《草茉莉的情诗》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一章 偶然 夏天的房间 夏天的房间 10 玲子的公寓在幸福路的中心地段,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一年四季都卖新鲜玫瑰的花店,素食餐厅,晚上有拥挤吵闹的但不会丧失睡眠的夜市,小摊位在自己的地界里杂乱无章的摆放,兜售各种食物和物品,摊煎饼的,卖衣服的,修皮鞋的,电烤玉米只要2块钱,10块钱就能买到许愿的孔明灯。他们心安理得的挣钱,兢兢业业。 沸沸扬扬的吆喝声灌进你的耳朵里是平常事,兴致勃勃的人群里总有人在回头张望,托拽起丢在人群里的潮乎乎的影子。 热闹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像烟花,绚烂后归于寂静。 其实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青城有一条幸福路,它不是我虚构出来的,也不是玲子和鲁曼随意编造出来的,确实有这样一条路的存在。 不止是青城,我所到过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乡村,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中你都能找到一条幸福路。因为我们和你有一样的信仰,人们最初出发和最终想要踏上的都是一条叫幸福的路。但凡进入了信仰的人,都会拥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强大内心。 我们都是想要幸福的人。 玲子的房间是两居室,室内的装修简单明亮,墙壁是柔和的淡绿色,落地飘窗上面放着几个毛绒玩具,疲惫的时候可以靠着它们听音乐、喝茶、静观自己的心事。厨房窗台上的绿萝像假花一样,拒绝成长,也拒绝死亡。 卫生间狭长整洁,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孩在这里自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马赛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房子几年前被玲子租下时租金比同等地段的房子便宜很多。 房间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被斜置在客厅角落里的深褐色的梵尼诗留声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送给玲子的分手礼物。它在房间里的格格不入像是对玲子无声的提醒:一段关于真正爱情的记忆已经在另一维空间里凝固成了一堵墙,既深重又飘渺。 书房是个更小巧的房间,不足十平米,玲子工作的地方。 一个人在家时,玲子感觉自己像一个小玩意儿一样来回奔走在每一个小盒子里,不需要任何戒备和表演,直接面对自己的存在,啃噬自己的寂寞,自己和自己玩游戏。 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和淡漠的人情被割裂在外面。 11 鲁曼在卧室里整理行李,玲子站在门口看着她。 “你的房间太干净了,玲子。”鲁曼说,“我不是那种爱干净的人,我的家像个仓库一样,东西乱放。” 看过玲子的房间后鲁曼不得不实话实说,她确实是那种邋遢随意的人。之前办公室里的同事对她说:“人这一生不可能永远都活在一种不被接受和不被认可的环境中的,在这种环境中呆久了,人会恐慌、会退缩、会不停的压制自己要放弃。” 他们当时讨论的是关于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问题,她的男同事很中肯的说了这句话。面对过分干净的环境时鲁曼就有那样的一种感觉,心烦意乱,想要马上离开,好像她的邋遢被别人的干净冒犯了一样。 玲子哈哈大笑起来,细长的胳膊指着储物间的门说:“那你可以睡那里,它和仓库一样。” “如果没有臭虫子,我可以勉强住一段时间。”玲子爽朗的笑了几声。 “你随意就好,曼。”玲子的手在空气中划了一圈,说:“它在我眼里只是个大盒子,然后被分割成很多个小盒子。” “谁的房子不是呢!”鲁曼说,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不过我没有什么东西会用到你的储物间。” 鲁曼的行李箱很大,装着的东西却不多,几件黑色衣服,几本用来解闷的书,眼罩,颈椎枕,防暑药……一只的灰色的兔子,耷拉着两只耳朵,神情倦怠,疲惫不堪的躺在书上,等待一个归宿,等待有人赋予它细腻的情感。 “你拿着这只兔子干什么?”玲子问。 “没什么,”鲁曼说,“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就买了。” “给,”鲁曼把一个折叠过的小纸片递给玲子,说,“帮我保管。” 玲子打开后看到一颗纯白色的药。 “这是什么药?” “思诺思,”鲁曼说,“失眠者的福音。” “我帮你保管吗?”玲子问,“只有一片吗?” 鲁曼点头,说:“是,帮我保管最后一片思诺思。”走进卫生间拧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水流很充足,她问玲子,“那个女孩为什么自杀了呢?” 回家的路上,玲子告诉了鲁曼一些关于卫生间里发生的事情。 “谁知道呢!”玲子说,“听说是殉情。” “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还不到二十岁。”玲子又说:“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殉情真的太傻了。” “她也许是太年轻了,”鲁曼扬了一下头,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代早过去了。” 年轻女孩为什么自杀,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玲子把前几日配好的钥匙递给鲁曼,两个独身女子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了。 写到这里我要略作停顿,因为有一段回忆要插入,不得不说,我从鲁曼的眼睛里读出了这种信息。 在同一个交付的动作里是不同的开始和结束。 12 鲁曼说:擦肩而过的人太多,能放在记忆中的却寥寥无几。悲欢离合的人们相互打个照面后便散开了。 一生无缘的人,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和错过。 一段回忆的插入: 他们同在北京,鲁曼和林北。但由于工作原因,相聚的时光并不多。一束鲜花,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一次畅快淋漓的,一件名贵又难打理的衣服,这是他们相互弥补和相互慰藉的方式。 他们都很繁忙,忙于追求更高的生存目标,忙于吮吸金钱和舒适的味道,寸金寸土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被贴上了价格的标签。 在他们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感情变得脆弱,经不住考验和推敲。 你爱我吗?鲁曼问林北。 时间越久,鲁曼的怀疑越深,怀疑他,也怀疑自己。林北是不是和她有一样的怀疑,鲁曼从来没有问过他。 我当然爱你了,林北说,然后吻她的手。林北是个浪漫的男人,会说女人爱听的情话。 他们在怀疑中继续深爱,或是在深爱中继续怀疑,爱的程度以一种简单快捷的方式表现出来:。 有时候他们一见面便,似乎是释放疲劳的唯一途径,例行公事般的必要,省略很多步骤,直接进入核心部分,不再有兴奋的和娇艳的挑逗。有时候两个相拥的身体没有任何,只觉得累。 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他们偶尔也会背靠背的玩电脑,刷朋友圈,写博客,鲁曼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林北像一团空气一样靠在她身后。一个男人的重量怎么会这么轻?他一个人生活的重量也会这么轻吗?鲁曼又有了疑问,她开始猜想同居后的日子,猜想过很多次后,她收到了林北递给她的同居的邀请函。 “你来和我一起住吧,阿曼。”他当时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刚从机场回到家里,面对一个人的房间,晚上也不打算和她见面,他出差很累,而她也在上班,于是他给她打了电话,说,“来和我一起住,阿曼,我想让你在我身边。” 鲁曼答应了。 锁上自己公寓的门,带着比现在多上好几倍的行李搬去和林北同住。鲁曼的脚步在林北家和工作地点之间不舍昼夜的来来回回,很多别的事情逐渐纳入了他们的期待和考虑中。 林北的房间也是个盒子,更大一点的盒子,大同小异的分割手法,他们在里面展开共栖的生活,做饭、、争吵、彼此体验、相互深入…… 当一个女人完全放开自己去接纳一个男人时,她也了解了女人;当一个男人完全深入一个女人的内部时,他也了解了男人。了解后便开始想要建立亲密的共栖关系,把两个人的生活搁在同一个篮子里。两个相爱的人不都有这样的期待吗,建立共有的生活圈,一颗心在另一颗心上找到归宿感,发现一种特殊的生活气息。 特别是当两个有形的慢慢聚拢,变得越来越相似,最后溶为一体时,他们的这种欲求就会更强烈。从搬到林北房间的第一天起,鲁曼就在思考,激情总会过去,维系平淡生活的力量源于何处?他们想要获得共栖关系的力量需要从哪里获得? 在思考中鲁曼有了嫁给林北的念头,只要他开口,她随时都可以嫁给他。可是林北是那样的男人,他可以捧着你的手说别为我洗衣服做饭,我会心疼的,你向他发问,带着嗔怒的表情,你是要剥夺我做妻子的权利吗? 他当然不是了,他说,我不会娶你的。 鲁曼把他的话当做一句玩笑话,尽管他每一次说话时的表情都是认真的。但是鲁曼以为,人的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的,男人也会受伤,像个孩子一样,温情脉脉的倒在女人温柔的怀里,寻求母性般柔软的庇护。 林北不愿意娶她,这是鲁曼后来才真正知道的。 单向循环 清晨失眠。 13 一次,玲子熬夜看拿破仑法典时,鲁曼坐在客厅地板上任凭失眠摆弄。 玲子从卧室里出来,问:“需要最后一片思诺思吗?” 鲁曼说:“不用,你先替我拿着。” 失眠再来时,鲁曼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再依赖药物和酒精。任何依赖都会上瘾,渐而会转成一种心灵的恐慌。 但是当一切没有必要的依赖都消失后,鲁曼还是会抽烟。一股散乱的轻烟忽然从身边泛起时,失眠者得到的是无可比拟的慰藉。 有烟吗?一声淡淡的询问,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像是见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时发出的第一句问候一样,你好吗? 黑暗中,玲子点燃一支烟,递给鲁曼,她自己也点燃一支,呛人的烟味从鼻子里窜了出来,玲子的冷泪盈眶,掐灭了烟。 彻夜安静的睡眠已经离她们远去。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玲子在厨房里吃蔬菜小甜饼,泡了玫瑰金盏花茶,干瘪的花朵在热水中静静的绽放饱满,像是垂暮的老妇人在水中获得了少女般明艳的身体。 喝下去,皮肤里有稳稳的镇静。 工作时的夜晚玲子也会失眠,当白天的工作从身上脱落时,失眠也会伴随而来,辗转无眠。但是那时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不会像现在这样放得开。强迫变成了习惯,失眠也就不经常造访了。 吃完东西,玲子继续看这本好像永远都看不完的拿破仑法典。鲁曼哼着80年代的流行歌曲,(鲁曼喜欢听有年代感的老歌,沧桑的声音,改变不了的怀旧情绪。)在小浴室里洗即将垂到腰际的头发,然后吹干,她呼吸到的是空气,看见的玲子也是渺茫的空气。 失眠的夜晚,两个年轻女子一声不吭,忙自己的事,磕磕绊绊的心事正在她们胸腔里酝酿成型。 天边渐渐泛白时,彼此道一声晚安,睡去了。我就是这样孤独的潜入并最终逃离她们的夜晚的。 孤独的人就是这样的,内心明丽、敏感、不可调和、不肯妥协……当我们选择用孩子的眼睛眺望时,我们注定就会孤独。 我握着自己的笔写她们的故事,我在她们的故事中流自己的眼泪,那么我是谁? 这会是一个孩子的问题。 天还未亮时,我已停笔,在无限的光明中独自睡去。 拥抱——你是我缺失的人 14 一次,璀璨明亮的夜晚里只有玲子一个人。 她拿起我手中的笔写道: 你把故事的一角递给我,我对折了八次之后发现,原来我们都是生活的蓝调,各自奔走。 颤抖的一颗心突然在这个夜晚回到荒凉,我想起了你,然后忘记。这是最后一次,最简短的一次。 我要忘了你。 我睡着时不知是哪一个夜晚,淡白色的月光渗到我的床上,不知缘由的,我突然醒来。 你就在我身边,呼吸匀静,一只手放在我的髋部。我想你一定睡得很深稳,在只属于自己的梦境里开展着另一种生活。 “睡不着吗?”你突然问,移开了手,接着灯亮了,一个瞬间的黑点涌入我的眼睛里。 我只是醒来了,像其他许多个夜晚一样,睡着睡着就突然醒了,我在心里回答了你的问题。 “把灯关了好吗?”我的声音微弱极了,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我是一个会和自己对话的人,我的想法变成我的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很多个我,在很多个夜晚,解开嘴上寂寞的结,放逐自己在千里之外。 一个我对着消瘦的沙粒问,你见过那块不知所云的木头吗?被月光剖开的木头,是阴阳的切割面,黑白交替。 另一个我背对着木头把答案捎给沙粒,我宁愿不知所云,也不愿人云亦云。 当然,更多个我肯定是人云亦云的,或者干脆是黯然无语的。 我是谁? 拥抱的夜晚,你的演出是我生命里的一场闹剧,带着自我的极端和污秽。 你是我缺失的人。我熟悉你骨髓里的声情并茂。 我要忘记你。就这么简单。我为你开在梦里的睡莲已经凋落。 关了灯,你重新回到床上。拥抱我。 你说:“成年后,我还没有如此深切的拥抱过一个人。” “我也是,”我说,“情人的拥抱总是短暂。” “我们是不是都太伤感了?”我问你。 “也许是吧。”你说,“我们都太善于隐藏内心的悲伤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黑暗中静默的拥抱,一言不发。语言苍白了所有不想说话的人。 忽略一切,我们只有深切的拥抱。 某个夜晚,我只是和那个女人拥抱,我们并不属于彼此,在内心深处我们是陌路人。 日后你回想起这个夜晚时,能够说出来的也只有这么多,我和你一样,能说出口的话并不多。 不要为内心陌生的人生硬的找联系,如果他们陌生,那就让他们陌生的哭着、笑着吧。 我们会相互忘记,不再提起彼此的名字。一切都值得被遗忘,只有这个浅淡的拥抱的姿势会长久的贮存在心里。 一个盼望已久的拥抱曾给过我们安慰,这就足够了。 哭泣——我要守住你的嘴。 15 最初的一次,是始终放在心里的一次。 一次,鲁曼和玲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去了一家叫鹰的酒吧,一只又黑又大的木雕老鹰被禁锢在裸露的红色砖墙上。 鲁曼和里面的男人随意又漫不经心的搭讪,玲子坐在她身后,她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搭讪的,脸上是一副从人间蒸发了的奇怪表情。 玲子感到一些躲在黑暗中的眼睛正在剥落她的衣服。 又一次,她们在烟雾弥漫的酒吧里喝了太多杯烈酒,眼睛晕晕乎乎的,完全没有了方向。 鲁曼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对玲子说:“真想死在那里,死在所有人的眼睛里,让他们看着我死,我才安心。” “你喝醉了。”玲子说,她突然有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但是克制住了,因为出租车司机给了她一记愤恨的目光。这种目光玲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熟识到离奇。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自己在颤抖,肩窝里盛满了眼泪,不是从鲁曼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而是从一个带着耻辱的愤恨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 玲子守着她的嘴,抖动了双肩,一路无语。 很快,沉重的醉意把她们卷入了一场睡眠中,鲁曼枕边的灰色兔子悄悄的爬上玲子的枕边,它说:“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玲子抱紧了它。 半夜突然下起雨,是场大暴雨,蓄谋了很久的雨水突然降临,给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街上的流水唱着胜利的歌。雨滴强劲的打在窗户上,发出凶猛的噼啪声。玲子被雨声吵醒,跑去关客厅的窗户,上床后辗转无眠。肚子里的酒起火般的烧着,呕吐感又重新回到冒着酸气的嘴里,去卫生间吐了两次,舒服多了。 鲁曼也没有睡着,玲子去了她的卧室。 “玲子。” “嗯,怎么了?”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比起几个小时前在酒吧里搂着彼此的脖子晃动着身体疯狂跳舞的劲头,现在的她们好像是刚认识不久的新朋友。 “你清醒了吗?” “清醒了。” “我失去了一个孩子,玲子。”鲁曼平静的声音里带着空洞的悲凉,“我原本可以成为母亲的。” 就那么一瞬间,悲伤咬破了你的心,一道如游丝般细密的伤口里滋生着奇异的疼痛,惟有流泪才能缓解这疼痛。 鲁曼哭了出来,瓢泼的大雨中是她鲜艳的哭泣声。这次,她真的哭了,肺叶在胸内不停地颤动和放大。 一股想哭的情绪在玲子心窝里骤然升起,但是干涩的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抽搐难受的胃部让流泪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好像有一把锤子在肚子里敲她。 玲子抓着鲁曼冰凉的手指,胜过一切语言的安慰。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个夜晚送给每一个偷偷哭泣的人,有时候我们真的只是需要痛快的哭一场,哭泣和睡眠都是无人能取代的安慰。 明天醒来后又是一年中最好的一天。 16 同居三个月后,鲁曼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心绪复杂,但更多的是喜悦,她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她一个人去做孕检,医生告诉她要放松情绪,多注意休息,她遵照医生的话,减少工作量,不熬夜,不抽烟,控制难以捉摸的情绪,她做得很好,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安然无恙,那个时候林北在外地出公差,他是一家电子公司的销售总监,需要经常出差。 鲁曼不想用打电话的方式告诉林北自己怀孕了,毕竟这是件大事,她想亲口告诉他,准备一些小惊喜什么的,比如在餐桌的盘子里放上验孕棒,点上蜡烛,备好红酒,林北回家后可以看到这些奇妙的变化,但他只是单纯的以为这是为他劳累的旅途做的一点欢迎仪式。 “我怀孕了,林北。”这句话在鲁曼心里酝酿了很久,她一定要找到一种非常独特的方法把这句话说出来,然后她要仔细看着林北震惊的表情。他震惊时的表情肯定会停顿的非常完美。 是的,一切都应该按照鲁曼设计的那样进行,但似乎有一部分出了错,它引发了一连串的震动和灾难。震动。灾难。这两个词像两把利剑一样插在鲁曼的心上。 灾难是什么时候降临在她身上的?鲁曼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她已经完全崩溃了,悔恨和愧疚彻底淹没了她。她的伤痛被自己默默的放到了最大,她不能自我调节,不能坦然的面对自己和林北。仿佛她的整个生命和拥有的一切都被拉走了。一种比日常不幸更不幸的不幸吞咽了她生活的复杂性。 他们还是见面了,只是另一幅情景。 鲁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无力,面团一样的白,有点浮肿,粗糙黯淡的眼圈,在林北回来之前,她已经哭过了。脑袋在早晨的阳光中下坠,然后往扔满垃圾的河岸上一撞,浑身碎裂,这些念头噬咬着鲁曼,她被逼的走投无路。像是看一出戏,鲁曼作为主角出现在其中,失去孩子的母亲。苍白,如此苍白。她被自己的及其他人的混乱无序的生活拥堵着,急得团团转。 林北就在她身边,旅途的劳累让他的神情看起来萎靡不振,无可奈何,他不相信浓咖啡和烟会给他提神,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没心思考虑自己,他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鲁曼锁上了自己的嘴,她不想回答任何人的任何问题,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纯粹的漠然,打不碎的漠然。她没有流泪,却有一种比流泪更深的悲痛隐匿在心里。这也是戏的一部分,没有台词,全靠眼神的交流。 “什么时候的事情?”林北又问。 还是没有答案。 头发花白的男医生对他们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鲁曼只记得其中的一句: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医生的声音富于戏剧性,低沉、粗哑、显而易见的平静。 遗憾的是,他只是旁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二章 偶然 (7) 17 鲁曼的哭声渐渐平息,悲伤的眼泪已经流出去了,再呼出一声更悲伤的长叹。 “玲子,”鲁曼说,“有时候我们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所有事情都会按我们计划或想象的那样进行下去。” 玲子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善良敏感的人总是太容易自责。 “会过去的,”鲁曼说,“只有时间值得被永远信任。” 鲁曼冰冷的手在玲子手里渐渐有了温度。心路的黑暗旅程是不会无穷无尽没有完结的,微光开始闪烁在路途尽头的时候,新辟的道路也在逐渐延展。 “玲子,不要爱上一个不愿意娶你的男人。我们并不聪明,容易爱上那样的男人。” “好,不去爱那样的男人。”玲子的回答绵软无力,不能肯定。 爱,从来都是悲欢俱在,生动无比的。如果没有离弃和伤害,便永远也学不会如何去爱。 所以,这样的事情会经常发生。 鲁曼的目光突然毫无征兆的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来不及躲避,下一句准备写出来的话戛然而止。我的思路被斩断了。 鲁曼是谁? 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是玲子的朋友,最后才是我笔下的一个人物,我赠予了她想与之融为一体的名字,曼有柔和之意,是她性格中独有的一部分。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语言和故事从一页纸的空白边缘凸显,充盈在我活命的氧气里。 她的故事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笔下,但这不仅仅是关乎她,而是关乎我们所有人的。 鲁曼的眼神游移不定的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力回握了一下玲子的手,又松开,双手温顺的交叠在腹部。这是鲁曼睡觉时的无意识的手势,曾有一场又一场梦的内容浮现在这个手势上。 玲子也开始打量我,她眼神里的安慰好像在说:“别害怕,我只是你梦里的人,你的想象,你的愿望。” 夜已经深了好几回,我双眼无神,思维有点混乱,我的眼前是一堵最近才被被粉刷过的纯白洁净的墙。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我用思想和双手把我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全部推开,直到眼前呈现的是她们的夜晚,她们的对话,还有她们的思想。 她们从床上下来,在我的对面坐下(玲子在左,鲁曼在右。)我们隔着桌子坐着(床和窗户的距离中间摆着一张圆桌——就是我们坐着准备聊点什么的圆桌。)蜡烛在桌子中间站立,燃烧。 尽管我这间夏天的房间有电灯,但我还是点了一根蜡烛,因为跳跃的火苗让我感觉舒畅,我的心尽力的跳着。 我的影子落在东墙,玲子和鲁曼的影子落在西墙,她们两个人的的影子又相隔两处的在摇来摆去。 “你有没有问过爱着你的男人,他们爱上的是你的什么?”鲁曼给我提出了问题。 我逃不掉了,一旦她们向我提出问题,我就得和她们共处一室,回答她们的问题,这是写作之夜的规矩。但我故意拖延时间,做些小动作——咬住手里的钢笔,频繁的眨眼睛和皱眉头,隔几分钟就搓一次手或是打几个响指,我感到困惑或是拘谨的时候,就有这样习惯的动作——不想回答她们的问题。因为我是她们的倾听者,她们要讲述的是她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我的故事。 鲁曼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一样,她说,“不管你怎么塑造一个人,你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到自己灵魂里的影子。” “是,”我说,“我不能跳出自己的感情去写别人。” “每一个书写者,我们是自己的同时也是别人。但这是你们的夜晚。”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希望她们能明白,我关注和在乎的是她们的故事和她们讲故事时的心境。但是她们不明白或是不想明白我的用意,不约而同的摆出一副长谈的姿态。 “如果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属于我们的夜晚,那你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闯进来。”鲁曼说,“你不妨大胆一点的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失去它。” “你们呢?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们呢?”我反问鲁曼和玲子。反问是对话中的一个很好的策略,特别是你在对话中处于被动状态的时候。这一招我是和我会划羊皮筏子的舅舅学的,他是个矮壮的粗枝大叶的男人,但是口才好,会聊天。 “我忘记问了,每次都忘记,我的记忆力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鲁曼说,动了动她充满挑衅的下巴,“这个问题你来回答最好了。” “你最好明白,穿绿衣服的姑娘。”玲子也对我说,“我们在相互塑造,你不能拒绝我们提出的问题。” 她们的声音一强一弱,一明一暗的穿梭在房间里。 “是,”我说,“但是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我思考了足足十分钟,鲁曼和玲子注视着我,在她们的注视中,我分明读到了一种我在白天读不到的信息,尤其是玲子,与其说是她注视着我,倒不如说是她借着我的眼睛反过来注视着她和她千篇一律的。 如果说白天是大自然给人设下的陷阱,是地狱,那么黑夜绝对是大自然独特的恩宠,是奖赏。 夜晚是你直面心魂的时刻,盲目并且真实。 我开始动笔写道: 某一年的这一天,我向一个男人提问的这一天,或许是在五月,也或许是在六月。挺热的一天晚上。我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了那个叫枫的男人。 我和他谈恋爱的时间不太长,对他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最初级的了解。爱穿格子睡裤,喜欢吃的水果是橙子,戴黑框眼镜,生气时,眉毛在眼镜上面拧成一个需要我或者他自己解开的结。没什么不良嗜好,强制左利手,连写字都要用左手。 我问他:“你爱我的什么?” 我的问题刚说出口的下一秒,他的答案也说出了口:“我爱你性格中阴暗的那一部分,它让我着迷。” 他又说:“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情人,独一无二的情人。” 听到这样的话,我能说什么呢?我既不生气,也不高兴,想不出合适的话,最后只好对他说一句在我看来颇具浪漫主义情怀的话:“月亮是爱人,星星是情人。” 这个男人爱上我的,正是我不能爱上自己的那一部分,不仅不能爱上,而且还藏着一点悔恨。每个男人爱上我的都是相同的品质,如果我去问他们,我会得到极为相似的答案: 我们爱你沉溺悲伤时的无力自拔,爱你自我摧毁时还堆满笑容的脸。他们爱这样的我,但是我不能爱上这样的自己。此外,我生命中的男人都轻的像风一样,我该如何形容他们呢? 她们两个人摇摇头,不相信我说的话。谁会爱上那样的女人! “是真的,”我说,“有的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们是荒野中的一棵小草,有距离的,难以靠近的。” “这么说,”鲁曼问我,“你自己是这种女人了?” “不完全是,”我说,我的语速尽量放慢一点,我在考虑该如何转移话题,“我是那样的人,我虽然没经历过苦难,但我对苦难却有一种天生的强烈的共鸣,我能领会一切伤感的情调。” 不对,这不是我想要说的,我重新组织了语言:“准确的讲,我是一个患有悲剧情结和鲁莽乐观的年轻人。” 不可思议,她们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我又趁热打铁的继续说下去,“你们知道最好的演员是什么吗?” 她们摇头,我心里一阵窃喜,拍了几下胸脯,说:“就拿我来说吧,我是文字里的戏子,一路搭建舞台,看你们表演,被你们感动。轮到我上台时,我得在自己的面具上画上一副脸,演一出正剧。来看我演出的妈妈吃惊的问我,这是谁家的孩子,她也不认识我了。”鸟儿振翅时发出的嗡嗡声低旋在我的腔调里,我的喉疾也许又要复发了。 那是我刚才说出口的话吗?我不能相信,我居然说出了那样一段话,而且还写了下来。白纸黑字的,我真是不敢相信。 “你是发疯了吗?”鲁曼吃惊的问我。 我很有可能在重复循环的写作之夜疯掉,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胡言乱语一通后倒头睡觉。 玲子干脆没听我说的话,她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那种带有小动物般的野性的难以靠近的女人确实很有魅力,男人喜欢她们不足为奇,但她们更适合做情人。” 我们正在谈论的这种女人,她们对待爱情时都有一个共同特性,不会随便付出,一旦付出,便会倾其所有。决绝无望的女人是有毒的,剧毒里带着甘甜,颠倒一下语序也许更为准确,甘甜里带着剧毒。令人窒息的魅惑遍布她们的全身,爱上她们的人是在以毒攻毒。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候,她们会突然的激烈,没有防备,让人无法喘息,甚至是将人伤的措手不及。 越是纯粹的东西越让人觉得心碎,越容易有素白的沦陷。这样的女人,是罂粟的情人。 你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鲁曼问我:“你这么回避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不相信爱情吗?” 玲子的话——但她们更适合做情人——给了我莫大的提醒,照亮了我迷蒙的心,我越过鲁曼的问题,成功的转移了话题。 我问鲁曼:“林北不愿意娶你,是不是因为你更适合做她的情人,而非妻子。” “不是,”鲁曼说,“他不娶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婚姻生活并不在行,关于婚姻问题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我和玲子在黑暗中看着鲁曼,我们变成了她故事里的局外人。我们一直都是局外人,旁观者。 我们在倾听的同时也是在表达。 作为男子和女子共同的倾听者,我是无性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三章 偶然 (18-19) 18 失去孩子后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不可言说的一次,闪过身体里所有敏感的神经,是真正痴狂的奉献。不难想象,两个人的冷战是多么的难熬,没有了爱和交流的家比地窖阴冷百倍。他们避免在晚上见面。林北大部分时间是在办公室里,鲁曼辞去了工作,把酒店当成了避难所。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 但是那一晚他们一起回到林北的公寓,明亮的窗户背后是他们熟悉的房间,里面有他们熟悉的人。他们努力把家里的氛围搞得愉悦轻松一点,像往常一样随意的说笑,大约是两个人都想尽快修复这段关系中的裂缝,所以他们更努力,把更多真心实意的笑容投向对方,他们拥抱,爱抚,亲吻,吻得不慌不忙,心平气和,轻的像水滴一样的爱抚,不受任何器官的胁迫。无所畏惧,让人沉迷,改变着一切。 林北的激情旋转流动,无法自拔,皮肤里的炙热和颤抖贯通全身,鲁曼知道那感觉是幸福的。 “林,我想结婚。”在快要来临的时候鲁曼的话脱口而出。 原本涨得高热的激情迅速冷却,他们的身体好像裂成了两节。林北点燃烟把鲁曼搂在怀里。 “我给不了你的,阿曼。”他的语气平静而真诚。 “你可以的。”鲁曼讨厌林北在这种时候还能像往常一样的平静镇定,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所以她又固执起来。非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不可。 “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我们早该谈谈这个问题了。” 林北摩挲着她的脸,说:“婚姻让我孤独,从孤独走向更孤独,没完没了的博弈,一个永久的错误,一道永久的受了伤的幻觉。我已经有过一次那样的经历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每个从林北嘴里跳出来的字,和石子一样坚实刚硬,永久不化的石子。 “婚姻让你更孤独,每次都找相同的借口,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呢?”鲁曼从林北的怀中挣脱出来,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他的眼睛,答案就在那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你知道我不是的,阿曼,”林北说,语调变得亲密起来,“如果你的话只是为了刺激我,未免也孩子气了些。” “但是……”鲁曼心里想说的话是我和你的前妻是两种不同的女人,我不会控制你、逼迫你、无休无止的向你索取依赖,好像你娶回来的是个心智还没成熟的女儿,而不是大方得体的妻子,你不能因为遇见一个女人是那样的,你就觉得所有女人都那么糟糕,我们是不一样的……鲁曼应该把这些话再对他说一遍,但是一想到这些话她已经以暗示的语言说过多遍,便放弃了准备说出口的念头。鲁曼知道林北的心魔是什么。看穿,却不说穿。 “但是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再去尝试一次的机会呢?”鲁曼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不想再有任何不友善的逼问。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阿曼,”林北说,“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可以恨我,把我恨到骨头里,但是我不能娶你,如果我更多的是因为同情才把你娶回家,因为你失去了孩子,那样的婚姻生活是你真正想要的吗?那样的你,真的会快乐吗?” 是,鲁曼承认,林北说的话很在理,他总是能切中要害,展现他在语言和谈判方面的厉害之处。爱情和婚姻是最不需要同情的,鲁曼不需要一个男人因为同情才和她结婚,那样的婚姻生活既无意义又唐突,不是她想要的。 林北身上的沉稳是最吸引鲁曼的地方,即便知道即将要分手,鲁曼也欣赏他处惊不变的气度,这正是她身上最缺的东西。 鲁曼的沉默不语也给了林北答案,他了解自己爱上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林北又说,“我知道我伤害了你,阿曼,我给你道歉。但我不能再忽略自己的感受和你结婚的,这对我们都不公平。” 他轻柔的搂住了鲁曼的肩膀,鲁曼从中获得了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与林北不再有任何关系的力量。 她可以成为力量本身。 “你没必要道歉,”鲁曼说,“你情我愿的事情,没有人逼着我非得爱上你,非得和你上床。” 鲁曼的心静如止水,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可辨。 “我想用孩子拴住你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 “他是无辜的,阿曼,你可以成为一个好母亲,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母亲,但我未必就能是个好父亲……” “我会的。”鲁曼说。 一小段沉默过后,林北的最后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也结束了他们相恋几年的感情。 “有些男人是游走的鸳鸯,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带给谁长久。不要爱上这样的男人。” 这段爱在心里和死在心里的爱情峰回路转后认真的失去了,如果鲁曼想继续在北京生活,那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和林北结婚,但是现在的她会离开北京,去往别处生活。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的告别静悄悄的,波澜不惊。超越了伤害,超越了宽恕。 在他们各自的睡梦中悄悄溜走。 固守是一堵只能围困住女人的高墙。 19 玲子为鲁曼鼓掌,她比玲子认识中的那个鲁曼更坚强。 “恨他吗?”玲子问鲁曼。 “恨过,”鲁曼说,“只有恨过的人才能明白仇恨是种没必要的东西,因为没必要,也就不恨了。” 我也煞有介事的说:“仇恨太让人费解了。因为怯懦和无知,我们能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仇恨。” 这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被我利用的恰到好处,她们看着我,点头,不仅赞同我说的这句话,而且也赞同我说话时的态度,就事论事,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值得信任。 我们的交谈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鲁曼以过来人的口吻对我和玲子说:“感情淡一点就好了,爱的太深,容易给彼此造成伤害。” “曼,”玲子小心翼翼的问,“你还相信爱情吗?” “相信,”鲁曼说,“我对爱情的观点不会变,但是对爱情不能有太多的期待。” “但是我不会嫁给宋宁,”鲁曼对我说,“你继续写我们的故事,但是我不会嫁给一个我对他没有感觉的人的。” “宋宁是谁?”玲子问。 “我的儿时伙伴。”鲁曼说。 “鲁曼记忆中的一个人。”我对玲子说。 鲁曼讲出宋宁的故事纯属偶然,接到他的电话也是偶然。我们在偶然中保持的沉默,恰如我们在痛苦中保持的沉默一样,理应得到自己的尊重。 来玲子家之前,鲁曼回家住了三天,也就是分手后的第三天,林北飞去了深圳,鲁曼飞回了武汉。 一天中午,鲁曼在家收拾从北京邮回来的东西,在北京短短几年的时间,她竟然积攒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鲁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在手边的事情鲁曼不会刻意去做,除非是她非常想做或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陌生号码显示在手机上的时候,鲁曼犹豫要不要接,好不容易有兴致干活,她不想被中途打断。 母亲在厨房喊了一声:“电话响了,你怎么不接呢?” 鲁曼这才接起了电话,是宋宁,她儿时的伙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会得到证明的爱情也仅限于此。宋宁在电话里告诉鲁曼他冬天要结婚了,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鲁曼说了恭喜你,别的话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我随时都可以娶你,小曼,我心里最爱的还是你,你知道的。” 宋宁语气里的深情让鲁曼有点不知所措,她咳嗽了两声,说,“我祝福你,宁,祝你过得幸福。” 这是鲁曼的真心话,她希望宋宁幸福,比她更幸福。但是她不能嫁给他,鲁曼对宋宁仅有的一点点感觉不足以让他们走入婚姻,建立家庭生活。她爱过的人的影子里从来都没有他的样子的出现,一次都没有。她感谢宋宁对她的爱,但是感激不能等同于爱情,她也爱宋宁,但不是爱情层面的爱,她一直把宋宁当好朋友对待。 或许鲁曼还太年轻,总喜欢跟着感觉走,她也知道总靠感觉生活的人容易陷入纠葛中,但是她不会轻易忽视自己的感觉。 林北不会娶她是必然,她不会嫁给宋宁也是必然,偶然中的必然。他们都是太感性的动物。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狠心的女人。”宋宁戏谑着说,“那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鲁曼说。 两个人又聊了一些筹备婚礼的话题,如果再聊下去,他们会感到吃力和艰难,进入尴尬之前他们挂断了电话。 记忆像一朵不真实的花一样绽放在鲁曼手上,想起宋宁的时候,他比月亮还遥远。 蜡烛燃烧的不能再燃烧了,尽了。吹灭蜡烛后,她们栖在床上,睡着了。我在写,我在想,笔尖忙碌的突起,又忙碌的落下,外面广茫的夜也同样忙碌的拉开又闭合。 走笔至此,我层层叠叠的困意也开始需要睡眠了,我想衔接上刚才的文字(所以,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这句总结性话语之后的文字。)写下去,我应该继续写下去,但是它们已经消失了,不见了,我准备写它们的感觉也杳无踪影了。 我不否认,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它现在正从夜色中缓缓升起,变得触手可及,等待我重新拾起。 鲁曼问我的问题是什么呢?我又想起来了。 你不相信爱情吗? 当然不是了,我的答案很明确,像你们的一样明确:我没有理由不去相信爱情,但是我也没有理由不去坚信,爱情从来都不是生活的全部。 不是生活最重要的要素,不是生活最中心的词汇。收拾过爱情的残局后我的想法更确凿了。 有些感情会淡淡的来,悄悄的去,静静的被人遗忘。曾经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人转眼已淡出对方的视界,傻乎乎的幸福感已经结束,精神上的俘虏已被解救。 既然分手了,那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因为我知道,纠结和懊恼只会让自己狼狈不堪。于事无补。 它已寿终正寝,就让它好好安息。这会成为爱情中一笔巨大的收入的。 我想继续写下去,用她们手中的笔,清凉的夜风从缀满月亮的百叶窗蔓延而来,油墨般浓重的夜色正徘徊在我的屋外,欢腾的号鼓与我无关。 突然,在夜晚最安静的时刻,一个非常朦胧非常稚嫩的孩子的问题凿开我脑际的一角: 你是谁? 已经很晚很晚了,夜影阑珊处的雨声也停止了,新绿的叶片抚摸着自己的脉络,我该如何回答这个严肃的孩子气的问题? 一重淡似一重的疑虑笼罩在我的头脑里,我是谁呢?我回答这个问题时该用哪种方式呢? 我张开嘴,答案还是模糊的,我只有在夜晚才会发光散热的头脑现在变得混乱无序。 我从某处走向你,你从某处呼喊我,你我都很明白,这是个兜圈子的过程。你,或者我,皆是符号。标注。说明。 我的答案挂在嘴边,明明灭灭的呼之欲出,我深深地,深深地做出了一秒钟的踌躇,然后不急不忙的自然而然的以遇见另一个自己和无数个你时的方式说: 我是我们中的一个我,站立在我的一侧。 你是你自己的复杂品,在一条孤独隐蔽的河流里被流放。 草草的结束这个夜晚吧!这根让他们把故事接着讲下去的蜡烛仿佛一直亮着。 停笔。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四章 偶然 (20-21) 烙印。 20 再一次,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次。 突然决定去纹身,在某个燥热辛辣的午后,如群山般巍峨的黑色云朵集聚在天空,准备再密谋一场大雨,但是吝啬的西南风吹远了它们的心思。怎样都是热。 鲁曼没有叫醒睡梦中的玲子,这是她一个人的纪念。 纹身店在幸福路的终点,鲁曼打车过去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正是这半个小时的车程让鲁曼以为纹身店在一条路的终点处。青城对鲁曼来说并不陌生,大学期间的几个暑假她来过这里,现在仍能想起来的是玲子带她去赶庙会,她在一棵许愿树上挂了红绳子,许过一个小到不足挂齿的愿望。尽管这样,她也不能确定一个店面是不是一定就在一条路的或终点。 有时候一条路并没有或终点这种说法,你脚下走着的可能永远都只是它的中间部分。 出租车在炽热的柏油路上迂回穿梭,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子,等红灯的间隙,他打开广播,里面有两个女人正在给皮草城做广告,声音激动而亢奋,丝毫没有把残害动物这件事放在心上。司机没在听里面说了什么,但他也没有换频道,拿出零钱数了两遍,劳动所得,脸上是满足的笑痕。 飞扬在日影斜线里的细尘,不知名的花的香味被鲁曼甩在了身后,最后出租车在一座大厦门口停下,电梯把鲁曼送到了地下一层。 七卡,这间纹身店的名字,被烫在一块木板上,浓黑的字体像两个打着瞌睡的人一样东倒西歪。鲁曼找对了地方。 纹身师是个皮肤白净、梳着雷鬼头的年轻男子,鼻尖上有一颗小黑痣,左手外侧露着一长串梵文纹身。他让鲁曼叫他宇。标志性的浅笑容易让人忘记他另类个性的衣着打扮。 和鲁曼打过招呼后他把几本样板图放到她面前,问:“你有自己想纹的有纪念意义的图案吗?” “目前还没有。”鲁曼说。 样板里的图案小巧玲珑,色彩艳丽,鲁曼不打算文这些图案,没有意义。墙壁上的图案太庞大、太夸张,她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么剧烈的疼痛。她来回的翻看,犹豫不决。 宇在门口放着的桌子旁削绘图铅笔,偶尔看一眼鲁曼,不紧不慢的说:“纹身的痛是会上瘾的,如果没有勇气就不要轻易尝试了,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喜欢就好了。” “你对每个来纹身的人都说这样的话吗?” “有时候会说,如果他们总是犹豫不决的话。” “这是我的第一次,”鲁曼说,“我不知道会不会上瘾。” “作为纹身师,”宇说,“我很希望你上瘾,但是作为陌生人的眼光,我觉得你最好想清楚再做决定。” “纹身为什么会上瘾呢?”鲁曼问。这是个能引起她兴趣和打开她好奇心的问题。 什么样的痛,是会上瘾的? “因为疼,每一次的疼痛都能把你拉回最初的疼痛中。”宇说,“疼痛更容易让人找到存在感。很多人不太相信我说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宇是对的。 当色彩被一点一点细密的刺入皮肤时,鲁曼才承认,纹身的痛是会上瘾的。被血液滋养后的疼痛总免不了要上瘾。 左手掌心里,靠近食指和中指指根的部位,鲁曼纹了两个草写体ss,它们是最无意义的烙印,最私密的决定。 后来,有很多人问鲁曼:“你的纹身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什么特殊含义。”鲁曼告诉他们。 “真的没意义吗?断掌,两个ss,不像是没有意义的。” “无意义,”鲁曼说,“虽然我对赋予了意义的东西有种近乎本能的留恋,但它们是无意义的。” 离开纹身店时,宇笑嘻嘻的对鲁曼说:“请藏好你无意义的纹身,像藏好你受伤的手指一样把它隐藏起来。” 纹身的痛,是会上瘾的。 延续 21 又一次,玲子陪着鲁曼走进一家儿童福利院。淡黄色的三层高的楼房上彩绘着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阴暗角落里的墙皮正在脱落,碎纸屑在那里扑来扑去。 浓密的树荫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耍,你追我赶,手拉手围成一个圆,跑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眼睛灼灼发亮。太阳美好的光芒照射出了他们未通世故的简单纯净。 远处,两双关爱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鲁曼对玲子说:“以前我觉得没有孕育过孩子的身体是缺少激情的,因为孩子能把女人内在的挖掘的更深更透彻,但是现在看着他们,我觉得就算不能孕育自己的孩子,也阻碍不了我成为母亲。” 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女孩跑到鲁曼和玲子身边,把一颗彩色的玻璃珠放到她们面前的木头桌子上,笑着跑开了。 “你这么年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玲子安慰鲁曼。失去孩子的痛苦玲子不能体会。 “我会成为好母亲的,”鲁曼说,“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有的人是天生的心理医生,有的人就是天生适合做母亲的,我属于后者。” 我也相信你会的。”玲子说,“我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爱。” “如果我能被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抚养长大,我能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在一个家庭里健康快乐的成长,我也能以同样的方式抚养我的孩子长大。虽然总有一种残缺的存在感横亘在我心里,但是我已经有足够的幸运了。”鲁曼说完笑着看了一下玲子。左手捂着胸口时,玲子看到了她的纹身。 玲子被震惊了,她以淡淡的沉默敷衍了鲁曼的话。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她都在消化鲁曼对自己说的话,恍惚间,玲子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鲁曼。 她们同窗四年,参加过同一个社团的活动,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穿过同一双鞋,但是她并不了解鲁曼,想必鲁曼也不了解她,她们只是有相似伤痕和雷同快乐的人,所以她们才会被彼此吸引。玲子受限于自己的盲点,也看不清鲁曼的盲点。 鲁曼的笑让玲子困惑,她解读不出其中更耐人寻味的意义,她只是瞬间知晓,更清晰的知晓,每一张快乐微笑的脸后面都有疼痛作支撑,很有可能的是,微笑有多迷人,痛苦就有多彻底。 能够笑脸迎人,这应该是眼泪对人心最大的回报。 再一次,鲁曼很高兴自己又一次参加了孩子们的泥塑比赛。 泥塑是个细致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她和孩子们在木头桌子前坐成一排,还有几个大学生志愿者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其中一个男学生是他们的老师,他认真细致的教孩子们如何把灰色软陶切开,如何把白色软陶揉成中间粗两头细的小条,如何用细牙签在软陶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做出毛茸茸的感觉。他们今天要做的是雪瑞纳犬。有几个小孩子哭着说自己做了最丑的狗,鲁曼和志愿者安慰他们,他们破涕为笑。 孩子们认真无辜的表情让鲁曼动容,每当坐到他们中间,鲁曼都能感到另一个鲜灵的小生命在她体内跳跃,窃窃低诉。 生命的延续让人怅惘。 她的模样倒映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都有残缺和限制,背负着自己的历史和过往。他们没有拥有很多东西,但他们以后会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在孩子们中间,鲁曼感到自己如此年轻,却也如此苍老,她这颗沸腾全身的心老的即将破碎,老的只有这一双双孩子的眼睛才能洞悉透视。 平静再次回到了鲁曼的胸腔里。在平静中成长,在平静中升华。不知从哪一日开始,鲁曼突然意识到,成年后的成长是一个更漫长更琐碎的过程。 时间在走,很多事情在这其中发生着改变。愿意相信时间的人最终会被时间拯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五章 偶然 (22-23街角艳遇) 街角艳遇 22 九月的某一天,鲁曼回武汉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她走得匆忙,只给玲子发了短信: 玲子,我回武汉。急。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是她一贯的风格。 在鲁曼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玲子突然感到一个人的生活竟会如此的耗费精力,鲁曼的说法是对的,人们之所以需要陪伴,是因为他们都忍受不了自己独自荒芜下去。 自从懂得了和遭遇过第一场爱情之后,人们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陪自己荒芜下去的人。 在未找到那个人之前,人们是不会放弃寻找的。玲子也没有放弃,但是比她更积极更主动寻找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打来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时间,有个不错的相亲对象,她最好能去见一见。 “是个医生,”母亲在电话那头高兴的说,“妈一直觉得医生最合适你。” 这一次,玲子干脆的拒绝了母亲的提议。 “妈,我不想再相亲了。”话说出口后,玲子觉得拒绝父母的某些要求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母亲犹豫了半秒钟说:“好。”挂断了电话。 那是什么?让玲子感到不安和慌乱的是什么?她突然的厌倦感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段时间里,玲子思考着这些问题。 人一旦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就会陷入两种极端的状态,手足无措和亢奋激动。这两种状态在玲子身上同时突出,一种在她体内持续了很久的平衡感被完全打乱了,她没办法安心看书,心里像开了个集市一样,乱糟糟、闹哄哄的。 有时候,玲子像只离家出走后又再次回家的小动物一样只愿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沙发的一角或是双人床的边缘。 有时候,玲子只想安静的躲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看着它,她的孤独,看它以何种方式走进她,贯穿她的一生。 玲子一早便知道,孤独是睡在人心里的,随便一点小事都可以把它唤醒。人们活着就是和孤独的终极对抗,当你不能和它平等相处时,你便会催眠自己要接受它,甚至是爱上它。 一个爱上孤独的人常常带着自我毁灭的倾向。 玲子害怕成为那样的人,所以她喜欢对自己说:玲子,给自己找点事做,行动起来。 重新整理储物间,把不听的cd、喜欢过的香水瓶、缺页的杂志和破洞的牛仔裤毫不留情的塞进垃圾桶里,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它们一样。 再重新收拾一遍书籍,按作者依次排放整齐,喜欢的书要买两套,一套用来阅读,一套用来收藏。 站在一堆凌乱的杂物间,玲子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要养一只猫,一只叫洛西的猫。 养猫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备战高考的那年,男友送给玲子一只米黄色的小猫,它出生没多久,像个小婴儿一样纯洁柔软,与世无争。洛西。名字是玲子随便想起来的,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男友告诉玲子:“除了发情的时候,猫是最不怕孤独的动物。不过洛西还小,它离发情的时候还远着呢!它有时候懒得理人,你随便养着它就好了。” 洛西只陪了玲子两个星期,玲子给它喝牛奶,它把小爪子搭在玲子的手背上,嗷嗷待哺。它睡着时的样子,温顺娇憨,玲子从它的姿态里看到了幸福。带它去上课,女同桌把她放到自己的贝雷帽里,看着它偷偷发笑,也是个喜欢小动物的女孩子。后来洛西被母亲送给了单位同事,玲子和男友也分手了。 玲子记得一只猫的名字,却忘记了初恋男友的样子。 23 再隔几天,选个清凉的午后,打车去邮局,把十几本没拆封的书籍邮给南方某个偏僻山村的贫困小学。玲子的公益行为只有这微薄的一点点。 去宠物市场闲逛几个小时,看看有没有一只能瞬间抓住她心的猫。没有,它们没有讨好人类的坏习惯。任人摆布的样子也是因为遭到了人类的驯化。 原本想买一只猫,最后抱回家的却是一盆生命力旺盛的文竹,它有着健康的绿色。 玲子把它放到向阳的地方,阳光使它更健康。 他们呢?她的同事?朋友?他们在哪里呢?玲子翻出手机,找到几个同事的电话。 算了,玲子默默的说一句。她在休假,不愿去打扰工作繁忙的人。而且她和很多人的关系都是表面礼貌,内心疏远。职业化的距离感让他们之间形成了干净有节制的问候和交往。 城市喧嚣热闹、车水马龙,能以心换心的朋友实在是少之又少,走过茫茫的人海,嘴唇和心是封闭的,他们懒得经营一种关系,总是喜欢活跃在自己的维度里。玲子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应对的,应该也和她一样,以不变应万变,等待适应即可。 日复一日的生活不会有稀奇的对称,人群与人群的交合也是平常,生活如此稀薄,个人的事件密度便不会太高,因而快乐少,痛苦也不会多。 玲子一个人,走向回家的方向,路两边的灯逐渐亮起来,一条无人经过的小路只能存在于人的心里。或许你不知道,最自由、最明亮、最完美的生活只能凿刻在一句又一句的诗行里,因为它不易被偷走、不易被遗忘。 拘禁是自由的起源。玲子忘了是谁和她说的这句话,不无道理。我们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是非常有限的。 回家后还是相同的场景和不可避免的问题,晚上无缘无故的停水停电,打开应急台灯,用纯净水洗漱后再次打开储物间的门,所有东西都被摆放整齐,茉莉花味的清香剂还残留在空气中。玲子看着它们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性格一样,安分守己,没有任何波澜。 储物间最角落的地方堆放着很多个收纳盒,里面装着的是沉甸甸的少女情怀。只能自己品味不能拿出来与人分享的东西应该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空间。 玲子抚摸着它们,心里很欢喜,岁月带不走和留不下的情怀都放在这里,只要打开它们,她便能重新拥有它们。恋旧情结能让人变得单纯,不那么世故。 一只盒子里装着几封幼时收到的情书,纸张泛黄,简单的字体上面附着炽烈而青涩的感情:我喜欢你,却又不敢靠近你;我爱你,想用你的名字取暖。 那样幼小的年龄还区分不出喜欢和爱的差别,正如他们还不能明白世界的道理并不一定就是他们自己的道理一样。 我喜欢你,我想留存在心底的只是一份我喜欢你时的感受,淡淡的,纯纯的,像一块透明的水晶一样,不含任何杂质。 我爱你,便会与你互诉衷肠,患得患失,委曲求全。 爱比喜欢要复杂的多。复杂到心力交瘁、无力经营时,淡然纯粹的喜欢便显得难能可贵。 一张红色的圣诞卡片被放在一个心形的红色盒子里,卡片上面是年轻的英语老师写给玲子的一句话:be ave when sothg scares you don’t fet everyone elsejtscaredyou are 枯干的暗红色玫瑰花瓣放在密封罐里,容易破碎的美丽。生命中的第一支红玫瑰是个女孩子送的,与爱情无关。 玲子记着的少年事是芬香温暖的,她和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蒙在被子里讨论各种话题,首饰、花朵、影视明星、男女生之间的小秘密、幽灵邪恶的恐怖故事,自己最害怕什么,带刺的玫瑰是情人的花朵,谁能不明不白的收到男生送的玫瑰花?所有事情的细节都很重要,她们加以重复,有时候也会添油加醋的讲出来,心里暗自发笑。 如果有一天人可以成为一种香味,我会选择玫瑰香,四处扩散,缠绕起锁在相恋的男男女女们心里的情愫。玲子点燃香薰炉,玫瑰精油的香味里潜沉着她少女时代的小幻想,它的不切合实际,让玲子愉快感动。 能被微小事物感动的人是内心充满爱的人。 躺在储物间的地板上,玲子心怀不舍的沉沉睡去,一只殷虹的玫瑰从她的唇边伸向浩渺的高空,初升的太阳正在门外等着她。 崭新循环的一天又开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六章 偶然 (24-25街角艳遇) 24 终于,某个晚上,放晴后的天空是碧蓝色的,玲子一个人去了熟悉的酒吧,穿一件白色吊带裙,肩带上钉着小小的珍珠纽扣,裙摆上绣着几朵蓝色矢车菊。 舞池里几对年轻情侣正在跳舞,忽闪迷乱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是自己的观众,在肢体的台词中和颜悦色,深浅不一。有人和舞台上的男歌手低头耳语了几句,一会儿男歌手唱起了披头士的hey jude,嗓音清澈透亮,桀骜不驯中带着几丝暖意。 玲子坐在吧台前喝加冰威士忌,调酒师手里的调酒杯绕晕了她的眼睛。几杯烈酒下肚后,她的脸红的像一朵从火焰中生长出来的蔷薇,鲜红通透,娇艳欲滴。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酒吧,玲子开始膨胀的沉闷和热情混杂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你的身影去了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去过,你是找不到它的。” 玲子听到有人和她说了这句话,她四下里看了一眼,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的幻听。 “你找不到的地方正是你最想去的地方,我们的不都是这样的吗?忘记了时间和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 玲子摇了摇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从脑袋里赶了出去。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你不能再喝了。” 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就在玲子身边,他没有喝醉。 玲子的头微微一偏,一只手托着燃烧的脸颊问:“你是谁?” “我是唐罗,”他说,伸出手,看玲子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又把手缩了回去,敲着桌子。“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 “我没有喝醉,”玲子笑了几声,带着浓浓的醉意说,“你可以请我喝一杯的。” “你醉了,酒精太容易使人麻醉了。”他说,把玲子的酒杯倒扣了过来,他拿杯子的手势很特别,拇指和无名指握着杯身,其余三根手指微微向外翘起。 “你从小在中国生活吗?”玲子问,“中文讲的这样好。” 他宽大的手掌在玲子眼前晃荡了几下,说:“我是中俄混血儿。” “我没喝醉。”玲子说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眼里充满挑逗意味的看着唐罗。他接住了玲子的挑逗,很有默契的,带着一些新鲜的会心自然的满足感。一阵花香扑进了玲子的身体里,仿佛她与唐罗已经相识多年。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线条精致的轮廓,轻薄的嘴唇像是很会接吻的样子,双眼应该是他最迷人的地方,深邃,又有一点点忧郁。典型的混血儿气质。 今晚,玲子最想成为一种玫瑰香,用它优雅和野性的气味去掌握一个男人和她自己的饥荒和干涸的心。 朦胧里,玲子听见唐罗呷一口酒说一句话。 “我在中国留学,但我更像一个飘荡者,飘飘荡荡的去了那里,飘飘荡荡的又来了这里。我很喜欢这种状态。” “飘荡者?和旅行者有什么区别吗?”玲子明显的感觉到,她的周围充盈着玫瑰香,她已不知不觉的沉溺其中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的,”唐罗说,“我和旅行者是不一样的,他们在乎的是风景本身,我在乎的是看风景的自己,他们有根,我没有。” 根?再一次,他踩着自己的根,盼望开花。 他是谁?一定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唐罗是他的名字,他以一种胜利者的语气,说了下去。 “抵达一个城市,要吃一吃那里的饭,喝一喝那里的水,看一看那里的孩子和老人,风景也要看,但那不是重点。” “我很难在某个地方长久的居住下来,因为我不喜欢自己是被束缚和阻碍着的,不过我们每个人都是束缚并阻碍着自己的。” 他当然是个胜利者了,玲子心想,她自己也是个胜利者,美妙的胜利者,这一刻钟的胜利者,胜利的歌声旋荡在酒吧里。玲子轻轻地却又不可阻挡的靠近了唐罗,差一点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唐罗的脸上遮上了一层赤红的纱幕,因为热情是把不会转弯的箭,射中了他的全身。 “你在听我说吗?”唐罗摇了摇了玲子的肩膀。 “我在听。”玲子说,她确实是在听,一种辽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清脆。“这是个很难让外来人喜欢的城市。” “我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我也是一个人有目的的人,如果一条路把我带到了我不情愿去的地方,那也没关系,未知的恐惧更能让我迅速的成长。” “你喜欢你目前的状态吗?” …… …… 在酒吧里谈论这些话题确实有点糟糕和乏味,因此唐罗后面说的话完全扩散到了玲子的香气里。有些话一经说出口,随即被遗忘。 唐罗是飘荡者。玲子是无名氏。 玲子只看到唐罗的嘴在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他目光更深远更幽暗的地方,玲子已经完成了一场艳遇。 在一个男人眼中完成了一场艳遇,它同自我的邂逅正在相互抵消。玲子把它称之为街角艳遇。 25 玲子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从酒吧出来,一种空虚又勇敢的力量推着她走出来,投入黑暗的夜里。清冷的夜风吹过她的手臂和小腿,她双手抱胸,身影纤瘦的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一个迟归的男人。醉意被冷风吹醒,心却比清醒时更沉醉 偶尔有出租车从她身旁经过,问一句:“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玲子说,“我还在等他。”后半句是玲子说给自己听的。 她等着的这个男人正从一场远行中赶回来,他风尘仆仆的要在深夜里赶回家,亲吻他的爱人,给她继续安睡的力量。 他说:“远行后的归宿感是那样一种情致,一颗心停泊在一扇门的后面,等待你迟归的脚步。” 玲子也会对他说:“从没想过要成为牵绊你幸福的那个人,但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不是在一扇门的后面,而是在一条路的出口处。” 他来了,玲子听见他踏实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深色的风衣里沾染了晚秋的味道,玲子闻了闻自己的手腕,他们有一样的香味。 他经过玲子身边时,两人眼里的光芒瞬间交汇,玲子跟着她走,步态轻盈。他们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走在匀静的夜空下,高瘦的身影摇晃着街灯。 他们的脚步越走越深,仿佛没有尽头。玲子开始懊恼后悔,内心是不确定的猜疑和顾虑。 我该折回去,和他走相反的方向。 最终击溃玲子顾虑的是一个完美的理由:一个深夜出来买花的男人不会太坏。 一束停靠在他胸前的白玫瑰无声无息的,什么都不能代表。在它们沉默的生动和狂欢之处,玲子猜想:第五朵玫瑰是怀念。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玲子想,跟他走吧,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还从未有过一次撩人心弦的艳遇。 现在正是最恰当的时刻,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为她指明方向,跟着他走,融化在他的身体里,纵情的,毫无克制的。 “你难道不想送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玲子的语调微微颤抖,粉白色的情愫缠绕着她的身体。 他抽出一朵白玫瑰递给玲子,说:“还可以再送你一朵。” “一朵就好,”玲子说,脑子里模糊的闪过一些对话。“只有强烈的感情才是不朽的。” “什么?”他显然没听清玲子说了句什么。 “茨威格说过,”玲子重复道,“除了强烈的感情外,没有什么是不朽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他的声音错落在夜幕周围,几颗巨大稀疏的星星明灭不定。 “是的,”玲子说,“白玫瑰是送给要遗忘的人的。” 繁芜的夜色中,玲子听到他说:“谁逃不出自己,谁躲不过别人,时间与守候彼此延长,相互纠缠。” 他们的脚步声里各怀心事,独自怅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七章 偶然(26-27街角艳遇) 26 玲子摇摇晃晃的进了洗手间,唐罗在门口等她,喊了一句:“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他的这句话没被玲子的耳朵接收。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凌乱的短发、精心修剪过的眉毛、黑乎乎的眼睛,戴着珍珠扣的耳坠有点发痒,深红的脸色遮盖了苍白的皮肤。这张脸玲子看过太多次,每一个毛孔都被眼睛放大。 她熟悉她自己的脸,但是与一千张脸同时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哪一张才是她自己的脸? 玲子醉了,酒精染红了脸颊,脚也站不稳当,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走,跟他走吧,深夜酒吧买醉的男人并不坏,他只是寂寞了。寂寞的人在一起要干一些不寂寞的事情。消磨身体里的激情。 飘飘荡荡的,跟他走吧。 不,太危险,太不谨慎了,你该原路返回,和他走相反的方向。怎么能随便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呢?堕落是一根毒刺,它扎在心上,扰乱呼吸,慢慢溃烂,直至死亡。 不,不是堕落,它是深切渴望的,是一股从高山奔涌而下的洪流,突如其来,是灵魂冲破的放纵。 一个永远深藏着的秘密,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一种激情的引证,一次美的徒劳。 为什么总要以对抗的心理面对这个问题呢?多么疲累。 还是什么呢? 你为自己的放纵找过理由吗? 我向自己提问,我不停地问自己,你找到过合适的理由吗? 没有,从来都没有。我的答案不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它不需要任何理由。 女人更容易被道德绑架。跟他走。 谁不渴望一场惊心动魄的艳遇呢! 玲子动荡不安和忍受重负的心砰砰乱跳。动荡不安可以理解,忍辱负重是什么意思?玲子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用这几个字眼。她的心被噬咬出了一个个红色的小洞穴。 一个年轻女孩摇着和玲子一模一样的步子走进洗手间,站到玲子身边,她也看着自己的脸,用清水拍打它,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哭了,声音里有微弱的惊慌,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哭泣,咬着嘴唇,把更多的水拍到脸上。 玲子看到她哭了,却不会问她你为什么哭了,没有人会问她你为什么哭了,一个人都不会有。女孩不明所以的哭泣让玲子感动。几缕感动便可取代复杂费力的问询。 寂寞的午夜,任何问题的答案都显得无足轻重。一千种答案也满足不了一个问题。 她哭了,玲子却在笑。 一张脸的微笑抵消不了另一张脸的哭泣。人们经常混淆两张藏有欢乐的和独自哭泣的脸。 她的脸比她的影子更沉醉,想到这句话时,玲子的嘴角抿成了一种微笑时的样子,这个微笑她从来没向任何人展示过,它难于理解。不能理解。 女孩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甩了甩了紫色的假发,从镜子里看着玲子,你出于何种目的要这样看着我?你匕首一样的目光里藏着何种目的?一时间,她们沦为了单面镜里的双面人,镜子里有她们不常去的地方,而这份固然的美丽竟然在一面镜子中同时等着她们。 是的,生活在镜子里的人都难以捉摸,因为他们睡着的时候是自己,醒来以后是别人。 现在的她们到底是谁呢? 玲子把身体的重量换到了另一只脚上,眼睛又聚焦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张她熟悉的脸上她看到的是众多张她不熟悉的脸,女孩的脸离她最近,它们相互看着时有些空洞,空洞得足以使她们瞥见的自己的脸相互分离,逃到镜子里。 灵魂。还有灵魂,她的灵魂,从身体内部飞奔而出的千千万万个灵魂,玲子看见了,它们全部离开,正在消失。 是,我看到了。玲子今晚愿意相信她眼睛看到的一切。 世界并非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的,每天有多少双眼睛睁开,就意味着有多少个世界的存在。灰蓝色的小星球此起彼伏的摇闪在不同颜色的眼睛里。 而人,至少应该有两个灵魂,一个纯美善良,一个邪恶肮脏,两个灵魂盘根错节,构成人性中永恒的矛盾。矛盾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玲子真切的看到了。人们有时候是自相矛盾的。无可救药的自相矛盾。 走,跟他走吧,走向一次狂热的体验。 27 次日中午,玲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洁白的被单下是她的身体,她环顾一下房间,是酒店。房间里散散乱乱的,裙子、裤子、袜子一件件的摊在地毯上,唐罗还没走。 玲子揉着太阳穴,皱着眉,头痛欲裂。 “嗨,陌生人,你醒了?”唐罗从卫生间出来,笑得很开心,没有刮胡子的唐罗比昨晚看着要成熟一些。玲子记得自己问过他的年龄,23岁。 “我们……”玲子有点尴尬的比划了一下,好像比划比语言更清楚一样。 很显然,玲子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唐罗耸耸肩膀,笑着说:“你很棒。” 玲子回了一句:“谢谢,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 “需要吃东西吗?”唐罗问,把一块干净的浴巾扔给玲子,捡起地上的衣服,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他可真爱笑,玲子在心里说了一句。 “不用了,谢谢。”玲子裹上浴巾,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抬起头,正好碰上了唐罗的目光,他的话化解了玲子的担心。 “不用太担心,”他说,“我戴了避孕套。” 玲子学着他的样子,抬高眉毛,耸了耸肩,进了浴室。 水流冲过玲子的身体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玲子想,我们总有一天会成为水,趟过自己的岸堤。 比水更柔软更坚硬的物质我至今还没有见过。 水是最好的。 玲子也会成为水,流过人们的双脚,渗入一棵树粗壮的根部,流过她自己的枕边,流入一个男人的怀抱,从他的深厚流入他的细腻…… 从有形流入无形,从真实流入虚无,从的白天流入的夜晚。 夜晚,请你再戴着花,伸向她的暧昧。 水,不留痕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八章 偶然(28-29月见草) 月见草 28 月见草,一种只开给月亮看的植物。 当你睡着的时候,它悄悄的开过后又悄悄的凋谢,它的花开花落与人无关,因此也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它作伴的只有皎洁的月亮。 鲁曼从武汉回来的那天正好下雨,濛濛的细雨,零零碎碎的下了一整天。青城的雨季从秋天开始,但是不会持续太久。 鲁曼托着疲倦的身体回来时,玲子正在厨房做午饭,她没有和玲子打招呼,径直穿过客厅,锁上卧室的门,闷头大睡。 “曼,曼……”玲子敲门。 “我累了,玲子。”疲惫感挟持了鲁曼的声音。她急需睡眠。 “好,你先休息。”玲子说。 两盘清淡的素菜孤零零的摆放在餐桌上,它们正在填补玲子饥饿感里的缺口,这是它们最好的命运,被喜欢吃它们的人吃掉,从胃里散漫出来的热度让个体生命得以维持。玲子把茭白和青菜送到嘴里,细嚼慢咽,一个人的午饭也可以津津有味,认真快慰。方口玻璃瓶透过凸起的斜面斜视着玲子,她已经很久没让它拥抱鲜花了。 一只方口水晶花瓶的心事不容易被打探,它就在你眼前,你却分辨不出它的喜怒哀乐。它完全忽视你的存在。 吃过午饭,玲子去健身房,经过鲁曼的房间时她停了一下,里面没有动静。和健身教练打个照面后,玲子做起了重力练习,模拟重复过多遍的动作玲子熟记于心。中途她接到一个电话,她的男同事打来的,他通知玲子去参加他的婚礼,请柬放到了她办公桌上。玲子向他道喜,时间和地址记在了脑袋里。 空荡的午后,只有少数几个人的跑步机还在运转,健身的意义在于不能让肉身的日渐衰老侵蚀到心智。 客厅里放着鲁曼的行李箱,家里没有人,鲁曼房间的门开着,她打包好了行李,准备离开。 玲子再次拥抱鲁曼是在那个男人走了之后的事情,晚上鲁曼带回来一个男人,玲子不知道他是谁,她在卧室里能隐约听到他们开启酒瓶、碰杯、点烟和谈笑的声音。 他是谁?林北吗? 玲子迷迷糊糊的睡醒一觉后,鲁曼叩响了她的房门。 “我明天要走了。”鲁曼说。 “这么着急吗?”玲子想挽留鲁曼。 “再拥抱一下,玲子。”鲁曼走过去轻轻的拥抱了玲子,像她们见面时那样。 “还会再见的。” “我明天去送你。”玲子说。 “玲子……”鲁曼只是说出了这两个字,后面想说的话,源远流长,没有尽头。 如果那些话说出口,它们也是属于玲子的。玲子知道自己已经被拉扯进了一个秘密里,虽然她并不知道秘密本身的内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谁都会有这种时候,执着的看守着身体里的一块空地,一格角落,任何探寻和打听都会被视为粗俗和不礼貌的,可能吵破存放在那里的秘密。 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说出来的,不想说出来的…… 有些东西太过沉重,世界抗不起来,唯有放在心里才能安稳。 混着夜色,她们的心分外明朗。鲁曼从开着的窗户里看到自己瞥进另一扇窗子,看着笨重的皮椅子,溢满水的浴缸和丑陋的热带鱼标本。 自杀者的午夜,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她站在自己的身边,置身事外,旁观自己的痛苦。 她真的想过自杀,成为一个真正的自杀者,用精神的匕首杀死麻木的。站在几十层高的酒店里,临窗俯瞰,鳞次栉比的楼群错落有致,纵横交织的街道宽阔美丽,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的相互绕开,埋头奔走,鲁曼突然坚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纵身一跳,简单的划落,简单的结束。 她被绝望吞噬了的双眼看到的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这一轮月亮只与死亡有关,她要做一次荒凉的选择。鲁曼突然问自己:你期待的是什么? 她期待的是什么?谁能告诉她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从来都不知道,特别是在这个夜里,她唯一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正在失去控制,从手掌中慢慢流失,她要去流亡,漂泊一生,没有归宿。 故事的另一种结局是从这里开始埋下转折并到再次分别时结束的,她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拥抱,第二天晚上玲子得知鲁曼跳楼自杀了,玲子万分悲伤,想不通鲁曼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以为鲁曼已经做好了接纳新生活的准备。 鲁曼的自杀和那个年轻女孩的自杀一样,成了不解之谜,烦扰着玲子的日常生活,但是她还得继续生活。 她能回想起来的关于鲁曼的记忆不会太多,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她。倘若一个人真的不在了,时间会迅速填埋一切,没有人会为他长久悲伤的,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是鲁曼并没有死,她放弃了杀死自己,她的绝望,她的放弃,她一时间看不到出路的心被拦腰斩断了。当夜色无意识的聚拢时,她瞬间积聚起来的想要了断自己的恨意消褪了。 生与死的会面忽闪而过,她不想情和自己的殉道者,她此前为之痛苦和纠结的感觉不复存在,她原谅了自己,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她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亲爱的人,亲爱的生活,我们原谅了他们和自己,尽管这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鲁曼的心头涌动着柔情,一股惹人厌弃的负担彻底从她的身上挪开了,她有了喘息的空间。推开窗户,凌晨的天光在高楼的边缘逐渐亮起来,她和鸟儿一同清醒,梧桐树清脆的香味灌满她的鼻孔,拥挤的树叶上跳闪着金光。鲁曼悄悄的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你原谅了那些你曾经恨过的人,你会发现最本质的东西其实是你原谅了自己,因为不肯放过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有能力去原谅别人的。” 现在,鲁曼变成了努力活到尽头的自杀者。 自杀者,站在生的对立面去盼望生,站在死的对立面去眺望死。 鲁曼知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比存在更美丽更幸福的东西了。 29 再次分别时,玲子的拥抱是暖的,鲁曼的眼泪是咸的。这样的时候,悲伤也是一种享受。 玲子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最后说出口的,也只有那么两三句。别离使她们静默不语了。 “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鲁曼说。 “曼,”玲子说,“如果死亡真能证明或是捍卫什么,我希望那不会是爱情。” 这句话玲子很早就想和鲁曼说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适宜说出口的时机,她敏锐的嗅觉闻到了鲁曼身上某些沉重的气味。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潜伏在鲁曼身上。 “好。”鲁曼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 久别的情绪不可顿挫的苍白着,忽然之间强硬和纠缠起来。鲁曼胸前别着的康乃馨已经替她们说出了更多分别的话。 分别带着柔软的苦味,需要细细品尝。 月见草,它还有别的名字,但是玲子喜欢这样叫它们。关于秘密的往事,你要记住的,只是一株开给月亮看的月见草,它生长在北方荒芜的土地上,随处可见。 它的花语是持久的快乐和永恒的光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九章 偶然(30-34小桃源) 小桃源 30 这是一个开阔敞亮、光线充足的房间,位于一座现代化大楼的顶层。几扇巨大的玻璃窗户把阳光所有的热量吸收到了房间里,站在窗前可以俯瞰青城的全景。房间被用来充当读书社,读书社的名字来源于陆游《西村》里的一句话:乱山深处小桃源。 椭圆形的大桌子放在房间的正中央,几张小圆桌子和椅子分散到房间的其他角落里,两排靠墙的大书架里放着为数不多的几百本,(来这里读书的人们似乎更喜欢自己带书来读,他们需要的是这里明亮的空间和安静的氛围。)茶具和柜式饮水机整齐有序的排放在其余的空间里。 请珍惜您的读书时间,是这里唯一的带有劝诫意味的标语,展示在正对房门的那面墙上,一进门便可看到。 一个叫乔端的大学老师去年三月份开办了这个读书社,参加读书会的人以大学老师居多,也有从机关单位退休后上了年纪的人,其他成分的人群现在还有待开发。 这个活动的内容很简单,来读书的人围着圆桌坐下,手机放到大家能看到的地方,相互监督,读书时要完全脱离手机的干扰,每次读书的时间不少于两小时,乔端起初制定了很多条规矩,但是后来执行下来的也只有这两条了。乔端是个相信自律性的人,他认为人的优雅程度往往取决于人的自律性,读书正好能提高人的自律性。 现在是星期五下午七点半,房间里的人比平时要多一些,大约有二十人左右。玲子正在看一本土耳其作家的书,每天下班后来参加读书社的活动,正在成为玲子想要争取到的生活习惯。他们一群人坐在这里相互描画,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鲁曼走后,玲子的生活里多了两个成员,一只叫洛西的懒猫和这个叫乔端的男人。猫咪很懒,蜷缩在沙发上,不肯离去,玲子得用心照顾它的余生,它的一辈子,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感情和性格,需要多一点的时间相互了解。 生活又恢复了原样,玲子又开始了她的朝九晚五,循环往复,那些让自己活得欢腾的生活方式正变得越来越稠密。她想着自己盛开到明媚的模样总会一如既往的出现在那一双双变了太多的眼睛里。 她和乔端是在这里认识的,他们的认识纯属偶然。眼睛被吸引的瞬间,他们在火光闪耀间写完了一首情诗。 玲子上班后的第一天在办公桌上看到了同事的新婚请柬和一张印着小桃源读书社的名片,新来的实习生和她说:“小桃源读书社,我们学校老师办的,欢迎您前去阅读。” 玲子当时问了一句:“这是一个借读书之名的相亲会吗?” 新同事被她的话逗乐了,扶了一下眼镜说:“不是,单纯的读书会,不过要是能借读书之意成全有情人的话那也挺好。” 玲子笑笑,把名片放到了包里。 31 玲子来的那天下午房间里坐了二十几个人,确实有几对男女朋友是坐在一起的,年龄看着也不到三十岁。玲子登记了一些信息后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把手机调成静音,看一本女性法律杂志,她想安心的读书,但是一道斜射过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久了。 玲子猛然抬头,锁住了他的目光,他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尴尬还是被玲子捕捉到了,玲子带着小孩子获得心爱的玩具后的狡黠的快意笑了一下。真是个奇怪的人。 乔端走过来介绍了自己,玲子也说了自己的名字。 乔端看了一眼玲子手里的书,说:“我们这里有专门为女性设立的读书单,您要不要看一看?” “可以,”玲子说。 乔端把一份女性读书单递到玲子手上,玲子扫了一眼书单,看到几个熟悉的作者的名字,三毛,毛姆、严歌苓、伍尔夫……更多的是她不熟悉的作者的名字,乔端告诉她书单上的书都能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找到,可以借阅。 不介意这三个字从玲子嘴里说出后,乔端坐到了玲子旁边。玲子瞬间定格又瞬间收回的目光勾勒出了乔端的样貌:有意锻炼过的结实的轮廓隐藏在干净的白衬衫下,修剪整齐的指甲,单眼皮的眼睛,密实低伏的睫毛,眉梢上有一小块浅浅的疤痕。 “您非常像我见过的一个人,”乔端突然说,“您和她的侧脸非常相似。” 这是新款的搭讪方式吗?玲子笑出了声,不知如何接茬。 “她落在了这里一本书。”乔端又站起来从书架里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我的书,书的最后一页还有我做的标记。玲子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 “她来过这里?”玲子问。 “您和她认识吗?” “她是我朋友,”玲子说,“你太客气了,用你来称呼就好了。” “好,”乔端说,“她来过。” 32 离开一座城市之时正是亲近另一座城市的最佳时间,风不会吝惜它的力度,它努力把城市和人们混杂的气味串联在一起,不管是陌生的人,还是熟悉的人,风卷起了他们身上的尘埃,他们个体的存在即是对风的抚慰和回报。 一场风的拦劫使得一个人的停留延长了数十秒,这数十秒的时间对一座城市来说太过短促,转瞬即逝。 青城,鲁曼还不习惯称呼这座城市的名字,因为名字太实际,太具体,因而又太容易被遗忘,被贴上陌生的标签。鲁曼坐在幸福广场的石椅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无数次的穿过她的身体,他们步履匆忙,动机莫测,神态严肃积极,随时参与与一场风的对话或是与身边的人的擦肩而过。 在失去孩子的最初一段时间里,鲁曼经常对着幽暗的夜空发问:为什么偏偏是我,那么多怀孕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会失足滑倒,为什么只有我的肚子是脆弱的? 她期待的答案不在夜空中,也不在别人的口中,但也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她每次发问后能裹紧她满是荆棘的信仰,那是她自己绵长幽远的回音。 是呀,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灾难降临时它不会告诉你它从何而来,为什么而来,为什么偏偏选中你而不是其他人。没有答案,这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偶然,惊喜和灾难一同藏在未来的迷雾中。 鲁曼唯一能做的是透过灾难慢慢领悟她自己的道理:如果灾难注定要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中,那么笑还是哭的去面对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一切,她已理解。 道理是相通的,但是故事本身真的是这样吗?听我讲故事的你,真的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故事情节的倒错和杂乱,人性中的矛盾和狡诈。或者,只是单纯的如同诗意般的朦胧和深不可测。 鲁曼编造出来的故事是不是真的要离她而去?她在自己的谎言里绕了很久,真的是个谎言。命运对她的播弄没有对错之分。她没对玲子说的话正是医生对她最后的宣判:你的子宫像块顽石。换句更直白的说法是,你不会再有生育的能力。 是的,就是这样。不曾拥有的,一定是我们最不想失去的。裸的真相。但是母亲却说,就让孩子们美一点吧,梦是他们的衣裳。 待在酒店的那段时间里,鲁曼做了很多个梦,在其中一个梦中,有个小男孩叫她妈妈,一张空白的脸,一个全新的开始。她握着自己的笔,把这个梦的内容写了下来: 鲁曼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走进一个废弃已久的花园里,园子空旷寂静,颓败的砖墙将园子围成一个四处开着口子的圆,颓墙的低矮处映着白日里留下的残红。 园子的正中央有一口荒废不用的深不见底的枯井,三两棵即将消亡的灰色野草伏在它的周围。枯井以外的其他地方都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殷勤的小雨滋润的它们苞蕾怒放,它们的花朵里绽卷着母亲和孩子的青春。这些花朵的生命在为自己鼓掌,绽放的无拘无束。 小男孩跑去抱住一棵年老的已经忘了生长的树,他说:“妈妈,你想不想变成一棵树?” 他未被尘世污染的小手摸着枯树苍老的表皮,这棵树眷恋着土地不愿自己被抛弃,它经年累月的停息在这里,但它不能再开出清幽的紫色小花,也不能再结出鲜嫩的橙色果实。它已年老,生命的繁已被冻结,生活的慌却层出不穷。 “你为什么想让我变成一棵树?”鲁曼问她的儿子,他该是一个多么活泼好动的小孩。 “因为我自己就是一棵树,我妈妈也是一棵树。” 植物知道的总是最多 啪的一声,孩子的影子消失了,鲁曼在心里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了几口,烟雾在鲜红的血液里盘旋几圈后消失不见了。她身上生活在时间之外的一部分情怀让她坚定的认为她的儿子会长成一棵树,不是她喜欢的樱花树,而是一棵能在静谧的黑夜里闪放出奇异光彩的树,树心中包裹着的是他自己纯洁无暇的灵魂。 鲁曼感受到了,她的儿子正在以一棵树的姿态成长,他的骄傲和呼号只有她受得了。但是她抱不走他的,因为他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他的根连着大地的子宫。 他们正在共同建立一种重重叠叠的空间,她和她叫树的儿子,他们靠风相传,延绵无绝。 不知怎的,鲁曼突然开始相信,她相信这一切都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是没有改换的年岁,她相信这一切都在锁住的时光中抽空水分。这一切之后的一切鲁曼还是相信,这一切之后的一切被插入瓶中。相信是个善良的词汇。 鲁曼会再次成为母亲,在无私奉献的年月里,她会成为最先照亮孩子路的母亲。 鲁曼走着,像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人们一样走着,走在明朗的阳光下,走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走进乱山深处的小桃源里,只要默默的努力寻找,小桃源是不难找到的。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咚,咚,咚……”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他们维持长久的清净。 鲁曼推门而入,带着歉意的微笑,她在新来书客名单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后,绕过人群坐到一张空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书是从玲子的书柜里拿来的,她没看过。有个叫瓦达曼的小男孩总说,我妈是条鱼。或许在孩子眼里,母亲永远都是无所不能和充满惊喜的。 一条鱼,一只蝴蝶,都可以。翻到这一页的时候鲁曼的目光停留了一下,有了这个想法。 坐在鲁曼旁边的是一个背挺得笔直的老妇人,六十岁左右,黑灰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小发髻,笑容温和,慈祥可信,手拿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善意的对鲁曼说:“人上了年纪,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念经礼佛是个好归宿。” 鲁曼与老人相视一笑,出于礼貌点点头,她对宗教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看了几分钟书后,鲁曼低声的问老人:“您相信来生吗?” “我相信,”老人的语气和眼睛里流出肯定的微笑,她好像理解这个问题的目的,它是善意的。 如果有来生,他们会不会还相见?她会爱上哪个男人?林北还是宋宁?一个不愿意娶她却被她爱到生命里的男人,一个随时都准备娶她但她却不爱的男人。 如果非要在两个人中选一个,她会选择哪一个?这不会再是一次荒凉的选择,它无关乎生与死,只是简单的爱情的选择。 她会选择谁? 迷茫会在爱情的道路上架起一座桥,她站在桥的一边,林北站在桥的另一边,当她向林北倾斜时,林北是哭泣的,当林北向她倾斜时,她是微笑的。宋宁是站在桥下看着他们的那一个人。 答案似乎很明了了,鲁曼仍然会选择爱林北,因为从他的身上,鲁曼能同时感受到爱与被爱的幸福。 当一切落下帷幕之后,鲁曼庆幸自己还活着,为了活下去,应当活下去。人,该是一个小小的送行者,笑盈盈乐呵呵的活在这茫茫的人世中,当别人经过我们身旁时,我们向他们挥挥手,留个简单的微笑当做纪念,当我们自己睡着时,血液里还流淌着热忱。 惟有如此的活着,鲁曼才可以把自己爱情故事的结局写在开始:在朋友的酒会上,他们一见钟情,她二十四岁,他三十七岁。 他是林北,她是鲁曼。他们爱过。 是否有来生,我们谁都不知道。 33 “你们的神情真的很相似。”乔端再次重复道。 为了不打扰别人看书,玲子和乔端在靠近窗户的小桌前坐下,交换着彼此的思想和看法。 有人在喝茶,龙井的香味飘散开来。 玲子浅笑了一声,说:“我们不仅是有相似神情的人,在它里面是雷同的孤独和困境。” 乔端也笑着说:“谁说不是呢!兜兜转转后才发现,原来问题和答案早已摆在了那里,谁都不是命运真正的宠儿,每个人都是救赎自己的小人物,每个人都是某种困境中的可怜人。” “是,”玲子迟疑了一下,说,“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原来真的是个小人物,小人物中的小人物。” “这是你成长的力量,”乔端说,“褪去了青涩仍能保持清纯的人不容易。” 玲子笑,练习过的谦虚的笑。没有接腔。 乔端合上手里的书——《悲剧的诞生》他在大学教西方哲学——又调侃似的说了一句:“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活都很雷同,因为我们是喜剧人间的悲剧演员,我们的坏习惯教会了我们只能记住糟糕的事情,而记不住美好的事情。” “我们确实是有这样的毛病,”玲子说,“这显然是对自己最大的不公正,不过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悲剧人间的喜剧演员。” “当然,我们的想法肯定会有差异。”乔端清了清嗓子,“但我们缺少的正是这个。” “差异性吗?”玲子问。 “我们不缺少差异性,从来都不缺。”乔端说,“我们缺少的是让每一个能代表自己的人积极发言。” 玲子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你的这个读书社很好,我们坐在这里,安静的看书,像是打开了奢侈之门的另一幅篇章。它也许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奢侈的地方,每个人都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但愿如此,”乔端说,“我们以后应该多有这样的交流。”然后是与玲子一段长久的对视。 毋庸置疑,他们是喜欢彼此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让玲子想起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艳遇,狂风暴雨般的裸的从他们三个人和万千有形混沌的中喷薄而出,而展露在深处的信息是难以用语言来描绘的。 玲子和乔端的约会始于这场对话。这期间,玲子参加了同事的婚礼,回家陪父亲过了生日。玲子也给鲁曼打过几次电话,占线或是无人接听。 某个夜晚,那架炫目的红色飞机又重新回到玲子的梦里,开飞机的是鲁曼,飞机穿透云层垂直坠落到了死灰般的地上,鲁曼的身体被摔得血肉模糊,惊恐穿透睡眠和梦境直指玲子的心脏,直到她醒来后这种恐惧还延续了好几秒钟。 人有时候会被某种莫名的恐惧突然摄住,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然后又是怎样消失的。玲子穿过梦境的层层恐惧和障碍,回到现实清晰的部分,她拨通鲁曼的电话,响了三声后,是一声熟悉的喂。 “你好吗?曼。”玲子问。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 “工作挺好的吧?” “还行吧!”玲子说。 沉默,浅短的沉默里是两个人若隐若现的形象,一段长短恰当的时间过后,鲁曼打破了沉默。 “我准备在江汉路开个花店,最近一直在忙这些事情。” “那挺好,”玲子说,“会卖玫瑰吗?” “当然会了,”鲁曼说,“还有郁金香。” “卖花的人都善良。”玲子说。 “我们都是善良的人,玲子。”鲁曼说。 玲子:…… 鲁曼:…… 最后一片思诺思溶解在一杯温水中,催眠了玲子新买回来的铁线蕨,它昏睡了好多天。 34 把这一切交给两颗想要相互碰撞的心。他们相爱是因为他们有爱,愿意去爱,愿意尊重彼此不一样的生活品味,愿意感受另一个人身上独立的个性和空间,愿意拉近身体到灵魂的距离。 每一个意愿,皆是心灵的感召。 复制一把钥匙,能打开彼此房间的门,然后交换。 给,这是我房间的钥匙。 我公寓的钥匙,拿去。 留宿在各自的公寓里过夜,半夜从梦中醒来时,拥抱在一起是安全的,明晃晃的月光漏进房间,墙上有明灭浮动的光影。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生活的序幕被轻轻地拉开了。 有时天还未亮玲子就醒来,喝杯速溶咖啡提神,有模有样的在乔端的厨房里烤面包。 “你这么早醒来,是怕我跑了吗?”乔端环住她的腰,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偶尔也会有冲凉后沐浴乳的香味。 “是,”玲子说,“怕你赤脚跑出去,再也不回来。” 时间静默无声的从他们身边流过,没有停歇。 爱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仍没有确切的答案,或许它从来都不属于人类语言能够给出答案的问题。爱情的问题和爱情的答案之间隔着一个永恒的距离,这个距离导致了永恒的追求。 我只知道,他们也只知道,爱情从来不会犯错,但不要过多的承诺什么,因为维系平淡的生活还需要更多的力量,海誓山盟终究是无用的负累。 他愿意娶她吗? 她愿意嫁给他吗?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属于时间的问题,应该让时间自己去回答。 二十六岁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迅猛突兀的深秋悄然来袭,太阳辽阔的照耀。秋风静得有些空凉,一阵新鲜,一阵久远,拂过整座城市,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深沉寂静的秋叶是对美和时间的接纳。 这一刻,值得被铭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章 一首诗的村庄 献给我心爱的小哥哥。 夜色无垠的晚上,他是我一个人的小哥哥,与别人无关。 小哥哥从一幅画中走来,牵着一匹高大威猛的蒙古马。 驾,驾,驾—— 那不是小哥哥的声音,小哥哥的洪亮与高亢只活在心里,他和草原的深草一样抱着某种悲愁贴地而长,迎风落泪。 小哥哥要再去一次科尔沁草原,他一个人赶着马车走进空旷平坦的大草原,在黎明的光亮中他看见善良的科尔沁牧羊姑娘渐渐走近他的范围。 她是娜仁,眼睛明亮清澈,身材微胖,圆圆凸起的颧骨像个婴儿的小拳头,两个梨涡中藏满笑意,粗黑的辫子长过小哥哥的手臂,母性而善良的娜仁姐姐是太阳的女儿。她的善良如同一杯温水。 她走进小哥哥的范围,为他献上洁白的哈达,欢迎他的再次到来。小哥哥只想拥抱她,为她唱首歌或是与她共同打开诗集。 娜仁的弟弟阿拉塔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小少年,他的心里住着一头狮子,他不像姐姐娜仁一样健谈,他只爱小哥哥性情暴烈的蒙古马,他的整个人像能映入马眼,他欣赏马儿骄傲纵情的步伐。他们一样盲目高傲。 小哥哥在黎明中与这姐弟两相会,这不是商量好的约定,而是一串偶然的事件让他们再次遇见。小哥哥之前也是见过这姐弟俩的,那时的他们为了遮蔽风雨躲在小哥哥的马车里,娜仁怀里仅存的一只母羊给了他们尊严体面,他们轮流吮吸她的,她也是她们的母亲,他们要在自己喝饱前先让她存活下来。 他们喝了两个月的羊奶,为了感谢她的恩情,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少女般的名字——雪儿——最后雪儿死在了几只饿狼的口中。阿拉塔悲痛欲绝,引起一阵又一阵荒凉的哭泣,他说雪儿不是那样死的,她的死是美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在蓝色的小河边残留着血迹。 她死在了月亮湖边,阿拉塔幽愤的说,月亮湖的湖边开满了蓝蓝的鸽子花,她的身体倒下,慢慢冷却,双手耸立在洁净中,从此不再参与苍茫的事物。 雪儿是少女的化身,经过她身边的人都留下独白,最后与你同去一个地方,永远都是这样。 小哥哥与娜仁在风中静止不动,雪儿是喝着月亮湖的湖水长大的,但是她死了,死在了几只饿狼口中。 为了纪念一种逝去的情怀,娜仁和阿拉塔要在雪儿出生的地方用石头盖一间房子,他们想着要盖一间独一无二的大草原上没有的房子,可是草原孤傲的夜风和浓情的深草将他们的想法扼杀在了脑中。 如今雪儿出生的地方已经盖起了蒙古包,这是娜仁新婚的房屋,小哥哥错过了她的婚期,但她的头上依旧晕着新婚时的光芒,她是黎明中最美的新娘,一对欣喜的燕子在她的冠上筑起巢窝。小哥哥牵着马走进娜仁的范围,阿拉塔在朦胧的天色下捡着被遗落的鸟蛋。 小哥哥再一次走进科尔沁草原,他没有伤痕表面洁净的再一次与他们相遇。他为娜仁带来祝福的礼物——一块生着海苔藓的花石头,他为阿拉塔带来远走的心思,而他们带给他的是漂泊中的安定。他不再是一个梦见草原的南方人,他是草原的孩子,父亲母亲的好儿子。 在科尔沁草原的夜晚里,你和一匹马儿是一样的:轻盈、幸福和骄傲。 阿拉塔骑着小哥哥的马匹逃走时,他正头枕着清风下的草原,地上没有一样多余的花朵。小哥哥在呼吸中休眠,风在哀伤中眺望着他圆圆的眼睛,娜仁把脚插入草地,探寻春天的脚步,她勤劳时的样子惹得小哥哥默默流泪。 阿拉塔勇敢的上路了,她有些骄傲地告诉小哥哥这个消息,他骑走了你的蒙古马。 小哥哥隔着清风有些担忧的望着远处,娜仁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哥哥再次望向她时她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他早晚都要出去的,小哥哥对娜仁说,像他这样的少年总归是要飞驰在草原以外的大地上的。 小哥哥愿意给娜仁姐姐安慰,因为她是小哥哥心爱的姑娘,他爱上了她。但是不知为什么,爱情总会成为小哥哥心里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他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孩子,娜仁说。 不管怎样,阿拉塔上路了,急切又向往。家是他出发的地方,脚下的路一直延伸到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最终要踏上的路不是在脚下便是在心里。 阿拉塔说,给我带上一罐草原的风。 阿拉塔说,把雪儿的牙齿埋在土里。 阿拉塔说,我要嵌在他的瞳孔里。 阿拉塔说,给草茉莉写一首情诗。 阿拉塔说,不要落下你神秘的泪水,我们等待着最后的燃烧。 阿拉塔说,初雪降临时,我将与一盏城市的灯共享光明。 这是阿拉塔留给草原和家人的话,他是一个小小的科尔沁少年,怀着满腔不能言说的澎湃离开了故乡的热土。阿拉塔走后的大草原空无一人,娜仁站在暮色中默念经文。 娜仁说:这夜是幽思的,前后翻滚,滔滔不绝。 娜仁说:给马拿些吃食,干净的,有尊严的。 娜仁说:扶着弟弟的眼睛和耳朵,让他看得见,听得清。 娜仁说:要从南边回来,大水阻断了北边,她的泪全白流了。 娜仁说:送给流浪的人一些果实,识破他们的叹息和神思。 娜仁说:不要枯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寂寞。 娜仁说:哪有不离开故乡的人,但愿他降落的地方还是一片草原。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尤为苍老,她已决定在这里老去,与她同留在草原的还有她的双亲和夫婿,他们既纯厚又敏感,娜仁托带着他们从黑夜的底部腾升出单纯直接的笑。他们共同决定在草原的土地上享乐并安葬自己的一生。 出走的阿拉塔许久未归,他骑走了小哥哥的马儿,他的马儿是铜色的,日记本的封皮也是铜色的。阿拉塔与小哥哥的马儿都在对抗自己身体里那不受控制的纤细的一小部分。他们不用商量也会相伴而行,他们飞驰在画轴的底部,飞驰能带给他们原始狂热的生命力。小哥哥的马儿全归阿拉塔,草原的黎明和娜仁的凤冠全归小哥哥。 小哥哥也要离开,离开这一次又一次温暖他的草原。在娜仁温情的拥抱中他推开一层又一层青茫茫的雾,回溯到平原的春天。 春天,小哥哥要去远方流浪,无论身体在哪里,心都会去流浪。我跟随着他的脚步,也带着你们。 春天,所有的人都要去流浪,不管身体在哪里,整颗心都要抛出去,春天能感受到每个人的流浪,她自己也在流浪。 流浪的人不需要预感,他们孕育自己,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为孤独者的朋友。 流浪,总能让你想起远方。 草原是小哥哥的家乡,不是他的远方,他的远方是在更遥远的地方。 他凝视着,那里一片宁静,花有花的模样,叶子有叶子的姿态。 陌生人,你不说话,却也是微笑着的。 小哥哥是最先知道的,招引他的那只手上一直都写着远方的姓氏。 远方,拥有一切,却也一无所有。 春风肆无忌惮的吹着,关于死亡和出生的事,依旧发生在这里。草叶上结着玲珑的冰。 “我回来了。”小哥哥大声的告诉他的老朋友,她是小哥哥的老朋友,也是秘密循环的水车,她用水喂养了一条即将垂死的鱼和男人腹中佩戴着细铁丝的女人。 他的老朋友不答复他,她埋怨小哥哥的不辞而别,但是小哥哥已在深夜来临前回来,想与她叙旧聊天。小哥哥还给她带回来一壶草地上的雪水,但这执拗的老朋友不肯打开她的门迎接小哥哥的回来。 小哥哥像迷途的羔羊一样坐卧在她的门外,他扔掉水壶和装着三根树枝和几件旧衣服的包袱,他静等她开启房门召他入夜。夜风吹起的时候,小哥哥抱紧自己,想起了自己的降生。 初春的一个午后,草原上的一个小城里,一个还睡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想要奋力挣扎的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躺在分娩室里,笨重的身体上涨着一层透明的水泡,她将这些小水泡称为水晶,那是肚子里的孩子赠与她的特别的礼物。孩子选择在春天刚到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在这个比往年稍微暖和一点的春天里母亲的疲累总是侵扰着她的睡眠,她拖着肿胀疲倦的身体在黑夜里来回的踱步,但她是幸福的,因为她能感到孩子在热切的成长,新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爱和向往鼓舞着她要更顽强的承受疲劳和疼痛。 母亲感到肚子里传来剧烈的疼痛,一阵又一阵的痛让母亲大声的哭喊,她拼尽全力,细密的汗水从她无血色的唇边流下,肚里的孩子也用力挣扎。 在母亲最后一声哭喊声中,孩子降生了,他的哭声比母亲的更响亮。 母亲的疼痛赐予了孩子生命,他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宿命的凄美带给了他更多的孤独。母亲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很多个孩子,但是孩子的母亲却只有一个。 母亲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孩子的父亲正脚步匆忙的赶往医院,春日午后的阳光专为孩子带着一格暖,父亲想着这真是个幸福的小家伙,连太阳也欢迎他的降临。 父亲要为降生于春天的儿子写一首长长的赞美诗,他要赞美儿子与太阳共生的晴朗,他要赞美细沙低旋时的冰清玉洁,他还要赞美孩子的母亲在三姊妹中的温婉如画。他的宏愿生于北方的春天,他沾着一滴清水,冰冻成山。 母亲问孩子的姥姥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姥姥说让他爸爸想去吧! 孩子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他睁开眼会第一个看到谁?他人生的第一步会迈在哪一片土地上? 母亲流泪了,因为这个孩子长大后注定会成为小哥哥,贫穷和爱情让他成了会写诗的小哥哥——我一贫如洗的碗里盛着一贫如洗的清水,我一贫如洗的诗行里写满一贫如洗的飞翔。飞翔,他手里的风车吹得欢快响亮,我想起了我的瘦哥哥。一句安慰,感叹号是瘦哥哥对称的耳垂——他会得到别人的爱,他们爱他,爱他的瘦哥哥,爱他的村庄和春天,爱他的诗篇和太阳,也爱撞死他的火车。永远都爱。 母亲是个宿命论者,人能成为什么都是早就注定好的,你的努力只会加剧你成为那个人的速度,不会改变其本质。 一个孩子高亢的降生时,另一个孩子正在美丽的消亡,两片默不作声的叶子不再挽留。 成长起来的孩子是小哥哥,消亡的孩子决定隐姓埋名,留下半阙歌谣,飘摇在沉黑的夜里。 这是小哥哥的降生,3月26日。 老朋友的屋里是明亮的,月亮是黑的。 孩子长大了,要去流浪,要离开母亲和村庄,母亲不了解他的流浪,但是知道他一定会去流浪。他流浪,他写诗,他给心爱的姑娘写信:这个世界落满灰尘,没有什么是东西真正纯洁的,除了我童年时的信仰。所以当我说我爱你时,我是在用我全部的童年信仰去爱你。我只愿用这种信仰去爱两个女人,母亲和你。 没有收到回信。 自此,孩子的村庄和母亲的村庄隔河而睡。 小哥哥眯起眼睛,看见风吹在孩子的村庄里,孩子的村庄睡得更沉了,睡成了一首诗的村庄。母亲村庄里的天空清亮了,盛夏清晨的风徐徐吹来,他和母亲要把羊群送到羊倌那里去了,母亲赶着羊群不紧不慢的走着,孩子也不紧不慢的跟在母亲的身后。母亲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当鞭子,他也拿一根树枝当鞭子。 夏日清晨的阳光就这样照耀着他们母子俩,幸福能蔓延一路,现在想来这是孩子对童年的全部记忆,那些夏日的阳光,夏日的清风,夏日里的母亲,还有夏日里的孩子。 羊群被送到羊倌那里后,孩子和母亲就会原路返回。有时候母亲遇到熟人会停下来和他们聊一会儿,在母亲聊天的时候,孩子会跑出去逗别人家的小狗或是捡路边的小石头。 有时候母亲也会带着他去地里给猪拔一些猪草,他会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或是别人家的西瓜地里来回的跑,身后传来的是母亲的叫喊声:“小祖宗,踩坏了,踩坏了……” 听到母亲喊他,他会迅速停下来蹑着细歩走,他也盼着那些西瓜和玉米能快一点长大。母亲看孩子停下后又继续拔草,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拔好了一大袋猪草,母亲背着猪草喊孩子回家,孩子又走在她身旁,青草沁出的香泽闻着让人心里美滋滋乐悠悠的。 母亲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下次可不能踩庄稼了,踩坏了秋天吃什么?” 孩子跑到母亲前面对她敬礼并做出小男子汉的承诺:“妈妈,我下次再也不踩了,秋天能有可多吃的呢!” 母亲欣慰的笑了,说:“真是妈妈的乖孩子。” 每个夏日里的早晨,母亲都会和孩子去追赶羊群,但她不会主动和孩子说话,她只是用她的大手牵着孩子的小手,孩子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母亲。但在孩子要离开的那个早晨,孩子突然问母亲:“妈妈,为什么我长大了?” 母亲对孩子说:“傻孩子,每个人都会长大的。” 孩子迷惑的看着母亲,然后又抬头看看清朗的天空,母亲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孩子相信她说的话。母亲笑了,孩子也跟着笑了。孩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笑,孩子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长大了还可以再变小,再回到母亲身边,甚至是再回到母亲的肚子里。 母亲后来又说:“把这一切献给所有热爱的人。” 孩子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母亲,他把母亲的这句话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热爱能让孩子活得更加精彩,他带着自己的热爱感受生活,也带着母亲的爱创造生活。对于生活和希望,他有了一种不灭的向往。 不管走得多远,孩子的热爱永远都在母亲的身体里。 这是小哥哥与母亲的别离,在盛夏,植物是翠绿色的。他带着旺盛的心去流浪,春夏之交,他有了片刻的幸福和纤毫不乱的安宁,命运的姊妹在命运时节相遇,他是刀的背影。 在他路过的每一个村庄的岔路口,他喊道:沙漏,沙漏。 没人应答。 月亮是明的,屋子是黑的。记着他苦难的笑的人,也能记着他原始的灵性。 夜幕遮掩住了小哥哥迷离的双眼,他的老朋友终于给他开门了,他等了整整五天。她说不用感谢我,我还欠着你一筐土豆,在地窖里,你自己去拿。这冷面无情的老朋友实际上是最温暖的。 她冷言相对之时小哥哥伫立不动,他偶尔会轻吻她的脸,但他只唱自己的歌。等冬天到来时,小哥哥用青菜做成的骨头砸着被寒冷封锁的大地。 一年又一年,是温润的生长。 一岁又一岁,小哥哥和他的老朋友趴在不通暖的大地上打听着爱人的消息。 我们的心系在那里,那里是哪里? 爱人站立的地方。 现在,把这只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这些微薄的文字不足以概括我心爱的小哥哥,和他的故事,但是我的文字已经有了它自己的归属,一本书有了它自己的名字——草茉莉的情诗。这是我和阿拉塔最先想到的,虽然他们——我不确定他们到底是谁——认为这是野孩子写给妈妈的情诗,或是毒蘑菇写给爱人的情诗,但是我们——我不确定到底有多少个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认为这一次只能是写给草茉莉的情诗。 我们偏执的坚持了这一点。 还给你手中的这支笔,我便是完整的,你也如此。 一个朋友,他把自己简短的祝福写在了这里:愿你们比幸福更幸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二章 夏墨之夏(1我的诗里有你们的影子) 我的诗里有你们的影子 安菲对女孩子的爱有种信仰,它有别于世间男女之爱。她爱她们,没什么目的,与她们无关。 爱上一个女孩,可能只是因为一阵春天的风吹起了她杏色的长裙,可能是她归还安菲丢失的东西时安菲对她不经意间的一瞥,可能是她在一封长信中告诉安菲她喜欢别人为她撑伞,因为我们都需要一个人为我们撑伞,伞是没有羽翼的小鸟,安菲给她写一封长长的回信,但是寄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可能是她们相识多年,能在心版上勾画出彼此幼小时的模样,默默无语时也觉得十分美好。 她爱她们的心境和方式普通至极,只是喜欢为她们写诗,或许写诗也与她们无关。每年贵阳多雨的七月都是她最想写诗的时候,安菲写的所有诗都叫女孩子,每一首诗里都能找到她和安菲娜的影子。安菲和安菲娜是一对孪生姐妹,但她们却长着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安菲娜的脸颊圆润,鼻翼小巧坚挺,笑起来像月牙的黑眼睛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谎,颧骨两侧布满细微的红血丝和像精灵般淘气的小雀斑。安菲的长相却是另一番模样,对女孩子来说有点太过宽大的额头,两片薄嘴唇向上扬着,黑色的瞳仁里闪着早熟的光亮。 安菲认为安菲娜更容易获得快乐,烦恼把一切压倒,安菲娜的心却没有因此涨碎。烦恼从来没有打扰过她。 现在,安菲正在为她们写诗,陪伴她的是小夜灯喧嚣而又跳跃的光线和一本可能要被她读到深夜的书。 夜色填满了安菲和安菲娜之间无形的距离,这列由南向北(从葱郁的南方开往宽厚的北方)行驶的火车的站是贵阳。两个女孩子的形象在她心里对抗,一首接一首的诗完成在她们的一颦一笑间。 夜深,人静。车厢里的人几乎都已入睡。安菲披了件外套,转动了圆珠笔。 女孩子 她的手腕上栽培着一朵花 她有意将其掩盖 孤立无援。她要用这一朵花蒙去肉身 在自己的腋下迈开双腿 即便是血,也要执意诉说 花的周围刺着一些黑色丝线 概括宇宙的一个盲点和她自己的态度 她的选择是有声音的 破碎——破碎——听 即便是肤浅,也要不绝望的破碎 她为何要积累魔鬼的书信? 问不出一个原因 孤独和忧郁长满她的全身 她有九张嘴 ——除去沉默的一张嘴 其他八张嘴留下疤痕 她有两颗心——一颗长在中 另一颗被掰碎,种在指甲里 女孩子 她从剪碎的发中走来 捡起被阳光打翻的杯子 她不发怒不倔强 怅惘的时候也只是抹掉一滴眼泪 她原有一头黑亮的长发 “剪了”她简单地说 “剪了也是好看的”又明丽 第一次的风,两夜的路程 她明天是要走的 移植半截梦和哭,留下衰老的三天 空欢喜了两夜 她从弧形的新骨中出发 紧张的脚趾在鞋中越缩越小 鞋子丢了一只,回声是水 从房顶流过脚趾,从辽阔流回 水井溶成别人一样的路程 安菲娜比安菲更容易快乐,因为她是一道不会褪色的美丽光线,永远定格在了安菲的眼里,安菲会老去,但是安菲娜不会。她的时间因美丽而终止。 给妹妹写诗是安菲生命中唯一不会改变的事情,她们是诗行里的某一句话,恍若隔世,又跃然纸上。 安菲娜是安菲不能忽视的存在,她填满了安菲的世界,她不会被安菲遗忘,只会悄无声息的消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三章 夏墨之夏(2我们是一样的小孩) 我们是一样的小孩 风是从莫南小镇的夏天吹来的,时间被某种固体物质托住,停滞不前。一个单薄瘦削的留着超短寸头的少年从安菲记忆的迷雾中渐渐走来,他眼里有着病态般的阴郁和早熟,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里摇晃着他与时日一同生长的健康身体,白色的网球鞋上有硬币般大小的黄黑色污渍。 大家好,我是夏墨,今年十四岁,从石家庄来。他站在讲台上介绍着自己。声音是怯生生的,但仍能听出有股天然的愁潮。 老师鼓励他多说一点,有什么兴趣爱好,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愿不愿意和大家成为好朋友。他说他不想说了,立马把羞怯的表情换成了不屑一顾,他变戏法似的脸让老师难堪的瞪了他一眼。同学们为他鼓掌,欢迎他加入新班级,但同时他们又隐隐的感觉到这个从外地来的小子会是个麻烦精,比较稳妥的做法是远离他,不和他交朋友,孤立他。 夏墨被男孩们孤立了,女孩子更不愿意接近他,他们本能的反对一切边缘化和反常的人和物。曾经屡试不爽的获得友谊的巧妙方法也失灵了——向男孩展示自己的最新款的手机、新奇的游戏机、带金属壳的p3、拼装汽车模型,给他们买零食(他出手阔绰,满不在乎,优越感里带着显眼的缺陷。)但是他们并不领情,他们是些自尊心太强烈的单纯的小镇男孩,不肯接受别人免费的吃喝,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金钱是不可能买到真正的友谊的。 如果你想与他们交朋友,最好的做法是拿出半颗真心,幼年的心随便抠一点都是珍贵,拿出半颗已足够,但是如果没有真心的灌溉,他们根深蒂固的排外性会让你无从下手。 夏墨放弃了和他们做朋友,做真正的朋友,他从第一天开始就放弃了,安菲也是如此,她也没有交到朋友,她比夏墨早来一个月,但是仍没有融入新环境,她对新环境有着天生的恐惧感,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安菲常常摆出成人式的无所谓的模样,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声音洪亮,不掩饰自己轻微的口吃,大胆的和每一个同学对视,她成功的欺骗了所有人。不怕生的女孩,她喜欢这样的评价。别人眼中的自己最安全。 安菲期待中的新同桌应该是个像安菲娜一样的女孩子,安静一点,不要太多话的,不发怒,不倔强,伤心的时候也只是悄悄的抹掉一滴眼泪。但是夏墨成了她的同桌,两个不擅长交朋友的人成了朋友。 你好,我是安菲。 你好,我是夏墨。 拘谨的自我介绍,握了握手。 夏墨说,我看出来了,只有咱俩是一样的小孩。 什么样的小孩?安菲小声的问。 数学老师讲的一元二次方程式从安菲的左耳朵进去,从夏墨的右耳朵出来。他们的学习成绩很糟糕。 最不像小孩的小孩,夏墨说,我们提前衰老了,整天混迹在可悲的成年人中,我们只能拿自己的早熟应对他们把无知当本事一样的卖弄。我们的生活都是让大人搞坏的。 夏墨的话使安菲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喜欢可以在见面后的三分钟内做出决定,喜欢或不喜欢,对望一眼,内心的指令便会做出判断。 那些只属于少年时代的话有着残忍危险的美感,它对抗着世界所有坚硬的同时也对准了安菲早衰的内心。安菲只有13岁,但那只是她的实际年龄,心理年龄远超于13岁,她不是生来就苍老的人,只是当原本就不快乐的童年猝然死亡时,她一夜之间把自己从一个8岁的孩子拉扯成了大人。儿童的世界轰然倒塌,她的心被割成一块一块的,无处安放。 他们是一样的小孩,苍白,瘦削,披着成年人的虚假外衣,眼角藏满阴冷的悲伤,不容易快乐。友谊从这里出发时已经到了极致的端点,不能有过渡,不能有喘息,不能轻易停止,一旦停止,他们要以自己憎恨的分离和死亡为代价。 最后他们只能仓皇而逃,但是能够从容应对,比他们预想中的更淡定。这是可能出现的故事的第二种结局。 故事刻在心版,沧桑写在脸上。 时间的齿轮要转动多少圈人才能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三章 夏墨之夏(3你好,莫南小镇) 你好,莫南小镇。 莫南小镇是放在北方大地上的一枚黑色棋子,偏僻中包藏着质朴和贫乏,新鲜的消息到达这里时已经散尽余热,谈资不足。延绵无际的山脉是小镇的背景墙,山脉的各个部分是千姿百态相当复杂的,但整体给人一种简洁干净的感觉。野草在山上埋头生长,叫不出名字的黄色小碎花一簇一簇的开着。你打它们身边经过,它们回答不上你的名字,也不认识你。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安菲隐约可见的印象中,小镇的容貌是残缺不全的,她只熟悉它夏天的模样和气息。有限的绿色,不充足的雨水,大蜘蛛结着囚禁自己的网,半夜不睡觉的狗的吠叫声,天黑之后亮起来的街灯、雾气蒙蔽的早晨,一枝开满小白花的树梢伸进一扇半掩着的窗户里,堆积在人群里的闲言碎语,在这里有违大众的兴趣爱好。泥泞很深的一段小路指向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夜再黑,夜空仍然是晴朗的,同凉爽的夏夜打成一片的人堆里爆出女人们夸张的笑声…… 与安菲有关联的地方很稀少,一所放着孔子雕像的中学,她在那里读书,上学时必经的街道上有商店、快餐店和旅店。从里面传出来的音乐在干燥的白天劈头盖脸的向你砸来。 晨起穿睡衣买油条豆浆的女人脸色晦暗,头发是乱蓬蓬的一团,安菲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钟,决定跟在她身后,看看她家住在哪里。她扭着八字步顺利到家后,没有觉察有人跟踪她,安菲心满意足的转身,再去上学。驶过她身边的公交车上可能只有两三个人,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建设规划中的新区有高楼耸起,无人居住,没有灯火呼应。老城区有浓厚的市井气息,居民楼阳台上晒晾着各式衣服,堆砌着生活杂物。因为没有撑伞的习惯,大雨突然降落在放学的时刻,安菲会跑着回家,与她同在雨中奔跑的多是些没有带伞的小孩子,坑洼泥泞的马路上留下他们凌乱的脚印。 认识夏墨之前,安菲一路沉静的上学,放学回家。认识夏墨以后,他们每天在小镇唯一的音乐喷泉广场碰面,如果夏墨先出来,他会在广场的岔路口等安菲,如果安菲先出来,同样也会等夏墨,然后再结伴去学校。有人给他们起了绰号——爱情小雀儿——随便说什么好了,他们不在乎。 一天这样过去了,两天这样过去了,日日落在他们眼里的这些景象里只有落魄,没有孤独。如果有孤独,这里的人们也早已习以为常,或是不自知。 安菲的外公住在这里,他是镇上的老会计,鳏夫,孤独的空巢老人,独居在一个有四间大房子的院落里。院墙上镶满白色瓷砖,院子是用水泥灌出来的,断桥铝窗户上常年贴着喜庆的剪纸,有些是外公亲自剪的,有些是住在外公房后的李奶奶送来的,她与外公年纪相仿,也是独居,与外公有一个相同的兴趣,对剪纸情有独钟。 外公的住处躲藏在老城区的最后面,一大片平房区,它们规规矩矩的排成一排,坦率而又平静的相互凝视。有些房子被保养的很好,有些房子似乎已经年久失修,显出一派破烂景象,等待命运给它公正的待遇,拆掉重盖。外公说这里曾经也是镇上最繁华的住处,但是现在俨然被岁月遗忘,崩塌消失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与它有联结的点已经断开。一段段木桩般的烟囱上飘出的几缕灰蓝色的轻烟化作镰刀形状,割开了安菲记忆中的横切面,晃颤了几下,增加了美丽的映象,仿佛记忆中的大院子突然拥有了与世隔绝,不被外人打扰的能力。她的外公确实是住在这里的。 房子是外公亲手盖的,很多年前就盖好了,是给他的两个儿子盖的,但是成年后的他们已远走高飞,努力变得和这里不一样,寂寥空阔的院子里外公一个人安稳的打理生活。 外公不会把家搬到楼房里,或是别处更适合独居老人居住的小院子里,他已经没有了再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的能力,这个院子早已被外公认定成了家,他和他心爱的人经年相依拥有过的生活是他不能离开的原因。在少人陪伴的岁月里,外公凭借着无数的回忆安稳度日,完整他自己。 外婆在世的时候家里苍翠茂盛,院子里僻出一块空地,种些黄瓜和生菜,野花野草也在其中任性长大,不受阻拦。那时的家里最热闹,狗吠连缀着鸡鸣,人畜共筑的家园,和谐欢快。外婆是家的中心,氤氲着盛开的花香。 外公说,满怀感谢之情,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在向安菲表明这一点。没有你外婆,我什么都不是,注定要一事无成。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安菲已无从回去感受,而外公也只肯透露只言片语,他和他妻子共有的生活印迹叠入他的心灵,温润的生长,被岁月温柔相待。外公不愿意多说,也许是因为那是些太小太小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外婆去世的时候安菲还没有出生,她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婆,夏日有虫鸣鸟叫的夜晚,外公拿出陈旧的老照片,清瘦的手指指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这是你外婆,她是个坐不住的勤快女人。 照片上的外婆只有28岁,烫着时髦的大卷发,眼眸莹然,丰润的嘴唇上蓄满笑意,眉目间透着一股年轻妈妈的喜悦和慈祥。安菲瞪大眼睛端详着外婆,这个女子的一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的? 她眼里看到了什么,心里感受到了什么,让她的脸上露出了这样明媚的笑容。 她的笑容是不是感染了她孩子的一生? 整整一生,她追逐着什么? 夜色蒙住安菲的眼睛,她趴在外公的膝盖上怅然若失,被单纯的幻想包围着,我的外婆是我妈妈,我的外公是我爸爸。盛夏的夜风绕着和软的弧度催送安菲入睡,在睡眠酣甜的转变处,安菲又看见外公在大门外繁茂的老榆树下支起桌子练毛笔字,她拿着小板凳坐在外公腿边。外公练的最多的一个字是和字,柔软的宣纸上外公的笔触收放自如。和,外公一生的追求。 他和安菲说,练字如做人,要知轻重懂缓急,刚柔并济。安菲听不懂外公的话,只好稀里糊涂的点头。心不在焉。 外公又说,我小的时候我爹教我用毛笔写数学作业。外公是天真而又唠叨的。安菲应和着他,干燥的身体里湿哒哒的下着小雨。 那年安菲8岁,父母刚离婚不久,母亲独自去了北京,父亲准备再婚。明媚的夏日里安菲带着安菲娜从大连回来和外公一起过暑假。所有的陪伴都会以分别告终,只有安菲娜对她不离不弃。 有了继母的生活很不快乐,家里的气味也发生了改变,母亲在时是呛人的火药味,接连不断的争吵。现在是安菲和继母的暗中争斗,是食物变质的馊味,尖锐的难受感觉在喉咙里起伏翻涌。细小的生活情节中传散着压抑的小颗尘埃。 继母是善良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而安菲的性格又复杂多变,阴晴不定。这一刻她可以和你推心置腹,友好的听你讲道理,但是下一刻便会变得易怒暴躁,不可理喻,遥不可及。她们从不交流什么深层次的话题,有关生活方方面面的话题也多由父亲转述,更多的时候他们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客气也难以维持。 菲菲,你这个样子以后进入社会是会吃亏的,学着管理你的情绪。虽然继母偶尔的教导是语重心长的,但是安菲并不领情。 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安菲理直气壮的和继母辩驳。她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在安菲耳朵里停留,这个女人是她天生的仇敌,理所当然的巨大裂痕和冰冷的误解筑就在她们之间。而且安菲认为继母的某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所谓的教导也不过是在故意刁难她而已。所以她们的相处总是矛盾重重,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记忆。安菲放学回家,偷偷听到继母和父亲说,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女孩太难养,尤其是像她那种被娇惯坏了的疯丫头,她对我越有礼貌,我越不安心。 扑面而来的羞辱深深的伤害了安菲。 安菲没有听到父亲的辩解,他的默认是对继母的话的赞同,父亲选择好了自己的营地,他和继母是一伙的。9岁的安菲愤怒的浑身颤抖,不可自制,在心里怒吼一声,宣泄的出口被堵死。她的心里再也容纳不下别人了,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她对爱的需求转入了地下。 从那时起,安菲开始不同程度的明白了一些事情,与成年人只能展开最最刻板、最最狡猾的交谈,安菲不愿出卖自己而成全他们之间所谓的融洽关系。她和父亲之间,早已隔了万水千山,没法再愉悦的相处。 洪水猛兽般的心事郁积在安菲的心上,日益膨胀,心事不会自生自灭,它是陷落在身体里的一枚安静的炸弹,是蜷缩在心头上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炸得不成样子,或是扑出来伤害别人。 13岁的夏天安菲再次回来和外公生活,她需要呼吸点家庭以外的空气,迫不及待的想离开。她给父亲写信,言辞激烈,没有称呼,直接切入她想表达的意思,近乎命令的放肆口吻。 我不想寄居在你们家里了,她愤恨的写着,在这里的我不是我,不是真正的我,我要离开,我要回外公家。 (安菲执拗的认为,妈妈和爸爸是属于小孩的称呼,爸妈或母亲父亲是属于大人的称呼。父母离婚后安菲对父亲最先改变的是称呼,爸,干脆冷静的叫声,没有了儿童时期的依恋。她的称呼连同父亲一起带入衰老,从这一点来讲,他们是公平的,都没得选择。) 父亲当然不同意安菲回去,他们激烈的僵持和争执,每一次的失望和疏远都使他们想用更多的爱来绑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惜行不通,惟有一径的冷暴力凝滞在口唇之间。 安菲开始逃课,和班里的坏男孩打架,她甚至想去偷盗,看着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能装进自己的口袋,她的愉悦是语言和文字无法形容的,尽管她不缺少也不喜欢那些东西。 最后继母从中做调解,她隆起的肚子里睡着自己的孩子,因此性情也变得很温和了。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点,她的本性不坏,只是到了该叛逆的年龄。继母劝父亲。 父亲妥协了,他给安菲办理转学手续,收拾她的东西,送她回外公家。雕花的老式木头床、充满好奇的紫红色窗帘、纹理清晰的松木直背椅、会发出两种音乐的闹钟、水粉纸、毛巾被、明媚的月亮、凉爽的夜风……再次编搭成安菲新的安乐窝和庇护所。 一个陌生的人从黄昏的剪影中回到莫南小镇时,灰头土脸的风刚刚刮过,一些尘土无言的落下,一些花正在默默的结束花期,在这样一个接近黄昏的时间里,安菲的回来,是一件微小且快乐的事情。她就这么简单的记了下来。 月季和海棠单调的开在一个人的院子里,院子里躬着腰等待的老人有了衰老的迹象,两颊深陷,皱纹丛生,眼白浑浊,胳膊上暴出老迈的筋肉。常常忘记自己前几分钟干过的事情或是将要干的事情,喜欢上了听京剧,从早听到晚,也不跟着唱,听到某处会无缘无故的落泪,对常用的物品上寄托了难以取舍的感情。 外公正在接受岁月最后一轮的洗礼,这样的老人容易被孩子喜欢,安菲是喜欢外公的,因为他不会约束安菲。外公对安菲说,你能来陪我,我很高兴。 安菲心里很愧疚,她不是为了陪外公才回来的,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能逃回内心寂静的深山老林或是待在一个值得她信任的老人身边。如此,安菲才会觉得自己是被拯救、被凝视和被关注的,而且很安全,整个世界都是安全的。 心灵中的堡垒是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才被建造起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四章 夏墨之夏(4我们的小镇日记) 我们的小镇日记 安菲和夏墨开始在速写本上写信,坐在一起的交流是不足够的。他们握着孩子般幼小的笔,交换疼痛的片断,在自己的世界拉起帷幕,走进一段其他人都已淡忘的过去。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因为他们对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敌视和怨恨。 夏墨说,我讨厌这里,讨厌婶婶。 我要一直住在这里,不想回家,安菲说,外公对我很好,为什么要回去呢! 安菲说这话的时候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规划,她会一直在这里生活直到她非离开不可——去县里或市里念完高中,去随便哪个城市里读完大学——毕业后她还要回到这里,找个谋生的职业,供养自己和外公。 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是种挺不错的选择,放学的黄昏,最后一个孩子被父母接走后,她可以在办公室欣赏一会儿窗外的流云或是冬天的日落,然后再高兴满足的回家。她和生活互不相欠,直到老去的那一天,她的账本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干大人们干的事情呢?有一天夏墨突然问安菲。 大人们干的事情,夏墨的意思是说,不偏不倚,按部就班的规划好自己的一生,既没什么了不起的惊喜,也没什么大方面的失误。这样,他们便可以相安无事的去骚动,去拼命。 你不也一样吗?安菲反问夏墨。 对,我也一样。 原来我们真的是一样的。 这样的交流还不足以涵盖他们最想要表达的东西,深隐在心里的语言被口腔压抑着,制止着。但是他们仍然不依不饶的想从另一双闪烁的眼睛里挖掘到更多的信息。 于是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方式,用平淡至极的文字代替被禁忌的语言,这是更细致的表达和倾诉。 (他们只在星期三和星期五的时候写信,然后交换。三和五是他们的幸运数字,象征着失去后的新的开始。还有一个问题是他们决定写信之前商量好的,改换名字,夏墨要成为真正的夏墨,从最开始的从别人嘴里叫出来的夏宁柯到在书信中只有安菲知道的夏墨,夏宁柯成了夏墨,仿佛他通过剥开自己名字硬壳的这种方式,重新进入并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一样。安菲有时也会借用妹妹安菲娜的名字,以安菲娜来称呼自己,或是把这个名字写在信的结尾处。夏墨有点接受不了安菲娜这个名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夏墨很难向安菲解释,在演算各自心路历程的时候安菲娜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安菲不在意夏墨的想法。她只说了一句,那不重要。有什么重要的吗?没有,似乎一切都不重要。) 于是,他们开始写信。孤独和文字蔓延成海,填补他们一个又一个失意落寞的患得患失的夜晚。 速写本是安菲买来的,夏墨在扉页写下了第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草茉莉,可是寂寞却像盛开的草茉莉一样簇拥在墙角。夏墨的字迹工整娟秀,描摹字帖的楷体字。相比之下,安菲的字迹显得潦草、颓丧、摇摇晃晃的。 安菲的话写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 内心的寂静如同盛开的草茉莉一样簇拥在墙角,我听清了它燃烧后的答案,寂寞比草茉莉更枯萎。 (有些文字虽然有着疾病般消沉的影子,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在那些沉闷的少年时光中它们非常自然的毫厘不差的镶嵌在灵魂的空缺处。现在的这支笔,再也不能写出年少的话。) 紫色、粉白、鹅黄色的漏斗形草茉莉是安菲用马克笔画出来的,他们写过的这些话,有草茉莉为他们作证,孤单已经成为了他们娇嫩生活中的一个事件。草茉莉的花期是呼啸而过的,安菲的画笔却是对美恒久不变的攫取。 对于美,安菲有了太多的贪恋。这是她天性里的缺陷。 星期五。你觉得今天会下雨吗? 夏墨,我是他们婚姻的拯救者。不管我承不承认这一点,我已经这么做了。后悔是奢侈的。 (安菲在学校后面的葵林里给夏墨写信,浓烈金黄的向日葵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微笑。 每天放学后夏墨和安菲总要来这片葵林里待上一会儿,坐在狭窄的地垄沟里,喝水、吃零食、聊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从四楼被扔出去的流浪狗撞到了树干上,没有死,却发了疯,乱咬人。隔壁班的女同学昨天被咬了,听说没打疫苗,她要得了狂犬病也会乱咬人的。谁信呢,都是谣传。有人从瑜伽(yoga)和酸奶(yogurt)的发音方式居然联想到了“八嘎”,多么好笑的想法——分享一小段时光,然后分别回家。 太阳下山,黄昏降临。 星期天下午,他们喜欢长途散步,从学校出发,拐上莫南街,沿着它一直走。班里的同学告诉他们,每年国庆节的时候由班主任抽签决定的远足行动就是从学校徒步走到山脚下,早上五点钟开始走,到晚上八点之前结束,走单程路线,走过去,野餐完,再坐大巴车回来。一辆摩托车两辆面包车跟在人群后面,面包车里面坐着两个比较年轻的校医和一个肥胖的你以为他很和蔼其实他比历届教导主任都蛮横的现任教导主任。防止发生意外。挺时髦的一项运动,比春季运动会上的马拉松比赛还时髦。他们这个班被抽中过一次,去年的时候,今年国庆节他们就不用再走了。 路太远了,星期天的五点夏墨和安菲还从睡梦中醒不过来,下午的时光更适合他们,一直走,山的模样看似越来越近,其实还很远,还需要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们不想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太阳落山前乘公交车返回,有的只是劳累,下个星期不能再走了,脚都磨破了。但是星期六的晚上,他们已经决定明天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非做不可的事情。毅然决然的。 山的名字叫大头山,远足时要走抵达的那座山的名字。同学们这样告诉他们的。安菲觉得这个名字假到不可信。夏墨倒不这样认为。一座山的名字,不值得撒谎的。或许它真有别的名字,但是他们这样叫习惯了,就成大头山了。 无名桥也是他们常去的一个地方,桥很烂,河流枯干,飘着白色垃圾,流浪猫狗觅食的地方,大雨过后会泛起一股难闻的味道。在桥上度过的时间和在葵林里度过的时间差不多一样多,做的事情也差不多是一样的。 新来的地理老师的口音太重,不分平翘舌,五大连池的池她非要念成平舌音,像从牙缝里特别费力的挤出的一个声音,很招人发笑,同学们没有声音的在眼睛里笑成一团。听说她是个品质有问题的老师,喜欢体罚学生,没有人敢当众和她作对,当众笑出声更是太冒险的行为了。地理课上的笑声让夏墨发现一个好玩的现象,三三两两的同学之间的交流是很稳妥,很活跃的,因为他们使用的是自己独特的方式。坐在夏墨和安菲前面的两个女同学就开发了一套自己的秘密系统。 “妖怪喝水卡住了。”这说的是地理老师又念错了某个字的读音,水指的是唾沫,讲课时唾沫星子横飞是她的另一个特点。 “门帘又掉下来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笑话谢了顶的音乐老师的仅剩的几缕头发从头顶中间被风吹到了眼前。 小心的做个摸头发的手势,吞咽口水的动作,交换个眼神,再加上咧开一小点的嘴角,确保了秘密系统是隐形的,别人是不会知道它的存在的,以及它存在的意义。带来快乐的意义。 安菲和夏墨也有自己的秘密系统,比在课堂上传小纸条问早餐吃什么的方式更正式的另一种方式,写信。 某个男同学梦游似的在课堂上站起来,走出教室,然后又折回来,坐到座位上,接着睡觉,他确实是梦游了,嘴里发出咕哝声,他的同桌不敢叫醒他,语文老师居然也没有叫醒他,继续讲课…… 这些事情可以翻来覆去的拿出来讲,不新鲜,也不特别有趣。但是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去,因此这些低到尘埃里的小事就被格外的重视起来。) 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我对摩擦着喉咙,低声争吵中的他们喊道,我已经受够了你们的吵闹。 你们是厌恶彼此的,为什么不自行了断呢!不要去修复一段显然不能被修复的感情。 他们停止争吵,面面相觑。 我难以形容母亲的反应,惊诧,怪异,无言中的狂喜,她不相信我居然会对他们说这种话,这不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我想父亲是被我吓坏了,一声不吭。我觉得这很正常,对一个寄居在父母家里的陌生人来说,能说出这种话是很合乎情理的。 菲菲,是你挽救了我们三个人——我希望她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而是说出一句我希望她说出口的话,一句和这句话相反的话——菲菲,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我们会改变自己的,为了你的幸福,也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她重重的亲了好几下我冻结实(家里不冷,是我的血越来越凉,往外喷着寒气,大量的寒气汇集在我的身体里。)的脸颊,她只有极度高兴时才会这样做。抱着我亲了又亲,过了头的热情。大惊小怪的体贴。 我挽救了他们,但是谁来挽救我呢?谁为我不快乐的童年买单?我觉得不公平。 自私鬼,我恶狠狠的不露痕迹的骂了一句。 他们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了这样一种行为——终日不说话,做着分道扬镳的准备,收拾自己丢在对方生活里的各种琐碎事情——如果我以某种粗鲁的方式敲碎他们的兀自不语,像是用力的关门或是把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的这种做法,他们会悄声的说点什么,尽量不让我听到。我很高兴看到他们这样做,我感觉自己正在揭露他们,让他们宣扬和扩张的某种高尚的东西在我的反抗中站不住脚,可是我所做出的反抗到底是什么呢?这种反抗到底是针对谁呢?是他们,还是我自己呢? 在他们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之前,和我谈一谈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他们最关注的问题是你要和谁在一起生活。我的回答很肯定,我要和父亲一起生活。他们同意我的决定,谁也没有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母亲会离开,我和父亲会留下来,在大连。我成了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永恒的停顿。曾经被丢弃的生活影像一幕幕的在我的头脑里回放,他们讨厌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穿进穿出。 ——你回家不换鞋,踩了满地的泥。改正一个坏习惯有那么困难吗? ——你难道不能把身上的丙烯清洗干净再回家吗? ——我喜欢这样,有什么问题吗?房间也不是你来打扫的。 ——真是受不了你这呆板的样子,受不了,你知道吗? (呆板,我经常听母亲用这个形容父亲,当着我和父亲的面,母亲半开玩笑的说,你爸爸真是个呆板的老好人,中庸的老好人,当初真是看错了人。父亲好像听着这话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笑了。我不知道中庸是什么意思。 父亲是个呆板的人吗?我突然变得不了解他了,也不了解说这话的母亲了。我想让母亲受不了的是父亲即使是在争吵时也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没有一点吵架的样子,声音像是吵架的声音,但是别的一切都在表明他们只是在争论一些问题,没有吵架那么严重。 当初真是看错人了。如果母亲当初看对人了,发现父亲是个太谨小慎微,太拘泥现实和礼节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写这封信的我了呢?我多么希望这是现实,不是一个重复的白日梦。但是我不了解他们的当初,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他们组成了家庭。 争吵。我听到的都是争吵。) 停止,马上停下来,不要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要再控诉。不要再鸡蛋里挑骨头。 不要再继续下去,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结束这一切。安菲娜真想一次性就把这个事件的浓度稀释掉。 星期三。不算晴朗的天气。 安菲。我在假装午睡的时间里,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他是魔鬼,撒旦,毒蛇,他对我们不好。 我爱他,却也恨他。我恨他,但又不得不爱他。我做不到漠然,满腔的愤怒让我的爱恨机械的翻滚着。我能意识到,我的憎恨是很危险的,男孩子的憎恨不都是危险的吗?和女孩子不一样,女孩子的憎恨带有自卫的性质,泪眼汪汪的保护自己,只求伤害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男孩子却可以伤害别人,劈开别人所处的空间,掠夺别人的自由,没有自责和同情,一点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用解释。 你的憎恨是什么样的呢?安菲,它是危险的吗?还是泪眼汪汪的? 汗流浃背的夏天,杯子,盘子摔了满地,从厨房到客厅。他又打了我妈妈,妈妈受欺负的次数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叫喊和嘶号,没有反抗和挣扎,家里安静的可怕。 她的疼,不能叫喊。 我躲在沙发背后,什么都不敢干。5岁,8岁,10岁,11岁。我始终不敢反抗,没有保护过妈妈。 妈妈受欺负的样子焊接在我的心里,她发黑的眼圈,有淤青的眼角,扯乱的头发和衣服,我只能在照片上看到她真正微笑的样子。在她没有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之前,她的笑容是很美很纯真的。 但是看看现在的她,没有了笑容,蜷伏在冰凉的地板上默默的哭泣。她的丈夫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死尸般的横在他自己的地狱里,她的儿子从角落里卑怯的溜出来,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她。递给她一块揩拭伤口的毛巾,然后蹲在她身边,她转过脸,不想让他看见那些流着血的没有纱布可绑的伤口。 我想说些安慰她的话,但是那些安慰的话让我想到了欺骗。每次和妈妈独处的这个悲伤时刻,我心里的那些安慰的话都让我想到了懊丧的欺骗。 爸爸喝醉了,他不是真心想打你的。他明天会给你道歉的,他后悔这样做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骗子,虚伪的骗子。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我渴望中的父亲,不会道歉,没有悔改。从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妈妈以后,他永远的赦免了自己,也永远的放逐了我。 妈妈……没有别的好给她,这是我仅能给她的安慰,待在她身边,轻声的说出这两个的字。 没关系,她安慰我说,总是她在安慰我。只是些小伤口,很快就好了。 我们泪流满面,不再去拥抱。 他对妈妈最严重的摧毁是在夜晚。我痛恨夜晚的一切,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面对它。 那个游荡在我夜里的惊心的噩梦也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我曾经重复做过一个相同的梦,和他有关的梦。梦最开始的画面是我在奔跑,好像有什么人在追着我跑似的,眼前是一片黑乎乎的森林,我不知要跑向何处,但是停不下来,越跑越远,越跑越累…… 接着跳入了另一个画面,我没有喘息的特别平静的看着他拿着刀追赶一只小羊,他和小羊越跑越快,但始终跑不出我的视线,我能清晰的看见他的背影,小羊的背影,他像女人一样的长发在空中飞舞。接着又是另一个画面了,我一个人站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脚下躺着一只嘴角流着血的小羊,是他追赶着要打死的那只小羊,我蹲下来,看着它,但是一转眼,小羊变成了奄奄一息的妈妈,他打死的是妈妈。我就要哭出来了,但又被惊醒了。那些游离在身体之外的情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像漩涡一样在黑暗中转动不止。 还好只是一个梦,可惜只是一个梦,如果梦里的情节会在现实中演绎成真,一切都可以解脱了。 这个梦,多次出现在我童年的夜晚里。 安菲,人生总是这么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才是这样的。我找不到答案。曾经的我们是儿童,却没有童年。童年过早的就被撕裂了。 现在的我也常常会忘记自己只有十四岁,只是个少年。 星期三。他们是在这一天离婚的。 屋外飘着细碎的雪花,闪闪发亮,手指和鼻子都被冻僵的天气,但是不冷。父母去办理离婚,我在家里等着他们带我吃最后一顿午餐,吃完最后一顿午餐你们就走吧,各奔天涯,各自安好。但是最后回家的只有父亲,他说你妈走了。 母亲被卡在了飘雪中,我大声明朗的呼唤她,但是她已被雪飘走,不会再回来。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父亲把他们的婚纱照放进了阁楼里。 父亲告诉我了一些事,一些在他眼里认为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实际上我已经理解的事。我不理解婚姻,但我知道他们会分开,我们共同生活里的种种迹象给了我征兆。现实中的父亲母亲对我来说已经死了,但是想象中的爸爸妈妈却依旧存在,他们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他们,我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 腊月天,就快过年了,我们窝在沙发的(我不喜欢这个沙发的颜色,咖啡色,看起来脏兮兮的,好在它很快就被换成了紫罗兰色)我和父亲探讨了他的婚姻和爱情。 那天他喝了酒,不算醉,但是话多了起来,有点饶舌。我想我对他们的故事是不感兴趣的,但是很好奇,于是我认真的听完了,吃了一块蘑菇披萨。胃里硬邦邦的。 菲菲,你会理解的,他说,有一天你肯定会理解爸爸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我乖巧的点头,但是心里很不以为然。 我为什么非要理解呢?他们解决不了的争端和问题提早把他们扔回了我没能看见的天然的分歧中。我修复不了他们旷日持久的裂痕,他们对婚姻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总是有理由有借口做出自己的选择。成年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你千万别问我这分歧指代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真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懂。 是什么意思呢? 反正是一场生活的问题。 我出生不久后,他们已经分房睡觉。原因是错综复杂的,性格、观念、说话的态度、交朋友的方式……(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们的眼睛是品评挑剔的,只能看到对方的缺点)他们不得不分居。 离婚是他们必然要走的一条路,但是他们决定先分居,等我成年后再离婚。 (年龄越大,就越容易接受这种事,这是他们的想法。父母关于我们的想法和我们自己的想法总是相差太远。) 因为有你,父亲当时说,我们才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的折磨。 我听父亲说完这样的话,先是一阵羞惭,然后是恼怒,内心的乱流肆虐成灾。父亲看出了我面色难看,(我小时候不会控制自己的不良情绪,任由它横七竖八的挂在我的脸上,摆布我的内心。)他立马向我解释,我误会他的意思了。他们对我的爱没有改变,不会减少,怎么会减少!只是他们不能再在一起生活了。 他希望我有一天可以理解他们这么做的苦衷,等到我为人母的那一天,如果我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多做些什么的时候,至少要对他坦诚。父亲猛喝了几口酒,我没有阻止他。 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爸。我对他说。恼怒过后,安菲娜的心变得锋利了。 他没有哭,我也没有哭。虽然我们都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仅仅是哭,不代表其他感情。但某种未知的东西监视着我们,迫使我们不能有这样的举动。 父亲后来(其实是很快)找到了温暖慰藉自己的那个人,(这也是他接下来要和我谈的事情。) 继母,阿姨,我知道你不会叫她妈妈的,有那么一个人,女人,要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他喝醉了。舌头打了结。 我明白了他们生活中比一切更宽广的真相。我曾经很幸运的被拦在他们生活的真相之外,但是现在我又知道了所有的细枝末节。 在我七岁的这一年(但我猜想是在更早的时候,他和母亲都是如此。)父亲遇到了一个他想与之结婚的女人,母亲遇到了一个她想与之结婚的男人。于是他们频繁的吵架,(我是不是该感到幸运?夏墨,因为他们从来没打过架。可是很奇怪,我的想法很奇怪,我希望看到那些暴力的场面,看到他们挥舞着拳头疯狂的怒吼,厮打,眼里喷着怒火,砸碎所有的家具,椅子和桌子都掀个底朝天……我要很安静的看着他们有计划的戏剧性的爆发,就像一场表演,让我有留下来观看的。不管在任何时候,受到伤害的永远都是他们,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声音很低,但是很热烈,听过他们很多次吵架后,我决定说出那些帮他们逃离婚姻苦海的话。他们顺势揪住那根短短的救命稻草。离了婚。 他们的阴谋得逞了。 我当然有过后悔,已经不止一次了,小小的安菲的后悔。我后悔自己不该逞一时之快,我们将就着过下去也挺好,至少还能是个完整的家。 新生活没有像预期中的那样欢快的展开,继母来了。那些排山倒海的异物感接踵而来。我讨厌任何关系上的转变,讨厌过节,节日里有太多感情上的陷阱,很容易就掉进去了,爬出来却艰难。 选择和父亲一起生活,我有自己的原因。我不是想陪着他,不是想替他开脱或是分担一些东西,在他们曾经糟糕现在已经结束的关系中我不想偏袒任何一方。我只是有自己的考虑和思量。 我想到了,夏墨,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你,我的憎恨是危险的吗?我不这样认为,它不危险,也不是泪眼汪汪的,哭哭啼啼的,它是模糊的,带有悲剧性质的,接近模糊的失真边缘。 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大海的房间变成了我的牢笼,我被囚禁在这里,但更主要的是,我的主观感受告诉我,有一种囚禁是无形的,看不着,摸不见,我知道自己已经在那种无形的囚禁中待了很长时间了。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我冷冰冰的生活肯定到不了头。 我以这样的方式活着,从不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心,心里的暗伤我不愿对任何人显露,它不见阳光,不经雨露,它会发霉、腐烂、死去,当它死去的那一天,我或许还活着,也有可能已经死去。当我死去的那一天,它一定还活着,只有伤痛才是永恒的。经久不衰。 有的人——我们或者他们——会一直疼下去,疼到麻木,疼到爱上疼痛,疼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自己。 我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在睡梦中哭醒过无数次。我微不足道的快乐就这么大把大把的枯萎掉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 我不信任他们,成年人的世界不值得我信任。但是我相信你,夏墨,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东西,像纽带一样,无需言明,但是可以放心的信赖。 你值得我信任,夏墨,我也值得你信任。 星期五。我很好。 有一次,妈妈带着伤离家好几个月,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随便的但是又带着公事公办的友好甩给我一沓钱,我们习惯管这叫生活费,生活费和生活沾什么边呢?不过是养活着一张臭皮囊罢了。甩了钱,他继续过他灯红酒绿的生活,被妖精一般的女人迷惑到死。 我的脖子上又挂上了钥匙,放学打开家门,从冰箱里找出能吃的食物,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个人吃饭时我总爱胡思乱想,想我的一辈子很可能就要这么恶性循环下去了,行尸走肉,僵化无情,像一段被锋利的斧头砍下来的树桩一样,仍在生活里的角落里。没有人在意你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这些可怕奇怪的想法让我很不安,我害怕自己会突然失去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一切东西。 既然没有拥有过,为什么要害怕失去呢?每次吃完饭写作业的时候,我的理性就会恢复回来。我已经12岁了,可以一个人长大了。有待解决的一日三餐、试卷上陌生的字迹、总是缺席的家长会……这一切都不会成为我成长道路上的障碍。 我很好,即便所有人都离我而去。 但是在某一天的阴暗的正午时间,妈妈光鲜亮丽的回来了,我仅存的一点孩童期的预感告诉我,这一次她真的要离开我了。和她一起走进家门的是两个穿便衣的警察,他们是来做家访的。妈妈给他们泡了茶,但是他们没有喝,只是友好的表示了感谢。他们对妈妈的态度很和善,对我却很严肃。 女民警问我,你爸是不是经常打你妈? 是,我说,他喝酒后就会打人。 他打过你吗? 没有,我说。 你希望他们离婚还是继续生活在一起? 我说不知道。他们大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如果他们离婚,我也能接受。) 那你希望他们是什么样呢?男民警逼问我,面目狰狞。他一定觉得作为男孩子,我不够勇敢。 为什么不保护你妈妈呢?他在责备我,对他们的婚姻幸福,你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与此同时,我觉得他的问题是个傻子一样的问题。你希望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有几个人会被一个陌生的男人问这个问题! 我希望他们好好的。我说。 我撒了谎,我希望他们都死去。一场车祸夺走他们的生命,让他们从此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每天有那么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为什么不能是他们呢?但是很快,我又为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后悔和自责。 太不应该了,我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羞愧。但是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我用的是最安全的一种,在心里杀死他们。 我杀了我妈妈,其实我最想杀的是我爸。 杀死了他们,我会过得更好。如果说有些孩子是不适合有父母的这种说法是处在聒噪青春期的问题少年常有的幼稚想法,那么有些人不适合做父母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杀死妈妈的软弱,杀死爸爸的狠毒。 他们还问了我很多已经被我遗忘了的问题,做了笔录,最后不了了之。 他们比我更无用。 没过多久,妈妈逃生去了,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不选择离开。因为我,她选择忍受。 她搂着我说,儿子,妈妈不能带你走。你会恨我吗? 我不恨你,妈妈,真的,一点都不恨。你走吧。 我怎么会恨她,她可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女人。突然得知某个你挚爱的人从你的世界消失,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妈妈的离开,却让我开心。 妈妈离开的前一天,我们相互陪伴着。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也没有告诉我。去她想去的地方,过她想过的生活,我希望有一天我们都是这样。 我问她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她说她也不知道,他的皮鞋生意越做越大以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酷,无情。他穿上了和我们不一样的鞋,走上了和我们不一样的路,也许对我们摧毁的越深,他就会越幸福,有一种人的幸福不正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 妈妈怀疑是比酒精更剧烈的毒品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情,毁坏了他的本质,但是他没有吸毒,却成了一个上瘾者,摧毁家人幸福生活的上瘾者。 是因为我吗?我问妈妈,他这样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没能成为他们婚姻的黏合剂,反而造成了破坏。 妈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也不懂他的冷酷和无情。但是有一点她特别肯定,他们之间的问题与我无关。 妈妈的话仅仅是为了安慰我,我深知这一点。我的痛苦就在于我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而我特别关心和担心的还是基因这回事,暂且就用基因这个词吧! 有一天我会成为他那样的男人吗?或者比他更坏的男人吗?没有灯塔照着我的小路,我有时候特别害怕走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和妈妈说,我以后不想像他那样。我宁愿死,也不想成为像他一样的男人。 我听到过的一种说法是,一个人遗传或教养中的异教成分是永远不会得到纠正的。我和妈妈平静的说出了那些话,但内心我是在庄严的宣誓。 那就不要那样,妈妈说。不要成为他那样的男人,成为你想成为的男人。 她希望有一天我会是这样。 那一晚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但是以后不会再哭了。母亲走后,我被寄养到了泉州的奶奶家里,但是一年以后,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那天早晨她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几个小时后,抢救无效,离开了我。我回了家,和他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来了这个小而荒芜的莫南小镇,挤进了叔叔和婶婶狭小闭塞的生活里。寄人篱下,总要根据别人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我的一生是流窜的一生。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读完夏墨写的这封信后,安菲哭了。她对夏墨的伤疤充满同情和怜悯。 该干点什么才好,帮帮夏墨。这个可怜的小男孩。 女人会希望用爱情的力量拯救男人,即使安菲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动过了这种念头。这在安菲看来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她想用无所不能的淡蓝色(淡蓝色,非存在时的颜色,恋爱时的颜色)的爱情之水冲刷掉滋长在夏墨身上肮脏的淤泥,仿佛她是全知全能的先知,能猜透生死,能扭转乾坤,能占卜未来,夏墨的一切问题,她自然也能了然于心。 夏墨也是如此,他对安菲也是怜悯和同情的。在他的白日梦里,他化身超人,轻而易举的摘掉了安菲日日夜夜流动着的痛苦,他们都想成为帮助别人解除痛苦的帮助者和拯救者,都想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秉性,就是会安慰温暖别人。每天早晨醒来后,他们先会跳进这样的幻想中,当第一缕太阳的光芒刺痛他们倦意沉沉的眼睛时,他们才恋恋不舍的把自己从这种白日梦里拽回来。 夏墨和安菲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怀疑,忧郁,好妄想。 他们的早熟看着让人心酸。 他们的贫乏在朦胧的月影下摇曳、踌躇、安睡。 因为太渴望关注和幸福,反而更习惯于冷落和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五章 夏墨之夏(5落败的私奔计划) 落败的私奔计划 是夏墨的想法,去私奔。 我们可以在这个小镇上消失,私奔到我们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天亮就出发。他的眼睛里是笃定的神情。脸上的手指印还没有消退。 夏墨的想法不是空穴来风,脸上的手指印是他婶婶留下的。 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婶婶大动干戈,打了夏墨几个巴掌,坐在轮椅上的叔叔挥舞着拳头,气得捶打自己。夏墨没有还手,因为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像父亲一样动手打女人,尽管婶婶嘴里咒骂着他和父亲是一样的,是个恶棍。 平日里夏墨已经习惯了别人说话时的含沙射影和指桑骂槐,婶婶的这些话他充耳不闻。只在心里愤恨的攻击了一句:恶棍你不照样勾引吗?但是当婶婶说母亲是个不检点的女人时,夏墨扑了上去,和婶婶厮打起来,最后摔门离去。 真的是件很小的事情,夏墨告诉安菲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没有放大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温和的叙述,像是在讲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小事情。他告诉安菲说,他想从婶婶那里拿父亲寄来的钱给叔叔买一副护腰设备,婶婶非但没有给钱,还说了好多冷嘲热讽的话。她的话锋越锋利,夏墨就越沉默。但是让婶婶动手打夏墨的原因是因为一向沉默寡言的叔叔这次竟护着夏墨,帮着他说话。愤怒从大脑传到她的手上,几个巴掌下去,夏墨的脸上留下了印记。 确实是件很小的事情。不管是从安菲还是从夏墨的角度看去,这种家庭式的闹剧都是荒诞和荒凉的。 (在叔叔和婶婶建立的家庭中,婶婶几乎是一手遮天的,她的强势表现在各个方面,对双腿有残疾的叔叔态度冷淡,漠不关心。说话时压迫人的语气和不加掩饰的精明让她和邻里间的相处并不那么融洽。人们喜欢在背后议论她,指责她,说她是个挺不要脸的女人,年纪轻轻的,从外地抓回个残疾男人来每天伺候着,你们说她图啥呀?还能图啥呀?钱呗! 人们的评价的是对,至少对她对金钱的态度的评价是对的,夏墨听过好多次这些话,安菲也听过。她对金钱贪婪和斤斤计较的态度让夏墨接二连三的从心底升起一股厌恶情绪。但是寄人篱下,夏墨选择忍气吞声。 婶婶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她的美貌自然比她的强势更招人喜欢,而且也更容易让人原谅她因愚蠢或是无知造成的过错,特别是男人。她是那种会挑逗男人的漂亮女人。由于叔叔双腿的残疾,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公开的秘密。叔叔可以容忍她的一切,包括因为她而招致好事者的恶语相向,直截了当的歧视,像他那样一个男人,娶个好看的老婆管什么用,帮别人养着吗? 如果不是因为身在一个比这个小镇更落后更贫乏的小村子里,如果不是有一个既酗酒又赌博的父亲,她也断然不会嫁给一个身体有残疾但容易掌控的能让她衣食无忧的男人。夏墨感到甘愿领受命运造就的这个婶婶是专门针对叔叔而来的,这个婶婶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夏墨留下好印象,对她的美貌,夏墨似乎更是怀恨在心。她对父亲挤眉弄眼的大胆样子刺激了夏墨敏感的神经。他实在是没办法喜欢她。假装喜欢也不行,做不到。绝对的爱憎分明。 那是夏墨第一次见她,父亲送他来叔叔家,婶婶做了一桌的好饭菜招待他们。饭桌上,婶婶频繁的往父亲碗里夹菜,挤眉弄眼的问父亲的生意怎么样,一个人的生活还习不习惯……父亲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对着叔叔婶婶抱怨了一番,他成了生活的受害者。 叔叔点头,偶尔答腔,夹菜吃饭,夏墨更是这样,头低得离盘子很近,只顾吃饭。他和叔叔仿佛是空气,是没有意念的抽象的存在,他们没有自身真实的分量,任何行动都不会产生后果。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残疾——车祸——改变了叔叔看待问题的视角,别人接受不了的事情,他却能轻易的接受,适应,像接受和适应他的残疾一样。夏墨对他了解甚少。叔叔是父亲的好朋友。 你该看看她那个样子,安菲,真让人反胃。谁会在家里穿成那样,画那种脂粉气的过时的妆,还做出那样的举动。我看见她脱掉鞋,脚趾慢慢的伸进父亲的裤腿,摩擦着,摩擦着,好长时间……嘴角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邪恶的笑,收回脚,歇一会儿,又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在他的裤腿里往上爬…… 这不是你的幻觉吗?桌子底下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能看见呢? 不会,我真的看见了。 这种事情,夏墨,真有可能是我们的幻觉。有一次,我忘了是在几岁的时候了,我在我爸的办公室里偷偷的看到他的女秘书坐在他的腿上,两只粉嫩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咬他的耳朵,亲他的脸,还有娇滴滴的笑声,我看了他们好长时间……我回家和继母说了我最后看到的那个画面,我很确定我看到了它,我得意的说,阿姨,我看见我爸的女秘书坐在他的腿上。继母居然很淡定的没有我预料中的那些反应。 这是个可耻的丑剧,夏墨,是我脑袋中的魔鬼,我可怕的想象力和我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父亲根本没有什么女秘书,他在单位的职位还不足以让他配个秘书,而且我从来也没去过父亲的办公室。细节越具体,我们离真相的距离就越远,越容易被自己欺骗。 我们就是被气晕了,产生幻觉了,也有可能是我们希望发生的一件事,想让自己好受一点。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我们不应该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这就是我们的真实想法,否定他们,对他们失望。 是这样吗? 很有可能是这样。假想中的敌人。 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她。 那就不要为难自己。 受害者留了钱,逃走了。那种藏满污垢的笑声,紧紧贴在身上的闪着银色亮片短裙子,涂过粉的脸颊,鸡血红的嘴唇,金色的耳环在耳垂上摇晃着……再没有出现在婶婶的身上,夏墨一次也没有见过。幻觉。假想敌。) 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在课间操结束后的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从操场走回教室的这段路程里,安菲得知了夏墨的这个想法。 今晚就走,离开这里。阳光娇艳,夏墨的声音却冰凉渗人。狂风暴雨过后的异常平静。 安菲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并做出决定,天黑下来之前,夏墨就要得到答案。他是一定要离开的。 车票买好了吗?第一站去哪里呢?要怎么和外公说呢?外公找不到我时,他该怎么办……整整两节课安菲都被这一长串的问题烦扰着。中午放学后,她捡了最重要的一个问夏墨。 (另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安菲留给自己来回答。) 从这里离开,我们要去哪里呢?她问夏墨。 去哪里不重要,夏墨说,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离开这里。他格外用一字一顿的语调强调了一起这个词。 我是说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安菲也加重了第一站这三个字的读音。 夏墨没有想过具体要去哪个城市,可以先去北京或者石家庄,这是离莫南小镇比较近的两座城市,然后再往南走,既然是离家出走,就要走得远远的,如果我们离开的这个地方也能算作是家的话。说完这些后,他又把刚才说出口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外公。 早晚都得离开这里,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呢? 为什么非得离开呢?我就想一直住在这里。 你真的觉得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能? 两个人争辩的词汇像火球似的从高空重重的砸在烤热的马路上,火花溅到皮肤上,切肤的疼,没有药膏可医治。安菲不质疑也不在乎夏墨想要离开这里的方式,令她不能忍受的是他对她想要留在这里的否定。裸的揭穿她自欺欺自人的面具,这刺痛了安菲的心。 就是夏墨的这句话激怒了安菲。 你以为你外公能陪你一辈子吗?他已经很老了。 安菲用比正午太阳更毒辣的语气对着夏墨吼着,不许你这样说他。安菲气愤的甩开步子,急匆匆的走起来,脚底生着火似的。 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安菲,不就是因为你觉得家里太压抑了吗?如果你不能在这里待到很久的话,有一天你还得再回到你不喜欢得地方去。少年夏墨跟在安菲身后,把脱下来的校服扎在腰间,说着成年夏墨想说的话,我们寄养在别人家里,是因为我们没得选择。但现在我们有了选择,你为什么要放弃?害怕了吗? 安菲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我不害怕,她说,又在心里强化了一遍,一点都不怕。 试想一下这个画面,两个刚从校园里出来的学生,穿着校服,一边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却在争吵着要如何离开那里,头顶上挂着毒辣的太阳。 面红耳赤的他们争论的结果是安菲同意和夏墨一起走。但是要在两天之后。 没有为什么,安菲抢在夏墨的问题说出来之前说了原因,我只是需要这么多的时间来做准备。 夏墨同意了。 夏墨租下的旅店昏暗潮湿,被子上散发着不洁净的气味,盥洗池的镜子边缘是破碎的,落了薄薄的灰尘。接待处的服务员是个面无表情的胖女人,松松垮垮的坐在那里,嘴角闷闷不乐的下垂着,涂着厚厚的绿色眼影和橙红色唇膏,毫无光泽的黑发,门牙上有豁口,常年嗑瓜子所致。 (多年以后的现在,安菲仍能如此清晰的记着她的脸,随时准备说教别人的傲慢神态。) 胖女人和夏墨要了双倍的价钱,是出于她好心的表现。 我是为了替你们保守秘密,她接过夏墨手里的钱时,自鸣得意的说,你们这些小孩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夏墨和安菲无暇顾及胖女人的冷嘲热讽,他们一前一后(夏墨在前,安菲在后)的寻找房间的门。旅店走廊的纤化地毯许久未清洗,味道同样令人难以消受。但是安菲的心里有微微的快乐涌出来,仿佛他们不是一时兴起才这样做的,仿佛多年以来,安菲焦灼等待着的就是这一惶惑而美妙的时刻,一朵艳丽的花朵闹哄哄辣的张开在心上,走过一扇小窗户时安菲向外望去,有她熟悉的东西,粉红色的五层居民楼、假山、健身器材、音乐喷泉广场,勉强维持在广场周围的店铺里的音乐跳跃着,熄灭了…… 这些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安菲的心扑通扑通的快速跳起来,她体验到了崭新的感觉。每迈出一步,都有一片一片的光明崭新的力量从脚跟传递至头顶。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这一刻是崭新的。 他们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八点以后,他们就会从这里隐秘的消失,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出租车已经租好,八点会准时来接他们,送他们到市里的火车站,然后他们再转租另一辆出租车,另一辆大巴,一辆接一辆的换车……他们目的地不明确,但是一切地方都有可能成为目的地。不会出现旅途中疲惫的这种现象,这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不会放弃,不会半途而废。让他们觉得欣慰的是在这种时候金钱不是他们最担心的问题。关上房门,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世界被他们绝之门外。重新进入它时,会是另一番天地。 离天黑还早,他们安静的坐下来,房间萎缩成了一个阴暗的过道。安菲和夏墨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激动,而且这个激动里还折叠着一个相同的秘密。 等,等待,等待天黑,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的发生下去。 过了一个时间,倾斜在这个事件中的高亢情绪落了下去…… 房间生疏,灯光生疏。空气变成蓝色,蓝色也是他们自身的颜色,冷淡而又羸弱。刚才快要飞到喉咙边的心跳现在又回落到了安菲的心房里。 寂寞波及了两个准备体验逃离带来的快感的少年。 不知怎么回事,夏墨的手伸进了安菲的衣服里,(他侧着身子,手部动作很轻缓,像羽毛一样)解开了棉布胸罩的第一排暗扣,他直视安菲,没有羞恼和不好意思,没有拒绝承认和厌恶感。安菲默许夏墨的做法,她既不害羞,也没有难堪。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安菲是知道的,有个生僻的词汇————吸引过她的注意力,上网查询后她知道了那是什么意思。不是什么优美的词汇,安菲不知道夏墨是否也知道这个词的的意思。 继续吗?夏墨问。 安菲摇头,给了他期待中的答案。这样不好。 夏墨停了下来,坐正身子,把脸僵直的朝着前面。安菲重新扣上胸罩的暗扣。这一次换做她握着夏墨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指尖清晰的触感让这个瞬间凝练出了一份柔中带刚的力量。他们需要这种力量。 房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幽暗和安静,上下前后左右都是这样的。 安静下去…… 这一刻,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身外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必须安静,呼吸的迹象不能从他们身上失去。 网上是这样解释这个词的,,通常指动物之间的性活动,交配贬义词。安菲在思维的空隙中又想到了这个词。由这个词她联想到了小孩子经常问父母的那个问题——我是从哪里来的——父母的回答让人失望至极。 爸爸对着妈妈的肚子吹了一口气,你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爸爸爱妈妈,妈妈也爱爸爸,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结晶是什么?结晶会闪光吗?和水晶一样吗?好奇的孩子会坚持不懈的一问到底。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于回答吗?宣之于口,是有点困难吧! 安菲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在6岁,那时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出现在父母生活中的。她问的是父亲——爸爸,我是怎么来的——回答她的却是母亲——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安菲又问——我怎么跑到你肚子里的呢?妈妈。 母亲用大人的口吻说,孕育生命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听完母亲的话,安菲更茫然了,孕育是什么?母亲又把问题丢给了父亲,父亲没有回答。 在安菲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以后,她又问过父亲这个问题,继母不在场的时候,父亲露出了作为父亲在听到这个问题时该露出的表情——尴尬——这个问题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成年人就是这么欺哄孩子的,一句你们现在还不懂这个问题便打发了孩子的好奇心。但是8岁的安菲已经没那么好哄了,她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她同样也知道自己必定是和绝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是意外而来的,父母如痴如醉的那一刻。 安菲本想和夏墨聊聊这个有趣的话题,但是他们已经过了爱追问这个问题的年纪了。 你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事吗?安菲还是问了这个问题,虽然她知道夏墨也明白他们刚才准备干的是怎么一回事。 性而已,10岁的小孩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夏墨沾沾自喜的说,脸部的线条没有那么僵直了。热火朝天的短暂兴奋过去后,它可能会走向游戏,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多有意思,大家都假模假样的。夏墨的话说的颇为高深,有点故弄玄虚,但他的明白是装出来的。安菲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谎话。 假装的罢了,为了避免自己的窘相,谁都会那样说的啦。一种熟悉的障碍竖立在他们中间。 请允许他们继续安静下去…… 一个谎言撞破了安菲的思绪,随后是一个叫小君的女孩子。伴随谎言而来的只能是更多的谎言。 外公当时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小仓房里找种子,吃过晚饭的安菲靠近外公身边,和外公搭话,好让一切显得自然一点。 (如果你想和我一起走,你就必须和你外公说谎。为了让别人相信我们的话,我们要撒一些不伤人的谎话,和表示拒绝是一样的,不要有负担。 夏墨告诉安菲要如何对外公说谎,打消她不成熟的顾虑。夏墨不用对任何人说谎,婶婶恨不得他现在就马上消失,而叔叔为了自己的后半生考虑他也希望夏墨的父亲能尽早一点的带着夏墨离开,夏墨不怨怼叔叔,也不在乎他的逃离是不是伤害了叔叔。 撒谎是不能避免的,如果你决定这样做了,撒个小谎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每个人都会撒谎。夏墨在那天那枚毒辣的太阳下教安菲要如何说谎,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和眼神,说话的速度,手部的动作一定要自然,不要……安菲打断他的话,不用你来教我,我自己会说。 安菲把让自己刻骨铭心的撒谎经历从记忆库里搬出来以此告诉夏墨自己不仅会撒谎,而且可以说是个无师自通的高手——如何让别人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很简单,那就是打死也不承认你是在撒谎。 大概是在10岁的时候,星期天的上午,安菲和父亲以及继母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他们两个人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安菲避开他们自己闲逛。经过厨具用品区的时候,她突然想把一把刀柄刻字的水果刀踹到怀里,小心翼翼的撕掉包装纸,神不知鬼不觉的,水果刀已经贴着她的后背了。接下去塞进衣服里的是一瓶兰花香水、几个挂钩、一本烹调书籍。 把你偷拿的东西交出来。正是这个从身后传过来的声音让安菲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麻烦来了,她得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了。 安菲转身后,把藏在身上的东西放到地面上,然后镇定自若的和指控她的人——超市经理——说,我没有偷这些东西,我只是拆掉了包装纸,把它们装进了我的口袋里,到出口的时候我会给你们付钱的。这根本算不上偷。 超市经理不相信安菲的话,他说他早都发现安菲是在鬼鬼祟祟的偷东西了。安菲还是非常镇定的告诉他自己不是在偷东西,这是些她用不着的东西,她偷来能干什么!有人过来围观,而且越来越多。超市经理警告安菲只要她承认错误,把东西放回原处,他可以不和她计较。父亲和继母拨开人群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也对安菲说,菲菲,如果你偷拿了东西,就要和叔叔道歉。 是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是不会偷东西的。打死我我也不会偷东西的。安菲带着哭腔的声音感染了围观的人群——是你们误会这个孩子了,她这么诚恳的说话,难道还不能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吗? 大点声哭!别让摄像头出卖了你。有个声音告诉安菲,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了,哭完就没事了。于是安菲放开了声音像是遭到了最不公正的对待或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似的大哭起来,简直是泪如雨下。她成功了,人们相信了她。围观的人群把矛头指向了超市经理——你怎么能这么刻薄的对待一个小孩子呢! 大概这是第一次,安菲尝到了真正陷入偷盗中——被人拆穿的偷盗——的困窘和危险,毁掉了她假想中的本应该有的那种喜悦,以及撒谎带来的甜蜜感。 她会撒谎,并且能让当时在场的包括父亲和继母在内的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就算是看穿她确实是在偷东西的超市经理最后也无奈的原谅了她——她是一时犯了糊涂才做出了那种连她自己也不理解和明白的举动的。父亲和继母出于相信安菲谎言的真实性的这个原因——虽然继母更相信安菲的恶作剧是想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和难堪——再没有和她提及此事。安菲一直认为自己和某个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构建的谎言对另一些人说出口时并不是为了伤害他们,而仅仅是因为她看到了谎言的躯壳里藏着的那份坦然和快乐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东西。) 但是,当安菲单独直接的面对外公时,她发现越过父母对着外公撒谎比直接对父母撒谎要困难的多,提前演练过的对白在外公关切的问询和眼神中不攻自破了,她真想告诉外公实话,她要离家出走了。请答应我的请求,外公,请允许我这样做。你不因此受到伤害,我也不用自责和内疚。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安菲不能这样做,外公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被两个事件里的两种情绪操控着,明晚要逃离的激荡情绪和即将要说出口的谎言的谴责情绪。 你怎么了,菲菲?外公刚才问她。在她靠近外公身边时,外公已经问了她这个问题。 安菲支支吾吾的说,没怎么。干脆不告诉外公,明天放学直接走,明目张胆的跨进出租车里,头也不回的就离开。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忍受着想撒谎却又找不到该撒什么谎的煎熬和折磨了。但是夏墨告诉她走夜路会安全一点,而且一旦有人发现他们离家出走了,晚上也不方便寻找,这个谎是必须要撒的。这时候小君的形象救星一样的帮助了安菲。小君是班上的一个女生,个子不高,瘦瘦的,不怎么爱说话,学习特别好。 谎话就是由小君开始的。安菲告诉外公明天放学后她要去小君家里,有一些数学问题要请教小君,讲解的过程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九点之前回不来。安菲考虑了一下时间的问题,从镇里到市里的路程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为了稳妥,谎话越扯越大。 安菲又杜撰出了小君的母亲,并传达了邻里间的相互照顾(尽管小君家离外公还有一段距离,算不上邻居的,但是安菲觉得这些话说出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妈妈希望安菲最好能留下来,第二天和小君一起去上学,如果安菲太晚回家的话会打扰外公休息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伤脑筋的数学题要具体花费她们多长时间,小君也不会知道的。 小君和小君的妈妈以好学生和热心邻居的形象帮助安菲完成了谎言,外公答应了安菲的小小请求,可以在小君家里过夜,但是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外公没有一点怀疑,放心的答应了安菲的请求,他完全信任安菲。安菲却欺骗了他。在这个薄弱的令人心碎的世界里,她参与了一次欺骗——种种欺骗中最不应该有的一种欺骗——对信任她的没有防御心理的老人的欺骗。自己可悲的多么令人讨厌。 我不能离开,这样走了算什么。这话现在说出口还不晚。安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夏墨,她一再坚持自己不走了,放弃了。因为她不忍心欺骗和伤害外公,这不是他的错。到了外公这个年纪,他是不该承受这种突然降临的没有征兆的打击的。安菲并非完全失去了理智,尽管夏墨认定了她是因为害怕才放弃离开的。 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你不相信我吗?夏墨。 安菲依稀记得,不久前,一个下过小雨的午后,太阳高挂天顶,天空清澈如洗,晾衣绳的两只小麻雀低头耳语,分外雀跃。外公坐在屋前的胡桃木摇椅上读报纸。午睡后的安菲蹲在外公身边,用油腻的蜡笔和彩色粉笔在水泥地上画画。外公看报,安菲画画,一点也不冷清。 一幅未完成的画,安菲画了很久也没有画完,零碎的景象没有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炊烟笼罩中的灰色村庄,天空悬浮着一朵蓝色和绿色的油彩花,大公鸡有了孔雀一样的羽毛,浅灰色的小雨……这幅画在安菲玲珑的想象中停留了很久,她在外公的院子里画过五次这幅画,每次都是在下过雨之后,雨水让彩色更鲜艳,之后连续多日的太阳却让它褪了色。 安菲突然和外公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变老了呢?外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或许言外之意,安菲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为什么我的成长如此缓慢呢? 为什么有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是个孩子?名义上的大人? 为什么长大的前景还没有稀稀拉拉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呢? 为什么我不能迅速的,在较短的时间内,跳过所有的彷徨和无奈,在冷暖交织的光阴里直接进入生命最后一层透明的阶段,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倾听雨声流过你的身体。 外公给安菲讲了一点关于时间是如何不舍昼夜的流走的。 一晃眼,外公就老了。年岁的手经常叩响我的房门,对于等待它总是缺少足够的耐心。所以别担心时间的问题,菲菲,它是最公平和最无情的审判长。没有怜悯,没有偏袒。时间一过,什么事情都消灭了。外公当时是那么说的。 真的是这样吗?安菲犹疑着。灰色的乌云开始聚拢,画里的村庄又要开始下雨了吗? 外公摸了摸安菲乌黑的头发,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画,说,继续画吧,菲菲,别想那么多。一窝浅笑在他的脸颊深旋处慢慢绽开,像一个小宝宝的笑。外公总是如此善良,他不一定知道安菲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总能做到善解人意和耐心,回答安菲的为什么。在他们并不是太频繁的的交流中,外公总是带给安菲这样的感觉。即使是在大部分时间的沉默里,在一种不用说话的有序与和谐里——收拾碗碟,把剩下的食物拨到小容器里存放,擦洗橡皮树的大叶子,上学时的挥手再见——外公眼睛中微弱的光芒也始终是指向安菲的,敏感的安菲是能感受到的。 伤害外公的事情,安菲做不出来。 落败了的私奔计划。安菲一直把这个放弃视为她今生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她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这件事上帮了她一把。 那我们就不走,夏墨说。他特意用了一种困惑不解和闷闷不乐的语气。安菲知道他是想离开的,以他自己的方式。但是为了安菲,夏墨不走了,他的前行,留给了自己。 反正总一天我们会离开的,不用这么着急的。后来安菲又是这样安慰夏墨的。不止一次,她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只是不能是现在,不能是这个薄如蝉翼的十三岁的夏天。 我相信你,安菲。我们的离开,一定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这个天终将黑下来并且是越来越黑的十三岁的星期四晚上。 不能是这样。我也知道了。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容易失去的。 天黑之前,他们从旅店出来,经过前台时那个胖女人还在那里,眯着眼睛嗑瓜子,含糊的说了句什么话,还有阴阳怪气的笑声,她在看他们,又假装没在看——无声的监视——就是这种效果。安菲断定她又有了新的谈资。不去理她。 迈着和进来时一样坚定的步子,他们走了出去,去小饭馆吃了混沌,填饱了肚子。枯坐在敞开的天地之间,哪里也不去,没有什么扰乱平静。 现在到了白昼最长的那几天,太阳在西边慢慢的耗着,耗向无底的黑夜。 安菲丰腴的胃里积满涤荡的汁液,她想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到外公身边,再用另一个谎言弥补已经说出口的谎言。但是当她转脸看着夏墨时,夏墨哭了,没有声音的眼泪悄悄落下。安菲没有参与到夏墨的眼泪中去,也没有在语言中表露出同情,只把手轻轻地搭在夏墨的肩上。这是他们的感应和理解,也可以是相爱和融合。 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混沌中。 他们常困惑于这样的问题,他们出于何种目的,要忍受不接受自己的生活,时光和生活的景况被复制,放置在他们面前,他们拒斥,没有悬念。 为什么要忍受?他们缩成一小块一小块石头的心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但却是永远无法理解它。 他们继续写信,不得安宁的表达爱和恨,酸楚和无望,自欺欺人和自娱自乐。 就是要这样可靠并且愉快的爱着你,守护你,不再茫然。 就是要这样抱膝于午夜,听一个男孩的凋零之声,看一个女孩徒然增长的法令纹。 就是要这样,天旋地转后,还是忘不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童年中带有阴影的记忆,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愈来愈清晰。 你要背着它,与它一同生活。 这就是一切了,全部的过去,全部的未来。握在他们手心里不肯放开的只有这一点点微弱的光泽。 不要让我们这样一无所有,安菲。 这一生中的这一天,天黑的这样慢,太阳一寸一寸的坠下去。广场上的钟告诉他们时间过得多么,多么缓慢,甚至静止不动了。夏墨伸手触摸被切成方块的空气,安菲看着身边的三轮车和出租车走走停停的如同隔岸观景。 (送他们离开的出租车停下来,车看起来挺脏的,像是刚经过一条灰尘滚滚的土路。司机探出脑袋问道,还走吗?两人一起摇头,心头一片苍白,不用回答。不能走了。想通了?司机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离开了。八点差一刻,他们不会离开,刚才还浓缩在周围生活现在被彻底斩断了,形成了生命中的一次枯萎。 不必上路,不必离家出走。两个少年的双手里,一面是挣扎,一面是蜕变。他们逃不出这纠缠在手心里的宿命。) 长大是最痛苦的事情,夏墨。 数不清的片断一页接一页的写下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页接一页的看下去。 他们从字里行间抽取出最贴合自己灵魂的意义,心爱的意义,然后试着得到自我解救的方法,温暖自己。 他们用青葱稚嫩的笔写尽所有长篇大论的拷问,但不得到答案。他们眼中的世界谜团重重。每一条路都是荒径。 谁能告诉我们,我们到底要经历多么漫长的绝境才能看到微弱的曙光? 我们童年的遗存要安放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问题累加在心里。 夏墨问安菲。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快乐。 安菲告诉夏墨,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是别人,但又渴望成为别人。或许人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是不想做自己的。 如果时光能倒退,你愿意回到哪个阶段? 你呢?夏墨。 我也希望回到出生前,像一颗未发芽的种子,深埋在土壤里,不愿意旺盛、枯萎、无人理睬。我禁止自己闯入他们的身体。 安菲,我们总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谁说不是呢! 这种相似分别投射在他们的笔体中,一种苍劲有力,一种婉转简约。就让这两种笔体一直不停歇的写下去。 夏墨用第一种笔体写:给你我心灵上的甘泉。 安菲用第二种笔体写:我要长久的爱你。 他们拥有过最好的感情,在短暂的温暖里,沉浮着他们激烈的缺失和下沉。他们从一条幽僻的小径扩展了生活并带来共鸣,随时可以兀自离开,随时可以不见踪影。 安菲。我们要一直写下去,让文字成为我们的某种呐喊,我们要让世界的人知道我们的疼痛,我的疼痛,你的疼痛,我们所有的人苍老了的被遗忘了的疼痛。 不管一切如何,安菲会一直写下去。仿佛在这个尘世中,只有写这种东西才是她出于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将失落和快乐全部溶解在文字里。 是写选择了安菲,抓住了她,就停在那里,不走了。 写,真的是个办法。心里没有着落的时候,至少还能写点什么,与自身之外的世界保持微弱的联系。内心由然的流向平静,无限的逼近纯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六章 夏墨之夏(6你悄悄的来了) 你悄悄的来了 火车在中途短暂的停顿了一阵子,安菲不知道是停在了哪一站,她没有认真听报站的声音。清晨8点钟的时候,安菲在贵阳站上车。白天的时间她用来看书和睡觉,喝大量的纯净水,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直到白天的光线暗下来,变淡,转黑,傍晚再延伸为夜晚。她精力充沛的,准备写下一些东西。她也可以把白天转变成黑夜,或是把黑夜转变成白天,如果有需要,她会这样做。像她在一本书里看到的那样——我的白天是我的黑夜,我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或者调换一下顺序,她不记得顺序了。如果她想,她可以这样做,在她自己的写作之夜。 现在,夜已经太黑了,安菲的目的地仿佛成了雾霭之河上一道微弱的光线,随便什么都好,那已经无关紧要。很多乘客站起来,穿上衣服,收拾好行李,下了火车,消失不见了。还有一些乘客拎着行李上了火车,哈欠连连的。车厢里突然间清净了很多。 黑暗中的景色正在一点点往后退,新鲜空气被拦在了外面,火车开动了。旅程继续。 安菲盖上笔帽,拔出耳塞,把纸笔装进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准备在上面接着写。 她很高兴对面的学生情侣也下车了,他们让安菲分心了。 他们说着小声的话,但字字全落在了安菲塞着耳塞的耳朵里,她是特意听来的。女孩在抱怨旅途的漫长难熬,这哪里是什么浪漫,简直是遭罪,她娇嗔的说。很快就到了,男孩安慰着。女孩还是抱怨,最后男孩默不作声,只搂着女孩的肩膀,女孩觉察到了男孩的不悦,轻轻的吻了一下男孩,融进了男孩的怀抱里,安静的不说话了。安菲把注意力转移到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再打扰他们的幸福。 身边的男子像是做长途旅行的,不抱怨,不打扰别人,忍受一切。他的脑袋有几次即将倾斜到安菲的肩膀上,但又马上清醒过来,抱歉的微笑一下。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下车了,已是陌生人的踪迹。不便寻找。一个黑头发的瘦削但骨架很大的戴眼镜的女孩走到安菲对面的座位上,放好行李,坐了下来,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桔色围巾。她注意到安菲的目光在她的围巾上停留过几秒钟。 坐火车的时候,我喜欢带着它,它和这个时节有点格格不入,但是人有时候冷起来也是与时节倒错着的。她说,眼里释放出友好的光芒。 安菲点头,问,你是刚上车吗? 不是,女孩说,我从始发站上来的。她压低嗓子,凑近一点安菲,说,那边坐着一对情侣,我换到这里来了。 他们打扰到你了吗?安菲也压低了嗓子问。 没有,女孩说,我只是想换个地方坐。 长夜漫漫,只有她们两个人无心睡眠。刚上车的乘客多是些放假回家的学生,他们比从始发站上车的乘客更贪恋睡眠。女孩塞上耳机听音乐,安菲低下头,双手捏着脖子,保持十分钟,她心里想,有利于健康。但是很快,她们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有了聊天的打算。小声的,窃窃私语的。她们要一直坐到终点站。 罗伊,你呢? 安菲报了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小美,美丽的美,她说,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安菲暗自勾画小美的轮廓,她不是那种长相出众的女孩,但是有特点,很耐看,小麦色的皮肤年轻光滑,镜片后面的丹凤眼里有清澈的神韵,任性的小虎牙,圆圆的下巴上有个小凹坑,说话时不自觉的摸摸那里,像是要借着手指的力度把它填平似的。 小美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轻快乐观,小鹿般直率的表情,整个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她在贵阳读大学,她说自己属于勤工俭学的那类学生,生活费基本靠自己解决,她做过很多兼职,家教、饮料促销员、图书管理员、食堂勤杂工…… 她的健谈把安菲的思路引向了与当前文字无关的地方,却以另一种方式给了她灵感——我们死后会去哪里——头脑潜流里的这句话是被小美的话激发唤醒的。 在小美准备给安菲讲另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故事时,她看上去很严肃的问安菲,你相信死去的人有灵魂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安菲说。 安菲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她偏向认同相信灵魂存在的这种说法,但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相信没有现实依据,因此她会怀疑。我相信,但没有为什么。这样的对话也许这会让聊天变得尴尬。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安菲紧接着这样问了。也许小美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安菲打开自己的好耳朵就可以了。 小美说,我相信他们是有灵魂的,但他们在另一个维度里,我们看不见的。我6岁的时候,我的姨妈,妈妈的姐姐去世了。我不明白死是什么,我问她,我知道阿姨死了,但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呢?她以前不是经常来我看我和弟弟的吗? 妈妈捂住我的嘴,警告我,如果我再说这种话,她一定把我的嘴撕烂,她说到做到。 但是我感受到她了,小美说,在我过完9岁生日的时候,有天晚上她推开我卧室的门,坐在我的床边,她没有和我说话,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也不害怕,我知道是她回来了,因为空气里全是她平时用的香水味。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她未必能理解,我也未必能和她解释清楚这一切。 有些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但也不是迷信,就是与你所在的世界处于不同水平线的一种存在,物质之外的存在,超越精神的存在,也就是灵魂的存在。 安菲用目光表示了赞同——有些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她只赞同这一句,但是眼神里没能把这种赞同做出区分。 外公正在给院子里洒水,还是在接近夜晚的时间,大门是敞开的,丑陋的流浪老狗颤颤巍巍的进来了,蜷伏在水泥地上,呻吟了两声,流露出一种恍惚、无助的神情。 外公斟酌他的声音,喊安菲出来,告诉她,它快要断气了,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安菲回屋里拿了小凳子,和外公坐在老狗身边,听它发出死亡时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老狗醒过来了,衰老的灵魂又震颤了一下,颤颤巍巍的出了大门。安菲和外公目送它离开。 它找错了地方,外公说,看它那残老的样子是活不过明天了,明天它就要被收走了。 没了。结束了。 一只老狗,一个老人,他们有一样的死亡,没有差别。一只老狗走过的路也会是外公走过的路。 我们死后会去哪里?安菲问外公。 外公说这些问题小孩子不懂,也不该懂。它也不是老人的问题,老人也不懂。外公和安菲一样,对于死,一无所知。死后要去的地方,他们也一无所知。 时光从这一刻开始,是纯粹的属于安菲和外公的。 他与安菲并肩而坐,一老一少,共同打开有裂缝的木头箱子,拿出老相册,因为是在月光里,褪了色的照片拥有了一种好看的灰绿色。外公用他苍老的,或许是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翻开了相册,分隔安菲和外公的这些年岁正在一道一道的折叠聚拢起来,化作无形,只剩下了他们正在看着的一张张照片。 15岁的外公,身姿健硕挺拔,水波荡漾的西湖呼应着外公的年轻茂盛,浓密粗硬的黑色短发,开阔的前额,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第一次离家外出。 20岁参加工作,褪去青涩的五官,笔挺的中山服让他有了几分威严感。 24岁和外婆结婚,简单的婚礼,饮尽杯中酒的朦胧醉意。没有花前月下,却相守一生。 30岁,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与心爱的女子共同经营一个家,养育这些孩子,这一生的奉献注定是无私的。 草茉莉和海棠花的香味在风中轻轻招摇,院子里的蚊子结团的飞,斑驳的月亮在外公长满圆斑的手臂上闪烁,他的手指徘徊着,在这几页照片中翻过去又翻回来。外公想告诉安菲的故事,只发生在这几页当中。安菲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22岁,她穿着素雅的旗袍,朴素洁净的依偎在外公的身边,她也是好看的女子,面颊温暖,眉眼低垂。她与外公在某个地方——或许是个非常小的地方,比莫南小镇还小的江南小镇,有山有水,人情或温暖或淡漠——平凡的相识,只给他的生活中留下了一张照片的宽度和一个健康的孩子。这是外公仅有的一张照片。 外婆自然是知道的,她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外婆停匀美丽的肢体里蜕变出了两个孩子,母亲和小舅,而大舅是从她的身体里蜕变出来的。他们拥有同一个姓氏,来自不同的母亲,由同一个母亲抚养长大。 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浑然不知的过去了,有些人,很多人,一去不返,没了踪迹。也许让人念念不忘的永远都是第一次爱过的人,即便一个人已经大张旗鼓的转入老年,他依然阻挡不了这种感觉。她和外公生命相连的阶段又重新接上,他们相遇中最美的时刻回到他心中,外公突然之间显得完美而亲切。只是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是否安好,已不再重要。 无名的小黄花在晚间凋落下去时,外公在这个小镇的一处院子里想起了他一生中做过的一些事情,他不后悔。 那是怎样的一番境遇?安菲是远远想不到的,外公笑而不语,翻到了另一页,是属于他的孩子们的时光,幼年、少年、青年、中年……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终结一种不幸福,开始另一种幸福,安稳的成长还在继续延长。 他的大儿子,有与他最为相似的容貌,高挺的身姿,宽阔的脸膛,一丝不苟的认真神情。 他的小儿子有着自己心爱的事业——火车司机——他拥有一列火车,这列火车开往未来,开往陌生。 他的小小女儿,他唯一的女儿。他携带着前世的种子,遇见了他的小小女儿。他留住了她幼小时的娇嫩模样。 一小撮婴儿的头发,一件小碎花的棉布褂子放在牛皮纸袋子里,他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抚摸着。 亲爱的,我的爱。 让我扶着你的手,陪你走我上学时走过的路,不要骑自行车,我们就静静的一起走完这段路。 天上有星星在坠落,我就此成为你的小小女儿。 他们会离开他,一个接一个的,全部都要离开,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求学和生活。他说他们从小在外求学,关系冷淡一点也很正常,但是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一直都是。这就是家。家人。 他知道他们会这样做的,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他们是最可爱的孩子,他对安菲说,特别是你妈妈,我唯一的女儿,她是最有想法的一个孩子。 他爱他们。为他们感到骄傲。 今晚他们全部回来了,在听到优美的语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后,他们不远千里的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们的父亲。 笑是他的眼睛,他只说优美的语言。 外公说,指明你们身在何处。 外公顾自的说,刻上你们最贵重的语言。 外公继续说,不要走在没有饱和度的色调中。 外公一直在说,安菲明显的感觉到从外公口中说出来的话并不完全属于他的思想,是另一个人,一个她不熟悉的人,借着外公的口说出了这些超越了生活的话。 外公欢快的说,把大钟调到最合适的位置上。 外公不停歇的说,善待你开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外公的脸上有一种古老平静的悲伤,然后他最后一次说,为了去那里生活,我要伸出双手,点燃火焰。 天上的明星一颗接一颗的没入夜色,外公在院子里燃起一团火焰,小小的蓝色火焰是通往天上的阶梯。 安菲不能解释这种感觉,她与外公独处的这一刻好像真的会成为最后一刻,只有这一刻是最明亮的,它震颤着,在安菲心底发出最透亮的回声。 圆珠笔在一片寂静中划拉着,发生沙沙声,但是在寂静中还有另一种清晰的声音仿佛从安菲和外公的身后传了出来。仔细一听,是对面小美的声音。 你在写什么呢?她问。紧接着她又说她早都看到安菲手中的纸笔了,她一上火车就被安菲怪异的举动吸引了,她好像恨不得马上与别人剥离开来,保持适当安全的距离。她不在这里,小美心里想,她的心不在这里。但是她不能突兀的问一个不认识的人——你在想什么呢——这种奇怪的问题。她要做些观察,她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便于观察。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她坐到了她的对面——问一问她。小美的观察细致入微,非常隐蔽,以至于安菲完全没有发现。 问题问出去之前,小美已经知道答案了,她在写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她把自己割裂,分解成若干个她。组合分裂,分裂组合,重新排序,合并整合……她一定是在写自己的故事,是这样吗? 我太专注眼前的事情了,没有发现你在看我。安菲给干涩的眼睛里滴了几滴眼药水,说,不一定全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和相关的故事,我和他们都在其中。 还真是这样。小美挑起眉毛,确认这是句和说出口的话有相同效果——当真被我猜中了——的心里想着的话。 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写进你的故事里吗?她又问。 会,安菲不假思索地说。她真的会这样做。 你坐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了。 真好,小美高兴的加了一句,旅途中的意外收获。 安菲笑。 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写吧,我要睡觉了。小美打了一个哈欠,站在过道里,张开双臂,像要环抱住刚才的对话似的。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满足我的好奇心,但是我不能让你看出我是有目的的。小美最后说的一句玩笑话。 小美的睫毛闭上后,外公的最后一个表情在火焰的光芒中鲜活涌动起来,是微笑,安菲记得。在他们准备回房间睡觉时,外公给了安菲一个微笑。 明天晚一点起床,他说,陪外公聊天累坏你了。 但是,外公的时间定格在了那天晚上。 外公的心是一只饱满丰硕的白莲花,开着开着,黯淡了下去。他在睡眠中平静的离开了人间。没有痛苦。没有挣扎。非常干净。非常幸福。外公是个有福气的人。 你悄悄的来了。死亡。没有声息。我们最终的归宿。外公割舍了一切,一切又都变得亲近。 外公的身体越缩越小,最后缩成了一颗尘埃,缩成了一张照片的宽度,成为了活着的人的最瑰丽的纪念。 我们的想念和哭泣,只因为心里的爱,粘稠的化不开。 安菲看到外公的眼里有两道光,那是老人的眼睛,为了照亮孩子,老人揉碎自己的眼睛。另一个孩子,他看见外公在浩风中走向他,他惊慌的从一个白孩子变成了一个黑孩子,然后他挽起外公的手,离开了,如此骤然的一种结束和聚变。 这是老人和孩子的故事,以同样留白的方式出现在安菲的写作之夜。竭尽了安菲无穷的想象力。 最开始的地方永远都温暖着最后的地方。 一个孩子站在生命开始的地方说:“生活是个谎。” 另一个孩子躺在生活结束的地方说:“生命是个圆。” 他们都是动情的孩子,喝着半碗山泉,唱着一曲山歌,摆渡的老人已经将他们送过了河岸的另一边。 尘归尘,土归土。 小舅开始整理外公的遗物,难以平复的流泪,老照片,几十年前的票据和工作证,孩子们丢弃不用的东西外公全收了回去,最好的爱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再见证他们童年的存在。他们的孩子只能见证他们老去的时光。 母亲带走了外公的几件中山服,棉布衬衫。外婆放首饰的小樟木箱子,母亲拿走一个,另一个留给了小舅妈。镂刻着牡丹和凤凰花纹的金手镯,出现裂纹的翡翠手镯,镶绿松石的老银戒指,外婆和这些成双成对的旧东西经世多年的相依在一起,她的气息和心境渐渐磨入其中,以后这些东西的质地会进入母亲的掌纹和身体。母亲说如果安菲愿意,等她出嫁的那一天,这些旧物件可以送给安菲。安菲乖顺的点头,发自内心的说她以后愿意留着外婆的这些东西。 (如果我还有以后可言。这是句蹦跳在安菲大脑皮层之外的话,她不惊讶于它的存在,这些话始终是作为个人秘密而存在的。为什么不试试最糟糕但也可能是最有利的事情呢!但是在离母亲这么近的距离——在外公的房间里,母亲蹲在一个带三个抽屉的柜子旁边整理旧物件,安菲站在椅子旁边,母亲的余光可以看到她表情的变化。西斜的阳光被割成一束束、一条条,透过窗帘射进房里来——冒出这句话,此前是从未有过的,这是第一次。安菲的脸上飞过一片潮红,好像她泄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似的。 安菲想多了,母亲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现象。她是个乐观主义者,凡事都朝好的一方面想。人生苦短,何必要自寻烦恼呢!) 大舅带走了外公的老花镜,喝水的瓷杯子,收音机,钢笔和手表,他母亲的照片,很私人的物品,烙满怀想的痕迹。 安菲带走的是她和外公共同的回忆,那些回忆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废除了时间的界限。安菲抓住了别人费力都抓不住的某些东西,她因此而感到愉悦。 回忆。真实的和虚构的,充满戏剧性的回忆搅动了车厢里的气氛,撬开了这个普通的夜晚,小美睡熟的脸上映在玻璃窗上,她是现实的连接点,在刚过去的时间段里,她得出了有关安菲和安菲故事的一些结论。 现在,她正梦着什么呢? 安菲察觉到车厢里的人和自己从时光的隧道中被牵引出来,回归到了自身身上。而就在此时,她才真正的意识到,成群结队的回忆正倚在她的窗外。 回忆。滚滚而来的回忆,无穷无尽的回忆,人们这一生最不缺少的便是回忆,回忆意味着永恒和自我的长久存在。 我们都是这样,带着过往和历史,一步步走进未来的生活。最近的回忆就发生在眼睛眨动的前一秒,但是回忆形成的地方已无法真实重现。它已变暗,坍塌,化作了一缕烟尘。 小舅决定留下来,照看空无一人的大院子,他不回去开火车了,总得有人守着这个家(但是很快外公的院子里就住了别人,有了陌生人的气味,小舅也离开了,他舍不得放弃自己心爱的事业,他太爱开火车了。)舅妈表情里的不情愿连她三岁的小儿子也能看得出来,嘴上却说留下来也挺好。安菲稀里糊涂的支楞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安排好这些琐细的事情。 心里的故乡不再是固定的某块土地,而是无限盛放的情绪,在心窝深处扩展漫延,跳进跳出。 想起时,已是回去。心里隐隐作痛。 再见。郁郁寡欢的时光。 再见。单调落寞的莫南小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七章 夏墨之夏(7告别,一个人的独白) 告别,一个人的独白。 母亲买了回北京的火车票,她要带着安菲一起走。安菲第一次去北京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熟睡在父亲的肩膀上,那是她前世的记忆在今生的潜意识里上下错落。她虽然不记得了,但是照片却帮着她留下了印记。 大舅和小舅送他们去火车站,艳阳中,他们含着泪平静地挥手告别,大舅握了握母亲的手,告诉她要照顾好自己的哮喘,不要太悲伤。小舅亲了安菲,暖暖的。就是在这里,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大舅和小舅离开的几分钟后,安菲见到了母亲的男朋友——他们结婚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他的家人反对他们的婚姻,因为母亲的离异,不过最终他们还是结婚了——浩东,母亲叫他,他个子高大挺括,高眉骨,长鬓角,浓黑的眉毛,嘴唇上蓄着胡须。他一直住在旅店里(有可能是夏墨和安菲曾经去过的旅店)不靠近的给予母亲支持。 浩东说他很遗憾没能去送外公,母亲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她说真不敢相信,爸爸就这样离开我们了,连点预兆都没有。 他的手自然的在安菲脸上划了一下,说,你的眼睛真漂亮。安菲被钉在地上,回不过神来,来来往往的行李迅速移动和消失。她已脱离了他们的处境,进入了一个人的独白时刻。 颠簸的夜色中,安菲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不想睡觉,电脑里演着一部法国动画片,安菲摘下耳机,不听声音,只看画面。偶尔抬起眼,看看浩东和母亲,他们正在聊天,看起来亲密无间,浩东似乎很了解母亲,她心情的变换,身体里小小的转折和响动。他们是那样了解彼此,以至于在安菲注视的这截时间里,他们身上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剥落、散去。 安菲关掉了他们说话的场面,扭过头,不再看他们。仿佛与他们处于不同的现实中。 一家人难得的团聚时刻,惟独缺少了父亲。这一刻的安菲是局外人,她丢失了一个思绪串联的线索,一种莫名其妙的缺失,一种无力抗衡的停滞。 火车沿着铁轨驶向母亲的家。前进,前进,穿过黑暗。 多年以后的某段时间内,安菲的生活很不安顺,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睡着在急速驶过的动车上,醒来在暂时休息的火车上。暂住在租客来了又去的旧公寓里,对家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徒留了空乏的激情。 母亲带安菲去故宫,给她照相,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笑的很不自然。 菲菲,给我们也拍张照。浩东说。 透过镜头看到的母亲,憔悴中勉强的露出一点笑。她是情感充沛的女子,是安菲生活里某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象征,但是安菲一点也不了解她。命运给了她一个像谜一样难以猜透的母亲。安菲刻意隐藏起来的个性和母亲外露出来的个性极为相似,但是安菲总是选择隐藏起这一点,因为她知道这样是很危险的。 母亲站在那里的样子,和照片上的外婆有着相似的神态,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浩东的手扣着她的肩膀。镜头后面的安菲眼含热泪,潮水般汹涌的眼泪流进了心里。 我们三个人来一张怎么样? 母亲拒绝了。他应该让我们单独出来的。母亲从安菲看似木然的表情里读到东西是正确的。安菲不喜欢他。她用更深的沉默回绝了他们心底的邀约。 净,我们带着菲菲去放风筝,怎么样,菲菲? 程净,母亲的名字,父亲曾经也这样称呼母亲,净或小净。 安菲点头,跟着他们走,警惕的保持着距离,不让他们牵手。她对自己有着过度保护的欲求。 广场上两个成年人舞弄着一只浅黄色的大象风筝,飞不起来,安菲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小孩子们在欢呼,在拍手。金红的天边却刻满暮色凝重的伤感。 浩东想方设法的哄母亲开心,他去百货公司给安菲买了衣服,书包,彩色水笔,写生灯,安菲全收下了,当着母亲的面,她把零碎的小物件装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谢了他。 母亲很高兴看到安菲这样做。 听完牧师布道,安菲和母亲一起唱赞美诗,他们是为外公才来海淀堂做礼拜祷告的。北京干燥闷热的天气里有清脆的鸟叫声,母亲的眼色呈现出泪水淘洗后的深棕色。外公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母亲遗憾的说,他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葬礼,孩子们能平静一点的送他走,但是我们没有做到。 母亲说得对,作为死者,外公没有得到生者的尊重。他的葬礼很吵闹,来了很多很多人,路上、墙根,蹲着站着的都是人,这种时候总是如此。鞭炮声和哭泣声响彻了整个镇子,安菲没有听过的风俗,同宗的晚辈要守灵,整点时刻要磕头烧纸,长长的送葬队伍要一路扔锡箔,哭声不能断……一连串的仪式,都是用来安慰生者的伤痛。 这样的葬礼,不是外公最想要的。但是在安菲的文字里,外公走得很安静,如婴儿般摇晃入睡。 安菲点亮小夜灯,照亮了外公可能要去的那个地方。安菲能为外公做的,只有这么多。 在浩东阴暗的画室里,安菲看到母亲的斜躺在亚麻布上,硕大的胸部和臀部显得很无助,很可耻。安菲没有见过母亲的,她们没有同时使用过浴室。浩东的画美化了母亲的体型,她没有画中的那么健壮丰满。也许这恰好表达了她的一种愿望,成为一个丰满的女人。安菲没有和母亲一样的愿望。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赤身的,没有保留。浩东给安菲讲解他作画的动机,他鼓励安菲将来可以成为画家,虽然女画家不容易当,但值得一试。 安菲没有那么认真的听浩东说话,她在房间里随意的走动,尽可能显得随意和轻松。在乱糟糟的双层书架上查找几本自己读过的书,目光极不认真的一扫而过,好几遍,没有她读过的书,拿起在漆面桌子上留下印子的杯子,普通的陶瓷杯。她像个有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注意力不集中,不能安静的坐一会儿,或是和浩东礼貌的聊一会儿,继父与继女之间节奏缓慢的聊天。母亲让他们单独相处的建议实在是很糟糕。 浩东指着另一幅画说,你妈妈正在和长着驴脸的男人谈恋爱。 跳跃倾斜的棕色和深红色线条是浩东口中的长着驴脸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真正长着驴脸的男人,母亲成了长着十只黑的妖女,粉红色的额前缀有一颗五角星。浩东说这象征了难以企及的女性魅力,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给了他画这幅画的灵感。 没人能看懂你的画,安菲泼了浩东的冷水。 浩东的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但眼神里却把安菲当成了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口无遮拦。 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别人的理解和认可的,我是为自己而画的。浩东很大度的添了一句。 他的笑声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就这么一点时间里,一种不安感油然而生,安菲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不明缘由的操控着她身体的机能。她想用充满引诱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浩东的脸,这种诱惑成年人都会知会。诱惑里镌刻着仇恨。可怕的戏谑。也许她还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当场解开自己的衣服,对浩东说,给我画一张像,比她更美的像。 浩东默许纵容她的这些疯狂行为,这正如他所愿吧。下一次,也许情况会反过来,做出疯狂举动的会是浩东。她只能忍着疼痛惊慌无助的反抗,像她在网上的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一样,她得保持羞耻的沉默,很多年,甚至是一辈子,直至死亡,在危险中的死亡。母亲在最后才有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将和有过这种经历的女孩一样,羞于开口。 这不过是这一刻的想象,安菲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头晕目眩的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在身体的黑夜里降下了一场酝酿已久的寒冬的大雪一样。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她看到了男人和女人身体里多面性的罪恶。她选择与父亲一起生活,这是个不能忽视的原因。人心太疯狂,她得随时随地的学会保护自己。 浩东又给安菲看了几幅他和母亲正在共同创作的画,是他自己和母亲做过的梦,抽象到没法形容。 把你的梦告诉我,菲菲,我帮你画下来,很有趣的。他摆弄着调色盘里已经干枯的颜料说。他们——达利,夏加尔,康斯坦基——也醉心于画梦,他们是抽象派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家。 (安菲不认识他们。真虚伪,裸的卖弄。她听见自己厌恶的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把别人的卖弄反过来看成是自己的无知的话,你会有很大的进步的。安菲又想到了继母对她的说教,她很气愤,因为继母讲给她的道理是对的,分毫不差的对准了她的问题,每次都是如此。她不是不愿意承认继母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而是她让她承认的方式让安菲无所适从,无法接受——跳过她的感受直接把道理和问题的答案轻而易举的端到她眼前——她没办法接受这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强硬方式。 虽然成年以后,安菲慢慢的看清了一个事实——她不能脱离和否定家庭教养对她整个生活的影响,她离经叛道的斥责这一点,却最终还得回归到这一点上——承认,接受——她看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他们的影子,她不会再抓狂。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年龄段,她只能羞赧和愤怒。) 我从来记不住自己做过什么梦,安菲说。她认为梦是无用的私人产物,不适合告诉别人。 黄昏的颜色充满画室的时候,安菲和浩东一起离开,回到了有母亲等待着的公寓里。安菲的引诱和痛苦的心境,不知被什么赶到什么地方去了。意识中某些房间的门和窗户被关上了,遮住了,无需重见天日。 她是不会踏入母亲和浩东的生活的。 深夜和母亲一起睡在大床上,安菲睡的不踏实,如同老年人不习惯陌生的床,接二连三的翻动身体,难以成眠。 我要去没有冬天的地方生活,母亲说,很快就走了。浩东的腿上有伤,北京的冬天太冷了。 我尽可能多的回来看你,给你写信,上网聊天会方便些,母亲说,但是书信更真诚。 不要荒废了你写日记的习惯,母亲说,我没有坚持下去的事情,希望你能坚持到底。 安菲很想拉开自己嘴上的闸门,把溃烂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她自己也想听,但是说不出来。心里的缄默者一如往昔的酣睡着,流逝的语言片断搁浅在心里。 母亲寄来的信不多——她喜欢明信片——安菲写给母亲的回信更少。 明信片里有薄雾笼罩中的法式建筑,有神情坚毅而漠然的黑皮肤女子依偎在大象身边,有阳光普照下的金色郁金香,也有雨中的小电话亭下,一个异国的陌生的男子撑着伞打电话…… 铜锣湾的夜景很喧闹,一切都好。想你。妈妈。 束河古镇很淳朴,天很蓝,我们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认真念书,祝好。 母亲写在明信片上的文字总是惜字如金般的稀少,离家后,安菲也给母亲邮寄过几次明信片,变换的是地球上经纬度的位置或是太阳起落的早与晚,不变的是她和母亲一样简洁的文字——一个人的新年,在北京(在毕节,工作顺利)。我很好,谢谢关心。祝健康,菲菲。寥寥数语,这样的往来承载了太多说不明白的情感。 也有三四页长的信里夹着她和浩东的合照,浩东怀里抱着一个粉嫩的婴儿。照片后面是母亲的字迹:这是浩东朋友的女儿,新月,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你。 安菲很期待母亲和浩东能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们选择做丁克家庭,孩子不在他们生活的范围内。 父亲在新家庭中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从家庭平衡的角度或是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失衡的角度来说,母亲和浩东也理应有自己的孩子,安菲差一点就准备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再要个孩子吧,妈。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种好处是对我而言的,安菲当然不会告诉母亲实话了。但是她的目的很清楚,她想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有种成就感,作为受苦受难的成就者,她能成为他们的姐姐和引导者,关键是成为引导者,她要向他们宣告:这是由不得你们选择的,由不得你们设定规则,一切都是他们在操控着,他们是掠夺者。 信没有写成,安菲的这种想法也逐渐淡化了。母亲在另一封来信里明确表示自己和浩东压根不准备要孩子,浩东是个自由的人,像个真正的画家一样自由的人,他不崇尚延续香火这种所谓的使命,孩子对他的现在和未来来说是种负担。母亲当然同意他的做法,不是因为他那套对自由的看法,而是她考虑到了自己的精力和身体状况,不再适合抚养一个孩子。 这是母亲透露给安菲唯一的秘密,女人间的秘密。她生活中的别的事情她绝口不提,安菲也不会问起。 在北京一年连搬三次家的时候,装着母亲书信的袋子不翼而飞了,安菲在与人合租的新家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打电话给以前的房东打听旧物的下落,他说新住户搬进来之前他确实看到一个草编的手提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仍在角落里,他误以为是垃圾。扔了。 安菲和母亲的书信往来就此结束,写信和回信的时间溜走了,他们开始了视频聊天。隔着电脑屏幕看到的母亲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面部日渐苍老的纹路被昂贵的化妆品填平,但是额头上浅浅的永久性的皱纹化妆品也遮盖不住,母亲衰老的速度比父亲快。因为没有朝夕相伴的感情,他们之间总有一种难言的陌生,说话时会出现很长的停顿,不自然的等待的安静。一种疏远而不失友好的关系维持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安菲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醒来离开房间的,总之已经很晚了,安菲发现母亲不在床上,她起来在家里找了一圈,发现洗手间里的母亲正对着镜子眼泪横流。灯都没有开。黑暗是个没有颜色,没有线条的大轮廓,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安菲走上前,拍拍母亲的背,说了句别哭了,妈。安菲的话并非作为一种安慰而说出,可是却暖人心扉。 我心里难受,菲菲。母亲说,很疼。 母亲的眼泪水银似的在安菲的灵魂里滚动。安菲握不住她悲伤时刻的眼泪。 我明白,安菲说。 哭累了,母亲洗干净脸,上了床,在朦胧的月影里安恬的睡着了。安菲蜷缩着身体,很快也进入了深度睡眠的状态。零零洒洒的银色小星星沉入安菲与母亲梦里的巨大空洞里,母亲的呼吸声是安菲银色梦里的点缀物。 母亲精疲力竭时,她仍在想念,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这种想念,她已无力偿还。安菲和母亲的想念如出一辙,却无法伸手触及。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没人看见,没办法停下来。窗外的橘子树结着华而不实的果实,黯然伤神。 小孩子的想念都是锁在心里慢慢发芽的,因为想念一个人,他会从睡梦中哭醒,双手合十,祈祷遗忘,不用手掌和纸巾擦拭的眼泪,自己会干涸。睡着后,他灵魂的样子一截又一截的纳入他的躯体中。他的容貌不同于一般的孩子。 睡吧!母亲眼里的是月亮,女儿眼里的是太阳。 安菲和母亲只共同度过了7天,母亲和浩东送她去机场,入了安检安菲回头张望,母亲和她招招手,安菲终于难过的掉下了眼泪。就在眼泪滑落的这个寻常的瞬间,安菲的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她觉得母亲已经不再爱她,再一次抛弃了她。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爱。没有人会爱她这样的小孩。她不值得被爱。 从母亲的家回到父亲的家,安菲没有了自己的家。她是两段婚姻中被割裂最彻底的那个人,痛苦在她这里汇集,连思考的角度都是悲伤的。她不受控制的自怨自艾在很大程度上了成全了那个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安菲。 黑暗一旦在你的心里安营扎寨,便很难再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草茉莉的情诗》正文 第十九章 夏墨之夏(9我们不会再相见) 我们不会再相见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安菲终于醒过来了,床边放着她的衣服——裤脚磨旧的牛仔裤,白色的棉布短袖,黑色球鞋——一件一件的穿上,然后又倒在床上,感觉很累,安菲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她睡了好几个小时,如果现在天已经黑了,她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在半梦半醒的混乱中,她听到有敲门的声音,符合礼仪,连续三下,单指的力度。 谁? 是我,夏墨。 安菲打开门,夏墨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陷落于沉默里的两个人裸露着心,投射出心照不宣的笑,落在他们手心里的是光阴抖落的尘埃,轻轻一捻,碎成了旧时模样。 16岁的时候,我谈恋爱了。夏墨微启双唇,娓娓道来。 (把对爱情故事的讲述,永远都放在首位。在悠长的岁月中,他将与爱情往来密切。夏墨的爱情故事。) 我喜欢上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说她30多岁,她说她在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她说她的婚姻是漠然和将就的,受到蔑视的空壳子。我没去验证她的话是真是假,她的历史是不是素净纯洁,那对我来说不重要,安菲,我爱的女子,一定是要有她自己的故事的。不能空空如也。 我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灵魂捏塑成她中意的样子,贴合她的形态,甘愿跟着她,接受她的引领。肌肤相触时,我因为害怕而忘记了心动。也可以说,没有任何心动。 我去上海找她,它是多么华丽又多么荒凉的城市啊!我惊慌失措的看着黄浦江上的粼粼细波,怀里搂着的是一个丰满婀娜的女子,她眼里的淡定过滤着我从皮肤里渗出去的惊慌。 我以为这就是一切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里,我们可以成为相爱的人,不动声色的爱过以后再离开。来去自如。 能选择这样爱一个人,有何不好。可是好景不长,她丈夫找到了我爸,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我要求退学。 (安菲认真专注的听夏墨说话,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一个倾听者,永恒的倾听者,但是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有一些小小的骚动。看看现在的夏墨,清新爽利的好相貌,干净整洁的衣着,冷静自制的谈吐,包容谅解的风度,一个全新的夏墨,完全不同于年少的夏墨。安菲更爱现在的夏墨,就像她更爱现在的自己一样。) 爸爸打了我,我没有反抗,像年轻时的妈妈一样,雨点般的拳头砸到我身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我遍体鳞伤的逃离了家庭,几个月后,我知道他的公司倒闭,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缠绵病榻,一蹶不振,双手的力气不足以拿起一颗苹果。母亲又回到他身边,他始终有人陪伴。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她说能陪着你爸爸的人也只有我和你了,不管我们的相处有多疲倦,在这个世界上,他仍是我最亲近的人。 有些母亲习以为常的事情,我却无法理解。我的心头泛着悲哀,顿时觉得他们像一对老夫老妻,无需言爱,只靠惯性的依赖便可以度完一生。 你能相信吗?安菲,他们开始苍老的时候,却突然孤独,再相互做伴,成全自己,可悲的成年人。说到这里,夏墨干笑了几下,以后可悲的该是我们了,他们反而成小孩子了。 离家后,我居无定所的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奋力挣扎,在无名的工作中打发一个又一个白天,我摸索别人的生活细节,揣测别人活着的目的。可是我的寂寞和孤独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阳光和阴影的剧情轮番上演在我的剧场里。 我还是喜欢成熟年长的女人,夏墨说。 夏墨的倾诉是冻结在嘴唇上的玲珑剔透的冰,安菲的倾听是一枚小小的太阳,满目闪耀,闪闪烁烁的词汇流泻出来。 夏墨在说,安菲在听。 你在说,我在听。 在盛产寂寞的角落里,有人说出的一些话,是在说你,也是在说我。倾诉不再是新鲜的事,日光底下,语言的溪流缓缓流动。 20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大我20岁的女人,夏墨说,她离异,带着孩子,我在罗湖区的酒吧里做调酒师,想着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娶她做妻子,在闹市中安个家,让她给我生儿育女。 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爱她,但是她说我爱上的不是她,我只是爱她破碎的生活,爱她伤痕体验中的眼泪,我的每一次恋爱都是在填补内心的黑洞,我急切的想要被爱,仅仅是因为我想证明自己也能够爱别人,这是最不怀好意的证明。 你倾向爱上黑暗残缺的东西,她说,这是你到达光明必须要经历的过程。我的旅程早已出发,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时光不能碰撞出火花。这就是世俗生活的真相,别再痴心妄想的想要改变什么,苦心挣扎是为了让你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挫败和无奈。 她让我成为了枝桠繁茂的男人,我在她的怀里完成了蜕变,脊背上长出了翅膀,我们分开了,安菲,一段虚幻的黑白梦境结束了,阳光下的泡影也破碎了。 我不再奢望肉欲或是爱情能拯救我的彻头彻尾的空虚,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事情。 安菲,炎凉的世间,我们要如何获取深爱? 再成熟一点,夏墨,三十岁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现在还太年轻,安菲说,年轻的一塌糊涂。 安静的等待。夏墨的沉默。安菲的心里开了一朵山茶。她与夏墨交谈的这一刻,也仅是恢宏时间里的一个小插曲。河流上的阴影。瞬间交汇,然后散去,如水上的浮萍一般。 我会娶你,安菲,也许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夏墨突然说,流畅认真的笑。 脆弱的玩笑话,他们不会当真,但又有说出口的必要,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温暖话即便是假的我也愿意多听几遍。这个你,是我在你身上的投影。 善良的人生活在一起不能保证幸福和快乐,但是却能保证不伤害彼此。安菲和夏墨都曾天真的这样想过吧! 我会嫁给你,安菲说,也可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好像突然之间没有可以再说出口的话了,这一刻,又要安静下去了。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女人野猫般的叫声,他们变得尴尬了。 我那会儿做梦梦到下雪了,雪花很大,很凉快。这个时节下雪会很奇怪吧!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你坐车又累,又口渴,才会做那样的梦。 你在研究梦吗? 只了解一点点,我有时会去大学听课,有老师讲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你听说过梦的仿同和凝缩作用吗? 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但是根本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过大卫林奇的电影吗? 没看过。 如果你没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你就不会知道梦是怎么回事,也就不会看懂大卫林奇的电影。虽然我读过这本书,但是还是不明白梦是怎么回事,还是看不懂大卫林奇的电影。我们学校的那个老师是专门研究弗洛伊德的,很多学生都慕名来听他的课,谁都躲不过神秘的诱惑,虽然一个学期结束后,我们只学会了一句,梦是愿望的满足。整本书的精华,核心思想。 我想我是太能说了,对吗? 实际上你给了我灵感。安菲再次强调。) 你还做那种可怕的梦吗? 劳累过度后,偶尔会做。我永远是个在梦里奔跑的少年。 她突然想要碰触他,吻他,把一根手指放到他光溜的脖子后面,当他们在窗前看星星时。 (小男孩的一生只温暖过一次,那就是在幸福路上和她一起看星星的这个夜晚。她仍然想温暖他,照耀他。成为可以温暖别人的人,特别的人。) 她站在他的侧面,靠后一点。他没有避开,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回头拥吻了她。嘴唇划过彼此,光滑而柔软。每一寸皮肤都在冒汗。甜蜜而冷艳的汗。 熟悉的感觉,多么熟悉的感觉…… 棉布胸罩的暗扣还没有扣好,他手部的动作很轻柔,像羽毛一样……继续吗?他问。 是的,继续,这样很美妙。他期待中的答案。 喝咖啡吗? 好。 他吻了她的鼻尖,去买咖啡。 他出去了,再没有回来。 这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一个不可抵挡的梦境在安菲的心里落下一阵细雨。可能有令人不快的清醒。 安菲离开莫南小镇后,夏墨也一定走了。他不可能一直住在那里的,那不是他喜欢的地方。他一定走了,但是具体是在什么时间,安菲不得而知,外公的葬礼过后,安菲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夏墨说声再见。她有夏墨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没有发信息告诉夏墨她要走了,那时的她憎恨别离。当她想起要拨通夏墨的电话号码时,它已经成了一个空号,未投入使用。 离开莫南小镇以后的夏墨遭遇了什么?回到他父亲身边了吗?还继续念书吗?安菲无法知道。但这是写故事,可以有虚构,可以有不那么的真实存在,绝对的诚实是愚蠢的。他们可以再次相见的。 时隔这么多年,怎么才能让两个只在夏天相识的孩子重新见面呢?世界这么大,相遇总是困难的吧! 夏墨也有安菲的手机号码,而且安菲一直没有更换那个号码,直到现在,这就是他们能再次见面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方式让他们再见面——巧遇——发生在她(或他)上下班的路上或是不常去的地方,或是因为一场计划中的旅行,在两人都没去过的城市里,他们擦肩而过,随后又迅速回头,凝望着对方的脸,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原来是你,真的是你。 安菲更喜欢第一种虚构,那样显得更不可思议——某人记着你的电话号码,但他从不认为会拨通,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但是有一天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拨出去,结果电话打通了,虽然声音变得陌生了,但还是原来熟悉的那个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惊喜。 加班结束的傍晚,余热消散,依旧是在夏天,安菲接到了夏墨打来的电话。 惊喜!难以置信! 夏墨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又问了安菲好多问题,多数是关于那个夏天稀少但永远都能大段大段在心里讲述的事情,安菲一一应答,一切都还是完好无缺的,大家相安无事,相互记挂,给彼此留下足够的空间,避免多余的打扰。 他们迫不及待的约定见面,在福州,安菲去找夏墨,并且住在了夏墨工作的酒店里。他清新爽利的好相貌让他成了酒店的大堂经理。他也有自己的公寓,地方不大,刚好一个人住。 今晚你就在这里,明天带你去我家。他说。 好,安菲答应了。她很想看看夏墨的房间。 从北京到福州,安菲还是选择她认为最安全最踏实的出行方式——坐火车——尽管路途漫长,很累,很困,以至于在见到夏墨的中午,她先把自己交给了睡眠,然后是需要被填饱的肚子——t骨牛排,意大利肉酱面,粟米汤,冰激凌——安菲吃了两人份,夏墨只喝了一杯蓝山咖啡。下午四点多,他已经吃过饭了。和另一个经理换了班,说好要陪安菲的。 酒店的房间让他们想起了小时候的那次经历,但是两人只是不约而同的笑笑,没有对过去的自己做任何评价。他们已经长大了,踏入了成年人的阵地,只会在心里再次体验着那件事,然后永远的封存起来。 他们把现在的自己充实了这个房间,甚至是整个酒店里的所有房间,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各式人物的基本感觉——味觉、触觉、嗅觉——搅混在他们四周。 沉默开始,夏墨的沉默,这沉默持续了多久,他好像感受不到了,可能是永恒,也可能是瞬间。安菲开始讲述,她也应该和夏墨讲讲自己这些年的情况的。 安菲在讲,夏墨在听。 她的职业——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在办公室里修改文件,安排会议,负责迎来送往的秘书性质的职业是她最早接触的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工作,接近她大学时学的专业——汉语言文学——但那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私人开办的画室里教十几岁的小孩子画画,但是她对画画的兴趣没有那么强烈了,也可以说彻底没有兴趣了,厌倦了,只能继续跳槽。她还在丽江的客栈里做过六个月的服务员,她想坚持一年,但是没能坚持下来。毫无疑问,她的生活经常性的出现捉襟见肘的窘境,每当动用父亲存给她当嫁妆——他给她的时候是这么说的——的那笔钱时,她又感觉很羞愧。但是面对下一次择业时,她又会重蹈覆辙,对待职业这方面她明显的缺乏耐力和恒心。 但是人总有想安定下来的时候,不是吗? 她目前的职业是和文字有关联的,杂志社的一枚小编辑,负责生活板块——废物变宝,巧妈妈的好帮手,女性秋季美容小贴士——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干这个,不过这也不错,新的尝试会是种不错的体验。她的妥协。 她生活的城市——大连、北京、上海、贵阳——生活总有不尽人意的时候,而且是占大多数的时候,但是经过好几年的调换工作,更换生活城市等等等的打磨和锻炼,她总算学会了如何在社会生存,比起刚出校门时直来直去的鲁莽和不合时宜的乐观,她这些年可真是没少进步。 你确实是变了很多,安菲。比那个时候更坚强了。 小时候的坚强是假装出来的,现在的坚强才是真实存在的。 安菲笑。 最后她定居在了贵阳——大学毕业后她在这里的苗族小学做过一年的支教老师,教绘画和英语,她知道自己以后生活的城市一定会在这里——是她喜欢的城市,郁郁葱葱,细雨绵延,经营生活的地方无需太大,喜欢就好,虽然她在这里举目无亲。 那当然,她肯定需要有人照顾,真心实意的接受别人的爱意。 顺其自然的还得再说说她的情感状态——一年前结束了一段恋情,目前单身——颓败和轰烈的爱情也曾在安菲明焰的两瓣心上留下划痕,这是个失败的比喻,两瓣心,听着像两瓣橘子,不够妥帖,但是安菲喜欢,她写过的所有话中,最钟爱的只有这一句。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这和她的坏习惯脱不了关系。坏习惯成全了一件好事。 现在,安菲和另一个叫安菲的女孩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连接起来。是爱情眺望中的一段真实的小插曲。 深夜11点钟,加班结束后,安菲穿着球鞋去跑步,深夜北京的空气仍然糟糕。跑在她前面的是个强健的身影,安菲调整自己的步调,跟着他跑,隔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他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她预感他会回头,她希望他会回头。他回头了。 你这样做很危险,他说。 这是一个从儿童时期养成的危险习惯,跟在不认识的人背后,男人或者女人,走他们走过的路,抵达与她无关的目的地。安菲跟着他们走是有目的的,她希望那个人能回头问她一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但是从来没有人回头问过她,他们甚至不知道安菲的存在。 如果他们回头,她最想说的是,用请求的语气和坚定眼神看着那个人,带我去别的地方。幼年的安菲没有勇气开口说出她最想对陌生人说出口的这句话——带我去,而不是让我们去——这对她很重要,这意味着冒险。 去什么地方?他们不会这样问,而是语气坚定的对她说,好吧,带你离开这里。 仅仅是带她离开就足够了,完全陌生的冒险。 然后有一天——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像她小时候坚信的那样——安菲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了,隐藏了自身的危险性,遇见所有的可能性。这些窜涌在血管里的话永远消失不见了。 他们是在跑步时认识的,中间的过程就不必赘述了,生活嘛,千篇一律的,不难想象的。 结果呢?你能猜到的,夏墨。他们分手了。在奔跑中认识的男人最后也在奔跑中离开了安菲。 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他问安菲,为什么你只爱你自己?为什么你不能用你的心接纳一个爱你的男人呢?爱情的保质期对你来说为什么如此短暂呢? 这始终是我自己的问题,安菲说,我没办法和别人——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建立长久亲密的关系。 安菲送他出门,那时是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两人最后一次一起跑步,沿着护城河边,他说,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和名,我已经离开你很久了,而你的离开也正合我的心意。 这样挺好,安菲说,当我们还在一段关系中的角色没有变化时,你已经爱上了别人,而我也早已不爱你了。我们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表白,不是通过表白要变相的索取你的爱意,而是要表白我们的分离。不再有任何纠葛的分离。 我很自私,安菲说,我也想多爱你多一点,像爱我自己一样去爱你,但是我做不到。如果你真的爱我,请允许我多爱自己一点。 他停下来了,安菲跑过他身边,继续跑,没有停下来。 这样挺好的。他说,确实是挺好。 跑起来,一路风波的跑起来,别再回头。他们的身体随着奔跑有了微弱的变化。 再见。恋恋不舍的时光,我在奔跑中和你一一作别。 再多一点的讲述,还有吗? 没有了,讲完了。 他们没有上床,没有,肢体的接触只有两次,刚见面时的拥抱,足足有五分钟,像多年未见的爱人一样。最后夏墨仓皇而逃时的一吻,都发生在虚构的情节中。 就这样过去的旧日时光,挺好。安菲对着流动的空气说,关上了一扇不会再打开的门,她从梦中的酒店走出来,走到街面上去,摇摇欲坠的路灯抚摸着她瘦小的身影,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不管是在虚构中还是现实中,她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城市,也不了解在这个城市中的自己。 安菲开始跑起来,在人影和灯影交相辉映的马路上,她跑得忘乎所以,跑得一切成空。仿佛一场大雨在追着她跑,因为没有带伞,她只能越跑越快。 跑起来,安菲的体内不断释放着轻松和快乐的波层,这波层透过她似有若无的微笑触碰到过往的路人。他们互不相识。 车窗内外,一切在夜语着,火车与铁轨的摩擦声为夜而疲困着,安菲揉擦着眼睛,小美不知何时离开了,难道火车在中途又停了一站?自己睡得太熟,而没有觉察。 故事可能出现的第二种结局是一种愿望,安菲的愿望,也许也是少年夏墨的愿望——生活被搅扰后,他又有了不朽的爱——未能实现的愿望。 那么,故事的第一种结局呢?夏墨的名字在安菲心上跳着。 当夏墨的消息再次传来时,他成了人们唾弃的杀人犯,锒铛入狱。和安菲一样,他也未满三十岁。他杀害的是个年长他好多岁的女人,情杀,因爱生恨,毁尸灭迹。安菲是在新闻上看到这个消息的,加粗的黑体字从电脑屏幕里跳出来灼烧着安菲的眼睛。起初安菲被这个消息震翻了,但旋即她便接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残忍。 千真万确的消息,夏宁柯供认不讳。安菲几乎要忘记了夏墨的真名是叫夏宁柯。 安菲从来没去监狱看过夏墨(如果她真想去看他,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他服刑的监狱的具体位置,但是她不想去看他。)她也不想说什么原不原谅的话,因为她没资格也没有权利说这样的话。 想起夏墨的某个瞬间,安菲总觉得自己见证了夏墨身上比犯罪更可怕的事情,心的死亡。他的白天始终披着黑夜的外衣,比黑夜更黑,更暗。盲人一样的黑。他被抛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 我们真的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明白我们真正怀念的和我们再也不想重温的到底怎样的人,怎样的事。 安菲的心里一阵愕然,不明下落的夜晚,她不会再逃遁。曾经单薄的少年从她的记忆中离去,挣脱,各自孤独着,永远无法靠近。他已飞奔入夜,奔跑如飞,有人追着他跑。一个人在跑,另一个人在追,在一切奔跑中逐渐失去了身体的重量,此后关乎生活的体味便守住了整颗心的重量。 渐行渐远的夏墨在有规律的呼吸节奏中对渐行渐远的安菲说,灵魂里带着伤的人只能是不停地奔跑,跌跌撞撞的自己成长,没有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我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夏墨的疑问,安菲没有解读的。 蓦然间,安菲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夏墨,夏墨只是一抹浓郁的绿色,在她的世界绽放着,晕染着。 再见。夏墨。 再见。我们早已被风吹凉的十三四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