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满乾坤》 第1章 第一回上京城纨绔小隐,昆仑宫密旨夜传(上) 上京这鬼地方,冬日极寒夏季苦热,春末这几日尤其难熬,早上出门时说话尚冒白雾,晌午一过便热得大爷我周身冒汗了。外头还略风凉,这人挤人的赌场里热得真有如蒸笼。饶是玉碗儿和铜盆儿一人举着一把芭蕉扇在一旁玩儿命地扇,也未能将大爷我体内的火气和邪气驱走,一张口便如要喷火一般。 玉碗儿大名尹玉碗、铜盆儿大名尹铜盆,皆是我府里的小厮,平日在我身边伺候的除却他二人,还有尹银筷和尹金勺,名字都是我取的,意在家里能多添碗筷,人丁兴旺。然而现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冯老二!你又产难了是不是,平日里喝酒推三阻四也就罢了,打牌你也这般拖沓,比个娘儿们还不如!” 这话一出,从回风楼赶来陪我等打牌的窑姐芳芳却不爱听了,“哟,瞧尹大爷这话说的,奴家打牌可从没如冯二爷这般,便是输了银子也是从不拖欠的。” 芳芳脸上的粉涂得极厚,我在她名副其实的“雪腮”上轻轻掐了一下,果然沾了一手□□,因赶忙不着痕迹地将手指在精织棉缎子的桌布上蹭了蹭。不过这倒没有影响我打牌的心情,我对她笑了笑,“芳芳的牌品素来是极好的,把冯老二与姑娘作比,是我该打!” 大抵我这淫邪的笑容起了作用,窑姐芳芳的“雪腮”竟染上霞色,她美目含情地看着我,道,“大爷只会拿这些好话来哄人,却从不见你来回风楼看人家。当日你随林大官人头一遭到我们楼子里来喝酒,那情那景奴家这辈子都不能忘却。你们读书人那话怎么说的,惊为天人?不少曾见过大爷真容的姑娘都想再一睹尊容呢,大爷却不爱来了。” 我给她看得一颤,后背上的汗毛如同三军练兵时的兵士们一般,齐刷刷地站了个笔直,忙朝身后的玉碗儿和铜盆儿摆摆手,“别扇了别扇了,不热了。” 冯老二一直觊觎芳芳而不得,方才芳芳那一席话又如同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他面上必定挂不住,意欲找补回来。果然,他一边将一张五筒扔在案上,一边斜睨着我阴阳怪气地道,“既然芳芳姑娘对尹大公子青睐有加,不如趁早收山给大公子作妾室。我瞧着你二人不仅面相相合,名字也像是一家人。你说是也不是啊,芳满?” 我瞪了冯老二一眼,没说话。芳满是我的字,父亲去世后便许久没人唤过了,冯老二每每意欲嘲笑我像个娘儿们的时候便会这么叫。旁的事我可以不与他计较,但表字是我那没什么文化却爱子如命的爹取的,容不得别人轻贱。 一起打牌的除了芳芳和冯老二,还有太常寺少卿孙擎。论品阶,比我这五品太史令还高了许多,只因是寒门子弟,深谙朝里无人莫做官的道理,是以想攀附冯家和尹家。今日花银子把这深得冯老二青睐的芳芳姑娘请出回风楼的便是他。 既要攀附,自然是哪头都不愿得罪,此刻便打圆场道,“芳芳姑娘似是与咱们冯二爷更情投意合些,大公子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来是已有属意的佳偶了。我等也不多打听,只看届时是哪位佳人这样好的福气。” 他虽谄媚,心却是不坏,我与他相识数年,并未见他加害于谁,因而今日也不好拂他的面与冯老二那混账唇枪舌战。然我向来是吃不得亏的性子,怎可轻易放过辱没我爹的人。 看看桌面上的牌,我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一局冯老二出过的牌,又将自己的一把散张来回摩挲了两遍。饶是铜盆儿见惯了我变戏法的本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筒一色吓了一跳,一口气抽得“嘶嘶”作响。 他这一抽气倒把做贼心虚的我吓了一跳,手心、指尖都渗出一层汗,摸着麻雀牌都有些滑手。不过我却并不怪罪于他,换做是本大爷我,也得惊得抽气,一把摸四张混子也和不成的牌,竟被我偷梁换柱成和四、六两张筒字的清一色——三张一筒、三张二筒、三张九筒,四筒、六筒各两张。 以我对冯老二牌品与尿性的了解,他此番原是想和个平和的,渐渐地却又生了几分要打十三幺的气势。他方才丢了个好好的五筒,手里必还有个四筒或者六筒,因桌上另外三人都不和筒字,他下一手必将那四筒或六筒弃了。如此,正是点了我一手清一色碰碰和的炮! 我心里笑得奸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芳芳虽未看出我的异样,却不解地抬头望了刚抽猛了的铜盆儿一眼,玉碗儿忙笑道,“哟,我竟一个不留神踩着你的脚了,你且忍忍,家去拿冰敷上一敷便无大碍。” 回头看了看玉碗儿天衣无缝的笑容,我由衷地钦佩他。并且决定,这回出千若是成了,下回还需得带着他。 轮着芳芳出牌,她竟将自己的万一色拆了,送了一个三万出来。且这三万竟是送到我的门前……我想了想自己方才出牌的套路,这善解人意的窑姐芳芳姑娘大抵是误会了。因是握着一把散张,我才既不要筒字也不要条字的,没想到芳芳竟误以为我要万字,还颇讨好地喂到我嘴边来。我倒无甚,只是此举却恰恰打翻了冯老二的醋缸。他狠狠拍了牌桌一下,大有怒发冲冠之势,“尹子路!你有没有种赌大一些?!” 我看着自己的筒一色,心中很是雀跃,面上却只是挑挑眉,“多大?” “今回不赌银子了……”他瞪着眼咬着牙,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味道。 然我却对银子之外的东西不感兴趣,想着他大抵是要赌芳芳,因道,“不赌银子赌什么,难不成赌人?呵,愚兄怕你丢不起!” 冯老二倒没与我计较,只傲睨道,“赌金子。由一番二两银子换成一番二两金子,你敢不敢赌?” 小兔崽子!不就是瞧着大爷我家业不若你冯家枝繁叶茂吗,竟以几两金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也忒目中无人了!我将一张无用的红中狠狠拍在桌上,一字一顿道,“不、敢、赌、的、是、龟、孙!” 冯老二是我下家,我方才将红中摸来的时候顺便帮他摸了下一张,是一张九条,他必然会留下。我只需静候他将那张筒字打出来。 “五筒!” “和牌!” 几乎是在冯老二扔出又一张五筒的同时,我将自己的一把牌推倒在案上。 “大爷!”铜盆儿这孩子忒没城府,脱口就喊了出来。不过亏得他喊了出来,我才发现自己推牌推早了…… 没想到这小兔崽子是一对五筒,大爷我和的可是四、六筒…… 诈和,那可是给桌上另外三人每人赔四十八番,一番二两黄金……我在心里算了一算,亲娘诶,二百八十八两黄金?! 后脊梁一片冷汗,我顿时觉得有块大石压在自己心口。大抵我此时脸色也很骇人,芳芳姑娘面露担忧关爱之色,“大爷这是怎么了,和了牌倒瞧着比放了炮还忧郁些。” 冯老二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是诈和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眼瞧着自己的汗珠子顺着睫毛滴下来砸在手背上。 诶?!这一滴汗,它砸得好,砸得很好。它不偏不正砸到我的手背上,让大爷我注意到自己虽将牌推倒了,右手却还覆在三张牌上——放在最边上的三张九筒。 我抬起头来泰然一笑,“诈和那档子事,也只你冯老二做得出来。”以左手抹去了右手背上的汗,我将右手从容地从三张麻雀牌上移开。两张九筒中间赫然夹着一个五筒,轻巧地拿起这张五筒与冯老二放炮的那张五筒一同排在两对四、六筒中间,我极谦逊地笑了笑,“这五筒若是芳芳姑娘打的,我或许就不和了,但你冯二公子送上门的金子我岂有不收的道理?筒一色,点炮的输我四十八番九十六两黄金。怎么样,冯老二,是现钱还是记账啊?” 冯老二惊得目眦欲裂,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鹅蛋。“这……这……这……” 他一连“这”了一十八声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催他,“少装疯卖傻,赌债也是债,欠债还钱!” 冯家到底是要脸面的名门世族,冯老二终究是个要脸面的纨绔子弟,他虽已惊得闭不了眼合不上嘴,却依旧没有打算赖掉这九十六两黄金。他哆哆嗦嗦地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黄金镶边玉佩取下来,交到了自己的小仆手上。 那小仆哭丧着脸道,“二少爷,这可是您满月后就一直带着的生肖玉佩啊!” 小仆这话应该不假,冯老二是属猪的,我还穿开裆裤时就见他戴着这块金镶玉的猪头玉佩,想来是他傍身的宝贝。 冯老二的嘴还是合不上,他忍痛摆了摆手示意小仆将玉佩给我。大爷我亲自接过了玉佩,小仆还依依不舍地拽着那猪头下巴下耷拉着的丝线穗子,“尹大爷,我们二少爷这块玉佩少说也值二百两金子,您的手也忒黑了……” 我一个巧劲夺过猪头,心情大好地未与小仆计较。 冯老二见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宝贝竟握在了我的手中,似乎又一番悲从中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我,两瓣已不见血色的嘴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而后便眼睛一翻,厥过去了。他的小仆、芳芳、孙擎等一干人等立时一窝蜂似的扑上去唤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敷帕子,好一通鸡飞狗跳。 今日一役是实打实的大获全胜,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把玩着光滑的猪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竟也觉得有些闭不上嘴合不上眼了。刚想唤玉碗儿给我顺顺气,便也一口气没跟上,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一回上京城纨绔小隐,昆仑宫密旨夜传(下) 再度醒来时,天已黑了。弗一睁开眼就看见玉碗儿哭丧着一张脸窝在床边,如丧考妣。然按照玉碗儿的说法,这不应当是“如”丧考妣,应当是丧了考妣,他常说大爷我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么。 “小兔崽子给我喜笑点儿!大爷我还没死呢!” 玉碗儿立刻由悲转喜,把天上能叫得出名字来的神仙都谢了一遍,“大爷,您再骂我两声,玉碗儿听着真舒坦!” 我颇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打麻雀牌时他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人就傻了? 玉碗儿似乎并没有傻,他听到了我的心声,“哎哟,我的爷,我没傻,我是听着您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就高兴。您睡了一日一夜,我吓得连宫里的胡太医都请来了,硬是瞧不出毛病,您说吓人不吓人?” 我亦觉着蹊跷,我虽然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却好歹是个官家子弟,怎会只因赢了一百两黄金就高兴得昏过去? 然我既已经醒了,便不再纠结这些,反倒有些担心起子凌来。“二爷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吗?” 子凌是我的孪生弟弟,此时正在西疆运筹军需粮草。因着我二人是并蒂双生,自幼便有些普通兄弟没有的牵绊。七岁那年,我贪玩掉进了昆仑宫的荷花池子溺了水,情势十分紧急,太医说再晚半刻钟就救不回来了。子凌明明好好地坐在南书房里跟着太傅念经史子集,却在我溺水之时从紫檀木的椅子上毫无征兆地栽倒下来,昏了半个时辰才醒。 因而我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先问问他可曾受牵连。 “大爷放心吧,二爷好着呢!刚昆仑宫有人传话过来,说西疆打了胜仗,正是咱们二爷运送粮草及时的功劳。圣上已经传令下去,封二爷为指挥使。西疆这一战打得漂亮,日后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还指不定有多少高官厚禄等着二爷呢!”玉碗儿一脸的兴奋,仿佛已经看见子凌怀黄佩紫地站在朝堂上。 “知道他平安就行了,上阵杀敌、为国尽忠那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断不能伐功矜能、居高自傲。子凌不是这样的人,咱们也不能往他脸上抹黑。”况且,能为太子卖命,子凌那小人精只怕再苦再难也甘之若醴。 问过子凌,我又想起了那日被我气得翻了白眼的冯老二。“冯老二如何了?那金镶玉的猪头你们新鲜够了便拿去还了他吧。”我与冯老二素来都是混闹惯了的,今日他打我一拳、明日我还他一脚的,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诓他一百两金子也就罢了,为了一把麻雀牌拿了他的命根子还真犯不上。 “哪儿还用得着爷吩咐,今儿个晌午前银筷儿便带人将冯二爷那金镶玉的命根子送回冯府了。冯太尉立刻给封了一百两黄金,还打赏了银筷儿几个。”玉碗儿到底是跟了我许多年的,我还没醒便已将差事办妥贴了。 这厢正与玉碗儿叙话,金勺儿就蹿着小步跑进来了,“大爷,宫里来了密诏,传旨的公公正在前厅等您呢。” “哟!这可耽误不得!”玉碗儿边急匆匆地去寻我的朝服边问,“传旨公公可说了是什么事儿不曾?” 金勺儿像根柱子似的傻站在那里看着玉碗儿,“不曾说,公公只说太子殿下还另外传了一道口谕,让咱们大爷常服接旨即可,不必拘礼。” “常服?这……”玉碗儿愣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我。 我叹了一声,“这确是于礼不和,然既是太子殿下的恩宠,咱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想当年我兄弟两个日日与太子厮混在一处,莫说是常服相见,光着屁股一处洗澡都是寻常。 玉碗儿得了我的话,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套常服与我套上,我这才屁滚尿流地赶去接旨。 因是密诏,圣旨上并无甚么“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的屁话,然我肚子里墨水委实少得可怜,总共才四五行的圣旨硬是对着红烛相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看懂。 俗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说的就是我和我那孪生弟弟尹子凌,不幸的乃是,区区不才在下我正是是那个得扔的货。 这不,要把我扔出大宁的圣旨已经攥在手里了。 其实内情我早已听说了,此次护送公主至夏梁和亲,原是定了子凌为和亲使的,然他未出年便被派到西疆的战场上,如今又封了指挥使,实在分身乏术。夏梁的混账太子又借着上次来宁国共同治理水患时见过子凌一面的由头说甚么与他一见如故,指名要大宁太子近前的尹护卫前去。分明就是明知他不在上京,故意要与我大宁国为难。 大宁国地广人稀,且连年征战国力疲弱,如今西疆战火连连,若更要分出兵力来对抗雄踞江南沃土的梁国无异于百上加斤,数十年间对他们向来是能忍则忍。否则,也不会屡屡派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远嫁异国他乡,以换取十几年苟且偷安。 这一下可急坏了圣上,西疆前线不能少了尹子凌,南下和亲亦要尹子凌亲自前往,教他到哪里再寻得第二个尹子凌来呢? 巧就巧在这世上还偏就有第二个尹子凌,没错,就是尹子凌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剩的哥哥,皇城上京出了名的不肖子弟,鄙人尹子路是也。 尹子路不思进取,好逸恶劳,嗜赌成性,品行不端……却偏偏跟志从高远,忠君爱国,轻财好施,德行贵重的尹子凌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原本想着,这大抵是女娲娘娘不厚此薄彼苛待于我的缘故吧。既把我生得一无是处,便须得给我一样活命的法宝,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还可以顶着子凌德行贵重的脸去招摇撞骗。 可谁想到,第一次用到这张脸,便是要命的差事。 我随手将密诏折成了一朵绢花,悬在红烛一跳一跳的光焰上点燃了。传旨的小太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手,生怕错过了什么一般。绢花烧得只剩一个瓜子大小时,被我一下攥在了手里,再摊开手掌,里面已经是白灿灿的一锭银子。 小太监看得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我手一扬,便将那五两银元宝掷到小太监怀里。“请公公喝茶的。” “早听闻大公子的戏法儿变得出神入化,国中无人能出其右,今日一见才知传闻所言非虚,所言非虚啊。大公子您生得玲珑玉质,又能信手变得万物来,莫不是……莫不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吧?” 晚饭时吃的烤羊腿在胃里一阵翻腾,我挥挥手,让那小太监下去了。我不过是太子的宠臣的哥哥,便被旁人这般阿谀奉承,子凌平日里在宫中都是怎么受过来的啊? 想到子凌,我又唤住那小太监,“公公且慢。” 他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望着我,“大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这圣旨……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殿下的意思?” 小太监看看手中的元宝,踌躇了片刻才道,“圣旨,自然是圣上的旨意。只不过,圣上下旨的时候太子殿下也是在的。” 那便是太子的意思了,果然。 我点点头,“多谢公公。” “大公子客气了。”小太监又朝我作了个揖才下去。他言必称“大公子”如何如何,自然是从子凌那边论起来的,若真按规矩,却是该唤我“国公爷”或是“尹大人”。然子凌是太子身边的宠臣,一声“大公子”既亲切热络,又彰显出我老尹家在朝中独一无二的那份荣宠。 这荣宠自然也说的是太子殿下的青睐有加。 当今圣上久病缠身已是风中残烛,朝中大局一直由太子曜日凛把持,万岁人虽然还坐在那把龙椅上,江山却已是儿子的了。素日的圣旨也大抵都是太子借万岁之口下的旨,今回这道代弟送亲的圣旨,我却盼着不是出自太子之手。 当然,这盼想委实可笑。当朝太子殿下他哪怕只有一次下旨的权力,也会用在这道旨意上。 何故?但为君故。 君?谁? 数次救驾,功勋卓著,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昆仑宫正三品一等侍卫,尹子凌。 其实此人还貌如良玉,神态风流,生了一副羡煞女子的好皮相,因我与他样貌毫无二致,便不厚着脸皮说这些了。 总之,我们老尹家坟头上长了幸运草,如今尹子凌尹二公子乃是太子殿下跟前顶顶红的红人。这还是旁人看得见的,至于这看不见的……我只能说,我们家子凌可是曜日凛心尖尖上的人。 既是太子的心肝儿,他又如何舍得送到梁国去。这一去,说是护送和亲,去去便回。可若当真只是到那里应个卯,夏梁太子又如何会大费周章地指名要子凌前去?八成是他看中了子凌斯人,筹谋跟宁国的太子要了他。 如此,不是要挖他曜日凛的心肝么?所以我老早便知即使子凌此时就在京中,曜日凛也断不舍得派他去。倒是我尹子路,胸无大志,游手好闲,趁早送与敌国,还省了大宁国每日的一斤白米一斤羊肉。 只是,昔日我与子凌同为太子伴读,从五岁一起长到十二岁。直到十二岁那年时任辅国大将军的爹爹过世,我世袭了他老人家靖国公的爵位,领了个五品太史令的闲职回家镇守尹家老宅,而子凌依旧留在太子身边伴驾。 诚然,他陪伴太子比我多了五年,人又比我稳妥能干些,太子更爱重他是理所应当,我也从不求甚么一碗水端平。只是他曜日凛为了子凌恨不能倾其所有,对我却是卷卷包裹就能扔进狼窝,其高下厚薄之悬殊实在让人心寒。 心里一凉,只觉得夜风都比平日更冷了些。摇椅又晃得人昏昏欲睡,我寻思着索性就在这卧房外间眯一会儿,过过儿再去洗漱。 “玉碗儿,去拿件毛裘短褂给我披披。” “是,是,大爷。”大约外面比屋里还要风大些,玉碗儿的声音竟都是哆哆嗦嗦的。 看来秋天再去打猎的时候得多打几条狐狸,给碗筷儿他们几个也添身狐裘衣裳。转念又想到,今年秋天我怕是已不知身处何处了,还是给子凌留封书信,交与他去办罢。 迷迷糊糊间我又想起爹爹尚在时曾与我说过的几句酒后玩笑话,他说我与子凌出生后不久,家中曾来过一个道士,说我们兄弟两个一个命格极软一个命格极硬。软的一个怕是不及弱冠便得夭折,硬的一个乃银龙转世,幼年失恃,少年失怙,成年亦无妻无后,唯有金龙托生才可压制,行差踏错一步不仅自身难保,山河百里都得生灵涂炭。我爹见他疯癫得可怜,给了他两串铜钱轰出去了。 我初闻此事亦觉得是个笑话,如今看来却是大大的有理。母亲生下我兄弟二人便元气大亏,撒手人寰;父亲不过看着我们长到十二岁,便也因思念亡妻郁郁而终;我天生不足,此去夏梁更是凶多吉少,大约是要折在异乡了,且我今年一十七岁,尚有三年才满弱冠,与那疯道士说的真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子凌虽也会落得个无妻无后的下场,然他到底还有曜日凛在身边,太子便是将来的皇帝,必定是金龙托生命比精金。有他镇着,也不必忧虑子凌会把自己也克死了。 思及此处,我忽然生出一种已安排好身后事的苍凉之感,不由得眼底一热,涌出两滴泪来。 身上略略添了几分重量和暖意,大约是他们把毛裘短褂与我披上了,也不知是玉碗儿还是银筷儿,脚步竟轻得跟后墙根的野猫一样。我含混不清地呢喃道,“待到秋天再上山围猎了,定要多猎几条狐狸给你们做衣裳。” “呵,你倒周全。可有我的份么?” 低沉的男子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便是一年半载不听这声音我也不会辨别不出。我惊得睡意全无,从摇椅上蹦起来跪在来人的脚下,“尹子路参见太子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二回子路断却儿女情,公主深明家国义(上) 上回见曜日凛还是大年二十九他亲自送子凌回府,并且在寒舍用了午膳,我在心中算了算,至今已三月有余。许久不见太子,虽是在家中,行个大礼也是该的。 然按照言官们的说法,见礼过后还应当请罪,就是一边磕头一边情真意切、懊悔不及地说“微臣不知太子殿下下榻寒舍,有失远迎,微臣有罪。” 而后太子会宽宏大量地说,“是孤王的过失,不曾叫人通传,爱卿免礼吧。” 但我以为这一套繁文缛节很是虚伪,我大宁国虽已由“曜日”改国号为“宁”,到底是马背上的民族,不必学中土那些劳什子规矩,免得沾染了他们的酸腐之气。 太子笑着捡起落在地上的毛裘短褂,抖了抖土,复又披在我背上。 “起来吧。” 我起身看了看自年后就未曾见过的曜日凛,大约是子凌去了西疆相思过度的缘故,他竟比年前更清减了,两腮的棱角愈加分明。 “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怕一道圣旨压不住我,再来亲自劝我一劝? “绿盛一走数月,家中必定冷清了许多,你可还习惯?”太子稳稳地坐在我那摇椅上,人虽然矮了一截,气势却分毫不减。绿盛是子凌的表字,太子每每这样唤他,音色中都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粘腻劲儿。 “他素日也是在宫里当差不常回来,倒也还是惯的。只是……来日我去了夏梁,家中可就只剩得子凌一人了。” 太子闻言怔了一怔,复又点点头,“到底你是个剔透的人,此番送白原公主去和亲,我确有将你暂留在梁国之意。她不过是四皇叔的庶女,便是嫁与我大宁国的公子王孙,将来怕也只配做个侧室。倒是你,让我犹如割肉。” “有太子这句话,子路倒也知足了。”子凌那小人精是你的心肝,我是你的肉,心肝固然挖不得,肉割去一块倒也无甚寥寥。不过我之心正如我所言,有他这一句话,足矣。 有道是半斤才好对八两,我不求太子对我有如对子凌一般,也正因为我对太子远不及子凌对太子。他能三番五次舍命救驾,我却不能;他能上天入地任凭驱使,我也不能。 所以连我自己都觉得,做和亲使的本来就该是我。况我身为尹家长子,稀里糊涂活到十七岁,于宗族无尺寸之功,不堪为弟弟表率,不仅说出去汗颜,自己心里也憋屈。如今倒好了,作为哥哥,也总算是庇佑了弟弟一回。 太子随手拿起我放在矮桌上的书,问道,“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自你不来南书房读书后,便再没过问你的功课,都不知你用不用功了。” “前几日翻了翻《南史》《北史》,您手上拿的那一本,不过是本琴谱。”我垂手而立,淡淡地答话。 “哦?”太子似乎很有些惊奇,放下琴谱挑眉问,“你不是一直嫌正史读来无味么,当年太傅逼着你不读,如今自己倒读起来了。”说罢又换个姿势,好整以暇地问,“你说与我听听,都读到些什么。” 我正了正身子,并不看他,大义凛然道,“久以汝为死,犹在邪?吾以身许国,誓死行阵,终不以尔而生进退。”正经八百儿得与前几日摇色子、推牌九的尹大公子判若两人。 太子闻言果然蹙起一双剑眉,“你心系家国固然可嘉,然而此去梁国尚无需你‘誓死行阵’,只需见机行事。事情办成,孤王自当召你回宁。若有性命之虞,孤王如何舍得派你去犯险?” 他这话不说还好,此言一出更是激得我把心中所想竹筒倒豆子了。我直挺挺跪在太子面前,正色道:“靖国公府蒙皇恩多年,子路虽无心功名却不能不为国尽忠,不愿光耀祖宗,但求以身殉国。” 如此一番忠心耿耿的肺腑之言竟也没能让太子的眉头松开,他依旧不解地看着我这个前几日还因出老千赢了一百两黄金而当场晕厥过去的混混儿,如同看着一个忽然便要因失贞而撞柱子的窑姐。“孤王还记得,七岁那年太傅让我等写壮志赋,抒平生之志。你却只写了十个字,‘身未负雄才,岂敢怀大志?’如今怎么又说要以身殉国?”说罢又看看我,些许无奈道:“起来说话。” 我固执地不肯起身,继续立我的贞节牌坊,“尹氏世代奉大宁之威,承皇恩浩荡,不孝子子路资质平平,无才无德,然铅刀尚有一割,子路愿为大宁、为殿下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太子神色稍霁,不知是被我说动还是懒得再听这些豪言壮语,我趁机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回船转舵,换上平日的嬉皮笑脸,道,“嘿嘿,让殿下受惊了。子路并无别的意思,此去夏梁,只求殿下休要将涉险的差事藏起来不交给我,让家史到了我这一代只能写子凌的功业。” 他闭上眼,眉头舒展开几分,口里不知叹了声什么,终于坐起身来,“罢了罢了,上前听封吧。” “啊?” 太子又正色朗声重复了一回,“尹子路听封——” 我只得复又跪在曜日凛面前,需知,这已是今晚的第三回,“微臣接旨。” “靖国公太史令尹氏子路,秉承乃父遗志,克己奉公,廉约明德。吾皇甚嘉之,孤王尤信之,乃加其为一等侍卫,特准佩剑出入昆仑宫。” 昆仑宫是太子的东宫,在储君近前时时佩剑,是莫大的宠信。可是这宠信我也享受不着几日,将我封作子凌原先的官职不过是为鱼目混珠,自此我便彻底是可以代子凌潜入梁国的“尹护卫”了。 果然,尹护卫我还未及到昆仑宫应个卯,便被赶鸭子上架塞进了送亲大队。我打着哈欠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吓得玉碗儿不住在马屁股后边喊,“我的大爷哟,你可仔细着点儿!” 玉碗儿旁边的铜盆儿不仅名字比他大,人比他大,心也比他大。铜盆儿推了玉碗儿一下,“你叫唤个啥,有我在呢,还能让大爷摔着啊?” 玉碗儿伸出纤纤玉指来朝铜盆儿脑门上狠戳了一下,“你这木头桩子知道什么?!爷要是真从马背上掉下来,不用摔个狗啃泥也够丢人了!” 听着二人在身后争个不停,大爷我由衷地庆幸此去梁国没有把碗筷盆勺全套带上……经他二人这么一吵吵,我倒清醒了些,抬眼看了看今日送亲的阵仗,嚯,委实蔚为壮观。 四十八张马皮鼓,九十六支牛角号在城门楼下站成两个方阵,两排明黄色镶红边的宁国军旗在春风中忽展忽扬。 送行与送亲的两队人马各站了一列,分立在城门两旁。我站门东侧首个,在我左边的第二人正是几日前还在一处打牌的太常寺少卿孙擎孙大人。孙大人今日穿着碧玉色的官服,腰间的革带上镶嵌着八块菠菜绿的翡翠,两鬓、前额都梳理得一丝碎发也没有,瞧着十分精神。 我朝他笑了笑,“孙兄,你这是新纳了一房小妾么,周身散着喜气啊。” 孙擎在马上冲我作了个揖,“大公子安好。喜闻大公子高升昆仑宫正三品一等侍卫,擎原想着要去府上贺一贺的,可时间仓促了些。唉,也罢,待我等送亲回来,想必二公子届时也已凯旋而归,多叫上几人,咱们痛饮个三百杯。” “好说好说。”说也奇怪,孙擎虽在太常寺供职,因深得太子赏识,平日大多随着太傅在东宫为曜日凛办事。送亲这一去一回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曜日凛竟也舍得。还有孙擎这满面的春色,白原公主又不是嫁与他,这么高兴做什么? 又与孙擎寒暄了几句,我抬头看看天色,心说这四殿下府上的女眷也忒依依不舍了些,莫不是哭到现在还未舍得让白原公主上轿?她是嫁到梁国,又非嫁到西边的俄羌,梁国太子若是更眉目端正些,她也算是赚了。既不用吃飞沙扑面、茹毛饮血的苦,也不必受伺候老头、一女二嫁的罪。 终于,吉时之前,城门里传来了些动静,一队人马举着大旗浩浩荡荡出来了。马车拉着的大红喜轿大得能装下一张八仙桌,公主在里面打麻雀牌都够了。不过那明黄色的大旗晃得我有些头疼,这也不知是白原公主的父王还是哥哥,怎敢用这么僭越的颜色。再一看旗上的大字,我的头就更疼了。 我捂着额头唤玉碗儿,“玉碗儿,快过来,爷头疼,你给爷看看那旗上写的是什么?” 玉碗儿仰着脖儿谓我道,“大爷,大旗子上书‘昆仑’,是太子殿下的仪仗啊,您迷眼了?” 我抬起头来朝队伍中为首那人望去,明黄色的蟒袍熠熠生光,砂金色礼冠下年轻的面庞庄严稳重,全然看不出是个才及弱冠的少年。曜日凛太子之位立于冲龄,圣上软弱慈悲,朝臣结党营私;西疆俄羌蠢蠢欲动,南面梁国虎视眈眈。太子上为父分忧,出谋划策,下清除党派,恩威并施;对俄羌竭力死战,对夏梁权宜退让。以一己之力强压内忧外患,保大宁国数年平安。 思及此处,想想与他计较琐事的自己,实在浅薄了些。他是肩负一国兴亡的承天命之人,哪里有想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闲工夫。子凌与他亲密,想必半是因两人的情谊,半是因子凌对其大业的助益吧。 不知太子可是有感于我的目光,他亦微微侧首远远看了我一眼,信赖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亦对他投以一个“放心”的微笑,在他心中或许尹子路只是从一个吃凉不管酸的纨袴膏粱变成了一个打算精忠报国的国之栋梁,然而在我心中,有一些东西却一去不复返。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他是憧憬也好,是怨怼也罢,都随着这送行的风沙逐风而去。我依然效忠于他,甚至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此乃靖国公后人对大宁储君的的效忠,再无儿女私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二回子路断却儿女情,公主深明家国义(下) 此去梁国送亲,我还余下一个心结未解,这个结便是去和亲的白原公主。白原公主是大宁国当朝安王的庶女,小字嫤妡,原号白原郡主,因和亲之事才封了公主。嫤妡幼时曾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虽没有深厚的交情,然她到底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除了青楼女子之外的女子。如今她背井离乡为国远嫁,我总是想着安慰几句。 约摸十年前,我爹身体还很结实,奶奶尚在人世的时候,嫤妡常随着嫡母和小姨娘探望我奶奶。一则嫤妡的嫡母安王妃是我奶奶的外甥女,出嫁前就与老人家极亲近;再则安王最小的小姨子,也就是安王妃最小的妹子早已过了摽梅之年还待字闺中,安王妃便想让这老姑娘从了我爹这鳏夫。然而姑娘家面子薄,安王妃便多带上一个嫤妡充数。 一来二去的我爹没看上安王殿下的小姨子,常常休沐回家的我倒是和嫤妡熟稔起来。后来我奶奶去世,小姨子也觅得良配,我便再没见过嫤妡。 一别十年,也不知这丫头还记不记得我了。算来启程已是半个多月,我竟没逮着机会与她见上一面。今日到青州后军队在城外安营扎寨,太子、公主和几个近臣进城投宿客栈,大概是个好时机。 万家灯火时分,曜日凛、嫤妡、孙擎、我,以及几个随从乔装微服进了青州城投宿。在客栈安顿下来后,孙擎命小二在雅阁张罗了一桌饭菜,几个人围坐下吃饭。 太子今日一路上都板着脸,坐在饭桌前也一言不发。筷子放在桌上他动也不动,反而捏着酒杯满饮了三大杯。坐着的几人没有谁敢上去劝他一劝,站着的几个随从更是寒蝉仗马鸦雀无声。 孙擎和嫤妡各看了我一眼,我无奈地咂咂嘴,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板凳朝太子那头拽了拽。因是微服,为防隔墙有耳,我只唤他主子,“主子,连日赶路大伙儿都累了,青州是宁国境内的最后一站,要不……让他们几个也都坐下,一起陪小姐吃顿家乡饭吧。” 嫤妡一听这话眼圈便红了,她身后的侍女更是垂着头落下泪来。在旁人眼中,一去不返并将老死异乡的只有白原公主和她的侍女,曜日凛却知道,再回不到宁国的,或许还有我。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叹了一声,谓几个随从道,“出门在外,便不拘礼数了,都坐下吧。” 待众人坐定后,曜日凛带头举箸先夹了一口菜,众人才敢开动。一顿饭下来,太子没有说话,公主更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典范,一众随从不敢吭声,只有我和孙擎高声谈笑,好不尴尬。 吃过饭,嫤妡站起来朝太子福了一福,轻声道,“兄长,今夜是青州城端午灯会的最后一夜,嫤妡想出去走走。” 太子点点头,指着几个近卫道,“去吧,把他们几个都带上。” 嫤妡很有些惶恐,推辞道,“嫤妡怎敢动用兄长的近卫。” 太子的脸色和缓道,“姑娘家还是仔细些。你若不喜欢,只让他们远远地跟着就好。” 嫤妡矮着身子没有起来,似乎恭敬也不是,从命也不是。 我转头对曜日凛说,“主子,我陪小姐一块儿去吧。” 曜日凛挑挑眉,煎茶色的眸子在灯烛下显得光影不明,“你去了,他们还需多保护一人。” 他这话顿时让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天生气血不足,练不得武。这虽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跟了我十几年,我却最不愿听人提起此事。太子大抵也察觉到踩了我的痛脚,语气比方才对嫤妡说话还要温和,“你二人都身负重任,再仔细也不为过。你们逛你们的,他们只在暗中保护便是。” 说罢,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似是欲言又止,却终是对那几个侍卫道,“保护好小姐与尹大公子,亥时前回来。都下去吧,我乏了。” 几个侍卫对着曜日凛的背影行过礼后,自动为我和嫤妡让出一条路。我弓着身子伸出一条手臂,笑道,“小姐请。” 嫤妡看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她还记得我。 青州虽远不及上京繁华,却因土壤肥沃物产丰富闻名。如天河一般高悬着铺满夜空的花灯,将古老朴素的青州城照得亮如白昼。路两旁的铺子平日里此时早已打烊,今夜却都将摊子支在门外吆喝叫卖。虽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场面却极热闹,引得嫤妡也凑上去挑拣起来。 她挑了几样小玩意儿留作念想,我跟在身后殷勤地付了银子。 嫤妡叫侍女将东西收好,心情颇佳,转头问我,“子路哥哥可要带些什么小物件儿,青州匠人的手艺竟丝毫不必上京的差。” 大爷我向来只青睐真金好玉珠宝瓷器,手工匠人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真看不上。但我当然没有将这份不屑写在脸上,只对嫤妡笑道,“你挑吧,子路就不凑热闹了。” 嫤妡闻言,面露惆怅,意兴阑珊地放下手中的泥老虎,叹道,“是了,哥哥办完送亲的差事便可回上京复命了,自然不必带这些劳什子。” 我将泥老虎的钱付了,让侍女将东西接了过来,又带嫤妡出了人群,才道,“嫤妡,你也把心放宽些,梁国到底不是披发左衽的蛮荒之地;说得难听些,建京城八街九陌,车水马龙,连我大宁上京都望尘莫及。” 嫤妡红着眼圈抬头看我,“哥哥说得这些,嫤妡自然省得。只是……只是一想到日后离家千里,再不能见父母兄弟,肝肠便有如被刀割针刺一般……情难自已。”嫤妡说到最后,已带哭腔。 她一说到父母兄弟,我难免想起子凌那小人精,心里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儿去。但嫤妡是姑娘家,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大爷我哭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我清清喉咙,轻声劝她,“便是嫁在宁国,以后成了夫家的人也难见父母几面的。殿下和王妃也是为你好,远嫁梁国苦是苦了些,可这是为国立功、造福百姓的好事,将来青史上留名的。” 嫤妡闻言顿了顿,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痕,抬起脸来看着我正色道,“嫤妡此举并非为了虚名。” 我并没有多想,只顺着她说,“那是自然,自然。” 她又说,“子路哥哥有所不知,此番远赴梁国和亲,既非圣上的旨意、也非父王的意思,是嫤妡自己跟皇后娘娘请旨求来的。” 我依旧说,“那是,那是……什么?!”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肿着一双剪水秋瞳的王室弱女,却发觉她的眼睛里除却泪光,还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虽然幼时我便察觉出她与其他的女眷不一样,却没看出这小妮子还存了这份壮志雄心。不过能让女儿家如此坚定不移的往往是风花雪月之事,我抱着最后一丝怀疑问她,“可是哪家的公子王孙不长眼,伤了你的心……” 大抵我的揣测与嫤妡的初心相去甚远,她忍俊不禁掩口而笑,“哥哥可是风花雪月的传说听多了么,嫤妡虽是女儿身,却只愿将此身许国。我闺阁里长大不通武艺,学不来木兰万里赴戎机,和亲……是嫤妡能想到的,离战场最近的路。” 想不到嫤妡的初衷竟与我有几分相似,然而我并不如她。她不过一介女流,且才及笄之年,却能义无反顾地孤身来到异国嫁给素未谋面的男人;我一个糙爷们儿却因着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儿女情怀叽叽歪歪了许久,真真儿是对不住生下来就比她多的那二两肉。 “你这鸿鹄之志着实令我敬佩,可是姑娘家到底不比老爷们儿皮糙肉厚,战场上挨了刀还能浴血奋战。你嫁入深宫后,还是自己机灵些,万一宁梁两国有什么变数,你只管虚与委蛇应付着便是。” 和亲于宁国怎么看都是个赔本儿买卖,说是两国交好,然向来都是宁国大好的公主往梁国送,梁国却连老妈子也没还一个给宁国,面子上便已输了一截给梁国。来日若是两国打起仗来,梁国攥着一个嫁过去的公主人质在手里,宁国再如何也会有所顾忌,这便又输了里子。 以我对曜日凛的了解,宁国对梁国一味退让的局势不会持续太久。与俄羌一战结束后,宁国至多休养生息十年便会一改对梁国的曲意逢迎,来个兵戎相见硬碰硬。届时,和亲的公主将何以自处? 没想到嫤妡的决心远胜我所想,她荒凉的目光望着远方,朱唇微启,“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若当真有一日,两国交战,嫤妡被当做夏梁威胁宁国的筹码,嫤妡自当以身殉国;若是我大宁的好儿郎终不敌夏梁铁骑,嫤妡也绝不会苟活于世。” 说到底,她早已准备好为国家慷慨赴死。 我不由得为嫤妡的勇气和深明大义在心中唏嘘了一阵。 眼看亥时已近,我便带着嫤妡折返回客栈,还有一条街便到客栈时,我唤来了一直暗中保护的侍卫。大抵因我是他们的头头,他几个对我还颇尊敬。 我嘱咐他们稳妥当差,把嫤妡毫发无损地送回客栈。 领头的侍卫忙机灵地问那我老人家怎么办,我让他们只顾着嫤妡就好,别管大爷我的事。嫤妡也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我的去向。 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去什么禁忌之地,只是这青州城内有一座古塔名唤寒鹰塔,曾很有些名气,来到青州一定要登上塔顶才算是不虚此行。 缘何说它“曾”很有些名气呢? 数百年前在大宁尚以“曜日”为号时,青州并非曜日国的边陲,而是中心。当时的皇帝建这座高耸入云的寒鹰塔便是为了在塔顶俯瞰曜日的全境疆土。诚然,便是寒鹰塔再高,立于其上也看不到整个曜日国,可是寒鹰塔所处之地确是曜日国曾问鼎四方的铁证。 只是,近百年来,随着梁国从崛起到繁盛,曜日疆土不断北退。十三年前,连我母亲的故乡,齐州泉城,也沦为梁国地界。自那时起,曾经名噪一时的寒鹰塔,也由曜日国的中心讽刺地变成宁国的边界。 此事说来该算是宁国的耻辱,是以圣上曾一度下旨着青州太守将其拆了,太子时年不过七、八岁,硬是在崇和殿外跪了一夜,求得圣上收回成命,将这奇耻大辱保了下来。 然而寒鹰塔便成了一个容颜老去的窑姐,人虽然还像个摆设似的呆在那儿,风光却再不复当年。便是端午这样喜庆的日子,也不会有人在那挂一盏灯,放一束花,倒是喝多了酒的醉汉,极有可能在它的外墙根解一解内急之苦。 我抬头望了望它摇摇欲坠的牌匾,想伸手拂去上面的蜘蛛网,却最终省了这徒劳之举,推开残破的大门,迈了进去。 寒鹰塔共有十七层,待我喘着粗气爬到顶层时,后背上的衣料已是湿透了。“可累死大爷我了。”我扶着围栏打算歇口气,却见另一侧的窗口上站着一个沉默的人。原本寒鹰塔所在之处就人迹罕至,又兼这塔里不见一点灯火,这时候看见一个动也不动的背影……我只觉得背上所有热汗都凉了。 可当借着月光望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时,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又落回了肚子里。想来也是,冒着把双膝跪残了的风险保下来的塔,如何会过而不入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三回贤储君古塔立志,雅公子皇城施援(上) “殿下。”我轻唤了曜日凛一声,声音不大,但回响在空荡的古塔里显得异常清晰。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似乎并不意外。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沐着塔顶的凉风,望着天上的钩月。 “你在看什么?”太子问道。 “月亮。” “明月只有这一弯,纵然天涯海角也皆是头顶同一片天。可是子路,这苍穹之下的大地却是四分五裂,我想知道,青州以南的那些故土昔年姓曜日时是哪般光景。” 我没有看他,却听得他紧握的拳头吱吱作响。 从寒鹰塔向南望去其实并不能望到很远,塔下是一条环于城中的流水,与城墙外的护城河相贯通;目光跨越城墙,视野穷尽之处依稀可见点点灯火,大约就是离青州最近的泉城。我与曜日凛一样,想象着当年寒鹰塔尚是吾土正中时,在此处极目远眺内心该是何等激荡。 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云,追至天心遮住了月亮。清明的月光变得斑驳,不甚清晰地照在曜日凛身上,云影像一道道枷锁扣住了他笔直的脊背,给这顶天立地的储君平添了几分悲情。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前几代君主能有曜日凛的雄心抱负和才干,大宁国如何会从一个四方朝贡的千乘之国龟缩至今日田地?!然而如今的宁国积重难返,不知太子耗尽一生心力,可将败局挽回几成。 我二人在渐凉的夜风中站了许久,却极有默契地都未再开口。直至我劝他回客栈,太子才对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沉声道,“孤有生之年必将重回此地,远眺我大宁疆土。” 是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曜日凛,志存高远、雄才伟略、杀伐决断、铁腕无情。半月前在上京时我已剖白过忠心,此时若再度高喊忠心一片、马首是瞻倒显得太过谄媚。因而我并未再多话,只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以我与他多年交情,他自然明白是何意。 然而太子转过头看着我时,我却从那双素来沉静如水的眼眸中读出几分酸涩与苦痛。面对如今的局势,壮志未酬的无奈、前路艰辛的担忧于他而言,或都是有的,可那与他不相称的苦楚却是从何而来呢? 回过神时,曜日凛已往下走了几层了。我忙拔足追将上去,待到出塔他却已是等候多时。他见我出来了,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来时的方向走。我想着他方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色,脑子一热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肩膀,“凛!”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虽是出门在外,但曜日凛这人最是讲规矩礼数。幼时我不通人事,非要与他互喊名字,他竟也容了我许久,久到我情急时还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然民间有句话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名字我已喊了,忌讳也已犯了,要责要骂也只能随他。然他并没有责骂我,反倒用另一侧的手死死地扣住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双目黯淡地与我说,“欲得万里江山,必先万劫不复。” 我听得一阵心惊,以为自己懂了他的话,甚至于懂了他;然待到多年后真相如逼仄的刀口直抵我的喉咙,我才明了曜日凛说这话时的所背负的诅咒和哀恸。 那日之后,我们继续一路向南,因天气愈发炎热潮湿,我的身子自然不比在上京时结实硬朗了。幼时身子便时有不好,大了后偶有个病痛我倒也无甚不惯的,想着到了建京方便抓药后,吃两剂药便可大好了。 然而太子觉得我病了是大事,不可这样等闲处置,执意安排孙擎带一队精兵护送我率先赶往建京,有病医病,无病养身。我虽以为他太过兴师动众,但一想到建京一行还有诸多要事,断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便从善如流地随着孙擎去了。 孙擎也说,建京城草色云山如锦绣,适宜养病。说到孙擎,他到底是小户人家的子弟,大抵未曾远行,一说要提前入建京,喜色溢于言表,雀跃得像个青年。这样说似乎也并不准确,孙擎原就是个青年,只是平日里老成持重过了头,倒叫人忘了他的年龄。他这一回,只是表现得符合自己的年龄罢了。 说来建京当真算是江左宝地,我到建京后还未及请大夫诊脉开药,病就已去了大半。大队人马赶到建京约莫还要四、五日,孙擎便在一家舒适的客栈张罗了几间上房,安排我们一干人等住下。 我惯是个闲不住又会享乐的,在建京城里混了不过两日,便将那好吃的、好玩的摸了个七七八八。好玩的无非是河上游船、放灯,楼里听书、唱曲;好吃的么,还真值当说道说道——建京地大土肥,物产丰饶,名菜极多。我最爱此处的肥鸭,从酱鸭舌、卤鸭胗、椒盐鸭锁骨、烤全鸭到笋干鸭汤都是佳肴美味,尤其是烤全鸭,外焦里嫩,鸭皮香酥、鸭肉绵软。 建京做烤全鸭做得最好的一家酒楼名叫“鸭先知”,老板是个儒商,长得一表人才,为人处世也是随性的读书人做派,平日里喜欢与来吃饭饮酒的雅客们喝喝酒、吟吟诗,兴致来了也尝免了客人的酒钱。 吃尽一整只烤全鸭后,我嘬着建京特产的桂花酿,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打着酒嗝。老板摇着折扇,笑眯眯地来与我叙话,“官人今日又是一人前来?” 我强自坐直了身子,笑道,“是了,如此美味的烤全鸭、桂花酿,若是与人分甘,尹某怕夹菜时抢得太急,失了面子。” 老板打开折扇,哈哈一笑,唇红齿白的自有一番风流态,“原来官人姓尹,小生李英,是这‘鸭先知’酒楼的管事人,平日得官人照顾生意了。” 我忙撑着滚圆的肚子站起来与他作了个揖,“李当家客气了,照顾是真不敢当,论理我还得谢谢李老板,让尹某得尝如此人间美味。” 李英与我推让着坐下,又道,“哪里哪里,烤全鸭和桂花酿皆是建京特产,大抵家家的厨房都能做出来。” “诶,”我摇着头不以为然道,“纵家家都能做,大约也比不得你这里万一,这‘鸭先知’大可挂上‘天下第一鸭’的牌匾。” 李英闻言,凑近我几分,神神秘秘道,“实不相瞒,若说在民间,我这‘鸭先知’的鸭子大约是能拔个头筹,然若是说建京城最好的烤全鸭,那还是在宫里头。” “宫里?皇宫?梁国皇宫?”我瞪圆了眼睛惊道。 李英点点头,“正是。昔年我有幸参加殿试,发榜后入宫听宣。大抵圣上对当年的考生极满意,便通通留下赐宴,那宫宴上的烤全鸭才真个称得上人间美味啊。鸭皮入口即化,鲜香不腻;鸭肉绵软如泥,唇齿留甘。” 我咽下满嘴的口水,想着梁国皇宫里的总管会不会也拿烤全鸭招待我们送亲使团,更觉与李英亲切起来,颇有几分期待地问,“那桂花酿呢?李兄可也尝到了,依理皇宫里的好酒应当不比民间的差。” 话及此处,李英无不遗憾地说,“宫中的桂花酿我却没能尝到。贤弟有所不知,桂花酿是以千里醉或秋露白加当季的桂花蜜、糖桂花配制而成,只有夏末秋初能喝到。秋后殿试,再及发榜时已是初冬了,便是皇宫里,也没有桂花酿了。贤弟现下喝到的,乃是今年头一茬桂花配制的,最是香甜。” 我听得连连点头,愈发觉得杯中美酒珍贵起来,不禁又多饮了几杯。 李英又劝道,“欸,贤弟,桂花酿虽好,但万万不可贪杯。它入口虽香甜,却是货真价实的烈性酒,若过了量必是要上头的。” 我揉了揉脑袋,似乎真有几分醉意,便放下杯子不再牛饮。“适才听李兄的话,兄台曾参加殿试,想来也是有功名的,为何没谋个一官半职呢?” 李英眼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愚兄自知才疏学浅,原就不是块能入宦海浮沉的料。又及那年科举人才济济,礼部安排我任知县之处距京中甚远,我是家中独子,高堂均已年迈,愚兄浅薄,忠孝两难全时到底不忍抛下二老。” 我点点头,没有去深究他目光中一闪即逝的黯淡。人生在世,谁没有几分不称意,谁又没有难言之隐呢。 我搭着李英的肩膀,唤小二又送来一盏酒杯,“今日有幸与李兄相识,是尹某的缘分、福气,管它上不上头,你我兄弟若不痛饮几杯,如何对得起这头茬桂花配的桂花酿。” 李英也并不拘谨,边饮桂花酿,边同我聊着建京的风土人情。推杯换盏之间,我的目光与不远处的一位公子相遇,对方似乎极具涵养,毫不尴尬地与我举杯示意。勾唇一笑更显温润如玉,我不禁在心中暗叹,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李英虽然也饮了大几杯,却依旧一丝醉意也无,顺着我的目光寻到了那位公子。他笑道,“那位公子也是店里的常客,每年桂花酿上市,他都是头一波来。贤弟若不介意,我叫他来与我们同坐可好?他虽出身富贵,性子却极好,从不盛气凌人。” 虽不知对方是何人,但气度不凡仪表堂堂,喝两杯总不是坏事,我便应了李英,请那人过来同坐了。待到他起身我才看清,此人高挑伟岸,和顺的眉眼间透着几许高贵;身上的一袭青衣看似朴实无华,实则一针一针勾着同色暗花。便是富足如建京,穿得起这种锦缎的人家也是非富即贵,然此人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非商贾人家可比,大抵是官宦子弟。 见那人已徐步过来,我忙站起身见礼,“见过这位兄台,小弟尹子路,泉城人,近日于建京探亲,幸会幸会。” “尹兄客气了,在下程日匀,建京人,常到这里吃酒。”程日匀淡然一笑,我望着他清俊的面容竟似乎闻到了一股雨前新茶的香气。 三人落座后,程日匀听闻我是头一遭到建京,便兴致极好地讲起了建京的各处美景美食。从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淮河,到波光摇海月的白鹭洲,再到凤去台空江自流的凤凰台……这些我虽都已大致了解,但那奇景从程日匀口中讲出来,便又多了几分雅韵。他博古通今却不喜炫耀,形貌俊美却又为人谦和,真个儿让人不喜欢都难。纵他是个梁国人……梁国人也有兰艾之分,我与梁国的百姓相交总是问心无愧的。 这厢正酒酣兴浓,却听得楼下传来一阵桌椅碎裂的动静,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去把你们当家的请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三回贤储君古塔立志,雅公子皇城施援(下) 李英一听这话,登时面色青白,形容僵硬。 楼下的掌柜与小二似乎常应付这等寻衅滋事的歹人,口径一致地说掌柜不在,请他们改日再来。 歹人自然不信这等托辞,楼下又是一阵乒乒乓乓,“轮不到你们说话,去请李当家出来!” 此时李英的脸色已好转了些,我却越发狐疑,胆敢在京城的名酒楼里闹事的匪徒不多,还能叫出当家的姓氏来……只怕不是匪徒,是仇家。 李英双手撑住八仙桌,强自站起身,艰难地咬牙道,“两位见笑了,我下楼一趟。” 程日匀拉住李英,似乎是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问,“李兄,可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李英强挤出一丝感激又尴尬的笑容,颤声道,“多谢程兄好意,只是楼下那伙人的主子是我的宿仇,权大势大,两位万万不可卷进这是非中来。” 李英迈出一步,程日匀却又将他拉回来,“建京乃天子脚下,还能有谁只手遮天不成?” 李英正对着程日匀无奈地摇头,楼下那伙人便踏着台阶“噔噔噔”地上楼来了。为首的是个人高马大武夫模样的人,虽野蛮火爆然并不像市井流氓,动作一板一眼,竟像是个当兵的。 他挥着大环刀将楼上的客人一一赶走,“快走快走!这顿酒钱我家主子请了,再不走就让你们没有脑袋可吃酒!” 我心中替李英不平,用食指扒拉起方才吃剩下的鸭屁股,以指尖的力道将其弹出去,不偏不正地迎面打在“大环刀”的眉心处。 “妈的!谁偷袭老子?!” 我背对着他,他自然不会想到是我出手,甚至连坐在我对面的李英都没有看清,然程日匀心细如尘,他察觉了——盘子里少了一块鸭屁股。 “大环刀”还是很快将目光锁在我们这一桌,一则别的客人都被他赶走了,二则李英坐在此处。 “大环刀”见到李英,也顾不得追查鸭屁股一案了,一脸恳切地朝他哭丧道,“李公子,我的祖宗……求您了,跟末将回府一趟吧……若不是万不得已,咱们也不会贸贸然来找您的。” 李英挺直了脊背,扬着头冷傲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既早已约定他再不能干涉我便该信守承诺,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还想食言而肥不成?” “殿……”“大环刀”看看我与程日匀,又改口道,“主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自打您走后,他便是把自己苦死,也未曾找过您。可是您不能不心疼他啊,主子近日心里不痛快,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连饮了几日的酒了。大夫说若再这般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只怕胃就要不得了,如今主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谁的话也不听,还请公子念在往日情分回去劝他一劝,别让主子送了命啊!” 李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紧握的拳头在桌子下直发抖,半晌才将气息调顺了,冷冷开口道,“那便让他去死吧。” “大环刀”如何听得这话,一咬牙一瞪眼,满面悲愤,“李英,你他娘的有没有心肝?!” 李英疲惫地闭上眼,淡淡地说,“没有。” “大环刀”见李英油盐不进,索性也放弃了怀柔政策,隔着桌子擒住李英的胳膊便往外扯。“老子今日就是绑,也要把人给主子绑回去!” 李英身子单薄下盘无力,给他这么一扯,胯骨“当”地撞在桌沿上,痛得他眉头紧蹙。 我想着自己在此处一个铜钱也没花地白看了这大半天热闹,也该说句话了。且李英到底是个书生,我看不惯“大环刀”倚强凌弱,脑子一热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位好汉,有话好说,李当家是读书人,动不得粗的。” “大环刀”大抵从始至终没把我放在眼里,被我扣住脉门才转头瞥了我一眼,“老子动粗也分人的,快些放开,凭你那两下子,老子不屑与你动手。” 我闻言,火气登时冒过了头顶,扣着他脉门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妈的,大爷我平生最恨别人看不上我的功夫,诚然,我没有内力,“大环刀”也正是因此才敢口出狂言。可是大爷这么多年的手上功夫不是白练的,便是用巧劲也能制服了这莽夫! 我一手去点他肩膀上的穴位,一手去够桌上的筷子当武器。没想到“大环刀”看上去笨拙,出手却极快,我虽点住了他肩膀上的穴位让他一条胳膊动弹不得,他却也赶在我拿到筷子前以单手擒住我双手,将我双臂反剪在身后。 “贤弟!”李英没想到我会与这武夫纠缠起来,又见我占了下风,惊得浑身僵直。 脑袋被强按在桌上时,我有些后悔,此处到底是建京不是上京,要逞能也该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地盘。所幸没有人认得我,倒不至坏了我尹大公子“横行霸道”的威名。 “放开他。”程日匀的声音不高,却颇有些威严。 “大环刀”迟疑之间,我便觉得后脑上一松,随即被谁拽到一旁。顺着手腕上绣着同色暗花的那一截锦缎袖子往上看去,程日匀俊美的脸上添了几分严肃。 “大环刀”无心恋战,瞪了我一眼后谓程日匀道,“我不管这小子,只是李当家今日一定得跟我走。不要多管闲事,你不是我的对手。” 程日匀笑了笑,“单打独斗我都未必能胜你,更遑论你还有这许多帮手。只是……徐将军,我劝你莫坏了烁王的名声。” 程日匀此言一出,连我在内的三人俱是一怔,“大环刀”急道,“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我家主子的名号?又如何认得我?” 程日匀脸上笑意更深,“且不说你等脚上所穿的布靴是烁家军特制,单是这把大环刀上的‘烁’字,也足以证实你是烁王府的人。你功夫不差,既是烁王的亲信,更有这把大环刀傍身,想来便是烁王麾下的第一人——徐敢、徐将军了。” 徐敢一面对程日匀的评价颇得意,一面更加戒备于他,“你既已猜到了我主子的身份,更不该管这份闲事,还不速速退下。” 程日匀轻轻叹了一声,“我原是最恨以权势压人的,可今日这场景却也别无他法。”他说着,摘下自己的玉佩,翻过来给徐敢看了看。 徐敢当时的脸色,不可不谓之精彩,一双牛眼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程日匀收起玉佩,徐敢立即跪倒在地,叩首道,“末将徐敢叩见襄德郡王,适才有眼不识泰山……” 徐敢话未说完,程日匀便抬手扶起他免了礼,“你惦记主子,是大忠大义,何过之有?然李兄是读书人,不该如此鲁莽相待。” 襄德郡王,我细细回顾着与这人有关的为数不多的消息。梁国当朝皇帝恩献帝的第三子,夏丞昀。其母出身微贱,似乎并不受皇帝器重,但平日与世无争,倒在众皇子中颇有几分威望。说来梁国皇帝年轻时子嗣有些单薄,老大不小才生了大儿子,不料生下来却是个傻子;一连生了几个公主后,好不容易出来个二皇子,却是个死胎;皇三子当算是他管事儿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 然不知是因母家地位低微,还是生性淡泊,三子丞昀始终无意大位,宁国安在梁国的探子便未特意留心他,我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如今看来,此人倒当得起他那些皇弟们的敬重。 至于他方才所说的烁王,我只能说,李英惹了一个实在不该惹的人物。梁高宗最小的儿子夏占峘,恩献帝最宠信的幼弟烁王。此人手握重兵却没有被发配边疆,皇帝对其信赖可见一斑。传言此人有龙阳之好,二十几岁却仍未婚娶,府里养了几十个面首。大抵也正因烁王好男色注定无后,梁帝才无所猜嫌地宠信于他。 如此看来徐敢初时的一席话便也有了解释,李英生得唇红齿白一副俏模样,烁王必是看中了他。 我百般思虑时,襄德王还在与徐敢叙话,也不知襄德王说了什么,徐敢无奈地叹气道,“我家殿下是性情中人,又将李公子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只李公子一句话,兴许就能管用。末将早闻三殿下人品贵重,心里也很敬重殿下,可今日这事也请殿下担待则个,莫要让末将为难……” 襄德王似乎是考虑了片刻,“既如此,我与李兄同去看望皇叔吧。皇叔虽年轻,却是我的长辈,他身子不爽我理应前去探望。”说罢又转头谓李英道,“也请李兄卖我这份薄面,同去劝劝皇叔。我与你作保,劝过之后,不论皇叔病情是否转好,徐将军等人都不再为难于你。” 李英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一脸青白地点了点头算是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徐敢见状,不等襄德王询问便表了态,“只要李公子肯劝,殿下必是会听的;纵他老人家不听,李公子也只管大大方方回府。哪个敢拦着,徐敢必与他不过!” 李英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多少,只垂首而立,表情模糊得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襄德王的目光向我转来,我竟一时有些无措,是该行礼喊千岁还是依旧笑眯眯地拱手称兄台? 未及我有所抉择,襄德王便先开了口,“尹兄,今日就此别过,隐瞒真实身份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后会有期!” 望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我不禁咂么着这句“后会有期”的味道。丞昀或许不知,我却知道,我与他必然——“后会有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四回宁使建京谋大计,慕王东宫指暗门(上) 数日后,曜日凛带的大部队赶到了建京城外,我与孙擎出城回到送亲的队伍中,由梁国特使鸣炮奏乐地迎接进城。 可巧,在城门外迎接我等的特使便是那日在“鸭先知”遇到的那位,襄德郡王皇三子夏丞昀。 丞昀身着苍绿色蟒袍,头戴嵌着明珠与白玉的冕冠,更显得君子如玉。我不禁感叹梁国的纺织艺确实名不虚传,一套朝服将人衬得挺拔俊秀。丞昀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走来,与曜日凛寒暄几句后便开始宣读和亲文书。 我骑着马站在曜日凛身后头一个,丞昀念到第二句时便望见了我。与我的目光相撞时,他神色一滞,然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将文书通畅地读罢。 浩浩荡荡进了建京城后,未及多时便到了正德门——梁国皇宫的正门。等在彼处之人一袭杏黄色蟒袍,冠上的明珠比丞昀的更醒目,想来便是梁国太子夏丞昭了。也正是此人修书曜日凛,请“太子殿下的尹护卫”务必前来送亲。 皇宫正门不得行马、行车,曜日凛翻身下马后,众人纷纷下马,白原公主也自马车上下来,换乘一座八抬轿辇。丞昭满面春风地朝曜日凛走来,热络道,“一别数年,殿下别来无恙!” 曜日凛神色淡然,笑道,“殿下亦越发英武了。” 除却这两人,两头的臣子仆从都哗啦啦跪下,行礼磕头。太子丞昭第一个向我走来,扶住我的手腕道,“尹护卫免礼,让小王瞧瞧可长高了、成熟了?” “卑职尹子路参见太子殿下!”行过礼后,我便从善如流地站起身。 丞昭上下打量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他上一遭见到子凌应当是三年前两国合力治理水患,且不说我兄弟二人在双生子中都属极像的,纵是有些差异,三年过去,丞昭大抵也记不清了。 丞昭把拿在手中把玩的串珠缠在手掌上,拍拍我的肩膀,道,“你上次表演的那个把戏颇有意思,小王很喜欢。然我大梁上下竟无一人能模仿,悲哉悲哉,尹护卫此番送亲多留些时日,小王给你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徒儿,非要你把他们教会了不可。” 我一面瞥了曜日凛一眼,一面弓着身子谦卑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承蒙殿下赏识。”也不知子凌演了出什么把戏,竟使梁国太子念念不忘至今?也罢,旁的事我或许还有所担忧,变戏法耍把戏这档子事却是难不倒我的。横竖子凌能演的,我都能演。 丞昭自然明白我是去是留需得看曜日凛的意思,因而先是笑呵呵地让众人免礼,又亲切地揽过曜日凛的肩膀,边进宫门边攀谈起来。曜日凛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丞昭几次提到我的事,他也都故意未置可否。 夜间,迎宾的小宴散后,曜日凛果然来到我房中。原本我的品级是不够独居一间厢房的,因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才有间僻静屋子住。 我迎着曜日凛坐下,却未敢开口说一句话。 他轻声唤我坐下,我没有应声,指了指窗外和屋顶。 曜日凛道,“坐吧。我进门时已看过了,门户倒还干净。想来我们有什么大计,也不会留到梁国皇宫里再商议。” 我这才点点头坐下。 诚然,来梁国的路上,曜日凛已向我叮嘱了数遍,丞昭既看中子凌,我便将计就计留在东宫。不仅不加害于他,还将甘当他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披荆斩棘。 夏丞昭虽贵为太子,这位子却坐得不是很稳当。在立太子一事上,梁国与宁国颇有些不同。宁国打国号还是“曜日”时的千儿八百年前起,就奉行“立贤不立长”,说白了,皇帝属意谁就立谁;梁国历史虽不及宁国久远,立储的规矩却是变来变去,自梁高宗的爹也就是恩献帝的爷爷伊始,又从早前的“立长”改为如今的“立嫡”。 可是谁知道恩献帝会不会改令“立贤”呢? 恩献老儿共有十三个儿子,最大的已过而立,最小的还不满周岁。其中,除却太子,最尊贵的当属七皇子慕王丞暄,已故的孝文贵妃唯一的儿子,外祖与几个舅舅或文或武,皆是梁国当轴处中的人物。最受宠的则是十二皇子丞时,韦贤妃的儿子。韦氏虽娘家尊贵不足,却胜在花容玉貌又蕙质兰心,是以子凭母贵,丞时也常被皇帝夸赞“幼子肖父,深得朕躬”。与这二人相较,母家舅兄只出了几个文官,课业也极少被皇帝夸赞的太子倒显得弱势了。 以太子丞昭如今的势力,压制年幼的丞时已有些勉强,更遑论业已成年的丞暄。然传闻七皇子丞暄虽出身高贵,被母家寄予厚望,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仅穷奢极侈、湛湎荒淫,还不学无术、跋扈乖张,如何都不像是能堪开国承家大任之人。然皇帝却因他的出身,弗一成年便破例封了亲王,比几个只封了郡王甚至尚无封号的哥哥还贵重些,岂不是更引太子忌惮? 往后我入了东宫留在太子丞昭身边,最要紧的差事便是辅佐太子在皇帝翘辫子前保住储君之位,以求梁国局势一如现今一般三子匹敌。他日恩献帝一死,梁国必定大乱,大宁出兵支持任何一方都会是个莫大的人情,趁机索回三五座城池自然不在话下。 一来二去,话有些远了。且说曜日凛深夜来我房中,必有事故。 “殿下此时过来,可是有何变故?” 曜日凛蹙了一阵眉头,才道,“今日我趁宴席时见了个人,原是留在梁国的暗桩,只因隐藏得极深又极重要才一直不曾书信联系。” 想来这样的暗桩,不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可暴露的,我便没有追问他此人是谁。“这暗桩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曜日凛似是累极,闭紧双目点了点头,“只匆匆说了一句,我竟到这会子还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他说什么?” 曜日凛睁眼看着我,一字一顿道,“小心慕王。” “慕王?不就是那个府里夜夜笙歌的骄奢亲王?他虽烂泥扶不上墙,到底还有个任尚书令的外祖和一众有战功在身的舅舅,是该小心些。” 曜日凛若有所思,似乎并不认同,“慕王母家的亲贵权倾朝廷早已人尽皆知,他与我只能说一句话,断不会说些不疼不痒的。况他明言是‘慕王’,而非‘慕王党羽’,应当确是指慕王本人。或许,此前探子来报有误,慕王并非池中之物?” 我忧心曜日凛是这几日到了梁国境内精神过于疲累,有些草木皆兵了,因劝道,“从前的探子也并不是只有一人,哪一回报来的消息不说慕王是个只知寻欢作乐不事朝政的?想来今日这暗桩可靠是极可靠的,然到底多年未与咱们互通有无,也不知殿下对梁国朝局掌握几分,他竟以为别的探子不曾报过慕王母家之事也未可知。依我看,慕王我自小心应对着,殿下若能再见这暗桩,还应再细问清楚为是。” “你这话倒也有理,然夏丞暄年纪轻轻便封了亲王,若说只是赖母家尊贵也委实草率了些。虽没有凭证,实则我亦觉得他并非如传言一般只言享乐、无心大位。若当真是个草包,如何能在阴险狭隘的太子与精明老道的韦贤妃间存活至开衙建府呢?” “若真如殿下猜测的一般,慕王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梁国太子想要夹缝求生岂不是难上加难?不管如何,只怕要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慕王殿下才知道了。过几日的迎亲宴,子路定当多加留意他的动向。” “说到迎亲宴,我倒还有一事。昔年绿盛在人前演得那个把戏你怕是不能演,与其学个七八分像,不如索性换一出你熟练的。到底变戏法的功夫,你比他强。” 我既比他强,如何会有他演得我却演不得的?“殿下且先与我说说,子凌是演了个什么把戏,把丞昭唬得记挂了这些年。” 曜日凛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说,“那把戏并不复杂,只是……要用内力。我记得当时困扰百姓多年的水患得以解决,我与丞昭都很欣慰,便使绿盛即兴以梧桐琴弹了一首边塞的曲子。将士们以军旗围了个圈子,一圈的军旗便整齐划一地随着他的琴音起舞。” 我一听,这把戏确实不难,我却当真演不来。曜日凛知我最忌提内家功夫之事,起初才不愿直说。唉,若是在娘胎里长得好些再出来,这会子也不必犯难的。然我转念一想,这样说也不是,我若天生健壮既宜练拳脚又可练内功,此刻早奔西疆上阵杀敌了,何苦在这婆婆妈妈! 再说子凌的那个把戏,我虽演不来一模一样的,却能演一出眼瞧着一模一样的,因谓曜日凛道,“我虽使不出内力,要旗子随琴音起舞却也不难……” 曜日凛摆摆手,“诚如我适才所说,与其学个七八分像,不如索性换一出你熟练的。况你留在丞昭的东宫,自然是从文为上,现侍卫这个身份已是颇累赘了,若再一味展演武艺,只怕不好。迎亲宴上你若以文才示人,日后也好在这东宫谋个文职;再则,丞昭见你文武双全,更会明白你是我极爱重的近臣,必将不遗余力地将你留下以削弱我。如此,大计便成了。” 我细想了想,道,“这也是。”嘴上虽一直犟着不认,我心里也明白自己那两下花拳绣腿还不及那满肚子的旁门左道歪主意。 “你心里可有主意了?”曜日凛瞧我一眼,似是要把人看透。 “已有七八分算计。” “缺什么短什么尽可来回我,若咱们带的东西不够,差人到宫外去买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他是担心若我与东宫的人索要物什会被猜透个中玄机,因笑道,“殿下放心,子路的把戏靠的是十几年的功夫和娘胎里带来的禀赋,便是将脚本写下来与众人看,他们也学不来。” 曜日凛点点头,却又要叹气,只叹了一半却又收住。为人臣子者不得妄自揣度上意,然不知主子心中所想自然亦不能为主子分忧。见太子这半是宽慰半是忧心的模样,我劝也不是问也不是,只得低着头不吭气等主子发话。 末了,曜日凛也未将后半口气叹出来,叮嘱我几句便回他的卧房了。只是在他出门时,我仿佛听到一句,“若是绿盛在,便好了。” 夏夜微凉的风褪去几分暑热,我扶着岫玉圆桌缓缓坐下,禁不住笑了,我终是……不及子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四回宁使建京谋大计,慕王东宫指暗门(下) 翌日清晨,我带上玉碗儿和铜盆儿穿过大半个皇宫,来到宫里最大的莲花池子边采莲花。 铜盆儿问我,“爷,您若是想莲子吃了,我去街上给您买什么样的没有,哪里就值当大清早起来亲自去摘莲蓬?” 我转过身来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未及开口,玉碗儿便替我教训道,“你个傻盆子!我一早上教你多少遍了,大爷是来采莲花!采莲花!采莲花!不是摘莲蓬!爷是附庸风雅的人,你当是你么……” “咳咳”,我低着头转回身,又朝前走了。说来惭愧,活了这些年,似乎确是摘莲蓬的时候比采莲花多些。 铜盆儿是个老实孩子,被训斥了也不还口,还憨厚地应了两声。 走了几步,玉碗儿又问我,“不过爷,玉碗儿也有一事不明。您要采莲花几时不能采,怎么偏大清早来。” 这回铜盆儿高兴了,“你个傻大碗!你当梁国皇宫是你家啊,咱偷人家莲花当然是趁清早人少,难不成等人都起了,围着池子赏莲花时咱再大张旗鼓叫着号子偷?” 玉碗儿给了铜盆儿一巴掌,“胡说八道!少拿你那猪脑子揣度爷的意思!大爷,您倒是说句话啊,竟由着铜盆儿胡说么?!” 我苦着脸看玉碗儿,“你教我说什么?说我与铜盆儿那猪脑子所见略同?玉碗儿,我就是冲着早起人少来的……” “这……这……”玉碗儿脸色青白,“这”了两声便不说话了。 铜盆儿倒是高兴得紧,似乎在为自己的猪脑子与我不谋而合感到荣耀。 我却是……哭笑不得。 低着头又走了几步,一双穿着黑缎面皂靴的脚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细看了看那皂靴,靴筒上还绣有暗紫色的团龙纹,我心知不好,早起偷花竟撞上一位皇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正要下跪磕头,却听一个中人喊道,“大胆!放肆!哪儿来的野奴才,敢挡殿下的路,还不快滚开!” 我往后退了两步,给来人让出一条路来,带着玉碗儿和铜盆儿匆匆跪下。 头顶上传来清亮又飘忽的声音,“你就是丞昭特特地从宁国请来的那个异人?” 丞昭?我心里又是一颤,在这梁国皇城里敢对太子直呼其名的亲王皇子只有两位。一位是皇帝最宠信的幼弟烁王,另一位便是从不把太子放在眼中的慕王,偏他二人是相仿的年纪,单凭声音实难辨别。 “回禀殿下,卑职是宁国太子殿下的护卫。误闯此处扰了殿下雅兴,罪该万死。但请殿下顾及几日后小人还需在迎亲宴上表演,姑且饶过这回。”是烁王还好些,若真撞上了那传得如阎王一般的慕王,我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这条小命。 年轻的声音笑了笑,“你倒有趣,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 我缓缓抬起头,虽逆着光,却依稀看见一张明艳的脸。晨光照在他高挺的鼻峰上,妖冶的脸半明半暗,让他看着更像是地府中的鬼魅。说不清是因美得不似活人而恐怖,还是因为太过骇人,再美也像鬼。 我的心头如同敲着马皮大鼓,大约是惊艳,或者惊吓。 这般人鬼难辨、雌雄难分,大约……是有断袖之癖的烁王吧。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鬼鬼祟祟地围着莲花池绕了半圈,是何居心?” 我又是一拜,“殿下明察,夏日苦热,小人不过是想请几支莲花回去赏玩,消磨这几日的酷暑。” 两个小中人从不远处抬了一个石墩子来放到烁王身后,另一个中人殷勤地扶着他坐下。“既这样,你只带了两个人,也不好进去。左右我府上的下人要集莲花上的晨露,便帮你一并采了吧。你要多少,自吩咐他们就是。” “小人叩谢殿下。早闻露水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取之烹茶可补精益气。今日一见殿下英姿,可见传闻不假。” “好一张巧嘴,做个武人竟可惜了。本王并非这样的雅人,凑个热闹罢了。”烁王眯着眼对我笑,却又不像是受人奉承的得意之色。 我仍旧一门心思溜须拍马,“殿下自谦了,莫说是在大梁,便是在大宁,烁王殿下文武双全的名声也是妇孺皆知的。出身高贵又骁勇善战的武人,再没有第二位了。” 烁王一阵朗笑,“有趣,有趣,今日结交实在有趣。你叫什么,现住在这宫中何处?” “卑职尹子路,暂居在东宫的集芳殿。” 正说着,烁王的中人来禀,“殿下,护卫爷的莲花摘齐了。” 烁王点点头,“嗯,好。” 铜盆儿过来接了莲花,我也谢了恩,便要告辞。 烁王却问,“尹护卫可是从青岳门出来,沿大路寻到这莲花池的?” 我答道,“正是。” 烁王似是自言自语般,“这却走了许多冤枉路。”又谓身边的中人道,“去领尹护卫穿小巷子,再到尚辇局去支一抬轿辇,不得怠慢。” 我赶忙作揖婉拒,“如何敢劳动殿下身边的公公,卑职是个粗人,断受不起这样的礼遇,殿下折煞卑职了。”心里也愈发狐疑,难道烁王知道我与李英相交之事,故而这般礼待于我? 烁王抬起手打断我,“尹护卫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罢,本王也是为你少走弯路。去个人领尹护卫回去吧。” 我再难推拒,只好千恩万谢地辞别烁王,跟着他的小中人往小巷子走。 小中人带着我等七扭八拐地过了几扇小门,时候不多便似乎从一扇偏门进了东宫。又走到一扇小门,门内传来一阵练剑打拳声,小中人拉着我等站下,低头不语。 我不解地望着那小中人,他却朝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心中正忐忑着,却听门内有人说话。听房檐对细作而言就如同上完茅厕擦屁股一般习惯自然,我不禁屏息细听。 “你怎么来了?”是丞昭的声音。 “昨儿已近漏液时,宁国太子还在小护卫房里待了一个时辰。奴才怕他们对殿下不利,便匆匆赶了来。”另一人的声音虽极轻,听着却耳熟,一时竟如何都想不起来。 丞昭笑道,“你倒忠心。”说罢似乎是将兵器扔在了架子上,问,“你莫慌,想来他们从上京到建京一路辛苦劳顿,昨日总算逮着一张宽床,怎能不一夜快活?一个时辰,他们可掌灯了?” “掌了,屋里一直亮着。” “哼,肏屁股的死兔儿爷,竟不嫌害臊。” 肏屁股的死兔儿爷?丞昭竟当我是曜日凛的男宠?!若不是玉碗儿和铜盆儿扶着,我险些一屁股摔下去。捂着心口想了想,又好了许多。 到底我是替子凌来的,太子素来宠爱子凌,两人若走到了那一步也不算稀奇。旁人也便罢了,咱们大宁国的老祖宗却是早就有龙阳的传统,几百年前男风最盛时,封男妃的荒唐事也是有的。 “曜日凛越是爱那小护卫,殿下越该高兴才是。殿下把小护卫扣在东宫,不就如同捏着曜日凛的脉门一般么。来日殿下要使唤曜日凛,他还敢不从?” 丞昭又笑,“他若不从,我便将他的小兔儿爷零揪着还回去,只怕还没送回去一半,他自己也不成了。” 趁丞昭得意的工夫,我急忙后退了几步,打算命那小中人带我等绕路回去。可此时一回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了?我不敢出声,挑眉问玉碗儿。玉碗儿听了门中人的对话已是面无血色,哪里还顾得及那小中人,只咬着嘴唇一味摇头。 我又何尝不是又惊又怕,来意不明的烁王,歹毒成性的太子,没想到梁国朝局竟比我预想的更为波诡云谲、风起云涌。 压根儿没听懂门内人说什么的铜盆儿此时倒成了顶梁柱,背着双脚发软的我,扶着浑身颤抖的玉碗儿,绕开了方才那是非之地。 回到集芳殿,我连灌了三碗酸梅汁压惊,后背上的冷汗还呼呼地冒。玉碗儿一面指挥着铜盆儿张罗热水给我洗澡更衣,一面问,“大爷,那小太监是什么人,他是算计好了……彼时彼处正是细作与梁太子会面之时之处,还是赶巧了让咱撞上了?”玉碗儿的声音越压越低,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烁王与我分别时反复提醒,一则曰少走冤枉路,再则曰少走弯路,明显意有所指,那小中人是他的人错不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烁王如何得知丞昭与细作何时何地接头,又缘何引我去发现呢?是为卖个人情与我,还是故意离间凛和丞昭以趁机谋事? 热水好了,玉碗儿和铜盆儿就在卧房里拉了个屏风,摆上木桶给我将就着洗洗。玉碗儿脱下我汗津津的里衣,扶我坐进木桶,又道,“梁国人也忒猥琐忒歹毒了,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污您的名声,还要以您性命要挟殿下。亏得被咱发现了,若真留下做了质子,还不知要怎么样呢,想想都要手心出汗!” 大约今晨真起得早了,身子一泡在热水里,便愈发乏了。我闭着眼睛应了玉碗儿一句,“是啊,将来要怎么样呢。”却迷迷糊糊地,不知到底说出口了没有。 木桶里极舒服,我只觉浑身都轻飘飘的,脚上如踏着一朵云般,不知怎地就闯入了一片瑶池仙境,四下里皆是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偶有雪片沾身,却也无半分寒意。 我斗胆走了几步,想着若撞上个把仙子仙君该编个什么瞎话糊弄过去。正算计着,便见前方石桥上一位白衣仙君长身玉立,背影却有几分面熟。 我疾走几步,作了个长揖笑道,“见过这位仙君,小可是凡间宁国人士,误入仙境扰了仙君清修,还望仙君海涵。” 那仙君却转过身来,道,“大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五回精明太子机关尽,糊涂亲王误留情(上) 我一抬头,可不是正对上子凌温润俊朗的笑脸。 “子凌?”见他身上只穿着罗纱长袍,我不禁有些担心他的身子,忙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谁知斗篷竟穿过他的身子落在他脚下,我心里一惊,又见在这鹅毛大雪中他肩头竟无一片残雪,便猜测这或许只是我的一个梦境。 我伸手去拉他,果然,指尖只触及到自己的掌心。 “大哥,子凌确是入大哥梦中来与你相见的。”子凌猜透了我的心思,笑着告诉我。 我将他仔细打量一番,竟比年后离家时还挺拔精神了些,便渐渐放下心来,“我倒并未想你,家里一切都好,你也无需惦记。上月和上上月寄与你的书信竟都没有回音,你可都收到了?” 子凌没有作声,依旧只是笑靥如兰。 大约西疆战火纷乱,书信难托。我只当他没有收到,便拣些信中的重点说与他听,“太子果然倚重咱们家,我沾了你的光,前几日升任了昆仑宫的一等侍卫,想来你回京又要加封了。你自然不看重这些,然父亲泉下有知自会高兴,你也不要推托。哦,还有一件,我承命护送白原公主和亲去了梁国,归期未定,府上空着也不像,是而觉得靖国公的爵位还应从你这一支传下去为是。玉碗儿与铜盆儿我带来了,银筷儿机灵,金勺儿又最会管账,便留在家中了。” 我零零碎碎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子,子凌都不曾插话,只笑着看我,倒像是许久没见想我了一般。以前在家中我二人是不这样的,他虽敬我是兄长,却极爱顶撞我,肚子里的道理比孔孟还多。 我望着他,问,“往常不是话挺多的,今日怎么哑巴了?” 子凌道,“大哥当家理纪多年,这些琐事自然不在话下。至于朝中之事……你面上虽玩世不恭,然我是你一胎里出来的兄弟,难道还能如外人一般看不出来么?这些年,便只当是韬光养晦吧。子凌今日来与大哥相见,乃是另有要事相告。” “要事?” “嗯。大哥,今日听到梁太子与细作的一番话,大约已知道此行凶险。然你的性子最是爱迎难而上的,如今我不能在身边护着你,只求你万事以平安为重。梁国众皇子夺嫡之争血腥不已,不值得你一个宁国人赔上性命。殿下虽思虑周全,然性子还是急进了些,望大哥早日回宁,辅佐储君。”说罢这番话,子凌眼中已起了热雾。他自幼便是这样,功夫虽抵过三个男人,眼泪却比女人还多。 我不耐烦道,“你也大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我身在敌国自然会谨慎再谨慎,不会轻率送命。你在前方安心打仗,梁国的事不必操心。” 知道我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多少,子凌十分不甘,却又像是有人在催促一般要离开这个梦境。“大哥……你怎么偏就不肯听弟弟一言呢!总之,请大哥万事小心,早日回宁。子凌不能再多待了,大哥一定要保重……” 子凌话没有说完,便像一阵风般不见踪影了,连涌出眼眶的泪水都未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 我虽不愿听他唠叨,却不舍与他分别,朝着空旷的雪野大喊了几声他的名字,终是没有回音。 我疾走着追了几步,不慎被埋在积雪下的枯枝绊了一跤,整个身子摔进这漫无边际的寒雪里。 “大爷,大爷!” 混沌之中,有人喊我,却并非子凌那小人精。 我妄图挣扎,却似乎在无尽的寒冷中愈陷愈深。 “啪”地一声,我忽而觉得面上一疼,一个激灵就醒了。 一睁眼便瞧见玉碗儿那小兔崽子抡着他的狗爪子正要往大爷我的俊脸上招呼。见我醒了,他大约又惊又喜,急忙收回自己的巴掌。想是初时用力太猛,竟有难收之势,他强改了方向,自己却往后退了一大步,摔了个屁墩儿。 铜盆儿将玉碗儿搀扶起来,瞪着一双牛眼谓我道,“爷!您适才撒癔症可把咱俩吓坏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二爷的小名,还不停往水里扎。叫都叫不醒,若不是玉碗儿及时抽了您一巴掌,只怕就不好了。” 洗澡水已有些凉意,我没有再多说,撑着身子从澡盆里出来。 还是玉碗儿善解人意些,他边为我擦身子穿衣服边说,“爷想是教早上的事吓着了,依我说呢,爷还是该宽心。这事听着虽吓人,可既鬼使神差地让咱们知道了,到底是一桩好事。如今他们在明,大爷在暗,又有殿下做主,还怕被这些奸人把您绑在梁国回不去了不成?” 铜盆儿素来爱与他抬杠,这回倒难得口径一致,“趁着天色早殿下还没出去,咱们可要现在就去向他禀报此事?” 玉碗儿为我系好腰上的绑带,我走到铜镜前看着近来有些发福的自己,不由想起了与我面容一模一样却丰神俊朗的那个人。 子凌啊......子凌...... 我二人最肖父亲之处便是这一腔的赤诚热血,子凌缘何会有此临阵怯敌的妇人之见呢?尹氏一族几朝重臣,我虽不才,浑了半辈子,如今终是能为国出力了,纵我命如当风秉烛,又有何惧? 我拍了拍镜中人的脑门,带着玉碗儿和铜盆儿走到内间,谓他二人道,“殿下命我埋伏在梁国,是对我的信任,是对尹家的倚重。如何留在此处,深扎根基,正是我所筹谋之事。至于梁国为何留我,用意何在,我尽可在所不问。早上梁太子与细作说的事,殿下若是知道了,这差事我怕是就难办了,所以你二人......只当今晨之事从未发生过,我自有考虑。” “这......爷这是要以身犯险?” “爷竟是这样的豪杰?” 玉碗儿与铜盆儿面面相觑。 我轻叹一声,“我乏了,你们也去歇着吧。 到了朝见皇帝那日,我一早起来沐浴更衣,预备体体面面地随凛去见梁国的皇帝。不想,午膳前倒先让丞昭请了去,说是要教教规矩。 使臣拜见梁帝的规矩,昨日礼部的官员并宫里司礼仪的中人们们已经教过了。依例别国的太子见梁国皇帝也是要跪的,然而曜日凛桀骜,除却在宗庙里跪一跪祖宗,连他爹娘都极少受这样的大礼。大宁国虽比鼎盛时萧条了些,到底还是众王国中唯一能与梁国分庭抗礼的,梁国故此也更礼遇宁国些,梁帝特恩准宁太子见礼时免跪。 条条框框我都已倒背如流,丞昭却还要与我们见上一面,是何用意呢? 未及多想,凛的近卫传话来说殿下已经收拾妥当,我赶忙屁滚尿流地奔去与他会和,一同去了丞昭的文新殿。 果然,文新殿的内侍官直接将我等引到小厅,丞昭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我还没进门,就闻到了桂花酿的味道,想着御厨们的好手艺,五脏庙里很是热闹。 曜日凛大约早起吃得太饱,瞥了那一桌佳肴一眼,竟还如修炼了百八十年的老和尚一般笑得淡定从容,甚至有些不屑,实在可敬可佩。 寒暄一番后,两家太子推让着坐下。 丞昭和蔼地笑道,“午膳并无外人,尹护卫也别站着了,同坐吧,碗筷本宫都已命人备下了。” 我咽了咽口水,矫揉造作道,“谢殿下美意,然而主仆有别,贵国最是重礼,子路不敢僭越。” 丞昭又谓曜日凛道,“殿下的贤卿也忒懂规矩了些,本宫听闻大宁皆是豪爽洒脱之人,尹护卫却如此拘礼,倒显得与本宫生分了。莫非,是这几日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曜日凛看了我一眼,勾唇笑笑,“殿下言重了,东宫上下都待我们极好。尹护卫想必有些惶恐,愈发不愿恃宠而骄。子路,今日没有外人,殿下盛情却之不恭,你坐吧。” 我这才行礼入座。 又想起那日从莲花池回来发生的事,我故作亲昵含情地看着曜日凛,道,“这倒如同在家中时一般了。” 丞昭看看我又看看曜日凛,果然笑得越发得意狡黠。 倒是曜日凛,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顿,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谈话间,丞昭一直东拉西扯,凛倒也好脾气地附和着。几杯桂花酿下肚,丞昭又吹嘘起他是如何在梁帝面前力排众议,主张宁国太子身份贵重,可在朝见时免跪,仿佛曜日凛承了他一个天大的恩情。 凛虽是耿直性子,却也没有当面让丞昭下不来台,竟还敬了他一杯谢其帮衬。想着昔时那个宁折不屈的少年,我不禁感慨岁月当真像一把大锉刀,把太子这颗金刺头都给磨圆乎了不少。真不知这算是大宁国之幸,还是太子凛之殇。 我为凛和丞昭各斟满一杯酒,道,“这桂花酿真乃人间甘露,便其中没添酒,单凭桂花的香甜也够人醉上一整日了。只是不知这佳酿封在坛子里能存多少时日,若能久存,子路倒想请殿下多赏几坛,让我带回上京慢慢喝。” 曜日凛微垂着头,仿佛在对着杯中的桂花酿浅笑,“这也忒让殿下笑话了,倒像我短了你什么吃穿似的。上京虽不兴种植桂子,可你若喜欢,在城外择一块沃土种上几棵,着人专门维护却也容易。咱们只需问殿下讨个方子就成。” 丞昭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殿下这是哪里话,上京土地虽肥沃,移植桂子到底麻烦。不过几坛子酒,本宫怎会吝啬。不如尹护卫多留些时日,便是把桂花酿拿来当水喝,也是够的。” 我只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又道,“听闻桂花酿只在夏秋两季才有,便是温暖如建京,桂花也不开在冬天的。” “尹护卫有所不知,在民间,自然要待桂花开了才能制作用以勾兑桂花酿的桂花蜜;然而宫中设有冰库,制好的桂花蜜置于冰库中可保一年不变。桂花酿自然也就时时都能喝到了。”丞昭说得眉飞色舞,神色中尽是得意。与沉稳得甚至带了些不屑的曜日凛比起来,有如云泥。故而我心里是有些盼着丞昭把这嗣皇帝宝座稳稳当当地坐下去的,他日宁梁两国太子分别登基,两国局势必将逆转。 这样说似乎也不对,以丞昭这般浅薄之辈与凛相比,实在辱没了他。不仅丞昭不配与他相比,毛没长全的十皇子和他当贤妃的娘也不能,不学无术又恶迹昭著的慕亲更王不行。不拘怎么看,到了我们这一辈,都是曜日凛占上风。 说到桂花酿,我又想起了鸭先知那位有些神秘的老板李英,他不是信口胡勒的人,说进过大内便是真进过大内。既在大内宴饮,又如何不知冬天亦有桂花酿呢?这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没有深想。 此时,丞昭身边的一个中人匆匆地冲进来跪倒在地,磕头道,“启禀殿下,不,不好了!东升门外有个艺妓,哭着喊着要见您,嚷嚷着什么请殿下为她做主。” 丞昭眉毛一竖,拍案怒道,“胡言乱语!宫里怎会有艺妓?!” 那中人道,“她声称是桃仙班的,还说若是殿下不救她,便要闹到陛下那里去。” 丞昭忙站起身,“这还得了!惊扰了圣驾该当如何?桃仙班不是丞暄送进宫里来给父皇和大宁使团唱戏的么,她若有冤屈,不去找丞暄哭诉,到本宫这里来闹什么?” 那中人又道,“慕王殿下素来不近人情,只怕……” 丞昭看了凛一眼,才大呵一声,“混账东西!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品评亲王?!丞暄再不济,也尚轮不到你来论黄数黑!滚出去!” 中人依言滚了,丞昭神色稍霁,“让二位见笑了,我七弟顽劣,从不让人省心。这回竟闹到二位朝见父皇的宫宴上来了。” 凛似乎根本没听他说了些什么,只道,“陛下福泽深厚,子嗣兴旺;殿下兄弟众多,国事上亦能分担一二,凛着实羡慕。” 我狠狠嚼着蟹籽烧的蹄筋,在假笑与蹄筋的双重夹击下,终于腮帮子抽筋了。心道这丞昭太子是傻呢,还是当凛傻呢? 他堂堂东宫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艺妓闯了进来,这也罢了;在太子跟前当差的中人竟忽然就不知道分寸了,当着外国使臣的面诋毁他的政敌,恐怕谁不知慕王恶名似的;若我猜的不错,这出戏的下一折便当是陈三两爬堂了。方才那艺妓只怕要痛陈慕王是如何逼良为娼,太子又是如何伸张正义,凛和我,大抵要充当个极有分量的人证角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五回精明太子机关尽,糊涂亲王误留情(下) 爱看话本子的人都知道,便是那种看了开头便能猜中结尾的故事,若只看了开头,心中也会一直惦记着结尾。故事行文若是精彩,则更加不能放下了,否则寝食难安。 现我便是那个看了开头惦记着结尾的人。 午膳时丞昭并未宣东升门外那哭闹的艺妓进来,只叮嘱传信的中人告诉守门的侍卫,不要打骂,好言好语地把人哄回去。 若说我尹子路活了近二十年,哪一日最炙手可热想必要属今日了。才从文新殿回来,集芳殿主事的中人便来禀报说慕王送了礼物过来。我原以为是慕王送些礼物来与凛示好的,便教他直接派人送到太子殿下的近侍那里去。谁知那中人却说,慕王派来的人特意说是给尹护卫的,他瞧着并不过于贵重逾礼才收下的。 这倒奇了,这慕王给个素未谋面的小护卫送礼是个什么章程? 我便与那主事的中人说,“虽说是给我的,自然也是看我们殿下脸面,既收下了,便烦请公公交与我带来的下人,登入我们的公库之中吧。” “是。”中人点头答应。 我又随口问了一句,“殿下赏了些什么?” 中人答道,“是两坛子莲花露。殿下遣来的人说,露水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取之烹茶可补精益气。殿下见您有些气虚,让您多补补。” “什么?!”莲花露?!慕王?!那日清晨在莲花池旁遇见的人是慕王?!那个曜日凛百般叮嘱我要小心应对的慕王,那个传闻比阎王还吓人的慕王! 中人估计被我骤变的脸色吓着了,弓着身子不敢接话。 我忙解释道,“公公莫慌,我,我这是脖子抽筋了,老毛病。烦请公公将尹玉碗唤来,他给我揉揉便好。” “是,是,奴婢这就去请玉碗小哥来。”中人说着便一溜小跑儿地去找玉碗儿了。 我这才捂着心口坐下,抬袖擦去一头的冷汗。 定下心来想想当日与慕王的对话,他并未矫称自己是烁王,是我言谈之中透露出将他认作烁王的意思,他故意将错就错并未纠正而已。若我知他是慕王而非烁王,必定会多加一层防范,断不会跟着他的中人走小路回东宫。 可是慕王如何能预知我会将他认作烁王,又如何预知我会在彼时采莲,又如何预知细作会与丞昭在彼处交接消息? 一连串的疑问挤在心头,堵得我思绪不畅。不由得便想起了凛安插在梁国极深的那细作的话,“小心慕王。”再回想当日相见的情形,那人的神态言行……确实不若传言所述那般蠢得平铺直叙,恶得直截了当。 或许……夏丞暄当真并非池中之物? 既如此,丞昭给他安排的陈三两爬堂到底如何落幕竟不一定了,想来是比预想的还要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因着后半截的这一折戏迟迟未能上演,申时朝见梁帝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大梁的这位恩献皇帝比我想得还要显老,他不过天命之年,却已满头华发,眼角更是皱纹密布,只目光比常人精锐些。 朝见之后便是宫宴,宫宴之上便有歌舞,歌舞之中便有艺妓。望着粉莹莹一片桃花似的翩翩起舞的美人儿们,我不禁有些好奇,哪一位是丞昭这出好戏的当家花旦呢? 艺妓我一时没找出来,泰然坐在丞昭身边的慕王丞暄倒是教人想认不出都难。一身绛紫色的缎面蟒袍原本并不出挑,那张惊世骇俗的脸却是搁在何处都让人忍不住看上两眼,看过两眼之后便又不敢再多看。 眸若深潭,鼻如雪峰,唇似红英……我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慕王还是在我低下头的一瞬抓住了我的目光,他锋利的眼神犹如一只狩猎的白隼,惊得我背上的寒毛又整编列队了一遍。 囫囵吞下两口菜压惊后再抬起头看慕王,他却已是一副慵懒颓废的纵欲模样。 粉莹莹的姑娘们一舞完毕,自动站成两列弓着身子退场,只一个眉眼极精致的姑娘留下来跪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我猜,她大约就是那个“陈三两”了。 皇帝似乎对年轻貌美的姑娘特别宽容,和颜悦色道,“嗯,你的舞跳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陈三两”的声音高了些,却抖得连不成句,“启禀……陛下,民女有,有冤情。” 她告御状的时机虽不好,却胜在模样纤弱可怜,莫说是好色的恩献帝,便是不近女色的小爷我都瞧着有些于心不忍。果然,皇帝非但没有动怒,语调中还有几分调笑的意思,“哦?你有何冤情啊?” “陈三两”抬起头露出一双翦水秋瞳,道,“民女……民女本是延州于泽庄一佃户家的女儿,因……因……”话没说完,她便已泣不成声,膝下的那块地毯都被眼泪沾湿了。 此时,丞昭身边的中人毫不意外地成了正义的化身,他似乎难以抑制住自己道明真相的良善心思,匆匆上前跪在“陈三两”一旁,禀道,“启禀陛下,这位姑娘本是延州于泽庄一佃户家的女儿,因自幼能歌善舞在州内颇有名气,有一恶霸便将她强抢入府中,给自家主子唱曲儿。那恶霸的主子听够了,便将她扔到桃仙班去做了艺妓。而这恶霸的主子……竟是,竟是慕王殿下啊!”那中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语带哭腔,甚至激动得扑倒在地,仿佛替慕王的老子恨铁不成钢一般。 丞暄倒是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悠哉地咽下一杯酒,才斜睨着那中人问,“你确信——是本王?”尾音长得都快拖到殿门外了。 扑倒在地的中人依旧稳稳地趴在地上,没有动弹。 皇帝叹了一口气,看看姑娘,又看看中人,最后看看丞昭,哼了一句,“你知道得倒清楚。” 丞昭见自己宫里的中人演技太过浮夸,只好起身补救,“父皇,儿臣有罪。” 皇帝眼皮都没抬,“嗯,说吧,什么罪。” 丞昭太不会看他老子的脸色,已到这个份上,还在按着原本那蹩脚的脚本照本宣科。“今日这姑娘申诉冤情原本已闹到了东宫门外,儿臣命宫人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敢惊动父皇,只想着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便教人将她哄了回去。谁知姑娘冤情太重,执念颇深,竟闹到宫宴上来了。是儿臣办事不利。但请父皇念在儿臣也是为顾全七弟的颜面才出此下策,宽宥一二。” 好么,不仅做了好人,还顺便将大帽子牢牢地扣在丞暄头上。计策倒是不错,只是脚本太过粗制滥造。 若是换了我来写这个本子,起码要出两条人命:第一,姑娘与父母骨肉分离,她父亲四处申冤却求告无门,被恶霸发现后竟活活打死了;第二,慕王不仅把姑娘抢了去唱曲,他还贪慕姑娘的美色强占了姑娘的身子,姑娘珠胎暗结他却始乱终弃,竟还禽兽不如地命人打掉了姑娘腹中他自己的骨血。 丞昭和那伸张正义的中人便不必出场了,只消把姑娘的演技再磨一磨,毫无征兆地闹到御前,那才逼真。 自然,现在说这个为时已晚,也不知是东宫的哪个门客、幕僚凑合出这么个本子,寻来这位姑娘这么个只会唱不会演的旦角,这一局,丞昭胜算不大。 之所以不说他必败无疑,恰是因曜日凛在场之故。丞昭虽不得圣宠,却到底是太子、是国本,太子的脸面便是梁国的脸面,若真伤了,皇帝也跟着没脸。所以今日这一出糊涂官司,慕王大约要吃个哑巴亏。 果不其然,恩献帝脸色虽不好看,却并没说责怪丞昭的话。只没好气地问丞暄,“慕王,那艺妓所禀之事可是你府中之人所为啊?太子查得你强抢民女、仗势欺人,你可知罪啊?” 慕王若是个聪明人,此刻便该以大局为重,默默将此事认了,恩献帝最多罚他个闭门思过,日后为平衡他与太子必将有所补偿。太子处,恩献帝也会秋后算账。 偏慕王不肯吃这个闷亏,他似是酒吃多了有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捧着酒杯站起身,不紧不慢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身为皇子,平日里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自知不肖,不敢不服父皇和皇兄的教诲。可强抢民女、仗势欺人却是无稽之谈,请父皇与皇兄恕丞暄不能认罪。儿臣虽糊涂,采山探海、剥众害民这样的杀头大罪却是决计不敢犯的。” 啧! 我在心中给丞暄的脚本鼓了鼓掌,又给他漫不经心的演技喝了个倒彩,原本是有退有进、以退为进的一席话,给他这样平淡如水地念出来,反倒多出几分挑衅之意。当真猜不出这慕王到底是怕事……还是故意要滋事。 不过他这本子也有不足,杀头大罪也忒骇人了些。我不熟悉梁国律法,因悄声问同坐一桌的孙擎,“梁国律法对皇族竟这般严苛么?” 孙擎没有答话,我转头看他,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孙大人似乎在瞧着远处愣神。顺着他的目光寻去,最终竟落在了慕王身上,大约他也觉得这位慕王太过匪夷所思吧。推了推不知神游何处的孙大人,我又问了一遍,“孙大人,梁国律法你可熟悉?” 孙擎吓了一跳,但也只是怔了怔,便很快回神,潇洒而不失恭谨地问我,“适才失礼了,大公子说什么?” 我笑着摆摆手,“不妨事,不过问问慕王到底是个什么罪过?” 孙擎立时会意,“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况他是皇子、亲王,错大错小无非皇帝一句话。慕王想必连律法也不学,竟以为这便要杀头了。” 我二人还未说完,那告状的艺妓便又哭开了。 “陛下,陛下不要杀殿下,殿下没有仗势欺人……陛下,陛下饶命!”艺妓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恩献帝的怜香惜玉之心所剩无几,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她与身后的丞昭。 他尚没有开口,丞昭便慌了神,喊道,“左右,此女冤屈深重,大约压抑过甚有些疯癫了。快些把她带下去,莫惊了圣驾。” 殿外的侍卫倒也伶俐,进来后三两下便拖起她往外走。艺妓却还不依不饶的,“陛下,陛下不要杀殿下啊,是民女诬陷殿下,与殿下无关啊陛下!” 恩献帝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可是艺妓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再装聋作哑便有些说不过去了。“放开她。” 一句话,侍卫又好好地把人送回了原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六回黄鹂高飞变凤凰,双喜临门和亲宴(上) 第六回黄鹂高飞变凤凰,双喜临门和亲宴(上) 上回说到那个被逼良为娼的艺妓她忽然良心发现改了口,哭着喊着说慕王并没有害她,反倒是她因爱生痴诬陷了慕王。 原本她在大殿上疯癫起来已被侍卫拖了几步,恩献帝又唤人将她拖了回来。 恩献帝睨了形容狼狈、涕泪横流的艺妓一眼,“你说。” 艺妓此时已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哭得愈发厉害,她已顾不得恩献帝和太子了,跪着爬到丞暄脚下,哭道,“殿下,殿下……奴婢对不起殿下啊……” 丞暄倒不计前嫌,双手将她搀扶起来,“地上湿寒,女儿家身子娇弱,当仔细些。” 艺妓又是“哇”一声痛哭,只差把眼珠子也哭了出来。她再一回对着皇帝跪倒,“陛下,陛下明察,殿下并未抢我入府。是我卖身葬父之时,慕王府的寿管家买我入府给殿下唱曲儿。是民女不自量力,妄自倾慕王殿下……可民女与殿下身份悬殊,便是给殿下当个丫头也是不配的。前几月,东宫的吕公公找到民女,说可以给民女出个主意,削了……削了殿下的爵位,民女便能给殿下做妾了。可是,可是民女不要殿下死啊,陛下!” 恩献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丞昭已是吓得跪倒在地连仰面看着他老子都不敢了。 “子路,你叹什么气,可是身子不适么?”曜日凛适时地开口了。 我本没有叹气,听了主子这话,才真要叹气了。偷瞟了丞昭一眼,心道你小子今日走了狗屎运,这一劫大约能够勉强渡过去。 我无奈地站起身,朝恩献帝作了个揖,道,“陛下恕罪,子路是替这艺妓叹气。” 恩献帝眉毛一挑,神色稍霁,“哦?贵使有话说?” 我叹道,“若论罪过,诬陷亲王,确系罪无可恕。可法不外乎人情,艺妓虽有错,其根源不过一个‘情’字;然她及时醒悟悔过,也是担心心上人无辜受过,究其根本仍是这个‘情’字。如此性情中人,当真既可恨,又可怜啊……” 曜日凛望了一眼恩献帝的脸色,才道,“陛下见谅,子路是我的近臣,平日跅弛不羁惯了的,不想今日竟在大殿上放肆起来,还望海涵。” 恩献帝抬起一只手打断曜日凛,“不,贵使慈悲心肠,且所言甚是。” 我趁热打铁,跪在曜日凛脚边,“既如此,子路斗胆求殿下在陛下面前给这艺妓说个情,饶她一命。” 曜日凛佯装无奈,“竟越发没了管教!诬陷亲王的大罪孤王如何能随意开口求情,这自然还要看陛下的决断并顾及慕王殿下的意思。” “父皇,儿臣有一言,求父皇容禀。”坐在后排的丞昀竟也起身说话了。 我与他虽不算相熟,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大约是他面善,教人看着亲切。 恩献帝对这个年长儿子的忽然开口也有些意外,他靠在铺着玉石垫子的龙椅上,好整以暇地问,“丞昀,你也有话说?” 丞昀规规矩矩地答道:“父皇,今日这艺妓能在宫宴上面圣,一因梁宁两国结昆弟之好,父皇设宴款待贵使;二因七弟孝顺父皇,友待贵使,将建京最好的戏班请进宫中;三因七弟敦厚良善,府中源清流洁,下人行善积德,救下当时卖身葬父的艺妓。这皆是孝、友、善所致,而艺妓一时糊涂诬告七弟又系深陷情海无以自拔,最终也没酿下什么恶果。是以儿臣以为,不拘怎么看,此事都可大事化小,避恶扬善。” 若说敦厚良善,依我看丞昀才是真正的敦厚良善。短短一席话,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还给险些吃亏的的慕王戴了好几顶高帽,既可为他谋些补偿,也教他碍于情面再难追究太子。 恩献帝似乎也听出这一层意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说下去。” “是,”丞昀又道,“七弟至纯至孝,丞昀身为兄长深感佩服,斗胆揣测圣意,想必是要赏的;艺妓知错能改,施些蒲鞭之罚也便罢了。七弟待下宽厚,不如就将人交给他处置,若七弟感艺妓之诚,留她在身边做个丫头,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不知父皇、凛太子、太子和七弟以为如何?” 丞昭像被狼狗追着似的抢白,“三哥思虑周全,这样再好不过了,儿臣附议。” 凛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早闻贵国尚礼崇孝重义,今日一见方知真谛,凛受教了。” 两个太子都表了态,依理慕王也该就坡下驴,戴上高帽做个顺水人情。偏丞暄像事不关己一般泰然端坐,毫无要开口的意思。 丞昭做贼一般瞟了他一眼,又匆匆地回过头来,一脸的忿忿然。 大殿里一阵尴尬的安静,只闻艺妓隐忍的抽泣声。 我偷望了望丞暄,他的近侍正俯在他耳边说话,大约只说了三两个字,看口型一时也猜不出说了什么。 丞昀无奈,只好轻唤丞暄,“七弟。” 丞暄对这三哥大抵还存了几分敬意,终于起身,先是向丞昀作了个揖,“多谢三哥美意。”再走到艺妓跟前,拿过她的帕子擦了擦那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我身为皇子,深知祖宗礼法不可逾越,内心虽存了非分之想却并不敢表露,不想竟让你无辜受了这般委屈。如今看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艺妓受宠若惊,惊喜感激过度,竟又给丞暄跪下了,“殿下,我......” 丞暄以指尖轻点艺妓的嘴唇,“不必再道歉了,情之所至,难免糊涂,本王都明白。” 安抚过艺妓,丞暄转身朝恩献帝跪下行了个大礼,“父皇,儿臣与珠影情投意合,虽身份悬殊而不能断情。今日一事全因儿臣事前优柔寡断,事后不尊礼法,请父皇念在珠影无辜无知,饶她一回。” 恩献帝道,“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一届女流没有见识,一时错了主意也是有的。不过,她一时糊涂可以不罚,你乐善好施却不能不赏......这样吧,俄羌新送来了一批兽皮,明日教他们都送到你府里。” 慕王却道,“儿臣斗胆,想向父皇讨个别的赏。请父皇除了珠影的贱籍,恩准儿臣纳其为侧妃。” ...... 我仿佛听到了丞昭下颌骨错位的声音...... 他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出艺妓告皇子的官司怎的到最后竟演成了一出皇子佳人跨越礼法规矩突破身份鸿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爱戏? 莫说是丞昭,连通读多国话本子的小爷我都为这出人意料的转折惊叹不已。那个赛阎王的慕王竟是个情种? 说到今日这故事,情节虽离奇,发展倒尚算流畅,并无硬伤。只是不知何处让人略感格格不入......到底,是何处呢? 事后很久我才想起,那一直如鲠在喉的格格不入之感正是慕王的眼神,他深情款款地与珠影说话时,始终目光垂视,根本没看那艺妓一眼。 不过,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天越来越热,酷暑中的建京日日火伞高张,没下一场舒服雨。太庆宫里东宫迎娶宁国远嫁过来的太子嫔,太庆宫外慕王亲纳刚刚脱了贱籍的王侧妃。这可忙坏了东宫和王府的一众奴仆,宫里宫外那些脚不沾地行色匆匆的人,不用问,必是两位皇子家的。 如此忙活了近一个月,总算挨到了丞昭与嫤妡大婚那日,东宫消停了;慕王因比太子身份低,须得再等半个月才能办,慕王府也便还要再折腾半月。 因要在婚宴上演个把戏,我这几日过得也很紧凑,虽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失误的小把戏,然事关重大容不得一点差池,我每日傍晚都须得演练一遍才觉得踏实。 待到真正登台之时,反倒不紧张了。 表演的戏台是我设计的,台子借着拱桥为支撑,搭在了御花园的莲花池上。台上摆了一盏屏风,供我稍后作画之用;屏风前放着一张古筝,供我稍后弹奏之用。戏台左右都是池水,往前过了拱桥才是皇亲国戚们坐着看戏的地方。 我赤足站在戏台中央,台下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恩献帝心思并不在此处,逾制拥着两个年轻的妃嫔满面红光,慈爱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一年幼的皇子身上。那年幼的皇子约莫十岁,大抵就是最受他宠爱的十二皇子。 太子丞昭和他娘皇后分别坐于恩献帝左右,微醺的丞昭面上正是新郎官的得意之色,皇后倒是一脸严肃谨小慎微,生怕皇帝忽然便要发怒似的。 皇后之下坐着一众形形色色的妃嫔,暂且不表,只说丞昭之下那神态各异的皇子们。太子之下第一人是大宁太子曜日凛,曜日凛之下理应是梁国皇子之中唯一封了亲王的慕王丞暄,可此人从后晌大典之时便未露面,彼处赫然空着一个位子,倒比来了的人显得更有排场了。 大皇子是个傻子,梁国自然不会把他请出来丢人,因而慕王那位子的另一侧便是丞昀了。丞昀觉察到我的目光,朝我遥遥举杯,笑容比灯笼映下来的光还要和暖。 天色渐暗,玉兔掌灯,我估算着时辰已差不多,左右手各拿起一支画笔站到了屏风前。古筝未用支架,直接放在戏台上,故而台下之人大多是看不见古筝的。 我背对着众人,听着他们的闲谈嬉闹似乎比方才更热烈了。这也不奇怪,双手作画的人到处都有,若是只表演这个,实在没什么稀奇。小爷我却是要边弹奏古筝边双手作画。 双手虽要各执一支画笔,双脚却是还能奏乐的。 随着左手在屏风上画下第一笔莲花瓣,脚趾也拨动了第一根琴弦。随着嘈杂声渐渐平息,我知道众人已慢慢觉察到我这表演的精妙之处。在屏风上作画须得悬肘,站立时脚弹古筝还须悬足;习学书画之人自然大多能悬肘,然以轻功悬足抚琴的……除却我自己,我尚未见过一人。便是子凌,也做不到。 不是我王婆卖瓜,只是此番表演孤注一掷,我已是把平生的本事都拿了出来。 思虑间,已画好了第一支莲花和一簇莲叶。我翻了个跟头借力将古筝移了移位置,又在屏风上大胆着色。 一阵晚风温婉袭来,莲花池上泛起比平日更为馥郁的芬芳。后宫的妃嫔们,皇家的女眷们不禁惊叹称奇,我听见有女子道,“屏风上的莲花竟是活了不成?今日的花香比平日更加袭人,闻得臣妾等似是要醉了一般。” 我非神仙,纸上的莲花自然是不会活过来的,可是这画莲用的颜料却是内有乾坤。我险些送了小命那日采的莲花,便是碾成莲花汁子入在了这颜料中,香气自然比真莲花更甚。 脚下一曲完毕,屏风上的水田香莲图也以莲花瓣上的一笔纹路收尾。此时,天色已然全暗,朝开暮合的莲花亦渐渐收拢,看台上的人群中再无喧闹嬉笑之声。 我扔下左手中的笔,踢起古筝单手抱在怀中,在屏风的空白处写下早已赋好的五言绝句:“晟世莲争艳,双芳共染红。”写至此处,我忽感一道满是寒意的目光扫过,仿佛如芒刺在背,让人一阵心惊。 我侧身以余光望去,慕王不知何时来的,此刻竟已安然坐在方才还空空如也的位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淬了毒的羽箭,锐利而带着杀意。 我惊得一身冷汗,险些在屏风留下痕迹,慌忙收回目光,集中精神握笔写下最后两行:“翻风偷取色,暮降碧池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六回黄鹂高飞变凤凰,双喜临门和亲宴(下) 表演完毕,转身朝看台上的众人行礼,不知为何,我只觉慕王的眼神愈发玩味。 “好!”不想竟是丞昀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喝彩,瞧着平时月宫仙人一般的儒雅皇子此刻这般豪爽地为我起身鼓掌,大爷比城墙还厚的面皮竟然破天荒地一阵微热。 丞昭自然是跳起来好一阵夸赞,“尹护卫的技艺竟比几年前更加精进了,双手作画、双足抚琴,真教我等目不暇接、耳不暇听啊!从前只知尹护卫擅琴艺,不想这吟诗作画的功底亦是这般深厚!” 原本丞昭在众兄弟中威望是不高的,今日因丞昀也赞了一回的缘故,大家竟纷纷敞开心扉了,一个个地对方才的表演赞不绝口。只慕王喝水般地一杯杯饮酒,冷艳的脸上尽是若有似无的笑与轻蔑。 我又看了看曜日凛,他依旧不动声色,以我二人十几年的交情我才勉强辨识出,他眼中是有笑意的。 皇后见众人都在附和,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给儿子帮腔道:“阵阵莲香果真芳气袭人,曲子亦是如莲花般娇而不妖,柔而不弱。臣妾以为,尹护卫身为武人却才华横溢,委实难得。” 妃嫔中也有几个攀附皇后的,纷纷点头称是。 向来看不上皇后的皇帝竟也首肯其言,赞道,“尹护卫琴艺精湛,画技高超,轻功过人,文才卓然。”说罢,望了望眉飞色舞的丞昭,“太子,人是你请来的?” 丞昭激动道,“回父皇,是儿臣修书凛太子,请他务必将尹护卫带来的。” 恩献帝点点头,“大梁尚文爱才,尹护卫一介武人,朕原以为你要表演的是那些吞刀吐火的把戏,不想却是这般别致有趣。太子啊,人是你请来的,今日亦是你大婚,论理也不该让尹护卫白白给你贺喜。你看着赏些什么,让他也沾沾喜气吧。” 丞昭道,“父皇说得极是,对尹护卫,儿臣自然是有赏的。” 见事情已说到了我身上,我忙穿上鞋,匆匆行至众人围坐的小看台上。 丞昭笑着看了我一眼,谓左右道,“去将我早就给尹护卫备下的百两黄金、十匹桑棉、一对玉如意抬到尹护卫居住的集芳殿。” 左右领命退下后,丞昭又迫不及待向恩献帝道,“禀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恩献帝脸色和缓地朝他摆摆手,道,“礼也成了,极难得的表演也看了,朕这会子倒真觉有些乏了。你们年轻人闹一闹吧,有我们这些老的在,倒害你们一直拘着了。” 总管太监高声道,“起驾!” 皇后带着众嫔妃忙跟着起身要走。 恩献帝抬足走了一步复又停下,道,“难怪尹护卫不足弱冠便已是凛太子的贴身侍卫,我国若是有尹护卫这般人才,自然亦是要委以重任的。太子,你与众兄弟留下与凛太子好生切磋切磋吧。” 皇帝与各宫嫔妃走后,年轻一辈果然不再拘谨,或三五成群,或穿梭席间,俨然已不是方才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光景。 我绕过众皇子走到曜日凛身边,路过丞昀时,忍不住对他微笑示意。 丞昭立时唤人赐座,又举起酒杯谓凛道,“今日尹护卫让我等大开眼界,实属殿下教导有方,丞昭敬你。” 凛淡道,“殿下过奖。” 两人分别饮尽后,丞昭又道,“殿下知道,本宫是爱才之人,眼见殿下身边有尹护卫这般有能的忠臣,实在是......羡慕啊。” “太子殿下的东宫人才济济,又岂是孤王的一个尹子路能比的?” 丞昭叹道,“尹护卫自然与别个不同。殿下,丞昭虚长你几岁,便借着醉酒说说浑话以兄长自居了。如今兄长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弟弟能否忍痛割爱啊?” 凛微微欠身,“兄长客气了,只是不知兄长的不情之请是何请求?” 丞昭并未直言,反而看向不远处的丞昀,“三皇兄,适才尹护卫的表演你可爱看?” 丞昀笑着站起身,“自然是极爱的。” “咱们大梁可有能演的?” 丞昀的笑容有些无奈,却还是顺着他说,“恐是没有。” “既如此,我今日大婚,便自作主张代宫宴上的众人向大宁太子殿下讨个礼,可好?”丞昭说罢又转向曜日凛,“兄长想问贤弟讨了尹护卫,不知贤弟是否舍得?自然,尹护卫是贤弟跟前的红人,到了我大梁也断不会亏待于他,拖青纡紫必是少不了的。” 曜日凛不动声色道,“能得兄长赏识是他的福气,能在兄长身边当差,便只做个杂役也能开开眼界,只是......宁梁两国并不曾有这样的先例。” 丞昭搭着凛的肩膀坐下,满不在乎道,“先例不也是前人做了才有的,况两国交好,宁国人在梁国当差、梁国人娶了宁国妻子早已不是奇闻,子路留在大梁,自是你我二人情谊的见证,如此不更显得两国交好?” 曜日凛作深思状,又道,“兄长说得很是,然子路虽说不上伶俐,却是我使惯了的。身边若忽然少了这么一个人,一时间怕是会不太适应。” 丞昭道,“这有何难,兄长处有几个很得力的,只由着你挑,若看中了,只管尽数带走。” “殿下。”丞昀声音不大地唤了丞昭一声,丞昭与凛闻言都望向他,丞昀脸上始终挂着得体而温柔的笑容,“大宁国太子殿下既然极爱重尹护卫,想必也很看重他对此事的看法,不如问问尹护卫,再作考虑。” 我心头一热,丞昀竟又是替我说话。 丞昭似乎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瞥了丞昀一眼又对凛笑道,“尹护卫还不是都听贤弟的。” 凛道,“襄德王说得也是,若不问问这小子,倒显得我是个专断的主子了。”因转身问我,“子路,留在大梁,你可愿意?” 我胡诌道,“子路得大梁太子殿下错爱实乃三生有幸,不敢妄自菲薄、矫情推托。然子路家中尚有田产、府第需要打理,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尚未过礼,在大梁习学历练个三两年倒还耽搁得起,若是日子久了,只怕……” 丞昭问,“怕与你订了亲的姑娘不等你?” 我故作羞怯地低头不语。 丞昭朗声笑道,“子路放心,不必三年五载,日后你若思念家乡,随时都可回去。那姑娘,你若想她,本宫差人去给你接来便是;她若不愿意来,咱们大梁江南水乡多少佳人,本宫做主给你选几个合意的。” 我正在心中骂他“说得好听”,那个一会子似阎王一会子如鬼魅反正不像活人的慕王殿下竟开口了,他隔着我与曜日凛望向丞昭,笑得又醉人又吓人,“殿下只会空口许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现说得轻巧,谁知何日才能兑现呢?依我看,千句百句许诺不如一件实物,殿下不如赏点实在的。” 其实丞昭方才已赏过黄金、布匹和玉如意了,然丞暄这般将火,他依旧觉得老脸挂不住,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本宫如何待人治下,倒还轮不到慕王来教!尹护卫若肯为大梁效力,本宫自然重重有赏!左右,去将我极爱的那件前朝青窑胆瓶取来赠与尹护卫。” 左右得令,又匆匆地去了。 丞暄嗤笑一声,“从曜日到宁,宁国延续千年了,前朝的青窑胆瓶……也只你会当个宝一样地爱不释手了。” 他说的并不错,几百年前的胆瓶,搁在大宁,寻常百姓人家也只当个等闲物件。 我低着头不敢看丞暄,生怕泄露了什么情绪,却又听得他说,“太子让大梁没有脸面,本王都看不下去了。广顺,琴带来了吗?” 丞暄身边的中人道,“回殿下,带来了。奴婢这就命人呈上来。” 说话间的工夫,两个小中人便抬了一张古筝进来。 我远远看着,虽是有些年份的古琴了,保养得却极好,筝身光滑如缎面,筝码硬挺结实,十六根弦根根有力,是张难得的好筝。 中人将古筝抬到我的面前,丞暄问道,“宁国太子殿下,尹护卫,瞧着这筝可有几分熟悉么?” 我与曜日凛对目相看,并没有答案。我俯身轻抚筝面,果真平滑细腻得如抹了一层羊脂般,必是上好的紫檀木无疑。看筝码的木纹,倒像是和筝面出自同一棵树,若当真如此,确系极为难得了。抚琴多年,自然阅琴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稀罕的,便是听,也只听说善裕年间的周贵妃,也就是曜日凛的奶奶曾有过一张,名为紫玉。后来周贵妃过世,紫玉筝作为她的爱物便一同葬在了墓中。 且慢…… 贵妃陵十几年前被盗后,墓穴内的宝物大半流入民间,只有几件极贵重的不知所踪,世人都猜测是被达官显贵买去了不轻易示人。难道……这便是那张紫玉筝? 丞暄的眼风扫过,似是已看透我心中所想,“尹护卫若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不拘对错,这筝都是你的。” 曜日凛扭头轻声道,“不必有疑,此乃紫玉筝无误,我曾见过图纸。” 我抬眼看他,“你何时关心起这等附庸风雅之事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片刻,没有说话,便又把头扭回去了。 我想了想,大约他是想早日寻回这张紫玉,为未曾见过面的祖母尽一尽孝心吧。 我依旧不敢看丞暄的眼睛,只低头答话,“子路不敢妄自猜测,只是看着古筝的纹路色泽,倒有几分像传闻当年善裕年间周贵妃的爱物,紫玉。” 丞暄抬抬手,“既是大宁国流失在外的宝贝,今日便物归原主吧。” 这礼物着实有些烫手,贵重不说,还是我大宁没看管好,落在外人手里的。如今这般被堂而皇之地还回来,简直如同当面抽宁国的嘴巴。 可到底是我大宁的东西,若不收,岂不是眼睁睁看着先人的爱物流落在外。 我忍下心头怨气,跪着谢恩了。 然而丞昭却不能咽下他那口气,急道,“本宫的人怎么就轮到你来赏了?况那胆瓶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本宫要赏自然会赏些稀罕的。江左最有名的绣庄前几日给东宫敬贡了一幅苏绣,几十个绣工极好的绣娘足足绣了一年。莫说是北地大宁国来的尹护卫,便是慕王你,只怕都未曾见过,哼。” 丞暄又是一声嗤笑,“你到底是拿不出什么值钱物什的。”他站起身微微抬起左手,将腰上的玉佩露出。“广顺,把这玉佩摘下来拿与尹护卫。” 我吓得忙跪下说,“子路惶恐,殿下的贴身之物,万万不敢领受。”乖乖隆地咚,我的爹娘祖宗,虽对慕王的富可敌国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还是难忍惊叹。虽隔着几步远,看不清是否有瑕,可是手掌大小的整玉,我还从未见过一块碧绿清透至此的。帝王绿的颜色与他今日的苍绿色衣裳相称,又这样随手赏人,只怕在他府中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偶尔用来做个配饰。 丞暄道,“无甚不敢领受的,你不是在家乡尚有未过门的妻子么,只当本王给你添件聘礼了。早日回去成婚吧。” 作为亲王,丞暄这般挑衅太子权威,已可定个忤逆犯上之罪了。能够如此有恃无恐,倒也奇怪。若他有心取代太子开国承家,自当谨言慎行有所收敛;若他无意大位,亲王爵位已是位极人臣,何苦要与储君唱对台戏? 除非他想当皇帝,却傲睨鲁莽,有勇无谋。梁国皇位的一干利益相关者想必泰半都是这般猜测的,可与丞暄见面不过两次,我已然可以确信,他绝非池中之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七回真英雄情关难过,假情郎忍下毒手(上) 我垂着头不敢说话,偷瞄了一眼丞昭的脸色,果然比慕王的帝王绿翡翠还要绿。 丞昭虽算不得良善,也够好脾性了,换作是在我大宁,若有哪个皇子敢这般与凛说话……大爷我还真想象不出,反正从他被立为储君后便不曾有人对他高声过,几个叔辈殿下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嬉闹的众人大约都渐渐觉察到了太子与慕王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纷纷老老实实地坐回位子上低头吃菜,不敢多言了。 丞昀见太子与慕王都不肯示弱,只好放下筷子来打圆场。他端起酒壶给丞昭、凛和丞暄各斟了一杯酒,温声道,“今日的酒是三十载的杜康,便是咱们兄弟也不常喝到,又逢殿下大婚,何苦说些不相干的?不如痛饮三百杯,旁的事待殿下明日酒醒了回东宫再说。” 太子看了慕王一眼,见对方依旧一副眯着眼看好戏的模样,登时愈发怒不可遏,冷哼一声,道,“不相干?旁的事?今日留下尹护卫就是本宫最要紧的事!若论翡翠,什么宝贝能比得上父皇赏我的那尊玉佛龛?现本宫就命人取来给尹护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宝贝与本宫相比?!” 慕王满意地拍了拍手,脸上尽是逗弄孩童或是宠物时的忍俊不禁,“好好好,小王的东西如何能与圣上赏的宝贝相提并论呢?胆瓶、苏绣、玉佛龛,嗯,也不少了,殿下还应速速写个礼单为是,免得落下个一件半件的。” 他说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宽而瘦的身躯撑着梁国亲王挺拔宽阔的服制,挡住了我头顶上的所有月光。 “尹护卫,请起吧。”慕王丞暄对我伸出一只手,不待我婉拒便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扶了起来。他的手如同被了霜雪的桂枝,白、瘦、凉。 入骨的寒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丞暄却仿佛嫌我还不够怕似的,忽然凑近我耳畔,轻声而清晰地说,“恭喜得偿所愿。帮你讨了个好价钱,可得记得本王这份人情。” 我吓得又是一哆嗦,慕王知道!慕王知道凛早就筹谋将我留在梁国!他故意做了这一出戏! 我强自站稳身子,缓了片刻,才勉强开口道,“殿下恕罪,您刚说什么,子路没听清。” 慕王捏住我的下巴,他并未用力,我却觉得下半张脸都麻了。女娲精雕细琢过的五官在我眼前渐渐放大,蝶翼般的睫毛仿佛已经触到了我的额头……他忽然对着我的额头吹了一口气,轻笑道,“瞧把你吓得,竟出了这一头汗。” 像是终于玩够了一般放开我,慕王打了个呵欠,慵懒道,“这宫宴也无甚乐子可寻,诸位皇兄皇弟自便吧,本王先行回府了。”说罢,便带着他那浩浩荡荡的、明显逾制的仆从队伍离去了。 直到他的阵仗远得望不见,我从脚跟下直透顶门的寒意还挥之不去。 我留在梁国之事便在那日的宫宴上稀里糊涂地定下,如今唯一的大事便是看丞昭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了。其实便不给那些虚衔也不打紧,东宫的幕僚谋士何其多,也不在乎多养我这一个闲散人。 况此处是太庆宫——梁国皇宫,最强盛的国家、最繁华的城池、权力与财富最集中之所在。每日自然谈笑有权贵,往来无卑贱,交往见识的人竟比我在上京时还正经些。 比如一袭梅青色软罗袍子挥着折扇向我走来的这位,我在上京便不曾结交过这般高贵正经又温文尔雅的朋友。 “参见殿下!”我嬉皮笑脸地向丞昀行礼。 丞昀及时扶住我,笑骂道,“你这是诚心取笑我,建京城里的皇子,没有哪个比我更不值一提了。”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你可是子路心里顶要紧的皇子了。你一来,我午膳时只怕要多添两碗饭。”这些日子他常来集芳殿与我闲聊,才知这位郡王殿下当真一点架子没有,且并不参与兄弟们乌烟瘴气的夺嫡之争,倒是个难得的可交之人,因而与他说话便愈发随意了。 “那正好,我那里不仅有饭,好酒好菜也一应俱全的,还有你最爱的桂花酿,你午膳到我府上用便是了。”上午的日头并不烤人,暖暖和和的正衬丞昀的笑容。 “既如此,快派八人大轿将我抬去吧!”我作势起身往外走,丞昀也跟着出来。 走到一半我推他,“你今日怎的也同我胡闹上了,走走走,快回院子里去,趁着日头不毒在外面多坐一会子。” 丞昀拉住我,正经道,“谁同你胡闹了,你当我说备好了酒菜是唬你的?” “酒菜你自然不缺,然我现已算是东宫的人了,又是和亲的使臣,如何能随意出宫?” 丞昀揽过我的肩膀道,“我既来请你,自然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走吧,太子处我已替你告过假了。” 他已安排得这般周到,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丞昀的王府距皇宫不远,他平日里常步行往返,不想今日却在宫门外备了马。 丞昀道,“便是不骑马,也只半个时辰的路程。然今日家中要招待贵客,还是早些回去踏实。” “贵客?你那好酒好菜竟是给别人准备的,还待诓我出来后才讲明,殿下好生狡猾。” 丞昀无奈道,“实不相瞒,今日这光景若实话实说,我还真怕你不来。” 我一只脚都已踩在马镫上,听了这话却又停下来,“到底是何贵客?” 丞昀苦笑,“一位‘鸭先知’的李当家你是认识的,另一位让我百般为难却又无法推却的,你说还能有谁?” 在丞昀看来,我在梁国拢共也不认得几个人,他既这般问,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脑子。“难道是烁王?!” 丞昀苦笑道,“皇叔与我年幼时常在一处读书玩闹,他又是我的长辈,论情论理都不好辞拒。” “那,李兄答应了?”李英面上虽是个圆滑柔弱的书生商人,然上次从他对徐敢的态度不难看出,此人颇具傲骨。 “初时自然是不答应,前几日我到他府上去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说歹说劝至深夜,他才勉强答应与皇叔见一面,且不肯在烁王府,亦不肯单独相见,我无奈之下才做出这番安排。当日我离开李府时已近子夜了,原想着翌日再去皇叔府上告知他此事,谁知他竟在李府门前那条街的第一个路口等我。我身边尚且带了两个侍卫,他堂堂一个亲王,竟就那样独自等至半夜。我出门时虽未下雨,地却是湿的,见到皇叔时他身上的薄衫都已湿透了。”丞昀说得颇为动情,似是在为烁王惋惜。 “烁王准许你拉上我作陪?” 丞昀一双干净温暖的眸子无辜地看着我,“若只我一人夹在他二人中间,岂不更加尴尬。四人同饮,倒还可勉强算作是几个书生饮酒作诗取取乐吧。况我与他说了你的身份后,邀你前来也是他提的。” 我望着丞昀不由一怔,他自幼生长在帝王家,竟然还有这般干净的眼神和此等良善体贴,实属难得。若我非如今这晦暗的身份,定要与他作莫逆之交。 及至襄德王府,还未下马便有个管家模样的老伯冲到丞昀脚下,道,“殿下,烁王已到了。” 丞昀边下马边问,“多久了?” 老伯面露难色,“您出门后不久便到了,您去宫里请人,老奴想着急急地去寻了您回来也不妥,只得小心伺候着。只是早晨东西不全,难免有失礼之处,又是烁王殿下这般尊贵的客人,恐还是怠慢了。” 丞昀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皇叔不会放在心上的。” 我也从马上下来,嘟囔道,“大梁的马可比不上我们大宁的好。”又问他,“传闻先皇和圣上都最宠爱的烁王殿下竟是极平易近人的?”上次见过他手下的徐敢后,我可不敢信。 “皇叔常年在外行军打仗,自然是威严多于谦和,不过事关李当家,他的心思必不会放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我点点头,心道这夏占峘倒真是个情种。又听老伯小声埋怨,“往常不拘是皇亲国戚还是老爷大人,说几时到便是几时到的,迟了失礼,过早也让下人们措手不及啊。” 丞昀将缰绳交给牵马的小厮,笑骂道,“你倒埋怨起皇叔来了,他在前厅吗?我与尹公子自会去寻他,你去忙吧。” 老伯与小厮都退下后,我才开口问丞昀,“日后烁王若想见李兄,便都到你这来见?” 丞昀笑着摇头道,“便是李当家愿意,皇叔也是不肯的。这等闲事我本不该掺和,可是子路,我无法拒绝皇叔。连你都知他乃是先皇最宠爱的儿子,父皇最信赖的弟弟,生来便在宫中横行霸道,傲睨不可一世;从军后更是说一不二,在军中颇有威信。这般铁腕的叔王红着双眼与我说,只求隔着屏风看那人一眼,教我如何忍心开口说个不字。” 我闻言也不禁一阵唏嘘,这可真叫铁汉柔情。 襄德王府种了许多葡萄,密密实实的葡萄架从里院的门口一直延伸至前厅外。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在葡萄架下负手而立,仰头眯眼看着一串葡萄,想来便是烁王了。 或许是穿了常服的缘故,他虽高大,却并不若我想象中魁梧,面庞坚毅眼神却忧伤。 “皇叔。”丞昀轻唤了一声。 “子路参见殿下。”我跪下行礼,声音也不大。 烁王似乎心情不错,点点头抬手示意我平身。 “我在西北打仗时,看到有些当地的兵士以葡萄酿酒,味道甘厚,京中可有吗?” 不曾想他见到我二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丞昀答道,“江左葡萄少,品种也不比西北的好,自然是没有酒家酿制的。不过当年西北战事未起时,俄羌倒是敬贡过一些葡萄酒,不知是不是皇叔所言那一种。” 烁王点点头,“那味道想必他是极爱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不必说了。 丞昀见他心思急切,安慰道,“酒楼生意好,晨起事忙,李当家大约不能太早过来。我先带皇叔逛逛后院的园子吧。” 烁王“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说是要逛逛,然烁王走到假山间的凉亭便坐下不动了,丞昀与我便陪着他坐下。管家奉上了清新明目的菊杞茶,我借着倒茶打量起这位军功无数的实权亲王。 大约是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缘故,他周身的气韵比起京里的闲散殿下更粗犷些,皮肤亦比养在宫里的皇子粗糙,但那挺拔伟岸的丈夫气度却是几十个皇子加在一起都不能比的。且那骨子里的皇族贵气,却比有些矫揉造作的贵族们强上百倍。 如此看来,倒配得起风流倜傥的李英。 “前几日太子迎娶大宁公主皇叔没去,尹公子演了一出很有意思的把戏,您没看见,委实可惜了。”丞昀起了一个很适宜聊下去的话题。 烁王却似乎并不想聊这个,只说,“你知道我向来不爱凑这些热闹。” “皇叔虽是长辈,却不比父皇这几个成年的儿子年长几岁,平日里叔侄间多走动走动,也多些乐趣。皇叔为国征战多年,也该享享这太平盛世了。” 烁王道,“如今四海已定,西北虽偶有异动,边关的驻防大军应付起来已是绰绰有余。因我此番回京与以往来去匆匆不同,若无大役,便长留京中了。” 我不禁猜测他可是为李英才长留建京,却听得他问我道,“你便是那个胆敢把鸡屁股打在徐敢脑门上的书生?” 我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奉承道,“殿下英明。” 烁王嗤笑一声,冷不丁问,“李英很喜欢你?” 鹰一样的眼睛瞪得我险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我强自稳住心绪,暗骂道,小心眼的妒夫,难怪李英看不上你! 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我道,“殿下这是哪里话,子路与李兄不过几面之缘,一来喜爱‘鸭先知’的酒菜,二来敬佩李兄的人品罢了。李兄若是喜欢男子,也只会钟情于殿下这般潇洒伟岸、器宇不凡的真英雄。” 嘿嘿,可惜人家李英不喜欢男子...... 不想烁王正色道,“他本就喜欢男子。” 见我脸上的肉都僵了,烁王竟又补了一句,“他钟情的人正是本王。” 那你何苦还要说他喜欢大爷我?! “你若识相,便莫打他主意。否则,凭你是曜日凛的人还是丞昭的人,格杀。” 烁王话音才落,便听得李英在凉亭外高声怒言,也不知是何时到的。“殿下便是这般礼待李某的朋友么?平头百姓自然命如草芥,尊严更是无从谈起,既瞧不上我等,何苦纡尊降贵来相见?!贤弟,你不如跟我去鸭先知,免在殿下跟前丢了性命。” 好家伙! 我竟不知温和大方的李英还有如此刻薄一面,好似那连发的弓箭,一箭箭穿进烁王心里。 果真一物降一物,方才还一脸肃杀的烁王忽然就变成了个毛头小子,愣愣地盯着李英,不发怒亦不辩解,只缓缓地站起身,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李当家。”声音低沉而隐忍,只三个字,却饱含情意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七回真英雄情关难过,假情郎忍下毒手(下) 李英瞪着炯炯的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从烁王脸上移开,昂着下巴声色泠然,“草民参见殿下。” 烁王对李英的失礼毫不介意,神色温柔地不像个武人,“外面日头毒,你……你快些进来吧。” 亭中的八仙桌被丞昀、烁王和我一人一边占了三面,我与丞昀面对面,只余烁王对面的位置还空着。李英在烁王对面坐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丞昀与我对视一眼,莫不尴尬地寻找话题。 我取过一只新杯为李英倒茶,“李兄,来,尝尝三殿下府上的好茶。在我们大宁,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都爱品茶,吃茶还讲究产地,咱们大梁也兴这个吗?” 李英对我是极和气的,淡笑道,“江左盛产各类茗茶,文人骚客又多,自然更讲究这些。” 我见他略有些兴致,又问,“李兄虽是做酒楼生意的,茶酒却不分家,想来对各式好茶也颇有见解。” “见解万万谈不上,然酒楼的事我是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的,日子长了,倒也听了一些、学了一些。” 丞昀道,“李当家一贯谦虚,他敢说‘学了一些’,想必已是行家了,今日我可要考考你。我这菊杞茶中的枸杞子是到西北贩货的商人带回来的,并不难猜,菊花却是许多地方都产的,李当家焉能猜出今日这菊花的产地?” 李英并未拒绝,喝了一口茶细细地品。 丞昀又谓烁王与我道,“皇叔与子路也别只看着,指不定也能猜对呢?” 我笑道,“殿下这可是难为我了,你若给我两颗宝石,问我哪一颗更值钱我或许还猜得出。这嚼碎了都吃不出什么味道的菊花,我是一万个辨不出来。” 烁王看着李英专注品茶的模样,也微微露出些笑意,“我是个粗人,你若不说,我竟不知喝的是什么。然初秋略有些燥,热热的饮一杯下去,倒是极舒服的。” 丞昀道,“难得皇叔瞧得上。李当家,可品出来了?” 李英放下茶杯,“似乎……是毫菊?” 丞昀爽朗笑道,“李当家果然见多识广,丞昀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又喝了一口,实在喝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问,“李兄如何得知?” 李英缓缓道,“一则我见这茶水中有许多散落的菊花瓣,几大名菊中毫菊是最易散瓣的;二则烁王殿下喝不出茶味,却觉润燥。毫菊的香气远不及在几大名菊中香气最甚的杭白菊,润燥却是最佳,因而……我也不过是胡猜罢了。” 烁王凝视着他,嘴角不觉间微微上翘,“听你说完这些再饮,便觉得更添一番意趣。” 李英抬眼,不经意间对上烁王的视线,登时便冷了脸。一时间,痴望着他的烁王虽不觉尴尬,却难免伤心。 我干笑着避过二人之间的不快,道,“李兄说得果然在理,小弟长见识了。” “贤弟客气了。”李英依旧和气地笑,经了烁王那一眼,却到底显得比适才说茶时意兴阑珊些。 心明眼亮如丞昀如何会看不出这细微的变化,他大约极敬重自己这位叔王,一直竭尽全力地化解尴尬,并为他二人寻一些可互相亲近的话题。“说来我等在宫外便结识,虽来自天南海北,相识时连身份姓名都不曾互道,今日却在一处谈天喝茶,也是缘分。李当家比子路年长一些,也莫叫得那般生分了,便唤他的表字如何?”说罢,似乎又想起什么,“哦,说来,我竟还未问过你的表字,当真是失礼了。” 李英这才笑道,“贤弟还未满二十,何来表字?” 我粑粑头发,憨笑道,“说来让几位见笑了。我大宁早些年是不讲究这些的,近些年才渐渐的时兴了,便难免有些不规矩之处。先父去得早,撒手黄泉时我与舍弟年方十二,他老人家弥留之际为我与舍弟各留下一个表字。我国的太子殿下常常以表字称呼舍弟,旁人便也学着叫了。我表字芳满,舍弟表字绿盛。” 李英点点头,“竟是这样,既是令尊所赐,自然理应如此。令弟竟与芳满同年?这倒是极让人羡慕的,我是家中独子,自幼孤单,母亲孱弱,父亲又始终不愿纳妾,我竟连姊妹都没有。” 烁王见他不悦,忙劝慰道,“兄弟姊妹多又有什么好,我上头十几个兄长,有多少是恨不得将我掐死在襁褓之中的?”说完见李英的神色并未好转,又隐隐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合时宜,便转而问我,“不过适才听尹护卫说起令弟,我倒有一事不明,贵太子常以表字称呼令弟,令弟也如尹护卫一般得贵太子赏识么?尹护卫与令弟同年,想必是有嫡庶之分的,嫡子与庶子同时少年出仕的在梁国倒极少见。” 果然言多必失,此时若是将我与子凌是双生子一事抖出来,麻烦想必不小,我只得尽力含糊过去。“虽是先父赐字,到底男子叫‘芳满’显得柔弱了些,不及‘绿盛’好听,是以舍弟的表字用得多些,倒不常有人唤我表字。几位若不嫌弃,也只管唤我‘子路’便是。” 丞昀倒没疑惑烁王所言之事,只接我的话道,“‘子路’倒是极好听的,既你这么说了,我等以后这样唤你便是。” 为转移烁王的心思,我将话往李英身上引,“李兄已然行过冠礼了吧,可有表字?” “我并无表字。” “自然是有的。” …… 李英与烁王同时开口,答案却大相径庭。言罢,李英一脸愤愤然,烁王却是一阵怔忡,似是又被伤了心。李英转过头去狠狠瞪着烁王,眼中锋利刺人的像是怨愤又像是威胁。烁王眉心微蹙,温柔而坚定地直视着李英敌意的目光,喉结微微颤动。 良久,我才听到烁王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他的表字是‘君华’,我为他取的。” 李英咬着牙道,“李英一介草民,受不起烁王殿下这般恩宠。” 既然话已说破,烁王便也不再称呼他为李当家,只唤他的乳名,“英儿,你再百般否认也无济于事,你与我的的确确曾亲密如斯。” “亲密”二字大约激怒了李英,他“腾”地站起身,身子抖得像秋风中干枯的柳条,“亲密?呵!真是让殿下见笑了,怪只怪李英自不量力,以为读了几年书便可与皇亲国戚称兄道弟了。殿下高高在上,李英不过是地上蝼蚁,再怎么高攀,也只配当奴婢罢了。” 烁王亦是一副瞪大了眼睛要吃人的模样,他气得抓住李英的手腕,“你非得这般作践自己吗?!” 李英用力地要甩开烁王铁钳一般的手,却终是徒劳,他自暴自弃地红了眼圈,“是我作践自己?!夏占峘,你难道不知是谁作践我?!” 此话一出,李英自觉失言。匆匆抬袖拭去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迹,匆匆向丞昀与我分别作了个揖,低头道,“李英身子不适,今日少陪了,还请二位海涵。改日两位到‘鸭先知’去,咱们再聚,失礼了。” 说罢,便扭头冲了出去。 烁王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礼数了,竟从亭子里翻了出去,追着李英便去了。我急急地起身要去寻他二人,却被丞昀拉住。 我半转过身子急道,“李兄那脾气,我放心不下……” 丞昀笑着摇摇头,“你多虑了,皇叔如何会让他有事?” 我仍有些迟疑,“烁王殿下……” 丞昀拉着我坐下,“放心吧,我虽不知皇叔与李当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却也零星听了一些。两人原是交好的,只因皇叔有……有那龙阳之好,对李当家过于孟浪,惹恼了李当家,如今才是这般光景的。传说李当家曾多次当众让皇叔难堪,皇叔却从不曾怪罪于他,可见是真心疼他。想来今日也出不得什么大事,便由着他们去吧。你追去了,皇叔不高兴,李当家也尴尬。” 听他说得在理,我便也不再执着于此事。眼瞧着已近午时,丞昀放下茶杯,道,“他二人虽走了,饭却还是要吃的,况我今日还是以府中的酒菜诓你出来的。” 我笑道,“可不是。今日有幸到王府蹭吃蹭喝也是福气,若是酒菜不比‘鸭先知’的好,我可不答应。” 丞昀说着起身,“来来,咱们移步小宴厅,府里平日几个最好的厨子今日都做了拿手菜,就等你品鉴了。” 我二人正兴致高昂地往小宴厅去,却忽闻身后有人问道,“三哥可愿多添一副碗筷?” 乖乖隆地咚!送走了真烁王,竟又迎来了假烁王。丞昀闻言自是一脸笑容,我却是鞠躬行礼连头都不敢抬,“尹子路参见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慕王带来的一个中人一个侍卫亦向丞昀行礼。 “尹护卫请起吧,如今你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儿,本王可受不起你的大礼。”慕王慵懒的声音冰凉冰凉的,跟这和暖的秋日正午极为不搭。我起身后,他又谓丞昀道,“三哥不会怪我不请自来还未经通传吧?” 丞昀的老管家此时才追过来,一脸喝了黄连水的苦相,显然是未来得及通传又不敢拦住恶名昭著的慕王。 丞昀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对那不速之客笑道,“我倒要怪你为何今日才来。走吧,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平日里现准备也没这么快,今日来倒都是现成的。只有一样我可要提前说明,你三哥我穷困潦倒,府里吃穿用度与你那慕王府是比不得的,酒菜不好可不许嫌弃。” 慕王看着我笑了笑,“三哥用来招待尹护卫的酒菜自然是极好的,我岂有嫌弃的道理?” 及至在小宴厅的饭桌前坐定,我都未再开口。太子大婚之后,此番还是与慕王第一次相见,想起此前与他有关的种种蹊跷,说不忐忑是假的。听丞昀的口气,慕王是不常来襄德王府的,缘何今日不请自来了呢? 难道是为我?这个念头让我冒了一身冷汗。 也许是为烁王呢?我换了个答案安慰自己。转念一想,这也可怕,烁王手握军权,慕王若是对他存了什么心思也绝非小事。 “尹护卫可是身子不爽,瞧这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本王吓着了。呵呵。”慕王说完,像是给自己说的笑话捧场一般径自笑了起来。 “殿下说笑了,殿下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子路敬爱还来不及,如何会怕。说来殿下那日赏了子路不少好东西,子路无功受禄,倒有些惶恐。”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尹护卫喜爱就好。”说罢又转身对自己的随从道,“你们两个见过尹护卫了没有?太子既许尹护卫以高官厚禄,日后他必是要峨冠博带的,你等还不快过来拜拜山头?” 他说罢,那中人与那侍卫竟当真跪拜行礼。他二人道,“奴婢广顺、卑职广安,拜见尹护卫。” 我只得放下筷子将他二人一一搀扶起来,“公公请起,大人请起,小可断断受不起。” 也不知慕王唱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总不至单单是为讽刺我吧?几番交手的经验告诉我,这活阎王每次看上去莫名其妙之举皆实则别有深意。只要他在场,哪怕喘口气也得再三思量,不可随意。 襄德王府的桂花酿不比“鸭先知”差,然顾忌着慕王,我只意思了两杯,未敢贪饮。 不过今日我又见识了一回夏丞暄的排场,原还想他出门竟只带两个随从,瞧着忒不像了,谁知只两个随从也能折腾出比他老子还大的架子来。 桌上的一应碗筷器皿都是银器,因慕王的随从倒未拿出银针来验毒。然那个叫广顺的中人却是先将桌上每一道菜都先夹一筷放入自己碗中,连整鸡、整鱼都不例外,将碗端到外间一一尝过后,再回来伺候他家殿下用膳。 莫说我,也莫说从不摆殿下架子的丞昀,便是慕王的老子恩献帝吃饭时也都是亲自举箸。他倒好,每一口菜都是中人为他夹到小碗中,他再吃。 广顺大约是极熟悉慕王口味的,席间,有些菜他给慕王添了许多,有些却是碰也没碰。这娇贵的慕王殿下倒不挑食,奴婢给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曾多看哪个菜一眼。 慕王用膳时竟很安静,没出什么幺蛾子,拖他洪福,这顿饭吃得还算太平。然我这一口气松的太早,才放下筷子不多时,襄德王府可怜见儿的老管家便又来了。 老汉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道,“殿下,慕王殿下,大、大、大事不好了,慕王殿下请节哀。京兆尹胡大人派人来报说,未过门的慕王侧妃被人害、害、害死了,要请慕王殿下前去认、认、认……”他结巴了半天,也不敢把那字说出来。 丞暄却淡然地站起身,轻轻抖了抖并未起皱的云锦袍,接话道,“认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八回殿前护储立场分,蹊染疫病命悬线(上) 依我看,这位艺妓出身的珠影姑娘命忒苦,历经艰辛终于要嫁与她寤寐思服的慕王殿下了,却在还有三日就大婚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教人给害了。 丞昀担心他那活鬼一般的弟弟会受不住痛失爱妃的打击,便带着我陪丞暄一同前去认尸。去了才知人是刚死的,身子还没凉透呢,如花似玉的慕王准侧妃安静地躺在地上,若不是喉咙处的一抹血迹太过刺眼,瞧着竟只如睡着了一般。 说也蹊跷,自打皇帝赐婚后,准侧妃便离开戏班子搬到了慕王为她在红枫街置的一处宅子里。身份既贵重了,伺候起来自然也得谨慎些,慕王在这三进三出的宅子里给她安排了二十个婢女、二十个中人并二十个看家护院的侍卫。 准侧妃因着出身的关系,平日里爱出门逛逛,也是从未出过事的,今日却在自己家中的过堂里教人给割了喉。 这还不够,还有更蹊跷的。凶手刀法极快,一刀封喉,却不慎将杀人用的匕首落下了。刀身的底侧刻着个“慕”字。 没错,正是“慕”王的“慕”。 这匕首乃是某一年慕王的贴身侍卫广安保护主人有功,恩献帝亲赐给广安的。皇帝如此恩赏皇子身边的一个下人乃是从未有过的,这自然还是广安的主子慕王面子大,受皇帝器重之故。这些暂且不提,总而言之,杀慕王准侧妃的这把名匕首,倒还配得起她的身份。只是,匕首的主人广安,却有了莫大的嫌疑。 据准侧妃的两个婢女说,准侧妃刚净过手,她二人出去放个毛巾泼个水的工夫屋里就出事了。进门前听到“嘡啷”一声,大约就是那凶手听见有人过来,仓皇离去才将凶器落下了。 京兆尹胡大人弓着身子对丞暄说,“殿下,您看这个案子怎么办才妥当呢?”胡大人的额头汗津津的,他是当真不知此案该如何决断。一边是未过门的大妾,一边是跟随了十几年的近侍,谁也猜不透慕王心里向着哪边多些。 慕王将双眼一闭,微微抬起了一只手。广顺赶忙过来接住那只手,道,“殿下伤心过巨,有些乏了,案子该怎么断就怎么断吧。只一样,准侧妃是圣上赐婚的,广安也是圣上亲封的一等侍卫,便是殿下也不敢擅自做主。” 我想起在襄德王府初闻准侧妃死讯时,丞暄那淡然的脸,可是分毫“伤心过巨”的意思也没有。且案发当时广安就在襄德王府陪着我等用膳,丞暄替他说一句话便可洗脱嫌疑,缘何他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呢? 胡大人一听广顺的话,越发没了主意,卑躬屈膝地将房内所有有分量之人的脸色挨个偷看了一遍,才微仰着脸转着眼珠子道,“此案疑点重重,死者与嫌犯又皆曾得圣上封赏,下官……不敢擅断,还是先上达天听吧。” 这时,广顺的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了点赞许的笑意。胡大人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大约又回到了肚子里。 我也才明白丞暄的意思,看来上回的事不算完,他是千方百计地要把这事闹到皇帝面前去。 原想着我是无需随他们去面圣的,因我陪他们行至勤仁殿门前便打算就此告别回东宫去。不想丞昭也在勤仁殿,听说我来了,忙派了随侍他的中人请我进去。 他大约还沉浸在留下宁国和亲使给他东宫做臣子的喜悦与自豪中,时不时地想将我抬出来在皇帝面前摆一摆功。焉知丞暄又给他下了套,我此时进去,待会儿不过多一人看他的笑话罢了。 皇帝见慕王、襄德王、京兆尹以及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乌泱泱进来,立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笔扔在案上,道,“说吧,又是什么扯不清的官司。” 慕王不知是急着给他爹行礼,还是伤心得站不住了,弗一进殿就跪倒在了地上,道,“陛下给儿臣做主,您上月才赐婚给儿臣的侧妃,今日竟惨死家中。” 皇帝挑挑眉,看着京兆尹道,“你说,怎么回事?” 胡大人战战兢兢地将准侧妃宅子里的下人陈述的经过以及查得的案情简要地告诉了皇帝,末了还加了一句,“落在凶案现场的那把匕首微臣已着人鉴别过了,确系广安大人之物。因他乃陛下亲封的一等侍卫,微臣不敢擅权,便将他暂时看管在府中了。” 我偷瞄了丞昭一眼,见他虽似乎在极力克制,却还是难掩一脸的眉飞色舞,心道不妙。果然,皇帝也看见了他不合时宜的神情,问道,“太子怎么看?” 丞昭兴奋道,“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不过是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父皇,儿臣以为,人赃并获,将罪犯移交大理寺与御史台查办即可。” 看着丞昭放光的双目我有气无力地想,以他那个装满了浆糊的脑子想想今日之事,确实值得高兴。眼中钉慕王一下子就死了一个爱妃又失了一个爱将,他丞昭什么都没做就坐收硕果。 可他怎么就不想想,广安不痴不傻好端端地去杀他的未来女主子做什么?以下犯上还不够,堂堂一个一等侍卫杀了人却将刻着自己记号的凶器留在现场? 我实在恨铁不成钢,想提醒他一回,却又忧心自己的任何计策都只会淹没在那一脑壳的浆糊中。 皇帝白了自己的傻儿子一眼,还送了一声冷哼。 眼下的状况委实棘手,有人嫁祸广安显而易见。不妙的是,因珠影此前被太子利用以及太子和慕王长期对峙的关系,不拘怎么看,丞昭都是最有动机嫁祸广安的人。 莫说是恩献帝,初时连我都以为是丞昭的那拨儿骗吃骗喝的门客谋士出的馊主意。可察观他方才惊喜而兴奋的表情不似作伪,可见他事先并不知情。如此看来,想出这条毒计来的人却不简单了——嫁祸广安成了,自然折去慕王一条臂膀;不成,也有太子垫背。 以慕王平日的做派来看,皇帝在太子与他这两个儿子之间,还是偏向慕王多一些的。所以慕王今日才会不由分说地非要闹到御前来。 其实便是没有皇帝的偏私,今日广安的罪名也坐不实,横竖案发当时他与丞昀我等共处一室,便是我不为他作证,丞昀亦不会坐视不理的…… 慢着…… 难道这才是丞暄造访襄德王府的真实目的? 所以说这条计策从来都不是为一箭双雕,而是直接剑指东宫!是慕王以退为进故意嫁祸自己的近侍,引诱丞昭上套。因此丞暄并非将计就计,而是故意杀害自己的爱妾作为诱饵,只为给东宫安个罪名?! 那日朝见恩献帝,我、曜日凛和丞昀都纷纷为艺妓珠影说情只等着丞暄表态时,广顺曾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我虽读了唇语却始终没猜出那三两个字究竟是什么,这会子不知为何忽然福至心灵,一下便把当时的情形想明白了。 广顺说的是“珠影”二字。 丞暄此前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更别说对她怀着什么感情了!所以那日他说的一切都是捏造的,或许当是时便已谋划好了今日的计策。 这个慕王,不可不谓之深谋远虑又心狠手辣啊。 一头是这样的慕王,一头是那样的太子,今日一役胜负已分,根本不用比了。 可我来梁国是做什么的呢? 暗叹一声,我心知自己还是得扶一扶太子。一旦开口,便是公然与慕王为敌,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太子殿下如此大公无私,子路佩服。”此言一出,恩献帝、丞昭、丞暄各看了我一眼。 恩献帝挑着眉毛,似乎有些许惊讶,是了,他大约想不到我一个外人缘何要掺和到他两个儿子的党争中来;丞昭亦瞪了瞪眼,显然根本不知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丞暄眼中却是噙着笑意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就如那丛林中的豺狼看见一只小鹿从眼前蹦跶过去。 避开恩献帝与丞暄的目光,我深深看了丞昭一眼,望他就此噤声;若是他不仅帮不上忙还来拆我的台,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是真心爱重慕王殿下身边的广安大人。听闻广安大人今日要随慕王殿下至襄德王殿下府上用午膳,太子殿下还特意遣了小臣带着礼品去探望。如今听闻他犯过,却并未袒护,其心公身正可见一斑。” 我这理由虽牵强,于恩献帝看来却也不至太过突兀,端看他如何看待两个儿子平日里的明争暗斗了。恩献帝对这个出身高贵的七儿子还是很看重的,这事百姓知道,毕竟恩献帝的儿子里第一个封了亲王的,荣宠自然是头一份的;前朝后宫便更不必说了,一年到头封赏不断,风头远盖过了太子。 丞昭被立为储君时恩献帝还在盛年,所以太子的位子能否坐到头还是件很玄乎的事,他爹又成日里对丞暄施恩施得人尽皆知,丞昭将丞暄视为跗骨之蛆也是人之常情。因而那些年建京传至上京的密报皆是太子与七皇子如何不睦、太子又抢了七皇子的什么、七皇子又将太子的什么灭了…… 恩献帝对此一直颇为宽容,嫡贵之争才愈演愈烈。 回到今日广安杀珠影一案,我这么一说,恩献帝果然未疑有他,只哼道,“东宫里没有侍卫了?慕王的便什么都是好的?” 丞昭虽还未看懂来龙去脉,然听我说得慢条斯理,总算是开了点窍,未急着辩白自己并没有遣我去送礼。他偷偷地望向我,我胸有成竹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丞昭这才唯唯诺诺地对他爹说,“回父皇,儿臣只是想着广安是个极好的侍卫,子路也是个极好的侍卫,又聪明好学。他既已留在大梁,能与父皇亲封的一等侍卫切磋切磋也是好事。” 成了。 只要丞昭亲口说出这些,便足以证明他是知道广安与我在一处的,这里头又掺杂了两兄弟一直都有的龃龉,怎么听都是真的。如此一来,丞暄便不能再移花接木诬陷丞昭了。丞昭便是再傻,也不会明知广安在襄德王府还嫁祸他越过好几条大街去准侧妃的宅子里杀人。 虽然会更复杂些,但我原也可想个法子将火烧到慕王身上,然眼下敌我强弱悬殊,我若贸然进攻,只怕会激怒慕王,反招杀身之祸。倒不如本着中庸之道,先帮太子自保,往后再计深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八回殿前护储立场分,蹊染疫病命悬线(下) 过后,恩献帝又将不安分的太子和小题大做的京兆尹训了几句,安抚了一番痛失爱妾的慕王,才教众人散了。 一出勤仁殿,我便脚底抹油低头开溜,连丞昀都未拜别,生怕走慢了让慕王逮着。眼瞧着要到东宫的青岳门了,却与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撞了个满怀,硬梆梆的胸口撞得大爷我鼻尖生疼。 常人胸口皆是热的,那人却是周身一股寒气,大爷我正要破口大骂问问他“是人是鬼”,却在看见那人胸前暗紫色的团龙纹时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不必问了,这位就是个活鬼。我苦着脸认命地跪下行礼,“慕王殿下。” 慕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将我扶起,声音清凉,笑容明艳,“尹护卫跑什么?走得再疾又有何用,横竖这笼子一样的太庆宫……我比你熟悉。” 我长叹一声,瞧着四下无人,索性也不再同他打肚皮官司,赔笑道,“慕王殿下,您是明白人,何苦跟太子那糊涂人计较。况子路如今是东宫的人,方才那情形,不说话也忒说不过去了。且子路是万万不敢冒犯殿下的,只在殿下眼皮子底下讨个活缝儿罢了。” “东宫的人?呵。”慕王凉凉地笑了一声,“既然尹护卫如此坦荡,本王也不妨跟你透露一二,你在东宫……待不长了。” 我抬头看他,“子路糊涂,还请殿下明示。” “你若糊涂,世间便没有明白人了。只有一样,我须得好心告诉你,你若是替丞昭做事,便是生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可能在陛下面前盖过本王去。” 我原以为,他说这话时该是志得意满、骄傲凌人的,然而淡然的脸色中一闪而逝的悲凄与绝望却教人难以忽视又无法参悟。我不禁怀疑,慕王是否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大的谜团? 还想奓着胆子求他解惑,我回过神来看那人时,他已迤迤然朝着夕阳走远了,身后跟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广安、广顺。 在梁国过完八月十五,大宁送亲的使臣们便要启程回国了,我是太子丞昭钦点要留在东宫的。此外,曜日凛为多个人照应我,寻了个由头想法子让孙擎也留了下来,只是并不在东宫,在礼部做个侍郎,倒也还算与太常寺少卿的官职不相上下。 临走前凛与我说,表面上他虽随众人一同走了,实则会在建京再逗留数日,若我有什么难处或是在太庆宫里待不惯了便派人通知他,他力排万难也会带我回去。我点头说“好”,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便是把自己苦死也绝不退缩。 依理送亲队伍返程那日我是该去送行的,便是不送至城门,好歹也送至太庆宫的正德门。连新纳的太子嫔嫤妡都去正德门送行了,曾身为曜日凛贴身护卫的尹子路却称病了。 我并非不舍与凛分别,左右在宁国人眼里我已是他的男宠,便我在送行时痛哭流涕,也只会坐实这层关系罢了。我亦不是担忧凛看见我恋恋然的模样,他是我的君、我的国、我的梦想与执念,我对他的一切感情都基于他的身份——至少现在是这样,或言,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我怕的是在送别时死死地盯着曜日凛,以至于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我与他大约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任何怀着期盼的想念都是徒劳,既再无相见之日,何苦还要记着、念着、盼着,徒增伤感。不如彻底忘了,大家干净。 老人们说装病避事必遭报应,不出一个月便会真病。 果不其然,曜日凛离宫的第二日,我就热热闹闹地病倒了。宁国天寒,往常过了中秋便渐渐地凉了,蚊虫也少,干冷干冷的。我身子虽弱,却已在那样的环境里适应了。梁国的秋老虎却很凶猛,又兼天气潮湿,我竟患了疟疾。 宫里饮食讲究、吃穿谨慎,凡事都有规矩,向来是极少有这样的疫病的。今年秋季奇热,听说浣衣局有几个粗使婢子得了,然才一发现就将他们与其他婢子隔离,浣衣局也封了,宫中并无感染。 我大约底子太弱,又兼水土不服,竟也寒一阵热一阵地发作起来了。 我趴在床头吐得倾其所有,心中很是郁闷,虽说早已有了客死异乡的准备,可若是出师未捷便活活吐死,也忒憋屈了些。若不是这场病,丞昭大约已给我封了官职,如今倒好,他怕被我传染,连隔着门与我说句话都不敢。便我真能好了,他只怕也要半年之后再进集芳殿的门了。 比起肉身被折磨的痛苦,大计无端被耽搁的苦恼更让我难受。 “玉碗儿……”我有气无力地唤道。 玉碗儿急急地从外间冲进来,半伏在床前,“大爷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吗?我去给您请太医来?还是渴了饿了,小厨房的灶上一直小火煮着小米粥呢,我让铜盆儿给您盛一碗?” 我皱着眉往外赶他,“去,站门外去跟大爷我说话,面上围块布巾……”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半句,我又“哇”地吐了一阵酸水。屋子里大概臭不可闻,然而好在没有外人,玉碗儿和铜盆儿是决计不会嫌弃我的。吐完后,玉碗儿伺候着我漱了漱口,我接着方才的话道,“听话,快去拿布巾把口鼻掩住,记得嘱咐铜盆儿也戴上,每人再多喝几副板蓝根。” 玉碗儿又急又气,直皱眉头,“都什么时候了,大爷还有空想这些!” 我在床头靠好,歇了一口气,又谓他道,“愈是紧要关头愈不能自乱阵脚,就好比这会子,你两个若是也病倒了,咱们三个谁照顾谁,只怕全要交待在这深宫别院里。” 玉碗儿这才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走后,我又忽冷忽热地迷糊起来,冷时只觉又回到儿时掉进荷花池里那一阵,初冬的池水像一根根银针结结实实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皮肤。直到我自觉冷得已然被冻住,寒冰一样的身体又渐渐化开,化出的水皆变成了汗,尽数埋伏在我的腠理,却如何都发不出来。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乳猪,被厨子扒光了黑毛架在果木碳上转着圈地烤。我心想这头乳猪烤出来必定是极其香脆的,旁的乳猪都只有果木碳在外面烤,而我内里却也似有一团火旺旺地烧着,旁的乳猪外焦里嫩,我却是外焦里脆,处处流油。 然而烤了许久都没闻到香气,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并非那乳猪了。艰难地醒来后,玉碗儿扶着我喂药,铜盆儿一勺一勺地喂我吃小米粥,五碗小米粥下肚,我顿觉踏实了许多。 可是不过舒坦了半日,便又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日,莫说是谋什么大计,我连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都快忘了。 直到那一日太庆宫里的消息从宫外传进来。 玉碗儿也顾不得我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了,我迷迷糊糊地被他摇醒,推开他吐了一阵才让他开口说话。 玉碗儿低声又急切地道,“大爷,孙大人派了个亲信来通知我说太子嫔出事了!现被太子软禁在房里生死不知呢!” 我还没缓过神来,以为自己还算明白,这是在梁国,梁国太子嫔出事与我何干?“太子嫔,谁啊?出什么事?” 玉碗儿急得又是一阵摇,“我的爷!太子嫔是从咱们大宁嫁过来的呀,是安王殿下家的白原公主啊!” “白原……白原公主……白原公主?!嫤妡!”我这才彻底醒了,“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却只起到一半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这一摔,又是一身能把衣服全浸湿的汗。 玉碗儿又道,“孙大人身在宫外还不清楚状况,又不敢贸然去回咱们殿下,只等着您拿主意呢!” 偏我在这时候病得坐也坐不起来! 我哆哆嗦嗦地拿着帕子擦拭脸上几欲流进眼眶里的大汗,急得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晕厥过去。我抓着玉碗儿,问,“孙擎派来的人还说什么了?” “那里还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多少眼线,他只匆匆说了两句便走了。” 我脑袋乱作一团,一时竟也没个主意。这宫中的情形我还未摸透,不想才来三月有余便出了这样的事。若换作旁的事,还有那半傻不灵的丞昭可利用利用,偏是他那厢先起了火,我一时却也想不出请谁来救了。 凛名义上已离开建京了,倘此时杀回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丞昀虽与我交好,却是个说不上话的,况他是梁国的皇子,断没有为宁国人得罪自己储君的道理;烁王更不可能了,他若是发现了什么,只怕不能丞昭动手便先将我灭了。 思来想去,竟无一人可用,除了那个阴晴不定且神出鬼没的慕王丞暄。 一则我隐约记得他曾与我说过,我在东宫待不长,不知是否与嫤妡一事有所关联;再则众皇子之中只有他能与丞昭分庭抗礼,或言,他根本就是故意挑衅东宫的权威;三则我在他面前早已破罐破摔,便是被他拒绝也无甚寥寥。 拿定主意后,我强打起精神靠在床头,死死地抓着玉碗儿的胳膊谓他道,“你去跟东宫的总管请一块出宫的令牌,就说我烧得糊里糊涂要吃城西老孙家的蟹壳黄。然后出宫去慕王府,找慕王的贴身近侍广顺,告诉他我有临终的遗言给他们殿下,请他想法子来见我。倘若他不愿,哪怕差个人来也成。” 玉碗儿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一滴滴地流到下颚尖上,声音也颤颤巍巍的带着哭腔,“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他刚要走,我又道,“把慕王赏的那块翡翠带上,快去快回。” 玉碗儿走后,似乎铜盆儿过来伺候了,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回我没有梦见自己变成烤乳猪,我梦见了子凌。 他因着习武的缘故比我身量结实些,此刻却被两个比他高大许多的彪形大汉拽住,不知要带到哪里去。他们背对着我,走向一片燃着熊熊烈焰的黑夜里,我看不见子凌的表情,只看见他孤单无助的身影在那两个大汉之间不断地挣扎。 顾不得身子不适,我冲上去追子凌,自觉已拼尽全身力气,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子凌却还是离我越来越远,直至与那两个大汉一同消失在跳动着的火光中。 一时间,怒、急、屈尽数冲上心头,我发疯似的朝着子凌消失的方向大吼他的名字,却无奈发不出一丝声音,只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被呛得咳嗽不止,恰是这阵咳嗽让我再度清醒过来。 眼前竟是负手而立的慕王。 难道他真是地府的鬼魅?难道大爷我已因一场疟疾一命呜呼? 慕王挑挑眉,唇红齿白地开口,“你还没死,本王亦不是阴曹的无常。” 我脑袋还有些热,想也没想便道,“你自然不是无常,你是阎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九回无中生有有无意,欲取姑予予欲何(上) 玉碗儿和铜盆儿像喊着“一二”似的双双跪在地上,却不是对着我。玉碗儿的小脸皱成一团,连铜盆儿都恨铁不成钢地瞪我。 玉碗儿跪在慕王脚下又急又怕地道,“慕王殿下恕罪,慕王殿下饶命,我们公子病糊涂了,他,他,他痴懵了……您可别因为个傻子动怒啊!” 铜盆儿五体投地,一叠声地称是。 慕王不做声,玉碗儿便又扭过半个身子,朝病榻上的我凶神恶煞道,“大爷还不快醒醒,慕王殿下驾到了!” 其实我给慕王封了“阎王”之后便吓得清醒了,比我病后任何一刻都清醒,正因如此我才歪在床沿上装痴懵。 不想慕阎王竟笑了一笑,笑容中不藏讽刺亦或是歹意,仅仅是如常人听了笑话一般笑了一笑。然则这比他笑得毛骨悚然时更显吊诡,那可是慕王,为何会如常人一般微笑? 他似乎并不计较我方才的冒犯,走近几步,道,“你不是有临终遗言要嘱托本王?” 我这才想起自己疟疾缠身,慕王竟连个布巾都未戴,就这般站在我的床前。我赶忙掩住口鼻,骂道,“玉碗儿!殿下万金之躯如何能到我这病室中来,你怎么当差的,快将殿下请到外间。” 玉碗儿苦着脸要解释,慕王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无碍,广安、广顺我都留在外头了。”说罢,还撩了撩袍子坐在了床侧。 我瞪眼瞪得眼珠子都有些疼,吼道,“我得的是疟疾!” 他却依然不为所动,像是在笑,又似是在恨,声音云淡风轻的,“本王说了,无碍。说吧,究竟是何事将风头一时无两的尹护卫逼得走投无路,竟要来求本王了?让我来猜猜,可是新晋的太子嫔有难了,你求不到丞昭的恩典又不敢将曜日凛请回来,所以将主意打到丞昭的死对头身上来了?” 几番交手,我已不再为他的未卜先知吃惊,只将他同自己往一根绳儿上栓。“殿下英明,这点子小伎俩子路自知瞒不过您,也压根儿没想藏着掖着。然殿下可曾想过,慕王准侧妃才遭人暗害,保不齐便有人意欲如法炮制。殿下圣宠优渥,自然能全身而退,可免不了要惹一身骚,何不先下手为强,让东宫好好吃个教训呢?” 慕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儿,看得我冷汗直冒,我咽咽口水,谓铜盆儿道,“去取一床毯子来给我披披。” 铜盆儿走后,慕王看了看站在墙角的玉碗儿,“去给本王倒杯茶。” 玉碗儿一愣,似乎恍然间想起,这尊大佛到了我这小庙来,他却连杯茶都没奉。然他是碗筷盆勺之中最伶俐、最会卖乖的,立时回过神来讨好地谓慕王道,“这便给您端来,小的再给您盛一碗板蓝根来吧,清一清热总是好的。” 待房中只剩下我与慕王两人,他才开口道,“尹子路,本王真是错看你了。方才你那看似为我筹谋实则想拉我下水的一席话,骗骗丞昭或还有用,想唬我?哼,先把你那双不打自招的眼睛剜了去吧。” 他蔑然地瞥了瞥我,又道,“况纵我信了你的话,也大可袖手旁观,那日在东升门外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便是我坐在府里任凭丞昭折腾,东宫也没那个能耐从慕王府讨到一分便宜。” 是了,他曾警告过,我若替丞昭做事,便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在恩献帝面前盖过他去。 说了这许多话,我有些乏,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只倚在床头问他,“既如此,何故殿下还要来集芳殿?总不至当真是来看我死的,尹子路似乎还配不上殿下的嫌恶。” 慕王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他拿出我让玉碗儿带去慕王府的那块帝王绿翡翠,神色受用地摩挲了两下。“因为此物。本王将他赏给你,你有求于本王时又将它送了回来,我觉得颇为有趣。” 我望着那块绿如菠菜、透如朝露的翡翠玉佩,问他,“殿下的意思是,他日若有用得着子路之处,再将它交还回来?” 慕王收起玉佩,笑而不语。“曜日嫤妡的事我已派人去打听了,行事若顺利,日落前便会有消息。” 不管他动机为何,若当真能救嫤妡,便是有恩于我。我强撑着身子坐直,正色道,“请殿下恕我重病缠身不能行大礼,然今日大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殿下不弃,除非叛国弑君,子路愿效犬马之劳。” 慕王却道,“叛国弑君?本王不过图个乐子,你倒较真。我让你去做的必然是你力所能及之事,若你力有不逮,本王自会派别人去;若你不愿去做,本王还有一千种法子令你就范,或者干脆杀了你,并不会教你为难。” 才思敏捷、伶牙俐齿如大爷我,竟也一时无言以对。 我两人相对无话了一会子,慕王便坐到离床榻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去了。此时玉碗儿端着一托盘的汤汤水水、铜盆儿怀抱一厚毯子一前一后地进来了。铜盆儿过来将毯子与我披上,玉碗儿便将托盘端到慕王跟前的案几上,边奉茶边讨好,“这是给殿下煎的板蓝根,您万金之躯虽是百毒不侵,到底身份贵重马虎不得;这是从大宁带来的雪山莲茶,泡茶的雪水也是千里迢迢颠簸而来的,且这雪水皆取自山顶,便是半山腰上的,茶农也是不要的。” 他说得玄乎,我听得佩服,心道玉碗儿管家真乃胡诌界的翘楚奇葩,死人都能说成活的,连他大爷我都甘拜下风。须知,我不是好茶之人,那些茶叶不过是路过太行山时在山脚下买的散茶,连茶农都叫不上名字来。至于那泡茶的水么,大抵就是集芳殿后院那口井里打上来的,跟铜盆儿给我煮小米粥的水一样。 然而可惜,慕王殿下的心思并不在那山顶积雪化的雪水泡的雪山莲茶上,防疫病的板蓝根他亦敬谢不敏,偏偏端起了托盘中余下的那一碗乌漆麻黑的、医我的疟疾的药。 玉碗儿道,“殿下,这是我们公子的汤药,这会子恰是服药的时辰,小人便一并端来了。” 慕王闻言却并未将汤药放下,拿近了略嗅了嗅才问,“谁开的方子,谁煎药?” 玉碗儿不明所以地望了我一眼,又转而向慕王答道,“是太医局档案里存的方子,药也是他们煎好了搁在暖炉里送来的。” 慕王也望了我一眼,将汤药放在案几上点点头道,“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倒是极妥当的。” 门外传来广顺的声音,“殿下,有信儿了。” 慕王抖抖袖子起身,不慎将我的汤药拂在了地上。他一笑,“竟冒失了。” 我自知欠他的人情一时还还不上,也只能随着笑笑,“玉碗儿,去再给我煎一碗来吧。” 玉碗儿如何能不知我心意,咬了咬牙,道,“玉碗儿这就去抓药。”离开时,还唤走了傻不愣登杵在我床头的铜盆儿。 慕王出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回来了,神色上看不出喜忧,我想着此人大约是没有喜忧的,然他偶尔不同的表情却在脑中一闪而过。 不待我开口,他便先说,“你们宁国来的竟个个儿是细作?她一介弱质女流倒有几分胆色,只可惜有勇无谋,白白搭上性命。” 白白搭上性命? 我急急地从床上下来,自然四肢乏力摔在地上,顾不得狼狈地爬到他脚边,问道,“嫤妡如何了?殿下你说慢些。” 他不答反问,“她也是曜日凛的人?” 我胡乱地抓着他衣摆上的流苏,急道,“她哪里是谁的人?!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能有什么韬略计谋!” 慕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抬起脚将我甩到一旁。 我并非有意瞒他,只是嫤妡不管做了什么,确然都非凛所谋划。我拽着眼前花纹繁复的袖子吃力地坐起身,越说越急,“殿下!嫤妡当真仅是为和亲而来,她虽糊里糊涂地想着随时以身殉国,却也只不过是一腔热血罢了,从未牵涉什么阴谋阳谋!太子如何会安排一个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女子在这深宫,嫤妡若当真谋了什么大计,如何会在陷入困境之时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慕王挑眉,“你不就是接应她的人?” 我指着地上被他拂落的瓷碗片,从肩膀都指尖都在颤抖,“我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接应她?况若我欲与她里应外合,自然早已备下万全之策,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会有个权宜之法,岂会冒险来求殿下相助?!” “你自身难保,便顾不得她了。你的下人是你的心腹,可见对你下毒的并非曜日凛。”妖冶而危险的笑容在冰雕一般的脸上绽开,他边说边俯下身子贴近我的脸,双目闪着噬人的光,“如此看来,果然你便是曜日凛的那颗棋子,纵不是唯一的一颗,也是最要紧的一颗。” 我心中一惊,松开他的袖子瘫坐在地上,“你,你说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慕王,他适才又是以玉换诺又是质疑嫤妡的,竟全是在诈我、试探我?套我的话找出曜日凛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嗤笑一声,“他在大梁的朝野明里暗里布了上百人,偏将你敲锣打鼓地留在东宫,折腾得比纳太子嫔还热闹。我原以为他想虚晃一招,有意舍了你给众人当靶子,好让曜日嫤妡暗度陈仓呢。不想和亲的公主当真是个摆设……” 我双耳嗡鸣,渐渐有些听不清他的话了,心中止不住地冷笑,尹子路啊尹子路,慕王的手段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怎生就又着了他的道?自知败得彻底,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拼个玉石俱焚!趁他得意,扬手反折过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戳向他的脉门。 不料他手腕轻巧一绕,单手便反将我的手握卡在虎口,冰凉的指尖扣住了我的脉门。他稍一运力便可送我去见爹娘,却偏偏只一个巧劲推得我手腕脱臼,“你们安插在大梁的暗桩是怎么说我的,想来必有一条是‘不通骑射,不识兵刃’吧?我诚不擅武艺,却也不是你能一试深浅的。” 我咬紧牙关忍住手腕上的剧痛,讽道,“暗桩们自然有错看的时候,然而他们说你‘乖戾卑鄙,反复无常’却是再确切不过了。” 他不怒反笑,“逞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何用?你适才说曜日嫤妡‘糊里糊涂地想着随时以身殉国,却也只不过是一腔热血’,你呢,比她高明么?左右曜日嫤妡尚全须全尾地在佛堂里为你念经,你却因如此一个小圈套便欲破釜沉舟。曜日凛费尽心思唬得万岁和太子将你留在梁国,是为让你与本王同归于尽?还是指望你做唇枪舌战的英雄?” 我此刻虽恨不得将他撕开嚼碎,却又被他一番诛心之论说得无地自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瘦削的下颚傲慢地扬着,似乎嫌我还不够难堪,又添了一句,“若你是本王的人,只怕早已是一枚弃子了。” 他转身往外,却又在出门前将什么物什随手朝我丢过来。那浓重的绿意在半空中滑了很远,将我这灰暗的病室里染出一抹新色。我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上京家中的菠菜田,想吃的时候便教铜盆儿去田里拔几棵。 捡起落在腿上的玉佩,我以为他又要奚落两句,却听得那人冷冷地说,“本王没有白收你的玉,你也给本王好生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九回无中生有有无意,欲取姑予予欲何(下) 被慕王折腾了这么一出我自然元气大伤,然到底没有辜负他的美意,自玉碗儿每日亲自为我煎药后,竟渐渐地好了。身上虽已无恙,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 慕王的话不中听,恰是因为说出了道理。我自恃有几分小聪明就凭着一腔忠勇和一肚子傻气冲到了梁国,三月以来,功一件未立,倒是险些坏了大计。倘我那日当真脑门子一热杀了慕王,夏梁必定以此为由向大宁宣战。届时曜日凛尚在建京,大宁泰半军力又远在西疆,宁军或战或降皆会惨淡收场。凛多年的苦心孤诣与嫤妡的忍辱负重尽付东流暂且不提,我口口声声誓要效忠的家国故里只怕都将陷入存亡危机。 胸中连这点子沟壑都没有,还想着学越王勾践、学信陵君?真是连大爷我自个儿,都觉得好笑。 玉碗儿和铜盆儿见我精神懒怠,一个个儿亦忧心忡忡的,跟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主子,倒凭白教他们受累了。 这一日用早膳时我留他二人在我身边坐下,轻薄的描金骨瓷白汤匙在紫莹莹的黑米粥里舀动着,我盯着粥碗随口道,“建京一带的粮食成熟得过快,香气远比不上咱们在上京吃的。” 铜盆儿自来是个没心肝的,也不顾我说的什么,左手抓着葱油饼、右手夹着灌汤包吃得不亦乐乎,口里还百忙之中抽空道,“是,粮食固然比不上家中的,然这太庆宫里的灌汤包诚然好吃。虽是死面儿的,却因着皮儿薄,比发面儿还软乎,梁人的手艺到底精细,上京的包子馆儿竟没有一家做得出。” 玉碗儿却静静地望着我,等我说后面的话。 我将汤匙靠在碗沿儿上,问,“你们想回去吗?” 两人皆是一怔,铜盆儿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问我,“回哪儿?回上京?” 我点点头。 铜盆儿兴奋地一下子跳起来,三两下将未吃完的葱油饼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包子留给你们了,我先去收拾行李!” 嗯,很好,看来灌汤包并没有比家乡重要。 玉碗儿也笑了,激动地抓着我的小臂,道,“大爷早该这么想了,咱们家是有世袭爵位的,怎么样不能建功立业,何苦在这异国他乡担惊受怕。您再多吃些,我去帮铜盆儿收拾收拾。” 他起了身,又被我拉住,“不,不是我,就只你们两个。算日子凛还没出发,你二人收拾妥当了,今日就出宫去寻他吧。” 玉碗儿急了,“大爷这是什么话?是苦是甜、是贫是富,我们自然都是跟着大爷的,怎么要赶我们走了呢?您要是嫌我们了,我便在屋里一脖子吊死也是不肯走的!” 我本就不舍,听他这么一说,眼圈儿便止不住地红了,“好孩子,爷并非撵你走。你们几个都是上京城我靖国公府里的人,回去府里有什么不好呢?在建京跟着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主子,享福是不必想了,一个不慎只怕性命都堪忧。” 玉碗儿见我难受,小嘴儿一抿,愈发伤心,“大爷既知道危险,怎么自己却执意留下呢。玉碗儿没读过书,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自然不懂,可‘忠心’二字却是会写的。我是靖国公府的人,更是大爷的人,大爷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我这便去把铜盆儿唤来,他肯定也是一样的,这小子脑袋里虽然缺斤短两,良心却是只有多没有少的。” 他说罢穿过堂屋喊了两声,铜盆儿果然“噔噔噔”地跑回来了。玉碗儿当着我的面把方才的话与他学了一遍,叉着腰问他,“是去是留你给句话。” 铜盆儿似是嫌玉碗儿无趣似的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坐回饭桌前,“什么是去是留的,我还能离了大爷不成?”而后又不太满意地说我,“大爷也是,吃着饭呢与我玩笑什么,包子都凉了……”说罢,将蒸笼里最后两个灌汤包塞进了他的血盆大口里。 铜盆儿那模样可说是憨态可掬,逗得我直笑,然脸上一动,盛在眼眶里的泪水便流下来了。也罢,虽则一事无成,我到底还有不离不弃的家人。 闹了这一出,我有些疲累,原想着歇一歇,不想孙擎竟来看我了。 其实,纵他不来,我也会想法子出宫去找他的。那日的事到底是慕王一手安排还是孙擎也参与其中,我心中始终存了疑惑。据玉碗儿回忆,自称是孙大人亲信那人他从前是见过的,确是从宁国带来的侍从,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却穿着一身东宫低等中人的服制。时间紧迫,玉碗儿又寻思着这大抵是侍从为掩人耳目特意换的,便没有多问多想。 如今看来,却不得不让人起疑。 入秋后,天渐渐凉了,孙擎风尘仆仆而来,周身还带着些外头的凉意。他一进门便是满肚子话要说的模样,我便吩咐玉碗儿和铜盆儿去外面守着。 孙擎先是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问,“大公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你病着,太子便将集芳殿封了,我虽几次随礼部尚书来到东宫,却始终未能至集芳殿探望。” 我压下心中的疑惑,面色如常道,“算是好了吧,只这一病伤了元气,到底觉着不如从前了。” “唉。”孙擎叹了一声,“与大公子说件事,大公子听了可万万要撑住。” “孙兄请说。” 孙擎压低了声音,“殿下遇刺了。” “什么?!”我“腾”地一下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擎。 孙擎赶忙拉着我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大公子且听我把话说完。” 我再度坐下后,头脑也冷静了些,不由得便将“嫤妡出事”与“太子遇刺”联系在了一处,对孙擎的怀疑也便加深了一层。可他若当真是慕王的细作,此时故技重施,怎一个“蠢”字了得? 我问他,“孙兄如何得知?消息确凿吗?” 孙擎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在建京城新置的小宅子还未收拾妥当,近日一直借住在文太师府,所以与殿下联系诸多不便。那日我下朝回来,我的小厮告诉我说他在集市上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殿下遇刺’便走了,连脸都未看清。初时我自然是不信,可一连几日没有殿下的消息,我便有些怀疑了。” “何不去殿下暂居之处一探究竟?” “那地方是极隐蔽的,擎并不知殿下是在何处遇刺,亦不敢确定他当真遇刺。万一这是个圈套,我岂不是给歹人引了路?” 孙擎这话倒让我无地自容了,我糊涂又鲁莽,只听了个嫤妡有难的消息便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出了事又怀疑相识多年的老友,却不知孙擎比我谨慎妥当了多少。 见我低头不语,他又道,“可多日没有殿下的消息我岂能安心,又不敢贸然行动,只想着到东宫来与你商议,偏集芳殿教太子封了,除太医和几个贴身伺候你的下人,谁也不许进来。” 谁也不许进来,偏慕王就进来了。是了,丞昭的“不许”对他想必是不管用的。 孙擎遭遇之事倒也极像是出自慕王手笔,我因病被困集芳殿,孙擎寄人篱下被迫收敛,正是制造混乱的大好时机。我病得糊里糊涂,嫤妡的消息传不进来倒不稀奇,孙擎到底行动自如,如何会丝毫收不到凛的消息呢? 我问,“此前孙兄是如何与殿下互通消息的?” 孙擎道,“原想着我置下宅子,少安排些下人,有什么消息只管往府上送便是。也不知可是梁人有意为之,执意让我住在文太师府上,我几番谢绝都被顶了回来。又怕再坚持下去更遭人怀疑,只好勉强住下。如此便只能在外与殿下联系。三元街上有个贩鲜花的铺子,我常差人到那里买鲜花做成花篮孝敬文太师的母亲。鲜花铺子里面的伙计实是我们的人,我每日写一张列着要哪些品种、各多少枝、如何搭配的清单交给下人,带到铺子里交给伙计。那伙计自会到清单信封的夹层中取出密函,交给殿下。回传的信函,则藏在花篮的花泥里。” 联想到那日到东宫传口信的人,我又问他,“替你买花之人是文太师府里的,还是咱们从上京带来的?” “自然是上京带来的,为免消息外传,我并未与他透露太多,他也并不知每日买花的机关。且这小厮跟了我少说也有六七年,一直是极稳当的。” 六七年……孙擎出身寒门,出仕前身边并没有人伺候。他入朝也不过七八年,可见此人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不该出岔子才是。然我还是追问了一句,“与你说‘殿下遇刺’的小厮与这买花的,可是同一个?” 孙擎怔了怔,“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孙兄?” 孙擎又是皱眉又是摇头,神色很是纠结,“正是这个小厮,我只想着是在集市上撞他那人骗他,却没想到亦可是他在骗我。或许,殿下遇刺之事是他在幕后主使授意之下胡诌的?” “他近日出去买花回来,可有何异常?” 孙擎极肯定地摇了摇头,“然而花泥中没了消息,我自然不会不理。前几日我特往鲜花铺子去了一趟,不想那伙计已然不在了。我借着夸他手艺好,询问了老板娘几句他的去向,老板娘竟说伙计不知去何处了,去家里寻了几次也不见人。” “你的小厮可知鲜花铺子的伙计是个细作?”若无意外,我几乎可以肯定,孙擎身边这小厮变节了。 孙擎仔细想了想,“殿下与你我谋划的一切,我都未曾对身边人提起,然他到底是贴身伺候我的,我倒也不曾花心思刻意隐瞒。” “他近几日可曾离了你单独进过宫吗?” “莫说是单独,我这样的品级,便是我进宫时也是不能带人的。大公子何故有此一问,可是也得了什么消息?” 我便将他的一个小厮打扮成东宫的中人给玉碗儿传信,最后却被证实其中有诈一事说了,自然,略过了中间慕王示威的部分。 孙擎果然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我身边伺候的人原就不多,若是玉碗儿见过,那便更不会有错了!依大公子看,此事该如何处置?我现回去拿了他可会打草惊蛇?” 孙擎说罢,我心中又是一惊,这果然也是慕王计策中的一步!孙擎欲有所动作前会与我商议,而我得了嫤妡的消息却直接找上慕王,更印证了他的猜测——我才是曜日凛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确认了我的身份,再去猜测凛的目的便简单多了,兼且我几次偏帮丞昭,也许慕王已然知晓,大宁的目的正是平衡梁国各方实力,静候良机挑起内战。 我闭上双眼,有些疲累地调匀气息。“孙兄,比起你我二人的势单力薄,倒是殿下处帮手多些。如今你我二人怕是正被人紧紧盯着,是以殿下才迟迟按兵不动,不如我等且先稍安勿躁,以防忙中出错正中敌人下怀。至于那小厮,如今大宁在建京埋伏的势力尚未能尽数为你我所用,贸然动手,我倒担忧你的安危。你且先装一阵糊涂,待时机成熟时再一并铲除如何?” 孙擎望着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身处局中,绝非是我想半途而废便能甩手不干。既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便该就地改了,以图自新。再周密详尽的计划也无法完全预知朝局战局的风起云涌,莫说是开局不利,便是此番大计满盘皆输,只我还有一口气在,亦当随机应变,不忘初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十回文新殿梁上有耳,慕王府盘中无味(上) 待身子完全无恙了,丞昭来探望过我一回,自然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并又许我以厚禄高官。我一面谢恩,一面表忠,只字不提疟疾药一事,他却有些心虚,神情一直有些闪烁。 丞昭走后,我叮嘱玉碗儿铜盆儿盯着他那头这两日的动向。 傍晚时,玉碗儿从外面跑进来,在我耳边说,“文新殿来了好些人,看官服品级都不低。” 我倒并没有很在意,“东宫有自己的小朝廷,他在自己宫里召些官员来议议事、摆摆宴是寻常事。” 玉碗儿道,“西暖阁里是安排了宴席的,可那帮子人是往正殿去了。这都日落了,他们有什么事非得掌着灯议?” 丞昭中午时才见过我,晚上便召了一群人来议事,难保所谈之事会与我有些关联。况我亦算是他东宫的人,若非刻意背着我,议事不传我也便罢了,何故饮宴也没有知会集芳殿一声? 横竖到东宫来的没什么武将,我去听听墙角也未尝不可。 文新殿外偶有一列一列巡逻的东宫卫军,然许久才走一趟,天色暗,我脚步又轻,倒也不足为虑。 我倒挂在殿外围廊的顶梁上,身侧是正殿最高层的窗户,虽关着,却好歹有些缝隙,恰能听清殿内的对话。 “宁国与俄羌的战事已牵扯了他泰半军力,曜日凛此时自然是不愿开罪于我大梁的,他留下的人自然也不至有何异动。况尹子路颇有些心计,上回还在勤仁殿救了本宫。虽则此次未能诱他服下吻蛇淬,他也未必会生二心。”是丞昭的声音。 一来便听到他们说我的事,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殿下,他既知药中玄机,难保不会因此心生怨恨,加害于您。” 丞昭哼道,“自那日慕王去探望过后,集芳殿便自行煎药了,必是他挑唆的。” 方才那人又道,“不管是谁挑唆,集芳殿都会起防备之心,日后,只怕不易为殿下所用。” “本宫原也没指望尹子路能成什么大事,然他……”丞昭欲言又止,顿了顿,才说,“他亦出身高门,比个和亲的公主不知有用了多少。” 此时,一个苍钟般的声音道,“和亲之事老臣原也是不赞成的,然那毕竟是我大梁强盛,四方朝拜的象征,与这不明不白留在东宫的侍卫不同。”这声音听来应是个老者,底气却比方才那两人还足。 丞昭似乎很是敬畏,谦逊道,“太师说得是,然……” 太师?竟是借院子给孙擎住的那位文太师? 文太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丞昭,“殿下饱读诗书策论,必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理。贸然将那侍卫放入东宫无异于开门揖盗,恐遭物议,有辱殿下英名。” 好家伙,把大爷我留在东宫做个宫内官竟能有这么大的罪过? 不止丞昭,一屋子的亲贵大臣们都不吭气了,可见太师老儿地位之崇高。 半晌,才有人奓着胆子道,“便不把人留在东宫,也是能施恩的,不如放在工部或是刑部封个检校员外郎?” 文太师“哼”了一声,便立时有人反对道,“诏除加官乃是圣上和殿下莫大的荣宠和恩赏,岂能给个异族的小侍卫?” 众人一片附和,“嗯,嗯,断不能如此。” 又有个声音虚浮的人,谄媚道,“人既已留下了,也不能凭白赶了回去。太师既说这皆是宁国的阴谋,不如殿下将此人赐给慕王,一则宁国的奸计不能得逞,二则也给慕王府埋下个隐患。如此一石二鸟,岂不正好?” 难道这便是那日慕王在东升门外与我说我在东宫待不长的因由?方才进言那官员是慕王府安插在东宫的奸细? 这回文太师没有吭声,便有几人附议了方才那人的计策。丞昭听了一会子,才道,“众卿说得在理,这也是个办法。他堂堂一个亲王,成日里不是喝酒就是看戏,于家国社稷无横草之功,实在有愧于父皇厚爱、有愧于列祖列宗。本宫赐个文武双全的爱臣与他,为他慕王府出谋划策,也望他能有些长进。” 这丞昭变卦可真够快,早上还信誓旦旦地夸我是个大才,断不能小用了,晚上便能将我塞进他的死对头府里当个谋士。如此看来,我这辈子的苦怕是都要在慕王府里受尽了。 说完我的事,殿内一行人便要去饮宴了。我从房梁上下来,抓着围廊外的树藤,跃进了不远处的假山群,待他们走远,才慢慢溜达回集芳殿。 翌日一早,我便同丞昭告假去慕王府谢他慕王殿下在我病中亲来探望的恩典。换作往常,丞昭大约会寻个由头不准我去,然他既已打定主意把我弃与慕王,早一日晚一日见到慕王便也没什么分别。 自来王府的规矩都是上午会客的,我到了慕王府才知道,偏慕王殿下与别个不同,非要等到过了午时才开大门。 门房小厮呵欠连天地与我说,“大人回去用了午膳再过来吧,我们殿下还未起身呢。”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日头,“这会子还不曾起身,殿下身子不适?” 门房小厮不爱听了,“大人怎么说话呢,殿下身子好着呢,每日都要召好几个人侍寝呢。日日都是清晨了才睡下,这会子怎么起得来呢?” 见我呆若木鸡地不说不动,小厮有些不耐烦了,“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便先请回吧。” 他说罢便要关门,我赶忙用手隔在两扇门间,“小哥且慢。小哥或不认识我,实则殿下是我的救命恩人,前几日我病重时殿下还去寒舍探望过。现既好了自然要来府上拜谢,只是不知府上的规矩偏来早了,倒害小哥为难了。然寒舍离王府颇有些路程,小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等等?” 小厮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大人还是……” 我打断他道,“小哥既做不得主,可否劳驾代我去问过广顺公公,公公与我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广顺是慕王的贴身中人,在这王府里应算是半个主子,门房小厮听我说出他的名字来,不由得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转着眼珠犹豫了一番,语气也放软了些。“既认识公公,想来是贵客了,大人略等等,小的去回了管家。”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开,纤瘦水灵如小葱一般的广顺站在门口冲我笑得靥如春桃。往常他站在慕王边上,看着只觉纤瘦水灵,今他单独站在我面前,真可谓是一副亭亭玉立的好模样。“这可真是稀客,尹护卫快请进,殿下昨晚还念叨您呢。” 我一怔,“殿下念叨我什么?” 广顺温良贤淑地笑道,“殿下说尹护卫不日便要进府了,命我差人将东跨院打扫出来留给您住。从前咱们王府是没有过门客或谋士的,殿下又尚未婚娶,府里一直有些空。往后尹护卫来了就热闹了。” 我张了张嘴,原想问些什么,转念又想,昨日在太子面前进言那人十有八、九便是慕王安排的,他又次次未卜先知,倒也无甚好奇怪的了。我索性恭顺地答道,“有劳公公费心。” 这回倒换广顺怔住了,然他很快神色如常,边引我往里去边道,“尹护卫不是建京人,不知咱们王府的规矩,殿下晚上听过曲子后爱和那些舞女戏子们玩笑会子再就寝,是以起得晚些。京里常来拜访的人都知道的,我便忘了吩咐门房若是尹护卫早上来了也须得好生招待。” “是尹某叨扰了,只是病中得殿下探望实在惶恐。一见好就忍不住赶来谢恩了。” “不过尹护卫今日来得倒巧,早上王府的船队捞了些河豚上来,难得厨房有位师傅会杀会做,府里便留下了一条。尹护卫喜欢清蒸还是红烧,我这便吩咐厨房去准备。” “河豚乃名贵珍馐,尹某听闻其鲜非言语可名状,疑非人间味也。如此美味,尹某怎敢独享,还是留给殿下晚膳时用吧。”慕王府竟还有自己的船队,他养着船队只为给自己捞鱼吃…… 广顺却道,“殿下不吃这些,日后尹护卫跟殿下时候长了便清楚了,殿下……”他说到一半又忽然停了,似乎是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多,便笑了笑,改说些不痛不痒的。 待到河豚吃完了,饭后的香片茶也饮了两大壶了,那位慕王殿下才赏脸起身。我坐着等他的暖阁就在他卧房外间,因而他弗一洗漱完毕便晃晃悠悠地来了。外袍只穿了两个袖子进去,将将披在肩上;连里面的绛红色亵服都尚大敞着,露出胸前一片刺眼的雪白。广顺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整理衣摆,系上腰封。 我原以为他近来步步为营地把丞昭耍得团团转,又将曜日凛的细作劳劳地捏在手里,必然是志得意满神清气爽。然而慕王的精神并不好,眼神空洞披头散发,美则美矣,却教人觉得死气沉沉。 “广顺。”他忽然站定,唤了一声。 广顺忙走到他身侧,扶着他在主位上坐下。广顺又伺候着喝了口茶,他才瞧着精神了些,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模样。过了这好一会子,他才看了我一眼,道,“尹护卫来了。哦,以后你便是我府中的谋士了,该叫‘尹先生’才是。” “殿下客气了。” 见我面色如常,并无反应,慕王似乎有些不满,因追问道,“或者该再亲切些,唤你——‘芳满’?”艳可比群英,妖可胜鬼魅的玉人衣衫微乱,雍容地靠在铺着水貂皮毛的椅子里,古琴一般的嗓音暧昧地唤着你的表字,此情此景如何会不令人心动心惊? 然而出口的话却令我只能回以冷笑,“千里迢迢地到我上京老家去盘查,倒让殿下费心了。” 慕王也笑,苍白的脸陷入柔软细密的银灰色水貂毛里,愈发显得精雕细琢,却与那得意的笑容格格不入,“本王兴师动众地派人去上京查,自然不会只得到这些个无关痛痒的消息。” “殿下还查到些什么?” 慕王笑着吹了吹茶,嘬了一小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那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何必急在一时?日后我自然会一件件地说与你听,横竖你我……来日方长。” 我心知再与他说下去只会顺着他挖的坑越陷越深,索性开门见山亮明来意,“尹某不是来同殿下打嘴仗的,贸然前来除却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有一事求教。” 他放下茶杯,看向我,“看来你这一场病没有白受,到底有些长进,说吧,何事?” “殿下那日单是观其色、嗅其味便得知太医院给我服的是何物,想来对那汤药极为熟悉,可否告诉尹某,那药……是什么?” 其实昨日在文新殿外听房檐时我隐约听里面的人提到了,药名似乎叫“吻蛇淬”。然这名为“吻蛇淬”的毒药原是我大宁皇室祖先给保卫皇族的死士服的,后因入药的一种毒蛇渐渐难寻,便极少配制了,如何会在几百年后流传至梁国呢?大约是我听错了。 慕王神色渐冷,复又端起了茶杯,“问这些做什么?你只需知道那是要命的毒,而本王救了你一命,足矣。”说罢,他便专心饮茶,不再看我。 活阎王竟也有难言之隐,我愈发好奇了,“殿下知道那是什么毒,却不愿为外人道,这倒奇了。” 慕王深深地看着我,眸色中有几许怨毒,“尹子路,曜日凛没教过你知道太多会引来杀身之祸么?” 我竟为激怒慕王而感到颇为自豪,“捏些别人的把柄在手里或可保命呢?”慕王的讳莫如深反而打消了我的疑虑,教我隐隐觉得,染疟疾的头些日子我服下的正是吻蛇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十回文新殿梁上有耳,慕王府盘中无味(下) 旁人或许不清楚此毒的毒性,偏我幼时大半时光是在宫里度过的,性子又顽劣,常在藏书阁里翻些乱八七糟的闲书来看——《长天宫绝密录》里有一章专门写皇室常用的各类毒物,其中便有吻蛇淬。此毒有色有味,具体形状我已记不清晰,然它奇特的毒性我却没忘。服毒者初服此毒并无异状,然而服满三月,毒性便会传至四体百骸,不能根除。往后须得日日服用此毒,以毒养毒方可保命,若贸然停服则会毒发而亡。然一直服用亦会有损于肌体,中毒之人先于失味开始,再失明,再失嗅,再失聪,最后失触觉,终五感全消而死。因此服毒之人必受制于下毒之人,进退两难。 我把它当作治疟疾的药服了数日,停药后也未服解药,只按方子正常服了些治疟疾的药,便治好了病且未生出什么别的症状。可见,毒药并未对我产生效果。 然而慕王为何对此毒不愿多提呢? 大约是一直被他压着一头心里不快,我越性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口,“吻蛇淬之于殿下有何特别之处,何故殿下对此毒避而不谈?” 闻言,慕王如黑曜石一般的瞳仁中竟不再冷冰冰的,浓重的黑色里聚集的怒意好似一团火焰,随时喷薄而发。 “殿下。”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广顺忽然开口。 慕王闭上双眼,蝶翼般的睫毛抖了两下,复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 广顺走到慕王身边低眉顺眼道,“和尹先生说了这会子话,您该饿了吧;尹先生也是,您午膳吃得饱饱的自然有底气,咱们殿下可是连早膳都没用呢。要不,奴婢命人把早膳摆到暖阁里来?” 慕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没什么胃口,傍晚再说吧。”转而又谓我道,“况我还未给尹先生解惑呢,用膳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说可是?” “耽误殿下用膳可是大罪,不如殿下先用膳,尹某候着便是。”看神色便知慕王已从方才的怒意里缓过神来,此时再追问却没什么意思了。 广顺也劝,“殿下,胃口不佳也该好歹用些,您休息得少,若是进膳再不足,身子怎么受得住呢?奴婢方才到厨房看过他们备的菜色了,一样一样的可漂亮了——牛肉红中带白,可见是极软嫩的;豆腐竟切丝团成朵,想必极易入口;炉里还烤着脆皮乳猪,听说那外皮脆得夹都夹不住。” 我一个吃饱了的人闻言都直冒口水,慕王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委实提不起兴趣。 孟子他老人家说,食色性也。偏这慕王是朵奇葩,他只好色不贪吃,瞧他听到美食后那副意兴阑珊的倒霉模样,活像是让人割了舌头! 见自家殿下没有反对,广顺便自作主张命人传膳了。慕王又吩咐他道,“既如此,便再送些酒来吧,我与尹先生小酌几杯。” 广顺喜滋滋地道,“是。近几日天寒露重,厨房原就烫了些花雕的,热热地喝下去最养身了。” 捧着盆盆碗碗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一时暖阁里人多眼杂,我与慕王便没再说什么要紧话。 待佳肴美酒摆满了一桌,屋里除我和他外又只剩广顺一人,慕王才再度开口道,“适才说到哪儿了?” 广顺将那传闻“夹都夹不住”的脆皮乳猪放入慕王碗中,笑道,“说到脆皮乳猪了,殿下快尝尝,脆不脆?” 慕王随意嚼嚼便咽下去,又道,“没问你。” 没问他,那便是问我了。我赶忙道,“回殿下,说到吻蛇淬。” 广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又给慕王碗里添了些别的。 慕王独自饮下一杯酒,我赶忙追着饮尽,又起身给两人分别满上。他没说话,仰头又是一杯,我岂有干看着的道理,只得再饮再斟。如此往复了几回,一连四五杯陈年花雕下肚,我脸都有些热了,慕王才道,“我身为皇子,习学着辨认毒物便如同练练拳脚功夫一般,算是保命的本事。然我不愿提及此物,确有不愿与外人道的因由。” “既是殿下的难言之隐,尹某原不该多问的,然事关生死,还望殿下恕尹某失礼。”大爷我敢打赌,慕王断不会将他对吻蛇淬讳莫如深的缘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我母妃间接因此毒而死。”慕王的举起青瓷的小酒杯,捏在指间来回摩挲,神色淡如止水。精雕细刻的年轻男子难得安然平静地坐在彼处,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却忧伤得刺痛我心。 世人只知慕王的母亲梅贵妃出身高贵,死后还追谥“孝文”,却从不问她去世时尚是七皇子的丞暄还不满十岁。一个孤弱的少年,是如何在这阴谋重重、人心难测的深宫中一路蹒跚至今。 这一局,我赢了慕王,却丝毫没有胜者的喜悦。他明明可以随意编个理由把我骗过去,却偏偏告诉了我实情。 没有人会以自己母亲的死与人博弈。 饶是对慕王这样的人,我也还是生了恻隐之心,打算打个哈哈这此事翻过去。“尹某该死,端地去提那些过去多少年的事。来,殿下,我再给您斟满。”为慕王满上酒,我又劝他吃菜,“殿下可尝过这笋子了,清香之中透着一丝鲜甜,诚乃值得细品的人间美味。公公夹与殿下尝尝?” 广顺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勉强笑了笑,夹了一块冬笋放入慕王碗里。 慕王看了看碗中的冬笋,又看了看笑得比冬笋还甜的我,忽然仰头无声大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 我猜他大抵是醉了。不想传闻中最爱饮酒听戏,寻欢作乐的慕王竟这般不胜酒力,都说伤心酒容易醉,只怕他是想起了早亡的母亲。歹毒跋扈如慕王,也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是人便有父母,是人便有弱点,连这活阎王也不例外。 我无意戳了他的痛处,心中有愧,又兼想起了爹娘,便只当他是个一张桌前饮酒的酒友,一时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端起一杯酒与他碰了碰,径自饮尽后,我谓他道,“殿下的母妃地位高贵,你幼时想来是养在她身边的,好歹一起过了数年,我娘却是生下我便撒手去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我爹亦不长寿,我尚未及舞勺,他便下去陪我娘了。殿下日日都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又宠你,总能略弥补些丧母之憾。” 慕王额前的碎发有一缕没有束妥,松松地滑下来挡在了额前,给这无懈可击之人平添了几分颓唐。他坐得仍旧端正,瞧着倒比我清醒些,只是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当真饮过了头。“本王的父亲,是皇帝。君父、君父,他先是君主,然后才是父亲。本王的记忆里,从来都只是圣上,没有爹。” 若旁人这样说,或还情有可原。然慕王圣眷优渥,断不该这般矫情,我笑他道,“殿下无心朝政,从不为圣上分忧,平日里寻欢作乐、跋扈骄奢,他却仍封你为亲王。饶是你以下犯上,处处与太子做对,他也从不计较甚至偏私于你。殿下还有什么不满呢?” 慕王嗤笑着木然重复我的话,“是啊,在众皇子中头一个封我为亲王,纵容我将太子踩在脚下,这般好的父亲,天底下到哪儿去寻第二个呢?” 慕王说罢,忽而转过身看我,“尹子路,你可知当日我为何救你?” 我的头有些晕,然而却不至完全糊涂,“殿下需要从子路处盘问之事太多了,我若死了,你去问谁呢?况你既已猜到我是宁国极要紧的一步棋,自然有心加以利用,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控制。” 慕王轻蔑又妖娆的笑容里透着几分醉意,神色却是一贯的倨傲,“你太过高估自己了,本王不过看你可怜罢了。” 酒意又上来些,他的话我并没有听得很懂,想要问些什么却终是记不起来了。原想着趴在桌上歇息片刻,略等等再问,未成想再睁开眼时天都黑了。 我打着哈欠坐起身,不仅不觉头疼,身上还有些轻快,可见慕王府的陈年花雕绝非凡品。床头站着个众人,想来是一直在此处等我酒醒的。一见我起身,忙上前行礼,“尹先生醒了?奴婢广禄,见过先生。” “公公请起。” 广禄站好后,又从温盘里取出一茶杯,问我,“先生头疼么,可要喝些醒酒汤?” 我摇摇头,问他,“我睡了多久,现什么时辰了?” 广禄道,“酉时刚过,约莫酉时一刻吧。先生饿不饿,晚膳想用些什么?” 我道,“不必了,殿下醒了么?” 广禄道,“殿下后晌没歇,这会子正在西偏殿听戏呢。殿下嘱咐奴婢告诉先生,若时辰晚了便歇在王府,太子殿下那里他自会派人去回;若不歇,便坐王府的马车回去,不必再向他请安了。” 我自然不会歇在慕王府,便急匆匆地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了。 今晚太庆宫里似乎不太平,两队禁军在东宫附近奔来跑去的,也不知是进了刺客还是丢了东西。我绕开他们进了集芳殿,院子里倒极安静,天凉了,下人们都爱躲在屋里。 我上了台阶正待推门进屋,忽从围廊闪出一个人影,身法快得我来不及呼救。 待我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禁大幸方才不曾乱喊,来人乃是我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见的曜日凛。 按理说送亲的使臣早该离开建京了,此时的曜日凛必然不是以宁国太子的身份进太庆宫的。我心已然从腹中蹿上了嗓子眼儿,紧抓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来了?!” 联想起方才在东宫外见到的那些禁军,再看他一袭玄色夜行衣,更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外边的人是在找你?” 太庆宫戒备森严,他一身刺客装扮,倘被擒住,当时便可就地正法。便禁军留个活口盘查问话,他亦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否则不仅命保不住,还会危及两国邦交。 曜日凛不由分说推着我进屋,“进去说。” 我怕有外人进来,一路拉着他来到卧房。及至卧房,借着房中的烛光,我才看见他一只手按在侧腰上,指缝之间满是殷红的血迹。坚毅的脸上渗着一层薄汗,一双星眸却依旧目光灼灼。 他在我心中一向无所不能且无懈可击,头顶上最大的是缥缈无垠的苍天,苍天之下便是曜日凛。他强大到不死不老,不痛不伤,我从未想过他会如平凡人一般流着血虚弱地出现在我面前。以至于当此事实实在在地发生时,我竟惊慌心痛至手足无措,须得紧咬着下唇方能忍住颤抖和眼泪。 扶着他在圈椅上坐下,我吸吸鼻涕,道,“你且忍忍,我去找药和纱布。” 他拉住我,道,“子路……” 话未说完,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口气不善道,“来人来人!搜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十一回真心难掩别离艰,虚情假戏何人陷(上) 我望着袖口和地上的血迹,暗道不妙,屋外大抵也留了痕迹。眼下这状况,只凭运气了。我抽出曜日凛的佩剑,眼一闭心一横便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道,黄豆大的血珠子立时涌了出来。 忍着伤口上的疼痛,我将佩剑交还到曜日凛手上,“你蒙好面巾,万一我抵挡不住外面的人,你便挟持我逃出去。” “你先听我说完……”今夜的曜日凛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眼中的急切与渴望几欲令我忘了,这人是我誓死效忠的、高高在上的大宁储君。 我摇摇头,起身走出卧房,远远回过身望了他一眼,轻声道,“殿下,待躲过此劫再说不迟。” 待我走出房门时,集芳殿的院落里已站满禁军,不少人还举着火把,跳动的火光将他们的脸映得有些狰狞。 集芳殿的主事中人带着两个小中人站在中间,玉碗儿并铜盆儿侯在一旁。主事中人不知我回来,这会子见我受着伤从房里出来,也不敢多问,只躬身退至一侧,问那领头的禁军,“尤将军,这是出什么事了?大半夜的辛苦兄弟们各宫各院的跑?” 姓尤的禁军神色不善地将我打量了一番,冷着脸道,“有位娘娘宫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一件极贵重的宝贝跑了,我等奉命捉拿宫人,寻回宝物。” 主事中人赔笑道,“哟,那可得好生找找。不过集芳殿与后宫离得远,里边住的又是太子殿下的贵客,将军到此处来拿人寻宝,怕是要白耽误工夫了。不如……” 有一禁军伏在姓尤的耳侧低语了几句,姓尤的又转回我身上,口中却依旧对主事中人说话,“我等从各宫一路搜过来,皆一视同仁,怎么偏你集芳殿有这许多关碍?” “这……”主事中人颇有些为难,微微抬起眼望向我。 我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负着手从台阶上走下来,与姓尤的四目相对。“从各宫一路搜过来?敢问尤将军,是哪位娘娘如此大的阵仗,丢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要深更半夜地搅得各宫鸡犬不宁?” 姓尤的牛眼一瞪,却是色厉内荏,“放肆!太庆宫的事岂是你一个小小的藩国侍卫能过问的?胆敢包庇贼人,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比他更加心虚,因更为疾言厉色,喊道,“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你打量宫里的人都没长眼睛吗?原该戒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大内禁宫闯进了持刀的刺客,你不速去回了禁军统领加派人手,还在此处欺上瞒下说什么抓贼?可看见我左臂上的伤了,正是你玩忽职守让刺客脱逃所致!” 姓尤的被我唬得后退了几步,惊慌地看着我,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见他这副狼狈相,心知自己这步走对了,故而步步紧逼道,“诚如尤将军所言,我不过是宁国遣来的区区侍卫,便是被刺客一剑杀了,亦不足挂齿。可是近至太子殿下的文新殿,远至各宫娘娘们待的后宫,还有勤仁殿……哪一处是等闲地界,别说是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受些惊吓,岂是你能担当得起的?!” 姓尤的脸都白了,其他禁军也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约商量着上报此事,也好少担些责任。 我竭力压制住心中不安,以尽量平静的声色缓缓道,“依小可愚见,将军有在我集芳殿狐假虎威的工夫,不如好生想想如何与你们统领回禀此事,如何体体面面地自请解职,莫祸及他人。若不想丢了饭碗,便快去捉拿刺客,今日之事我也懒怠与你计较,只将军肯记着我这个人情便罢了。” 他与左右各对视了一眼,虽拘着面子未开口谢我,身子却已躬下去,双手交叠着举于首前,一步步往外退。 我昂首站定在原处一动不动,手心的汗却是已将攥在手中的袖口都浸湿了。胸中也像架着一张马皮大鼓似的,“咚咚咚”地敲着,震得双耳几欲失聪。 待院子里的禁军所剩无几时,我吊着的心才略放下,故作轻松地谓主事中人道,“公公,待军士们离去便下锁吧,我乏得很。” 主事中人一怔,道,“可是……” 他话未说完,房内便传来“哐啷”一声,似是什么铁器落在地上。 尚留在院中的几个禁军十分机警,忙停下脚步回过身,“什么声音?” 姓尤的听闻有异动,亦去而复返回到院中,盯着我问,“什么人在房里?” 我默不作声,却心知自己此时脸色必然有异。撸下腕子上的紫檀串珠撑断了丝线,我将一把珠子攥在手里。珠子只有十四颗,禁军却有三十多人,纵是百发百中,亦还有二十多人需要对付。不知合我与玉碗儿、铜盆儿三人之力,能否与他们纠缠至让曜日凛成功逃脱。 姓尤的抱拳道,“刺客狡猾,为尹护卫安全计,我等也只好冒犯了。来人,进去搜!” 文斗不成只能动武了,我大喊一声,“玉碗儿铜盆儿!”两人立刻冲到禁军中夺过兵器,准备大开杀戒,我的紫檀珠子亦捏在了指尖。 书房那一侧的木门却忽然微动,房里出来一前一后两个人,后头那人厉声道,“三殿下在此,谁敢造次?!” 喊话的是丞昀的贴身中人贵鼎,他身前那人自然是不知为何从我书房里走出来的丞昀。 满院子的禁军立时跪倒了一片,玉碗儿和铜盆儿也退到一旁,规规矩矩地给丞昀行礼。 为何贵鼎称丞昀为“三殿下”而非“襄德王殿下”呢?此事说来话就长了,世人皆知,恩献帝的大儿子是个白痴,二儿子生下来便是个死胎,第三子丞昀应算是这一辈里最年长的皇子。无论是除却投胎一无所长的太子丞昭,还是尊贵得浑身镶金边的慕王,都卖他几分面子,兼且他德行贵重,尚为三皇子时便在这皇宫里颇具威信。 我将串珠又攥回手里,躬身垂首低眉顺眼道,“扰了殿下清安,是子路的不是,还望殿下恕罪。” 丞昀徐步走来,风中都隐隐飘着茶香。他扶起我,道,“尹护卫言重了,今日若非得你相救,替我挡了这一剑,我还有什么‘清安’?”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依旧是那般儒雅谦和,在皓白柔和的月光下长身玉立,与这乌烟瘴气的凡尘俗世格格不入,仿佛那云青青水澹澹的月宫仙境才应是他的本来居所。 丞昀说罢,又行至禁军跟前,“众位将士漏夜巡防委实劳苦,刺客固然不可轻纵,然若因未能缉获凶犯便累及无辜错抓好人,实乃倒行逆施本末倒置。”丞昀不轻易开口问责,说出这番话来,分量已足够。 未成想,他竟不问因由便打算帮我到底。 “都平身吧。适才刺客在集芳殿意欲行刺本王,多亏尹护卫及时赶到出手相救。他虽伤了尹护卫,自身却也伤得不轻,想来自知不敌尹护卫,匆匆几个回合后便逃了。此处靠近太庆宫外墙,这会子只怕已逃出宫去了。” 姓尤的五体投地,头都不敢抬,“让殿下受惊了,末将失职,末将有罪。” 丞昀轻叹了一声,“想来各宫亦都歇了,你等莫再声张便是。本王不是多事的人,你如何向上回话是你的事,我不会与你为难。” “是,是!谢殿下恩宽,末将告退!”一众禁军便如此气势汹汹地来,又灰头土脸地去了。 待禁军走光,集芳殿主事中人立时跪下磕头谢罪,“老奴有罪,竟连殿下出门都不曾察觉,害殿下受惊了。” 丞昀却道,“不打招呼便出去了,原是我的不是,公公不必自责。倒是子路,可让我好等。我在房中坐久了有些闷,便出了院子去转转,不想未等来你却等来了刺客,还好你回来得及时。” 可怜他堂堂郡王殿下,竟为了我在下人面前挨个圆谎。丞昀是重礼义廉耻的正人君子,这般弄虚作假,心里想必不好受。我何尝愿让他受这份罪,可事关曜日凛,只能暂且委屈丞昀了。我接下他的话,道,“我原想着伤得不重便不惊动太医院了,只回来让玉碗儿给我包扎一下便是,不想回来后话还没说上两句,禁军便闹进来了。” 主事中人道,“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伤及筋骨就不好了。尹护卫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身子。” 我道,“公公放心吧,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他又道,“那老奴命人去煮两碗姜汤送来,给殿下和尹护卫去去寒,也压压惊。” 丞昀道,“也不必了,公公下去吧,我与子路说两句话便回府了。” 主事中人这方带着两个小中人跪安了。 待他三人走远了,丞昀无懈可击的武装才渐渐褪去,脸上是一副疲惫神情。他微低着头深深看着我,低声道,“子路,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我咬咬下唇,“大恩不言谢。” 丞昀轻叹了一声,看了看内室的方向,“里面那人是……?” 我急着替曜日凛辩白,“他夜闯禁宫绝非歹意,待禁军防备松懈些,我便立刻送他出去。” 丞昀又道,“我并非疑你,只是……子路,你可否告诉我实情,他是什么人?” 他信我帮我,不惜为我违逆素日的操守,我却连句实话都不能说。 “他……”我望着房中羸弱微暗的烛光,喃喃地说,“他于我而言,是活在世间的神,是信仰、是执念……”我转过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丞昀,“三殿下,我无法弃他不顾。” 丞昀闻言一怔,又朝房中望了望,终是欲言又止。我与他二人面上皆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百转千回。末了,他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你早些安置吧,我回去了。”走了几步又不放心不甘心似的,转过身道,“手臂上的伤口还需着紧些,马虎不得。”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他弗一出门,玉碗儿便急急地将我往屋里推,“我的爷,你怎么弄了这般重的伤,流了这一身的血!” 我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你去取些止疼止血的伤药和纱布来,待会子进屋见着什么都不可大惊小怪。铜盆儿在外间守着,一有动静立刻喊我。” 待我再回到卧房,曜日凛已比方才冷静了些,他安然地坐在圈椅上温柔地看着我,哑声道,“累你受伤了。”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殿下这是哪里话,我是你的一等侍卫,护驾是我的天职。” “是啊,你既是孤王亲封的一等侍卫,自然该随侍左右的。子路,跟我回大宁吧。”一双星眸下暗沉的青黑色让他看着颇为疲惫,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更给素来严肃到不可侵犯的人添了几分柔和。曜日凛殷切地看着我,软弱得不像他。 几个月前他深夜造访,要我来梁国,为大宁尽忠;几个月后他又夜闯禁宫,要我回到大宁,随侍他左右。无论是当初的派遣,还是如今的召回,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十一回真心难掩别离艰,虚情假戏何人陷(下) 我与曜日凛自幼一起长大,认识了十几年,与他相处的时候不比与子凌相处的时候少。我甚至以为,除却子凌,自己应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然离开宁国这一向,我却对他渐觉陌生,愈发不明白他了。 因只能从最浅表之处推测,难道是得知丞昭欲对我下毒,忧心我的安危? 我装作与他玩笑,道,“殿下身边还缺高手不成?快别闹了,我先将你的外衣解下来看看你的伤得如何吧。” 他没有动,似乎并不打算让我看伤,只说,“今夜就走吧,我已计划好了,你被刺客掳了去,夏梁查不出头绪,丞昭只会对外宣称你病故。届时你回到大宁……” 我逾距打断了他,“届时我回到大宁,顶着个死人的身份活着吗?殿下,还记得我来夏梁前说的话吗?子路早已以身许国,若能殉国,那是死得其所,断不会置家国大义于不顾苟且偷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乃大宁靖国公,又是储君的……亲信。” 曜日凛急急站起身,道,“你若真当自己是孤王的亲信便跟我走,虽是乱世,现大宁却并非只这一处用人。过去我只当你无心仕途才只委了个闲差与你,你若有心为孤王分忧,孤王自当另作安排。” 我摇摇头,“殿下,你明知我对朝中那些文臣的勾心斗角有多么看不惯,与其跟自己人算计长短,我更愿上阵杀敌。然……”我顿了顿,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出自己最不愿提及之事,“然我这三两下花拳绣腿又不能带兵打仗,如今这样的安排便是最好的安排。”说好听些,这叫人尽其才;说难听些,尹子路也只能做些这鸡鸣狗盗之事。 说罢,我实在没有忍住,终究开口问了他,“殿下何故忽然改变计划要子路回宁,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若是担忧我的安危,殿下尽可放心,明日丞昭便会下诏将我送往慕王府。慕王……不会害我性命。” 慕王虽行事乖张且不可理喻,却不至要我这个小喽啰的命,若不然,那日也不会救我。 我说这话原是为安抚他,不想曜日凛闻言竟愈发激动,“你当孤王为何前来?夏丞暄……他连自己的姬妾都能杀,却如何不会害你性命?子路,为何你会以为慕王对你青眼有加?” 他倒把我问糊涂了,慕王对我青眼相加?我痴懵了才会以为慕王对我青眼相加?!望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曜日凛,我耐心道,“我是宁国人,慕王自不会爱重我;然我已试探过,他也不至要我的命,因殿下不必为我将入慕王府一事患得患失。且诚如殿下方至建京时猜测的一般,慕王并非游手好闲的富贵殿下,他胸中韬略非常人能及。将来恩献帝一死,梁国的势力如何划分尚未可逆料,我蛰伏在他身边,或比在丞昭处消息更灵通些。” 曜日凛双手钳住我的双臂,隔着两层衣服,我都能感觉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子路,你可知自己在谈到慕王时眼中的神色并非畏惧或厌恶,孤已然不明白你了。你今日便是去了慕王府,你愿意留在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慕王身边!子路,我不疑你的忠心,却不能不劝你,断不可轻信慕王啊!他虽待你与别个不同,可谁知是何居心?” 这话我越听越有些不对味儿了,曜日凛这是何意,难不成我会背叛大宁,倒戈于慕王?“殿下,子路虽不肖,却决计不敢忘却一个‘忠’字。你既说不疑我的忠心,又为何以为我轻信慕王?难道我还能临阵卖国改投慕王座下不成?我既不能为他所用,他又如何会待我与别个不同?” 他的手越箍越紧,我双臂疼得如同没长在身上一般都没喊疼,曜日凛却先红了眼眶。“子路,你竟不知……不知这夏丞暄有龙阳之好吗?” 我一怔,头脑中一片茫茫。怎这些皇子亲王们皆有这癖好?曜日凛与子凌暧昧不清,烁王爱慕李英闹得惊天动地,连那活阎王都……“便是他当真是个断袖,又何以见得必会看上我呢?” 连你曜日凛,在我与子凌之间都选了子凌,不是么? “你……”曜日凛额角暴起青筋,“他弗一见你便以价值连城的紫玉筝相赠,你几番与他做对,他反倒出手救你……难道这一切皆因他厌恶于你?” 旁的事也就罢了,慕王救我一事却是只有我与他两人知道,最多再算上广顺和玉碗儿,可那两人都是不会卖主的,何故曜日凛会知道?思来想去只一种可能,是慕王有意将消息放给曜日凛,其挑拨离间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只得温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来不及解释,我只与你说两件事:其一,殿下切莫误信谣言,慕王并未打算拉拢我,更非对我有什么情意;其二,刀剑也好,毒药也罢,都不会令我屈服,尹子路誓死效忠大宁绝无二心。” “子路,你当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刀剑或毒药么?孤王自幼与你一起长大,自然了解你的为人,深知你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性子。然你的心太软,若是教有心人利用了去,只怕后果更加惨烈。子路,子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曜日凛轻声唤着我的名字,语带哭腔。 眼看泪水便要涌出眼眶,他忽然松开我的双臂,将我拥进怀里。 我身子一僵,呼吸竟滞了一下。虽则是穿开裆裤时就有的情谊,凛对我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一时间竟教人有些恍惚。 “你答应我,若慕王当真有意于你,你不顾一切也要离开梁国,回到孤王身边。”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拂着,像有人拿着片羽毛在搔似的,不觉间我已双颊炙热,心动如雷。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活鬼一般的慕王不会倾心于我,只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房里安静得只闻两人流着泪的呼吸声。 良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大爷,玉碗儿进来了?” 我这才轻轻推开曜日凛,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道,“进来吧。” 玉碗儿看见受伤的曜日凛,也着实吃了一惊,赶忙跪下要磕头。曜日凛脸上还有泪痕,神情却已恢复了平素的威严,对玉碗儿摆摆手,免了那些虚礼。 玉碗儿走过来,低头道,“玉碗儿冒犯了,然殿下这衣服不得不解开。” 我道,“你去用热水把毛巾烫烫,烈酒备好。殿下这里,我来吧。”说罢,解了曜日凛的衣裳,扶他侧卧在床上。 好在伤口不长也不深,又兼他有些功夫底子,应是无碍的。可一想到受伤的是曜日凛,我的心便难受得似烈火油烹一般。 从玉碗儿手中接过毛巾,我先将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净,接下来便要用烈酒消毒了。换了一块毛巾,蘸了些烈酒擦在伤口上,曜日凛疼得“嘶”了一声,之后便不出声了。 “待会儿上药只怕会更疼,殿下忍一忍吧。” 曜日凛道,“让玉碗儿来吧,你过来坐下。” 我依言将东西交给玉碗儿,自己则乖顺地坐在他身旁。曜日凛眯着眼半靠在我身上,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握着我的手,眉头微蹙,每次药洒在伤口上,睫毛都会颤一下。 待为他上好药、包扎好伤口,已近子夜了。 玉碗儿为他取了一身干净的玄色衣服换上,我道,“趁这会子人少,让玉碗儿送殿下出去吧。” 曜日凛点点头,又道,“你记着孤王的话。” 我亦点点头,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淡笑道,“殿下万事保重。子路不知何日方能归乡,小弟子凌,便拜托殿下了。”凛待子凌已非“宠”“信”二字所能概括,我明知说这话是多此一举,却还是忍不住唠叨。 提及子凌,曜日凛神色一滞,轻轻“嗯”了一声,便道,“孤王去了,你早些歇息吧,让玉碗儿护送我便是。” 我点点头,将他们送至房门,及至他二人纵身跃上屋檐,忍了许久的眼泪才又潸然而下。 不知怎的,从小到大的与凛有关的桩桩件件一直在脑海中浮现,儿时那些令人发笑的趣事,而今想来却只觉酸楚。 我想起昔年昆仑宫梨园中,春风柔似软烟罗,梨花如雪霰随风舞动,偏头顶上的阳光细碎洒落,园中的任一处都仿若梦境。凛与子凌在飘雪的梨树下舞剑,我坐在一旁笑着弹琴。 我因手指不够长弹错了一个音,羞得涨红了脸,惹得凛分神出言劝慰,却不小心在招式上露了个破绽给子凌。子凌笑着说,“殿下承让。”不想却因手臂不够长,被凛一个闪身避了过去。 那时我多想快些长大,大到可以轻而易举地拨弄每一根琴弦。如今我弹奏弦数比幼时多一倍的琴都游刃有余,却不忍感叹,若是一切都一如当年,让我们就那般懵懂无知地弹琴练剑直至地老天荒,该有多好。 及至玉碗儿回来到我房中报平安时,我还呆坐在曜日凛坐过的那把圈椅上。玉碗儿边为我擦眼泪边问,“爷想起什么来了,难受成这样?”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您的伤也耽搁不得,怎么不把铜盆儿唤来包扎呢?”他不太满意地埋怨着,手上麻利地为我更衣上药。 我抬起手臂任他摆弄,“我忘了。” 玉碗儿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只专心为我包扎。 我望着自己有些骇人的伤口,竟觉得不怎么疼,至少,不比胸腔里那有气无力跳着的物件疼。 翌日,还未及丞昭下朝回到东宫,玉碗儿花钱买通的一个勤仁殿的小中人便传来消息,说今日早朝只两件大事,一是兵部尚书佘大人禀报西北防务,大梁的商队在经过边界时被俄羌军人打劫,商人及其眷属尽数被杀,成批的牲口金银也被抢了去;二便丞昭在殿前提及将我送给慕王之事。恩献帝因忧心俄羌犯境挑衅之事,便对丞昭所禀之事未多过问,想来他回宫便要下诏了。 果然,午膳前丞昭的贴身中人便到集芳殿来宣旨,将他千方百计留下来的“宁国奇才”,恩赐给了他疼爱的七皇弟慕王丞暄。 铜盆儿出去转了一圈,跑回来与我说,慕王似乎对他预先获知此事毫不掩饰,给他的诏书还未出东宫,他便已带着那明显逾制的仆从阵仗等在青岳门外了。 中人大约索性在东宫门口当即宣了旨。待我赶到青岳门看热闹时,慕王已单手拿着明黄色的诏书坐在轿辇上说话了。他惯是坐没坐相的,这会子也算是在回一国储君的旨意,旁人皆是跪着回话的。他有皇帝的恩旨不必跪拜也便罢了,慵懒地靠在轿辇里委实不像了些,东宫一众管事的中人皆在,偏没有一个敢上前指责劝谏的,只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眼瞧着慕王打太子的脸。 慕王态度虽倨傲,话却说得漂亮,只听那把如风过瑶琴般的好嗓子悠悠地道,“太子厚爱,赐贤能尹先生与慕王府。本王深感殿下隆恩,必安车蒲轮以待之,但求不负殿下之恩,不枉先生之才。” 我走近他,没好气地虚晃一下算是行礼,口中敷衍道,“拜见慕王殿下。” 慕王看出我心中不快,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急匆匆地自轿辇上下来,殷切地扶住我的小臂,眉目含笑道,“芳满,你竟这么早就来了。本王还预备着在此处等上你一日半日呢。” 他的仆从里、东宫的仆从里,难保都会有几个被曜日凛的人买通或原就是宁国细作,长长久久地这样演下去,再牢不可破的信任都会出现裂痕。若不是昨夜曜日凛冒死前来,我竟不知慕王还有这一手。 然我此时若是就地发作,只怕又会落入他的陷阱。毕竟,我在他面前越是跋扈无礼,他的“宠眷”便越有的放矢。我只得忍着恶心收起方才的心不在焉,恭恭敬敬地给他下跪磕头,“殿下厚爱,子路不甚惶恐。殿下日理万机,专程迎子路过府,子路感激不尽。然尊卑有别,恳请殿下先行回府,待子路收拾妥当,再入府拜见。” 他亲热地将我扶起来,看似绵软无力的手指实则死死地掐着我的胳膊,不消撸起袖子查看,我已能笃定自己被他掐出了血痕。 慕王看着我身后的铜盆儿,笑得春风和煦,“是铜盆儿小哥吧,有劳你带人去将芳满的行李取来。广顺,差十个人随铜盆儿小哥收拾尹先生的东西。” 铜盆儿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声,“嘿,嘿嘿,是。”我有些莫名地回身看他,却见那平日里虎头虎脑的孩子双腮绯红,笑得有牙没眼。 我恨铁不成钢地给了肩膀一巴掌,他却还挠着头发痴痴地笑。我无奈叹气,心道难怪曜日凛会忧心我倒戈慕王。 广顺的态度自然与他的主子一脉相承,笑嘻嘻地上前谓铜盆儿道,“小哥不必亲自动手,有事只吩咐下人就好。素日里须用到的东西咱们王府都是一应俱全的,衣裳亦给先生备了十几套,只需带上细软和先生爱的东西便是。青岳门外不便停车,因马车均停在东升门外,我就在彼处候着你与玉碗儿小哥。” 慕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问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么?” 我只能苦笑,“妥当,再妥当也没有了。殿下尽心安排,还能有何不妥呢?” 慕王闻言,挂着志得意满笑容的脸像极了春末的海棠,美得张狂耀眼,艳得肆无忌惮。 他抬了抬手示意我上轿,我弓着身子请他先行,他却拉上我,同上了那辆建京城里再找不出如它一般华丽的轿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十二回字字陷阱张良计,步步为营过墙梯(上) 真正入了慕王府,我才发现这处富丽堂皇、贝阙珠宫的宅子比我想象得要大得多。我随广顺逛了大半日也未能将整座宅子走过一遍。 末了我实在走不动了,求饶道,“公公直接引我去住处吧,这园子可改日天好时再逛。” 广顺见我一脸疲态,满怀歉意地笑道,“瞧我这糊涂脑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又何苦急在这一日呢?先生乏了吧,我已吩咐人给您烧好了热水,您回去后泡个药浴正好解解乏。” 我略拱拱手,“有劳公公了。” 广顺边带我往回走边说,“殿下原是要亲自陪先生的,然今日因上午要早起去宫里迎接先生,没歇够便起身了,午膳后身子便不大爽快,适才又歇下了。” 因只有我与他二人,我也没兴致与他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只道,“听门房小哥说,殿下每日都要召数人侍寝,想来夜夜都是要耗至精疲力竭的。若是没歇好,确实伤身。” 广顺闻言并不恼怒,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子,又道,“王府亥时下锁,府内并无宵禁,反倒是天亮后,殿下紧着歇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殿下的卧房,以免扰了殿下安眠。不过先生自然非闲杂人等,若有事要找殿下,与守夜的近侍说一声便是。” 我随意哼道,“谢殿下厚爱。”可惜大爷我没事要找他,用不上他这恩典。 广顺道,“殿下对尹先生,自然是厚爱的。先生沐浴过收拾妥当后,广禄会引您去后花园的‘涎玉沫珠’,殿下在暖亭里设了宴为您接风。” 我奇道,“他不是身子不爽吗?” 广顺笑得依旧大方得体,“到底是先生入府的头一日,再不济也要风风光光地贺一贺。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您说是也不是?” 我冷笑道,“只为离间我与我家殿下,便值得殿下如此大费周章?” 广顺道,“这您就要亲自问殿下了。” 说话间,我二人已又回到了王府安排与我居住的东跨院。站在东跨院的拱门前,我仰头对着拱门上的石雕匾额看了一会子,指着上头“芳满乾坤”四个大字,问道,“这也是殿下的主意?” 广顺答道,“正是。殿下说,先生是有趣之人,住处亦该有些雅趣。原先叫‘东跨院’太过平铺直叙,因而改了这个别致些的名字。” 我说不上是气恼还是佩服,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句,“慕王殿下真是个妙人啊……”做戏都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其心思之缜密哪里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莫说是那个太子位摇摇晃晃的丞昭,便是他们的皇帝老子也该防着他些才是。 提袍迈步进了这“芳满乾坤”,院子里已有数十人在候着了,亏得这院子够大,若是小门小户的,只怕站都站不下。 为首的四人分别是我家玉碗儿、铜盆儿与那日我见过的小中人广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不长胡子的老头,想来应是指派与我的东跨院主事中人了。 众人一见我进院,立时齐刷刷跪下行礼,拜道,“恭迎尹先生大驾,先生万福金安!” 满院子的人只剩下为首那四个尚站着,玉碗儿与铜盆儿忍笑忍得面目狰狞;广禄则亭亭玉立如刚洗干净的小葱,水灵又乖顺;老中人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很是悠然自得。 广禄疾走几步上前向我行了个礼,道,“奴婢广禄是这东跨院的主事中人,先生以后大事小情都只管吩咐奴婢。” 我愣了愣,指着那老中人问道,“那……那位公公是……?” 老中人亦上前行礼,一双笑眼依旧眯成两条缝,“老奴福永,日后贴身伺候先生。”见我一脸讶异,福永又道,“老奴虽瞧着老态,身子却比等闲的小伙子还壮呢,先生尽可放心。” 我只得说,“那日后便有劳公公了。” 广顺凑过来在我耳边道,“殿下原已打算送福永公公回乡下颐养天年了,想着先生要来,便将他拨给先生了。” 我低声问,“那这福永公公有何过人之处呢?” 广顺笑得别有深意,“日后先生便明白了。” 其实不必待到日后,广顺一走,众人各就各位后我便有些明白了。老中人福永在这王府中的地位,只怕是仅次于慕王。那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小中人便不提了,主事中人广禄见了他尚要规规矩矩地唤一声,“师爷。”可见,他与王府中“广”字辈的这些中人,差了两个辈分。 沐浴时,玉碗儿帮我搓背,福永在一旁陪着,时不时给玉碗儿指点一二。玉碗儿何等剔透,只一个眼神便明白我了。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捶着我的肩膀,眼睛却瞟着福永,道,“公公再与我说说这肩膀上都是些什么穴位,洗澡水里加了紫苏草、藿香和枇杷叶时该按何处?” 福永眼皮都没抬,笑道,“小哥儿是练家子吧,如何会认不得穴位?快别拿老奴寻开心了。” 玉碗儿大约没料到会被戳穿,尴尬地笑笑,不过很快又恢复过来,热络道,“公公一眼便看出我会些功夫,果然是见多识广,想必在宫中待了多年吧。” 福永道,“老奴早在孝文贵妃娘娘嫁入东宫前,便在东宫当差了;娘娘入宫后,老奴便一直随侍左右;及至小殿下开衙建府,才离开太庆宫。”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看着慕王长大的,难怪在王府地位如此之高。 我眯着眼靠在浴桶边上,道,“贵妃娘娘去得早,公公尽心竭力侍奉幼主劳苦功高。” 福永对梅贵妃之事并不避讳,道,“先生言重了,无论是伺候娘娘,还是侍奉小殿下,不都是奴婢的本分?只可怜了小殿下,幼年丧母,在这深宫之中孤苦无依的,唉……” 慕王曾说他母亲间接因吻蛇淬而死,那么梅贵妃无论是中毒而死还是卷入宫斗意外身亡都不是什么光彩事,身边人应忌讳提及此事才是,为何福永如此坦荡?一丝怀疑爬上我心头,难道慕王那日说得也非实话? 我攥紧浴盆的药包,放缓自己的气息,状似不经意般试探道,“娘娘卧病在床那些日子公公只怕最苦了,大小两位主子都要顾着。说来,娘娘仙逝之时殿下多大年岁?” 福永想了想,道,“八岁半不足九岁,娘娘身子原是极好的,只那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左右卧床不过两月,人便去了。老奴原是要跟了去的,可娘娘临终前说,小殿下在一日,老奴便得活着一日。老奴这才苟且偷生至今啊……” 梅贵妃是染了风寒病死的?!慕王又将我骗了个踏踏实实?!他那日的软弱、愤怒、忧伤、颓唐竟全都是装出来的?!此人简直不可理喻,这般喜欢做戏还当什么亲王,不如早早去桃仙班当台柱子! 我“哗啦”一下从浴盆里站起身,倒把玉碗儿和福永吓了一跳。我已顾不得收敛自己神色,粗声道,“不洗了,见殿下去!” 福永立时谓门外的仆从道,“备轿辇,送先生至‘涎玉沫珠’。” 这“涎玉沫珠”乃是慕王府后院深处的一处温泉,八个脚程极快的轿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站在山脚下我方知道,原慕王府是无北墙的,只靠一群小山与外面隔着。 暖亭便坐落在一个汤池子间,因四周小丘错落又冒着水汽,青峰与白雾错综迷乱,遥看仿若瑶台琼宇的天宫仙境。 我沿着山间的石阶行至亭外之时,慕王已等在彼处了。他慵懒地歪在一张铺了水貂皮的大椅子上,身上却只着薄薄的缎子面直裾,肩膀上的棱角清晰可见。 一见我,立刻坐起来些,笑着朝我伸手道,“芳满怎的才来,可让本王好等。” 我黑着脸在他右侧唯一的空位上坐下,一言不发。 他也不恼,只道,“这天寒地冻的,我等得手都冰了,给我捂捂罢。” 他左右及身后站了十几个仆从,想来必有几个是别人的眼线,也难怪他又要做戏。然我却不是他的戏搭子,因冷哼道,“广禄,还不去给你家殿下抱个暖炉来。” 慕王却道,“且慢。”他抬眼看了看广禄,问,“你叫什么?” “回殿下,奴婢名叫广禄。” 慕王皱皱眉,“这名字不好,此‘禄’与彼‘路’纵不同字却系同音,到底冲撞了你的主子,日后便改叫广惠吧。” 先前的广禄,眼下的广惠立时跪下谢恩,“奴婢广惠谢殿下恩典。” 他的矫揉造作越是逼真,我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积怨甚重难免溢于言表,一直在牙根处晃悠的实话便脱口而出,“此处到底哪个是王府中的细作,殿下将他轰出去便是了,何苦在这扮汉哀帝?” 不料慕王“噗嗤”笑出声来,扫视了一圈亭中的仆从,问,“你们倒说说,谁是宁国遣来的细作啊?亦或是丞昭派来的奸细?” 众人皆低头不语,我心中一凛,难道又踩进慕王的圈套了? 广顺掩面笑道,“殿下,奴婢早说了,依先生的脾气怕是一时半刻也忍不得的。” 我气得攥紧了毛边披风,“什么意思?这一回,殿下又是图谋了什么?!” 慕王道,“府中确有几个细作,不过此处这些……呵,可都是广顺一手带出来的。本王邀你来,不过是真心地……饮饮酒,谈谈天罢了。” “那你……那,你做那些戏给谁看?!” 慕王抚了抚发髻下顺溜的黑发,神态说不出的风流,“我并非做戏,不过寻个乐子罢了。” 我只觉怒气如一把业火直从心口窜上头顶,“你拿大爷我寻乐子?!” “是啊,我不过是想试试,毫无因由地对一人好,是什么滋味。因此前机缘巧合救了你一命,便索性图个方便以你来试了;又兼你是曜日凛的人,此举亦能探一探他的底,也算是一举多得。” 我抬高下巴俯视于他,“你以为凭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挑拨我与曜日凛?你既派人去宁国打探过我,也该知道殿下对我尹家是如何爱重宠信,岂是几句闲话能撼动的?” “三人成虎,水滴石穿。芳满,曜日凛若当真对你尽信不疑,何故听风便是雨地夜闯东宫呢?”慕王说话向来不急不恼的,此刻也是一样,反手撑头笑望着我,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闪着熠熠的笃定。 竟连此事都在他掌握之中?我纵心中惊惧,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咬着牙道,“我大宁储君立于冲龄,难免孤傲雄猜,为人臣子的岂会不体谅?殿下虽出身高贵,却终是离那个位子……差了一步,怕是不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尹家世代忠良,小子丹心亦可昭日月,日久自然会见人心,我信殿下。” “呵,”慕王又是一声嗤笑,“好个一片丹心日月可鉴的靖国公,好个日久见人心,好个你信他……尹子路,你可曾想过,或许你高估了自己对曜日凛的信任呢?或言之,若一日你得知曜日凛有事隐瞒于你,你那片可昭日月的丹心……会否蒙尘呢?” 我心知这又是他的离间计,自然不会上钩,强硬道,“他是君我是臣,这世上焉有主子对侍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道理?” 我愈是应答如流,慕王的笑容便愈发加深,莫名的笑意竟教我不寒而栗。 “事情自然有轻重大小,若他在紧要事上骗了你呢,比如……你的同胞弟弟尹子凌。” 我心中一惊,竟将案几上的筷子拂落在地。 慕王又道,“本王早说过了,在上京查得的消息繁复冗杂,总要一件一件地与你说。” 事关子凌那小人精,我心中难免方寸大乱,与这慕王打交道怕是多说多错,我心中越急,便越会露了破绽给他。思虑再三后,才道,“我弟弟子凌亦是大宁好儿郎,更非你能离间利用的。” 慕王像懒怠与我分辨似的转过头去,“你当谁都能入本王的眼么,能被本王利用,也算是福气了。罢了,本王与你这死鸭子犟什么嘴呢?”他将杯盖掀开,示意下人倒茶,似是要做足看戏的准备。“广安,命他们将那宁人带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十二回字字陷阱张良计,步步为营过墙梯(中) 闻得“宁人”二字,我的心立时提到嗓子眼,呼吸都不由得屏住了。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外头通往暖亭的走廊,只见两个侍卫架着一纤弱的少年远远走来。 那三人弗一入我眼,心便放下一半。纵尚看不清模样,我却已然确定中间那少年并非子凌。 可待他们走近,我却又惊出一身的汗。那少年病恹恹地垂着头,我心中原还存了些幻想,然他抬起头望见时那一声涕泪并流的“大爷”却教我再难平静,我急急地出了暖亭迎上去,却被台阶绊倒。 少年亦激动得扑倒在地,我捧着他瘦脱了形的脸道,“我的好铁锅儿,怎的落魄至此,竟瘦成这副模样。是谁,是谁将你害成这样的?” 铁锅儿便是尹铁锅,听名字也知是我府上的小厮,因拳脚功夫出众,今年春天与尹竹凳一同随子凌去了西疆战场。 铁锅儿抓着我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爷,铁锅儿对不起你,铁锅儿没用……大爷,大爷……我终于见到您了……我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我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他搂进怀里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见我两个在暖阁外哭得难解难分,广顺与玉碗儿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广顺道,“地上凉,先生当心身子,有什么话都到暖亭里坐着说吧。” 玉碗儿也说,“既见了面便好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铁锅儿快随大爷进来吧。” 无需我多言,广顺便猜到我心意,很是伶俐地差人拿来一个厚厚的蒲团给铁锅儿,让他在我身旁坐下。须臾,见他终于平静了些,我问道,“子凌与竹凳儿呢,何以只你一人回来?这一身伤病是如何落下的?” 谁知此言一出,铁锅儿复又痛哭起来。 一阵凉意爬上心头,我实则已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愿承认不敢多想,只死死地握住铁锅儿的小臂,盼着他等说些什么打消我的疑虑。 然而铁锅儿说,“大爷,铁锅儿对不起你,对不起二爷,更对不起竹凳儿……” 我握住他小臂的手,指尖冰凉,“好孩子,这些话就不说了,你,你莫要吓我……快告诉大爷,竹凳儿和子凌……他们如何了?” 铁锅儿抽泣得唇齿打颤,“二爷将粮草押送至白沙县后,驻地的宁军打了胜仗,收复失地解救难民。主帅秦将军上书朝廷请旨封二爷为指挥使,圣上恩准后,太子殿下便急召二爷回京,送信的武官说回京后只怕仍有封赏……原都是大喜事,可,可就在启程返京那日,二爷带着一队轻骑才离营不过五十里,便被我等十倍的俄羌军围了,显然是消息走漏中了埋伏。混战之中队伍被冲散了,我与竹凳儿等几个兄弟被引至树林,我受了重伤原以为是要不中用了,不想……不想生死关头竹凳儿那混小子竟替我挡了一刀……先我而去了。” 他说到此处,我已知子凌凶多吉少,心中已无力再想其他,面皮上一阵阵地酥麻刺痛。良久,我在铁锅儿凌乱悲痛的哭声中听到自己苍白沙哑的声音,“竹凳儿没了,那……子凌呢?” 旁边也不知是哪个伶俐的中人,竟端来热水教铁锅擦把脸再说。 “你缓着些说,说太急了,你主子怕是受不住。”是慕王的声音。 铁锅儿抹了抹眼泪,慢慢将气息调匀,才又开口答道,“我因失血过多厥过去了,竟成漏网之鱼,被到树林里寻人的兄弟们救起,捡回一条命。然则二爷……兄弟们曾至我等中伏之处寻过,回来说地上满是血迹,也有些尸身,却并未见二爷的……却并未找到二爷。附近方圆十几里都搜遍了,却是一丝踪迹也无,半月无果,秦将军便将二爷生死未卜之事上报了太子殿下。殿下念及我是二爷的家奴,便命人将我送至白沙县城养伤,待明年天暖和了再回京。” 生死未卜…… 子凌生死未卜…… 我眼前忽地一黑,须紧抓着矮桌才堪堪坐稳,心口处像压着一块石头又生生地被敲碎一般。 玉碗儿虽已泣不成声,却还不忘顾着我,“大爷,大爷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胸中闷痛无处发泄,我狂吼着甩开玉碗儿,掀翻了摆满各式碗碟的矮桌,不能自已。暖亭的奴才们跪了一地,教我息怒、教我保重身体……可是子凌,一想到子凌在西疆下落全无,我心里便如同有一团火,急、燥、痛。 却忽闻铁锅儿又道,“大爷,你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太子殿下……想来是怕您忧思过度吧。说来我倒忘了问,大爷怎会来了梁国?” 子凌下落不明,曜日凛将铁锅儿留在白沙县,我替子凌出使梁国……事情一件件地连在一处想,便清楚明白了不少。只怕当日凛忧心忡忡地至靖国公府劝我出使夏梁,正因得知子凌遇险。然他竟对我……只字未提。 顾及着慕王,我压下心中的百感交集,只道,“我奉命出使大梁,护送白原公主殿下和亲。有幸得慕王殿下赏识,现在府中为殿下料理些杂事。” 不得不承认,纵明知这正乃慕王使的离间计,我心中却还是对曜日凛存了芥蒂。铁锅儿一字一句亲口所言绝非作伪,子凌又是我至亲……慕王的这一箭,恰是正中靶心。 见铁锅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面色不善地望着慕王道,“铁锅儿,你呢,不是在西疆养伤吗,如何来了慕王府?慕王殿下……是将你请来的,还是缉来的?” “大爷,我……” 慕王蔑笑着将他打断,清朗的声色里仍透着几分讥讽之意,“派去的人虽说了是奉靖国公尹大爷之命,你家这小厮到底不是个三岁孩童,仍不肯老实跟来。虽用了些强,却并不曾伤他。且在白沙县伺候他的人都只当他痊愈,自行回上京了,也算未留下什么后顾之忧。接回王府后亦是一向好吃好喝地待着,他便也少了些戒备。适才那些话你都听清了,可不是本王教他说的,曜日凛到底瞒了你多少,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算计。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及你那生死不知的兄弟。”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咬着牙忍着泪故作平静,“殿下果真好计谋,可惜尹某愚忠,殿下怕是不能如愿了。我仍旧是那句话——我信太子。纵子凌遇险之事未能据实以告,也必有不得已的因由,乃权宜之计。” 慕王半靠在彼处,比我矮了半人多高,须仰视才能见我,可那凌人的气势却丝毫不曾减弱,倒仿佛是我在仰视他一般。“信与不信,信余几分,只你自己心中最清楚。” 我但回他以冷哼,“是么,哼,我倒觉得殿下竟比我还清楚了。今日殿下盛情,铁锅儿又得殿下照料多日,尹某本该多饮几杯以谢殿下恩赏。然家人抱恙,无心酒乐,不得不少陪了,还望殿下海涵。”说罢,又谓玉碗儿道,“扶上铁锅儿,咱们回了。” 广顺给广惠递了个颜色,广惠忙上前来在另一侧搀扶住铁锅儿,又谓身后的小中人道,“去再准备一抬轿辇给铁锅儿小哥。” 离开暖亭时,我昂首挺胸一往无前,背后更是不曾生了眼睛,却似乎总能感觉到慕王怨毒而阴森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我。令人有如芒刺在背,片刻难安。 万幸此后的几日他都不曾来寻我的麻烦,我因子凌之事也没工夫触他的霉头,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再说子凌失踪之事,建京城中能为我所用的探子自然不在少数,消息网络四通八达,西疆的大事小情自然也能有所获悉。然而这些人大多是东宫的人,曜日凛为便宜我行事拨给我用而已。若要绕过曜日凛打探他刻意隐瞒之事,怎一个“难”字了得。纵有几个与我相交甚深的,到底势单力薄不成气候,要查探已过去数月之事也力有不逮。 思来想去,最妥帖的法子,还是我亲自走一趟西疆。 那日用过晚膳,我靠在书房外间的贵妃榻上边眯着眼盘算子凌的事边吃栗子。福永站在一旁运指如飞地给栗子剥壳,便是再来两个人帮我吃,福永也供得上。 我道,“公公上来坐吧,站久了膝盖疼。” 福永道,“老奴不敢……” 我挡住他后头的话,“此处没有外人,我又并非王府的主子,不过是与公公一处为殿下分忧罢了。公公如此拘礼,倒折煞小可了。旁人不说,玉碗儿和铜盆儿您是知道的,我俱当一家人待的。” 福永放下栗子行了个礼,方在榻上坐下,道,“先生既这么说,老奴若再不从命,便是不识举了。” 我将口中的栗子咽下,问他,“公公有何教诲,但说无妨。” “教诲万万不敢,但伺候小殿下多年,目睹他历经苦难,不忍他多受一丝的苦罢了。” 几日相处我只觉福永老儿是个实在人,不似他那说话不着边际的主子,因而也不愿与他兜圈子,只道,“殿下是从不示弱的性子,何以公公会说这些话来为他博取同情?依公公之见,殿下表面上施恩于我,我便应感恩戴德如那些伺候他的舞女戏子般以此为荣,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公公,时局混乱,人心险恶,殿下博的是前程,我赌的……可是命。” 福永剥得渐渐慢了,轻叹道,“小殿下是凤子龙孙,现贵为亲王,说句不该说的,前程不前程的只那一步了,这条道可是没有回头路的,这赌的……不也是命吗?”说罢似乎又有些后悔,“唉,也罢,是老奴多嘴多舌了,先生再多吃些吧。这板栗皆从燕山南麓的滦河县送来的,个头儿虽不大,味道却是极甜,小殿下幼时……”他不觉间又提起了慕王,却故意避开,“说来滦河县应距先生的家乡上京不远吧,老奴未曾离开建京看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说得准不准。” “公公说得很准,滦河县离上京不过三四百里。您方才说殿下幼时怎么着,殿下也爱吃我们宁国的板栗吗?” 福永似乎对此事并不愿多谈,不尴不尬地笑道,“幼时固然是极爱的,然这些年岁数渐长,便不再碰这些零碎东西了。这两年收到年货俱是分了给各个王府送去的,今年听说先生爱吃,便都留下了。粮库里还有几十筐,若先生吃不完便拿出一些来磨粉,往后做点心吃也是极好的。” 既还有许多,我更无需客气了,抓了一把栗仁接着嚼,“公公虽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对太庆宫的传闻秘辛却都了如指掌,可有什么能与子路说说的?” 福永哂然一笑,“先生想听谁的事呢?” 我道,“今上最宠信的幼弟,烁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十二回字字陷阱张良计,步步为营过墙梯(下) 福永似乎对我会问起烁王之事并不惊讶,只点点头,“烁王……他一直为万岁四处征战,上回打了胜仗回来时,小殿下尚未开衙建府,仍住在太庆宫里。相传烁王爱男风啊,先生打听他老人家做什么?” 我道,“说也巧了,我在宫外认识的一位朋友竟与他相识,且烁王……似乎有意于他,便想听听这位骁勇不输项羽、痴情不下哀帝的烁王,竟是何方神圣?” 福永问,“先生的那位朋友可是位读过书的商人?” 我奇道,“公公竟连这也知晓?我那朋友是承家业在建京城里开酒楼的,不仅读过书,兼且有功名在身,早年还参加过殿试,只因家中父母年迈才不肯离开建京做官的。” 福永闻言,眯眼笑道,“那位小公子是这么跟先生说的?” 我忙作虚心求教状,“若能听公公说说,自然更好了。” 福永依旧只是笑,“老奴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都说上一辈的诸位殿下中,烁王虽年轻,却是最值得敬重的。一则人家的功勋都是凭真刀真枪上阵厮杀打下来的,二则他虽深得圣上爱重却从不恃宠谋私,不像别的勋贵,成天到勤仁殿去求恩典。听勤仁殿的中人说,烁王唯找圣上说过一回情便是为那位小公子之事。小公子榜上有名,烁王不曾请圣上为其加官进爵,只求能让他留在建京,日后四海太平殿下不打仗了,二人也好在建京团聚。那时烁王虽未将小公子收入王府,但殿下身边的中人、侍卫都说,小公子亦是王府的主子,改口过礼只怕是迟早的事。” 这倒奇了,如此说来,烁王与李英曾一度恩爱和睦?“依公公这么说,他二人倒也还算两情相悦?” 福永道,“可不是么,有一年冬天殿下的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了地,小公子到王府侍疾,一待便是三月……” 我愈发想不通了,“何以他们如今见面像仇人似的?尤其是李英……即那位小公子,若不是顾及着殿下的身份,只怕都要挥刀了。” 福永又道,“大约是因三年前殿试后圣上大宴金榜题名的那些儒生,小公子在,烁王也在,圣上还带了几位年轻受宠的嫔妃。席间,小公子也不知喝了什么,身上燥热,便出去透气。外头的宫人曾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轻飘,似是服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后来烁王也出去了,想必是去寻他。圣上久不见烁王,便亲自去寻,不想竟撞见烁王与小公子在一处喝茶歇脚的偏厅里行那云雨之事。烁王用药强行与小公子欢爱,又被万岁带着众人撞个正着,此事自然于皇家颜面有损,然圣上到底宠爱幼弟,略施薄惩后便默许烁王将人迎进府里了。圣上和殿下虽满意了,小公子面上却挂不住,官也不做了,烁王也不来往了,好好的一对璧人自此便成了冤家。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一向少年老成,那回却忒浮躁了些,便是还未曾与小公子圆房,依那时的光景也不过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偏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弄得小公子跟不跟他都不成了。” 我点点头,没再谈论此事,只抓了一把栗仁放在福永手中,“公公也吃些,这么多我一人哪里吃得完。” 照这么说,烁王与李英间虽有些龃龉,李英对烁王却并非毫无感情。若能走好烁王这步棋,倒也不愁使不动慕王。 既如此,大爷我明日便辛苦辛苦,往“鸭先知”走一趟吧。 然而这一趟没能辛苦成——夜里我上腹绞痛,下腹胀气,折腾得整个东跨院不能安置,服了药仍旧不见好,末了竟把慕王府的主子也惊动了。 他只穿着玄色的里衣,外头随意披了件紫貂毛领的大氅便进来了,身上还带着些屋外的寒意。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正殿离东跨院路程不近,夜里轿夫怕是都睡下了,也不知他怎么来的。 向来眼里淬毒却嘴角含笑的慕王殿下竟难得的面色肃然,他看着我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你们给他吃什么了?” 广惠接过广顺为慕王摘下的大氅,叠好挂在手臂上,道,“许是晚膳后那点子板栗,不易消化……” 广顺神色不愉地低声呵斥,“先生年轻进食没顾忌,你们也不知道劝着些么,便是这么伺候先生的?” 众人皆知是福永给我剥的栗子劝我多吃些,便都低头不语,宁愿白白担下这罪过。 我心知那老儿是好意,又与我说了好一会子话,亦有心偏袒,便捂着胃翻过身谓广顺道,“不怨旁人,是我爱那东西,实在要吃,便是我自己带来的人也劝不住的,更遑论他们。” 福永却站出来道,“殿下,是老奴劝先生多用些的。但想着难得先生爱这个,早前小殿下爱这个时比先生吃得多多了……”说到丞暄年幼时的事,他复又颇不自然地停下,转而道,“唉,都怨老奴,老奴有罪。” 广顺又急又气又怕慕王当真迁怒福永,低声嗔道,“师爷,先生如此瘦弱,您怎能劝他多吃呢?殿下少时那饭量,岂是常人能比的?” 面对一板一眼回忆着自己少时的喜好与饭量的两个贴身中人,丞暄依旧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垂视着跪在地上的大夫,却并未低下头,面容冷而孤傲,“可有大碍?不说已服了药么,怎还不见好?” 那大夫颤声道,“回殿下,先生贵体并无大碍。上腹积食,催吐的法子最好,然先生身子娇贵,怕是受不住,只得服药消食缓解、清热利下。这法子自然慢些,最迟再过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也该起效了。” 我朝慕王伸了伸手,吃力道,“不必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了,我腹中已不那般难受了。三更半夜劳驾各位了,惊扰殿下子路更是心中有愧,改日再到正殿去谢恩。玉碗儿,你跟广惠代我送一送殿下和大夫,福永公公也别跟着伺候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慕王像一般活人似的打了个呵欠,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道,“天都快亮了,何止三更。都回吧,本王今夜不回正殿了,就在东跨院凑合凑合。” 广惠为难道,“殿下,东跨院只余几间厢房,虽尚算干净整洁,然都不在阳面,白日里也未以炭盆儿烤过,这会子怕是比地窖还冷。” 广顺问他,“晒过的棉被可还有富余的?” 广惠道,“棉被自然是有的,还余十几床呢。” 广顺点点头,朝慕王挪了两步,小声道,“厢房此时是不能住人的,此时若再赶回正殿,怕是要走困,殿下若累了,不如就在先生房中歇下?” 我暗笑一声,心道大爷还当你小子是慕王心腹中的虫子呢,竟也有看错脸色的时候。慕王那是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的性子么,断断不能啊! 谁料那活阎王却理所应当道,“我原也没打算住在厢房,去搬一床被褥来,本王要就寝了。” “我说殿下……”我才要开口,便被他一记眼风吓了回去。 “本王累了,你若识相,便少说些病室里不吉利云云的废话,上回你染了疟疾都未能奈何本王,更不必说这小小胃病了。” 说话的工夫,广顺已送走了一干闲杂人等,广惠也差人抱来了被褥,连玉碗儿都吹了烛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房中只剩我与慕王两人,还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服了药原昏昏沉沉的,又兼折腾了半夜,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偏旁边躺了个冰块一样的活阎王,教人如何睡得着?他翻个身都能将我吓得心肝儿乱颤…… 冬日里天亮的晚,树上的雀儿鸟儿都叫了好一会子,天才彻底亮了。活阎王那厢半晌没动静,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转过身对他,见他面色安然恬静似是熟睡模样,便虚声试探了一句,“殿下睡着了吗?” “嗯。” …… 他一动不动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梦中呓语还是尚未睡着。 我不敢再翻身惊扰他,便裹了裹被子强迫自己睡着,须臾,却听得慕王有些混沌的声音道,“尹子路,何以你对曜日凛矢志不摇,从无二心?又何以你愿为尹子凌赴汤蹈火,却无所图报?” 我被他唬了一跳,忙睁开眼看他,那人却依旧是那副安睡模样,似乎并不需我回答。教大爷我不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睡迷了在做梦。 连病带怕的撑到这个时辰,我实在体力不支,半晌也不曾等到慕王再多说一句,便愈发困倦,渐渐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建京难得的晴空大好,日光透过精雕细琢的门窗照进来,零零星星地洒在石板地上,恰好凑成一处一处的花纹,煞是好看。 好看到…… 好看到大爷我竟一时忘了枕边还躺着个活阎王。我翻过身去看他醒了不曾,似乎动静太大扰了那位的清梦,只见那一双精致的双燕眉微微蹙起,神情极为不耐。口中还呢喃道,“广顺,将床幔放下。” 广顺在外间怕是听不见,我只得撑起身子解开床幔的束带,令床幔将这架子床遮了个严严实实。床幔碍着光,床上便又暗下来,慕王微蹙的眉头亦渐渐散开,那无可挑剔的脸又恢复了平日的风华。 或言,比平日更讨喜些。睁着眼藐视众生的慕王美则美矣,却太过光艳四射,灼人双目;这会子在微暗的晨光中老老实实地闭目酣睡,倒添了几分稚气与可爱,竟教我稀罕地想起,这夏丞暄尚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盯着他看了这一会子,大爷我的脸竟渐渐热了,心里“轰隆”一个炸雷:我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竟对着个杀人不眨眼的异国亲王脸红心跳,消化不完的板栗竟都涌到脑子里了不成? 哦,说到板栗,大约昨夜的药又起效了,我腹中叽里咕噜的,有了些排泄的欲望。赶忙趁着慕王起身前,轻手轻脚地钻出床幔,抓起衣裳一溜烟逃离卧房,五谷轮回去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十三回席前子路假调停,夺剑李英真入计(上) 那日慕王夜宿“芳满乾坤”一事,他并未再向我提起,大爷我更是决计不会回想此事。身子一好,便匆匆往“鸭先知”去了。 年关将近,许多铺子都歇业盘账,只李当家的这一家酒楼依旧门庭若市。我进去时还不到中午开饭的时辰,却已有不少客人围着桌子喝茶听曲儿了。楼下散客厅中不知何时摆了一张书桌,纤瘦的李英临桌立着,在一众宾客间竟也十分显眼。一袭竹青色的缎面长袍,袖口、领口和腰封上均是秋香色的丝绸绶带,远处看去,真宛如一株翠竹。 走过去细看才知,每日在银钱账本中摸爬滚打的李当家正帮人写对联。因是写在红地洒金的纸上,我猜这大抵是过年要贴的春联了。再看那挥毫落笔如云烟的一手好书法,确实字如其人,清秀圆润又不失风骨,难怪被这些少爷老爷看中,竟到这吃饭喝酒处来求春联。 李英见我来了,不慌不忙地将最后几个字写好,放下笔绕开人群走到我面前,“竟是贤弟来了,快到楼上雅阁就坐。前几日不是已叫玉碗儿捎信来了,又送了那许多东西,我还当你年前便不出府了。” 他到底已是个彻彻底底的生意人,亦不关心朝堂上的家国大事,对我的尴尬身份毫不介怀,难言之隐也从不多问。 “李兄快别客气,你只管去忙。我且先在楼下喝喝你的好茶,待你忙完咱们再说话。”我说着,将他往方才写字之处推让。 他笑道,“我有何可忙?不过早上写了副春联教小二贴在门外添添喜庆,偏教几位老爷看见了,见我写得还算规整,便也要带一副贴到府上。我原想着我的字是断断配不上各位客官的的高门大宅的,若客官们真要,咱们鸭先知便封些银两给城西的李举人送去,请他给写几副。怎知客官们竟不依,非要我写,我只得从命了。也罢也罢,便是带到府中去贴到柴房门口,也是给我的恩泽了。” 李英说得轻松,我心中却替他惋惜。若论笔法与神韵,他的字不亚于各国各朝的“这这先生”“那那居士”。只因斯乃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道,他被迫弃仕从商,便生生的从个官老爷沦为官老爷们的下人。连替人写个春联,都要惶恐身份不够。 因而李英心中对烁王有些怨气,实属寻常。听福永那日的意思,二人决裂前,李英对烁王亦很上心,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此番能否借烁王倒逼一回慕王,便全赌李英对烁王有几分情意了。 我走到书桌前给李英磨墨,又将毛笔拾起放在他指间,道,“有你这小财神亲书的春联,来年必定福禄两旺。待会儿给各位老爷少爷们写完,李兄可得帮我也写一副,要大一些的,我去贴在现居的那东跨院大门口。” 李英道,“写完这副还有两副,再便是你的了。” 我点点头,静候他写完。 将那两人的写好,李英吩咐小二一一拿去晾着。方问我道,“贤弟想写些什么?” 我借着研墨思忖片刻,不知怎的竟想起东跨院拱门匾额上的那四字,因道,“便写个‘红梅傲雪辞旧岁,蝶兰迎风贺新春’。” 李英怔了怔,笑得别有深意,“这倒是个雅俗共赏又清新脱俗的,只是……贤弟可是正想着哪家姑娘呢?” 我笑骂道,“我说李当家大忙人一个怎的赏脸给我写春联,原是为了拿我取乐的!” 李英又笑了一阵,才道,“好弟弟,是兄长的不是,不与你混闹了,快告诉我横批是什么?可是那位姑娘的芳名啊?嗯?” 我哼笑一声,道,“你只管写上下联便是了,那横批……已在我泰山府门口挂着了。” 李英边笑边蘸蘸墨,运笔谨慎,落笔果断。我想起了平日里常一起附庸风雅却多日未见的丞昀,道,“丞昀近日来过没?” “三四天前来过一回,也问起贤弟了。你二人倒真奇了,到我这问来问去的,何不亲自到府上去看看?两个王府不过隔了两条小巷子远。”李英答着话,手上却并未停歇。 我点点头,未再开口,却听不远处有人道,“李当家。” 我勾头望去,英武的烁王背着光站在进门处,高大伟岸的形象与方才那一声柔情四溢的“李当家”……实在很难联系到同一人身上去。 李英未理会他,却谓我道,“贤弟,这张写得不好,我给你另写一张。” 我偷看了一眼方才那一张,“风”字的第二笔竟写到纸外去了。平时一面写字一面与人谈笑都不成问题,怎的偏烁王一来便连个“风”字都写不成了,可见李英对烁王确实有情。只是……是爱是恨,却不好说了。 烁王款款而来,我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唤了一句,“烁王殿下。人多眼杂,不便向殿下行礼,还望殿下见谅。” 烁王摆摆手,大方道,“不必拘礼,在外只唤我烁公子便是。” “是,烁公子略坐坐吧,李当家正与我等写春联呢。” 烁王在李英的另一侧站下,嘴角微扬,“哦,是么,李当家的书画都是极好的。”此时顺着方才的话再添一句,向李英讨一副春联应是不难,烁王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李英写就最后一笔,将纸笔放下,状似不经意道,“写了这一早上,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写这些吧。” 我猜他原是怕烁王也要他写春联才故意有这一句,烁王却以为他当真累了,忙扶着他的右手道,“写了许久么?不过是写春联,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到何处请个书生来不能写呢?” 李英冷冰冰地抽回手,“不劳尊驾费心。” 楼下到底人多眼杂,我谓烁王道,“烁公子,这会子酒楼事忙,李当家一时也顾不上咱们。不如咱们且到楼上雅阁去,让小二烫一壶好酒,切几样小菜,边吃边等。” 烁王大抵也明白在此处干等只会惹得李英不快,因从善如流道,“既如此,就先上楼吧。” 雅阁中只有我与烁王时,我并未多说话,只谈些调风弄月的风雅事。烁王到底出生在视尔虞我诈如家常便饭的太庆宫,又在战场杀出了一身的血气,要被他识破,太容易了。然而若有李英在场,烁王无暇顾及他人不说,纵发现我藏了些小心思,只要李英顺他的意,旁的细枝末节他必不在意。 少顷,李英推门进来,我将自己方才的位子让与他,使他坐在我与烁王中间。我为他换好一套新的碗筷,问烁王,“殿下,李当家平日喜欢吃什么,可要唤小二来上些热菜?” 烁王点点头,“将小二唤来吧。” 李英冷笑了一声,道,“是,草民这便去给您唤小二来。”说罢便要起身。 烁王将他按在座位上,“你坐着,又没差遣你去。” 我也忙着赔笑,“李兄辛苦一上午了,怎好再劳烦你,自然是小弟去。” 烁王却道,“罢了罢了,你也坐吧,我去便是。” 李英道,“殿下若是过不惯平头百姓的日子,下回只管仍旧带着一众仆从出来,免得随处差使别人,行至何处都要现收几个奴才。” 我暗擦一把冷汗,李英这张嘴啊……真是比刀子还利。 已走至门口的烁王转过身来,微怒道,“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刺我,你不喜欢我带仆从出门,我便不带了。身边无人伺候难免不惯,纵一时差遣了别人又有何不可?” 李英站起身,扬高了声音,“你把我李英当奴才也便罢了,只因我是你的奴才,我的亲人朋友便皆是你的奴才了吗?!” “我当你是奴才?!呵,呵!”烁王怒极反笑,“英儿,你扪心自问,纵一日你要我夏占峘的命,我只怕也会双手奉上!天底下有这样的主子与奴才吗?若你是我的奴才,只怕天下人都要来争当我的奴才了!” 李英也笑,苍凉而讽刺的表情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双目猩红。“哭着喊着要给殿下当奴才的人还少么,烁王府的后院都快住不下了吧?” “你!”被说中短处的烁王满面通红,竟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打开雅阁的门,唤了一声小二,又谓里面那两人道,“小二这便来了。殿下是亲王,李兄是当家的,快别因为这点子小事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坐下喝酒吧。” 待小二进来时,二人均已强忍着怒气在高背椅上坐下。 小二见当家的在,便笑呵呵地问,“当家的,咱这桌贵客上些什么菜?” 李英还未开口,烁王便道,“清蒸白鱼、糯米鸡、毛蟹年糕、虾仁烧二冬……” 烁王如数家珍,李英却将他打断,谓小二道,“只将咱们酒楼的招牌菜择几样上来便是,再多烫两壶酒。” 小二瞪大一双眼睛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便脚底抹油一般跑了。 李英转过头看着烁王,“殿下不必一样样告诉草民,草民爱什么。酒楼里虽是重金请的厨子,到底不比王府的厨子是宫里带来的,做不出那高贵味道来。” 我见势头不好,只得冒死插话,“厨子们的手艺大多是各有千秋的,若说这烤全鸭,一定还得数‘鸭先知’的厨子做得好;然而我上京老家府里那厨子,便最善烤羊腿和羊排。我家的烤炉一开,香味能飘几条街。平日里一处喝酒的几个兄弟,竟有遣下人到家中来讨的。我还想着啊,若是在建京呆的久,不如将老师傅接来,在建京也修一座那样的烤炉,开个酒楼得了。名字亦想好了,就叫‘陇上羊’,就开在你这‘鸭先知’对面,你说可好?” 李英淡笑了笑,似乎被烁王搅得没了心思,只道,“也不知建京人爱不爱这些,近来两国互通有无越发多了,口味倒也相互融合了些。” 我见时机来了,便将话题往烁王身上引,“殿下久居边关,想必口味已与在建京时大不相同了吧。听闻西北人是最喜食牛羊的,殿下可也爱吗?” 烁王自然懒怠理我,“行军打仗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那些讲究?偶尔倒也猎些野物来,不是炖了便是烤了,也不过充饥罢了。” 我道,“带兵到底辛苦,殿下军功卓著,想必吃了不少苦吧?听闻西北苦寒,严冬时黄土都冻硬了,与宁国极北之地不相上下。殿下纵能扛鼎抃牛,到底是凤子龙孙,初时只怕也不惯吧。” 烁王道,“我初到西北时不过十二岁,初离开太庆宫、离开乳娘、离开满屋子的丫鬟中人,自然不惯。” 我道,“我父亲是武将,亦是自幼与俄羌人打仗的。早年他还在时,倒是常与我说起些西疆的事。听闻有些将士不惯西北的气候,为穿戴铠甲方便又只得穿很薄的棉衣棉裤,年纪轻轻便冻出了老寒腿。无论吃药或是针灸,俱都治不好的,若不好生将养,四五十岁便站不起来了。” 烁王没接话,李英却神色肃然,“当真这般严重?” 我瞥了烁王一眼,他果然正殷切地盯着李英,我压下心中窃喜,正色道,“可不是,我父亲虽未得那老寒腿,然在西疆待的久了,临终前那几年,行动亦是极为不便。” 李英轻叹一声,“好在这一两年西北尚算太平,边关并无战事。” 烁王却道,“近来俄羌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上个月竟抢了我大梁的商队。皇兄前几日还将我召进宫去商量对策。” 李英薄唇微启,惊诧溢于言表,“那你……殿下,又要出兵西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十三回席前子路假调停,夺剑李英真入计(下) 烁王是个铁血悍将,样貌虽是年轻男子的清秀俊朗,心里却粗糙得有如乡下种地的老汉。他听不出李英话中的不舍之意,但兴奋于素来冷冰冰的李当家竟肯与他说话,便道,“西北春天风沙大,气候不好。然景致却也别有趣味,及至黄昏时,倒真有几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对了,上回给你带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可有爱的……” 烁王只顾在那津津乐道,丝毫未见李英的一脸愠怒。 李英厉声打断他,喝道,“我问你是否又要去西北?!” 烁王和我俱是一怔,半晌无人答话。虽心知烁王不会与李英计较,我还是难忍唏嘘,大约自梁高宗死后,便是当朝皇帝恩献帝也不曾这般与烁王说话吧?传闻高宗宠爱幼子,保不齐连他都不舍得呵斥这老来子。若果真如此,李英李当家也算是开天辟地的真好汉了。 烁王愣了好一阵,才放下酒杯,却还是一时说不出话。 倒是李英最先清醒过来,双手高举着酒杯躬身道,“草民失礼了,殿下恕罪。”说罢,满饮一杯。饮罢,又斟了一杯饮尽,及至他斟满第三杯时,烁王才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英儿,你怎么了?” 李英颓然坐下,后背重重砸在椅背上,疼得直皱眉。“无甚大不了的,殿下多虑了。李英升斗小民,不该妄自猜测军政国策。” 烁王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笑道,“殿下,李兄,要不……子路便先回了……” 李英却飞快地擒住我的手腕,道,“贤弟别走!” 我还得留下来为他们穿针引线,自然不愿此时离去,只得故作为难地看向烁王。烁王看了我一眼,转头谓李英道,“英儿,我有话对你说。” 李英冷哼一声,“殿下哪次来不是有话对我说?只可惜草民要对殿下说的话,早已说尽了。殿下若有事,便先请回吧,横竖我的客人是不能走的。” 烁王这方示意我坐下。 我坐定后,轻声道,“适才说到何处了?烁王殿下要去西北?” 烁王道,“嗯,本王不过有这么个主意,还未与皇兄商量。” 烁王比大爷我预想的尚木讷些,李英更是别扭的不像个爷们儿,我索性冒着被烁王识破的风险下了一剂猛药,“说来也巧,小可自宁国带来了些祛腿寒的药酒,是我家祖传的秘方。每日在腿上擦拭,坚持三年可治腿寒症之表,此后只不再往哪极寒之地去,便不会再复发。殿下若要出征西北,不如带上几坛,好歹防一防。” 李英低垂着眼皮,道,“还如何防呢?烁王殿下征战西北多年,原就是有老寒腿的,膝盖又在战场上受过伤,有一阵子也是不能久立的。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药材才堪堪压住……”他没有再说下去,面上却尽是疲累怔忡之态。 我故作惊讶,“这……殿下尚不足而立……”我站起身恭敬地给烁王敬酒,“殿下不顾千金贵体之安危,不顾父母亲眷之牵挂,为国为民平定西北,子路虽非同族,却深感佩服。” 烁王冷冷道,“先皇在本王总角之年便崩逝了,母妃在府中颐养天年,愿我建功立业。至于这亲眷……本王是个断袖全京城皆知,何来什么亲眷?尹子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正欲开口,小二却进来上菜。 待各式菜肴摆满一桌,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见缓解。 我方道,“殿下,谁说喜好男风便不能有亲眷了?” 烁王微怒,“我府中那些如何能算得上……”他话至半截忽然怔住,看了看垂着眼皮一言不发的李英,又看了看我。 我勾唇黠笑,烁王醍醐灌顶。 “英儿,你不愿我出征西北?” 李英淡然道,“殿下是大梁名将,御笔亲封的天策大将军,何时出战、挥师皆是军机国是,岂容我一个贩酒货郎过问?” “你何苦又说这些话?你若忧心我安危,直言便是。夏占峘是去或留,只你一句话。” “忧心?”李英冷笑一声,“说句难听的,殿下纵战死沙场也是为国捐躯青史留名的大英雄,轮得到我来忧心么?最多大丧之日替您多撒两把纸钱便是了。” 烁王似是被逼急了,呲目欲裂道,“若你当真毫不在乎,上次回京我腿疾犯了,何故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侍疾?” “我……”李英似乎没想到烁王会提及此事,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才缓缓道,“我那时年轻没规矩,还当殿下的病床前谁都能去呢。如今大了才知那叫‘僭越’,草民这身份,是不配伺候殿下的。” “那夏天那回呢?我病得不省人事,你不是也来了?夏天时你亦尚年轻呢?只这几个月的工夫便大了?”烁王气得不轻,不仅口不择言,竟还叫嚷着将自己的佩剑拔了出来,“现已懂规矩了?既知你的身份不配伺候本王,日后纵本王死在你面前,亦轮不到你来抬尸!” 见他提着剑,我不免有些心惊,慌忙过来扶住,“殿下息怒!李当家不会武,此处不宜舞刀弄枪啊……” 李英见他拔剑,先是一惊,而后反倒淡定了,谓我道,“贤弟且先回吧,左右这是我的地方,纵死了,也有人收尸的。” 我原想着以李英乍现的柔情缠一缠烁王这百炼精钢,不想李英与烁王的性子竟皆刚烈至此,形势颇有脱离我掌控之势。 烁王一把将我推开,只把佩剑往自己身上比划,一双眼睛却盯着同样双目猩红的李英,“我自然不会伤他,只看看我若横尸在这酒楼里,他李当家的身份可够将我抬出去的!” 他若真伤了,必然去不成西疆,这倒省却我许多麻烦。然我此番利用李英,纵于他无害,却仍是不义,若再因此伤了烁王,实在有失朋友道义。因拼死攥住烁王的胳膊,拉扯道,“殿下息怒,殿下保重玉体!西北若真起了战事,殿下伤着,谁去带兵出战啊!” “纵我还有一口气,自能上阵杀敌,你让开!” 李英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他扑将上来抓着烁王的手腕,将剑往自己身上拽,“你若死了我自然到你那王府去寻有身份的人来抬你!我看你哪里是要寻死,只怕是要我的命罢。横竖已没脸了,还要命做什么?你挥剑往此处砍便是,砍死了大家干净!” 三人拉扯成一团,烁王虽是高手,却因顾及李英不敢使全力。李英见拼蛮力不是烁王的对手,也不知是否一时害了失心疯,竟伸手去抓剑身。烁王此时再将剑抽回已来不及,又不能眼看李英受伤,惊惧之间竟先双手握住剑身,李英伸手只能握在他手背上。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剑身淌着一道道血迹。 李英才要唤小二来,烁王便抢先道,“不要声张,你去取些纱布来,且先随意缠缠。我再给徐敢写封手书,让人送至烁王府。” 到底是亲王见了血,非同小可,若按律法,我和李英只怕轻则蹲大狱,重则掉脑袋。 李英去取纱布的空当,烁王坐在高背椅上看着我,神情已恢复了素日的冷酷与严厉,“尹子路,你百般阻挠本王赴西北,到底意欲何为?” 我早知瞒不过他,但不想他才与李英闹了这么一出,顷刻便有心思与我说这些。“殿下,我到底是异国来的,一举一动都惹人生疑,这我明白。旁的事我不多说,唯这一件,我向殿下保证:其一,我此举绝不牵涉宁梁两国军机国政,但为谋私;其二,此事于烁王殿下及李兄有益无害,我并非有意计算李兄;其三,此事亦无关众皇子间的党争,我既未攀附谁,也不曾打压谁。” 烁王瞟了一眼门外,见李英还未回来,才道,“事关西北战事,任何微末之事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本王眼里向来不揉沙子,不过这一回……尹子路,本王姑且容你,权当是为了英儿。若日后让本王得知你有歹心,便是英儿来说情,本王也决计不会饶你。” 我还欲说些什么,李英便已捧着纱布匆匆地回来了。 他道,“我已差遣刘伯去你府上请徐敢和赵大夫了。” 烁王道,“我适才不是说写封手书让谁带去么,你那刘伯可靠吗,可会走漏消息?我虽能护着你,然若有人故意为难,你难免要受些盘问。” 李英说话时带了些鼻音,双目也泛着红,他边为烁王缠纱布边说,“你双手都受了伤,还拿什么写字?” 烁王道,“那也该谎称是别人伤了。” 李英低着头不答话。 烁王望着他那半是委屈半是心疼的小媳妇儿模样,大约心里除了怜爱只剩怜爱了,也不再多做计较,只轻叹道,“也罢,纵真有人为难你,横竖有我在呢,还真有胆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拿人不成。” 我见两人终不再闹腾了,事情亦已成了大半儿,便打算起身告辞。横竖我已尽人事,余下那几成端看命了。 然而老天待我不薄,自“鸭先知”回来后不过几日,勤仁殿那头便传来了消息。说烁王进宫面圣,二人谈及出征西北之事,圣上原有意命烁王再度领兵,烁王却以腿疾复发不宜离京为由婉拒,并建议圣上让已成年的皇子们多加历练,以图早日独当一面,为父分忧。 手握大权的烁王说出这番话来,倒像是生了隐退之心,皇帝自然乐意他去做个闲散殿下。因改派慕王丞暄领兵出征西北,尽早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第十四回芳满难眠几许痴,丞暄笑饮三分毒(上) 皇帝当朝下旨那日,丞暄与平日一样不曾去上朝,圣旨便发到了慕王府。传旨的中人不及晌午便到了,因丞暄是被广顺从床上拉起来、穿着中单接旨的。 我是住在偏院的外人,不能跟着一并接旨,因待传旨的中人去了,才从内堂里出来。慕王似是还没睡醒,雪青色的蚕丝中单松松垮垮的,一头乌发只用一套玉冠在脑后草草束着,更给那张苍白的脸添了几分病态之美。 见我过来,慕王还没说话,搀扶着他的广顺便先开口道,“先生来了。” 慕王怨毒地看着我,谓广顺道,“我知道他来了。” 我见他脸色比平日还惨淡些,便问,“殿下怎么了,是昨日侍寝的人多了,还是身子不适?” 慕王冷笑道,“身子不适?哼,你最好到佛堂里好生给本王的玉体诵一诵经,本王若垮了,你借着谁的东风去西北找你兄弟呢?” 我道,“殿下这话说的,纵没有出兵西北一事,子路也是日日盼您玉体康健的。” 见慕王在中堂边上的圈椅上坐下,我凑到他耳边无不得意地道,“殿下,若子路一直被您压制,只怕您反觉得无趣。如今你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不过略胜了这一筹,您就气成这样,日后若是节节败退,还不要吐了血?古往今来那么多英雄霸王,您学谁不好偏要学小心眼的周公瑾呢?” 慕王方起床的那一阵子迷糊似乎过去些了,目光也渐清明,他吹了吹刚端上来的决明子茶,道,“你还真当我这一回是输给了你?”他刻意加重了“你”字,不知是何用意。 我挑挑眉,“还请殿下明示。” 慕王喝了一口茶,嘲讽道,“你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本王可没有闲工夫一样样给你解惑。你便一知半解却洋洋自得地以为自己能拿住本王吧。” 慕王有太多秘密,我曾设想过,或许他的所有秘密都因一个秘密而生,而这个秘密,正是他所有不合常理之处的原因。然此究竟是个什么秘密,我却无从得知了。 也不知他何来如此大的怨气,我疑惑地看向广顺,广顺看看慕王又看看我,为难地叹道,“唉,先生这回当真不该这般逼迫殿下,您忧心尹二公子殿下省得,早就派了亲兵队往西北去查案了。须知那可是咱们府里的亲兵啊,平日里最要紧的便是保卫殿下,没有大事从不出京的。” 我闻言一怔,慕王何以卖我如此大一个人情? “殿下……”我才要问他缘由,转念又想,慕王的话是全不能信,广顺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广顺焉是为引我入什么局才故意说些令我愧疚的鬼话,又或是慕王派那一队亲兵去西疆是有旁的事要查,总之,慕王决计不会平白帮我。 广顺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气又急却敢怒不敢言,一张小脸儿上拧巴着几种情绪,“先生!先生可知这回给殿下惹了多大的麻烦?殿下的身子……” “广顺,给我添点茶。”慕王打断了广顺,却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广顺自知失言,忙端着茶杯低眉顺眼地小跑着去添茶了。 见他出去了,慕王忽转过头来神色平静地望着我,问道,“芳满,若你弃曜日凛而转投我座下,我便全力助你救回你兄弟,纵他只剩一培黄土,我也把坟头给你找到,你可愿意?” 除了挑拨离间他就别无可为吗?! 我死死地抓着圈椅的扶手,才忍住不站起身抽他一耳光。强坐了半晌,又灌了一大杯已半凉的茶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他,“子路在我家殿下麾下倒也不曾做过什么不利于殿下的事,殿下何苦以我唯一的亲人相胁迫?且殿下出身高贵,座下能文能武之人比比皆是,多我不多少我不少的,要子路来何用呢?” 慕王乌黑的眼珠里映出我清晰的影子,他笑了笑,黑眸中却没有笑意,倒是我的影子蒙上一层水雾,渐渐模糊。“本王想知道,有个人对我好……是什么滋味。” 真是笑掉大爷我的门牙,众星捧月的慕王会缺个人对你好?跪着要巴结慕王殿下的人只怕从太庆宫排至慕王府的大门。我忍俊不禁道,“殿下,你过去曾埋怨圣上薄待你,现又说没人对你好……这都是从何说起呢?说句犯忌讳的话,梅贵妃母家多少权臣贵戚,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地要以您为主。此次出征西北的副将,曾任十六卫大将军的梅让便是你的亲表哥吧?你二人率五万大军出征西北,到忠州后再与驻地五万大军会和便是十万兵马,十万兵马,攻下半壁江山都够了,圣上对殿下的信赖可是让别的皇子望尘莫及啊!” “你说够了没有!”慕王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骤然推倒了我二人之间的一张案几,骨瓷茶杯碎裂的声音伴着案几砸地的动静着实吓人,但比起慕王此刻的神情来,倒还不算什么了。 原本如点朱般的嘴唇被他咬得毫无血色,惨白的脸色仿若地府中阴森的白骨,他疯了一般冲上来抓住我的衣襟,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些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副要吃人的厉鬼样子,饶是大爷我也吓得魂不附体,我将将从他如铁索般的十指间逃出来,朝他吼回去,“你发的什么疯!若输不起便莫搅进局中,你一回回算计我全是理所应当,我不过借一借你的光去救我弟弟便十恶不赦了?!” 慕王依旧不依不饶朝我扑来,我并未及时闪身,他却扑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恰逢广顺端着茶进来,见他主子跌了,忙随手将茶杯放下,急匆匆过来将丞暄扶起,哭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又见这一屋子狼藉,还以为我二人一言不合拳脚相向了,又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殿下素来隐忍,纵……纵……”他说到一半却将话收了回去,谓我道,“先生也是,能去西北您不是正得意,偏惹殿下做什么?奴婢不过出去添个茶的工夫,怎就动起手来了?” 我争辩道,“在这府里谁敢与他动手?是他自己冲过来揍我,我连避让都不曾避让,他扑了个空自己摔在地上竟也是我的不是了?!” “扑了个空?!”广顺心惊地重复了一回,边拍打着慕王衣摆上的尘土边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殿下莫非……” 慕王未答话,只道,“我乏了,回卧房。” “是,是,是。”广顺连连答应,殷勤地搀扶着慕王往外去了,临出门前回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些许无奈、些许失望,还有些许……期盼? 想着慕王发狂时的痛苦绝望和广顺临走前的意味深长,我午膳粒米未进,午觉也没歇,晚膳时竟尚不觉得饿,只草草喝了碗汤羹了事。 玉碗儿是万事由着我的,福永却有些看不下去,问道,“先生胃口不好,可是晌午时与殿下吵了几句嘴的缘故?” 我懒怠说话,只道,“倒也不全是为这个,心里有事罢了。” 福永温和地笑道,“老奴愿为先生分忧,不知焉能开解则个?” 我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我问您三件事,您一定知道。” 福永道,“老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一,殿下的母妃梅贵妃母家可算是权倾朝堂?外戚身份尊贵至此,殿下可算是含金汤匙而降?” 福永道,“这是自然。” “其二,殿下可是众皇子中第一位封亲王的,可是最受他父皇倚重的?” 福永道,“小殿下的确首封亲王,是否受圣上倚重,老奴一个阉人可不敢妄议朝政。” “哦?”福永不是不敢说话之人,他活到这把年纪,虽最懂规矩,却又有一套与世俗不同的规矩。莫非……慕王的处境并非如我所想? “其三……”我见左右无人,只一个玉碗儿,便凑到福永耳边,“殿下天时地利人和,想不想更进一步端看他自己心思,依公公之见,殿下是否有那门心思呢?” 福永答得不假思索,“这最后一问先生似乎问过了,小殿下有没有那门心思老奴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只一样要再同先生说一回,小殿下艰难求生,争的……是命。” 我原以为问过这三问,福永能为我解惑,却不想倒让我越发糊涂了。广顺也好,福永也罢,这一小一老怎瞧着倒比他们主子还委屈似的? 我心里乱得跟半月没洗的头发似的,原想着早些睡下,躺在近丈把宽的架子床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又自那头滚回这头。约莫滚了十数个回合,额头与背上都起了一层薄汗,竟越发烦躁了。 原就辗转反侧,偏正殿那头还传来鼓乐声。这慕王还真是一日不享乐都不成,晌午时尚病病歪歪的,这会子竟听上曲儿了。我被扰得睡意全无,火气从脚心直蹿上顶门,一掌拍在床沿上纵身而起,披了件斗篷便往外走。 今日值夜的是铜盆儿,我走到外间他的床榻边上,他尚睡得跟死猪一般。我正欲一巴掌将他拍醒,却在落掌时收回了九成半的气力,轻拍在他的虎背上。罢了罢了,越是不能成眠越知其中苦楚,难得他心无杂念才能安睡至此,我又何苦扰人清梦。 独自一人从东跨院走至正殿,一路上只碰到三两个值夜的下人。我循着鼓乐声进了正殿的邀月厅,竟只见一众乐师守着各式乐器奏乐,半个欣赏之人也无。 转念一想,是了,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该听的曲子听了,该赏的舞蹈赏了,那些可人儿自然都去给慕王侍寝了。我便与那领头的乐师道,“这位小哥,殿下既歇了,这乐声也该停了吧。府里人听着自然是悦耳的,然这动静外头也听得真,回头只怕又有些不长眼的御史言官参殿下奢靡享乐了。” 那乐师长着一双鹿眼,黑羽一般的睫毛一抖一抖,颇惹人怜爱,他与我说着话,手上却不敢停。鹿眼乐师道,“小人等奉旨在此奏乐,没有顺公公的旨意,是断断不敢妄自停下的。大人若要问什么,便去问顺公公吧,小人等是做不得主的。” 我无奈道,“也罢,顺公公现在何处?” 鹿眼乐师往里间的方向望望,道,“大抵在殿下卧房的外间,大人穿四个过堂,走到底便是。” 我依言走到丞暄卧房的外间,广顺与广安竟都不在,只几个平日里紧跟着他们的侍从在守着。 我当慕王在房中云雨快活,自不敢高声,只悄悄地问了个相熟的中人,“你们顺公公呢,广安大人呢?” 中人弓着身子看了看卧房,道,“都在里边呢。” 这倒奇了,若说慕王殿下尽了兴,召广顺进去收拾伺候倒也合乎情理,广安怎么也在里头呢?不怕他一个舞刀弄枪的老爷们儿吓坏了床上的可人儿? 正犹豫着是否要命那中人去请广顺出来,便听得卧房里一声怒气冲冲的碎瓷器响,听动静便知,又是上好的骨瓷。丞暄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声音嘶哑地颤抖着,“给本王扔出去!本王不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第十四回芳满难眠几许痴,丞暄笑饮三分毒(下) 素来如冰雕一般喜怒无形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又掀桌子又摔碗的,我站在门口寻思着进去看看。 手尚未摸着门帘,便被身后一中人唤住了,“先生且慢。” 我停下手上动作,回身望他,“怎么?” 那中人道,“启禀先生,顺公公有命,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不待我回话,门帘被人从卧房内大力掀开。我将身子回正,广安一张凶神恶煞的门神脸似乎正欲问责,见是我,才敛了敛怒意,勉强唤了一声,“先生。” 我问,“殿下怎么了?” 门神硬邦邦道,“殿下无碍,劳先生费心了。” 卧房内却传出广顺带着哭腔的声音,“门外是谁,可是先生?快将先生请进来。” 丞暄却道,“你敢?!还反了你们了不成?!” 广安尚在踌躇,似乎犹豫着该听慕王的还是听广顺的,我已掀开门帘的另一边进门去了。 榻前,广顺端着一碗汤药跪着,哭得满脸鼻涕;床边,丞暄换了件绛紫色的里衣披头散发地坐着,眼神混沌;地上,碎裂的药碗像开在阴曹地府的花,一朵一朵的铺了满地。 丞暄见我进来,疲惫而沉重地闭上双眼,轻吐了一句,“出去。” 我压着步子徐行至他二人身边,弓着身子问,“殿下这是怎么了,既身子不适,何不请大夫来?” 广顺擦擦眼泪,吸吸鼻涕,强作镇定道,“大夫已开了药,殿下……殿下不肯吃罢了。” 我轻笑,“若不是早知殿下是个成熟沉稳的性子,我还当您爱学黄口小儿耍无赖呢。堂堂一个亲王还讳疾忌医不成,良药自是苦口的,断没有拒不服药与自己身子做对的道理。” 丞暄抬头看我一眼,深邃的双眸竟透着难得一见的简单直白,美得教人心头一震。 他未再赶我走,广顺索性把我当成了指望,将大任全寄予吾身。他将药碗递到我眼前,战战兢兢地问丞暄,“殿下,要不……让先生伺候您吃药?” 慕王不做声,我道,“你先把这药碗放下,那么些都打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了。你我先搭把手扶殿下歪下,坐着多累。” 我说罢,抱起慕王双腿放至床上,又扶着他上身靠在床架上。扯过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时,不经意间碰着他的手背,那手竟冷得跟冰凌一般!我还当是错觉,遂将他双手都抓起来,乖乖隆地咚!这哪里是人手,阎王爷的手只怕都比这热,我握在手中都觉刺骨。 我将丞暄的双手捧在手里,边搓边吩咐广顺,“快教人送个汤婆子进来,殿下手冷成这样,大夫竟什么都不曾说么?公公怎么不替殿下着紧些?” 广顺吩咐完汤婆子的事,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嘟囔,“殿下的手岂是奴婢等能摸的……” 他又说了些别的,我没听真切,便问,“你说什么?” 广顺道,“没什么,只说殿下该喝药了。” “哦。”我一只手接过广顺递过来的药碗,另一只手仍旧抓着慕王。并将他的手拽进怀里暖着,谓他道,“只这么小小一碗,殿下便一口气闷下去吧,一口一口地反而难以下咽。” 丞暄身子向前凑了凑,我将药碗送至他唇边,原以为这便要服了,他却忽地恍然大悟一般,身子靠回床架上别过脸去。冷艳的面容又恢复了素日的孤傲,他盛气凌人地蹙眉问道,“你是为本王能安然无恙地带你去西北才这般殷勤地来伺候汤药吧?”随即打开双眉,望着我冷笑道,“放心吧,本王纵病着,也不至耽误西北之行。有这卖巧装乖的工夫,不如好生琢磨琢磨,你那值得你赴汤蹈火的主子何以明知你兄弟有难,却将你瞒得滴水不漏吧?” 他说罢,将虽仍有些冷却好歹像活人的手从我怀中抽出,自行于我手中夺过药碗,微笑着一饮而尽。那一派大义凛然的悲壮气势,不像是在服药,倒像是死刑犯饮下了上路酒。 方好了一阵的广顺,竟又抽抽搭搭起来,捏着一块帕子给他主子擦拭嘴角。“殿下受苦了。” 我没好气地夺回已空了的药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得一声吓得广顺一个哆嗦。 我指着地上的碎片残骸朝丞暄吼道,“夏丞暄,你如不懂事的毛孩子般把这药碗摔了一个又一个,可自觉极有出息?!一屋子的人围着伺候你,你砸一碗便又端一碗新的来。你不喝,他们便跪着哭着地求你喝;你喝了,还要鞍前马后哄着。你尚未断奶吗?!慕王殿下,玉叶金柯的慕王殿下,你还有脸抱怨这世上没人对你好?!广安不是人吗?!广顺不是人吗?!福永不是人吗?!” “是了,他们皆是你的奴才,伺候你乃是天经地义。然你可知若你一朝死了,这些人皆并不需陪葬的,或换个更好的主子,或索性带着银两告老还乡享清福去。何苦在此看你这活阎王的脸色?!” 慕王大约生下来便被人众星捧月,不曾受过这般教训,竟一时有些痴懵,怔怔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广顺却像条护主的大黄狗似的朝我喊起来,“先生说的什么话,奴婢原是不应插嘴的,可这听着也忒不像了!什么死啊活的,我们殿下好着呢,要活千岁呢!” 我让他气得头疼,捂着额上青筋,吼道,“你出去,今日我若不教训教训他,你明日还得跪着求他喝药。这是谁的命啊,自己不着紧,还能指望谁?” 广顺也不比我平静,“那是旁人!我们殿下自有苦衷的,先生一知半解地凭什么教训殿下,你焉知殿下他……” “广顺,”慕王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你与广安都退下吧,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我再听两句。” 广顺如何肯依,坚持道,“殿下!” 广安却走过来拉了他一把,“走吧。” 他二人出了门,我又道,“你府里人伺候你是天经地义,我照顾你是别有用心,照殿下这么看,自然没人待你好。” “府里人待我好纵是真心实意,却全为我是这慕王府的主人,他们效忠的是正殿正房中堂里的那把太师椅,而非我夏丞暄。”此乃我头一回听慕王念自己的名字,原只觉众皇子名字大同小异,不过取个好意向,现今听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竟别有一番韵味。 如此精致绝伦的一张脸,如此清朗动听的一把声音,倘是出自个不疯不恶的寻常人,只怕纵我不是个断袖,也会怦然心动吧。 更何况我这袖断得缝也缝不上。 可惜那人是夏丞暄,乖戾疯癫又深不可测的敌国亲王,夏丞暄。 袖子断了既缝不上,只得将袍子一并脱去了。 然他此刻病病歪歪的并不能害我,大爷我亦不打算害他,因好言规劝道,“我效忠曜日凛自然亦因他是大宁储君之故,他若是酒楼里跑堂的,我唯他马首是瞻做什么?” “若他不是承袭正统的储君,而是个庶出皇子或震主悍将,你会否追随于他,助他窃国自立、南面称孤?”他双眸黑如陈墨,借着水一点点漫开,将人的魂魄一点点吸入。 他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我竟从未想过。幼时读书少,方明理时曜日凛便被立为太子,将承的乃是国之正统。又兼尹家世代忠良,效忠曜日凛便全了忠、义、孝,我自然从未想过将对凜之义与于国之忠、于父之孝对比权衡。倘曜日凛是个枭雄,亦会是个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的枭雄,故我仍会追随于他。但不伤及父亲与子凌,我仍甘为他肱骨。 见我不说话,慕王追问,“答不出,还是不愿答?” 我道,“纵他非正统储君,亦是个能堪开国承家大任之人。倘他仍有如今的才德与勇谋……” 慕王打断我道,“我只问你‘会’还是‘不会’?” 我索性果决道,“会。” 慕王的眼睛一眨不眨,黑亮的瞳仁中却似是有一股光渐渐黯淡下去。“果然如此,你也退下吧,我这病吃了药即可大好。这会子乏了,要歇了。” 慕王说罢钻进棉被中躺下,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站起身,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物什,将挂绳和穗子仔细地团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枕边。“此番西北之行多谢殿下,殿下安心养病吧,子路告退。” 冬日里天亮晚天黑早,一日日过得极快,转眼便到了出征那日。 清早,玉碗儿抓着一只鸽子闯进我房里。 我瞥了他与他手中的鸽子一眼,“今早不吃乳鸽,不赶趟。” 玉碗儿道,“爷别闹,这鸽子打上京飞来的,您快打开看看。” 我摸了摸鸽头,从它脚上拽下小纸卷,打开一看,果然是曜日凛的字迹,上书:身份不可泄露,至西疆后,非万不得已切莫召绿盛相见。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我仿佛又听到了曜日凛唤子凌表字时的那股子黏腻劲儿。可他为何仍在刻意隐瞒子凌失踪之事呢? 子凌不仅是我至亲,更是他曜日凛的心头肉啊,难道……这便是他说的,“欲得万里江山,必先万劫不复”? 玉碗儿凑过来问,“大爷,怎么了?” 我将纸卷儿团了团,丢在炭盆里,道,“没什么,殿下得知我将往西疆,嘱咐我万事小心罢了。” 玉碗儿“哦”了一声,又道,“早膳都预备齐了,你赶紧用了准备启程吧。” 我斜他一眼,“急什么,正殿那位只怕才睡下,谁知什么时候能起?” 玉碗儿道,“正殿那边传话儿过来让咱们这头早些,殿下估摸着自己起不来,又不愿耽误行程,索性昨儿便没睡。这会子约莫也用上早膳了。” “没睡?”这夏丞暄可真能折腾,“罢了,我这便去用早膳。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吗?” “大爷放心,昨儿个晌午便都收拾妥当了,况原就无甚要紧的行李,除了以防万一的伤药。好在玉碗儿能跟着您同去,一路上有玉碗儿照顾着,您也无甚好担心的。” 我点点头,心头总觉有事未了,复又问道,“你可曾听正殿那边的谁提起过,殿下身子如何了?” 玉碗儿想了片刻,道,“正殿的人极少说起殿下身子好坏的,倒是时常将殿下昨日又听了什么戏、幸了哪个舞娘挂在嘴边。前日不是还热热闹闹地唱了好几折戏么,有精神听戏听至后半夜,想是早已大好了吧。” 我想起那日邀月厅里的场景,不禁心生疑窦,鼓瑟吹笙也好,敲锣打鼓也罢,竟都不像是给慕王自个儿听的。探子传回宁国的密报与梁国坊间传闻,皆曰慕王丞暄不仅乖戾嚣张,且懒惰无能,从内到外无才无德,断难堪大任。然我亲眼所见的慕王,只怕一个眼神便能令上述无稽之谈自行消散吧。 他聪慧谨慎,狡黠成性,焉能忘亢极之悔,疏穷高之凶?便是当真喜欢骄奢行乐,也能藏得滴水不漏,何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除非,是有意而为之。 慕王煞费苦心地给自个儿营造如此一个纨袴膏粱的恶名,究竟有何图谋呢? 我脑子中又乱作一锅浆糊,又兼想着他常在病中也故作享乐之态夜夜笙歌的,便有些放心不下,因决定越性儿去正殿见他。 玉碗儿追着我问,“大爷刚不说用早膳么,怎又走了?大清早这愁眉苦脸地是要去做什么呀?” 我边走边喊,“你们多吃些吧,我去正殿同殿下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十五回寿星带恙赴西北,细作恻隐暖人心(上) 我到正殿时,膳厅外间的中人也未进屋通传,只在外间喊了一声便请我进去了。 慕王神色淡淡地坐在圆桌前,独自守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粥汤点心。见我来了,道,“赐座。” 立时有中人搬了个圆木凳放在他右手侧,我简单行礼后在那圆凳上坐下,笑道,“殿下今日胃口还不错?” 慕王没答话,反吩咐站在一旁的中人道,“先生来了也不知添副碗筷,这也要本王教你们吗?” 几个中人惊慌失措地交换了番眼色,忙低声告罪,麻利地在我面前摆上碗筷。 我笑道,“不怪他们,我此时过来,只怕他们还当我已用过早膳了。”亦或是,他们未成想慕阎王也肯与人同用早膳?只是,若广顺在,自然就没这个麻烦了,慕王一个眼神,他便都明白了。说到广顺,我环视一周,他竟不在厅里。 正欲开口问他的去向,却见那人穿着橄榄色的总管服制掀帘进来,手中还端着一托盘。他见我在厅中,难得怔了一怔,才笑道,“先生也在啊。” 我道,“正殿的餐食好,我便循着香气不请自来了。原想着这一桌已是极丰盛了,不想竟还有别的,公公拿的什么,红枣汤吗?” 广顺面露尴尬之色,强笑着将托盘上的小碗端下来放在慕王跟前。他看看慕王未曾动过的筷子,道,“殿下再不吃,面条都糊作一团了。肚子里有些吃食也好服药。” 我这才明白广顺方才是去给他端药,便问,“殿下还未大好?若身子不适,何不迟几日再启程?” 慕王没看我,修长的手指如雪后的枯枝般扣住骨瓷的药碗,仿佛他一个用力,便能将那轻薄的小碗捏碎。然而慕王并没有将他捏碎,只拎起碗来一饮而尽,道,“军机大事,岂是我要拖延便能耽搁的?” “话虽如此,殿下毕竟金枝玉叶……” “上了战场哪还有什么金枝玉叶、凤子龙孙,不过敌人刀下的赌命客罢了。用膳吧,不说正殿餐食好么,多用些便是了。”丞暄说完,将眼前一碗面推至一旁,谓广顺道,“不吃这个了,只给我盛碗粥便是。” 广顺几番欲言又止,期间还看了我几回,却终是什么也没说,轻叹了一声便给他主子盛上一碗八宝粥端了过来。 吃饱喝足,便要启程了。依梁国的律法,刑余之人是不得出京的,饶是尊贵如慕王,也不可将广顺、福永等中人带至军营伺候。好在还有广安、广廷等几个常在府中伺候他的侍卫,倒也不至不周全。 听罢广顺与福永二人的千叮咛万嘱咐,慕王已上了马车,梅让也骑马带队至慕王府与他会和,只一众伺候慕王多年的近侍仍在王府门口围着马车转来转去的依依不舍。 若非想着出征前哭天抢地的不吉利,只怕广顺等在这便要哭一场。他先是将慕王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素日吃的药和用惯了的被褥器皿皆一样不缺一样不少了才放心;又拉着广安嘱咐慕王的喜恶,当如何照顾云云。终是将粗枝大叶的广安说烦了,“我平日也是与你一同伺候殿下的,殿下爱什么、恨什么,该着紧什么、仔细什么一应省得,难道出了京便全忘了不成?况你每日与我说一遍,已连说了数日,纵我从前一概不知,也已学会了。” 广顺见他恼了,便转而拉着我说,“广安功夫虽好,却惯是个粗心的,凭他照顾殿下怕是指望不上了。先生菩萨心肠,说句僭越的话,虽与殿下偶有龃龉,心里也是想着殿下好的。在外行军,条件艰苦,殿下在府中是没受过一点罪的,但请先生多多照拂。饥饿添饭、天冷加衣自不必说,每日服药亦是马虎不得的,药皆在殿下随身的马车里,若广安忘了,殿下也忘了,还请先生提醒一二。” “公公放心,殿下也算是因我之故才受这舟车劳顿之苦,他在府中是怎么样我也知道些,日常起居自然是尽全力照顾的。纵日后上了战场,子路亦当护殿下周全。”我站得离马车不远,声音却不高,也不知慕王是否听了去。 与广顺还未说完,梅让等将领便渐渐露出些不快之色,大约瞧着殿下都已上马车,广顺一个中人却没完没了的,嫌他耽搁了行程。未及有人开口抱怨,福永便又上前拉住我的手将我拖至一旁。 广顺虽是慕王府的总管,到底年轻,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们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是有的。福永却不一样了,先孝文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是看着慕王长大,慕王尚敬他几分,更遑论他人? 见福永泪眼婆娑的,我竟也有些动容,想到这回慕王到底是被我算计,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疚意。因笑着安慰道,“适才子路已向广顺表过忠了,公公还有何放不下心的?” “小殿下尚在贵妃娘娘腹中时,老奴便在娘娘身边伺候。算而今已是十九载有余,小殿下年幼时老奴尚身强体健,贴身服侍从不假他人之手;近年来虽力不从心不再亲自侍奉,却也不曾远离小殿下。如今骤然要远行千里,老奴焉能心安?”老中人抓着我的手,眼圈湿红,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我劝道,“男儿志在四方,又兼殿下地位尊贵、责任重大,离家远征方为深远之计,公公还是心宽些。他日殿下建功立业,亦可免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之虞。” 福永点头道,“先生所言之理老奴如何不明白,小殿下虽尊贵,却非内帷里长大的,自然文韬武略。但老奴是个短见的,也不求他图什么大业,只这一世平平安安的,我便也能好好地去给贵妃娘娘回话了。”他越说越悲,末了竟变了声,哭泣起来。 我只能捡些他爱听的说,“公公说哪里话,殿下是主帅,纵行军打仗也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又不需他冲锋陷阵,自然是平安的。” 福永却道,“大梁十万大军,此行西北威慑之意远胜于实战,老奴并不担心这个……”他抬眼望了望我,似是有话相托,却又无从开口。 我索性道,“公公有事尽管开口,但子路能帮上的,必不推辞。” 福永道,“先生是爽快人,人品亦是万里挑一的,老奴今日所言之事关乎慕王府生死兴衰,纵先生爱莫能助,也望能严守秘密,不以其加害于小殿下。” 他说得郑重其事,倒教我有些惶恐,“子路虽重诺,到底是宁国人,背地里多少梁人骂我是细作只怕都数不过来呢。我自问无意加害殿下,然时局瞬息万变,倘有朝一日忠义不能两全,难保有所权宜。” 他倒似不甚在意,“无碍,若当真已到选择‘忠义’的份儿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我道,“既如此,有何事公公尽管嘱咐吧。” 福永道,“这头一件,广顺适才已说过了,便是叮嘱小殿下喝药。这病虽不重,确是极依赖汤药的,一日也不能断。良药苦口利于病,小殿下偶有任性不肯服药之时,还望先生在旁提醒着些。这第二件亦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小殿下看着冷,实则内里极重情义。偏这苍天负他,教他心寒,教他受苦。老奴等虽与他亲近,到底只是下人,只能照顾起居却关切不至内里;日后离得远了,更一分也帮不上,只盼先生能多加开解,让殿下宽心。” “我至王府伺候不过月余,怎知殿下心中所想?纵有心开解,只怕也不知从何说起。” 福永点点头,“是了,这确是要先生渐渐与殿下相处才能体会的,老奴也不能说得更深。便只说眼下这一件吧,先生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福永并不像是卖关子,倒笑得一脸凄苦无奈。 我亦淡笑道,“子路不知。” 福永道,“腊月十九,小殿下的十九岁生辰。” “啊……”我登时怔住,难怪早膳时饭桌上放着一碗寿面。然而那碗面,慕王却碰也没碰。府中主人做寿,整个王府却无一丝张灯结彩的气息,若说是因今日出征之故仿佛也说不过去,横竖做寿都是提前的,纵今日不摆宴,前几日也该热闹热闹才是,怎么从正殿到偏院均一字不提呢? 我问福永,“何故兵部定在这个日子出征呢,亲王生辰礼部也该记着操办,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福永淡然道,“小殿下不爱那些假热闹,历年都不办的,今年也没什么特殊的。纵府中我与几个孩子自作主张为他操办,他也从不答允,往年经我与广顺好说歹说或许还用一碗寿面,今年竟连寿面也没用。” 我心道这慕王也忒骄纵任性了些,快行冠礼的大人了,行为举止常像个牙没长齐的小儿。然看福永这态度,慕王如此厌恶庆贺生辰想必绝非只因任性妄为,难道又与他那秘辛有关。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却又不愿暴露对慕王的关注引起怀疑。因装傻道,“殿下难道尚是孩子心性,不愿长大,因不爱这些?”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老成如福永,如何猜不到我言不由衷、旁敲侧击。果然,他了然一笑,亦不再坦言相告,“殿下的心思岂是老奴能猜的,先生有何想不透的,还是问殿下吧。” 梅让亦在马背上扬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尹先生早些启程去城门吧。今日大军出征圣上将亲自送行,误了吉时可就得让圣上等咱们了。” 梅让乃尚书令梅令公长子续弦生的嫡子,年纪虽轻,却极受重用。他今日穿的一袭簇新的铠甲,茶白色的斗篷迎风招展,银箔色的铠甲熠熠闪光。年轻的身姿在高头大马上挺拔着,一眼看去便知有多么的傲睨不可一世。 好歹是大军的副将,出征的天启军里不少将领都曾在十六卫之列,算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我自然要给他几分面子。 “梅将军说的是,我与公公说话竟忘了时辰,这便上马车。”辞别福永与广顺,我匆匆上了慕王的马车。亲王的马车原是只能坐一个近侍的,广顺不能跟去,按理应是广安从旁伺候。然福永与广顺都嫌他粗心,执意安排大爷我随侍左右,慕王竟也不曾反对,此事便这样定下。 上了马车,我一样朝慕王告罪,“子路一时话多忘了规矩,让殿下久等了。” 慕王靠在车厢里假寐,闻言只道,“我自省得是谁话多,他二人自来是这样的,不过白说说,你也不必太过挂心。” 我道,“两位公公都是打心里关心殿下、敬爱殿下,子路日后伺候殿下,他们的话,自然要多听听。” 慕王没再说话,神色与平日无异,却不知少了哪一缕精神,瞧着死气沉沉的。 见他不悦我自更不敢招惹,二人一路无话地到了建京城门口。 五万天启军自然早早便守在城门外了,众将领也整装待发,送行的各路人马亦纷纷各就各位,只等皇帝来露个面,大军便可启程了。 礼部尚书肖坤在马车外唯唯诺诺道,“殿下,天寒地冻的,辛苦您老人家在此等候了。微臣特带人来给您马车里的炭盆添些炭,并换个汤婆子。”肖坤是个白白胖胖的富态老爷模样,长得极和善,然传说他与梅令公,也便是慕王的外祖,素来不咬弦,两人在御前便常明枪暗箭地吵个没完。 梅令公的儿子们肖尚书自然亦大都看不上,更不必说他那离储君之位只差一步的亲王外孙。朝廷里的党派之争往往非此即彼,肖尚书不甘也不愿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因此顺理成章地入了太子门下。 他此刻瞧着像个笑面佛爷似的,内里实则包藏祸心。皇帝虽对丞暄向来宽容,他一个要出征的亲王,窝在马车里等当皇帝的老子来送行也委实不像了些。礼部尚书自不会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此时说什么添炭换水的,明着是在拍慕王马屁,暗里自然是恨不得皇帝来了见慕王一副懒散样子治他个大不敬。 我原以为丞暄会掀开马车的帘子将炭盆儿踹到他身上,不想这慕王殿下竟将汤婆子递与我,说,“让他们换吧,给你也取一个来。” 我低声道,“殿下,过会子圣上就来了,您还是移步马车外候驾吧。” 慕王勾唇冷笑,“你打量我不知姓肖的安的什么心?让他且再做一做美梦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脸上的笑意已冷出霜来,“那人不会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第十五回寿星带恙赴西北,细作恻隐暖人心(中) 慕王既这样说,我只好将帘子掀开,走出车厢与肖尚书说话。出来却见肖坤身后站着一玉树临风的青年,鸦青色的侍郎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这青年自然是领了个望梅虚衔的礼部侍郎孙擎。孙大人原就是个极修边幅之人,今日送行也算是个大典,我竟瞧着他打扮得越发整齐、出众。 他手里捧着个罩着棉布罩儿的汤婆子,低眉顺眼地立在肖坤身侧,跟那庞然大物比起来,竟显得只有肖坤一半的身量。 我笑着朝肖坤作揖道,“难为肖大人想得周全,殿下□□叨汤婆子冷了呢。” 肖坤满是横肉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尹先生说哪里话,伺候殿下不正乃咱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么。”说罢又对身后的孙擎温言道,“孙大人,有劳了。” 孙擎答了声,“是。”便要端着汤婆子往马车走。 我忙欲跳下马车,“使不得使不得!这样的粗活怎可劳烦孙大人,且让子路来做吧。” 肖坤却将我拉住,“大人别拘礼,您是殿下身边近臣,虽随侍殿下,却断不能做这样的粗活。能为殿下添水添炭也是孙大人的福分了,咱们便全了他这份心意吧。” 孙擎是曜日凛的人,此时忽然靠近慕王大约是事先安排,然而我却毫不知情。心中阵阵不安催着我去拦住孙擎,他若有什么行动,能与我交换个眼神也是好的,倘真出了乱子,我也好应对。偏肖坤热情地拉着我,教我动弹不得。 忙乱间,孙擎已上了马车走进车厢,一时我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奋力甩开肖坤,喊着“不敢劳烦孙大人”冲进了车厢。不想厢内一派和谐景象,慕王慵懒地接过孙擎双手递上的汤婆子,顺带上下打量着官服上没有一丝褶皱的青年。 孙擎竟真仅是来送汤婆子的! 递好汤婆子,他又端起慕王脚下的炭盆,道,“微臣到外头去给您添些炭。” 我道,“我与大人同去吧,正好把方才那汤婆子里的水换换。” 孙擎道,“尹先生一并交与微臣罢,片刻便好。” 他既这么说,大约是无甚消息可传递之意,我便将原来那个已冷了的汤婆子交与他。 慕王却忽道,“你倒看着很好,清秀且乖巧,也是礼部的?叫什么名字?如何本王从未见过?” 孙擎道,“微臣礼部侍郎孙擎,进来殿下身子不适未能上朝,是以不曾见过微臣。” 慕王挑挑眉,“孙擎?宁国来的?” 孙擎道,“正是。” 慕王哼了一声,“嗯,退下吧。原看你颇乖巧懂事打算收你去我府上西跨院住着的,既也是宁国来的,便罢了。东跨院已住了一个宁国来的芳满了不是?” 慕王、慕王他这是公然表露心迹,意欲收朝廷的四品大员为男宠?! 且慢,听他言下之意,住在东跨院的大爷我也是他的男宠?! 我瞪眼看他,气得说不出话。他哪里是想收了孙擎,这岂非明摆着让孙擎传话给曜日凛,说大爷我已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那始作俑者看我气得呲目欲裂,竟还笑得一派风和日好,摸了摸我的袖子,道,“瞧瞧,我不过夸他两句乖巧你便吹胡子瞪眼的,若真把人收进府里,还得了?放心吧,只白说说罢了。” 还不待我应变反驳,孙擎便低下头,躬身退出去了。 甩开慕王的手,我怒道,“慕王殿下表演尽兴了没有?!” 慕王却泰然自若道,“你与曜日凛间的信任早已有了无数裂痕,否则你怎会借本王之力只身前往西北?你若不兴些风作些浪,让他知道你已有所察觉,真相只会与你渐行渐远。” “话虽如此,可你为何要制造些莫须有的误会?” “为了让他妒忌,若他只知你对你兄弟之事有所怀疑,其余却对他忠心依旧,他自然有万全的应对之法;然一旦他发觉你的崇拜有所动摇,随时可能另投他人座下,又兼他负你在先必定心虚,是以在想出万全之策前,便会方寸大乱。乱中出错,你才有可乘之机。” 我冷着脸,只在面皮上笑笑,“你教我对付我的主子?” 慕王又露出了他惯有的那摄人心魄的笑容,“他曾是你的主子,又非就一辈子是你主子。你与谁同心、为谁效力,还不是端看自己怎么想。嗯?芳满。” 我懒得与他争辩,索性拂袖出了车厢去找孙擎。孙擎正拎着加满炭的炭盆儿和换了热水的汤婆子过来,我跳下马车疾走几步到他跟前,慢条斯理地接过汤婆子,见肖坤站得远,便低声问他,“殿下近来如何,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孙擎故意没有看我,口中却轻声道,“殿下要与大公子说的均已写在飞鸽传书中。另外,京里传来消息说圣上龙体有恙,朝中之事一应交给殿下了,只怕……不日便要名正言顺了。” 离肖坤近了些,我便高声说起了别的,“建京的冬天虽冷,比起咱们上京来,还算好的。前几日下的雪到地上便化了,往年此时上京的雪已半尺厚了。” 孙擎笑道,“可不是呢。听说西北比上京还冷些,大公子到了那边可要多喝些当地的烈酒,才够暖和。” 我道,“不仅要喝,还要带回几十坛来与孙大人同饮。” “那我便等大军凯旋与大公子的好酒了!” 见我二人有说有笑的,肖坤亦凑过来寒暄,三人均是比桃仙班的戏子还会逢场作戏的,一时倒也亲切热闹、霁月光风。 正说着,却见城门内奔来一骑,马上的人我不认识,他的官服却与孙擎一样,想来应是礼部的另一位侍郎,刘绍。 刘绍策马到我等跟前,匆匆下马走到肖坤对面,道,“大人,勤仁殿传了圣上口谕,说宫中事忙,御驾不能来送行了。” “这,这……”肖坤显然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倒是孙擎反应最快,“肖大人,此事还是先禀报殿下吧。” 肖坤诺诺连声,依他的话将刘绍所言之事转告了慕王。 慕王只道,“那些祝词和吉祥话就别念了,只鸣一阵鼓角吧。时辰不早了,早些启程是正经。” 礼部三人一并领了旨,刘绍谓肖坤道,“大人,若无旁的事,卑职便先行回太庆宫了。十二殿下的生辰宴人手不够,卑职还有些琐事未作安排,还请大人见谅。” 肖坤和蔼道,“此事自然耽搁不得,刘侍郎速速回去吧。可恨我分身乏术,让你一人在宫中受累,且皇子的生辰宴讲究最多,老夫倒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白辛苦半日,一句好话落不着不说,还招惹一堆埋怨。” 刘绍道,“卑职自当谨小慎微,绝不敢有损大人英明。” 肖坤叹道,“唉,规矩繁琐,岂是谨小慎微便能了事的。这样吧,你回去后只在暗处偷偷地操办,也免得风头太盛;若还是出了岔子,你只说是老夫的主意。这头说话间也便了事了,我与孙侍郎尽快回太庆宫与你会和。” 我心道肖坤这老狐狸当真不要脸的紧,见皇帝的心思都在给幼子操办生辰宴上,便绞尽脑汁欲抢刘绍的功劳,一头好言好语地将刘绍稳住,另一头又想将送行之礼草草了事。说甚么出了岔子只说是他的主意,礼部有差错,他这尚书本就难辞其咎,刘侍郎若把错儿往他身上推倒显得自己没担当。且他滑得如泥鳅一般,刘侍郎若真有什么错处,他只怕当场便会翻脸,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言归正传,慕王不喜那劳什子的礼仪规矩,又兼肖尚书急着回太庆宫拍十二皇子的马屁,原应是声势浩大的送行大典进行得极为简洁仓促。我坐在马车内听着鼓角鸣了一阵子,以为大典方开始,却隐隐觉得车轮动了。再回过神时,竟已行了二里了。 我讶异地问慕王,“这便启程了?” 慕王冷笑一声,“姓肖的醒过神来知道哪头是要紧事了,自然要马不停蹄地回去与我那圣宠优渥的十二皇弟以及他的母妃献殷勤,倒教我省了那些繁文缛节。” 他提及十二皇子丞时,倒教我又想起一事。“说来也颇凑巧,殿下竟与十二殿下同一日生辰?殿下长十二殿下几何?” 慕王低垂着眉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汤婆子外精致的棉布罩,仿佛不曾听见。 然而我知,他必定听见了。 慕王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能让他沉思无语,必定是触及内里之事。我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试图看出些眉目来,然而华艳无双的脸上却难以找出一丝表情。 有感于我灼灼的目光,慕王微抬起脸望着我,脸上是似有似无的笑意,眸中是若隐若现的泪光。“怎么呢?” 我问,“殿下是因与十二殿下同日生辰之故才不愿过这生辰?”我在莲花池中表演那日,恩献帝落在十二皇子身上的慈爱目光忽然如惊雷一般闪过脑海。 是了,我忽然有些懂了。 丞暄外有贵戚,自身才智谋略又极优异。皇帝爱重他,想必有意使其成王佐之材,甚至更进一步将丞昭取而代之,更多是君臣之情;而对幼子的关切,却是货真价实的舐犊情怀。 是以丞暄虽位及亲王又被委以重任,却总觉不得父亲宠爱。 慕王换了个姿势歪着,闭上眼睛缓缓开口道,“我十岁那年,母妃尚是荣华正好的光景。因那日是我生辰,皇帝虽从不正眼瞧她,依例也是要宿在皇子生母寝宫的。她很高兴,午膳过了便开始张罗接驾的事,我虽有些懵懂,却已明白父亲并不中意我们母子,须得好好卖巧装乖博他的欢心,母妃的眉心才会展开一些。那时比我年长的太子和六皇子均仅是读书而已,比我年幼的老八、老九更是字都认不全,我却已能看懂兵书、撰写策论。我将自己写的几篇得意的文章分别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收在一个匣子里,只等他晚上来了过问我的功课。” 皇帝那日几时过去的,我不敢问出口。 “实则倘是别的皇子生辰,圣上大多午后便过去,与妃嫔说说话、教皇子下下棋。只我母妃宫里,他非要挨到晚膳时才不情不愿地过来。申时三刻用晚膳,我与母妃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酉时过了,他也不曾来。及至快打更了,才有一中人来周知各宫:韦婕妤诞下一位皇子,母凭子贵,圣上当时就封了昭容。我们母子这方明白,原来圣上一直在韦婕妤宫里等十二皇子出生。又过了会子,圣上打发人来送了许多古玩珠宝,还有,还有……”慕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虽无波澜,面上却是惨白一片。 “还有什么?” 慕王闻言一怔,略回了回神,道,“还有些吃食补品。” 我亦不再追问,只劝道,“圣上虽九五之尊,却也难免慈父情怀怜爱幼子,殿下不必太过介怀。既都是圣上的儿子,自然手心手背都是肉的。” 慕王嗤笑道,“呵,都是圣上的儿子?只那一个两个是他的儿子,江山社稷一盘棋,余下的……皆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他瞧着疯疯癫癫的,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自古天家无父子,老尹家功勋虽重门户却小,父子兄弟间均是亲密无间的,大约我终难设身处地体会丞暄之痛吧。 我道,“不说这个了,天家之事常人自然难琢磨。且说说殿下今日早膳为何不吃寿面吧。殿下挑嘴,王府里的人谁不知道,平日里这个不吃那个不爱也便罢了,生辰吃面取的是个好意头,哪怕只略吃下些也是好的。” 他瞥了我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省得。只是,这世上谁盼我多活几日呢?纵有人盼我长命百岁,我也需长命百岁的成才行啊。” 他又说这样的话,我无言可辩,更不忍认同,索性扯了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又让出足够他睡下的位置,“殿下昨夜没睡,这会子想必困了,不如先歇一歇,有事了我叫你。” 慕王打了个呵欠,点点头,“有事他们自会去问梅让,我若不醒,你也不必叫我。”说罢,便转过身睡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第十五回寿星带恙赴西北,细作恻隐暖人心(下) 慕王这一睡,便是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暗大军要安营扎寨时也未醒来。 我出了马车,又给炭盆添了些炭。广安拴好马朝我走来,“殿下还睡着?” 我点点头,“他睡前说有事亦不必叫醒他,更何况整日无事。将士们扎营恐怕还要些时候,待营帐都扎好,晚膳亦预备好时大人再叫醒殿下吧。” 广安答了一声“是”,过后又疑惑地抬起头,“先生怎么不叫?” 我道,“我要找些东西,离此处最近的镇子约莫多远?” 广安道,“骑马一个时辰可达。天已渐渐黑了,先生要独自前去?有什么要的,差人去找也是一样的。” “不必不必,此处离建京不远,都修了官道,也不至走错。要找的东西说来也复杂,还是我亲自走一遭为是。” 广安沉思片刻,似乎也觉我说的有理,便道,“既如此,先生骑我的阵风去吧,比寻常的马儿还快些。” “多谢,另请给我留一些干柴、一口小锅并一副碗筷,只放在殿下营帐的外间便是。” “是。”他将阵风为我牵来,又仔细说了方向与路线方让我离开。 广安的阵风确实很好,我只觉一路上的云缠痩山、碧湖映月还没看够,便已赶到了距驻地最近的镇子上。此镇名叫“兰坪镇”,瞧着虽不大,实则人稠物穰,什么医馆、布庄、青楼、客栈皆是一应俱全的。江表一带到底繁华开化,已是快打更的时辰,街市上却仍旧是一幅热闹景象。 我进了一家门面颇气派的酒楼,其中的装潢摆设竟不比建京差多少。小二热情地走来,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大约看我衣着尚可,笑容便也越发殷勤,“官人一位么,里面请里面请,楼上还有间雅阁呢!” 我笑道,“不必坐了,我只要一份阳春面,面要生的,用个纸包包好,汤头只灌在我这水壶里便是。”我说罢,将随身带的水壶从肩上取下。 军营里只吃米饭馒头,怕是会拉面的伙头兵都未带,我便想着到镇上买一碗现成的给慕王。然面熟了不易携带,营帐中又方便起火,只汤料是不全的,我便想用水壶带回来。然此处毕竟是个颇富丽的酒楼,我只要一碗素面也便罢了,还提了些乱八七糟的要求,也难怪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 说来今日好歹是慕王生辰,舟车劳顿赶路辛苦,只一碗素面委实委屈了他。又兼这小二是个势利的,我索性点些好的,因改口道,“店里可有些老火慢炖的滋补汤没有,我家主子身子虚弱,想喝一碗去去寒。” 小二的笑容再度绽开,“有啊,咱们仙客楼招牌的淮山老鸽汤、竹荪老鸭汤、金针老母鸡汤……” 大爷我也是在上京城纨袴膏粱了十几年出来的,只这些等闲菜色自然入不得我的眼。我眯起眼睛笑道,“如此大的门面,总不能仅是些飞禽做主料的菜色撑起来的,可有更好的么?” 小二笑得有些为难,“官人说的是,有自然是有的,鱼翅海参龙骨汤自然才是仙客楼最有名的老汤。鱼翅与海参皆产自南海,乃是压了冰块放在木箱里快马兼程送至兰坪镇的,不仅味美,还很稀罕,因每日只售十碗,今日只余一碗且已被一位老客订了……” 我笑得愈发温和,“这也好办,那老客还没来不是?你只管把给他留的那一碗倒在我的壶里让我带走,与他告个罪,说你不慎将那最后一碗鱼翅海参龙骨汤打翻了,明日白送他一碗,他面子里子都合适,岂有不依的?” 小二大约是个颇老练的小二,心中已隐隐猜到了我的意思却不点破,面上虽依旧是故作尴尬的神色,嘴角却已扬得老高。“官人这主意虽好,可是那汤要五两银子,小人明日若要白送,如何送得起呢?” 我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元宝,放在那小二手中,笑道,“今日我这一碗,明日他那一碗,都在此处了,余下的,是在下给小二哥的谢礼。” 小二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捧着银子与水壶便匆匆地去了。 不多时,他拎着水壶与几个纸包从厨房出来,笑呵呵地打开水壶盖子递到我跟前,道,“鱼翅海参龙骨汤已给您装好了,香自不必说了,尝过便知它的好处了,保管鲜得您还想来咱们仙客来。” 他将盖子盖好后,又将那几个拴在一处的纸包递与我,“下面那包大的是官人点的生面条,咱们店里的面极细,只略烫烫便可入口。余下的几个略小些的纸包,分别给官人包了些香葱、姜丝和酱菜丁,皆是赠与官人的。” 他倒很好,收了银子便体贴周到,也算是一项美德了。我笑着点点头,“有劳,多谢。” 拿好东西,我疾走着出了酒楼去牵马,也顾不得各种景致了,只一门心思快马加鞭往回赶。 离开酒楼时忘了问时辰,似是还未至亥时,也不知能不能在子夜前赶回。我将水壶塞进怀里,用体热暖着,想着它冷得慢些,待会子回了帐中便能快些开锅下面条,我怀里抱着热乎物什也能御御寒。然而夜越发深越发冷了,风如冰做的匕首般刮在脸上,教人又疼又冷,寒意自头顶侵入体内,冷得我一阵阵发抖。 大约是寒冷难熬之故,回去的路显得比来时漫长些,然阵风终是匹好马,依我的估算,及至赶回大营时尚不足一个时辰。来到慕王帐外,里头果然还亮着灯。然则我是他的近侍,原就是要住在帅帐中的外间,因此便是他已睡下我也可自由进出帅帐。 我在帐外轻声道,“殿下,是我。” 门帘被有些急躁地从内掀开,慕王双眉微蹙面露不愉之色,他掐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拽进帐中,虚声喝道,“你去何处了?如何事先不曾知会本王?大军赴边关远征你却无故失踪,本王还当你临阵投敌了!若是子时再不见你回来,我便要派广安去寻了!” 我兴奋道,“还未到子时?这便好了,广安的阵风果然不是凡品。”说罢,从怀中取出水壶,将壶里的汤羹倒在广安备好的小锅中,又往炭盆里添了一把干柴,直接将小锅吊在了炭盆上。 慕王匪夷所思地站在远处低头看我,“尹子路,你、你在做什么?”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专心回过头来摆弄汤锅,“依我们上京的规矩,生辰是一定要吃寿面的。纵旁人不盼你长命百岁,自个儿总是极愿长寿吧;愈是体质孱弱前途未卜,便越要吃寿面,吃了寿面日子方能长远。” 慕王动也不动,只问,“你深更半夜骑了广安的马去镇上,是为买寿面?” 我笑道,“殿下可别小看这碗面,值二十两呢。” 慕王这回不说话了,拽着袍子在炭盆边席地坐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大爷我煮面。我望着他那一匹万金的桑里棉大氅和脏兮兮的地面,心疼得捶胸顿足,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汤沸了,我将包面条的纸包打开,虽仍依稀可见是细面,却大半已粘在一起,我咂了咂嘴,一时有些踌躇。慕王却忽然伸手抓起那一把已粘在一处的生面条,缓缓放入汤锅中。 我用筷子于汤锅中搅了搅,略有些面条分开,其余的还是粘在一处,只怕不易熟透。 慕王又看着其余的几个纸包问,“那是些什么?” 我将纸包一一打开,分别是翠绿色的香葱细圈,淡金色泛着水光的嫩姜丝,红醋腌制的萝卜酱菜丁,一样样均是香气扑鼻。 面差不多熟了后,我将香葱、嫩姜与酱菜丁皆洒在汤锅中,海鲜的鲜香与葱姜的香料味糅合在一处,连大爷我闻着都垂涎欲滴。 我抖了抖衣袖,将肥大的广袖垫在手心上,隔着袖子将小锅端下来放在地上。 我原想盛一碗出来递给他,无奈面都粘在一处,若一起夹出来,那碗里竟放不下。思来想去也只有委屈平日里用饭极为精细的千岁慕王殿下,守着锅吃了。 我将筷子递到慕王手中,“殿下,虽是外头买来的东西,然已用银筷试过了,您看,是无毒的。行军在外,条件艰苦,子路便不替您试菜了。您趁热吃两口吧。” 慕王黑亮的星眸此时颇平静,眼神也不似平时那般深邃狡黠,倒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学着我的样子以袖子垫在手和锅之间,一手端着锅,一手举着筷子夹面。 任是多稀罕的珍馐美味都不正眼瞧一下的慕王竟赏了这锅汤面一个青眼,问道,“这是什么汤,你去何处找来的,可是当地的特产么?” 大爷我舌灿莲花的口才自然比那仙客楼的店小二要强上百倍,只要我想,纵是缸里舀来的一瓢水,亦能被我说成是九重天上送下来的神仙汤。然慕王到底是个山珍海味吃腻了的富贵亲王,素日里用来漱口的只怕都是燕窝汤,莫说是南海里的海鲜,纵是月宫里那玉兔熬的汤,在他眼里也不过寻常东西。我便没有过多地吹嘘,只道,“附近有个名唤‘兰坪镇’的地方,看样子倒颇热闹,我见有家酒楼门面尚算体面,便进去要了一碗汤和一份生面。这汤里有些鱼翅海参,那店小二说鱼翅与海参皆是南海打捞上来后,与冰块一同封在木箱里,快马加鞭运送至小镇的。原还应有些龙骨的,然龙骨块太大,水壶里放不下,便没有装进来。” 慕王听完,竟极为认真地点点头,而后夹起那已黏糊在一处的面坨坨,咬了一口,道,“嗯,不错,但有些粘。” 我勾头一看,呵,能不粘么,面坨坨中间还是生的。 我伸手拿住小锅,“殿下恕罪,面还未熟透,我再给您煮煮。” 慕王竟将锅拽回自己手里侧过身去不让我拿,道,“倒也无妨,与熟的没什么分别。” 我不禁笑骂,“殿下也是,早上王府里厨子做的精致寿面不吃,偏等到夜里吃这半生不熟的面坨子。” 慕王不做声,三两下把那夹生的面坨坨吃净了。说也奇怪,他在王府里面对广顺精挑细选出的佳肴亦是敬谢不敏的,每每用膳皆是意兴阑珊地应付两口了事。这锅平日里都不配上慕王府饭桌的汤面他却痛痛快快吃了,吃完面还双手捧着锅喝了些汤。 不得不说,上天确实不公,饶是捧着锅喝汤此类乡野村夫都不屑于做之事,由器宇不凡的慕王殿下做来,竟亦是别有一番雍容风度。 慕王喝罢汤,我递了一块帕子与他,他擦擦嘴角,道,“这汤面我很喜欢。若还能回到建京,便把那酒楼的厨子一并带回王府,往后年年生辰都吃这个吧。” 我轻嗔道,“殿下说的什么话,还能回不去不成?唉,呸呸呸,我竟也让你带跑了,自然是会凯旋而归了。况府里已养了那么些厨子,个个身怀绝技,这汤不过材料稀罕金贵,工序似乎并不很难,保不齐便有谁会做的,也不必去那小镇上请厨子。” 慕王闻言淡笑,眉、眼、唇俱是弯弯的,生生将帐外的寒风凛月笑成了朗月清风。“这也是,府里也有几个厨子是会做海鲜擅煲汤的,届时你从旁指点一二,也是一样的。” 慕王府那些厨子只怕比太庆宫里的还能干些,何须我的指点?然他既这么说,想是这会子高兴,我便也只顺着他说,“子路只需替殿下试试味道便成了,府里的师傅们自然不会比这小地方的差。” 慕王点点头,打了个呵欠道,“热热的吃下这一锅汤面后竟觉得有些困了。” 我道,“现白日里要赶路,与在府中时自然不同。马车颠簸,想是睡不好的,殿下还是趁夜里多歇一歇,养好精神为是。” 慕王“嗯”了一声,起身欲往里间去,走至一半又回身问我,“你宿在何处?” 我道,“就在您这外间,只隔个帘子。殿下夜里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唤我便是,外头亦有守夜的将士,纵我办不成,也还有他们呢。” 他将外间环顾一圈,面露茫然之色。 我猜到他大约是想不通我躺在何处,便指指戳在一旁的棉褥子,道,“待会子把这个铺在地上便能睡了。” 他垂首思量了片刻,道,“你好歹是公爵后人,在宁国也居正三品之位,这样委实委屈了些。” 我才要说“无妨”,他便又道,“你抱两个汤婆子到我榻上来歇吧,多一个人也暖和些。” 我忙道,“多谢殿下关心,然则军中却是从无这样的规矩,殿下……” 他颇为不耐地打断我道,“在王府时又不是不曾同榻过,在军中条件有限,便更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见我还要推辞,他挑眉吐了四个字,“却之不恭。” 我已到舌尖的话也只得又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拎着两个汤婆子随慕王进了里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第十六回朝夕相对疾难掩,物换星移情暗生(上) 我这在帅帐中一住便是月余,慕王头几夜还略睡两个时辰,渐渐习惯白日里赶路时歇息后,又昼夜颠倒着过了。然军中到底条件艰苦,他想看戏听曲儿自然是不能了,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些闲书来看。 眼看要上战场,他倒真是好兴致。 期初我也是这般看他的,然而一日我夜里没睡好起得早了些,却瞧见了些不该看的。 慕王手里举着一张似是书信的文书,面色阴沉地冷笑,随即又将那文书丢进了炭盆里。我原已醒了,见这场景,赶忙闭上眼假寐。那人清冷的声音却自书案处传来,“看见便看见了,你在我身边日子也不短了,若连我每夜做些什么都猜不透,岂不辜负了曜日凛费尽心思将你安插在梁国的一番苦心?” 慕王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的,我听了却觉背后生出一股寒意。慕王自然不会蠢到毫无戒心,对我全无防备更非出于信任,他平白无故透露给我这许多秘密,难不成是早已想好要择日结果了小爷我?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借着更衣的工夫反复琢磨慕阎王的意思。 慕王毫不意外地看穿了我的心思,道,“本王瞧着像是随时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别磨磨蹭蹭的,我头疼,你过来给我按按。” 细想确是我多虑了,或杀或留的,于慕王而言大约也没什么分别,左右不过是个细作。他若真想要我的命,当初又何苦救我。 我这才安心走到慕王身后,给他掐掐头上的穴位。我先揉了揉他的百会穴,问,“殿下可是此处不适?” 慕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尾处,“这儿,这会子好些了,前半夜竟总是一阵一阵地疼。” 我将手指移至他眉尾丝竹空穴处,“这儿?” “嗯,还有太阳穴,亦不时抽痛。” 我按了按他的太阳穴,还未及开口问话,便听那娇贵的慕王殿下道,“别按了,疼得很。” 我心里一惊,“疼得很?殿下,太阳穴乃经外奇穴,此事可大可小,在府中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如何不曾教太医瞧瞧?” 慕王哼笑一声,“你倒得广顺真传,让你按按你随手按按便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我也哼笑,“广顺大半时候是瞎操心,把个皇子当成公主养活,我与他可不同。子路是粗通医理的,殿下自己还是着紧些。” 慕王仰头看我,笑意泠然,“怎么个‘着紧’法?”他随手抓起一叠书信,“这些劳什子密函我只在深更半夜里看,唬得外人都道我夏丞暄疯傻痴,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且乖张怪戾。饶是我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有人因着我的出身与爵位日防夜防的。我若白日里用功,旁人还不定要怎么折腾呢。” “你……”没想到夏丞暄竟就这般把这一席话说了出来,倒让我吃了一惊。“殿下怎么忽然说这个?” “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既已看见了,再瞒反而没意思。你非梁人,知道了也没什么,横竖曜日凛已不能与你交心了,你与其消化了我的秘密去向他献计献策换来不值一文的虚名,不如靠上本王这座靠山,你兄弟的事还有些指望。” 我不愿与他谈论这些,便道,“殿下别动,我给您看看眼睛。” 他的瞳仁黑得如黑玛瑙似的,只是总像蒙了一层雾。我吹灭一盏油灯,逆着光站在他面前,问道,“殿下能看清我的模样吗?” 慕王轻笑,唇红齿白,鬓绿颜朱,“你若将帐内的油灯都灭了,我就更看不清了。” 我正色道,“殿下别顽笑,夜里油灯再亮也比不得白日,日后有什么要紧文书非得看的也该等到天明。”说罢我轻轻扒开他的下眼睑,谁知内里竟藏着一大片血红! 我将他从书案前拽起来,拖到柜子旁的铜镜对面,“殿下自己扒开下眼皮看看,里面出了一大片血。”我捉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象,果然又乱又弱,然还是依稀能觉察出一些疲劳过度的痕迹,大约他头痛兼眸内出血正是昼夜不分用眼过度所致。 他认真看了一会子,才道,“瞧着有些骇人,我自己竟不曾察觉。既如此,我听你的劝便是,往后夜里不看这劳什子了,睡前再让你按两下,过几日自当无碍了。” “你早该这样,现已有了病症,却有些晚了。操劳过度致头痛兼眸内出血,只将养两日怕是不能了事了,况现每日都在赶路,也将养不成。” 丞暄闻言调笑着问道,“那么依芳满先生之见,小王当如何?” “针灸,佐以汤药。” 他自来是讳疾忌医的,因敷衍道,“大军已行至边境,此处人迹罕至,最近的镇子也要四五日才能到,一时也不好找大夫。横竖没几日便到长风县了,彼时再说也罢。” 我坚持道,“说是没几日,若稍有耽搁,没个十天八天也到不了。殿下这病不该再耽搁了,况也不是什么大病,药我虽配不全,针灸我却是会的。待天光大亮后便可施针,每日约莫两刻钟,待到长风县时想已大好了,还不耽误殿下指挥作战。” 见我苦口婆心的,丞暄这才当回事细想了想,又道,“梁国有制,未经太医署认可的大夫不得给贵族医病开药,我又是个亲王,你要大张旗鼓地在我身上施针,军中的老朽们怕是不依。” 这瞻前顾后的样子哪像是唯吾独尊的慕王殿下,我奇道,“殿下还顾忌这些?”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是怕你下手不准,稍有不慎竟将本王医死了,他们将你就地正法。” 我也笑,“若是这一点小病都医不好,还将患者医死了,将我就地正法尹子路也认了。” 他似乎懒怠与我争执,慢悠悠地踱到床沿坐下,摆摆手道,“既是这样的小病,自然也不急着医了。今日不看了,我早些躺下歇着便是。” 我拗不过他,只得追过去在他一旁坐下,道,“殿下歪我腿上吧,我再给你按两下子。” 慕王从善如流地歪下,我手上给他按摩着,自己也闭上眼眯着,心绪不觉间就飘远了。我不曾练过内家功夫,手劲也不足,但凡有些内功,便能靠按摩穴位将他按个七孔流血。慕王的心倒真宽,竟将自己的脑袋如此随意地交到了大爷手里。 不过纵大爷我当真身怀绝技,内力深厚,对着他如此漂亮的脑袋只怕也难下毒手。如黑色锦缎一般乌亮的头发,挺如秦岭的鼻梁,深如鸿沟的眼窝,比起一掌拍在他的百会穴上取他性命,大爷我更乐意用指腹一遍遍去描摹他面上那些引人入胜的曲线。 还好曜日凛并不曾命我杀他…… 且慢! 这要命的念头是什么时候钻进我脑袋里的?!我被自己唬得一惊,手上难免失了轻重,不觉间似乎弄疼了腿上那位。慕王似乎原已睡迷了,又被我这一下子给按醒了,一对双燕眉拧了两下,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难得透着茫然。 我脸上的惊慌失措还来不及收回,也不知他会否多想。然而那人却像是不曾看见一般,懒懒道,“手法很好,我竟睡着了。什么时辰了,可是该用早膳了?” 我尚未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慕王坐起身,揉着太阳穴并不看我,只问,“怎么不答话?”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他,依旧不发一言。 慕王的手朝我这一侧挪了一寸,很快又像受惊般躲了回去,亦不再说话。 我忽然在心中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丞暄并非对我的惊慌失措视而不见,而是他根本不曾看见我的脸——他失明了!是以我盯着他看他却毫无知觉,是以他不敢看我,不禁伸手试探却又强迫自己收回。 可是他方才还在挑着灯看书信的…… 我大约是色令智昏了,竟斗胆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果然一如既往的冷而枯瘦,冰凉的指节间却透着力量。“殿下……你……” 话到嘴边,我却又问不出了。丞暄却坦然侧过身,任额角垂下一缕碎发轻轻搭在瘦削苍白的面颊上,“你看出来了,对吗?” “我……可是,你适才在书案前还好好的……” 丞暄的轻叹几不可闻,“没错,所以本王并非瞎了,只过劳时偶尔双眼前黑一阵子,片刻便无碍了。”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开口问他,“那,殿下现在……” “与你说了这一会子话,已能看见些了,约莫一盏茶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全好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必是夜里看书累的,这回殿下也无甚好说了,今日开拔前就让子路给您施针吧。殿下莫说军中那些老朽是如何顽固不化,行军赶路原就得灵活些,你自己要治病,还有谁敢不依不成?况咱们也是有随军大夫的,我若要耍花样也瞒不过他不是?” 不想早会时军中的老朽们尚未开口阻挠,倒是有两个年轻的先不干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与我一同贴身伺候丞暄的广安,最振振有词决不让我动他殿下分毫的则是丞暄的表哥、大军的副帅梅让。 梅让是从不对我假以辞色的,他若能让我这“来路不明的藩国侍卫”在他殿下的脑袋瓜子上扎窟窿眼,我倒要怀疑是这厮给我下套了。只是广安,委实让我不解,我与他虽说不上亲厚却也勉强算是和睦,我给丞暄喂饭喂药的事他亦大多知晓,何以在这时候怀疑起大爷我了呢? 我抱着一线希望想,或许他只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呢?毕竟我曾是个“会耍把戏的侍卫”。 万幸我为防万一出征前在自己的包袱里备了一套银针,此时摆出来给他们瞧瞧倒也容易让他们信服些。我一面打开放着银针的扁盒一面谓广安道,“大人尽可放心,殿下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及时医治疏通经络便可康复。我虽不才,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待会儿咱们将军医请来,有他看着,诸位也更有底些。” 广安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广安并非质疑先生才学医术,然礼法在上,不可不尊。先生才德兼备,却非太庆宫太医署认可的医者,依法不得医治皇子。若殿下有何闪失,便是广安玩忽职守护主不利。” 他堵得我一时无话,我只得憋住这口气,转头问梅让,“梅将军是武人,也这么拘礼法?毕竟小可也是为殿下着想。” 梅让的态度还不如广安,他冷笑着哼道,“武人又如何?梅让少年从军,军人最重军令,自然也最重礼法。不过纵没有这样的礼法,我亦不会随便让什么阿猫阿狗在殿下身上扎针。” 我原就气不顺,让他讽了这几句更觉怒火已烧到脑门,索性也冷笑起来,“一个个倒都很是振振有词,最重军令也最重礼法?小可倒想问问梅将军,若军令与礼法相冲突,当以谁为重?” 梅让不悦地挑挑眉,望了望一言不发的慕王,问我,“你什么意思?” 说实在的,丞暄这会子这副泥塑一般的样子着实让我心里没底,可广安与梅让已经令我丢脸了,纵丞暄不买我的账拂了我的面子,状况也不会比眼下更差;若他能拉我一把,我便能咸鱼翻身一雪前耻了。 我深深看了丞暄一眼,才转过身来谓梅让等人道,“殿下现乃天启军主帅,他的话自然便是军中所有人的‘军令’,梅将军也不例外。如今殿下命我给他施针,诸位是想违抗军令?” 一时间,众人都将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向丞暄,盼着他能给个说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第十六回朝夕相对疾难掩,物换星移情暗生(下) 自然,他们泰半都是想听他们的慕王殿下将我这自说自话的宵小轰出帐外,最好就地正法。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邪风,竟将自信吹了我一脑门子,我竟毫无因由地觉得慕王会在此时帮我。 他冷冷地将营帐中一干人等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温声道,“芳满,拿着你的东西坐到本王身边来。” 梅让与方才吹胡子瞪眼的那几人相互交换了一番眼色,最终又微微垂下头去,只等丞暄说话。 我乖乖儿地坐到丞暄右手边,他摸了摸从发髻上垂下来的丝带,又谓我道,“芳满,诸位将军不允你为我针灸,一则是严守礼法,二亦是为保本王贵体万无一失,三来自然是为军心稳定计,并非针对于你,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不待我答话,他又对众人道,“诸位将军大概有所不知,芳满是住在我王府东跨院的人,所以此次出征才随行左右照顾本王起居。行军打仗,起居小事自然一切从简,贴身的人只带了他与广安,这才委屈芳满日日鞍前马后伺候本王,若换作是在京中,纵是太医署认可他的医术将他纳入太医院,本王还舍不得他操劳呢。” “既是本王的人,生死荣辱亦皆为一体。大战在即,这病若不好,本王内心忧虑寝食难安,这才与他说了自己的病痛。他医好了本王,皆大欢喜;纵医不好,横竖有本王护着没人敢动他;若一个不慎将本王医死了……” 他话没说完,广安便跪下,谏道,“殿下慎言。” 丞暄却并不理会,接着说,“他也不会独活。时辰不早了,本王与芳满要回内帐针灸了。”说罢便站起身拉着我欲回内帐。 梅让却仍旧不依不饶的,“殿下请留步,纵非要眼下就治,咱们军中还有数名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军医,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入幕之宾吧?” 丞暄停下脚步,微侧过脸斜睨梅让,不可一世的梅大少爷竟立时单膝跪下,矮了半截身子。丞暄眼睛虽瞄着他,嘴上却问,“广安,你说是谁该慎言?”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足以让帐中每个人听清。寒霜一般的脸再配上这冷得掉冰渣子的嗓音,连大爷我都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广安的脸色白得发惨,他目色深沉地看着梅让,“梅将军慎言,尹先生乃是王府贵客。” 梅让大约心里一万个不服,却屈于慕王淫威,只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我巴不得息事宁人,只对那刀子一般的眼神视而不见,慕王却不满足于梅让的敢怒不敢言。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梅让,沉声问,“梅将军似乎还有话说?” 梅让低头道,“末将……不敢。” 慕王哼笑,“呵,那般不堪入耳的话都敢当着本王的面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嗯?” 这一声“嗯”吓得梅让腰杆儿一软,两条腿都跪在地上。 “芳满,你说此人当如何处置?” 我让丞暄吓得一激灵,在心中无奈叹气,这不是给我树敌么,横竖你让眼高于顶的梅将军在众人面前因我颜面扫地,他是必定已经恨上我了。这会儿我便是为他说尽好话,也不过显得得了便宜还卖乖罢了。可我若是踩上两脚,岂不更坐实了谗言谄媚的污名? 我只好说,“子路才到梁国不久,各样规矩也不甚了解,还是殿下定夺吧。” 慕王又是一声哼笑,“你倒推了个干净。既如此,梅让,你自己说该当如何吧?” 梅让像是被妲己害了的比干一般一脸悲愤,咬着牙拱手道,“末将鲁莽,一时无状言语冒犯了尹先生,还望先生海涵,殿下恕罪。” 我亦作了个揖回他,没有说话。 慕王道,“若是别的罪过,我念你有军功在身,恕便恕了。然你明知芳满在我府中的分量,却出言轻贱,这一刀可是扎在本王的心尖上了。本王若不罚你,如何令你自省,又何以儆效尤?” 慕王若真要罚他,最后吃亏得还是我,纵梅让不领情,这会儿也只我能救他。“殿下,时辰不早了,让子路给您施针吧。梅将军的事儿您也别计较了,气大伤身,于您玉体无益。不日便要上沙场,殿下还是保重身体,顾全大局吧。” 慕王垂着眉眼似是在沉思一般,半晌他抬起头来问站在后排的一个老将,“吕将军,军中你最年长,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吕将军一怔,似乎没想到殿下会点到他这无名老辈头上。 莫说这一脸褶子的吕将军,大爷我也有些奇怪,慕王为何会征询他的意思呢? 要说吕将军,还真是个不表一表不行,再怎么表都没用的人。来梁国前我并未听过此人的姓名,随慕王出征西北后也只是远远与他见过几面,知道他姓吕名忠达,战胜过俄羌与大宁无数名将,也参与过多次以少胜多的战役,只可惜出身寒微,因迟迟未封将军,已年将天命却仍旧是个统兵的中郎将。 正因统兵多年之故,军中的兵士们大多拥戴他信服他更胜于拥戴信服梅让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不过这营帐中人都是将领,他又素来与梅让等人不咬弦,也不知慕王此时让他开口是何用意。 吕忠达左右看看,许久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倾身拱手道,“启禀殿下,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劳什子礼法规矩,更不能揣度上意。不过,活了这一把年纪,做人的道理却是明白几分的。尹先生想是读书人,与我等粗糙武人不同,言语冒犯是大事。偏梅将军轻狂,一刀戳人肺管上,若不办他,尹先生只怕心里会有芥蒂。可梅将军是副帅,开战在即,若是寒了他的心,只怕不利于军中人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怕得暂时委屈尹先生了。” 嘿,这老吕头倒忠耿,一番话虽说得在情在理,可怎么让大爷我听了心中堵得慌呢?且我估摸梅让也不会爱听。 我顺了顺气,强挤出一脸云淡风轻的假笑,“吕将军哪里的话,屈屈小事,哪里就论得上委屈不委屈的?” 慕王道,“嗯,吕将军言之有理,委屈芳满只能是暂时。梅让。” “末将在。” “这笔账本王先给你记下,现交给你一样差事,你若办得好,功过相抵,此事一笔勾销;若办得不好,两罪并罚,你可别怪本王狠心。” 梅让深吸一口气,不看我也不看慕王,想是还在气头上,“但凭殿下驱使。” 慕王也不去追究他过于冷淡的态度,只吩咐道,“今日再走便入忠州地界,埋伏在城中的俄羌人多了,指不定附近还会有被宁军打散了的俄羌军。我顾着战局,难免会有无暇顾及芳满之时,因而日后就由你保障他的安全。任你是派遣人手也好,亲自护驾也罢,总之,芳满若有闪失,本王唯你是问。” “是。”梅让那声音低得,啧啧,似是已把牙都咬碎了。 依我看,慕王此举不智,梅让原就看我不顺眼,如今再结下这一层仇,哪还敢盼着他保护我?慕王允他调派人手放在我周围,他能时时监控我行踪不说,便是将我拖到山沟里喂狼只怕也没人知道。 然而我也不能公然“不领情”,只得暂且认下了。 终于摆脱了外帐中那一伙各怀心事的武人,我得以安安生生地给丞暄施针。 尹子路自问干别的不行,手上的功夫却是样样游刃有余的。上至针灸按摩,下至给萝卜雕花;雅能弹琴书法作画,俗能出千扒窃变戏法。 可是这会子,夏丞暄躺在我面前,整齐的睫羽在闭着的眼缝上一颤一颤的,我捏着毫针的手竟有些抖。脑子里全是他方才为了我教训梅让的情形,我也是个俗人,那般高傲又妖昳的慕王替我出头,我若说不感动,雷雨天铁定不敢出门——怕被雷劈。 就在我迟疑着迟迟不敢下针之际,丞暄忽然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他似乎想与我说什么,却看见我悬在半空的手。冰凉纤瘦却有力的五指握住了我微颤的手,轻声道,“不是自信得很么,怎么这会儿反倒踌躇了?” 倒也奇了,他的手虽是冷的,却并不教人觉得难受,干燥的指腹摩擦在我手背上,光滑滑的。我大约是痴懵了,也不知是何处冒出来的胆子,竟抬起另一只手沿着他那黛色双燕眉从眉头摸到眉尾。 “殿下的样貌,可是像已故的梅贵妃?” “母妃的样子我已有些记不清了,看画像也只有些神似而已。听福永说,我像我的祖父,世宗皇帝。” 我点点头,“想不到世宗皇帝不仅才兼文武,还如此俊朗昳丽。” “幼时我的模样便能渐渐看出世宗皇帝的影子,有好事者即在御前鼓吹我是祖父转世,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人被拖出凌霄门乱棍打死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偶尔自嘲的笑意就像我手中的毫针,一下下刺进我心中。 “都是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圣上大约只是不想有人妄议皇储之事罢了,如今圣上不是极倚重你么。”恩献帝对丞暄大约是器重多于疼爱,这是丞暄的心病,我便也避开“疼爱”二字。 丞暄冷笑,“是啊,还封了我个亲王呢。” 横竖他是不爱提他的皇帝老子的,我只得又问起梅贵妃,“殿下还是说说梅贵妃吧,你与她虽只神似,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想必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美法,我慢慢给你施针。” 丞暄配合地合上眼睛,缓缓道,“我母妃天生一股英气,她的贴身婢女曾与我说,母亲少时像个男儿,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因是当朝尚书令的女儿,性子也颇骄纵任性。每每到军营中去总能搅得鸡犬不宁,大舅舅麾下的将士大多怕她,偏有一个年轻的将军爱上了她,母亲竟也看中了那出身不高的将军。” 他边说,我边刺,共在他头上插了六针,颈上插了四针。这玉面殿下的皮肤白得我眼花,原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我竟累得脸都憋红了。 我问他,“那后来呢?话本子里最常见的阴差阳错——年轻的将军出征,小姐答应等他归乡,然而一道选秀的圣旨棒打鸳鸯?” 丞暄道,“嗯,看来话本子中也不尽是胡说。太子选妃,大舅舅为稳固梅家在朝中地位,背着外祖将母亲的画像送至东宫,之后的错综复杂便不提了,总之母亲被封为太子侧妃。已与将军私定终身的母亲如何肯依,此时再去求外祖自然为时已晚,母亲只得与将军相约私奔。然而在逃跑时被大舅舅发现,当场射杀了母亲心爱的那位将军,至此母亲心如死灰,又念及一门声誉,终于违心入了东宫。” 原是个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情爱故事,被他这么死气沉沉平铺直叙地念出来,除了悲哀与绝望,竟一丝韵味也无。 时候差不多了,初次针灸时间不宜过长,我一面拔针一面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听着看着只觉跌宕起伏,皆因肉眼凡胎参悟不透之故。放在月老和阎王爷处,不过是姻缘册上的一条线与生死簿上的几个字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丞暄轻声重复着我的话,“然而为何命不能如人意呢?假若母亲与那将军离开建京,躲在小村小镇度过一生,想必会比当初在宫中快活得多。” 我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扁盒中,在他床榻边上坐下,对着那张堪惊为天人的脸道,“是否真的快活咱们也不得而知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假若’,还不都是天意。指不定是上苍有大任欲委于殿下,特派贵妃将你送到这人世间呢。” 丞暄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若果真如此,母亲更该与将军私奔了。”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无言以对。 那些住在风月街里的话本子书生常写些矫情的台词,甚么“爱,比死更冷;笑,比伤更痛。”我原先看到这样的篇幅都直接翻过,如今认识了他,却渐渐觉得这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看着他美艳而空洞的笑容,身体上不知何处竟传来阵阵难以名状的疼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第十七回寻亲不果路遇劫,冲冠一怒弃名将(上) 天启大军又行了十日,总算如期到了忠州。 忠州是个颇有意思的地方,它北接宁国的军事重地雍州,西北毗邻俄羌的最大部落可木拉塔,西南横着一座熊猫山隔开了梁国与天川国,是梁国的交通要塞,是从任意一个邻国进入梁国的必经之地。 依理说这样的地方是无需修建得太过繁华的,若一朝起了战事被敌人强占,那九衢三市、绣闼雕甍岂不都白白送与他人。偏梁国的老大们不信这个,将忠州建得二分明月不说,还允许别国商人到此通商,使得这原本孤寒的边境小城华丽富贵不输江左。 华丽富贵有之,危机隐患亦无处不在。偌大的一个忠州城,商人百姓入得,武人细作自然也入得,因而不仅忠州城外的长风县驻守着五万精兵,城内更有数不清的衙役捕快藏于人群之中,细究起来,只怕连建京来的禁军、亲兵都有。 梁国将忠州建成这样一座外面镀着金子内里藏着钢铁的各族融合大都会,无非为彰显三件事:其一,爷有的是钱财,破窑洞都能建成金屋子;其二,爷有的是气量,恩准尔等披发左衽的异族到爷的金屋来赚钱;其三,爷有的是兵力,纵这样一个兼收并蓄的开放之地也不会出一点乱子。 忠州商贸繁荣,想必上缴国库的税金也蔚为可观,然而它之于梁国的意义却不仅止于此。它更像一个符号,象征着梁国在诸国之中卓然的地位。偏俄羌军在忠州界里打劫商队,烧杀抢掠,这无疑是给梁国的脸面上泼屎泼尿,恩献帝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除非俄羌割地赔款,俄羌王跪下道歉,否则大梁与俄羌之战在所难免。只是梁国是由长风县直接攻入可木拉塔还是加入宁国与俄羌在白沙县的战役,尚没个说法。不仅身为天启军主帅的慕王说得皆是活话,连曜日凛都不曾给我任何指示,要我或左或右地引导慕王。 正逢眼下我还有些私事要办,便静候旨意吧。 晌午丞暄带着老朽木疙瘩和年轻的朽木疙瘩们与忠州驻地军汇合,整编队伍去了。我在军中算是文职,便没有跟去;倒是玉碗儿那小子暂被编入慕王的亲兵队,随着一道去了。 天不晴不阴的,我在营帐中看书也看不真切,索性出去碰碰运气看这融合四方的忠州城里有没有子凌的踪迹。 原想着和平日里跟着我的近卫们打声招呼再出去,不想他今日竟将近卫们都带了去,只留我与几个军医在营地中。我想着不过随性寻人,多不过一二个时辰,肯定比他们回来早,便不留话也没什么。 不多思量,我趁着天光尚早,进了忠州城。 西北风沙大,男女老少皮肤都有些粗糙,尤其是成了年的汉子们,没一个细肤光滑的了。你若在街上看见个细皮嫩肉的,必不是当地人。 咱们上京水土好,小爷哥儿两个自幼吃的是粳米与羊肉,自然比等闲的外地人瞧着还要干净些,想来若是子凌当真在此处出没过,也该有人记得。 他出事之处距铁锅儿养伤的白沙县不足百里,白沙县属雍州管辖,到长风县亦不过三百里,忠州城鱼龙混杂,他选在此处蛰伏养伤也未可知。 有了这个念头,我步子都比平时轻快了些。 指着自个的脸问旁人,你可曾见过一个跟我样貌一致的人,怕是会被当成失心疯送到官府,我自然得想些别的法子。 来到一家客栈,我与掌柜的问了声好,笑问,“掌柜的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在贵店住过的?” 掌柜将我打量了一番,不说记得也不说不急的,“公子这样的贵客老朽原应记得的,可近来生意太火客人太多,呵呵,贵客今日来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拿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柜上,推到他跟前,“掌柜的事忙,一日见得人比旁人一月见得都多,一时将小可忘了也是有的。然我近日丢了一张画像,找了多少地方遍寻不着,不知店里收拾客房时可有拾到的?原也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偏我那未过门的媳妇爱得没命似的,死活朝我要,这才寻到贵店来了。” 掌柜见了银子,又看我不像是来找事儿的,这才笑了,“若客人有东西落下,稀罕物件咱们都会暂存些日子的,不知公子丢的是个什么画像?” 我微赧,“说来怕您笑话,竟是我本人的画像,不然我那大字不识的媳妇爱个什么劲儿呢?” 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用袖子将碎银子盖住收走,道,“难怪,难怪。公子略等等,我将小二儿与婆子们尽数唤来,一一问过便知。” 我作揖,“有劳,有劳。” 小二儿与婆子们站了两排,一个个以各样目光打量着我,我一眼扫过去,便知他们皆对这张脸没有丝毫印象,自然,也不曾有人见过那凭空捏造出来的画像。 掌柜一脸遗憾,我千恩万谢。 败兴离开客栈,我叹了口气,又进了一家医馆。子凌被多人合围,若没有被俘,想必也受了伤,便是为躲避眼线不住客栈,也须得看看大夫吧。 医馆的老大夫头发已花白,闭着眼睛一手给患者诊脉,一手一下下捻着他那整齐的山羊胡。见等候的患者不多,我一不做二不休,使出了第二招。 狠狠掐了自己的面颊一下,生生逼出几滴泪来,我一个箭步冲到老大夫面前跪倒在地,隔着诊台拉住他捻胡须的手,哭号道,“恩公!请受小可一拜!当日小可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全凭恩公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小可方捡回一条命来,如今好了,小可不及拜见父母师长,头一个便来拜见恩公啊!” 我说得声情并茂,一张脸高高地仰着给那老大夫看,但凡他对子凌有一丝印象,也该立时认出我来。 然而老大夫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仔细看着那迷茫中竟还有几分……惊讶? 我又看坐在一旁的病患大姐,她竟以帕子掩着口鼻“噗嗤”一声笑了,不远处排队候诊的几个女子亦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我内心一阵凛意,该不会…… 果然,病患大姐强忍着笑开口道,“大兄弟,我看你走错门了吧,胡大夫是忠州城资格最老的妇科大夫,行医四十年从来只给婆娘们看病的。” 我定了定神,扶着诊台站起身,讪讪道,“我那时不是昏迷不醒么,也,也不知是哪个大夫给看的了……” 说罢,也不待一脸茫然的老大夫回过神来,便逃也似的奔出了医馆。 忠州最热闹的这一条街上客栈医馆都不少,我皆一一按着方才的法子试探过,竟没一个认得我这张脸的,可见子凌并没来过。 自然,再进别的医馆时我略收了收自个儿稍显浮夸的演技。 不觉间天色渐暗,再不回去丞暄怕是要心急了,然则大爷我折腾了一中午,水米未打牙这会子饿得很。虽胃口不佳,到底还要走回营地,我疾步走至路边的馍馍摊,要了两个肥瘦相间的腊汁肉夹馍。 贩馍馍的大叔将两面微焦的肉夹馍用油纸裹好,笑呵呵地递到我手中。我一手接过吃食,一手递出铜钱。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贼狠狠撞了我一下,顺势拽走了我掖在衣服中的荷包。铜钱哗啦啦散了一地,喷香烫手的馍馍也掉在地上,原本好好夹在馍馍中的腊汁肉散落在地沾上了尘土,看着教人很是惋惜。 正所谓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我气得顾不上其它,沿着那毛贼逃跑的方向便追了上去。敢偷大爷我的荷包,大爷我会偷银子时你小子怕是还不认得银子呢! 若论轻功,大爷在上京都有名号,还能让你这毛贼逃了?他逃至一条窄巷,我索性飞身上房,在房沿上疾行一阵超过了他,而后纵身一跃跳下房沿,正挡在他面前。 小贼转身要换个方向逃,我却一个跟斗翻过去,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看你往哪里逃!”我大喊一声,正气凛然。原以为会吓得那小贼就地交还赃物,不想那原本惊慌失措地小王八羔子竟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站直了身子阴狠一笑。 我背后亦传来一道阴寒的声音,“无处可逃的是你,尹子路。” 不妙,此人竟能叫出大爷的全名,看来是个老早就设计好的圈套,蓄谋已久,静待时机,只等天时地利人和便引我上钩。 既是算计好了要来擒我,硬拼我只怕并非他们对手,然若此时跳上房沿撒腿就逃,只怕大罗神仙也追不上我。 可我被人盯上算计了这一回,总不能不问清来着何人便仓皇逃窜吧。好歹也是尹家,不能把祖宗的脸丢得太干净不是? 我敛了敛肩上的头发,转过身去看我身后那人。他头上一顶水波纹麻布拧成的布帽子,身上一袭麻布袍子,腰上裹着一截虎皮,脚上还蹬着牛皮筒靴,典型的俄羌人扮相。 不过俄羌人皆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偏这位仁兄眉眼颇为平淡,只眼睛上的睫毛又密又翘,倒像是江南水乡长大的。 我收了手上的招式,背对着墙,望着左右这两人,问道,“两位是吃哪一碗饭的?不知小可何时得罪了两位,不妨说来听听,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俄羌扮相那个说,“并无误会,我等奉命行事,只取你性命而已。” 我后退半步,脚跟已顶着墙根儿,“奉命?奉何人之命?小可初到忠州不足一日,何以招来此等杀身之祸?” 那人又道,“那位没说,且我更无需知道。” 方才扮作毛贼那人忙道,“别跟他废话了,动手吧!那位不是早就说了此人巧舌如簧,千万莫着了他的道么?” 看来指使他们的人对我颇为了解,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作息行踪,竟在忠州城中将我引至深巷。也不知是早就在城中埋伏好了等我,还是一路从建京跟了来。 我踌躇之间,那两人已交换了眼神,抡着兵器向我招呼过来。我一个后仰几乎躺倒在地,才堪堪躲过了那两人的兵器。 说也奇怪,两人的衣着虽是俄羌的奇装异服,兵器却是中原人爱用的雁翎刀。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再次躲过两刀后,我心念乍掠,何以两人用的刀一模一样? 我不曾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想来此二人不该是什么门派的师兄弟,除此之外会用一样兵器的大约只有官宦人家的私兵了。看来他们并非俄羌人,只故意穿了俄羌衣裳来误导我罢了。 我分心过甚,一时疏忽了朝脖子上砍来的雁翎刀,此时再闪身为时已晚,圆润而锋利的刀刃滑过我的左胸。我虽一时不觉得疼,胸前的衣服却登时泛起一大片殷红,那人的刀尖上亦有一寸深的血迹。 我想跳上房沿逃命去,眼前却一阵阵发黑,房没上去,还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看敌人再度挥刀砍来,我竟还有闲心思量:这人既招招都下了杀手,又何故画蛇添足地将自己打扮成俄羌人,不嫌头上的麻布帽子碍事么? 明晃晃的刀身映着西北大日头的光亮,我的眼前却越来越暗,像是要死了一般。这样说似乎也不妥,我又不曾死过,如何知道人要死了该是个什么光景呢? 总之这一趟出来得不划算,子凌没有寻着,却将自己的小命交代了。天下奇冤啊天下奇冤,尹子路一生虽说不上行善积德却也绝谈不上恶贯满盈,怎么就要英年横死街头呢? 转念一想,死了也好,不是有个疯道士说我与子凌只能活一个么?我若死了,子凌便可无恙了吧? 也不知可是死前出现了幻觉,假俄羌人举着刀要砍我的手忽然软了下去,进而整个身子栽倒在地。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的脸阴沉得似是要滴水,天衣无缝的五官却依旧美得教我移不开视线。我吃力地抬起手,想隔着飘飘洒洒的斑驳日光描摹他侧脸的轮廓,却终究有些力不从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第十七回寻亲不果路遇劫,冲冠一怒弃名将(下) 一叶扁舟在浩渺无垠的水面上飘荡,我头枕着船舷躺在船中间晒太阳。刺眼的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我本能地抬手去挡,偏头看向船尾,却是许久不见的曜日凛。他坐在一块甲板上,脚蹬着船舷,卷曲的黑发被水面的风打得又湿又乱,微微下垂的剑眉星目透着几分颓然。 我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唤他,“殿下?” 他目色深沉地看着我,抬手指着船头,说,“子路,将那人,推下去。” 我心里一惊,似乎立时便猜到了船头的人是谁,却惊惶恐惧,不敢承认亦不敢回头。 “凛,我……” 曜日凛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只得艰难地转头看向船头,果然是丞暄穿着那身过于繁复厚重的亲王服制,负手站在船头。亲王服制分量极重,他又堪堪站在船头尖尖上的那一点地方,仿佛风再大一些便会将他卷入水中,更遑论此时有人在身后推他一把。 我抿着嘴朝曜日凛无声地摇头,凛眼中的失望与痛心鞭笞着我,他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我答不上来,亦下不去手,身后却仿佛有股邪风将我推到丞暄背后。望着那宽阔又单薄的背影,我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不待我说话,便像索命的厉鬼一般伸出手掏进我左胸跳动之处。 “啊!”我痛得一声大叫,将自己从诡异的梦靥中惊醒。 吃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人目若沉渊鼻似雪岭,随意一个蹙眉都美得教人心惊。瞧见这人好好地坐在床边,我立时明白了方才不过一场梦,我昏迷前在窄巷里看见的才是真实。 我的手被他捏了一下,而后听到那人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谓站在他身后的玉碗儿道,“去把大夫请来。” 玉碗儿果然又是双目红肿,我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才抽抽搭搭地迈着小碎步跑出去了。 “还请什么大夫,我想是已飞升九天了吧?”我试着开口说话,声音还算清楚。 丞暄又捏了我一回,“说什么混账话?” 我眨眨眼,“若非在九重天上,怎么一睁眼就瞧见这般好看的一位仙君呢?” 那位金子做的慕王殿下一怔,似是从没听过这样的荤话,竟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觉得好笑,不慎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了两声,他方回了神,似赧非赧地偏头笑了一阵,才道,“前两月还当我是地府的阎王,如今竟成了仙君,我看飞升的不是你,是本王。” 他极少这样笑,这一笑,当真美得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都觉词穷…… 大爷不曾见过仙子仙君,猜不出他们的美貌,然我只信他们断美不过此刻的丞暄。大爷我看愣了,一不留神竟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 这一咳牵动了左胸上的伤口,疼得我身子屈起几乎离了床榻后又重重摔将下去。 大夫正推门而入,见我这前仰后合的模样,忙连跌带摔地冲将上来,轻声道,“贵人快躺下,贵人快躺下!” 玉碗儿亦急匆匆跟上来,一声“爷”一声“祖宗”地叫唤。 待我躺好后,大夫边为我切脉边说,“刀口不浅,所幸并未伤及要害,然贵人体弱,一时失血过多,只怕须得好生将养些时日。平日里但需按着老夫开的方子一日两遍地服药即可,切记莫急着下地活动,冬日里地上凉,便在炕上把春天过完也无甚不可。” 我急道,“这如何使得?我是不能离了殿下的,虽不是什么大战,然而愈往西北条件愈是艰苦,殿下身边怎能少了伺候的人?” 丞暄却道,“不是还有广安么?再拨给他两个伶俐可靠的听他差遣,倒也容易。” “一时间到何处去寻伶俐可靠的人呢?殿下不必担心耽搁行程,明日你只管率军前往长风,只把玉碗儿留给我便是,我最多歇两日,便快马加鞭去追你们。” “不可不可!”大夫苦口婆心地劝道,“便是再急,十日之内也不可下地,一月之内以在城中静养为宜。” “大爷,你自幼身子骨便弱些,受了伤更逞不得强,大夫的话……你好歹听些。”玉碗儿看看我又看看大夫,虽不愿意我带伤赴前线,却怕说得太多乱了我的计划,因而只左右为难地低声劝了两句。 然则我并无什么算计,只不愿留在这里当窝囊废让慕王独自赴战场罢了。 有些话我不好当着大夫的面说,只得吃力地坐起来,谓那一脸苦相的大夫道,“小可有些话要单独向殿下禀报,您看……” 大夫立时会意,点点头道,“贵人的药约摸快要煎好了,老夫去瞅瞅。” 我抬眼看了看玉碗儿,“你也去吧,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有数。” 他们走了,我才谓丞暄道,“殿下的眼睛才好些,夜里若无人催着歇息,只怕又要挑灯熬夜,如此前些日子的医治岂不都付诸东流?” 丞暄大约颐指气使惯了,安抚别人的经验委实有限,思量了半晌才道,“我依你的劝告,自个儿着紧些便是。” 我依然觉得不妥,他是金窝里长大的,吃穿用度皆比他的皇帝老子还讲究,军中都是些粗人,怕是伺候不来。因道,“那也不够,平日里你爱喝的茶只怕军中都无人能烹,更别指望谁能知道你的忌口与偏好。” 说完我才发现,只因不曾将广顺带来,我已变得越来越像广顺了…… 丞暄似乎也深觉我婆妈,笑道,“军中原就艰苦,自然比不得在府里。” 我时刻不敢忘临行前福永与广顺的嘱托,苦口婆心道,“正因军中艰苦,我才更要仔细。一样样吃的穿的已与在府中相去甚远了,若是可使唤的人再不顺心顺手,更难受了。” 丞暄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翘着的嘴角一点点压平,眼中暖洋洋的笑意亦渐渐褪去。乌亮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只觉呼吸都变得柔软缓慢了,他问我,“你在曜日凛身边时,亦是这般事无巨细,体察入微么?”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呆头鹅一般望着他。说到底,我不在凛身边已多年了,给他侍读那些年虽成日混在一处,然到底年幼无知,懂得什么“事无巨细、体察入微”,不过一处读书打闹罢了。 凛如今有什么习惯,爱什么恨什么,最了解的人应当是子凌。偏我还就是用来糊弄梁国人的那个赝品子凌,按理此时该大言不惭地应承下来,方不辱昆仑宫一等侍卫之职。 然面对着此刻的丞暄,我却死活不愿编那些瞎话出来。我只想与他说,天下之大,我唯独对你这样。 所幸尹子路尚未丧心病狂,终是没有将这混账话说出口。 我笑了笑,淡道,“大宁是马背上的民族,太子骨血里带着祖宗们放逐草原时的不羁,饮食起居不比殿下如此讲究,一应细碎小事皆无需我们惦记。倒是殿下,自幼金贵,喜好的茶温我都是反复练习,错了多少次才记住的,如今若忽然换了旁人,岂能习惯?且殿下作息与常人不同,除我之外,一时也不好找个夜里能在一旁伺候茶水笔墨的。” 慕王瞥了我一眼, “你还真当本王留你在帐中是为夜里端茶倒水?”随即冷冷一笑,“安知你这一刀是何人砍的?” 我心中一凉,“你已知道了?是谁要对我下死手?” “从建京一启程我便得到消息,梅让意欲在去西北的路上暗中将你铲除。” 我在建京时连梅让的面都不曾见过,他何以仇视我至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你将我放在内帐是防着那些人将我在外帐不声不响地杀了?只因我是宁国来的他们便这般容不下?” 丞暄挑眉看我,“‘只’?这一条便足以让梅家人视你为跗骨之蛆,偏你还是丞昭送来的。梅家牺牲了最好的一个女儿,才生了我这么个亲王出来,被寄予何种期望可以想见。若被你这异族的侍卫迷惑了去,岂不功亏一篑?” “迷惑?我何时曾迷惑于你?”我怒从中来,分明是夏丞暄这小白脸时时刻刻在迷惑本大爷! 他捏了捏我的下巴,戏谑道,“你如何知道本王不曾为你所惑?” 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渐渐凑近我,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里,我看见自己怔怔的模样。海棠花瓣一般颜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我的面颊上,“你这泼皮现老老实实地坐在这,一副‘愿君多采撷’的妩媚相,不是诱惑是什么?” 我盯着他的嘴唇,只听见了他的一串话,却一个字都不曾记得不曾理解,心里只想着幼时曾读过的一句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我没有……” 话不曾说完,那张被我盯着看了许久的胭脂唇便撞在我干得脱皮的嘴上。这厮脾气心性硬得像淬了毒的金刚,嘴唇却绵软柔滑得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细尝起来竟还有丝丝甜意…… 我的上唇被他整齐且锋利的牙齿撞得生疼,又被他湿热且有些笨拙的舌头来回抚慰了几遍,小腹、颈窝、耳根各处登时泛起一阵暖流传至四体百骸。 我靠在床架上,被那唇舌搅得头昏脑涨,总觉得似乎忘了什么要紧事。 且慢! 绵软柔滑得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的下唇?!湿热且有些笨拙的舌头?! 丞暄的下唇?!丞暄的舌头?! 丞暄的下唇在我口中?!舌头□□我的上唇?! 我与梁国的慕王夏丞暄在唇舌纠缠?! 我一个激灵,上下牙便用力咬合了一下。 “唔”,嘴唇与舌头的主人闷哼一声,从我口中退了出来。 我的脸微微发热,他的眼角与两腮亦泛着绯红,嘴角处赫然印着大爷我的牙印。 他胸口一起一伏的,慢慢坐回床边的圆凳上。我望着他难得一见的温和模样与嘴角清浅的血迹,鬼使神差道,“殿,殿下莫怪。我,我虽常在秦楼楚馆流连,却也只是场面上厉害,实则……实则不谙此道。” 慕王脸上的红还未褪去,他闻言抬头看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本王,你伤口可还疼么?” 我摇摇头,屋里便又静得只闻我尴尬的呼吸声。 “殿下常留宿些戏子小倌,如何今日假戏真做,好上我这一口了?不觉青菜豆腐般寡淡无味么?”我原也没有旁的意思,只白说说而已,话一出口才听出一股酸味。 他未置可否,只微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望着我时,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伤你那人已被我的亲兵当场处决,另一个与梅让以及所有参与策划此事的人皆已关押,明日由忠州刺史开堂审案,一旦坐实,不必上报复核,即刻问斩。” 我被他唬了一跳,“可有证据证实是梅让主使,纵真有,也斩不得。且不说你战前斩杀副帅,梅让可是你亲表哥,你若因我之事对他痛下杀手,天下人不仅不赞你大义灭亲,还会污你色令智昏六亲不认。你更如何与你的外祖与舅舅交待?” 他冷道,“他们并不需我的交待,况我那日命他护卫你的安全已是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既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便莫怪我战前斩将了。须知军中最重命令,不杀他以儆效尤,往后犯上作乱之人只怕更没了顾忌。” 我不想被梅家人弄死,亦不想四面树敌落人话柄,因而反劝起他来,“梅让意图害我性命,依理我比殿下恨他恨得深,然他要杀我之事与忤逆殿下实则是两回事。殿下前头也说了,梅家所有的宝都押在你身上,容不得一丝纰漏。偏你要做戏扮汉哀帝,我家殿下当不当真暂且不论,梅家人约摸是当真了。无暇美玉的摆件上落了泡鸟屎他们如何看得下去,自然义不容辞地要将我这鸟屎抹杀了。” 慕王挑挑眉,“我竟不知芳满先生是宰相的肚量。” 晓之以理后,我又动之以情道,“殿下愿为我做主,大义灭亲,子路感激涕零。然则事有轻重缓急,子路不敢以私乱公,给殿下添麻烦,给天启军添麻烦,给大梁添麻烦。殿下施些蒲鞭之罚以示警告便罢了,想他也不敢再忤逆于你。” “正因事有轻重缓急我才不得不战前斩将。”他说罢,竟抬手去解我的里衣,皇子们自个儿更衣尚有几个中人宫女伺候,更别说替别人更衣,自然解得尤为吃力。 终于将纽扣与抽绳都解开,冰凉的指尖滑过我的锁骨、肩头,他尽量避让开我的伤口,将里衣缓缓脱下来。一层层白色的棉纱下裹着的伤口仍透着殷红的血迹,想来伤口是不小。 “自个儿低头瞧瞧你的伤,正伤在要害,若是刀再砍深一寸……”慕王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他深吸了一口气,未再说下去。 在他身边时候长了,我也渐渐学会了体察颜色,知道此时不宜再啰嗦。可梅让若真因我而死,这狐媚惑主、扰乱军心的黑锅我便背定了、坐实了,风头过后梅家人会如何对付我暂且不提,凛听到风声会作何感想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第十八回郡王千里念旧友,侍从忠州结新朋(上) 丞暄终是将我抛下,独自率军奔赴大梁与俄羌的边境。可木拉塔是俄羌最大的部落,拥有整个俄羌武力最强的军队。族长的女儿乃是现今俄羌王后,兵力由老族长伊斯与王后的嫡子阿希伦共同支配。 年轻且野心勃勃的阿希伦带走了大部分兵力至雍州攻城,与大宁的战事日渐胶着。也不知是阿希伦急功近利想一口吃个胖子,还是他的异母兄弟们暗算于他,局势如一张拉满的弓一般紧张之时,竟有俄羌军袭击了大梁在边境的商队。无疑给了梁国趁火打劫趁乱参战一个极好的借口,丞暄此时带兵攻打可木拉塔,简直有如烧红的铁锹拍鸡蛋,拍完就能直接吃了。 虽则是一场便宜仗,他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摸着黑走了也忒凉薄了些,万幸这一回他不曾将玉碗儿带走,还能有人在我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时告诉我,“大爷,殿下天不亮就拔营了,这会子估摸着已过了长风县了。他昨夜嘱咐我跟您说,安心在忠州府衙养伤,不出一月殿下便凯旋而归了。” 我泄气地看着玉碗儿,“他走时你怎么不叫醒我?” 玉碗儿竖着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确认隔墙无耳后,方在我床下的脚榻上盘腿坐下,轻声道,“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让叫醒大爷的,出发前在你床边坐了好一会子才走的。大爷你是不曾看见殿下望着你的那眼神儿,啧啧,就跟铜盆儿看肉包子似的。” 我斜了他一眼,“你说谁是肉包子?” 玉碗儿丝毫不把大爷我的怒意当回事,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也是,殿下当时并没有那般垂涎欲滴……”他垂头想了想,又扬起脸来歪着头谓我道,“反正他肯定是极待见你便是了。” 我瞥了他一眼,复又将眼睛闭上靠在床架上养神,最近需我烦神的事还不少。自受伤后我便在这忠州府衙住着,大约已三两日,忠州府刺史便再不懂人情世故,想也会来探望,也不知可曾知会玉碗儿了;梅让一案开堂在即,梅家人可会派人来疏通关系;若痊愈得快,十日之后去追丞暄也不难,可会给他添乱? 虽都是紧要事,我却忍不住开口向玉碗儿问了一件最不相干的,“他临走前来看我时,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玉碗儿咧嘴一笑,眼中的笑意又贼又贱,“那似水似火的……玉碗儿可学不来,还是等殿下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我恼羞成怒脸上很挂不住,朝他脑门拍了一下,“小兔崽子,还嘲笑起你爷来了。”二人笑闹了一阵,我又问他,“我养伤这两日,你可去拜见过忠州刺史了?到底是在人家的府衙住着,虽则有丞暄的脸面在这摆着,咱们也得懂事些。。” 玉碗儿道,“殿下还在时,刺史刘大人来拜见过一回,殿下说您身子弱,没让他进来,他便在门外行了礼退下了。这两日也不曾来打扰,只日日差人送些补品。” 以丞暄的身份地位,自然如何趾高气扬都不稀奇,可我在这府衙中平白住着,却断不想假他的虎威。“我一个随从独占一个大好的园子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主人家日日供着补品来拜我,说着也忒不像了。咱们手中可还有什么好东西能送人的?” 玉碗儿道,“听说刘刺史为人正直,只对家中独子过于宠溺。偏他那儿子嗜酒如命,咱们库里还有两小坛子二十年陈的冬酿花雕,要不……” 我摇摇头,“我在这院子住着,自然没少听那败家子儿的笑话,酗酒终是伤身损志之事。他原就日日泡在酒坛子里,我再投其所好,岂不是害他?” 玉碗儿点点头,随后又皱眉道,“咱轻车简行,带的家当不多,依大爷的意思,送什么好呢?” 一路都是行军打仗,需要送礼处倒也不多,我索性选了样好的。“去把我从建京带的东珠拿两颗出来,包得仔细漂亮些与他送去,聊表心意吧。就说我伤着不便行动,待好了再去亲自致谢。” 玉碗儿行事利索,这事自然不多时便办妥了。 几日后,外边喊话说刘大人求见。我原以为他是想着我能起身了,特来谢那两颗东珠的,便教玉碗儿打开了秋实园层层大门迎他。不想他竟是领人过来探望我的,我靠在床架上不曾起身,远远地看见一着官服的中年引着风尘仆仆的两男两女进屋。 待他们走近了我才认出那四人中为首的一个。 我实在意外,盯着他看了许久,反复确认不曾看错之后才问,“贵和,你怎么来了?你们殿下呢?”此人正是襄德郡王丞昀的亲兵队长,贵和。 贵和不像广顺那般自来熟,却也不像广安总是一脸别人欠他二百吊似的苦大仇深,大约是耳濡目染其主之故,贵和虽是个武人,待人接物都谦和有礼。 他向我行了礼,方道,“尹公子安好,卑职是奉我家殿下之命,从府中带了两名婢子一名大夫前来忠州照料公子的。殿下听说公子受伤,痛心疾首,甚为担忧,然而京中的亲王、郡王、皇子无令不得出京,殿下只得派卑职向公子表达心意。” 广顺说过,亲兵是不轻易远离自个儿主子的,丞昀一听闻我受伤,竟将襄德王府的亲兵头子派来了。尹子路何德何能,交了他这般挚友。 刺史刘大人呵呵笑道,“贵和大人回京后还请转告殿下,下官必定举全州全府之力全力伺候尹先生,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贵和欠了欠身,“大人言重了,殿下派专人来照料尹公子不仅并非信不过忠州府,恰为不愿过多叨扰府上。补品我等已从王府带来了,药材也备得足够,不会多惊扰大人,只劳烦大人在尹公子住的园子里安排三间空房即可。” 贵和意思很明显,对地方官的谄媚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却又不会令人觉得他居高临下。三言两语送走了刘刺史,贵和又一一朝我介绍,“这位是王府的余太医,以前在宫里当差的;贵琴贵娴是跟了殿下四五年的,手脚麻利做事勤恳,尹公子有事尽可吩咐。” 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过一点皮外伤,怎值得殿下如此挂心?折腾几位走这一遭不说,还牵扯了这些人力物力。两位姐姐想是一向贴身伺候殿下的,现忽然离了你们,也不知他习不习惯;还有贵和,你是襄德王府亲兵队长,一走两三千里,若府中有个什么事,谁来照应呢?” 贵和也不多做解释,只谦恭地笑笑,请余太医来为我诊脉。 余太医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一下就摸出来我脉象中的异常,“公子这脉象哪像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三四岁的的孩童只怕也比这脉息强劲些,气血上的不足想是自幼便有的。所受刀伤虽不深,然兵刃到底带着寒气煞气,公子受伤失血致寒气煞气侵体,中了风邪。又兼气血两亏,眼下仅治刀伤是远远不足的,还得加几味固本培元的药材。” 听闻这余太医说得句句在理,我想他的话大约更可靠些,因问道,“依余太医高见,小可至少还需休养多少时日。您或许不知,我随军出征西北,职责所在并非这忠州府衙里的一方病床。” 余太医捋着胡须笑了笑,眉眼间一派了然,“老朽少时曾在军营中任军医之职,有些兵士受伤后央我慢些医治,以图拖延些时日再上战场;亦有些兵士隐瞒伤情,拼死也要重返战场。后者自然是精忠报国的好兵,日后有所作为的不在少数,然老朽却更偏爱前者,公子可知是何故?” 我接过他的话,答道,“小可不知,还请余太医指点。” 他正色道,“因为他们至少活了下来,那些精忠报国的好兵,确有许多立下汗马功劳青史留名的,然而余下的那些呢?只怕皆已血洒边疆了。老朽不善言辞,言谈话语间或有冒犯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然而既为医者,有些话不得不说,公子身子底子如何,自个儿自然比我清楚,若在病愈前强行离开,只怕会坐下病根。” 贵和也道,“尹公子便是看殿下的面也该听余太医的医嘱,多将息些时日。说句不吉利的,原是不打紧的伤,若因休养不善又反复了,岂不可惜?殿下远在京中,不能亲往,若是长久都不曾收到公子身子无恙的消息,又要心急如焚了。” 原只是两句客套话,不知怎的,套用在丞昀身上竟让我双颊有股怪异的微麻感。除我之外的几人皆面色如常,我只好轻咳了两声以掩尴尬,“咳咳,让殿下费心了。你们的起居之处可安排好了,住多少时日?” 贵和道,“殿下命卑职等伺候至尹公子痊愈再做回程打算,若天启大军班师回朝之日公子尚未康复,卑职等便随大军一同回上京,路上依旧照顾公子。” 我急道,“这可使不得,几位先在忠州歇息数日,待下月春暖花开便启程回上京吧。殿下的心意我很感念,然我身子好得快,不必劳烦这么□□番伺候。你们能来,玉碗儿自然轻松不少,可日子若长了了,他要疑心我嫌弃他不中用了。” 玉碗儿站在一旁,适时地嘿嘿笑了两声以示配合。 贵和还要开口,我却抢先道,“且我适才与余太医也说了,虽不能上前线,我却也不是来边疆养病的。慕王殿下焉是省油的?他此番出行只带了两个近侍,我伤了这数日,一直是广安一人独自伺候,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待我好得差不多了,自然还得去与他搭伙计,一同伺候殿下。” 贵和似乎还欲反驳,然大约是想起了那跋扈无礼的慕王,竟勉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此后,我便多了贵琴贵娴两个婢子伺候,余太医亦日日来为我诊脉,指点我服药。贵和是个武人,平时虽不来,每日或一早或一晚,总要来看过我才算。 贵娴祖上是南方人,煲得一手好汤。拜她每日一盅的药膳汤所赐,我体力恢复得比往常快上许多。偶尔气喘得急了,胸口虽仍有些闷痛,下地行走已无碍了。那日房中没有旁人,我竟独自围着圆桌绕了三圈,事后自然是累出一身虚汗,心里却极快慰,想来不出十日便可去寻丞暄了。 强自坚持了几日,我总算是能走出房门。离我卧房最近的景致是秋实园里的一处暖亭,传说是上任刺史在任时修建的,因他曾是江左名士,修的暖亭也风雅别致。一半在池中,一半在陆上;半围封闭,半围敞开;背靠围墙能御风,面临池塘可观景。我便走走歇歇的撑到了那精妙的暖亭处。 不想里头已有一男一女,男子身着灰色棉袍,披头散发地坐在现摆的小案前,却瞧着有几分文人名士的气度;女子一身花里胡哨金光闪闪的异族盛装,立在男子背后躬身为他斟酒。 这难道便是刘大人那不长进独子和他的……姬妾?倒不曾听说他还有个俄羌的小妾,照理说我不曾正式与刘家公子见过面,他又带着女眷,我理应回避;可这秋实园到底是刘刺史留给慕王的,他不得擅闯。这些倒也都不打紧,只是我这身子撑着走到此处已是勉为其难,不歇个一盏茶的工夫怕是回不去。 我正进退两难间,疑似刘家公子的男子起身对我笑道,“贵人既来了,何不与小生共饮一杯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第十八回郡王千里念旧友,侍从忠州结新朋(下) 我这才见他手里还举着酒壶,那必是刘家公子无疑了。我俯身长揖,浅笑道,“公子既有佳人相伴,小可便不打扰了。况我有伤在身,不宜饮酒,咱们不如留待下次相聚。” 刘家公子晃了晃,似是有些醉意,“相请不如偶遇,我岁余不曾来过这亭子了,京中的贵人更是极难得到忠州这穷乡僻壤来一回,如此都能遇上,不是缘分是什么?”说罢,又谓他的俄羌小妾道,“骊姬,还不快扶贵人到暖亭安坐?” 眼瞧着婀娜多姿的骊姬款款而来,大爷我盛情难却,只得坐到了他的对面。“在府上叨扰多日却不曾拜会刺史公子,当真失敬。小可尹子路乃慕王殿下府中的清客,此次殿下远征,原是跟来侍奉左右的。不想竟在路上意外受伤,承蒙令尊刘大人照拂,恩准我留在府上养伤。” 刘公子笑道,“小生听闻贵人是宁国人,信马草原,大碗喝酒的民族,怎么到了江南也学了满腹繁文缛节的客气呢?” 他倒是敢说话,我却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这个话头。不待我开口,刘公子又自顾自道,“小生姓刘名沣字春水,旁人都爱在背地里唤我‘疯子’,贵人只管捡个喜欢的唤来便是。” 我道,“春水兄不拘小节,想来是个洒脱人,小可既羡慕又佩服。然长幼有序,小可如何直呼兄台的绰号?” 刘春水哂然一笑,“现如今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阴诡盛行,宵小当道,还管什么长幼有序呢?” 乖乖隆地咚! 这位刘公子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自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光天化日的就敢这般妄议朝政!也不怕被哪个有心之人听了去,轻则落人口实,重则连累他老子脱了这身官服。 不过,撇开我与他的立场之别不谈,我倒真有些欣赏这位疯疯癫癫的刘公子。昔年我一直领个闲职在家不务正业,正因看不惯朝中勾心斗角那些腌臜行径。元老与元老斗,新贵与新贵斗,元老与新贵斗,朝野上下简直乱成一锅粥,比冯老二的姨太太们争宠还不顾体面。 那几年大宁科举初兴,朝廷开科取士,一茬一茬选上来的进士却都不合曜日凛的意。他几次明示暗示要抬我担个实职要职,皆被我装傻充愣躲过了。 我忙劝道,“春水兄慎言啊!虽则我不会多话,嫂夫人亦非外人,隔墙有耳难防啊!” 刘春水却浑不在意,“这有什么的,都说我是个疯子了,自然少不了说些疯言疯语,否则岂不枉负了这诨名儿?” 我在心中替他捏了把汗,得亏他老子是个地方大员,在这忠州地界儿上无人敢惹。若是等闲的秀才,谁管你疯不疯,必是要抓起来关进牢里的。届时再要说这等浑话,也只能给狱友和狱卒听了。 刘春水见我满面尴尬,便谓他的姬妾道,“骊姬,你去再取个杯子来,我要与贵人同饮。”似是怕她不明白汉话,特举起自己的酒杯给她看,骊姬这才点点头去了。 我借机岔开话题道,“春水兄既盛情相邀子路同饮,便也莫‘贵人长贵人短’了,你我何如兄弟相称?” 刘春水朗声笑道,“贤弟所言甚合我意!我原想着你是慕王殿下跟前的红人,总有些架子的,今日一见方知此前的猜测当真毫无根据,贤弟竟是个爽快人!” 我谦逊地笑道,“早前在京中也不过是陪慕王殿下解闷儿的,如今行军在外,更只如个杂役一般了。原就是无名小卒,哪里有什么架子可摆?倒是春水兄,虽贵为刺史公子,却似乎寄情山水多些,可曾考取了功名不曾?” 刘春水端起酒杯,似有一饮而尽之势,苦笑一声后竟又搁下。“刘家世代为官,愚兄少时自有蟾宫折桂之心、拖青纡紫之志,父亲见我颇有几分机灵,便也爱带我四处走动,以图结交权贵。我那时一门心思都在仕途上,倒也不负众望,院试之后,又连中两元。会试那年,时年十七。” 我一怔,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言谈间我虽听出这刘家公子颇有几分才华,却不知他竟中过会元。莘莘学子万万千,会元可是三年才出一人。我迫不及待地又问,“而后呢?” 刘春水半嘲半苦,“而后我却未参加殿试,是以世人都道,刘春水不是病死了便是疯了。大好的前程搁在面前不要,想必是不好了。” “春水兄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摇头,“并不曾,不过是前程渐渐明朗后,过早地见了官场中人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与之为伍恐有违初心,与其随俗沉浮,我毋宁将浮名换作浅吟低唱。”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衣卿相!”我不禁由衷赞叹。好一个令人羡慕的白衣卿相,若不是时势所逼,谁不想如刘春水这般洁身自好呢? 他先是挑挑眉毛,随后便又释然,笑道,“贤弟果然不同于常人。此事过去已有十年,期间偶有知情者。知我者为我扼腕叹息,恐我是一时冲动,大了后悔;不知我者谓我自命清高,笑我年轻没有见识,自甘堕落。唯有你,唯有你……” 他未再说下去,骊姬已取了酒杯回来。 刘春水亲自为我斟满,道,“来,贤弟,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敬你!” 我不待他说完,便仰首饮尽,“先干为敬!是我该敬春水兄。”他尚礼乐,恨阴诡,偏我是个满口诡舌诡言的阴诡之士,这一杯知己酒,教我如何担当得起? 刘春水若有所思,却又不甚在乎,满饮手中一杯。 几杯酒下肚,我道,“春水兄若真有绰号,也该唤作‘酒神’或是‘酒圣’。这酒虽烈,却有股说不出的醇香。我自命纨绔,尝遍世间好酒,却不知人间竟有此佳酿。” 刘春水哈哈大笑,“愚兄别无长物,唯有所藏美酒聊可自得,供你我痛饮三月尚绰绰有余。” 我头脑发胀,似是有些醉意,“痛饮三月,小弟愿意奉陪;‘知己’二字,小弟却愧不敢当。”我一个潜伏在梁国,随时准备行阴诡之术的晦暗之人,如何配给磊落坦荡如斯的刘沣做知己? “贤弟这是哪里话……”刘春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听得不甚清晰。大抵是他的好酒太烈,我又带着伤,是以这般不胜酒力,竟……竟只饮过这几杯便不知所云了。 再一睁眼,万幸,仍是白天。 玉碗儿少不了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大爷还说要赶着去伺候殿下呢,亏得还是您自个儿说的。可是喝了酒在亭子里醉得人事不知算怎么回事呢,焉知自个儿还是带着伤的身子呢?若身子好着,岂不是要醉倒在街上了?若不是赶巧了我去寻你,你与那刘家公子不定在桌上趴多会子呢?” 我理亏自然气弱,“倒不至于,刘公子的姬妾不是在么。” “还说呢,刘公子身边那是个什么妾,自个儿爷们儿睡着了也不管管,待她唤了人来,你二人早吹风吹得着凉了!” 玉碗儿说得倒也有理,那骊姬瞧着确实欠了几分体贴,我只得换了条路,“横竖我已回来了,你也不必再担心了,不过多睡了两个时辰,也无甚要紧的。纵不睡,我还嫌白日太长待着无聊呢。” 玉碗儿吼道,“多睡了两个时辰?我的祖宗,你可知现什么时辰了?!你睡了一日一夜!虽则余太医给您诊了脉说无碍,然若今日午时再不醒,只怕刘刺史便要修书给殿下请罪了。” 我听得头疼,便求着他去厨房给我寻小米粥去了。 待用过小米粥,已是午后,原想着亲自去问问刘春水如何了,不想身子始终不爽,连歇了几日仍不曾大好。大抵与此前的刀伤尚未好利索有关,想到这一层,我不禁自责:明知自个儿的身子是什么样,喝起酒来却不知节制。若再不好,岂不又要迟些日子才能去前线? 刘春水自更不必说了,那身子日日泡在酒里似的,每回见他都是醉熏熏的。倒难为了他那新纳的姬妾,听说她原是小门户家的女儿,因而未曾学过汉话,也不机灵,伺候起她的醉鬼官人来比常人还累上几分,自然,这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话了。 且说远在可木拉塔的天启军,竟不多日便传来大捷的消息。慕王破格提拔了沉寂多年的中郎将为副帅,初时虽有些世家子弟嫌他出身太低,对他贸然担此重任颇有微词。然待吕将军率领将士们如破竹之势从边境一路杀到可木拉塔内城门外时,旁人便都只赞慕王用兵如神知人善任了。 兵临城下的梁国军队现已将可木拉塔城层层围住,两方各派了几位将领在城门□□涉,或战或降只看这几日了。 若降,俄羌自然要割地赔款,但可木拉塔部落的内城可保安宁;若战,则是梁国将俄羌打到割地赔款,可木拉塔城内少说也要来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拘怎么看,梁国都占全了里子与面子。 然除却这一条条的喜讯捷报外,我还收到了一封广安指名由我亲启的信。说是信,不过一张三两行字的纸条而已,叠得不太整齐却用信封封得严严实实。偏这两行字与我而言,比那叠了八折的烫金描纹大红纸的捷报重要得多。 “殿下为烛火烫伤,兼且拒服每日调养之药。” 乍一看并无什么大事,不过读书时被烛火烫着了,耍性子不肯服药也稀松平常不是头一遭了。若广顺因此修书于我,倒也不至让我太挂心,他惯是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的。然若是广安寻到我头上了,此事便需另当别论,能让这淡漠性子的男人求助于他人,只怕事情非同小可。 为烛火烫伤……难道是他的眼睛没好透,一时又看不见了?想到这一层,我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打算连玉碗儿都不带,连夜便策马去可木拉塔的。然我身子如今这样,孤身出行时万一倒了,只怕靠自个儿的力气是爬不起来,还是带个人稳妥些。 于是翌日清晨,我给忠州刺史与贵和各留了一封信,说建京来了秘密军情,需由我快马加鞭给慕王送去,也不顾他们会否多想,便与玉碗儿共乘一骑,踏着晨霜奔赴了可木拉塔。 从忠州到可木拉塔城,我与玉碗儿中途换了两次马,总算是在第二日夤夜来临时赶到了可木拉塔内城门外天启军的驻营。 头一次换马时,我已累得爬不上马了;及至军营栅栏门外,玉碗儿弗一下马我便跟着栽下去了。万幸玉碗儿与门口的几个守卫都尚算伶俐,不知是哪个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大爷我的后脑勺,否则这一下栽下去,我大约便可殉了他们大梁了。 后背上的虚汗已将棉袍子浸透了,再经冷冽的寒风一路吹来,如一块冰坨子贴在我的皮肉上一般。我冷得一阵阵发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只听得玉碗儿在一旁扯破了喉咙地喊,“快!快将大爷抬进去!你,你去请殿下;还有你,你去请大夫!你去准备一桶热水给大爷沐浴!快快快!动作都麻利些!” 啧,玉碗儿这孩子一向这般机灵,知道大爷我心里惦记着什么。 不点就透。 两个壮实的小伙子很快将我抬到一营帐中躺下,恍惚间我似乎还听到广安的声音。勉强睁开双眼,正是那淡漠的男人若有所思的脸,我吃力地看了看四周,营帐内装饰得颇华丽,那两个无知的孩子竟将我抬到了丞暄帐中不成?既如此,丞暄呢,这深更半夜的怎不在帐中? 广安似是叹了口气,眼中也仿佛藏着百样情绪,然我实在累得分不出精神琢磨这些。 他轻声道,“不想竟当真来了。且略歇歇吧,殿下在与派去议和的将领议事呢,已派人去请了,这会子正赶来。” 我眨了眨眼睛,算是点头。 外面熙熙攘攘一阵骚动声,我知道是他来了。也不知可是又冷又累已耳鸣眼花了,总觉那人进来的脚步声比平时略急略重,斗篷被甩得猎猎作响。 倏然间,一只手抓在我发抖的手臂上,大约是棉袍子太凉了,我竟觉那手隔着棉袍有微微的暖意传来。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急切中带着些许问责的意味,似乎还有些旁的情绪我难以分辨。 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见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心里一块石头堪堪落地。还好,他这会子眼睛瞧着是无碍的。 平日里冰雕一般的面孔此刻竟仿佛闪着焦躁的火花,自然也许是我眼冒金星看差了......他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低咒道,“怎么烫成这样,大夫呢?!” 勉强将已粘在一起的两瓣嘴唇分开,我想再亲口问他一回眼疾如何了,却不待发出一丝声音,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第十九回慕王战胡虏告捷,芳满捧痴情破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睡梦中听得有人唤我,一会子“先生”,一会子“大爷”,一会子“芳满”的,乱哄哄的,闹得我的头更昏更疼了。 一熟悉的声音道,“你们把他扶起来,本王亲自喂他。” 又有人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一大爷又吐了,岂不脏了殿下的衣裳,还是我来吧。” 这似乎是玉碗儿。 “无碍,眼下顾不得这些。” 旁边几人果然将我七手八脚地扶起来,我身子被折得难受,霎时间又是一身冷汗。 我咬着牙睁开眼,丞暄正揪着自个儿的锦缎袖子欲擦去我额上的虚汗。我又去看他的手,左手已用纱布裹得严实整齐,想必正是他烫伤的那只手。 “殿下”我声音虽哑得不成样,却总算能够发声。 丞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深陷的眼窝与黑亮的眸子与他白皙的脸色对比鲜明,他问,“今晨我已服过药了,你可是为这个来的?” 我没答他的话,只问,“现什么时辰了?” 他垂下眸子想了想,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自言自语道,“阴天了” 玉碗儿弯下腰在一旁与我二人轻声道,“殿下,大爷,已过未时,殿下在大爷床前守了一整天,午膳都没用,哪里还顾得上是什么时辰。” 我看着这人安安静静守着我的温和模样,想着他竟就这么守了一日等了一日,心里仿佛注满了半开的水,又暖又麻。渐渐地,那水满得我一颗心已盛不下,奇异美妙的感觉传至四体百骸。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那不能称为亲吻的触碰,耳朵微微发烧。我低着头不去看他,只道,“殿下又不用膳了,好容易肯服药,又不肯用膳了。” 他依然是方才的姿势,动也不曾动一下,“累就安生歇着,不必操心我。” 我见屋里伺候的人不少,不便说话,便强撑了一口气谓玉碗儿道,“你也辛苦了,我并无大碍,带大伙儿下去歇息吧。请广安给殿下送一份午膳到帐中,旁人无吩咐不必过来。” 玉碗儿依言带走了一众大夫与杂役,帐中只余下我与丞暄二人,我忙问他,“怎么烫着手了呢?可是眼疾复发看不清烛火了?”话说得太急,问完我竟有些气短,连喘了几下,额角又冒了薄汗。 丞暄淡笑着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不过夜里看书时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扑倒了烛台,这才烫着了。方觉得疼便醒了,因此并未伤得很重。大夫们小题大做,包扎得如同手掌断了一般。” 倦意从头顶一阵阵压下来,我一回回睁开眼又一回回不支地闭上,“我在你帐中也不是住了一日两日了,这话骗骗旁人也便罢了,你打量我是三岁孩童么?” 红艳艳的嘴角微微勾起,他捏了捏我尚没什么胡须的下巴,“开口便是你啊我的,你倒说得很顺溜。” 我这才想起对着大梁的亲王,自个儿委实没规矩了些,正要谢罪,却听得他道,“不必更正,我听着也很顺耳。” 长在我心口上那条尾巴似乎得意地摇了摇,我面上却强装老实,“殿下就是殿下,子路不能坏了规矩。” 他挑挑眉,“既如此,那便立个规矩吧,日后你不必行大礼、不必尊称,言谈举止但求自在即可。” 我问,“怎么个自在法?” 他想了想,“你在宫外长大,你与宫外的人如何相处便与我如何相处吧。”说罢,他似乎觉得这法子很新奇,不觉间竟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走到圆桌前端起一白瓷碗,饶有兴味地问我,“若是在宫外,旁人该如何劝你服药?” 照他老人家这意思,人只分为两种,宫内人与宫外人么?我哭笑不得,“在宫外也要看是何人问我?我爹的问法自然玉碗儿他们的问法不同。” 他道,“然我既非你爹也非你的随从。” 他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身边之人除了他怕的便是怕他的,兄弟同袍间亦是尔虞我诈多,肝胆相照少,恐是当真鲜有以诚待他的。思及此处,大爷的心脏跳着都气力不足了。 所幸我与他说了这会子话,精神竟好了许多,能将灌了铅一般的胳膊抬起了。我伸手去接那碗药,微笑道,“给我吧,我自个儿能喝。” 他依言将药碗递给我,我一口气咕咚咚喝了下去。 他道,“你慢些,适才在睡梦中给你喂药时,吐了两回。” 我竟毫不记得,不免奇道,“我怎么全然不知?” 他道,“想是累着了,睡得极昏沉。广安也是,我不过有些心绪不宁,他竟擅自将你这伤患找来,白教你受累了。折腾这一遭,只怕又要多躺上一两月。” “在军营中是躺着,在忠州府亦是躺着,我倒情愿躺得离战场近些。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活不好,却也死不了。殿下却是怎么说呢,当真只因不慎碰翻了烛台,还是”我迟疑了片刻,才问,“又看不见了?” 丞暄安静地看着我,他近来有些不同,虽仍是一张看不出喜怒的脸,顾盼之间除却那冷艳的风情外,竟还时不时流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来。 与他相识前,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凤眼又像杏眼,比凤眼大又比杏眼长,睫羽浓密眼窝深陷,却无半分女气。我教这双眼睛看得晕晕乎乎,屁股下坐的、背后靠的仿佛不是床榻,而是飘忽在半空的云雾。 他朝我伸了伸手,我想也不想便欲将自己的手搭上去,却怕是自作多情,忙将半握着的手紧了紧。头也不愿抬起,只翻着眼珠仰视他,问道,“殿下?” 他倾下腰身靠近了我,头与头间不过一拳之隔,我呼吸一紧,面颊有如蚁噬。他却并未再靠近,只从我手中拿走了那只空碗。见我面有异色,反来问我,“可是有何处不适?” 我微微偏过头,为方才的紧张尴尬不已;他似乎这才明白我为何面红心跳,竟也不由得清了清嗓,道,“药都喝了还捧着碗做什么?再有,你方才又唤我殿下了。” 经他一提,我才想起自己几次问他眼疾之事都被打断,不禁更觉疑惑,不由分说便扯住了他的衣袖,急道,“丞暄!你不要瞒我,你的眼睛到底如何了?!” 他在房中转了一圈,将白瓷碗放回圆桌后又踱回床边,方答道,“时好时坏,想来不是一两日便能根治的,你陪着我,倒也不至于恶化,待回到京中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他说了这许多话,留在我心上的,竟只有“你陪着我”四字。 几日后,我身子恢复了些,又练习着在营帐中走路。惊蛰后天气渐渐回暖,又兼今日多走了几步,我竟出了些热汗,因在外间的毯子上坐下,略歇一歇。 不想丞暄竟大晌午的回来了,左右随从为他掀开门帘,他背着外面的日头负手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教人看不清。不过,换作旁人或许只会觉他面无表情,我却能看出那一脸淡然背后的喜色。 不过这点子喜悦在见我席地而坐后戛然而止,轮廓清晰的双燕眉微蹙,他拉着我的上臂将我拽起来。“怎么坐在地上,仔细又着凉了,跟着你的人呢?” 我“嘿嘿”笑了两声,抹了抹脸上的汗,“你莫怪他们,是我将他们支走的,再有我何时坐在地上了,那明明是王府里带来的羊毛毯子。” 他亦笑了笑,屏退了左右往里间走。 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可用过午膳了不曾?” “与他们议事至这个时候,不过喝了几口水,你不问我尚且不觉得,这一问方觉饥肠辘辘。”行至内间,我帮他脱了斗篷与铠甲,换上便宜用膳的直裾,紫棠色这般艳俗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也只显得华贵万方。 我道,“回来早不如回来巧,一早起来我便让玉碗儿熬了牛肉粥,这会子正好已煮得烂烂的,约摸不多时便会送来了。再配上昨夜煎的脆锅巴,都是你爱的。” 丞暄闻言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着我,脸色煞白地问,“你如何知道我爱这些?”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警醒唬了一跳,仔细想想却也不曾做错什么,故而不知所措地问他,“怎么了?你不爱这些么?离开建京来西北前,广顺千叮咛万嘱咐说你爱软的和脆的,我这才记住的……” 听得这话,他才如释重负,脸上的血色与人气亦慢慢爬回来,“哦,原又是他多嘴,这也难怪。” 少顷,玉碗儿将粥端来了,他不知丞暄来了,边进来边扯着嗓子喊,“大爷,殿下中午回不回啊,虽则是放在砂锅里,这么冷的天,撑不住半个时辰也要冷” 他尚未唠叨完,便看见长身玉立的丞暄,不由得讪笑了两下,改口道:“殿下在啊,亲卫们也没知会一声,亏了我们大爷吩咐我多煮了您的份量。两位快坐下用些吧,这会子还滚着呢。牛肉是昨日广安他们出去猎回那头野牛上片下来的,香葱是咱们自己种的,鲜着呢。”说罢,还手脚麻利地布好了碗筷。 玉碗儿拿起碗勺,还打算为我二人一一盛上,我从他手中将小碗与汤勺接过来,道,“你去歇着吧,余下的我来。” 玉碗儿笑嘻嘻地瞅着我,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贼性。 我踢了他一脚,让他去了。 也不知丞暄看见玉碗儿方才那眼神不曾,我故作镇定地将盛好的粥摆在他面前,自己亦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 “你坐过来,到我这边说话儿。” 我迟疑了一下,坐着没动。须知营地里临时搭得营帐,再怎么奢华也比不得建京慕王府万一的。我二人此时坐在暖榻上,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方桌,一头坐一个人正正好,坐两个恐是过于挤了。他若是个孩子也罢了,偏此人肩宽腿长,此时唤我过去,是让我坐在他腿上不成? 不待我答话,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坐着,我过去。” 他鞋也不穿,起身跨了一步坐在我这一侧榻边上,我被他挤得往里挪了挪,他便跟着往里挤了挤。 他亦挤得难受,索性将一条腿伸到我身子另一侧,将我卡在他双腿之间,又将瘦削的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道,“我喂你。” 被他这样夹着,我哪里还有心思吃粥,只问他,“你,你这是何意?” 丞暄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牛肉粥,不仅不答话,还并了并那一双纤长有力的腿,将我夹得更紧了些。他将一勺粥送到我嘴边,轻声道,“已不烫了,张嘴。” 他的声音简直如蛊毒如迷药,我乖乖地张开嘴吞下一口。所幸头脑中还残余一丝理智,初到梁国时发生的桩桩件件还不曾全就着他灌与我的迷魂汤吃了。我微侧过身,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殿下,我虽不曾谋害于你,然到底是宁国派来的细作。你待我已不仅仅是个‘好’字能够概括的了,帐中只有你我二人,想必也不是做戏给谁看,你这般待我……到底,是何意?” 他磊落地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中无半分躲闪。我亦死死地盯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也不知自个儿在期盼着什么,只觉瞪得眼睛都酸疼了,眼角直传来微微的热意。 他轻轻将碗放在小桌上,以食指轻轻擦拭我的眼角,“我只是……心疼。不论是在巷子里看到你被梅让的人刺伤,还是你为我日夜兼程赶来可木拉塔伤情加重,我心中皆是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怜爱。我并无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这样待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第十九回慕王战胡虏告捷,芳满捧痴情破身(下) “纵我是宁国人?”我说话声音不大,内里却如同开了锅似的,心只怕早已跳得不在原处了。 丞暄偏头一笑,仿佛笑我无知似的,“可木拉塔的老族长伊斯早已降了,称臣上贡之事都妥协得极快,偏总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计较。今日吕将军等派去与他议和的人来回话说,可木拉塔诚意不足,其心晦暗不明,不如索性杀进可木拉塔内城,彼时伊斯那老货便再不能与我们拉锯了。”他说罢,又看向我,“你一个宁国人,对此事如何看待呢?” 我撇嘴苦笑,“殿下可真会问,如今我身为你的侍从,为梁国考虑,自然该说什么为彰显大梁兼收仁慈的大国风范,昭示你慕王的宅心仁厚,万事以和为贵……可是丞暄,我是宁国人,我大宁好儿郎正在西疆战场上与俄羌杂种浴血奋战,我唯一的弟弟亦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下落不明。若天启军能在此时攻下可木拉塔,切断阿希伦的后路,无异于釜底抽薪,救大宁于水火。” 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一无所知,又好似明知故问,“所以你何不引我强攻可木拉塔城呢?届时宁国渔翁得利,岂不是尹护卫大功一件?” 我低头喝了小半碗粥,方道,“战场复杂,且不说万一混战中伤了你,纵不慎败北损了你的名誉,我也是不愿意的。” 他将方桌往对面推了推,拽着我的衣服将我转了个身,让我面对着他。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虽不是什么肉麻的话,然从我这张成日里只知插科打诨耍不正经的嘴里吐出来,亦显得极为不搭称,我一张老脸红得像猴屁股。 他一下下地捏着我的手,从指尖捏到手腕,半晌,我听到那清冷而空旷的声音道,“纵你是宁国人、是曜日凛派来的细作又如何?从牢一样的大梁禁宫到金屋一般的慕王府,夏丞暄孤惨半生,竟只你一人对我真。” 我心里一揪,不知为何想起了那日将他推下船的噩梦,顾不得尴尬又别扭的姿势,忙扑上去抱住他,半张脸埋在他心口上。 也不知是心疼,还是心虚。 我听着丞暄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不由得想起初见他时总觉这冷艳诡异的男子不似活人,如今看来当真大错特错。他如何会是个没有心跳的人,他的心跳声简直振聋发聩。 “芳满……”他轻声唤我的表字,声音里的温柔黏腻更胜曜日凛唤子凌、窑姐儿们唤冯老二。 我闻言抬头,正望见他瘦削的下巴微微收起,胭脂色的唇瓣朝我额头上压下来。冰凉而柔软的吻落在我的额头、眉心、睫羽、两颊、鼻尖、嘴唇…… 渐渐地,温和淡然的亲吻变了味道,他的唇瓣与鼻尖在我的脖颈间来回磨蹭。我虽未经人事,却博览各国话本子,堪称学富五车,丞暄此时做的事正是伴侣之间要提枪上阵前的操练。 且纵我在春宫话本子学界是个白丁,浑身上下的难耐亦无一不在提醒,大爷我……情动了。 我抓着他的衣袖,做无谓的抵抗,“别,丞暄,别……” 原以为他是个欢场老手,不想此时竟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啃在我松松垮垮的袍子露出的肩膀上喘着粗气。 “把你给我,芳满,我要你。惟将你吃拆入腹,我这心里……才略觉得踏实。”他双手擒住我的双肩,力气之大令我手臂上的皮肉仿佛都要撕扯开来。 负隅顽抗的手放开了他的衣袖,上京城有名的纨绔霸王尹子路,此时竟倒在他身下,不知所措地软成了一汪水。 我渐渐承受不住,竟像那自己蹦到砧板上给人吃的鲤鱼一样,不仅不躲,还帮着食客将自个儿的鳞片刮干净了。我哆哆嗦嗦地道,“休要硬闯,我外袍里装了祛疤的羊脂橄榄膏,你用一些,否则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我疼得一阵阵冒汗,丞暄也不知是热还是难耐,豆大的汗珠子不停落在我的胸膛上。他满眼尽是心疼,我拼了小命扯出一点笑容,问他:“殿下不是夜夜都招人侍寝吗,竟不曾磨砺出一番游刃有余的技艺来?” 他将我紧紧锁在怀中不让我逃跑,道,“不许跑,你明明知道我夜里都在做什么,我不曾有过任何人,我只有你。” 初次与丞暄欢好留下的记忆并不长——我没撑多久便晕厥过去,然却极为深刻。说两人都太过生疏也好,太过动情也罢,纵他百般小心万般疼惜,我内里还是受了伤,又一连高热了好些时日。 转眼已是盛夏,梁国与俄羌终是达成妥协——可木拉塔名义上归俄羌与宁国共有,可木拉塔部落仍从属俄羌国,首领向俄羌称臣;然每年物税、钱税半数上缴大梁,由大梁户部统一支配。此外,可木拉塔削减自有军力,天启军退后八十里,若有外敌来犯,由俄羌军与天启军共同守卫。 最后这句话颇有些意思,“外敌”?天川国倚仗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势置身事外,自给自足鲜与别国相争,这“外敌”自然不会指他们;再有便是大宁了,倘大宁有朝一日攻打可木拉塔,梁国还要和俄羌联合起来抵御大宁? 若这便是战果,俄羌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战败还能给勾搭上个看家护院的有力盟友。 那日夜里我睡不着,便问丞暄,“大宁如今光景不好,与俄羌之战已经疲于应付,估计一时半刻是攻不进可木拉塔来。倘哪日它咸鱼翻身扬眉吐气打到可木拉塔来了,大梁还真要帮着俄羌打大宁不成?” 因好逸恶劳的近侍本大爷我正躺在凉席上歇着,无人为他打扇,金贵的慕王殿下正独自坐在书案前喝着热茶解暑。他道,“你过来喂我喝茶,我便告诉你。” 我懒洋洋地坐起身,走到他身旁,端过那碗热茶坐到他对面的书案上。 他仰着头看我,淡笑道,“坐这么高,如何喂我?” 我道,“你原就苦夏,我若坐在你身上,岂不更热?” 他朝我敞开怀,笑容仿佛这夏夜中偶尔撩进窗户的微风,“我不苦夏,你下来,坐我这。” 我抿着嘴坐到他身上,喝了一大口茶在口中,再捧着他的脸灌入他口中。唇舌纠缠之间又是一阵面红心跳,他仍旧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袍子,一下就将衣裳掀开了大半。 手指划过皮肤,我一阵战栗,不禁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身子倾斜间却看见书架上两摞兵法间的缝隙透出一小片白色,联想起后晌玉碗儿说丞暄自个儿端了药碗便走,不曾教人伺候,我不禁心生狐疑,顿时没了亲热的兴致。像条泥鳅一般从丞暄身上跳下去,径自走向那排书架。 我小心翼翼地移开一摞书,捧出里侧的白瓷碗放到面前嗅了嗅,正是丞暄平日里吃的药。 我将药碗放到书案上,想着近日也无甚烦心事,实在猜不透他为何又任性起来,因放缓语气问道,“如何又不肯服药了?” 他丝毫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仰着头微笑着望着我,“谁说不肯了,不过是嫌烫,放在书架上凉一凉,过后又忘了。我若有意不喝,早趁你不备倒了。你别恼,我喝就是了。” 自与他渐渐亲密后,原先冰雕一样的人亦常常对我笑。笑得多了,我自然也能分辨出些不同来,好比他现下这笑容,嘴角虽是弯的,眼底却是一片荒芜。 我又嗅了嗅那药,与平日比起来似乎添了几分呛人的味道,便问他,“王府的大夫又不在,怎么有人给你添了药材,是谁的主意?” 他拍拍我的手背,“并不曾添加药材,只不过有一味药材平日里用的是半风干的,前两日府里送了新鲜的过来,今日熬药时便用了新鲜的,是以味道重些。” “是什么药材,附近竟没有,要从建京送来?你只说这是调养身子的药,里面有好几味药我却如何都闻不出是什么,又偶尔觉得熟悉,真真儿教人觉得奇怪。” 他仍旧笑得像个不得宠的正房太太,“芳满在针灸上已极有造诣了,如今又要学药,可是要弃仕从医不成?” 我瞥了他一眼,懒怠说话,越想越觉蹊跷,却理不出个道理来。 他将我拽回自个儿腿上,一手环着我,一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捋着我散落在肩上的头发。“一言不合便抬脚要走,过两日也是你十九生辰了,如何还像个孩子一般?我索性纵着你,带你出去散散心如何?” 我爱理不理的,“你打了胜仗,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这会子去何处散心,难不成去可木拉塔内城看俄羌人茹毛饮血不成?” “军中还有些杂务要处理,横竖也要十日后才能返程,从出发到回来,倒也够了。” 见他已盘算得这般仔细,我不禁问道,“你已想好去何处了?既说了军中还有杂务,你身为主帅又怎能临阵脱逃?” “打仗有吕忠达,处理那些面子上的杂务亦自有在行的人。你白来了西北数月,当初为何要机关算尽地前来竟都浑忘了?你那兄弟的消息只怕还一星半点都未打听到吧?”他胸有成竹地看着我,似乎料定我会激动不已。 慕王殿下估计得没错,闻得他提及子凌之事,我忙兴奋得搂住他的脖子,一时间心无旁骛,忘了其它一切。“你要陪我去找子凌?” 他轻笑着在我下唇啄了一下,“不仅要去,连法子都想好了。” 我激动得在他身上直蹿,“什么法子?万全吗?妥当吗?何时动身?” 丞暄的笑意中多了几分危险,他就势将我打横抱起,边往那让我时而期待时而恐惧的大床走,边道,“来,让我慢——慢——说与你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第廿回主从妙计探宁营,老将无心漏玄机(上) 丞暄所想虽铤而走险,却不失为一个出奇制胜的好法子,也对得起大爷我被他折腾了一夜,将这计策听完。 翌日晨起,或说是午起时,他神清气爽地在外间指挥着玉碗儿与广安打点行装,我却浑身酸疼得如被人活拆了又拼好一般。 比平日迟了许久的早膳过后,我催着丞暄出发。“这会子出发时候正好,及至那边军营时天已黑透了,纵举着蜡烛围着我转三圈,也看不出与子凌有别。” 不错,丞暄的主意便是我借尹子凌的身份回到宁国军营,以假乱真,探听消息。我兄弟二人并蒂双生,容貌一致自然无需多说,他的脾气秉性、习惯好恶我亦一清二楚。莫说是宁军主帅秦天嘏,纵我老子回魂,只怕一时也分辨不出。 只一人,我不敢见。 曜日凛。 惟他一人,我自知不能在其面前扮演个十成像的尹子凌。“子凌”弗一回到军营,主帅秦将军便应二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上京,曜日凛约摸六日便能得到消息;凛无论做出何种决策,再有六日旨意也会到达雍州。 然子凌那小人精官职虽未登峰造极,明眼人却都看得出他在太子处的分量,秦将军虽是武将,到底宦海浮沉多年,好歹会将二百里加急改为四百里加急。事关重大,凛怕是也会快马加鞭地下诏。如此,来回便只有六日,六日之内不管是堂而皇之地离开,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我与丞暄都必须从雍州返回忠州。 丞暄笑道,“竟把你急成这样。”他用目光指了指玉碗儿刚奉上来的普洱,“先喝杯茶消消食,广安已去备马了。”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殊不知那茶水还烫的厉害,舌头险些起了水泡,只得像条大黄狗似的垂着舌头吹风。 玉碗儿的脸无奈地垮下来,“我说大爷,您当着殿下的面儿好歹顾忌些体面吧,殿下美得跟画中仙一般尚且时时举止高贵得体,如何您这般邋遢……” 我还未说话,丞暄却先开了口,“罢了,他一贯如此,也不指望能改了。不修边幅便不修边幅吧,倒也有趣儿。” 我哼笑道,“你二人一唱一和的也挺有趣儿,玉碗儿小哥既嫌我粗鄙,不如跟了殿下这主子,日后教你日日都伺候着画中仙,岂不舒心?” 玉碗儿也笑,还跟我挤眉弄眼的,“我跟着您这主子也舒心,跟着大爷,也是能日日见着殿下不是?” 我作势要揍他,他却握住我的拳头,谄媚道,“我的爷,你们去雍州,也把玉碗儿带上吧。虽则雍州地处西疆,远是远了些,然则亦是大宁啊……玉碗儿也想跟去……” 念及他思乡心切,我将拳头收回来,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然此番确需你留守此地,一则我假扮子凌去往大宁军营,若带着铁锅儿还好些,带着你岂不还未开台便已穿帮;二则我与殿下都不在大梁军营中,广安与我一同随侍殿下倒还说得过去,你也走了,旁人还道咱们都跑了呢。” 玉碗儿扁扁嘴,只得依依不舍道,“那大爷你早些回来,全须全尾儿地回来。” 我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壳,“小兔崽子,这还需你交待?” 将他轰出去后,我又坐到丞暄身边,半个身子趴在圆桌上,头枕着交叠的手臂侧脸看他,“有广安跟着已绰绰有余了,你又不怕我跑了,缘何丢下一摊子军务随我涉险呢?” 他纤长的手指半握成拳,撑着下巴垂视我,黑亮的瞳仁被挡住一半,颇有几分慵懒风韵,“你既说了是涉险,我如何会放你一人独往?” “话不是这样说,我是宁国的朝廷命官,又有爵位在身,纵被人识破身份,那些人也需有所顾忌,便是一时被关押起来,也无甚大不了。你却不同了……” 我话未说完,他便抢白道,“我是梁国的朝廷命官,更有爵位在身,若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怕他们不有所顾忌?” “总有些不长眼的……”我腾出一只手来,挑起他的一缕黑发,捏在手中把玩。 他亦捏过我一缕头发,笑容安然柔和得令大爷我恨不能将这画面刻成隽永。“你如何知道我不怕你跑了?” “我若惦记着跑,如何那日拖着半条残命从忠州赶来可木拉塔见你?索性挥鞭北上回了大宁,岂不自在?” “你那时跑了,不过是个宁国来的细作没看住,治几个人的罪,再派几个得力的将你缉回来,也便罢了。如今若丢了,便是连自个儿房中人都留不住,岂非里子面子都失了?” 我咧着嘴,痴痴的笑,不用想也知那模样大约与靖国公府那条胡同最里头那户人家幼时脑袋被门夹了的小儿子差不多。 转念一想,又察觉到他话中一些令我不满之处,因问道,“我来可木拉塔前于你而言当真只不过是个细作?” “你来可木拉塔时候并不长,一人的情感岂是十天半月就能转变的?我亦曾扣心自问,是从何时起看你与别人不同的,竟想了一宿没个答案。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是你在窄巷中浑身是血的倒在我眼前时也罢,是我生辰时你连夜到镇上去买寿面时也罢,亦或是更早些时候也罢,管它什么时候呢,我自知道你与别个不同便是。”好看的嘴角噙着笑意,那笑容令我想起暮春时樱花飘零,偶有几片残瓣点在湖面上荡起的阵阵涟漪。 不知为何我此时像个闺怨甚深的少妇,不依不饶地追问,“看我与别个不同是什么意思?” 丞暄倒不像那些教媳妇儿不放心的浪荡夫君,只不慌不忙地从我手中撩过他自个儿的那一缕头发,与他手中我的一缕头发并成一缕,绕着指头打了一个结,再打了一个结,又打了一个结。而后将那一团凌乱的头发结死死地攥在手里,凑过唇来轻轻亲吻。 我慢慢坐起身,用鼻子拱开他的脸,又在他胸口拍了一下将他推开一些距离。我双手握住他攥住头发结的那只手,笑问,“你这可是要变戏法吗?这应算是我的老本行,且交与我吧。” 待他将手抽回去,我双手捂着头发结来回摩挲了几下,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叭”地亲了一口,又举到他面前。他会意一笑,扶着我的手,左左右右连亲了几下。 他虽只亲了我的手,我却浑身痒痒麻麻的,赶忙缩回手道,“罢了,罢了,你还是看戏法吧!” 丞暄将我双手打开,头发结从手心滑落下去,留在手中的,赫然是丞昭迎亲宴上他赏给我的那块帝王绿玉翡翠。 他笑着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衣摆,也不问是何时被我顺手牵走的,只道,“将我诓到西北来受罪,竟就拿它将我打发了?” 我极宝贝地摩挲着手中的物什道,“什么叫竟就拿这个将你打发了,也不知是谁立的歪规矩,说我日后若有求于你尽可用这玉佩向你开口。再则小爷来一趟西北搭上的何止这块价值连城的宝贝,明明已是连自个儿都赔进去了,殿下夜里才吃过,不过四五个时辰便忘了?” 这话似乎顺了他老人家的耳,隔着窗户纸照进来的日光柔和得不像话,将他瘦削的面庞都映得轮廓和缓。他半俯着身子将玉佩挂在我的腰间,道,“头一次送礼与你,原该选件好的。便是不到四海去寻那最稀奇新鲜的物件,也该领你到库中挑一件最合意的。偏这块翡翠不过是讥讽丞昭那傻子时随手赏的,然则它在你我之间传换了几次,又兼你疟疾时我正是托此物的福才得以去看望你,竟觉它含了些情义在其中,越发觉得喜欢了。你且先拿着,若不中意,横竖府里这些多得是,只由着你挑。” 想着当初我于病情危重之时让玉碗儿带着这玉佩去求丞暄,概不论他当时是何居心,却当真救了我一命;且他走前又将这信物交还与我,却不求我为他做任何事,只让我好好活下去;我虽是步步为营地算计着他带我同往西北,还回去的玉佩却仍是这块货真价实的帝王绿。 虽则,我与他守的并非是这玉佩上的诺言,可我总觉玉佩就在我与丞暄之间,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他。我为自己将它视作情人间的信物微微脸红,低下头去看着那块丞暄原本看不上最近却从不离身的物什。那是一块透雕螭龙纹的帝王绿玉翡翠,祥云飘浮,龙身盘桓其间,体态丝丝入扣,栩栩如生,堪称巧夺天工;玉上穿的绿沉色穗子亦用料讲究,织艺精湛。 不拘怎么看,这东西于我而言,都是个宝贝。我小心翼翼地用手盖住它,将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渡给那触手生凉的东西,仿佛只要它与我的体温一致,便可算作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然我嘴上却调笑道,“慕王府的宝贝当真随我挑?说来我还没去过你那府库呢,传闻慕王富可敌国,我在府里住了那些时日,只怕也只见了些皮毛。这可不成,你四处放话说我是你养得面首,现业已坐实了,我也算是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了,如何连一根金丝都不曾见着呢?” 他看着我佯装市井市侩的激动模样,笑得愈发慈爱。自然,那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慕王,纵是再慈爱,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也闪耀着高深莫测。“府库钥匙就在广顺身上,依他把你当二主子的那股子劲头,竟不曾早早将清单与钥匙一并奉上?” 我叉着腰作恶霸状,“竟还有清单?回去得细瞧瞧,东海的黑珍珠你可有吗,要鹌鹑蛋大小的;冰透料的玉髓我也爱得紧,回去一并搜罗搜罗;俄羌敬贡与你们的兽皮想必也多得是,正好给玉碗儿和铜盆儿一人做一件裘皮大氅……” 我说得兴起,丝毫没有顾及丞暄的脸色,谁知正说到兴致高昂处,他抬脚勾了我坐着的圆凳一下,又挥臂拦腰将我往他自个儿身上一带,大爷我的屁股就挪了地儿,一下子坐到他身上。 有感于身下硬邦邦的东西顶着我那被折腾了一宿现下还有些不适的私密之处,我木然转过头以看牛鬼蛇神的目光呆望着他……昨夜他已……竟这会子又…… 他亦尴尬地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身子僵了许久才想起来稍稍将我挪开,别开脸轻咳一声,道,“本王,本王到底年轻……我,我却并非要与你说这个……” 初识丞暄之时最常见到的便是他一切尽在运筹帷幄之中的云淡风轻与游刃有余,连他发自本心的笑容都不曾见过。日子长了,两人心近了才渐渐见着他从不为人知的一面又一面,思及这副稚嫩模样的丞暄只我一人得见,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也懒怠再去笑话他的精力旺盛,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额上重重地啄了一下,问道,“你是要与我说哪个?” 他在我下巴上回了一下,道,“我要说竟不知你还存了这个心思,惦记着洗劫我的王府呢?左右这府里最值钱的已被你掳了,余下的还有什么不是你的,竟还不知足?” 我将血盆大口死死地抿成一条缝,竟也关不住那满心的温暖与笑意,“这可说不清是谁掳了谁,依我说还是你这手握大权的亲王殿下掳了我一良家小侍卫呢!” 原以为这话又会逗笑他,不想他瞳仁中的浓黑竟渐渐蒙上一层哀伤,他赌誓一般看着我的眼睛,“芳满,告诉我,如何才能掳了你。夏丞暄从来知道,我留不住你。” 静夜中的深潭一般的眼神,无望却平淡的语气,皆像铁锤似的一下下砸在我心口,我胸中一阵闷痛,却无可辩驳。我从不敢设想与丞暄的未来,我甚至无法预测明天我们是否就会对立。尹子路是宁国的尹子路,便不能是丞暄的芳满。 我强迫自个儿的脑袋从一团浆糊中清醒过来,从他身上蹿下,打着哈哈道,“我竟不知咱们又像阎王又像神仙的慕王殿下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来,汗毛都整编列队了。可都收拾妥当了,快些出发吧,再迟到那边便过了子夜了。” 他看着自己忽然空了的怀抱,笑着将面色恢复如常,道,“好。” 仿佛刚才的笑与痛皆是我的错觉,从未曾发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第廿回主从妙计探宁营,老将无心漏玄机(下) 策马疾行了大半日,我带着丞暄与广安到达雍州城外宁国大军驻扎之处时,天已黑透了。军士们亦早已歇下,只一队人在值夜。 子凌在军中的威信与地位远超我的想象,栅栏门外守夜的小兵们弗一看清我的容貌便收起长矛大喊了,“可是尹将军吗?!阿弥陀佛,竟是尹将军!小三子,老帽儿,快来快来,是尹将军回来了!” 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却也给我出了个小小的难题,他们认得子凌自是毋庸置疑了,子凌可认得他们吗?这些兵是子凌自上京带来的自己的兵,还是秦天嘏手下的兵,亦或是雍州当地的驻军? 好在他们不是今日要应付的主要人物,熟与不熟都不打紧,我只消一脸“你我很熟然我眼下有要事没空与你寒暄”的凝重表情,然后急匆匆往里冲便是。 我满面悲壮握住喊我那小兵的双臂,严肃道,“秦将军何在?现已歇下了吗?快带我去见秦将军!” 小兵与方才叫来的另两个兵士将我围住,只差没涕泪横流了,“竟真是将军回来了,小人还当您被俄羌胡子害了呢!” 我心道这孩子倒实诚,只忒不会说话了些…… 几人边哭边说,将我簇拥着送往秦天嘏处走。果然还未走到他的大帐,便遇上了迎面走来的秦天嘏。我与此人上一回见面还是数年之前,所幸他人高马大外形英武,又有一众将士众星捧月地围着,我轻而易举便将他认出。 至于他与我兄弟二人的关系么…… 我使劲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眼圈一下便湿了。我疾走两步冲到他跟前跪倒在地,他亦冲上来架着我的双臂将我扶住,两人俱是双目通红眼含热泪。 我唤了一声,“世叔!” 他唤了一声,“贤侄!” “天可怜见!我的好侄儿,你可算回来了,若有些什么长短,老夫纵死亦无颜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了!快快请起,让老夫仔细瞧瞧!”秦天嘏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上京官话,年届不惑两鬓如霜,容貌却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我的眼泪原是强挤出来的,见秦天嘏情真意切得双臂不住颤抖,内心倒亦生出几分真情来,一时间真眼泪倒比假眼泪还多了。秦天嘏与我父亲一般年纪,原只是个不起眼的百夫长,被我老子慧眼识珠一路提拔至他的副将,他又孤身一人不曾成家,回京时常住在靖国公府,遂与我老子十分亲厚,我兄弟二人自幼起一直唤他叔叔。父亲大去后倒是我兄弟二人受他的照拂多些,子凌前年末奉旨押运粮草至西疆,与他并肩作战了数月,更添了些同袍之谊。 我抓着他的手臂不肯起身,“害世叔忧心了,子凌不孝!世叔受子凌一拜!” 我尚未拜下去,秦天嘏便扶着我的胳膊将我拽起身,“说的什么话!快起来!回去给你爹上柱香是正经,虽不知你历了什么险,其中艰辛只怕不是旁人能想的。” 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若不是父亲保佑,子凌怕是当真难回来了!”说罢,我又转身示意丞暄与广安走近些,将丞暄引荐给秦天嘏道,“世叔,子凌得以活命,说来还多亏了这位兄台,我养伤期间一直在他府上叨扰。” 秦天嘏倒极敏锐,负着手上下打量丞暄,目光警惕且充满怀疑。 我视而不见地谓丞暄道,“程兄,这位是我世叔,我大宁国抗击俄羌的主帅,秦将军。” 丞暄这会子的演技倒比演恋上艺妓的风流殿下时精进了不止一点半点,大抵是彼时根本不曾上心之故。他亦看出了秦天嘏目光中的不善,却只是昂首淡淡一笑,朝秦天嘏作了个揖,道,“见过秦将军,晚辈程七,与尹兄一见如故,因路途遥远,担心他一人在回军营途中旧疾复发,故而随行而至,只怕要在将军处借住两日,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秦天嘏点点头,“住几日自然不值得什么,横竖军营里挤挤都能住。只军中到底条件艰苦,规矩也多,小公子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的,倒怕你不惯。” 这话,已可等同于不欢迎了。 我忙打圆场道,“我忽然回来倒给世叔平添了这许多麻烦,人是我领来的,怎好再去叨扰别人,只让两位在我帐中将就几日即是。” 秦天嘏依旧只是不冷不热地点点头,他揽过我的肩膀,“外头风大,咱们进来坐着说话。” 此“咱们”自然说得是他与我叔侄两个,不包括丞暄与广安了。这可不成,我还需见机行事一面套秦天嘏的话,一面改编“自己”的遭遇呢,若丞暄不在一旁听着将肚子里的瞎话同步,改日穿帮了可如何是好? 因我赶忙笑道,“世叔说得是,还是先进帐吧。只是,我们一路马不停蹄,自午后起便水米未打牙,方才赶路不觉,这会子倒有些饿了。晚饭可还剩下些什么干粮米汤,能让我等充充饥的?” “哎!”秦天嘏大力地拍了拍脑门,“我竟忘了这个!”他指了个侍卫,道,“去准备些热乎饭菜,送到我帐中来。” 小侍卫得了令,自去命人准备饭菜了,我则得以堂而皇之地带着丞暄和广安跟进了帅帐。 秦天嘏的帅帐比起丞暄那靡费奢华的帅帐自然算是平淡无奇了,会客之用的外间也只挂了一张地图,摆着几套桌椅。 丞暄地位尊贵,走至何处都是坐在正中间的贵客,早已习惯。此番亦然,我眼瞧着他大摇大摆朝着主位便去了,额头上登时一片冷汗,却不知该如何提醒。 秦天嘏跟在他身后,似乎也很有些诧异,大约头一遭见到这般不懂规矩的客人。 我急得忍不住唤他,“丞……” 万幸那个“暄”字还没出口,他便停住脚步,对着那把灯挂椅左右相看了一阵,道,“这把椅子有些陈旧了,将军卫国戍边劳苦功高,只用这个怕是委屈了。寒舍还存着些黄花梨的太师椅,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牢固舒适,回去便差人送来孝敬将军,还望将军笑纳。” 他这一出圆得倒还说得过去,我笑着接话道,“程兄为人仗义,我先代将军谢过,然而军中不比城中,一应物什皆以便宜行军打仗为佳。你那黄花梨的太师椅,还是留着送到秦将军在上京的府邸吧。” 秦天嘏的脸僵了僵,然而俗话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他的语气到底比方才和缓了些,“小公子客气了,军中条件一贯艰苦,真在这营帐里放几把黄花梨的太师椅也不像。” 丞暄笑了笑,“也是,竟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放在营帐里自然不好,将军若看得上,放在别处也未为不可,横竖东西是好东西。”他说罢,走回自己该坐的位置,安稳坐下。 秦天嘏暂不去理会他,只谓我道,“贤侄,你这一去一岁有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曾亲自到你遇险之地去寻,只见一地狼藉,活着回来的兄弟不多,几个都说你受了极重的伤,如今可都大好了?伤愈后可曾禀告太子殿下?” 我抬抬手,故作激动道,“此事说来话长……咳咳!”我咳得十分厉害,且咳了好一阵子,假借咳嗽拖延时间将他方才说的话前前后后想透了,才能开口。 首先,他说子凌离开军营已有一岁,正与铁锅儿说的时间吻合。凛传旨召子凌回京,想必正是为护送白原公主和亲一事;子凌遇险失踪,凛便派我冒名顶替。且这一年间,军中无人知道子凌去向,子凌出事后便从不曾有任何音信传回。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思不由得沉了几分。 其次,有人曾见子凌受了极重的伤,秦天嘏见了我却并未像见了鬼,可见他亦确确实实不曾见过子凌的尸首,子凌尚存一线生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首如今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 再次,他问我伤愈后可曾禀告太子,可推知有两种可能:其一,凛与他一样,不曾得到关于子凌的任何消息;其二,凛已知晓子凌的去向,然未曾告诉秦天嘏,即他并非只刻意隐瞒我一人。 情形听来虽极其险恶,我却仍坚信子凌尚在人世。 我厘清思绪,缓缓道,“当日我受伤极重,不仅身上刀伤无数,头颈亦受了重击。程兄的商队路过俄羌军围堵我之处附近的一片胡杨林时,见我一息尚存,便好心将我救下,带回府上。自然,这都是我神志清楚后,程兄说与我听的。我因伤到了脑袋,事发之日的许多事皆记得不甚清晰了,只记得路上忽然围上来数量约有我那一队人马十倍之多的俄羌军,兄弟们拼死突围,血雨四溅,残肢遍地。我逃出去很远,却仍旧不能甩掉身后的俄羌胡子,此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 子凌出事时的情形我自然未曾亲眼目睹,然而铁锅儿却亲历了来龙去脉,有他的描述再加上我与丞暄的杜撰,自然天衣无缝。 秦天嘏去过那片地方,听过我这话,大约想起了彼处场面之惨烈,不由得双眉紧锁目光凝重。 丞暄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尹兄初到寒舍之时亦是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我府上一众奴婢小厮轮着去听他那断断续续的梦呓,才大约猜出他原是在可木拉塔与雍州边境打仗的大宁将军,此行是要回到都城上京。待到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终是能睁眼说话时,却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说不出。真真儿可怜啊。” 这也是我与丞暄商量过的,将我说成是一个脑袋受了伤、时而神志不清的子凌,万一一时说错了什么话、认错了什么人,还可辩称是脑袋上的伤又作怪了。且消失了一岁有余的、此前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回来,本就疑点重重,偏身边还带了两个更加身份不明的人,说话就须得模棱两可、语焉不详。若真算漏了什么露出马脚,还可一股脑儿地推在丞暄身上,只说什么都是他告诉我的,是他将我这无辜人骗了。 不过这自然都是退一步之后的计策,事情若顺利,待穿帮前我就已寻个托辞逃了。 我附和道,“唉,可不是,若不是程兄救我,此刻我恐是已在九泉之下与父母团聚了。” 秦天嘏这方开口,“贤侄年纪轻轻快别说这话,虽是受了伤,也值不得这样说。尹老将军的爵位,虽由你哥哥承袭了,然我猜陛下与殿下的意思大约是对你寄予厚望,只世袭个爵位反倒框死了你的前程。他日你建功立业,保不齐要钦封你个爵位,重新拟个封号。反倒是你哥哥,我那另一位贤侄,好逸恶劳的竟比不得你一分,好在还有个世袭的爵位撑着,将来也不至太过落魄。” 嘿!秦老头儿这话大爷我可不爱听了,大爷我近些年在上京城从未作奸犯科,怎生就落了个好逸恶劳的名号?平日里我除了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也还是做了些实事的,比如、比如、比如…… 罢罢罢,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子凌这小人精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却是好的——他是个极其护短之人。没错,他大哥我便是他要护的“短”。 是以我学着他素日最爱用的假正经的语气正色谓秦天嘏道,“世叔谬赞,我不过干些为殿下跑跑腿的差事,旁的再难堪大用。反倒是哥哥,平日里看着虽轻浮,实是个极踏实极可靠的,颇有家父大智若愚的智慧。” 秦天嘏哂然一笑,“你啊,从来是如此,说你什么都不打紧,只不许旁人说你哥哥一句不是。” 演什么都浑然天成的我听他说了这一句,不知怎的竟不由得怔住,竟连秦天嘏都见过子凌维护我。可我却已不记得多少时候不曾听见看见子凌那小人精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似的,维护他这名声在外的哥哥了。 子凌啊……子凌,你这小人精现在何处啊? “贤侄,你这是怎么了?”秦天嘏一句话拉得我我回过神来,却见他面上有讶异之色。 丞暄脸色亦微有些波澜,下沉的嘴角透着委屈与不悦。 湿凉的水珠滚过我的腮帮子,我扬手一摸,可不正是大爷我阔别多年的眼泪。 我清清喉咙,微赧道,“久不归家难免思亲,让两位见笑了。家中只我兄弟二人,自然比一般的兄弟更亲厚些。” 丞暄皮笑肉不笑道,“无甚难为情的,在府中时便常听尹兄与兄弟感情甚笃,思亲乃人之常情也。” 秦天嘏闻言,也道,“你兄弟二人亲如一人,这连殿下都是知道的。我将你失踪之事禀报殿下后,殿下火速传旨命我将消息锁死万万不可外传,怕得便是你哥哥得了信会伤心过巨,有个好歹。” 我心中一惊,子凌才一出事凛便打定主意要瞒我了?心中虽如开了锅一般,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可不是,那阵子天不好,哥哥身子弱,怕是受不得这般惊吓。” 秦天嘏抿着嘴点点头,“上京城的四月可不就是那般,冷一日热一日的,你哥哥孱弱,自当谨慎些。” 言谈间我总觉疏漏了些什么要紧事,偏得花着心思应付秦天嘏,一时也想不出是何处出了偏差。饭菜已端进营帐,我虽没什么胃口,却还是装作饿极累极一般大口饕餮,那些若有似无的疑惑暂且放在心中不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第廿一回骨肉亲生死连心,鸳鸯怨挥刀断情(上) 我虽已告知秦天嘏,只在雍州停几日便启程回上京复命,他却依旧执意连夜便将子凌生还的消息四百里加急传回长天宫。 万幸秦天嘏与我尹家交情深厚,子凌失踪了这些时日,他仍旧教人将子凌没能带走的东西好生保存着。子凌走后,他的小帐子原是要拆了,并在原地换一个大帐子给别的军士住。偏还未来得及动工,子凌一队人马遇俄羌围剿之事便牵扯了秦天嘏的大半精力,此事便耽搁下来。待到秦天嘏忙完这一阵子,子凌仍未找到,他心中惦记子凌,怕此时拆了营帐不吉利,这座空置的营帐便留至今日。 这倒便宜了我,里头的东西泰半是子凌的旧物,我看着、摸着他留下的东西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一宿,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我浑身酸痛地抽着懒筋醒来时,丞暄已洗漱完毕坐着等我了。这倒很稀奇,他向来昼伏夜出,大清早便精神抖擞的,简直是日打西出、母猪上树。 我环顾营帐,竟只他一人,便问他,“你今日怎么不到晌午便起身了,广安呢?” 他道,“此处是战区,不定什么时候俄羌人便杀过来了,自然睡不实。哪里像你,我在你屁股上掐了两把都没见你有半点反应。” 我不禁伸手去揉自个儿的屁股,“你大清早地掐我的屁股做什么?!” 丞暄走到床榻边上坐下,一脸暧昧地将手搭在大爷我的屁股上,伸长颈子凑近我的耳边,边揉捏我的屁股边吐着热气道,“你说我大清早掐你的屁股是做什么呢,嗯?” 我望着他那一截修长雪白如天鹅一般的颈子,“腾”地脸红了,忙拍开他那不规矩的魔爪,恼羞成怒道,“原以为你是个最清心寡欲的,医书上不是说手脚冰冷的人皆肾不好么,我看你好得很!” 他一脸的好兴致,在我两腮各亲了一下,道,“还不是在你身上尝了甜头之故。” 我的面颊烧得更热,此处到底是宁国的军营,为免他兽性大发,我只好说些别的。我清清喉咙,正经道,“广安呢?” 他这才放开我,恢复了平日的淡然神色,“他领早膳去了,你醒来前才刚去的,要过一会子才回。”他顿了顿,忽又不无遗憾地道,“不过……怕是不够你我来一回的。” 我气得一把将他从床沿上推下去,他踉跄了几步才将将站住。我猛地起身跳将起来,来了个饿虎扑食,丞暄却一把将我抱住反压在身下。两人正闹得厉害,广安从门外进来了。 广安,“……” 我,“……” 只丞暄云淡风轻地仿佛我二人是在喝茶下棋,他迤迤然起身,又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才转头谓广安道,“这便回来了?” 广安端着餐盒,面色僵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端走也不是。憋了半晌,脸都快红了,才道,“要不……卑职先退下?” 丞暄道,“放下用膳吧,我原也没打算做什么。” 我再度清了清喉咙,故作正经道,“哪里有什么卑职,你是程七公子家中的小厮。小心隔墙有耳。” 广安僵着一张脸,道,“是,尹‘将军’。” 我打开餐盒,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每人一大碗糙米粥,一小碟咸菜,一个白面馒头,再加一枚鸡蛋。宁军与俄羌苦战多年,圣上虽举全国之力供给军需,军营中的伙食却是每况愈下。这一餐饭看似简单,只怕已是对贵宾的优待,等闲的兵士恐是连着细粮做的馒头与白水煮的鸡蛋都吃不上。 我一面为宁军迟迟不能击退阿希伦的军队而忧心忡忡,一面又心疼丞暄此行为了我可算是受尽委屈。在天启军的军营中,一则粮草充沛,二则他是贵为亲王的主帅,每日吃食虽远不及在慕王府时,却也是肉菜不缺,胜于眼前百倍的。可怜他堂堂亲王,竟为屈屈尹子路到别国的军营里来担惊受怕,粝食粗餐。 我拿着丞暄的勺子,迟迟不愿给他放进碗里。 他抬头问我,“怎么?” 我道,“你吃不惯这个,横竖今日要出去,过会子去镇上给你买羊肉汤面吃吧。” 黑曜石般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看着我,渐渐地,那眸子里便生出了得意满足的笑意。他嘴角弯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我的五脏六腑亦不是纸糊的,旁人吃得,自然我也吃得。” 他自我手中拿过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又道,“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在建京吃的还少吗,哪一餐不是味同嚼蜡?倒是离京之后,日日有你相伴,粗茶淡饭反而更有滋味。” 我虽强作严肃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抿起嘴,羞答答的模样想必像个怀春的二八少女。 广安看了我一眼,惊恐地哆嗦了一下子。 用过粗糙的早膳,我打算带着丞暄与广安到子凌遇险之地去看看,想着或许子凌留下了什么讯号也未可知。旁人或许不能察觉,我却绝不会错过。 然而我毕竟是个冒牌子凌,虽能推知他由雍州回上京第一站必先到兴庆,却猜不到认不得他当日去往兴庆走得哪一条路,须得差一个当日与子凌同往的且活着回来的小兵引路。我与秦天嘏借人时自然不能说自个儿不认得路,只说请个熟悉情况的一同去查探查探。铁锅儿曾说,俄羌军来得突然,且明显有备而来,必是提前得了消息。因而我此时说要去事发之处看看,倒也合乎情理。 秦天嘏没有多想,便将一个一直跟随子凌的小兵借与了我,这小兵名唤大勇,正是那日在大门外见了我险些喜极而泣的那一位。秦天嘏再三嘱咐我等便装前往,且要注意安全,这些暂且不提。 我假借与丞暄说话,故意走得比大勇慢些,只让他一人在前方引路。 大勇话多,边走边道,“将军可是累了?您重伤初遇,想必身子还未完全恢复,您若累了,咱们走慢些便是。” 我道,“无妨,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你只管走便是,我必在身后紧紧地跟着。” 大勇走了一阵,又道,“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将军可要歇歇?” 我原想笑骂他可是将我当成了女人,又一想自个儿这会子是子凌那假正经的小子,只得敛了敛不正经的笑意,道,“大勇,你放心,我身子受得住。然若是你累了,咱们便歇歇也无妨。” 大勇立时笑道,“将军哪里话,小人皮实着呢。” 我驾着马往前几步与大勇并行,随口道,“春天风沙可真大。” 大勇道,“可不是么,小人老家是冀州的,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过,将军,小人有一事不明,明明胡杨林南边那条路风沙小,路途也近些,您为何执意要走树林北边呢?”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转过头来看着他,“嗯?什么?” 他又道,“小人是说,去岁咱们出发去兴庆时原是有两条路走的,胡杨林那边那条路风沙小路途近,北边这条路虽远不了多少,到底风沙大些,何故您选了走北边呢?” 我一愣,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道,“时隔一岁有余,我竟记不清了,我当时不是与你们说了么?” 大勇道,“将军何曾与我说了?那日您倒是一直与竹凳儿小哥说话。小三子走得累了,便问我为何不抄近路。我哪知这个中玄机,便去问竹凳儿小哥,小哥只笑着与我说将军自有将军的缘由,我便也不敢多问了。” 子凌舍近求远果然有其因由!然而除子凌外唯一知道个中缘由的竹凳儿也……想到竹凳儿,我内心又是一阵酸楚。 大勇又道,“说来,铁锅儿与竹凳儿两位小哥人品都是极好的,虽是将军的近侍,却从不仗势欺人,只拿我们当兄弟一般。如今却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了……将军可有他们的消息吗?” 我不忍告知他竹凳儿的死讯,只道,“想必……都已安然无恙地回到上京老家了吧。”我见他神色怅然,便问,“你可想家吗?” 他点点头,“离家时我媳妇儿才过门不足三月,在路上时得知她已有了身孕,再后来听说她给我生了个女娃。可怜她一人在家要照顾我娘亲,又要独自教养女儿。待我回去了,再不让她干一点活计,只同我给我那尚没见过面的女儿生几个弟弟便是。”大勇说着,满目期待地嘿嘿笑了两声。 我道,“明日我去回了秦将军,让你早些回家乡奉养老母吧。” 大勇又摇摇头,“父亲给我取名‘大勇’,我岂能抛下兄弟们一人当逃兵?况我还有与俄羌胡子的血海深仇未报呢,如何走得?” 说话间,我等一行几人走到了一片宽阔的空地上,胡杨树的落叶铺了满地,浑然天成的金色由树冠一路延伸至地面,满眼金灿灿的壮丽模样竟胜于任何贝阙珠宫。 我猜,这便是子凌当日中伏之地。 果然,大勇紧紧地攥着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小丘,眼中泛起悲愤的泪光,“那日那帮狗杂种从北边小丘上射着箭涌下来,杀了咱们多少兄弟?算上将军您,活着回到营中的亦只五六个人。其余的,有些连尸首都不曾找到。我倒盼着他们是逃到了别处,不愿再回军营了,虽则做了孬种,到底……到底还在这世上。” 他这话正说在我心坎儿上,此时此刻,什么荣誉名声,什么热血丹心,我宁愿子凌是个孬种逃兵,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 不过大勇方才的话恰恰印证了我此前的猜测,子凌舍近求远走了胡杨林北边这一条路,或许也是计策中的一环。大勇说俄羌军是从北丘上冲下来,若子凌彼时在树林南侧,俄羌军穿过树林必会走散,子凌等也会提前听见动静,损失不会如斯惨重;偏他们走了胡杨林北侧,面对由北丘上冲下来的俄羌军毫无可掩护之处,只能任人鱼肉。 子凌到底何故舍近求远取道胡杨林北侧呢?他可是此前得到了什么有误的消息?抑或是为了见什么人,行什么事?想来能帮我解惑的人最多不超过三个,铁锅儿、秦天嘏,还有曜日凛。 我沿着胡杨林往前走,在风沙的洗涤下,此处早已看不出当日厮杀的血腥痕迹。金灿灿的阳光下是金灿灿的树叶,竟丝毫不令人焦躁,只觉在弥漫着的暖意里体会到别处没有的安然。 猜度着子凌不敌俄羌人围剿时大约会躲进这片林子里,我翻身下马走进树林。 胡杨树一棵棵的,远看虽接天成片,走近才知每一棵树都与旁的树相去甚远,两树间并排过四五匹马都不成问题。这样极好,子凌逃脱时应不难。我在树林间恣意走了一阵,见有一侧的树木较稀疏,笔直望去竟有很长一段是可径直策马冲过去的,不由得心中大喜,子凌当日便是由这样一条路死里逃生了也未可知。 我往前疾走了几步,许多树皆粗至需二人合抱,如遇近身砍杀,躲在树后足可保命。又行了几步,有两棵树的树干上是有刀痕的,我激动地摸着树干上的刀痕。那些刀痕一看便是经年的,一条条都陷入得极深,却又在风吹日晒下变得不再锋锐。或许正是那场厮杀留下来的痕迹吧,刀痕如此深入,想必是只挥了刀没碰着人便直接砍进树干里的,子凌,子凌他一定逃了! 子凌,子凌你可一定要逃出生天啊! 丞暄冰冷而修长的手忽然覆在我几欲抠进树皮的手指上,他握住我的手,将我一点点从那棵树上拉开。 我转过身,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他抬起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面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刚刚出世的婴儿。 良久,我瞧见他指尖明显的水珠才知,他竟是在为我拭泪。 我急急地低下头,用袖口将脸擦干,吸吸鼻涕道,“广安与大勇呢?” 他托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微微扬起,盯着我的眼眸看了一阵儿,确信我已不再流泪后,才道,“只在不远处,广安盯着那小兵呢,不会靠得过近,放心吧。” 我点点头,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往前走,“前方似是有块湖泊,去看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第廿一回骨肉亲生死连心,鸳鸯怨挥刀断情(中) 水面上零星散落着金黄的树叶,水的对岸仍旧是胡杨林,没有人烟。 然而水在明显地流动!这不是一块湖,而是一条河,一条给子凌带来生机也给我带来希望的河。 我兴奋地冲过去,眼见着水流自西向东潺潺而去,偶有落叶随着河道向下游漂去。我紧握着丞暄冰凉的手指,指着一片远去的落叶,道,“丞暄你看!水流并不湍急,子凌那小人精胆子大、心思活、武功又高,必是顺着这条生路逃了。” 他伸过另一只手覆在我手上,干燥细腻的掌心在我手背来回磨蹭,教人莫名安心。“你不是曾说与他心有灵犀么,既你有感他逃于此处,想必冥冥中是有些因由的。芳满,回营之后我便全力去寻尹子凌,你莫再为此事伤神,可好?” 我叹了口气,双手回握住他,“你又何必牵扯进来,况此事往大了说是俄羌与宁国之间的是非;往小了说亦可当作我尹家的私仇,横竖不干梁国的事。” 他微微低下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黑亮的眸子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一般,“旁人的事,便是干梁国的事我也未必会插手。可你的事,不论大小,原就是我的事,还谈什么牵扯不牵扯的?” 我被他说得脸上发热,“你堂堂一个亲王,怎好说出这样的混话来?” 他放开我的手,将我搂紧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道,“芳满,你不明白……我有多恨这看似位高权重的亲王爵位……它正是插在我心口那把剑上淬的毒。” 紧拥着我的双臂微微颤抖,丞暄的声音中亦透着压抑的痛苦。我挣开丞暄的怀抱,与他四目相对,满是隐忍的眼神中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故事。 “丞暄,我从未问过你……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你故作荒淫奢靡,实则内心清冷;旁人都道你乖戾嚣张、位高无为,然你从来心思沉稳、胸怀韬略;还有你对君父的感情、你的病……我似乎对你一无所知。” 丞暄凄然一笑,“如何能说是一无所知呢?你不是知道我‘内心清冷、心思沉稳且胸怀韬略’吗?” 我又急又心疼,“你明知我所指远不止这些!” 他的手轻抚在我面颊上,拇指抵住我的嘴唇,“我并非有意隐瞒,皆因凡此种种俱非一日酿下的因果,若真要说起来,又何止一言难尽。然无论遇何种难处,陷何种困境,你只消记得,夏丞暄不许旁人伤你分毫。” 闻言,我眼眶一热,竟越发觉得心疼起来。他心里藏着那些说不出的苦,却还时时想着要保我这身份尴尬的人周全。 大约我此时的表情太过软弱,丞暄的笑容里添了几分宠溺与安抚,他微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道,“此刻问这些或许只显得我狭隘,然我忍了几日,再憋在心里只怕要酿出毒来,索性还是问了吧。芳满,我问你,现下落不明的若换作是我,你可会如这般一连数日神思不属、茶饭恹恹?” 我一怔,不想他竟问出这姑娘家才爱问得话来,“方才说什么呢,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正色道,“如何偏许你问不许旁人问呢,你早该知道我是个心眼小的,可想好了怎么说。” 我苦笑道,“你也将行冠礼了,如何还会时不时地冒出些孩子话来?再则,好端端地咒自己下落不明做什么,也不嫌忌讳!你若真有个好歹,岂轮得上我操心,只怕梁国都已乱了套。”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追问亦不放弃,然眼底却是越积越厚的失望。 我的心肝立时如同被铁锥子杵了一下般,忙不去顾忌颜面那劳什子,急道,“若你丢了,我势必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子凌虽年轻,却也是名悍将,真遇上什么歹人也是那歹人凶多吉少;你却是皇宫里养出来的,身娇肉贵,如何能吃丝毫的苦?” 失望的阴霾散去了些,他仍旧问,“只这些?” 我低下头,闷声道,“自然不只。我活了快二十年才遇着你这么个人,你独自在深宫中长大,可算熬至开府建牙,如今又有了我……总之,咱们才好了这些时日,我还远未过够呢,我如何能离了你?” 说罢,我抬起头来,那人这才眉开眼笑,将我整个人环住,又在我两侧面颊上各亲了一下。“既半时半刻都不能离了我,便只老老实实即是。” 与他腻歪够了,我又带着三人寻了一阵子才返程回营。 此行虽则看似一无所获,我却自觉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尤其是胡杨林间的那条河,我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子凌正是沿那河道逃了。 那日之后,我便没再获悉什么新鲜的线索。又过了两日,我算计着曜日凛约摸已得知“尹子凌”回营的消息,便欲向秦天嘏假称回京复命,尽早启程回忠州。 然离开宁军大营前,我还想拾掇几样子凌的旧物带走,好歹是个念想。 这日丞暄带着广安出去透气,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起子凌留下的东西。有些野兽皮毛落了灰的,我便拿出去抖一抖;有几样伤药放了这一年,大约已不能用了,我便自作主张扔了;还有件铠甲,似乎是父亲的遗物,他竟也不曾带走,可见当时是接了急诏回京的。 我出了帐子,欲唤个人取些绵羊油来与这铠甲涂涂,正看见大勇路过帐前,便将此事交与他去办。 这小子腿脚麻利,只我喝口水的工夫便将绵羊油取来了。 他拧开装着绵羊油的铁盒,道,“将军,让小的来吧。” 我摆摆手,“不必,你在边上坐着吧,只和我说说话便是。” 大勇依言在我不远处坐下,手举着绵羊油,想帮我做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什么能搭上手的,神情有些尴尬。 我边用干布蘸着绵羊油在铠甲上涂抹,边笑道,“你不必介怀,我家中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从来是张着两只手吃凉不管酸的。是以我干活儿的时候有个人插手,我反倒不惯。” 大勇道,“将军说哪里话,小的如何能与上京城里的贵公子相提并论。您不是常说尹大公子他老人家胸怀天下,大智若愚么。” 我哂然一笑,“是啊,胸怀天下,大智若愚……不过,去岁遭暗算那一回,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想是撞着了脑子,好些事记不起来了。” 大勇惊讶地“啊”了一声,“那您可还记得小人?” 我笑道,“你我自然是记得的,过去说过的话却记不全了。” 大勇这才浑不在意的“哎”了一声,像是嫌我大惊小怪似的,“将军贵人事忙,心思又不在平日里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上,哪能事事记得真。” 我道,“有些要紧的也忘了,却不好。你正好坐下陪我说说话,兴许我还能想起些什么。” 大勇一听自己能帮上忙,立时憨厚地笑起来,“好好,您说您说。” “就说这铠甲吧,我到何处都爱带着的。受伤醒来后不见它,问了程公子府上的人也都说没见过,我还当是丢了,不想竟还在营里。” 大勇有些惊讶,“这一段儿,将军竟也不记得了?” 听他这话,想必是有故事,我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苦笑道,“可不是。” 他叹道,“那几日您刚刚封了指挥使,原就忙得脚不沾地,又急着回京,大约一时顾不上私事,便疏忽了吧。” 且慢,听他这口气,封子凌为指挥使与召子凌回京的……是同一道诏书?我出千坑了冯老二一百两黄金那日,玉碗儿与我说宫里传来子凌被封为指挥使的消息,当晚曜日凛便派人传旨命我赴大梁护送公主和亲。 这中间,可是一日都没隔。 加封官员,自然是从宫里往外传消息,大约子凌还不知道他加封之事,我便已先得了消息;他失踪之事却应是从西疆往京里传,又兼秦天嘏将消息压了一个月才报,曜日凛如何也应在封子凌为指挥使一月之后才改派我冒名顶替。 便是不待秦天嘏禀报,凛已提前得了消息,也快不过三日。 秦天嘏曾说上京城的四月忽冷忽热,怕我一时得了子凌失踪的消息身子会受不住。我当时便觉得不对,这会子听大勇说了方明白……子凌三月出事,秦天嘏四月上报,曜日凛三月便得知,因临时改派我去大梁。 这也罢了,还有更惹人起疑的。便是我刚才想的,倘若凛在封子凌为指挥使的同时召子凌回京,凛岂不是在子凌出事前便下旨命我去护送和亲? 我抱着最后一丝怀疑与希望问大勇,“加封我与召我回京的,乃是同一道圣旨吧?我竟已记不起太子召我回京是何事了。” 大勇道,“自然是同一道圣旨,不过小的也不知圣上与太子殿下急急地命您回京是何事。宣旨时我等小哥儿几个就在营帐外,也不曾听到圣旨上说叫您回去做什么。” 曜日凛几乎是我除却父亲与子凌外,最亲近的人……除非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让子凌去大梁,而是如我最初猜测的一般,舍不得肱骨子凌,只得舍了我。否则,否则……我不敢再往下想。 给铠甲抹好了油,我已累得浑身无力。这原不是什么力气活,只因方才想到的那些事,像是将我整个人掏空了一般。 我放下干布,谓大勇道,“大勇,你帮我将这铠甲挂上吧,横竖这回不能再忘了,我回京时必得把它带上。” “哎,好!” 打发了大勇,我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子才缓过些精神。原以为皆因丞暄欲离间我与曜日凛,我与他才产生了隔阂。然若我二人间无任何猜忌,丞暄的离间计只怕也无的放矢。昔年种种涌上心头,幼时的亲密与欢笑还清晰如昨,我如何能怀疑凛?他可是我的国、我的君、我的信仰呵…… 眼看晌午了,丞暄还不曾回来,我索性先去找秦天嘏,与他禀报明日“启程返京”之事。毕竟丞暄是主帅,离营恁久也不妥当。 秦天嘏的帅帐门口竟没有守卫,“世叔,是我。”我不曾多想,边说着便掀开门帘跨步进去。 不想,秦天嘏没见着,倒是看见了登时怔住的丞暄和一脸慌乱的广安。 “你们如何会在帅帐中?”我话未问完,便瞥见广安手中的一个纸卷,那颜色大小一看便知是宁军的布防图。 见我发现了广安手中的物什,丞暄忙朝我走来,伸出一只手欲抱我入怀,“芳满,你听我说……” 我抵住他的胸口、扣住他的脖子,“你住口!” “尹子路你干什么?!放开殿下!”广安说着便要冲过来。 丞暄摆摆手,广安立时停在原地。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跟广安到帅帐来是为宁军的布防图和几封军报,军报尚未找到,布防图现在广安手上。没有人看到我二人进来,亦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丞暄竹筒倒豆子般平淡而顺畅地说出了我理应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我的手越收越紧,“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些?!” 丞暄的脸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我这方一把推开他,“将布防图原样放回去,出来说话!” 丞暄只一个眼神,广安便将东西放回了原处。他走到门口听了听,道,“门外无人,出去无妨。” 及至回到我的营帐,我压在心中的怒火才喷发出来。我双手猛地推在丞暄胸口上,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后背狠狠撞在地面的矮桌上。 广安拎住我的衣襟,作势要打,丞暄厉声喊道,“广安!” 广安咬牙切齿道,“殿下!” 丞暄道,“出去守着,没我的旨意不许进来。” 广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家殿下一眼,踢开门帘拂袖而去。 丞暄似乎摔得不轻,一时难以起身,便索性席地而坐,抬起头来看我,弗一被我发现时的惊愕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云淡风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第廿一回骨肉亲生死连心,鸳鸯怨挥刀断情(下) 丞暄的瞳仁黑如点墨,仿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吸卷入内,又仿佛凡尘的所有都不能浸染他分毫。我正是这红尘俗世中最小的一粒尘埃,为他有毒的魅力所倾倒,却又不能撬开他的心房半分。 这原也没什么,一株美丽的蔷薇下总是埋着无数的尘泥,拜倒在他脚下的自然也不只我一个。偏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在他身边多伺候了几日便觉自个儿与众不同受他青睐了,美得迷迷瞪瞪如同上了九重天,末了发现自己仍旧是泥里的一粒尘时,自然要摔个狠。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是在夜里说“天冷,你往我身上靠靠”一般,撒着娇说,“芳满,地上凉,拉我起来吧。” 此时他若冷着一张脸谓我道他的目的已然达到,让我滚,或许我还好受些。正是这副全天下都应多疼他些的嘴脸,把我唬得不仅把自己卖给了他,只怕连国都要卖了! 心中翻腾的怒火一下冲上顶门,我打开他的手,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扑将上去以膝盖压住他的胸口。“夏丞暄,老子他妈的看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么?!你做的那等子鸡鸣狗盗之事都已被我撞破了,你还做个病西施的腌臜样子给谁看?!地上凉?老子一刀宰了你就满地都热乎了!” 他抬起手,将冰凉的手掌贴在我的面颊上,声音里满是委屈,“芳满,纵宁国是大梁的敌国,你却并非我的敌人。” 我试图将他的手拉开,却是徒劳,“放开我!” “我不放,芳满,茫茫人海,渺渺苍生,我能抓住的……只有你。”他绝望地看着我,眼底的忧伤几可乱真。 我死命地去扯他的手,他只得用五指揪住我的腮帮子,几欲将我面颊上的肉生生撕下来。 我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舍不得往死里掐,只图吓吓他。不想他还是脸憋得通红,满眼血丝,眼泪如同开闸泄洪般滚滚涌出。 便是已被我勒得这样喘不上气,他仍旧不肯放开手,口中还嘶哑道,“横竖俱是一死,死在别处还怕成了孤魂野鬼,你肯送我一程,倒也不枉你我好了这一场了……” 我见他气息越发不足,忙松开了手。想着自己明明知道他要算计宁国却什么都不敢做的窝囊德行,又发泄似的甩了他一个耳光,忍不住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夏丞暄!你可还记得珠影是怎么死的?前赴后继的人太多,只怕亲王殿下你贵人多忘事,早已不知那先被你封了侧妃又被你下毒手杀死在府里的艺妓姓字名谁了,我却不敢忘、不能忘、想忘也忘不掉!别的不提,你的演技倒是突飞猛进,敷衍珠影时一看便心不在焉,耍起尹子路来,倒是比桃仙班的台柱子还老辣些!” 他气息恢复了些,才道,“那艺妓吃里扒外,受了慕王府的恩惠却联合太子来害我,从一开始便是要死的。芳满,你明知自己在我心中分量如何,又何必去跟个蝼蚁一样的人作比?” “别再大言不惭了!”我急吼道,既难藏住深植入骨的阴险歹毒,又何苦再摆出深情款款的架势。做戏的人累,看戏的人也烦。“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如何?慕王殿下,你有心吗?你的心早就用来零揪着谋权谋势了吧?”我用手指一下下戳着他的心口,“如今这里头装的只怕皆是见血封喉的毒!” 他神色一怔,微蹙的眉间竟仿佛堆着委屈。然那委屈一闪即逝,他随即握住我的手指,忽地绽出一个惨淡而清晰的笑容,“我浑身装的俱是见血封喉的毒,只这里头……装的是你。” 我冷笑一声,“呵,承蒙殿下抬爱了。殿下倒是个亲力亲为的,为了从小可身上获取一点子不知有没有用的消息,竟不惜连自个儿的身子与面皮都搭上了,当真可敬可佩。” 他摩挲着我的手指,笑容渐渐平静,出口的话却愈发气人,“从你那儿获悉的那些不值钱的消息,倒真不值得我搭上自个儿的身子和脸面。” 我又是一声冷哼,随即恶狠狠地道,“那殿下岂不是吃亏吃大发了,白跟个男人演了数日的分桃断袖,密报没探到多少,还曾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我为你针灸数日,且每一针皆是插在要害部位,任是哪一针有意无意地插深了,你都有性命之虞。只恨我当日心慈手软,又被你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否则非一针要了你的命,送你到阴曹地府去与你那数不清的仇家相见,让他们将你凌迟了分而食之!” “若这些恶毒的诅咒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便再多骂几句吧。横竖这人世已教我生不如死,当真下了十八层地狱,许还自在些。且我如今人在宁国地界儿上,此处又是宁军大营,纵你单凭一双手掐不死我,只将我与广安窃取军情一事禀报秦天嘏,他必会下令即刻将我正法。纵广安有三头六臂,也难带我突围。”他像是教我如何杀死个不相干的人一般,思虑周全。 然我见到的他这副以退为进惺惺作态的模样还少吗?若此时还上钩,岂不白白吃了这一堑?“是啊,我此时杀了你泄愤,明日梁国便要对大宁宣战。彼时已将布防图牢记于心的广安领兵作战,好杀我军个片甲不留?夏丞暄,大爷我被你骗,只因你没有心肝,并非大爷我没有脑子!” 我将膝盖从他胸口处移开,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斜睨了他一眼,道,“况实情你不是早已告诉过我,你是梁国的亲王,如今三国战事胶着,处处绷着一根弦,牵一发便可动全身。你这镶着金边的慕王殿下自然有恃无恐,莫说是等闲的将士,纵曜日凛来了,顾忌着大局,也不敢妄动你。” 他坐起身扣住我的手腕,“你若愿与同往,十八层地狱我亦一往无前。芳满,我怕的从不是死,是至死孑然一身。” 他的玉簪在摔倒时撞碎了,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上,瘦削的脸像是精雕细刻出来的白玉髓,乌亮的眼、殷红的唇……便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地,这不知是什么托生的妖孽依旧美得教人心惊肉跳。 我未答话,他又伸直了脖子将喉咙对着我,仿佛随时可引颈就戮一般,“你若想好了,随时取我性命,只你肯过后来与我相聚便是。我自有办法使圣上不迁怒于宁国。”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冷笑道,“我没抽你大耳刮子你便以为我又中了你的计了不成?要死你滚回慕王府去死,别脏了我大宁国的地界儿。” 受伤的表情闪过他的眼眸,我没有理会,只道,“我不想生事,且劝你也莫生事。否则,便是同归于尽尹子路也不会放过你!”说罢,我又朝门外高声唤道,“广安!” 广安自不会应我的唤,那妖孽便开口将自己的侍从唤了进来。广安见自个儿主子坐在地上,忙半跪在地,生怕比主子高了。 妖孽却道,“广安,适才芳满唤你,为何不进来?” 广安对答如流,“殿下有旨,非经亲自传召,不得入内。” 他道,“日后,芳满的意思便视同我的意思,王府上下,待我如何便待他如何。” 广安惊讶地抬起头,怔了会子才回过神来,道,“是。” 妖孽瞥了他一眼,嫌弃道,“你也当真无趣,若是广顺在,必会说句讨喜的话。比如……”妖孽仿佛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侧着头闭着眼,嘴角挂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道,“比如,日后先生便如同殿下,殿下便如同先生云云。” 广安大煞风景道,“禀殿下,那是僭越。” 妖孽将眉眼吊起,“若本王非要他僭越呢?” 广安的气似是从鼻子里出来,违心道,“日后先生便如同殿下,殿下便如同先生。” 妖孽点点头,又谓我道,“你也不必推辞,日后总是要回到‘芳满乾坤’的。” 我勾起嘴角深深看了他一眼,“推辞?你如何知道我会推辞,还是你料定大爷受此奇耻大辱必会与你撇清关系?事关紧要,我须得再问一遍,慕王殿下方才那话,可当得真?” 妖孽直勾勾地看着我,谓广安道,“拿纸笔来。” 广安立时端来一张矮桌,手脚麻利地铺纸研墨。妖孽提起笔,想也不想,便写到,“本王开牙建府四载有余,两苑空置久矣。本王兼理内外无大过大失,全赖王府上下心同力协耳。今上苍垂爱,赐芳满与本王,一人足可抵千红万艳。不忍其劳形于俗务,惟愿同进同退,代本王当家理纪,掌管府印。芳满至,同本王亲临。” 写罢,他放下笔,将纸叠好卷起。 广安忙俯身接过,妖孽道,“飞鸽传书回府。” 广安道,“是。” 我道,“且慢。” 广安问,“先生还有何吩咐?” “我说什么你都照办?” 广安道,“广安不敢忤逆殿下,也不敢忤逆先生。” 我道,“那好,你那飞鸽传书不急着寄出去,先将你主子带回忠州去。午膳就在路上用吧,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广安将妖孽搀扶起来,那人乌黑的眸子盯着我,“那你呢?” 我冷道,“我若跑了,还不定被你怎么编排呢。天启军开拔回京之前,我必回到忠州府衙。” 慕王大约自知不好收回刚放出的话,只得认下这一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还放下一句,“我在忠州府衙等你便是。” 及至他离开营帐许久,我才像是个漏了气的羊皮水囊一般,重重地瘫坐在地。不想竟不慎将矮柜上的红木匣子撞了下来。 木匣子倒极结实,并无损坏,只自己打开了,露出了里头存放的物什——子凌的白玉扳指。这倒奇了,老爹传下来的铠甲不带也罢了,如何竟连自个儿的贴身之物也忘了。须知这白玉扳指可不是等闲货色,晶莹无瑕,白如截肪,简直比少女的肌肤还要柔润光滑。除却皇宫大内,再难寻这么好的玉料拿来做扳指了。子凌也是前两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的,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怕碰坏了,都不舍得套在手上,只穿了丝带挂在脖子上且藏在衣裳里。我央了他几回想讨来,他都不肯与我,想必是曜日凛赏的。 他这一去,到底是得了什么密旨,竟匆忙至此? 我捡起那白玉扳指,攥在手心,果然触手生凉。摊开手,滑溜溜的小玩意儿滚过掌心的纹络,难以名状却清晰深刻的酸楚似乎也沿着皮肤的一条条纹络传至四体百骸。 我鬼使神差地将白玉扳指戴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果然略大了一圈,却也不至于脱落。我哈哈大笑,“你这小人精,哥哥我求了你两年你都不肯借我戴戴,如今跑了竟连它也忘了带。偏被我捡着了,此番你想要回去,怕是不能了!” 笑着笑着,我便号啕大哭起来。连续压抑了数月的惊惶、恐惧、忧心终于一朝暴发,我将自己的右手拇指捂在心口上,哭得泣不成声。 子凌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他在宫里当差虽则事忙,却从不忘照拂家中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哥哥。我除却比他早生了一炷香的工夫,其余事事拖他后腿。总算近来醒悟了几分,要为国为家出一份力,让他省省心,怎么偏他就音信全无了呢? 我哭得喘不上气来,在这营帐之中更觉憋闷,索性出去牵了匹马出去信马由缰。这马儿大约极通人性,竟猜透我的心事,一路向东,朝着子凌出事的那片胡杨林去。 马行良久,满目的金色愈来愈近时,马儿竟当真渐渐慢下步子,最终停在大勇那日带我来的空地上。 我翻身下马,毫无来由地冲进树林,去寻那日胡杨林中的那条河,那条我坚信能让子凌死里逃生的河。 西疆的春天风沙大,且与江左和煦的春风不同,每一阵风都像带着无数把刀子,所及之处无不落木萧萧。因而地上成堆的愁黄积得很厚,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声音,似离人的抽泣,又似断肠的清歌。 我步履蹒跚地凭着心痛的感觉寻至那日的小河,河畔竟已有一人负手而立。明媚日头下的树影总显得尤为幽暗,那人的背影几乎被吞没在树影之中。可那伟岸的肩膀、挺直的脊背和微乱的卷发,便是出现在暗无天日的永夜里,我亦决计不会错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第廿二回林中逢天威难测,久别聚愈陷愈深(上) 曜日凛转过身,阳光从身后穿过他的耳际,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听得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子路。” 我怔怔地问他,“殿下……殿下何故会在此处?”甚至忘了问,他如何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我而非子凌,毕竟秦天嘏禀报的应是子凌回营的消息。 直至行至他面前,我方看清,那俊朗的脸上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的,偏煎茶色的瞳仁中却又透着伤感。“我候你多时了。” 我激动地双手抓住他的一双手腕,“殿下,你知道子凌的下落,你知道子凌在哪儿,对不对?!” 他点点头,“你不必担心,绿盛……他很好。” 我原是最信他的,他一句话比经史子集里的至理名言还管用,可这一回我却仍不能放下心来,又追问他,“那他如何这么久不曾联系我?一年杳无音讯,只托了两个梦给我,也不知可是我自个儿胡想出来的。” “我给他安排了别的差事,他如今不便与你相见,你只当这是……为大宁做出的牺牲吧。”他侧了侧身,与我拉开一些距离,目光悠长地望着远方。 “那……他从此处逃走时,可曾受了伤?他现在何处,是否危险?总之,与他有关的,能说与我听的,你都告诉我吧!”不知何时,泪水已奔涌处眼眶,我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脚下,“殿下,子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他的衣摆在我眼前随风而动,我又忆起年幼时一同在昆仑宫打闹的光景。雪后路滑,我脚底不稳摔倒石桥边,疼得坐地号啕大哭。正逢曜日凛从桥上下来,我望着一身明黄色的蟒袍衣冠楚楚的他,再看看浑身泥污的自个儿,顿时哭得愈发声嘶力竭。 他那时候虽亦只不足十岁的年纪,却已喜欢板着脸,颇具威严。见我已快哭断了气,竟显得有几分慌乱,忙向我伸出手,道,“快起来,你已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了,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成甚么体统?况地上又湿又凉,你本就体弱,倘病了,岂不让你父亲忧心?” 我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揪住他的袍子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身,见自个儿的袍子上仍旧沾着些冰渣子,竟用他那金贵的袍子去擦自个儿的脏衣裳。凛身后跟着的中人宫女自然慌得要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公子万不可这样,那可是殿下的蟒袍,弄脏了要杀头的。” 年幼的曜日凛却道,“无碍,让他擦吧。公子尚年幼,你何苦这样吓他,纵真有什么,横竖有我在呢。你们帮着一块儿擦擦,莫真着了凉。” 说来也真奇了,已过去十几年的事,竟依旧清晰如昨,虽则在记忆中显得极为久远,却丝毫没有淡去。 而今的场景与当年相仿,我却再鼓不起那个勇气去死死地抓他的衣裳。正如同棱角分明的侧颜明明不曾改变,我亦无法将眼前这喜怒无波的男人与记忆中隐忍逞强的少年重合。 大约举步维艰的岁月早已把他磨成了另一个人吧,时至今日我竟还想着将他与昔日作比……我愕然一叹,呵,如何又忘了呢,他已不再是我的知己,而只是我的储君。 他抬起手靠近我满面的泪珠,却最终又停在半空,欲言又止、一脸心疼地将手收了回去,“他的伤……如今自然早已康复了,你们……总会相见的。” “可是……” “此事过后再提吧,你且先平身,我此番亲自前来,是有要事交待。”他打断了我的话,神情严肃,似是要托付什么关乎家国命运的大事一般。 我只得按下心中的种种疑惑与挣扎,手撑着地面站起身,躬身道,“但凭殿下驱使。” 曜日凛回身看我,眼中的血丝猩红可怖,“子路,如今慕王对你的信赖,有几何?” 我心思不在此处,有气无力道,“全信,或是全不信吧。” “你可否单独近他身而不为旁人所知?” 笑话,我是丞暄的近侍,每日贴身服侍他的只我一人。况我与他日日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有时连广安都背着,别说是单独近身不为旁人所知,便我在床上掐死他,只怕旁人还道他梦魇将自个儿吓死了呢。 慢着,凛这样问的意思难道是……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他,“殿下的意思是?!” 他的目光似乎要一直望进我的心底,“子路,你可知俄羌军人为何无故袭击梁国商队?” 原来……这亦是曜日凛布的局…… 我无力苦笑一声,“我还当是阿希伦连连获胜便以为自己锐不可当了,亦或是他那些兄弟故意添乱,不想竟也是殿下的韬略。” 凛道,“阿希伦那些异母兄弟妒忌他在俄羌王跟前宠遇优渥久矣,久恨成毒,不必我多花心思,只稍作怂恿便会有人不顾大局,将梁国拉下水,令大宁渔翁得利。” 我接话道,“可惜阿希伦的外祖是个识相的,一早就降了天启军;慕王亦见好就收,得了些许便宜便要撤兵走人。同样的计策不能用两回,往后若再要鼓动阿希伦的弟弟们生事,只怕便没那般容易了。” 曜日凛越走越近,与我只一拳之隔,他的头始终高昂,目光却垂落在自己脚边的落叶上,轻声道,“子路,你告诉孤王,事到如今你还能否扭转局面,让慕王杀个回马枪与俄羌开战?” 我忽然有些后悔,数日前因一己私欲劝丞暄独善其身,若当时当一回狐媚惑主的称职面首劝他参战,怎会有今日的痛苦抉择?我叹道,“如今……自然为时已晚。” 凛笑了,眼眸深处是透着绝望的了然。他抬起手,指背贴近我的面颊……却最终停在我垂在耳畔的碎发上,轻抚了抚,道,“如、今,为时已晚……子路,你果然早已能左右夏丞暄。” 我一怔,想到今日在秦天嘏营帐中所见种种,又摇头道,“我以为能左右他,到头看来,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慕王在夏梁朝局中的分量日益加重,为今也只余一个法子可逆转乾坤了。子路,你可愿放手一搏?” “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丞暄是恩献帝最倚重的皇子,又身在战地,从他下手挑拨离间似乎是最为顺水推舟的一招;可是于我而言,只怕却是最难的选择。 他双手握紧我的双肩,伟岸的身影如摧城的黑云般从高处阴沉沉地压下来,“子路,看着孤王的眼睛!” “臣……”我退后两步,近乎乞求地望着他。 他摊开自己空了的双手,苦笑着收将回去,声音中的波涛汹涌也渐渐宁息。“子路,你可还记得孤王亲自到靖国公府封你为昆仑宫一等侍卫那晚,你说过的话?” 我木然答曰,“吾以身许国,誓死行阵,终不以尔而生进退。”言罢,我抬起头,坚定且毫无愧意地道,“殿下,子路初心未改,许国之誓永志不忘。” 曜日凛仍旧是苦涩地笑,“怎么,你愿为国捐躯,却不忍下手结果了慕王?子路,告诉我,他究竟用了何种手段,将你从对他恨之入骨变得爱之入髓,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大爷我多早晚把那没心肝的贱人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了?!也不知是委屈、气恼还是不甘,给曜日凛这么一问,我眼底一热,两眼便湿透了。 我屈膝伏地,跪身行礼道,“子路知罪,然而‘爱之入髓’四字万万担当不起。微臣对大宁之素心可昭日月,随时愿捐薄躯以报国。殿下放心,微臣……微臣纵与夏丞暄决一死战亦不敢有辱使命。” 曜日凛托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我站直了身子,双拳却依然在他手上,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赫然就在他眼前。 我原还担心他多问,他却像从未见过那世间罕有的白玉扳指一般看也不曾看一眼。难道……子凌这爱物另有来路? 不及多想,头顶上传来凛的叹息声,似乎是不忍将我逼得太紧,“本王怎会舍了你去与那竖子决一死战呢?” 他将我的手轻轻放下,语重心长道,“来见你之前,此事上下便已安排妥当,你不必过虑。刺杀慕王乃是铤而走险急无可择之举,一旦败露,牵连甚众。事情自会有俄羌的死士去办,你只需见机推波助澜即可。” 我与丞暄分隔楚河汉界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风口浪尖上他发丝凌乱地站在船头,而我,从背后狠狠将他推了下去。许久之前的噩梦,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纵我与他情比金坚,将这份情置于我大宁黎民苍生的水深火热之上,只怕也化了、沉了;更遑论细作与权臣起于尔虞我诈的感情,原就比云还淡比纸还薄。 “刺杀慕王”四字织成的阴霾笼罩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身上如水泄了三日一般酸软无力。我抬起头形容僵硬地看着曜日凛,生怕他在我脸上看出一丝不舍。 大约我的神色太过悲壮,凛的面色缓和了些,嘴角甚至勾出了一丝恍如隔世的笑意。“子路,你离开上京已一岁有余,可想家了?临行前孤王曾应允你,时机一到便召你回宁。办好这件差事,你便回上京吧,不必取道建京,径直归家去吧。” “回大宁,回上京,回……家……”我在口中喃喃地念叨着。 回我的上京老家,这不正是我一直期盼却又不敢奢望的么。原以为自个儿这条残命多半要折在夏梁了,不想竟还有活着回去的一日。可是,我回去的代价竟是要丞暄的命不成? “夏丞暄他……非死不可么?”昆仑宫的细作问出这话,简直大逆不道,然事关丞暄的生死,我焉能皮里阳秋讳而不谈。 “天时地利,机不可失,他不死,天启军何以师出有名再度攻打俄羌?子路,告诉孤王,当日派你护送白原公主和亲可是做错了?”他眉头紧锁,凹陷的眼窝里盛着我看不懂的懊悔。 我死咬着牙关,忍住哽咽所致的战栗,半晌方能开口答话,“太子殿下无需多言,子路纵死不敢有负殿下嘱托,自当竭尽所能促成大计。” 凛的目光中虽仍有疑虑,却最终点了点头,又道,“慕王最得恩献帝宠信,母家亦不乏当轴处中的权臣贵戚,他遭不测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身边一干人等难免广受牵连。你是他的近侍,又经他的宿敌——丞昭之口送入王府,更是宁国人,只怕一时脱不了干系,恐要受些委屈。不过正如孤王方才所说,此事一成,即刻召你回宁。” 我未再多言,只跪地叩首朝他行了个大礼,“尹子路,谢恩!” 我起身时,曜日凛已走了,只留下我和头顶上忽远忽近的蓝天,以及整片围着我打转的胡杨林。我疾走两步就近扶住一棵胡杨树,借力于树干才堪堪靠着树坐下。 想来我大约就是个诡人诡士的阴诡命,躲开了大宁朝廷里的结党营私,却阴差阳错入了夏梁尔虞我诈的朝局;离了建京来到忠州,仍旧背了一身的诡情诡术。这也罢了,正所谓兵不厌诈,阴谋诡计原就充斥于军政之事,我来夏梁前便已想清、看透自个儿的身份与效用。 毕竟, “诡”入兵事早有孙膑装疯在前,“诡”如朝事亦有杨信装哑之先例,皆无可厚非;可若是学孙权将亲妹妹嫁给刘备以图牵制、或武氏掐死幼女嫁祸王皇后,便是将阴诡之术引入婚事、家事,岂非有违人伦、良心丧尽? 夏丞暄利用我巧取布防图,我虽不齿,却决计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纵他不认,我却无法自欺欺人,我对这没有心肝的祸害,动了真情。 返回营地时,天色已晚。士兵们却未如往常一般整顿休息,而是列好方阵举着火把,集结在营地栅栏门口。 难道是要深夜偷袭?我原也不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心里又藏着事,便不打算多过问,只绕过士兵方针欲往自己的营帐去。 “尹将军!” 何人唤我?我回身一看,竟是那日引我去胡杨林的士兵大勇,难怪声音有些熟悉。 我朝他点点头,“深夜奔袭,辛苦弟兄们了。你且去忙吧,我这便回自己帐中了。” 大勇急火火地冲过来拽住我,“将军且慢。”又谓旁边一个小兵道,“快去禀报秦将军,说尹将军有事禀报。” 我云里雾里的,说话间又被大勇拉到离人群稍远之处。他看没人跟来,才开口道,“将军可算回来了,秦将军寻了您好半日呢!四周的林子里有野兽,俄羌军亦离得不远,他见天色晚了您还迟迟未归,只得派人四处搜寻。又怕将军独自在外的消息传出去对您更加不利,便教末将等几个熟识您面容的分别带队去寻,只说是找人,却没说是谁。” 我这才醍醐灌顶,军营里最重规矩,哪能一声不吭便独自离营?怪只怪我这些年来在上京城散漫惯了,跟着丞暄时又被他纵着,始终不曾养成这守规矩的习惯,若换作是子凌,自然决计不会如此。 我心中愧疚不已,“是我一时疏忽了,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坏了规矩。这便去找秦将军谢罪。” 至帅帐见了秦天嘏,我的愧疚有增无减。他屏退了左右,一句责怪我的话都不曾说,只道,“贤侄,你失踪一岁有余,若再生不测……且不说如何向你亡故的父亲交代,老夫怕是连自己心中这一关都过不去啊!” 我躬身道,“侄儿知错,日后再不敢了。世叔日理万机,侄儿不孝,任性妄为,害世叔为此等小事分心,但求世叔责罚。” 他摇摇头,“你心中不快,外出散心也是人之常情……” 且慢!“心中不快”?他如何知道我心中不快?他以为我为何不快?他既不该知道我对丞暄的愤恨,更不该清楚我对子凌的思念!难道秦天嘏知道些什么,而后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不敢贸然开口,既怕冤枉好人,又怕打草惊蛇。偷瞥了他一眼,满面沧桑的大将果然嘴角下垂眉毛上挑,似是为一时失言而懊恼。 想来他是个皮里不藏春秋的耿直人,像是要把方才的过失扫开一般挥了一挥大手,又道,“不提这些了,你出门后,宫里传来密函,太子殿下指名由你亲启。”秦天嘏说罢走回书案,将密函从一块镇纸下取出递与我。 我双手接过密函,将其从封蜡处打开。秦天嘏别过脸,以示避嫌。依理,太子下给子凌的密函,是不需经秦天嘏之手的,虽则他是子凌的主帅。我猜曜日凛此番大费周章地使这密函从秦天嘏处转了一圈才到我手上,不过是为方便我寻个由头离营罢了。 果然,我拆开密函,里头是白纸一张,上面一字未写。 饶是如此,我亦得有模有样地将密函叠齐整了放回信封,煞有介事地丢在炭火盆里烧了。 “世叔,”我将视线从炭火盆移开,面色凝重地望着秦天嘏,“殿下给我安排了十分着紧的差事,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赶往忠州。” “忠州?”秦天嘏神色一滞,两条剑眉拧起疙瘩,“那可是梁国的地界儿。你带多少人,粮草人马若有不够的,只管与我开口。” 雍州战局光景惨淡,秦天嘏却对我倾囊相助,我心中一阵感慨。“多谢世叔鼎力相助,然我此番是秘密潜入,带不得兵马。” 秦天嘏瞠目道,“难不成你欲只身前往?” 我微笑着点点头,“事虽紧急,却也算不得危险,还请世叔放心。” 秦天嘏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多问,然你这一路上尚需人护卫,好歹带两个人在身边伺候吧。” 他一番盛情我不好拒绝,“承世叔美意,我带两个护卫送至边界。及至忠州,须得见机行事,身边带着人倒不方便,彼时再遣他们回来便是了。” 秦天嘏颇认同地点点头,“说得很是,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别过秦天嘏,翌日天不亮,我便带着两个随从奔赴忠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第廿二回林中逢天威难测,久别聚愈陷愈深(下) 在大宁境内时,所及的三两个县皆是饱经战乱之地,人烟稀少,连歹人都不愿来劫道敛财。又兼我带了一队骑高头大马的兵士,纵林子里埋伏着土匪,只怕也不会来碰这块难啃的骨头。 这一路自然都平安无事,一到梁国风头便有些不对了。忠州城虽一贯太平,我到底还未进城,一路上荒郊野外,少不得多留心些。偏土路两旁的树林草稞里总隐隐有些动静,教我心中不安。此时我单枪匹马,莫说是撞上埋伏在此的俄羌胡子,纵几个山贼,只怕也难以应付。 马行一日,天色渐晚,约莫再有一个时辰便可到忠州府城。此时路上已无别的行人,我愈发警惕,手中更加紧挥鞭。 “唰!”不妙!是暗器掠过寒风的声音,只恨我内力太浅,听到声音时再闪躲便为时已晚。我边俯身闪避边求告天上的诸位神佛,保佑我若是被什么歹人擒住了,千万给大爷个痛快,断不要严刑拷打,问东问西。 果然,我未能避开那暗器,背上一阵钝痛,随即仔马背上摔落下来。土坡路上尽是石子与杂草,我一路顺着土坡滚下去,硬伤不曾受,倒是衣服似乎被刮破了,脸上大约也刮蹭出血痕。 我伸出手摸摸背上被暗器打中之处,虽疼得厉害,却并未出血,想是被石头打的。看来歹人不想要我的性命,而是想封住我的穴位。 “大胆毛贼!慕王亲兵在此,还不速速放下兵器!”竟是广安从一棵枯树上挥着剑纵身而下。 我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方才我倒下之处已围了两圈人。外面一圈皆是紫衣黑甲,一眼便知是慕王府的亲兵,里面一圈个个黑衣,想来是袭击我的人,再往里便是那匹可怜的、驮着我走了一日的老马。 广安带的兵自然训练有素,齐刷刷拔剑逼得敌人无路可退;然而黑衣人亦非乌合之众,绝境之下依旧沉着冷静,无一人乱阵脚。 难道也是军队里的? 我正想得入神,一把冰凉的短刀便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背后有人道,“大声喊!教你的人通通散开!”此人声音低沉沙哑得很不寻常,活像是在深山老林里呆了几十年没开过口一般。 眼下还真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境地,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好汉,你若能带我逃离此地,他日必有重谢!切莫让我落在慕王手里!” 广安果然未让我失望,他注意到此处的动静,斜睨我一眼,将手中的剑朝天一指,又向右手侧一挥,所有亲兵立刻将兵器收起,等候指令。 广安亦将剑收回剑鞘,朝我和身后那人走近了几步。身后那人自然没料到我有此一言,惊慌疑虑之下,短刀又贴近我的脖子几分。“别耍花样!让他们退下!” 我只好咬着牙往下演,“广安大人,没想到你也有来晚一步的时候,纵你我只数十步之隔又如何,到底教我身后这位好汉截胡了!” 广安冷笑道,“哼,你道是我奈何不了你?还不是殿下有命,一定要抓活的,回去亲自取你狗命!”言罢,他拔剑指向我身后的黑衣人。亲兵们立时不顾那匹老马和那群黑衣人,迅速地将广安、我以及我身后那黑衣人像包子皮包馄饨馅一般包围起来。 广安笑得越发放肆,“身后那人是他的同党也未可知,给我一并抓起来,交殿下处置!” 亲兵步步逼近,我身后的黑衣人气息渐乱,说时迟那时快,众亲兵扑将上来擒那黑衣人之际,广安赤手弹出一枚玉佩,堪堪打在黑衣人握刀的拳头上。 黑衣人想来亦非等闲之辈,慌乱之中吃了广安十成力道的这一下,竟仍能够握住刀,兼且在我脖子根儿上划了一道。这便是放在梁国大内,也是能排的上号的高手了。 然而广安带的人个个是大内高手,他一个高手自然不敌众多高手,混乱之中大约仍是被围上来的亲兵伤了,吃痛之下将我推向一旁。广安像条眼疾手快的豹子,蹿过来将我拽住,声嘶力竭地吼道,“保护主子!穷寇莫追!” 那伙子黑衣人不好惹,纵追也追不上。我手捂着脖子上的口子靠在广安身上,热乎乎的血顺着指缝沿着手腕流进袖管,将那半边袖子都浸湿了。 广安边给我点穴止血边喊,“快扶主子上马!拿金创药来!” 我按着他的手腕,道,“你莫慌,刀上无毒,且只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广安咬着牙道,“你当我是忧心你?我是怕殿下见你挂了彩,摘了我的脑袋谢罪!” 我忍痛笑道,“你这会子倒急眼了,适才不是从容淡定得紧么?彼时我就想,可不愧是慕王殿下的手下,事先无需排练,演什么都信手拈来。我还当你真拿我的死活无所谓呢。” 广安哼了一声,恨恨道,“我跟随殿下多年,还是头一次提着脑袋当差!” 我望着他衣领处的汗迹,不禁苦笑——他说的那生怕我有一点闪失的人,当真是夏丞暄?不得不钦佩慕王殿下手段之高竿,都已亲眼目睹他一把刀攮进我心窝子里了,我却还要反复质疑可是自己眼花了。 简单包扎后,我被亲兵队拱卫着送到忠州府衙。 只因已有人先行回府衙报信,我原以为那人会假惺惺地到府门口来迎我,不想直至回卧房躺下,他连个面儿都没露。倒是贵琴、贵娴忙不迭地收拾伺候,玉碗儿更不必说了,一声“爷”一声“祖宗”的叫得我脑袋直嗡嗡。 诊脉、包扎、吃粥、喝药、洗漱一通鸡飞狗跳折腾过后,已是后半夜。一连累了几日,大爷我倦意甚浓,迷迷糊糊地给玉碗儿讲着这几日的倒霉事,也不知说到何处时便彻底睡迷了。 想是昨夜又是粥又是药的,水进得多了,总觉才睡了没多少时候便有些内急。我原想忍到起身再解决,又寻思昨日累着了,今日恐要睡迟些,不如早些放了,回来睡个踏实。 不情不愿地翻过身,我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却见一个黑影挡在我床前!我登时像被炉钩子烫着屁股的猴子般蹿起来,睡意尿意全没了。然稍一清醒,我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黑灯瞎火虽看不清黑影的轮廓,空气中淡淡的气息却再熟悉不过,是丞暄。 说也奇怪,他干干净净的不练武不出汗,素日亦不爱熏香,身上自当是不香不臭的,偏我就是闻着他与别人不同。只要他在我方圆一丈内,这鼻子便能将他认出。 许是他在的缘故,深夜无情的黑色淡去了一些,微弱的月光下,我又看见他那双乌亮的眼睛。 他抬手理了理我垂在脸上的碎发,轻声道,“吵着你了。安心睡吧,外头明处暗处都安排了人手,不会再有人伤你了。你在城外遇到的那伙人,广安也已派人去查了,不日便会有结果的。” 我这才想起与他尚是不欢而散的冷战中,因冷哼道,“是么,呵,谁知可是你派了两拨人,一拨杀我,一拨演戏救我?” “你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竟值得我派那许多精兵去演戏与你看?”他像是听了个笑话般轻轻地笑,柔润的嗓音在静谧的夜中轻响,听得我仿佛心头长了一百棵狗尾巴草,牟足了劲儿往心上搔。 他这调笑的语气不禁让我怒从中来,那一百不消停的狗尾巴草更点燃我满腔怒火,此刻大爷我是怒上加怒!想也不想便吼道,“是了!我一个敌国侍卫,纵死了又值什么呢?横竖只要你慕王殿下高兴,要杀要剐要骗要耍不过一句话,我连喊‘救命’的工夫都无。偏你自个儿犯贱,为了些不值钱的事,竟与我这下等奴才胡混了数月,可见你们梁国的亲王与妓院的婊子也没什么分别!呸!你还不如她们!窑姐也是见了银子才陪睡的,你倒好,白白服侍了大爷数日,末了什么都不曾落着!” 我瞪大了眼睛,只怕稍一眨眼便要落下泪来,偏那始作俑者还笑个不停,“莫怪我此时要笑,我活了这十几年,从来只见世上人口蜜腹剑,乍遇你这样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岂有不稀罕的?” 他说着,还轻车熟路地去拂我的面颊。大爷我自是不领情的,一巴掌将他的手挡开,“像你这般惺惺作态、背后捅刀子的人却多得很,大爷我可不稀罕!” 他仍旧是笑,“任凭你如何说,我都只当是情人间龃龉或撒娇罢了。”我正欲将他从床边推下去,却被那人张开双臂一把箍在怀里。瘦削的下颚抵着我的肩窝,他口中带着暖意的气息从我的颈间攀爬至耳鬓;笑声明明还在继续,湿热的泪水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一寸寸蔓延到心口。“横竖你回来了,又真真切切回到我身边了。” 我就这么被他抱着,身子从原本的僵硬渐渐变得顺势靠在他身上,心也仿佛从坚定如铁冷硬如冰化成一汪春水。 “芳满,你信我,我并未打宁国的主意,那里到底是你的家乡。你若信不过,便日日在我身边看着守着防着,纵我动了那份心思,你也是头一个知道。要阻拦要应对,也能占个近水楼台,岂不便宜?”他喉咙的每一次颤动,都仿佛是一次蛊惑,唬得我只差什么都听了他的。 “你这样的歹人,必定是握准了时机便要算计我大宁的,我……我自当在一旁监视提防,万不能……教你得逞。”他将我抱得极紧,紧到我这胸膛里仿佛一丝空气都没了,只凭着本能说出这些话来。 曜日凛既已安排妥当,想来不出一月便会有所行动。我与这歹人能朝夕相对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剩这些时日。时机一到,死士出手,或他死或我亡,总归是个阴阳相隔。如此算来,情深如许却也敌不过聚散匆匆,不足二年的光景,在丞暄漫长的人生里大约也是整幅丹青上淡淡一笔罢了。 思及此处,往日欢愉竟在脑海中慢慢模糊。 在胡杨林中初闻凛欲暗中刺杀丞暄,我惊惧过度,一时忘了问凛,他派出的俄羌死士要如何行动,更不知他何时培养了俄羌的死士。 如眼下这般只一两样零碎的线索,要从死士手下保住丞暄已是不易,再要借丞暄之手出兵俄羌更是难于蜀道。 憋回眼泪,藏起忧思,我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轻轻推开丞暄,道,“别说这些肉麻话了,我原是起来小解的,天快亮了,殿下也早点儿回去歇息吧。” 他殷勤道,“我去喊玉碗儿给你送夜壶进来。” 我拦着他道,“秋老虎下山还热着呢,只一点微风不碍事的,我出去便是,让他睡吧。” “你身上有伤,见了风总是不好,且在屋里等等吧,我去取来便是。”他说着,起身出去。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去取来?取什么?夜壶?堂堂亲王去给我提夜壶?! 我急得鞋都没穿便冲出去追他,却在门口与他迎面撞个满怀。 他道,“快回床上吧,我已拿进来了。” 我从他手中夺过那银子做的夜壶,赧道,“怎能让亲王提这个?你出去吧,我方便完了自己放到外间便是。” 他解下缂丝外衣搭在一旁,伸了伸双臂,将手腕从袖管中完全露出来,一副秀才要干农活的架势。“被你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前两日只差被你活活掐死,此时倒想起我是个有爵位的了?”他说着,又将我的胳膊搭在自个儿肩上,拿过夜壶放在我身前,“此事我从前倒没做过,只怕这劳什子会凉着你,你自己也当心些。日后咱们夜夜睡在一处,我便熟练了。” 想象着与这像神仙又像艳鬼的人一起过市井夫妻的日子,我鼻尖泛起一阵钻心的酸涩。不管他是神仙还是艳鬼,我与他都不走不到那一步。 我红着脸解决完,他竟又替我将夜壶端到外间,倒如同他是我的近侍一般。 我合上眼,不去看他一举一动中的关切,亦不去看他一颦一笑中的宠溺,只问他,“何时启程回建京?” 他掀开被脚,在我边上躺下,“原是等你一回来便要走的,偏朝廷有意在西北设一都护府,统辖西北廿二州。圣上便传旨命我留在忠州筹备此事,想是还需耽搁数月。” 闻言,我心中一惊,这可不是一桩小事!梁国西北道原为十六州,俄羌降后可木拉塔名义上亦属梁国所辖,因增至廿二州。梁国自开国以来从未设立都护府,倒是前朝在极盛时期曾有于边疆设立都护府之先例,抚慰边疆,辑宁外寇。然前朝诸都护府所辖疆土皆远远大于西北廿二州,恩献帝堂而皇之地在如此靠近俄羌和大宁之处设一都护府,岂不正昭示其狼子野心? 他若仍旧向西北扩张,便将直捣俄羌的心脏,倘俄羌这样一个穷兵黩武之地都被他夏梁拿下,日后怕是也再无无大宁立足之地了。这还是后话,万一梁国先挥师东北,朝着我们大宁去呢?!这自然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事的,然有一样,却是立竿见影的事—— 前朝大都护一职皆由身份贵重的亲王遥领,恩献帝命丞暄在此筹备都护府一事,摆明要扶他任这新都护府的大都护。西北道节度使一位空悬数年,现都护府一立,丞暄总揽西北道军政大权,除非他首肯,否则纵恩献帝也难将任何人放在西北道节度使这位子上了。 届时,原就不服梁国管束的俄羌人和忧心梁国向东北进犯的宁国人,岂不都将以丞暄为靶?不过,这倒足见恩献帝是有心扶植这权贵儿子,然则作为父亲,他却委实疏忽或是心狠了些。丞暄原就树大招风,如今再被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想将其除之而后快的人只怕又翻了一番。 难道曜日凛亦一早得了这个消息,才对丞暄动了杀心?他那日说丞暄在夏梁朝局中的分量日益加重,竟是这个意思? 心里正烦乱着,边上那位推了推我肩膀,轻笑道,“芳满先生这满面愁容的,竟又是在忧国忧民不成?” 他大约已看到我一脸的风起云涌,我便也未再隐瞒遮掩,直言道,“圣上此举可是有意扶你为大都护?” 他嗤笑一声,清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如同冰封的河道一点点化开,“可不是,都护府的名字都已拟好了,靖西都护府。” “你不足弱冠且身无军功便位及亲王已是功薄赏厚,如今大了些,又兼降服可木拉塔,好容易立了些威,此时再加个大都护在身,只怕又要遭人妒恨了。”我与他至亲至疏都经了历了,说话自是早没了忌讳。 他却有些听不进去,“这些我都心中有数,你不必过忧。劳心亦会伤身,你自来了大梁,连病带伤的身子一直不曾大好,竟都是我之过。” 我听不得别人说什么病啊伤的,不耐道,“这点子伤有什么的,还不及我在上京追赌债时与人打架伤得重呢。” 他又道,“不过,你既为我思虑得这般周详,可是已不恼我了?” 我捻着手指沉吟了片刻,道,“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信你。” 他只笑着看我,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我问,“你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你大开一回口,将我吃下去我才合意呢!”他搂着我,学着狮子张口吃人的模样在我耳边虚咬了两下,哪里还有半分慕王的威严? 我微微推开他,将手探进自个儿的寝衣领口,缓缓扯出来一条绿沉色丝线编就的挂绳,挂绳底端挂着的正是他送我的帝王绿翡翠玉佩。 我将玉佩摘下,小心翼翼地将挂绳团好递到他手上,“这个你且先收着,是什么事我心里还没个准儿呢,你收下这个便当是应了。” 丞暄莞尔一笑,天光月影顿然失色,“既是信物,岂能离身?”他爱惜地捧着那玉佩,在自己脸上贴了贴,又依依不舍地放开。摆弄了好一阵子,才抖开那一团挂绳,又将玉佩挂回我身上。我乖顺地任他将玉佩挂好,以为他不肯应承,却又听他道,“往后此物便只是个信物,再不复当初约定之意。你若有求于我,只管开口,夏丞暄任你予取予求。” 我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含杂质的笑容,忍不住双目波光粼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第廿三回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上) 再度回到忠州府,我仍旧与丞暄一同住在去年便住着的秋实园。园内的景致亦与去年别无二致,我与丞暄之间便总像隔着些什么似的,大有物是人非之凄然。我受伤回来那夜,原也算是说开了,偏我心里有道坎,每每以为自己迈过去了,再朝前看时它却仍旧在那里。 不论丞暄是否有意染指大宁,我都已想好了,查出死士,拦截刺杀,然后以死相谏,迫他遣援军救我大宁军队于俄羌。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法子,为一己之私保住丞暄,扰乱凛的计划,是为不忠;分属不同阵营,却不择手段将丞暄的军队搅入战火,是为不义。虽则如此,这却是靖国公尹子路和慕王府东跨院尹芳满相互让步之后的妥协。凛的信任,丞暄的依赖皆是妥协的代价,自然,还得赔上大爷我的小命。 我心中纠结左右为难,几日不曾寻他尚算得上事出有因。那头竟一连数日不曾照面,倒也稀奇。也不知是因自个儿做了亏心事无颜见我,还是忙着筹建靖西都护府。不过,依他的性子,一来不知“心中有愧”为何物,二来筹建都护府亦不会忙在明里,何故冷落了我呢? 这样也好,他不来寻我的晦气,我心思还能清明些。只玉碗儿那小子嘴忒碎,日日在我跟前唠叨,听得大爷我一肚子气。 “殿下不来看您,您大可去看他呀!过日子还不就是如此,老话儿怎么说的,‘筷子哪有不碰碗的’?”他手上帮我换着药,口中仍唠唠叨叨不闲着。我不理他,他仍旧自言自语,“殿下也是,这每回都让您的,今回也不知怎么着了,竟也犟上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混入大宁的军营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岂是筷子碰了碗那么简单?” 玉碗儿叹了口气,“爷读的书多,道理也懂得比咱们多。可是玉碗儿也跟着您在殿下身边伺候了这许多时候了,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物,若真有歹意,何须自个儿以身犯险,想个什么法子不能把事儿办了?” 我拿起换下来的膏药拍在他脑门儿上,笑骂道,“你这崽子,倒成了他的人了,大爷白疼你了!” 玉碗儿却没同我玩笑,一板一眼道,“正因心疼大爷才替殿下说话呢,殿下身子什么样爷您是最清楚的,自轮不到玉碗儿担心。倒是您自个儿,一日瘦似一日,春天新做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我瞧瞧自己枯瘦的手,又思及近日所筹谋之事,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悲戚:这日子,真是要到头了……面上却未对玉碗儿表露半分,只谓他道,“大约是别苑的小厨房换厨子了,改日你去教教他,多给做些好的吃便是。” “您别拿这话搪塞我,贵娴姑娘的手艺可是从她曾祖母那传下来的,她日日给您煲的汤您都没喝两口。可见不是厨子的过失!” 我让他数落得头疼,只得说些别的岔开他的心思,“不说这个了,过些时日大抵需你代我回趟大宁。” 玉碗儿眼前一亮,“当真?什么事?” 我强自笑笑,疲惫地闭上眼靠着椅背淡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到时再与你说吧。” 良久,玉碗儿大约以为我睡着了,轻声问,“爷,回榻上眯着吧,坐着睡时候长了,身上酸。” 我亦轻声道,“不困。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玉碗儿道,“爷猜得没错,那骊姬果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每三日便会翻墙出去与一俄羌男子在府衙外墙不远处见面传递消息。因时间很短,又大多是趁刘公子午休之时,因而始终未被旁人发现。” 我“嗯”了一声,又道,“仍旧跟着她,莫让她发觉;再派人去查查那与她接头的男人,派出去的人一定要是跟我们跟的日子久的,查到的消息只呈给我一人,不可走漏风声。” “这是自然,暗中带到忠州来的都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人,岂能不可靠?” 我点点头,“家中的人我自是从不疑心的,你再叮嘱他们几句隐藏好行迹,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不可轻敌。” 玉碗儿道,“爷放心,他们那点子功夫,还不及金勺儿呢!” “金勺儿……”我忍不住轻笑,“一晃也快二年了,也不知那小子可长进了不曾。” “大爷说有事要玉碗儿回去办,何不一块儿回呢,您不想家吗?”说到想家,玉碗儿似是有些哽咽。 我扬了扬头,始终不曾睁开双目,下唇被咬得几欲滴血。 玉碗儿的声音再度响起,“大爷?” 我这才松开下唇,深吸一口气道,“是该回去了……我大约是当真做不成弄臣奸佞,太累了,到夏梁这两年竟比我过去活得那十几年加起来还累。”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忽然思乡至此,莫非我是岁暮了? 听得玉碗儿出去把门带上,我才敢睁开眼睛,任凭老泪纵横。 直到夜里,丞暄仍一点动静都无,我在屋里踱了几圈,终究还是决定起身去找他。我与他之间的那道坎或许还在,可有件事我却想明白了。天下军政、阴谋阳谋、名声威望……说到底皆是活人的负累,人死万事休,想见谁便去见,死了却再不能见了。彼时,纵再有人戳我的脊梁骨,我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一打开门,却见丞暄斜倚在我门外的走廊的雕栏上。 我微愕,“殿下在此处纳凉?” 丞暄站起身,嘴角微扬眸色深沉,“你明知我是在等你。” 我站在门口,不请他进来也不关门出去,“殿下昨日也来了?” “日日都来。”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直裾袍,人亦比平日显得柔和了许多。月光下,那直裾似绾色又似檀色,教人分辨不清。可他那一截长而直的颈子却是雪白的,更胜天上皓月。 我痴痴地看着那月下的玉人,只恨自己不是天上的神仙,不能将眼前无以复刻的美景定格于此时。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不请我进去?” 我反问,“依殿下的性子,若想进来,还需我请?” 他行至我面前,宽而薄的肩膀挡住了身后的月光,他倾下上身,英挺的鼻尖与我不过一指之隔。“今回不同,我一直在门外守着,就是想等你想通了,开门请我进去。” 我仰头望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殿下今日喝的是苦丁茶吗?”说罢,便鼻头泛酸,一股热流涌出眼眶。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两个眼圈也是红的,“想通了?” 我竭力睁大双目,生怕眼眶盛不住里面的泪水。不想一个摇头,眼泪还是顺着面颊蔓延到他掌心,“没有,可是我想你了。” 他拥我入怀,我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肆意呼吸着他如墨青丝中木槿叶的清香。连日以来的的忧心忡忡总算消退了些,胸口上压着的那块巨石也似乎减了些分量。 “咳咳。”门外中庭葡萄架后传来两声刻意的咳嗽声,我探着脖子仔细往里瞧了瞧,正是一脸尴尬别扭的广安大人。 跟着丞暄时日已久,我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脸皮,此刻也只是坦然地自丞暄怀里钻出来,悠然道,“广安大人可是有事找殿下,屋里请吧!” 丞暄却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将我推进房中便手脚利索地关门,“不必理会他。” 我透过门缝依稀看见广安手中端着放药的托盘,顾不得丞暄的反对,将门又打开了。“殿下今日服药的时辰早过了,竟还不曾服药?” 他含糊其辞,“是药三分毒。” 广安这才黑着脸进来,跪在地上将托盘高高举起,口中却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又去扶广安起来,“大人起来吧。” 饶是我这般好言好语做小伏低,广安大人对我也未假以辞色,依旧黑着脸跪在原处,“殿下不吃药,微臣不敢平身。” 丞暄皱皱眉,不耐烦道,“你越来越像广顺了,不如回去与他一同专司内务?” 我瞧这架势不对,便打圆场道,“依殿下这性子,把谁搁在你身边都会生生被逼成‘广顺’的。”又问广安,“殿下几日不曾及时服药了?” 广安咬牙切齿,“先生几日未见殿下,殿下便几日不曾服药。” 竟是因为这个,难怪广安看我横竖不顺眼。 我神色阴了阴,“广安大人请回吧,待会儿我伺候殿下喝药。他不喝,你尽管把我劈了烧柴给他日后煎药。” 广安省得眼下他家殿下最听谁的,便向丞暄告退跪安了,只是走时仍有些忿忿。 “殿下……”我插着肩居高临下地看着丞暄和桌上那碗药。 丞暄脸色也不好,“回了趟你们大宁我便又从‘丞暄’生疏回‘殿下’了?” 我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其实我不论叫他“丞暄”还是“殿下”,都没有什么分别。唤他“丞暄”或是“殿下”大约就如同寻常人家当家的唤自家媳妇儿时而为“卿卿”,时而为“宝贝”相差无几,就算只唤一声“喂”,叫的也只会是他,没有旁人。 我猜测这个道理丞暄自个儿也明白,不过一时没好气,非要挑我这个刺。 不待我哄劝,他便赌气似的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眼神中是初识时的冷漠与混沌。 他几日不肯服药,我听了心中也不痛快,却不能在此时发作。只得乖顺地坐在他旁边,温声问道,“只因与我不痛快便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闷闷地仍旧不说话,我便起身将他头上的玉冠除了,发髻也一缕一缕地拆开,不轻不重地为他松松头皮。“听玉碗儿说下午王府来人送了你的蟒袍来,靖西都护府的事已定了吧。你在这个岁数上便担了这些个虚虚实实的名头,日后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所承受的辛劳也非常人能够想见。你的心思我也略猜到些,想来时机成熟便会有所行动,倘真走到那一步,无边无际的孤独只怕就会吞噬你半条命。到了那时,纵广安广顺这样的忠仆,也不敢轻易开口劝你什么了。你若自己再不学着爱惜身子,纵能坐拥大好河山,也无福消受了。” 半晌,丞暄才抓着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坐下,面上却仍是不愉之色,“你倒真敢说,适才那话传出去半句,我就再不必喝药了!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盏茶,竟没一句在点子上。” 我轻笑,“哦?那殿下教教我。” 丞暄低垂着眼帘,指尖点在药碗边缘上,一圈一圈沿着碗沿儿绕圈。他的手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子弟的手,纤长白净,骨节分明却不突出,有点像我奶奶房里那尊羊脂玉观音菩萨。 然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丞暄是宫里养大的,皇宫里天大地大规矩最大,皇子公主们说话用膳时皆是没有丁点儿小动作的。丞暄自然也不如我似的,说句话还摸摸鼻子挠挠耳朵的。他眼下这副心不在焉的散漫样子,必是心里藏着事,正迟疑着如何开口。 果然,他迟疑了许久,才道,“这药……药性是极烈的,有它压制着,我的病便不会发作。然此消彼长,万物守恒,药能治病却也伤肝,肝经一乱便又带的眼睛不清明了。是以……” 我禁不住皱起眉,“如此说来你的眼疾竟非积劳成疾,而是吃药吃出来的毛病?” 丞暄面色僵硬,意欲开口,却又被我打断。我猛地站起身,浑身不痛快,一连踢翻了三把凳子方觉得好些。“你怎么不早说?!可有药方子,拿给我看看。竟是什么药,这般霸道?” 他随着我站起身,见只剩一把凳子可坐了,便拉着我坐到榻上。坐下后又嫌中间隔着的那张方桌碍事,便起身坐到我这一头,将方桌推到角落里。 “是王府已故的一位老太医开的,医术高明,想来你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我将此事说与你原是跟你解释为何一连几日不曾服药,免得你恼我,不想你竟因旁的事动了气,可见诸事皆是天定,躲不过的。”他这会子倒和颜悦色了。 若说丞昀是谪居的仙人,那丞暄便是还阳的艳鬼,他不苟言笑时尚把人迷得七荤八素,若是讨好地朝你笑上一笑,谁还有活命的份儿? 我的心已软成了个水铺蛋,严肃的表情渐渐有些挂不住,硬要佯装愤怒的表情大约有些扭曲。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撑不住笑了,除却为那倾倒众生的模样,还因那人因我而起的点滴变化。 “现知道有人记挂你了?省得你不爱惜身子有人恼你了?” 他眉目含情,“可不是么,纵将来入土,也能睡个合葬墓了。” 合葬墓啊……我眼眶一热,鼻子也跟着酸了。一则感动丞暄连我们百年之后的事都计划好了,且是搁在一起计划的;二则遗憾自己终将有负于他,我们大宁国靖国公府的祖坟里还给我留着地儿呢,我只能趁活着多陪他,偏活也活不过几日了。 我吸吸鼻涕,“殿下这情话说的,白让人难受。” 丞暄看着我这一脸丧气样,气笑不得,“我说要与你携手白头,生死同穴,反倒让你难受了?” 哪里就那么容易携手白头?!眼下你怕是就要黑发人送黑发人! 我没好气道,“想携手白头还不容易,赶腊月了你随我回趟上京,风雪里走一圈,何止白头,浑身都白了。” 我这说城门楼子,他却跟我扯胯骨轴子,“芳满,你要带我去上京老家了?可要给你的父母上香么?” 他笑靥灿如春桃照水,我却是把牙都咬疼了才忍住不让泪珠子掉出来。 “殿下若想去,自然是能去。”待我死了,你若愿意护送我的棺木回上京自然再好不过了。 “我父母知道你去看他们,想必会很高兴。”若不是送他们亲生儿子来下葬的,我爹娘大约会更高兴些。 胯骨轴子再扯下去只怕要到脚后跟了,我只好突兀地把话头拉回来。“说起父母,我倒想起幼时的一件趣事。我与子凌出生后不久,家中曾来过一个道士,说我们兄弟两个一个命格极软一个命格极硬。软的一个怕是不及弱冠便得夭折,硬的一个将来无妻无后,唯有金龙托生才可压制,否则只怕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照疯道士这说法,我竟是大限将至了。” 丞暄挑挑眉,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斥了我一句,“胡说些什么!” 我打蛇随棍上,“既是胡说,自然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问你,若我先你而去,你待如何?” 丞暄哼笑一声,“若你胆敢擅自死了,我必先娶上三十房小妾,将王府的东西跨院住满;再围着你的坟头建个酒池肉林,日日寻欢作乐享尽人间快活。” 我推了他一把,佯怒道,“你可够心狠的!” 他靠在一旁,姿态慵懒神色却认真,“你将我一人抛在这荒凉人世,是谁心狠?” 也不知是他今日的话太毒,还是我今日的心太脆,怎的他没说一句我的心就像被敲碎一回似的。眼眶里就没干过。 我朝他皱了皱鼻子,没接他的话。“若死的是你,我拼尽全力也会为你报仇。” 他面色忽沉,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怀里。我背对着他,使劲扭过头来能看见他的脸。他托着我的侧脸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温柔却清晰地说,“芳满,若我死于非命,那一定是个你无力与之抗衡匹敌的敌人,你断不可替我报仇。” 丞暄的另一只手抓过我的手,十指相扣,他复又说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脸埋进他怀里。 铺垫了一整晚,只为问他那一句。不问,我与他便仍是这诡道盛行的天下中一方净土;问了,便再受不起他那句“夏丞暄孤惨半生,竟只你一人待我真”。 比起丞暄的惊鸿一笑,什么家国大义、浮名功利,比之地上尘泥还不如,我是真想索性将这些身外之物全部裹进包袱扔到海里去。从此跟丞暄恬不知耻地和和美美过日子。 假若我没名没姓没祖宗没兄弟的话。 我能活得没脸,却不能让子凌跟着被人瞧不起,更不能让宁国人往我老尹家祖坟上泼洗脚水说这家出了卖国贼。 所以,丞暄……进退迍邅之间你是我唯一的出口。 待他胸口的锦缎衣裳将我的泪擦干了,我方抬起头来,极尽深情地望着他,“若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意假,情却真。 丞暄捏着我的鼻子,笑骂道,“说得仿佛大难临头了似的。” 我晃晃脑袋让鼻子挣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不肯罢休。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与我的鼻子过不去,又掐了两下,道,“待你死后便知道了。” 这只能算是不置可否,我心中却是巨石落定。不置可否也好,这样我便算不得以情相惑、以命相挟,尹子路活着的时候总算是没亏欠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第廿三回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下) 距上回在胡杨林与曜日凛相见已过去半月,丞暄的靖西都护府筹建得如火如荼,那所谓的“俄羌死士”却像插在我心里的一根刺似的始终没□□。 我在刺史府衙里憋屈了半月,城里可疑的俄羌人查到上百号,如何都锁定不出那死士来。别说是要阻挠他,便要从旁帮衬,也不知从何下手啊! 我正愁着,玉碗儿便一声不吭地进来了。他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右手紧紧地攥住袖口,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袖子里藏着东西似的。 我负手而立,侧着脑袋颇无奈地看着他,“飞鸽传书?” 玉碗儿闻言更激动了,声音不由得也拔高了,“大爷神机妙算啊!您如何猜到的?!” 我抬抬下巴,用眼神指了指他的头顶,“你发髻上落了一泡鸟屎。” 玉碗儿胸中的激荡大约都被头上那坨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浇灭了,像噎住了似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把袖子里信甩在我怀里便气呼呼地走了。 我展开那封算不得书信的薄纸,凛的字迹比往常更为潦草,“父皇驾崩,夏梁凶险,孤整肃宫闱后即刻召卿回京。” 我重重摔坐在椅子上,屁股摔得酥麻。圣上驾崩了,身为太子的凛继位得顺理成章静水无波。 我愣愣地坐着,痴懵了好一会子才站起身朝着东北方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再磕了三个响头。 头三下是拜别先皇,后三下是恭迎新君。 行礼过后坐回案前,我又捧着凛的信端详起来。从上到下拢共二十字,细细分析下来还是传达了不少意思的。 先皇驾崩之事自不必说了。 “夏梁凶险”却是从何说起呢,混迹于异国他乡的权力漩涡之中,“凶险”也非旦夕之事,何故偏在此时成了一件紧要到在二十字的短信中占了四字的大事呢?是先帝之死使得我在夏梁的处境愈加凶险,还是凛登基后知道了些什么才推测出我处境凶险呢? 又及,大宁皇室因着祖上传下来的种种原因人丁单薄,先皇的另外几个儿子纵有心里不服气的,凛在太子位上的这些年却无一人敢拉帮结党,因而所谓“整肃宫闱”无非是一团和气地新旧更迭,并不需多少时日。 然而凛却说“整肃宫闱”后“即刻”召我回去,这便值得多思量思量了。他这般胸有成竹地表示不日便能召我回宁,一则大约是因为登基后更添了分量,与他夏梁开口要人时底气足了;二则可与我方才的猜测相联系,梁国境内有人意图不利与我;三则极有可能因为笃定我这几日便可抽身,即死士不日便会有所行动! 我原就不是长寿的命,也早知自己约莫会折在这异国他乡做孤魂野鬼,纵有人要害我,也得问问老天爷来不来得及在我死前下手,不足为惧。然则想到丞暄正被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心中却不由得一紧,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才匆匆地将信塞进香炉里,看着它烧成了灰。 外头的人敲了敲门,“尹先生。” 竟是刘刺史,稀客。 门是敞着的,我边疾走过去边喊,“刘大人快请,子路有失远迎。” 刘大人满脸堆笑,眼里却透着些许无奈与不满。我在上京时也爱捧捧戏子,偶尔同他们学几个眼神,也不知此刻装出的热络有几分真。一个是宦海实战的老戏骨,一个是科班出身的一点通,大约水平不分伯仲。 我将刘刺史往屋里迎,“是什么事竟值得大人亲自跑一趟,若有事找我,遣个小厮来唤我过去岂不方便?” 刘刺史摆摆手,“尹先生客气了,等闲的小事老夫也不会来扰了先生的清净。今儿个来,可是有大大的喜事啊!” “什么喜事?您慢慢说,我去唤人给您上茶。”什么大喜事竟“喜”得这刘大人像吃了苦瓜似的? 他推辞道,“不必不必,老夫是来传信儿的,说完便走。建京来了两位天使,带着圣上的圣旨呢,老夫安排了他们在竹岚苑歇息,先生快去请殿下收拾收拾接旨吧。” 原是册封丞暄的圣旨来了,难怪刘刺史一脸窝囊。新设的靖西都护府统管西北诸州,大都护的官衔虽高不过二品,手上却是钱粮兵马俱全。于刘刺史而言,自然是头上又多了个婆婆;于丞暄而言可就复杂了,恩献帝的心思着实另人捉摸不透——他太过优待丞暄了,授他爵位、给他兵马,还让他统辖一方,既如此宠信何不立他为储君?以丞暄母家在朝中的地位,拥戴他的人绝不会比拥戴丞昭的人少。 恩献帝将丞暄一步步送上足以承统登极的高度,却不给他储君的名分,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慢着!逼人造反?! 我脑中忽闪过一个炸雷,难道恩献帝与丞暄的关系从来都非我所想的那样? 我来不及厘清这一团乱麻,刘刺史那头便委婉地催上了,“先生不去,莫非是殿下还没起身?” 我赶忙强拉回自己的精神,笑呵呵地往外走,“不不不,殿下爱在上午看书,不喜欢有人打扰,这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大人去前院忙吧,我这便去请殿下。竹岚苑是吧,殿下稍后就到。” 其实刘刺史猜得一点不错,丞暄正是还不曾起身。我到卧房寻他时,广廷尚在门外守着,还不敢高声说话呢,“殿下房里一点动静都无,卑职等不敢打扰。” “你吩咐人打些水来,殿下这便起,待会儿我伺候他更衣洗漱吧。” 广廷比广安好说话的多,忙应声去了。 我的嗓门大,丞暄又一向浅眠,按理说待我进来他早该醒了,偏那人还躺在架子床上睡得死死的。 “丞暄?”我站在床头唤了他一声。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 我推推他的肩膀,“起来吧,建京来了钦差,敕封你为大都护的旨意下来了。” “我省得。”声音里有些不耐烦。他似乎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起来。 我不容他耍赖,拽着他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将他拉起来,“也别太散漫了,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一日日地壮大,将来形势不定,早立下些威望不是坏事。” 慕王殿下睡眼惺忪,不肯定也不反对,只伸着两只手由着我摆布。 换好了里衣,我又问他,“下人们将你的蟒袍收拾在何处,我帮你换上。” 他拉着我的手道,“是谁收的唤谁取来便是,你不必做这些,过来陪我坐坐。” 我瞧着那平日阴晴不定的活阎王颇粘人的模样不由得鼻头一酸,眼眶里热热的,忙放开他转过身去。使劲收一收眼里的泪,才道,“也不知是派了谁作钦差,只怕是大阵仗,怎好让他们在外头苦苦地等,咱们还是快些。” 唤小厮来给他更衣自然方便,可我就是想多替他做些事,趁我……还活着。 我边说边到外间的柜子里翻找,丞暄的蟒袍果然好好地放在最高层。取出蟒袍的空当又见那柜子里塞了满满的我不曾见过的常服,不禁咂舌:慕王府果真大手笔,竟一次送了这么些衣服来,那一匹万金的衣料,竟比蟒袍的用料还名贵些。想必又是广顺的主意,也不怕他主子穿不过来…… 我回到里间为丞暄更衣,又唠叨起那一柜子衣裳,“殿下还要在忠州待多少日子?王府里送来的衣服够你穿到五十了,且皆是一样花色做两套,回建京时怕是要多添一辆马车专放衣服。” 丞暄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一套你的一套我的,自然是一样花色要两套,这是广顺一番美意,你竟不领情?” 我微愕,心中更是五味陈杂,“竟,竟是这样,咳咳,这,这终究不成体统。”这话自然是违心的,大爷我是胡作非为着长大的,若事事顾忌体统,早不是今日的尹子路了。只是这衣裳终究白搭了,这一辈子,我怕是穿不上了。 丞暄却笑了,唇绽樱颗面似皎月,“与你同进同出便是我定的体统,从建京到忠州,还有谁敢说个‘不’字不成?”他气势不容辩驳,语调却极柔和,虽字字透着蛮横霸道,我却只听出情意绵绵来。 我忍得住泪却没能忍住笑,终是翘起嘴角,“说的也是,谁愿意来惹你这活阎王。既如此,明日我让玉碗儿搬到我房中去。”罢了罢了,活着怕是赶不上穿了。他日我……入土,总要穿件体面衣裳的,忤逆圣意,有负皇恩,靖国公的服制是不宜再穿了。从这些之中选一件穿下去正好,到了那边也算有个念想。 丞暄笑得更好看了,“日后回王府命人打个宽敞些的柜子,放在你我的房中,毕竟是两人合用。” 我亦笑着看了看他,咬死了下唇不再说话。 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我才将穿戴整齐的丞暄带至竹岚苑的中堂。 见到前来宣旨的钦差顿觉心中大喜,坐在上首之人竟是数月未见的丞昀!环视一周,除却笑呵呵介绍忠州风土人情的刘刺史及他几个下属外,还有些建京来的小吏,看官服品级最高的也不过是个礼部的主事。倒是有一人令我颇有些意外——孙擎。 他如今在大梁的礼部供职,整日里虽是一点子正事都无,却也不至被派到忠州来当这个钦差吧?纵他孙大人长袖善舞,一入梁国便疏通各方关系,以是非之身入这是非之地也过于冒险。 凛这般安排,难道是孤注一掷促成此次行刺?然我与孙擎是在明处最深入梁国的两人,一旦发生变故,岂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顾不得思虑太多,我向来人一一颔首示意,目光扫过孙擎时也不过多停了片刻。孙擎却含笑向我长揖,眼中含着安慰。 大约他成竹在胸吧。 再说一袭苍绿色蟒袍的的丞昀,他笑着偷朝我眨了两下眼睛,温润中透着些亲切与愉快。 能在此时看见他这位我来到梁国之后交的朋友,我也算是老怀安慰。与他相视一笑后却忍不住偷瞟了一眼丞暄,倒像是做贼心虚似的,好在丞暄并未注意我与丞昀的眉来眼去。 慕王殿下那股凤子龙孙的气魄大约是娘胎里带来的,虽则妖冶过甚的容貌折损了几分威严,举手投足间的雍容也补齐了。 众人见正主儿来了,俱是不由得一怔,半晌无人动弹,整间屋子仿佛冻住了似的。得亏丞昀见多了这般场景,无奈地摇头笑笑,率先站起身道,“一别数月,七弟越发丰神俊朗。” 丞暄待丞昀比待丞昭和善多了,勾唇浅笑,“见过三哥。” 众人如梦初醒,想起这沈腰潘鬓的美男正是今日要接旨的靖西都护府大都护,他们大梁的慕王!这才呼啦啦跪倒一片,高声唱道,“参见慕王殿下……” 丞暄不等他们唱完,便挥袖道,“都起来吧,既不是在宫中,也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了,都坐吧。” 众人强把那半句“千岁千岁千千岁”咽下,面面相觑一番,无一敢就坐。 丞暄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往最尊贵的那把椅子走。“三哥车马劳顿,可用过午膳了不曾?” 刘刺史忙上前答话,“下官已在正殿中厅备了便饭,诸位随时可移步用膳。” 丞昀纵对着刘刺史,亦是彬彬有礼的,“多谢刘大人。小王身负皇命不敢怠慢,正职未履,片刻难安。”说罢,又拉住丞暄,“七弟,还是先接旨吧。” 丞暄闻得“接旨”二字,面露嘲讽之色,似笑非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干人等这才来到正殿大堂。 接旨的一应物什俱是早就摆好的,丞昀昂首阔步行至香案前,我带着无关人等退至殿外,厅中接旨之人只余丞暄和刘刺史。 我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圣旨到——” “圣躬安!” “慕王皇七子丞暄接旨——天下初定,万民归心;朕应天顺时,参酌祖宗,建靖西都护府,统辖忠州、冕州……” 看来皇帝的圣旨不短,我四下看看,见众人皆聚精会神地听旨,便瞥了离我最近的孙擎一眼。我二人皆是宁国人,久未相聚,此时亲近些倒也无可厚非。 孙擎更凑近些,声音压得只我一人得闻,“陛下已登基。” 我用手指在膝前的青石板上写下“已知”二字,见他看懂了,又写道,“何故?” 他自然明白我是问他为何来忠州。 “志在必得。” 如我所料,凛这回是孤注一掷,可是孙擎来又能帮上什么呢?他知道的比我多? 我又写,“何人?” 他未开口,我以为他不曾看懂,便又写了一句,“何时动手?” 孙擎微微摇了摇头,“大约是个‘荆轲’吧。” 看来他只知有行刺一事,其余一概不知。不过时机却是确定了,大约正是丞暄受封这几日。 我二人暗通曲款了这一阵子,丞昀那头才将将收尾。“望其恪遵朕言,不矜不伐,上承皇恩,下恤百姓。钦此。” 丞暄起身接下,转手便递给了刘刺史。年近半百的刘刺史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待将那卷子黄灿灿的圣旨妥妥当当地放置在木匣子里,才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丞暄转过身行至大堂门口,望着门外开阔的庭院和无云的碧空,眼神迷茫而空洞。 我看得出,他并不快活。 耳畔回响起他在胡杨林时与我说过的话,“芳满,你不明白……我有多恨这看似位高权重的亲王爵位……它正是插在我心口那把剑上淬的毒。” 丞暄啊丞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我这辈子也不能明白你了,也罢,你能明白我就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第廿四回信难信信里存疑,疑可疑疑中有信(上) 忠州府的日子原本寡淡如水,骤然间来了这许多建京的贵客,府衙上下皆忙得鸡飞狗跳不亦乐乎。闲散如大爷我,因着钦差的队伍中有孙擎与丞昀两位熟人,也须得夜以继日地串门子了。 这自然引得某尊在榻上装病装了一后晌的大佛不满,三催四请软磨硬泡哄得他吃了药,却又不肯好好吃饭了。 我望着那一碗已被他翻腾成米糊的白粥,无奈道,“都凉了,我给你盛碗新的吧。” 他却像是故意与我做对似的,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将将好。” 我刚要开口,他却抢在我之前说话,生生把我刚提起来的一口气憋了回去,“你不再用些了?” “不了,你慢用吧,我出去一趟。”我没好气道。 他却不急着答言,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勺,才阴阳怪气道,“哦,我竟忘了,尹先生过后还有一场呢,得留些余力吃酒饮茶。想必,确是比在我这里喝粥强。” 他的肤色比手上的白瓷餐具尚光亮些,一双眸子却墨如点漆,浓密的睫羽一抖一抖仿若振翅。生成他这个模样,只能当成是苍天眷顾了。对着这张脸,纵心中再多不满,也都化成一汪水了。我苦笑道,“学谁不好学陈阿娇,我与丞昀久未相见,不过叙旧而已。” “怎知不会叙出些旁的来?” 我气绝,“难不成我见一个爱一个?” “你在上京时不是么?” 我有些不悦,“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三殿下怎能与青楼楚馆中人作比?” “如何不能比,小倌戏子仰慕你,三皇兄却瞧不上你?” 他都在说些什么啊!“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便是瞧得上了,他既瞧得上你,我岂不是担心对了。” “我……”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丞暄也不高兴了,索性不顾风度将勺子丢在粥碗里,“远有曜日凛,近有三皇兄,我竟是四面楚歌。” “说的什么浑话!”我拍案大喝。 听他提起凛,我不由得动了真怒。他堂堂一个亲王,怎的满腹都是些小儿女的缱绻与狭隘?这怒意一半是冲他,一半也是气自个儿,军机大事当前,最放不开这些儿女私情的不正是尹子路么? 原以为他会与我闹将起来,至少会冷嘲热讽几句。不想那人竟只是嗤笑一声,起身向外。 门只打开一道缝,便被外头的狂风吹得大敞四开,如刀的落叶哗啦啦地往房里灌——忠州大约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了。 丞暄正站在风口上,雍容的缂丝褙子迎风作响,幽暗的天地将他孤零零的背影衬得单薄而萧索,仿佛这天下皆与他为敌似的。 我在他迈出房门前飞快抓住了他的手,既冰冷又瘦削,却让我总是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丞暄……”我唤他的名字,声音中却透着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哽咽。 他不曾回头,清冷的声音也仿佛融进了潮湿的飔风中,“芳满,你的心要盛的东西太多了,你的国你的君,你的宗族你的兄弟,甚至你到了大梁才结识的朋友。夏丞暄至多只占得一隅罢了,你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相差太过悬殊。” 我满腹委屈,“难道你可以不顾大梁利益,不管你父皇旨意?” 他捏了捏我的手,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天下之大,惟君是求。” 抓着我的手忽然用力,我吃痛松手,丞暄趁机将我甩开,独自离去的背影摇摇欲坠。“只你在时,我才终于不那般多余。” 他走出去没几步,广廷便跟上来随侍,我略放下心来,且先由着他去了。 原是与孙擎约定好从丞昀处喝茶回来再到他那里去的,给丞暄这一闹,时间竟有些晚了。我遂决定先去他的住的院子与他见上一面,再去找丞昀说话。一则顺路,二来也免得到了丞昀处心里还搁着事,坐不安生。 愈是引人怀疑,愈得做得大方些,还未迈进孙擎的院子,我便高声唤道,“孙兄,孙兄在否,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边说着,一只脚已跨进了月亮门。 回答我的是一阵衣料抖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蹿上房沿,消失不见。 乌云遮月,房中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入庭院,朦胧中,我看见灰败颓唐的孙擎临风孤立。 孙擎见我来了,收拾起脸上的情绪,尴尬一笑,“让大公子见笑了。” 我指指房顶,“要紧吗?孙大人可要换个地方住?” 孙擎摇摇头,“大公子不说睡前过来么,走吧,外头风大,咱们进屋说话。” 我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来看看你,待不了多少时候,就不进去了。” 孙擎也不强留,“有劳大公子挂心了,擎与大公子一样,当好最后这趟差,便功成身退了。” 我走近些,低声问,“殿下……我是说陛下,他可还与你说了别的?” 他又是摇头,“圣心难测,你我离京久矣,陛下有所保留也是理所应当。孙某……不过奉旨办事罢了。” 我心头酸涩,孙擎这意思是……曜日凛已不全然信任我与他了?所以有所防备,故意不说出计策的来龙去脉,只让我等事后帮衬?这也奇怪,凛因着我与丞暄的关系对我有所防范还说得过去,为何连四平八稳的孙擎也信不过了?还是有些话他告诉了孙擎,却不许孙擎告诉我,是以孙擎出言安慰? 我正愁着,却又听得他道,“不过,慕王此次变动,陛下却是一早知道,亦早有准备。大梁朝中恐有重臣愿依附陛下,是以近来诸事尚算顺利,那件事……大约也只在这几日。” 他所说的那件事,自然是行刺丞暄一事了。若不在这几日,凛何苦将我与孙擎两个心腹都囤在忠州。 我点点头,“这我也猜到一些,陛下还命我从旁帮衬,我却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入手。” 我仔细地盯着孙擎的表情,他的神色却无一丝波动,大约当真一无所知。 他苦笑道,“我原想着大公子会更清楚些,不想也同我这般,只得见机行事了。” 又是一阵阴风怒号,豆大的雨点被吹落在地,孙擎忙将我往屋里让,“落雨了,大公子进来避一避吧。” 我撑起衣袖遮在头顶,“不了,我还要赶去三殿下处,孙兄快进去吧。” “我去拿把伞送你。” “孙兄快别客气了,这才几步路,不值得送。”我说着便往外走,走到月亮门处却又折返回来,孙擎还立在院中目送我。 他以为我是回来借伞的,“雨势汹汹,还是撑着伞吧。” 我拉住他,“指了指房沿,方才那人是……?” 孙擎道,“大公子放心吧,只是我的一位故人。昔年我家住在那穷巷子里,有户相熟的邻居家里当家的犯了偷盗,便举家西迁逃到边疆了。近日听说他们家辗转来到了忠州,原想见一见的,毕竟那户的姑娘曾与我指腹为婚。不想她如今已另许了人家,方才来的是她哥哥,因仍是钦犯,才不愿走正门的。” 有些牵强,却也有可信之处。孙大人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只纳了两房小妾,竟是为沦落他乡的未婚妻空置妻位?我虽统领潜入大梁的众细作,但细作这差事原本就是各管一摊互不通气,他梁上坐着谁也不是我该过问的。 只一样,我有些疑惑,那是个怎样的绝顶高手,竟能逃过广安的手眼,如入无人之境般在这忠州府衙飞檐走壁。 孙擎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然而他忘了要给我撑伞一事。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孙兄歇着吧,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孙擎也没有追来,过后我亦未再想起此事。无论来的是何人,于我大计无碍便可,其它的皆是我死后的事,如何都鞭长莫及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死了还能用个木像吓跑司马仲达。 亏我跑得快,到丞昀处时,衣裳虽湿了些,头发却仍是干的,不然少不了又是一场病。 丞昀见了我,嗔怪道,“怎的不撑把伞?”又谓贵娴道,“可有姜汤么,快给子路盛一碗来。” 贵娴向我行了个万福礼,浅笑道,“殿下博学多才,竟没听过‘晚吃姜赛□□’的老话儿?厨房里煮了些红枣枸杞红糖水,奴婢这就去给两位端来,热热的喝下去,发点汗便不会风寒了。” 丞昀笑着点点头,“正是,正是。” 贵娴下去后,我道,“又非姑娘家,哪里就那般娇气了,殿下可备了好酒,我多喝些不也发汗了?” 丞昀道,“若真将你灌醉了,丞暄怕是要与我不过。” “无碍,横竖我这会子出来已惹恼他了……”慢着!我一怔,蓦地抬起头望着他,一时竟有些局促,“你,你都知道了?” 他笑得很温和,烛光中的笑颜似春水溶溶,“七弟想让旁人知道的事,还能捂在忠州传不出去不成?不过你也不必介怀,我朝早有先例,你二人不是头一份。烁皇叔不也是这般,朝中坊间虽有物议,却无人往深了说。” 我在圆桌前坐下,给丞昀与自个儿各满上一杯,“我是迟早要回大宁的,纵我二人中有一个是女子,也终究成不了一桩佳话。” 丞昀的笑意褪去了些,轻叹一声,“七弟生在帝王家,有些事……也怪不得他。他虽刻意收敛锋芒,却终究难掩治国□□之才,难收成就霸业之心。我是他的三哥,是大梁的皇子,江山有此治世之能才自然欣慰,可是你……子路……” 丞昀不是交浅言深之人,他方才那几句话,若论起真格儿来已是妄议朝政了。其实纵他不说,我也明白。丞暄将来必是要取丞昭而代之的,或在老皇帝闭眼之前,或在丞昭继位之后。 不过丞昀说的这些,我一概不担心,这皆是我死后之事了,一了百了,轮不到我两难。他爱当王当王,爱当皇帝当皇帝,爱娶多少房小妾,收多少个男宠都与我无关。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竟是香甜清冽的桂花酿。我笑道,“殿下有心了,竟带了这酒来。不日……我便回大宁了,回头着玉碗儿到你这来讨些带回去,你可别舍不得。” 丞昀道,“我舍得酒,却怕你舍不得回去。” 我想如回风楼的恩客们那般,一掷千金为红颜时大大方方,春宵酒醒别美人时亦能潇潇洒洒。因攒尽毕生凉薄,挤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笑脸,“不过年少轻狂一阵混闹罢了,能有什么舍不得的?” 丞昀又替我满上一杯,“你我虽相识不久,我却知你是个极重情义之人。爱别离乃人生一苦,换作谁都恐难洒脱。不过,儿女之情,若能及早抽身,也是好事。” 我想起丞暄偶尔表露出的依赖,心中酸涩不已。爱别离……他原就孤苦,若连我也……我不敢去想象,若我当真死在他面前,丞暄会是何等心惊。又饮尽一杯,我道,“你竟高估了我,上京城里人尽皆知,尹府的大儿子是个纨绔,最没心肝。我倒是怕丞暄那心眼儿小的,一时离了我这没皮没脸的在身边,却会有些不惯。不过这或许也是我多虑,他虽与丞昭不睦,却还有你这样的手足兄弟,想来多与你们出来玩笑几回,便也忘了还曾有我这么个人了。” 我越说鼻子越酸,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匆匆地喝下,逼出了两滴眼泪,却借口道,“可有些日子没喝这酒了,竟有些贪杯,连自个儿浅薄的酒量也不顾了。” 丞暄不是个善茬,在一众兄弟中人缘并不好,待我走后,希望丞昀能明白我今日的嘱托,宽慰一二。 丞昀看见了我不争气的眼泪,却不说破,只道,“此事你倒不必过虑,七弟虽则心思敏感细腻,却断不是为儿女情长所困之人。他志在青云,胸怀沟壑,若你们当真……被迫分隔两地,他只怕尚比你想得开些。” 若是这样……那固然好,我此举最怕的便是令他神伤,他能想得开,我本该欣慰。可听得丞昀说丞暄大约不会被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所困,我心中却又起了个疙瘩,抚也抚不平。 这也不是,那也不妥,我心中烦闷,仰脖便又是一杯。 丞昀按着我的手臂,“子路,你喝得太急了。” 我头有些晕,对着他笑笑,“无妨,这酒清甜,不上头的。” 他道,“既好喝,便需细细地品,慢慢地喝。你我多日不见,你却急着喝完回去不成?” 我仍旧是笑,“好好好,殿下说的是,我慢些喝。来来来,我给你满上,你也喝些,别全被我抢了去。” 他这才笑了,“正是。不说那些烦心的,你可听刘刺史说了,忠州府要给七弟办个夸官的宴席。” 我道,“嗯,丞暄……慕王殿下说夸官自是不必了,然将士们骁勇无匹,他却一直未能犒赏,因打算借着这回宴一宴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丞暄这人啊,想要把话说得圆滑些时,亦是游刃有余的。 丞昀点点头,“这原是吏部胡员外的主意,胡员外的老父原是给太子讲学的,直至去岁告老还乡前,太子还每逢年节便到府上看望他呢。老大人性子最是刚正不阿,做事一板一眼,不想他这儿子却很活络。” 看来这胡家乃丞昭党羽,何故巴巴儿地来向丞暄示好呢,也忒会做人了? 我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道,“准备这么个大宴,只怕得些日子。” “可不是么,七弟这些日子也难消停了,下辖诸州的刺史皆会来谒见。如今靖西大都护府方兴未艾,日后所辖范围想是远不止这廿二州的。父皇属意由他任大都护,亦是看中了他开疆扩土的手腕与雄心。”丞昀一句句皆是赞赏之词,我却听得心里凉飕飕的。 我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他还存了这般雄心大志。” 我猜自个儿此刻的脸色必定不好,丞昀何等善解人意,三两句便将话头引开了。“凤子龙孙之中,有几个如我这般不问军政、不思进取的。与你说了这会子话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你可知‘鸭先知’的李当家近些日子在忙什么?” 我摇摇头,“他从不在信中抱怨忙碌,只是近来书信渐稀,我才猜到他许是有事要忙。” 丞昀道,“可不是么,他在城郊建了个庄子,占地数十亩,一庄之内,山林水榭俱全。一阁一殿俱是绣闼雕甍、雕梁画柱;一草一木皆是蓁蓁葳蕤、欣欣向荣。说来李当家当真好手腕,买下了与桃仙班齐名的玉楼春驻在这庄子不说,还专门辟了一片林子养些鸡兔供狩猎之用,书阁、酒窖、蹴鞠场自更不必说了。简直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我道,“听着便觉气派,想必是公子王孙们极爱的消遣之处。只是……占地数十亩的庄子,纵是搁在我们大宁,商贾人家做这么大排场亦是逾制的。李兄虽有功名在身,这么着也委实惹眼了些,竟没有官府来寻他的不是?” 丞昀温和地笑笑,“李当家自然不是个讲究排场之人,然不论读书还是经商,想来皆是要强的。他既有了这个谋划,自然想要一举而竟……这事说来虽逾制,若上下疏通一番也不会有人深究。李当家不愿去向皇叔开口,便由我在朝中寻了个熟人说了句话,京兆尹诸事繁忙,索性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想起李英背后那脾气不太好的男人,忍不住笑道,“烁王大约要好生谢你。” 丞昀苦笑,“只求皇叔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我与他又说了会子别的,见雨还大着,便待到雨停才走。丞昀送我至院门,却见一人缩着肩站在门口,似是等了许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第廿四回信难信信里存疑,疑可疑疑中有信(中) “广安?”我有些惊讶,“刚不是还下雨么,你怎的站在此处?”他手中虽拿着两把伞,我却不觉得他是来接我。 广安看见我身后的丞昀,毕恭毕敬行礼问好,“禀三殿下,卑职是奉我家殿下之命给尹先生送伞的。” 丞昀点点头,“有劳了。” 拜别了丞昀,广安才恢复了素日的咬牙切齿,“主子可让卑职好等!” 我颇不好意思,“唉,这么大雨,你等我做什么?我这不是等雨停了才回。” 广安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色不善,“若是雨不停,你还不回去了不成?” “……”大约是丞暄又在家里闹脾气了,我只得好脾气道,“秋雨岂有下起来不停的道理……” 他不说话,我又问,“丞暄呢?” “或许歇下了,或许在看书。” “哦。”我实在同冰山一样的广安大人找不出话题,便索性加紧脚步回去。 及至中庭,我见丞暄卧房灯还亮着,便道,“我去看看他。” 广安却抬起一臂将我拦住,“殿下歇了,说今日不见客了。” 我挑挑眉,“你刚不说他在看书?” 广安背着手挡在我身前,板着一张脸,“看书是我猜的,不见客是殿下说的。” 出门时原就闹了一出不痛快,我胸中怒意登时一齐窜了上来,“我竟也成了‘客’了?!他房里我还进不得了?!” 广安大约头一遭见我发火,怔了怔才回过神来,他望了望丞暄亮着灯的窗户,又看了看我这一脸气急败坏,最终泄气地甩甩袖子,嘟嘟囔囔地走了。口中似乎说的是,“横竖我猜不透殿下什么心思,只由着你们闹去罢。” 他才走,丞暄屋里便出来两个婢子,两个姑娘家似是抬着什么东西。 一个道,“也不知跟着的下人怎么伺候的,竟让殿下淋了雨。” 另一个道,“也怨不得他们,适才那阵子风大雨大的,我站在房檐下都淋湿了不少,更何况殿下走了那么远的路呢。” 方才那个又道,“唉,可惜这样精贵的衣料了,殿下怎么偏那会子出去呢。这袍子浸了水,大约是要走样,再不能穿了。” 我这方看清,二人抬着的乃是丞暄的外袍,尚啪嗒啪嗒滴着水呢。 我待两个婢子过去了,才推门进了丞暄房里。外间里皆是氤氲的水汽,一盏落地的苏绣屏风横在那,木槿花与牡丹花的香气阵阵袭来,想是那人淋了雨,正沐浴驱寒。 他靠在木桶边上双目微闭,水面上飘满牡丹花瓣,一瓣一瓣娇艳欲滴。也不知是花瓣的映衬,还是因着满室的热气,羊脂玉般的脸上终于染上一丝绯色。 大约我开门进来时放进屋些许寒气,丞暄打了个喷嚏,醒了。 “帮我按按头。”他大约不知是我进来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在他头上循着穴位一下下摁起来。才摁了两下,他便发现是我了,扶住我的手腕道,“不敢劳驾。” 我抽回手,舀起一瓢花瓣水淋到他肩上,不去理会他的别扭,自顾自道,“适才进来时见到一副好景致,不由技痒,作了两句诗,殿下可要听听?” 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明白,这是慕王殿下恩准在下说下去的意思。因抓起一把牡丹花瓣,一瓣一瓣地贴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上,吟道,“玉埋花间花不见,花掩玉形玉自清。” 这两句诗虽是奉承他,却是出自我本心,毕竟方才映入眼帘的景色太过香艳,连我这肚子里没二两墨的莽夫都不禁诗兴大发。可见文章确是本天成,不论妙手与否皆可得之。 丞暄似乎对这两句尚算满意,“文字虽朴实,却也有些意趣。后两句呢?” 我狡黠一笑,矮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调侃道,“自古灵石多仙骨,难得艳鬼炼成精。”一只艳而不厉的美男鬼修炼成玉石精,再贴切也没有了。 他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身上头发上皆沾满了花瓣,连身下那话都被几瓣牡丹遮住了。我忍不住大笑道,“这回不像玉精了,像牡丹精。” 丞暄脸色一凛,周遭水汽立刻结成了冰,“把别人皆当作神佛似的供着,怎么本王就非得是妖孽畜生呢?” 大约是因为神仙佛祖都只需供着即可,而魑魅魍魉却要命吧…… 我自然不敢把这个话说给丞暄听,不过大爷我流连花丛多年,自然有更好的话说给他听。 我外袍也不脱,往丞暄身上一扑,将他整个人压倒在水桶里。好在慕王府排场大,宅子大、屋子大、屏风大,连这洗澡的木桶都比一般人家大,容纳两个大男人还绰绰有余。 我潜入木桶深处,直到忍不住要换气时才将头扬出水面,深吸一口气,谓丞暄道,“自然是因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丞暄忍得额上青筋隐现,哪里还顾得上晚膳时的龃龉,按着我的后脑便如啃咬般亲吻起来。 瞧瞧,还说自己不是妖怪鬼畜,这不仅是个艳鬼,还是个吸血艳鬼。 丞暄在水桶中折腾够了,便欲将我抱回床上。偏木桶外放了个矮凳,丞暄不慎绊倒,将我摔在了地上。 我双脚先着地,摔得倒也不重,却将丞暄吓得脸色惨白,抱着我好一通安抚。若不是我坚持,只怕已将大夫唤来了。 黎明时分,外头似乎又下起了小雨,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仔细地品味水土融合的气息。 丞暄从身后将我环住,光裸的身子带着恰如其分的暖意。他将下巴垫在我肩膀上,轻柔道,“五更都已过了还不睡,竟也随了我昼伏夜出不成?” 我扭头蹭了蹭他的鼻尖,轻声唤他的名字,“丞暄……” 他闭上眼睛,将我抱得更紧些,“芳满,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听你唤我的名字。母妃走后,这世上,只你这般唤我。” 我将双手覆在他手上,“别人唤你什么呢?” 他自嘲一笑,与这带着潮湿凉意的黎明并不违和,“唤我什么呢,呵,‘七哥’、‘七弟’、‘殿下’、‘殿下’……” “你父皇呢?”话一出口方觉失言,实则近来我已隐约察觉,恩献帝对丞暄的态度颇有些暧昧。表面上宠信纵容,背后的用意却晦暗不明。 这下丞暄连惨淡的笑意都吝啬了,“我幼时很少见他,他与母妃说起我时,只道我是‘你的儿子’。说得仿佛我是母妃一个人的孩儿似的,若真是这般,却好了,总好过如今的光景。封王之后便只唤封号了,倒正合我心意,我这名字便只留给你和我母妃了。” “好,你喜欢听,我便多唤几遍。丞暄,丞暄,丞暄,丞暄……”我不停地轻声唤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缠绵,一声比一声更深情,直到泪水沾湿了两人的脸庞。 耳鬓厮磨间,天边已渐渐泛白,我还在默默计算着,这辈子还欠他多少声“丞暄”。 一年三百六十日,丞暄少说还要活个五十年,若每日唤他一遍,亦须得唤上一万八千遍。这么多遍,也不知我的时日还够不够了…… “芳满,你怎么了?” 我顾不上回答他,依旧固执地轻唤他的名字。旭日初升之时,大约在他怀里睡去,又在他将我放到床榻时醒来。深沉的倦意袭来,我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拉住他的手,问道,“你昨日在丞昀院外等了多久?倘若日后我犯了错,你也会如今回这般包容我吗?” 他轻抚我的发丝,“当然。” 我不依不饶,“倘我罪无可恕呢?” 他笑了,像开在悬崖边上的雪莲——逆着光,形容冷艳却周身镀着金色的暖意。“那我便与你共堕十八层地狱。” 轰轰烈烈的酬军宴一日□□近,日子平静得令人窒息,直至一日玉碗儿带回来些许消息。微如沙砾,却激起我心中浊浪千层。 近来丞暄颇为抢手,驻扎在忠州的一群京官每日寻尽了由头要参见他不说,靖西都护府下辖诸州的刺史陆续来访,他也得隔三差五地会上一会。一时间,他要陪的人比回风楼的芳芳姑娘还多。 这日冕州刺史前来拜见,丞暄想着他大约要一直在忠州府住到酬军宴,本打算拖几日再见的。架不住我在一旁唠叨,便不情不愿地去了。 秋高气却不爽的午后,我躺在走廊外的葡萄架下打盹儿。纵头上遮了面蒲扇,面皮亦已被晒得有些发烫时,玉碗儿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我睁开眼,声音中无一丝睡意 ,“有眉目了?” “有,有了!但是没找到!”他前言不搭后语,急得像是被柴火点着了尾巴。 石桌上的茶放了好一会子都没冷,我递与他道,“慢慢说,什么有了没了的。” 玉碗儿咕咚咚一口将茶喝尽,“那伙子俄羌人果然坐不住了,今日骊姬与接头人在墙根儿见面时,我远远瞧着他塞给骊姬一样东西,似乎还说了什么‘百发百中’。然进来俄羌胡子很警觉,我便也不敢离得太近,委实听不起真切。” “百发百中?”我一急,手中的蒲扇柄“咔吧”一声,拦腰折断。“那岂不是暗器?” 虽说所查之事终有进展是好事,然一听有人意欲谋害丞暄,一股热意登时顶上心口,喉头一阵腥甜。我抓着玉碗儿的胳膊问,“你可看清是什么暗器?” “大爷!您怎么了大爷?!我去请大夫,爷这是急火攻心了!”他用袖子给我擦了擦嘴,袖口立时殷红一片。 我端起一碗茶漱了漱口,又问了一遍,“是何暗器,他们果然算计着要丞暄的命!” “只怪我不曾看清是个什么劳什子,因趁着骊姬不在的工夫将她的卧房大略翻了一遍,可惜并无所获。”玉碗儿仰着头担忧地望着我,血红的袖口有些刺眼。 “ 她这会子回来了不曾?” 玉碗儿皱皱眉道,“大约还在刘公子处,不过她的婢女已回去了,在房中做针线活,怕是不方便进去搜。” “在刘公子处?走,去他的东园!” “是。” 从我住的小院至刘春水的东园有点子路程,不乘轿辇小跑着过去,也须得一盏茶的工夫。倒得亏了这一盏茶的工夫,我心中的急火下去了些,脑袋里的一锅粥也渐渐“水米分离”。 若骊姬便是凛口中的“俄羌死士”,且她手上已有了行刺的暗器,等闲的高手也近不了丞暄的身。骊姬若要大张旗鼓地行刺,还在二里开外便已被广安发现了。更遑论她压根儿不是广安的对手,连玉碗儿都打不过。 身为死士,若说她有什么优势,只怕只剩“身为女子”这一条了。偏丞暄不好女色,俄羌人若派个小倌儿来大约会比眼下便宜行事些。然这么说也不对,曜日凛不是派了个小倌从旁协助么,只可惜这小倌不够忠诚,临时反水了。 刚入东园,便有声声丝竹乱耳,阵阵鼓乐烦心。 顾不得欣赏刘春水精心布置的的奇石异景,玉碗儿带着我抄近路径直来到东园的园中园临霜园。 愈靠近临霜园,丝竹鼓乐之声愈盛。我原以为是刘春水在听什么戏,进去才知竟是骊姬领着一群女子在跳舞;原处的空地上有几个半大孩子练习杂耍,内堂中似乎还坐着一江南歌伎打扮的女子,弹着琵琶唱着小曲儿。 这么多人,这么多乐器,难怪听得人心浮气躁。 刘春水却是好心境,悠然自得地穿梭在伶人舞女戏班子之间,指点指点这个,鼓励鼓励那个,既投入又享受。 难道……这一台又一台的皆是给所谓的夸官宴、酬军宴准备的? 见刘春水终于注意到我,我拱手堆笑,信步而入。“春水兄安好,兄多日不曾找我一同喝酒,竟是找到新乐子了?” 刘春水回礼笑道,“哪里是什么乐子,实在是家父强压下来的差事,若做的不好,怕是要丢了咱们整个忠州府的颜面。” 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春水兄这是从何说起呢?” 他道,“无歌无酒不成席,家父素知我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最是在行,因命我安排酬军宴上的歌舞杂耍,给两位殿下、众位将士与天使助助兴。” 我道,“这倒巧了,满上京都道靖国公府的尹家老大‘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最是在行’。咱们兄弟可算是有缘?” 刘春水朗声大笑,“贤弟过谦了,咱们忠州虽地处偏僻,你的事迹我却是听过的。能双足悬空抚琴并双手作画,又能变戏法的纨袴膏粱,怕是再无第二人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咳咳,不过手脚利索罢了,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把戏。” “贤弟若这会子不忙,可否与愚兄一同看看,也好指点指点这些孩子们。” 正中我下怀。 我摆摆手道,“指点却不敢当了,咱们兄弟一同在此处听听曲子、看看美人,倒委实不错。” 寒暄过后,刘春水果然一一介绍了酬军宴上的歌舞把戏,旁的倒没什么稀奇,只骊姬领舞的那一曲俄羌舞蹈与半大孩子们的杂技值得多留心一番。 骊姬自不必说了,酬军宴若能献舞,便是最佳的行刺时机。然届时后台亦有人看守的,所有表演的伶人皆会靠近丞暄一丈之内,进后台前必经搜身的。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暗器带入后台呢? 我边听刘春水介绍边以眼色询问玉碗儿,玉碗儿却始终不着痕迹地摇头,半晌子一无所获。 我正疑惑着,却听刘春水道,“骊姬舞得虽好,后头几个舞娘却皆是咱们梁国姑娘,并不熟悉俄羌的羌管乐与步法,是以这曲俄羌舞蹈算不得精妙。” 我问,“春水兄的意思是?还有更精妙的?” 刘春水神秘一笑,“这些年我研习俄羌的酿酒技术,翻阅了不少典籍,请教了许多酿酒师傅,总算酿出了一种葡萄佳酿。这酒酿制方法与俄羌葡萄酒大致相似,却更适口,有梁国人喜欢的清甜之气。前几日试了一试,不是我自卖自夸……当真不是凡品!”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春水兄品酒无数,你说不是凡品,只怕要迷倒神仙。这葡萄佳酿是要酬军宴那日拿出来与诸宾客同享?” “同享是自然,不过宴上有亲王,身份贵重不比一般人。这第一杯……自然是要先献给走马上任的大都护——慕王殿下。” 我斟词酌句,“春水兄,殿下虽爱美酒……不过,请恕小弟直言,给殿下献酒,却有些不妥。” 刘春水自然明白亲王皇子们的忌讳,坦坦荡荡道,“贤弟放心,我会事先尝过,而后由骊姬亲自献给殿下,绝不假第三人之手。如此胡姬献胡酒,既安全妥当,又颇有意趣。” 就是这胡姬最不妥当啊! 我急得只差脱口而出,却又顾忌打草惊蛇而不敢声张。 如此说来,今日骊姬拿到的东西是毒药,不是暗器?我又看看玉碗儿,玉碗儿却赔笑道,“公子的安排果然妙极,再加上您酿的好酒,殿下准成喜欢。” 刘春水一转头他便立时换了一张脸,皱着鼻子凑到我耳边虚吼,“比巴掌还大的物什怎会是包毒药,若是块鹤顶红,只怕有二斤半!” 刘春水转过头,笑容和煦,“这主仆二人在说什么悄悄话?” 玉碗儿也不知何时变了脸,笑得像地里熟透了的歪甜瓜似的,又甜又酥,“大爷央着我说想尝尝公子的好酒,小的正劝他呢。大爷最近身子虚,又兼暑热尚未褪去,怕是不宜饮酒。葡萄佳酿再好,也须得管住肚里那嗜酒的馋虫。” 刘春水闻言,关切道,“贤弟身子有恙?” 何止有恙,一条腿已踏进棺材的人了…… 我满不在乎道,“兄长听这小泼皮胡说呢,我看是他想骗你的酒喝也未可知。” 几人嬉笑间,我状似不经意般拿起那几个孩子用意演杂技的器物,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便又放下,实则已将此物的构造牢记在心中。 那是两个铁莲花以一排弹簧连接起来的一样物什。表演时,两个孩子各自将一个铁莲花套在手上,便牢固又不失灵活地组合在了一起。一个孩子可以将另一个孩子荡入半空,完成各式各样的动作。同理,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此相连,比简单的双手相牵多了几分稳固与柔韧。 这玩意儿瞧着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刘春水指着那成对的铁莲花道,“这是‘并蒂莲’,如今的杂耍班子们都爱用。” 我点点头,“我幼时爱看这些杂技杂耍的,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倒很新鲜。”一听这名字,更觉熟悉,偏就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所见所闻。 他道,“这有什么,贤弟若觉着有趣儿,拿几个回去玩便是。” 我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小弟只是想着,这帮孩子的表演一半靠自个儿的真本事,一半便要靠这‘并蒂莲’了。若临时坏了或短了,却怎么演呢?”既不是什么稀罕物,何必当众拿了惹人疑心? 刘春水浑不在意地笑道,“贤弟放心,‘并蒂莲’自然会多备几对放在后台,确保酬军宴上的表演万无一失。” 我亦随着他敷衍地笑笑,“春水兄费心了。” 余光扫过正在练舞的骊姬,她果然在偷瞟我等三人所在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第廿四回信难信信里存疑,疑可疑疑中有信(下) 忠州城内合用的人不多,其事又极紧要,我便与玉碗儿分头行动了。他去府衙外寻几把“并蒂莲”回来,我去骊姬房中再搜一遍。 是日,正欲出门,却恰逢丞暄从外面回来。两人皆抬手掀门帘,正撞了个面对面。 “你又要出去?” “你怎么回来了?” “……” “……” 丞暄摸了摸我的脖子,“大晌午的又要去何处,也不知你这一日日的在忙些什么,我几次回来你都不在。” 我反咬一口道,“还不是你忙得顾不上我,原以为你晚膳后才回呢,这不我就约了刘公子去他那看杂耍。你虽早回来了,我却不好失约于他。” “不过去看个杂耍罢了,何苦急急忙忙冒冒失失的,能有什么新鲜的?” 与脸上无一丝汗意,周身还泛着凉气的丞暄相较,心里装着急事的我确实像是从炎夏里跑来的——满面发热,鼻尖冒汗,脖子上都汗津津的。 骊姬与她的婢女都不在房中的工夫就那么一会子,错过了又不知要等上几日。 我怕他跟了我同去,便道,“再新鲜的玩意儿看了几遍也没什么趣儿了,况我自己便是能耍的,能有多么稀罕?还不是想着是过几日在酬军宴上演给你看的,所以分外仔细。既要热闹好看,又不能太粗糙,最要紧的是还得周全稳妥无差池。” 他既未赞我,也不说要跟去,神色很是冷淡。“今日你既与刘家公子有约在先,去便去了。日后还是少去看那劳什子表演,我也没什么稀罕的。” 想是近日事忙,累着他了,我好脾气地扶着他到榻上坐下。“你且在榻上略歪一会子,我让跟着你的人泡杯参茶来。我那里也没什么正经事,用不了多少时候,晚膳前一准回来。” 我转头要走,手却被他拉住。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枯瘦却细腻,一摸便知不是等闲人家的公子。 “怎么?”我抹着汗问他。 他的手越握越紧,我有些吃痛……那沁人心脾的凉意却忽然消失不见,抓着我的手松开了,他笑容苍白。“无甚,去吧。” 时候已不多,我只得匆匆地去了。 抹干净脸上的汗,见四下无人,我从正门进了骊姬的厢房。虽则堂屋里落针可闻,我还是咳了两声试探了一句,“在下冒昧了,嫂夫人安在?” 果然无人应答。 这便好了,纵你在鞋垫里缝了私房钱,今日小爷也给你拆出来! 我从内室的床底下一路搜到小书房的房梁上,连不知是这屋子的第几任主人在地砖下藏的发了霉的春宫图都找到了,却连暗器或是毒药的毛都没见着。 正愁着,却听一阵女子的脚步声与欢笑声由远及近。 我暗道不妙,今日无玉碗儿在身边,我内力又浅,能听见声时,只怕他们已到了门口。 “这谢记的东西就是好,胭脂的颜色比别家正气,水粉更是纤细如尘,听说里头添了珍珠和干茉莉花呢。” “可不是么,价钱在那摆着,自然是一分钱一分货。” 是骊姬的两个婢子,如此剩下的脚步声必是出自骊姬了。 那两个婢子又道,“这么好的东西,奶奶也赏我们一点新鲜新鲜呗?” 另一个道,“呸,亏你这蹄子说得出口!你也省得是好东西,奶奶自个儿还不够用呢,岂有多的赏你?咱们是什么样人,也配用这个?” 嚯,这出儿红脸白脸唱得不错! 骊姬没有说话,却又听得那两个婢子谢恩,想是赏赐到手了。三人皆欢欢喜喜地进门,小爷脱身的机会便正是此刻! 书房的窗户半敞着,正够我的身子钻出去。这扇窗出去便是西厢房的西墙,再走几步便是院墙,翻出去便海阔天空了。 我伸长双臂并拢于头顶,躬身一跃从窗户中蹿出……原应是一出行云流水的好身法,偏老天爷玩儿我,让我在这紧要关头右脚抽筋。我一吃痛竟踢在窗子上,闹出了些动静。 “谁?谁在外头?”一婢子闻言出门,大约是要循着声音绕到西墙后来瞧了。大爷我右脚抽筋,摔下来时又伤了膝盖,当真是一动也动不得。 待会儿若被抓个现行,当何以应对?说我其实是个色胚,看着正经,实则贪慕这婢子的美色,欲潜入房中取个一件半件她的贴身之物,以解思慕之渴? 然万一这婢子长得不好,可怎么办呢? 腹中的馊水正往外冒,却见贵娴姑娘从北墙绕过来。我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一脸忧愁的贵娴,手中还捧着个盛着针线绣品的藤编浅子。 她步子很急,食指挡在唇前向我使了个眼色,将我绕过去拐到厢房南面,边走边喊,“姑娘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 那边道,“是贵娴姐姐啊,我正想你呢,怎会听不出?” 贵娴笑道,“既想我了,刚我在走廊上跌了一跤,怎不见你去扶我?” “是哪块石头这般不长眼,竟绊倒了我的贵客,姐姐带我去看,我将它扔出去!” “姑娘就会哄人开心,哄得我这心里美得,两日就把你要的那花样子绣出来了。这不就给你送来了,你看看可合意么?” 婢子更高兴了,“全府上下再没有比姐姐手巧的人了,快进屋里来,我们奶奶刚赏了好东西呢,姐姐也一起来看看。” 两人进屋了好一会子,我右脚才好了,总算是逃过一劫。可是贵娴来得也忒凑巧,她今日的表现,可不像个普通的婢子。 我回去时正逢广安气势汹汹地从丞暄房里出来,广安大人大约又在他主子处受了气,出门时横冲直撞的,险些将端着托盘来送茶的小厮撞个跟头。 “大,大人。”那孩子踉跄了几步才将将站稳,“大人万安,您要的杜仲茶,小,小人给您送来了。” 广安没好气道,“你自己给殿下送进去吧,我还有事。” 小厮年轻的小脸儿一下垮了下来,“啊?我,我去啊?” 这般惊恐且为难的表情我瞧着实在眼熟,秋实园里伺候的下人见到的丞暄,大约皆是他活阎王那一面,怕他……也是在所难免。 我笑着走过去给他二人解围,“广安大人让你去,是想让你在殿下跟前多露露脸,说不定殿下一高兴要赏赐你呢。你怕什么?”说罢接过他的托盘,道,“这回就罢了,我替你送进去便是。” 那可怜的孩子只差跪下谢恩了,“多谢先生,先生慈悲!” 唉,这孩子,也忒老实了些,不会说话。 广安盯着我的样子像是要吃人,我委实想不起自己又何处招惹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那位已负气而走,临走前还踢了那老实巴交的小厮一脚。 一进屋便看见丞暄的脸色也不怎么好,我便软下声音与他说话。 “广安吩咐下人给你泡了杜仲茶,温度正好,你喝一些吧,秋天喝这个最好。” 丞暄将手中的玉如意放下,接过杜仲茶,“你有这替他说好话的工夫,不如少做些惹恼他的事,他大约还能给你个好脸色。” 我心中一紧,丞暄此话是何意?广安发现什么了? 见丞暄神色无异,我强作镇定问道,“我又如何惹着他了?咱们广安大人的心眼儿也忒小……你府里的人都随你。” 丞暄轻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他自个儿跟你说吧。” 我不敢多打听,随意岔开了个话题,“哦,最近怎么不见你看书?” 丞暄神色淡淡,“嗯,各府都送了不少玩意儿,虽不名贵却胜在新奇,我这阵子都在把玩儿这些。你不是最恶读书么,怎么倒问起这个?” “读书虽无趣,偶尔看些历史传记,倒还能解解闷儿。” “历史传记大多歌颂为主君肝脑涂地的忠臣,哪怕是愚忠也蠢得流芳千古。凡涉及情爱与个人之情感喜悲,大多不会被提起,亦或是被描绘得不值一提。”他起身走至书案前背对着我,逆着光的背影轮廓清晰,却暗含萧索。 我随着他的话心思微沉,“是啊,实则对一人之钟情比对一国之忠心,更稀罕可贵。忠心尚能流芳百世,光耀门楣;一腔痴情却往往无所图报,唯有天知。” “呵,好一个唯有天知……”丞暄转身走向我,轻轻抚住我的侧脸,“芳满,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意欲流芳百世还是甘心唯有天知?” 我痴迷地望着眼前这张堪称完美的面容,“我怎会甘心唯有天知,总还要‘你知’才是。” 丞暄离我更近了一分,高耸的鼻尖硬硬地抵着我的鼻头,一对精致的双燕眉微微蹙起,乌黑的双眸满含期待,“依你此话的意思……曜日凛与我之间,你会选我?” 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丞暄,我愿意为了你去死,然则我活着一日,便要效忠大宁一日。” 闻言,丞暄重重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沾着温热的雾意,浅淡的唇深深地勾起。他放开我的脸,一点点站直身子,声音轻得似是闺阁中的女子深夜里咬着被脚的抽泣,“也好,如此我便再不必担心终此一生孤身一人,独往黄泉了。” 贵娴在骊姬的小院为我解围后便似乎有意躲着我,一连两三日不到我院里来。虽说自丞昀到忠州府后她便回到自己主子身边了,我想在院子里堵着见她一回却也并非难事。 是日浓云蔽日,不晴不阴,金风微凉,菊香含韵。贵娴拎着煲汤的食材走得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偏偏我就倚在复廊的大梁上,她一过来,我便一跃而下挡住了去路。 “呵!”贵娴吓了一跳,手里的篮子都扔了出去。 我眼疾手快抓起篮子,又一一接住了被甩出去的食材,最终将菜篮稳稳地送回贵娴手中。 贵娴攥紧了手帕子,一脸的惊慌失措。 “姐姐今日要煲什么好汤?可有我的份吗?” 贵娴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自个儿的菜篮子,低头不语。半晌,她抬起头来,眉间的每一分为难,都写着“我有苦衷”。 “公子……” “姐姐慌什么,横竖是你救了我,又是我擅闯了嫂夫人的院子。纵有过失也是我之过,该姐姐审问我才是。” “公子自有公子的道理……” “那姐姐救我又是什么道理?你早就料到我会去那里,亦或是你知道我为何去那里,再或是你并非去救我而是去防我?” 她急道,“我,我不过碰巧遇上,事先并不知晓!” 我向前一步,“三殿下可知此事?” 贵娴退后一步,“殿下自然是不知的!” 我又逼近一步,“那姐姐岂非瞒着殿下包庇歹徒?” 再往后便是复廊的墙壁了,贵娴退无可退,“公子不是歹人,公子是宁国人!” 我心头一震,“难道你也是大宁来的?” 贵娴点点头,“我年幼时,我们庄子还是大宁的,后来也不见打仗,不知怎的,守城的官兵便换成大梁的了。”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试图将事情始末梳理顺畅,贵娴却趁着我走神的工夫,提着篮子跑了。 她恰巧路过,丞昀毫不知情,她是宁国人,她因救了我心中不安…… 其中,必有一样是假的,更或许所有都是假的—— 若她只是恰巧路过施以援手,何以当日淡定如移花接木的老手,今日却慌张似初离巢穴的雏鸟; 若她还当自己是大宁子民,何以因搭救了同为宁国人的大爷我慌张不安; 救人时似是早有准备,被揭穿却手足无措,可见不是个有主心骨儿的人,若身后无人指使,何以胆大如是沾惹是非? 不拘怎么看,前前后后都连不上啊……当真越发蹊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第廿五回谜题解再无牵绊,离情喑有口难言(上) 话说得力的玉碗儿小哥一早便买回了几把“并蒂莲”供我钻研,我却始终没看出什么门道,摩挲了几日便弃置于书房了。 酬军宴还有两日,如何在阴谋诡计中保住丞暄以身代之却仍旧一筹莫展。若末了还想不出主意,该如何是好呢?我愁得眉心快要结疙瘩。 玉碗儿怕我在房中憋出病来,劝我到刘公子处走走,我便从善如流地去了东园,只当是散心。 今日的东园与素日不同,已靠近临霜园了,却仍旧只闻树上白头翁叽叽喳喳地鸣叫,绕山泉水哗哗啦啦地流淌。 然秋日里清凉的晨风袭来,山楂树上一堆堆饱满的果子坠得树枝随风乱颤,低头看地上的树影,简直是群魔乱舞,教人心烦意乱。 不过这倒奇了,刘春水的戏班子换阵地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临霜园,院中竟只刘春水一人举杯独酌。 我晃了晃折扇,“兄台何以大清早来一人独酌?” 刘春水笑着摇摇头,走向池塘边,高举着酒杯道,“举杯邀旭日,对影成三人。” 我笑着在石凳上坐下,闻了闻酒坛中剩着的酒,“诗仙李太白竟是个藏着好酒不与兄弟分享的吝啬鬼不成?” “非也非也,实是这酒拿不出手,怕贤弟看不上眼。” 我也不同他客气,抱起酒坛仰脖灌了一大口,多涌出来的紫红色美酒染湿了长衫的领口。入口的美酒甘甜醇厚,前味甘,中味酸,后味又是葡萄方成熟时独有的涩意,充满异域风情的酒香席卷唇舌,怎一个妙字了得! “这便是春水兄要献给殿下的酒吗?果真清新脱俗,非同凡响。小弟才只尝了一口,便已恨不能长留忠州守酒窖,换却布衣摘葡萄了。” 刘春水笑得颇得意,“愚兄庸碌半生,别的不敢吹嘘,酿酒的技艺一直颇为自满。既贤弟都说好,我这颗心便也算放下了。后日呈给殿下的正是这种酒,只不过比你我今日喝得更珍贵些。忠州十里坡上最好的葡萄每年只得二十斤,一斤葡萄出半斤酒,今年顶顶好的那十斤酒自然皆要留到酬军宴上享用。” 经他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我的酒瘾,也不知酬军宴上那顶顶好的葡萄佳酿,大爷我可有命一尝。纵小命得留到饮酒之时,只怕已食不知味,不如早喝进肚子里踏实!故我道,“不都是一片架子上的葡萄,能有多大差别?殿下舌头钝着呢,根本分辨不出这酒的优良也未可知。” 刘春水却一本正经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纵别人尝着只觉是一般味道,我却不会分辨不出。不必尝,只观其色、察其香便可区分。” 我贼兮兮地笑道,“既如此,春水兄把那顶顶好的葡萄佳酿抬出来,让小弟也试试能否如兄长一般灵敏呗!” 刘春水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贤弟莫急,只这一两日了,酬军宴上少不了你的!” 一提到酬军宴,我的好兴致又去了大半。这三字,怎么听都像是大爷我的棺材板。 “今日戏班子怎未在园中彩排?”我随口问道。 “杂耍的一个孩子不慎被并蒂莲夹伤了手,虽无大碍,为保献艺那日一切顺利,我便准了他的假回去将养了。一人走了,旁人便也都没了心思,一连辛苦数日也都乏了,我索性让他们皆回了。”刘春水差人又取来了好几坛酒和一盏酒杯,我二人竟青天白日的豪饮起来。 “很是,一日日地练也疲了、僵了,不如先缓缓,正日子时演得比平时更惊艳亦未可……”慢着,并蒂莲?!能够将持器者夹伤的并蒂莲?! 酒真是个好东西!几杯酒下肚,热意醉意暖遍全身,比醍醐灌顶还管事,我竟想起年幼时看过的一本杂学书。里头偏就提到了这稍作修改便能作机关的并蒂莲。 那时我还在昆仑宫陪曜日凛读书,太傅见我在研学这些机巧玩意儿,怕我教坏了太子,将书烧了不说,还罚我抄了二十遍《春秋谷梁传》。太傅老儿委实多此一举,凛心志何其坚定,我有多大能耐,竟能教坏了他? 不过得亏那二十遍《春秋谷梁传》,让我对此事印象极为深刻,现如今还能忆起那本被太傅烧掉的杂学书中的文字与图画。 难怪玉碗儿眼瞧着骊姬将机关暗器带进了府衙,我等却遍寻不着;果然献酒不过是个幌子,献舞时才上真家伙。困扰我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总算是能够安安心心死得其所了。 大计将成,可喜;生离死别,可悲。比之国家兴亡,情分聚散似乎渺于浮尘。听说我大伯十几岁以身殉国,我奶奶一滴眼泪都不曾落,还在亲儿的灵柩前嘱咐他,九泉之下仍要效忠咱们大宁国。 然祖宗训诫的这些大义,只能约束我的言行,却不能管住我的心。它大爷非要伤,任谁都拦不住。 都说伤心酒更醉人,我却越喝越清醒,越饮越精神,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时玉碗儿来寻我,我正拎着空酒坛子给春水兄变戏法。 我将酒坛子倒过来举过头顶,所余不多的几滴酒似乎皆滴进青丝。“春水兄请看,这坛子已被你我喝空,现空无一物。” 刘春水晃晃脑袋,呆望了会子,道,“不错,已空无一物。” 我转头谓玉碗儿道,“你从身上取下个物件儿来给我用用。” 玉碗儿在身上东摸西找,抓出一锭银子,递与我。 我不接,嫌弃道,“不要这腌臜东西,可有什么帕子、荷包一类的?” 玉碗儿翻翻白眼,“我的爷,您这戏法儿敢情净在秦楼楚馆里演给姑娘们看了吧。爷们儿身上哪有那些东西,玉碗儿身上就这个,您爱要不要。” “不要不要……”大爷我身上好东西多得是,谁稀罕那一锭银子? 我在身上上下摸摸,顺着脖子摸到一根挂绳,将挂绳彼端拴着的东西从怀里拽出来,一眼的碧绿,且热乎乎的尚带着我的体温。 哟,可真是个好东西,从颜色与水头上看,皆是上品......便用这个变吧! 慢着! 这不是丞暄送我的信物么?! 我说怎的这般眼熟! 我赶忙将它好好地塞回领子,捂在心口,“这个不行,这是丞暄给的,是大爷我的宝贝,耍不得!” “大爷你醉了,谁说要动你的宝贝了,快跟我回去吧,我让小厨房给您准备醒酒汤。”玉碗儿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无奈。 我扭头谓他道,“我没醉,你不知我这会子想明白了多少事,大爷我清醒着呢!” 咦?难道我真的醉了?丞暄怎的也到这小园子来了? “参见殿下,小的忙着跟大爷说话,竟不知殿下来了,殿下恕罪!”玉碗儿竟跪下磕头,看来并非我眼花。 “丞暄!你也来了!”丞暄看了我一眼,似乎心情尚可。 不待他答话,刘春水先晃了过来,“贤弟,你喝醉了,怎可直呼殿下名讳?” 丞暄却问道,“你就是刘沣?” 刘春水一怔,酒大约醒去了大半,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回殿下话,草民正是刘沣。草民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丞暄道,“起来说话。” 刘春水这才起身,“谢殿下。” 我见他二人有些拘束,便劝丞暄一同坐下喝酒,“你来的正好,且安坐片刻,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 丞暄轻笑,“你要变什么,再变出一块翡翠来凑一对不成?” 我拎着酒坛子走至丞暄跟前,“殿下看这罐子,里头空空如也。” 丞暄转过头,并不看它,只道,“你说是空的,便且当他是空的吧。” 我道,“适才春水兄与玉碗儿皆看过了,确是空的。” 我退回方才的位置,自个儿划出来一块表演的空地。左手拎着酒坛,右手摊开手掌,却是三颗胭脂色的珊瑚珠。 玉碗儿惊呼,“这不是殿下衣服上的珠子么?” 丞暄这才摸了摸自个儿的袖口,笑问,“可是方才给我看酒坛子时摸去的?” 我嘿嘿一笑,将珠子丢进了酒坛中,珊瑚珠子在里头滚得劈啪作响。 我将袖口挽起露出手肘,“外头那些卖艺的皆是靠袖子藏物件的,我与他们那些把戏不同,可是光着膀子把东西变出来的。” 说罢,将酒坛子往天上一抛,酒坛几经翻转最终开口朝下,十几颗山楂果子下雨似的掉落下来。我在酒坛落地前的那一刻,脚尖一勾,接住了酒坛。 我捡起几颗山楂果朝丞暄与刘春水走去,“今日下盘不稳,精神亦不济,原打算在半空中一一将果子接住的,该算是演砸了。春水兄可还有酒么,我要自罚一杯。” 原以为他要骂我骗酒吃,抬起头来却瞧见这位向来快人快语的刘疯子竟垂着头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我脑袋更清明了些,是了,来人是丞暄啊……我与他朝夕相处数月,尚不能对其绝代风华与天生王气等闲视之,更何况只只远远见过他的刘沣。 有情人难免倾心于他,有才者更盼效忠左右。 以我的命换他的命,应算是为大梁这万千河山与千万子民做了件好事。可是于丞暄呢,注定与所爱之人阴阳两相隔……或许战争平息,他继承大宝的多年以后,终会忘却少年时代曾与宁国一小侍卫有过的这段荒唐吧。 届时,我亦可安息了。捏起一颗山楂果子放入口中,熟透的果实原应是酸甜可口的,这会子尝着竟只觉一口苦涩。 丞暄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对着刘春水和气道,“你二人都坐吧,又不是在宫中,哪里就有那么大的规矩了?” 我喜欢看他和和气气笑着的样子,他高兴,我比他还要快活。“中庭里只这俩石头墩子,你独占一个,竟让我和春水兄挤一个不成?” 丞暄一怔,然很快便又展颜笑道,“你坐我身上成么?” 这厮! 我竟忘了他还有这般没正形儿的时候,急得推了他一把,“说的什么浑话,春水兄还在呢!” 刘春水这会子更惶恐了,拱手弯腰,脸都要贴在石桌上了。 我岔开话头,“春水兄坐吧,我酒喝多了,坐着反觉得头昏脑涨,站站更清醒些。” 丞暄也道,“说的正是,你只管坐吧。方才已说了,芳满是我府里人,你既与他相熟,更无甚可忌讳了。” 我更小声劝道,“春水兄,恭敬不如从命。” 刘春水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头却仍旧垂着。我猜他必然好奇我与丞暄之间的关系,却断不敢明说。 横竖事已至此,我也无甚可避讳的,只盼他日后与我相交不要顾忌着我与丞暄的这层关系才好…… 自然,这亦是我多想了,一只脚已跨入鬼门关之人,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丞暄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石桌上雕刻的纹路,忽然开口问道,“刘沣,恩献七年会元,年少时便以博古通今的学识与一手文辞细密的漂亮文章闻名于世。原是来年殿试的最有望夺魁的学子,不想却称病弃考,自此淡出京城名门子弟的圈子。这经历,倒也算得上一段传奇了。” 虽是段传奇,倒也还不至值得他慕王殿下关心。刘春水听得丞暄将他的经历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亦很是惊讶。“草民惶恐,殿下日理万机,竟劳殿下挂心草民微贱之身。天有不测风云,微末之变,不值殿下记挂。” “你说的是,不过微末之变,何以你就此弃仕回乡,再不涉足官场?”丞暄声音不大,也不曾看着刘春水,话中的气势却像是问责。 刘春水是聪明人,自知事到如今当初称病弃考时的说辞是断断不能再用了,便索性敞亮道,“草民榆木脑袋,所思所虑与现今宦海非同源之水,一入官场只怕要处处碰壁。” 丞暄道,“海纳百川,方为正道。若朝堂之上百官皆同声共气,大梁江山岂不危矣?” 说来这二人倒也算得上脾气相投,一个比一个敢说…… “世人皆道,‘才沣沛沛似春水,源起高门自西来’。你身怀高才,却掩才避世,可是君子之道?可枉为圣人学生?”如此看来,丞暄是有备而来,这两句儿歌似的话连我都不曾听刘沣提起,也不知他是自何处打探来的,想必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话说回来,看丞暄这般一本正经地教训人倒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竟也像模像样的。 刘春水在丞暄这一派王者气魄的强压之下虽显得有些窝囊,却到底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回殿下,孔子曰: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如今朝中一些所谓的栋梁却极尽巧言令色之能事,草民以为,此等夸夸其谈之辈亦难称为君子。与其与这些人沆瀣一气,草民宁愿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丞暄也是的,刘公子志不在此,他何必问责问罪呢?“殿下,春水兄寄情山水,乐在衔觞赋诗,是天生的白衣卿相。” “他自个儿也说了,朝廷中现有不少德不配位之人,若天下有能之士都如他这般消极避世,岂非将大梁交给了一帮德行有亏的小人?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如此他顶多算个‘白衣’,‘卿相’二字怕是担当不起。” 刘春水被他说得憋红了脸,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愧得。 刘春水半晌不语,丞暄语气渐缓,“京中那群尸位素餐的老顽固们,一则不必亲自南征北战,自以为左邻右舍不能奈何咱们大梁;二则已有一身功名荣禄加身,再不愿出头实干,只盼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自然,他们若有保住爵位,更福荫子孙,还须得思虑好圣上百年后的大计,故而难免傍上一位皇子拉帮结队,聚党营私。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还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我被他说得冒汗,隔墙有耳,隔墙有耳!怎的这二人都不明白这八岁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呢?! 我无奈道,“殿下,这话……也就你敢说,若是搁在我们大宁,我与刘公子听过不报,都要掉脑袋。” 我原以为春水已被丞暄训成一滩死水了,不想春水这回被荡起了波涛,他激动地站起身朝慕王长揖,想想才知礼数错了,又跪下磕头行了个大礼。“殿下英明!殿下身居高位,却思常人所不能思,言常人所不敢言,通透洒脱,不拘一格!草民……五体投地!” 丞暄勾勾嘴角,又道,“你不必拜本王,好些话本王也不过听京中一些年轻的仕子学生们说的。说来也是你父亲不好,带你四处结交些坐享俸禄无意进取的老头子,也难怪你不喜欢。当年你若在建京多留些时日,大约能认识些后起之秀,才学见识同样不浅,更能将你引入正途。” 刘春水已听得只顾着跪在地上点头了…… 丞暄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回了,临了竟还给刘公子布置了一份课业。“素闻你博学广识,尤其通晓天文地理,眼下倒正有道题考考你。听说太史监的人夜观星象兼推演潮汐规律得知黄沙河明年将有汛情,忠州亦在汛区。你亦是忠州百姓,回去想想来年洪涝该如何防范,呈个奏疏上来给本王看看。” 说罢,转身道,“走吧。” 他虽没看我,但我尚未不知好歹厚颜无耻到假装不知慕王千岁这是在唤区区不才小近侍尹子路。闻言,赶忙“哎”了一声,屁颠屁颠跟上去。 刘春水大约还未从对丞暄的仰慕中缓过神来,仍旧跪在那里一脸痴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第廿五回谜题解再无牵绊,离情喑有口难言(下) 天色不错,丞暄拉着我去了秋实园中的阁楼——金风玉露。我酒劲上来醉得厉害,深一脚浅一脚几番踏空台阶,险些带倒了丞暄。亏得玉碗儿在一旁,与丞暄一同搀扶着我,上了阁楼。 金风玉露上只一个大开间,文房四宝俱全,小睡的床榻亦有,中间隔着梅兰竹菊的四开大屏风,雅致又气派。 我晃晃悠悠地行至榻上,推开窗子,一片艳阳扑面而来。极目而望,远处青山似有万重千叠,偶一行大雁飞过,不知带了谁的书信。 丞暄问我,“做什么呢,一声不吭的?” 我痴痴地笑,“作诗呢?” 他没听清,亦靠在榻上,“什么?” 我道,“我想我弟弟了。” 丞暄面色一滞,旋即又恢复如常,勾唇浅笑道,“你也几日不曾好好与我说句话了,可想我了不曾。” 我并不隐瞒这近在咫尺却依旧挥之不去的思念,“嗯,想了,你再过来些,让我好生看看。” 丞暄闻言笑着靠近些,我与他就这么隔着榻上的小方桌相对而坐。这似乎还是多日以来难得的片刻安宁,一晌竟错觉岁月安稳。 屋里没有外人,我撑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端详着那张惊鸿旷世、美貌殊异的脸。他近来大约太忙了,胃口亦不佳,面色较原先更苍白些,两颊凹陷得愈发明显,整个身子薄得像纸。 我的心一阵抽痛,忽而就冒出来个想法,既然我与他皆举步维艰,何不放下执念,浪迹天涯,从此江海任平生? 不过,这样的念头我也只敢在心头闪一瞬罢了。 千言万语塞于口,千头万绪涌上心,我终究与他说不出一句体己话。古人都说了,纵天降奇才,怕也难摹暂别之状,写永诀之情,况只敷衍学问的尹子路乎? 我这厢正憋得来回搓手,丞暄却先一脸高深莫测地开了口,“你有事瞒我吧?” “咦?你整日里亦忙得脚不沾地,却是如何知道?”哎呀!怎的把心中的话说出口了?! 丞暄嗤笑一声,“你这一向早出晚归且常神思不属,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 他都知道了?!如此不仅大计难成,丞暄还会因曜日凛的离间计兵戈相向,岂非适得其反? 秋老虎下山也不比丞暄妖昳一笑更使人冒汗,我里衣都被后脊梁上的汗浸湿了。好在汗意带来的凉意也让我镇定了几分,渐渐从方才的慌乱中清醒过来。 丞暄诈人的本事我是领教过的,他若一早知道曜日凛与我的异动,必定先发制人部署万全,不肯给旁人多行一步路的机会;既遮遮掩掩只说些零碎事,便是还不曾抓住紧要的线索,只想着从我口中诈出些消息来罢了。 我们上京坊间有句话,叫“要想学得会,先陪师父睡”,糙是糙了些,但毕竟是民间文化的精华,想是有道理的。我与丞暄也睡了这大半年,好歹学了些皮毛,眼下还就能给师父用上。 我抓起小桌上红得发亮的苹果,啃下两口细细地嚼碎,酸甜的汁水还算提神醒脑。将苹果放回桌上,我坦然道,“有事瞒你又如何,你不是也有事瞒我么?” 他果然一怔,随即却又粲然一笑,真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不说便罢了,何苦来诈我。我近来事忙,确有不少事来不及与你说。”丞暄说罢,将手摊开。 我将吃剩一半的苹果放入他手中,腹诽道,“我不说便叫做‘有事瞒你’,你不说便是‘来不及与我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然我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深知此时绕开彼此的秘密方为上策,因问起方才他明着考校暗着鼓舞刘春水之事。 我道,“刘春水是个大才,却无意仕途,凡事若能顺从个人自己的心意,方能办得好;反之,纵他才高八斗,也未必用一斗在正事上。” 丞暄吃苹果吃得比我还慢,我等了他半晌,才听得他道,“这刘沣乃是因对官场失望才弃考回乡的,试问,倘一人对做官毫无兴趣,又何来失望一说呢?” 我道,“你这话乍一听有理,仔细想想也不对,他自然原是有意入朝为官才寒窗苦读、赴京赶考;来到建京后见到一片片趋炎附势、口蜜腹剑,才大失所望,失落还乡。” 丞暄道,“他表面上虽大隐于市朝,实则依旧对国中大事洞若观火;虽因看不惯朝中那帮老狐狸的所作所为而不肯入朝,每日却并非只是沉迷诗酒,仍旧习学研究些治国□□之策。” 我讶异道,“你派人监视他?” 丞暄似乎对此类事情习以为常,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你整日与之厮混在一处的人,我总要了解清楚:一则保你周全,二则也可防我地位不稳……” 我替刘春水不平,“他是个闲散书生,父亲亦是文官,如何就能威到你的地位了?我与他常在一处,我便能与你作保,他无意掺和你们兄弟间的争斗……” 我说着,却见丞暄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意渐渐绽开。那是他偶与我或身边几个亲近人说笑时才有的笑容,我这才恍然大悟,他的“地位不稳”与我所想的“地位不稳”相去甚远。 他竟……他竟会吃那木讷书生的醋,心眼也忒小了…… “你……你以为我和他有什么?” 雍容华贵的阎王爷笑得愈发慈爱,他拉过我刚摸过苹果的手贴在鼻尖上,深深吸了口气,冰凉柔软的唇若即若离地滑过我的手背。 只这温存的片刻,我的五脏六腑便俱都软成了一滩水。 他音色轻柔又清晰,有些像初识时赐与我的那把紫玉筝,我竟越听越着迷。“我自然不会误会你与他,只是你每日陪他的时候比陪我还多,我总得想个法子平衡一番。来日他出仕为官,怕就再无工夫与你研究那些风花雪月诗酒茶马了。” 我哭笑不得,“你这弯子绕得可够大的,何如叉着腰趾高气昂地站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是你的相好,断不可日日陪着他游手好闲。” 这回他又不笑了,“谁知你心中如何想的,你若愿意说,只怕早就说了,何须等我去宣示权柄?” 我一听这话,方知他原是误会在此处,忙解释道,“唉,你想到何处去了……得了你这么个可人儿,我自然巴不得周知于所有亲朋好友。偏你位份尊贵,我若四处宣扬,一怕败坏你的名声,二来也怕旁人将我看作打着慕王旗号招摇撞骗之人。” 丞暄认真的表情仿佛当真不解似的,“你原就是我王府的主子,不打我的旗号打谁的旗号,何来招摇撞骗一说?” 我,“……” 这般欠揍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竟觉得慰贴,这色令智昏的尹某人怕是无药可救了。 我半晌不语,他又拉着我的手道,“你又坐那么远,过来,到我这边来歪着。” 横竖也歪不得几日了,我从善如流地从小桌上跨过去,依偎在他身侧,额头抵着他的颈窝。中午天热,他衣服又厚重,现又在身上压了我这么厚一副皮毛被子,他倒不嫌热。 丞暄身上总飘着一丝淡雅的香气,我每每闻着就觉内心安然镇定,没多会子就有些瞌睡。不过还是没忘了问一件极要紧也极无聊的事,“你调查刘春水,启发他出仕,究竟是招贤纳士广为几用这条路上的一步棋,还是只因他与我过从甚密,你才临时起意烽火戏诸侯?” 他道,“我虽善深谋远计,却也想不了那么远,若不是因你之故,只怕也不会在意还有块璞玉躺在这亭台水榭之中。既已知道他是这么个人,索性将计就计,也算是未雨绸缪。此处到底是边关要塞,多安插些自己的人马亦不是坏事。” 我心中微凉,“我知道你心中的志向,自然也希望你能如愿功成,可你总是如此……一箭双雕,我竟不知自己……” 他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些,打断我道,“芳满,对你……我可是连箭都不曾放过。不要胡思乱想,我生于虎口,唯行一步思百步方可活命,大多时候都是情非得已。” 是了,他既选了这条路,非要抢太子的饭碗,随手利用身边之人之事也是寻常。他若当真是个公私不分的庸主,我也不会倾心于他。且论起薄情来,曜日凛更胜他良多。 方才那点矫情的凉意已尽数融作朝露,我反握住他白瓷一般的手,恨不能让这些带着我心尖热度的朝露,一滴滴顺着他手腕上淡青色的血脉,都灌溉到他干涸的心中去。“我明白,丞暄,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他沉默了片刻,复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欢快的事,亲了亲我的额头,道,“忠州待得不快活,过些日子咱们换个地方可好?我记得你曾说起,泉城是你母亲的故乡,咱们就去那里如何?” “你是这靖西都护府的首脑,如何离得开忠州?”他这不是胡闹么…… “大都护一职随意哪个亲王郡王都能胜任,圣上不缺兄弟更不缺儿子,还怕无人可用?” 我还是有些迷糊,“既任谁都可胜任,如何你不干了?” 他皱着鼻子道,“你身上的酒气可真重,我都闻到了。” 我道,“你离我最近,自然最先闻到。还没说为何不做大都护呢!” 他轻笑,“你不是常劝我不可锋芒太盛?仰无亢极之悔,则居累卵之危。” 我这才从他怀中坐起,“此话怎讲?圣上不是才敕封你为大都护,这便要削你羽翼?还是太子对你的忌惮已到了非除你不可的地步?” 丞暄像安慰炸毛的猫一样将我复又揽回怀中,靠在他身上,“不必为我忧心,还远不至如你说的那般。” “你已接了圣旨,圣上也已昭告天下,何以非得选在此时自请左迁?好端端的大都护不做了,西北诸州说不管就不管了,圣上如何会答应,太子更会以此大做文章。” 玉竹一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耙着我的头发,“有事走漏了风声,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只怕还拖累了你,索性你我一起躲到边境去避一避。且我并非自请贬谪,惹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自然有人推波助澜让圣上遣我就藩。”似是怕我不放心,他将鼻尖抵在我的耳廓上,乐器一般的好嗓音里灌注了说不尽的安慰与温柔,“骤然收敛锋芒退守一隅,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称不上万全,然我数年来如履薄冰早有准备,撑个三年五载倒也暂时无忧。” 我打了个酒嗝,酒气却直往顶门上冲,“若能这样最好,只是切记谨慎再谨慎,你是皇子之中的唯一一个亲王,平日荣宠有加。大都护一职,只怕不是说推就推得掉的,一个行差踏错,脚下可是万丈深渊。” 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清楚这都是日后的事,皆非我能操心的了的。一股酸热带着忧心、愧疚与不舍鼻尖,我紧咬住下唇缓缓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用他上好的衣料将眼泪偷偷蹭干了才敢抬起头来。 我吸吸鼻涕,复又问道,“适才你说有人意欲置你于死地?是什么人,非得树有权、有钱、有兵马的慕王殿下这个敌人?”逼得丞暄退守泉城,此人不仅有天大的胆子,还得有地大的能耐。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如愿。”丞暄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眼中的笑意依旧如春水溶溶,只是偶尔涌过初初河开时带着寒气的冰块。 我醉得有些糊涂,却依稀记得方才他说怕会拖累了我,因问道,“此事与我可有牵扯?”听他的意思,倒不像是与骊姬那事有关。 丞暄似乎是斟酌了片刻,才道,“想算计我的人又岂会不知我身边有个关系非比寻常之人,若一时奈何不了我,难保不会从你身上下手。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横竖你我总在一处……”他说着,又将我往怀中紧了紧,让两人的心口叠在一起,“纵一支冷箭当胸穿过,也能落得个一箭穿心的好死法。” 想象着与他一同像两只鹌鹑穿在铁签子上一般穿在羽箭上,我不由得咧嘴一笑,“确实好,埋咱们的人大约也会图省事,挖个大一些的坑一并扔进去。” 生死同穴这样的大事,纵是这般戏谑着说出,也还是让两人齐齐红了眼眶。 偏我省得,此生并没有这样的殊荣,能与他携手白头,陪他同生共死。一想起他曾与我说的,“芳满,我怕的从不是死,而是至死孑然一身。”我便心痛有如水煎油烹。 只盼那些追随他的人,能陪他到我未能到达的地方,保他不孤困,佐他事竟成。 他仰着头收回泪水,绽出一个明媚艳耀的笑。饶是见惯了他的绝世风华的大爷我,也被这笑容晃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此次若事成,不仅可避一时之祸,能一并除去压在我心头多年的大患也未可知。”丞暄向来喜怒无形,不知怎的,我竟从他这两句话中听出几许期待的意味来。 我撑着晕乎乎的头问他,“压在你心头多年的大患……是什么?”我一直知道,丞暄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他不说,我不问,那个秘密依旧在那里。 “待事情过去,我自会从头至尾细细说与你听。你我之间原是没什么不能说的,然如今事情尚未安排妥当,告诉你倒让你平添烦恼。”他轻轻梳理着我垂在肩上的黑发,眼角眉梢皆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轻轻点头,“哦,也好,那便日后再说吧。”我虽大约不能知道是什么好事了,但丞暄筹谋好的事,大约不会有太多意外。 丞暄用手指给我梳头,微凉的指腹偶尔在我头皮上抓两下,轻轻柔柔的极舒服。困意伴着酒劲儿一齐上了头,我竟不知何时就这么靠在他身上睡去了。 愁梦酒醒时分,玉碗儿正趴在我床前打盹儿。 这小子觉浅,我一动弹他便醒了。 他今日很是正经,像个老妈子似的拿块帕子给我擦额头上的汗,“爷喝醉了,殿下说葡萄酒后劲足,您可一点不含糊,一觉睡到后半夜。” 我心跳得厉害,头上仍不停出汗,“现什么时辰了?” 玉碗儿道,“已过子时。大爷方才可是做了噩梦,又哭又叫的,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我也记不清梦见什么了,方一睁眼时还想与你念叨念叨,这会子却一点儿想不起了。只记得梦里有子凌,还有丞暄。”梦里的子凌依稀过得很好,脸上的表情却泫然欲泣,哀伤至极。 玉碗儿笑道,“二爷是大爷最惦记之人,殿下是大爷最爱之人,怎么听着都该是好梦啊。” 我努力回忆着方才的梦境,拼凑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梦里丞暄不知因何事与我生气,背对着我不肯转身。” 玉碗儿语带安慰,“哎呀,梦都是反的,殿下对您好着呢,如何会生你的气。” 我点点头,“但愿如此吧,他不怪我就好。” “爷又干了什么惹殿下不快的事?” 我笑笑,“不曾做什么,只信口说说。殿下今日倒没过来,他尚未睡下?” 玉碗儿打了个呵欠,“约莫是还没睡,你睡着后殿下来看过一次,当时便说与广安还有事要办,既没回来,想是尚未办妥吧。大爷也别等了,早点睡吧。玉碗儿在这守着呢,你放心,殿下若来了,我把你叫醒就是。” “我睡到这会子也不困了,正好有件事与你商量。” 玉碗儿登时来了兴致,“可是上回说的要回趟上京之事。”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机灵劲儿上来了?” 我起身坐在床边,玉碗儿殷勤地拿了一条薄被与我披上,快活地问,“何时动身,大爷可跟我一起回么?” “我怕是……分身乏术,忠州还有更紧要的事。你代我回去,便只当我亦回去过了。”我强自笑笑,侧着脸避开映入房中的月光。 玉碗儿掌起一盏灯,眉飞色舞道,“大爷放心,您交待的事,玉碗儿一定办的妥妥的,必不让您失望,只跟您自个儿去了一样管用。” 我笑骂道,“浑猴儿,我还没说是何事,你就已成竹在胸了?口气倒不小!” 玉碗儿仍旧自信,“明知玉碗儿办不到之事,爷不会吩咐;爷既开了口,玉碗儿赴汤蹈火也要办成。” 他一向嘴皮子厉害,我也不去说他,“得了,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你给一人带一封信。” 玉碗儿瞠目结舌,“只是如此?” 我点头,“只是如此。” 玉碗儿仍不敢相信,“这是多机要的密函,竟须使人贴身带过去?” 我笑着摇头,“并非机要密函。事情的关键并非仅是将这一封信送到,而是你不可告诉任何人你此行的目的。若有人问起,你见机胡诌个理由能瞒过去就是,也不可说是我教你的。” 玉碗儿有些迷惑了,“这……大爷,我怎么听不明白了呢?只是送一封普通的信,却又不能告诉旁人我是去送信,亦不可说是你派我去送信……我是你的人,我做什么还不都是你差遣的,旁人如何想不到?” “这些我皆有安排,你只消记得,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今日我与你说的话。包括殿下、子凌,还有太子殿下。” 玉碗儿一脸迷茫着点头,“是,玉碗儿记住了。那……是带给何人的信,我几时启程?” “三日后启程,我明日一早将信交与你。你到了上京后先回府里,到家后将信拆开,便知是给谁的了。”我不禁握住了他的手腕,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 “大爷……这怎么玄玄乎乎的……” 我语重心长道,“臭小子,大爷自幼就是这帮孩子中的军师,偷鸡打鸟烧先生书,可有一回不成的?” 玉碗儿诚心道,“没有,大爷无往而不胜。” “所以啊,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便是,日后就明白我的用意了。” “哦……” 我不着痕迹轻叹一声,“去吧,去歇着吧,我还要写点东西,你不必陪着了。” “嗯,爷也别忙到太晚,后半夜霜露重,小心着凉。” 我微笑着点头,眼中的泪直至他关门离去,才敢堪堪落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第廿六回楼台华宴杀机藏,顾此失彼愿难遂(上) 屋外皎月如盘,夜静似水。皓洁的月光倾泻于假山屈居的小池塘中,葡萄枝条翩然弄影,池月相映增辉。 老天待我不薄,人世间的最后一夜竟是这样留人的好景。 可是细看那一轮孤月,却并非满月。月亮非铁打的,岂有日日圆满;命数皆天定的,焉能人人如愿? 紧了紧玉碗儿披在我身上的薄被,我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登上了园子里最宜观景的金风玉露。既不会扰人清梦,亦不辜负今晚明媚的月色。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玉碗儿的。他是跟在我身边的人,一旦我不在了,少不了没了主心骨,是以好歹要与他有个交代。 我虽已嘱咐他回到靖国公府再拆开我的信,然明日忠州府变故陡生,以他的性子约莫会立时拆开。 思及此处,我又再三叮嘱他,千万不可将我生前所作安排透露万一,纵丞暄问起,亦要一口咬定我此前无任何异常。 写至末尾,我原想再安抚他几句,却发现有万语千言,笔墨根本不能及,也只能都化作一句“珍重”。 “府中老少皆亲人,恨心长焰短无以为报,尔等相携相守,穷达与共,子路魂可慰矣。” 与玉碗儿的嘱托尚有始终,对子凌,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似乎任凭是什么嘱托,都嫌太晚;任凭是什么眷恋,都嫌太腻。想劝他辞官回家守住老尹家那一亩三分地,怕他不爱听;想劝他离开官场战场和曜日凛,又似乎是大逆不道…… 思来想去,撕了无数张草稿,最终只将白日里在这窗前赏景时,作的那两行词写了上去: 醉眼望千峰,皑皑重重。青云引路雁南行。尺素将成询异客,愿往东京? 病酒忆生平,碌碌庸庸。韶华正好莫惜情。赏罢东篱留醴酪,再共酩酊。 子凌啊子凌,希望你活得洒脱于我,不被虚名所缚,不被战乱所累,纵情恣意,畅享韶华。 你能如意,便也算是替我全了此生志向。 清晨,万物蒙霜,足下大地湿润且清冷,脚底传来一阵微微的凉意——当真是入秋了。 我回到卧房外间,轻手轻脚地将书信放在玉碗儿枕边。他果然醒来,睡眼惺忪道,“天亮了,大爷一夜没睡?” 我微笑,“觉日后有的是时间睡,何必急在这一夜?” 他看看枕边的信,揉着眼睛道,“这便是爷要我带回上京的书信?” 我点点头,“千万放好了。” 玉碗儿欲起身,“爷放心,我必将它安置在周全稳妥处。” 我按住他的肩膀,“天才亮,仆役与婆子们皆刚刚起来,你再睡会子吧。我去沐浴,暂且用不着你。” 他执意起身,越说越精神,“今日十五了,府里有大宴呢,我起来服侍大爷沐浴,给您熏衣剃面!” 我笑道,“什么熏衣剃面,还傅粉施朱呢!” 玉碗儿傻笑,“怪我没睡醒,一张嘴胡言乱语,大爷是咱们上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粗布乱头皆好,浓妆淡抹相宜。” 我终是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些一套套乱七八糟的话都是何处学来的,没一点正经!不过说到‘粗布乱头皆好’,世间我所阅之人中,也只丞暄有这等‘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气韵。” 只可惜,他不是个愿意归隐山林粗布荆钗之人。 白日里丞暄依旧不知去向,我一人在房中将操控并蒂莲上机关的法子又反复演练了几十回,已是百发百中。出门前又在指甲缝里藏了些俄羌常见的毒药,如此一计再计,既可保住丞暄,又可嫁祸俄羌,可谓万无一失。 吉时将近,酬军宴上的一众歌姬、舞女、杂耍童子皆在后台候场,刘春水这大操自然也在。后台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纵那些戏子伶人进来,亦得经过仔仔细细地搜检。 我堂而皇之地借寻他之名进了后台,四下一打量,骊姬果然坐得离那几个演杂耍的孩子不远,除孩子们人手一把并蒂莲外,托盘上还余几把备用。那几把备用的看似毫无差别,实则有一把早已被人改动了机关——将两瓣铁莲花奋力一合,便可借弹簧之力发出暗器。 这把有机关的并蒂莲,大约就是玉碗儿那日瞧见骊姬从同伙处拿到的物什儿。之所以我与玉碗儿来来回回搜了两遍都不曾寻着这劳什子,正因骊姬一拿到此物便将它与其它的并蒂莲放在了一处,也免去了今日将其带入后台的后顾之忧。 至于可用的暗器么,轻则她身上的玉佩,重则她头上的珠钗。她内力不深,以玉佩为暗器只怕难以伤人性命,既如此,便应是她头上的珠钗了。 待我思虑得差不多了,刘春水才从一众杂役间抽身出来与我叙话,“贤弟怎的到后台来了,玉觞厅里已布置了清茶和果盘,何不先去与殿下喝茶吃果子?” 我淡笑,“殿下还没来呢,左右我无事,想瞧瞧歌舞备得如何了。” 他满面自豪,“贤弟尽可放心,早起已都彩排过,歌舞杂技,个个精彩。” 我点点头,“酒可安置好了?事关殿下,须得千万仔细,除却你与嫂夫人,断不可经他人手。”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哎”了一声,“放心放心,我必亲自取出来递到骊姬手上。” “这便好,春水兄别怪我啰嗦,只是我身为殿下侍从……” “何必说这些,愚兄自然明白。你是殿下的近侍,又……咳咳……”刘春水是个正经人,大约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法描述我与丞暄间的关系。我尚未难为情,他倒先脸红了。“贤弟你不要多想,我,我并无别的意思。陈文帝封韩郎为后,这样的先例古已有之……” 可是陈文帝死后不久,韩子高便被他的兄弟杀了,这个故事的寓意可不怎么吉利……刘春水大约亦想到了这一茬,忙又住了口。 我只得反过来安慰他,“大梁与大宁近些年都有好男风的,我二人倒也算不得稀奇。殿下素来心直口快,想来那日吓着春水兄了。话说回来,我仍旧只是王府的清客殿下的侍从。” 刘春水尴尬一笑,我一笑尴尬。 丞暄啊丞暄,跟了你有什么好?大爷我身为慕王殿下的男宠,福是一刻也不曾享,反倒处处惹尴尬。 在后台转了这一圈,我彻底放了心,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主位右侧的小桌上等丞暄过来。 人渐渐多了,丞暄官最大,迟迟不入席是自然。丞昀却全然没有架子,早早地就过来与众人闲谈。 他的尊贵仅次于丞暄,坐在丞暄左手第一桌,与我隔得不远。我与他相视一笑,以茶代酒隔空敬了他一杯。 他以眼神示意我出去走走,我摇摇头,摊开手中的瓜子给他看,“不去了,待我将这一把吃完,便要开席了。” 丞昀笑笑,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又回敬了我一杯。 孙擎也来了,不知他与那有婚约的姑娘见上面了不曾。我远远望他一眼,他竟朝我微微摇头! 这是何意?! 正在这紧要关头他与我摇头是何意,他仍旧不清楚凛的计划?还是不知如何从旁协助?亦或是他想告诉我情况不利?他一连数日毫无消息,为何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意味不明地摇头? 顾不得周遭人的目光,我站起身翻过小桌,正欲朝孙擎去,却听得不知谁喊的一声,“殿下到了!” 玉觞厅内登时鼓瑟齐鸣,箫管同奏,雄浑厚重,澎湃激荡。自然,我不在被激荡之列,满心仍旧是孙擎方才那意味不明的一个颔首。偏众人在这鼓乐声中皆入席归位,丞暄亦从我身后款款而来。 他一进来众人自然是呼啦啦跪倒一地,只丞昀与我尚能安坐——丞昀是位分在那摆着,我是怕跪了又惹他生气…… 原以为他会穿戴那身十几斤重的亲王服制,雍容华贵,威严隆重;不想他竟穿了一身更重的——盔甲。 他身后的广安都是一身官袍,如何他却甲胄加身呢? 一片我叫不上名的乐器依旧响的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纵我问他,他大约也听不见。 丞暄站在主位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伸长手臂举至与胸同高。我仰头托腮,贪婪地看着他。这人仿若寒梅傲雪的一副丹青,殊艳的红梅是他,孤傲的梅枝是他,剔透的飞雪是他,清冷的寒冬是他。 丹青不曾理会我贪婪地目光,将碗中烈酒横洒于地。 不待众人揣摩他的用意,“啪”地一声,上好的青瓷碗应声而碎,鼓瑟箫管骤停。 丞暄的“乖戾跋扈”大约声名在外,地下跪着的那一大片,竟连那句“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的绕口令也忘了说。 倒是丞暄先开了口,“都抬起头来。” 众人哪敢抬头,闻言亦只躬起脊背听候他发话。 “忠州刺史刘闻,冕州刺史谭猷,乾州刺史裴元……”丞暄将边境诸州刺史连名带姓各点了一遍,语气不善。 被叫到名字的几人相互看看,大约都没猜透丞暄的意思,只得纷纷离席跪在大厅中央。 丞暄问道,“尔等可知本王为何一袭戎装?” 几人再度相顾无言,只得求助于与丞暄相处时日最长的忠州刺史。刘刺史愁眉苦脸,试探着答道,“此次出征可木拉塔乃是慕王殿下初次领兵,殿下年轻骁勇,只三月便退敌得胜,足见殿下文韬武略……” 刘刺史也不容易,好端端一个宴会,他非要穿着盔甲进来,旁人还道他欲夜袭敌阵呢。纵清楚他脾性如我,也是想了会子才明白其用意的。 刘刺史的马屁大论丞暄果然听不下去了,“别猜了,还是听听你的儿子怎么说吧。” 丞暄果然将众人目光都引到刘沣身上,刘春水不由一怔,大约尚不知自个儿日后将是西北地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刘刺史看着自个儿尚有些呆滞的儿子,低声呵斥道,“殿下让你回话呢!” 刘春水这才回过神来,“啊,学生斗胆,殿下的意思是……” 丞暄摆摆手,“都平身吧,刘沣,起来说话,慢慢说。” 众人起身,刘沣亦起身,他躬身长揖道,“殿下方才点到的几位大人皆是与可木拉塔或与忠州接壤诸州之首脑冠盖。一旦忠州与可木拉塔起了战事,上述诸州皆会受到牵连,轻则钱粮短缺人心惶惶,重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殿下领兵亲征,退敌数百里,而后将可木拉塔纳入我大梁版图。将士们不必再去浴血厮杀,边境诸州亦比之从前更加安宁,西北百姓再无后顾之忧。” 他可真啰嗦…… 见众人仍是不解,刘春水继续道,“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有许多以血肉之躯换来今日太平的将士,再无机会脱下甲胄换上盛装出席今日的酬军宴。殿下是希望诸位在享受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时,能常常思念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将士。” 刘春水说罢,丞暄点点头,“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圣上错爱,命本王执掌靖西都护府。本王原愧不敢受,然逝者已矣,将士们白骨攒冢换来的太平,本王怎能不守?承蒙各位信赖,本王日后必不敢有片刻松懈,守大梁国门固若金汤,保一方百姓平安富足。” 下头坐的那些人,猜他心思不在行,何时该拍马屁却一个个训练有素。丞暄言罢,群臣立时齐声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来丞暄是铁了心要韬光养晦一阵子了,他在忠州大肆收揽人心,若让他老子知道、让丞昭知道,必会有所忌讳,说不定就要寻他一个错处挫挫他的锐气。丞暄正好就坡下驴,避一避风头。 然他偏偏又在忠州立了威,建京传来的“乖戾跋扈,反复无常”的流言不攻自破。边境诸州原就常与朝廷意见相左、看法不合,如今又有丞暄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西北一众官员对千里之外的朝廷质疑更胜从前,与高高在上的恩献帝亦更加疏远。 皇恩再浩荡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者反倒是少年英雄的慕王,雄才大略且风流俊逸,经文纬武且忧国忧民。自此,刘闻一派必定更与忠州府同气连枝,作壁上观之辈则要设法攀附。西北诸州自会围绕着忠州府渐渐拧成一股绳,忠州府的公子刘沣已被丞暄收为己用,这股绳自会握在丞暄手中。 好一个深谋远虑、智计无双的夏丞暄啊,何须我杞人忧天。 待这一段序曲唱罢,众人各归各位,丞暄不动声色道,“坐过来。” 他不曾转头看我,声音却恰是只我一人能听见的大小,我亦轻声道,“我坐在你右手边上已是僭越了,若真坐到主桌上便是大不敬,不去。” 我还要见机离席去找孙擎,坐到丞暄边上可就当真跑不了了。 丞暄也不恼,依旧温声细语,“广安,把芳满先生请到本王身边来。” 慕王殿下话音才落,小侍从已乖觉无比地跪坐到他一臂之内。 台下诸位并未注意到我与丞暄的这些来往,夜色渐浓,鼓乐又起,秋夜楼台华宴开,歌舞升平月影来。丞暄握着我的手,眼角眉梢的温柔远胜今晚月色。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文臣武将渐渐热络,渐渐放浪形骸,张侍郎要给伶人作画,李参将欲收童子为徒,裴刺史要给歌姬弹琴,杜将军想让舞娘斟酒……同朝为官的各位老爷大人更是互相敬酒、相互寒暄。 我见丞暄心情尚可,原打算趁乱溜到孙擎边上问个究竟,不想弗一站起身便被他死死擒住手腕,一步也动弹不得。 我心跳得声音都有些颤抖,面上却还强撑着几分笑意,“殿下,我去找我那同乡叙叙旧。” 丞暄的手外表冰冷,内里却一阵阵地渡过来暖意,他的笑容不动声色,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胜券在握。“今夜形势复杂,你乖些,不要乱跑。” “可是……”我不曾细想丞暄的话,只一门心思想与孙擎说上话。 丞暄语带安慰,“你要与他叙旧,我传他上前说话便是。” “哎,你别……” 不待我拦住他,丞暄已高声唤道,“礼部侍郎孙擎安在?” 孙擎耳力也忒好,乐声人声嘈杂的的大厅中,他竟一下便听到了丞暄的声音,三两步便走到丞暄座前不远处跪下行礼,“微臣孙擎,参见殿下。” 丞暄似笑非笑的,“本王早说过了,不在京中不必太过拘礼,你又是友邦贵使,更无须多礼。走近些说话吧。” 孙擎谦卑道,“微臣不敢僭越。” 我赶忙跳起来急急向他走去,“唉,孙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书读得太多、太重规矩。殿下平易近人,孙大人快快请起吧!” 走到孙擎跟前,我虚扶了他一下,“何事摇首?” 他缓缓起身,“公子切莫妄动,以不变应万变。” 我二人只来得及往来这一句,便已走到丞暄近前。 丞暄随意嘉许了几句,又赏了些珠宝玉器,便让他回席了;倒是孙擎,丞暄不曾命他抬头,他却不怕犯忌讳,一连抬头三回盯着丞暄看了复看。 待孙擎回去,便该到骊姬献酒了。 孙擎的话我只听一半,不“妄动”是万万不能了,“以不变应万变”竟是可行的。今夜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大爷我殉情殉国。 羌管悠悠响起,一身华服妆容妖艳的骊姬,身姿婀娜地举着精美的夜光杯自灯影中款款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第廿六回楼台华宴杀机藏,顾此失彼愿难遂(下) 刘沣本不是热衷歌功颂德之人,然靖西都护府的横空出世当真如恩献帝给它取的名号一般,让原本危机四伏的西北日渐安定。加之近日络绎不绝拜访丞暄的官员又对他赞不绝口,眼高于顶的刘公子自然早已对丞暄这位风仪万千的皇子另眼相看。 偏这位镶着金边的慕王殿下亦对他投以青睐,这自然令对官场失望又渴望施展抱负的刘春水心生归附之意。 待骊姬行至刘沣跟前,刘沣向丞暄行礼后谓众人道,“昔日可木拉塔州尚未归顺,边防要塞冕州战事胶着,商贸之都忠州岌岌可危,西北子民惶惶不可终日,无不盼圣主遣贤臣悍将。天命降祚,陛下仁德,西北得逢贤王开天!靖西都护府自筹建至今不足百日,外御强敌立大梁国威,内治农商使万民归心。西北地广人稀,虽气候干旱,却得雪山眷顾。山地水草丰美,可游牧可耕作,然牧民常餐风露宿,农户多安居乐业。现大梁北扩西进,胡族诸部自当争相归顺,大都护一统西北岂非顺乎天而应乎人?” 诸公自然点头称是。只有我皱着嘴角笑得有些勉强,一统西北,若不是估计我的颜面,只怕要嚷嚷着连我们大宁也卷进他们的包袱皮了吧? 刘沣引着骊姬向前行了几步,骊姬温顺跪地举杯齐眉。刘沣又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日后的大梁必兼容并蓄多族之习俗人文,择众长而取之,以集大成。骊姬乃是俄羌女子,杯中美酒乃是学生依可木拉塔土法酿制的葡萄佳酿。学生与骊姬愿将这杯美酒献给殿下,祝殿下创西北之太平盛世。” 若论溜须拍马,我动起真格来,底下那些地方大员怕也不是对手。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我便起身行礼,带头山呼,“祝殿下创西北之太平盛世!” 趁众人急匆匆放下酒杯和筷子附和之时,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骊姬对面顺理成章地接过夜光杯,“嫂夫人交与我便是。” 自然,说罢还不忘虚抬了抬她的手臂,请她不必多礼。 呵,并蒂莲的机关不过如此。 换了一只手举杯,指甲缝里藏的毒便皆已融在酒里。我转过身仰望着不远处的丞暄,倾尽毕生的柔和与爱意向他微微一笑。希望能将此生最温暖的的笑,镌刻在他心中。 只可惜他始终目光低垂,不曾抬头看我。 “刘公子家中有美姬如画,美酒如诗,早已是忠州城人人称羡之事。嫂夫人花容月貌,小可与诸公有目共睹,杯中美酒想来亦是人间珍品。小可斗胆,想请殿下赏了我这一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瞠目结舌,座位相近的更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不清也知道,不知情的大约在问,这是何处冒出来的无名鼠辈,献给亲王的酒也敢夺?大胆!僭越!知情者则会婉言相告,此乃慕王的入幕之宾,平日里与殿下同进同出,很受宠信。 扫过众人或畏惧、或鄙夷、或艳羡的目光,我超然一笑。随他们去,大爷我今日偏就要做一回弄臣。纵在这大殿之上夺了丞暄的酒,也无人敢质疑一句。 丞暄闻言轻笑,位置虽居高临下,声音姿态却温和亲昵,“本王若许了你,却如何向刘公子交待?” 我将酒杯紧紧攥在手中,面上却一派风和日丽, “我向刘兄求了数次均无功而返,今回终是抢着了,岂能放过?” 刘春水哈哈大笑,起身朝我走来,“我竟是个吝啬鬼,逼得贤弟请殿下的酒喝。不过这酒既是献给殿下的,若要恩赏,自然还是得殿下定夺。” 丞暄丝毫不顾自己方才树立的威严与英明,光明正大地昏庸道,“凡你要的,我岂有不给的,何须恩赏?” 殿上众人此时已不再窃窃私语了,此人就是慕王的男宠,且宠眷正浓,无甚可说的。 我高高举起酒杯,还未开口,热泪便涌上眼角。匆匆跪在地上,低头俯身以藏住泪珠,葡萄酒却不慎溅出几滴。自入梁国以来的种种走马灯一般掠过心头,最终留在心间的,竟只丞暄的哀喜嗔怒。 来不及与丞暄道一声别,我便欲以这一杯毒酒献祭我与他之间进退维谷的爱情…… “贤弟且慢!”刘春水忽道。 我内心不安,不待他解释,便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毒酒一饮而尽! 不料他这文弱书生手脚却极麻利,一只手如铁钳般擒住了我的手臂,教我动弹不得。 难道他发现酒有问题? 我僵笑着问,“春水兄不说都听殿下的么,莫不是反悔了吧?” 刘春水却一脸诚挚,“贤弟,这酒气味有异,怕是晾的时候有些长,香气散失了。” 我用的毒药无色无味,他竟能闻出变味?我试图挣脱他而不得,只得继续装傻,“哈哈哈哈,你隔着恁远,如何得知香气散了,想是诓我的。” 刘春水面子薄,一下便脸红了。“哎,愚兄岂是那等吝啬之人?!” 原以为他被我将了一句,自会放开,不想这书呆子竟扣着我举着酒杯的手将葡萄酒送入口中! 我吓得赶忙松手,“啪”的一声,落地的夜光杯应声而碎,葡萄色蔓延一地。 然而刘春水还是抢在我摔杯前饮入了半口。 “春水兄!快吐出来!”我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喊。众人大约受了惊吓,交谈声、鼓乐声一时间都停了,原本有些嘈杂的玉觞厅顷刻落针可闻。 仍旧不明所以的刘春水咂咂嘴,“味道果然不对,涩中带苦,毫无香气。”说罢,便“咣当”一声晕倒在地上。 我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一则计划被搅乱,再则无意害了知己,三则丞暄必定已识破我的计策。玉觞厅里依旧一片寂静,瞠目结舌地众人像被点了穴道一般定在原处。 内心的慌乱如同一瓢水倒入滚开的油锅里,我当机立断地贼喊捉贼,“酒里有毒!有刺客!保护殿下!” 广安悍然拔剑,将丞暄牢牢护住。我远远望向丞暄,那人难得慌乱地四下张望,满目茫然。 紫衣黑甲的亲兵分列两队抄进玉觞厅,将厅内众人团团围住。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一旁垂首而立的骊姬忽然飞身至玉觞厅中央,右臂一甩,欲发暗器。口中还骂了一句俄羌话,两名亲兵立时飞扑上去将她擒住。 广安挥剑挡在丞暄身前,丞暄却用力推了他一把,吼道,“保护芳满!” 若骊姬的并蒂莲没坏,此刻怕是要当胸一下招呼给广安,然而被她当作暗器的那支珠钗,无力地从飞扬的广袖中掉落。 众人无不长叹一声,心中所悬大石落地一般。只骊姬一脸不敢置信地摇头,眼角溢出不甘地泪水。 她猛然抬起头时,我正看着她冷笑,她大约这才明白何故失手,眼底闪过的阴狠竟有些骇人。 不知是谁这么有眼力见儿,适时地喊了一声,“拿下嫌犯尹子路,保护殿下!” 丞暄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谁敢动他?!” 亲兵队皆只听他一人号令的,又素知我二人的关系,岂有过来拿我的道理? 广安扶着丞暄走到我跟前,丞暄紧握住我的上臂,怒视四周众人,缓缓开口道,“刘公子中毒了,传我的令下去,不惜一切也要给本王医好。俄羌女骊姬形迹可疑,意图不轨,押入大牢候审,看紧些别让她自尽。至于尹子路,既是丞昭太子赐给本王的宁国贵使,又是慕王府的内主子……谁敢冒犯他,便是不把慕王府放在眼里。” 丞暄这人,名声在外,和颜悦色时尚不是个好相与的,更何况此刻已是目露凶光。 趁两个家丁将刘春水抬下去之际,我悄声谓丞暄道,“殿下,此事是我对不住刘公子……” 话未说完,丞暄便呵停了我,“你给我住口!” 瞧这架势,他大约已猜到了我做的“好事”…… 建京来的诸位与一众西北地方大员大约都受了些惊吓,一个个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方才说要拿下我的那个声音此刻又响起来,“殿下,刘沣与尹子路亦碰过那杯有毒的葡萄酒,刘沣中毒或可减轻嫌疑,尹子路却极具下毒时机。此案疑点重重,事关殿下安危,若不将其关押,既于法不合,又恐再生祸端啊……” 我定睛一看,此人似乎是吏部胡尊亭,太子太傅的小儿子。 丞暄还没开口骂他,丞昀却先一步开口,“胡员外言重了。正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尹先生是慕王府的人,常伴慕王左右,若有心加害何必假手他人?纵他真有嫌疑,这也是慕王的家务事,又岂容外人置喙?” 胡尊亭对着丞昀躬身长揖,又道,“三殿下说的正是,尹子路乃是常伴慕王殿下左右之人。殿下饮食起居,皆由此人侍奉,若这样的人起了歹意,岂不防不胜防;殿下待他恩重如山,他若存心加害,其恶与中山狼何异?” 这胡尊亭眉疏唇薄,一看便是个能言善辩之辈,一人舌战两位皇子竟也毫不怯场,也不知丞昭许了他什么好处,他竟舍得同时开罪威望最重的丞昀和权柄最大的丞暄。 丞昀是个斯文人,被他三绕两绕便绕进去了,丞暄却不是好缠的,他斜睨了胡尊亭一眼,冷冷道,“胡尊亭,是么?哼,区区一个吏部员外郎竟管起大理寺的事了,若再纵着你,岂不是要做本王的主了?” 若换做旁人,被丞暄“哼”这么一下,只怕早吓得七魂飞出六魂半了,胡尊亭却依旧岿然不动。就冲这一点,我敬他是一条汉子。 胡尊亭的声音有些不稳,气势也弱了些,但出口的话依旧不依不饶,“殿下明鉴,尹子路虽是宁国派来的使者,既入了咱们大梁,是朝廷在籍的官员,便应遵循大梁的礼法。官员、百姓,如有以下犯上意图谋害亲王者,轻则杖二十,重则凶徒斩首,满门流刑。若致贵体损伤,则酌情罪加一至三等。纵是王妃触犯这一条律法,亦当一视同仁。今尹子路嫌疑重大,理应交由忠州府审理处置。” 这胡尊亭一脚又将烫山芋踢给了忠州刺史,若误食毒酒的是旁人也罢,偏是刘闻的亲儿子,他不上来踩我两脚已是顾忌丞暄的面子,还能指望心中正担心儿子的刘刺史替我说话? 然刘大人到底宦海浮沉多年,两句话便又将难题还给了丞暄,顺便敲打了姓胡的两下。“老夫虽是忠州地方官,然忠州现也归靖西都护府管辖,大都护在此,老夫岂可擅断?胡大人教老夫审理,岂不是让老夫越权?” 胡尊亭也当真好脾性,话说到这个地步,依旧不急不恼笑道,“刘大人说的也是,在西北,如今只能听殿下的。英明公正如殿下,谋害亲王的大罪,想必不会视而不见,更不会包庇纵容。” 将军。 梁国规矩大,我向来省得。来西北前与李英、烁王一同喝酒时,烁王不慎伤了手,也是闹了个鸡飞狗跳。霸道强横的烁王都怕别人知道是李英伤了他的手,可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老话儿搁在梁国的亲王的身上也无用。纵他愿挨,你胆敢打亲王殿下,也须得受杖刑。 所以今日若丞暄不追究我这“意图谋害”他的凶徒,便是包庇、是徇私、是执法不正。因为一介男宠,方才收买的人心岂非要损失泰半。 且不论今日是我有错在先,单是为了丞暄,我便不能眼看他的苦心经营因我而毁。 抢在丞暄开口前,我先谓他道,“殿下,子路从未不利于殿下,护主还来不及,更何谈加害?殿下爱护,子路感恩不胜,然子路对殿下之心不容有瑕,因恳请殿下下旨彻查,还子路清白。堂审之前,子路愿在狱中受讯候审。” 饶是万事从容,喜怒无形的丞暄,也被我这一席表忠之言气得青筋暴起。此案若是彻查,我必定获罪不说,只怕还要受些皮肉之苦。丞暄对我所为已知道七八成,若此时将我关押,无异于送我去死。 然而事急须得从权,横竖他先将我关了堵住悠悠众口,日后我要如何洗脱罪名或是暗中逃狱都可从长计议。 丞暄面色僵硬,呲目欲裂,只怕牙齿都要咬碎。 我直直跪下,所有勇气与回护都只化作决绝的一句,“恳请殿下扣押。” 丞昀挡在我与丞暄之间,又气又急,“七弟,子路此举还不可自证清白吗?他是你府中之人,竟不能以素日之恩义洗脱一日之嫌疑?” 丞暄胸口大起大落,半晌才面色如常道,“休要再劝,行刺一案本王自会彻查,尹子路受人利用,失职失察,着其禁足思过,不得离开秋实园。无本王诏令,一概闲杂人等不得出入秋实园。” 舆论已将我推至风口浪尖,他却仍力排众议将我保护起来。不过一杯酒一支曲的工夫,我竟已几度穿越生死。此时望向丞暄年轻、苍白、写尽忧思的脸,我竟不觉泪流满面。忽地便庆幸起阴差阳错之下竟保住这条残命,得以再陪伴丞暄左右。 然而他始终不曾看我,他眼中的泪亦始终不曾落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第廿七回知始末丞暄断情,弃得失子路抗旨(上) 我与玉碗儿一同关在秋实园中,与其说是禁足,园里好山好景的住着,好吃好喝的供着,倒不如说是静养避祸。 然我的心却难以维持苟且的平静——丞暄一连三日不曾露面,也不知外面飔风淫雨如何血腥,竟一个雨滴也不曾吹进秋实园来。 三餐与每日用度一应有人送来,来人皆是丞暄的亲兵或广安的徒弟,从他们嘴里,是一个字也撬不出的。 第三日晚膳比前两日晚了片刻,我寻着机会逮住来送饭的亲兵问道,“今日如何晚了,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那一身铠甲的青年摇摇头,“卑职不知,主子用膳吧。” 我趁他转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我听到府衙里来了许多人,外头这样动荡,教我如何吃得下?” “卑职不知,主子有事问广安大人吧。” 我气得锤门,胃里更觉灼烧一般热辣,“他亦三日不见人影,你倒是将他给我找来啊!” 趁我光火之际,那亲兵已然溜了,留我一人在门口捶胸顿足。 玉碗儿布好饭菜,温声道,“爷好歹用些吧,早起与晌午已是凑合了,晚膳可不敢再敷衍了。” 我无力答道,“你多吃些就是。” “我的大爷,别多想了,殿下将咱们软禁在此处,不正因相信您与毒酒一案并无瓜葛么。想是这几日事忙,才疏于关心的。您再这么熬着,只怕殿下忙完来看您时,您这身子已熬坏了。”他的苦口婆心,我一句都听不进,倒是想起了一件极紧要的事。 我骤然挺直身子,莫不紧张地问他,“玉碗儿,信呢?” “什么信?”玉碗儿抓起一个包子啃了一口。 “就是我原打算让你带回上京的信啊!”我心中的凉意慢慢散开,延至脊背,逼出半身的冷汗。眼前忽地一片漆黑,我赶忙躬身撑住饭桌。 他咀嚼愈发缓慢,语调亦愈见慌乱,“信我自然是藏好了的,然而那日大爷你被软禁后,我一心想着早些过来瞧您,那信……自然是不曾带来……谁知他们竟连我也不让走动。”见我神色凝重,他又打起精神道,“虽则不曾带在身上,却也断不会教人偷了去。大爷宽心,一旦能离开厢房,我便去将信取来送回上京。” 我吃力地以手撑着圆桌缓缓坐下,闭目长叹,“只怕为时已晚。” 玉碗儿一双稚童般的大眼睛透出些许无辜,“那信……不能让殿下看见?” 我苦笑,“旁人看见也便罢了,偏不能让他知道有此一信。” “啊……”玉碗儿闻言亦有些担心。 我只得反过来劝慰他,说话却愈发无力,“事已至此,便由他去吧。横竖我与他已有了嫌隙,也不差这一封信。” 自觉犯错的玉碗儿顿时失了胃口,只将方才那包子吃完便不再举箸。我强撑着力气夹起两片酱牛肉,道,“这不是你最爱的酱牛肉么,小厨房的厨子做的虽比不得上京咱们府里厨子做的好,却也酥烂入味,你……” 话音未落,却眼见牛肉从两根竹筷间滑落,我不禁紧紧手指欲将他们夹住,却似乎已使不上任何力气,连竹筷都“啪啦”两声摔在桌上。 “大爷?!大爷?!大爷你怎么了?!”玉碗儿的小脸儿又皱成个包子。 “玉碗儿……”我听得自己唤道,却已忘了原要吩咐玉碗儿做什么,只唤了他这一声便再没了知觉…… 朦胧中,我知晓自个儿已近油尽灯枯。 丞暄坐在我的病榻前,看不清表情。他问我,“芳满,你可还有什么未了之愿,我会一一替你办到。” 我挣扎着意欲起身,身上却似有千斤重,连话都说不清。我伸手去抓两人之间隔着的薄纱,生怕他听不清我嘶哑的声音,“丞暄,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要活着……陪你,陪你吃药,看你痊愈……与你终老……” 丞暄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可是要我援救宁国,好,我答应你,明日便奇袭俄羌军。” 我奋力摇头,“不,不是!不是!我要的是你,我要你……我要陪着你……” 丞暄却像不曾听见一般,起身离去。 眨眼间,换了曜日凛坐在面前。 “子路,为何不让慕王施以援手?为何不救大宁于水火?为何……背叛孤王?!” “凛,对不起,我亦是情非得已。凛,对不起,凛,凛……”我越喊越急,喉头忽地涌上一口腥甜。 “咳咳!”我莫名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似乎清晰了些,坐在面前的人又变成了丞暄。我被口中的血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去抓他以表达此刻心中所想,不想却连手都难以抬起,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不多时,便再度陷入黑暗。 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昏暗,我不知自己睡了几时,甚至几日。 “子路,你可算醒了!”我这才从迷蒙中回神,看见丞昀笑意和暖的脸。 “三,三殿下……”我轻轻唤他,总算能发出声音了。 “口渴吗,你现病着不能喝茶,我命人给你备了温水。”他总是温和又体贴,我心里一下子比在方才的梦境中轻松了许多。 我摇摇头,“劳烦殿下扶我起来,躺得实在太累。” 他起身弯腰,双手拖着我的后背将我慢慢扶起,又在背后垫了两层软枕。“躺了一日一夜,如何不累?” 才一日一夜,比我想得略好些。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若不曾长久昏睡,倒也暂无大碍。想起昏睡时似乎看见了丞暄又看见了凛,忍不住问丞昀,“我睡着时,可有谁来过?” 丞昀但笑不语。 远在千里之外的曜日凛自然应是梦见的,可是丞暄……竟也不曾来过?我微微有些失望,体内气息更觉运化无力。 房内一阵毫无生气的沉默,我想起玉碗儿,我忽然晕厥想必又令他担心不已。“玉碗儿呢?” 丞昀道,“才回去歇着,可要叫他?” 我摇摇头,“待他醒了自会来找我。” 丞昀将温水递与我,“还是喝点水润润吧,你听自己的声音,待会儿你家玉碗儿听见,岂不心疼?” 我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原打算起身自个儿将茶碗送回桌上,不想竟浑身无力至难以起身,才撑了撑身子,浑身骨头便如散了架子一般,连带打碎了手中的茶碗。 丞昀微叹,“唉,何苦要逞强?我虽不会照顾人,却连帮你将茶碗送回桌上都不能么?子路,既病着便莫太过见外了。” 我讪讪道,“我虽嘴上没尊没卑的,然你到底是殿下,又比我年长……”看着丞昀佯装生气的脸,我只好住了口,另起一个话头道,“对了,春水兄如何了,丞暄将我关着,我一直不知秋实园外之事。” 丞昀轻拍我的肩膀,安抚道,“刘公子中毒并不深,当时瞧着吓人,只因毒发很快罢了。大夫们给他服了药后两三个时辰便醒了,将养几日便可大好,倒是你……日后若不仔细着,只怕要落下病根。” “春水兄无碍便好,大夫是如何说我的?”我斜倚在床架上,状似不在意地问。 丞昀看了我一眼,轻叹道,“思虑过度,气机郁结,阴血暗耗,心神失养。” 我苦笑着看向他,“只怕不止这些吧,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不必瞒我,大夫还说什么了。” 他抬起头来对我浅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还说要你好生将养,照方吃药,若再成日胡思乱想,纵华佗转世也治不好你了。”丞昀微笑时两颊各有一浅浅酒窝,看上去显得比丞暄平易近人许多。 我没力气说话,却不愿独自待在病床上,便安安静静地听丞昀随意聊些趣事 。眼见着正午已过,玉碗儿也来了,才让玉碗儿将他送走。 送走丞昀,玉碗儿瞧着我醒来后依旧病恹恹的,自然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子。左一句说我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右一句怪我醒了也不差人来唤他,我听他数落了半晌才得以插上话,“好了好了,我日后一定着紧些便是。大夫可有什么嘱咐?待会儿把药方子拿来与我看看。” 一提起大夫,玉碗儿眼圈儿便红了,他将丞昀方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又道,“大夫还说,脾属土而蓄养万物,为四脏之长,脾胃相为表里,为脏腑之本,故上至头,下至足,无所不及。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大爷思虑劳神过度,又兼远离故土,故而气机郁结阻滞,气血不足,受百病侵扰。人之生死由乎气,若长此以往,不能回乡静养,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气衰而夭。” 玉碗儿偷看了一眼我的神色,接着道,“大夫才说到此处,便被殿下骂作‘庸医’,轰出去了……” 我才要笑丞昀竟也有这般荒唐之时,却忽地想到此“殿下”非彼“殿下”,敢把正在医病的大夫轰出去的,除了那位活阎王,不作第二人想。因而也顾不得自个儿的老脸了,径直问玉碗儿,“丞暄来过?” 玉碗儿瞪大了眼睛,“对啊,殿下坐着守了您一宿并一个上午没合眼,广安大人三催四请才走的。” 我追问道,“他可曾说了什么?” 玉碗儿给我擦着汗,道,“大爷别急,一急又是一身虚汗。殿下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让我小心伺候,每日看着您睡八个时辰,不睡足了不许起来。” 既知我有心病,何故还不送药来?我一日连四个时辰都睡不着,心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没个消停,这病怕是再不能好了。 玉碗儿又道,“小厨房专门给您熬了咸肉菜粥,这会子温度正适口,我去给您盛一碗来?” 我摇头道,“你去吃一些再过来陪我吧,我是一丝胃口也无,端来也白糟蹋了。” 玉碗儿未接话,门口却传来丞暄冷冷的声音,“那么大的事都悄无声息地筹谋了,又何苦在此时茶饭不思?你岂是那般没主见之人?” 玉碗儿见丞暄来了,匆忙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广廷搀扶着丞暄坐下,也行礼退下,出门前还拉上了玉碗儿。 我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你可是身子不适,广廷竟这般小心翼翼地伺候?” 丞暄冷笑一声,“靖国公既已决定殉国就义,舍身成仁,又何必挂心我的死活呢?” “信……你已看过了吧?”给他这么一说,我立时愧得低下了头。 “看过了,天衣无缝,面面俱到。家中兄弟、府里下人皆一一安排妥当,只不曾给夏丞暄留下只言片语。” 其实也留了,那日清晨我与他靠在窗边,那一声声似乎绵延不绝的“丞暄”,便是我留给他的遗言。 我半晌不答话,丞暄也不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只有无尽的清冷与荒芜。“是了,我不过是你满盘算计中的一枚棋子,你原就不需对我说什么,得胜的凯歌便是你对我所有疑惑的回答。呵,我竟不知自己是这般重要的一枚棋子。你弃我而去,我再替你报效大宁,靖国公大人当真下得一手好棋!” 我吃力地坐直身子,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果然冰冷更胜平时。一开口,酸热的泪便涌至眼眶,“丞暄,此番是我对你不住,是我企图利用你手中兵权。可是我亦别无选择,我不能背弃大宁,更不能看着你死啊!” 丞暄的声音高扬几分,“死?难道我怕的是死?!” “你不怕死,我却怕你死。”要么我死,丞暄为我报仇;要么丞暄死,我以身殉之。横竖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自然要护丞暄周全。 大约我的答案并未令丞暄满意,他复又冷淡下来,“若那样的雕虫小技也能要我的命,我大约已死了数百次。” 难道俄羌人的行动俱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此说来,我那些挣扎与纠结,筹谋与算计,岂不都成了添足之笔?! 方才的那一股理直气壮皆化作寒铁,压着我的心冷冷地沉下去,“你早已识破了骊姬的计策?” 丞暄惨笑,“又有何用,机关算尽却独独错看了枕边人。” “广安一早查得你有异动,我却深信你不会加害于我,因教他只由着你折腾便是。不想你安排的竟是这么个……‘万全之策’。” 我奋力摇头,双手将他握得更紧,“并非‘万全之策’,雍州战事胶着,援军却远在千里之外,借大梁兵力抵抗俄羌实乃‘权宜之计’。雍州乃大宁最为坚固之边防,一旦雍州被破,俄羌顷刻便能踏平我大宁国土三百里……丞暄,你可知我有多少‘无可奈何’?” “尹子路,”丞暄很少这样叫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每一字都像冰锥子一般扎在我心上。 “这世上并无那许多的‘无可奈何’,有的只是权衡利弊之后的舍弃而已。”他顿了顿,却终是艰难地开口道,“你可知......我,我已目不能视......” 我心头一震,身子亦无力地瘫倒在软枕上,丞暄竟旧疾复发!高傲如丞暄,肯将这几字吐出,已是满面惨白。震惊心痛之余,我更添心酸。 “我冒死停药以缓眼疾,为的......不过是......”他面色煞白,额角亦渗着气息不稳逼出的薄汗。 他没有说出口,我却记得那夜我得知他几日不曾服药问他何故时,他曾说过的话,“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每日所服之药药性霸道,长期服用虽能治病,却也害了眼睛。 “丞暄......殿下......我......”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又或许任何言语都已苍白无力,只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越攥越紧,恨不能锁在自己手中。 我吞吞吐吐间,他似乎已不再想听我搜肠刮肚的借口,“不想,只换来你离去时的决绝。” “如今想来委实可笑,何必苦苦挣扎恁久,能否看见又有什么所谓,你终归……是要走的。”丞暄说着,竟当真如觉得好笑一般笑出声来。 “你的眼睛……丞暄,丞暄……”我一遍遍心痛地唤着他的名字,“你的眼睛……” 我借着拉住他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嘴唇凑到他眼前,轻轻亲吻他的睫羽。他却傲然伸颈侧首,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的侧脸。 丞暄孤高傲然地站起身,仿佛不畏与这整个世间为敌一般,倔强昂首,“不必觉得我可怜,算计与背叛是我最习以为常之物。我是大梁的亲王,我身后有权倾朝野的梅氏,我是皇帝最忌惮的继承人;纵你弃我而去,我依然是堂堂慕王。” 哽咽的声音低沉喑哑,我自己都险些辨认不出,“你可还会是那个会怒会笑最恶吃药的夏丞暄?” 丞暄虽眼睛看不清,却还是微微侧首,居高临下地对着我,轻笑道,“呵,呵呵呵,你步步为营地算计筹谋这一切之时,可曾想过我不止是慕王,还是‘会怒会笑最恶吃药的夏丞暄’?!” 过度的压抑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像使者从西洋带回的乐器,低沉却蕴藏着波涛汹涌的力量。他不曾高声地说出哪怕一个字,唯有手背上的青筋,难以抑制地挣扎着。 他的愤怒与委屈,我都明白。原本天下人便只知大梁有个尊贵无匹的慕王殿下,只我认得像常人一样活着的夏丞暄,偏连我也要利用他,教他如何不心寒? 顾不得身上的病痛,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跪在床边的鞋榻上仰头望着他,泪水顺着脖颈流下,胸前衣襟湿了大片。“我想过,我知道他是旁人的慕王殿下,却是我的丞暄。可是我的丞暄也曾答应,纵我犯下弥天大错也会包容我原谅我……” 他冷冷打断我,“你没有犯错,忠君报国不正是公侯之责,你何错之有?” “我……”他虽是讥讽,我却无言以对。我心中所负甚多,丞暄排在我的命之前,却并非第一位。 他像是已疲于应对我的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轻叹道,“你有别理千名,我却只孤心一颗。芳满,若我让你觉得两难,你……便只当过往种种从未有过吧。我差人送你回宁国,择日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第廿七回知始末丞暄断情,弃得失子路抗旨(中) 我瘫坐在地,以为是自己恍惚间听错了,“你说什么?” “想来大梁也无甚可让你留恋,既行李不多,便尽早上路吧。”丞暄说罢起身,抬步要走。 我却死死抓住他的袖口,“你何不将我下狱?!如今再说与我一刀两断,不嫌晚吗?” 他抽回被我□□不堪的衣袖,“死都舍得,又怎会舍不得走?” 丞暄唤来门外的广廷,广廷打开门,抬手要搀扶丞暄。顾不得外人在场,我跪爬到门槛前挡住他的去路,“站住!”虽则这一声怒喝出自一个鬓发凌乱双目红肿之人时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丞暄却还是停下脚步。 我慌乱地从里衣中摸出他送我的玉翡翠,狠狠从脖子上扯下来,挂绳上串着的细小珠子立时欢欢快快地满地跳跃。我高举到丞暄面前,“是你说的,夏丞暄任我予取予求。” 丞暄接过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翡翠,爱惜地摩挲了会子,却终是冷冷道,“那是夏丞暄说的,不是本王。” 说罢,竟扬手将那绿翡翠丢了出去。我使尽全身力气跃出门外才堪堪将那落地必碎的物件接住,身子摔在地上后又一连打了好几个滚,至足有十丈远处才勉强停下。 我将昔日定情之物捂在心口,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朝他喊道,“其人有罪,其情何辜?” 丞暄趁我捡玉的工夫已走出去很远,这会子却回过头来对着我冷笑一声,“是啊,其情何辜?”我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看似冷酷的眸子里,分明闪着泪光。 丞暄的背影消失在曲径的尽头,头顶的炎炎烈日光亮刺眼,我扶着地面强撑起身子,却在不觉中再次堕入了无边际的黑暗。 这次我睡得并不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扶我有人唤我,大爷我不胜其扰,似乎很快便醒来了。 果然,我上身被玉碗儿抱在怀里,双腿被门外看守的一个亲兵拖着,两人正齐心协力将我往床上搬。 “咳咳。”我咳了两声,卯足底气道,“都放开,我没事,自个儿能走。” 我仰头望望玉碗儿,一看那小子的口型便知他又憋了约莫万字的唠叨,忙挣脱开他二人,自己坐回床上。 亲兵见我自个儿尚能活动,便知趣退下了,我不愿玉碗儿担心,装模作样地活动着浑身筋骨,“我这两年脾气也渐渐大了,竟一言不合与丞暄动起手来,丞暄也是没良心,见我摔懵了也不知差个人来扶我,竟就这么走了!” 玉碗儿将信将疑:“大爷这是摔得太重一时晕了?玉碗儿还当你是又犯病了。” 我道,“一半儿是摔得,一半儿大约是因许久不曾进食,身子太虚。” 玉碗儿听得我有进食的意思,登时面露喜色,“小厨房熬了咸肉菜粥……” 我打断他道,“饿了几日怎会想吃那个,你吩咐小厨房给我做碗炸酱面吧。” “是是是,我这就去!”玉碗儿说着便已走到门口。 我将他喊住,“炸酱里多放肉少放酱,臊子要用带皮的五花肉,连皮切做米粒大小的臊子;面条也扯细些,再放些黄瓜丝与萝卜丝。” 玉碗儿古怪地皱皱眉,“大爷您何时这么挑嘴了,不会是有了吧?” 我理直气壮道,“脾胃相为表里,我现亏着元气,自然要吃得细致些。” 玉碗儿仔细想想,点头道,“也是。” 我又道,“你吩咐过厨房再出去打听打听,外头可有什么动向,那骊姬如何了?” 玉碗儿领了命,便出去办事了。 我这才松下一口气,什么肉臊子炸酱面,想想便觉得油腻!说什么饿了,不过是为让玉碗儿相信我身子已好些,那碗极尽挑剔的炸酱面自然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希望小厨房的厨子怠惰些,越晚做成越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的胃口还未多出半分,玉碗儿就已学着店小二的模样,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扭着秧歌进来了。 我僵着脸朝他笑笑,闻着那股素日最爱的肉酱味,五脏六腑似乎已相互推诿起来,谁也不愿享用。 玉碗儿轻快地将托盘放在桌上,殷勤地将黄瓜丝萝卜丝均匀地洒在面条上,又将满满一小碗肉酱淋了上去。面条果然被扯得很细,玉碗儿拌得也很细致,每根面条上都均匀地包裹上了酱色,紫的萝卜丝与绿的黄瓜丝穿插其间,显得精致而诱人。 一切收拾停当,玉碗儿又另拿起一双筷子递到我手上,“大爷快吃吧。” 我犹豫了片刻,终是将筷子放下。“还有些烫,我再晾一晾,待会子才能大口吃。”不待他反驳,又问道,“可探听到什么消息,骊姬如何了?” 玉碗儿这才暂时忘却那碗炸酱面,低声道,“殿下亲兵中素有几个与我交好的,他们虽什么都不肯说,然东拉西扯了一会子,少不得也被我套出了几句话。那骊姬尚在牢里关着,任谁去审问也不说出背后主使来。她原是一句话也不肯说的,自那日胡尊亭问她你可是同谋后,她倒开口了,说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与大爷无半点关系。” 我皱眉,“这话说的,倒像是包庇了我一般。” 玉碗儿也说,“可不是,也不知这妖女如何想的。且这些话都是人传人,或许就传走样了。” 我微叹,“她若当真这样说,还不如咬我是她的同党,如此刻意地将我择出来,岂不欲盖弥彰。” 玉碗儿道,“想她也不敢随意乱咬,若扯到大爷身上,只怕连如何死得都不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玉碗儿指的是丞暄必会护短,想着他后晌说的那席话,心中的凉意不由得蔓延到四体百骸。 两人沉默了半晌,玉碗儿又要伺候我用饭,外头却有亲兵通传,“主子,三殿下来了。” 亲兵的粗嗓子此刻简直如仙乐纶音,我激动地站起身,“快请快请!” 玉碗儿见丞昀进来,起身行礼后,道,“不知殿下要来,竟没给殿下预备晚膳。玉碗儿该死,这就吩咐厨房去!” 我拉住他道,“天都黑了,三殿下哪回不是用过膳才来,何曾吃过咱们的?” 丞昀一怔,随即配合地笑笑,大大方方在饭桌前坐下,“正是,玉碗儿小哥儿不必忙了。” 玉碗儿转头看我,我笑得无比由衷,“你且去忙吧,我与殿下说话。” 待玉碗儿退下,我郑重其事地转身谓丞昀道,“眼下我有两件大事需殿下鼎力相助!” 丞昀莫名地点点头,“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这第一件……”我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双手捧起炸酱面放在了他面前,“帮小弟将这碗面吃了!” 丞昀忍俊不禁,“竟是这样的大事?” 我叹气道,“唉,可别小看这碗面。”我无奈将自己如何糊弄玉碗儿的始末说给丞昀听,丞昀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地听完,“好好,这第一件我义不容辞,那第二件呢?”他说完,开始低头吃面。 “第二件,能否将我送到忠州大牢?” 丞昀细嚼慢咽下口中食物,又以帕子压了压嘴角,笑问,“这又是何故?” 我与丞暄间的摩擦也好、裂痕也罢,纵是与丞昀说起,亦总有些别扭。我只好拣着紧要的与他说,“丞暄怪我有事瞒他,执意将我遣回宁国。我却不想在此时离开,一则有些事尚未说清,此时走了倒像是畏罪潜逃;二则眼下他身子不适,大梁也是多事之秋,我不留下与他共患难,岂非不仁不义?” 丞昀道,“纵不愿回宁,也不至躲到大牢中去。你不愿走,他还能强押你回去不成?” 我苦笑,“以丞暄的性子,哪里有什么是不成的?我与毒害亲王一案有牵扯,若非他拦着,原也该关在牢里。他急着将我送走,我思来想去,也只待在大牢里这法子,或许能拖他几日。” 丞昀不赞成地摇头,“这终非良策,牢里危险不说,也不是能长久待下去之处。一旦结案,你又将何去何从呢?” “待到结案,他气性已过了也未可知,我只当是先到牢里避一避吧。”我也知这法子冒险,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不,这我万万不能答应。这回京里来的大多是□□羽,众人皆知你是慕王的人,这大牢……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丞昀担忧地看着我,似乎是铁了心不帮这个忙。 实则丞昀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躲在秋实园,丞暄尚能护佑我一二。一旦归为囚徒,丞昭的人明里暗里都有无数种法子要我的命。 “纵不去牢里,我亦得先离开秋实园离开忠州府,否则只怕明日便要被送走。” 丞昀虎口托着下巴,思虑了片刻,“不如你混在我的亲兵队中,与我一同回建京。七弟忙完靖西都护府这厢的杂事才回,正好比我晚些,彼时你再去找他,他约莫亦已消气了。” 丞昀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法子,待丞暄回到建京,少说也得个把月,彼时再见面,他大约早已消气。慕王府我又熟悉,回到芳满乾坤等他,心里也踏实些。 “往后去哪里且好说,然则秋实园守卫重重,单凭我和玉碗儿两个,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应付外头一众亲兵。”若是将孙擎找来,调派些人手在外接应或还可行。然两方人马在忠州府闹将起来,可委实不是一件小事。 丞昀安慰地笑,“有我在,又怎会让你孤军奋战?” 我一怔,丞昀的笑容有几分蛊惑人心,那样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并非我要独自与丞暄抗衡,只是殿下帮了我便是与他做对,依他的脾性,又怎会善了?” 丞昀道,“我好歹是他的兄长,他与你也不是真结怨,日后你们和好如初,他只怕谢我都来不及。 ” 被他调侃了两句,我只觉老脸发烫,一时竟羞得接不上话。 丞昀知我心事,又温言道,“放心吧,子路。我不过使个障眼法助你出去,不会与七弟正面冲突。” 我见他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殿下已有主意了?” 丞昀笑道,“外头那些亲兵皆是为保护你而非看守你,心思大多放在防人偷袭上。你出去,是由内向外,他们未必会注意。你打算何时动身?” 我道,“越快越好,最好明日就走!” 翌日明月掌灯之时,丞昀果然带着两个随从来到秋实园。外面看守的亲兵对他都极为敬重,自然不敢多作盘问,丞昀便这么明火执仗地带着随从进了西厢。 我与玉碗儿扒着门缝儿等他多时了,见他进来,连忙将几人往里间引,躲到一个外面听不见动静的小榻上。 我与丞昀分坐在小榻两侧,玉碗儿与丞昀的两个侍从在小榻旁立着。 我打量了那两个侍从一阵,笑着与丞昀道,“这两位小哥儿看着倒有些眼生。” 丞昀笑着望了望他二人,又看了看我与玉碗儿,“可不是,要在我的亲兵队里找两个与你二人身量相似的当真不容易。” 他这意思是……让我与玉碗儿待会子跟在他身后,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我笃定道,“门外看守的亲兵那一双双眼睛又非喘气儿用的,这法子怕是行不通。” 丞昀轻笑,“若是咱们反其道而行之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两个孩子俱是帽子遮住额头,鬓发盖住小半边儿脸,低着头出去必会惹人怀疑。若此时生出些骚乱,门外看守的亲兵自当认为方才离开西厢的人是乔装改扮的我,进而分出泰半兵力去擒。如此声东击西一番之后,我与玉碗儿再从此处离开便容易许多。 我点点头,“这倒可行,纵西厢外仍有几人看守,凭我与玉碗儿大约也逃得掉。” 丞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他们皆是七弟的人,绝不会动手伤你,纵未能逃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出了忠州府衙后去往何处,你倒该有个筹谋。” 忠州城里有数家青楼酒馆是宁国探子收发消息之处,我寻一家避个一两日倒也方便。“我在忠州城里尚有朋友,横竖我先避过这阵风头,待丞暄无暇顾及时再出城。” 丞昀思量了片刻,“忠州城里俄羌人多,近日又有些动乱迹象,你若多日无消息,莫说七弟,我都要担心了。不如这样,城外往东五里有一茅屋搭的茶舍,三日之后的正午我在那里等你,总要见了你的人才能放心吧。待彼时见了面,我们再商议何时会和回建京。” 这主意倒也妥当,我欣然应承。 丞昀接着讲今夜的部署安排,“我从西厢出去一炷香的工夫后,金风玉露便会有人放火,届时秋实园中必忙中生乱。你见机出去后,便一路往西门去,贵和会带着我的亲兵在那里等你,护送你离开府衙。 我若未被缠住,亦会到西门寻你。” 我与玉碗儿将他说的话一一记下,几人又将计策一步步核对了两遍,丞昀才依计出门。 我躲在窗口观望外头的情形,一切尚算顺利。门外把守目送丞昀离去时,眼神不住地往他身后那两个随从身上瞄,疑心写了满脸。 不多时,金风玉露顶上果然浓烟四起,府衙的婢子们登时乱作一团,一个个疾走着、尖叫着、惊呼着,在院中跌跌撞撞地找人救火。 “走水啦!” “快来人啊!” “救火啊!” 门外看守的亲兵头子大呼一声,“中计了!”便撞开西厢房的门,冲进房里来。 此时我与玉碗儿一个躲在外间房梁上,一个藏在里间柜子里,房内自是一派早已人去屋空的迹象。 为首那亲兵想来也不是等闲人物,一面拨了十几人去追丞昀,一面遣了几人帮忙救火,一面留下几人仍旧在厢房里搜人。 然我与玉碗儿尚留有一个“声东击西”给他—— 玉碗儿身着夜行衣从外间的房梁上一下窜出窗外,留在西厢的人免不了又分出两人跃上房顶去追他。余下两人亦跟到外间,我便趁着这个当口钻出柜子,翻窗逃到院子里。 我武功虽不是任何一个亲兵的对手,轻功却称得上出类拔萃,出得秋实园,只要广安不来,大约丞暄的亲兵队中无人能追上我。 万幸今日广安大人事忙,我躲躲藏藏地逃了一路,竟异常顺利地将丞暄的亲兵耍得满府衙跑。及至到西门见着玉碗儿、丞昀和贵和,广安都尚未得闲来拿我。 丞昀穿着苍绿色的郡王常服,金线绣的龙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护送,便打算躬身拜别,“今日多亏殿下相助,然此事到底有碍你们兄弟和睦,殿下便只送到此处吧。三日后相聚,子路再行拜谢!” 丞昀却扶住我作揖的双手,“子路,我执意送你。不必顾及这些虚礼了,先出了府衙再说吧。” 说罢,也不容我再辞谢,便差遣道,“贵和,出府先往关雀河走,到那再听尹公子安排。” “是!”贵和领命后,众人纷纷纵身跃出西门边上的院墙。 府衙外的夜色幽静更胜院内,枝繁叶茂的杨树把月光遮得支离破碎,偶尔一阵风过,落叶轻飘飘地挪挪身子,而后复又翻滚回泥土上。 月光零零散散,落叶七扭八歪,只有那一排紫衣黑甲骑着骏马的慕王府亲兵,整整齐齐纹丝不动,就如关雀河桥石头栏杆上的石狮子一样。 为首那人见我与丞昀来了,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 我苦笑着与他打招呼,“广安大人好啊,我念叨你一晚上了,原是在此处等我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第廿七回知始末丞暄断情,弃得失子路抗旨(下) 广安僵着脸走到我与丞昀跟前行礼,“参见三殿下,参见主子。” 平日丞暄不在时,这位爷都直呼我大名的,这会子在丞昀跟前倒喊起“主子”了。想来不是他真把我当主子,只是丞暄借他的口怪丞昀管了他慕王府的闲事。 不待丞昀免他的礼,广安便径自起来,梗梗着脖子问我,“主子深更出府,不知有何贵干?殿下特派卑职前来随侍。” 我头疼胸闷没好气,“呵,不干什么。” 玉碗儿在我身后小声道,“我早就劝您别跟殿下顶着干,别跟殿下顶着干,大爷偏不听!这回好了,您大半夜跟着三殿下跑出来,殿下怕是不能跟您善了。” 我不理睬他,靠近了丞昀几步。丞昀依旧言笑晏晏,仿佛游春踏青时遇到了能够一同吟诗作赋的学友一般,“方才秋实园里起火,子路离得近,受了些惊吓。外头夜色正好,我陪他出来透透气。” 广安对丞昀说话时比对我客气许多,他躬身行礼道,“三殿下若不嫌弃,赏景时可否由卑职等护驾。” 他话说得虽有几分假模假样的客气,实则根本没有请示的意思,只摆明了要跟着我们,或者干脆把我押回去。 然我也不是好缠的,上京城小霸王尹子路,别的不成,寻衅滋事却是熟门熟路的。 我走到贵和附近,哼笑了一声,“广安大人这是哪里话,如今又非战时,忠州城里太平得很,如何用得着这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精兵来护卫?纵是需要,三殿下手里就没有亲兵么,有贵和大人在还不够?非得用慕王府的亲兵才妥当?” 这话大约颇合贵和心意,他也扬起了脖子,不卑不亢地和广安対峙着。 广安嘴角抽了抽,“可是主子是慕王府的人!” 我无赖道,“你也说了我是慕王府的主子,那我现在让你带着你的这一排石狮子回去,你是听还是不听呢?” 广安已被我气得咬牙切齿,“那就请主子与卑职一同回府衙。” 就等他这句话呢,我故作为难道,“是三殿下邀请我出府的,夜游还未尽兴,我怎能擅自回去?” 广安官职不高,但因一直随侍满朝第一金贵的慕王殿下左右,人又忠耿,说话一直不太中听。 果然,广安闻言抬起了头,“主子不得离开秋实园是慕王殿下的旨意,纵是三殿下,也不能忤逆慕王殿下的意思。” 丞昀性子好不出声,贵和却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见我仍无束手就擒之意,广安彻底站直身子,“若主子执意枉顾殿下旨意,卑职等只能冒犯了。” 说罢,广安身后所有亲兵齐刷刷握住了腰间的雁翎刀。 我往丞昀身后退了退,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喊,“大胆!三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憋屈了一晚上的贵和此刻终于觉醒了,他大吼了一声,丞昀的亲兵也纷纷拔刀,一齐上前走了三步。两方人马已呈对立之势。 我快步退到人群之后,飞快地扔了个迷烟弹到广安面前。忠州府衙的西墙外立时浓烟滚滚,纵一拳之隔的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闭上眼睛掩住口鼻飞奔而去,跑了约莫二三里,已从流光溢彩富人聚居的南城跑到了破败简陋乞丐遍地的北城。 轻功多日不用,似乎有些荒废,不过二三里的路程,我已累得气喘如狗。想着广安等一时也追不上来,我靠着一户人家低矮的院墙席地而坐,墙内大约是这户人家的猪圈。深更半夜的,猪虽已都睡下了,围着泔水乱飞的苍蝇臭虫却依旧活泼。我原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新鲜的泔水味与苍蝇的振翅声“轰”得一下袭来,我胃里像是点燃了一壶烈酒,又热又辣。 一个深喘,一股酸液直窜出我的喉咙,我“哇”地一下吐在了身前的土路上。 嗯,还好,是苦的不是腥甜的,看来吐的是胆汁,不是血。 “大爷!大爷!您又吐了!”玉碗儿竟从胡同里追过来了。 我看着他来的方向,吃力地问,“可有人跟着你。” “大爷放心,我一路都很谨慎,身后一个人都无。”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又看了看地上的污秽,难受得又要哭。“爷身子不好,要不咱还是回府衙吧,您好好儿跟殿下认个错儿求个情,日日在府里将养着尚如此,如何受得住舟车劳顿辛苦赶路呢?” 我摆摆手,让他先别管这些,只问他,“你是如何追来的?” 玉碗儿吸着鼻涕道,“玉碗儿虽笨,却也跟了爷这么多年。您不是刻意挑唆是非之人,因打从您挑衅广安大人时我就猜到您的心思了。若是广安执意带你回去,三殿下无论是否插手都不成,只有让他们先相互缠住,咱们跑了,他们才不至真打起来。” 我点点头,没说话,不愧是碗筷儿里最聪明伶俐的,不点就透。 我歇了会子,有劲儿开口说话了,才道,“咱们趁着天亮前还得回到南城去,那里不是有个富华春么?它幕后的老板是咱们的探子,与我也颇有些交情,暂且在那里躲两日吧。” 玉碗儿直了直眼睛,“我的爷,富华春是青楼,是窑子!咱去了,是扮嫖客还是龟公啊?” 我想了想,“扮艺妓吧,卖艺不卖身那种。艺妓大多不常驻在一家青楼里,恩客们偶尔看见几个眼生的也不稀奇。纵丞暄的人来搜查,也只会查男人不会查女人,我又能弹琴,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玉碗儿还是不甚放心,“那……大爷,不卖身总得卖笑吧,若是有人摸你……”他说着,还在我胸前比划了一下,“岂不就露馅了?” 我累得没力气骂他,“别废话了,先把我扶起来。” “大爷,我背你吧。” 我一边起身一边想着是自己走快些,还是让玉碗儿背快些,却听到身后有刀刃劈开夜风的声音。 玉碗儿耳力比我好,反应也比我快,他将我推到墙边,一个后空翻凌空跃起,双脚正点到欲偷袭我那人的头顶上。 两人各往后退了三步,我才看清来人的装扮,竟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难怪方才那一下又急又狠,一招便下了杀手。 方才还站不起来的本大爷我,生死关头也矫情不得了,抓起地上的一把石子,我疾步退至玉碗儿身后问道,“阁下何人?” 岂料那人并不答话,只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两声哨子,便再度挥刀砍来。 “大爷快走!这混蛋叫了帮手!”玉碗儿一手对付黑衣人,一手将我往远处推。 “他既叫了帮手,你如何应付得来?”此人招招都是杀招,一两个人玉碗儿倒还能勉强应付,待会子人多了,玉碗儿自然双拳难敌四手! 玉碗儿急得轻踹了我一脚,将我踢出去一丈远,“大爷是不是糊涂!这些人要的是你的命,你走了,他们自不会与我纠缠!你快走,我脱身之后自会去寻你!” 他说的实则不无道理。这黑衣人不知什么来头,总之不是丞暄的人。他们似乎不想从我口中知道任何事,只想干净利落要我的命。我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只怕还会连累了玉碗儿,不如到富华春去搬救兵来得实在。 我边跑边喊,“你且撑一撑,我去找人来!” 路上我仍在想,是谁如此急切地想要我的命呢?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个,竟值得这样训练有素的刺客来刺杀?难道他们是冲着凛或者丞暄来的,思及前些日子丞暄曾说起有人欲对他不利,或会从我下手,倒觉得有可能。可若是意欲以我威胁他,也该生擒才是,二话不说便要我死……是个什么章程呢? 想不通,毫无头绪…… 夜里北城人少,穷人们大多去南城做活儿,铺子都打烊后才回到北城自己的家中。连乞丐们都只去南城乞讨,毕竟北城都是穷人,要饭都要不着。 心里一个走神,一把飞刀就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唰”地一声狠狠插入我左前方的石墙上。 我赶忙就地卧倒,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哪个乞丐留下的拐杖,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地上立时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嘡啷嘡啷”声,待拐杖被飞刀打得多出十几个缺口,我身前已落了十几把飞刀。 我将残破不堪的拐杖朝着头上的杨树狠投出去,果然有一黑衣人伴着一声闷哼摔到树下。 我冲过去一脚踩在他胸口,虚吼道,“说!谁派你来的!” 那黑衣人不吭声,我又踩了他一脚,“说,还是死?!” 远处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我不能久待,只得从地上捡起一枚他行刺的飞刀,匆匆往前去。 然我委实低估了黑衣人幕后主使想要除掉我的决心,以及轻而易举除掉我的实力。迎面冲过来十几个挥着长刀的刺客,身后的刺客亦越逼越近,我无奈只能躲到方才放暗器那黑衣人躲藏的杨树上。 树上实在不是个稳妥的藏身之所,我前脚匍匐到一根粗枝上,后脚便有两个刺客跟上了树。其中一人大刀一挥,我栖居的树枝立即折了大半,我紧抓着树梢被悬在半空中。 树上那人又是一刀,我虽朝他丢了一枚石子正打到他脑门儿上,但因内力不足,也只将他砸下树去。自个儿因撒开了树枝,也凌空翻了两下,摔在地上。 弗一落地,一把长刀便向我砍来,我打了个滚才堪堪避开。然而方才一番打斗已伤了元气,五脏六腑俱是一阵灼痛,一口气喘不上,涌出口的又是一口热液。 嗯,这回是甜的。 内有痼疾,外有凶徒,看来明年今日便是我的祭日,丞暄那混蛋这回如意了,把我送回宁国我尚能跑回来,何如死了彻底清净。 我闭着眼躺了会子,却发现原以为要落在我这小细脖子上的大刀并不曾砍下来,周遭还传来了打斗之声。 我右眼挣开一条缝,得了,踏实躺着吧,死不成了——紫衣黑甲的兵士们像一朵紫酱色的浓云般将袭击我的刺客笼罩起来,丞暄的亲兵队到了! 一阵混乱过后,有人过来扶我起身。 “主子,还能起身吗?”声音温温吞吞的,似乎是老实巴交的广廷。 我又睁开左眼,果然是他。 广廷将我扶起来后,我仍旧坐在地上,看着广安指挥人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黑衣人身上搜查。 我扬起脸来问广廷,“你们方才一路追过来,可曾看见玉碗儿了?” 广廷点点头,“他在殿下处。” 我心中一动,“丞暄也来了?” 话音才落,便看见那人穿着紫色的官服,高高坐在栗黑色的宝马上,冷着一张瓷白的脸踏风而来。身后跟着四列卫兵,皆着慕王府特制的紫衣黑甲,算来足有两百余人。他何时添了这般数量的亲兵,纵是梁国太子丞昭,出入带这么多兵也是大大逾制了,更何况他一个亲王? 亲兵队伍中有两人抬着一架担架,我瞄了担架上那人的皮靴一眼,便再没有心思操心丞暄的亲兵队了。 “玉碗儿!”我大吼了一声,其实不过聊胜于蚊呐,还连带出了一口血。 广廷安慰道,“主子,他并无性命之忧,不过伤在右肩与左脚,不便行走。” 我点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丞暄在距我不远处下马,广安赶忙上前搀扶,抬着玉碗儿的人亦极有眼力见儿地将他送到我身边。 我看着越走越近的丞暄,心中的滋味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心疼。他的眼睛,白日中还能看到些光影,一到晚上,便当真什么都不能见。 我嘶哑地吐出几个字,“你怎么来了?” 不想回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丞暄看着瘦,力气却不小,这一巴掌抽得,原本月明星稀的夜色忽然变成满天繁星了。 大约我天生是个贱骨头,他打我,我非但不生气,还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玉碗儿在担架上小声说,“殿下息怒,殿下别生大爷的气,大爷还病着呢。” 被我紧紧抓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指尖那些猩红色的粘腻,皆是我刚才吐的血。 丞暄咬牙咬得眼睛都红了,“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在、秋、实、园、吗?” 大约今夜发生的事太多,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珠子,眼泪像七九天刚开化的河水一般哗哗地流。我腾出一只手抹眼泪,心里委屈得快要憋成一个倭瓜,“你不是让我滚回大宁吗?” 我知道他这会子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我病成什么样、哭成什么样,心里肯定愈发恼火,因趁机哄劝道,“丞暄,这么晚了你不该出来,咱们回去吧。走吧,咱们回府衙,从今以后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秋实园面壁思过。你也别赶我走了……好吗?” 丞暄不说话,只是将手指一根根地从我手中抽出。 他用力地闭上双眼,转过身背对着我,断然而然道,“广安,送他走吧。” 我拼尽所有力气跪爬起身,拽住他华贵的衣角,忍住没出息的眼泪,我终于渐渐冷静,“丞暄,若我死在路上,我们此生便再不能相见了。即便如此,你也无所谓吗?” 丞暄的声音远比我更冷,“酬军宴上若你计成,你我早已阴阳永隔。如今再与我说这些,竟不知覆水难收之理?” 不知可是我的幻觉,我似乎听到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才又恢复了那冰冷决绝的音调,“启程吧。” 大约我的模样太过凄惨颓废,连时时看我不顺眼的广安都动了恻隐之心,将我扶起来时轻声与我说,“走吧,殿下也是为着你的病着想,此处不利于你养病。” 我推开广安,伸出双手去抱仅一臂之遥的丞暄。 天旋地转之时我便知道这是晕倒的前兆,“丞暄。”我与自己打了个赌,赌那个曾说要与我生死同穴之人会不会在此时转身,拥我入怀。 但愿我醒来时,仍旧安安稳稳地躺在秋实园正房,头顶是花纹繁复的床幔,枕边是鬼斧天工的睡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第廿八回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上) 上京城里爱玩色子的赌徒大多看我不大顺眼,他们没有大爷我听声识数的功夫,更学不来我想掷几点便能掷几点的能耐,因只要我在场,便无人敢玩猜大小。 长此以往自然让那些以赌为业之人失了面子,他们便联合起来编排我,诬我逢赌必千,是以常胜不输。 实则逢赌必千,又何尝不是人生幸事?人生在世,难免遭遇几场豪赌,比如这一回,若我能出千,此刻必不会寂寥地躺在远离忠州的马车上。 也不知喉咙能否发出声音,我尽最大力气喊出些动静,“玉碗儿……” 原本闭目眼神的玉碗儿立刻醒了,不过这回他没有哭天抢地,似是经了事受了伤成熟了些。“大爷醒了?先喝些水吧。” 我身子沉,又兼心里抑郁,一时动弹不得,大约是不能自个儿起来喝水。然玉碗儿现伤着,我又舍不得让他伺候,只得摇了摇头,“不渴。” 这却让玉碗儿有些急了,“睡了两日,如何会不渴呢?我去唤大夫来给爷瞧瞧。” 我抬手拉他没拉住,他已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广安大人,我们大爷醒了,请大夫上车来瞧瞧吧。” 广安竟与我一道,我心中虽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问了玉碗儿一句,“丞暄呢?” 玉碗儿嘴角往下垂了垂,憋了半晌才道,“自然镇守于靖西都护府。” 我二人这一两句话间,马车已缓缓停下,一同停下的,似乎还有我心口上“扑通”“扑通”的动静。 一时间,我是当真连水都不想喝了,“哦,那请广安大人过来吧。 ” 实则我亦并不愿见到广安,我与丞暄间种种他都清楚,那日我哭求丞暄莫要将我逐出忠州他亦看在眼里。此番落魄之后再相见,脸皮厚如尹子路,竟也颇感尴尬。 好在广安大人并未闲极无聊到有心思嘲讽我,他长臂一展掀开了车帘,眉间的焦虑堆成一个“川”字,“怎么了?” 我问他,“去哪儿?” 他左右顾盼,似是说话有所不便。我看了玉碗儿一眼,玉碗儿忙道,“大人不必拘礼,上车说话。” 广安一蹬脚进了马车,将帘子合上才道,“主子不必担心,依理护卫你的亲兵皆是百里挑一,无一可疑之人。然殿下吩咐,护送主子之事,再谨慎也不为过,是以方才未在门外答话。” 他忽然变得客气,倒让我多想了,这是丞暄要与我生分了? 我笑了笑,“如今他不在,你又何必拘着?” 广安紧绷着的脸这才松开些,“你病着,殿下让我好生照看。若你有一个不好,我也不必回去复命了。” 我仍旧是笑,这话说的,仿佛这一向的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也不知我病成什么样了,广安看着我的目光竟含着些不忍,“殿下安排了十队人马去往十个地方,每队五十精兵护卫两辆马车,然只领队之人知道究竟去往何处。” 为了我这么个病病歪歪的废人,竟派出这么大阵仗掩护,莫非我肚里长着一锭金元宝不成?否则我自个儿掂量着都觉得自个儿尚不及这辆豪华的马车值钱。 既要将我赶回宁国,自此恩断义绝,又何必让我存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虽则这样说有些冒犯他,然丞暄的所作所为时常与回风楼的姑娘类似,明明已甩了昔日的恩客,却非要绣个荷包、留个帕子,自个儿另择好木而栖去了,偏教人家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我自嘲地笑笑,又问广安,“是何人杀我?”话一出口,才知声音已嘶哑得有如被柴火烟熏过。 玉碗儿劝道,“大爷好歹喝一口吧。”说罢便拎起水壶给我倒了一碗,欲用勺子喂我。 顾不得身上的病痛,大爷我拼尽全力坐起身,仿佛气力十足般端着茶碗一饮而尽,清了清喉咙道,“我已无大碍,广安大人还请据实相告。” 广安避开我的目光,答道,“殿下身份贵重,素日行事又不拘小节,难免招得奸佞之人妒恨。若真要轮起凶徒是谁,自然还需细细地查。” 玉碗儿给我续了一碗水,我喝完又道,“广安,你这是跟我兜圈子,若换作平时,我也不怕与你多绕会子。然则今日我精力不济,只能有话直说。” 广安低头看着我的下巴出神,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接过我的话。 我说不兜圈子便当真把所想所知都告诉他,“那日追杀我的刺客是官家人吧?” 广安开口欲辩,却被我把话噎回嗓子眼,“你不必急着否认,我看过他们的武器,人手一把雁翎刀,长度大小整齐划一,只有兵部自己铸的刀剑才能规矩至此。还有他们拿的飞刀,刀尾上还刻着极整齐的花纹,我虽不认得那些花纹代表什么,却不难猜出这伙人是受命于高门大户。手上有朝廷的兵,大约还是建京城里的精兵……广安,建京城里有这个能耐且有这个胆子的人不多。” 广安嗤笑一声,“咱们殿下仇家是真多,只是有一点你说得是,能派出这等品质的刺客来的人……不多。” 我道,“若不是丞暄前些日子曾与我说起,近日有人意欲不利于他,我还道这是梅令公看我不顺眼,派人来灭我的。” 广安垂着头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道,“殿下既与你透露过此事,主子还不知此去将往何处吗?” “难道是……”泉城?! 玉碗儿不解地偏过头问我,“是何处啊,大爷?” 泉城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世外桃源,彼时他与我心意相通自然想着与我福祸相伴,如今情义已尽,他还将我带至泉城做什么? 我没答玉碗儿的话,只问广安,“丞暄……殿下他,可还说了什么?” “殿下还说,路途凶险,主子若不想……死在路上,就乖乖跟着卑职。待到了该到之处,见了该见之人,听了该听之言,自会心甘情愿返回宁国。” 什么该到之处,该见之人,该听之言我一概不关心,只想求证一事,“若听了那该听之言仍不愿离开,我可还能再见殿下?” 广安一怔,似乎不曾想到我能纠缠至此,“这……殿下没说。” 我点点头,“好,我省得了。广安大人放心吧,玉碗儿伤着,我又病成这副模样,纵想跑也不能了。” 外头有人禀报,“主子,大人,大夫来了。” 广安似是怕我不肯让大夫看病,竭尽全力地温声细语,然而收效甚微。那伸着脖子压低声音的模样,简直像一只吃大鱼噎着了的小鸭子,颇有些滑稽,“主子一路舟车劳顿,须得好生调理为是,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我苦笑,“可不是么,若不仔细着,只怕这条残命熬不到见他了。请大夫进来吧。” 广安转身出去唤大夫进来。 我凉飕飕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大人日后在外万勿强作和蔼,没的吓坏小孩子。” 广安“哼”的一声,走了;玉碗儿“噗”的一声,笑了。 大半个月走走停停,行至泉城之日,城外已黄叶满地,柳树下堆得枯叶仿佛一条金色的襦裙,倒衬极了它们的婀娜多姿。 虽已入冬,景致美如画的泉城却并不给人以萧索之感。山色依然峻秀如绿翠入芙蓉,城中的涌雪泉亦诚如书中所云,“平地泉源觱沸三窟突起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 我爹书虽读得不多,府里却也是有书房的,书房里藏书寥寥,丹青无几,却偏有一副《初识涌雪泉》。据我奶奶说,是我娘亲笔所作。昔年我爹少时曾驻守泉城,两人初次相见似乎便是在涌雪泉附近,两人不知怎的便相互看对了眼,我爹未经我奶奶首肯,擅自请了媒人便到我外祖家中说亲去了。 二人成亲后我爹被召回上京,我娘出嫁随夫自然也离开了泉城,谁知当时尚年轻的她老人家便再没回去过。娘去世后不久,泉城所在的齐州战乱,外祖一家自此音信全无。 我猜外祖一家大约是在战乱中灭门了,我爹应该也知道,只是怕我和子凌伤心才故意说,外祖家原是从梁国迁来的,战乱中许是又逃回了梁国,是以断了联系。 然这到底只是我一人的猜测,事情虽已过去十几年,却好歹也应留了些痕迹。横竖已来了泉城,我又无事,若真寻着外祖家的亲人,也算是向我苦命的娘尽了一份孝心。且丞暄也不知何日才能到泉城,操持些事情,总好过日日坐在门槛儿上一门心思等他。 这自然是后话,且说马车到达泉城后,我原以为要乔装改扮一番,轻车简从地入城 ,不想广安竟就这般带着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与一大一小两驾金碧辉煌的马车热热闹闹地入了城。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王府的马车!”城中百姓竟欢呼雀跃着夹道欢迎。车马所及之处,百姓纷纷伏地跪拜,东一声西一声地高呼,“慕王殿下千岁!” 我放下窗帘,问玉碗儿,“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玉碗儿也摸不着门儿,“咱们久不在上京,亦不在建京,消息不灵通,这难道是改朝换代了?” 外头喊着殿下,我便更不敢露脸了。 马车又乱哄哄地行了一阵,我听得外面有人高声询问,“车上何人,可曾向节度使大人报备?车马数量大大逾制,还不速速下车下马!” 我将马车的门帘微微扒开一道小缝,朝外望了望,一县令模样之人带着十余守城兵站在马车前,风尘仆仆的似乎是疾走而来。 咱们广安大人岂是好惹的,“本官慕王府典军,奉殿下旨意护送府内亲眷至泉城的别馆将养。马车上坐的是谁,还需问么?” 亲王府典军这一官职实则权力不大,品阶也不过是个四品或从四品,只因广安是慕王府的人,在建京才处处被人高看一眼,等闲的侍郎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 偏这七品县令是个不畏权贵且沉得住气的,并不卖他广安大人的面子,仍不怕死地追问,“下官斗胆,敢问大人可有凭证?” 广安果然发怒,“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看殿下的令旨不成?” 他这一声怒吼,吓得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一个小官儿险些跌倒,亏得他的上司将他扶住了。 小官儿急急谓县令道,“不、不必查验了,我夜观天象瞧见近日银龙星将至齐州上空,想来今日来的必是贵宾嘉客。” 耿直的县令未将小县丞的话当回事,只护他在身后,依旧不卑不亢地与广安对峙,语调徐徐却铿锵有力,“下官不敢。然下官乃慕王殿下亲自选任的泉城县令,自当上承恩典,下恤百姓,为苍天、为殿下守好这一方子民。若慕王殿下与王妃驾到,下官与泉城百姓扫榻相迎;若有人假借王府之名乱我泉城,本官亦决计不会姑息。” 我仿佛已经听到广安大人磨牙的声音……这县令竟是丞暄亲自选任的,啧啧,果真不是凡品——跟他一样,什么话杀头说什么。 为苍天和殿下守这一方子民,敢情泉城这一带已是他慕王的封地了?退一步说,纵他当真是齐州藩王,这话也大大地僭越了。 然则广安磨牙自然不是为这些,毕竟敢于当面顶撞他的七品官,寻遍大梁也不得几人。 广安大人大约眼也瞪累了、牙也磨疼了,却依旧无果,末了只能恨恨道,“把我的印信拿来!” 小县令与小县丞查验过广安的印信,方参拜道,“下官泉城县令傅知尘、县丞黄文星,参见王妃、拜见典军大人。” 广安威风够了,眼和牙也都舒坦了些,车队才再度启程。 他口中的别馆,不过是慕王府在泉城的一处宅邸,名唤“弄花”。虽则尚不及建京慕王府的十分之一宽敞,其贝阙珠宫、富丽堂皇的铺张风格,却与远在建京的慕王府如出一辙。 我坐在别馆正房中厅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看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轮番拜见,不由得想起初入慕王府时,广顺带我去了芳满乾坤。说来我在那东跨院也不曾住过几日,如今想来却仿佛一亭一阁、一草一木都画在一幅会动的丹青上,而这幅丹青,恰恰在我心里。 “大爷,大爷……”玉碗儿似乎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忙抬起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玉碗儿,玉碗儿道,“大爷,茶凉了。” 我这才注意到满院子的下人尚等着我发话,宽严并济地训诫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听玉碗儿吩咐了。 在屋里心猿意马地坐了会子,我倒并非只顾着感怀故意、伤春悲秋。广安欲说还休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终是什么都不曾说出口。 我问他,“广安大人何时起程返回忠州?” 广安大人果然一点就着,瞬间横眉立目,“尹子路!我护送你一路,来到齐州连个囫囵觉还没睡,你就迫不及待地赶我走?你是何居心,想在泉城兴什么风做什么浪?” 我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抬头看他,“不是我没良心,只是……殿下现正是存亡关头,竟舍得让身边第一高手离开大半月……你在此地能待得踏实?” 广安一怔,“你怎知……” 我抢白道,“怎知殿下现正是存亡关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因方才那县令视丞暄为主,胡乱猜测罢了。丞暄这架势,大约是想在泉城、乃至齐州筑建自身根基。可是兵权俱在节度使手中,河南道节度使怎会束手就擒,任丞暄划地称王?他在西北虽有十万大军,若要从忠州一路杀到齐州,岂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广安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你平安抵达泉城,我确实要快马加鞭赶回殿下身边。然则有件事,在我回去之前一定要办妥。” 我心下了然,“你要带我去见那‘该见之人’?” 广安点点头,“没错。” 我问他,“竟是什么人?” 广安低头思忖片刻,终是没有说明白,“是护送你回宁国之人。” 我喝了一口已经冷透了的明前龙井,勾唇淡笑,“见不到丞暄,我不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第廿八回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下) 敲碎我的脑袋,大爷我也不曾想到,已累得倒头便能睡着的广安,顶着眼圈上的两团青黑,又往城外走了几十里路带我来见的人会是眼前的这一位。 数万兵士在外的操练声震得我一阵阵耳鸣,我瞧着一身戎装负手而立的年轻将军,双目发黑头昏眼花。 若是玉碗儿或广顺在,此刻定会体贴地上前来扶我一扶。然万幸此刻陪在我身边的是广安,他给了我一点子工夫自个儿站稳,总算是保住了我这原就所剩无几的面子。 高挑挺拔面如冠玉的青年傲然垂视,嘴角不屑一顾地勾起。 不待他出言讥诮,我先笑着拱手作揖道,“别来无恙啊,梅将军。” 梅让负着手转到我跟前,歪下头抬眼看我,“没想到吧,尹子路。本将军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仅没被你害死,还替殿下镇守一方。” 梅让还活着,我以为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这份“我不曾害他赔上性命”的愉悦与对丞暄油然而起的怀疑和失望相比,顷刻败下阵来。 按捺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我佯装平静地对梅让笑道,“将军乃公卿之后,又是殿下的兄弟,活得好、受倚重不都是应该的么?尹某早就说过,将军福泽深厚,只办一两件混账事,死不了。” 精心设计的讽刺未达预期之效,梅让不大满意地冷哼一声,又道,“尹子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殿下待你好一些,你便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当殿下当真会为你临阵斩将?告诉你,当日下旨将你围困街巷的,正是殿下。” “你说什么?!”强作的淡定一下破功,我看着梅让眼中的得色,原想呛他两句扳回一城,不想一开口竟又是一股腥热。 尽职尽责的广安大人没忘了他主子要保住我这条残命的嘱托,紧着将我搀扶住,谓梅让道,“梅将军,尹先生有疾在身,临行前殿下曾交待,万事以保重先生身子为先。” 梅让梗着脖子不服气道,“是殿下让我据实以告的!” 广安声音沉了沉,“那就请将军据实以告!” 梅让瞥了我与广安一眼,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广安亦扶着我坐于他下首。 招呼勤杂兵看了茶,梅让嫌弃地喝了一口,才道,“没错,下旨围困你做做样子的是殿下,真正要取你性命的,却是我。后来我才知,确是我年轻莽撞了,殿下留着你尚有大用向呢。” 梅让的话就像是一把一把的大耙子,在我的心弦上胡乱地拨弄,各式各样的杂音充斥在心间,我竟分辨不出哪一条才是丞暄的本意。 对面到底还坐着梅让,我不敢多想。喝口茶将自己那股子腥甜冲回腹中,口中却仍余一股铁锈味。我擦擦额头的薄汗,冷淡地谓梅让道,“殿下已下旨送我回宁国了,纵是天大的用处,也用不上了。” 梅让冷笑,“原也用不上了。广安难道不曾告诉你,殿下原是要拿你换一样东西?然现殿下已不想要那样东西了……想来也是,殿下富有四海,岂有求而不得之物。所以你,尹子路,早已一文不值,自然要被赶回宁国。” 我站起身还之以冷笑,“富有四海?俄羌的四海归谁我不知,大宁的四海却是我们万岁的,至于你梁国的四海……眼下还是他老子的!” 与梅让一见注定不欢而散,那小子气得我吐了两回血,他自个儿亦几次三番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若不是广安见惯了听惯了我与丞暄顶嘴时的所为所言,只怕要帮着梅让一同来砍我了。 所幸咱们广安大人还是识大体的,我得以全须全尾儿地从驻地军营回到了县城中的别馆。 夜里,我想喝两杯。不愿独酌黯然销魂,自然还是觅一两好友作伴为是。 偏此处是远离建京与上京的泉城,丞昀不在、李英不在,子凌身在何处更是无从知晓,连冯老二那个缺心眼儿的都不在。 玉碗儿是个体贴又伶俐的,自然能耐心听我唠叨。然若是让他知道我喝酒,怕是今日一整晚都得换我听他唠叨了。 思来想去,纵一万个不情愿,大爷我亦只能傍月独酌了。说来我也是没法子,脑袋里全是浆糊,不用泉城的烈酒好好冲刷一番,怕是这辈子都要坨住了。 躺在屋顶上看这皎皎孤月果然比在庭院中更为皓洁明亮,月上的阴影都比平日清晰些。我喝了一口酒窖里偷来的涌雪泉酒,秉承了泉城人的豪迈,热意从舌尖沿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那滋味儿竟与吐血时感觉有些相似。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烈的酒,桂花酿那般适口的甜酒才合我的口味。像丞暄似的,初见时闻着清冽,入口却是甜的,让人忍不住贪杯无度,末了醉死过去还当自个儿是靠着桂花树睡着了。 望着纤尘不染的远天,我似乎看见了天边隐隐约约的灯火,那是大宁所在的方向,我看见的……是青州城吗?遥忆当年送嫤妡来梁国和亲路过青州时,与曜日凛站在寒鹰塔顶举目远眺,我也是这样望着泉城的。算来不过二三年,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我还以为慕王夏丞暄是个比冯老二还不如的纨绔,殊不知自己每一步都陷入了那人步步为营的算计里。 如今想来许多当时看来荒谬之事实则都有其道理,以今日梅让所说之事往前追溯——丞暄留着我是为交换一样东西,这世上手中攥着丞暄能看上眼之物的能有几人呢?与我能扯上关系的,怕是只余曜日凛一人了。 这正解释了为何我弗一入大梁便被丞暄盯上,说不清是在戏弄我还是保护我,甚至有些像拉拢我。实则只为让凛中计,误以为我与他夏丞暄过从甚密。 然而后来呢?后来那些都是假的? 我不信,大爷我是个男人,并非话本子里那些动辄赌气的姑娘小姐。纵时常与丞暄说些气话,朝夕相对之人对我的情义是真是假尚能分辨得清。或许初衷功利而龌龊,然则我与丞暄走到这一步,两人都已交出了自个儿压箱底的感情。 至于他要换的那样东西,大约不是不想换了,而是不想拿我去换了。 梅让所言纵不全是实情,至少也是丞暄想让我知道的事。他说那日是丞暄下旨把我围堵在忠州城的小巷子里,而梅小爷自作主张意欲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我确是梅家人的眼中钉,然丞暄为何要做个有人要杀我的局,大爷我却想不透了。 既想不透,不如再喝一些…… 依稀记得我自酒窖拿的是满满一整坛涌雪泉酒,怎的不多时便见底了?我将空了的酒坛小心翼翼地放好,生怕它滚下去砸在地上惊醒了谁。 今晚的星子有些多,月亮也一蹦一蹦的。大爷方才想到何处了……哦,对,丞暄为何令梅让在忠州做了个有人要杀我的局…… 背后有动静! 大爷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随手朝身后甩出一把下酒的花生米。脚下扎好马步,正欲使出一个黑虎掏心,便看见本该在房里补觉的广安稳稳地站在屋顶的瓦片上,五指间还夹着我方才甩出去的一把花生米。 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皮,复又扶着瓦片躺下,问头顶上之人,“何时来的?” 他倒也从善如流地答了,“在你念叨天上的星子比不得殿下的眼睛好看,弄花别馆的花生米亦不如王府的下酒菜好吃时。” 我的尴尬有增无减,只得另起了一个话头,“你不是歇歇便要赶回忠州么,夜深露重的,怎么有工夫到屋顶上考我的内功?” 广安道,“我稍后便启程。临走前仍有一事禀报……” 我笑了,“‘禀报’?哈哈,我的广安大人,我是你王府的什么人,竟配得上一个‘禀报’?” 广安仍是那张世人皆欠他二百吊的脸,“殿下既说了你是王府的内主子,我便须得把你当王妃待。” 我笑得更响亮了,甚至不怕惊扰了月夜的宁静,“‘内主子’?‘王妃’?有几个被逐出府甚至赶出国的王妃?” 不理会我的自嘲,广安只顾着说他自己的,“你若愿意回宁国,只需派人去与梅让知会一声,他自会派精兵护送你至青州,断不会与你为难;你留在京中的下人与家当,府里亦会派人送到上京靖国公府。” 我嗤笑,“大爷我若想走,还需他姓梅的护送?丞暄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护送到阴曹地府去?” 广安道,“如今大梁表面虽仍是霁月光风一派升平,内里却暗流汹涌波诡云谲,只河南道尚太平些。梅将军如今奉殿下之命,以三十万大军节制河南道,你不仰仗他仰仗谁?” 梅让怎么眨眼之间就率重兵占领河南道了呢?今日见面时只顾着斗嘴,竟不曾趁机打探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成了河南道节度使的。 难道是趁着朝廷以为他被丞暄处死之际?建京城那些监视着丞暄的人大多以为他冲冠一怒为蓝颜,因我而处死梅让。是以皆对已死之人放松警惕,梅让因此得以秘密调兵遣将,取河南道节度使之位而代之。 所以他才命梅让围困于我,好趁机降罪于梅让,为的是使其死遁……虽则假戏真做是梅让阳奉阴违,可丞暄为筹谋自个儿的大计将我置于生死边境却是不争之实…… 酒意褪去了些,夜风吹得人从外凉到心里。难怪丞暄料定,我见过梅让之后一定会走……呵呵,是啊,若是知道了这些还不走,得是多下作的贱骨头? 我把方才放好的酒坛子摸过来,口朝下对着嘴摇了摇,果然又摇出了几滴酒。餍足地砸吧砸吧嘴,我坐在房顶上斜睨着站如松的广安,“别跟我扯这些,要走我自个儿会走,你只跟我说若不走当如何便是!” 广安深深看了我一眼,才道,“若不回宁国,便不要离开泉城,更不要离开齐州。若让殿下的对头擒住,受苦的可不止你一人,还有殿下。” 广安这小老头儿疾言厉色的,我身子却渐渐漫上来几分暖意,我痴痴地看着他笑,声音也轻缓了些,“好,你回去转告他,我何处都不去,只在泉城等他。” 广安走后,日子越过越快。我信守承诺,数日来不曾离开泉城半步,与玉碗儿一个养病一个养伤,日子过得比厨房养的那只大黄猫还慵懒些。随行的大夫虽说我这身子仍不见好,我自个儿却觉着心一定,身子也比前些日子爽利了。 转眼腊八节至,别馆上下已热热闹闹地操持着准备过年。管家德康倒很本分老实,从不打听我的去留,事事只按我要长长久久住下去似的办。 那日将我的车驾拦在大街上的傅县令,倒也不似广安说得那般没眼力见儿——县衙派人送来了傅县令的亲娘傅老夫人亲手做的八宝饭与一些茶叶、干货,以及泉城特产的精织布匹,虽皆不是贵重物什却稀罕在样样精致。 别馆中的下人多是泉城本地的百姓,我偶尔也听得他们在府中谈论城中的大事小情。这位县太爷似乎口碑不错,婢子们常夸他慈眉善目,却从无官架子;小厮们也赞他满腹经纶,将城中诸事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可惜拜广安的那句“府内亲眷”所赐,傅县令似乎对大爷的身份有些误会……不然送来的布匹怎么不是水红色便是胭脂色呢…… 日后要这位傅县令关照之处还多着,是以我以为还是早早亮明正身为是。因叫德康差人当日便送了一封拜帖到县衙去,琢磨着次日便去拜访一趟。 送信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县太爷带人到菜市施粥送碳去了,明日还得去,后日再到别馆中来给王妃谢恩、赔罪。 我问那小厮,“你可曾与他说了这弄花别馆中住的并非王妃?” 小厮支支吾吾的,“这……这……这样的大事,小人怎敢开口。” 我默默叹气,是啊,王府的亲眷竟是个男人……何止是大事,简直是奇闻。咱们广安大人自来沉稳,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屏退了下人,我径自在门口站了会子。天不算冷,地上的积雪将我这小院映得亮堂堂的,桃花瓣大小的雪片漫然飘散,偶有几片落入我的掌心,皆是还来不及看清形状便融化了。 实则我有些累了,却贪图外头的凉气吸着舒坦不愿回屋。扶着门框在门垛前坐下,倦意犹未能消减,我将头倚靠在门框上,眯起眼睛看着白茫茫的雪景。 一会子看见子凌在院中练剑,剑身快得将一片鹅毛雪斩成了八瓣;一会子看见年幼的凛穿着明黄色的蟒袍,英气而不失雍容地向我伸出手;一会子又看见丞暄衣着单薄地半躺在雪地上,快要和积雪融为一体的脸色冷而孤绝…… 丞暄啊……丞暄…… “大爷!您怎么在这儿坐着睡着了?!快起来进屋去!” 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一个激灵瞬间醒了盹儿,再看我那白雪铺就的小院,果然又是那空荡荡的小院了。 拍醒我的人自是玉碗儿了,我回头看了看他,小脸儿果然又悲又怒。 我一面起身,一面朝他笑,“无碍,待在外头我心里敞亮,病好得快。” 玉碗儿咬着牙将我往屋里拖,口里还不忘数落,“只恨夫人和老爷去得早,家中竟没一个能管住大爷的人了!现殿下又不在,大爷糟蹋起身子来更无顾忌了!” 我仍旧是笑,眼眶里却热热的,“殿下,丞暄……他才不是我的家中人,善始者尚不能尽数克终,我与他始于机关算尽尔虞我诈,怕是只能落得个一别两宽生死由天的结局了。” 玉碗儿扶着我在炭火盆旁坐下,劝慰道,“大爷怎么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天下多少夫妻成亲前面儿都不曾见过,最后不也白头偕老的?再则您不是前几日还说不赌气么,那梅将军原就见不得你好,说的话自然偏颇,您若信他岂不正合了他的意。” 乍一从外头回到屋里,骤然回暖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我双臂抱着自个儿的身子,“并非赌气,只是这人啊……都是受不了磨缠的。再坚定的心,也耗不过一滴一滴无声流淌的岁月。我在这别馆里一日一日地枯等,心中早已把原来树下的那些信念推倒过无数回了。” 玉碗儿直接坐在了炭火盆旁边的地上,仰着头问我,“爷的意思是,殿下不会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轻叹,“好歹等到过了年吧,等出了正月他若仍未到泉城,咱们便先回上京一趟。我得问问陛下子凌在哪儿,府中的事也是时候交给他打理了。” 如若我这身子骨儿能撑到出正月的话……我吸了吸鼻涕,没敢将这后半句话说给玉碗儿听。啧,也不知这鼻涕是冻出来的还是伴着眼泪一并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第廿九回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上) 傅知尘傅县令倒很重诺,那日说腊月初十来看我,果然初十大清早便来了。 他上门时我才起身,玉碗儿服侍我洗着脸,管家德康进来禀报的。我胡乱地将嘴周的猪胰子沫洗去,眯着眼谓他道,“快将人请进来。” “是!”德康得了令转头就去。 我又将他唤住,“慢着慢着,康叔再问问傅大人可用过早膳了不曾,若已吃饱了,便奉上他送的玫瑰花茶;若尚饿着就直接将人带到饭厅去等我一同用膳,也奉上那个茶。” “是是,老奴这便安排!” 德康说着,又一溜烟儿地去了,手脚麻利得不像是个半百的老伯。我不禁庆幸他必是不曾在建京慕王府当过差的,不然凭你是县太爷还是太子殿下,一概以“我家殿下尚未起身”轰走,那份不可一世仿佛摆明了要僭越似的。 唉,明明是在夸德康,怎么又想起丞暄那张看谁都看不上的脸来了。 我叹着气,不小心吃进了一口猪胰子沫,呸呸。 如我所料,那位傅大人他果然是饿着肚子来的。我进饭厅时他正背对着门坐着,背影瞧着竟让我想起丞暄的书法——纤瘦却刚硬。 “让傅大人久等了,还望大人海涵。”我进门先客客气气地给傅县令作了个揖。 傅县令站起身回了个礼,他看见我这个一身常服的人,愣了一愣;再看我身后的管家和玉碗儿,又愣了一愣。 看着傅县令那张原本睿智的脸一脸痴懵,我不禁苦笑:是了,任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怕是也猜不出等了王妃半日为何此时却来了个没有官职的男人。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半晌无一人说得出话。末了还是玉碗儿机灵,轻声唤了德康一句,“康叔,说话啊……” 德康这才笑呵呵地开口,“大人,这便是我家主子。”德康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傅县令仍旧接不上话…… 我只得自报家门,“见过傅大人,我姓尹名子路,本是王府的清客,素日常伴殿下左右。只因近日身子不爽,殿下厚爱,特恩准我来泉城养病。” 傅县令的脸色才好转了些,大约想起自己送的那些胭脂色与水红色的布匹,又僵了回去,“竟,竟是这样,那……此前是傅某冒犯了。” 我强忍着尴尬微笑,“无碍无碍,只怪广安大人……爱开玩笑,害傅大人误会了。” 玉碗儿抽着嘴角赔笑,“广安大人……他可不就是爱开玩笑么……” 落座后,我无比庆幸安排了这桌早膳,无论宁国人还是梁国人,千年前皆是一家人,有许多一样的传统。天大的事,一顿饭、一顿酒过后,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两个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馅包子、一碗香甜细腻的玉米面儿粥下肚,横竖我是再不觉尴尬了,斯文的傅县令脸色也愈见和缓。 饭毕,玉碗儿端了两碗玫瑰花茶来给我和傅县令漱口,我忙接过茶碗捂在手里,“这个是金贵东西,万不能糟蹋了,那陈年的茉莉不是还多着么,你去拿那个来漱口就够了。” 把口中的猪肉大葱味漱干净,我才珍惜地喝了一大口玫瑰花茶,谓傅县令道,“我虽没见识,泉城玫瑰却也略有耳闻,一年只得那么几十斤,搁在十几年前都是贡品。”十几年前自然指的是齐州尚属大梁之时。 傅县令谦逊地笑,“泉城玫瑰做起花茶来工艺倒不繁复,贮藏与运输都不麻烦,只稀罕在城外只那么一块地能生出这个味道的花骨朵来,是以产量不高才显得尤为精奇。” 我点点头,“此物也算得上是‘王谢堂前燕’了,现竟飞到了我的茶碗里,说来还得多谢傅县令相赠。” 傅县令道,“若要谢,自然须得先谢殿下。” 我挑挑眉,“殿下?我家殿下?” “正是。”傅县令道,“此物是打今春起不必上贡的,岁初下官便已昭告全县,殿下体恤百姓,一切银税、物税皆减至往年的三成,凡种植官府指定之作物者,银税再减一成。” 我奓着胆子问,“整个河南道皆是如此?” 傅县令盯着我的脸看了会子,似是焕然了悟,“先生随殿下征战西北,自不知咱们河南道的事。倒也无甚可瞒诸先生,原河南道节度使高衢贪婪无度剥众害民,河南道的税赋甚重,上至刺史下及百姓,无不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却碍于他背后有位高权重之人做靠山,始终无可奈何。高衢也不只是真病还是称病,自去年腊月便不再露面,百姓饥寒交迫难过年关。好在元宵节未至时,梅将军便奉殿下之命率兵赶来齐州,缉拿了位高无为贻害一方的高衢,并传令至河南道各州,圣上已将河南道划给殿下作封地,各州府衙即日开仓放粮,务使河南道各州县家家有余粮,路路无饿殍。年后,殿下又下了减税惠民的恩旨,各州县酌情施行。” 疑点重重,或可说是……豁然开朗。原节度使高衢的恶行大约是真的,但年前的一味称病只怕不是自愿。先将老皇帝派驻于此的节度使一脚脚踩进泥土里,再在百姓最为困窘时一举歼灭高衢这个靶子,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先下旨放粮收揽民心,再有梅让或强或软地接手军队,河南道竟轻而易举地成了丞暄的囊中之物。事情能如此顺利,一则得益于事前计划周详,丞暄算无遗策,梅让办事得力;二则有赖于天时地利,出其不意,恩献帝事先毫不知情。这般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一道的巧宗儿,怕是不会再有第二回。 拥兵自重的武将自立为节度使,势力庞大的藩王擅自扩张封地,朝廷却鞭长莫及不敢妄动,只能窝窝囊囊地事后追认。这样的例子,前朝数不胜数;然则有一样,凡挑衅皇权之事频发之时,大多为朝纲动乱权力更迭之日。 此事绝不是丞暄此前说的“惹个不大不小的错处”,难道丞暄已和老皇帝撕破了脸,他要……造反?! 傅知尘既将此事说得如此直白,只怕整个河南道乃至大梁都知道丞暄南面称孤自立为王了,丞暄此时不老老实实回到河南道,岂不十分危险? 我对傅县令的话未置可否,像是头一次听,又像是早就知道,只接着他的话说,“各州县酌情施行……玫瑰花这样好的东西想必是奖励耕种的。” 说起农耕事宜,傅县令愈发滔滔不绝,“这是自然,早些年齐州战乱,许多大户人家都往北逃难去了,本地只剩下些穷苦农户和从外地一路讨饭讨到此处的。朝廷重新给农户分配土地后,虽说有恒产者有了恒心,眼界却不开阔,只爱种些全家人一年到头吃的穿的。若不是前些年朝廷征收各类贡品,只怕种玫瑰的早已将那几块地一块种小米、一块种地瓜、一块养禽畜了。” 我不自觉的点头,这傅县令果然不是个简单读书人,我虽尚听不明白他要讲些什么,却保证他到我幼时的太傅跟前去说这话必定要挨板子。思及此处,我不禁要赞许自个儿对太傅的了解,是以又为自己点了点头。 他见我频频点头,怕是会错了意,竟越说越兴奋,“是以今岁殿下虽不收玫瑰为贡品,下官仍旧奖励种植玫瑰、大葱、花椒等香料,和畜养毛驴、打捞甲鱼的农户,以求让农户们各司其长互通有无,万勿将百姓拘在各家的那几亩土地上。” 我有些疑惑,“这些东西虽好,终不能填饱肚子啊?” 这似乎正问到了他手里,“有些农户种不得这些,自然便要多种粮食蔬菜,除却自家人吃的和上交官府的,必然仍有富余的到菜市贩卖,得了钱便可买些诸如玫瑰的稀罕东西,日子岂不更有滋味?百姓们尝到了甜头,自会愈发努力劳作,收成好的还可到临县去买些瓜果甚至布匹;若仍有余钱,则可向县衙或是壮丁不足的人家买些土地,雇人耕种……长此以往,何愁泉城无富户?”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却仿佛听到太傅声如洪钟,“再打二十大板!” “这法子着实新鲜,然若遇灾年,种植粮食的农户或尚可果腹,却再无余粮到菜市贩售,那些只种玫瑰或花椒的农户当何以自给?” 傅县令答道,“齐州气候温和,物产丰饶且极少旱涝,这亦是为何当年宁国不肯放齐州归顺咱们大梁。纵当真逢苍天不开,县衙的粮仓亦能支撑三月,余下所需粮食亦可花银两从它处调拨。下官身为县令,纵将私宅质了,亦不会让种植稀罕作物的农户饿着,不会教他们寒心受罪,不会让泉城这套法令难以施行!” 若刘春水堪称大才,傅知尘便该称“怪才”,他方才说的这些,称之为惊世骇俗也不为过,却偏教人不得不信服。我的太傅怕是管不住他,纵孔夫子还活着,只怕也要让他气得复又躺回去。 我只得问他,“傅大人的这些惠民之策,殿下是如何说的?” 傅知尘抿着嘴角眼眶见红,“殿下当年只说,‘你的私宅才值多少银两,若有缺少,横竖有慕王府的府库给你兜着,不妨一试。’” 这口气,还真是只有那位金子做的慕王说得出来。我听得他说“当年”二字,心知二人相识大约是有故事,因又问道,“恕尹某冒昧,敢问大人在这泉城县履职几年了?殿下……曾亲至泉城?” 傅知尘道,“自我做了这泉城的父母官,倒不曾听说殿下驾到齐州。方才的策论原是四年前我在殿试考卷中所作,阅卷的大人谓我离经叛道,藐视圣上,将我的考卷呈到了次日早朝,请圣上将我流放边疆。我原已被押入大牢了,那试卷却几经周折到了殿下手上,苍天有眼祖宗庇佑,下官竟有幸得殿下赏识!殿下非但免了我的流徙之行,还替我请封为泉城县令,亲自示下道‘不妨一试’。殿下待下官……恩同再造。” 傅大人的眼泪不曾流出来,却已在眼眶子里转了百十来圈。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一丝一毫都不惊讶他这副将丞暄奉为神明的模样。古时不是有个叫妲己的狐妖爱吃人心么,我猜纵是这妲己到了丞暄面前,只怕也要掏出自个儿的心来给他吃。 我说了几句诸如“殿下有感于大人之诚,他日必加以重用”的客套话后,顺势说起另一桩事,“如此说来大人在泉城任职时日也不短了,尹某有件私事倒想向大人打听打听,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位傅大人,论才学是否能比过刘春水我尚不知,然为人处世的道行却比一根筋的的刘公子深多了。他深谙孔孟之道,却也善于变通;既懂得坚持原则,又不迂腐固执;倒也算可交可用。 傅县令热络道,“先生这是哪里话,弄花别馆的主人自是咱们泉城县的贵客。先生有事,下官义不容辞。” 我咧嘴笑道,“傅大人言重了,不过一点子私事,大人若方便,帮我随口问问便是,万不敢兴师动众。” 傅县令买我的账,自然看的是丞暄的面子,然那又如何呢?一则慕王殿下他老人家面子大,不借他的面子我还怕事办不成呢;再则我只要身处梁国便是他慕王府的人,他自个儿也说过,既是他府里人,不打他的旗号打谁的旗号?大爷我理直气壮的很,这话是他承诺给我的,纵要收回去,也得问过大爷我答不答应! 傅县令看着我,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几分,他颇小心地问,“恕下官冒昧,先生要问的……可是什么伤心事?” 我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却见斯文的傅县令竟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我仰头看看站在身后的玉碗儿,玉碗儿先是一怔,随即笑呵呵道,“呀,许是这茶太烫太浓了,竟把爷的眼圈熏红了,是我的不是了,爷晾晾再喝吧。” 这瞎话儿编的……明知是台阶我都有些下不来…… 不想才一想起丞暄,大爷我便红了眼眶,不知道的还道大爷我心中多记挂他呢,不过是想借一借他的光罢了。 我吹了吹温热的茶,笑道,“并非什么伤心事,只是跟大人打听一户人家罢了。大人可知十几年前泉城县城中有一户姓许的人家,应是住在涌雪泉附近的,人丁倒颇兴旺,只因那年齐州打仗便再无音信了。” 傅县令也没事儿人似的喝茶,双唇却在闻得“许家”二字时紧了一紧。听我说完,却微蹙着眉点点头道,“战乱中有许多富户迁离了齐州,户籍资料亦所剩无几,然若是大户人家,或许有些长者还记得。不知先生找这许家所为何事?” 他脸上虽未动声色,我却隐隐觉得他知道!他知道许家,却又因有所顾忌不愿直言,反旁敲侧击地来套我的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也将自己的眉头蹙起,抿抿嘴道,“唉,说来话便长了,实则此乃家母的遗愿。若许家还有后人,我有一样宝贝,须得亲自交还。” 傅知尘盯着我,几番欲言又止。我心中的疑影儿更见真切,他不仅知道许家的事,或许还认得许家的后人。 我倒不急在一时,只故作毫无察觉,“左右已过去十几年了,又经了战乱,纵有记载,只怕也要些时日才得查到。原为我一己私事,是不应兴师动众的,然到底是父母遗命,不敢怠慢,只好斗胆拜托大人了。” 自我提到许家一事,傅知尘便一直若有所思,他虽竭力遮掩,甚至故意与我闲聊了好一会子,却还是教我看出了些端倪。 他走后,我更是反复琢磨提及许家时,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愈发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初次提及许家时他便微露惊愕之色,可见不仅知道泉城许家,还对许家十分熟悉;他对自己所知避而不谈,却反来问我与许家的渊源,大抵是怕我是来寻仇,是以不由得遮掩袒护,可见许家或还有后人…… 傅知尘不是个胆小之人,何以许家之事令他如此谨小慎微,难道当年外祖家在泉城遭受的,不只战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第廿九回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中) 第廿九回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中) 自古以来,泉城就是这片大地上的一颗明珠,赞颂其美景的诗词数不胜数,最出名的当属那一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既朴素又生动,干干净净的八个字,将泉城的灵动鲜活之美描绘得淋漓尽致。 我对这一步一景的泉城却怀着一份难以名状的情感,或许因我早亡的母亲生于斯长于斯,又或许因它曾在我清晰的记忆中沦为敌国领土,更或许我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城里毫无希望地等待着一个已将我遗忘的人。 腊月里是能冻死人的天气,在涌雪泉边上枯坐半日难免受风,大爷我被冻得一个劲儿将脖子往衣领里缩,鼻涕亦是吸了又流流了再吸,那倒霉样子怕是与房檐下蹲着的乞丐无异。 玉碗儿递了块帕子与我,苦口婆心道,“爷,咱回吧,天都黑了,您与胡雀说的午时相见,他若能来早来了。” 我把鼻涕一股脑儿擤出来擦在帕子上,“再等等,左右等到月亮出来吧。” 玉碗儿丧气地坐在地上,“阴天了大爷,月亮今夜出不来!” 我白了他一眼,“那就等到爷鼻子里的鼻涕满了再走!” 玉碗儿将我手中的帕子夺过去,“大爷怎就不信呢?胡雀来不了了!您说说,自咱们在泉城住下,爷放出去的鸽子有一只有回信儿么,咱们收到过一星半点儿消息么?这地方屯着重兵,咱还指望着通什么消息。” 我虽仍旧坐着不肯走,心中却已明白玉碗儿说得不无道理。与我处心积虑排布了无数耳目的建京和原就鱼龙混杂方便行事的忠州不同,泉城是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铁皮城。 河南道是丞暄划地自立之处,齐州是河南道的治所,泉城又是毗邻大宁的边界,此处自然是梅让大军严防死守的重中之重。 胡雀是我留在建京的细作之中最得力的一个,那日我见过傅知尘就修书与他查探傅知尘的底细,不想却迟迟未曾收到回音。这才又让玉碗儿放出信鸽去,命他赶到泉城来相见,不想却还是见不到人。想必泉城之外并非如我所想的那般太平,夏梁怕是连表面上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 我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把城里听来的流言拼凑拼凑了。再不济,不是还有傅县令本人么,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他便是了。” 玉碗儿跳起来,拍打了拍打自个儿屁股上的灰尘,“那咱不等了?” 我撑着大腿站起身,将鼻涕帕子拿过来又擦了一回鼻子,方道,“嗯,鼻涕满了,走吧。” 才走出去几步,却见地上浮了一层淡淡的白,仰起头望着墨染的夜空,轻盈的雪瓣打着转落在我脸上,更有的落在眼睛里。 “这雪不小,我还道只在咱们上京能见到鸭毛似的雪呢,不想齐州也有。大爷,来,我扶着你,咱快些回吧,您身子弱,受不住。”玉碗儿唠叨罢,抬头看我,又是一叹,“爷怎么哭了?” 我瞪了瞪眼,“你还知道我是你爷,不是你家大小姐啊,怎么就哭了?那是雪化在我眼睛里了!” 玉碗儿耷拉着脑袋,“得了吧,我还不知道您么,今儿是什么日子,我都记得……” 我斜睨他一眼,“闭嘴!且不回别馆,先去趟县衙。” 玉碗儿苦着脸道,“我的爷,这都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县太爷又没请您,怎好此时过去?” 我拿出在上京时的无赖嘴脸,“管他呢,我去了他却将我赶出来不成?” 我一路走,玉碗儿一路劝,说话间已至县衙后门。 为我们开门的门房老头儿虽很是惊讶,却很快转惊为喜,热络地引我们往里去。“傅大人为人最是和善,这么大的雪,怎好让两位贵客在门外等候。两位随小老儿到偏厅来,喝碗热茶驱驱寒气。” 谁知偏厅还未到,却先与傅知尘撞了个正着。他莽莽撞撞地跟在一少年身后,喊道,“此事又不急在一时,你何苦雪夜里出门?天思,天思你走慢些!” 我定睛一看,那衣衫单薄的少年不正是初入泉城时拦下我马车的童子官么,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什么“文星”?他不是傅知尘的下属么,怎么倒让县太爷在身后追着跑? 门房老头儿见着傅知尘,喜道,“小的正要去寻大人呢,可巧就在院子里碰上了。弄花别馆的尹公子来了,小的先领贵客到偏厅喝茶。” 傅知尘还未开口,那少年却抢白道,“竟是尹先生,我原还想着去府上拜见呢,如今倒好了。还去什么偏厅,尹先生与我一同到书房来吧!庄叔,你命人在我那书房支上桌子,再烫两壶酒来!” 他倒好客,一连串吩咐下来,只门房老头儿一面应着一面便麻利地干活去了,我与傅知尘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照理说傅县令才是这县衙的主子,怎么他这小县丞使唤起人来竟是这般得心应手。傅知尘虽是他的头儿,两人顾盼之间却透露出关系匪浅,绝不只上下级这么简单。 我笑着看向傅知尘,傅县令似乎看穿我在疑惑些什么,面无表情道,“县衙事忙,各类文书事务皆要劳烦黄县丞,我索性准他在东厢房住下,以免日日晨起夜归,太过劳顿。” 原还以为这傅县令怪,如今看来与黄县丞比起来,他还算好的。 我不急着跟他去书房,反问,“黄大人认得我?” 黄县丞激动道,“何止认得……” 傅知尘却将他的话打断,“黄县丞近日为尹先生所托之事日日查阅旧籍,整理战前史料。” 傅知尘将许家之事告诉了黄县丞,难道他也知道许家? 交谈间,三人已在书房坐定。与前一回见面不同,傅知尘身子十分僵硬,周身仿佛护着戒备的铠甲。他坐得离黄县丞极近离我极远,恨不能将自个儿的铠甲也套在黄县丞身上似的。 我举着温热的酒杯,谓黄县丞道,“连日来黄大人为尹某所托之事费心了,无论结果如何,我敬大人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黄县丞看着文弱,喝酒却不含糊,笑呵呵地饮罢一杯,道,“尹先生客气了,我原就是个日日泡在书房里的性子。许家之事又是……” “许家之事又乃尹先生所托,我与黄县丞自当略尽绵力。”傅知尘说着起身为我二人添酒,仍是一脸的如临大敌。 我不去追问黄县丞被傅知尘拦下的那后半句话,只与黄县丞攀谈,“方才在院子里我听傅大人唤黄大人什么?天思?可是大人的字吗?” “正是!我年轻,尹先生只管随意些吧,成日里大人长大人短的,倒折煞小弟了。”黄天思满面春风,像一只守着五十斤胡萝卜的小兔子。 “黄大人少年英才,确实世间少有。我是丙戌年生的,过了年便二十了,不知大人贵庚?” 黄天思道,“我过年二十二,倒虚长你两岁。” 我颇感意外,无论从神态还是样貌,黄天思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想来岁月对他格外宽仁,竟不愿多添痕迹。 泉城特产的这涌雪泉酒不仅入口辛烈,酒劲也非等闲可比。两坛下肚,黄天思已与我称兄道弟,傅知尘虽仍旧板着脸不肯多说一个字,却也双颊绯红略显醉态。 实则我也有些醉了,然我今日原本就是求醉的,越醉越好,只怕不醉。 玉碗儿看着外头黑透了的天,几次小声劝我少喝些酒,早些回去。我却一回都没理,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着喝汤的碗要再去敬黄天思。 黄天思摸了半天才在桌上摸到自己的酒杯,见我手中的碗比他的大些,又将自己的酒杯放下,换了一碗蛋花汤。“尹兄用大碗,我怎能用小碗?!来,咱们都用大碗,干!” 蛋花入口,我才隐隐觉得有异,酒里怎的有一股鸡蛋的腥气? 不过黄天思似乎不嫌腥气,直道,“好酒,好酒。” 我趁着黄天思还未倒在桌上,问道,“天思兄近几日为小弟所托之事费心了,不知可有什么眉目了?许家……可还有后人?” 黄天思笑道,“许家之事何须再查,十几年前便灭门了,不过许家有后人,我便是许家的后人!”他脸上亮晶晶的,像洒了的酒,像流不尽的泪。 傅知尘扶着桌子站起身,双手拍在黄天思双肩上,厉声道,“天思!你喝醉了!许家是灭门之罪,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奋力推开傅知尘,他想是一日武也不曾练过的读书人,竟教我推得摔在身后的圆柱上。“什么灭门之罪?谁判的灭门之罪?教他来见大爷!” 大爷我扎好马步等着傅知尘还击,不想他却只慢慢坐回凳子上,举着酒杯对着我皮笑肉不笑,“纵知是谁判的又如何,先生还能为许家翻案不成?若不能翻案,先生说,许家怎能有后人,怎敢有后人?” 酒意上头,我揪住他的衣领问道,“你只消告诉我,竟是什么灭门的大罪?!” 黄天思在我身后喊,“尹兄快住手,快住手,许家之事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我回头看他,却被傅知尘一巴掌重重推在肩膀上,摔出去一丈远。 那文弱书生哪来的这般力气,再看傅知尘,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人,且是我的老熟人。 “尹子路?你胆敢再碰他一下试试?!”梅让小爷横眉立目的像条护主的大狼狗。 玉碗儿赶忙过来将我扶起,对着那大狼狗便要咬回去,我扯住他的衣服让他站住,又谓梅让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梅将军。你的主子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走到何处都像条护主的烈犬似的?你何不一口咬死我,看看这回你主子能奈你何?” “尹子路,你不必激我,待你被赶出慕王府,还不由我任意揉圆搓扁?今日我们暂不提旧账,只说说新仇,你在县衙殴打朝廷命官是何道理?”梅让的轮廓有几分像丞暄,他不必说话,只站在对面便已让我怒从中来,更何况还说了这许多惹恼我的话。 我冷笑,“我们喝酒划拳赏月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殴打他了?梅将军,现什么时辰了,你冒冒失失闯进县衙就为指证我殴打朝廷命官?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未卜先知的能耐!” 梅让看看傅知尘,傅知尘不着痕迹地将他推开,恭谨道,“将军,下官确实在与黄县丞、尹先生喝酒,并无争执。” 涌雪泉酒实在烈性,我已分辨不清是自个儿在走路还是玉碗儿在扶着我走路,只管晃到黄天思身边,勾住他的肩膀仰头问梅让,“大爷跟自个儿的兄弟喝酒,也需你梅将军点头?” 此话一出,傅知尘、黄天思俱是一惊,被我勾着的黄天思小声嘀咕,喝醉后的红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我,更像一只兔子了。“尹兄你,你都明白了?” 我歪着头朝他笑笑,“嘘,你的傅兄不是不准说么,那咱们就不说。不过,你应当叫我子路。” 不知可是我喝醉了酒眼花,梅让似乎也不大喜欢黄天思,他咬着牙望着我,像是终于憋不住话了似的,胸口颤得厉害。“尹子路,你还有心思在这喝酒?焉知殿下如今处境如何了?他为助在边界与俄羌军纠缠的宁军脱困,同意增援的宁军自冕州借道前往战区。如今宁军是士气大振,捷报频传了,未能保持中立的慕王殿下却何以自处?俄羌多少死士要行刺于他,可木拉塔的臣民可还会信服于他?这些或可放下不提,圣上处他又该如何交代?现圣上已将殿下革职,而殿下迟迟未交出兵符,只能手握重兵与朝廷対峙!” 我推开一左一右扶着我的玉碗儿和天思,缓缓走至梅让跟前,竭尽全力压住自己的声音,道,“你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 拿起酒杯,我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他是夜夜笙歌,还是孤枕难眠,我不知道。” 我仰头饮尽杯中酒,而后又斟满一杯,“他是春风得意,还是四面楚歌,我不知道。”酒入愁肠,泪珠迷眼。 我嫌小酒杯不过瘾,换了方才喝汤的碗,哆哆嗦嗦地倒满一碗,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今日是他的生辰,然他是热热闹闹地受人恭贺,还是仓仓皇皇地躲避刺客,我亦不知道。” 饮尽一大碗涌雪泉酒,我已被呛得泪流满面,“啪”地一声摔碎酒碗,我对着梅让怒目而视。“我将自己困在这座连只信鸽都飞不进来的孤城里,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 大约又是酒壮怂人胆,我明知打不过梅让,却还是恶狼一般扑向他,“你不是恨极了我么?你把我送到军中去啊,你把我送到他身边去啊!告诉我,他在哪儿,啊?!他在哪儿!” 梅让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甩开,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怪异。好在玉碗儿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还不至摔在地上。 玉碗儿劝道,“爷,咱回去吧。” 我推开玉碗儿,笑着问他,“回去?往何处去?回大宁吗?” “梅将军,你去告诉他,我不等他了,明日便回大宁。从今往后,我与他楚河汉界各守一边,尹子路是死是活,再不劳他慕王殿下操一分心!”脸上炙热而绝望的,是我的眼泪;喉咙中血腥而刺痛的,是我的呼吸。 只有停下对他的期待,这绝望和刺痛才能够消减。 然而思念的可怕之处,似乎正是连这份绝望和刺痛都难以割舍。 傅知尘在与梅让说着些什么,两个青年相对而立,一个静似沉江,一个艳比飞虹。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口中的血与眼中的泪已让我自顾不暇,双手捂住血与泪的源头,眼前尽是诡异的红色。 “大爷!” “尹先生!” “子路!” “尹子路!” 周遭似乎又乱作一团,我被七手八脚地搀扶着。他们吵嚷了许多不相干的,什么“我家大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与你不过!”什么“尹先生是殿下身边的人,万不能在泉城有丝毫闪失!”还有什么“他这样子倒像是急火攻心,将军可有法子解一解他的心结?” 半晌,我已不知自个儿是否尚在人世时,方听得梅让说了一句,“殿下两个月后到泉城,你若愿意等便等吧。” 混混沌沌之间,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他的那这句话。也不知是他当真说了,还是我已醉得神志不清痴心妄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第廿九回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下) 自在县衙丢了一回大脸后,梅让就以我心智紊乱为名,命人将弄花别馆看管起来了。实则那晚发生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事后任我反复向玉碗儿求证当晚之事,玉碗儿都避而不谈,想来是我丢人丢得太狠,这孩子怕说出来伤了我的脸面。 被梅让这般大张旗鼓的软禁,玉碗儿怕我心里不痛快,再生出别的毛病来。然我却高兴还来不及,一则以我的轻功,要溜出去并不困难;二则梅让不准我离开别馆,便说明那日他确实对我说了丞暄的行踪。二月丞暄便来了,这一切不是我的臆想。 冬日里昼短夜长,白天看看书说说话儿便过去了,一到了夜里却辗转反侧特别难熬。 前几日傅知尘与黄天思倒是时常来看我,天思与我说了许多许家的旧事。许家祖上原是在建京做官的,后来我外祖主张变法革新,得罪了朝中显贵,便解甲归田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汴州。谁知那起子手握重权的豪门士族仍不肯放过外祖,非要治他的罪;外祖提前得到消息,连夜带着家人外逃,躲到了当时尚属大宁的齐州。 一家人在齐州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散日子,倒也算是岁月静好。不想我娘出嫁后没几年,恩献帝便派兵攻打齐州,宁军节节败退,齐州很快成了梁国的地界。那时我娘早已不在人世,外祖当年在朝中的案子也已时过境迁。偏巧河南道节度使亦出自外祖当年得罪的士族之家,存心与许家为难,非逼着外祖贴告示,宣布与嫁给宁国大将军的女儿断绝关系。外祖心疼死去的女儿,抵死不从,致使当年变法旧案被一并翻出,外祖被数罪并罚,许家满门抄斩。 只有舅父未满十四岁的小儿子,因不曾登记在册,逃过一劫。扮作府上西席的儿子,保住一条性命,自此跟着西席先生姓黄。实则天思本名许文星,字天思。 大年越来越近,百姓们与在外行军打仗的将士们不同,将过年看得神圣且隆重。傅知尘与天思也日渐忙碌,顾不上来看我了。 腊月二十七那日,我命玉碗儿给别馆中的下人各派了十两银子,家在泉城的各赏些年货,准了他们半个月的假回去与家人团聚;老家路途遥远或是已没有家人的,便留在别馆一同过年。 转眼道了大年三十,因我与玉碗儿皆待下宽厚,别馆中倒是与寻常的大户人家一般热闹。除却子凌不在,这情景倒颇像往年在靖国公府过年时那般。 年轻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动静大得屋里都须得喊着说话。我被玉碗儿用皮毛毯子裹得像头熊,靠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望着窗外的积雪发呆。 “大爷,该喝药了。”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瞧着玉碗儿将手中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梨花炕几上,托盘里放着我喝的药与解苦的蜜饯。 我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却没动碟子中的蜜饯。 玉碗儿凑近我耳边问,“可是这阿胶枣不合胃口,不如我去给您换了红薯干来?” 我摇摇头,“别忙了,早习惯了,且就这样吧。” 玉碗儿低头叹气,半晌,又道,“鞭炮声太吵了些,大爷可要叫外头的孩子们去别的院放?” 我仍是摇头,“不吵,大过年的,自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吉利。饺子好了吗,都有什么馅的?” 玉碗儿道,“已包了几百个了,有白菜猪肉的、羊肉大葱的、韭菜鸡蛋虾仁的,还有鲅鱼的。韭菜不好克化,鲅鱼的又怕爷吃不惯,干脆白菜猪肉与羊肉大葱各来二十个?” 我笑道,“如今哪里还有那般胃口,只一样来十个便是,再来一碗饺子汤,去吩咐人帮我盛来吧。” 玉碗儿解释道,“泉城的风俗与咱们上京不同,此处是子时才吃饺子的,取岁岁交子之意。” 没错,天思也是这样说的。 我却佯装不知,“却是与上京不同,原还曾听过有些地方是寅时才吃的。我倒觉得还是咱们上京的习俗好,后晌晚饭时便吃了,留一半儿明日晨起再吃,更取年年有余之吉兆。” 玉碗儿见我蔫吧了数日,终于有些精神,脸上也添了些笑意,“泉城这风俗像是怕守岁的熬不到子时,才想出来的馋人法子。” 我也跟着笑,“也罢,咱们就入乡随俗吧,不急着让厨房开火了。我下午吃了些点心,原也不饿,今年的饺子便留待明年再吃吧。我也乏了,待会子便歇了。你身子壮,就替我守了这一岁吧,正好与外面那些孩子一块儿闹一闹。鞭炮别停,多放些,去一去今年的晦气。” 玉碗儿连声答应,只不放心我的身子,“这会子不吃,一直撑到明早,可会饿着?” 我好笑道,“若饿醒了,我自会起来找饺子吃;若没醒,睡梦里哪里还管饿不饿的。” 玉碗儿笑着称是,又嘱咐了我几句饿了渴了务必要唤他云云才出去了。 待他走远,我才松了一口气。旁人被软禁,若想溜出去一遭,皆只需躲过门外的守卫即可,偏我须得先过这第一关。亏得今日鞭炮声响震天,否则玉碗儿的内功轻易便能发现我使轻功溜出去,届时只怕他连哭带劝要哭出一首新的词牌调子来。 我并非要任性逞强,硬要雪夜赏景,更无离开泉城泄露丞暄行踪之意,只是心里闷得发慌,想要……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 或许这样的执着毫无意义,可正是这份“毫无意义”,铸成了一层牢不可破的铠甲,包裹着“忠”与“爱”暗无天日的夹缝中滋生出的坚持与妄念。纵有朝一日红莲业火袭来,焚尽所有罪孽,亦能保全尹子路昔日无望之爱苟存世间。 自打丞暄生辰那夜在县衙与梅让大闹了一回后,我虽镇日在别馆中全心全意地将养着,身体却到底恢复不到从前一般了。又兼积雪深厚,地面湿滑,施展轻功愈发困难,只不过从别馆往城门的方向跑了两条街,便已累得气喘如狗。坐下歇了好一会子,才得以继续前行,如此这般走走停停,及至月上天心,才来到城墙脚下。 大约是年三十夜的缘故,我瞧着城门楼子上把守的人并不多,戒备亦不必平日森严。因在不远处多歇了一阵子,卯足了气力,一口气飞跃上城门楼子的楼顶。 虽不知丞暄现身在何处,此处,都应是整个泉城离他最近的地方。 若丞暄仍在忠州,这个大年夜应是极热闹的,忠州原就是多重文化交汇之处,忠州府又是他管辖的地界儿。以他的性子,必是要吹拉弹唱,歌舞达旦,极尽奢华靡丽之能事。 若他在行军途中,过年大约会像去年我们同在去忠州的路上时一般,一帮糙老爷们儿在营地里点着篝火、吃着鹿肉、喝着烈酒,醒时唱着“好男儿当从军”,醉时哭着思念老母丑妻爱儿。 若他已回到建京,这个年怕是不会太好过。依梅让说的那些话,恩献帝正不满他私自放宁军入境借道,而他又不肯交出兵权,一个不慎怕是就要上演“清君侧”与“剿反贼”……他还是不要回建京的好。 总之,不管他在何处,都不会记得还有个尹子路在这座孤立无援的小县城里等他便是了。 飞雪纷乱,一片片地覆在人心上,再热的心到了也凉了、硬了、冻成一个冰疙瘩了。 我用狐裘大氅将自己裹成一团,寻思着待过了子时便回去,免得玉碗儿后半夜到屋里看我却发现我不在。然这打更的怎的还不出来报子时,难道三十夜他们也歇着了?这一点梁国却比不上我们大宁了,过去在上京过年时,巡逻的、打更的皆不休沐的,决不让城中百姓因过年有半分不便。 我正得意着,却听得下头有动静,像是有人到城门上来了。莫不是后半夜的守卫来与前半夜的守卫换防?我伏低身子近乎趴在房顶上,小心听着廊下人的对话。 一众守卫道,“参见将军!给将军拜年!” 一孤高傲慢的声音道,“都起来吧,诸位将士寒夜当值辛苦了,过会子换了防都去屋里喝碗烫的热酒吧。只是这守城的差事,是从不分年节的,凭他是大年夜还是中秋节,守卫皆只有严没有松的,你等可听清了?” 竟是梅让来了。 梅让训诫罢,众人齐声道,“禀将军,听清了。” 梅让又道,“我等在边关餐风露宿,在沙场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 众人道,“大梁昌盛,家人平安!” 梅让似乎尚算满意,“不错,只有将士们守住这一座座城池,挺过这一个个寒夜,家中的亲人们方得过个太平年,我大梁才能升平长盛年复一年!” 想不到梅让那张比大姑娘还细嫩的面皮下,倒生了一颗热血沸腾豪气干云的心。 夜越深风越大了,我冷得连打了几个寒颤,忙将身上的狐裘大氅紧了紧。不想梅大姑娘的内功不次,耳力也好,这般细微的动静都被他察觉……我正琢磨着待会子被他发现后该如何逃脱,却听得一朵烟花当空炸裂开来。 仰起头,只见那烟花像是天宫中缤纷的垂柳,瞬息间就窜出了细长的枝芽。随即,一朵朵烟花像是得了讯号般,接连不断频频绽放。一时间,天上像开了百花节,各式仙葩奇朵争相绽放。 梅大姑娘大约亦被夜空中奇幻的景象吸引了心思,竟一时忘了方才房顶上的异动。此时却听得有一守卫高声报告,“将军,有几个人骑马朝城门来了!” 梅让“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极目眺去,那几人已离得颇近,为首那人身姿单薄却气度雍容,倒有几分像丞暄。呵,我不禁苦笑,堂堂上京恶霸尹大爷这是怎么了,仿佛全天下人皆像他似的,莫非已疯魔了? 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时,那几人已到城门前。瞬时间,我身边的一切都停止了动静——原本呼啸而过的风雪凭空消失,原本浮翠流丹的烟花黯然失色,眼前画面中存在的一切都成为背景。 除了的那个人。 太多次的幻觉与失望让我变得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面容比积雪还要白亮的玉人披着银狐皮披风,傲然跨在栗黑色高头大马上,点墨般的双眸灿若明星……不正是那个教人把心揉碎了又拼好的夏丞暄?! “丞暄!丞暄!丞暄!”顾不上自己是偷偷躲在此处的,我疯魔了一般从房顶冲到墙头,声嘶力竭地唤着那人的名字。我死死的扣住城墙头,指尖几欲戳进砖石里,唯恐随后便从梦境中满头大汗的醒来,听得玉碗儿与我说,“大爷又做噩梦了。” 毕竟这样的事,几乎每一夜都在发生。 借着雪光与月光,我看见那人亦仰起头望向我。湿热的视线渐渐迷蒙,只得见他如深潭一般的双目星光闪闪。两人隔着数十丈高的城墙四目相对,绝望与希望在我的脑海中浴血厮杀,我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遗忘了所有字眼,除了你的的名字,丞暄。 我不知自己喊了多少声,喊得有多响亮,只记得梅让拽着我的后脖领子问我他娘的为何会在此处时,我的喉咙已发不出声音。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梅让探着身子向城门楼下望了一眼,狠狠将我甩给两个小兵,便急匆匆下楼了。 城门边上皆有小门,年三十的雪夜,若是旁人来了,顶不济开个小门放进来,已是天大的恩典了;然如今丞暄既是这河南道的天王老子,梅让自是须得大开城门,亲自接驾。 可是开城门需要的工夫不短,若是……若是待他打开城门,天便亮了、我便醒了,岂不连在梦中都不得执手相看? 一左一右架着我的那两小兵虽有些蛮力,功夫却不精,我三两下甩开左右,翻身立在了城墙头上。转身看着身后的影子,瘦的与墙头上插的军旗差不多粗细。 看守我的两个小兵很有眼色,知我是个不能放亦不能杀的,眼瞧着我只一只脚尖点在墙头上,吓得不敢离开更不敢上前。 我原以为丞暄是看不见的,不想他竟看穿我的心思,急急唤道,“芳满,不要!” 话音未落,我已从城墙头飞身而下,夜风顷刻卷着飞雪呼呼号号地扑面而来。拍打在眉眼间的雪花,似乎将我的睫毛都冻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起身时广安便解下身上的披风抛到半空,纵是那般厚实的衣料,在广安惊人的内力下竟也猎猎作响着抖动舒展。最后那披风竟如一块地毯般在我脚下铺将开来,使我得以点足借力空翻,稳稳落在丞暄马前。 虽则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千遍万遍,真正重逢时,心中藏了许久的那些话却又说不出了。 马儿踢了踢脚,地上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我仰起头看着他,月光下,熟悉的眉眼顷刻回到我已被抽空的记忆里。几度开口,我才勉强发出声音,“你的眼睛好些了?” 他望望高耸的城墙,又看看安然无恙的我,面色是惊魂甫定的惨白,“我竟不知你的轻功这般好。” 眼眶中的泪越积越多,我原打算挤出一个浅笑,不想却挤出一脸老泪纵横。“你却是来泉城考验我的轻功不成?” 他仰头望着被烟花簇拥着的一弯残月,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我以为你早回宁国了。” 我二人都不再开口,广安下马向我行礼,打破了眼下尴尬却又难得的宁静,“主子,殿下为了赶路,数日不曾睡过一个整觉了。” 我吸吸没出息的鼻涕,双手握住丞暄的手,果然冷得像我们上京腊月里房沿上结得冰锥子一般。 “走吧,到弄花别馆去,我那屋的暖炕烧得可热乎了。这会子饺子约摸已煮好了,让玉碗儿给你盛一碗饺子汤热热的喝下去,暖暖和和地睡一觉,明日一早便彻彻底底地暖过来了。”我转过身,将他的双手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往城门走,生怕他拒绝我,说要去旁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第卅回饮鸩如饴聚散难,南柯梦醒红尘叹(上) 话说我在泉城县的城门外好容易逮着了丞暄,自是死也不肯撒手的。丞暄两手都被我抓着,走起路来却不大稳便。我等原本站得离城门不远,这条路却似乎走了很长的工夫,长得我一刻比一刻紧张,把他的手抓得一刻比一刻紧。 我原就一脑门子的汗,偏梅让又在此时从城门正门一本正经地迎面走出来。我顾及丞暄的身份与脸面,不情不愿地放开手,只学着摆出广安最爱做的那个梗着脖子的仪态,不拿正眼瞧梅让。 但凡他说出一句不让丞暄跟我走的话,大爷便与他拼命。 不过这一回,我这学徒显然只学了个皮毛,比广安祖师爷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待梅让撩开膝前的盔甲行礼,广安便先一步行至梅让跟前,轻声道,“将军,殿下的意思是,此番夜入泉城乃是秘密之行,不宜声张。将军关门回营吧,殿下自有去处。” 一番话把他打算说的话与预备磕的头一并憋回去了,梅将军不满意的眼风依次扫过广安、丞暄、我,最终复又回到广安脸上,问他,“难不成住在这居心叵测的番邦人处?” 我忍不住斜睨着梅让嗤笑道,“居心叵测的番邦人现所居之处被你梅将军的兵围得如铁桶一般,只怕比梅家军的营帐尚妥当些。” 梅让对我更是无一分好脸色,他咬着一口整齐的瓷白牙,像恨不能将我的骨头嚼成渣似的,“奸佞惑主的小人!” 梅让虽是一名武将,肚子里装的贬斥人的酸词儿却不少,每回见了我都得扣几顶帽子。他前一句说我是居心叵测的番邦人,后一句又说我是奸佞惑主的小人,很久以前还曾说我是丞暄的入幕之宾。若整合整合,我大约是一个居心叵测地想着奸佞惑主,是以做了入幕之宾的番邦小人! 我将这话前前后后咂摸了一遍,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遂认真地点点头,谓梅让道,“梅将军火眼金睛,天纵英明,竟评价得分毫不差;但你挡着路了,可否往边上让让,我们要入城了。” 梅让瞪着一双要吃人的桃花眼,俊脸儿映着天上的烟花,红得快要滴血。他的面皮这么薄,大爷我真有些担心他的血管在面皮底下爆开。 已红成一朵腊梅的梅让仍不挪步,我心道是个好时机,遂上前一步愈发轻佻道,“梅将军若再不移步,我这做了入幕之宾的番邦小人,可免不了要当着你的面居心叵测地奸佞惑主了。” 他果然一点也受不得激,当即着恼,右手一记鹰爪便向我的脖子招呼过来。好在广安一直盯着,梅让擒住我的同时,广安也及时扣住他的手腕;只要广安不松手,梅让的手腕就用不上力。 丞暄虽不曾开口,我与梅让却都明白他的意思,广安正是丞暄的左右手,广安护着我,便是丞暄还在乎我。 想到这一层,方才冻住的睫毛竟迎着一股湿热的暖意渐渐消融,将我体内沉积多日的寒冷一丝一丝地抽拔出去。 梅让望了望我身后,要吃人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怯意,他不情愿地松开手,而后自广安手中挣脱。 沉默了许久的丞暄终于自我身后传来声音,“梅让,本王爱重你是因为你素来知道轻重,你该知道,在我这,什么事、什么人……是禁区。” 梅让像个正值舞勺之年的倔强小子,口里虽低声应承着,脸上却写满不服气。 然而梅小爷是心服或口服皆与我无关,重要的是丞暄终于再度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终于有了回过头看着他的勇气。 我看着他平静却泛着笑意的脸,头一回觉得,“恃宠而骄”是这般美好的一桩事。 丞暄此番离开军队独往泉城是个极机密的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随行的几个护卫皆随着梅让去了军营,只广安与我们一同回到弄花别馆。 走时既不曾知会玉碗儿,回时自然也不宜大张旗鼓。 广安在院外寻了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掩护我与丞暄翻墙进去,亏得别馆中的下人大半已吃完饺子回房就寝,从院外到正房再到我的卧房,我等进来得还算顺利。 进了屋,广安边为丞暄更衣边嘟囔,“殿下回自家别馆,怎反倒要背着人……” 我谓广安道,“康叔认得你,你自去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便是,只说……只说是来给我拜年的。”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难得一笑,端起茶杯笑着谓广安道,“还不快谢恩,这正是你主子疼你,他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岂不是替你向本王讨了个红包。” 迟钝方正如广安,也听出这话中的狎昵,与我拜年,却要丞暄给红包…… 我没工夫与他含羞带怯地说这些,只截下他手中的茶杯,道,“这个早凉了,喝不得。你快些更了衣去炕上歪着,我到厨房去拿些饺子来。” 又谓广安道,“你饭量大,我怕是带不回那么多,好在你功夫好,纵是潜入厨房偷吃个百八十个,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 广安的嘴角抽了抽,“卑职伺候殿下歇下后便来给主子……拜年!” 我忍着笑出了屋,掀开棉布帘才迈出一步,便与玉碗儿撞了个正着。我微愕道,“玉碗儿?你怎么来了,还没歇下?” 玉碗儿不答反问,“爷这是要出去?子时三刻了……” 我愣了愣,竟一时不知该怎么编这个瞎话。好在谎话说了十几年,腹中好歹存了些经验,深谙瞎话定要真假掺着说的道理,是以认真点头道,“嗯,我睡到半夜里竟忽觉饥肠辘辘,梦里像是往城门那头跑了个来回那么累,因琢磨着去厨房寻么些吃食。” 玉碗儿摸摸我的衣服,意味深长道,“爷梦里可是穿着这身衣裳去的,摸着冰手,可要脱下来让玉碗儿给你烤烤?” “我……”我竟教这小子堵的说不出话来,“不必了,你去给我盛些饺子与饺子汤来是正经。” 这小子今日不知怎么了,精得像猴儿似的,他转着眼珠子问我,“爷要多大分量?白菜猪肉与羊肉大葱各十个怕是不够了吧?” 我背着手故作认真地吩咐,“这会子胃口好,自是不够了,白菜猪肉与羊肉大葱各来二十个,韭菜鸡蛋虾仁与鲅鱼的各来十个吧。” 玉碗儿的眼珠子转得更厉害了,这小兔崽子皱着眉狐疑道,“爷做了个梦起来不仅胃口开了,精神也好了不知多少,竟是梦见了什么好事?梦里……可带了什么人回来?” 我一惊,不禁挪了一步挡住门口,“小兔崽子胡说什么,还不快去!” 玉碗儿拔高了声调,“爷,玉碗儿您就别瞒了,我都听到方才有两人的脚步声了。” 我,“……” “不是玉碗儿唠叨啊爷,您不是一心等着殿下么,怎么还往屋里藏人呢?那里面是谁啊,天思少爷吗?我说大爷啊,您心里不痛快玉碗儿知道,可也别拿这法子排解啊……” 我真是百口莫辩,“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身后的棉布帘子动了动,广安面色尴尬地走出来,“咳咳,是我。方才是我陪主子回来的,我赶来给主子拜年,因过了子时不想惊扰各位,这才不曾走正门。” 玉碗儿看见广安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了然笑容,“竟是广安大人啊。” 我推了玉碗儿一下子,“得了得了,既已清楚了,快些去盛饺子吧。” 玉碗儿朝我笑得贼性又喜庆,“以广安大人的轻功,玉碗儿是听不见脚步的,难怪我只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他踮着脚朝房里偷瞄了两眼,“不过广安大人来了,我也就知道大爷房里是谁了。” “院里还有间干净的卧房,广安大人随我来吧,待会儿我便吩咐小厮把饺子给您送房里去。大爷也快回屋吧,玉碗儿这便将饺子给您送来。”玉碗儿的嘴角已咧到了耳根子,这么大的风雪可会把他的牙床子给冻住,大爷我很是担心。 回到房内,丞暄已换了寝衣靠在炕上。他从我一进屋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竟将我的老脸看红了。 我用热水给他重新泡了茶,端到他面前,“眼下只有这些粗茶,你怕是喝不惯,且凑合着喝一些,只当是润润嗓子驱驱寒气吧,明日我让玉碗儿找管家要些好的来。” 他试了试温度,慢慢地将一整碗都喝下去了。我欲起身再给他倒一碗,他却拉着我摇了摇头,将我的手从指尖到手腕来来回回捏了几遍,才抬起头来谓我道,“大约是命中有此一见。” 我问他,“堂堂慕王殿下,还信命不成?” 他歪着头看我,“为何不信?我信命,却也知命运不公。” 我抬手抚摸他的脸,拇指指腹掠过他黑色蝶翼一般的睫毛。“眼睛好些了?” 他低下头,神色犹豫。 我闭上眼睛,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两人呼吸的热意相互交换,“丞暄,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的眼睛。” 他道,“大夫换了方子,眼睛的事暂时不必担心了。” “这方子毒性大么?眼睛无碍了,可会有什么旁的害处……” 他温和地打断我,“眼下不是能瞻前顾后的光景,熬过这一向再议也不迟。你记挂我,我很知足。” 今夜的丞暄与平时不同,温柔中藏着欲言又止,明明是重逢时分,他的每一个眼神却都像是在与我道别。 “大爷,饺子来喽~!”玉碗儿在门外喊。 “饺子来了,你略等等,我出去拿。”我放开丞暄,疾走着出去拿饺子。 玉碗儿依旧是那副龟公脸,笑得有牙没眼,“爷,屋里炕烧得够不够暖和,热水还多么,俩人喝可会不够?” 我翻着白眼接过温盘,“看你爷的戏就这么有乐子么?赶紧回去睡觉,再多一句嘴,仔细广安大人帮你缝上!” 如今慕阎王虽已不再骇人,他座下的广安判官却威名犹在。玉碗儿眼珠子转了一转,大约估算了一番广安将他嘴巴缝上的意愿以及可能,匆匆说了一句,“饺子汤在最下头一层,大爷也早些休息!” 便脚底生风地跑了。 打发走这小子,丞暄竟也已睡着了。他卷着颇具泉城特色的染花锦被,半躺在炕上打着轻鼾,鬼斧天工的睡颜在这凡尘俗世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将软枕垫在他头下,尽量轻手轻脚地将他慢慢儿放平,又盖好被子。而后吹熄了快要烧到尽头的红烛,借着被木窗上雕刻的花纹裁剪过的月光掀开一个被脚,手脚麻利地钻进被窝,小心却坚决地贴在丞暄的肩头,揽住他的腰身。 就如同我们曾在一起的每一夜一般,就如同我们每一夜都在一起一般。 愈是熟睡的夜愈是让人觉得短暂,我自以为不过是被枕边人的一个翻身吵醒,没想到日头早已照得人睁不开眼。 丞暄似乎亦尚在迷蒙中,我爬到他身上,像加了一层被子似的将他盖住。这般迷迷糊糊的丞暄并不多见,我瞅准时机,对着他薄薄的的嘴唇便是一口。 桃花色的唇瓣上立时闪耀着水泽。 如此良辰美景的好时机,他非但不曾回吻我,还着实没有情趣地问了一句,“天思少爷是谁?” “天,天思?他是泉城县的县丞啊,你选的那好县令傅知尘的下属。”玉碗儿这小王八蛋,若不是他昨晚在外头乱嚎,丞暄哪会知道天思的事。 “也是能在夜里出入你卧房的人?”丞暄挑眉垂眼,丝毫不掩饰自个儿的不悦。 日理万机的慕王殿下记性忒好,竟还记得这细枝末节的小事。 我笑着哄他,“我何曾有什么卧房?我的卧房还不就是你的寝殿,慕王殿下的寝殿有哪个敢靠近,随意出入的还不是只你一人?再则,你能随意出入的何止我的卧房?”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脸颊亦染上了绯红的笑意,他双臂撑起上半身,两人的胸膛贴得更紧。两人鼻尖顶着鼻尖,他轻声问我,“我还能随意出入你的何处?” 我在他耳边说出了他想听到的答案。 蛰伏的猛兽受到了鼓励,丞暄立时翻过身将我压在身下,粗重的呼吸与炙热的渴望都淹没在排山倒海的亲吻里。那人的每一下亲吻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疼痛与甜蜜,似乎想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骨髓、刻入灵魂。 干柴与烈火久别重逢,我又因着忠州之事深觉有愧于他,更是放下身段只由着他折腾。一个下午下来,床褥已尽数被汗浸湿,好在火炕烧得热,倒不至着凉。 丞暄小心翼翼地用被子将我裹起来,生怕我吹着一丁点儿风。我趴在炕头上一动也不能动了,却还不忘问他,“丞暄……” 他侧着身子,屈起手臂撑着头看向我,柔声答应,“嗯?” “你……可原谅我了?” 原本我耳畔全是自个儿“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然而在等待他答案的这并不算长的工夫里,周遭却安静得像是被神仙使法术定住了一般。 他理着我耳际被汗水打湿的鬓发,颇随意地道,“不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第卅回饮鸩如饴聚散难,南柯梦醒红尘叹(下) “那你……”我急得撑着身子欲起身,他却按着后背拦住了我。 “听我说完。”他继续梳理着我那湿了大半已结成缕的头发,“芳满,我想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原谅你,却终究做不到。可那些理由让我明白了一桩事,我无法原谅你,更无法失去你。” 丞暄的眼神中,是他惯有的怅然。他理好我的头发,将我连人带被子地抱在怀中,像是在低吟,更像是在叹气,“与其耽于责怪你害我险些失去,不如珍之、惜之,好好度过你在我身边的每一时、每一日。这些远比了解、确定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我恢复了些气力,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丞暄,我是当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会说出这番话来?”莫说我这凡夫俗子,纵天上的神仙从大梁顶上路过瞧见了他,只怕也得丢一半的仙元。 丞暄却并不与我分辩这些,只笑着与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把玉碗儿与广安唤来,陪你我一同吃餐团圆饭吧。” “你不是秘密来的,不便让旁人知道么?” 他道,“原是打算从西北道一路打到河南道的,现形势变了,索性坐镇齐州,随机应变。” “你有什么打算?” 他像是料到我会这般问似的,心不在焉道,“日后再说吧。” 团圆饭张罗得很快,除了昨日包的饺子,还有咸鱼干、酱猪耳、酱牛肉、肉皮冻等各式小菜以及在火上熬了大半日的鱼汤,酒是烫好的糯米酒,爽口又不上头。玉碗儿见了丞暄亦很高兴,讨喜的吉利话儿说个没完。 丞暄竟也吃他这一套,让这浑猴儿逗笑了好几回。他掏出两个金丝绣线镶边的红色锦袋,分别赐给广安与玉碗儿。 玉碗儿掂了掂锦袋,听见里头金叶子相互碰撞的动静,嘴咧得他娘都快认不出他了。连万年都如旁人欠了他二百吊一般的广安大人,都乐呵呵磕头谢恩,仿佛终于有人一下子还了他四百吊。 我看着和乐融融的主仆三人,这才注意到房里早已布置得一片喜庆之色——窗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房门里外都倒着贴了“福”字,桌上的油灯皆照着红色的灯笼罩……只是我此前俱都视而不见而已。 他们说笑的工夫,我起身为丞暄盛了一碗鱼汤,“你几日都在赶路,不曾好好用膳,且别喝酒吃菜,先喝碗鱼汤垫一垫肚子。” 玉碗儿道,“大爷年前身子不爽,也不知在炕上歪了多少时日了,果然殿下是天降的福星神仙转世,您一来,我们大爷什么病都没了。” 丞暄笑着喝下鱼汤,摇头道,“你这个玉碗儿不得了,这张嘴,比广顺还会说。” 我在丞暄旁边坐下,“他会说,还不全赖我教得好?徒弟都领了分量十足的红包,怎能不赏师父?” 丞暄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放下汤碗,道,“原想着晚些时候给你的,你既问了……广安,去呈上来吧。” “是。”广安说着,躬身退出去。 广安端着一托盘进门时,我心中松了一口气,见那盘子竟亦应景地以一块红布蒙着,不由打趣道,“这是什么?竟是慕王府的府库钥匙不成?” 广安行至丞暄身侧,丞暄站起身,亲手将红布揭开,里面竟是一块令牌。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拿过那令牌前后翻看了一番,问道,“这是……出入河南道的令牌?” 丞暄点点头。 “哦。”我坐回凳子上,看也不看那令牌一眼,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给丞暄夹饺子。“收回去吧,我不要。” 说罢,又夹着饺子送到丞暄嘴边,“已不烫了,尝一个吧。此处的饺子又放醋又放蒜的,怕你吃不惯。” 广安偷瞥了丞暄一眼,等他的眼色,丞暄却也不再提令牌之事,只一门心思吃饺子。吃完还赞了一句,“味道不错。” 我颇感惊讶,“你鲜少赞什么东西可口的,我倒要尝尝竟是什么样的绝色。” 丞暄一怔,随即道,“不过是前阵子换了药方之故……” 我不曾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原本喜庆的氛围瞬时冷下来,我亦意兴阑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也让人提不起胃口,我索性放下筷子,直视丞暄,“方才我问你有何打算,你说‘日后再说’,实则是待我走后你自有安排吧。” 他脸上亦全然没了笑意,“不错。” “你与我说的那番话,难道不是你已改变主意的意思?这便是你所谓的珍之惜之?!丞暄,我为何非走不可?” 丞暄探着身子靠近我的脸,“芳满,你该知道我如今是何种处境,腹背受敌之时,我不能留有一丝破绽。” 我不甘,“我是你的破绽?” 他安慰,“你是我的牵挂。” 我反驳,“既如此,若要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不更该带上你的牵挂?” 他解释,“那会让牵挂成为牵绊,芳满,殊死之战,唯有你周全无忧,我才能放手一搏。” 我质疑,“可是你从在忠州时便要赶我走了,如今想通了却还是要赶我走,皆因牵挂于我?” 他摇头,“我从前并不知这便是牵挂。我奔袭千里,一边觉得你必定已经离开泉城回到大宁了,一边固执地马不停蹄赶到泉城见你,才知何为牵挂。” 我急得双手扣住他的双臂,“你既有此心,竟不知我亦是同样的心境吗?!” 我恨不能从他那漠然的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殊死之战,你满心想着护我周全,却不知我亦决意誓死追随么?!” “誓死?”这二字似乎触动了丞暄的心弦,漂亮的双燕眉委屈地蹙起,他的眼窝深深陷下去,“芳满,你只有一条命,如何能为曜日凛而生又为我而死呢?”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并非为曜日凛而生!” “可你的命是宁国的,你要留着这条命效忠你的大宁!”丞暄几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我极少见他动这般大的肝火。 我仰头看着他,放缓自个儿的声音以图让他也平静些,“丞暄,我不会背叛大宁,可这跟我追随你并不冲突。人生总有取舍,与你分开的这些日子我仔仔细细想过了,我已浑了快二十年,怕是改不了的了,浮名利禄不过过眼烟云,尹家的一切自有我弟弟子凌去承袭。而我,做个富贵散人便罢了。” 丞暄的眉头还是不曾舒展,想是不信我说的。我抓着他的手贴在自个儿心口,又道,“过了年我便修书与凛,把来梁国时他给我的一切都交还与他,从此不问朝中事。” 丞暄冷静了些,“芳满,别再骗自己了。一片大地上只容得下一个皇权,普天之下也只能有一个天子,梁与宁,总有一个要称臣。世人皆生性贪婪,梁国与宁国有千里相邻,无论丰收还是灾患,任何微末的不均皆会成为掠夺和厮杀的理由。一旦我与曜日凛开战,你当何以自处?” 我的心渐渐凉下去,手指着广安端着的那块东西问他,“你便是料定了这些,才要用那块东西送我走的么?” 丞暄正身昂首,“恰恰相反,我正因料定两国前景堪忧,才送你那块令牌,希望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能够回来。” 我哂笑,“连你都想不通的事,我如何会有答案?” “我想不通是因我并非尹子路,不能设身处地;而你,想通一件事或许靠得并非博学多才,而是情之所至。”他说这些话时,并不曾看着我。若是那双眼睛死死地将我盯住,我只怕自己会像失了魂一般,做出违背本意的决定。 虽然不得不承认丞暄说得自有其道理,我却还是使出缓兵之计,“那便让我留在你身边直到想通为止,若此间你的得失与大宁的利弊又有冲突,我自会回到大宁。你可信我?” 丞暄答得很快,“我自然信你。”说罢,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可是,你不担心你的兄弟吗?” “子凌?”我坦然道,“他生平最大的志向便是留在凛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由他继承家业效忠我大宁的圣上,倒正合了他的意。我们各自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倒也算是各相安好。” “呵。” 我分明听得丞暄笑了一声,抬头看他,脸上却并无笑意。 “你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兄弟,还是太过信赖曜日凛呢?” 丞暄清冷的声音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令人恐惧的预感伴着酥麻爬上我的脸。心像是被谁狠狠攥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我怀着一丝侥幸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丞暄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将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中,认真而温柔地看着我,斟词酌句道,“或许今日并非最好的时机,我却怕再不说便会忍不住永远瞒下去……芳满,你坚强些听我说,你兄弟尹子凌他……” “你别说!”我脱口打断了他,“别说出来,我不想听,你不过是为赶我走信口胡诌而已。” 丞暄冰冷的手捧着我的脸,他的眼神看似冷漠,却让我看到一种来自灵魂的坚韧与坚定。“芳满,这件事你必须知道,尹子凌已经死了,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推开他哭吼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早已知道了对不对?对不对?!” “我亦是离开雍州后才知晓此事的,你在忠州时身子始终不好,我忧心你忧思过甚,一直不敢告诉你。” 眼下不是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他,“他如何走的?” “大约是胡杨林的那场逃杀。” 想到那片子凌奋战挣扎过的胡杨林,我只觉得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染上了他的血色,金色的树林已在我的眼前翻涌成一片血海。 明明已将眼睛揉得痛到麻木,还是感觉到滚烫的泪在眼中灼烧起来。 “他走时……可有受苦?”哽咽的声音支离破碎,也不知丞暄能否听得明白。 “我并不知情,大约……去得很快吧。”丞暄语带安慰。 我喃喃道,“他竟已走了那么久了,难怪我总是梦到他。” 丞暄将我揽进怀中,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后背,“其实你早已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敢往那回事上想。世间的事原也如此,不说破不伤心。此前百般猜测时积下的难受,只怕都要在得知真相这一朝决堤。” 我从他怀里挣脱,只问他,“至亲之人惨死岁余,我竟一直蒙在鼓里。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丞暄深深地望着我,“已在宁国风光大葬。” “你是如何得知他死讯的?” 他看着我,毫不辩解地沉默着,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 “害他的人是谁,俄羌人?” 他仍旧一言不发。 我忍不住站起身,竭力隐藏自己的失望,“你连这些都不能告诉我么?我连为自己的弟弟报仇都不成么?” 他思忖片刻,终是仰着头谓我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的人做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丞暄为何认定我不能追随于他——我们终究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爱太容易,信任却太难。 爱不过是一根线,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他,只要两人各牵住一头便紧密相连;信任却是一张网,由千丝万缕织成,哪怕有一处破了个洞,一切便都成了一场空。 读书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庄稼汉说“甘蔗没有两头甜”,我和丞暄亦是如此。 丞暄想要皇权,想要大梁的万里江山,甚至想要我所不能想象的更多东西,而尹子路与这些比起来还是轻了那么一些。他自个儿也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无可奈何”,只有权衡之后的舍弃罢了。 而我呢,我此刻没工夫更没心思再与他计较这些,我要去问问曜日凛,我尹家的二儿子到底在何处?他生前我们兄弟二人没能见最后一面,死后总得好好地将子凌安葬在我们老尹家的祖坟里,日后在地底下一家人也好团团圆圆的。 我站起身,留下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亲王般安坐在桌前的丞暄。 “玉碗儿,走吧,回去了。” 玉碗儿吸吸鼻涕利索地起身,泪也不擦便跟我走。 丞暄不曾说一句挽留的话,只在我已站在门口时自我身后问道,“你可还会回来?” 我沉默了会子,没有答话,抬腿向外走。 丞暄的声音再度传来,“广安,把令牌给你主子带上,是扔是烧,都由他。” 大年初一寒夜里的风,像刀一样要将我的脸刮开,凉意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眼耳口鼻中,脑袋疼得仿佛已不长在自个儿的脖子上了。 我带着玉碗儿疯了一样在雪原上策马狂奔时,头脑才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子凌死了,孤独地被遗忘在了千里之外的胡杨林中,死的人不该是子凌,该是我,原该是我的! 虽为并蒂双生,我却自幼事事不及他万一,我这条命合该为他而舍。老天可是瞎了?!带走了那样好的子凌却放过了我! 莫说是最后一面,事到如今我竟连子凌的尸首都不曾看见。而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人,竟无一愿据实已告,只由着我如傻子般蒙在鼓里。 好在冷到极致便是僵硬与麻木,我那颗被冻住的脑袋已腾不出地方来琢磨,自个儿是从何时开始沦为他二人之间博弈的棋子,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 然他们也无甚可得意的,多年后我连这些虚假的东西都失去时才明白,乾坤浩瀚,世人渺小,纵我们患得患失地争了个头破血流,也未能左右这乾坤一毫一分,反而始终被万丈红尘玩弄于股掌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第卅一回不许人间断舍离,烽火倾城换归期(上) 乱山皑皑,风雪淅淅,银雾漫漫,蹄印深深。 上京的雪常常会下一整个冬天,郊野积雪足有尺余高,马蹄飞扬刨起的积雪与天上落雪连成一片,我攥着冻硬了的缰绳,不禁怀疑是否闯入了一幅琪花玉树的画境,无止无休。 实则这幅画有尽头,它的尽头便是红墙黑瓦的长天宫。 我立马于长天宫门前,仰望着昔日熟悉的宫宇,再不复当年亲近之感。自我从此处离开,启程前往夏梁不过二岁,一切却已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凭着一等侍卫的身份与对长天宫的记忆,我在昆仑宫的梨园中寻到了负手立于树下的曜日凛。昆仑宫是长天宫的东宫,历来由太子居住,凛虽已大婚却尚未立嗣,是以自他登基后昆仑宫一直空置。 凛身着一袭玄色龙袍背对着我,肩头积雪清晰可见。我疾走几步,双脚离地踏风而行,寂静的院落里只闻落雪簌簌。 以前的梨园可不是这样的,那是整个昆仑宫乃至长天宫最热闹的地方。 子凌喜欢在梨树下练剑,小小年纪便将长剑舞得四平八稳,练得累了便与我一同坐在地上吃梨。凛喜欢同他在一处,遂也到此处来练剑,还让我在边上抚琴给他听。 我懒得动,遂借口要吃梨腾不出手来,他却说我脾胃不好,不宜多吃寒凉的果子。我不听,他遂命人将我刚摘下来的梨都收走了。他是皇子,打不得骂不得,我只抛下一句“再不给你弹琴了”便哭着跑回家了。 后来东宫一连往靖国公府送了三日的时令鲜果,曜日凛又亲自来看我,我才勉为其难与他和好。 犹记得那日他微服来到我家,坐在罗汉床的另一头,手肘压在方几上,一板一眼地给我削了一只白生生的雪花梨。 他一面削,我一面从旁念叨,“皮太厚了,如殿下这般削完怕是只剩下半个梨了!” 凛将削好的梨递给我,道,“你还小,吃这样一只雪花梨太大了。” 我看着那厚厚的梨皮,在心中埋怨他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不由得心疼道,“削薄一些,我分殿下半个不就是了。” 凛笑着摇了摇头,我猜他大概是不爱吃梨。 回忆渐渐远去,我在曜日凛身后站定,幽暗的玄色龙袍挡住了积雪映出的亮光,我的声音仿佛来自冰封的湖心,“梨园是咱们三个昔日最喜欢的地方。” 曜日凛抬手扶在粗糙的树干上,低沉的嗓音平静到空洞,“可惜绿盛再也不会来了。” 我压抑住心中那个几欲疯狂的自己,问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似乎轻叹了一声,“不错,所以才会改封你为一等侍卫……”凛步法极快地飘然转身,手指捏住我原本距离他的背心仅有一寸的剑尖,“使你得以随意出入昆仑宫,还用佩剑指着我的背心。” 我双手握住剑柄奋力前推,他却以区区指尖之力与我相互制衡。“是你逼我的!你明知子凌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却屡次隐瞒他的死讯……两年了,我弟弟死了两年了,我却连他的尸首都不曾见到!” 他指尖用力将剑身往我肩头一送,我力量不敌致使剑柄脱手,剑珥带着曜日凛指尖的力道敲在我心口,我脚下不稳,跌坐在地。 我的佩剑却落入曜日凛手中,闪着银光的剑身落着几片雪花,带着兵器独有的寒意逼近我的脖颈。 曜日凛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这两年你不是都堕在夏丞暄的温柔乡里吗,何曾想过枉死的绿盛?” 这世上任谁都能质问我这句话,只他不能!我毫无愧意坐直身子,将自己的喉咙贴近剑锋,“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他,我想他被你派去了何处,为何杳无音讯?!你不是一直更看重子凌么,他不是你的心腹吗?!为何不派他去和亲,为何不让我去做那要送命的差事?!” 如果我们兄弟间一定要有一人殒身殉国,我情愿那人是我。 大约我今日太没规矩,毫无顾忌的以下犯上终于惹恼了他,凛愤怒地扔下佩剑,也扔下了他二十几年来始终戴在身上的气度。他揪住我的衣襟将我拎起,瞪圆了双目像是要把我吃拆入腹下去一般。 煎茶色的瞳仁中原本积蓄了骇人的风暴,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君主雷霆之怒的降临,不想随着飘摇的雪瓣一片片落在他的睫羽上,那蓄势待发的怒意却终究一点点散去,北边人独有的异色眸子渐渐风平海静。 曜日凛放开我,站起身看着自己结实有力的手,沉声道,“你们兄弟二人我向来一视同仁,若非说更爱重哪一个,也只会是你。”他走到梨树下,扬手自树枝上揩下一撮薄薄的积雪,从远处朦胧看去,竟像是摘下了一朵梨花。 我捡起不远处的佩剑,拄着剑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他抬头看着树枝上的朵朵积雪,谓我道,“曾有诗人以梨喻雪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亦有词人以雪喻梨,‘恨春去,不与人期,空余满地梨花雪。’梨雪容色相仿,常用以互喻,孰为本孰为末,世人却自有自己的看法。” 我联想起在雍州时秦天嘏与士兵大勇说的话,总算确定了一件事——曜日凛从未想过派子凌去大梁,我并非子凌的替补,而是护送白原公主和亲的第一人选。是以护送白原公主和亲与召子凌回京一事并无干系。 “我体弱多病,纵不问世事地好生将养也未得多少春秋好活,子凌却是堪为朝廷肱骨的……”忆起子凌在这梨园中舞剑如霜雪的鲜活模样,我竟哽咽得一字也说不下去。 凛似乎嗤笑了一声,“若早知会与你疏远至此,你十二岁那年朕便不该为哄你高兴放你回府;若早知你会落入夏丞暄之手,更不会派你去那虎穴狼窝。” “子凌呢?若你早知今日,早知他会……你可还会派他去西疆战场。”我侧首看他,也不知可是离开的这两年身量长了些,竟觉着眼前之人已不及记忆中高大。 他亦转过头来迎上我的目光,“去西疆是绿盛的意愿,古来征战几人回,战场是何等凶险,他心中明白。”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然、他、并、非、战、死、沙、场!” 凛剑眉微蹙,“是夏丞暄告诉你的,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应当告诉我什么?为什么这些不是从你的口中说出?!凛!我兄弟二人与你……”事到如今,子凌已死,凛更高高在上登基为君,若告诉他我还对当年情谊念念不忘,怕是不仅勾牵不出多少昔日情分,还白落个自作多情的丑态。 不想,凛却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你兄弟二人与朕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若论亲疏,只怕比朕那些名分上的兄弟更亲厚些。正因如此,朕才更不敢告诉你,是朕急召绿盛回京,他才会轻骑简从上路,被俄羌人偷袭!” 我捂住自己的眼睛,死命地摇头,“别说了,别再说了!” 手冰凉,泪滚烫。咬紧牙关,拭去残泪,我将佩剑从冻土之中拔起,沉声问凛,“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不过是枉自矫情罢了,你若有半分愧意便与我说句实话,是谁将子凌的行踪漏给了俄羌人?子凌的大仇,可报了不曾?” 曜日凛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直到我急躁抓着他的手臂让他说话,他才缓缓开口道,“当时……绿盛绕路连壁去见了一个人,此事只朕、绿盛与那人三人知晓。” “那人是谁?!”怒意与杀气已然盖过我的顶门,只要凛说出一人来,纵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我也要飞天遁地去取了他的命来!若他已报应而死,我亦要将其挫骨扬灰祭奠子凌。 凛避开我的目光,像是不忍看我似的闭上双目,“那人……我尚不能杀他。” 没死正好,还省却我刨坟的麻烦! “无碍,陛下不方便动手,我去解决他便是。只消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若不狠狠咬着牙,只怕声音都是颤的。 凛依旧用他坚毅的侧脸对着我,过于卷翘的睫羽微微颤抖着,我读不懂他的伤心与不甘。“不仅是朕,你亦不能杀他。待我大宁收复失地再度问鼎华夏之日……” 他夺过我的佩剑,深深插入梨树下的冻土,“便是以他的血祭奠绿盛之时。” 我还欲追问,曜日凛却已转身离去。及至快要走出梨园时,我在他身后大喊,“我与子凌从不是一梨一雪,我们兄弟二人倘凋落便一起零落成泥,若消融则一并汇入九泉!” 凛停住脚步,迟疑片刻方半转过身,“朕已做主将他的棺木葬入尹家祖陵,你……去看看他吧。” 子凌能够叶落归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孤身一人揣上一包银杏果去了尹家的祖陵。策马行至祖陵已近夤夜,夜深烟火灭,霰雪落纷纷。庭前台阶上的积雪厚有尺余,一脚踏上去不定踩在何处。虽则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台阶这几步路我仍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 扣门后等了许久,也不闻有人应门。 我记得素日祖陵是有几个老仆守着的,许是回家过年的老仆尚未回来。我不曾掌管祖陵的钥匙,深更半夜的也不愿再折返回靖国公府去找人来开门,索性在门前给列祖列宗磕了九个不响的响头,使轻功翻墙进了祖陵。往里走了很深,直走到墓园,我才找到了子凌的坟头。 我们这一辈儿,虽则我侥幸承袭爵位,实则还是子凌身上的功勋重些,若他活到个四五十岁,凛只怕也要封他个世袭的一等公爵。纵不封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依子凌走前的声势地位,也是应入地宫的。 然什么样身份入地宫,什么样身份只葬在墓园,皆是尹家自个儿的规矩,曜日凛自然无从得知。他将子凌葬在墓园,虽委屈了子凌,却到底是比漂泊在外要好些。 石碑高三尺,色明而质刚,是块好材料,坟头亦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显得干净又庄重。我不忍心再惊扰他,横竖子凌亦不是那等会介怀死后的仪制高低之人,便让他在九泉之下好好歇歇吧。 摸着黑随手捡了一块草编的蒲团,我在子凌碑旁坐下,掏出怀里藏着的那包炒银杏果。风夹着雪霰呼呼地往脖领子里灌,二月春风似剪刀,正月的寒风却似匕首,仿佛把我的老脸都要刮破了,脑袋也被冻得没了知觉。 然我还是耐心地坐着,打定主意把这包银杏果剥完。这玩意儿是子凌幼时最爱吃的零嘴儿,炒的时候不放油也不放糖,我尝了十来次也没觉出一丝香甜,偏那小子就是爱得停不住嘴。 我记得有一年宫里在办什么大宴,御膳房准备了好多干果蜜饯儿,摆在盖着红布的长桌上一眼望不到头。彼时子凌已日日跟着师傅练武了,只我跟着凛去了那摆满干果蜜饯儿之处。 因是跟在太子身后,自然也沾了几分面子,抬手去抓银杏果时被个有眼力见儿的宫人瞧见了,立时捧了一大碗拿给凛的大宫女,教她带上留给我吃。 凛那时虽年幼,却已然一副明君的方正做派,很看不惯那宫人的谄媚讨巧儿,却因她给的是子凌爱的东西不曾训斥责罚。 回去见着子凌,我立时拿出做哥哥的架势来,让他坐在那只等着我剥给他吃便是。子凌边拿着毛巾擦汗边等我投喂,兄弟二人一个用手抛一个用嘴接,玩的不亦乐乎。 谁知银杏果是不能多吃的,不及晚膳时,子凌便发作起来,又是腹泻又是呕吐的。我吓得慌忙找来了太子,凛一来便知是银杏果吃多了,大约是太过心疼子凌,小小的脸白里泛着青。 我年幼无知,以为子凌这便要被我毒死了,一面央着他找人救我弟弟,一面懊悔不已地澄清自己并非故意。 身边伺候的人被遣去请太医了,屋里只余躺在床上疼得发抖的子凌、坐在地上哭到抽搐的我,以及一手给我擦泪、一手握住子凌以安抚他的凛。 东宫的管事姑姑很快来了,给子凌服了些水煎的银杏果壳子,不想诚如老人们说的,解毒之物往往生在毒药边上,这果壳子竟正是银杏果的克星。 我担心子凌夜里不适,不论管事姑姑怎么劝,都不肯抛下子凌一人回房就寝。这也罢了,偏曜日凛说我年幼,遇事易慌,竟也不放心,执意留在子凌房里,任管事姑姑磨破了嘴皮也不顶用。 最后是三个小子横着挤在了子凌床上过了一晚,我抓着子凌的手,曜日凛抱着我的肚子。 那年我们几岁来着……我与子凌应是五岁,太子也不过九岁上下的年纪。 一晃十数年,我望着子凌坟前祭台上的积雪,竟连“物是人非”都说不出来。我将银杏果剥好后便远远地抛出去,想着子凌还如当年一般,伸着脖子左摇右晃地够。 人到了地底下便再不必担心五谷轮回之类庸俗事了,吃多少银杏果也不必担心中毒。我埋着头将一大包银杏果几乎剥尽了,手更是冻得已然僵住。 风似乎小了些,脸也不觉着疼了。 我有些困,又像是刚睡醒时的乏…… 难道又做梦了?梦见什么了呢?梦见我们都长大了?子凌没了?凛登基了?大约是做梦吧,还是个噩梦……子凌该好些了吧,待会子起身了可要吩咐宫人再给他煎一副昨日那个银杏果壳子…… 我似乎睡了许久,却又一刻不曾睡得安稳。外头时冷时热,忽明忽暗,一会子静得只闻自个儿的耳鸣声,一会子又吵吵闹闹的仿佛有一屋子人。 日头不知何时出来的,我闭着眼都觉刺得慌,不过天诚然暖了许多,我吃力地睁开眼,竟见着碗筷盆勺锅小哥儿几个都聚在跟前。 我有些迷糊,忙闭上眼定了定心,再度睁开时,五个猴儿崽子的模样竟愈发清楚了。我心里咯噔一沉,银筷儿和金勺儿是留在靖国公府的,铜盆儿尚在建京慕王府等我回去,铁锅儿早跟子凌去了西疆,只玉碗儿一个是跟在我身边的,如今怎么聚齐了呢? 我死了?他们都聚在大爷我的坟头烧纸呢? 铜盆儿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大爷醒了没,咋干瞪眼不说话呢?” 玉碗儿在他膀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瞎晃什么呀,当心扇起风来吹着大爷!” 金勺儿道,“大爷……你能听见咱们说话吗,你看看认不认得这是几?”说罢伸出自己的爪子给我看。 银筷儿道,“大夫说醒了便好,只要不曾烧坏了脑子,其它应是无碍的。” 铁锅儿道,“大爷眼珠儿转着呢,脉象也无异,想是来日便可大好了。” 我喉咙有些痒,咳了两声才问,“怎么回事?” 众人俱是一怔,银筷儿最先回过神来,问道,“呃……大爷可还记着睡着前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他这么一问,我倒很快想起来,我是如何马不停蹄地从夏梁赶回来,先去宫里见了凛,又去祖陵看望了子凌。 啊……子凌,子凌已经没了。 心像落入冰河的巨石,冰凉地沉到水底。 玉碗儿看着我的脸色将银筷儿扒拉到一边儿,“爷正病着呢问这些用不着的做什么?大爷饿了没,厨房一直给您温着燕窝粥呢,加了冰糖的,甜着呢!” 我摇摇头,“倒没什么胃口。” 玉碗儿眼珠一转,又道,“参姜糖大爷可吃的下?在泉城时您每次精神不济时含两块那个便能好,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哎!”铜盆儿将他拉住,“大爷的参姜糖昨儿个夜里便用完了,大夫说那个比药柔和又易入口,最宜用来吊精神。我值夜时便一直一块一块地拿来压在爷的舌头底下,拢共便那么几块,哪还有的剩?” 玉碗儿横了他一眼,“糊涂东西!怎不知留两块等爷醒了吃!” 金勺儿劝道,“罢了罢了,也非什么大事,你恼什么?任是多名贵的东西,咱们还不能再去给大爷买来了?” 玉碗儿蹙着眉解释,“这也是我疏忽了,从泉城回来时走得太匆忙,不曾多备上一些。参姜糖是齐州一带的特产,咱们上京怕是没有……” 我朝玉碗儿笑笑,轻声道,“还当你爷是个孩子不成?将燕窝粥端来吧。” 玉碗儿吩咐门外的小童去给我端燕窝粥,我便又强打起精神问他们几个,“铁锅儿与铜盆儿是几时回来的?” 铁锅儿离我最近,仔细地托着我的背帮我靠在软枕上,方才答道,“年前便回了。广顺公公说是慕王殿下的意思,不到腊月就让咱们回上京等大爷回来过年。” 丞暄既早有让我回来的打算,自然会早做准备,这也不稀奇。也不知慕王府一切是否安好,丞暄拥兵自重公然对抗朝廷,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一面厌恶着自己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毛病,一面不断琢磨着福永、广顺等人的近况。 玉碗儿大约看出我神思不属,因问道,“大爷可是有何处不舒坦?” 我看着他的脸,又想起大年初一被丞暄赶走的情形,终究还是压下了那些自作多情的念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第卅一回不许人间断舍离,烽火倾城换归期(下) 外间的小童将我的燕窝粥端来了,大约温盘不曾盖严实走了风,我接过燕窝粥时,已是可大口吞咽的温度。我不曾多想,仰着头一口气灌下半碗,正好掩过了方才出神的尴尬。 一碗粥下肚,我不仅不曾精神些,胃里反而又凉又沉,翻来搅去的难受。近来这一向体虚惯了,倒也不曾往心里去,只想着问玉碗儿,“我怎么回来的?” 一提这茬,这小子眼圈儿便红了,“大爷去了宫里见圣上之后便一直没回来,我原想着偶尔您住在宫里却不差人报信儿也是有的。万幸昆仑宫那边捡着了您的佩剑,还托人带了来,我这才知您不在宫里。一直等到三更您都没回,我们几个这才急了,您平时爱去的酒楼戏园子没几家开着,开着的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后来不知怎么的竟把圣上惊动了,指了一队御林军跟咱们到祖陵去看,这才在……这才把您找着了。那时您已睡着了,大夫说,若再晚一刻,怕是就要不好了!” 别的我倒不关心,只问他们,“子凌……二爷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说起子凌,几个猴儿崽子都沉默了。 半晌,银筷儿才道,“兵部发了讣告,兵部尚书亲自给二爷扶的灵。我们以为大爷知道,只是有事绊在梁国回不来。” 我仰起头,泪又涌上眼眶,“纵是圣上亲自扶灵,又有什么用呢,横竖咱们子凌再也回不了家了。” 铁锅儿哭道,“是铁锅儿的错,害了竹凳儿,更没保住二爷。” 我飞快地抹去眼泪,反过来劝铁锅儿,“好孩子,别说这些,你能回来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玉碗儿和我一样,大约是最晚知道子凌死讯的,他最知我心事,哽咽着劝道,“大爷也别太往心里去了,您远在夏梁,消息不灵通,圣上又有意瞒着,您如何能得知二爷的事呢?且夏梁局势多少凶险,您是踩着绳子过河,自己都要顾不上了,又如何救得了二爷?” 我才要开口说话,方才喝进去的燕窝粥便又势头猛烈地发作起来。不待他们将痰盂端过来,那一碗燕窝粥便掺和着胃里的酸苦之物涌出口鼻。折腾得我半个脑袋都嗡嗡的。 玉碗儿唤来两个粗使的下人将地上的污秽收了,又与铜盆儿一并伺候着我洗脸、漱口、喝水,银筷儿在那头训斥方才送粥的童子手笨脚笨……一屋子人好一通折腾才消停下来。 我虽不是矫情的人,这一日日衰弱下去的体格却让人不得不悲戚。我攒了些精神,哑声谓他们几个道,“横竖子凌已去了,家里的人是只见少不见多。这一二年经了些事,有些道理我也明白了,该放下的还需放下。如今我病着,但求你们几个能与管家同心同德,助靖国公府渡过难关。不为门口的那块牌匾,只为了咱们阖府上下这百十号老老少少。另,有一事虽不吉利,我却不得不说。” 银筷儿头一个反应过来,立时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爷说不得!” 玉碗儿似乎也明白了我后头要说的话,带着另几个小子纷纷跪倒磕头,求我免开尊口。 “都起来吧,老话儿不是说了么,咒一咒,十年寿。如今我不说,日后若当真出了事,你们才真要乱套。”他们几个都不抬头,我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若我这回不中用,随着子凌与父母团聚去了,府里事由管家做主。管家若要告老还乡,你们几个推选一个管事儿的,将府里的田产、房产和外头的店铺,给这府里的人分一分。咱们靖国公府,绝后便绝后,不从宗室过继孩子,外头的更是一概不要。我们兄弟俩都没成亲,搁在外头也不像,我入土前,你们索性将子凌的棺木也取出来,平了原先的坟,将我与子凌一并送到安置我爹娘的地宫去。” 碗筷盆勺锅没一个吭声的,回答我的只有额头点地的闷响。 这席话或许太长了,耗光了我蓄养的全部精神。然亏得我趁着精神把该交代的一一交代了,否则这一病大半年,怕是歇都歇不安稳。 大约是春末夏初之时,凛来见了我一面。那几日正值我病得最重镇日混沌之时。似乎是一个深夜,他只身前来。他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功夫好,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早几年他也是这般,把靖国公府当成他东宫的别苑,想练武了过来,想听琴了过来,有时甚至一点新鲜玩意儿也值得他亲自送来。 可如今不行了,皇帝御驾摆到大臣家里来,就是天大的事。礼部要择个良辰吉日,史官要详细记录,御林军要将靖国公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我则要带着全家于正门大妆迎驾。 总之,是几百号人前前后后忙上半个月的大事。 太子距天子仅一步之遥,凛向前走的这一步却与我们拉开了太长的距离。至少,我仍固执地认为这些距离是他登基带来的,是那把龙椅将他抬上去的。 所以他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深更半夜地来瞧昔日玩伴。 实则我明白,曜日凛来得这样隐秘还有旁的一层意思。九五之尊探望重病的臣子,近三朝都不曾听说,若真落在我身上,便是几辈子的殊荣。届时做臣子的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死后还须得将儿孙献给皇帝,继续为朝廷卖命,方能对得起这份荣宠。我虽没有儿孙可献,这一死却是免不了的。 凛自然是不愿意我死的,可天子毕竟还是老天的儿子而非老天的老子,命数到了,老天的儿子也救不得我。 纵我一直混混沌沌的,凛还是与我说了好些话,有朝中的事,有儿时的回忆,甚至还有些后宫的事。 他立后了,而后又纳了几位出身高门的嫔妃;也许是我听错了,他先纳了几位家世显赫的嫔妃,又从中抬了一位做皇后。横竖大半事情我都听得颠三倒四,甚至不知是他说的还是我自个儿梦见的。 直到他说起夏梁,提到丞暄。 凛沉稳的声音中带着些遗憾,“夏梁如今乱成这样,大半是恩献帝对几个儿子厚此薄彼致使人心惶惶之过。夏丞昭勾结俄羌,夏丞暄拥兵自重,夏丞时的母妃韦氏极力拉拢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正是我大宁直捣夏梁心脏夺回半壁江山的大好时机。只可惜……只可惜咱们与俄羌苦战多年,虽则终于收复失地,却也元气大伤,至少需十年休养生息,否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力地打断他,“陛下……” 凛也听见了我的声音,他很有些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子路,你醒了?你能开口说话了吗?你府里下人说你几日不曾开口了。” 我艰难道,“丞暄,夏丞暄他……曾经……帮过大宁。”丞暄允许宁军借道冕州,兵出奇招攻打俄羌,还因此与恩献帝撕破了脸。我不曾忘,我相信凛也不会忘。 他眸色中的暖意渐渐褪去,握着我的手也骤然松开,“子路,天下就这么大。结盟是一时,对峙才是永恒,冲突更是起于肘腋。除却大宁,所有人都是敌人,这些话,时至今日还需朕来告诉你吗?” 类似的话丞暄也曾对我说过,更以此为由将我赶回大宁。 我借着病中体虚缓缓闭上了眼,凛没有再说话,直到他离开。尹子路让他心寒,我自个儿明白;可是子凌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可曾明白? 他不明白,抑或是不想明白,更或是他已无精力去明白。 一晃到了初秋,我的身子终于有了起色。说也奇了,玉碗儿后来曾告诉我,请了无数大夫看我这病,都说是久病致使气血亏虚,生化不足,拖得越久越不易好。春夏之交万物复苏,正是养病的良机,若错过了,挨到秋冬怕是就不大好。 他们几个原忧心天渐渐冷了我会熬不过去,不想才一入秋我便精神了许多,躺了几个月的人竟能下地走动了。这一醒,少不了又将病中请的大夫一一请来看一遍,我爹那一支的各路亲戚、朝中一些同僚、一同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自然皆得了消息,一时间排着队地要登门拜访。 玉碗儿将那些拜帖拿到我跟前,尖酸道,“若不是大爷醒了我这两日心里痛快,非将这些拜帖扔在他们脸上不可!” 我嚼着已有些腻味的参姜糖,笑骂,“你这刁奴,竟要毁了你爷在上京的好人缘不成?” 玉碗儿大约又想起了那些人的嘴脸,依然没好气,“当我不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吗?” 我何尝不知他是因何而气恼。靖国公府应说是老尹家最有出息的一支了,偏到了这一辈上子嗣凋敝。子凌没了,我又病病歪歪的,宗室的亲戚们岂有放着这块肥肉不管的道理? 我将那一摞拜帖接过来,挑着面上的几个翻看了两眼,“三姑妈来探过病?” 玉碗儿翻了个白眼,“三姑太太哪是来探病的?在外头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要将她的幺女嫁给您。我说您昏迷不醒的,怕是连拜堂之礼都行不得。她这才讪讪地回了。” 猜度着旁的几家亲戚大约亦都是为了靖国公府的名利之事而意求登门,我气笑不得地将这一摞拜帖摊到一旁,口中砸吧着辛凉带苦的参姜糖,随口问玉碗儿,“上京竟也有卖参姜糖的?我原先怎么不曾见过。” 玉碗儿游移了片刻,随即喜庆道,“这事说来也吉利,金勺儿带了几个人绕遍了上京城的药铺,莫说是有,大半的掌柜连听都不曾听过。我们几个原想着若实在没有便请几位大夫给您配好了药方熬一些便是,谁知没过几日便有个梁国来的野郎中上门兜售,跟咱们在齐州买的竟丝毫不差。” 他心里自然明白这些参姜糖的来路及此事的缘故,却偏偏不明说。我索性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苦笑道,“哪里有这样巧的事,然他这么做却也没什么意思。” 玉碗儿见我这般,故意将话岔开,“随它是什么来路,只要大爷吃着好便是了。说来,四姑太太家的二少爷倒很有心,大老远的托人从营州带了许多补品。” 我点点头,“我倒正有事找我这位堂兄打听。” 玉碗儿道,“听说这位堂少爷并不出众,也不知能否帮上大爷。营州……营州不是孙大人的老家么,大爷何不找他打听?” 我抬头笑看玉碗儿,“原也不指望能打探来什么,过几日不是寒衣节么,我见到四姑妈问问再说。” 又在家中蓄养了两日精神,我将众人的拜帖纷纷压后,先去宫里见了曜日凛。这一路不是乘马车便是坐轿,直到睿宸殿门口,玉碗儿和铜盆儿才将我搀扶下来。自然这也是满朝上下头一份儿的荣宠,带着小厮坐着轿道到睿宸殿,听一听都觉着新鲜。 我将玉碗儿与铜盆儿留在外头,独自进去见了曜日凛。 睿宸殿是皇帝与大臣商量军国大事之处,我幼时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满室的木头家具都漆成了玄色,间或点缀些红色或金色的摆件与织物,端方却也沉闷。 凛坐在书案前看着什么,身后先皇的画像慈祥而平和,与英气逼人的凛虽眉眼相似,神态却大相径庭。其实连先皇都明白,凛的执念太重,给自己上了很多枷锁。 他看见我进来,似乎并没有多么高兴。他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已不是幼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大伴儿隋宝了,如今这人好像姓李,虽与我不熟悉,却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手脚麻利地奉了茶放在我身后的高背椅旁边的小桌上。 曜日凛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忙吩咐人扶我坐下。 我喝了口茶,轻声道,“微臣一病数月,不仅不曾为陛下分忧,反劳陛下挂心,心中委实不安。近来身子终于有了起色,便赶着来请安了。” 凛盯着我看了会子,才道,“你能大好,朕心甚慰。” 然他的表情实在不是个“甚慰”的模样。 果然,他又道,“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若不是一直知道你的病情,朕甚至以为……以为你是知道了什么才来见朕。” 我不解,抬头看他,却见那人将方才正看着的一张书信样的物什恨恨地捏成了团。 “可是有什么人惹陛下不快了?”最近朝廷似乎在整顿吏治,削减了官员的数量。朝中难免会有些反对之声,我还道他是为这些事不快。 不想曜日凛却说,“是,夏丞暄要拿济州与朕交换一样宝物。” 我醒来后听玉碗儿提起过,丞暄如今已占了大梁的半壁江山,西起靖西都护府东至河南道,势力连成半个圆,将建京不远不近地包围了起来。这与他当初的计划已不差什么,他还有什么缺的呢,竟要拿一整个济州来换? 不过早前听梅让说起过,丞暄当年留下我便是筹谋着要换一样东西,他虽放走了我,手上却还有大把筹码,不怕换不来自己想要的。如此一说,前后倒还对上了,因而我并不觉惊讶,便道,“他先将自个儿的砝码亮明,陛下只需掂量掂量这笔买卖是否合适即可。横竖是他有求于陛下,换与不换都在您。” 曜日凛神情凝重,“若朕说,不在朕呢?” “什么?”我不曾听懂他的意思,济州是边塞重镇,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难道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成?我又看了一回他紧皱的眉头,忽然福至心灵,“难道夏梁又要咱们派公主和亲?!” 丞昭昔日曾迎娶我大宁的白原公主,今丞暄的势头早压过了他,若有朝一日要取而代之,这点体面自然不能少。他不仅要娶公主,只怕还得娶个比嫤妡更尊贵的公主!然话说回来,纵要娶凛的嫡妹,济州这份彩礼也够厚重了。 凛怒不可遏地朝身后的博古架上拍了一掌,架子上的宝贝哗啦啦落了一地,连先皇的画像都跟着颤了颤。 李公公吓得不知怎么好,只能跪下不住地磕头,“陛下,陛下息怒啊,再生气也不可惊动了先皇啊!” 我劝李公公,“公公不必惶恐,圣上是性情中人,年轻时便是这样,先皇他老人家都知道。我身子不好,行动不便,可否劳烦公公命人再给我添一碗热茶来。” 李公公自然省得这是我给他的台阶,忙不迭地端着我的茶碗下去了。 我捡起一个没摔坏的夜明珠,走到他身旁搁回博古架上,“这么摔都没坏,可见是有缘之物。陛下别气了,老天让我这时候醒过来,说不定就是派我来给您分忧的。竟是什么事,值得您生这么大气。” 实则这已是僭越了,睿宸殿算是我朝的内阁了,等闲的大臣与妃嫔都进不来。纵进来了,也不能站到皇帝跟前儿去,只能远远地坐着、站着,或是跪着。 凛这会子心里不痛快,大抵便没有心思训诫我这些没规矩的行径,只侧过身来谓我道,“夏丞暄要的不是我的皇妹,是你。” 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是还曾要拿我换东西么,如今怎么又要用济州来换我了呢? 凛接着道,“若他要迎娶我皇妹,朕当即便可回绝。可是你,子路,朕不愿再违逆你的意思,替你做主。” 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忙回到自个儿的椅子上坐好。 阴天了,凛的脸色亦愈发黯淡,他平静地望着我,“你去,还是不去呢?” 去,或是不去。 我闻言一怔,似乎直到凛问出口,我才发现其实这件事有两个答案。丞暄唤我回去,实则我有很多理由拒绝的,我可以出于矫情不去见他,出于两国的关系不踏入大梁,出于身体孱弱不带病远行,出于子凌死因未名不离开上京。 可是这些有理有据的想法方才都不曾出现在我热腾腾的脑海,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全是“别来音信千里”的离愁与“乍见翻疑梦”的欣喜。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最终却皆只平息在静水无波的眼眸里。我缓缓抬起头望着凛,“陛下想收复济州么?” 凄然的星光在他煎茶色的眼眸中散开,凛的嘴角勾出一个惨笑,“你在等朕说‘想’,子路。朕知道你不会骗朕,也不曾隐藏自己直白的心绪。可是尹子路智计无双,若仅仅是为朕拿回济州,自有办法对他阳奉阴违,再设法金蝉脱壳。而这一回,子路……”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朕已然渐渐明白,为人君者比常人更需要懂得舍弃、懂得应对失望。” 他闭上眼,有些疲惫却又充满希望地与我告别,“去吧,去帮朕拿回济州,朕不会让它成为四面楚歌的孤城。”济州仅有几十里与大宁的博州相邻,曜日凛至少要收复半个河南道才能保证济州不被围困。 实则我并不明白丞暄为何在此时让我回去,当初他赶我走用了两正一反三个理由——其一,丞暄与恩献帝已公然对立,皇位之争必为背水一战,丞暄不愿我共同犯险;其二,宁梁两国长久对峙,眼见之和平实则薄如蝉翼,是以我不宜久居夏梁;其三,子凌蹊跷命殒西疆,我却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不得不赶回大宁奔丧。 两国微妙的关系横亘在我与丞暄之间非朝夕可解之题,他却忽然如此大费周章地要我回去,莫非是其一或其三有了转机?不论是丞暄避过了夺位之战,还是他查到了与子凌有关之事,这一趟我都非去不可。 离开睿宸殿前,我谓曜日凛道,“微臣有一事想请教陛下,还望陛下能据实以告。” 曜日凛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慨然答曰,“待你我再度登临寒鹰塔,朕自会告诉你。” “好。也许那时,我已知道答案。”我站在门口回眸看他,目光中已不复年初在梨园相见时的执着与怨怼。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间碧纱照在凛棱角分明的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乌黑浓密的睫毛一眨不眨。“子路,你要相信,每每忆起绿盛,朕心中的哀痛不比你少。” 我微微勾唇,“正因如此,我才明知陛下不会告诉我,却还固执地再问一次;正因如此,我才……”我的唇角有些疲惫,渐渐耷拉下来。 我像吃下一把炉灰渣子似的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回过头彻底背对着他,“陛下日理万机,启程之日微臣便不来辞行了。愿陛下开疆辟土,攻无不克;独占高台,笑傲九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第卅二回繁华褪尽听静水,度日如年问焉知(上) 自前年秋天我带着一肚子算计入了慕王府至今,总共不过二岁光景。入府后无论二人心境如何,却是从不曾分开恁久。若等到过了年,与他分开的时候怕是比在一起的时候还长了。 依着我方从凛口中得知丞暄唤我回去时的心气儿,怕是明日就要启程。回到府中静思半日,胸口那颗如搁浅的鲤鱼一般反覆挣扎的心才又渐渐游回水里。 子凌入葬时虽有兵部尚书扶灵的风光,丧事却毕竟不是经亲人之手操办,既仓促又凄凉。清明时我病得不省人事,中元节那两日身子虽见起色却仍旧不能起身,眼下便是中秋大节,我自然是该留在上京与故去的家人共度。 偏老尹家人口太旺,我爷爷这一房虽一个儿子都不在了,尹家的堂伯堂叔却还余十来个。若真想热闹,过大节时携着妻小聚在一处,没个三进三出的宅院都搁不下。 早些年因我爹娘已不在了,我与子凌不爱去凑这个热闹;后来子凌渐渐显赫,旁支的一些长辈便对我兄弟二人看重起来,时常下帖子请我们过府。偏子凌事忙,回回都是我一人去,上京城众人皆知我是个没出息的纨绔,亲戚们自然也不待见,我体察了诸位长辈的嫌弃后,自然也不会再登门讨嫌。 然今年回来,我吃斋念佛二十年的大伯母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叫我中秋那日到祖宅过节。依照祖宅那边的规矩,大伯在各房兄弟中行六,我应当叫她六伯母,但她确实是我亲大伯的妻室,倒比其他一众亲戚更近一分。 只是我大伯是十几岁便殉了国的,彼时两人并未拜堂行礼,只是定了亲。偏大伯母的娘家说自家女儿是个三贞九烈的性子,竟要做个过门寡妇。可惜靖国公世子的名头后来落在了我爹头上,大伯母过继来的孩子也未能跳过我爹承袭了国公之位,倒便宜了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大爷我。 因着这一层关系,我对大伯母倒比对其他长辈更敬重些。大伯母惯是个耳根子软的,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年轻轻便被娘家人塞到靖国公府做寡妇那时候是这般,如今这把岁数还被我那几位姑姑们作筏子来唤我过节,只怕也是这个缘故。 既是大伯母开口,我难得在上京,便也不好推脱。中秋那日,便将不情愿强化作情愿,带上给各房亲戚的贺礼,去了尹家祖宅。 我去得不早不晚,爷们儿们大多已入座,女眷们有的在后院陪几位太夫人说话,有的带着丫头仆妇们在厅堂中张罗饭食。众人见我来了,无不笑脸相迎,连长辈们都起身热络地说话。 厅堂上首正中间摆了五张矮桌,有三张空桌是给祖辈三位仅存的太夫人预备的,另两张……我见最右侧坐着的乃是新近封了永召伯的五堂伯,难道最左手的位置是给我留的? 客套寒暄之间,众位叔伯已将我送到了那个位子,几番推拒不过,我索性安稳坐下,倒看看今日要开一台什么好戏。 各房亲戚聚会总是难免攀比,我爷爷正是因不爱敷衍这些,又早早受封国公,才带着妻小独自建了府。 十一堂婶是原是寿康侯的嫡女,说起话来自然难免托大。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拂过水色极佳的玛瑙镯子,十一堂婶有些不尽兴地开口,“几位太夫人喜静不喜闹是自然的,咱们却还没到那个岁数呢,三嫂子怎么也不请个戏班子来热闹一番呢?早些年我在家中时,我们侯府却不是这样的。” 九姑妈的夫君是寿康侯一路提携的,说话自然向着她,遂阴阳怪气地接话,“三嫂惯是个省俭的,咱们都知道。可如今尹家是出了一公一伯的大户人家,大节下冷冷清清的,还真有些不像。” 三伯母的小儿子如今在宫里当差,说话便有了些底气,“咱们家有出息的男儿确实越发多了,自然不必在这些小事上省这一抿子。只是我听儿子说,宫里中秋也是不大办的,咱们的圣上最不喜铺张。” 提到凛,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三伯母家的堂弟。听说他如今是曜日凛的近身侍卫,很得信赖。我记得子凌曾多次教他功夫,如今看着这张脱去了稚气的脸,倒和子凌有几分相似,难怪凛对他青眼相加。 想到子凌,我的心不禁又沉入了冰河。与子凌有八分像又如何,纵是子凌自身,不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没了?凛啊,是天生的帝王之才,雄心壮志与生俱来,近些年更添了国君该有的冷血冷情。 我不能恨他,却也再做不到仰慕与信赖。 然而旁人似乎一时并不能参透这个道理,小堂弟提起他的圣上,满眼的自豪与崇拜。有见不得三伯母得意的,自然这时便会将与圣上更亲近的人搬出来杀杀她娘儿两个的威风。 子凌不在了,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再提,我便成了现成的大棒,正可用来敲打三伯母与她的小儿子。 果然,九姑妈又笑着开口了,“若说圣上最近有何圣谕,还有谁能比咱们家国公爷更清楚?” 我站起身给她行了个礼,“九姑妈见外了,子路是小辈,您就别笑话我了。我不过陪圣上读了几年书,算不得什么。” 九姑妈在我这得了体面,登时越发高兴了,“瞧瞧,要不怎么自幼就说子路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呢。虽身居这样的高位,却从不忘咱们这一家子人的。你呀,就别谦虚了,咱们子路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谁不知道啊!旁人拜见圣上皆是进了宫门便要下马的,我听你姑父说,你病愈之后去拜见圣上,竟是坐轿坐到睿宸殿门口的!” 我笑了笑,只道,“让姑父见笑了,实是我身子弱,走不得一步路。”想到我与凛那日说的那番话,他便是允我坐轿坐到睿宸殿里头,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不待九姑妈开口,三姑妈抢先把话接了过来,“儿啊,说到你的病,我倒正想问呢。你这些日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姑妈去 ,听说你病得下不了榻,忧心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跟你表妹一说,你表妹心疼得哭了几日,眼睛都哭肿了!” 我点点头,“让姑妈与表妹费心了,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这病……”我才要将自个儿这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便又被三姑妈抢了话。 她自身后拉过来一个豆蔻年纪的瘦弱姑娘,似乎正是我那“哭了几日”的表妹,“绣绣,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表哥,如今他已大好了,你也尽可放心了。依我看啊,你们的婚事还是该早些定下来!都是一家人,你虽尚未下聘,姑妈却也万不会挑你这个不是的!毕竟是你母亲在世时便与我说定了的。” 我…… 我何时说自个儿已大好了?我娘活着时都不知肚子里是男是女,三姑妈那时更是没生出这位能把眼睛哭肿的表妹,如何就说定了呢? 绣绣似乎亦并不情愿与我搭话,只匆匆行了个礼便又躲回她母亲身后了。 我装腔作势的咳了两声,方道,“唉,不瞒三姑妈,我这病看着虽好了些,其实脏器却已坏透了。平日里用膳说话不打紧,可若是朝夕相对……怕是会过了病气。” 原本就抿着嘴的表妹这会子脸色更难看了,忙暗地里捅咕她过于亢奋的老娘。自然,她是不愿跟个随时将病气过给她的病秧子表哥成婚的。 可三姑妈似乎要学大伯母娘家人那一套,宁可女儿守寡也要谋了靖国公府女主人的身份,遂道,“既如此……就先定亲冲冲喜,待你大好了再拜堂便是。” 三姑妈在下首说得唾沫横飞,我的思绪却不知为何飘往了别处。犹记得那时我得了疟疾,丞昭之流吓得连我的院子都不敢进,丞暄却到我的床前看我、救我。我省得,他彼时对我大抵是一分情意也无的,可是在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的团圆节,这些和我血缘相近却根本不能称之为亲戚的人一面贪着靖国公府的势,一面又避着我的恶疾,能让我的心泛起一丝暖意的,只有他。 或许是那人堪惊为天人的容貌在我的脑海中太过清晰,我看着跃跃欲试的众人,忽然便鬼使神差地笑着说了一句,“亲怕是也定不成,实则我是个断袖,喜欢男子。” 玉碗儿像是吓了一跳,蹲着身子小声在我耳边道,“大爷,待会子若是有人要将家里的儿子说给你为妻,可如何是好?!将姑娘说给你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人往府里塞少爷,殿下知道了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会是如何一个天翻地覆法?大爷我倒很想知道。 可惜各房的亲戚似乎一时被我吓傻了,莫说是给我说男妻了,一个个连话都忘了说。只四堂伯脑子快且心思活络,第一个醒了过来,捋着稀疏的白胡子,道,“这在咱们大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数百年前宫里还封过男妃,可见亦并无不妥,长辈们自然也不会强逼你娶妻。” 四堂伯高明,一句话断了三姑妈的后路。 四堂伯他老人家的嘴角微微翘起,连带着胡子也一颤一颤的,“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不打紧,没有子嗣却是不成的,国公府里这般冷清,日后我到了下面亦不能跟八弟交待。这样吧,我家中的长孙浩儿是个上进又懂事的,不如就将他过继到你名下为子,继承家业,也算是全了我们兄弟几个对你父亲的心意。” 今日人多,我都不知四堂伯的儿子孙子坐在何处、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前些年他的曾孙出生我还托人捎了一份贺礼去……如今竟要我将那比自个儿大上十来岁的堂侄子收为养子? 其他几位叔伯大约也找到了这个缝子,五堂伯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我抢在了前头,“四伯这个主意竟很稳妥,只是□□到底是后宅的事,侄儿还是先问过自个儿的男夫人乐不乐意。” 说罢,不待一一欣赏众人的瞠目结舌,我便以思念家中男夫人为由,拜辞了一众亲戚。 此番语出惊人,所谓亲戚,怕是以后再不亲不戚。这倒正遂了我的心意,自得知子凌的死讯,我近来总是觉得,与大宁的一切关联越小,心里越舒坦似的。 说到“男夫人”,那人还真不禁念叨。弗一入府,银筷儿便迎上来禀报,有人送了两坛酒与一封信到府上。 我原本急着回屋,没多少心思听他说这些琐事,便随口答道,“是什么酒,若是好的,待会子你们几个赏月时就着月饼吃了便是;若是次的,你便看着赏人吧。” 银筷儿道,“隔着封泥我倒没闻出是什么酒,除了酒还并有一封信呢,爷不看看?” 我这才不由的顿住脚步,想起方才他似乎还说了“一封信”之类,心里那颗沉睡的种子才渐渐被唤醒,缓缓地破出一棵小苗来。“是什么人送来的?” 银筷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却终是蹙着眉道,“您不说我还不觉,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呢……我亦不是那等粗心之人,如何就想不起来了?” 站在我身后的玉碗儿道,“想是专门挑选又精心训练出来的办事之人,求得就是一个不起眼。” 见银筷儿恹恹的颇为自责,我温声安慰道,“不必想了,我知道是谁,去把东西送到书房来吧。” 银筷儿手脚十分麻利,我才坐到书房案几前,他便拿着信带着库房的小厮将那两坛酒送来了。 玉碗儿走过去隔着封泥闻了闻,意有所指地抿着嘴笑道,“我给大爷倒在碗中吧,大爷想这口儿可想坏了!” 银筷儿挑挑眉,“竟是什么酒,似乎颇为烈性,大爷什么时候好上这口儿了?” 玉碗儿挤眉弄眼地将他往外推,“你去让厨房送两个下酒菜来,我待会子便去给你帮手儿。” “要什么下酒菜,爷的身子弱,喝不得这样的烈酒,你怎么也不劝劝?”银筷儿今日不曾与我同去祖宅,没听见我那番惊天动地的断袖宣言,自然一时闹不清我为何偏偏执着于“这口儿”。 玉碗儿瞥了我一眼,摇头晃脑地活像那青楼中的老鸨子,话虽对着银筷儿说,却摆明是说与我听,“咱们大爷近日心口冷得紧,正需这口烈酒来暖暖。” 机灵如银筷儿,纵一时不明来龙去脉,也知道不必再问,遂带着小厮下去了。 自得知子凌的事,玉碗儿与我一同回到靖国公府后,似乎已许久不曾露出今日这样的神情。我心中自觉也舒畅了不少,“瞧把你这机灵鬼高兴的!我竟不知你也爱这涌雪泉酒,横竖我不能多饮,你拎一坛回去便是。” 玉碗儿却道,“我的爷诶,玉碗儿哪里是因为这两坛子酒高兴,还不是喜这两坛酒来得是时候,正暖在爷冷了数日的心上。” 这小子简直是我腹中的蛔虫,然这话说得我的老脸忒是挂不住,我僵着一张脸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摆摆手将他赶了出去。 听着玉碗儿走远了,我才有些忐忑地打开了与两坛子酒一并送来的那封信。 笔力刚硬,落墨厚重有神,自是丞暄的字迹。 寥寥数行并无赘言,我珍惜地从首字慢慢读起,舍不得太快将这一封短得不能称之为书信的字条看完。 “月满人缺,相思索命。人之失爱,胜于灯之无油,鱼之离水。而吾,尤甚之。” 言简意赅,旁人羞于启齿之事,由他说来却也无一丝含蓄。想象着那人写下这几句话时的神情,我不禁失笑,虽早知他不是个会说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却也不曾想到会是这般直白。 然他若不是这个性子,大约也不会做出一城换一人这样的荒唐事。好一个“吾尤甚之”,我拿着信时便有些气他的反复无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却不知彼时的丞暄,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第卅二回繁华褪尽听静水,度日如年问焉知(中) 若说是为了早日换得便要紧赶慢赶地再度出发去往夏梁,我自个儿都有些心虚。到底是心中的哪一把火,将我催得这样急,我心如明镜一般,却总是刻意回避且羞于承认。 然自中秋那日得了丞暄的信,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少了那些如今看来有些可笑的顾虑,打点起行装来也快了许多。 我算着九月初一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置办起东西来虽有些仓促,却好在此行有玉碗儿、铜盆儿与铁锅儿三个能干的相随,万事交给他们打点,我倒也能摸鱼偷闲。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正带着玉碗儿和铁锅儿在院子里晾晒书房中的书。 老爹去得早,又是个不喜读书的武将,因是不曾留下几本书的。子凌自幼便在昆仑宫侍读,且鲜少休沐,家中的藏书少得都不值当在他的院子里多辟出一间屋作书房,是以他在府里的为数不多的几本书,亦都搁在我的书房中。 玉碗儿与铁锅儿两个手脚麻利地将书册整整齐齐地铺在红漆长桌上,我在院中,一面溜达着晒太阳,一面随手翻看我与子凌幼时读过的诗集或传记。 彼时我们与曜日凛一同读书上学,太傅自然主要是讲给曜日凛听,是以他老人家最喜讲的一本书是《荀子》,最爱让我们背诵的一篇文章便是《荀子》中的《君道》。 偏偏我一看这篇文章便头晕,头晕过后便是犯困,一旦打了第一个呵欠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睡死过去……我看着比肩放着的两本《荀子》,子凌的那一本行间注满清楚且细致的小字,而我的那一本,却因睡着时流了口水,大半本书皆是黑乎乎一片。 这事最后如何了结的来着,似乎是子凌跪下向太傅求情,曜日凛将我的罪过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我的手掌心才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唉,大好的秋光我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大爷!”铜盆儿乐呵呵地进来,似是方从前院过来。“我还道您这会子歇午觉呢,竟这样好的兴致在晾书。” 我将自己从回忆中生生拉出来,笑道,“泉城不比咱们上京,气候潮湿得很。这些书若不在家里晒好了,带到那头儿怕是全都要发霉。” 铜盆儿点头称是,又道,“方才香料铺子的陈老板亲自将咱们府上要的香料送来了,每种香料皆是套了三层袋子分开放的,断不会串味儿。我都查验过了,斤两给得很足,种类亦都没错,皆已装在马车上。还有您说的二十头肥羊,这个季节羊肉正紧俏,倒是勉强寻得二十头极好的。然铜盆儿想着路途遥远会有些折损,便又要了十头次好的一并带着,纵路上损耗了些也能保证还留有二十头。大爷可还要亲自过目?” 我摇摇头,“不必了,有你操办,自是再稳妥不过的。” 铜盆儿嘿嘿憨笑,“既如此,便让装香料的马车和羊群并那些装粗粮、棉花、弓弩的马车即刻启程吧?” “正是,这些皆是带给李当家和三殿下礼物,记得吩咐车夫仔细些。” 铜盆儿自领命去了。我却因想起幼时之事不复初时的好心情,遂将躺椅挪到向阳处,眯着眼听风吹过书页的哗哗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乱了风声,想是铜盆儿办好差事回来复命,我遂随口问道,“都已办妥了?” 不想却是银筷儿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大爷,是我。” 他的声音不大,似乎风再大一些便能吹散似的,却让我骤然从方才的昏昏欲睡中醒来,头脑中一片寂寥的清明。 玉碗儿转过身来疑惑且忧心地看着我,“大爷怎么了?” 铁锅儿也问,“可是睡迷了,猛然间听见动静惊醒了?” 银筷儿躬身对着我,自责道,“是我没眼力见儿,吵着大爷了。大爷歇着吧,我过会子再来。”说着,便扭身要走。 “等等!”我急急唤住他,“我没睡,你说吧。” 银筷儿嘴唇抿得死死的,目光中写满游移不定。那模样真真儿怪异,像是死守着不能说的秘密,又像是话已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我看着他,指指不远处的石墩子,“坐下吧。我不日便要去往夏梁,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来,甚至我这身子,都不知能否回来……你有话要告诉我,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银筷儿心不在焉地坐在石墩子上,过后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站了起来,离那石墩子远远的。他一会子左手握右手,一会子右手握左手,直把那关节突出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大爷,我……”银筷儿一张小脸煞白,嘴唇都已快被自个儿咬得渗血,却还是为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碗筷盆勺锅几个皆是在府中长大的,为人做事我都极为了解。银筷儿脑子虽活络,却并不像外头那些刁奴圆滑世故,他若有事瞒我,必有其苦衷。 我问他,“你心中所想之事,可是与子凌有关?” 银筷儿仓皇扬起脸,满目惊讶,“大爷如何得知?” 我道,“府中之事我从不多过问,你们也不曾刻意瞒过我什么,除了事关子凌,我想不到什么旁的事,值得你这般自苦。” 银筷儿闻言,含着泪对着我直直跪了下去。 玉碗儿与铁锅儿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似乎出去也不是,一同跪下也不是。 “你二人将他扶起来坐下,慢慢说。横竖子凌已去了,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值得你这样。”我明白或许银筷儿要说出的这番话当真能够关涉子凌的生死,然越到这样的时候我却越发冷静下来。 银筷儿被他二人扶着在石墩子上坐好,眼圈儿又比方才更红了几分。“大爷,这话我原是在二爷面前发过誓,纵死也不会告诉您的……” 我打断他道,“二爷没了,这话也便当不得真了。你忠于他,我明白,横竖是我先下去见他,你的这些难处我自会与他解释。且他那样一个性子,纵你说了,他亦不会怪你。” 银筷儿面色这才舒缓了些,“二爷上上回出门前曾交给我一个檀木匣子,他吩咐我既不能擅自打开,亦不能呈报给您。还吩咐我说……若是哪日他没了,便将那匣子放入墓中陪葬,只是也不许教您瞧见。” 子凌早知自己会出事?! 我死死地捏住躺椅的扶手,强喘上两口气,问他,“他上上回出门是什么时候?” 银筷儿管家,对这些都记得很清楚,“二爷这回是前年大年初三去西疆的,上回是大前年寒衣节给老爷夫人上过坟之后,上上回是仲秋之前。那匣子便是七月下旬二爷休沐那日拿给我的。” 那便是三年前,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值得子凌安排起了自个儿的身后事? 虽明知银筷儿并非阳奉阴违之人,我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他,“那匣子里竟是什么,你可打开看过了不曾?” 银筷儿摇摇头,“二爷下葬时您不在,我便依着他的话,将那匣子垫在他的棺木中了。” 开棺! 无论子凌那匣子里藏的是什么,都必得将其翻出来。是以开棺取物便是我此时第一且唯一的念头。 可莫说子凌是当今圣上做主葬的,纵是一般人家的正经少爷,也断断没有才入了土便要掘坟开棺的道理。且子凌反复叮嘱银筷儿不让我知道匣子的事,我却撬了他的棺木也要取那匣子,子凌泉下有知,又岂能心安? 再则,在祖陵挖坟是桩大事,如何能保风声不会传到居心叵测之人的耳朵里,届时只怕还要横生事端。此事需从长计议,动身前往夏梁之事须得往后放一放了。 我杵着疼得快要裂开却异常清醒的头,谓玉碗儿道,“去把我从雍州拿回来的那枚白玉扳指取来。” 家里小厮侍从虽多,我兄弟二人却是皆只有一个长随的。玉碗儿正是我的长随,幼时便是我出恭去净房,也是这小子在一旁拿着草纸的,是以他最知我的心思,我一个眼神儿他即可解其意。 然子凌的长随原先却并非竹凳儿和铁锅儿,而是银筷儿。碗筷两个在一众孩子中最为聪明伶俐,我爹才会选了他二人随侍在两个儿子身边。子凌年长些后便时常待在军中,银筷儿身子弱习不得武,日日跟在军营里也累,子凌这才换了竹凳儿为长随,将银筷儿留在府中管家。铁锅儿功夫好,是近几年才被子凌时时带在身边的。 大约这是这样的缘故,子凌才会将匣子交给了最为信赖的银筷儿。抑或是他同时嘱咐了自个儿的两个长随,可惜竹凳儿与他一同去了,没有机会将此事道出。 若当真是这样,银筷儿会认得那枚扳指也未可知…… 玉碗儿将扳指取来后,我便命他拿给了银筷儿,“这是二爷的随身之物,他从雍州出发回上京时想是忘了带,你仔细想想,二爷可曾与你提起过这东西的来路?” 银筷儿仔细端详了会子,终是皱着眉道,“是二爷的扳指没错,可二爷只是很中意此物,日日戴着,却也没听他说起过别的。” 我有些丧气,却还是安抚道,“他惯是个把事情皆藏在心中的性子,不说也是常理。” 原以为这扳指上是查不出什么线索了,铁锅儿却凑近了身子将扳指从银筷儿手中拿过来,若有所思道,“今日看到这扳指,倒让我忆起一桩事。我也记得二爷平素不爱那些玉冠、玉佩、玉扳指之类的物件,只单单对这枚白玉扳指极为爱惜。在西疆时,每每有战事,二爷都会将它摘下来留在营中,恐在战场上将此物伤着了。” 我急急问道,“你可知是何人送与他的?!” 铁锅儿摇摇头,“不过二爷隐隐提过一回,正是、正是在出事那日……” 我压抑着颤抖的身体,“竟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铁锅儿轻捶着脑袋仔细回忆,“我这脑袋……日子长了便有些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日竹凳儿瞧见二爷手上没戴扳指,便问二爷可是忘了,可要他快马回去替爷取了来。二爷似是随口说了句什么……‘罢了,戴不戴的想来那人并不在意’之类。” “罢了,戴不戴的想来那人并不在意”? 这倒像句无奈之语,且几乎可以确定,送与他扳指之人正是他那日要去见的人!可是此人究竟是谁,我毫无线索,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我心头憋着一股无名火,脑袋虽一阵阵抽痛,却还是迅速地筹划好了近来要从速安排的几件事。心中大致有了计划,我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吩咐道,“玉碗儿!” 不想才一开口,竟是一股甜热喷口而出! 我有日子不曾犯病了,几个小子不免着慌,说话间便要去请大夫,又要伺候我漱口,看得我头晕眼花。 我摆摆手示意他三个停下,艰难道,“先听我说完。” 玉碗儿顺着我的背,“爷有话慢慢说,咱们都听着呢,可别再着急上火了。” 我深吸一口气,只觉从口中涌入一股寒凉,冷得五脏六腑俱在发抖。“玉碗儿去吩咐下去,暂且不去夏梁了,拉运行李的车马照原计划去,不必改变行程。银筷儿,你去帮我办一件大事,这事办妥了,我好歹能让子凌死得清楚明白。” 银筷儿神情复杂,想是百感交集。“大爷尽管吩咐,银筷儿拼了命也誓不辱命。” 我点点头,“你放消息出去,就说靖国公府要请人做阴媒,我要给亡弟娶妻配冥婚。但凡有人上门,头几份你寻个由头回绝了,过几日再上门的,便告诉他们已觅得一户好人家的姑娘,只等黄道吉日办喜事。” 银筷儿大抵已明白我打定了主意要开棺,遂颤声道,“是。” 我明白他的心结,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劝道,“那匣子我是非看不可的,日后我们兄弟见了面,我自会跟他解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第卅二回繁华褪尽听静水,度日如年问焉知(下) 大半个月过去,上门说阴媒的媒人险些将靖国公府的门槛踩烂,纵我奶奶、我爹健在时,府门也不曾这般热闹过。 银筷儿将事情办得很好,如今市井的妇人们都知道靖国公府门户大,死了的二公子都要婚配,且寻了一名家世极好的女子。虽是冥婚,却择了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喜事。 至于这名家世极好的已故的姑娘是谁,自然无人得知。 终于等到了“大喜”那日,我身子总算好了些。天光泛白,便带着五十侍卫去了祖陵。这些人虽都穿着大红褂子,打扮成迎亲仪仗的模样,面上的神色却一个比一个冷硬肃杀,细细瞧去不可不谓之别扭…… 我坐在马背上,精神头不太好,心里只琢磨着待会子挖坟开棺的事。 玉碗儿骑着马凑近,在我耳边道,“大爷,路上跟着咱们的人不少,且行踪极其隐蔽,我仔细盯着也只看了个大概,想来皆是不多见的高手。您看,今日的事……” 我眯着眼,手中无意识地搓着缰绳,“依计行事。来人若是阵仗不大,还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呢。” 玉碗儿仍是有些忧心,“若真动起手来,刀剑无眼恐伤着您。眼下大爷正在养病,精神不比平时……不如,让银筷儿陪着您去院子里的厅堂坐会儿?” 我睁开眼惨笑一声,“若能死在这事上,我反倒心安了。放心吧,我就在这等着,倒要看看能出什么事。” 说罢,又唤铁锅儿上前来,吩咐道,“待会子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只管护好二爷墓里那匣子。若咱们不敌,你便出祖陵往南走,不远便是左右骁卫的军营,那儿的长史是我已打好招呼,你报靖国公府的名字,他自会庇佑你。” 铁锅儿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今日之事这般凶险。他在几个小子之□□夫虽是数一数二,脑子却不比银筷儿他们机灵,直问我,“那大爷怎么办?我一人单骑跑得快,却要大爷留下来与人厮杀不成?” 我只得安抚道,“却也没有那般凶险,我说这话只为防万一。” 玉碗儿和银筷儿仍有些放心不下,我也不再理他们,只谓银筷儿道,“开始吧。” 我下了马走近子凌的墓,静静听着道士开坛做法,念诵我听不懂的经文。而后便是破土,一锹锹下去,子凌的坟头渐渐变小变平,我心里的怨愤与不甘也随着黄土被掀开渐渐露出地面。 终于,子凌的棺木重见天日。 银筷儿十分谨慎地来低声回我,“大爷。” 我低垂着眉眼点点头。 银筷儿打了个手势,几个道士又唱跳了一阵子,而后才真正将子凌的棺木撬开。 玉碗儿搀着我走上前往里看了一眼,里头不过是一个骨灰坛子,一套半新的衣冠,子凌幼时的一块长命锁和一些珠宝玉器,以及,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紫檀木匣子! 我看了银筷儿一眼,银筷儿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半跪在子凌的棺木旁,我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捞那木匣子。拿起匣子,起身时还不曾站稳,便被玉碗儿猛拽了一下险些摔倒——一枚飞刀贴着我的大氅狠狠擦过,直插在了子凌的棺盖上。 我将匣子交给铁锅儿,眼神冰冷地环视着四周任何可能出现敌人的地方。玉碗儿更是从身子两侧抽出两把长剑,严阵以待地挡在我身前。 敌人来势汹汹,我以为必将经历一场恶战,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兵刃相接的打斗声。 我预料到靖国公府大张旗鼓地要开棺必会让害了子凌之人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来尹家祖陵一探究竟。却不曾想到还有人也盯着子凌的墓,眼下这情况,倒难区分是敌是友了。 我看着身着大红褂子将我和铁锅儿拱卫在中间的一众侍卫,心中三分忐忑七分尴尬。外头两拨人打得热闹,我到底该不该出门横插一杠子呢? 玉碗儿带了一队人登上院墙看了会子,似是怕人调虎离山,又匆匆回到我身边来。 “大爷,是一拨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与一群来路不明之人,人数都不少,不如先不插手,看着他们内耗。”玉碗儿回禀道。 我点点头,想着占优势的一方总会率先杀进来,届时再作迎战,也省去不必要的损耗和危险。 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外头打斗声息了,才有个一身刺客打扮的黑衣人朝我近前走来。 我心里微松了一口气,若是来与我做对的,想是不会只身前来。这般毫无顾忌地来见我,又没有蒙着面,大约是友军。 玉碗儿气势十足地大吼一声,“来者何人?!竟敢擅闯靖国公府的祖陵?!” 倒把铁锅儿和银筷儿吓了一跳。 黑衣人步伐坚定,一看便不是一般刺客。听玉碗儿这样问,立时用匕首划开了自己褂子,就地跪下,“卑职失职,未能留下活口。逃走的匪徒已安排人去追,不日有了结果再来禀报先生。” 我看着他袍子破开的那道大口子里露出的紫衣黑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殿下让你来的?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黑衣人道,“不敢有瞒先生,卑职等是从泉城一路跟随先生来到上京的。殿下命卑职等暗中保护先生,今日是迫不得已才扰了先生清净,还望先生恕罪。” 大约是跟在丞暄身边日子长了,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得知他这样的安排我竟一丝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连生气恼怒都没有。 然这并不等于我愿意被这百十号人日日不远不近地看着,我府上有侍卫,虽则与丞暄的亲兵队不能相比,但那是我自己的倚仗! 我放软语气谓黑衣人道,“今日的事是个意外,你带着兄弟们护卫我,我很感激。但你也看到了,我并不缺侍卫。过往的事是我自个儿不察,但如今我既知道了,却不能再由着你们了。隐匿行踪你等想必再擅长不过了,今日便悄无声息地回了大梁吧。下次若再让我碰上,怕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怔了怔,方答道,“先生息怒,广安大人曾命我等以命相护。若是就这般回去,怕是无法向广安大人复命。” 我笑了笑,这汉子还算聪明,知道不把丞暄这尊大佛搬出来压我,反而只说是广安的命令,我若回绝了他,反倒是妨害他履职了。 “广安知道我的脾性,你今日露面护我,我不让你走反留了你,他才会觉得奇怪。你奉命保护我多日,想来也知道我是谁,只管回去便是,若有差池,我替你担着。” 黑衣人还欲分辩,我却眯起眼睛对他笑道,“你若再逆着我,广安那边我可不给你说好话了。” 他这才讪讪地退下了。 打发了丞暄派来的人,我又命玉碗儿带人查验了外头那些刺客的尸体。并不意外地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来人皆是江湖人士,说是一个个约好了来盗墓的也未可知。 自然,我还不至蠢到会这样以为。 此人的势力进不来宁国,或是不想被人查出自己在关注靖国公府的事,却能请动几十号江湖高手……不拘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人物。 为免途中再横生枝节,我预备在祖陵便将子凌陪葬的檀木匣子打开。 秋日里原就天高云淡,正午的日头透过偏院开着的窗子照进来,让那已在黄泉下放得半旧的匣子泛起微光,离得近了还可隐隐闻到些香气。竟是什么东西,值得子凌这样宝贝着? 我小心地收着力打开了木匣,里头竟赫然躺着一截剪断的衣袖! 玉碗儿、银筷儿和铁锅儿也看到了,不消我说,连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银筷儿惊得说不出话,玉碗儿因素知我与丞暄的关系,大约怕表现得太过吃惊会引得我尴尬,是以只是有些踌躇的看着我。 天青底色色翠竹花样,这断袖绝非等闲布料所制,我取出来问铁锅儿,“这不是子凌的衣衫,你可曾见过它的主人?” 铁锅儿点点头,复又摇摇头,“知道是知道,却始终没见过。也不是三五日的事了,二爷有好一阵子爱出神,我还道他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他愕然望着我手中那截袖子,“谁知竟是这个缘故。” “你与竹凳儿是最时常跟在他身边的,再好好想想,他走之前可曾常常去见谁?” 铁锅儿摇摇头,“二爷跟在圣上身边,行事常常不带我与竹凳儿的,尤其有时去梁国办密差,虽将我二人带去,也只将我们留在客栈罢了。” “他常去梁国?”先见了那断袖再听得铁锅儿说这些,我倒也不觉又多么惊讶了。毕竟袖子用的布料是上好的缂丝,连里面都绣着同色的祥云花纹。咱们大宁,纵是在上京都找不出这样的做工来。 铁锅儿想了想,“有时月月都去,有时两三月才去一次。二爷的行踪向来是不能宣之于外的,纵是跟大爷,咱们也从不敢提。” 子凌是替曜日凛办事的,这些都是自然。我那时只知他的差事要紧,更从不过问其去向。如今听来既有恍然大悟之感,又觉眼前迷雾更浓。 不逢年节,祖陵是没什么人来的,纵屋里有火炕也是不烧的。玉碗儿见我乏了,扶着我在日头照到的榻上脱了鞋靠着,又去将窗户关上免得我着风。 我闭着眼不说话,玉碗儿却知道我没睡着,仍旧轻声道,“东西也拿到了,不若咱们先回府,这里阴气重,不利于您养病。” 我连头都懒怠摇,只轻轻摆了摆手,心里一丝一缕的梳理着与子凌之死有关的一切线索。 子凌出发去兴庆那日便知道自己会见到那个人,而从方才那截断袖来看,此人是梁人,不仅如此,他还应是个梁国的权贵。 既是梁国的权贵,又如何会在大宁与俄羌战事胶着之时待在兴庆呢?兴庆与大梁的会州相去不远,或许子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直接去兴庆,而是先去会州见那个人呢? 这人只怕与大宁有些交情。害死子凌却不被曜日凛问责,怕还不是一般的交情,至少此人对曜日凛还有用。偏此人将子凌的行踪透露给了俄羌人,一个与俄羌人有勾结的梁国权贵,很有可能与和曜日凛共谋在酬军宴上刺杀丞暄的是同一伙人。大梁之中,丞昭与韦贤妃最有谋害丞暄的动机,照这样看来,子凌的那个人岂不是丞昭或韦贤妃阵营中的重要人物。 可是此人为何要杀子凌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若他对子凌无意,置之不理便是,子凌断不是那会纠缠于他的人,况且他还给了子凌那样一截断袖作信物,可见并非是子凌剃头挑子一头热…… “大爷?大爷!”迷迷糊糊间,我被玉碗儿轻推着肩膀叫醒了。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身子有些虚弱,猛一睁开眼,竟是一阵心悸,额头与后背上俱是一层凉汗。 我捂着心口坐起来,见铁锅儿和银筷儿俱已不在房中,遂问玉碗儿,“我睡着了?” 玉碗儿抿着嘴摇摇头,“是我看大爷脸色不好,又一头的汗才叫了您两声的。大爷,大夫说了,您这个病,不宜忧思过度。您要是不嫌我多嘴,就听我一句劝,咱们早日启程去泉城吧,殿下那儿还等着您呢。您这二年身子都不好,只在殿下身边时精神头最好。” 见我没有开口反驳,他继续苦口婆心劝道,“二爷已然去了,您再这么苦着自己,也不是个事儿。您如今在上京待得不舒心,玉碗儿都看在眼里呢。上京眼下还不如泉城呢,祖宅那些亲戚都什么样儿您也看见了,应付他们哪里比得上您在泉城和许家表少爷说话自在。圣上既已让您去大梁,上京的这个摊子您就放下吧……”玉碗儿也老大不小的了,身子长开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话却总像个姑娘家。这厢劝着我,泪花便已翻上来了,“咱们府上就您一个主子了,还有什么比您的身子更要紧呢?” 我感念他的忠心,却又觉得自己还没到论死生的份上,只得气笑不得地教他将眼泪擦干。“你的意思我明白,去泉城的事儿也不能耽搁,毕竟丞暄手里攥着凛最想要的呢。不过这和我的身子骨儿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大夫,见着他我便能好了?” 玉碗儿不太好意思地用袖子将眼泪鼻涕擦干净,耷拉着脑袋似乎也没想出什么道理,“反正……我总觉得大爷跟殿下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生龙活虎的,纵伤了病了,也比平日好得快。” 给他这么一说,我倒也忍不住回忆了一番,真有这回事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第卅三回权王冒险解相思,勋贵临危闯州府(上) 天气转寒,我终于动身前往齐州,启程那日上京已下起了小雪。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像个一等公爵那般招摇过市,而是悄无声息如平头百姓迁居。凛也如与我说好的一样,不曾前来相送。 马车背向上京城门渐行渐远,我探出身子隔着迷蒙的飞雪望着城墙上“上京”二字,竟已小得模糊不清。记忆中它们明明有一人多高的,我和子凌曾爬到城墙上去比过,还被我爹的副将当场抓住。一人一条绳索从城墙头上扔下来将我们套住,我爹问讯匆匆赶来,两只手各抓着两条绳索的一端,将我和子凌拎了上去。事后还被他老人家罚在梅花桩子上扎马步扎了三日…… 收回飘远的思绪,再看那座熟悉的城门,已然模糊的连轮廓都看不清,仿佛已淹没在天地连成的一片白中…… 上京冬天来得早,泉城却是要腊月以后才下雪的。我原计划着冬月前赶到,无奈身子受不住长途劳顿,时快时慢地赶到棣州时,都已数九了。 每年这几日天色都黑得早,棣州虽靠南些,却也不待用晚膳时便黑得不宜赶路了。玉碗儿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子问我,“爷,咱们进棣州城找间客栈住下吧。明日是大晴天,您身子若舒坦,咱们可早点启程,说不定一日便能到青州。” 我点点头,“进城吧。” 官员离京公干,依律是可以住驿馆的。偏我不愿住,地势偏僻没有客栈投宿时,宁愿绕路借宿在村落的农户中,也不住在官家驿馆。 毕竟,往后我便不是大宁命官了。虽则明知住与不住都无甚分别,凛甚至不会过问,却还是固执地在心中给自个儿划了一道坎。 同是大宁国的南方小城,棣州与青州离得不远,风貌却有天壤之别。青州城人口稠密,农工商业俱颇为繁盛,纵是天黑之后也是处处灯火烟柳画桥,逢初一十五或各大小节,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而一入棣州却满目萧条,正应是酒楼餐馆开门迎客的时辰,街上却只三三两两的男子匆匆而过,不见有女子或孩童出门的。 两城的区别不过是青州与梁国的齐州毗邻,百姓常有些商贸往来,而棣州不与梁国连通。 曜日凛与我同登寒鹰塔时曾问,那些被大梁夺走的州县,昔日为大宁国土时是何光景?我在那之前不曾去过梁国,没有见识过建京的笙歌浓酒、盛世升平,没有见识过钱塘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可凛是见过的! 亲眼见证了夏梁的繁华与我大宁的萧条,如何还会有此一问?纵一统大江两岸,幅员辽阔无际,若不能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国将何以为国,君又怎堪为君?! 凛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安居乐业百姓晏然,我心里已有了质疑。或许这质疑本身,就是答案。 “大爷!”玉碗儿在马车外唤了我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多少忤逆犯上的东西。 我掀开马车轿帘,见玉碗儿立马在马车边上,“大爷,这棣州城怕是要宵禁,亏得咱们及时进城了,方才我去绕了一圈回来,见城门已然关了。城中客栈不多,咱们赶紧投宿吧。” 我点点头,“你选一家便是。” 实则城中只一家像样些的客栈,掌柜与小二也蔫蔫巴巴的没个精气神儿,见我与玉碗儿两人进来,随意问了句什么,我竟是没有听清。 也是忽然分心的缘故,门口的灯笼挂得有些低,我钻着身进来便不免抬着头往上看,却见二楼走廊上闪过一个人,身形有几分像广廷。再定睛看了一回,莫说二楼走廊是静悄悄的,纵一楼的大厅也不过三两桌打尖的客人。 大约饿了大半天,眼花了,我只好问那小二,“小二哥方才说什么?” 小二却也没有不耐烦,仍旧是无精打采罢了,“客官吃点什么,有打卤面,也有面粥和小菜。” 好在他说的虽既非河南官话也非河北官话,却也并不难懂。 玉碗儿深谙出门在外不能露白摆阔的道理,只客气道,“我们是要住宿,待会儿再用饭。” 小二抬眼看了看我二人,“哦,这也方便,两位住一间还是两间?” 玉碗儿又道,“呃……我们人多,有五间大通铺即可,若没有五间,四间也能挤挤。但还需一间上房,给我们家爷住。” 小二这才微微转醒,“客官,大通铺还余不少,上房却是没了。” 掌柜似乎听出了玉碗儿字正腔圆的上京官话,“两位是皇城来的吧?咱们客栈原本也只一间上房,昨日便住了人。中房倒还有两间,客官若不嫌弃便选一间住下吧。一则今日天色已晚,二则棣州城里别家客栈的上房怕是还不及咱们的中房。” 玉碗儿面露难色,我抢在他之前道,“那便中房吧。玉碗儿,付定钱。” 其他人喂马的喂马,收拾卧房的收拾卧房,只碗盆锅三个留在大厅陪我用膳。 仍旧是方才那小二过来问,面色却好了许多,“几位用点什么,打卤面最快!” 我看看他们仨,“要不就一人一碗打卤面?” 玉碗儿点点头,又问小二,“都有什么卤?我们爷不能吃太油腻的。” 我笑骂,“出门在外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就都上炸酱的吧,你们几个小子都口重,都累了一日就别这时候还顾着我了。” 铜盆儿又补了一句,“我要两碗,他们三位一人一碗。再有,待会子我们家其他人来了也一应上炸酱面,要吃几碗你自给他们添便是!” 小二像是终于睡醒了,“好嘞!先来五碗儿炸酱面!后头二十碗的面条预备着!” 大锅里熬出来的炸酱,冬日里放小半个月都还能吃,是以这样的炸酱都是一次熬一大锅,要吃时再用小灶热热便是。既省事,又省柴,最是划算。我们这十几号人一回便能帮他们清理三五天的量,还省去了日子放得太久以致于长霉的麻烦,小二哥当然高兴。 不过炸酱面上来后,玉碗儿却不太高兴了。 他兴冲冲地先将我那一碗细细地拌好,才又随意在自己碗里搅合两下,匆匆将面条塞进嘴里。 他两腮鼓鼓的,一张脸苦得像是我奶奶的鞋拔子,似乎若不是顾及我在桌上,便要吐出来了。 “怎么了?”我问玉碗儿。 玉碗儿抬眼看看我,复又狠狠闭上眼,将那一口面条咽了下去,才道,“唉,齁死我了,这酱里放了多少盐?!而且连个肉渣都没有,炸酱没肉还如何能叫炸酱?一股子油腥味儿!”他说着站起身,将我的碗端开,“大爷千万别吃,这给牲口牲口都不吃!” “尹玉碗儿你骂谁呢?!”铜盆儿抬起脸来怒道,嘴边还沾着一圈黑乎乎的炸酱。 我再看看铁锅儿,他是在军中吃过苦的,却也是一次三两根地往嘴里硬填,一副把饭当药吃的模样。 我看着铜盆儿那滑稽模样,好笑道,“玉碗儿不是说你,他自己也吃了。” 铜盆儿这才道,“是与府中赵大婶儿做的不能比,却也能下咽啊,哎呀,傻大碗你就是事儿多!” 铁锅儿犹豫着放下筷子,“咱们吃这个也便罢了,大爷怕是吃不惯。若不我再去跟小二问问,可有别的?” 我次第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将自己那碗面端回来,笑道,“如何就不能吃了,我尝尝。” …… 不得不说,虽则在心中铺垫了许久,还是被“惊艳”到了。一口这咸腥的硬面条进来,我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玉碗儿方才说得分毫不差,真是喂了母猪都怕猪吃了不产崽的东西! 然而这时候放下筷子,却太失面子,我只得又强塞了几口,勉强用了大半碗才终于停下。“确实与赵大婶的手艺不能比,好在我也不太饿,这便饱了。” 玉碗儿冷笑,“爷也不用强撑,玉碗儿给您备足了热水便是,夜里有您渴的!” 竟又让这小子说中了,二更过后我口里还咸得睡不着,玉碗儿便陪着我一同喝热茶,一直喝到快三更。 他白日里骑马,这会子已有些困了;我却因茶喝得又多又浓,去了三次恭房,每次回来都愈发精神。 外面打过三更后,我仍无奈地躺在床上看着承尘,玉碗儿已在旁边的榻上打着微鼾。 没人与我说话,我只得闭上眼睛数水饺,数到三百多时忽听得房顶上有动静。客栈的房间皆在二楼,屋脊两侧是斜铺的琉璃瓦,能在这上头飞檐走壁的,必不是一般的盗贼。 然我身边带的十几个小厮大多有功夫在身,车马阵仗亦算不得奢华,与其说是起了警惕之心,倒不如说是睡不着闲的想知道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我起身唤玉碗儿,“玉碗儿,你听听房顶上是什么动静?” 玉碗儿睡得虽熟,却醒来很快,站在榻上仔细听了会子,便道,“房顶上过去了许多人,且皆是轻功不错的高手。这不像是一般的打家劫舍,棣州城鱼龙混杂,若是江湖流寇间的恩怨倒还好,怕就怕是冲着咱们来的。”说完又锤了锤自个儿的脑袋,“我怎么睡得这样死!” 我劝道,“若是冲着咱们来的,怕是这会子已在我房里了。想是无碍的,你去其它几个屋看看,让他们都警醒些便是。” 玉碗儿应诺起身,麻利地披上褂子出了门。 他才一出门,窗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入夜前我曾让玉碗儿查探过,窗外是一条河,客栈楼下只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窄道,想来平时鲜少有人经过。 我将窗户支开一条小缝,往小河的石桥上望了一眼,果然有事故! 一群黑衣人挥着一扎宽的大刀疾奔着经过石桥,地上还有许多凌乱的箭矢!再看小河彼岸,六七个侍卫模样的人护卫着一个华服男子且战且逃,既要躲避屋顶上弓箭手射出的羽箭又要应付黑衣人挥舞的大刀,形容很是狼狈。 最要紧的是,华服男子身披一件乌色大氅,绣金祥云花样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大氅与丞暄在忠州时做的一件大氅一模一样。 想起傍晚时在走廊上看见的那个肖似广廷的汉子,我心中忽而一紧——不会这样巧吧?!可纵是只有一丝可能,我也没有办法放任丞暄落入险境。 来不及等玉碗儿回来,我扯下床帐扔到炭火盆里踢到门口,又将未喝完的茶水浇到床帐上,房中立刻升腾起一股浓烟。待烟味已有些呛人,又打开窗子贴着墙跳到楼下的石板路上,大喊,“走水了!救火啊!” 待客栈里的人都醒了,屋顶上的弓箭手便不便再行事,玉碗儿听到我的声音,也会知道我已离开了客房。 然待我追至石桥,两拨打斗的人已跑远了,我站在石桥中心,看着眼前的数条巷子,一时有些茫然。 正欲循着那几条巷子一条条找过去,却忽闻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难道是房顶上的人追来了?不待我回身,肩膀已被一人扣住! 我立时抬手擒住那人的胳膊奋力向前拉,好给他一个过肩摔,那人却像是已预知我的动作一般,另一只手死死钳在我腰间,整个身子贴在了大爷我的后背上。 一阵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散开,我听到那人如古琴一般的声音,“是我。” 言罢,他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正看见那张我昏迷不醒时也始终在睡梦中回忆描摹的脸,倒还真有几分“乍见翻疑梦”之感。 他挡住了身后的星光月晕,我却依然觉得眼前明晃晃的,璀璨耀目。一对双燕眉微蹙着,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忧虑。 文人骚客曾写下许多诗句描绘重逢的场景,或欣喜激动,或遗憾感慨。然那些久别重逢无一不是在花前月下的诗意盎然之处,绝不会如我与丞暄今日这般,在一座灯火阑珊满地箭矢的石桥上。 “怎么不说话?”他问我。 “说什么?”我又问他。 他有些好笑,“我方才的话你不曾听见?” “啊?”我一怔,唉,大约是又犯了一见这人便发愣的毛病。只得问他,“你说什么了?” 丞暄笑了出来,目光却透着几分责怪,“你怎么不在客栈里好生待着,还跑了出来?” 我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河对岸的巷子道,“方才他们追杀那人,穿了跟你一样的大氅,我就……” 话音未落,又是一支羽箭射到桥上,正落在方才我二人所站之处。 丞暄一言不发,拽着我就往河对岸跑。我往身后望了望,弓箭手大约藏在树上,也不知是谁放了个讯号,我们身后立时又跟上了数名黑衣人。 我不禁问丞暄,“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好端端地跑到大宁来做什么?广安呢,怎么没跟着你?” 他回头看我一眼,只答了一句,“广安还在客栈,片刻便会赶来。不过,怕是等不到他来,刺客便先赶上了。” 我足下发力,冲到他前方,“那还不快跑?!” 我二人在迷宫一般的深巷中绕了好几圈,总算是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了,这才小心地藏在几口半人高的大缸后头蹲下。丞暄看着我,指指隔壁一条巷子,“刺客离得不远。” 我抬头望了望巷子两侧的门面,低声谓他道,“此处都是些商铺,先进去躲躲吧。” 他挑挑眉,“商铺夜里皆落了锁,若贸然将门撞开,会惊动刺客。” 我嘿嘿一笑,将晚上撬茶饼时用的茶针举到他面前,“还好我忘了将这个从荷包里拿出去。” 丞暄疑惑地看看我手中茶针,又探头望了望门上的那道大锁,“你莫不是想……” 虽则生来便是天潢贵胄的金贵慕王殿下对我这市井伎俩颇为不齿,此时我二人却还是泰然坐在了人家老百姓的粮食铺子里。 我怕坐得高了在门窗上投了影子,便拉着他一同坐到地上。丞暄有了这两年的军旅经历,也变得少了些讲究,因从善如流地陪着我在地上坐定。 黑夜朦胧的微光中,他绝世的容颜显得柔和且虚幻。若不是亲眼见过这样的一张脸,怕是画也画不出这样天衣无缝的面庞与五官。 我由衷而叹,“我怎么会就遇上你了呢?” 丞暄淡笑道,“自然不是偶遇,我本是到棣州来迎你的,偏一来便被那伙人盯上,一时不能确定他们是为你我之中的谁而来,才未敢贸然与你相见。” 我微愕,“啊,我却不是与你说这个……” “那你是要与我说哪个?” 想想自己方才问那话的因由,我自个儿都嫌自个儿痴傻,便也不再去提它,只接着他的话道,“没什么,那你这会子可知他们是为谁而来了? ” 丞暄低头饶有兴致地捏着我的手,浑不在意道,“大约是我吧。我一直在客栈等到傍晚时,那伙人见你来了似乎也并不曾有别的动作,又兼今夜他们到我房中偷袭,却不曾对你下手,我这才大致确定他们并不想为难你。不过也可能是故布迷阵,所以我让亲兵扮成我的模样离开客栈,自己也避在客栈外头,以免牵连到你……” 我苦笑,“偏偏我还自投罗网。那扮作你的亲兵可曾骗过那伙刺客尚未可知,却是把我骗得从二楼上跳下来寻锦衣华服的‘慕王殿下’去了。”提到此处我才隐隐觉得不对,“既然真慕王假慕王都不在客栈,何故广安仍留在客栈?” 他笑着抬起头,黑如点漆的眸子深沉地看着我,“你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第卅三回权王冒险解相思,勋贵临危闯州府(中) 丞暄轻柔的声音坚定无比,我内心升腾起的心疼与满足热热地涌上眼角眉梢,微转过头不敢去瞧他,定了定自个儿的声音,才问,“现我已离开了客栈了,广安可知到何处来寻你?” “你我同时不见,广安很快便会带着人寻来的。不必担心,我虽不擅武艺,自保还是有余的,如若不然也不敢贸然到桥上救你。”他摊开手掌,指着右手虎口上一处并不粗粝的薄茧,“你看,这里还有我少时偷偷练剑留下的茧子呢。” 我仔细地摸了摸那处薄茧,顺势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手中,头也靠在他肩上,忽然有些不那么期盼被营救。说来我二人也是可笑,他忧心拖累我,将保命的护卫留下保护我;我又担心他有难,追着他的替身离开了他刻意营造的安全之地;偏生犯险时被他瞧见,累他现身护我……一来二去竟一齐落到眼下这副光景。 冰凉瘦削的手指在我手中渐渐泛起常人的温度,我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些,“左不过三两日便可到齐州了,你又何苦到大宁的地界儿上来迎我,我还能不认得路不成?” 他不答反问,“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我故意板着脸道,“没看。想到前两回你是如何将我赶走的,我看也没看便烧了。” 他抿着嘴,似乎有些失望,却终是苦笑道,“你倒记仇。” 说来我也是贱骨头,当初被赶走时脸面都被他踩在泥里,这会子却见不得他有一丝的委屈,只好用额头拱了他腮帮子一下,大度道,“不过你今回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迎我,我再记着仇就显得小气了,索性就两两相抵吧。” 不想那人却固执道,“不成。我来迎你并非为赔罪,实是为了自己少受几日罪才来的。” 我从他肩膀上起来,一时有些气笑不得,“那我要如何才该原谅你呢?非要看看你是如何一个‘灯之无油,鱼之离水’才干休?” 丞暄这才认真笑起来,“你看了。” 方才好容易压下去的东西这会子又涌上眼眶,出口的话都带上浓重的鼻音,“你可还会赶我走?” 丞暄眼里的笑意渐渐发酵成泪光,唇角虽仍旧浅浅地勾着,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他的心绪,“我从不曾想让你离开。” 粮食铺子里月光昏暗,深秋的萧索与寒冷也让一切情人间的旖旎无处蔓延,然这不够风花雪月的一切并未破坏我与丞暄执手相看泪眼……直到我的肚子长长地“咕”了一声,无情打破夜的静谧。 我赶忙捂住上腹,防止它老人家再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动静。若是在旁人面前也便罢了,偏是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活阎王面前,他知道什么叫做“饿”吗?反正我跟随在他身边,从未见他闹过“饿”、“渴”、“困”,甚至连出恭都是不疾不徐的,似乎去也行不去也行。 “饿了?”他这样问我,看来明白肚子叫了是什么意思。 我点点头,“客栈的饭根本难以下咽,你晚上吃饱了?这会子不饿?”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丞暄,希望他能给一些活人的反应,不想,他仍旧面色平淡,“似乎听广安与广廷抱怨过两句,不过我向来少食,倒也不觉得什么。” 我想着那碗做泔水都不配的炸酱面,叹道,“这回来了便来了,下回可别再干这样千里迢迢来这穷乡僻壤来迎我的事了。你身娇玉贵的,纵自个儿不觉得苦,我看了也心疼。” 他认同地点点头,“确是不会再有下回了。” 我惊讶于他的从善如流,“下回不来迎我了?” 鬼斧天工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下回不会再让你离开。” 情人太美,情话太甜,我竟一时怔住,忘了呼吸。 “咕——咕——”然我的肠子,却不曾忘了运转。 丞暄听得这丢人的动静,不仅没笑,反肃容道,“你脾胃虚弱兼且气血不足,大夫早说过不能饿着。这不是粮食铺子么,我去找找可有什么能吃的。”我病重时他不是从没管过我么,怎么大夫说的话倒比我自个儿记得还清楚。 丞暄说着便抬起屁股要站起来,我忙拉住他坐下,自己起身去找,“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哪知道什么是能吃的,怕是待会子要将米缸里的瓢拿来给我当干粮吃。” 他抬起头瞪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珠望着我,似乎真的不知道“瓢”是什么东西。 其实我进来时就隐约看见靠墙根的长桌上摆了几个笸箩,笸箩里晾着疑似煎饼之类的吃食。走过去一看,果然是煎饼! 我拿起一张煎饼叠了三折,而后坐回丞暄边上,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虽然没有酱和菜相佐,却也比客栈里的炸酱面强上百倍,又兼我此时实在饿得双目放光,因而吃起来格外觉得好吃、有劲。 吃了小半张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位晚膳也不曾多食,且与我一样折腾了小半夜的慕王殿下。原还担心他会嫌弃这些粗食,然他既连客栈的饭食都能够下咽,想来这些还算好的。 我遂问他,“尝尝?” 他伸出脖子,往我跟前凑了凑。 我从自己没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送到他嘴边,他却又嫌弃地将脸转开了。 我又问他,“不喜欢?” 他看了我一眼,“我要吃你吃的。” 我抿起嘴忍住笑,直接将自己咬过的煎饼递给他,他这才又将脸扭过来,满意地咬了一口。 我笑着没说话,自己咬两口便会喂他一口,一张无甚味道的大煎饼竟就这么吃尽了。 无论是丞暄咬过的煎饼,还是咬过煎饼的丞暄,都虚幻得让我觉得像是在做梦。 外头巷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到底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便有些说不准了。我问丞暄,“你耳力如何,可听得出外头的是谁?是你的亲兵还是刺客?” 丞暄摇摇头,笑着看向我,“我是练不了内家功夫的,若不是你说,我并不能听见那么远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没工夫问他为何练不了内家功夫,只是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委实奇诡,怎么会有人明明笑着,眼底却这么凉? 他起身四下看看,“先躲起来再说吧,若真是我的人,自有办法让我知道。”放笸箩的长桌边上挂着一道棉布门帘,门帘后是个小库房,放着几口大缸。他指着其中一口,道,“你且在这里躲躲吧。” 我掀开盖子朝缸里探了探头,有股子醋味儿,不过眼下也不是嫌腌臜的时候。 他催促道,“快进去。” 我依言爬进缸里,又问他,“你藏在哪一口里?” 他看了这几口大缸一眼,带着些理所应当的嫌弃,道,“我不藏这儿,脏。” “那你躲哪儿?”我双手搭在半人多高的缸沿儿上,觉得这姿势倒还算自在。 他看了看离铺门不远处的一展破旧的木头屏风,大约是要躲在屏风后的意思。 脚步声更近了,我忙道,“有人来了!” 他将我推倒在缸里,又将大缸的盖子盖严,虚声呵道,“若他们进来,你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 我敲敲盖子算是答应。 脚步声果然进了铺子!这伙人实在大胆,棣州城还在宵禁,他们竟这般堂而皇之地闯进铺子里来。 一人道,“门没锁,屋子里还有热气儿,搜!”是建京官话! 来人大约有四五个,我与丞暄也不知能否与他们僵持到广安寻来。 又一人道,“大人!外面有人追过来了,是他们的人!为首那几人卑职前两日观察过,功夫很高,咱们怕是不敌。” 方才那人又道,“少废话!快搜!” 连我都能听到另一拨人的脚步声,足见已离得很近了。只要等到丞暄的亲兵一到,眼前的危机即可迎刃而解。 我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防身的兵器,只能用手轻托着大缸盖子。一旦有人要掀它,我便直接将这几斤重的大盖子拍到他脸上去! 只是这大缸里还算隐蔽,丞暄的那展破屏风却委实惹眼,万一…… “啪嚓”一声巨响,难道是屏风倒地丞暄暴露了?!来不及多想,接踵而来的便是兵刃相接的声音!我推开盖子,自大缸中跳出去,却是看见丞暄正以一敌四,情势危急。 我挥着盖子冲出去,正拍在为首那刺客的后脑勺上。那人却只怔了一下便反手一掌将我击倒在地,尾骨处一阵酥麻的钝痛,我险些站不起来。 丞暄怒喝,“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说话间,他已经连中两刀,虽则都未伤在要害,衣服破开的口子里却露出血淋淋外翻着的皮肉。他的皮肤原本是不见血色的惨白,莫说是受伤,纵有一块乌青在身上,看着都触目惊心。 丞暄擒住一个刺客的脖子,又将他反剪着双臂挡在自己身前,这才堪堪躲过两剑。那人替他挨了两下,晕死过去。我捡起地上的长剑,替他解决了一人,又将那人手中长剑丢给丞暄。 丞暄反应极快,接过长剑便将剑身挥得如霜雪飞散,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间,不知是谁的血喷溅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大叫,“丞暄!” 却见倒在地上的是另一名刺客。 刺客死了两人,眼下的情势却依旧不容乐观。为首的刺客招式敏捷狠辣,丞暄一对一都不是对手,更何况那刺客还有一个帮手。 “王八蛋!有种冲着大爷我来!大爷跟你拼了!”我大声叫骂着抄起地上的桌椅板凳往刺客身上招呼,试图给丞暄营造还手之机。 为首那刺客却并不迎战,意只在索丞暄的命,一招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辣。他要的不是赢,而是杀! “你快走!去找广安!”丞暄渐渐不敌,一把长剑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却也只能堪堪应付着不被刺伤。他并非时常练武之人,此时体力消耗过巨,又兼受了重伤,怕是越拖越没有生机。 然我二人与两个刺客正打得难解难分,我好歹能帮他缠住那帮手刺客。若我此时贸然退出,丞暄如何招架得住? 铺子的大门上映着无数的人影,我兴奋地大喊,“救兵来了!”正是欲以此威慑行凶之人。 帮手刺客似是有了顾忌,不慎便露了一个空门给我。我一脚踹在他肋骨上,双手夹住剑身,将剑珥重重地戳在了他的喉咙处。刺客呲目欲裂着倒地,我也被剑锋割了一手血。 为首的刺客却毫不忌惮已到了门口的救兵,只恨不能趁着最后一刻将丞暄刺杀。 铺子的大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几扇破旧的木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丞暄失血过多,神色已有些恍惚。为首的刺客明知背后有我,更有门口的无数亲兵,却仍旧挥剑向丞暄的胸口刺去。 我顾不得手上的伤口,双手擒住他的脖子,使出浑身力气以图将他掐死或是拽倒。身后亦有一条九节鞭飞窜到刺客的右臂上,将他的手肘狠狠锁住。 可那刺客竟像疯魔了一般,剑尖仍旧朝着丞暄心口刺去。 “啊!”那刺客一声惨叫,竟是生生地被广安的九节鞭把胳膊拽了下来。可万没有想到他在右臂被扯断的剧痛之际,竟分神将左手的匕首当胸刺入丞暄的心口。 丞暄!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周身的疼痛,只看见丞暄苍白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连素日妖冶的薄唇都不见一丝血色。丞暄就这样在我的视线里,一寸寸地滑落在地。 他身后的墙上则留下一道长长的猩红血迹。 “殿下!” “殿下!” …… 广安带着亲兵将我和丞暄围起来,不知哪个亲兵惊呼一声,“匕首上有毒!” 眼下没有大夫,不能贸然拔出匕首,广安只能将刀身剪断。他跪在丞暄身边,左手扶住刀柄,右手两指夹住刀身靠近丞暄心口之处,“卑职冒犯了,殿下恕罪!” 说罢,两指一紧,匕首应声而断。 这样的剧痛之下,丞暄竟仍是双目紧闭。我望着苍白而单薄的丞暄,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伤口这样深,匕首上又淬了毒……丞暄,会死吗? 从防备敌对到披心相付,我从不曾想过这种可能。 实则到了现在,他昏迷不醒地倒在血泊里,我也没有办法去做这样的设想。他不会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看着他死。 想着这些,我才仿佛从某种绝望的呆滞中苏醒过来,听到广安谓我道,“主子,你先把殿下放开,他的伤拖不得。” “回客栈,我为他针灸,封住他的几大穴位以免毒性扩散。” 广安与广廷一前一后抬着丞暄起身,广安闻言犹豫了片刻,又看看我的手,“主子的手受了伤,如何还能针灸?客栈不能回了,棣州城不宜久留,主子也请上马车吧。” 我不觉间握紧了拳头,若不是指甲扣得掌心生疼,只怕是用力得要将指尖戳进手心里。“客栈确是不能回了,不过咱们也去不了别处。” 巷子口不远处一驾奢华的马车踏踏而来,停在了铺子门口。广安与广廷小心地将丞暄送入马车,丞暄的血一路从铺子滴到马车里。 广安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举手投足间再故作镇定,眼神也是慌乱的。可他此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跟着他的这些亲兵不是他的徒子徒孙便是他的下属,丞暄浑身是血且昏迷不醒,广安哪怕露出一丝颓态,这些人便会失了主心骨儿。届时才真的大难临头了。 见我迟迟不上车,广安忍不住催促道,“咱们连夜出城,最快后日一早可到齐州。劳烦主子一路照顾殿下……” 我冷冷地盯着广安,“你是想让他死么?” 一个中了剧毒又受了重伤之人,如何在缺医少药的情形下撑到齐州?莫说是一日一夜,怕是连一个时辰都熬不住。 “棣州城是宁国地界,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眼下又被追杀……” “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 广安顶撞我不是一回二回了,我对他连喊带叫却是头一回。他大约一时也未能习惯,竟被我一嗓子喊收了声。 我这才平复了声音,道,“其它暂且不论,只说这辆马车……现棣州城还在宵禁,咱们如何出城?纵你能背着殿下飞檐走壁,他身子可受得住?” 原以为丞暄的状况会将我的心志击垮,不想在这惊惧且悲痛的绝境里,我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广安无话可驳,却忍不住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双目通红。 我昂起头一一看过眼前的每一人,问他们,“现殿下有难,慕王府正值存亡之际,一个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诸位,可信得过我?” 广安带头俯首听命,“但凭主子差遣!” 众人亦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没有二话。 我跳上马车,丝毫不畏惧夜色笼罩下的朦胧与未知,“都起来吧,咱们直奔棣州府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第卅三回权王冒险解相思,勋贵临危闯州府(下) 去棣州府衙的路上,我给丞暄含了两块参姜糖,又在伤口上撒了些止血的疮药,也不知能否将他的精神吊住。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的舒服一些,温热的血不断洇湿我的衣服。顾忌他的伤口,我不敢将他抱得太紧,只能死死地攥住他的衣服,仿佛松开一点,他就要无声无息地离我而去。 马车里只有丞暄、我和广安三人,我问广安,“可留了活口不曾?” 广安摇摇头,“自尽了。不过倒也不必问了,是太子的人。” 我并不意外,那几个刺客说得皆是建京官话,肯定不是宁国人。 “确定吗?可会是有人嫁祸?”虽则凭丞昭对丞暄的恨意,杀他一百回都够了。 广安沉声道,“若来的是别人,或还可是嫁祸……刚才行刺殿下的人,是太子的亲兵队长,跟我同一批选在皇子们身边做侍卫的,若非极要紧的差事,绝不离京。那年是我拔得头筹,圣上却将我赐给了殿下,让太子在剩下的人里头挑,给了太子好大的没脸。” 我看了一眼广安,丞暄他老子这不是诚心找不痛快么,丞昭日后看广安不顺眼,看丞暄更不顺眼…… 广安呆愣地望着丞暄,语气自豪却又透着伤感,“实则殿下早相中我了,私下召见我,让我比武那日不必表现得太过出挑,勉强拿个头名就成。我原还担心拿了头名会被太子挑走,不想殿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如他所料。” 我淡淡的看着广安,不悲不怒,“不必感怀故意,他不会有事。” 广安被我洞悉心事,面色微囧,“是。不过,这次是卑职护驾来迟,待殿下好转,还请主子重重责罚。” 我有些想笑,“好,等他醒了,好好罚你;然若是他醒不了,你也替我做一件事。” 广安紧绷着脸瞪着我,似乎嫌我说了犯忌讳的话,气得又不顾说话的规矩了,“你方才不是还与我说殿下不会有事?!” 我平静地盯着丞暄纵面如纸色也难掩风华的脸看了会子,又转过头笑着谓广安道,“凡事总有个万一,若他当真……你想办法把我垫在他棺材底,他身娇玉贵的,我怕他在里头硌得慌。” 大约这话太混账,广安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也是,丞暄好歹是夏梁的亲王,怎么能把个不明不白的人铺在棺材底呢? 我只好退让一步,“实在不行烧成灰铺在里头也成,没人会发现的。” 广安哼了一声,气得扭过头去不理我了。 “与你说正经的,我的广安大人。” 广安这才不太情愿地转过头来,“主子请吩咐。” 我道,“你差一个脚程快的人去客栈找玉碗儿,让他带着我的鱼符到府衙门口等我。” 广安点头应诺,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马车。 赶车的亲兵问我,“主子,马车是去正门还是后门?” 我看着怀中虚弱的人,沉声道,“正门有石阶,不宜行车,去后门。” 若不是丞暄伤情危重由不得我赌气滋事,我真想砸烂棣州府衙的大门,一路杀到棣州刺史的被窝里去! 后门已到,我给丞暄垫了两个软枕,又命广廷进马车来看护着,才下了马车来到棣州府衙后门前。 玉碗儿已背着小包袱,双手托着靖国公的赤金鱼符等在门口。这小玩意儿还不及女子的手掌大,却是官员在外证明身份的凭据。在我们大宁,上至亲王下到县令,每人皆有一对,左符放在内廷,右符个人保管。 一般三品以上大员或是亲王侯爵的鱼符才是赤金的,其余官员按品级高低用银的或是铜的。靖国公乃是一等勋爵,自然是用赤金的。实则我府上还放着一枚玛瑙的右符,通体绯红、晶莹剔透、光可照人,一看那质地便知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是先皇下旨命我承袭爵位时曜日凛送我的。 他自然是希望我好自传承靖国公府忠勇仁义的家风,永远效忠于他。不想我还不曾出大宁国,便要忤逆圣意了。 我的手刚包扎好,不能敲门,遂吩咐亲兵道,“敲门。后门离刺史大人的卧房怕是不近,你们须得敲出些动静儿来,他才知有贵客到访。” 两个亲兵很快会意,把府衙的松木大门敲得比击鼓鸣冤还响亮,莫说是府衙里的人,隔着两条街的邻居怕是都以为天上打雷劈在府衙了。 偏偏门内一点动静都无,只有狗吠一声接着一声。 我摆摆手让两个敲门的亲兵退下,反手抽出一个亲兵的佩剑走到门前,双手持剑刺入门缝,又顺着门缝狠狠劈下一剑。 门内是门栓和铜锁落地的声音,寂静无声的夜里,这样的响动总是有些刺耳甚至骇人的。松木大门应声敞开一条窄缝,我抬脚将门踹开,亲兵分列两排次第入了门内,马车亦堂而皇之地停进院子里。 是以穿戴整齐的棣州刺史一到后门,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两排石狮子似的精兵手持兵刃拱卫着一辆奢华靡丽的马车,马车前站着来路不明的瘦弱青年,双手缠着纱布,艳丽的红色在白纱上肆意弥漫。 院子里的血腥味,浓烈刺鼻。 棣州虽是下州,刺史却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一方父母官,自有几分清高。他虽只带了十几个举着火把的护院,却也没有被我的阵仗吓得屁滚尿流。四下打量了一圈后,最终将目光停驻在我脸上,既惊又怒地问,“尔等是什么人,胆敢持刀夜闯府衙?!” 问得好,我还怕他不问我是谁呢! 玉碗儿摊开手,将我的鱼符给他看。可惜刺史岁数大了,只借着火把的微光,看不清上面的字。我没工夫跟他墨迹,抓起鱼符砸在他脸上,“看清楚了没!” 刺史一双胖乎乎的大手慌乱地在自个儿脸上拍了半晌,才把鱼符接住。他将火把拿近了,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才面上一跳,大惊失色地将鱼符还给玉碗儿,诚惶诚恐躬身行礼,“下官棣州刺史吴广平参见靖国公,不识国公爷身份,多有冒犯,还请……” 我实在没有耐心等他说完,“寒暄客气且等过后再说吧,劳烦吴大人收拾一间干净的院子出来,我的家眷受了伤,需要请大夫诊治。” 吴刺史闻言,面色惊疑不定。 他自然要害怕,宵禁时外出是要被抓到府衙挨板子的。然今夜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却连一个官兵都不曾见到,岂不怪哉? 只有一种可能,府衙是故意放任刺客行凶的。 若不是几名刺客皆是建京口音,广安又一眼认出了丞昭的亲兵队长,我甚至有理由怀疑刺客是曜日凛派来的。但是他这样做的风险太大,若成功了,则正给了夏梁讨伐大宁的借口;若败露了,丞暄自然不会再将济州拱手相送。 然纵容丞昭借地行凶则不一样了,不论成败,都是夏家兄弟的窝里斗,曜日凛只管坐收渔人之利便是。且这件事只有他敢做、能做,没有皇帝授意,棣州刺史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与夏梁勾结,否则就是谋逆的大罪。满门抄斩,罪及九族。 就凭吴广平今夜的玩忽职守为虎作伥,我不剐了他都是看在丞暄重伤需要佛祖照拂的面子上。万幸凛的这个计策实则有一疏漏可循——他们必须秘而不宣暗中行事。 阴诡之策虽在权力的倾轧与利益的博弈中大行其道,却终是不能成为一国之君的驭国之策。皇帝可以借近臣之口给吴刺史下一道密旨,纵容刺客今夜在棣州城行凶。可此事不可宣之于朝堂或市井,夏梁割让济州的真实原因也一样,那会有损皇帝的威信与英明,让大宁百姓都认为他们的圣上是一个擅阴谋诡计、行鸡鸣狗盗的不磊落之人。 所以即便吴刺史知道靖国公是东宫旧臣,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将今夜纵贼行凶之事透露一个字。 当然,吴刺史也不傻,皇帝默许梁国的刺客入棣州行凶,当夜我便浑身是血地带着人杀进府衙投宿。若换作我是他,只怕会以为皇帝要杀的人正是第三代靖国公。不过在他得到确切的命令前,尚不会轻举妄动。而我也得堂而皇之地在府衙落脚,给丞暄争取一两日养伤的时间。 吴刺史迟迟没有答话,我等得不耐烦,遂将长剑架在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肩上,冷声道,“有劳带路。” 管事没有吴刺史那般修为,登时吓得腿软下去半截,满头大汗地望着吴刺史,“老,老爷,救命……” 我亦不再给吴刺史犹豫的机会,“在圣上削我的爵罢我的官之前,本国公还是正儿八经的靖国公并御前带刀一等侍卫,奉圣上密旨途径此地。吴刺史不妨猜猜,若有人以下犯上妨害公务,我会否将其就地正法?”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自然比不得眼前的利刃更为骇人,吴刺史还未迂腐到敢惹一个浑身是血且自称是御前侍卫的凶徒。他抬袖擦着额上的冷汗,一边往前引路,一边颤声道,“国公爷言重了,您和尊夫人治伤要紧,先移驾宜兰院吧。府上便有每日为家母诊脉的大夫,只是恐怕不善治疗外伤,不如下官差人将城中治疗外伤的名医一并请来会诊?” 吴刺史说话的工夫,广安已将丞暄背在背上,大氅蒙着他的头和身子,辨不清容貌和性别,可丞暄的一双大脚却是悬在外头的。 吴刺史看着那一双大脚,怔了怔,似乎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毕竟这双脚怎么看都不像是“拙荆”该有的尺寸。 我挑眉看了吴刺史一眼,“吴刺史像是边关待久了,眼界儿都变窄了,下次回上京述职可要到街头巷尾多逛逛。本国公有位男夫人之事,茶余饭后常有人谈起。” 大约今夜吴刺史经历的惊世骇俗之事颇多,一时吓得痴懵了也是有的。他脚下没停,嘴上却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似是想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模棱两可却有些怪异的吉祥话儿来,“国公爷好福气,好福气!” 广安闻言,嘴角抽了抽。 我仔细咂摸了会子,觉得吴刺史这话没毛病,得此如花美眷,大爷我诚然好福气。 但吴刺史此人还是不得不防,我遂点了个亲兵道,“你去跟着请治伤的大夫。” 那亲兵自领命随着吴刺史家的下人去了。 吴刺史是个孝顺的,住在府上每日给他娘请脉的李大夫绝非泛泛之辈。不待城里专治外伤的大夫赶来,他已当机立断给丞暄拔了刀,又探入伤口检查了伤势,上了药,只待外伤大夫来了便可缝合包扎。 李大夫给丞暄看伤时,吴刺史、玉碗儿都在堂间侯着,只我与广安在跟前陪着。李大夫看过丞暄的伤,又询问能否拆开我手上的纱布,查看伤情。 我没有那个心思,遂道,“不过一点皮外伤,不当什么的。倒是王……倒是内子不仅受了刀伤,还中了毒,不知李大夫可能开一副药为他解毒?” 李大夫有些意外,“伤者并不曾中毒,许是老夫疏忽了,国公爷稍安,容老夫再细细诊来。” 广安却上前一步拦住李大夫,“不必了。主子……夫人,呃,他,他老人家确实不曾中毒,主子方才许是情急之下错判了。” 我狐疑地看着广安,广安以眼神示意我不可再继续追问,我只好按下心中疑惑,暂且不提。 方才我提出要为丞暄针灸封穴时,广安便找个借口将话岔了开,可见他是当真不愿别人掺和丞暄中毒一事。若是旁的事,我自不会干涉,可此事他却万万不可对我有所隐瞒。 李大夫去堂间开药,我立时扣住广安的手腕,低声问他,“丞暄的毒是怎么回事?” 广安面露难色,“这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卑职不敢妄言。” 我把牙根都要咬碎,“眼下是顾忌这些的时候吗,他若是开得了口与解释我还问你做什么?” “主子且放心,卑职能与你保证,匕首上的毒奈何不了殿下。至于旁的,还是等殿下醒了再说吧。” 我虽不明就里,却相信广安不会害丞暄,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然而心里难免不痛快,“倘若他有什么不好,需要我知道实情,你再瞒我可是害了他。” 广安未再逆我的鳞,“是,卑职知道分寸。” 说话间,外伤大夫已在外求见,我二人这才收了声请他进来。方才跟去请他那亲兵此时想必正在门外,我朝广安使了眼色,广安立时会意,出去寻他。回来后冲我点了点头,我才放下心来。 外伤大夫给丞暄看了伤,与我回话道,“贵人这伤口虽深,万幸仅伤及皮肉与肋骨,内里脏器不曾受损。” 我点点头,只要内脏无碍,暂且让这外伤大夫将他的血止住,往后便是回齐州慢慢调养的事了。我这才七魂六魄归了位,渐渐活了过来,坐下喝口热茶,直觉得烫手的茶杯触及了伤口,钻心的刺痛。 交待好给丞暄治伤的事,我留了广安在房中看着,便出了卧房来到堂间。玉碗儿正应付着与吴刺史说话儿,看着玉碗儿脸上不卑不亢的神情与吴刺史坐卧不安欲说还休的模样,我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大约他好奇的事情很多,却在玉碗儿处碰了软钉子,什么也没问出来。 得知丞暄伤势稳定,我便也略略放了心,与吴刺史说话也不那么绷着了。 吴刺史岁数不小,心思却不够老成,自身有无数个把柄露在外头等着人抓,还不找个由头好生躲着,却偏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找不自在。 我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着茶,不论吴刺史怎么冲我笑,都当看不明白似的死活不开口。 终于,吴刺史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头,眼睛一亮正欲开口,我却偏抢在他前一刻问他的话,“吴刺史为了老夫人家中养了大夫,果然是思虑周全至纯至孝之人。圣上向来看中官员的家风与私德,若是听说了吴刺史的事,想必会很高兴。” 吴刺史道,“哪里哪里,国公爷过奖了。下官是母亲的老来子,年幼时又不幸丧父,幸得母亲百般爱护。现母亲年事已高,下官自当雏鸟反哺以慰母亲。” 我点点头,又问,“吴刺史是哪一年的进士,在地方上历练几年了?” 吴刺史又答道,“下官是隆泰十七年中的进士,此前一直在山西道任知县,去年上一任棣州刺史致仕,下官方调任于此。” 我仍是点头,还对他笑了笑,果然是一直在县里做官,波诡云谲见得少,三两句话就将自己的老底兜出来了。既然是上任不足二年的新官,那便好办多了。 “说来也巧,因锦州吴家与我们尹家世代交好,我倒想冒昧问一句,吴刺史与吴家可是亲戚?”能在一州之内代表一姓的,自然都是大家族。我说的这个吴家,乃是上京边上几个州上最为煊赫的一户人家,卫阳候吴鹤举的祖家,卫阳候的侄子前年还尚了公主,吴家近几年可说是风头无两。 吴广平但凡和锦州吴家沾上一滴水的关系,也不会在小小知县的位置上一待十几年,三四十岁了才至下州做个刺史。 可我偏偏要问他。 吴刺史面色微红,似艳羡似遗憾又似羞赧,“大人说笑了,京畿之地的亲贵,岂会有下官这般的寒门亲戚,不过恰巧同姓罢了。” 我却并为因此露出轻看他的意思,反循循善诱道,“吴刺史也不必妄自菲薄,但凡同姓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从前吴刺史离京远,又忙于县衙的公务不曾与吴家结交也便罢了。如今大人官拜棣州刺史,又是进士出身,纵放在上京,也很体面了。吴家向来看中家中子弟的学问制艺,是不是亲戚,吴老夫人翻翻族谱不就知道了。” 吴刺史像是想也不敢想似的,“这如何使得呢?下官贸然去攀这样一门亲戚,知道的也便罢了,不知情的岂不要将我当成那攀鳞附翼的心术不正之人。” “叶落归根,认祖归宗乃是人之常情,吴刺史若真有这个心,我便托大替你去吴家跑这一趟,反正我年轻时也没少去吴家叨扰。吴刺史今日帮了我这一回,我自当回报的。”我一面说着,一面瞧瞧观察吴刺史的反应。实则我并没指望他信了我的话,吴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若家里当真有子侄三四十岁了还在这穷乡僻壤任刺史,只怕恨不得让他辞官回锦州打理田庄铺子,也别在外丢这个人,又怎会在外头认一个这般不上不下的亲戚? 而且吴刺史,也不会傻到真的认为他今日帮了我一把,我便欠了他什么情了。我要说的,是后头的话。 “刺史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虽长年待在上京,却也只地方官的辛苦。小小一方天地,事无巨细皆须得过问,偏偏又远离上京远离道治所,才华难以施展,功绩无人过问……这样的时候,没个亲近人在京里帮衬,自然更难一些。” 吴刺史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脑中搜罗自己哪位同僚经京官儿帮衬得以升迁的事例,还是在权衡该不该接下我抛来的这有毒的绣球。 不管在想什么,只要听进去了就好。我接着收网道,“我姑妄说之,刺史姑妄听之罢。之所以与刺史说这些,一来是为感念刺史留宿的好意,二来则是途径棣州,想起棣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昔年在我叔父麾下时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因而时时不忘恩义的缘分。棣州是个有情义的地方,我也想学叔父他老人家结个善缘罢了。” 棣州折冲府左右会屯着七八千的府兵,吴刺史若是和此地的折冲都尉通了气,我们这些人的来去自由怕是就不方便了。同样的道理,若折冲都尉是我这边的人,吴刺史只怕连找折冲都尉报信都不敢了。 我家里堂叔不下十个,量他一个小小地方官一时半晌也查不出哪一位曾带过兵,麾下还出过一员折冲都尉。等他醒过来,发现这一切皆是我信口胡诌,我与丞暄早回到泉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第卅四回大难不死忧前路,离国怀思遇故人(上) 丞暄一直高热,平日里白玉一般的双颊透着病态的绯红,倒给这似神似魔的人添了几分真实之感。 煎熬的夜总是尤为漫长,可一时间需要我拿主意的事太多,天亮前的时间却又显得拮据起来。 大夫们给丞暄开了两副药,一副止血一副散热,我反复看过方子,又让手下人亲自熬了药才端到他床前来。 我的手被缠成了熊掌,只能哀怨地坐在一旁看着广安将丞暄半抱着扶起,玉碗儿一勺一勺地喂药。 大夫已说了丞暄的伤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及要害,只要血止住了,剩下只防着伤口发炎便好。紧张的气氛总算舒缓了些,玉碗儿也有心思说笑话逗我了,“瞧咱们大爷那眼神儿,似是恨不能将我扒拉开,自个儿坐在炕沿儿上给殿下喂药呢。” 广安闻言,来回打量了我与丞暄几次,像是考量我伤着手能否抱住丞暄似的思索了片刻,认真问道,“我这差事倒用不上手,若不……主子过来与卑职换换手?” 我让他两个气得想笑,想也不想便嗤笑道,“少拿你爷开涮,我不想与你们换。若真能换,我倒愿意和他换换,他往那儿一躺便省心了,却让咱们这些人着急上火。” 玉碗儿嘿嘿笑道,“哎哟,那戏文里怎么唱的,宁以吾身代友人命!” 广安嘴角又是一抽。 我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轻咳了一声,道,“赶紧喂,还有别的事等着你二人去办。” 玉碗儿知道我老脸挂不住了,也不再打趣儿,只道,“咱们听着呢,爷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我将脑子里乱糟糟的主意理了理,才道,“玉碗儿待会子安排两拨人,一拨在城门附近守着,有折冲府的府兵进城便远远跟上,若是要靠近府衙则想办法将人引开,只要拖过明日一日,后日一早咱们便可全身而退;另一拨人守在府衙的前后门,咱们住进来,吴刺史一定会想法子通知给他下密旨的人,你想办法跟着报信的人出去,看看圣上是派了谁跟夏丞昭搅合在了一起。” 玉碗儿点点头,“爷放心,这次带来的都是您使惯了的人,保证苍蝇飞进飞出都是有数儿的。” 我又问广安,“你手下可有聪明伶俐又面色和善之人?” 广安还未答话,玉碗儿先笑出了声,“殿下的亲兵里怕都是广安大人这般为人方正且……不苟言笑的。” 广安挑眉,“亲兵的职责是保护殿下,只看功夫与忠心,至于相貌,皆是周正得体即刻,是否伶俐更是不挑的。不过,聪明伶俐面色和善的下属卑职虽没有,这样的主子却是有一个。”听他那语气,聪明伶俐与面色和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话,一不小心就与旁门左道偷鸡摸狗扯上关系。 “我?”我好笑道,“这差事我确是能干,然我却不便出面。还是让玉碗儿去吧,我的人都像我,一个个皆是聪明伶俐且面色和善的。不像广安大人,走到何处都像有人欠了你们二百吊似的。你那一队人一出门,知道的是慕王殿下治下严格,亲兵们皆不苟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铺赌坊专门请来到何处去讨债的呢。” 这回广安的脸连抽了三抽,不服气道,“主子倒说说是什么事,卑职自去好生挑个办事稳妥的人给您办来便是。” 我笑道,“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你派个人去坊间打听打听,这棣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姓字名谁,年岁几何,过去曾在何处任职。若能打听到些其他有关联的人或事更好,打听不到却也没什么。” 慕王府的规矩大,主子有了吩咐,广安自不好问我打听这些做什么,玉碗儿却知我与自己人是不计较这些的,遂笑着与他讲了我方才是如何假称与棣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有渊源,骗得吴刺史不敢轻举妄动之事。 广安的脸色与丞暄昨夜眼看着我用茶针撬开了粮食铺子大门时的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却安慰他道,“都不过是权宜之计,碍不着你日后以君子自居的,认识我日子长了,你便习惯了。” 不想广安沉吟了片刻,竟面露钦佩之色,“主子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卑职佩服。昨夜若不是主子当机立断,单凭卑职一己愚见,贻误了医治殿下的时机,只怕已铸成大错。” 我怔了半天不曾言语,广安与玉碗儿都有些莫名地看着我,我这才笑着摆摆手,“无事无事,只是头一回广安说话这般中听,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罢了。”笑过这一阵,又与广安正色道,“方才说那些都是小事,我这里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还需你亲自跑一趟。” 玉碗儿已将两碗药都喂丞暄服下了,广安离了炕,一板一眼俯身下拜道,“但请主子吩咐,纵是赴汤蹈火摘星采月,卑职亦誓不辱命。” 我的声音顺着他的头顶飘过去,“我要你假传殿下旨意,命密州、齐州、济州三地的天启军,全部压到梁国的国境线上。” 广安“噌”地直起身,诧然道,“这不是矫旨吗?!” 我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话,“不错,就是矫旨。所以才非要你亲自跑这一趟不可,旁人去了梅将军也信不得啊。” 密州临海,在棣州的东南侧,中间隔着青州的一小片狭长地带;齐州则在青州的正南方,齐州的泉城县与青州不过相距数十里;济州靠内陆,在棣州的西南侧,中间仅隔着一个兰陵。 倘若丞暄当真在棣州城有个三长两短,且天启军不曾叛变的话,十日之内踏平我方才提到的大宁的所有地界儿不成问题。 只有让这样一把利刃悬在皇帝头上,他在得知丞暄在大宁境内受了重伤且昏迷不醒时,才不会头脑发热地冲上来。可是这样做也不好,一则河南道的重兵都压在边境,万一丞暄的皇帝老子得到了消息,忽然拥兵北上攻打河南道,驻扎在山南道的大军怕是来不及从西面赶来;再则,天启军重兵守在宁梁两国的国境线上,是战是退皆只在掌权者一念之间,万一丞暄醒了,记恨凛与丞昭勾结,一道旨意挥师大宁…… 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卷入战火,边界几百里生灵涂炭。 不拘从哪一头看,这个赌注都有些大。但我还是选了这一条路,背主叛国也好,罔顾苍生也罢,这些罪名我都背得,独独将丞暄搁在砧板上任人鱼肉这个风险,我经受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虽则我选好了路,这条路却也未必走得通。若教唆广安矫旨不成,后头的戏便也都省了。 广安咬了咬牙,断然而然道,“好,我去!殿下早有旨意,主子至,等殿下亲临。传主子的意思,也算不得矫旨!纵是矫旨,只要能救殿下,我便也矫了!” 实则我想劝他大可不必这般大义凛然,丞暄醒来后知道此事亦不会怪他,主意是我拿的,他要怪也只会怪我拿着鸡毛当令箭。而且以我对丞暄的了解,他连我也不会怪罪。 虽则他一直在看着高高在上的那把椅子,苦心孤诣步步为营,走了所有皇子都想走却未必每个皇子都敢走的路。可我觉得他本身并是个贪恋权欲之人,表面上时时处处都在逾制,连出恭用的马桶都显示着天潢贵胄的身份,可内里根本没把规矩当回事儿。若非要说的清楚些,我觉得他甚至有些痛恨权力。 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带来的众星捧月的自得,若一个人痛恨权力,想必是因为比起权力带给他的东西,他被夺走了更多。 我像我奶奶还健在时那般,用她老人家最喜欢的姿势——盘着腿——坐到丞暄躺着的那张大炕上。我的手缠着,不能去拉他的手,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将手隔着被子搭在他的腰上。饶是这样,我也依然觉得满足。 窗外比方才亮了些,我隐隐听到几声鸟叫。日头快出来了,容不得我在这腻歪。我又问广安,“天启军的虎符现在何处?” 我方才摸了摸丞暄身上,似乎没有,且他也不是那般什么东西都死死把持着非要贴身携带不可的人。依我猜,这虎符大半在广安身上,或是交给了现任河南节度使的梅让保管。 “殿下到了河南道后,虎符便交由梅将军保管了。梅将军虽偶有骄纵之态,对殿下的忠心却是实打实的。他连梅令公与梅大将军的话都或有不肯听之时,对殿下……”广安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哽住,话锋一转,改口道,“倒是也有不听的时候。” 不必广安说清楚,我都记得,毕竟我在忠州险些被他梅小爷弄死。 我苦笑,“这却不太好办了。依你看,以你这慕王府典军兼亲兵队长的身份,去让手握虎符的梅将军调动兵马,他可会信服?” 广安实话实说,“八成不会。梅将军……看卑职似乎不大顺眼。” 这不奇怪,看着广安这张讨债的臭脸顺眼的人口味想必很重,自然是不多见的;能入得梅让小爷法眼的人便更少了,除了丞暄和他自个儿,梅小爷眼里搁过谁? 所以,两少并一少,梅让看广安顺眼几无可能。 我道,“单凭你三言两语将眼下危急的情势讲给他,他也未必会信,还需想个更合乎情理的说法……” 玉碗儿忍不住插话,“殿下重伤昏迷,咱们爷主持大局,重兵压境,以威求存,这再合理也没有了啊。” 我看向玉碗儿,“得让梅让觉得合理,要顺着他的思路想。”我仔细将事情又圆了一遍,谓广安道,“你这样与他说——” “就说我与殿下在客栈见到了,原商量好了翌日便启程一同回梁国。不想我竟是宁国圣上派来的说客,要殿下再让出一个齐州。殿下不允,我带的人便与你们大打出手,混战中你原本欲挥剑刺死我以绝后患,偏殿下再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握住了剑身,保下了我这一条命……还险些治了你的罪!” 广安与玉碗儿皆神色怪异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唉,没完,还没完呢……” 玉碗儿道,“爷,这半段就够唱好几折戏了。” 我不理他,接着编,“谁知我还有后招,我们大宁的皇帝竟因我在你的剑下重伤昏迷,要向大梁讨个说法。殿下他……呃,色令智昏,不仅没杀了我,还逡巡在此处给我治伤,要等我醒了才肯启程。为了震慑大宁的军队,殿下才命你回去请梅将军调动兵马。你可以与他说,之所以派你亲自去,一则是因殿下手受了伤不能书写,唯有你能代表殿下的意思;二则是怕你留下来会对我不利。嗯,就这么说吧。你记住了么,复述一遍我听听。” 广安那模样像是吃糖葫芦的时候不小心嚼到了山楂核,不仅酸得满脸褶子还硌着了牙。“记倒是记住了,只是这个故事如此的……呃,跌宕起伏蜿蜒曲折,梅将军会信?不是说谎话都要掺和着三分真么,您这……没一句真的啊。” 我嫌他少见多怪,“这有什么不信的,我二人一个伤了手不能书写,一个重伤昏迷,这不是真话吗?” 见广安的脸仍旧没有恢复平整,我又与他解释道,“这故事虽然扯淡,但胜在拿捏梅让的情绪拿捏得好。首先,我要求再划一个齐州给大宁,梅让听了势必大为光火,觉得我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然而他随即又想到我终于露出了狐媚惑主的狐狸尾巴,他梅小爷果然慧眼如炬,从而又觉得十分高兴。其次,你一剑刺中我的要害,只差一点便能要了我的命,梅将军一定十分欣慰,同时也会在心中对你多加赞赏;偏殿下此时听不得忠言劝谏,拼着自个儿受伤也要保下我,还冷落你这要斩杀奸佞的忠良,将你赶得远远儿的,梅将军自然情不自禁会将你与他划为同一个阵营,对你也多了几分同情与信任。” 广安瞪着眼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已为我这套看似扯淡实则暗藏玄机的说辞所折服。 我双手夹着炕桌上的一碗茶,一口气全喝下去,才道,“此时他应该看你顺眼了多,再加上心情几度大起大落,容易感情用事,咱们所求之事也便差不多了。待他品味出这故事的不合常理之处,丞暄早已醒了,咱们只怕都吃上涌雪泉水蒸的馒头了。” 待广安与玉碗儿皆出去忙各自的差事后,我就这样坐在丞暄身边,一动不动地守着他。 棣州府衙的大炕烧得很暖,烘得整个屋子都又干燥又暖和。我用没被纱布包起来的手腕碰了碰丞暄的脸,很烫;又碰了碰他的手,倒也不凉。 昨夜黑灯瞎火的,一直未能将他看真切,这会子天亮了,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倒发现大半年不见他其实变了许多。男子的身形、容貌在及冠后仍会有些变化,丞暄便是这样,身量似乎又抽高了一些,五官也长得更开了。原来还因眉眼口鼻皆太过妖昳而显得阴柔,如今却去了几分女相多了一些硬朗。 我贪婪地蹭着他乌黑刚硬的头发,忽然有些珍惜起这样的时光来——待他醒了,我与他一同回到大梁,皇子之间的大位之争、宁梁两国谁主河山的终极较量像没有桥的河一样横在我们面前时,一切都将变了模样。 正午时,玉碗儿赶回府衙照顾我。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将一托盘的午膳放到炕桌上。“大爷,听宜兰院里伺候的小丫头说,您早膳便什么都没吃?” 我见他进来,心里松懈了些,遂将胳膊杵在炕桌上撑着脑袋合上了眼,“嗯”了一声。 玉碗儿将一样样饭菜的盖子掀开,让香味飘散出来,劝道,“我都仔细查验过了,没有毒,也没有蒙汗药。玉碗儿用勺子喂您用一些吧。” 我摇摇头,仍旧没有睁眼,“你吃吧,我这心里有事便吃不下饭的毛病你是知道的。” 玉碗儿听我声音不高,便将自个儿的声音又放轻了些,“您也累了,若不和衣在炕上歪会子?”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是累,然他还未醒,我如何睡得着呢?” 玉碗儿也跟着叹气,“唉,大夫不是说没有大碍么,也该醒了……”说完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了一声,“一早上都在忙外头的事,我竟忘了回来伺候殿下服药了!” 我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复又合上,淡定道,“我喂过了。” 玉碗儿奇道,“诶?您就一个人,又伤着手,如何喂的?” 我再一次睁开眼,没有说话,只给了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这小兔崽子便贼兮兮的笑了起来。 我没理他,只道,“你去安排个得力的人到厨房去,请人煮些粥来。要煮的烂烂的,待会子他醒了八成会饿。” 玉碗儿点头应诺,说话间便要起身去办。 我将他唤住,又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用过午膳再去也不迟。安排好此事便自去找间厢房歇息吧,我这不需人伺候。” 玉碗儿有些心疼地瞧着我,欲言又止。我有些疲倦地朝他摆摆手,他这才撤下午膳叹着气走了。 玉碗儿出去后我便有些昏昏沉沉的,许是累极了却终不能安寝之故。正摇摇晃晃地磕着头儿,却听得丞暄咳嗽了两声。我一下子便清醒了,忍不住轻声唤道,“丞暄?丞暄?醒醒,不宜再睡了。” 丞暄皱着眉,似是叹了口气,而后浓密的睫毛抖了几下,终是艰难地睁开双目。看着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珠泛着的柔和光彩,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又回到腹中,我险些喜极而泣。 丞暄的表情与声音都带着初初醒来之人特有的迷蒙与慵懒,他有些陌生地看着我,倒像是认不出我似的。 我心里一紧,却听他问道,“你怎么来了?他们将你找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第卅四回大难不死忧前路,离国怀思遇故人(下) 万幸,重伤醒来后便不认得枕边人了的烂俗话本子情节未曾上演。丞暄虽似乎神志不清明,却还是认得我的。 我佯怒,声音里却带着笑意,“大爷守了你大半宿,你却问我怎么来了?” 丞暄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口气中又多了几分颓然,“我是不是要死了?你回去吧,不必听他们胡说……” 我笑骂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大夫已说了你并无大碍,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 闻言,丞暄面露疑惑惊愕之色,眼睛眨了半晌才似恍然回神似的,问我,“我受伤了?” 我嗤笑道,“不然呢?殿下昨夜以一敌四,徒手斗白刃,英雄了得!” 丞暄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一时睡迷了,竟将昨夜都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竟要起身,“现什么时辰了……嘶!” “哎呀!”我赶忙扶着他躺下,他原本勾着的嘴角却在见到我手上的绷带时瞬间拉平。 “太子还真是不知好歹,放纵他太久,竟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到敢打我的主意了。”他面色不虞道。 “你知道是他做的了?”我问他。 丞暄歪着头躺在荞麦枕头上,神色黯然,看不出在想什么。“嗯,刺伤我那人我尚有几分印象,是太子的心腹。” “广安也认出他了。丞昭不惜派出亲兵队长刺杀你,想是势在必得,都不惜与你撕破脸了。我不知你与他到底不能相容到何等地步,只是觉得这样的时候你当仔细些……” 丞暄转过头正视着我,“不说这些了,你这手伤成什么样了,碰着筋骨了不曾?大夫是如何说的,这会子可还疼么,日后可有什么关碍?会不会影响你抚琴?” 听他问了这一连串的话,我忽然觉得什么毛病都没了,便笑道,“只擦破了一点儿皮,并无大碍,等回了泉城,不仅能抚琴,还能练铁砂掌给你看。倒是你,伤得不轻,吓得我和广安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笑了笑,将我的手拉到自己唇边碰了碰,“广安说什么了,我听听交待他的那些话他都记住了不曾。” 我的手一热,脸也跟着热起来,遂道,“唉,你少说些话,伤在胸口上,只怕连喘气都疼,静静地听我说便是了。” “你让我起来吧,躺久了也累。”他声音里带着一般人没有的娇气,这便是在撒娇了。 福永说过,梅贵妃去世后,丞暄便坚强冷漠得不像个孩子,莫说是撒娇、哭闹,就连浓重一些的情绪都不曾有过。 那何尝是坚强冷漠得不像个孩子,根本就不像个活人!难怪我初见他时总觉得他时而像天上下来的仙君,时而又似地府里来的艳鬼,反正没有一丝烟火气。 哪里像现在,时不时地还与我撒个娇。撒娇好,有精神撒娇说明伤已见好了。 我大度地将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扶着他靠在炕头,又将厚实的被子重新仔细地盖好。“广安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感慨你慧眼识珠,相中了他这样好的千里马;而他幸遇明主,必终身报效云云呗。” 丞暄闻言,忍不住笑着驳道,“他才不是我的千里马,我的千里马……是你。” 我望着他眉眼之间染着春色的促狭与揶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直骂,“亏你受着重伤,怎生还能说出这样的浑话来?” 丞暄似乎也觉得方才那话太过孟浪,遂轻咳了两声掩饰过去,问道,“说到广安,他人呢?我倒正有话问他。” 回想起昨夜种种惊心动魄,我仍心有余悸,“我却正要与你说道此事,你听了不要不高兴。纵觉得不妥,也别怪广安,横竖主意都是我拿的,责怪打罚,你只管冲着我来。” 丞暄好笑道,“你这个主子没有白认,护短竟护到我面前来了。我既说了让他听命于你,又怎会出尔反尔,你若这样说,他的去向我以后不问便是了。” 我赶忙解释,“使不得,广安大人还是跟着你有前程,我能偶尔借来使唤一回二回便也够了。你不是个小气的人,我怕你怪罪但因广安此去乃是假传了你的旨意……” 我便言简意赅地将昨夜丞暄昏迷之后发生的事与我的种种安排说了,自然,略去了我编来教广安去骗梅让的那个故事。 丞暄听罢,半晌没言语,看那老怀安慰的模样却又不像是生气。 我逗他道,“如何?临危不乱、当机立决的尹先生,可配得上以一敌四、英雄了得的慕王殿下?” 不想这厮却酸不溜丢地回了一句,“思虑周全,进退有度,不亏为东宫能臣。” 我心中不悦,正欲骂他没有良心,却又听那人微弱而真挚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传入我的耳朵。“芳满,我早知你是个足智多谋的王佐之才,可这是你第一次只为了我做这么多。” 忠州那次,一半是为了丞暄,一半也是为了大宁。 我望着他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一丝委屈的脸,还是止不住地心疼,“你还伤着,不宜激动,说这些做什么……” 他却没有停下,“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承认太子能在棣州肆意妄为是有曜日凛暗中协助。” 我轻叹一声,“事情摆在眼前,岂是我不愿意承认便没有的。” 丞暄摇摇头,“若诚心偏向一人,纵前因后果显而易见,心中也会不自觉地袒护他、原谅他。” 我忽然有些明白丞暄方才一瞬间的黯然神色由何而来,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声音轻柔得恨不能融化在我与他之间的气息里,“我对他并非那样的心思。” 丞暄往后退了半寸,微微别开脸,“我不想再听你说你对别的男人存了怎样的心思。” 冯老二曾传授过我许多独门秘技,有泡姑娘的,有泡姑娘的,还有泡姑娘的。其中一则铁律便是,姑娘醋了你可以淡着她,可以嘲讽她,甚至可以给她讲大道理,偏偏就是不能哄她。何也?恃宠而骄皆是惯出来的,你这一次不扼住她争风吃醋的势头,下次她便要变本加厉地与你闹。 于是我凑上去半寸,又亲在了他另一侧嘴角上,小意讨好着哄道,“嫉妒了?” 丞暄退无可退,后脑勺抵在了墙上,我欺身上前,又顾忌着不敢碰到他的伤口,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双膝跪着将他的腿夹在中间,活像个抬着屁股的癞□□。 不过癞□□心情不错,死死地抵住天鹅的头,张开血盆大口就将天鹅的两片薄唇含在了嘴里。一面吃还一面津津有味地言语调戏那天鹅,“你可知我有多中意你这副嫉妒的模样,唯有亲吻着这样的你,才能稍稍抵消我心中的疑虑与不安。” 仅仅是这样一个绵长的吻,丞暄便被我撩拨得情动,像是不满足于我单调的动作,竟一手托住我的后脑一手攀上我的腰,反客为主地将我压倒在炕上。 不必下次,他这一次便变本加厉地与我闹起来了,冯老二诚不欺我也! 他的吻总是如他的人一般,温柔却不留退路,让人在不知不觉间窒息。唇舌你来我往,津液彼此交换,每一寸肌肤都在沉睡了数月后充满渴望地活了过来。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我身上的丘壑之间游移,两条原本已在炕上坐麻了的腿,亦在他的引诱下化作藤蔓,婉转相邀…… 理智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他指尖拂过之处如水波蔓延开去的酥麻之感。我的手艰难地活动着,一路从他的下身上移,指尖与他的胸口隔着层层白纱,却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湿热,头脑之中最后一丝清明总算窜上了头顶! 狠命甩开几乎将我的脑袋钉进炕被里的大脑袋,我将手上的殷红举给他看,“你伤口才开始愈合,怎么做起这样的事?” 声音虽还带着沉浸□□之中的人特有的沙哑,口气却是不折不扣的的义正辞严,仿若刚才还在因难耐而颤抖的那人不是大爷我似的。 被骤然扫兴的丞暄有些沮丧,他无力地坐回炕上,像个谦逊的学子一般问道,“难不成大夫还特意嘱咐了养伤之时不可行房事?” 我被他气得要翻白眼,“纵他行医数十载,只怕也不曾料到还有你这样胸口中了一刀才醒过来便急着要行房的。” 他又像个潜心研究学问一般的书生似的反驳,“房事自然是情动时才想着去做,我并非因中了一刀才要行房,而是因为你说了那样的话。” 刚才想必是太过激动,又梗着脖子与我呛呛了两句,丞暄神色痛苦地闭紧了双目,双拳紧握,一头虚汗。 我赶忙扶着他躺下,“快别闹了,牵扯得伤口疼了吧?” 他咬着牙艰难地回我,“方才……趴在你身上时……并不疼,起来……才疼的。” 我心疼他的伤,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他一句,“你若生在春秋战国,定是个极佳的辩才,甚是会狡辩!” 他缓了好一会子,久得我以为他睡着了,才见他眉头舒缓了一些,“若生在彼时,你莫学安陵君身试黄泉便好。” 我未将嘱咐广安用我的骨灰给他铺棺材的事说与他听,小声“嘁”了一声,便在他旁边躺下了。 一宿守着他都未觉得困,这会子他醒转了,我的困意也随着精神的松懈铺天盖地地袭来,不觉间便迷糊了。 累极之后的睡眠总是极为酣沉,尤其是身侧还睡着我的定心丸,梦里皆是踏实的。因玉碗儿将我叫醒时,我还道自个儿是才睡下,实则这会子已是乌金西沉。 玉碗儿只将我一人叫醒,似是有话说,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起身下炕,趿拉着长靴引玉碗儿来到堂间。 我在高背椅上坐下,又伸长脖子往房里探了探,确定丞暄不曾被方才的一串动静惊扰,才压低声音谓玉碗儿道,“情况如何,先捡着着急的说。” 玉碗儿俯着身子听我说话,“着急的?” 我道,“对。” 他低头想了想,很快再度抬头,“好。鸡丝粥早已得了,一直在炭火上煨着,再不吃……怕是就成糊糊了。”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是您说先听着急的啊……” 我只好改口道,“那不说着急的了,说紧要的……” 玉碗儿嘀嘀咕咕道,“鸡丝粥的事也算紧要……”我夹着怨念的眼刀扫过,他才吐了吐舌头,略正色道,“打听折冲都尉的亲兵回来了,只听说了名字与年龄,倒是正和咱们认识的一个人对上了。此人名叫杨适聪,四十出头,是工部侍郎的内弟。”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啧,怎么会是这个王八羔子。”怪不得我开口骂人,此人委实不是个什么好货。 五年前上京城内失过一场大火,象征着千年古都百尺繁华的艳阳街毁于一旦,艳阳街南面年久失修的一片老宅也跟着遭了殃。那里原住的大多是在艳阳街讨生活的下等平民,屋顶瓦片缺失过甚,便用茅草将就搭上。借了北风的大火原就势头猛劲,遇到顶上茅草自然更显出毁天灭地之势,顷刻便将穷苦人家几代人的积蓄化为乌有。 先皇仁慈,不仅命工部紧急修缮重建,还名言以平民安居为重,先修老宅再修艳阳街,更从宫中的私库支了五千两白银贴补南面老宅的重建,下旨将艳阳街南面重新勘核规划,建一片齐整牢固的民宅。 杨适聪便是时任主管修缮重建的员外郎。大半年下去,民宅终于建妥,四处寄宿无家可归的艳阳街平民敲锣打鼓地乔迁新居。此时已是每日午后一场雷雨的盛夏。 先皇还来不及嘉奖修缮有功的工部一干人等,南面民宅便开始漏雨。工部的人原本费尽心思压下了此事,不料新居的脆弱超乎想象,瓢泼大雨之下竟有几户人家房顶坍塌,还砸死了几口人。这样的人祸对于原就在大火中受尽苦难的老百姓来说自然是雪上加霜,我没有去艳阳街,却不难想象滂沱夜雨中,贫弱的百姓守着残破的家园与亲人的尸首之惨状。 工部偷工减料一事这才东窗事发,先皇龙颜大怒,当即发落了几个人。杨适聪认下了贪墨的罪责,他姐夫工部侍郎也被治了个御下不严之罪,案子原以杨适聪革职流放,其余官员按罪责大小分别惩戒告终,工部侍郎也算是弃车保帅保住了他们家的薪火。 然而数月后,艳阳街翻修终了,竟比原来那承载着盛世千年的艳阳街还要绣闼雕甍,楼台花月。工部将功补过,甚至隐有功大于过之势,毕竟房子塌了砸死个把人在青史上不过一件微末小事,这胜却先人祖宗的风云蔼蔼繁华万千才是名垂百代的不世之功。 云销雨霁,工部老牛打滚儿大翻身,杨适聪便借着姐夫的光免了流徙之罪。再往后如何,却没人关注了。原来是走了兵部的路子,到了地方上做武官,若按品级算,他倒还升迁了。两三年前兵部尚书曾将自个儿不成器的儿子安排入工部,是个什么职位我已记不清了,当时只极为纳罕那瘟□□声比我与冯老二加在一起还臭,工部竟收了他,工部尚书与侍郎是脑袋里进了马粪不成? 原是有这么个互通有无的情分在里头,可真是一段……呵呵,佳话。 不过遇上这么个主儿,事情倒简单了。皇帝不会对他委以重任,他也当敬畏我的爵位,不会轻易搅这摊浑水。且依丞暄今日的状况,明日一早带上些药便可启程往齐州去了,一夜的工夫,谅那吴刺史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放下此事,我又问玉碗儿,“府衙这头儿呢?可有异动?” 玉碗儿看了看桌上的茶壶与茶杯,满满地倒上两大杯,自个儿先抄起一杯品了品,“大爷怕是喝不惯。”随后一饮而尽,似乎备了长篇大论。 我指指旁边的高背椅,“坐下说。” 玉碗儿左顾右盼了一圈,搬来一个马扎在我腿边坐下,“我还是坐这吧,人多眼杂的,不能教人笑话咱靖国公府没规矩。” 我哭笑不得,这是怕府衙的人笑话还是怕慕王府的人笑话,我竟不知广安大人有这么大的楷模作用。 玉碗儿刚要开口,却又看见我穿着棉袜的一双脚,仍旧不曾塞进靴筒里,只大马金刀地踩在鞋面上,因而俯下身来欲给我穿靴。“诶,大爷怎还光着脚呢,若着了凉却怎么好?” 我不耐烦地将他的手踢开,“有屁赶紧放,我该叫丞暄起来吃粥喝药了。” 玉碗儿这才躲不过似的叹了一声,“唉,天不亮便有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吴刺史的书房出来后,牵着快马出府了。铁锅儿带了人远远地跟着,那人停在了驿站,怕是连大爷都想不到驿站里住的是谁。” 玉碗儿这话的意思是,派来联系吴刺史的人与我是旧相识? “是谁?”想来不是个好解决的角色。 玉碗儿为难地看了好几回我的脸色,才缓缓吐出那人的名字,“乔有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第卅五回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上) 乔有成何许人也? 昔日昆仑宫管事姑姑之子,曜日凛的乳兄。 玉碗儿之所以为难,不愿将这人的名字说出来,实则是因当年昆仑宫的一件旧事。乔有成的母亲便是在子凌中毒时,给他煮了银杏果壳子解毒之人。所以不仅曜日凛因着她奶了自己一场的缘故敬重她,我与子凌亦一直视她为救命恩人。 宫闱之中,朝堂之上,可以替皇帝传话的人不知凡几,如何他偏生就选了办事算不得牢靠的乔有成呢? 丞暄在内室咳嗽了两声,我赶忙站起身回去看他,玉碗儿拎着我的皂靴也跟着进了内室。 丞暄有些吃力地坐起来,乌亮的眸子带着方醒之人独有的慵懒在我脚上扫了扫。 我疾走过去扶着他坐好,“这会子有胃口么,可要用些鸡丝粥?” 他没有理会,只问我,“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似乎对自己的熟睡有些恼火。 我念他受了伤,自当温言相劝,“你受的可不是等闲的伤,若不好生将养着,怎么能好得快呢?再则我又不曾走远,你一醒我不就回来了?” 他不再接话,对玉碗儿招了招手。 玉碗儿拎着我的靴子走近了些,丞暄又用指尖隔空点了点地面,玉碗儿随即将我的靴子整整齐齐放在炕边的地上。 我吩咐玉碗儿去将煮好的粥拿来,玉碗儿应诺出去,房中只剩下我与丞暄两人。 我将靴子往边上踢了踢,笑道,“地上不凉也不脏,不穿也罢。” 丞暄却弯下腰探着身子去捡我的靴子,我赶忙扶住他,“哎你慢些,这是做什么,仔细伤口又裂开了!” 我唠叨的工夫,丞暄已将一只靴子拿在了手里,他仔细地将靴筒撑开,半个身子悬在炕沿儿外,似是比划着要给我穿鞋。“你的手受伤不便,我帮你穿吧。” 我怕他探着半截身子在外的姿势太累,立时将两脚抬得比脑袋还高,而后转了半圈,将一双脚都搁在了他腿上。“你若非要穿,就这么穿吧,别再扯着伤口了。” 丞暄拎着靴子在我的脚边上比划了半晌,也不曾择出一个合适的方向,手足无措的模样倒有几分质朴的可爱。好在他虽没什么伺候人穿鞋的经验,我被伺候着穿鞋的经验却十分丰富,当即指挥道,“你只管拿稳便是了,我自个儿能蹬进去。” 配合着我蹬踏的力道,丞暄仔细地帮我抻平了两只靴子的靴筒,我从他身上起来,在地上踩了踩,总算是把鞋穿好。再看丞暄的脸,竟是成就了一番伟业后的得色。 玉碗儿从门外端着温盘进来,他将温盘放在一进门的桌上,又从温盘的砂锅里盛了两碗鸡丝粥出来放进托盘,一一配好酱菜才摆到炕桌上。 “殿下与大爷慢用,玉碗儿就在堂间侯着。”除了当年在王府时,我二人一同用饭时并不需旁人在一旁伺候。然而眼下的情况与平日不同,丞暄伤着,我又动不得手,我倒是不打紧,总得有人伺候他啊。 我唤住欲转身出去的玉碗儿,“哎哎,你走了谁伺候殿下喝粥啊?” 玉碗儿面色平淡,脸却僵得快要抽筋,似乎是下了很大功夫在忍住笑意,“不是还有大爷在吗?您可以‘吸溜吸溜’着伺候殿下喝粥啊!” 我一口老血腾地涌上来,滚烫的热意从面颊烧到了耳朵尖。 丞暄还好死不死地追问了一句,“什么‘吸溜吸溜’?” 我摆摆手,让玉碗儿有多快滚多快。 我的手并未伤及筋骨,昨日又涂了一层效果极佳的药粉,血轻易便止住了不说,小幅度的伸展也已不再疼痛。我遂用牙咬住纱布外的绳子头,欲拆开手上的纱布。 丞暄拉过我缠着纱布的手,“拆了做什么,我胸口的何时拆,你这个便何时拆。” 我道,“不妨事的,大不了吃完饭再绑回去。” 他不待我说完,长臂一伸已从炕桌上拿起了一碗鸡丝粥,舀了满满一勺送到我嘴边。 看着这热气腾腾的一大勺鸡丝粥,我的眼角微湿,若真一口囫囵着吞下去,舌头怕是要被烫掉一层皮。 一下一下轻轻地吹着那一勺粥,我问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又是穿鞋又是喂饭的?” 他淡然道,“不怎么。只是经了事,明白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罢了。” 我轻轻碰了碰那勺粥,还是有些烫,于是继续吹。“哦?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道理?” 他缓缓道,“每一次我用尽全力想将你推开,到最后都只让自己发现你对我而言何其重要。胜过万里江山,胜过……我自己。我派梅让假意刺杀你,不想弄巧成拙当真害你受伤,看着你胸口插着利刃倒下去的一瞬,我明白了何为心痛;忠州酬军宴上你扰乱我的全盘计划,还险些自己服下毒酒,我气你为了曜日凛愚蠢至极的主意连命都可以不要,狠心将你送到泉城,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明白了何为思念;年初我自以为是地逼你回到宁国,原以为让你远离纷争可以让我略安心些,不想当死亡靠近时我感受到的不是释然,而是牵肠挂肚的绝望和遗憾。” 我嗷呜一口吃下已不烫了的鸡丝粥,嘴里含混不清道,“谁问你这些了……” 他一本正经道,“这就是我明白的道理,母亲太软弱,也去得太早了,我像是从未被爱过一般,不知爱为何物。是与你一次次的分别与相遇教会我,那些心痛、那些思念、那些生而难舍死而不渝,便是爱。” 丞暄说着,又舀起一勺鸡丝粥,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些经验,只舀了大半勺,反复吹过后贴着自己的唇试了试,才送到我嘴边。“当然,还有这些。” 鸡丝粥的热气窜进我鼻子里,我登时被蒸得一阵鼻酸,忙吸着鼻子低头将那一口粥吞下去了。这次果然不烫,我的丞暄,正一点点地学着何为爱,何以爱。 我正被感动得七荤八素,只差老泪纵横,却听得丞暄无比认真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到底何为‘吸溜吸溜’?” 我一口粥险些呛进气管里! 丞暄一面轻轻给我拍着背,一面仍用渴求的目光看着我,等我传道解惑。 我轻咳了两声,“咳,‘吸溜吸溜’是吧,看好了……”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我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便回到内室陪丞暄喝药。他恢复得尚算不错,不再发热也不曾化脓,只要夜里不再烧起来,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回大梁。 玉碗儿正伺候着我与丞暄坐在炕沿儿上洗脚,却听得铁锅儿在堂间外求见我。 铁锅儿的声音有几分急切,我急匆匆地要将脚从木盆里伸出来,丞暄却将一只脚横过来踩在我两只脚的脚面上。 我看着那一只又白又瘦足筋清晰的大脚,哭笑不得,“他这会子来想是有急事,这有什么可拦的?” 他不仅没有让开,还侧着身子将另一只脚也伸过来,将我的两条小腿锁住。玉碗儿弓着身子举着给我擦脚的布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丞暄的面色有些冷,然而满室皆是蒸腾的水雾,冷艳的面孔在氤氲中倒别有一番娇媚。已恢复了些血色的薄唇冷淡地开合,“我敢与你打赌,不管他所报何事,追根溯源一定与曜日凛有关。” 我抬起两个大拇趾在他脚板心抓了抓痒,丞暄猝不及防,长腿一甩险些将脚盆掀翻。 我悠然将双足搁在玉碗儿的布巾上,笑着安抚丞暄:“这里是他的天下,追根溯源自然一切都与他有关。”说罢起身下炕,穿上玉碗儿特意准备的浅口鞋去了堂间。 铁锅儿进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内心大叹不妙,这事还当真与曜日凛有关。铁锅儿的人守在城中时发现驿站有车马进城,铁锅儿亲自去探了探,竟是乔有成往府衙来了。 若我猜得不错,他是来见我的。 此人尚算忠厚,只是文才武艺无一在行,却偏偏因他母亲的关系与我尹家兄弟十分亲厚。此番前来,只怕并非皇帝授意却又在他的谋划之中,若果真如此,皇帝的真实意图便更难猜了。 我回到内室,一边让玉碗儿给我更衣一边叮嘱丞暄,“你睡前切记喝一碗参汤,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回大梁。” 丞暄眼神幽幽地飘过来,并不答话,气氛一时冷了下去。 玉碗儿只得笑着打圆场,“大爷放心吧,纵殿下忘了,玉碗儿也会记着的。一定伺候殿下喝了参汤再睡。” 丞暄冷哼了一声,“不必了,你随他一同出去吧。若真有什么事绊住脚,本王还指望你将他带回来呢。” 油嘴滑舌如玉碗儿,也尴尬地接不上话了,只得咧着嘴干笑。 再说那行事不动脑子的乔有成,我急匆匆地才赶到府衙前院吴刺史住的院子,便听府里的管事来报说,御史大人的车驾到府门口了。 吴刺史连跑带颠地从书房出来,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大爷我撞个满怀。 我单手扶住吴刺史的手臂帮他站稳,笑道,“刺史慢着点儿。” 吴刺史抬头一见是我,登时满目惊惶,“你……国公爷深夜驾临,所为何事??” 我扬起下巴隔空点了点方才那管事,“御史大人所为何事,我便所为何事。” 吴刺史狠狠瞪了那管事一眼,似乎是怪他没长眼,见了外人还扯着嗓子禀报。随即又低下头谓我道,“下官亦不知御史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估计吴刺史这会子脑子已乱成浆糊了,生怕我与乔有成神仙打架,害他这小鬼遭了殃。实则乔有成也好,我也罢,都是小鬼。 我负手而立,笑眯眯地看着吴刺史的头顶,无赖道,“无碍,待他来了不就知道了。” 吴刺史被我气得发抖,却只能隐忍不发,登时不再说一句话,拔腿就往外走。大爷我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低头看着吴刺史的衣角一并去迎乔有成。 两拨人在前院的一道月洞门下相遇,乔有成人高马大,疾行如风,长腿向前跨了一步,深衣下摆将皂靴拍打出声。 我与乔有成数年未见,他比记忆中老成了不少,只可惜似乎只长了年岁没长脑子。然而此人的过人之处便是敦厚纯良,生长于权力的漩涡,且持着太子乳兄这一特殊的身份,却从不多思多贪,仍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倒让凛这样见多了尔虞我诈与言不由衷的人,对他多了几分欣赏,时常喜欢让管事姑姑将他带来陪自己说说话。 换言之,乔有成厉害就厉害在没长脑子上。 心念电转间,乔有成已用他那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双臂,声如洪钟道,“大公子!我竟在这儿见着你了!” 幼童时期的任何恶意都是很难掩饰的,小孩子们总是喜欢与聪明漂亮的孩子一起玩,幼时的乔有成与这两样都不沾边儿。我虽记挂着管事姑姑的恩情,却委实难以做到对动辄害我摔跤的乔有成笑脸相迎。偶尔还会故意将自个儿不爱吃的果子让给他,再看着他乐呵呵地吃得一干二净,在心中笑话他没有见识。 可是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寂寥棣州,看着虎目中闪着水光的乔有成,我的喉头却毫无征兆地一阵紧涩,早已想好的寒暄都哽在喉间。“别来无恙啊,乔大哥哥。” 吴刺史见我与乔有成相见是这么个情势,想必心里更乱了。一时语无伦次,车轱辘话来回说,一会子感叹我二人的兄弟情谊,一会子请我二人到正房正厅入座,一会子又吩咐管事赶紧让厨房准备些酒菜。 这些话他反反复复说到第七八遍时,我等终于到了正房正厅。 我与乔有成相互推让了半晌,最终还是我说服了他,请他坐在上首,我与吴刺史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实则乔有成官职不高,府衙的人尊称他为“御史”,只怕也是皇帝为他便宜行事而封的临时御史。若以世俗身份高低而论,我能坐在正中之处,他都未必上得了桌。 然而我并不喜这般世俗之见。 年幼时听过一些达官贵人在险境时被乞丐所救,便将乞丐收入府中为仆,终身奉养的“美谈”。那时我便看不上这样的达官贵人,恩人就是恩人,纵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还是需虔诚相报,将恩人收入府中为仆算哪门子的报恩?不过是仗着财势给的几分施舍罢了。 乔有成大抵没想这么远,只觉捞了好大的脸面,整个人显得愈发红光满面。他笑着谓吴刺史道,“大公子虽是金玉一般的出身,待人却这样的谦和,从不摆一丝一毫的架子。” 吴刺史笑得很勉强,不知可是想起了谦和且没有一丝一毫架子的本大爷我,昨儿个夜里一脚踹开他的府门强占了他一间院子的事。 我是最听不得别人夸奖的,当下越发平易近人起来,“乔大哥哥说的哪里话,今日咱们兄弟难得相聚,又不是上朝,讲那些劳什子规矩做什么,自然是怎么亲热怎么来。” 酒水与席面一样样摆上圆桌,玉碗儿却兀自给我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几位大人说话,小人原是不应插嘴的。偏不巧这两日我们爷受了伤,怕是不宜饮酒……” 我摆摆手堵住了他后面的话,“今日乔大哥哥来了,莫说是被利刃割伤了手,纵是被弓箭扎穿了胃,这顿酒我也要喝。”说罢又伸出缠着绷带的右手,“你将我指头上的纱布松开些,方便我举杯。” 玉碗儿无奈地轻叹一声,给我拆纱布时凑在我耳边道,“殿下就在内室等您,爷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喝得一身酒气回去……您自个儿掂量吧。” 我何尝不知那活祖宗的性子,可是乔有成心思简单,你不喝酒,他便会觉得你不重视他。 乔有成看见我手上的纱布,满眼诧异,“大公子怎会受了伤?我来前只听说你的家眷受了重伤,不想你竟也伤着了。你自个儿武艺虽不精湛,身边不是有几个身手利索的小子吗,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乔有成不聪明,一眼能看到底,可我万万不曾想到,以他的角度看去,事情的脉络已经清晰如阡陌水田,他却还是没有联想到我的伤与昨夜那一场故意被视而不见的厮杀有关。 我只好将话再说得清楚明白一些,“昨夜在客栈遇袭,我原想着城中既然宵禁,官兵听见动静定会来捉拿歹人,因与刺客正面交锋硬抗了会子。不想官兵一直不曾出现,索性我带的护院里有几个很得力的,这才打成平手,堪堪逃到府衙求救。万幸我亮明身份后,吴刺史慷慨收留,让我得以逃过一劫。” 乔有成两条粗黑的剑眉拧成了两个疙瘩,口中嘀咕,“怎会偏偏是大公子到棣州来的这几日呢?” 我趁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问道,“大哥哥可知在城中行凶的宵小是何人?” 乔有成抬起头,想也不想便欲开口,却又生生憋了回去。“是……唉,大公子,虽则告诉你也没什么,可临行前圣上特意嘱咐我,此事谁也不能说。” 我像是毫无兴趣一般点了点头,“乔大哥哥不必为难,我不过随口一问。” 乔有成又问我,“大公子不是一直在养病,怎么会忽然来了棣州的?” 看来乔有成知道棣州有大事,甚至可能知道行凶的是丞昭的人,然他知道丞昭要暗中杀害的人是谁么?九死一生的皇位之争,乔有成若是知道,还敢搅进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第卅五回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中) 我一面思考着事情的各种可能,一面与乔有成心不在焉地对话,“此事说来话长,实则我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再度出使夏梁。” 乔有成惊叹,“又去?!” 我道,“可不是?我父母兄弟俱已不在,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无甚牵挂。只是……从上回归京至这回出使,不足一年光景,我又大半时候卧病在床,竟始终未能去拜见李姑姑,委实不肖。匆匆进宫两次,都未得闲去看望她老人家,姑姑进来身子可还健壮?” 乔有成闻言眸色一黯,“唉,大公子久不在京中,我便没有特意差人去与你报丧。母亲她……前年冬天便去了。” “啊……”我闻言一怔,内心泛起一阵悲凉。李姑姑当年是昆仑宫的管事姑姑,我兄弟二人常在昆仑宫陪伴曜日凛左右时都还很年幼。李姑姑对我们照顾有加,时常将我搁在她的腿上喂我吃饭,直至我十二岁离宫后,李姑姑还常给子凌装一筐我爱吃的时令鲜果,让他休沐时带回府给我吃。 昆仑宫里那些烂漫无忧的岁月,大半有李姑姑的身影。 世事变迁不定,流景匆匆不回,可是疏远、离别甚至背叛都不能带走的,是我们在最纯良的年华里,用最真挚的感情刻下的回忆。我能轻而易举地放下权势、利禄,甚至会与曜日凛离心,放不下的是这些年来的自己。 回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又颓然退去。我黯然道,“大哥哥该写封信给我的。” 乔有成又是一叹,一时间室内气息凝滞,鸦雀无声。 末了还是乔有成开口,“大公子此去要多少时候,待你回京了,我领你去祭拜母亲,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必定高兴。” 何时回京?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这都是日后的事,可人这一辈子原也没有多长,我又一直徐徐绵绵地病着,怕是还需早作打算。 我道,“却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回去,若回去了,总要先去祭拜李姑姑的。” 乔有成还道我是不愿远走异乡,“大公子与二公子是圣上最亲近信赖之人,如今二公子殉了国,大公子肩上担子自然更重些。” 我尽量克制着不去想子凌的事,只顺着他道,“他不在了,我倒更没了牵挂。日后怕是要常去夏梁,谁知最后可会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乔有成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后情绪更为外放。他大手拍在我肩膀上,责怪道,“哎,好好儿的,大公子说这些做什么?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他带着我与吴刺史又干了一杯,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露一丝不同寻常的笑意,“我听说你此番出使夏梁还带了家眷,何时娶亲了,这样大的事也不同哥哥说一声,可是生分了?” 我含糊道,“因并非正妻,也便不曾摆酒席,且又是在梁国时……呃,又是在梁国收的房,自然是不值得惊动大哥哥的。”虽则我说的没什么错处,但总觉像是牙缝里卡住了一根鱼骨般别扭。 乔有成朗声大笑,又看似压低了声音实则依然很响亮地问,“你那新夫人,样貌如何?”既然不是正妻,兄弟之间互赠宠妾的都有,这样问问倒也不当什么。 不过我心中还是泛起一丝私藏的珍宝被人窥视了的不快,百般压抑才忍住了心里那股子无名火,淡然道,“倒也还算得上龙章凤姿,花容月貌。” “哈哈哈哈!”也不知乔有成将丞暄想象成了何种模样,竟这样毫无风度地笑起来。不止我,吴刺史也是一脸的尴尬无措。 笑过之后,乔有成才又眉飞色舞地举起酒杯,谓我道,“大公子别见怪,哥哥这也是替你高兴。你或许有所不知,靖国公深受今上宠信,权势彪炳且一表人才,却二十岁仍未婚娶,外头那些求而不得的人会编出多少腌臜流言来!” 他说了这么多,似乎只有“腌臜流言”是真的,始作俑者却还非那些求而不得的人,而正是不才在下本大爷我。 吴刺史似乎也听出了些端倪,登时面色便有些僵硬,毕竟,他是见过拙荆那一双大脚的。 我怕答案太过惊世骇俗将乔有成吓着,便仍旧不提丞暄,只避重就轻道,“流言不过是小人攻讦,不足为惧。” 乔有成赞同地点点头,又转脸谓吴刺史,“大公子久居高位,胸襟宽广果然不同于常人。” 吴刺史一面擦着汗,一面应着是,千言万语皆只汇作一句,“吃菜吃菜,二位吃菜!” 桌上有一道烧鹿筋,甚合乔有成的胃口,然而鹿筋吃得多,容易想念家中妻眷。乔有成咽下今晚的不知第几块鹿筋,满面红光语重心长地谓我与吴刺史道,“梁国处处是水乡,女子多婉转婀娜,容貌自然是个个可人的。若有合眼的,收入房中解个闷儿诚然不错,然若论持家理纪、生儿育女,还得是咱们大宁的女子!” 无论是婉转婀娜的大梁女子,还是能生会养的大宁婆娘,我都是只看过没吃过,委实接不上他的话,只得看了一眼吴刺史。 吴刺史住在这偌大的府衙里,姨太太想来没个十房也有八房,总该有些经验。“御史大人说的是,梁国女子姿容秀美,宁国女子勤劳坚韧,自然是各有千秋,呵呵,各有千秋。” 吴刺史这话答得四平八稳,乔有成却并不买账,仍旧夸耀大宁女子,“若我说,还是咱们大宁的女儿更胜一筹。不是哥哥我自夸,就拿我那婆娘说吧,将门的次女出身,入了我乔家却没一点世家小姐的架子,尽心尽力侍奉公婆,嫁给我第二年便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去岁又添了二小子,我前两日离京时她已又怀上了。你们说说,这岂是那些身量纤纤的江南女子能比的?” 我闷着头喝酒不说话,吴刺史连连称赞,“尊夫人果然好福气,想必是极为旺夫的女子。” 我正想着找个什么话将这一茬翻过去,便又听得乔有成问,“大公子,你那梁国来的新夫人看着如何,像是个好生养的么?” “噗!”想到丞暄那结实瘦长的胯骨是否好生养,我实在没忍住,一口酒喷到了乔有成脸上。 屋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府衙的下人忙绞了块布巾过来,我亲自接过,将乔有成连头带脸擦了一遍,将他原本就黑红黑红的脸,擦得冒着热气。 乔有成像幼时被我捉弄了时一样,不仅不曾动怒,还与我一同哈哈大笑。 我连声致歉,乔有成却混不吝地拉着我坐下,越说越不像话,“这有什么的,老爷们儿之间还在乎这些?喝醉了酒一同出恭,尿在别人身上都是有的,不过喷了些酒,当得什么?” 我歉然笑道,“都怪我酒后失仪,好在大哥哥海量,不与我计较。”虽然动静闹大了些,但若能以此结束“我的新夫人”是否好生养的话题,我倒也求之不得。 然而我实在是低估了乔有成对“好不好生养”之事的执念,他那一脸酒才擦干净,便又说起此事。“看你这神情我便猜到了,想必是个弱柳扶风的,唉……”随即又口风一转,“不过这也好办,等你这阵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再多纳几房妾室便是了,管她梁国的还是宁国的,反正多多益善。正好靖国公府子嗣单薄,你开枝散叶多生一些,总是好的!只是有一样,正妻还当从咱们大宁选,毕竟你家在此处,日后纵走得再远,也得有人替你管着家的。” “哗”一声门响,像是冬夜的霜风卷着寒意撞开了正厅的大门。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正是丞暄身着一袭绛紫滚边的藕荷色直裾肃然站在门口,头顶上的月光越过他的身影洒落一地,被他衬得微微泛着紫色。 丞暄带着两个亲兵走进门,明明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神色,却还是气势凌人。他冷冷地看着乔有成,声音清冷得像是从极远之处飘来,“谁说他的正妻必得是宁国人?” 此言既出,屋内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一干人等俱抬头痴愣地望着丞暄,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术。实则无关他说了什么,这个人、这张脸,每次陡然间出现在生人面前,那些人都会像肉眼凡胎看见了神仙,或者有生之年活见了鬼。 玉碗儿也怔了会子,才低声与我念叨,“爷,也无怪这些人一时失态,我跟着您在殿下跟前伺候也有些日子了,乍一看见殿下的脸,仍觉得……不习惯。” 莫说是旁人,纵是我自个儿,也是盯着那堪惊为天人的容貌看了会子,才像是屁股底下燃了一串鞭炮般跳起来。他伤口不过才刚刚不流血了而已,能坐起来已是奇闻奇观了,怎还能走到这正厅里来?! 且这样冷的天,他竟连个大氅都没披,跟着他的人都瞎了吗?我又急又怒,一面朝他走去,一面解下自个儿身上的玄狐皮短褂,小心地给他搭在肩上,握着他的双手道,“你怎么起来了?” 他没有答话,眼风凌厉地扫了在座的两人一眼,径自走过去,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依丞暄的身份地位,能与他在一张桌子上用饭的人,放眼整个大梁也没有几个,可他偏偏就这样迤迤然落座,我也只好磨磨蹭蹭在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乔有成与吴刺史终于回过神来,乔有成一双虎目撑得滚圆,“大,大公子,这位是……?” 我正斟酌着如何委婉地表达我与丞暄之间的关系,冰冷的手便已反手一握,将我的拳头包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杯碟碗筷都被震得一通响。 丞暄昂着首傲然睨视呆若木鸡的乔有成与吴刺史,神色间颇有些炫耀之意。我委实不懂他在自得些什么,在座的另外两位,我敢断言,没有任何一位是想这样摩挲着我这个糙老爷们儿的手的! 也不知他一个重伤之人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我费了半天劲都未能将手抽出,只好由着他去,看看两人交握的手,又看看乔有成与吴刺史,苦笑道,“正是拙荆。” 吴刺史自然并不意外,只是乔有成受惊颇具,大嘴张着怎么也合不上似的。 倒是丞暄,居然兴致不错地欲与乔有成说话,他眸色冷淡,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乔御史,是么?刚才说到何处了,芳满如何就不能与梁国人婚配,不能在梁国度过此生了?” 好在有上京的那些流言做铺垫,乔有成终于明白了丞暄的身份,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无奈他的气场太过强大,等闲之人在这般渊渟岳峙的威压下一时吓得说不出话,也是常事。 我怕丞暄真把乔有成吓出什么癔症来,倒是枉顾李姑姑待我的情分了,遂在中间和起了稀泥,“乔大哥哥此前不知你是个男子,这才说了那些话的。出门在外的你也给我留些脸面,来,把这碗红枣银耳羹喝了,我打发人送你回去。” 丞暄没好气地把脸偏到一边,“不喝,不回。” 乔有成慢慢地缓过了些精神,抓着了丞暄这一时的任性,奓着胆子道,“你看,我们大宁不论男妾女妾都不会这样让自家老爷在人前没脸!” 丞暄勾起唇角笑了笑,眼神透着肃杀,似乎对乔有成的话颇感兴趣。“大宁?往前追溯三百年,宁梁两国战乱不休,近百年来又有俄羌时常浑水摸鱼,三国边界混沌不清。昔年我大梁的河南道整个都是宁国的,却只在这短短数十年便橘生淮北了?” 丞暄说的慢条斯理,乔有成只听着,似是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倒是吴刺史的面色自丞暄进来后便不太好看。他虽品阶不高,但却是实打实的宦海浮沉多年,阅人总有些眼色。 无论是从丞暄自身的风华气度,还是我对他的态度皆可看出,丞暄绝非等闲之辈。而他又是梁国人,联系昨夜发生的事,吴刺史几乎可以织出大半个故事了,端看他想不想从我这勾一勾线头,将来龙去脉一一厘清。 丞暄见乔有成不答话,又说,“芳满的母亲生于汴州,长于齐州,如此说来,连芳满都不是宁国的,做什么非得娶个宁国妻子呢?天下原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一家,宁梁两国虽分土划地而治,两国百姓却是通商通婚的,血肉、风俗皆相互交融,岂有非此即彼之理?你心胸狭隘也便罢了,若是失口说出什么对尹家夫人不敬的话来,芳满可会答应?” “你!”乔有成被丞暄呛得语塞。 丞暄虽与我逗趣时偶尔强词夺理,平日里却并不是个爱逞口舌之快的人,眼下又伤着,可别因与乔有成争执这两句累出个好歹来。不过话说回来,乔有成或许一门心思只想着寻丞暄话中的错处,我细细听来,却觉得这番话不像是丞暄随口说来打压乔有成的。他说的这些皆是事实,梁国也好宁国也罢,这数百年来只怕都不止一代帝王想过要一统江山,只是谁都没能做到罢了。若有朝一日得逢圣主,天下归心,大宁与大梁哪里还能分得出彼此? 曜日凛自幼便以收复失地,重建盛世大宁为己愿,这我是知道的,难不成丞暄也有这个心思? 乔有成“你”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可以压制丞暄的话头,“巧言令色!夏梁便是净出些你这般巧言令色之人,大公子必是受了你的蛊惑!” 我忙劝道,“大哥哥莫急,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莫与他一般见识,白的气坏了身子。” 乔有成这才神色缓和了些,“你这……”他想了想才寻得一个合适的称呼,“呃……宠妾是个要强的,日后你娶了妻,主母进了门,怕是有他的亏吃!” 我道,“我纵娶了妻也是留在上京,这个确是要日日带在身边的,碍不着,碍不着……” 话未说完,便被丞暄猛地拽了一下,撞到他怀里。我贴在他心口上,听得他先是隐忍地闷哼一声,咬了咬牙才攥着我的手恨恨道,“你要在哪儿娶妻,嗯?我还没死呢,你便要回上京了?!” 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乔有成气得将筷子扔在桌上,“善妒可不好!我们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虽容色出众,却也有色衰之时,还要大公子只守着你一个不成?” 我赶紧当着乔有成的面儿对丞暄表忠心,“大哥哥有所不知,我与他虽未过礼,却已是订了终身的。不仅我只有他一个,他也只守着我。” 丞暄是所有勋贵望尘莫及的超一品亲王,迄今为止身边只我一个,这已是给了我天大的脸面,我还妄想着左拥右抱便是嫌命长了。然这只是眼下的状况,若有朝一日他当真登上了那个位子,娶几个生几个便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不过乔有成是断不能想到这一层的,在他心里,肯委身于男子的男子,纵不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儿也是个落魄出身,因对丞暄颇为不屑,“大公子宠爱他,那是他的福气,他却不能这样霸着大公子。我听母亲说,太后娘娘几次欲做主给你赐婚,都让圣上压下了,圣上轻易不夸赞谁的,却总是当着太后的面对大公子赞不绝口,说那些世家小姐皆配不上咱们大公子。那些贵女的容貌我是没见到过,可身份地位却是摆在那的,等闲之人……”乔有成看了丞暄一眼,“怕是不配与她们共侍一夫。我斗胆揣测圣意,许是想留着哪位公主配给大公子呢,你私定这么个终身……”乔有成又看了丞暄一眼,“圣上怕是不会答应。” 隐忍多时的丞暄终于忍无可忍,眯起眼睛看着乔有成,却又不像是在看他。若放在往常,这样浑说话的粗人他根本懒怠搭理,今日乔有成也不知哪句话触了他老人家的逆鳞,我瞧着他这架势,几乎是动了杀心。 丞暄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的,似是要从那雪白剔透几乎透明的面皮底下跳出来一般,“本王亲自率兵攻占可木拉塔,组建靖西都护府,如今又有山南西、山南东两道以及河南道归顺,坐拥大梁半壁江山……竟也有人在本王面前称起权贵了?”他越说越恨,用力得只怕已将银牙咬进牙床子里。最后更是一字一顿道,“本王倒要看看,谁、敢、跟、我、抢、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第卅五回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下) 丞暄这一席话说完,吴刺史与我皆是瞠目结舌,吴刺史的脸上更像是被拍了一块颜料盘,五颜六色精彩至极。 然我委实没那个心思去欣赏他此时的脸色,想来我自个儿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丞暄可是烧糊涂了,怎会在这样的情势下这般直白地将自个儿的身份暴露无遗,还像个与人起了争执的孩子似的,叫嚣着问对方可知大爷我是谁……他平日里最是老成,谁知幼稚起来会是如此情状? 我忍不住扶额,一面深感后路已尽,烂摊子难收,一面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欣喜……正是陈醋当了黄酒喝——哭笑不得。 任吴刺史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没想到丞暄是这么个身份,登时已吓得忘了低头,肥厚的身子却抖如筛糠。 乔有成却是个少根筋的,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生得一副好气度却甘愿做这雌伏人下的营生,原是个脑子里有毛病的!什么坐拥大梁半壁江山,听说书的听多了吧,还道自己是那夏梁的慕王不成?!” 乔有成自个儿高兴着,也不忘我与吴刺史,咧着大嘴看看大气不敢出的吴刺史,又看看丝毫没有反驳之意的我,面色顿时一冷,声音也不自觉地结巴了,“怎,怎,怎么一回事,这宠妾……”他不敢说下去了,狐疑着又看了看我与吴刺史,我怕他再这么离谱地错下去,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乔有成大惊失色,慌张之下脱口而出道,“原来你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他们”自然是便是指丞昭的人了,看来皇帝将夏梁诸皇子间的内斗告诉了乔有成!乔有成不可能受到重用,但却是实打实的皇帝近臣,未必比那些所谓的肱股之臣得到的消息少! 我趁着乔有成惊惶失措,站起身一脚蹬翻了身后的圆凳,气氛仿佛又紧张了几分。乔有成瞪着眼,身子僵硬,我陡然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声道,“大哥哥可知‘他们’是派了谁来给圣上报信?!”这人极有可能便是害死子凌之人。 乔有成被我吓得身子一颤,却是满眼茫然…… 看来曜日凛并未让乔有成参与到此事中来,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换了个问法,“圣上是如何知道梁太子要杀慕王的?!” 乔有成猛地将我的手甩开,无奈中透着愚忠之人的义正辞严,“这自然是圣上得到的军机,做臣下的如何能探听?”说罢他又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大公子怎会问这样的话?”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乔有成又转头看看一脸肃容却依旧难掩艳色的丞暄,惊讶、失望、愤恨全写在了脸上,“大公子这是要为了外人……枉顾圣上的意思?” 在乔有成这样的人心中,是只有君没有国的。他与那些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糟老头子不一样,谁做皇帝他们都会效忠谁,也都会隔三差五寻个皇帝的错处发发牢骚,以彰显自己的忠诚与耿直。然在乔有成看来,曜日凛不仅是圣上,更是主子,是他以及全族活在这世上的指望。圣上会有偶尔疏忽需要大臣提醒的时候,主子却是没有对错的。 乔有成看不上那些吃着皇粮却还要说皇帝不是的人,但在他看来我尹家兄弟并非那样吃里扒外的人,所以他敬重我,唤我一声“大公子”。我不愿在他面前拆穿凛翻脸不认人的计策,遂想了个说辞安抚他,“我不过是……” “贵国的皇帝是什么意思?”丞暄却面色不虞地瞥了我一眼,打断了我的话,“他虚与委蛇着与本王达成协议在先,与太子沆瀣一气背地里暗算本王在后。出尔反尔,信誉扫地!” 这样的话乔有成是最听不得的,“放肆!此处到底是我们大宁的地界儿,还请梁国的慕王殿下说话把好门!你若再胆敢口出狂言,休怪咱们不客气!” “哦?本王倒想听听,乔御史打算如何个‘不客气’法?”把别人气得跳脚,丞暄反倒安静下来了,他悠然地换了坐姿,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他这副架势,显然是将乔有成当成了曜日凛的传声筒,非得将乔有成的脸面连带他身后之人的脸面踩个粉碎不可。可是一国之君的脸面,便是整个大宁的脸面,更何况此处还有个吴刺史,我自然不能任丞暄将一人换一城之事说出来,遂示弱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这事纵你占了天大的理,手上没有证据,还能把给出去的要回来不成?亏欠了你的人自然会记着,往后日子还长着,这一份人情不定什么时候便收回来了不是?” 丞暄闻言倒不再接话了,只将一个白瓷酒杯狠狠攥在了手里。我怕他力气大将白瓷酒杯攥碎了割着手,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丞暄却一个甩手将那酒杯丢了出去。“啪”的一声,酒杯打在墙上应声而碎。吴刺史闻声,脸上的五颜六色俱褪了下去,面色惨淡如纸。 唉,等丞暄消了气得劝劝他,这动辄摔盘子打碗的毛病得改改。 我正愁着如何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温温吞吞地结束这场宴席,吴刺史却哆哆嗦嗦地站起身,立在了被丞暄怼得说不出话的乔有成身边。 吴刺史向丞暄行了揖礼,满头满脸的汗顺着脖子皆流进了领子里,却还是开了口,“慕王殿下。”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却像是刻意压抑着这份惧意似的十分洪亮,“在下乃是大宁国棣州刺史吴广平,您脚下踩着的是我棣州府的土地。昨夜宵禁时有贼人擅入棣州城,是在下失职,国公爷可以追究,乔御史可以问责,却无论如何都由不得殿下庸人自扰。” 嚯!看不出这土拔鼠似的吴刺史还有这样过人的胆色! 然而丞暄并未因此而动怒,面上仍是轻蔑的笑意。 吴刺史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又道,“殿下在梁国贵为亲王,大权在握;可殿下此番前来并未向我大宁递交国书,依我大宁的律法,非大宁子民无故不得入棣州。纵折冲府的折冲都尉与国公爷是故交,事关皇权安危,折冲府只怕也得考量考量,孰轻孰重?!” 实则吴刺史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昨夜我带着家眷到府衙避难,只要不再多生事端,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几日,也没有必要冒着得罪我的风险惊动折冲府。可这层窗户纸已经被没脑子的乔有成和不怕死的慕王殿下捅破了,所有的不体面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我都要和着稀泥去堵这窗户纸上的窟窿,更何况是他? 我是个两头都能说上话的,自然要想着法子平衡双方;吴刺史没有任何温和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将折冲府搬出来。莫说杨适聪那王八蛋与我没有半点交情,纵换作是冯老二,也不敢冒着里通外国的风险维护丞暄。 如此诛心之论,我原以为丞暄好歹会受些触动,不想他那罂粟一般的笑容却丝毫未变,“吴刺史,倒是个思量周全的。只是不知你可曾想过,本王轻车简从入了宁国,麾下的数十万大军却在何处呢?” 难道丞暄早有安排?不,不对,丞暄与朝廷対峙久矣,若非必要,他绝不会大肆调动兵马以引起恩献帝的注意。广安或许这会子已到了泉城,但大军拔营需要时间,天启军至少一昼夜才能到达两国边境。 我看了一眼丞暄的脸色,虽缺了几分血色,却仍是处变不惊的淡然。明明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倒是乔有成,神色愈发慌乱,眼神不住地往吴刺史身上瞟,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似的。 丞暄也很快注意到了乔有成的异色,笑得愈发妖冶,“乔御史慌什么呢?可是想起了你主子的嘱托?让本王猜猜他说了些什么,大约不外乎‘抽身事外,隔岸关火’吧。想来他比吴刺史清楚,惹恼了本王,你们大宁怕是消受不起。” 他既这样说,吴刺史亦着了慌,不由得就有些沉不住气,一双眼睛看着乔有成,盼着他能给个章程。偏乔有成将脸憋成了一块大猪肝,也未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反倒是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丝惊恐。 这便是让丞暄说中了。 我看着丞暄,寻思着找个什么台阶给乔有成,将今日这事有惊无险的圆过去,却见丞暄垂着眼紧了紧我披在他身上的玄狐皮褂子。 糟糕!透过敞开的褂子,我瞧见丞暄心口受伤的位置有一片可疑的水迹!因是藕荷色的,所以并不明显,可我却不会看不出来,是伤口又渗血了! “玉碗儿!搭把手儿,跟我扶殿下回去!”我不敢将他扛在肩上,只能与玉碗儿一人一边架着身形高大的丞暄往外走。丞暄带来的两个亲兵更是作势拔剑,一人打头,一人断后。 乔有成却在我身后将我唤住,“大公子!” 我半侧过身,双目酸涩着等他说话。 “慕王手中几十万兵马,大公子难道真要放虎归山?若能将此人扣在棣州,何愁日后与夏梁的対峙中不能占尽先机?!” “够了!”我厉声喝道。 乔有成不再喋喋不休,我便又将声音放缓,“若我今日执意要带他走,大哥哥可是要拦我?若大哥哥与刺史卖我尹某人这个面子,圣上怪罪起来自有我一力承担;若有谁胆敢为难他,也要掂量掂量可有那个能耐先杀了我清路!” 乔有成与吴刺史皆不再开口,我亦片刻不敢耽搁,架着丞暄急急地往外走。踉跄行至院外,丞暄额上已挂上一串串的汗珠,惨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是显得森然。 我低声问他,“丞暄,丞暄你怎么样了?伤口疼得厉害吗?”又谓玉碗儿道,“你去请李大夫,我扶着他便是。” 却听丞暄艰难开口,声音虚弱,“不必了,扶我……上马车,即刻启程!” 既已和棣州府撕破了脸,自然是越早离开这里越稳妥,然顾忌着丞暄的伤势,我却不敢贸然让他踏上奔波。因温言劝道,“你别怕,横竖有我在呢,纵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别人害了你去。” 丞暄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被他攥紧的骨节泛着微甜的疼痛。他的声音艰涩痛苦,“跟我回去。芳满,无论如何……即刻启程,我不想,不想你再待在他的土地上一刻!” 微弱的声音与坚毅的眼神交缠出的违和让我心中酸涩,丞暄单薄的身子瘫软在我身上,冰凉的手却依然将我握得死紧。 玉碗儿见状忍不住惊呼,“殿下!” “不要声张!听殿下的,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我低声吩咐,“玉碗儿,你去拿了我的鱼符去跟吴刺史请一道出城的令旨。你们两个,去将铁锅儿和广廷叫到我房里来!” 银钩西沉,我与丞暄合二为一的车马队伍总算平安出了棣州城。黎明时分,丞暄的额头又有些发热,我给他额头换了块布巾,不想却吵醒了他。 我顺势给他擦了擦脸,在他耳边轻声问,“可有何处不适?血已止住了,咱们也已出了城。若睡得着,便再睡会子吧。” 他将手从皮毛毯子里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明明十分虚弱却强打起精神,问道,“那乔有成,可是他派来说服你回去的?” 我轻笑,“圣上接到你的信后既没有拦我也没有逼我,可见我来去是自由的。若乔有成能将我劝回去,我当初又如何会巴儿巴儿地赶来呢?”我拽了拽毯子,将二人相握的手都盖上,又道,“再则你也不必将他想得太过不堪,他虽善谋好斗,却也非言而无信之人。他若连这些都做不到,我又怎会追随他数年?” 丞暄显得有些疲惫,面色亦不很好,侧着脸斜睨我冷哼道,“贵国的皇帝好手段,连被卖了的人都还时时地替他说着好话,你不开口我竟忘了你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却不说自己是如何冷着一张脸一回回将我赶走的了! 然而我却不能在此时说这样惹他不高兴的话,他惯是个心眼小的,受了重伤倒不见有大碍,若是被我气个好歹可就不划算了。因而只小声嘟囔,“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么?” 他怒意难消,“说什么?说我被他算计险些丢了性命,而你却只道这是他欠了我一个人情么?袒护也该有个限度,‘人情’?我竟不知自己的命是个‘人情’!” 得了,晌午时的那些好话也都白说了……他这些日子脾气越发大了,翻脸胜似翻书。 偏我还不能与他一般见识,“你这是怎么了,道理咱们不是都说清楚了,怎么又端的发起火来?” 他气得直喘,却还是咬着牙讽刺,“发火?你与那姓乔的一见面便是一副感子故意长的亲热模样,你若脑子一热随他去了建京,我这会子怕是也不必发火了,直接发丧便是!” 我不由诧异,“你以为乔大哥哥是来给凛做说客的?” 丞暄懒怠说话,算是默认。 依能力才干看,乔有成确实不能胜任到棣州来办这一趟差事。暗中吩咐棣州刺史为虎作伥不难,要防着我从中作梗或是反咬一口却没那么简单,纵送个阴谋诡计中历练二十年的老江湖来,也未必斗得过我这敢逞凶斗狠又能耍赖撒泼铜豌豆馅牛皮糖,更何况是乔有成? 可若是曜日凛学田忌赛马,故意派了下等马来对付我呢?凛并不指望乔有成赢我,而是故意让我借赢了乔有成而取胜于凛。一旦皇帝示了弱,我便难以再一味用愤恨的眼光看待此事,这才能听得进乔有成的话。偏乔有成母亲对我又是有旧恩的,我透过他,难免又想起很多事来。 这样想来,丞暄的猜测倒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想不通凛这么做的原因,我不是那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名将,一座兵家必争的城池已然是我最好的价钱。 我动了动被丞暄攥得伤口开裂的手,顾不得手指上的疼痛反握住他,“丞暄,你可还记得过年时曾质问我,如何为曜日凛而生却又为你而死?” 丞暄神色黯淡,沉默不语。 我缓缓地蹲下身子,将脸贴在他的脸边上,像头撅着鼻子的乳猪似的拱着他,“我生下来便注定要承爵的,因说为储君而生不无道理。而眼下,我却也不打算为你而死……所有人的命皆是有两头的,披着一身血污从娘胎里呱呱坠地,再带着一身病痛心有不甘地翻了白眼。管你为什么生,为什么死,到了时辰自有小鬼接送。不同的是怎么样活,你若愿意,生啊死的咱们都不提了,只求日后安安稳稳地做个伴,再不让你说出什么‘至死孑然一身’这样的丧气话来。” 丞暄的眸子在夜色中,从幽怨到惊讶,从惊讶到期待,却最终归于宁静。声音里亦是平和满足之人才有的恬淡,“好,我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