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 正文 第1章 楔子 修 花予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到她被逐出萧家前的那一日,她被她的阿耶萧裕叫到跟前。萧裕垂着眼睛,看着堪堪够着自己腰的女孩儿,问:“若有一日你不能常常待在阿耶身边了,会不会难过。” 那时候萧府之中的流言蜚语已经传了许久,虽然有碍于萧裕的家主之威,无人敢在其面前说三道四,可对于花予的身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萧裕七年前被派遣到江南做总督,回颍川时身边便带回了一个女孩儿,人问起来只说这是自己的女儿,可却从不提分毫关于其母的事情。 可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存在于世,自然无法将踪迹完全抹尽的。有好事之人多方打听后恍然大悟,萧总督当年在江南和一个花姓女子走得极近,带回来的女孩许是二人的孩子。 若是寻常的女子,带回颍川也无不可,萧裕封相归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没有,何况是一个女子。 可偏偏这个女人,是皈依佛门的俗家子。 那时候的萧裕风头正盛,官场风云诡谲,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指望着寻个错处让他不得翻身。萧裕混迹官场数年,不会不明白,任何的污点,都可能为他和萧家带来无可预测的麻烦。 花予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的人儿,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几乎有些淡漠,垂到腰间的手捏着块双鱼纹的白玉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阿耶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尽管安排就是。” 然后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屋里,又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直到傍晚时分,舒方晴才溜来看她。 表家娘子不受宠爱,她也就和花予亲近些,听闻花予要离开萧府的消息后便急忙赶过来,恰恰便看见她收拾行李的一幕。 她一路跑来,还喘着气,没顺两口气便开了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语气有些急,没等花予开口,先一步上前搁开她收拾行李的手:“是不是那些人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我找她们理论去。” 名门世家的孩子懂事早,知到花予的存在为大人所不齿,偶尔欺负冷落起来也没个顾忌。 花予轻叹一声,也没说缘由,只柔柔道:“你别这样。” 舒方晴平日大大咧咧,可心思却是细腻的,花予不明说,她只略微思索便明白了。 “是大伯的决定对不对?一定是有风声漏了出去,恐有人对他不利,才不得不这么做。要不要去找一找老夫人,她那样喜欢你,一定肯为你说说话的——” 梦境戛然而止。 花予睁开眼,望着正对着的雕花床梁,并未立刻起身。 外面传来年轻女子说笑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娇得像是莺啼。 那日之后,她便被萧裕送到了和风居中。虽是极为风雅的名儿,却是颍川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月地,和风居的女主人锦娘,似乎是萧裕的故交好友,膝下没有孩子,这些年来视花予如己出。 外面的声音大了些,花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揉了揉眼角。 刚揉了两下,突然便想起外面喧闹的原因。 萧家老夫人七十大寿,左相萧裕早在半年前便特意请了和风居的姑娘编排歌舞,只待寿宴当日入萧府为宾客助兴。 这是今日颍川城中头一等的大事,以现如今萧裕在朝中的地位,想必今日定是无数皇亲贵胄临门,亲自为老夫人贺寿。 至于被选中的姑娘,自然是个个都起了大早,梳妆打扮,丝毫都不敢马虎。花予虽还没出门,却已经能想象楼下大堂内是怎样的忙碌景象。 她坐起身来,犹豫片刻,还是去了锦娘屋中。 颍川的百姓都知道,和风居的女主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妇人,可能只用短短数年,便将和风居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人,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手段。 锦娘起得早,正坐在紫漆八仙桌前细细比对着今日入萧府的姑娘名册,手畔的花茶还剩下半盏,搁置了好一会儿,已经有些凉了。 葱指从册里的名字上一一划过,后,甫一抬眸便瞧见山水屏风后那一道踌躇着的声音。她佯装不知,轻呷了口微凉的花茶后才出了声。 “要进来便进来,偷偷摸摸的,活像做贼似的。” 然后便看见屏风那头的人一个机灵,半晌后缓缓地探出一个头来。 花予见她神色如常,才缓缓走到她面前,半垂着脑袋,薄唇抿了抿,“锦姨,今日老夫人大寿,我想去萧家看看。” 十数年过去,她对萧家的感情淡了太多,只从一个“去”字便听出一二。 锦娘似乎早就猜到她会来找自己,只微扬了眉,神色间却不见诧异:“你可想好了?”她将茶盏放回桌上,狭长的眸子看向花予,“今日萧府定然是贵客满门,一个不慎,会给你阿耶招来怎样的祸端,你应当是明白的。” 锦娘对她的好,她怎会不明白,声应道:“我知锦姨的顾虑,可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是个人,音容上总会是有大变化的,你且宽心,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她眨眨眼,见锦娘仍未答应,探出手轻轻攥了攥她的衣袖,语气间带了好些讨好的意味。 “您若不放心,我便跟着韶棠姐姐她们便是,断不会惹事的。” 锦娘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册子合上:“我知道当年在萧府,萧家老夫人待你甚好,你执意想要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你长大了,我总是拗不过你的。” 而后肃了语气:“我知你有分寸,可总是忍不住想要提醒你一句,万事当心。” —— 时直隆冬,萧府门前御笔亲书的匾额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即便如此,门前的石狮威武,宽门阔院,宾客不绝,无一处不尽显百年世家的气势非凡。 韶棠等人忙着筹备歌舞诸事,分不出神来看她,再三叮嘱她后便匆匆离去。 直到韶棠一众人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花予环视四周,觉得她们的顾虑实在多余。 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长开了,颦笑间都是清艳之姿,与当年那个有些沉默的女孩儿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她又多年没有回过萧府,萧家之人多年不见她,怕是早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即便是萧裕站在她面前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出,何况旁人。 她顺着脚下的青石甬道往后院走,心下感叹即便是十来年过去了,四方的景象也还是熟悉的,绣花鞋踩进厚厚的雪层中,发出一声声“嘎吱”的声响,放眼望去,皑皑雪地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是铺了一层细碎珠钻,有些迷眼。 她微微眯了眼,刚准备抬步继续往前走便听见道路那头传了好几道脚步声,是迎面而来的,似乎有好些人,走得很急。急到她还来不及抬眼细看,便被迎面而来的人装了个满怀。 “嘶——谁呀!” 少女一声茜色长袄,比花予矮上几分,方才没看路,被撞后捂着额头龇了龇牙。 花予只被撞得略微后退两步,稳住脚步后看了眼面前的人,除了呼痛的少女,其余跟着的似乎是她身边服侍的丫鬟。 她看向面前的少女,目光扫过她鬓边一支秋海棠簪,突然愣了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表娘子可有大碍?” 对面少女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眉微凝,抬眸看向花予,看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从额前放了下来,“和风居的姑娘?” 今日萧家宴请宾客,除却亲朋,便是萧裕朝中好友,突然眼前出现一个年纪轻轻的娘子,自然而然地便会让人想到萧裕特意请来的和风居的姑娘。 花予一瞬间反应过来说了话,余光悄无声息地扫过她身边跟着的人,见之脸上并无异色才微微松了口气,颔首应了声“是”。 舒方晴挑挑眉,只作没有发现她的身份:“既然是和风居的姑娘,便该好生去正厅候着,待会儿有事找不到人如何是好?何况这条路通往后院,你这样横冲直撞,冲撞了贵人——”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尤其是正在休息的老夫人,你如何吃罪得起?” 花予从善如流应道:“是,我这便回去,多谢娘子宽宥。” 甫回到正厅,便见人群隐隐有些骚动,花予觉得好奇,往前凑近了些,果然听见了四起的议论声,其中有三个字被反复提及。 端亲王。 端亲王慕恒的名字在颍川不可谓不响亮,早年前先帝驾崩,此前并无东宫储君,朝堂之上拥护端亲王者不在少数,可抵不过敬和帝的嫡子身份,到头来只得作罢。 花予自人群中悄悄探出头来,便见他姿容清隽,似是刚下朝赶来,一身亲王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绝佳风景。 端王府的人将礼单送上,四下里又是一番议论,大抵是说端亲王之母荣懿太妃出身萧氏一族,论辈分得称老夫人一声祖母,难怪亲自前来祝寿。 这事花予倒是不知,微抿了唇一想,如若不是自个儿早已被萧家玉碟除名,如今还得唤慕恒一声哥哥。 只这样想着花予便笑了笑,正想着,背后似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看去,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孩儿,皮肤有些黑,看上去有些眼熟。 女孩儿见她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声音轻轻的,只有她二人能听见:“这是我家娘子让我带给您的。” 花予突然想起来,方才在那条路上偶遇了舒方晴,她身边跟着好几个丫鬟,眼前的姑娘便是其中之一。 她接过纸条,颔首:“我知道了。” 随后转身溜到院中一棵古树后头,确保无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后才心地展开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只粗略地些了个方位,再没有其他。 花予心领神会,将纸条收好,便寻着纸条的方向去。 那是另一条通往后院的路,被荒废了多年,即便是萧家的辈也不一定知晓,即便是花予和舒方晴,当年也是偶然发现这一条路。 即便是荒废的路径,可通往后院,也时常有下人看守着。不知道舒方晴使了什么法子,花予一路上畅通无阻,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夫人的屋子外,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隔着一扇窗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有好些个说话的声音,大抵是萧裕的妻妾们陪在老夫人身边。 不多时里面便传来花予想要听到的声音,上了年纪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可精气神却似乎很好,大概是聊的话对她老人家的胃口,时不时还笑几声。 花予背靠着墙,没有出声。 她在萧府的那些年,无数次被人欺负,她都会去找里面的那位老人哭诉。萧家的长辈之中,只有老夫人是不计较她的出身,真心待她好。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明明里面的老人在笑,可花予却无端觉得鼻头有些酸。 她知道舒方晴引开下人不易,未留多久便原路返回正厅。 当日花予回到和风居,刚踏入屋子的门,便听窗户那处传来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似叩门之声。 她神色平静地合上门,上前两步开了窗,早在窗外候着的人儿一个挺身便翻入了屋内。 舒方晴搓了搓手,埋怨:“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你怎么才回来。” 她转身倒了杯热茶塞舒方晴手中:“大冷的天,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生还是翻墙这一套,我便该晚点儿回来,让你在外头受一受冻,好生长长记性。” 舒方晴嘿嘿两声:“我这不是怕被人发现嘛,要我说你也真厉害,当着丫鬟们的面便叫我表娘子,也不怕被人发现。” 萧家人早已习惯了她这一个表娘子的存在,骤然听到也并无不妥,可平日里称呼也多是“娘子”,外人很少知晓舒方晴并非本家之人。 她对花予方才的话更是半点不在意,喝了口还冒着热气的茶,笑嘻嘻贴上来,道:“好多年不见,我自然要亲自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才放心。萧哲那厮今晚寻我去吃茶我都没去,可见你在我心中多重要。” 言罢毫不拘谨地在案前坐下,拈了块点心便往嘴里放:“何况习武之人,身子骨倍儿棒,你且宽心就是啦。” 对此花予不置可否。 舒方晴是萧家表娘子,其母早年间为情与萧家决裂,却遇人不淑,诞下舒方晴后郁郁寡欢,恐不久于人世后拜托兄长萧裕将女儿录人萧家族谱之内。 而那支秋海棠簪,便是她娘亲唯一留给她的物什,无论鬓间的饰物怎么换,那根簪子从未被取下过。 舒方晴此人,虽是姑娘家,打却不爱六艺女红之流,倒是好舞枪弄剑,颇有几分男儿家的豪爽脾性。幼时在萧家因着是外姓,又有其母与族门决裂在先,难免多受几分旁人眼色,同龄孩子因着长辈的缘故,亦不敢与之亲近。也就是花予,因着同样不受人待见,倒是与之分外投机。 花予支颐笑了笑:“好歹现如今萧哲他们待你与本家娘子并无不同,我这也便放心了。说起来今儿个你随我至和风居,便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舒方晴从水果盘里头挑了果子,正咬了一口,闻言嘿嘿一笑:“我原本还真存了这心思,今儿便不打算回去了,不知花予娘子愿不愿意收留我这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晚?” 直到触及花予狐疑的目光,她才举手坦白:“行吧,我如实招来。我确实是有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我也是从大伯和端亲王处听来的。” 她一顿,看向花予:“关于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宋家二郎 修 她不解,目光含着狐疑看向舒方晴,舒方晴也不再卖关子,“我本是有事儿要去找大伯,接过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对话的声音。你想呀,老夫人做寿,大伯忙得不行,谁那么有面子,能让大伯放弃满院子的宾客,专程空出时间来叙事。” “我瞧大伯是没空了,里面说的话我又听不全,便想着要走,正想着就听到了你的名字。” 一挑眉:“可是至于话中内容,我便不知了,我寻思着也不知你与端亲王有何交集,总得给你说一声才肯放心。” 她不说还好,这会儿说了,花予倒是更糊涂了。 她不过一个委身在和风居的寻常女子,莫说是交集,在今日之前她连慕恒的面都没见过。 花予微愣,心中莫名地便是一紧,像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陷入某种旋涡之中,她觉得情绪有些复杂,心口没来得有些闷。 她不吭声,舒方晴笑眯眯地上前揽住了她的肩:“别想太多呀,萧府不还有一个我吗,日后若是我又知道了什么和你有关的事儿,一定第一时间前来告诉你。” 她这才觉得萦纡在心头的烦闷消散了些。 当晚舒方晴真的就如自己所言,在花予屋子里留了一晚。 她二人数年不见,头挨着头絮絮叨叨说着话,直到丑时才沉沉睡去。 花予第二日醒来时床榻靠着外面的那一侧已经没了舒方晴的身影,被子里连余温也没剩下半点,可见是走了许久了。 她昨日想必是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出来,今日得赶早趁着无人发觉溜回去。 花予对镜梳妆,正从雕花奁中取了一枚蝶纹珠钗在鬓间比对,被一阵极轻的“吱呀”声牵走了注意。 她掀了掀眼皮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瞧,便见婢女流莺将门推开一道的缝隙,面上的神情苦兮兮的:“娘子,那宋家的二郎君,又来了。” 她从来到和风居后,锦娘便依照着寻常闺门娘子的样子遣了服侍的婢女给她,可花予素来不是个爱使唤人的主,便免了她们的贴身伺候,平日无事时,流莺多半便是在下面的大厅里赏曲喝茶,日子过得和半个主子一般惬意。 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讨好卖乖,又看便知是遇着了难事。 宋家二郎君入耳,花予手中的动作也一并停了下来。 锦娘将她送入私塾读书习字,因着女儿之身多有不便,她女扮男装,易名岑愈,其实也不过是取了锦娘的姓氏,又嵌了自己的名在其中。这么多年下来也是平安无事,可没想到那宋家的郎君却是个机灵的,入私塾没几日,课业不怎么上心,倒是几下子便分清了她女儿家的身份。 从此以后,便似一块牛皮糖一般,如何都甩不掉。 “他这回指名道姓说要找娘子,我如何劝都劝不走他,还说什么若是没见到便一直在下头等下去,权作是闲暇之余到和风居听了一下午的曲儿作消遣。” 流莺眉头拧着,显然对这位宋二郎的为人行事不满已久,“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呀,我已经让春酌拖住他,就怕他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娘子您快去瞧瞧吧。” 她口中的糊涂事,是指半月前发生在私塾中的一桩事。那日花予被学堂中的几个公子哥嘲笑男生女相,带头的人甚至还伸出指头在她脸上比划两下,随后和身边的人笑作一团。 花予对这些事儿早已经习惯得不行,原本只想装作没有瞧见,却见宋彻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二话不说便挥着拳头照着那位公子哥的脸揍了上去。 随后自然是乱作一团,为此花予至今都没有再理过他。 往事不堪回首,花予将那枚珠钗收回奁中,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宋家百年名门,眼下燕国公又正得皇帝青睐,皇帝甚至隐隐还透了几分将皇妹尚给宋家的意。燕国公其人,年近五旬,花予虽没有见过,可传闻他却是保养得宜,似是三十许人,又儒雅随和,声名极好。 花予就不明白了,燕国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教养出宋彻这样的二世祖来。原先二人还只是私塾共学的同窗情谊,勉强算得上是点头之交,可自打发现自己女儿身后,那厮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整日盯着她不放。 大厅之中,宋彻漫不经心地瞧着台上歌舞,眼神却是忍不住直往二楼的口子瞟,直到那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才满面惊喜地冲着花予招手。 花予缓缓走至他对面落了坐,道:“宋二郎清闲,若是白日无事便该好生静下心来读两卷书,省得下回被夫子问起问题来又是一问三不知。” 宋彻倒也习惯了花予对他的态度,丝毫不介意,歪着头看她:“别这么冷淡嘛,你们这儿开门做生意,爷我也不是不付酒钱。” 他也觉得奇怪,他身边的妙龄娘子不在少数,多是门当户对,对他又百般讨好,他却生不出半点感觉。而花予对她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就连此刻说话的声音也是冷淡的,他却觉得能多听一会儿她说话也是好的。 他觉得越看越看不透自己,“啧”了一声,服了软:“罢了,你也别赶我走,我今儿是诚心诚意来向你赔罪的。”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红色的帖子搁在案上,推到她眼底,“我知道你喜欢梅花,这九梅山庄的帖子是我好容易才拿到的,你可别说连这个你也没有兴趣。” 闻言花予垂眸看去,那帖子金箔勾边,精致而大气,镂空处是细巧的梅花纹样,好几朵簇拥再一起,栩栩如生。 她确实有些心动。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宋彻嬉笑着往她的方向凑了凑,“九梅庄主大摆梅宴,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请帖的,就连我,也不过是仗着我阿耶与那庄主是旧识才能前去一观,你可别说你不想去呀。” 此话不虚,九梅山庄的庄主是江湖中人,生平最好交友,每年的梅宴也只对特定的人开放,其余者,即便是皇亲国戚,也难以求得一张请帖。 是真正的一帖难求。 他斟了盏茶移到她手边,心翼翼道:“我瞧着别人携侣邀友的,总不好孤身赴宴,怎样,你可愿赏脸随我去瞧瞧?” —— 花予掀开帘子去瞧马车外头的景象,九梅山庄地处西郊,四方雾岚叆叇,远离了颍川城中的喧嚣,自成一处世外桃源。 宋彻这回是运气好,若是换个由头她未必肯点头应下,只是这九梅山庄的梅她向往已久,偏生庄主是个怪脾气,从不许外人踏入山庄半步。 眼下即便隔着浩渺的山雾,花予也能看见不远处那漫山遍野的红,的确不是颍川那些规模平平的梅园可以比拟。 宋彻翘着腿往她身边挪:“你瞧瞧,我没说错吧,你肯定喜欢,九梅山庄的梅可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 花予将目光从景致上收回,不动声色得往身边空着的那一侧移了半分:“九梅山庄的梅宴也不算事,偌大的宋府,怎就你一个人赴宴?” 她可是记得他上头还有一位兄长,即便燕国公不得空,也总不该轮着他的。 花予只是不经意一问,却意外瞧见宋彻脸上一僵,闷闷道:“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这就奇了,能从没心没肺的宋二郎脸上看到这幅吃了瘪的表情可是难事,饶是花予,心下的好奇也更多了几分。他不说,她也不急着问,只是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不出意外地便见他还是开了口。 “我阿耶你是知道的,一心为朝政,每年这时候都不得空的,几乎都是我大哥替他赴宴,可今年” 他揉揉鼻子,故意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要尚公主的人了,陛下又分外看重他,便也不再似往年得空了。我娘这边就还剩我一个,九梅庄主相邀让那些个偏房所出的去又不体面,这差事便落到我头上了。” 本是一两句话的事儿,他却断了好几处,语中还有含糊,尤其是提到他大哥的时候。花予心下一动便猜了个大概,想是宋家这位郎君自觉得不受重视,吃了些味儿。 可这都是什么事呀。 花予目光看向马车外的风景,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入了山庄,宋彻也不能再像没事人一般,该走的礼数该行的客套一样都少不得,只说待会儿诸事完毕来寻她,便和花予分开而行。 花予乐得自在,若不是为着这盛名已久的梅宴,她也不必大老远走这一遭。 为着方便,又怕与宋彻一道引人误会,今日花予也特意换上男装,而今看上去也就是眉目清秀了些,不似寻常男子英气,却好在省去不少麻烦。 前两日她以梅入画,修改数次仍觉得缺了些灵气,那两株春酌从东市上买回的梅,相互依偎着缩在双耳青花瓷瓶之中,也是清幽风雅,可感觉上总是缺了些什么。远不似眼前所见,枝头迎风而绽的红梅灼灼热烈,似是嵌在枝上的鸽血石,沾染了些山露,愈显得晶莹剔透。 她沿着重重梅影簇拥的道徐徐往前,起先还可听见周围散落分布的亭台之中传来笑语,她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何时起那笑声远了些,而后渐渐消失不见。 四方天地空旷,花予驻足欲要往回走,冷不防听见清润之音入耳:“府中事宜,可已打点妥当? 她下意识看过去,隔着层层梅影,只依稀见着那头的人一身黑衣,即便只能瞧个大概轮廓,却也是惹眼的。 随即响起的声音更年轻了些,约莫是位与她年岁相仿的男子:“殿下放心,一切妥当,只待” 她欲要抽身先走一步,却被那人口中的殿下二字牵走了注意,脑海中浮现的便是昨日萧府见到的那个身影,也和今日这般远隔着一层,没能瞧个真切。 一走神,踏上雪地里一根残枝,那残枝“啪”地应声段成两截,吸引了那头两人的注意。 那道更年轻的声音怒呵一声:“何人在此!” 刹那之间,花予听见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想是那头的人觉得她鬼祟有意提防,连忙出声:“在下只是路过,无意打扰二位交谈,还望见谅。” 方才那头的一声“殿下”她听得真切,她只知道九梅山庄的庄主颇有来历,却未曾想到连慕家的人都在受邀之列。 那头的人影闪动,想是绕过梅树朝她这头来。她双手抱拳,微俯了身子,既是慕家之人,无论何人,恭敬一点总不会有错。 慢慢地,一双靴出现在她眼皮之下。金丝银线织就的精细纹样,只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绣艺。 花予手中紧了紧,复出声:“还望殿下恕罪。” “既然是无意,便也谈不上恕罪二字,九梅庄主之意本是因缘会友,今日在此,你不必惦记着本王身份。” 那声音慵然,隐隐含笑,花予顺着那一双靴往上瞧,入目的面孔算不得熟悉,却是昨日刚刚见过的。 “既然如此,岑愈便多谢殿下了。” 她入私塾自是以男儿身份,可花予这名字却又女气了些,索性取了锦娘那头的姓氏,随后冠了谐音在里头,当初随意拟的名字,用下来竟也有些年头了。 “岑愈?到是陌生的名字。” 慕恒轻轻念了遍,尾音却莫名上扬了些。 他背着光,瞧着她的眸色更黝黑了些,慕恒其人,就如坊间传闻那般温润谦和,那目光不带一丝压迫之意,却让她察觉到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意味。 这种感觉太糟糕,花予告退的话刚到嘴边,便听身前的男子不慌不忙开了口。 “可本王见你模样有几分熟悉,倒更像是从前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慕恒其人 西郊地处偏远,加之又是山林之中,本就寒凉。 他的声音伴着萧瑟的风送入花予的耳中,分明是清晰的,却让她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是晦涩难懂的话,让她有些听不明白。 慕恒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叫她不得不应声:“端亲王身份尊贵,哪会与的这种平头百姓有逢面之缘。许是您记错了,也未可知啊。” 不过片刻之间,花予已在脑海中将自己短短十七年的经历回忆了个全,萧府之中的陈年往事早已忘却大半,被狼狈驱逐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和风居中十数年的日日夜夜。端亲王的洁身自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王府中王妃之位空悬良久,就是侍奉的姬妾也无,这样的人,如何会踏足烟花巷柳,又如何会瞧她眼熟? 花予几乎已经确定他是记错,这般想着微微半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些,甚至心思活络地想着,她女扮男装本就是无奈之举,沉静有余,英气不足,也不知眼前的端亲王殿下说是眼熟,眼熟的那人长着什么模样。 她自然不会多嘴多舌去给自己添麻烦,何况对着眼前的人,也没有那胆子,只希望慕恒莫要再对这个话题不依不饶,赶紧揭过这一页。 慕恒也并未打算再问下去,只估摸了下时辰:“观梅宴在即,不便就留于此。岑郎若是孤身一人,不如随本王一道赴宴?” 花予只觉得眼前的人有几分莫测,可短短三言两语之间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仅剩的直觉在提防着,自然不愿与他一道。抬头嘴角便牵了牵,笑中带了些歉意:“殿下盛情的怕是无福领受了,适才已约了人,故而” 她语尽于此,抱合的双手往上轻轻抬了抬,婉拒的意思不言而喻。 慕恒颔首,也不多言,只道了声“既有诺在前,理应如此”便带着身边的侍从先行一步。 —— 宋彻宴上再见到花予时,便见她一副恹恹模样。 他用手肘碰了碰她:“喂,不过半个时辰,你怎就这样了,可是山庄的红梅不衬你心意?” 花予掀起眼皮子看他:“没啊,红梅白雪最相宜,美极。” 即是观梅宴,自然不拘于大厅之中。院中红梅有序列作两道,设宴饮于梅树之下,相对而坐,饮酒赏梅,又有歌舞助兴,好不风雅。 宋彻早已对她这幅不冷不热的样子习以为常,只觉得她怎样都是好看的,多看一眼便是多赚一眼。 他单手捏着下巴想了想便笑了,自以为察觉到不得了的东西,眼睛微微一眯,又凑了上去:“那可是因为我先前说过事毕之后来找你的话?嘿嘿,我也想啊,可那老庄主连着数年未见着我阿耶,非逮着我问东问西,又要我帮他传话给阿耶,这一眨眼就拖到了现在。” 见花予侧首看他,眉宇上扬,正欲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诶,打住!我知道你又要叫我自矜身份,我又不是不明白。只是你今天既然都答应陪我出来了,便不要扫了兴了,好不好?难得一次,管他遇着了什么事,先放一放,今日就是吃好喝好,再赏赏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依旧是那吊儿郎当的语气,可哄她开心的意思却明显了些。花予又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到嘴边的话她也说不出了,只是撇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宋彻与她同坐一席,这声轻哼他听得明白,见她眉目之间虽依然冷清,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心情的好转。 他是燕国公的幼子,宴上少不得被人攀谈巴结几句,即便是和别人聊和聊着,也不忘抽出一眼看看她。便见她端正地坐在席间,捧着盏一下又一下酌着,偶尔微仰着头,看头遮天蔽日的红梅。那红影映入她眸中,似是清浅漂泊的云间混进一抹彩絮,多了几分艳丽颜色。 花予虽对他不假辞色,却并不妨碍宋彻想象那一张漂亮脸若多谢生动表情是何模样,欢喜的c嗔怪的c恼怒的,嬉笑怒骂百种风情若出现在这一张脸上,指不定要勾走他多少魂魄。 这样想着竟走了思绪,连身边的人奉承夸赞他许久都无反应,一连“宋公子”地叫了好多声才令他回了神。 —— 九梅庄主顺了顺那绺花白的胡须,笑:“老夫看阿彻那副样子,就觉得还是年轻好啊,总有着牵肠挂肚的人和事,人老了,也就没了那些个心思去折腾。啧,程家子那番话算是白想了,人家压根没听进去嘛!” 慕恒为他斟了盏酒,道:“庄主这几年精气神倒是好了不少,可见那些药材并非无用。” 九梅庄主大笑两声:“我俩的交情在那儿,你子自然不会用那些个寻常玩意儿糊弄老夫!” 慕恒失笑,看向宋彻的方向,神色自若道:“我记得前几年每逢观梅宴都是宋衍赴宴,今年倒是轮着宋家老幺了。” 闻此言,九梅庄主笑了笑,道:“本是如此,可阿衍前些日子外出办事,不留神将帖子一并收了去。阿彻这孩子还专程为着这是往山庄跑了一趟,我当时还奇怪,这么多年,可没听说这孩子对我山庄里的梅有兴趣啊” 恐怕不是对观梅宴有兴趣 慕恒挑了挑眉,目光在席间扫过,只在一处顿了片刻。一片觥筹交错中,也就她那处闲适安然。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佟州,崇安寺。 崇安寺位于颍川与佟州相接之处的亭山之上,是方圆数十里颇有声名的寺宇,年年香火鼎盛。而这几日,似乎是因为大雪封山的缘故,香客少了些,打眼望去尽是皑皑雪色,连走禽飞鸟之影也难见。 萧裕踏着长阶步步上前,迎他入内的人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崇安寺的住持,被很多香客称作活佛,传闻已年过百岁,却鹤发童颜,不见苍颓之态。他对着萧裕施以一礼,道:“施主此次前来,是为留宿于此,还是为礼佛奉香?” 萧裕看向他,朝廷大员,萧家家主,神情中竟有恳求之色:“大师,我只求见她一面。” 住持口中轻声诵了段经文,手中佛珠缓缓转动:“妙善大师潜心闭关,老衲也已许久不曾见她了。何况施主” 他看了看眼前的萧裕,眼神没有半点寻常老者的混沌:“施主织自缚,不得解脱,心不静,又何必勉强。” 萧裕十指紧攥,沉默片刻,却也只是一叹:“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今日却有要事想要告知告知妙善大师,如若不可相见,可否留下书信,劳烦住持待妙善大师闭关结束后转交给她。” 院中传来浑厚的钟声,是崇安寺的沙弥定时敲钟,那口铜钟已有数百年历史,见惯了生离死别,听多了百态人生,青苔蜿蜒在雕花纹饰之间,无声地诉说着世事沧桑,唯有那钟声依旧庄肃洪亮。 一声,又一声。 住持静候钟声过后,带着几分无奈地摇摇头:“后堂供有纸笔,施主自便吧。” 随后便口诵着繁复经文,兀自离去。 后堂之内,烛火昏暗,空气中檀香流动,大殿正中一尊金身佛像庄严巍峨。 直到日色浅淡昏沉萧裕才搁下手中毫笔,指尖在书信开头那处早已干涸的墨迹之上流连。微作沉吟,几经犹豫,终觉得不妥,还是提笔改作“妙善大师”。 哪里还有什么“吾妻阿钰”,世间仅存,香客尽知的,只是妙善大师罢了。 —— 观梅宴结束时,已日薄西山。 马车甫驶回颍川的主道之上,花予便打算与宋彻分道而行,却被他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拦下。 “不行就是不行,你瞧瞧这天色昏暗地,我哪放心让你独自回去?” 分明和风居就在临近的街道上,她步行回去,指不定还被绕路而行的马车快上几分。 “何况你今日待我甚好,如何忍心在这时候弃我于不理在?” 花予眉头微拧,暂且不论弃他不理已不是什么稀罕事,这宋公子恐怕对甚好二字有些误会。 “反正我不管,我就想送你回去,你若不从,我以后便日日来烦你,你可想清楚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花予再不做挣扎,由着他去。她抬眼看了看马车外昏沉天色,眼下她更在乎的反倒是另一桩事情。都这时候了,也不知流莺和春酌那俩丫头办事得不得力? 马车缓缓驶入和风居的巷子,匾额两侧的灯笼高悬燃亮了这一方夜色。 待宋彻答应放她离开后,花予几乎是立刻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往后门溜,便被大门前的人叫住。 即便身处一群妙龄女子之中,锦娘也是惹眼的,那张因着看瞧不出年纪而被人无数次议论的脸上此时含着些许愠怒,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盯着花予。 花予心中暗叫命苦,出门之前便恐日暮前难回,特意叮嘱了流莺和春酌,若是锦娘寻她,便是她身子不适早早歇下,哪想这两人连如此事都办不好! 花予挪着步子,硬着头皮走到锦娘跟前,还没打招呼,便见锦娘的目光掠过她,看向身后一处,依旧是那副吊着眼角笑意的模样:“宋二郎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梦魇缠身 宋彻从锦娘那处出来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怎一个满面春风可以形容。 就连花予逮着他想要问个清楚,他也只是摇摇头,笑得一脸神秘。 “阿予,你进来。” 花予还想着问个清楚,却被里头的锦娘叫住,只得微一撇嘴,眼瞧着宋彻得意洋洋地离开。 锦娘对着铜镜正摘了固发的鎏金缠枝钗,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倾泻而下,不见花白之色。 花予顺手从她手中接过鎏金钗,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坊间都传和风居的锦娘是个奇女子,日日为和风居的经营打点谋划,不可谓不操劳,可数年不见容貌有变,和初至时别无异处。瞧着也就二三十岁的模样,可周身那股子成熟雍容的气派,却是这般年纪难得的。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可花予却清楚得很,眼前的女人和萧裕是幼年相交的老相识,萧裕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锦娘她想来也差不了太多。 她乖巧地站在锦娘身后等着她开口,时不时从锦娘手中接过取下的物什,搁置于案上。直到最后一支珠钗取下,锦娘才转头与她相对而视。 “送你回来的,是宋家的二郎君。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和他有的交情。”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可花予以为她唤自己进来是为着兴师问罪,自觉得有过,软着语气:“我与他也就是几分同窗的情谊,再没有别的,也就他不时捣鼓些幺蛾子出来。锦姨您若不乐意我与他往来,我听您的便是。” 她垂着脑袋,等着锦娘出声责问,却听到一声轻笑。 “我哪里有不乐意。” 她牵着花予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坐下,“我方才不知你二人故识,或许面上难看了些,也是想起流莺那两丫头扯谎,又见你暮时方归,且与男儿一道,怕你吃亏。” 花予静静听着,不敢随意出声。 “可随后我便想,咱家予娘,这些年下来也是亭亭玉立了,哪家郎君见着会不喜欢呢?” 花予眉心微动,屏息留神。 “我也问过宋二郎,如我所想,他似乎确实是对你动了些心思。” 话说到这地步,花予是坐不住了:“我不知道宋彻对锦姨您说了些什么,他虽待我与众不同,可我对他终归是无意的。” 从起初的婉拒暗示,倒如今直言相拒,该做的她都做了,只赖宋彻太执着。她捏了捏自个儿的手指,压了压睫:“我也是不想耽搁他。” 锦娘道:“我很久之前便想找你谈谈,可总寻不到契机,恰好今日话说到这儿,我也是想要提醒你。” 今夜月色甚好,疏凉的光透过纱窗,在地上映出斑驳光影。花予恍惚间觉得,锦娘的声音与往日都不同了些,似乎揉入了些许月色的温柔。 “和风居虽是一时避身之所,却非你久留之地,我将和风居经营得再好,也比不得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底清白。你入私塾也可以见得,即便是挂着我表亲的名头都可惹人鄙夷看。我知你有才学,也不畏人言,可你如今面对的风言风语,不过是日后之十一。” 花予默然,她平日多以男儿身份示外,虽有人眼色,最多也只牵扯到锦娘身上,不痛不痒地讥讽她只做是不闻,倒未曾想过来日。 来日锦娘将她保护得太好,加之她在和风居生活了太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与众不同,如今听锦娘这般说着,倒也觉得自己是过惯了安生日子,竟忘了未雨绸缪。 她早已过及笄之年,换做寻常人家,婚配者亦不在少数。和风居,委实不该是正经姑娘家该待的地方。 联想这锦娘适才一席话她也明白了大概,登时噤了声,踌躇半晌才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我与宋彻的确是无缘,您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锦娘无声打量着她,闻言又想到刚刚宋彻提及花予时双眸的神采,忍不住唏嘘:“也罢,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有分寸,便不多勉强于你。” 她抬手揉了揉花予的脸,瞧着她愈发标致的眉眼,语气中也不自觉带了些柔和笑意:“姑娘长大了啊,总会是有自己的想法。” 不知为何,对于之前的话花予都可以做到镇静以对,可此言入耳,却生出了三分羞怯。 她觉得今天的锦娘太不同寻常,往日只觉得锦娘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虽不知她确切的来历,可瞧颍川城中,即便是豪门贵胄都让她几分脸面,便知定是来历非凡,是个厉害的女人。 可今日—— 她抬眸去看锦娘,平日高束的发髻散开,柔发披肩,更让她多了些女子的娇柔。看向自己的目光偶尔微澜,似是撒了一把星辰在其眼中,她不由一愣,心头有那么一丝微芒一闪而过,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锦娘摆了摆手,道:“时候也不早,我得先歇息了,到底不似你们年轻人的身子骨,聊到半夜都还精神着。” 花予微窘,合着昨日夜里舒方晴翻墙找她的事儿锦娘都知道,亏她晨时瞧见舒方晴不在时还松了口气,庆幸她没被人察觉。 —— 昨日和锦娘一席谈话,令得她整夜没睡踏实,脑海中盘旋着锦娘的话,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她一身红缎金纹的嫁衣,独自一人身处于陌生庭院之中。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府邸,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却唯独不见人影。 她摸索着往前走,可脚下的石子路似是活了一般,绵延不绝,叫她如何都走不到头。她呼唤着,却无人给她回应,她觉得茫然至极,惊慌至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头晕目眩,回神后却发现早已身处堂中,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男子背对着她静静站在那儿,身形高挑挺拔,同样是一身火红。 她放缓了脚步上前,还未出声,那人先转过身看她。那眉目间似是隔了一层烟云,缥缈模糊,又清冷孤傲,哪里有半分原先的温和? 她还来不及多想,便又是一阵眩晕,再见到的便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或不齿或嘲讽的表情,指着她的鼻子,责骂她不知廉耻,烟柳地的残花败柳还妄图觅得良人,求一段姻缘。 不是的,我并非风月场中人—— 她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无人在意她的说辞。他们认定了自己所以为的真相,留给她的只有刻薄尖酸的话,即便她死死捂住双耳,那些话语却依旧顽强地灌入她的耳中。 花予便是在此刻惊醒的,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气息凌乱,已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不常做梦,素来也少于记得梦中内容,而这次,梦中的一分一毫她都记得明明白白,实在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使她不得不印象深刻。 直到湿热的帕子覆在面上后她才彻底恢复冷静,一边暗暗咂舌那番话对自己的影响,一边念叨着去买些安神助眠的草药回来,省得这几日再睡不安稳。 —— 西市的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她但凡有个病痛,都是锦娘请了大夫上门为她诊治,倒是少于外出求医,自然对城中医馆不甚熟悉。 眼下她驻足,抬头看了眼黑底绿漆的匾儿,“济世堂”几个大字苍劲有力,颇有风骨。 花予撩开翠玉珠帘抬步入内,入目陈设摆件多施以红木,古朴雅致又不失大方,空气中弥散着不知名的清香,令人嗅之心旷神怡。 接待她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发绾双环,脸白皙而清秀,稚气还未褪去,可言行举止却透着沉稳的劲儿。 “郎君身子可是不爽利,有何症状?” 花予如实道:“大概是有些梦魇,寻思着讨些有安神之效的药材。” 姑娘又轻声问了几句,随后转身去给她配药。 “若只是寻常梦魇,可以试着用酸枣仁熬制成汤,配以甘草一两,知母c茯苓c川芎各二两,有养血安神之效,岑郎可以一试。” 身后传来翠玉相碰的泠泠声响,与之一道响起的,还有男子温和的声音。 花予身子微微一颤,隐隐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前些天,即便是昨日之前遇见慕恒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可偏偏是今日,在经历过昨晚那样荒唐的梦境之后,她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他。 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她不知道为何会遇见慕恒,尤其是在那样的场景之下。 明知道即便梦中再是荒诞离奇也只有自个儿知道,可她就是不知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看他。他抛了一个开头,她却一时恍惚连顺着问一句他如何知晓都忘记,只是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叫下人走一趟就是,何必亲自到这济世堂来。” “并非是本王身体有恙。” 即便她话题转得突兀,他也从容接下:“济世堂的店主本王恰巧认识,今日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九梅山庄那老头子可不是派遣几个下人可轻易打发的,他若不亲自把药材完完整整送过去,只怕又要被他闹上好久。 慕恒回答了,却是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欲多说。花予想也是,就她与慕恒区区两三面的交情,若还指望着人家解释几句,那未免也太看得起自个儿。 济世堂的丫头抓了药材回来,花予随意低头扫了两眼药包上的字迹,茯苓c川芎好像有些熟悉?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见丫头面露惊喜,道:“殿下来了,哥哥知道您今日会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慕恒轻笑道:“我马上进去,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花予眉一扬,想慕恒说与店主认识果真不假,只是店主的阿妹,交谈之间也是一个“我”字自称,可见不是寻常的认识。 可与我何干? 她掂了掂手中的药材,还没来得及说告辞,便见慕恒转向他这一侧:“萧相所说之事,岑郎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考虑何事? 她被慕恒问得一愣,脑海中想着这几日虽不算平静却也不见需她劳心的事,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 等等,方才他说谁?萧相?萧裕? 他只说了轻巧地一句话,用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可花予却觉得周身好像是僵住了一般。 突然被人窥见了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她几乎连面上客套的笑都难以再维持下去。 她的身世,对萧家而言是必须严防死守的秘密,哪怕对外透露分毫,都会令家族蒙羞。 除了萧家族人,便只有锦娘知晓她是萧裕之女,可花予知道锦娘对此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对人提及分毫。 她朝他身边靠近了些,压低了嗓:“殿下是何时知晓的?” 哪想她却看见慕恒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萧相还未告诉你?” 言罢又失笑,道:“是本王心急了,此事自有人告知于你。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岑郎自便。” 花予怔怔地看着慕恒走远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她回到和风居时化作现实。 萧裕坐在案前,手边一盏茶还腾着热气,他听见响声抬头看向她,目光微动,神情之中似乎有些激动,可声音却含着几分沙哑:“阿予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父女情尽 算起来,她和萧裕已有多年没有见过了。 花予抿着唇,与他对视,神情之中没有半点父女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永远记得眼前的男人在面临流言蜚语之时,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是如何狠心将她抛弃,记得他是如何为一时贪欢,让她背负着私生女的名头,此生都难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他也当真是狠心,萧家一别,一次都没来看望过她。 “萧相不该来此,若是为找锦娘,岑愈可帮你传达一声。” 萧裕眉头一皱,神色略显不悦:“你和我就必须要生分至此吗?” 花予迎向萧裕的目光,冷笑:“那您想我如何称呼您呢,莫非——阿耶?” 她上扬尾音,一并上挑的还有嘴角,可一双眼内没有分毫笑意。她盯着眼前男人,数年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如今眼尾嘴角也攀上了褶皱,显得苍老了。可不是吗?敬和帝即位之后唯恐萧家势大,功高震主成为第二个温家,数年的提防下来,他的日子哪能过得舒心。 “你一定要和阿耶这样说话吗?”他来之前便想过花予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也不指望花予原谅他当年所作所为,却是没想到花予的态度强横至此。 简直和她的娘亲一模一样。 “不然呢?父慈子孝那一套,您在萧府见得够多了,又何必在我身上指望太多?” 她觉得连萧裕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可笑,可笑着笑着她便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笑的是萧裕,还是自己。 萧裕的存在便像是一面镜子,硬生生反映出她的存在,是何等的多余和荒谬。 他有自己的妻妾,膝下又儿女双全,可她呢?一个不为世俗所容的私生女,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存在萧家玉碟之中。他都抛弃自己这么多年了,如今又是为着何事巴巴地来找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萧裕安静了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也不求你的谅解,可今日所为之事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 她最怕听见为她好的话,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所行之事却从来由不得她,她是真的怕了c惧了,只觉得沉甸甸的负重压在身上,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她像一只受敌的刺猬,龇着牙,树起满身的刺:“我已非萧家族女,不牢萧相多加费心,那些年你如何弃我于不顾我二人心中都清楚明白,我告诉自己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么多年来心中再是不平也从未对人抱怨过一句,只当是我命如此,不敢奢望世家女的尊贵身份。可你却不明白,既然已将我逐出家门,又何必来干扰我的生活?” “名声和我,只能择其一,你早已选择了前者,过于贪心,不会有好下场。” “你这是哪儿来的倔脾气!” 萧裕一巴掌狠狠拍在桌面上,只觉得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非要死抓着过去不放,活生生困死自己吗?我今日有正事与你交代,没空陪你耍嘴皮子功夫!” 他咳了好几声,继续道:“我已与锦娘商议过,你年岁渐长,不可久留和风居中。你的事情,我已尽数告知端亲王,他是荣懿太妃所出,自会拿捏轻重。他答应我可将端王府做为你容身之地,这几日你拾掇好了,自会有人来接你。” 几乎是瞬间,花予便想到了那日舒方晴对自己说过的话,说听见慕恒和萧裕议事之时提及她的名字。还有方才济世堂中,慕恒问她考虑如何,他以为那日过后萧裕就会找她商议此时,故而见她并不知情才会面露惊讶之色。 因为慕恒还是不懂萧裕,萧裕认定的事情,从不会与人商议,他不允许有人与他相背而行,自然也不会给她思量之机。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也罢,我总是争不过你。” 花予疲倦地抬手遮住双眼,唇间溢出一声轻轻的笑。 “只这一次,我遵您之言,也算是尽最后一点父女间的情分。从今往后,我再不受您管束,也请您当做从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我二人的父女情谊,到此为止了。” —— 花予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大放,扶着脑袋坐起时,还觉得头昏昏沉沉,难受的得紧。 春酌端着熬好的酸枣仁汤坐到床边,吹了吹后送到花予唇边:“娘子可算是醒了,昨晚一直眉头紧锁,冷汗不断,可把我们吓坏了,春酌守了一晚,刚刚才去歇下,我瞧着桌上有安神的药材,便照着方子给您熬好了。” 她一向身体康健,这俩日却接连梦魇,可也并非毫无缘由。 等那一碗酸枣仁汤喝完,才听流莺道:“锦娘也挂心着您,来看了好几次,您都还昏沉沉睡着,既然醒了,要不要我去请她过来?” 花予屈膝抱着被子,想到昨日萧裕提及锦娘,便觉得心中泛涩,闷闷摇头:“不必,我心中烦闷,巴不得一觉睡到死,谁都不想见。” 望向流莺面露疑惑,又道:“这几日你和春酌好好打点一下,有什么贴身的物什便整理清楚,过几日随我一道去端亲王府。” —— 接花予去端王府的是个熟面孔。 她起先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仔细想想,才记起是观梅宴上跟在慕恒身边的侍卫,听到她的声响还拔剑相对,若非她出声及时,指不定会有怎样的后果。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既然已经从了萧裕的话,便一刻也未想过反悔。何况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只针对萧裕,其他人不过真心为她好,她掂量得清楚,也不能不领情。 “我叫清河,是王爷的贴身护卫。”他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是我冒失,可跟随王爷在外,任何风吹草动都马虎不得,实在对不住。” 这下轮到花予无措了,连忙摆摆手:“哪会冒失,那是你职责所在。” 清河笑笑,笑容里是少年独有的明媚:“还想着有机会给你道声歉,没想到这么快便会遇上。” 他指挥着身边跟随的人将花予和一双婢女的行李搬上马车,道:“王爷已经命人收拾了东院给娘子住,我出发前偷偷去看了眼,宽敞明亮,你一定喜欢。” 端亲王无女眷,偌大的端亲王府也就慕恒一个主人,按着规格建造的府邸,看上去难免空旷了些。分给她的东院,地处王府边缘,虽略微偏僻,可胜在安静,庭院之中凿地引水,垂湖架桥,极为别致。 慕恒带着她熟悉王府,念她初至,脚步放得缓慢,偶尔经过前厅后院,便驻足给她介绍一二。 她一路走来认真听着,慕恒既然允诺萧裕,她若再时刻纠结着,未免显得矫情。可有的事情藏在心中许久,花予还是想要弄个明白。 “我的身份,殿下早就知晓了?亏得殿下还一口一个岑郎地叫我。” 慕恒察觉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这番话若从他人嘴里说出来,难免有埋怨之意,可她却问得平静至极,就像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也不算太早,不过至少在九梅山庄一见,便知岑愈不过是你的伪装。” 慕恒轻声道:“不过这也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过去,却依旧答应你阿耶做你庇身之所,自然有所考量,你不必为此而不自在。” 花予默然,她原本还打算问问是何时知晓,可慕恒偏就说并不重要,到底算是有恩于自己,此时再问岂不是显得很没有分寸? 这样想着,花予便歇了问下去的心思,道:“殿下收留我,我却无以为报,不知王府中哪些地方缺打杂的人手?”她抬头看一眼慕恒的神色,见无异样,方才继续说下去,“只求别让我日子过得太清闲,我受之有愧。” 她满脸认真,言辞恳切,慕恒被她逗笑,道:“堂堂端亲王府,自然不缺你一个打杂的。你若觉得心中难安,便抽些时间教习下人读书写字罢,府中赵嬷嬷的女儿也到了认字的年纪。还有清河,虽是身手不错,脑子有时候却不够用,你得空也一并提点着。” 他抬步继续往前走,示意花予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我已打听过,你自幼便已男儿身份入私塾,习文治,颇有才名,这些事你瞧着可做得妥当?”言罢眉眼含笑,又道:“若是觉得繁琐了,本王再给你好好想想。” 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哪敢说繁琐,这些事于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她极为擅长的,若慕恒当真差遣她去打杂,她指不定动作还没流莺和春酌利索。 “殿下方才说清河?我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今日来接我时换下了侍卫的衣服,我险些没认出他来。” “清河是我早年在外救下的孤儿。”他领着花予穿过长廊,午后的日光温煦,撒在身上格外暖和,“那年南部大旱,多地灾荒,他随着家人外出避难,等我在路边发现蜷缩着的他时,他已经是孤身一人,被饿晕过去,并且浑身是伤。” “我那时我那时身边也无人作伴,索性就将他救起,留他在身侧。他醒来时已不记得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不知如何称呼他,索性看途径清河,便给他冠了清河这么个名字。” 花予仔细听完,也没注意他话中可疑一顿,更没去想身处颍川皇城,养尊处优的端亲王为着何事去荒远偏僻的西南之地,心中感慨,满脑子想的都是—— 看来实在是自己冤枉了慕恒,先前还或多或少对他有猜测提防,觉得只是因为有人相求,便贸然伸手相救实在匪夷所思,何况虽有那点子血缘在里头,一个是王爷,一个是臣子,总不会有太多往来。 而今听了清河之事,花予暗暗琢磨着,她好歹沾亲带故地和慕恒还有那么零星一点关系,算算亲疏总比清河要近多了。 原来慕恒是个如此热心肠的人啊,那他愿意收留自己,好像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如有鸿沟 寅时。 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清河打着哈欠刚从自个儿屋中出来,便被冻得狠狠一哆嗦。他揉揉鼻子,又搓了搓脸,好让自己快点儿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他来到慕恒的赴闲居外,伸手在庭院中那颗老梧桐树上轻敲了三下,头顶上立刻传来回应般响动,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里,一名黑衣女子从枝头跃下。 她眉目清冷,只淡淡看了清河一眼:“上半夜并无异常,剩下的交给你了。” 清河点点头,压低声道:“南雁姐姐,我都知道,下半夜该我轮值,你回去休息吧。” 南雁撇他一眼,也不多说,颔首后便离开。 见她身影消失不见,清河才一个跃起,贴着树干往上,随后如方才的南雁一般,隐入叶中。 —— 花予虽委身端亲王府,可出行却并未受到限制。等到半月以后,大概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花予想着约莫应该回和风居一趟,至少得让锦娘知晓自己的近况如何。 她孤身出府,还没走到和风居便被人截了道,来人插着腰,恶狠狠地看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花予,还知道出现?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再遇到你呢!” 花予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舒方晴,道:“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瞧瞧我这不还是被你逮到了嘛,舒娘子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 舒方晴哼了一声道:“那是你不知道我每日在这儿守你守得有多辛苦!” 她嘟囔着嘴,声音含着些许的委屈:“刚开始一两天我还以为只是你不愿意出门,可到了下学的日子也不见你出来,我觉得奇怪,便进去问,才知道你早在几日前就去了端亲王府。” “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确实是因为那几日心浮气躁,才以至于忘了差人去给她招呼一声。见她耍起了脾气,花予自知理亏,只得赔笑:“是是是,您说得对,都是我的错,给您陪不是。的也不求您谅解,只求您赏脸去东市的醉仙楼坐坐,听说这几日醉仙楼上新了菜式,我还不曾尝一尝。” 舒方晴费了好大劲儿才板着的冷面孔再也维持不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也行,看我不敞开肚子,吃空你的钱袋!” —— 虽说不至于真的吃空钱袋,但舒方晴也确实没有客气,连菜单也不用看,张口便报出整串的菜名,听得花予目瞪口呆。 花予怔怔地看着满桌的菜式,冷热具全,荤素皆备,色香味美样样不差,可花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腹中已饱。 “你点这么多,我俩怕是吃不下吧?” 舒方晴那边已执箸开动,挑眉看她:“花予娘子,有点儿自觉好不好,你请客吃饭是为赔罪,没有点儿诚意还指望我原谅你?也不想想我眼巴巴等了你多久。” 她咬了一口如意糕,忽然眯眼一笑:“不过也不止我一个人碰了壁,宋家那二郎君你知道吧,和我一样接连等了好多天。你是没看见他等不到你的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起来我还在奇怪呢,他除了下学的日子,每天风雨无阻比我都耐心,也不知今儿个怎么没看见他。” 合着该庆幸她运气好,如若被宋彻撞上,她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来解释事情的始末原委。 察觉到舒方晴看向她的眼神,花予赶忙夹了块鱼卷送到她碗里:“吃菜,吃菜。” 哪知舒方晴却不干,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你如实交代,我看宋二那样子也不像一时头昏脑涨,自己坦白到底怎么招惹人家了。” 看来舒方晴先一步被宋彻可怜巴巴的模样迷了心智,这质问来得太突然,花予觉得自己有理也说不清。分明是宋彻对她纠缠不休,怎么听舒方晴的意思,像是她玩弄别人感情一样? 等她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道来后,已是口干舌燥,舒方晴贴心地给她斟了一杯花茶,意犹未尽道:“后来呢?” “后来我入了端亲王府,再没见过他。” 谁想舒方晴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惋惜:“其实我觉得宋二这人还不错,除了有时候傻傻的,倒也挑不出太多错了。就算你如今在端亲王府住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宋家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地儿,你若能和他成一段姻缘” 见花予无动于衷,她又道:“不过说起来端亲王也是才学出众,仪表堂堂,你和他又在同一片屋檐下” “我的舒大娘子,您知道端王府这一片屋檐有多大吗?我和他数日难见一面的,您可别为我操心了好吗?” 何况慕恒又岂是自己能肖想的? 舒方晴睨她一眼,恨铁不成钢一般:“就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早晚得吃亏。” 醉仙楼出来之后,舒方晴先行回去,临行前表示对这场赔罪甚是满意,也不枉费她在和风居外等了那么多天。 对此花予呵呵干笑两声,不想多言。 只等舒方晴走远,她准备重新往和风居去,却被一阵叮铃铃的声响吸引。她寻声望去,一辆马车正缓缓朝她这边驶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让,等到她重新抬头时才发现,说是马车似乎不太贴切 应该是凤驾才是。 四根鎏金柱上凿刻着繁复精细的鸾凤纹样,四角系着五彩铃铛,晃动间发出清脆的声音。清风乍起,不经意间撩起了纱帘一角,只是一瞬间,却让花予看见了凤驾之中的女子。 凤驾匆匆而过,她来不及细瞧,一眼而过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双斜飞入鬓的眉。 她身边的姑娘画眉多是描成细长的柳叶眉,似细柳,如倒月,衬得一双秋水眸盈盈可人,更显娇柔。很少有人会描眉入鬓,那样的眉形太过锐气,并非人人都可驾驭。 “那是晋国长公主的座驾。” 她骤然回头,宋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可这一次,宋彻脸上却没了嬉笑之色,他看着凤驾离去的方向,面色有些阴郁。 “前几日西河一带传来为官者克扣救济粮的事,陛下震怒,派我大哥前去彻查,事态紧急,不容拖延,上午才颁旨,大哥他此时便已经出发。” 宋彻自顾自说着,也不管花予有没有听进去:“可就算这样匆忙,长公主殿下听闻后也赶来送他一程,刚才你看见的,便是长公主回府的凤驾。” 花予神色平静:“早听闻宋大郎君与晋国长公主幼年相识,果然是情深义重。” “是啊。”宋彻接过她的话,微垂着头,似乎有些沮丧:“其实尚公主并不只是当今圣上的意思,先帝当年便已为他俩指婚,只是长公主尚未及笄先帝便驾崩,后来又因为太后孝期的缘故一拖再拖,延到了今日,否则我大哥他怕已是当朝驸马了。” 驸马的身份若是放在其他皇帝在位期间或许只能是个朝中闲人,可今朝却有大不同。 先帝膝下嗣运不兴,只有慕晚一个女儿,还未及笄便封国加号,可谓是宠极。加之她又是皇后所出,与敬和帝是血缘至亲,挑给她的驸马,自然是再三斟酌,精挑细选之后的最佳人选。 联想到之前对宋彻的了解,花予正准备做回好人,说几句开导的话,却听宋彻继续道:“前几日夫子来到宋府找我阿耶,说我一连数日课上走神,课业也不精,总之就是在我阿耶面前狠狠告了一状。我想大约我是真的天资有限,可同是宋家嫡子,我不明白为何差他这么多。” “宋彻,你想得太多,这样不好。” 若非上次他话语间透了几分端倪,花予是如何也猜不到,没心没肺的送二郎君竟也有如此苦闷的一面。 “我也不想的”他声音低低地,垂眼看着她:“可我从就不争气,我还在和一帮世家子玩泥巴的时候,大哥就已经被选入宫中做伴读;我入学念书之时,他当年伴读的皇子已经继承大统;我被夫子责备,他已与长公主心悦,受陛下重用。” “花予你说,人与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他难得没有吊儿郎当,连叫她的名字也叫得端端正正,没有分毫调笑的意思,可她却解不了他的心结。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她自己都时常隔着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叹息,又拿什么来劝慰宋彻呢? 到最后她只能静悄悄做个听众,听宋彻絮絮叨叨一大堆,听完后只觉得脑仁疼,连去和风居后锦娘问她境况都一连问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 入夜,花予趴在桌前,一边手中把玩着一支翡翠钗,一边走神。 一不留神便被钗子扎破了指头,疼得她“嘶”了一声,直皱眉头。 春酌在一边摆弄着一瓶梅花,听到她忽痛的声音方才看过来,看见的便是花予捂着指头的样子,许是扎得深了些,指缝中还向外冒着血。 春酌瞬间慌了神,取来纱布给她包好,她往日清闲惯了,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形,一边给花予包扎,额头上一边渗出汗来。 “怪我,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备些药带走。” 见她自责又慌张,花予倒反过来安慰她:“你别着急,伤而已,随意包扎一下便可,就算没有药也不碍事的。” 哪想半蹲着的春酌抬头看她,眼眶里竟然水汪汪的:“可是奴婢瞧娘子这伤口,不似随意包扎便可以的。” 她一愣,抬手看了看,那根指头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早已看不见伤口,可猩红的血色,却从纱布的缝隙之中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这伤好像并非她想象的一般,随意包扎便好的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王府诸人 那血一点一点浸透纱布,隐隐有不停的势头。 花予起身拦下正欲转身出去的春酌:“你对王府还不熟悉,我自己去便是。” 她捂着受伤的指头出了东院,刚踏上东院外的回廊,没走两步便遇上清河。 清河倒挂在檐上,露出了头来,见到花予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嘴甜地招呼:“阿予姐怎么这时候出来?” 走神用簪子扎破了手指这种事儿无论是想来还是说起都有几分尴尬。花予低头看了看被捂着的左手,抬头轻声问清河:“无意间伤了手,你可有止血的药膏?” 清河到底也是个机灵人,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一瞅,心中了然,翻身下来,拍了拍胸脯:“事儿,这些东西赵嬷嬷都会定期外出采买,毕竟在王府中做事儿,少不得搁着碰着,备着一些也放心。” 清河在跟前领路,花予静静跟着他,夜色正浓,她记不得路,只觉得左右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略微偏僻的院落。 他大大咧咧地上前敲门:“赵嬷嬷!我清河,您开开门呀!” 说来惭愧,她花予虽是慕恒指派教习赵嬷嬷家女儿的课业,可这王府中管事的嬷嬷却还一次都没见过。清河在前头叫门,她也就好奇地跟在他身后盯着门瞧。 那头传来人应声的声音,随后又响起了几声轻微的咳嗽。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人虽已不再年轻,可即便是在自己屋中,衣着依旧整洁,一头黑白参半的发也盘得分毫不乱,给人一种利落之感。 她先笑眯眯地给清河打了招呼,清河对她说明来意,又回头指了指花予。 赵嬷嬷顺着清河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她,花予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眼前的人面色一凝。 赵嬷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迟疑片刻,轻声问:“娘子贵姓?” 花予不知她何故一问,老老实实回答。 清河不明所以地靠在门框上,惊讶道:“原来赵嬷嬷还没见过阿予姐!她可是前些天王爷带回府的贵客,媛媛的课业便是有她负责的。哦我知道了,这几天您忙着清点内库的事儿,难怪没见过他。” 他说话的功夫,赵嬷嬷已收回目光,语气和蔼:“是啊,我第一眼看只觉得花娘面目和善,许是认识的人,倒是老婆子多想了。” “各种药膏我这儿都留有一些,花娘既是媛媛的师父,便也算是对我有恩,日后相见不必客气。” 她语气温和,眼下看向她的目光就像是家中慈祥的长辈,方才眼神中的迟疑与试探就好像只是花予一时看错产生的幻觉。 回东院的路上,花予忍不住问清河:“那位赵嬷嬷是何方人物?我瞧着你对她很是恭敬。” 清河双手枕在后脑勺上:“具体我也说不上,不过打我来王府时她便已经在王爷身边伺候了,我听南雁姐姐说赵嬷嬷是宫中的老嬷嬷,之前一直伺候在荣懿太妃身边,是王爷出宫见府后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的老人,平日里上对主子下对奴才都很和气,所以大家才那么尊敬她。” 花予看了看已被赵嬷嬷重新包扎的指头,不再多言。 赵嬷嬷初初看她的眼神实在奇怪,清河是个粗神经没有发觉异常,可她却不能装作不见。 那个眼神,并不像见到陌生人的样子,反倒带着一丝惊诧,像是诧异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可问题是,端亲王府她确实是初次踏足,与慕恒接触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何况是和王府之中的管事嬷嬷? 等近了东院,她先打发了清河离去,独自慢慢往回走。 东院一角栽种了几棵腊梅树,她住进东院时还是含苞,如今已吐出花芽,散发着阵阵清香。 她迎着微起的晚风,清香盈面,只觉得神清气爽,思索无果后,索性放弃。清河说过赵嬷嬷礼待下人,颇受人赞许,又是慕恒身边的老人,方才对她除了起初的异样,也挑不出别的不是。 许是自己多想,也未可知? —— 午后,花予遣流莺备好笔墨,算着媛媛到来的时间,又吩咐她去准备几叠孩子爱吃的点心。 媛媛聪慧,书中的东西大半她都能自己领悟,更多的时候花予只需要静静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儿,等她有不明白的地方,便轻声提点两句。媛媛悟性好,学什么都快,她这个做师父的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轻松。 可今日她左等右等,直到流莺回来,也不见媛媛。 她起身想要亲自去问一问,东院的门便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个女子,一身黑衣,面无表情。 花予突然想起之前某一天,清河和她聊起府中诸人,聊到一位时狠狠打了个冷颤,对她说:“南雁姐姐什么都好,武功高强,对王爷忠心不二,人呢,又生得漂亮,就是总板着脸冷冰冰的如果说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对待凡事都太严苛。” 他环抱双臂,一脸的不堪回首:“我与她夜里轮流在赴闲居当值,那天晚上我实在馋的厉害,又冷得不行,便偷偷去厨房讨了两杯酒吃。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之前明明看见她走开了,回赴闲居后却发现她还站在那儿,摆明了就是等我!好家伙,我被她逮了个正着,被罚了半月的月钱!” 说完又叮嘱花予:“阿予姐,我是看与你投缘才告诉你这些的,你可别说出去,被南雁姐姐听了去,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花予瞧着来人面若冰霜,见到自己也就微一颔首,便也确定了对方身份。 她起身相迎:“南雁姑娘来东院是为何事?一路过来想必也冷坏了,进屋喝杯热茶可好?” 南雁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必,赵嬷嬷让我来告知您一声,媛娘今日另有他事,你不必等她。” 她拒绝得直接,说话也干脆利落,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交代清楚后便径直离开。 春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头,只待南雁离开后才对花予道:“这半月来,我瞧王府的人大多是和和气气的,倒是少见得南雁姑娘这样的。” 花予随手拈了张上回媛媛临摹的字帖,淡声道:“不同的人,总是该有不同的脾性,哪能要求人人都一样,何况我瞧南雁姑娘话语之间也算客气,并无不妥,以后休要再论。”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这几日的天气愈发寒凉,今日更是从晨时起便黑云压城。 “你去将窗户合上吧,怕是大雨将至。” —— 皇宫,蓬莱殿。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接连炸开水花。整座皇宫都被大雨冲刷着,连砖瓦缝隙中的绿苔都被雨水浸透,泛着光泽。 凤驾稳稳停在殿外,慕晚吩咐下人殿外静候,孤身进入。 蓬莱瑶台,仙人居所,为历代国母所居。而此刻的蓬莱殿,却比宫中任何一座殿阁都更加冷清,即便皇帝差遣下人日日清扫打理,不得疏忽,可再如何打点,都无法带给蓬莱殿半点生气。 “我就知道皇兄在这儿。” 她面前的男子,明黄衣袍上绣着九龙图腾,自然是当朝国君,大盛的皇帝陛下。 慕承闻声转过身,面色平静,指了身边的软座:“你今日来此,也在朕意料之中。” “我与怀淑的交情在那儿,我年年来看她,是因为早在别人还将我俩以主仆相看时,我便视她为亲姊,并非因为我之后叫她一声嫂嫂。” 慕承沉默片刻,道:“是朕对不住她,如若朕早点发现她的异样,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 “可依着怀淑的性子,那也是迟早的事。”慕晚道:“温家被株,那样大的事,可瞒一时,终归不可瞒一世,何况怀淑她至死,都不曾对皇兄说半句埋怨的话。” 十一年前,权倾朝野的右相温晟被人检举有谋逆之嫌,敬和帝下令调查此事,随后又发现其子与军火商暗中勾结,又有豢养死士等罪责被陆续揭发,举朝震惊。 偌大的温家,百年名门,贤臣辈出,覆灭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她虽不怨朕,可确是朕将她逼上绝路,她越是不怪朕,朕反倒越自责。” 敬和帝的元后温姩,是温晟嫡女,原本顾念皇后之尊免去牵连,可她执意自己是罪臣之女,血亲皆受牵连,自己不可独活。 慕晚知温姩是慕承心中的结,他解不开,也不愿解,只让它成年累月横在那儿,每年的在这个时候便拿出来瞧瞧。 否则也不至于整整十年过去,仍没有哪位妃子坐上皇后之位。 不过慕承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少年皇帝,易怒易躁,朝堂之上被大臣拿捏毫无还手之力。现如今,他有自己的考量和取舍,扪心自问,如若重新选择,他仍不会轻纵温氏一族。 温姩于他,从来都是考量之外,却是不得不做得的舍。 只是每年今日,他都会来此枯坐整日,对于温姩之事,也从不回避慕晚。可出了蓬莱殿门,他依旧还是站在大盛之巅,手段狠辣的一国之君。 慕晚伸手揉了揉眼尾,道:“我知皇兄与怀淑情笃,可国母之位空置太久,难保不会有人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慕承决然道:“有温家在前,谁动心思,朕便叫谁便重蹈温家覆辙。” 慕晚感叹:“你和端皇兄,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我呢,区区女儿家,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都说了,听不听也由不得我去做主,左右随你们去,看你们做的什么打算。” 慕承看她一眼,道:“我无心再立后,可端亲王府也该有个女主人,你寻个空替朕瞧瞧哪家适龄娘子担得起这个位子,以后也别说由不得你做主这样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偷听不成 慕承轻轻巧巧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倒是把慕恒推到话题之上。 慕晚隔着跃动的烛光看向慕承,分明还是白日,可疾风骤雨来得猛烈,整片天地都暗沉沉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反倒是空寂的蓬莱殿中,烛光所至之处,还给人留了些暖意。 慕承的眉目和慕恒生得相似,二人虽非同胞,却是亲如兄弟,幼时入弘文馆研文韬,下练武场习武略,从来形影不离。如若不是先帝迟迟未立太子,惹得朝堂争议声不绝,成日将二人放在堂前比较各高低优劣,他俩本该一直那般要好。 慕晚的思绪被映如瞳中的烛光尽数匿去,她只觉得盯得久了,似乎被灼得难受,眸中干涩,顺手揉了揉,应下慕承的话:“除夕夜宴,虽是天子一家之宴,可也是犒劳功臣的良机。” 慕承抬眼看她:“依你之意,是邀朝中大臣携女眷赴宴,在其间好生挑一挑?” “也不止是为端王府择一位王妃。” 殿外的湿寒一点一点透过窗棂,慕晚只觉得手心泛着凉意。她起身来到慕承身边,福身一礼:“国本为重,皇兄即便不另立新后,也该给后宫挑几位新人。阿晚虽是女流,可朝堂之上,皇兄如何因为子嗣而被萧程两家针对,阿晚也确有耳闻。” 听闻此言,慕承目光微微一凛。 慕晚垂眸,这话除了她,换做任何人说都难免惹来天子盛怒,可也正因如此,事关社稷,她不得不提。 元后尚在时曾因故产,在那之后又与世长辞,这么多年下来,除却当年那个无缘出世的孩子,后宫之中在无人能为正值盛年的皇帝诞下一息血脉。 慕晚屏息静候,只见慕承向她伸出一只手,扶她起身。 “前朝之虑,你之虑,朕都明白。这话若是由那几个老头子来说,朕定要让他们知道分寸二字为何物,可你与朕是血脉相连,你一心为朕,朕不可视作不见。” 他拍了拍慕晚的肩道:“大盛的皇位,必然只有慕氏一族方可传承,只是眼下还远不是对的时机,你也勿要为后宫诸事担心。”他随她起身,打开镌刻着鸾凤纹样的梨木窗,猎猎寒风灌入殿堂之中,冷得慕晚不自觉后退半步。 “你瞧瞧这天,诡谲难测,暗云汹涌,只凭一双肉眼,是看不真切的。” 慕晚蹙眉去想他的话,问道:“人生来凡胎,从没有一双火眼金睛能辨清世间万物,皇兄该作何打算?” “那就只好等下去。再疾的风,再大的雨,终会有消停的一日。”他似是想要抚平慕蹙起的眉头,声音柔和了些:“云销雨霁之日,便是朕拨云见日时。” —— 花予低细细检媛媛的课业,偶尔察觉有不妥帖的地方,便用笔给她勾画出来。 媛媛脑袋往她这边靠了靠,声音地道:“阿予姐姐,我那日不是存心不来的。只不过我好久之前就想去马场看看了,殿下好容易答应我一次,我实在不想错过。” 起初花予还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听着听着才恍然,丫头怕自己记挂着那日爽约的事儿,正在给自己解释呢。 媛媛脸上还有些紧张,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花予,生怕发现那张脸上出现恼怒之色。 花予将批阅完的课业递还给她,只轻声问道:“端亲王带你去马场?” 姑娘似是因为没在她脸上发现责备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乖乖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听到花予的问,惊讶道:“阿予姐姐还不知道吗?我们殿下文治武功样样不差的,尤其是一手箭法,整个大盛都难寻出匹敌之人。” 媛媛眯着眼睛笑笑,话语间不掩自豪:“我知道啦,好多人也不知道殿下擅武之事,多半是被他的模样哄了去。若是不熟悉的人,只见一面怕是以为他是哪个家族的风流郎君,谁能想到是堂堂亲王殿下呀。” 花予想了想慕恒的模样,身形笔挺而修长,只站在那儿,便显得气质卓然不凡,眉目清隽,含着清浅的笑,话语之间又永远是那副从容温和的样子,从没见过他与谁置气。 这样的人,的确是会显得文弱一些。 她想得专注了些,连媛媛叫她都没听见。 媛媛拽了拽她的衣袖,嘿嘿笑了两声,道:“前几月陛下把新得的汗血马给了殿下,我瞧着稀罕得不行,都说汗血马日行千里都不为过,我总想着得了机会让殿下带我去马场看一看。一直巴巴等着,直到昨儿个殿下才得了空闲,所以” 她冲着花予挤眉弄眼,一脸的讨好模样。 花予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无奈道:“你呀。” 她自然不会真的和一个丫头计较,何况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如若不去,只怕一节课被那匹汗血马吊着心思,哪儿听得进去。 结课之后,媛媛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忽然想到什么,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她的人儿,学着大人叹气的模样着实有趣,偏生她还没有玩笑的意思,就像是真正有什么烦心事一样。 花予撑着头看她,忍俊不禁道:“你一个人儿,还能有什么烦心事不成,有什么可叹气的?” 媛媛一撇嘴,道:“我就是想着今日我来之前晋国殿下刚好过府,听说是要和殿下商议除夕夜宴的宾客名单。”一绺额前的头发扎到了她的眼睛,她撅起嘴吹了吹,又道:“我当时就想,这宾客无外乎就是朝中大臣,陛下亲自拍板就成,就算要携女眷赴宴,宫中没有正经掌权的娘娘,交给晋国殿下负责也算情理之中,和我家殿下商量,这都什么事呀。” 晋国殿下晋国长公主? “你是说,长公主在和殿下商议夜宴名单的事儿?” 媛媛点点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可别说我年纪,不知事,我可什么都知道。八成啊,陛下是想要挑着这个机会给咱王府选个王妃娘娘,又怕明说招来殿下拒绝,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儿。” 花予低声笑道:“可你想想,若是日后的王妃也是个温柔好相处的,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好?” 媛媛眼神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道:“如若真是那般,那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眼下萧程两家势大,我听说这两家适龄的娘子,可没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花予哭笑不得,脑海中浮现出舒方晴的面容,又接连回忆了番她所知晓的萧家娘子,之前媛媛听说的真假她是不明白,可最后一句,倒是差不了多少。 媛媛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得无害:“说起来,我也想要知道长公主和殿下拟了哪些名儿,可我出没在前厅被人看见难免起疑,您看” 花予:“嗯?” —— 等媛媛带着花予悄悄溜到前厅外时,慕晚尚未离开。 她指尖缓缓划过名册上一长串名字,抬头道:“那便这般拟定了,我午后便入宫向皇兄交差。” 花予凝神一听,这是已经敲定了的意思? 慕恒摩挲着扶手上雕刻的青藤暗纹,漫不经心地笑:“其实打你做决定后,便可以自己拟一份名单,问不问我的意思,并没有什么两样。” 慕晚眉一扬:“自是有区别的” 她原想说是为你挑选王妃,自然得问你的意思。可随后对上慕恒看来的眼神,忙是噤了声。目的为何不只是他们兄妹二人知晓,皇帝设宴广邀群臣意为何事,但凡脑子清楚些的便不会不知,可知晓是一事,宣之于口又是另一回事。 起码对外宣称的,只不过是陛下体恤臣下,仅此而已。 慕恒见她话说了一半,慢悠悠接上:“我也就规矩走个过场,总不能抢了皇兄的风头,该请哪些人,自然该由他定夺。” 慕晚一阵气结,她来了快两个时辰,把名册摊开在他眼皮子底下,时而增添时而删减,一边还念着慕恒不熟悉册上人,不时介绍几句,可慕恒虽是认真听着,可对她所有的决定一律点头称是,半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 这慕恒摆明了就是不打算从了他皇兄的意啊。 花予心中如明镜,只听了这寥寥两三句话就懂了大概。她虽明白,身边的姑娘却没明白,还嫌听得不够清楚,扒着窗户脑袋往前伸了伸,想要听仔细间。 随后手中一个不稳,摔了下去。 花予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将她接住,捞入怀中,可方才的动静似乎已惊动了屋中的人。 交谈之声戛然而止。 狠狠剜一眼怀中满脸惊慌,把“怎么办,快救我”几个字写脸上的媛媛,压低了声音,无奈道:“你可知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丫头连连点头,看那神情,花予再多说两句她怕是得马上哭出声来。 “待会儿见了殿下和长公主,除去问安和他二人问你话,其余的就乖乖在我身后,不需多说,明白吗?” 媛媛抽了抽鼻子,乖乖应下。 正厅中只有慕恒与慕晚二人,怕是因为有事相商,早已将下人打发了去。 花予不动神色地拉着媛媛行礼问安,不等慕晚开口,先一步向慕恒道:“适才媛媛结束了课业,回屋却不见赵嬷嬷,便央了我随她一道去寻,寻到附近不想打搅了殿下和长公主相商要事,还望殿下恕罪。” 她规规矩矩的一礼挑不出错来,言辞又清楚,几句话便将自己偷听的罪名摘了个全,只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无意打搅。 慕恒目光间含了些趣儿,往后轻斜了身子看她:“你似乎对本王的话很有兴趣?” 不只是今日,还有九梅山庄那次,见到她后她第一句话似乎也有这么一句恕罪,有趣的是为的还是同一件事。 花予察觉到他话中的另有所指,愈发不敢抬头,只觉得颊边都隐隐发烫:“奴婢不敢,殿下别生气便好,我这便带着媛媛出去。” 她存了心思想要赶紧离开,不想那处的慕晚片刻的功夫,看向她的眼神已变了几变。 “这人眼生得紧,衣着也不像是个下人,端皇兄府中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美人儿?” “前几日为媛媛请的教书师父,这也需要皇妹知道?” 慕晚神色晦暗不明,闻言竟起身走到花予身前,探出手径直勾住花予下颔往上轻轻一抬。 “端皇兄府中的事儿,自然不需要我知道。” 花予跪伏在地,冷不防被她勾住下颔,她只觉得慕晚的手定是保养得极好,如若凝脂,一点粗糙的感觉都没有。可就是忒冰冷了些,像是没有温度一般。 她冷不防抬头,恰恰对上的便是慕晚的双眼,还有与她那日所见别无二致的眉,斜飞入鬓,气势非凡。 慕晚凝视着她,一侧的慕恒却半点阻挠的意思也无。她不知看了多久,收手将她放开,看向慕恒的眼神多了些嘲讽,说话的语气也阴沉沉的,带了些花予听不明白的意味。 “我就说你为何对今日之事那般抗拒,原是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旧人旧事 “你多虑了。” 慕晚的眼神算不得良善,可他也直直迎上,似是毫无察觉一般,眼底揉着零星几许看不见底的笑色。随后转向花予,轻声道:“前厅多为议事之所,不可随意踏足,日后多注意着,不要再犯。” 他打发了花予带着媛媛离开,见慕晚凝视着花予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人,不得不有此一举。” 慕晚对此不置可否:“说什么受制于人,你若当真想过安生日子,便该娶个门当户对的端王妃,也省得皇兄担心你” “晋国。”他打断了她,称呼换做她的封邑,语气也多了严肃,“有的事只关系我与皇兄,由你说来便是逾矩,你可明白?” 慕晚睨他一眼,不想搭理他,她在皇兄面前从来口无遮拦,也只有眼前的人,从来都时不时敲打她,扫她的兴。 “那你又如何解释方才那位女子的事?慕恒,我看你是疯了才会藏了这样一个人在府中,你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娶她做端王妃吗?你可知她会给你惹来怎样的祸端?” “至少到今天为止,她的存在,还并未为我招来祸事。” “呵,慕恒,我叫你一声端皇兄,是看在十多年的兄妹情谊上,那女子的面容我只看一眼就能大概猜出你的心思,我尚且如此,何况皇兄?你以为你能藏她多久,可知皇兄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她说得激动,此时停下,才发现慕恒一双眼中早已没了笑意。 她有留意到,那姑娘进门之后,慕恒的笑中多少有着打趣的意味,而之后,那双眼中的笑意变得稀薄,缥缈,就像之前与她议事时一般,笑得不甚在意,似乎无论何时都无所谓一般。 而眼下,他似是卸下了人前伪装,眼中最后一点笑意都消失不见,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浅淡,像是晨昏交接时的夜色,苍茫淡漠。 “事情并非如你所想,而我也不必与你解释。” 慕晚怒极反笑:“别说我没提醒你,那几年塞北的苦头你还没吃够吗?南行路上遭的罪还不够你受的?有时候我都觉得看不透你们俩,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怀淑之事不过是一个开端,可就不知你俩在较劲些什么!” “我最清楚皇兄对怀淑的执念,你若不信,除夕夜宴大可带着那女子赴宴,看看皇兄会给你何种脸色瞧。” 他沉默,直到慕晚离去都再没说一句话。 —— 十三年前,弘文馆。 他和慕承早到了入弘文馆的年纪,可慕晚没了陪自己撒野的人,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她又没到入弘文馆的年纪,便每日中午都等在弘文馆外守着,等他的皇兄们下学。 慕晚其人,被阖宫骄纵着长大,虽是女子,却抢在诸位皇兄之前加封赐号,风光得不行。她是天生的龙骨凤脉,打天地不怕,霸王的脾气从不收敛。与人相约,莫说就等,如若来人踩点未至,她一个转身决计不多留。 今日弘文馆的夫子有事耽搁,便延了下课的时间,他俩想着此时出来,定看不见慕晚。 谁知今日霸王转了性,居然还没走。 弘文馆外的凉亭里,慕晚坐在石凳上,腿悬在空中闲得直晃悠,一只手拿着团扇扇个不停。 见到门内两道熟悉身影,慕晚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一双大眼睛光彩熠熠:“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微微侧过身子,慕承与慕恒便见到了她身后的人。 女孩儿与慕晚一般大的年岁,脸粉粉嫩嫩的,因着紧张的缘故泛着微微的红,一身浅碧色的百褶裙,怯生生地跟在慕晚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被遮住,也难怪适才他二人并没有一眼看见。 温姩注意到两道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有些慌了神,可依照礼数,还是挪着步子从慕晚身后走出来,规规矩矩行李。 “臣女温氏,见过二位皇子。” 宫中的规矩繁琐,普通的世家娘子,平日里可没有太多时间涉足。可眼下她那一礼规规矩矩,标准得不行,没有一丝别扭的感觉,想来是对宫中礼仪早有了解。 他们三相处时随意惯了,从没与那么多规矩,温姩这一礼来得突然,就连慕晚也没想到。 慕晚“哎呀”一声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吗,不必在意这些的。” 随后将温姩从冰凉的地板上拉起来:“父皇说我也快到了入弘文馆的年纪,说单单一个女子难免少了趣味,便挑了温相的女儿做我的伴读。” 她的神情雀跃,语言中也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你们可别瞧了她,怀淑可是温家才女,三岁得字,吟诗作赋,样样精通,不比你们差的!” 温姩在她身边站着,直羞得满脸通红,拉了拉慕晚的广袖,声音低得难以听见:“殿下可莫要说了,那是他们胡传的,信不得” 可慕晚本就是为着炫耀而来,哪肯由着她去,喋喋不休把她这位伴读从头夸到脚,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他二人不愿扫慕晚的兴,眼下如若说了半句与她的意思相悖的话,指不定霸王马上就能去父皇那儿哭上一场。 于是他俩忍住了,只点头称是,顺着慕晚的意说了不少夸人的话,直到她满意。 因着慕晚的缘故,温姩在他二人的印象中,被硬生生贴上了华而不实的标签。对于此,他二人都心照不宣:半大的丫头,怕是还没读几年书,能有什么能耐。 他二人是父皇最看重的皇子,弘文馆又汇集各家最有才学的子弟,哪能看得上一个温家的黄毛丫头。 也就遇上了慕晚这样的人,半点好处都能往天上吹。 可后来他们渐渐发现,温姩这人,与他们起初想象的并不一样,似乎真的能当得起才女之名。同样是即兴作赋,偏就她的赋多了灵气,能在众多词赋之中脱颖而出,再看旁人的,难免多了几分俗套;月末考,她也稳居前五,让不知名次排在何处的慕晚涨了好大的威风。 如若换了慕晚,怕是尾巴要翘上天去,可温姩就是温姩,从不显摆,每日就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垂着头看书,连和慕晚说话也是轻言轻语,声音柔柔弱弱,软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一样。 皇宫中与他二人同龄的女孩只有一个慕晚,那时候的慕晚,娇生惯养地,脾气大得很,可即便如此他俩也习以为常。 直到遇见温姩。 垂眸持卷的温姩,文思敏捷的温姩,抿唇浅笑的温姩,善解人意的温姩 在炎炎夏日,她就像一阵清新怡人的和风,温柔却不容抗拒地闯入他们的世界。 慕恒从正厅出来后,不出意外地遇见了花予。 她趴在栏杆前,大概出去后便一直等在这儿,见慕恒出来,虽面有迟疑,却依旧主动开口:“殿下可有事要交代花予?” 她走过来的段路上,慕恒的目光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近,看她开口。 像太像。 眼前的花予,和温姩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如若他不是已对花予知根知底,又知道当年那场变故之中温家无一活口,几乎要以为她是温家之后。 可这些,他不能告诉花予,至少现在不能。 “下月的除夕夜宴,阿晚邀你赴宴,你意向如何?” “晋国殿下?”花予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前厅之中慕晚看向她的眼神,有惊诧,有了然,还夹杂着她看不清的情绪,可断没有一见如故的亲昵。 她侧了侧目光,看向回廊之下一片碧潭,里面几尾锦鲤正悠然曳过。 “我这般身份,委身王府已然万幸,皇家除夕盛宴,实在是不敢肖想。” 他语调温和:“你不用现在便想着拒绝,还有月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生想想。” “再者,以后在王府,你不必以奴婢自称,萧家的娘子,该当得起几分体面。” 她一瞬间还觉得这话来得突兀,心下一转便明白了,大概是因为之前她在前厅之中的那声“奴婢”的缘故。 “是”她闷闷地应下,可心中只觉得慕晚对她的态度有异,她只想安稳度日,实在不愿牵涉到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之中。正想着,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眼下更想要问你的,倒是另一事。” 嗯? “我三日后便要动身去西河一带,沿经佟州诸地,若是此行顺利,空出的时间可以去江南一带转转。” “西河?不就是前些日子宋家郎君去的地儿吗?” 她觉得耳熟,不由便问出声来,随后感受到慕恒投来的疑惑目光,咬了咬唇:“那日路上见到晋国殿下回府的凤驾,恰好听见周围有人说殿下是去送别宋家郎君,故而有些印象。” 慕恒恍然状:“是,我此次去西河也是为同一件事,那边的情况比想象复杂了些,只宋衍一人怕是不够。” 她觉得自己还是要推脱两下,就是不知慕恒上不上道:“可媛媛的课业” 慕恒从容道:“那丫头前几日还抱怨日日待在王府,无趣得很,正好一道带上。” 她满意了。 无论是佟州还是江南,对她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如若慕恒因政务前往西河,她又不去打扰,一路跟着,总不为过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妙善大师 花予应下,其实也藏了不少私心。 她的娘亲,一直是令萧家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她在萧府时曾有下人拿此事嚼舌根奚落她,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再也没见过那几人的身影。 她自己的分量自己明白,那时候的舒方晴年幼,萧府之中真正肯为她做主的便只有老夫人,可奈何不了年事已高,老夫人成日在自己院子里诵经祈福,很少过问后宅诸事。她印象中,即便老夫人插手后宅事,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她这样一个异类。 那时候的她天真的不行,觉得自己叫萧裕一声阿耶,便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被别的孩子招惹,满腔委屈不知何处倾诉,便会跑到老夫人跟前哭闹,她知道老夫人一定会出面惩罚那几个萧家辈,就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 这种错觉在某一日被人粉碎干净。 那个孩子也是萧裕的女儿,却是正房所住,正经世家嫡女。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可却早已知人情,明世故。她告诉花予,如若遇事便去寻老夫人,迟早有一日会让老夫人陷入为难的境地。 那时的花予不信,她觉得眼前的人和欺辱自己的人并无两样,甚至还问她,府中那么多人,她凭什么独独针对自己。 “那时她便对我说,她的娘亲是颍州梅氏女,而我的娘亲,是以皈依佛门的俗家弟子。那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我俩之间相隔的那条鸿沟,远非一个同父异母可以概括。” 她先于慕恒一步出发,约定在佟州见面。花予卷起马车内垂下的帘幔,扫了眼外面沉沉的夜色。 今夜无月,穹庐上缀着几颗孤星,山峦草木在黑夜之中只能瞧见大概的轮廓,像是匍匐在暗中的鬼怪,风动草丛,不时传来簌簌的声响。 春酌抱着双臂吓得一个哆嗦,可嘴里却是强横的:“这娘子说话未免太刻薄了些,年纪就知道戳人伤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花予似乎轻笑一声:“那时候我倒没想太多,只觉得这萧家啊,待着实在没意思,我那表娘子的名头悬在空中晃荡着着实危险,指不定哪一日就被除了干净。” 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如她所料,萧家族人薄情至此,连一个入宗谱的位子都不肯留给她。 她匆匆赶到崇安寺时,天边已微微泛白。 晨时露重,她攀着长阶一路向上,只觉得山风瑟瑟不住地从领口和袖口灌入,皮肤上的温度被一寸寸冻结,像是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呼出的气瞬间升腾成白茫茫的雾,花予留了春酌与流莺在外,径直叩门而入。 住持推开那扇厚重的门,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认出她来:“施主。” 花予双手合十,低头作礼。 “妙善大师在为几位施主做法事,施主怕是要多等一会儿了。” 她连忙摇了摇头直说无碍,崇安寺她再熟悉不过,用不着住持带路,在佛前添了些香火钱后独自便往后堂去等候。 许是雾气甚重,又可能是夜雨曾至的缘故,那条通往后堂的石子路湿哒哒的,在晨光下泛着水光。佛门圣地,连流动的空气都透着些许檀香,草木砖瓦似乎带着一股子灵气,让人身处其间,便容易忘却世俗烦忧。 她有意将步子放得慢了些,被晨露打湿了衣角也不在意。 她记事之时起身边便没有阿娘,别人家的孩子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总有阿娘护着疼着,她看了只觉得羡慕,回家后吵着闹着问萧裕阿娘在何处,却被狠狠甩了个耳光。 从此以后,她再不敢奢求萧裕对她的好。就算是阿娘的消息,她也是从那些风言风语之间听说的。 半大个孩子,悄悄溜出府去,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崇安寺,精疲力尽倒在佛门前。 那时候把她抱入寺中的人还不是什么妙善大师,不过是崇安寺中皈依佛门的诸多弟子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 她茫然醒来时,妙善正在榻前诵经,见她转醒,抚了抚她的眉,语气温柔:“崇安寺地势偏僻,施主不该一个人来的。” 她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朝向妙善这边,她暗自琢磨着,眼前的人一身僧衣,可眉宇却是清秀的,若蓄了发,换下这一身沉闷的灰色,大概是一个清丽婉约的姐姐吧。 “姐姐呀。”这样想着,她便也叫出了口:“你说我若将心事诉与佛听,佛能解我之忧吗?” 榻边坐着的人似是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却依旧认真的回答:“心诚则灵。” “还有,贫尼法号妙善。” “哦。”花予点点头,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附耳对她说:“妙善姐姐,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那日她离开时,腕上多了一圈红绳,她的妙善姐姐对她说—— 冰凉的液体从青黑的瓦檐划下,正正滴进她衣领之中。 她陡然回神,方才思绪回到了太久以前,她被牵走了神思,也不知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多久。 来路的方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打眼看见来人,眼角一软,恭敬行礼。 “妙善大师。” 妙善轻轻应了一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今天来了?” 她神色平静,面上看不出一点倦色,一点也不像是刚主持过好几场法事的模样。 多年过去,岁月在她的眼角雕琢了几缕细纹,花予不在像时候那样不知分寸地叫她“妙善姐姐”,哪怕是悉知真相,也只是跟着众人一道,规矩地称一声“妙善大师” “这几日要去西河一带,怕年前再寻不出空当,思索着今日前来让大师看看,我一切安好。” 妙善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念珠一颗颗转动着,低声呢喃:“甚好,甚好。” 花予作别妙善,刚走回正殿,便被拐角处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拽住,她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狠狠将她推搡在地。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尖锐刺耳女声:“好你个花予,我方才还以为功德簿上是同名之人,没想到真的是你!佛门净地哪能容得下你这个不祥之人,你也配?” 花予毫无防备地被推倒在地,只觉得耳边都是嗡鸣声。 她揉了揉眼尾,抬眼去看眼前恶狠狠的女子,她吊着一双怒眉,见花予一时未认出她来,竟笑出声来:“可笑你克死了我阿娘,我日日祈求上苍巴不得你早点下阴司去,你化作灰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你却不认得我了?” 花予先是一愣,明白来人身份后,冷笑一声:“堂堂萧家二娘子,知晓是佛门净地还做出这种粗鄙之事,未免太失了身份?” 萧彤云狠狠道:“我再失了身份,也是堂堂萧家娘子,比不得有的人,丧家之犬,人人可欺,逞什么威风劲儿?” 她双目隐隐可见血丝,伸手指着花予的鼻子:“你个丧门星,当年大老爷怎么会把你带回萧家,你怎还有脸活在世上?这么多年,我无一日不想你去死,好让我地下的阿娘安息,今儿个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再遇见了你!” 她像是失去理智一般,伸手便是一掌。花予赶忙侧过头去,可那五指也已顺着她的脖颈擦过,留下几道长长的划痕。 萧彤云只觉不够,欲要继续拉扯,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了道。 南雁不知何时赶到的,眼下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两人之间,反剪着萧彤云的一双手,令她动弹不得。 萧彤云身份虽不及嫡女尊贵,可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般屈辱,睁圆了眸:“放肆!你是何人!可知我是谁吗?”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道慵然含笑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姑娘气度不凡,是哪家的名门之后,本王也着实好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初至西河 此声入耳,花予骤然抬头顺着声音看去,山门已被人打开,慕恒跨过门槛,看了眼争端发生的方向,慢慢朝着这边走来。 他身后的山门大开,门的那一边是苍茫松林,远山重叠,林岚弥散,一切都显得清幽至极,像是一幅色彩清淡的水墨画。 他逆着光,神色模糊得难以看清,可花予却直觉那面上的神情不会太好看。有南雁拦在她与萧彤云之间,她倒也不怕萧彤云再对她做出什么来,抚了抚微皱得裙角,刚站起身子,慕恒已走到她跟前。 她与他对视一眼,轻声开口:“殿下安。” 慕恒微一点头,目光不留痕迹地在她脖颈的几道红痕上扫过,而后看向一侧的萧彤云。 “南雁,放手。” 萧彤云方才的气焰在他刚刚出声时已消了一半,又听花予称他殿下,心中更是难言的震惊。懊悔瞬间在心头占据了大半位置,她只恨方才法事结束没有立马掉头离开。 南雁依令将她放开,手一松反倒令萧彤云没了支撑,她看了眼身前不远处的慕恒,只觉得双腿都颤了颤,险些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往日萧府的姐妹聚在一起闲谈,可没少夸过这位殿下,还私下议论过端王府没有王妃,不知哪家的娘子有这个好运气,随后彼此玩笑打趣,闹作一团。 而眼下见了真人—— 她双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堂堂端亲王为何会出现在佟州的崇安寺中,更想不明白的是,花予和慕恒是怎样的关系。 萧彤云神色几变后,面上重新堆了笑:“殿下何必说这样的话,臣女数年不见家妹,心中难免激动了些,至于方才所为,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 她虽莽撞,却不傻,慕恒方才语中含笑,却绝对不是善意,名门之后四个字更像是嘲讽,摆明了就是要维护花予那蹄子。 萧家之人若论血脉亲疏倒真正能和慕恒攀上些关系,可那丁点稀薄的关系,她哪里敢上赶着和人攀亲道故? “本王看萧二娘年岁不大,脾气却不,佛前也敢动手,可见方才的法事白做。” 花予青睫微颤,难怪萧彤云看见她反应那样激烈,怕今日本就是她娘亲忌日。当年萧彤云之母纳兰氏之死与自己入府相隔也就几日,纳兰氏的死太过于突兀,加之她的存在本就引人非议,自然有人将两件事牵扯在一起说事。 她咂舌于萧彤云的变脸之快,方才面对她时满脸凶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这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面上挂满了讨好的笑,居然还把自己称作好姐妹? “是臣女之过,姐妹多年重逢难免欣喜,才一时失了分寸,我这便像予娘道歉。” 萧彤云转向花予,伸手便要再拉过她一双手,却被花予下意识闪过。萧彤云面色一凝,却立马又恢复如常,言辞亲切:“我的好妹妹,是二姐的不是,这些年挂心得紧,你有大量,就莫要和我计较了。待会儿下山回颍州,咱寻个茶楼好生叙叙旧可好?” 花予心中恶寒,抬眸去看慕恒,却发现慕恒也正看着他,对于她姐妹二人的谈话并无插手之意,摆明了全凭她自己做主。 她心中陡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若今天她真的在慕恒面前表现出了对萧彤云的厌恶,只怕她二姐回去之后的日子,少不得苦头受。 不过也仅仅是想法而已。 她心中一叹,看向萧彤云的眼神却是清冷的:“我与你数年不见,也正因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好聊的。” “趁着天色尚好,萧二娘早些回去吧。” “居然就那么放过她了?我以为你起码要把动手的账算一算才善罢甘休的。” “”她在慕恒心中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吗? 她和慕恒并肩走在下山路上,即便是冬日,亭山上也是草木葱茏的。身边是成片的松海,山风拂来,令人仿佛置身于翻涌的碧涛之中。 她摇摇头:“萧彤云也并非对人人都是这样的性子,她对我心怀敌意,是因为从便将我视作克死她娘的人。” 有时候细细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她的母亲的死便也不会反复与自己挂上勾,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被人反复提及。否则她对自己的怨气,应当不会像如今这般大。 花予耸耸肩道:“不过当年她娘亲的死太突然,被人暗地里说是丧门星说了好多年,我竟然都要信以为真了。”她蹋上山脚的平坦大道,“所以今天的事我虽然有些气恼,可后来又觉得她有些可怜,实在没必要计较太多。” 却见慕恒眉头一皱,也不看她,只问:“你对伤害过你的人都是这样宽容?” 花予听不出他话中的语气,不知他为何问出这样的话。 她不出声,气氛陡然尴尬了些。平日里说不准还有清河那子出来活络一下气氛,可这一路上她和慕恒说这话,身边的人也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不敢上前,眼下看他俩脚步一顿,也好奇得紧。 她只好实话实说:“也不一定,还需就事论事。” 然后他就看见慕恒“哦”了一身,没再搭理她,翻身上了马。 等到回马车上坐好后,花予才悄悄问春酌:“你二人方才在门外,慕恒来时脸色如何?” 春酌仔细回忆一番,摇摇头:“与平时并无不同。” 那可就更奇怪了,莫非慕恒因为她轻纵了萧彤云所以不高兴了?花予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萧彤云再不是也是与自己的陈年纠葛,跟慕恒半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他哪儿有那么幼稚啊? 她就只当慕恒不知犯了什么病,没头没尾问一句也没个下话。 一路相安抵达西河。 西河之地,地势偏远,山脉重叠,交通闭塞。 花予见惯了颍川的繁华盛景,再看一路走来贫瘠荒凉的土地和拖家带口流浪乞讨的流民,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而慕恒,自打踏入西河境内,脸色已经阴沉得让花予不敢再看。 花予原以为情形会在进入主城之后有所缓和,可当那满街的萧条残破入眼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西河刺史柳元闵上书时只说西河旱灾,百姓收成较往日微薄了些,皇帝便下旨免去了一半赋税,又拨了银两赈灾。 “这哪里是收成微薄?分明是颗粒无收才对!”媛媛性子最急,一路上的种种惨象她看得心惊,眼下再也忍受不住,嚷出声来。 花予忙拉了拉她的袖,让她声些,别打扰那边议事的人。 来人正是宋衍,身姿颀长,剑眉星目,眸中清亮得像是盛着星辰。 慕恒与宋衍也算老相识,眼下却也实在没了叙旧的心思:“柳元闵人呢?” 宋衍驱马赶至,先前只以为他孤身来此,最多不过带上几个随从,故而先是一愣,目光在花予等人身上扫过后方才回答:“我已派人将其收押,可西河地广,受灾人数远不止柳元闵上报朝廷的那些,具体人数还有受灾情况还需要一一统计。” 慕恒点头:“救济粮的事,查得如何了?” “朝廷拨下的救济粮和赈灾钱怕是早已进了柳元闵的口袋中,否则也不会是现在你我所见的情形。可这一切都被柳元闵矢口否认,再问索性闭口不言。” “西河的百姓如何说?” 宋衍道:“西河的百姓似乎对柳元闵极为惧怕,宁可自己受苦,也不肯揭发柳元闵的罪孽。” 慕恒眸色微沉:“怕是受人胁迫,才不得不如此。” 宋衍看向他:“我自然知晓,若只是一个区区柳元闵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只是他和颍川程家算是姻亲,我如若直接将他发落,怕是会引得程家对阿耶不利。” 慕恒这才明白宋衍请旨由他协理自己的原因。朝堂之上程宋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这几年丞相仗着讨皇帝欢心气焰更是嚣张了些,对于不满自己行事作风的官员多有打压,只是有碍于宋家有燕国公坐镇,这些年来才一直没有大动作。 并非宋衍处理不好此事,只是他是宋家长子,若由他出面处理了柳元闵,怕是依程相的脾性,不日公报私仇的罪名就得呈在御案之上。 宋衍再是忠良,也不得不为宋家考量。而程家也是望族,多年来与众家在前朝的关系盘根错节,牵涉到任一家,都不会被程家人轻易放过。 慕恒失笑,语气无奈:“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宋衍倒也不藏着,大方认下:“堂堂端亲王来做主此事,再合适不过。” 敬和帝素来厌恶朝堂中钩心头角那一套,即位数年之间无数勋贵名门都因触其逆鳞而落没。如果此事偏要涉及到某一方,谁来都讨不到好。相较之下,慕家的人,不涉朝堂斗争,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自家人自家事,日后怎么处理,自然也该由着他们自家去商量,犯不着由他来劳神费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柜中有人 他们一行人宿在西河的驿站。 西河本就道路闭塞,又非军情传递的必经之所,加之这些年来灾情日益严重,少有外人至此,所谓驿站,也渐渐成了摆设。朝廷亲设的驿站,连驿长带驿卒,总共也就五六人之数。 五人六人不知道,只不过一个上报的数字,反正他们真真切切看到的,也就一个而已。 驿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背已微微弓起,拖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西河这地方,鬼都不愿意来。”老驿长眯了眯眼,仔细看了看跟前这一群人:“老儿在这驿站呆了大半辈子,最多也不过是和手底下的混子打交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般大人物。这些天西河是招了什么风,刮来的大佛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前几日是燕国公的嫡长子,今儿倒好,堂堂亲王殿下也赶来凑热闹。 饶是花予在外面看见驿站的残破模样有个心理准备,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楼门窗大开,穿堂风过,至少还能透个气。二楼的房间便大不同,常年不住人的屋子,偶尔驿卒兴起了打理下,大多日子都被一把锁锁住。门一打开,潮意迎面而来,还带着隐约的发霉味道。 流莺一边开窗,一边抱怨:“这都什么地儿啊,再不济也是一地驿站,怎弄得似是山间荒屋似的。” 花予把随身行李安置好:“不知你二人方才可有留意,那老驿长虽然提到驿卒,可驿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可见这驿站不过只剩下个挂名罢了。” 春酌细声道:“我从前听说西河虽不算富足之乡,可地势宽广,人口众多,也算是有诸多商贾来往的地儿,不想第一次来到西河,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 花予道:“本就遇了天灾,又恰逢人祸,可不得变成这幅样子?” 慕恒适才交代了她,这几日他随宋衍一道料理西河刺史柳元闵的事情,恐难以分心照应她,让她注意安全,若有事需要外出,便叫上南雁陪同。 她正想着,门口便传来脚步声和对话的声音,她抿了抿唇,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些个当差的,能绕路就绕一绕,最多耽搁几个时辰,费点马力,不碍事。可进了西河就不一样了,好端端进来一个人,出去时被扒了层皮都没地方说去。” 先传来的是驿长的声音,嗓音像是被风干过一样,哑哑的,还带着些粗粝,听多了让人只觉得不舒服。 随后响起的才是慕恒的声音,他声音与往日并无不同,轻轻润润的,甚至因着是初见的人,还带了些客气,半点没有王爷的架子。 “本王一路来时,道上多有流民,可是西河当地百姓?” 驿长“嘿”了一声,道:“那还能有差?您也瞧见了西河现在的样子,出门左拐就是主大街,我不说谁能看出来?破破烂烂地比不得别地的乡野道,那些地方啊——” 他咳嗽了两声:“起码还有些人气儿。故里遭了灾,起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后来粮食越来越少,勒紧了裤腰带一两天一顿也能挨一挨,可这粮食又不会凭空长出来,总有吃完的一天。您肯定没见过那场景,不需要什么蝗虫作祟,只是人,活生生的人,全在山野中扒拉能入口果腹野菜,地上干净得只剩下黄土,可人也没见得长些血色,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他独自支撑着西河驿站数十年了,原先还有些个朝廷拨来的驿卒,可但凡年轻些的哪里肯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一个个都接连去了临近的乡镇讨活计,只是偶尔回来看一看。 他一个人久了,也没人陪他说说话,今日碰上愿意听他絮叨的人,一张嘴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实在没办法的人就跑,命好的跑到别的地方也就算是逃回了一条命,命不好的就折在半途上了,烂了臭了都没人管的,自己都顾不上了,哪儿还能管别人是生是死。老头儿我呢,虽说年纪大了不中用,好歹也是挂着朝廷当差的名,月钱虽然少也总有那么些,不至于饿死。” 慕恒问了先前那句便一直未再出声,只安静地听着老驿长的话,直到他一段话落了尾,才继续道:“远的不说,朝廷前几个月都陆续拨了救济口粮,灾情也不见缓和吗?” 他有意留了半句话,柳元闵私自克扣救济粮和赈灾银两的事他装作不知,只想听一听常年守在西河的老驿长说什么。 于是就见老驿长捶着腰的手一停,抬头看向他,神情变得愈发古怪,而后呵呵两声,笑得意味不明,可细品也能觉察出几分涩意:“救济口粮,谁能说没收到呢?怪只能怪西河的百姓太不识好歹,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好一个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慕恒缓缓将几个字重复一遍,门那头的花予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她虽看不见外面慕恒的神情,可也能听出这语气间隐含的阴鸷。 大概是真的动怒了。 毕竟那一路走来的种种惨象太过于触目惊心,如若只是天灾无情也就罢了,偏偏人祸更严重,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连累西河百姓承受这生死劫。 而始作俑者还仗着多年累下的淫威,心安理得的一口一个冤枉。 花予还想再听听两人的对话,可门外的人却再没有停留,径直下了楼去。最后隐约听到的声音,也不过是老驿长无奈地叹息声,低低哑哑的,随后也消失不见了。 此后整个白日,花予都再没见到慕恒,等到晚饭时扫一眼座上的人,不只是慕恒,来时接待他们的宋衍也不在席间。至于清河,身为端亲王的贴身侍卫,在外时自然护在慕恒身边寸步不离。 西河饥荒,即便驿站有自己的储备,一顿饭也是白菜豆腐齐飞,一众的清汤白水,不见任何油水荤腥。 老驿长怕他们多想,饭前解释道:“咱西河的驿站也就这个条件,几年都不见来客,这还稍微丰盛了些,换我一个人时,一个馍馍掰一半也能将就的。” 自然没有人去怪他。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南雁自不必多说,能不说则不说,再热闹的场合都面若冰霜,这么多些日子过去,花予都没见她笑过。 令她比较意外的是媛媛,平日里的话痨也一言不发,几下扒完了面前的饭,又喝了几口汤,便告辞匆匆回到自己屋里。 因着没有什么人,驿站的空房倒是多得很。花予不放心媛媛一个孩子独居一室,南雁夜里又要和清河轮流值夜,思索之下便差了流莺去与她同住。 饭后大多各自回屋,可花予只觉得那屋子本就封闭,尤其窗户一合上,没来得沉闷。她听慕恒的嘱咐,没敢轻易外出,只带着春酌一道,在半大的院子里转了转。 院子倒也算干净,看得出平日里被人细细打扫清理过,大门边上还像模像样地贴着对联,只是边角都已经卷起,颜色也早已褪得看不出原来的艳丽,与其说是对联,看上去倒更像是秋日里残败的枯叶一样。 也不知是哪年贴上去的 花予琢磨着,又上前走了几步,凭着夜色去辨联上的字,细看才发现对联的边角已被糊了一次又一次,甚至有好几处破损后又被红纸补上的痕迹。花予顺着下联上的“金鸡”二字一推,发现这幅对联的时间距今已有十一年。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因素在作祟,花予只觉得这西河的夜,比来路上任何一处地方都要凉。也没有一阵一阵的刺骨寒风,可就是有冷意从脚下一点一点攀着往上,起先还不觉,可院子里多呆了一会儿,便觉得湿寒气越来越重,直叫人骨子都冷了起来。 她让春酌先回去,自己则去一楼的灶房煮了壶茶。茶叶是自己从颍川一路带来的,当时想着有驱寒之效,便格外多带了些。 她刚从院外回来,手脚都是冰凉,顺手往炉里面多扔了几根柴火,那火舌顿时往上窜了窜,热气充盈着半大的灶房,她这才觉得暖和些。 灶台后头开着一个窗,也是年久失修的样子,连窗面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框。 花予收回目光,看了看锅中渐渐冒泡的水,直到沸腾才将之注入壶中。 花予提着茶壶回到屋中,门一打开,迎面便是一股冷风。 她看了眼正对面大开的窗户,先将茶壶放到桌上,而后便要去合窗:“大冷天的,怎把窗户开这么大?这儿又不比颍川,若是感了风寒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夫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春酌正在整理床上的被褥,也没顾着抬头:“我想着娘子在外站久了,晚上睡觉总得暖和些才好,回来后只顾着添被褥都来不及,哪儿还顾得上去管窗户是开是合?” 闻言花予一愣,看了眼刚刚合上的窗户:“咱们方才出门时,这窗户是开是合?” 听到这话,春酌先笑了:“我的好娘子,这偏僻地儿,我哪里敢把窗开着,万一进了贼,不说别的,就说这行李中的细软” 春酌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只觉得周身都僵住了一般,双眼茫然地盯着花予,再不敢往别处转。这是二楼,窗户开着,如若不是风吹,便是人为,而这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 春酌觉得自己怕得要死,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看着花予,几乎快要哭出声了。 花予也没好到哪儿去,若真是意外倒还好,最怕是来着不善。她只觉得刚暖和的身子瞬间像是坠到冰窟窿中一样,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面上失了大半血色,隐约觉得有双眼睛在直直看着自己,就在不远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她明事理 花予依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心中的恐惧正在一点点蔓延开去。她觉得眼尾的穴位突突地跳动,四肢冰凉而僵硬,脊背发麻,那酥酥痒痒的感觉攀着后颈往上直达头皮。 屋内鸦雀无声。 突然,春酌的目光死死定在了一处,她张了张嘴,再也稳不住身形,退后一步被床沿绊了脚,半跌到刚铺好的被褥之上。她瞳孔紧缩,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缓缓抬起指向花予身后的方向。 那儿的衣柜门紧紧合上,若是寻常时刻一眼瞧去也看不出异样,可此此时她高度紧张,所有感官都敏感得不行,只一眼扫过去便看见那柜门下边儿的缝隙中,正吊着半截黑色的衣角,绝非她们此行所带的衣物。 花予周身冷汗,见到春酌受惊过度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却又僵硬地转过头去—— 就在此刻,屋子里突然想起“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与之一道响起的,还有清河清脆的声音:“阿予姐在吗?我来给你送东西啦。” 那一瞬间的心情用狂喜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她虽不知道柜中是何人,有何企图,可夜里翻墙造访,总归不是善茬。她匆忙转回目光,心绪尚未平稳,又怕在开门前惊动了柜中人惹来不测,阖眸呼吸两下后才扬了调:“这就来。” 她快步走到门前,双手刚搭上锁,便听见身后传来春酌的尖叫声,以及重物被绊倒在地的杂声。 花予开锁的手止不住颤抖,直到门打开,清河那张清秀的脸出现在面前时,那颗悬在嗓子眼良久的心才往回落了落。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显然是还未从惊吓中缓和过来,脸色苍白得一眼就能看出异样。 清河被花予这幅样子吓得不轻,忙扶着她的肩将她扳到自己身后,自己先一步跨入屋内。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柜门开着,屋中央的桌子被撞倒在地,上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窗户大开,悬在外面的空中左右晃着,正呼啦啦地往屋子里灌着冷风。 而春酌,蜷缩在榻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户的方向,而后似乎才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抱着双膝,瞬间哭出声来。 清河一惊,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见身后传来花予的声音。 “柜中有人。”大概是喉中干涩的缘故,适才又受了惊吓,声音含着些许沙哑。 花予抬手捏了捏脖颈,清了清嗓,缓和一阵后道:“不知藏了多久,冲着谁来,万幸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想来,她只觉得后怕,如果刚才她和春酌哪一个忍不住叫出声来,惊动了柜中的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清河闻言大惊。他不过是奉了慕恒的命令过来送东西,哪想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如果事情真如花予所说的那样,若在自己半道上耽搁一二,或是慕恒压根没遣他做事,那会发生什么? 清河不敢再想,也不敢放她二人在屋中待着,径直带了她俩去慕恒屋中。 慕恒与宋衍显然是刚回驿站,屋内点着烛火,案上堆积着从刺史府搜查出的账目,二人正一笔一笔地比对着上面的记录。 他放下手中的册子,先看了眼清河,听清河说了大概,随即将目光转向清河身边的花予。 花予已经缓和过来,面色还算得上平静,可脸上的血色还未尽数恢复,更衬得一双眸子漆黑。她察觉到慕恒的目光,抬眸看向他:“我开门的空当,那人破窗而逃,春酌说那人一身的黑,蒙着面,看不清脸。” 春酌缩在花予后面,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一双眼通红,心有余悸:“那人速度好快,我除了一道黑色人影,什么都没看见。”她瞥了眼花予,声音的:“就是累着娘子和我一起受了惊吓,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人,这样偷偷藏在屋子里不知道多久,想来都让人后怕。” 宋衍看了眼窗外,今夜无月,连星光都是黯淡的:“既然是破窗而去,不如去外面看看。” 院中的一切与方才无异,若是说不同,便是那副下联一半还挂在墙上,另一半已经轻飘飘垂下,花予上前看了看,又抬头望一眼二楼窗户那儿透着的烛光:“是从院中逃走的,这幅对联半个时辰前还好端端的,并无异样。” 她翻了翻半垂下的那截对联,上面除了先前见到的补贴过的印记,还多了些剐蹭的痕迹。 “他应该也没想到清河会在那时候过来。”慕恒上前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所以逃得匆忙,以至于游墙时蹭到对联。” “大晚上的,这是这是闹什么事啊?” 老驿长是被外头的声响惊醒的,他饭后便睡下,此时才闻声赶来。先前是不明所以的样子,直到听清河将事发经过原原本本道来,惊讶地睁大了眼:“怎么可能?我在西河驿站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的瞌睡醒了个干净,忙问花予屋中有何损失。 “应该不是寻常偷盗。”慕恒眸色沉沉,眉心微拢:“若是为财,没必要在柜子里躲着。” 花予点头:“我和春酌饭后便在院子里散步,半时辰才回去,回去时屋中并无异样,以至于我俩差点没发现此事。” “是为人而来。”宋衍也听出了大概,道:“西河之地虽有柳家为害一方,但除此之外民风朴实,极少有偷盗之事,更何况是驿站这种时有驿卒出没的地方。你们今日刚到便发生此事,断不是意外。” 花予听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有惑:“可我确是第一次到西河,除了同行之人,再不认识旁人,更莫说与人结怨,如何会有人找上我来?” “也不一定就是盯上你。”慕恒道:“我们下午抵达西河,二楼空置房间太多,我们又分散入住,即便是有备而来之人也不一定能辨得清每个房间都有谁人居住。” 他的声音温柔了些,似是安抚:“所以你也无需紧张,就如你所言,你初至西河,又从未与人结仇,此事实则与你无关也未可知。” 花予微垂着眸子,觉得慕恒的话在理,可如若不是为她而来,那被针对的又该是谁?他们此行所携之人并不多,如果按照慕恒的话去理一理,大半的人都该是无关之人才对。 她悄悄看了眼慕恒。 他没有再看他,而是正在低声和宋衍说着话,侧脸的轮廓流畅而笔挺,神情分外专注。花予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唯独他像是有故事的人,如果当时藏身柜中的人确实因为某种目的而来,那十有八九,是朝着慕恒。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便想要告诉慕恒,可转瞬一想,又暗自骂了自己一句糊涂。 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慕恒难道不知道吗?方才对她说的话不过是安慰,不让她惦记着受怕罢了,她都能转瞬想到,何况是他。 那边,宋衍也在轻声问慕恒:“八成是你惹来的人,你心中可有个方向?” 他和慕承也是从到大的情分,对他的过往几乎无一不晓,否则也不会有此一问。 慕恒沉吟:“我自有考量。”茫茫夜色中,他的目光透着微凉:“不过若是为我来此,便不会轻易将旁人牵涉其中。此行前来只为柳元闵之事,别的事可作不见。” 宋衍似是不赞同他的决定,皱了皱眉:“你果真这般想?那你如何——” 他顿了顿,眼神瞄了眼不远处的花予:“人是藏在她屋子里,受惊吓的又是她,你如何给她解释?” 慕恒轻声笑笑:“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孰轻孰重,她掂量得清楚。” “哦?”宋衍闻言挑了挑眉:“但愿如此。” 原先那间房是住不得了,就算已经安全,可只要想想先前发生在屋子的事,便让人心中发寒。老驿长给花予和春酌重新安排了一间,左右都住了人,若再遇事,只需高声呼救,左右屋中的人便可以听见。 春酌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进了新房间,第一件事便是把柜子挨个打开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事之后又死死锁好了门窗。 她胆子本来就,平日里流莺一个鬼故事就可以把她吓得连做几天噩梦。这儿四下没了别人,她委委屈屈地开口:“方才真的吓死人,娘子是不知道,我第一眼瞟到那截黑布时,哪里是因为镇静没有出声,简直就是一时被吓懵住罢了。” 花予笑道:“那也得亏你被吓懵,否则今夜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你若是害怕,便去把流莺换过来?” 春酌摇摇头:“我还是想跟在娘子身边。” “呀,对了。”她猛然想起什么事,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这是刚才清河送来的东西,说是殿下给娘子的,不过先前在下头殿下和娘子说着话,便先给了我。” 她把盒子递到花予手中,又好奇地凑上来,声催促道:“我瞅着这盒子倒是极好看,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娘子快打开看一看。” 那是一个精致的玉盒,的不过她半个掌心大,通体晶莹,雕琢着绕花纹样。花予打开玉盒,里面盛着些浅绿色的膏状物,春酌吸了吸鼻子,惊到:“好香呀,像是梅花的香味?咦我好像还闻到了药味,就是浅淡了,些殿下送这个给娘子作甚?” 慕恒送来的,赫然是一盒药膏。 于是花予陡然想起昨日崇安寺中的事,她被萧彤云推搡在地,又被她的五指挠过,留了印。萧彤云那一掌用了力,她虽没尽数受下,可也被抓破了层皮,不过只是浅浅一层,早已经不痛,到如今最多也就还留了些红痕未消罢了。 她当时还傻傻地以为没有人知道。 春酌一双眼中尽是好奇,见她不答,又问了遍:“为什么呀?” 花予眸中漾开浅淡的涟漪,抿了抿唇,随后转身将那玉盒收好中,也不去理会想要听真相的春酌:“他要送便送,至于为何,我也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以彼之道 西河刺史府。 早在宋衍到来之日起,便里外封锁了刺史府,将柳元闵软禁府内。至于其妻妾儿女,则被隔离开来,另做安置。 柳元闵半掀了眼皮睨一眼跟前的人,嘿嘿笑了两声:“我说宋大郎君可是找着了什么证据?若是没有,把在下软禁在府中这么多天,总该是要有个说法。” 宋衍前来西河调查此事奉的是皇帝的旨意,又被赐了便宜行事之权,足可见皇帝对此事的重视。 可柳元闵就像料到了他查不出证据一般,虽被软禁,可精神气也半点不见消减,手捧了一盏茶悠然呷了口,闲适至极,竟然和宋衍打起了商量:“我说您又是在计较什么呢?总规就是天灾无情,柳某身为一方父母已经是仁至义尽,要怪就怪百姓太不争气。”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也知道陛下怀疑我,可就是寻不出个证据,所以才让您这一趟。您瞧瞧这样可好,西河的境况您也看得差不多了,这逢灾的人头是比往日柳某折子上的数字多了些,您此次回去呢复命,也就好好挑个数字回禀,咱为人臣子,能分担一些是一些,总不能让陛下伤了神啊。” 语罢抬手在宋衍面前一比划,笑:“您看这个数字如何?” “我看不怎么样。” 宋衍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看他:“柳元闵,瞧着这些天蹲府里倒是把你皮蹲痒了,倒还不如刚开始那样乖觉。” 柳元闵只做听不出他语气间的阴沉,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话也不必这么说,您需要交出一个答复,我也不过只求安然度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起来柳某虽远离朝堂,可那些年共同谋事着不在少数,来日您用得到柳某也未可知,何必把事儿做绝了呢?” 他挑了嘴角一抹笑:“事儿做得太绝,谁都不好看的。” 宋衍其人,尤看不惯这等油嘴滑舌的人,索性把话说透给他听:“西河的事最多不过瞒眼前一时,你以为你的折子能堵住悠悠之口?你认不认也不打紧,大不了我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背了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可你以为把事情闹大,能让你好看了去,嗯?” 听到这话,柳元闵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些。他下颔微抬,看着宋衍的目光逐渐阴沉,随后嗤笑道:“宋郎君若执意这样做柳某自然拦不住,可这样做讨不到好的,可不止柳某一个。” “是呀,我怎会忘了,你是谁的走狗?”宋衍低低一笑后,眸光陡然变得锋利:“所以今儿个,我也就再懒得和你兜圈子,自然有人来收拾你,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出了屋,反手将门带上。 开门刹那涌入的光线映在脸上,转瞬又消失不见,柳元闵目光阴冷地看着宋衍离开的方向,随后狠狠将手中还盛着茶的白玉盏掷出。 “砰——” 本就脆弱的白玉杯,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溅了一地的茶水。 宋衍刚从昏暗的屋子里出来,抬手遮了遮外头的太阳:“这两天日头倒是大得很,你来之前天一直阴沉沉的,可也总不见下雨。” 慕恒站在门外等着他,淡声应了下:“眼下的西河,早已不是几场雨能救的。” 宋衍道:“我来后便已经向陛下请了旨,救济的干粮想必已经在路上,不日便能送达。” 慕恒颔首,看一眼闭合的门:“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你不都听到了?”宋衍靠着门前的柱子,朝着软禁柳元闵的屋子抬了抬下巴:“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死到临头,还油嘴滑舌不知悔改。” 柳元闵也就仗着程家在朝中的势力,料定了宋衍不敢在处置他的事情上独自决断,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谈起条件来。西河的事态的确超过了他原先的预料,可开弓已无回头箭,事情已发,早已不是他能压得住的。 他靠着老爷椅,指头一下又一下敲在桌面上,神色阴鸷。方才宋衍那番话,摆明了就是要对他用强,如果他真的不怕搭上自己,那他柳某来日即便下阴司,也要拉上他宋家垫背。 厚重的梨木雕花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刹那涌入的光线令柳元闵眯了眯眼,眼角的褶皱在转瞬的光影中更明显了些,到嘴边的宋郎君还没喊出声,便生生止住了。 慕恒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地看向柳元闵,轻笑:“如何?柳大人离开颍川太久认得宋家郎君,却不认识本王了?” 他的到来本就不在原计划内,只是因着宋衍自己的考量才有了后头的请旨,动身之际柳元闵已被禁足多日,自然不知道他的到来。 “呵呵。”他干笑两声,事已至此,也懒得再起身行礼:“端亲王大驾,下官怎能不识得,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放着好端端的颍川在那儿不管不顾,偏偏往西河这山穷水恶的地方钻,不知为何啊?” “更山穷水恶的地儿本王也待过,不差这一遭,说起来如若不是柳大人坐镇这一方,本王兴许就不会来了。” 慕恒语气平淡,随意捡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抬了抬眼,淡淡道:“何况就算是穷恶之地,柳大人都待得,本王自然也待得。” 他话语间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语气慵然:“宋郎君的话,柳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柳元闵咬牙:“说起来殿下到底是想要治下官何罪?欺压百姓c贪污渎职?这些名头被下官顶了这么多年,可谁又拿得出真凭实据来?” “西河大旱,是天灾,人怎可轻易反抗?朝廷拨下的粮食和款项下官有没有纳入私囊——”他语气愈发阴冷,眼神锐利得像是藏了把钩,想要生生把眼前的人剜出个洞来。 “殿下出门随便问问就知道了,何必让下官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慕恒静静地听完,也不急着反驳,只挑了眉,轻笑:“柳大人说了这么多,本王大概也听明白了,无非是误会一场,好说。” “柳大人心系西河百姓,殚精竭虑,逆天而行,却怎奈西河福薄,注定该承此劫难。柳大人生为一方父母官,已经是仁至义尽,其心忠良,本王佩服。” 柳元闵不应,可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看着慕恒,时刻警惕着他的一言一行。 似是看出了他的防备,慕恒弯了弯唇角:“柳大人也不必紧张,本王素来讲究一个信字,既然说了是误会,便按着误会来办。这么多年,守着西河这么个地儿算是委屈了柳大人,西河之地既然算不得风水宝地,弃了也就弃了,可柳大人是良臣,总该委以重用的。” 柳元闵坐在他对面,没有吭声,半张脸都隐在暗影里,朦朦胧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恒也不着急着他的回答,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上不慌不忙的敲打着:“依本王看,临近的宁川是个好地方,山水秀丽,百姓安居,赶巧的是宁川刺史胡大人上了年岁,前些天递了告老的折子,陛下正想着谁能接替这个位子。” 他学着先前柳元闵朝着宋衍打商量的语气,神情语调,无一不似:“宁州这块地儿,柳大人可还看得上眼?” 柳元闵垂着眼,他不是傻子,不会天真到慕恒真的是来给他送好处,可他话语之间却着实没有宋衍的锐利劲儿,倒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殿下有什么条件,说说吧。”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话语之间的顺从妥协,慕恒从进门到现在,对这位刺史大人的心态拿捏得正好,刚柔并济之下,柳元闵除了看不明白他的意图,倒也没察觉到异样。 甚至心中隐约还升起的荒诞的念头,盼望眼前这位殿下真的是有意为他谋前程,今日的燕雀,来日如何,谁能说得清?如果当真有纳他入麾下的念头对彼此都好,竟然也能说得通? 谁想慕恒却摇了摇头:“柳大人说哪里话,本王真心实意为你谋条路子,你一个点头,本王安排好后你便可启程前往宁川。从此之后,河西种种再与你无关,至于谣传的烂摊子,也总该轮着后面的人来收拾,如何?” 柳元闵有了先前想的那些,心思也就愈发活络了起来,他舔了舔唇,轻声问:“敢问殿下,何时可动身?” 这老不死的,倒真敢领了这份恩? 慕恒睨了眼他愈发恭敬的神情,与方才的桀骜模样判若两人,谁能想到堂堂西河刺史,为害一方的恶霸,都过半百的人了,这脸说变就变,转换得干脆又利落。 他低低笑道:“不急,三日之后,自然有人来接应柳大人。”依旧是那副慵懒含笑的调调,可柳元闵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隐约从这句话里,察觉到慕恒的话中淬了些森然寒意。 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不过——” 这拉长的调,听得柳元闵心中一咯噔,他吞了吞口水,心翼翼地问:“不过什么?” 慕恒似是对他的紧张毫无察觉,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他,随即眯了眯眼,轻声笑道:“也不算大事,只是怕柳大人家的夫人和儿女来日去到宁川不甚习惯,先一步让人送了过去。” “如何?三日过后本王便送柳大人过去与他们团聚,这安排,柳大人看看,可还妥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还施彼身 媛媛恹恹地趴在桌前,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前两日还是晴空万里的,这天像是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尤其是西河临山,四处雾蒙蒙,打眼看去似乎连空气都是浑浊的。 她百无聊赖,绕到门口去看老驿长贴对联。还是那一副对联,褪色也就罢了,还破旧不堪,不走近了瞧谁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可老驿长似是浑不在意,这几日他似乎心情颇好,救济粮食已经陆续送到了西河,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柳家的事儿,也不是他能掺和的。 他哼着不知名的调,乐呵呵地把对联垂下的部分重新糊上浆糊,待到稍微风干了些,抬手将它重新黏回墙上。 媛媛向来是花予身边的跟班,今日花予不在,她自个儿也不得趣,看着老驿长的动作,看着看着,就打了个哈欠。 老驿长听见动静回头看她,还是那副笑眯眯样子:“丫头若是困了就上去眠一眠。” 媛媛揉揉眼:“怕白日贪睡倒了时辰晚上便睡不着了。”她和老驿长搭着话,正好瞥见对联上的字,歪了歪脑袋:“十一年前的对联你也还留着吗?” 老驿长搓了搓手中黏上的浆糊:“嘿,说什么十一年?这对联可是足足挂了二十三年,比你这个丫头怕是还大了大半个轮回咯。” 媛媛的瞌睡这才消了些,赶凑着上前去看这幅比她年岁还大的对联,除了老旧一些,也看不出别的不同来,她啧啧道:“果真是二十三年前的对联?那你为何要一直挂着它?” 她皱着她的眉头去看上面明明白白的“金鸡”,觉得不大应景。 “我一个糟老头子哪还讲究这些,红艳艳图个喜庆就是了,换来换去总嫌麻烦。” 老驿长笑了笑,语气中透着些许的怀恋:“不像这对联刚贴上去的那些年,这驿站还算热闹,办事的官差来来往往都要途径西河,守着驿站人,那时候也不止我一个。” 而现在老驿长的思绪飘忽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年又一年,没有人甘愿在这种地方耗着,一个个都走出去了,只有他还守着。 “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媛媛“哦”了一声,她没有老驿长那么多感慨,只是好奇了才随口问一句。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望,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她撇嘴抱怨:“阿予姐姐忒不够意思,出去玩儿竟也不捎上我,怎么说我俩也算是有交情的人。” 至少是一起头听过墙角的交情。 老驿长转过头看她,便见她鼓着腮帮子闷闷抱怨,看了两眼竟笑出了声:“说的可是比你高上一个头,最标致的那个娘子?” 他看了眼媛媛的表情,大概也明白了,抬手拈了撮胡须在指尖,笑眯了眼:“他们说事儿,你去掺和什么?有的话总不是你这丫头能听的。” “咦?” 媛媛心头一动,她素来人鬼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 屋檐之上,南雁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下面一老一少的对话。 有了上回的事,对驿站的防护自然更森严了些,慕恒身边有清河跟着,她便守在驿站留意着四方,每日如此,半点不曾马虎。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抬眼便见到不远处的瓦面上停了只白鸽。 南雁看向那只鸽子,眼神一凝。 通体雪白,羽毛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一对眼珠子嵌在其间分外惹眼,像是白玉间的一点玛瑙石。 那只鸽子似是不怕生人,在南雁的目光中扑了扑翅膀,歪了歪脑袋,停了好一会儿才飞走。 南雁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天边那一抹暗沉的颜色。 怕是这几日都难见得好天气了。 —— 分发救济粮的地儿排起了长队,这还是花予头一遭在大街上看见涌出这么多人。 她随着慕恒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从那些受灾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大多都是身材消瘦,面色蜡黄,眼窝凹陷,好端端的人,竟然被无妄之灾折腾成这幅模样。 她的日子虽不顺遂,却也好在从未逢灾遇难,而这西河历经此难,不知是多少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觉得心中腾着一股躁意,垂了眼错开目光,不再看着排队的人群。 她虽未参与到柳元闵的事中,可却也不妨碍她这些天关注事情进展,略微踌躇,还是伸手拽了拽跟前人的袖口。 慕恒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看了眼牵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 她的手型生得漂亮,骨节修长,白得不像话,像是块尚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他眸色微暗,还没来得及问她何事,便听她先一步轻声开了口:“柳刺史,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原不该是她问的话,朝政之事,牵涉诸多,远非她能掌握明晰。她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此行至今半个涉及此事的字眼都没有向他提及。 一路走来时灾民流浪乞讨,或是此后面对空荡宛如死城一般的西河时她都尚能维持冷静,可今日子不知是为何,花予只觉得有一把火在心头燃着,烧得她难受。 慕恒似是洞穿了她的心思,也未回避:“我给柳元闵三日为限,他若是自己把所作所为交代清楚,他之过,便由他自己担一大半。” “那如若他死不认罪,当如何?” “牵连柳家满门给他陪葬,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花予青睫往下垂了垂,沉默片刻后狠狠道:“便宜他了。” 那边分发的粮食是以天数为计,宋衍早早地统计了各家各户所需,按序取粮。如若不然,灾民一拥而上哄抢一气,指不定留下怎样一片狼藉。 “这只是粮食,再过几日朝廷拨下的银两也该到了,宋衍守在这里,发放完全后才会离开。” 慕恒又道:“柳元闵服罪后我便上表朝廷,剩下的事情,也一律交给宋衍打理。这事虽由我出面,可当初陛下派遣之人终究还是他,程相不会让此事轻易了解,怕是等宋衍回去后,没几日清净日子可以过。” 区区柳元闵倒是事,更主要的,还是和柳家沾着亲故的程氏一族。柳元闵为人再嚣张无度,也是程氏的爪牙,可以舍弃不顾,却定不会不心疼。 “西河之事虽,可牵连诸多,不得不慎重,是以才停留了这些天。” 花予下意识地“嗯”了声,随即却是一愣。他职责在身,自然是该打点清楚,她不过是因着方便而顺道之入,带上她本来就是因为情分,就算再等一等也该是无妨的。就是不知他在解释什么。 等等,什么情分 端王府的人那么多,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慕恒为何独独带上她。她既不会武功不能护他周全,也不是常年相伴在他身边的亲近之人。 今日的粮食已经分发干净,宋衍的人已经开始打扫,天色昏黄似是有风雨将至,那些个下人连打扫的动作都快了些。 她微抬了抬眼,看向身前半步之远的慕恒,他正侧身看着那边打扫收拾的人,侧脸的轮廓似乎比正面看上去更显得棱角分明。尤其是这样凑近了看,她发现他的眼尾似乎微微上挑,这双眼含笑的样子在她心头浮现,可她转瞬却又觉得,这双眼若是不笑,只是寻常看着什么,目光也定然是疏凉的。 就这样过看着,不知为何,她突然就生出了莫名的念头,是不合时宜的,可就像方才心中生出无名的烦躁一样,感觉来得毫无征兆。有些事情,她突然之间就想要弄个明白。 听到身后的人叫自己,慕恒回头看她,眉微扬,眸中写着疑惑。 花予对向他的目光,轻声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九梅山庄那次,你说我面熟,是与何人似?或是说——” 她一顿,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我是不是在哪里,与你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不必怕我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不敢再看他,说不上是为何,心里头有些发虚,明明不是什么问不得的话 她压了压乌睫,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袖口处翻飞的云纹。只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极为精湛的绣艺,浅淡的蓝色丝线织就成飘逸的云样,仿佛下一秒便会随风消散一般。 浅浅淡淡的,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她住进端亲王府的这几个月,见到他的次数也不过一手之数,大多数时候对他的印象,其实和外界所传的并没有太多不同。 温柔随和,脾气极好,待谁都很和善,从不摆王爷架子。可是这样一个人,落在花予眼中却莫名觉得有些飘忽。 她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她从看人的眼光就极准,来人的善恶只需寥寥几个照面就可分辨。可对于慕恒,她总感觉隔着一层浩渺的烟云,飘忽得不真实。 花予从前听过的端亲王,是朝中重器,为皇帝信任,多次委以重用。她原先也觉得再简单不过,即便慕恒数次提到她肖似故人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世上相似的人千千万,不过就是偶然遇见罢了。 直到她在王府遇见慕晚。 犹记得慕晚见到她过后对慕恒说话的语气,带着三分嘲讽,不知讽刺的是慕恒,还是她。 花予入府之后从各路人的口中对慕恒有了大概的了解,像是白纸上的人一点点变得立体而生动,可慢慢地丰满,却依旧有说不上来的地儿还空荡荡的,模糊极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一样,半上不下,让人难受。 可慕恒并没有接她的话。 她睫毛微颤,觉得自己似乎冒失了些。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遇见慕恒这样的好性子已然是万幸,凡事又未牵扯到她,她有什么可问的呢? 花予轻咬了下舌尖,觉得有些疼。 “是我逾矩了,”她压低声音的时候,嗓音不自觉便会软上不少,“你若不愿说,就当我没有问过好了。” “也不是说不得的事。”花予的问题来得突然,他毫无防备地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她移开了看着他的目光,垂下了头。 大概是以为他不高兴,所以有些自责。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他也没有再回答,就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忍不住还是声开了口。 她的声音多数时候是清越的,泠泠悦耳,而此刻她放低了调便显得有些软,还有些哑。 “故人故事,”他这才缓慢地开了口,“隔得太久,有些模糊了,倒也不是不愿说。” 她“哦”了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若说片刻之前想要得知真相的欲望还那样强烈,那现在就当真是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她心中那不知何时燃起来的火苗浇了个彻底。 其实从头到尾,她都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化来得莫名其妙。 “那便罢了,本就是我不该问的。” 慕恒也不去在意她情绪上的转变,她既然已经主动开口说罢了,他自然也就不必主动去提所谓的故人。他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估摸了下从这儿回驿站的路程。 大概是赶不回去了。 不过这阴云压得厉害,疾风骤雨得来也快去也快,无非是多等一会儿而已,也不算耽搁时间。 他转身看了看跟在自己后头的花予,她站在那儿没有动,微抿着唇,唇线笔直,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挺专注的。 慕恒抬眼想了想,大概花予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态度已然有所改变。 虽然偶尔也还称着“殿下”,可语气间的敬畏之情倒是越来越少了,初入王府时每天蹲在自个儿的东院里,见到他时如若他不开口,她也不会多言。绝不似现在这样—— 好奇着什么,自个儿就先问上了。 天边一道闪电划破了沉闷的空气,随之而来的便是惊雷乍起,雷电交加,疾风骤至。 她和慕恒随意站在大道边的长廊上,长廊里侧的屋子木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木头陈年朽腐的味道。花予顺着这一排屋子看过去,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应该是早就没人居住了。 毕竟刚天灾人祸一朝降临,谁也不知留在原地还有没有个来日。 长廊下面原植着草木,地表干涸太久,裂纹横生,只剩下交错的枯枝,在凌冽的寒风中左右摇晃,偶尔缠住发出“噼啪”的声响,倒有点像点燃柴火时会听见的声音。 那天她在驿站烧茶水,添了柴火后,看着炉中的火舌一点点舔舐着干燥的柴木,火星四溅,发出的声音和现在极其相似。 她突然觉得唇有些发干,舔了舔唇,觉得两人这样干站着总不是个事,这一兜雨都还没开始下,他俩是要这样待到什么时候? 花予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不重要的事情能避则避,与人相交人不言我不语,断不会是主动的那个人。方才嘴快的一问已经是破天荒头一次,可让她隐隐有些躁的事,她居然会觉得这样待着有些尴尬,想要打破这种局面。 是的,尴尬,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她想要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等西河的事情结束,过几日便可动身前往江南。” “啪嗒——”几滴雨水突然间砸在地上,随后雨线越来越密,地上迸溅起一片水花。他的声音混入其中,她偏了偏头,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点了点头。 她斟酌片刻,声道:“殿下以前走过这一带?” 实在是一路上过来,觉得他对所经之处的风土人情都太为熟悉,实在不像是头一次路过的人。原本她也就存了这个念头罢了,可此时觉得说什么都怕错,不得不寻一些稳妥的话头。 那边慕恒果然接过她这段的话,微抬了眼,应声道:“走过。” 花予眼神微微一亮,然后便听他继续道:“前些年发生了一些事情,皇兄让我来这一带走走,”他一顿,随后似乎有些无奈,“好生静静心。” 花予张了张嘴,半晌也就只“啊”了一声,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 即便是几年前,西河这一带也已是贫瘠之地,到这种地方来静心,那不就是变向的贬谪嘛。 她在颍川的日子规律得不行,像慕恒这种人,距离她的世界本就是远之又远。 “抱歉,我失言了,殿下恕罪。” “花予,”他叫住了她,花予下意识地抬眸去看他,恰对上他一双沉黑的眸,“你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在给我道歉。” 花予确实没有发现,被他这样提了提,才仔细地回忆了一番。 好像确实如他所言,自己和他难得的交谈之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词好像便是“恕罪”。明明是那样一个好脾气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一次次去招惹他。 她缓缓移开了视线,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避不移,那目光像是这沉闷的天气一般,让她压抑得不行。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他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响起,却是轻柔的,像是过谷和风:“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若是非你之过,就不必急着担下,更不必——” 他这一顿,便看见眼前的姑娘眼皮微微往上抬了半分,终究还是没有与他对视。他俩搁得太近,他甚至能清楚得看见因着方才那个的动作,她浓密的睫都有轻轻一颤。 “——怕我。” 他看了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带了笑。 他的声音本就清越,此刻带了些笑意,听上去竟似是漫不经心,与方才压下目光看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我没有,只是有时候担心会自己说错话,做错事。” 她否认得利落,可心头隐隐有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还是有一点儿的,有一点儿怕他。 花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从很少怕人,被萧家的人那样指指点点,也就只有刚开始会不懂事地哭闹任性,后来渐渐视作习惯,半分都不往心头去。 至于萧裕,从未尽过为父之责,花予对他,与其说是怕,怨倒是会更多一些。 可偏偏面对慕恒,这个见面不过几个月的人,她心中竟然会多少有些惧色。即便这个人待人随和,一双微微上挑的笑眼,遇事不急不躁。 这无关他端亲王的身份,宋彻那厮出身国公府,她照样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慕恒却不同,他更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她好奇却不得窥破,又怕好奇表现得太急切而被他发现。 他身上似乎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可这些未知或是他不愿让她知晓,又或是她还来不及猜透。 她听见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慵懒,像是一双有形的手在挠她,她觉得耳廓有些痒。 “你在端亲王府也有些日子,我只问你,是否信得过本王?” 花予毫不犹豫地点头。怕归怕,好奇也归好奇,一码事作一码论,他确实总能让她安心。慕恒若是没有这一问或许她还不会发觉,离开了和风居,住入端亲王府的她,而今能依靠的,不过只有一个慕恒而已。 慕恒微一颔首,他的声音穿过雨声,真真切切地落入她的耳中:“那你便不用思虑太多,心中有惑便问我,只要我能告诉你,便不会瞒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心结初解 颍川,程府。 程嵘刚打开窗户,一道雪白的影子便从天而降,扑腾着双翅,稳准地停留在他伸出的指上。一只雪白的鸽子歪着脑袋轻轻地去啄他的指头。 程嵘看了会儿,目光移向院中某一处,沉声道:“出来吧。” 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在他话音落后,暗夜之中渐渐出现一个人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和身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随后在他面前恭敬地单膝跪下:“程相。” 程嵘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鸽子光洁的羽,声音有些枯哑:“灵鸽把你引到了何处?” 那人声音恭敬,应道:“西河。” —— 花予回去后,当晚睡得极不踏实。 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转醒,眼后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白日的那一场大雨似乎洗净了天色,西河的夜晚从他们到来至今一直都是朦胧昏沉的,而今日花予却隔着窗棂看见了外面的清朗月色。 她看了眼靠里面熟睡的春酌,只觉得这样一醒来后便再睡不着,即便头脑中还有些混沌。她闭眼好一会儿,确信没了睡意,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她肘撑着膝,一手托着脑袋,忽然叹了口气。脑海中不自由自主地浮现出的,便是片刻前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 她睡得浅,入眠后不久便坠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隐约还听见有一道男声在身边环绕,那声音真切地回荡在她耳畔,可又模糊得如云雾缥缈。 “只要我能告诉你,便不会瞒你。” 胸腔中又充盈着白天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连呼吸都是闷闷的。 满脑子都是慕恒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 磅礴大雨他侧身看她,身后是沁凉的雨幕,他的眸子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漆黑透亮。她迫于压力不敢与他对视,可偶然一个抬头便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说着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说不上来带着什么情绪,但绝没有玩笑的意思。 可正是因为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反而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耳根似乎有些烫,她抬手想要捏一捏,听见身边传来响动,顿时警觉地放下手往里面看,一瞬间心跳都快了一拍。 春酌似乎是睡得极熟,朝着里面翻了个身,又抬手拉了拉不知什么时候往下滑了半截的被子,从都到尾都没有睁眼。 花予看了看自己方才匆忙放下的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不明白刚刚那一瞬间的心虚是怎么回事。就像是内心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害怕被人一眼看穿。 她抱着臂,将头埋在里面,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翻身躺下。她心中揣着事,好半天都难以入眠,直到天色隐约见亮才重新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花予只觉得头昏脑胀,对着铜镜梳妆,一双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不过窗外的天气倒是不错,不知是否是因为老天有眼的缘故,柳元闵一朝认罪,连天气都好了些,昨日一场磅礴大雨润了久旱的西河,今日晨阳也不骄不躁,暖融融的。 她打着哈欠下楼,抬眼便看见媛媛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脑袋往外面看。听见有人踩在木梯上发出的“咯吱”声,转头来看她,扬扬手朝着她打招呼 “阿予姐姐,”她本想道声安,可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便止了话,她站起身走到花予身边转了转,啧了两声,“不是说雨后最好眠的吗,可我瞧着阿予姐姐像是昨儿个没睡好的样子?” “这儿——” 她伸手在花予眼下那一块儿比划了一下,故意拖长了调:“青色的一块儿,像是被人打了一样,昨晚想啥呢?” 花予没睡好,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随意应付这个没个消停的丫头:“大概就是想到了一些事,一时兴奋,便睡不着了。” 媛媛半凝着眉头看她,忽然笑了一声,伸出手拽着花予的领子,把她往下拉了拉:“阿予姐姐,你可别想忽悠我,昨日那么大的雨你一直没回来,我好生担心,拿了伞就想给你送去,结果门口遇着宋衍哥哥,说殿下也没回来。” 她眯了眯眼,愈发觉得自己看得透彻,表情带着得意:“阿予姐姐,你和殿下,昨天去哪儿了呀?” 昨天那么大的雨,自然是哪儿也去不了,她和慕恒就站在廊下一直等到雨停。 她屈指轻轻弹了下媛媛的额头,哼了一声:“半大的丫头,倒好奇起大人的事儿了?” 媛媛委屈地捂着额头,撇了撇嘴,觉得这话隐约有些熟悉,似乎那日她还想接着老驿长的话问下去,得到的也是这样的答复。 切,什么丫头,她知道的可多呢。比如眼下阿予姐姐和她说着话,透过大门她能看见,院中低声和宋衍交谈的殿下忽然止了声,抬眼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呀——疼!”她咧了咧嘴,装得有模有样,花予方才那一下力道控制得极好,怕是眼下连个浅浅的印子都没留下,可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一定觉得她格外委屈,格外无助,格外可怜。 果然,她听见自家殿下朝这边看了两眼后,微抬了下颔:“花予,你过来。” 媛媛满意了,自觉得做了好事,捂着额头的手也放了下来,朝着花予挤眉弄眼。 她把得意写在脸上,联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心中想着什么花予也猜出了七八分,心中无奈。慕恒唤她她自然没有胆子不应的,可收拾丫头的能耐还是有的,趁着媛媛不留神,伸手便又是一弹,随后才往院中走去。 这一下没留力,就连媛媛重新捂着额头叫痛的表情都真实了不少。 身后是姑娘龇牙咧嘴埋怨的声音,身前刚刚还在这儿的宋衍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只留下慕恒站在原地抬头看他,一身白衣若雪,他本就生得好看,眼下沐浴在温煦的日光之中,更是迷了她的眼。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花予却觉得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就像四方昏暗的屋子被开了道的窗,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打了进来。 一派澄澈透亮。 她突然觉得想太多确实没有必要,慕恒如何,意欲如何,说白了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那些个肖似故人也就是个肖似罢了,何必记挂在心上惦记着不忘? 没必要,太没必要了,为了别人的事而苦了自个儿,委实不划算。慕恒不是有意带上她外出游玩散心吗,那就依着她,其余种种往后搁一搁,什么晋国殿下相邀除夕宴的,一并挪之,凡事都不急于眼下。 慕恒倒是不知道她这短短几步想了这么多,只觉得她抬头看她时眸子清亮得厉害,整个人也不似昨日那般—— 昨天的花予,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可整个人都恹恹地,没精打采。 他低头看了看几乎矮上自己一个头的花予,她正半仰着头看向他,等他开口发话。的确是没睡好的样子,一团乌青蜷在眼底,眼圈还有些泛红,大概是因为刚打过哈欠的缘故,一双秋水眸水润润的,抬头时映着冬日暖阳,清澈明亮。 他语气也有些懒散:“和丫头置什么气呢?” 花予“诶”了一声道:“我好歹也算是媛媛的师父,丫头说错了话,略施惩戒罢了,怎劳得殿下过问。” 理直气壮,神情坦然得不行。 慕恒轻笑了声,目光在花予身后撇嘴的“说错话的丫头”的身上扫过,略正了语气:“若是没休息好便再去休息一会儿,柳家的事今日便能有个了断,救济粮那边也有宋衍的人手在,你不必担心。” 昨日因着人手不够她才被叫去跟在慕恒身边帮忙,大概是今日朝中派遣的人陆续抵达西河,人手也比昨日更充足了些。 她点了点头,实现在院子里扫了两圈,空空的,除了她俩再没了别人。 “宋郎君呢?我方才还看见他在这儿的。” 慕恒道:“看守柳元闵的人有消息传来,宋衍先一步过去。” 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在颍川时宋彻对她说过的话,心中好奇:“殿下与宋郎君是旧识?” “宋衍是皇兄早年的伴读,自然相识。”似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皇兄对他极为器重,这一趟回去后,怕便不只是一个宋家郎君那样简单。” 宋衍年岁大概与花予差不了太多,初涉朝政,资历尚浅,没个官衔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阿耶是堂堂燕国公,若是无端擢升怕是会落得旁人闲话,这一趟结束之后,陛下自然可借此机会为之加封,至少也得当得起晋国长公主夫婿的名头。 花予扬了扬眉,国公府的大郎君,敬和帝幼时伴读,长公主来日夫婿,她虽然对宋衍知之甚少,可这样一瞧,自然该是个厉害人物。 她又想了想当时在私塾的时候宋彻的种种表现,心中万千感慨,活该那子比不过。 她问了那句话过后就没再吱声,慕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平淡地开口:“何事想得那样专注?” 花予自然不会把宋彻对她抱怨的事情告知慕恒,她虽对宋彻没有太多好印象,却也知晓信义,即便宋彻没有明说,可那明显因为信任才有的倾诉,她却是能听明白的。 她笑了笑,想要含糊过去:“无事,”可大概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敷衍,垂眸想了想,“出发前说的若是时间充裕便去江南一带走走,可还算数?” 慕恒看她一眼:“自然算数。今日柳家之事如能处理完全,明日便可动身。” 花予应了一声,觉得眼角干涩,伸手揉了揉。她昨夜满打满算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眼下又和慕恒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觉得困倦。 慕恒顺着她手上的动作重新看向她脸上的倦色,本就是极为白皙的一张脸,更衬得两团乌青突兀。他轻皱了眉,道:“此去路上还需要些时日,一路颠簸,舟车劳顿。若实在是困了便去眠一会儿,别路上累出个好歹来。” 闻言花予愣了下,随即抿了抿唇,眼角一软:“是。” 随后慕恒便被宋衍身边的人叫走,大概是柳元闵那边又有了什么动静。 她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一回头便看见媛媛趴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大概是没想到花予会突然回头,溜走也来不及了,索性双手往桌上一放,把头往里面埋,只是碍于太过紧张,一个不慎便磕了头。 花予慢慢悠悠走过去,看着媛媛的样子心中竟然莫名有些幸灾乐祸,意识到后又有些慨然,自己居然和一个丫头较真。 不过—— 她走到桌边,看了眼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目光飘忽不知道该看向何处的媛媛,叹了口气。 孩子果然还是不能惯的,偶尔吃点亏,倒也挺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我带你去 在端亲王府时,花予便与南雁没有太多交集。花予也知道南雁并非是针对自己,因为无论对谁,似乎她都是同样的面无表情。以至于每次清河谈及南雁时都会忍不住叹气。 “什么都好,若是能多笑笑就更好了,我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从没见她笑过。” 这样的话,花予这些日子听了无数遍。 基于此,花予也从不强求南雁能对她比旁人多几分和颜悦色,平日里相见最多也便是点头之交罢了。 可花予直觉今天南雁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神情漠然,原本好端端擦着刀,迎面见到她,收了刀便走,一刻都没停留,似乎极不愿意见到她,那一声冷哼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还隐隐带着敌意。 在颍川时南雁对她的态度并无异样,这从颍川到江南,一路上花予和南雁几乎都没搭上几句话,也不知南雁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她想弄明白,却终究思索无果,索性不再多想,直接往回偏院的方向去,沿着石子路走到拐弯的地儿,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听见偏院前有对话的声音。 “南雁姐姐,你何必想那么多?既然是殿下吩咐的事情,咱们照做就是了。” 一把清澈的少年嗓,是清河的声音。 花予下意识往身边的假山后面靠了靠,假山边上植着郁郁葱葱的草木,倒是将她掩了个严实,甚至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她还能看见那头说话的两人。 清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盘腿坐在檐角,南雁站在他跟前不远处的地方,抿着唇,凝着眉。 “殿下以前从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又有什么关系吗?”清河扬了扬眉,有些不明白南雁为何纠结这些,“殿下武艺精湛,这几日又总有宗政郎君在他身边,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刚睡下不久便被南雁叫醒,眼圈还有些红,打了个哈欠:“倒是阿予姐,你也瞧见了,她不只是自己,身边跟着的丫头没一个是会武功的,上次驿站的事也就幸亏我去得巧,否则出了什么事儿谁能想得到?” 花予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子微微一跳。 南雁似是不赞同他的说法,眼角往下压了压:“那也是她的事情,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清河这段日子和花予相处得融洽,之前也没看见南雁与花予有什么不愉快,骤然间听见这话只觉得无比刺耳,几乎是立刻出声想要反驳,却被南雁清冷的声音打断。 “我说得不对吗?” 南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你和我是殿下的贴身护卫,从前无论早间黑夜,都是跟随在殿下身边。前些日子总留我在驿站守着也就罢了,而今你瞧瞧,不止是我,你也被留在这儿了,我俩就这样不分昼夜地,巴巴地守着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说到这儿,她看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冷哼一声:“连别人领不领情都不知道。” 花予下意识地往里侧又靠了靠,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一段的距离,又有遮掩,她定是看不见自己,可就是觉得南雁的目光似是一把刃,能穿过层层遮掩,窥探到自己的存在。 清河觉得她越说越过分,索性从檐角跃下,走了两步,在院中央的石凳上坐下,重新盘上了腿。 他看着脸色有几分阴郁的南雁,语调也比平日里沉了些:“我不知道南雁姐姐你到底在气什么,我只觉得殿下并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你和我跟在殿下身边也不是一两年了,对殿下的为人还不了解吗?你什么时候见殿下做过没有分寸的事了?既然对你我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清河神情严肃,脸上也没了先前的困倦之色:“何况,殿下的吩咐,你我只能无条件听从。”他默了一瞬,又认真道:“南雁姐姐,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对我说,我不喜欢。” 南雁自然垂下的手在一瞬间攥紧成拳,却又很快地松开,她没有再次打断清河的话,可面如寒霜,把不赞同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她没有再说太多,只道:“依照殿下如今的处境,留她在身边,不过多一个累赘。” 清河抬了抬眼:“那也不是我俩该担心的事情。” 他觉得今天他的南雁姐姐火气来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以往的她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情绪外露,并且是明白地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厌恶。 平心而论,清河觉得王府中多了一个花予并没有什么不妥,日子该怎样过怎样过,且她善解人意,闲暇之时又教习府中不识文的下人读书写字,颇受人尊敬。 而且长得好看,明眸善睐,颦笑生华,清河甚至觉得她和自家殿下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 清河回神,见南雁还在看着自己,想到她方才一番话,心中陡然生出几分烦躁:“南雁姐姐若是无事,便先回去歇着吧,傍晚时来替我便好,何况——” 他粗略估算了下时辰:“阿予姐也快回来了。” 她若是知道你对她这样不满,定然会难过的。 南雁的眸光在他未曾注意之时暗了一瞬,重新抿了抿唇,没有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花予就这样藏在假山之后,听完了他二人的对话,她原先想着故作无事地走出去,可发觉他二人谈话的对象正是自己之后,便如何都再迈不出脚步。 方才外面的气氛已经凝重得像是要结冰了一样,她若是在那时候走出去 她松开自己一直扶着假山的手,觉得掌心湿润,垂眸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手心中已经出了细密的一层汗。 端亲王府于她,不过是一个安身之处,免她流离失所,无家可依。她当时顺从萧裕之意,更多的原因是一时的气不过,她无法忍受萧裕的无作为和惺惺作态,一门心思想要和他断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她只觉得,凭什么?一个说赶她走就赶她走的阿耶,十数年不见,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出现在她面前,说着为她着想为她好的话。那当年她所承受过的冷嘲热讽,被逐出家门无处诉苦的经历,又算什么? 那时她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答应他最后的条件,从此之后,父女情尽,两不相欠。 如若萧裕那时候为她安排的是别处,她也会答应。 花予把手拢道唇边,呼了一口气。腊月天里,即便还未下雪也是冷的,她原以为只出来随意走一走,花不了太多时间,连一个暖手的手炉都没有带在身上。在这儿站了太久,只觉得寒气一丝一丝地往身体里钻,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冷的。 就连心上似乎也开了一道窗,呼啦啦漏着风,寒恻恻的。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南雁已经走远,不至于眼下走出于遇见尴尬后,才重新往偏院的方向走去。 清河还盘腿坐在石凳上,远远看着花予走过来,笑着和她打招呼。 看上去和平日里并无两样。 他不想让花予察觉出异样,花予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方才听到的事情,颔首和他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到屋中。 花予在屋中待到天色渐沉,她和容薇约好傍晚的时候见面,她不认得这一带的路,寻思着大概会是容薇来寻她。临近年关,外面想来定是热闹,她特意换了身裙裾细绣一圈桐花的堇色长裙,鬓边簪了枚碧玉璁,薄施粉黛。 她估算好了时辰,在屋门前等着容薇,天边翻滚着一层彤云,极为醒目。 花予抬头盯着那彤云看,直到红色渐渐消褪,慢慢混入寻常的云团之中再辨别不出。她垂目看了一眼面前的庭院,没有容薇的身影。 她正想着是否应该主动去找容薇,便见青石长道的尽头出现一道人影。她微眯了眼瞧,来人走得徐缓,高挑挺拔,朗月清风。 是慕恒。 他走得不快,可步子倒也不,走到她跟前不过转瞬之间罢了。花予迟迟不见容薇,反倒见着了一下午没见到的慕恒,眼神不自觉便往他身后瞟。 慕恒垂眸注意到她的动作,笑了:“不用看了。” 花予抬头看他:“嗯?” “宗政越临时有事叫走了容薇,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花予眨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心头一阵失落,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便听他道:“听容薇说她和你约了今晚同游灯会。” “原是这样说的。”花予点点头,随后睫一压,“不过既然容娘子不得空,改日再去也行,一连好几日的灯会,也不急这一日非去不可。” 她的睫毛微微卷曲,密而长,眼下垂着眸子,从慕恒的角度看下去,恰能看见睫毛在睑下投落的一层浅淡阴影,像是一双栖息的蝶。 他似乎是低低笑了一声,花予眉微挑,抬眼看他。 “这一带我来过数次,倒也熟悉。” 他话音微止,看了花予一眼。她也正抬眸瞧着他,还保持着方才眉心微扬的样子,等他的下半句,又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秋水眸中漾开一层粼粼波光。 慕恒轻笑,缓缓补上未说完的话:“所以不用等改日,今夜灯会,我带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永结同心 花予随慕恒离开薇园时,穹庐湛蓝,月明星稀。 慕恒领着她过转围墙一角,走入一条巷之中,巷子逼仄而狭长,黑黢黢的,脚下的石板路在清浅月光下似乎还能映出倒影来,巷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脚步声。 花予下意识拢了拢外罩的大氅,手收回后握紧了手炉。 就单看这条巷子,可没有半点容薇说的热闹,甚至静悄悄的,有些荒僻。 她跟上前面慕恒的步子,忍不住出声:“容娘子说这几日的灯会很是热闹,可这儿——” 左右望了望,“不似是热闹的地儿。” 慕恒原走在前面带路,听着她的话儿停下脚步,微垂着头看她:“容薇告诉我,你似乎对广安河颇有兴趣?” 花予老实地点点头,半仰着头看他:“以前去过广安河,这次想要看看和记忆中样子相较是否有变化。” 他俩走到巷子深处,这儿道路更窄了些,左右两侧都是一重叠着一重的屋檐,生生遮挡住了皎皎月光。他目光所至之处大多是昏昏暗暗的,在夜色下只显现出浅淡的轮廓,可眼前的人看着他,一双秋水眸却亮得惊人。 朦胧夜色中,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宗政越当年为容薇在置下薇园,因为顾虑着临街喧闹,所以才挑了那么一个地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领着花予往前走。花予回忆起晨时来到薇园的场景,门前虽说也是桥流水,长街阔道,但的确不算是热闹,她一边想着,便听见慕恒继续道。 “这条巷子长且窄,可若走到尽头,看到的便是不一样的景象。” 花予闻言顿足,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已快要走完这条黑黑的巷子,不远处的巷口处,隐有交织的光影,在临近巷口的屋子上映出柔和的暖色。 她往前多走了几步,走到巷子尽头,被瞬间涌入眸中的光亮闪得眯了眼,等适应后慢慢睁开,眼前是一片灯火璀璨,人流如潮。耳边是游人的笑声与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果真如白日里容薇说过的那样,热闹至极。 她愣了愣,抿唇笑了笑。 她出了巷,便凭着直觉到处晃悠,时常也在街边商铺前停下脚步,看一看那些精巧别致的物什。 慕恒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随她一道时走时停,也不多言,只在她偶尔低声向他询问时搭一搭话。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后面看着她。 看她拾起摊上一枚巧的核雕在手,垂眸去瞧其上雕琢细致的纹路,看她瞧见花样复杂的剪纸时,眸中一闪而过的讶然,看她低头去和摊主交谈时,抬手挽起一缕垂下的青丝。 街边的店铺连成一排,每一家都在梁上挂着大红灯笼,随风轻曳,鹅黄色的穗子软软垂下,在半空中划出柔弧。 分明是身处暖融融的光下,可他的目光却渐沉,像是一潭幽静的深水。 花予侧着身子,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的半张脸,她的皮肤本就白皙,欺霜赛雪,今天又施了粉黛,嫩得似能掐出一汪水来,眉眼弯弯,眼角轻软成好看的弧度,巧的鼻下,粉嫩的唇薄薄地抿着,似乎是在认真比对摊上的物件。 她在一处摊铺前停了好一会儿,转头看他,“你觉得这根好不好看?” 慕恒静静站在她身后,闻言才垂眸去看她手中挑着的东西。 是一根红色手绳,双股编织成单向的平结,正中间串着一颗转运珠,巧的一颗被打磨得圆润光滑,这种摊上的转运珠质地不明,左右不会是珍宝美玉,却胜在样式足够精巧讨喜。 花予一手拈着手绳的一端,在另一只手的腕上比对着。这个姿势之下,臂往上微抬,堇色广袖顺着肘往下滑了些,露出半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慕恒没有应声,上前两步,从她手中接过那条手绳,在她尚未反应过来前,一只手从她绕过她的手腕,替她将红绳系在腕上。 他垂眸盯着那手绳看了眼,轻声笑了:“好看。” 花予也觉得好看。 她将手腕抬到眼前,白皙肤色更衬得手绳红艳喜庆,她素日里极少佩戴镯环一类的饰物,今日偶然瞧见这个编织绳结的摊铺,还有摊面上一排各色各样的手绳,忍不住便想为自己挑上一根。 摊主是个满头银霜的老婆婆,面容慈祥,大多时候低头编着手中的结,只偶尔抬头看着在摊铺前驻足停留的游人。 她似乎看出花予对那根手串的喜欢,笑眯了眼:“姑娘皮肤白,带红色好看。” 随后目光在她和慕恒身上转了一圈,乐呵呵道:“都是老婆子自己编串好的,不带重样,这颗转运珠是玉髓做的,虽不算名贵,可却难得没有杂质,佩戴转运珠,时来运转也说不定。觉得好看不如就收了去,我瞧这位郎君似乎也很喜欢。” 花予心神一动,垂了垂眸,只用余光去瞧身边的人。 慕恒恍若未觉,指尖在棕红色的摊面上微叩了口,应道:“确实好看,”而后又兀自牵了牵嘴角,“喜欢的话就收下。” 老婆婆笑了笑,随后似想到什么,从一侧的木柜中又取出两根手绳,乍看看上去略有些奇怪,不似花予腕上那根繁复,独独一根绳,只在中间编了个花样,金红两股细绳连环回文,两结相连。 “这是同心结,”老婆婆将手中的同心结递到花予手中,笑弯了眼,“有永结同心的美意。我瞧着娘子和这位郎君站在一起,只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真真是一对璧人。这对同心结,算是老婆子的丁点心意,随手编的,本也不值几个钱。” 花予“诶”了一声,意识到她误会,正想要解释,却见慕恒先她一步伸出手,将买那根手串的银钱放在案上,嗓音清润:“那就多谢大娘了。” 等到他二人转身离开那铺子,花予才悄声问他:“你方才,为何” 她没说下半句,觉得如果是慕恒,只听这个语气,定然会知道她想要问什么。 谁知慕恒侧首看了她一眼,微挑了眉,重复着她的话:“为何?” 花予一愣,也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只好多点一句:“同心结呀,方才那老婆婆不是都说过了吗?” 同心结,是永结同心之意。 “你说这个,”他恍然,从袖中取出方才从老婆婆那儿得来的同心结,用拇指和十指拈着看了看,“宗政越和容薇感情甚笃,我正想着此次空手而来不妥,偏他二人什么都不缺,眼下来看这同心结送给他俩倒是不错。” 哦 花予撇撇嘴,不说话了。 可慕恒似乎兴致不错,不愿意轻易放弃,声音含着笑:“不然呢,或者说你以为,我为何要接下?” 花予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脸上堆出的笑要多刻意有多刻意。 “没什么,我与殿下想到一块儿去了,觉得这个想法,甚好。” 慕恒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走了,”他并没有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屈指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不是想游广安河吗?跟上。” 花予“嘶”了声,揉了揉头上被敲的地方,抬头才发现慕恒压根没有理会自己,径直往前走了去。她抿了抿嘴角,在后头恶狠狠睨他一眼,才放下手跟了上去。 观音庙前的大片空地上此时热闹非凡,有搭着台子评弹的民间艺人,也有圈了快地儿杂耍的台班子,每一处周边都围了好多驻足观望的人,起哄的声响一阵连着一阵。 接应他们的船夫站在广安河边上的长梯前,见到慕恒后躬身抱拳道了声“殿下”,随后撩开画舫前的卷珠帘,请他二人入内。 花予与他擦肩而过时目光随意一瞥,凑巧瞥道他肩角上绣着的浅淡梅纹,隐隐觉得眼熟,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画舫是宗政越早早备下的,偌大的画舫之上除了他俩,便只有一个船尾掌撸的船夫。画舫中靠着窗儿摆着梨花木椅,一侧的八宝桌上还置着瓜果和茶饮酒水,矮几上的双耳薄瓷瓶中插着几束含苞欲放的梅,甫一进入舫内,鼻息下便流动着清幽的梅香。 船夫是训练有素的,在将他二人领上画舫后便再未发一言,在船尾安安静静地摇着撸,若非船撸起伏间不时激荡起片的浪花发出声响,花予几乎都要忘记了船上还有旁人存在。 花予上前启了雕花窗用叉杆支好,画舫在广安河道上缓缓划行着,只坐着便可将外面的热闹景象尽数纳入眼底。 慕恒在她对面坐下,“怎么,有没有变化?”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花予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两弯细长的眉微拢,对上他的目光,突然便记起来了。 她曾对他说,想看看广安河和往日相比较有没有不同。 她摇摇头:“还是那样热闹。” 慕恒漫不经心地颔首,身子往后靠了靠,抬手在身边的桌上点了点:“我之前竟不知你来过江南。”他笑了声,“萧相当初也没给我说过这些,我便只当你是生长在颍川罢了。” 花予眼皮微抬:“他自然不会告诉你,想藏都来不及,一心只想要回避,怎会轻易对人提及?” “噢?”慕恒扬了扬调,语气中带了些好奇:“怎么说?” 花予支颐看向窗外,闻言似乎是轻声叹了叹。河道两岸五色的光影渐渐在她眼底晕开,像是一对亮晶晶的琉璃珠。 她转头:“我阿耶与阿娘便是在江南相识的,”回忆实在算不上美好,她的睫往下压了压,“他那时对我阿娘很好,好到我阿娘为了他,破了清规戒律,可他最后为了前程一走了之,临走都没有对我阿娘说过实话。” 一些话本来在心头已经压了数年,可这样启了一个头,似乎便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她顿了顿,看向慕恒,轻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她的过去 一 她的过去(一) 慕恒轻叩着桌案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她,她舒展着眉目,沉静安然,眼神亮亮的,不似是玩笑。 嗓里压出一声应来:“好,不告诉别人。” —— 十年前。 三月多雨,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之久,整个天地间都似蒙上一层黯淡颜色。 萧予支起叉杆,的人儿蜷缩在窗前,托着腮看外面的烟雨天气。院中那株原本开得正盛的春桃在连绵的雨中耷拉着脑袋,蔫巴巴的,没个精气神。地上铺了一层凋落的花瓣,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是昏昏沉沉的。 萧予觉得有些冷,阴雨天的湿冷似是钻进了身子里,她双手合拢哈了口气,又放到脸颊两侧搓了搓,冰凉。 其实手上的冰凉倒也不算什么 萧予压了压睫,目光落到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上。鞋面绣花精致,两枝青荷亭亭相依,茎秆细长而笔直,花瓣微舒,似乎也下一秒就会随风轻曳一般。 绣花鞋的顶端裂开了一道而长的口子,露出半截莹白的脚趾头,鞋面上也沾了尘,原本濯濯不妖的莲瓣上的一道灰格外显眼。 萧予吸了吸鼻子,觉得湿冷的空气顺着脚趾头一点点攀着向上,简直要冷到骨子里去一样。若是换了往常,阿娘定然心疼得不行,一边把她抱在怀中,一边仔细地替她补鞋。 可现在她不敢去找阿娘,阿娘这几日一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允许她进去。她不知道阿娘整日在干什么,只是在经过时,能隔着一道门听见里面不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阿耶也奇怪,往日若无公务在身,多半会陪着阿娘,可这几日她抬眸看了看外面依旧昏沉的天色。 阿耶已经好几日宿在总督府了。 她揪着一双眉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一股子凉意顺着袖口和鞋上的破口处灌入,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她匆忙伸出手去关窗,两扇窗正要合上,她眼尖地看见院子里走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眸子一亮,甜甜地叫他:“阿耶!” 那人衣袍上绣着锦鸡纹,今时放眼驻守江南的官员之中,只有他的阿耶衬得上这身正二品的官服。她心中骄傲,又因着好些日子没有看见阿耶,一阵的激动雀跃涌上心头,翻身从凳上下来跑出去迎他。 可萧裕似是走得急,匆匆推开门后径直往里屋去,目光甚至没有往边上偏一丝一毫,也似乎并没有见萧予在叫她。他的脸色万分难看,铁青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凝成霜一般,径直从萧予身边走过。 萧予的脚步生生顿住了,阿耶的脸色太难看,甚至有些可怕,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方才伸出去讨要抱抱的双臂悬在空中,还来不及收回。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有些被阿耶的脸色吓到,好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放下来。她转身看了看阿耶去的方向,鬼使神差地,放轻了脚步跟了上去。 她心翼翼地靠近那扇紧闭的门,刚伸出手指在窗户上扎出一个的洞孔,便听见里面传来什么碎裂的声音,似乎是花瓶茶盏一类的东西被扫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砰”地一声骤然在耳边炸开,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随后又听见屋子那头传来熟悉的哭声,记忆中一贯温和清婉的嗓音因为数日的哭泣变得沙哑。 她一愣,重新上前贴上刚扎出来的洞。 她的阿娘脸上挂满了泪,一手撑在案上,一手抚额,身子微微颤抖:“这些事,若非那道调任的旨意已经下达,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男人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后上前,高大的背影几乎完全将花钰遮挡,从萧予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男人的一个背影,他背着手站在那里,身形依旧笔挺,只是语气中含着萧予几乎没有听过的无奈。 “阿钰,信我不可吗?”他又缓缓上前两步在花钰身前蹲下,音色沉沉,隐有忍耐,“跟我一道回颍川,带着阿予一道。你知事明礼,体贴和善,老夫人一定喜欢你,万事都有我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钰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骤然抬眸,目光似惊若惧:“你还要带我回颍川?” 萧裕看着他,言辞恳切:“有什么不好的吗?” 他伸手握住花钰的一双手,轻声道:“你是我的妻,我此番回颍川任职,你自然该跟着我。” 花钰闻言一怔,身子往后靠了靠,愤然甩开了萧裕握住自己的一双手,红着一双眼,“我看你是失了智,已经疯魔了!你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给我承诺的?我竟也当真了你永驻江南,绝不归京的话,是我傻,还是你薄情寡义?” 萧裕被她说破,神色带了恼意,可却依旧按捺着没有发作:“温氏一族覆灭,陛下年少,镇不住满朝文武,且眼下程家独大,陛下需要一个人与之制衡,才不会使得温家之事重演。”他一顿,语气渴求,“程嵘看似对陛下毕恭毕敬,可其藏着什么心思谁能说得明白?我此番回去不是为着个人荣耀,而是为着整个萧家。” 一叹:“阿钰,我自知对不住你,可却依旧想要得到你的体谅。” 花钰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只有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能看出她心绪的震荡不平。她听罢萧裕的一番话,被气到竟笑出了声。 她咬着牙,目光聚在萧裕身上,每一个字符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我谅解你,谁来谅解我。” 她胸膛狠狠起伏了两下,像是一口气悬着,无法疏解,又难咽下,只能生生卡在哪儿,堵得自个儿难受,“萧裕,你为着自己的前途,和整个萧家的前途谋算,有没有想过如果去了萧家,世人说我如何,说阿予如何?”大概是有些累了,方才那一阵笑过,面上的表情也淡了,她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我可以不去计较你对我的隐瞒,可阿予,稚子无辜,不该c也不能一辈子背负不堪的名头。” 她这话似乎渐软了些,萧裕忙道:“我带她回颍川,阿予生性聪慧,不会有人不喜欢她的。何况安置在萧家,有我在,谁能说她半个不是,你且宽心。” 花予没有直接应他,她的目光温凉,直直地看着他:“这些天我想了许多,觉得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我不该贪一时之欢,有违戒律,已是大罪。” 她拗不过萧裕的,萧裕若是铁了心要走,她又怎么能拦得住。 “我不走,你带阿予走,只别忘记我的话,我来日青灯之下也可安心了。” 萧裕一个起身,闻言差点没有站稳,几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目光一瞬间陷入呆滞,半晌才吞吐地问道:“你,不和我回去?” 花钰的意思足够明显,只是他太过震惊,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他看向身前的人,盯着那双眼,他曾从这双眼中看见过数不清的蜜意柔情,也见过这双眼泛着秋波顾盼生辉。 可现在,这双眼虽然还看着他,却没有了神采,只剩下了平静。 他双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砰”的一声骤然推开的大门阻断。 丁点大的孩子,听不太懂父母说的什么意思,不明白朝堂局势,也看不懂情爱纠葛。她本想着偷听一点子,趁人还没发觉便悄悄离开,只想要弄明白父母这几日为何如此反常,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席话—— 阿耶要带她走,和阿娘分开,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她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便匆匆推门而入,满脑子都是阻止阿娘,她不想和阿娘分开。 她三两步跑到花钰身边,扑倒在她膝上,鼻尖一耸便哭出声来,“娘亲要去哪儿,为何不带上阿予一道?阿予哪儿也不去,阿予只想跟着娘亲!” 萧裕没想到她会突然冲出来,不知道她在外面听了多久,听了多少,心中震怒,抬手将她从花钰膝前拎起来,他一时慌乱,手中也一并失了分寸。萧予只觉得一阵眩晕,随后后脑勺便传来剧烈的疼痛,似乎撞到了什么,耳边又响起杯盏碎裂的声音,就和方才她在外面听见的一样。 这一下的撞击来得突然,甚至她还来不及感知到疼痛,只觉得目眩头晕,抬手想要揉一揉眼睛。她伸出自己白嫩的手,先触到的便是眼皮子上一阵温热湿濡,渐渐目光所看见的景象被蒙上一层浅淡的血色。 她一愣,随后屋中骤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 花予一手托着腮,还是方才的样子,另一只手学着慕恒的样子在案上叩着,一下又一下,轻缓的节奏。 分明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可她缓缓讲到这儿,眼一眯,嘴一撇,说的却是——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手劲儿原来这般大,猛得撞上桌腿,还挺疼。” 慕恒抿着唇,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神色不明,没有说话。 花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手指敲在桌案上的节奏下意识快了几分。 “再后来,我便被他接到了萧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她的过去 二 那日之后没过多久萧裕便带着她动身回京。 她自打生下来便一直在江南一带生活,看惯了江南的秀丽。那时候便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走出去看看,心中定然是欢喜得不行。 可真正离开时,她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欣喜。 那几日天气一直不佳,他们一路停停走走,花了将近半月的时间才到佟州,其间萧予又发了高烧,偎在一床厚实的棉被里,整个人都恹恹的,成日都是半梦半醒地,烧得难受极了,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脑海中回荡着的是东西碎裂的声音,反反复复,每一次都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感觉到汗湿了内裳,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拨开额前带着潮意的碎发,抬眼看了看四周。 马车缓缓向前驶着,似乎是崎岖的山路,回环曲折的路势下,马车不停地拐着弯,绕得她晕乎乎的,整个人的神志都有些恍惚。 萧予下意识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来。 她知道阿娘没有在身边,而他的阿耶,路上就再没有理过她了。 她眨巴两下眼睛,身子往前挪了挪,手捏着垂帘的一角掀开一道缝。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只能依稀看见远处几处人家亮着灯火,朦朦胧胧的,像极了广安河上漂浮着的花灯。 萧予将脑袋搭在窗沿上,目光追随者那几处光影,觉得那灯火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马车不知何时慢慢停下,萧裕刚掀开马车的帘子,便看见女孩儿靠在窗前,眼睛闭合着,似是睡着了,可耷拉着的眼皮不时微微颤动,睡得不安稳。 他将帘子束在一旁,马车内瞬间涌入浅薄光线,女孩儿缩在角落里,紧紧裹着被子,大半张脸都闷在被子里。他走上前,伸出手把女孩从层层被子中剥了出来,才看见那巴掌大的一张脸通红,还有些烫手。 他心中一惊,手顺着被子往下探了探,只触到湿热的衣襟。 —— 萧予醒来的时候,先入眼的是精美的雕花床梁,明晃晃的,不似是马车里的昏暗环境。原本汗湿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被换了身,柔软又舒适,隐隐能闻到清香。 她揉揉眼,缓慢地坐起身来,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还有些懵。 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正对着的前方是刻着八仙过海纹案的床柱,柔软的月白色烟罗罩被床柱边上的银勾扎起,她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其他人,温柔明媚的光线透过窗棂撒进来,在地面上映出斑驳光影。 她刚掀开被子的一角,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姑娘端着满满一盆水,抬眼见她已经醒来,弯了弯眼角:“娘子可算是醒了。” 她将木盆搁到一边的桌上,拧了把盆沿搭着的帕子,轻柔地覆到萧予的面上,“你昨晚烧得厉害,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湿透了。”她接过萧予递来的帕子,重新浸回水中,“老爷急得不行,连忙叫我给您换了一身,又连夜派人请来大夫抓了两副药,煎好后喂给您喝。” 笑眼弯弯:“今儿瞧着,应该是大好了。” 花予微抿着唇,静静地听她说完,犹豫了片刻才问道:“这是哪儿?” 床边的少女愣了愣,有些诧异她有此一问,却依旧应道:“自然是萧府了。” 果然如此,她微垂着睫,“我阿耶在吗?” “在的,方才还和几位大人在前厅议事,这会儿子怕是已经空闲了,娘子要去找老爷吗?” 花予舔了舔唇,因着昨夜高烧的缘故,唇角起了皮,有些干燥。 她点点头:“这儿也没有别的事儿,你先回去吧,若是有事我再叫你便是。” 少女有些诧异,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儿稚气未脱,可说起话来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平静得与年纪不符。 她点点头,重新端起那盆水:“那奴婢就不多打扰娘子了,娘子若是有事只需要招呼衡芳一声,奴婢一直在外面候着。” 她等衡芳离开后才起身,换了件衣裳后便匆匆出了房门,凭着方才衡芳的指点摸索到前厅。 她果然在这儿见到了萧裕。 可却不仅仅是萧裕。 和萧裕站在一起的女人,一双丹凤眼妩媚而狭长,裹在殷色锦袍下身段窈窕,青丝云鬓间尽是华贵的珠钗,正垂着眼睨她。 那眼神辨不出喜乐,但绝非欢愉,花予脚步短暂地一顿,依旧上前,朝着萧裕规规矩矩地唤了声“阿耶”。 她的烧刚退下,醒来后也没顾得上喝水,这会儿渴了,嗓子软软的,有些疲。 萧裕颔首,下巴朝着那美妇人的方向点了点,“阿予,叫梅姨。” 她心中隐隐一跳,抬头看了眼萧裕,似乎有些疑惑。 可萧裕并没有跟她解释,或许是看她久久不出声,抬了抬眉,似乎有些不满她的表现,又重复了一次,却略重了调。 她抿唇,目光往下一扫,没有去看她。有些不情愿,却还是柔柔地叫了声“梅姨”。 萧裕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日后在萧府,若是下人伺候不周到,或是你身边有什么短缺的地方,都可以找你梅姨,诸事她都会为你打点妥当,你不用与她生分。” 梅清弄垂着眸子,目光在面前半低着脑袋的女孩儿身上转了两圈,嘴角划开一道浅弧,说话声音极为清冷,语气有些懒,尾调拖得长:“既然是老爷吩咐的,不管是何事,妾身都自当尽心竭力。” “妾身”二字入耳,如若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轰得她连后半句都没有听明白。她抬眼对上梅清弄的眼神,有些凉,即便在回答萧裕的话时,挑着眼角笑得也是漫不经心。 她从前厅出来时神思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间前,看见衡芳守在门前,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一双笑眼,心中稳了稳,跑过去扯了扯她垂下的袖口。 衡芳低头见到花予,嘴角勾了勾,顺着萧予手上的力气半蹲着身子,双手放到膝上,目光与她平视:“娘子见到老爷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点点头,微启了唇,可嘴一张便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问了句:“里面和我阿耶站在一起的梅姨,是阿耶的妻子吗?” 衡芳“啊”了一声,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娘子委实有趣,问的问题也奇怪,“自然是呀,梅夫人是太原梅氏所出,七年前嫁到咱们萧府的,和老爷是门当户对。” 她觉得疑惑:“娘子问这个作甚?” 萧予愣在原地,没有吱声。 她的阿耶,从前也叫自己阿娘“吾妻”,可现在她随着阿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阿娘去了哪儿,也不知道,自己阿耶身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们说那是萧府的女主人,是与阿耶门当户对的,她的妻。 那阿娘呢?算什么? 她孤身返回屋中,那一日,她的屋中一直没有安静过,下人拖着锦盒来来往往送了好些东西过来,首饰摆设,滋补药材,甚至还有好些个古玩字画,把案上堆得满满当当。原本还算空旷的屋子不过一个白日,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有人久居的气息。 她呆呆地坐在床榻上,看着下人来了又去,目光盯着案上,看着送来的东西越积越多,等到黄昏时分,堆积得像是一个巧的山包。 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一勾,却又不知道该笑什么。 她刚站起来便“嘶”了声,随后龇了龇牙,的眉头皱起,随后弯下腰去揉了揉腿,她曲腿坐了半日,腿被压得久了,只动一下便又麻又酸。 她的头还没抬起来,便听见“啪”的一声,随后外面似乎是衡芳的声音,语气似是有些着急,接连喊了好几声“表娘子”。 随后萧予便抬头看见朝着庭院一侧的梨木窗棂被人推开,一张脑袋探了出来,睁着一双乌黑溜圆的眸子,朝着屋子里左右望了望,随后便看见了站在床前的萧予。 可即便如此,她的目光也只在萧予身上停了一瞬,随后便直直落到了案上堆积成山的物件上。眼睛一眨也不眨,那目光直勾勾的,半点偏移都没有,像是看见肉骨头的狗,整个眸子都发着光。 她摆摆手,没有管身后衡芳反复提醒的“不合规矩”,攀在窗沿上的手使了些劲儿,一条腿先搭了上来,随后整个人竟然直接翻了进来。 一整套动作做下来流畅得不行,看得花予目瞪口呆。 随后,她便在萧予的注视下,挪着步子,缓慢却坚定地走到桌前,坐下。 萧予没出声,甚至她还往后靠了靠坐回到了榻上,想看看这位衡芳口中的表娘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然后就看见舒方晴目光笔直地落在那堆物什上,目光中似乎含着渴望。良久后眨眨眼,在花予的目光中,“咕咚”一声,吞下了口水。 萧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她的过去 三 萧予觉得,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有些有趣。 舒方晴不说话,萧予也不主动搭话,原本已经踩在鞋面上的脚重新缩回了榻上。 舒方晴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盯着那堆东西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舍得把目光挪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萧予,嘴一瘪,神情委屈,“这些东西,我一样都没有。” 嗯? 她盯着自个儿,没前没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萧予没听明白,可随后对上女孩儿的委屈样,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你是说,桌上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 舒方晴点点头,有些沮丧,眼角微微往下垂着:“她们说我不是本家的女儿,不配用这些个好东西。”声音又又软,“还说我阿娘的坏话她们都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她重新抬了抬眸子,目光从案上扫过,念叨:“白玉钗c玫瑰佩c还有绫罗绸缎” 嘴一撇:“我一样都没有。” 萧予听懂了,她穿上鞋到她身边坐下,和她一样往案上一趴,伸出一只手来往前面指了指:“你若是喜欢,就挑几样带回去,你瞧瞧这儿就我一个人,这么多东西,用不完的。” 她说话带着还没改过来的吴地口音,软绵绵地,只听上去便让人觉得亲近。舒方晴“诶”了声,声道:“可以吗?” 眼中发着光,分明是渴望的,却又问得心翼翼。 萧予双手托着下颔,歪了歪脑袋,笑:“当然可以。” 先前衡芳进来给她放了一壶茶水,这会儿子还冒着热气,她伸手给舒方晴斟了一杯。 舒方晴接过,一仰头猛地灌下,被烫得直吐舌头,眉头苦兮兮地皱起。她缓了一会儿,把茶杯放回桌上往前挪了挪,脑袋重新趴下,面朝着萧予的方向,眨眼,“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呀?” 没来得及等萧予回答,她兀自继续道:“他们都说我阿娘的不是,说阿娘早年与母家断绝关系,可是到后来又把我送了回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知廉耻。还有那个萧彤云,分明也就是个庶出的女儿,架子摆得倒是挺大——” 她还想说什么,可看了萧予一眼,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对我好,我更不该对你说这些堵心话的。” 萧予问:“你方才说得萧彤云,是梅姨的女儿吗?” “怎么会,”舒方晴道:“梅伯母是大伯的妻子,是正房,萧彤云哪儿能有这样的好福气。庶出的女儿,脾气还挺大,不知道的,想来也会和你一样把她当成是梅伯母的女儿吧。” 她和萧予聊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顺着进来的路子翻窗。窗翻了一半,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一手攀着窗重新探出头来。 “姐姐,我叫舒方晴,得空再来找你玩儿。” —— 次日一早,花予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吵吵闹闹的,外面似乎是有很多人,其中有几道声音尖尖的,听上去刺耳。辨识度高一点的便是一道女声,好像是个孩童,在哭,惨兮兮的。 昨夜睡前衡芳还告诉过她,说这院子是老爷特意拨给她住得,旁人不经允许,是不得入内扰她的。 结果没想到她入住的第二日早晨,便有人闯了进来,语气听上去还有些凶,怕是闹事的。 她揉揉眼,翻身下床,披好外裳推开了门。只一眼便被外面的景象惊退了最后一丝睡意。 舒方晴跌坐在地上,身后靠着栏杆,被前面的人逼得没了退路,衣角垂在地上,似乎是被人踩过,留了好几道黑黑的脏脚印。 她伸手抹了把眼角淌着的泪水,叫到:“这不是萧彤云的,我没有偷她的东西!” 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儿和她差不多大,粉雕玉琢的,只是脸上的神情蛮狠,只看一眼便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眼角往上一挑,抬脚便往舒方晴的腿肚上提了提:“不是你?那根碧玉簪子和我前些天丢的一模一样!你不过是个倒贴门的丫头,哪儿能有这东西?” 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也纷纷应和,朝着舒方晴,阴阳怪气道:“表娘子不如就招了吧,偷东西被抓住,最多也不过是逐出萧家罢了,这本来也不该是你待的地儿呀。” 舒方晴哭得狼狈,嘴里反复叫着“我没有”,看得花予眉心一皱。 她跑上前将舒方晴护在身后,才将将够到那些个丫鬟的胸口,可寒着脸色,气势倒是不输半点。 “就凭着一样的簪子,和所谓的不可能拥有,你哪儿来的治别人罪名的底气?” 她觉得心中烧着一把火,目光沉沉地从萧彤云身边的丫鬟身上一一扫过:“这簪子是我给她的,并非她偷抢,也要被治个偷窃的罪名,然后逐出萧家吗?” 先前出声的丫鬟似是没想到萧予会突然出现替舒方晴出头,步子下意识往前踏出半步,只“你”了一声便被花予打断。 她也挑着眼角,和方才的萧彤云神情很是相似:“还是说,你们觉得我这根簪子也是二娘子所有之物,想要戳着我的脑袋让我也认一个偷窃之罪,嗯?” 大清早地被人扰了梦本就恼得狠,眼下又看着萧彤云带着一帮人欺负舒方晴,只觉得心头的那把火烧得更甚。年岁不大,嘴皮子掀起来倒是利索,堵得方才想要说话的丫鬟吞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萧彤云“哼”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也未可知。” “行呀,”萧予笑了笑,“不若就去找我阿耶问一问,送来的东西有几何,想来也是记录在案,只翻一翻不就全明白了?比你我在这儿争论可快多了。” 对面的女孩压了压嘴角,没有立刻接下她的话头,看向她的眼神不善,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萧予,我和她过不去,你为什么要掺和。” 一个倒贴门的丫头,就和她那不知廉耻的娘亲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平日里看舒方晴不对眼,阖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也从没见谁会为这个丫头出头,就连萧微云看见了,最多也就是淡淡地皱一皱眉头,从来都没有说过她的不是。 眼前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才住进府中多久,凭什么这么和她说话? 她有些气不过得磨了磨牙,便听见对面的女孩声音淡淡地开了口。 “我喜欢。” —— 那日萧彤云没闹多久,因着萧予的出现只得作罢,随后而来的是一连好几日的风平浪静,萧予想大家都是孩子,怕也就是一时兴起,算不得结了梁子。 没想到半月后又会见到萧彤云。 上回盛气凌人的女孩儿只穿了一身素衣,连鬓间的簪子也换了朴素的银钗,一双眼不知因何事熬得通红,见到萧予,二话不说便上前想要把她推倒。 萧予反应及时,抬手将她挥舞的双臂架住,不知道萧彤云闹得哪一出,这么大的火气,刚想要开口,便听萧彤云哭出声来。 是那种伤心至极的哭声,似乎已经哭过好几场了,喉咙有些破,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你个丧门星,你赔我阿娘!” “我阿娘人好好的,平日里也没个病痛,哪里会说去就去!” “就是你,是你入府克死了我阿娘!我原先边听阿娘说你是个不祥之人,外头的丫鬟奴才也偶有议论,没想到是真的!” 萧予一愣,手上的劲儿松了些,萧彤云顺势抽回了手。 方才她双手被架住,使不得力,这下子却没再顾得上去打对面的人,哭得撕心裂肺,肩膀一抖一抖地,指着萧予吼,声声质问:“你克谁不好?为什么要克死我阿娘!” 一声声的质问也没换来个回答,萧彤云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直到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的主人,也是个女孩儿,看上去似乎比她们都要年长几岁,一双丹凤眼,声音有些沉:“彤云,不可胡闹。” 萧予抬眸看了看萧彤云身后的女孩儿,那双眼睛还未长开,却已经比寻常女孩儿的眼睛长上不少,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转瞬之间萧予便想起来了,这双眼和梅姨,有足足七八分的相似。 萧彤云听见这声音后便是一顿,看向予的眼神怨恨不减,可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再发出声音来。 其实她身后的女孩也不过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可萧彤云似乎是很怕她。 —— 宗政越是个尽职尽责的东道主,画舫上的东西是待客之用,无一例外都是最好的。 花予指尖夹着月光杯,澄澈的酒酿在灯光下更显晶莹剔透。她抬手将酒杯送到唇前抿了一口,“那日之后萧彤云便很少再到我面前纠缠,可每次见到我,眼神都是阴郁怨毒的,那时候——” 她放下酒杯,伸手似乎想要比划一下时间的久远,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比划,只能放下,“那么的人,眼里总装着的却是与年岁不符的东西。我一开始还觉得是与我无关,不过是凑巧而已,可是被看得多了,竟然也真的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你说好笑不好笑。” 慕恒没笑,她自己笑了笑。 花予伸手又要去握酒杯,却见将要够到之时,对面伸出一只手,抢在她前面挪走了酒杯。 眉一挑,抬眸便去看慕恒,他也正在看她,眉峰微聚,一双星目灼灼,写满了不赞同。 她笑笑,也不坚持,抽回了手。 “我那时候便猜到,那是萧微云,是萧裕和梅姨的女儿。” 是萧裕和他的妻子唯一的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她的过去 四 萧予看见萧微云的第一眼,只觉得她像极了梅夫人,无论是长长的丹凤眼,还是说话时候神态和语气间的的沉稳劲儿,都极为相似。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心中涌上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感觉就像是自己心翼翼珍藏很久的东西,突然一日被人讨了去,并且还被告知,这件东西本就不属于她。是她偷了别人所有之物,且多年不觉。 萧彤云一双眼红红的,因为接连哭了好几场,泛着水润光泽,被赶来的萧微云呵住后,嘴瘪了瘪,没有再说话,看上去有些委屈,惹人怜惜。 萧微云微弯了腰,覆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才见她抬起头来看了自家长姐一眼,随后点点头,慢慢福了福身,又转头瞪了萧予一眼,走开了。 萧予站得不算太远,可萧微云的嗓音压得低,人又凑得近,她是连半句都没听见。 只看见等萧彤云走后,萧微云抬眼朝着她笑了笑,虽是勾着唇角,可眼里却是淡薄的,没有多少笑意,缓缓启了唇:“方才是二娘不懂事,纳兰姨娘新丧,她心中难过,即便是言行无状,也请予娘看在姐妹一场,多加担待。” 萧予回忆起刚才女孩含怨看她的表情,一身肃静白衣,脸上泪痕斑斑,确实可怜,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事出有因,没有记恨的理由,也谈不上担待。 萧微云一番话客客气气,言辞间尽是名门贵女处事的冷静周全。只是话语中点了二娘,又点了予娘,乍一听也觉得没什么,可仔细琢磨起来,总是有几分生疏的意味。 萧予乖巧地点头:“我知道,长姐放心。” 她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的少女,只能是跟着萧彤云叫她一声长姐。她叫得心翼翼,语落后略抬了抬眼去看她,生怕从眼前之人的脸上看见类似于不悦的神色。 索性萧彤云只是轻轻扬了扬眉,并没有多说什么,嘱咐她这几日恐二娘子情绪不稳,让她尽量不要出现在二娘子周围。 当夜舒方晴来找萧予,跟她聊起萧微云。 她拾了每果子往嘴里放,一口咬下去,冰凉的汁水溢满了口腔,酸酸甜甜的,她惬意地眯了眯眼,道:“萧微云是伯父和梅夫人唯一的女儿,真正的贵女,可即便是娇养,却与萧彤云不一样。” 她想了想:“她们都说萧微云和梅夫人很像,我从前还听人说过——” 舒方晴左右看了看,朝着她凑近了些,“她以后是要了被送入宫的。” 萧予一愣:“送入宫?” 舒方晴点点头:“你才来颍川,定是不知道的,眼下大伯封相,足可见陛下对萧家的重视,先帝宠爱的荣贵妃也是萧家女子,想来陛下也是愿意多与咱们家亲近的。” 这大概也是阿耶被召回颍川任职的缘故吧。她托腮想着,又问道:“那故去的纳兰姨娘呢,如何?” “她呀,”舒方晴耸了耸鼻,道:“你瞧见萧彤云的性子了吗,和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和萧彤云不对头,又被萧彤云欺负了太多年,积冤颇深,抱怨起来也没个顾虑:“而且嘴碎,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能传个有鼻子有眼的,左右我是不喜欢。” 似乎是想到了不愉快的过去,眸子有一瞬的黯淡,却又马上恢复了神采,撇撇嘴,声道:“反正我觉得这件事儿蹊跷,我前几日还见过纳兰姨娘,她院子里有丫鬟端上来的茶水烫口了些,她便咋咋呼呼地要把人赶出府去,阵势闹得还挺大,那样一个精神的人,哪像是会突然暴毙的样子。” 萧予一惊:“暴毙?” 她只知道纳兰姨娘去得突然,还以为是有什么顽疾再身,可从萧彤云那儿听来的话,却又不像是如此。 舒方晴道:“是呀,暴毙,大伯不让府中的人多加议论此事,连大夫都被连夜请了出去。不过总是禁不全的,我从纳兰姨娘院里丫鬟那儿听来的,说是走得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可不是暴毙嘛。” 萧予垂下的睫毛颤了颤,脑海中没来得就想到刚刚舒方晴说过的话,说纳兰姨娘是个好逞口舌之利的人,若真是因为口舌而招致祸端也未可知。 —— 花予刚刚喝了点酒,没有醉,可眼角浮着一层浅淡的瑰色。她一手撑着下颔,半倚在椅中,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散漫随意。 她语气放得徐缓,分明是讲的自己的故事,但平铺直叙的,也不见得多有感情,好几年的事儿,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几杯酒几盏茶的功夫。 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她说起来没觉得异常,他却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纳兰氏的死,未必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嗯?” “还记得萧彤云说过,纳兰氏在她面前提及你是不祥之人吗?” 花予回忆了下,自己方才确实提到过。 慕恒继续道:“既然是毫无预兆,便只能是意外,萧相连夜将大夫送出府,又不许下人提及此事,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他一点即止,没有再说下去,花予却隐隐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些什么。如若慕恒不点这一下,她只会觉得每一件事都是寻常,可突然被这样串联起来,冥冥之间似乎本就有所关联。 她薄唇微抿,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却又有些不敢相信。掀了掀睫看向对面的人,轻声开口:“可是他,若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想来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 纳兰氏故去后,萧彤云每次见她,周身的敌意几乎是不加掩饰。 渐渐又有流言在萧府中传开,原先萧裕将她带回来,只道她是自己在外的女儿,生母是谁,迫于萧裕家主之威,无人敢议论。 就像是一颗沉寂太久的火种,突然被撒入枯草丛中,不需要太久的时日便已显燎原之势,且蔓延的速度太快,几近不可控制。 萧裕大怒,当着萧家所有奴才的面严惩了当日嚼舌根的奴才,那次之后,府中流言弥散的势头才消减了些。 可也只是表面上罢了。 没有人敢当着萧裕和梅夫人的面议论萧予的身世,可萧予却清楚地察觉到,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暗中对她指指点点,言辞卑劣,令人不忍耳闻。 府中的孩,怕受到大人的责罚,也不敢与她亲近,有的生性顽劣的,甚至还会戏弄她。 她得了萧微云的提醒,也不敢再贸贸然无论何时都去找老夫人鸣不平,被人笑话诋毁也只能受着,一日比一日沉默。 那段日子只有舒方晴还肯陪着她,同样是没了娘的孩子,心和心总是能靠得更近一些。曾经被她护在身后的舒方晴也学会了为她出头,仗着自己学了些拳脚功夫的皮毛,每次见到欺负她的孩儿便想要动手教训人家。 她狠狠道:“没娘又怎样,还不是萧家的主子,你阿耶又是堂堂一国之相,哪儿能任人随意欺负!”睁圆一双怒目,啐了一口,“下次别让我再见到那群崽子,再遇到,别管嘴里吐出什么话,我舒方晴见一个揍一个!” 她抬起自己的手,用力攥成拳头的样子在萧予面前比划,逗得原本脸上挂着郁色的萧予笑出声来。 —— 花予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只觉得,幸好身边还有一个舒方晴,否则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 慕恒往后轻靠了靠:“萧相呢?他既然将你带回颍川,自然也该想到了这些,不可能没做过打算。” 对面的少女“嗯”了一声,随即笑了笑,不知是否是看错,恍惚间他似乎觉得,笑中藏着些苦,“起先他的确会为我出头,重责了府中带头嚼舌根的奴才当做警示,就连其他孩子拿我说笑,若是被他知道了也决然不会轻纵,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上多久。” 温氏一族覆灭后,萧裕官拜右相,一时之间风头无二。可当年跟随附庸温家之人不在少数,多少年的经营筹谋,温家在朝中的牵连早已如苍木之茎,错综盘结,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清理干净。 御案之上陆续收到不少弹劾萧相的奏折,字里行间直指一个德行有亏,不知是萧家那处的墙透了风,消息顺着风儿便送入了有心人的耳里。 “那段日子的他,暴躁c易怒,看向我的眼神与往日也截然不同,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花予撩了撩额前的碎发,玲珑指尖揉上眉心:“少不更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人欺负了不敢吭声,还傻乎乎地等着他像从前一样,总能不知道从哪儿听见我被人欺负的消息,然后替我出气。” 她笑起来,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细碎流光,笑得漫不经心,却看得慕恒有几分心疼。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在琢磨着将我送出萧府。我的存在,本就是他一世清白上的污点,他一心只想要将这块能被人拿捏把柄的污点除去,浑然不觉那时候污点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再后来的事情,不用她再讲下去,慕恒也全都知道了。 她被逐出萧府,送入和风居中由锦娘代为抚养,甚至连名字也被硬生生从萧家族谱上抹去。她的名前冠着一天萧姓,便是让萧裕多一日的辗转反侧。 他考虑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权势,顾虑萧家百年名门的荣光,至于她,和前二者放在一起让他做出个取舍来,委实不用太多思量。 她被送入和风居那日下着连绵的雨,和她离开江南那日一样。锦娘撑着伞,站在和风居门前等她。 她下了马车,径直往前去,她知道萧裕在不远处的马车上看着自己,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回头。 萧裕送的是他萧姓的女儿,可她随母姓,从她离开萧府的那瞬间起,世间便只有一个花予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共放花灯 画舫悠悠缓慢驶在广安河上,偶有舟从边上划过时,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便顺着轻柔的晚风送入轻启的窗儿中。 两岸一片火树银花的绚烂盛景,花予撑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出声:“去放花灯好不好?” 方才好一阵无言,慕恒目光扫着窗外的景,正想着事。她突然出声,外面又恰有有人笑闹,他没听清楚。 他收回搭在椅扶上的手,身子略往前倾了倾,微侧着头,“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没听见,让她再说一遍。 花予眨眨眼,有些懵。她意识尚还是清醒的,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两杯酒的缘故,反应倒是变得迟缓了些。 她懵懵地看着他微微侧首,看窗外溜进一层清凉浅薄的清辉映在他的侧脸上,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他平日里爱笑,温柔也好,散漫也好,甚至心绪不佳时也偶尔可见几分寡淡不明其意的笑,眼角微微上扬。 不过方才大概是在想事情,眼尾平平的,没有她熟悉的笑。 她半晌没出声,他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发现她正盯着他瞧,眼神竟很有几分专注。 轻笑:“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问起来,怎反倒不说了。” 她眨眨眼,看见他转头后眸中突然有了细碎的光,大概是映着漂泊在广安河上的花灯,又大概是别的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看明白。 不过倒是清晰地在他湛黑的眸中看见一个的人像,那样的一个,如若身处苍茫汪洋之中。 是她自己。 鬼使神差地,她将托着腮的手放下,撑在桌面上,借着力往前凑了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慕恒没想到对面的少女会突然凑近,鼻息之瞬间浮动起一层浅淡的馨香。 他垂目看她,她今日本为着和容薇同赴灯会,特意打扮过,一身堇色长裙衬得她比平日多了些清艳,裙上的刺绣着桐花,裙角上围成一圈,也在领襟与袖口长簇拥着,粉粉嫩嫩地,她像整个人身处在桐花丛中,有些柔,有些娇。 她兀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澄澈的眸子一眯,笑了:“啊,我说,待会儿去放花灯好不好?时候在观音庙前,总有很多卖花灯的摊贩,什么模样的花灯都有,好看得不行。” “可是去了颍川后,我就再也没放过花灯了。” 听她语气中似有感叹,慕恒道:“为什么想要放花灯?” 然后便见她眉一扬,似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连语气中也带了些不可思议,“自然是为了祈愿呀。” 她神情认真:“阿娘说过,时值年关总会有很多人会放花灯,花灯顺水漂得远,放花灯的人这一年便会平安顺遂,事事如意,如若遇上暗流,没走多远便沉了底,那这一年便不会有好运气。” 眨眼:“你放过花灯吗?” 慕恒“嗯”了一声:“每年上元节时,荣贵妃娘娘便喜欢拿着自己做的花灯,带我去太液池放。” “荣贵妃娘娘?”她有些惊讶,“她不是你母妃吗?” 她可是一直记得,堂堂端亲王是那位备受荣宠的荣贵妃所出,以至于那时候在萧府初见他时,心中还盘算着应该叫他哥哥的事儿。 他颔首,从容应道:“我生母故去得早,荣贵妃算是我的养母,父皇对外也是如此昭告,但在玉碟之上,我和她并没有太大关联。” 花予倦怠得去细想这句话,他如此答,她也就只当是他早年丧母后被过继到荣贵妃处而已,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无事,你瞧,我也是没娘的孩子,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别难过啊。” 语气轻柔,一副怕触及他的伤心往事想要安慰他的样子。 慕恒:“” 即便她眸子还是清澈透亮,他也确信她醉了,即便醉得浅,可这动作,这话,万不是平日里能在她这儿看见听见的。 平心而论,他与荣贵妃虽无血脉关联,但荣贵妃视他如己出,并没有半点苛待过他。他是先帝的二皇子,年少得封,受人尊崇,远不似她,明明是回归本家,却好似寄人篱下一般,处处看人脸色。 怎么也不该轮着他去难过,结果他反倒成了被安慰的人。 慕恒失笑,在花予懵懵地眼神中握着她的手,将之从自己肩头放下。 “不是说去放花灯吗,走吧。” 船夫早已重新将画舫停在观音庙外,见慕恒和花予掀开帘子出来,安安静静行了一礼,并没有多言。 花予回忆了一下,自见到他开始,除了称呼过慕恒一声“殿下”,似乎都没有再听见他说过话。她正想要开口问,慕恒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她的疑惑,先她一步开了口。 “他是宗政身边的人,看见他肩头的梅纹了吗?” 她颔首,片刻前匆匆一瞥,别的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他肩的暗梅,实在是因为太精细,花瓣似乎是银线织就的,即便是在夜里也是显眼的。 更何况寻常的梅花不过五瓣,那衣上的梅花看上去更繁复一些。 慕恒向她解释:“还记得九梅山庄吗,九瓣梅是宗政一族的族纹,所以无论是在山庄还是在薇园都是寻常可见的,即便是家奴或者附庸之族,衣饰上也会有九瓣莲的暗纹。” 被这么一点,花予可算是想起来当时那莫名的熟悉感是有何而来了,白天初至薇园,宗政越那身浅绿色的长衣,上面便细描着相似的花样。只不过大抵是因为身份的关系,那梅花更精致,更栩栩如生,盘踞在衣袍上的面积也更大些,不似这位船夫,只在肩头有寥寥几枝梅。 数年不回江南,可脚步踏上这一片温柔的土地,一切都似乎还是熟悉的样子。 年间熙熙攘攘的人潮,广安河上璀璨别致的花灯,甚至是沿街叫卖着冰糖葫芦的贩,每一处画面都在缓慢地和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她领着慕恒穿过人潮,在卖花灯的铺子前停下。 观音庙前的一大块地不允许私设摊位,店主只能将花灯挨个放置在地,任人挑选。 花予在摊前蹲下身子仔细挑选着,抬手拾起一个带着棱角的花灯,抬头看了看慕恒。 “你也要放花灯吗?” 慕恒素日里对这些东西倒是没太大兴趣,今日若非是因为花予,也不会专程出来一趟。可她的两只眼睛弯弯含笑的样子,让人如何都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他沉吟:“你帮我挑一个就好。” 花予“诶”了声,继续去挑,好一会儿才一手一个花灯站身来,将方才那个有着棱角的花灯递给慕恒,自己手中则是一朵荷花灯,碧色的叶上正正托着一朵娇嫩的荷花。 路边有一道长且宽的石梯通往广安河边,她和慕恒沿阶而下,看着河面上已经盛放着朵朵花灯,白日里沉沉无波的河道,到了晚间竟粲然如星河。 她点燃花灯,一缕的火苗在花灯中央跃动着,原本纸糊的花灯在瞬间变得晶莹透亮。 花予压了压裙角,拉着慕恒与她一道弯下腰:“你瞧,放花灯的时候动作要慢,要缓,花灯本就是轻浮物什,若是太急,刚放手便沉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似是示范给他看一般,她将花灯捧在手心,双眸微阖,薄唇翕动,似乎是在许愿。随后睁开眼,将手中的花灯轻轻放入广安河中,看着花灯入水的那刻微微一颤,随后平缓地顺着水流而去。 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那盏花灯,看着它顺流而去,和其他流光熠熠的花灯汇集。 眼角一弯,看向慕恒,语中又催促:“快试试呀。” 慕恒应了一声,垂眸便要将花灯往水中放,却被她伸出的手打断,她眉一凝,“不对的,你还未许愿的。” 他失笑:“我无愿可许。” 花予想了想他这话,想来一个从衣食无忧,长大后又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若说无愿可许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她摇摇头:“花灯本就是寄愿托思之物,不可不许的,或许” 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飞快移开,去盯他手中的菱形花灯:“有的姑娘心中若是有意中人,也会放下一盏花灯,如若顺河远去,可白首不离。”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响在他的耳畔。因为天寒,她在裙外罩了一件白狐氅,领口的狐绒遮住了她半张脸,似乎是吹了会儿晚风的缘故,露出的半张脸透着微微的绯色。 他清了清嗓,话中隐隐含笑:“姑娘?” 花予“啊”了一声,解释:“道理总是差不多的嘛,虽说是姑娘家借花灯许愿,可也没听说不适用于男子的呀。” 她垂着长睫,分明是对他说着话,眼神却飘忽着不敢去看他,说到最后似乎有些恼了,探手便想要从他手中将花灯夺过来,“你若不想放,我来便是,左右是多一个愿,我怎么算也不亏的。” 美人怎样都是好看的,就算是羞恼之色也不例外,眼角的瑰色更深了一层,贝齿轻咬着殷唇,水水润润的。 他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伸手半拦着她,一边又将手中的花灯往边上挪了挪,不让她得逞。随后在她剜过来的目光中应道,“莫闹,我许愿便是。” 花予“哼”了声,这才安静下来,双手托着下颔,看着他阖眸许愿,又看着他伸手将花灯放入河流之中。 直到站起身,花予仍觉得心中似乎有一根羽毛在不停挠着,挠得她心痒痒,好奇得不行。跟在慕恒身边拾阶向上,心中琢磨着如何开口才不至于突兀。 她想得专著,连慕恒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也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时,再走一步便能撞上。 慕恒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有些无奈地一叹:“何事想得着这般专心,连看路都不会了?” 她抬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再想你方才,究竟许了什么愿。不过这许愿本就是自己的事儿,你不愿告知与我也是情理之中,我就是自个儿好奇。” 前一瞬间还说无愿可许的人,也不知最后许下了什么愿。 慕恒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舍不得她酒醒,这番敛了多余心思,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的坦率样子可爱得不行,是平日里如何也看不见的模样。 于是他略作思忖,在她希冀的目光中颔首:“也不是说不得的事。” “不过想要知道的话,得用你的愿望来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薇园夜谈 花予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却见他面上并无异样,云淡风轻地,就像是说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踩着台阶而从裙裾下露出的白鹭纹绣花鞋,似是在认真的考虑,随后摇摇头,“算了。” 慕恒一直都觉得她认真思索的模样挺有趣,眉心微拢着,薄唇快要抿成一条线了一样,也不是什么需要好生想的事儿,放她这儿却能认真考量老半天。 他刚挑了挑眉,便听见身边的姑娘继续道:“你若是当真想要告诉我,自然会说的,我不勉强。” 全然忘记了刚才一副好奇模样的是谁。 他被这话逗笑,应道:“也行,等我想明白了,不用你问,我自己便会告诉你。” 她弯了弯眼角,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些满足的“嗯”了声。随后又想起一桩事,语调软绵绵地开了口,“慕恒,还记得在西河的驿站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慕恒笑:“自然记得。” 他对她说过,若有想知道的事情只需问他,他若是知晓,便不加隐瞒。 然后便见她眨眨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将我带回端亲王府,是因为萧裕,”她顿了顿,像是缺了些底气,声音轻了些,“还是因为我?” 她酒后有些迷糊,却想着若能趁着这股子迷糊劲把该问的都问个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若是他说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和萧裕有约在前,那明日酒醒之后她便只做不记得前一天的事儿,再不逾矩。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断不会再东想西想。 她半垂着眼,半天没听见慕恒出声,心想或许是问题太过敏感,自己是不是不该问得这样直接。 失策了。 接过心翼翼地抬眼看她,便见慕恒却是没有开口,可却正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眼神看着她。她心中将方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的一遍,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于是也跟着挑了挑眉,不示弱地看回去。 然后便见慕恒似乎是勾了勾唇角,笑了,“你以为端亲王府是什么地方?”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只下意识“嗯?”了一声,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有些呆,还停留在方才挑眉的动作上。 慕恒本来也没想着要让她回答什么,“端亲王府诸事,只有本王一个人可以做主,即便有何萧相的情分在那儿,最多也只能保证王府有一个你的容身之处,你可明白?” 她许久没有听见他在自己面前以“本王”自称,突然之间便觉得眼前的人多了几分疏离,像是隔着一层浅淡的云雾,有些模糊。 方才喝的那几杯酒,眼下酒劲儿才真正有些上头,她觉得头脑有些晕乎乎的,极力想要顺着他的话去想,可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索性不想,也不愿意从他嘴里听到绕圈子的话,不知为何,语气也一瞬间硬了些,“你别跟我说这些,你知道的,我现在脑子里有些乱,听不明白的。” “你直接告诉我,因为萧裕,还是因为我?” 酒壮怂人胆,果然不假。 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不管不顾其他的,执意要揪着一个话题问个清楚透彻,还是与他有关的问题。 此刻即便是强硬又执着的语气,可声音也是糯糯的。慕恒知晓她现在定是不清醒的,可心中某处地方还是没来得一软。 他压低了嗓,声音本就清润温柔,眼下有意半哄着她,“为你。” 花予痴痴笑了两声:“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慕恒也就这时候能在她这儿看见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似乎轻笑了两声,心甘情愿地重新开口,“为你,满意了?” 她笑容更甚了几分,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逾越,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满意。” “满意得不行。” 一 这一带的夜市和花灯节一样极负盛名,他二人在夜市上闲逛了好一会儿,直到夜幕沉沉才回到薇园。 夜凉如水,花予原先带出门的手炉早已经彻底凉到没有温度,她把手往披风里缩了缩,好在披风足够厚实,不至于寒风侵体。 薇园虽她,但通往自己居住的那间院子的路径她已经熟悉,带着慕恒左拐右拐,不多时便隔着一段路见到院子外的垂花门,大概是有人还没睡的缘故,院子里还透着几分暖橘色的烛光。 屋檐之上,清河正当值,遥遥地看见他 慕恒将她送到垂花门外,看着她转身朝着自己挥挥手,随后又赶快将手缩回披风之中,转身回屋。 他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她进入屋中,随后院中的橘红暖色又添了一抹,才转身离去。 他虽不时常至江南,可每逢至此,总会宿于薇园,宗政越便专程空置了一处阁院给他。 他迎着夜色往自己屋走,刚踏入院中,便见到斜斜倚在一棵大榕树下的身影,清辉映到他身上,攀在肩头和领口处的梅不知是如何绣成的,莹莹透亮。 慕恒走到他跟前的石凳上坐下,抬眼看了眼宗政越,笑,“这么晚了,不去陪着你的容薇,怎么到我院中来了?” 宗政越在这儿等他良久,随着他的动作一并坐下,“我以为你会回来得早,算着时辰来找你,没想到你这时候才回来。”言罢又看他一眼,语气戏谑,“堂堂端亲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灯会这样好看?竟能入端亲王的眼。” 他神色平静,就像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一般。伸出手搭在桌上,指尖敲了敲桌面。 “让你帮忙察的事情如何了?” 直到他问起正事,宗政越才收起了调笑的语气,眯了眯眼,“九梅山庄出手,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他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用食指和拇指拈着伸到他面前,“你瞧瞧这是什么。” 是一根羽毛,雪白得几乎透明,月光之下似乎能透着光,没有半点杂色。 慕恒没认出是什么,目光带着疑问看向宗政越。 宗政越像是料到他不知道一般,有些得意地给他介绍,“这是灵鸽的羽毛。” “灵鸽?” “瞧,不知道了吧。”他眼一眯,有些自得,“我也是多年前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见的,灵鸽难养,需取幼鸽,以幼童之血饲喂,才有万千之一率可得,养成之后通体晶莹如玉,有追寻行踪之能。” 慕恒想了想,道:“可知是谁人在饲养此物?” 宗政越道:“自然是有些眉目了,我才回来告诉你。山庄分布在颍川的人来报,说是打听到一直以来都有人在四处收集童男童女的血液,只要有一律收走,出手大方,从不还价。” “我让人跟着采血的人走,哪想那些人警惕性倒不弱,在颍川城的街巷中窜了大半日,才顺着路走后门溜进了程府。” “怎样,这消息对你而言,可还有用?” 慕恒的眉蹙得更深了些,程家虽与宋家恩怨由来已久,又在前朝树敌颇多,可自打敬和帝即位便一直是新帝一派,他奉旨下西河,实在是不知程家的人为何找上他来。 见他抿着唇未言,宗政越也猜到了十之七八:“你说这程家的行事,会不会是有人授意?” “依令而行?” 依照程家现如今的势头,若是同朝为官之人未必就有使唤他的能耐,程嵘那只老狐狸,又怎么会轻易听从于人,若当真手依令而行 慕恒的眸色暗了一分,下意识便道,“不会。” 慕承登基数年,手段虽狠辣,却不失为明君,对他即便是有猜忌顾虑,所谓的敲打也从未经旁人之手,没必要在遣他出京之时来这样一手。 “你就这样肯定?”宗政越没想到他会否定得这样决然,有些惊讶。 慕恒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几分头疼,“慕承他不是那样的人,起初那些年根基不稳,对我或是对其他人多施以手段是情理之中,而今他大可不必对我如此。” 慕承如何,朝中局势如何,宗政越混迹江湖,并非官场中人,只略知一二,不便多言。只沉吟,“也罢,你若是心中有打算,我自然不便干预。” 他看向慕恒,语气平静,出口的话却如有千钧的分量:“只是始终要记得,若遇着难事,整个九梅山庄都会是你的倚仗。” 慕恒轻笑两声,应道:“多谢。” 宗政越摆摆手,“你不必和我说感谢的话,你和我阿耶是忘年之交,当年又救过我和容薇的性命,否则九梅山庄也不会有今日,你若逢难,整个山庄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时候的九梅山庄还没有现如今的规模,各派江湖势力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宗政越和容薇被仇家一路追杀,负伤累累,幸得他偶然路过出手相援才逃过一劫。 他想起现如今九梅山庄在江湖中无可撼动的地位,一眨眼,竟然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宗政越道:“你不容易来江南一次,这回既然来了,不多留几日再走?” 慕恒垂眼轻笑两声:“原先是有这个打算,只是颍川那边诸事繁多,若要久聚,只怕得下次了。” 那场为他筹备的除夕夜宴不亚于鸿门宴,偏生他还推拒不得,比得按时赴约。 颍川的天,平静了太久,也不知如今该轮到谁,去搅动那一片风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窈窕淑女 回到颍川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每日午后备好茶水点心等着媛媛到来后教习她课业,赵嬷嬷见着她依然客气,偶尔出府采买也会为从集市上给她带回一支红梅。 清河和南雁每日轮着班在东院附近晃悠,她在薇园时便听他二人说起过,说这是慕恒的意思,便也就放心随着他的安排。 至于慕恒,从江南回来后她就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过去的几日如一场迷离的梦,眼下一切都恢复如常,没有留下分毫过去的影子。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块石子,即便有阵阵涟漪扩散开,可最后还是会回归平静的。外人不知晓,可只有投石入水的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而现如今她便是那投石之人,心湖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只有她自己直到。 她想得入神,连媛媛叫了自己好多声都没有听见,直到丫头伸手拽了拽她腰间的青藤碧玉佩,她才回神,目光含着没反应过来的困惑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媛媛。 她也是这些日子才知道媛媛的名字,姓钟,单名一个媛字。她阿耶也是端亲王府的人,这些年在马场做管事,所以自己才不常见到。 丫头趴在石桌上,眨巴眨巴眼睛,“阿予姐姐,想什么呢。” 她回神,轻声道:“无事,”随后用蘸饱墨汁的笔在纸上把原先没写完的诗句补全,轻声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这些天教她诗经,钟媛年岁不大,却是聪慧的,通常只看几眼便能明白大意,诵读几遍便能背诵,如若不是开蒙得晚,平日里又有些贪玩,如今怕也是个才女。 钟媛乖乖地从花予手中接过那张墨迹还没干涸的纸,自己在旁边一边临摹一边领悟去了,也只有实在不明白的时候才会来请教花予。 慕恒来到东院门口时,恰恰听到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乎情爱的诗句入耳,他脚步一缓,轻挑了挑眉,站在梨木门外轻咳了一声。 院中的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他的方向。 这几日暖阳临空,她二人嫌在屋子里授课闷得慌,有恐辜负了难得的好天气,便将教书的地儿挪到了院子里。天气晴好,原先穿着的白狐绒披风被她挂在屋里的架子上,就单单着了件天青色薄袄,手炉被搁在桌上,竟也不觉得冷。 钟媛先一步抬手朝着慕恒挥了挥,她虽是家仆之女,可是生养在端亲王府,从便和慕恒亲近,她又是孩子,诸如主仆之别一类的顾忌倒是并没有考虑太多。 她和花予一样,也有好些天没有见过慕恒了,今日陡然在东院见到,神情间惊喜不已,嘴角挂着甜甜地笑:“殿下安。” 慕恒应了声,走近后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到桌上,花予侧眸看去,是个两层的漆盒。 慕恒垂下眼看着花予,一边揭开漆盒的盖子,一边漫不经心问道:“给丫头教什么了,方才在门口见她笑得挺鬼,念个书也么般开心?” 他口中的丫头闻言眼角一弯,“嘻嘻”笑了两声,她身高有限,索性单手撑着桌面,双腿跪在石凳,直起上半身离得慕恒近了些,一副想要给慕恒说悄悄话的样子。 慕恒会意地附耳过去,便听丫头放轻了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见,“我觉得阿予姐姐就是那窈窕淑女,殿下以为如何?” 花予一手撑着脑袋,看着丫头跟慕恒咬耳朵,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没想听,只是懒懒掀着眸子看他俩,看他俩想要悄悄说出了什么名堂来。 慕恒原本因为侧耳听钟媛讲话,迁就着她够不着高出,微微低了头,眼睛也顺着这个姿势往下垂了些。 不知道是感知到她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是丫头又胡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花予只看见慕恒突然抬眸看向她的方向。 她一愣,心莫名地便向上悬了半分,还没来得及揣摩这突然投来的目光意味为何,便听见慕恒轻笑一声,笑声清润,如山间清流,一瞬间,她只觉得心头有些痒酥酥的。 他的目光也含着笑,毫不避讳地,直直地看着她。那目光犹如实物一般,渐渐攀上她的脸颊,耳廓似乎有些烫,她藏在袖口中的手往上抬了抬,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最后还是忍住的。 她被他盯得有些恼,眼角一耷,声音平静:“殿下这么个大忙人,好容易来东院一趟,便是为了笑话我吗?” “哪里是笑话,”他在她身边空着的石凳上坐下,抬手将漆盒最上面那一层取下来放在桌上,“不过是觉得媛媛说的话挺有意思,想着要多看你一眼。顺便赵嬷嬷新做了些梅花糕,我想着带些过来给你二人做点心倒是不错。” 他没明说媛媛说得什么话,可方才只不过一个眼神,便已经看得自己心头微颤,摆明了话中内容与她有关。 她支颐,指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扫过自己的耳朵,有些烫,也不知道能不能瞧出异样。她抿了抿唇,决定不要接着问下去,她总是说不过他的。 即便想要知道,也该是从丫头那儿下手。 鼻息下萦绕着清浅的香味,还带着糕点特有的清甜,闻着一点都不腻。 钟媛只听见“梅花糕”三个字眼睛便陡然一亮,“我想这东西许久,可阿娘总说做梅花糕工序复杂,这个冬日到现在,我连一口都还没吃上。” 她用随身带着的帕拭了手,拈了块梅花糕咬了一口,睁大了眼睛,赞叹不已:“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随后又催促花予,“阿予姐姐定然喜欢,快尝尝。” 一个个巧精致的梅花糕在漆盒之中排列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点缀着一颗颗红豆,巧又可爱。 花予拭净了手,拈了块梅花糕在手,送到唇边轻咬了一口。 “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梅花糕便是以梅花为原料制作而成的点心,到后来才知道,之所以被人们称作梅花糕,是因为它状似梅花。” 她手中那块梅花糕因她咬了一口,缺了个角,却也能看见在外面那层点心皮的包裹之下,红棕色的豆沙馅混合着红绿双丝,分量十足,一口咬下去竟是软糯的,唇齿间还残留着些微的清甜滋味。 钟媛“咦”了声,“阿予姐姐吃过梅花糕吗?” 她应声:“梅花糕是江南那边最先流行的,我时候吃过,可当时觉得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抿了抿唇,眼角一软,“大概是因为做法有殊,远不如你阿娘做的这般可口。” 大概是因为真的喜欢,她笑起来眼里有盈盈的秋波,语气间也尽是满足的样子。 慕恒道:“若是喜欢,便让赵嬷嬷多做些,她擅长各类糕点,即便是宫中的御厨也未见得比她厉害。” 钟媛吞下嘴里的梅花糕,闻言眨眨眼,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转,目光在慕恒和花予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吃完了手中的糕点,从石凳上跳下来,抚了抚裙边上的折痕,眯眼笑了笑,“阿予姐姐今日教的东西我已经学明白了,时辰也不早了,便不打扰了姐姐和殿下了。” 她从桌上收走了自己做课业用的本子和笔,朝着慕恒做了一礼后飞快地离开了。 花予目光跟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院门外的拐角处,语气间有些不放心,自语道:“当真学明白了?” 慕恒五指虚握抵在唇边,掩不住上挑的唇角:“放心,”随即迎上突然出声而引来的花予的疑惑目光,也不解释,“她真的什么都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何况是他 花予对于慕晚的印象,其实和飞鸾阁中的诸位大人差不了太多,有些畏惧。可她又和那些大人们不一样,她与慕晚只不过两面之缘,不知晓她的脾性,自然不会是因此而畏惧。 她瞧着这位晋国长公主,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不知是否是因着常年处于上位的缘故,周身都写满了傲劲儿,斜飞入鬓的远山眉下,一双美目微微上挑,嘴角隐隐勾着弧度,似笑非笑。 总之怎么看都不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 至于慕晚从哪儿得知了自己的名字,花予倒是没有什么好奇的。晋国殿下神通广大,想要知道她的名字还不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自己的名字陡然从她口中听到,花予依旧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慕恒,仿佛只要有他的指示,做什么事都能放心些。 他看见慕恒也垂着眼看她,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应声朝着慕晚的方向去。 晋国殿下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抱着臂,看这儿不远处的二人神色交流,看着看着,便轻笑了一声。 花予走到她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眉眼半垂,“长公主安。” 慕晚这才放下了抱臂的手,却也没有去扶她,往前走了半步,垂眸看她,“端亲王府的人?” 女人的音色好听,泠泠如珠玉,可却听不出话语间的情绪,不知是喜怒。 花予下意识地想要蹙眉,可终是忍住了,轻声应了声。 慕晚睨了眼跪伏着的人,似是在想什么,半晌才重新启唇,“起来吧,”她抚着指端新染的蔻丹,语气慵然,“开宴还有些时候,你陪本宫到处走走。” 她自然是不敢拒绝的,长睫往下微微一压,道了声“是”,而后站直了身,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知道眼前的晋国殿下明明有那么多伺候在身边的侍女,兴致上来了,为何偏偏要让她跟在身后。她不明说,花予也不敢问,只能静静地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转过飞鸾阁外的长廊一角,静默不语。 清风乍起,将檐角高挂着的一排铜铃卷入风中,发出“叮铃铃”的清脆的声响。 飞鸾阁地势极高,她站在栏杆边上,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宫廷,琉璃瓦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下盈盈发光,有些刺目。 她刚眯了眯眼,便见慕晚靠着栏杆,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随后一转身,目光便又落到了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她为何停下脚步,便听见慕晚开了口。 “你知不知道,在端亲王府第一次见到你,本宫还以为见到了故人。” 花予静了一瞬,试探道:“是怀淑娘子吗?” 慕晚的指尖在栏杆上的螭守石雕上敲了敲,眼皮子一抬,扫向眼前这个话语间还有些紧张的人,“你知道?”语罢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轻哼了一声,“也是,想来是他告诉你的。” 花予轻轻抿着唇,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她伸出手,抵住自己的下颔,和上次一样。 连下颔传来的温度,也是一样冰凉的。 若有不同,便是这一回慕晚的眼中,没有上次那样复杂的情绪,似乎只是单纯想要好好看一下这张脸一般,动作放得轻柔了些,目光也敛了些凉意。 她轻叹一声,“本宫已有十年未见到怀淑,看见你,仿佛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她。” 她的指尖依旧贴着她的下颔,可这一次的动作却放得轻,并未弄疼她。那一声叹息入耳,花予只觉得心中紧绷的情绪松动了些,温声道:“若是怀淑娘子尚在,也不愿意看见殿下为她难过的。” 慕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顿,固着她下颔的手才收了去,重新隐回层层广袖之中,她斜斜倚靠着栏杆,半逆着光,侧脸被落日余晖镀上浅淡的一层堇金色。 她缓缓勾了嘴角,笑得花予不明其意,“关于怀淑,我那位端皇兄,还给你说了什么。” 花予不知道她为何要问这些,可今日的长公主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大有不同,她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可却直觉眼前的人并非原先想象中的那般难以亲近。 并且慕恒对她说过的话,慕晚如若执意想要知道,自然有的是法子,不是说不得的事情,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说怀淑娘子是长公主殿下早年间的伴读,和您感情甚笃。”她如实回到。 然后便听见慕晚“哦”了声,搭在石雕上的指尖又敲了敲,语气平淡,“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按照辈分,我应该叫怀淑一声皇嫂?” 花予一愣,差点没能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可也只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理明白了。 慕晚是皇女,和敬和帝慕承同母而生,她口中的皇嫂,除却大盛的皇后,再不会是别人。可是现在也只能说是先皇后了,即便慕承直到如今都再未立过继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明白慕晚为何会将这些是讲给她听,只能是顺着她的话轻轻点头,“那便是先皇后娘娘了。” “是啊,先皇后。”慕晚语调太平静,全然不似在聊自己过去的至交好友,“即便在她已故去多年,本宫依然视她如亲姊一般。” 随后一顿,目光扫向花予,话锋一转:“你可知,她是为何而死吗?” 花予心中那根好容易才松泛些的弦陡然又绷直了,慕晚对她说的话,已经超出了她应该知晓,能够知晓的范畴,藏在广袖下的指尖缓缓勾起,头脑有些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半晌,她睫一压,轻声道:“先皇后之尊,民女只可仰望,万不敢随意揣测。” 慕晚眼一眯,看着她说这话时,睫毛颤了几颤,像是有些紧张。 “外戚干政,祸国之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予隐隐觉得慕晚看向她的眼神,在说这句话时微微泛起了波澜,透过那双墨澈的眸,似乎还能窥出几分凌厉。 她有些诧异自己的直觉,只能抿着唇,不发一言。 她看见慕晚上前半步,裙裾上一圈织金山水纹样随着她的动作,似乎是漾开了涟漪。 “本宫能看出端皇兄待你的与众不同,可天家之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那时候风光无限的怀淑尚且逃不过一劫,何况是如今的端皇兄?” 花予一怔,随后下意识地侧眸看了眼转角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她的动作被慕晚尽数纳入眼中,似乎是预料到了一样,她神情多了几分了然。 花予觉得今日的慕晚甚是奇怪,如若说最开始的几句话不过是因为她容貌与怀淑相近,那么接下来的话,便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何况她所知晓的慕恒,是堂堂亲王,又与敬和帝关系甚好,位高权重,但听慕晚话中的意思,似乎事情并非她所知晓的那样简单。 还有所谓的外戚干政,她实在想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是被逐出萧家的私生女,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被萧家人从族谱之上抹了个干净,即便要说外戚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身上。 换成萧微云倒更有些可能。 她隐隐觉得,眼前的慕晚似乎知道一些事情,可又不可明说,才旁敲侧击地提点她。可是她脑海中浑浊一片,骤然听到太多东西,尽数搅和在一起,反倒让她无法一一抽出来,理个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胸口之中不断跳动的某处节奏缓和了些。她缓缓抬眸,那双眼澄澈透亮,里面有清浅的流光,她看向慕晚,抑制住紧张的情绪,轻声道,“长公主殿下今日所言,民女一字一句都不敢擅忘,可关于端亲王之言——” 她察觉到慕晚的眸子一压,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只用一个无声地眼神便轻易打断了自己的话,她心中原本便有些慌,几乎是立刻将目光往下挪了半分,可刚刚的一瞬间,她已经从慕晚的眼神里看见了不赞同。 似乎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 她努力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声,在慕晚警示的目光中,徐缓地开了口,“可关于端亲王之言,民女自有自己的分寸,万不会给端亲王殿下c长公主殿下添忧。” 慕晚下颔微抬,没有说话。 花予觉得世界陡然安静了,她方才一席话说得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琵琶袖下面的手,连指骨节都是冰凉的,长裙下的一双腿也在打颤,只是因为外罩着层层罗纱,才不至于被人看出异样。 其实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慕晚,才和她最初见到的慕晚有些重叠。面前的晋国殿下不愉快得太明显,半晌不出声,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神色。 气氛一度压抑,就在她咬咬唇,请罪的话已经到了唇边时,耳畔传来了脚步声,踩在大理石上,一下又一下,节奏徐缓,声音沉沉,可却也格外清晰。 随后便见面前的慕晚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直到慕晚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慕恒才上前走到她身边。她还未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抽离出来,眨眨眼,看着身边的人,有些愣神。 她不知道方才为何要去顶撞慕晚,其实明明是只要她二人的谈话,无论说了什么,也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最聪明的做法,无疑是乖觉一点,顺着慕晚的话接下去,即便是不加多言,淡淡应一声也好。 偏偏她选择了最不知好歹的做法,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知道慕恒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等她,所以有了底气。 但其实更多的原因,恐怕只是因为慕晚那几句隐有针对的话。她明明知道慕晚知晓的事情定然比她更多,可那些话一入耳,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反驳。 有些冲动,也有些盲目。 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人。 她抬头看着慕恒,叹了口气,既有如释重负,也隐有茫然无措,“我方才似乎顶撞了晋国殿下,”她向他求救,“怎么办啊?” 慕恒眉微扬,重复着她的话:“顶撞了晋国?” 她点点头,把方才慕晚对她说的话重复了遍,前半段分毫不差,直到说到后半段时顿了顿,只是含糊着带过。 于是从她的叙述之间,根本听不出她究竟在哪里顶撞了晋国殿下。 慕恒失笑,随后在花予诧异的目光中,无比自然地抬手揉上她的发,“没关系。” 似乎没有察觉到她整个身子都在瞬间僵硬,语气徐缓,“她从来便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她无论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必往心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宸妃微云 等花予跟着慕恒回到飞鸾阁中后,大殿之中已经入座了好些人。她跟在慕恒身边,微微低着脑袋入座,整个动作都是安静无声的,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实在是因为先前投来的诧异目光太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入座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到并没有人还注意着她,才抬起了头。慕恒只带了她一个人,却并不代表着她便能和慕恒坐在一起,身边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寻思着应该是各位大人携来赴宴的女眷。 她先往慕恒的方向看了眼,慕恒正垂着头,在听坐在他边上的慕晚话。似乎是察觉到远处传来的一道目光,虽然还保持着半低着头的姿势,头却稍微往这边侧了半分,目光一抬,有所感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还没来得及去看慕恒的眼神和神情,首先看见地,却是他身边的慕晚。 晋国殿下似乎真的不开心,见到慕恒的动作后,先是一愣,随后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瞧去,瞬间便从一群人中看见了花予。 然后眉一扬,好像哼了一声。 花予:“” 慕恒好像因为那一声轻哼笑了笑,他二人的对话随之而中断,正当花予想着日后该如何去想慕晚赔罪时,见到一只手搭在了慕晚膝上,似是在安抚一般,轻轻敲了两下。 方才还因为慕晚的神色而有些担心的心情瞬间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她目光往下移了半寸,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慕恒和堪堪露出半个身子的慕晚。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感知到了花予的好奇,身子往前坐了些,随后花予便看见了一张还能算是熟悉的脸。 即便只是侧颜,轮廓也是俊朗的,剑眉星目,英气非凡。 是晋国殿下的准驸马,宋衍。她从江南返回颍川的途中便听说宋衍在西河赈灾的事上立了大功,又连带着早年间为皇帝平息边患的功勋,得封右领军卫将军,真正的前途无量。 花予看着转过头去的慕晚,心中想着,怕也只有宋衍这样的人能够降得住晋国殿下。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亮色消失不见,夜宴将始。 所有人入座后,伴随着公公拖得极长的尖细嗓音,那道身着玄色龙袍的身影才出现在大殿之中,随之一道的,还有宫中的各路嫔妃。 花予跟着身边的人一道福身道安,等到一声免礼后才重新坐回位上,随后悄悄抬眼去看主位上的人。 龙椅上的男人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相貌和慕恒有七分相似,可轮廓多了几分锐利,眉目间却是一片坚毅严肃,唇很薄,又微抿着,即便是一年一度的盛宴,面上也没露出半分的愉悦来。 花予回忆着方才的那声“免礼”,声音沉而肃,配上他的容貌,给花予的印象像是一方看不见底的深潭。 不过为帝者,似乎便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如若是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说什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那才奇怪吧。 她身边也没有个认识的人,慕承一出来,方才轻松的氛围似乎僵硬了些,可也只是一些,没过多久,便听见身边的娘子在和旁边的人说着话。 娘子的声音清脆,像是百灵鸟一样,“诶,你瞧见了没有,跟在陛下身边的,便是那位宸妃娘娘。” 花予原本点在白瓷杯侧的指尖顿了顿,下意识顺着那位娘子的话抬头看了看。 她也不知道娘子口中的宸妃娘娘是哪一位,只能顺着皇帝身边的嫔妃一一扫过去,好在她的位子足以靠后,即便目光肆无忌惮了些,也不至于被人发现。 只是不看还好,这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皇帝身边坐着的那位有些眼熟。 女子一袭黛紫色宫裙,二指宽的海波纹宫绦束着柳腰,裙摆上刺绣着大片芙蓉,明艳又不失端庄。 敬和帝未立继后,自然无人和他比肩而坐。她静静坐在嫔妃之首的位子上,敛着一双狭长的眸子,探手取了身前案上的琉璃盏送到唇边轻呷。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位宸妃娘娘似乎有些面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直到听见那位娘子继续和旁边的人咬耳朵,“她就是萧左相的女儿,要我说,陛下待萧家是真真儿的好,阿耶官拜相位也就罢了,就连女儿也是妃位。” 她边上的那人也一手掩了唇,轻声回道,“宫中无继后,一个妃位怎么够萧家人瞧?你且瞧着,指不定过不了太久,便不只是宸妃娘娘了。” 她瞬间恍然,方才那股子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记忆似乎瞬间回到了数年前,那个言行举止无一处不沉稳的女孩儿,还有那一双眼尾拖地极长的眸子。 萧微云。 一并回忆起的还有那时候舒方晴趴在她耳朵边说的话,那时候她便听说萧微云是为着送入宫门而悉心培养的嫡女,只不过那时候到底年岁太,这些事距她太过遥远而不可及,听过也并未在意。 没想到数年之后再见,她已确确实实坐在了后妃的席位之中。 夜宴一开始,大殿之中的乐曲之声便未断过,却在某一瞬间,突然停止了。就在人们一愣的空当中,清越的月琴声倾泻而出,像是空谷之中划过的雀鸣声,眨眼之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飞鸾阁那扇厚重的门徐徐打开,青衣少女怀抱月琴缓缓踏入大殿之中。 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眼角稍垂,像是天边弯弯的月,俏丽可人。她穿着身青色的百褶裙,粉色的丝线在裙角勾勒出细碎的花样,衬得她整个人都惹人怜爱。 她抬步往前走着,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乱,方才一段不知名的曲后,飞快衔接着另一段曲。与方才如游水般飘逸的月琴声不同,眼下的这段曲,甫开头便声声急促,激昂热烈。 是一曲《赛马》。 那一双拨着弦的手,快得似乎要出现残影了一般,明明是那样一首节奏感极快的曲子,可她的动作却不见得多急躁,甚至还有些从容,在琴弦上跃动的指尖,像是一只又一只花丛中的蝶,停留在某一处也不过是短暂的栖息。 渐渐有惊叹声入耳,叹的是面前的少女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已身怀这样一手精湛的月琴技艺。 直到曲声戛然而止,议论声才突然了些。青衣少女在众人的目光中,怀抱月琴,缓缓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身着玄袍的男人福身一拜,“臣女祝泠歌拜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安泰,愿我大盛来年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她的声音和她的名字一样,轻灵悦耳,即便是在数百人的瞩目之下也大大方方,不见怯色。 慕承半眯着眼,打量着大殿中央乖顺行礼的少女,“祝氏?” 随后席间应声站起一人,双手抱合,躬身行礼,正是祝泠歌的阿耶,大理寺少卿祝先和。 慕承轻笑了声,“这手月琴之术,即便是宫中乐师,也不见得又这般精湛。祝少卿教女有方,赏——” 一时之间,席间又恢复至原先的热烈气氛,而大殿中央陆续登台的妙龄娘子,个个都身怀绝技,等看了好几个后,花予终于反应过来今日这场除夕夜宴的目的。 方才还搭在膝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指腹在密匝的绣纹上拂过,心头压下一片阴云。 原先看着那些娘子的目光还有些趣儿,眼下却有些索然无味,就连方才皇帝对殿中央的一位娘子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因着方才慕承说话,底下静了些,那位站在大殿中央的娘子捏着衣角,半抬着眼看着慕恒,似乎是因为刚刚被夸过,清丽的脸上飞起两团红云。 她刚施然退下,坐在皇帝身边的宸妃便出了声。 她虽坐在嫔妃之首的位子上,可席间却是安安静静地,目光偶尔落到席间的歌舞之上,目光也是沉静无波的,既没有厌恶,也没有特别的欣喜。 而眼下,她转向慕承的方向,温声道,“臣妾家中的妹特意为今日的夜宴备了凌波舞,还请陛下一赏。” 她话音刚落,身边便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 萧微云循声看去,坐在她下首位上的女子,正捂着唇笑,意识到萧微云的目光,微挑着眼角看过去,“宸妃娘娘可还真是有心,自家妹特意为今日准备了凌波舞,也不告诉妹妹一声。妹妹家中也有好些个姊妹,若是提早知道了也好知会一声,大家一起筹备着热闹一番也是好的呀。” 她笑得又酥又媚,听得人只觉得心痒痒。 萧微云神色微动,眸中的狠劲儿一闪而逝,“赵修仪,”她看着下首位的女人,语气平静,却带了几分不容反驳的威严,“本宫与陛下说着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她二人的声音都不算大,可因着四下安静地缘故,清晰得在场之人都能听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间汇集到主位的皇帝身上。 慕承似是对方才她二人的话并不在意,也没有再提,只是轻声笑了笑,好像对萧微云的话颇有兴趣:“既然是宸妃的家妹,朕自然要好生看看。” 闻此言,萧微云心中才轻舒一口气,抬手拍了拍。 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与她击掌声一并响起的,还有悠扬流畅的乐曲声。 红衣女子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殿中,飘飘广袖半掩着面,露出的一双眼里面有着盈盈的秋波。 女子的步履轻盈,裙角随着她的舞步打着旋,像是一朵开在大殿中央的灼灼桃夭,直到某一个节拍上,她掩着面的手才放下,露出巧鼻尖之下,一抹妖冶多情的红。 花予一怔,目光直直看向这位正舞得热烈的女子。 她觉得今日这一趟着实神奇,接二连三地看见故人,出场的方式还一个比一个出人意料。 譬如眼前这位红衣女子。 萧家二娘,萧彤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 乱点鸳鸯 如若说萧裕或是萧微云出现在此是情理之中,那萧彤云的出现便是真真实实得令花予感到诧异。 大盛自开朝以来嫡庶尊卑分明,依照萧彤云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殿中央的女子舞步曼妙生姿,一个旋身的空当,抬眸间恰与花予四目相对。她在瞬间便认出了花予,似乎愣了半拍,可动作却并没有因此而出现偏差,目光轻轻巧巧地移开,面上又是如花笑靥。 一舞毕,慕恒朗笑三声,“这凌波舞步步都是倾城色,不愧是萧相的女儿。” 男人的笑声听上去有些愉悦,即便是朗声也带着微沉的磁性。萧彤云只是听着他的夸赞,便觉得耳根发烫,不自觉抬头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眸中含着秋波,声音柔柔的,“能在除夕宴上为陛下一舞助兴,是臣女的福气,不敢当陛下谬赞。” 她这幅放低姿态的模样,看得一边坐着的花予直咋舌,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和她记忆中的萧彤云可没有半分相似。 她的目光轻轻移到宸妃身上,宸妃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萧彤云身上,人分明是方才她主动向皇帝举荐的,可萧彤云这一支凌波舞得了皇帝的称赞,竟然在她脸上看不出欣喜的神情。 花予捧了盏花茶送到唇边,隐约察觉到萧家姊妹的关系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这样,长姐威严,妹和顺,和和睦睦,可是仅凭这一舞她二人的反应,着实也看不出太多来。 她正想着,偏听见那头的皇帝微微偏了偏头,朝着慕恒道,“端亲王以为如何?” 花予半垂着的长睫一颤,握着薄瓷盏的手一顿,随后将茶盏轻放回桌上,抬眸看向那道坐在皇帝身边的身影。 端亲王以为如何,如何二字自然是问的方才献舞的萧彤云,但断不是想要简单地从慕恒这儿听听萧彤云这一支舞如何。 她薄抿着唇,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回扣,看向慕恒的目光不自觉便揉进了些微的紧张。 慕恒似乎也没有想到慕承会突然向自己发问,并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了,半勾了唇角,正想要开口,便被另一席的人出声打断了。 “陛下厚爱,可端亲王殿下似乎已经心有所属了?嘿!” 开口的人约莫三四十来岁,已经有了醉意,绯红的颜色从脖颈一路攀延到脸上,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大殿中来回扫了一遍,似乎在找些什么。 花予心中暗叫不好,即便这人已经喝醉,失了平日里的仪态,可花予只一眼便认出,这人赫然便是开宴前见到自己与慕恒站在一起后,面露惊色,想要开口却被慕晚半道截了话的人。 眼下那人分明是醉着的,可目光格外有神,花予毫不怀疑,他只要稍微留心,便能立刻将自己从诸位女眷之中认出。 她只能强装着镇定,不至于让人发现她面上的异色,可一颗心被悬在了半空中,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那头的慕承闻言,“哦?”了一声,目光暂时从慕恒身上移开,“陆爱卿此话何意?” 那位陆大人闻言“嘿嘿”笑了两声,福身道:“陛下还有所不知吧?端亲王殿下今日,可并非独自赴宴,而是——” 花予与慕恒一同至飞鸾阁时,殿中的人并不多,只有寥寥几个人看见过花予,所以眼下他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无数人的好奇心,屏息等着他的下话。 陆大人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可当着皇帝的面,总不好将关子卖得太久,目光直直看向花予的方向,笑道,“说来也奇怪,卑职在朝中当值这么多年,也没听过有哪位大人家的娘子与端亲王府走得这样近。” 他的目光清晰又笔直,花予身边的娘子捂着唇惊讶地左右看了看,名门世家的娘子平日里也有往来,这几眼看下去,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花予身上。 花予心中“咯噔”一声,那颗半悬着的心直直往下坠去,下面是无底的黑洞,没有尽头。在那些目光头来的一瞬间,她几乎都要忘记呼吸,原本赴宴前已经被安抚好的紧张焦虑再一次被扩大,她双手攥紧,一张脸已经微微发白。 可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太刺眼,几乎容不得她去忽视,反倒令她从那种慌张无措的情绪中抽身出来。看向她的目光尤其多,可最沉的,无意是来自龙椅上的男人。 如若没有自己的存在,没有哪位陆大人打断并岔开了话,现在是不是已经 一瞬间她的眼前闪现了好些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是同一张脸,漫不经心的,温柔含笑的,蹙眉凝神的,可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方才一身红衣献舞的女子,那身绯红的衣裳像是一朵灼灼盛开的罂粟,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定了定神,而后抬起头来,站起身来,从自己的位子上走出,朝着慕承的方向端端正正一礼,“民女花氏,拜见陛下。” 她略微平复了紧张的情绪,才继续开口道:“民女并非出身官宦人家,只是幸得端亲王殿下垂怜收容,得以在王府之中有片瓦足以安身。”她微微掀起眸子,看向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点出的陆大人,寒凉之色在她的眼中一闪而逝,“而今民女在王府当值,但绝非陆大人所说的那般,陛下圣明,还请明鉴。” 她声音清润,一番话说下来,字字珠玑。 她方才心中盘算着说辞,专注得完全没有发现,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看向她的那些个目光中,有好几道都在瞬间自好奇转变成惊骇。 其中反应最大的那一位,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他的方向点了几点,随后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提醒他注意仪态,莫要失了分寸。 他似乎骤然惊醒,赶忙收回了手,看向陆大人,言辞严厉,“我说陆侍郎,既然陛下点了名问端亲王殿下的事,你又何必扯上别的人,若是惹得陛下不快,哪里是你能担得起?” 那位陆大人似乎也是个硬骨头,分毫不惧他话中的厉色,反而抬手悠然牵其一绺胡须,笑:“担不担得起另说,程大人也莫要说陆某做事没有个分寸,方才您也听见了,陛下也好奇着能与端亲王殿下相携赴宴着是谁,反倒是您,紧张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程家的娘子。”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启唇相讥,慕承并未出言阻止,目光懒懒地,落在还维持着行礼动作上的女子身上。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稍一抬,恰看见慕恒举杯向他,弯了弯唇角,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神情之中没有半点异色,从容得像是已经将自己从眼下大殿中的局面里抽离了一般。 陆侍郎平日里本就与程家人不对盘,眼下又仗着醉意上头,说起话来也越发没个顾忌。于是所有人都看见,程家这位二爷,脸色越来越阴沉,怕只是因为当着皇帝的面才勉强克制住自己,否则下一秒只怕便会冲上前去和那边的人厮打在一起。 “够了!”最先开口打破这种局面的,赫然是慕晚。 她面有怒容,漆黑的眼直直看向两人,半挑着嘴角,弧度冰凉,“二位大人当今日是什么时节,又当这飞鸾阁是什么地方?” 那两人的唇枪舌战顿时僵滞。 她气势逼人,即便是女流,坐在一群男人之中,开口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不说,还是不知道?那边让本宫来告诉你们。今日,是除夕夜,这地,是飞鸾阁,皇家重地,岂容得尔等在此放肆?” 那一边片刻前还咄咄逼人的阵势去了大半,慕晚挑了挑眼角,“陆侍郎好奇这位女子是何人,为何会与端亲王一道赴宴?呵——” 她的笑声拖得长,带了些许嘲笑的意味,似乎是在讽刺陆侍郎的僭越,声音有些凉,只是听着边叫人心头一颤。 花予一愣,方才一直垂着的头,在这一刻才重新抬起。 “花予虽是端亲王府之人,却是由本宫相邀赴宴,她合了本宫的眼缘,本宫便要给她一个赴宴的机会,怎么,这也需要提前告知陆侍郎吗?” 她微眯着的一双眼里全是危险的意味,话中戾气颇重,令得陆侍郎瞬间酒醒了大半,整个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没敢吭声。 直到慕承轻笑了一声打破这僵硬的局面,“阿晚,”他的手肘搁在扶手上,以手支头,笑得有些懒散,似乎方才的一幕幕不过是他早已知晓的一出戏一般,“陆爱卿在朕身边当值数年,其人如何,朕心中自然有数,你不必与他较真。” 陆侍郎悬着的心这才稳稳揣回肚子里,忙不迭地谢了恩,匆匆坐下。即便如此,坐下后也垂着头,不敢去承受慕晚扫过来的目光。 “程爱卿,”他点了方才另一位当事者的名,语气依然是浅淡地,可尾调往下轻压,隐隐含着警告,“会不会惹朕不快,自然有朕去定夺,不需要爱卿替朕劳心费神。” 那人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一层汗,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花予将方才的一切尽数收入眼中,心中感叹,这殿中的大人们看上去厉害得不行,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遇上了皇帝,乖顺得跟只奶猫似的,嘶—— 她方才还没来得及被叫免礼起身,那边的人便急吼吼开了口,她这一礼结结实实行到了现在,一双腿脚原本还没什么感觉,可方才轻轻动了动,剧烈的酥麻感顿时刺激得她整个人一个激灵。 “花予。” 沉稳的男声顿时将她的思绪尽数牵回,她一抬头,慕承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似乎怕吓着她,语气敛了几分劲儿,在周遭一片寂静中,悠悠然开口问道。 “既然是端亲王府的人,自然该更了解你家殿下,那你就说说,端王妃的位子,这位萧家娘子,当不当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 突然遇袭 端王妃的位子,这位萧家娘子,当不当得? 自然是当不得的可她的心里话,显然不适合放在这时候说。 她没能想到慕承会突然问自己这个话,心思一转,睫一压,轻声道:“陛下莫要折煞民女了。”腿上那又麻又疼的感觉还没有褪去,两弯眉微拢,轻吐了一口气,“民女之身如若蒲苇,端亲王殿下身份尊贵,又是婚姻这般的大事,岂是民女可以随意置喙的。” 她温敛着一双眉目,恭恭敬敬地,柔顺极了。慕恒目光暗了一瞬,还未开口,便听见那头的慕恒轻笑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笑,轻得像是天幕之上一层浅淡的云。笑中似有无奈,他向着慕承抬了抬手,“萧二娘子这支舞,甚好。” 他就事论事那支舞,听得慕承眼角一眯,连带着花予的呼吸都屏了一瞬。 “至于萧二娘子,萧相一手带出来的女儿,又是宸妃娘娘的姊妹,自然不会当不得这端王妃的位子。” 花予一怔,方才那种心被悬在无底洞上的感觉又回来了,抬了抬眼,想要去看他说着话的神情,可又少了那样几分底气。 他似是毫不在意,语气徐缓,继续道:“可是依萧二娘子的姿貌德行,断不会缺一桩好姻缘,臣弟府中王妃的位子空置久了,也想要寻一个可心人,如若误了萧二娘的姻缘,反倒不美。” 他笑得有些懒散,眼角往上勾了半分,“臣弟若有心仪之人,只怕不用皇兄操心,自己便会来请那一道赐婚的旨意。” 一 那日宴席之上慕恒说出那样一番话,就连花予都替他担心。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摆明了想要将萧彤云赐婚给他,也没想过慕恒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了他的意。 其实慕恒那一番话,何止是令得皇帝措手不及。她半跪在遥遥的大殿那一头,听见那一句“若有心仪之人”,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在听见他明明白吧拒绝了皇帝的意思时,心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的安心,欣喜,甚至隐约还有一丝的期待,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强烈得她想要忽视都难。 可皇帝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不满,在听见慕恒那一番话后也只是往后一靠,目光沉沉,却并未多言。不多时便抬了抬手,又有歌舞续上,缓和了满殿的沉闷气氛。 她正修着青瓷双耳广口瓶里一支红梅,正将分了叉的旁枝剪下,便听见门口坠着的珠帘发出清脆声响。 她掀了眼帘去看,便见流莺挽着篮子走到她跟前,将那篮子放到桌上。 “娘子让我出去采买,可知我都打听到了什么?” 流莺从来都是急性子,也没等花予问她,神神秘秘地先开了口:“我经过萧府时,看见外面围了好多的人,都在议论着什么萧二娘子。我知道娘子当年和二娘子关系不睦,便留了心多听了一会儿。” 听到“萧二娘子”四个字,花予修着花枝的手一顿,除夕宴上那道娇艳的身影缓缓浮现在脑海之中,“都听见什么了?” 流莺将篮子里面的梅花一支一支挑出来放到她手边,继续道:“我听人说呀,皇帝下了旨意,命萧二娘子入宫侍君,只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吉时,到时候会有宫中的礼官到萧府来接她。萧府外面围着那么多人,黑压压一片,全都是看热闹的。” 她是花予的贴身婢女,对花予的过去一清二楚,自然是极看不惯萧彤云,轻哼一声,“她本就是那种傲慢的脾性,眼下又是入宫做了嫔妃,指不定尾巴得翘天上去。” 她将篮子中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放整齐后,又拿起茶壶为花予手边已空的茶盏斟了杯热茶,“不过也好,她入了宫,以后便再也不会与娘子见着面了,恶心不到咱们。她那些个怪脾性不多改改,总会有人教训她的。” 花予默了一瞬,手中的银剪一歪,一剪子下去,碧绿色的汁水沿着银剪蜿蜒到她的指尖和白皙的手背上,冰凉的,还有些黏稠。 流莺见状,“呀”了一身,赶忙抽出随身带着的帕便要去擦拭她的手,却被花予叫住:“流莺。” 她抬头,便见花予正看着她,默了一瞬后,平静地开了口:“茶水有些凉了,你重新去烧一壶。” “” 流莺一愣,看了眼方才自己倒的那杯茶,缥缈的雾气从茶杯中徐徐升腾,白烟袅袅,怎么看都不想是已经凉了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可抬眸便见花予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笃定的样子,倒更像是自己看错。 她呐呐地应了一声,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提起茶壶便往厨房去了。 屋内花予松了一口气,拿着方才流莺留下的帕擦干净了手,起身趁着流莺还未回来,溜出了东院。 厨房内,流莺看着桌上的茶壶,有些呆。 她甫将茶盖取下,面感觉到一股热气直直冲上来,甚至灼得她的指尖有些疼。可是既然自家娘子那么肯定这壶茶水已经凉了 既然娘子都那样说了。 那她就任劳任怨再烧一壶吧。 一 那边的花予已经出了王府,直接往萧府去。她也说不出来方才心中那股冲动从何而来,心中瞬间闪现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去萧府看一看,看着萧彤云登上礼官抬来的轿子。 亲眼看见了才安心。 可她也说不上安心什么,就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开的执念,一旦埋下种子,顷刻之间发芽吐芽,呼啦啦长成参天大树。 果真如流莺所言,萧府外面看热闹的人一圈压着一圈,她挤不进去,站在远处往那边看。 门口迎宾的丫鬟奴才一个个都衣着亮丽,府门前的匾额上也挂上了红绸,怎么看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旨意是除夕夜宴后才下达的,吉日应该也是特意挑选在年间的日子,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萧府便已经将诸事打点妥当。 她来得是时候,没等太久,长街那一边便传来喧闹声,应该是迎萧彤云入宫的礼官到了。花予站在人群后面,前面的人群一层叠着一层,她半踮着脚尖,才不至于完全被人遮挡住了视线。 可她刚看见红轿的顶,便察觉到了不对经。 那种感觉有些熟悉,就像是一月之前在西河的那个晚上,她从灶房回到屋后的感觉,一双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勾勾盯着她。 她在暗处,那人却在明处,即便她四处张望也寻不出个所以来,更何况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四面全是拥堵的人群,每一张脸都是陌生的。 她一愣,将踮起的脚尖放平,只觉得后颈有些僵滞,出了细密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冰凉冰凉的,连心也随之一并凉了半截。 那道不知道从从哪儿看过来的目光,直直地躲到她身上,带着些微的兴奋,像是捕猎者,正睁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花予轻吐出一口浊气,这里是萧家的地儿,没有谁敢在这里放肆的,何况周围又围着这么多看热闹的群众,即便有人想要对她做些什么,也一定不是现在。 她安慰着自个儿,壮着胆子侧了侧头,目光刚从前面往边上一移,便听见她身后的人开了口。 是个年轻的男人嗓音,似乎还带着笑,“娘子似乎有些紧张呢,是怕我吗?” 花予一惊,刚想要转过头去,视线范围内一道黑影一闪而逝,随后颈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只觉得双眼一黑,再没了知觉。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将花予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扶着她缓缓从人群中抽身离去。 不远处,宋彻背靠着一颗大树,正剧烈地喘息着,呼吸急促。 他方才远远地便看见了花予,还有些得意,即便是有月余未见到她,可她一出现在人海之中,他依旧能在瞬间便认出她来。 宋彻有些激动地想要上前打招呼,就和从前一般,可心中冷不防想起前几日自家兄长从除夕宴上回来后对他说的话。 宋衍不知道宋彻与花予认识,只是浅浅淡淡地将宴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大多是平淡无奇的事情,唯一一段算得上有趣的事儿,便是和花予有关。 他那时候听得一愣,反复向宋衍确定那名女子的名字。 花予刚离开和风居的时候,他每日都在和风居外晃悠,明知道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可也总盼望着有一日能遇见她,后来的确见着过一次,可他那时候心情丧到了极点,莫说问她去向何处,连问她是否安好的勇气都没有。 如今他知道了,她去了端亲王府,依照着宋衍的叙述来看,端亲王似乎还挺护着她。 他这样想着,上去招呼的动作便跟着慢了一拍,等他往前踏出一步时,恰恰看见花予身后的男子俯身压低了腰,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在她耳边轻说了什么。 随后花予一脸震惊,正要回头,那男人抬手便在她脖子上敲了下。 动作极快,所有事情的发生也不过转瞬的功夫,随后便看见那名男子确认了周围并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后,架着花予飞快地离开了。 那处依旧是密集的人群,并没有人去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平复了一下略微急促的呼吸,来不及多想,便重新从大树后探出身子,朝着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 阴差阳错 花予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时,后颈上的钝痛还没有完全消失。 她被人扔地上,冰凉的温度贴着她的脸颊,丝丝缕缕的寒气攀着她的皮肤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动了动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微微睁开眼睛。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恰恰能见到一扇的窗户。窗户被人打开,外面是盖了一层蒙蒙浓雾的漆黑夜色,晚风从窗外涌进来,撩起垂在屋内的纱帘。 她眨了眨眼,一手撑在地上,坐直了身子,刚坐起来,便听见不远处有人笑了一声。 花予自醒来后周身满是警惕,留意着身边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加之周围本就空旷寂静,他这一声笑便显得格外突兀。 这笑声,和她白日在萧府外遇袭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她定了定神,揉着还有些发疼的脖子转过头,便见到男人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明明是高挑又颀长的轮廓,可是因为穿着一身黑衣,仿佛是融入了这一方苍茫的夜色之中。 “呀,娘子醒了。” 依旧是很年轻的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澈。 他周身都被包裹在黑色之中,一双月牙眼微微往下弯着,里面正含着满满的笑,笑得纯真无邪,可正因如此,反倒让人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感觉。 花予和他对视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她昏迷得太久,嗓子带着微微的哑:“你是何人,”一顿,又继续道,“我在何处?” 他“呀”了一声,抱着臂,轻轻歪了歪脑袋:“这可不能告诉你,我只负责将你带过来,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的。” 语气微扬,带着男孩的顽劣:“与其问我是谁,这里是何地,娘子要不要自己好好想一想,自己是为什么被人盯上呢?” 他上前两步,走到她跟前蹲下,目光与她平视,眨眨眼,好像还有些委屈:“这几日娘子可让我好找,我又不敢贸然进入端亲王府,如若你不自己出来,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越说凑得越近,近到花予几乎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她觉得周身一寒,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那你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或是说,是谁让你将我带到这里?” 那人也不急着站起身,就着方才半蹲的姿势抬头看她。即便看见她慌忙避开,他也一点都不恼,还是弯着一双眼睛,笑盈盈地:“娘子就那么笃定我背后有人吗?” “如果我说是我看上了娘子,想将娘子掳到没人的地儿一夜欢好,娘子信不信呀?” 即便黑纱遮掩了他半张脸,花予也能想象到,他说着这话时嘴角一定咧着,笑得浪荡又放肆。 她目光一沉,银牙轻咬,还没开口,便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昏黄的光亮,没有烛光的亮堂,有些昏暗c模糊。 可正因如此,即便骤然出现在黑暗之中,也不至于刺眼。 她被这突然出现的光亮吸引,转身看去,刚看一眼,便被惊出一身冷汗。 一只猛虎,身上黄黑错杂,连毛发都清晰可见,正朝她张着血盆大口,尖锐的利齿排列整齐,似是闪着寒芒的刃,能轻易撕碎一切。那双眼睁圆,闪烁着嗜血的兴奋寒光,直直地看着她,仿佛下一秒便要扑上来,将她撕咬得粉碎。 花予直到后退了两三步,才发现了不对经。 那只猛虎虽然看上去凶悍至极,可却一动也不动。 她平复了惊慌的心绪,定神重新看向那只猛虎,才发现那细密的毛发闪烁着光泽—— 是刺绣而成的。 那只猛虎被绣在屏风之上,与她隔着一道屏风的地方,正闪烁着明亮烛光。 那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声音,听起来约莫是个中年人,可是嗓音苍然又干瘪,像是失了水分的枯枝一般。 “不得放肆。” 花予这才注意到,自打屏风那侧的光线传来后,身边的男子便噤了身,像是重新化为一道影子,融入了黑暗之中。 那边的人默了一瞬,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重新开了口:“十五年了。” 花予一怔,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一眨眼十五年都过去了,若非有灵鸽指引,怕我到现在都不能找到你。” 他语气中似乎有些感慨,带着些许的沧桑,“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耗费了多少心力?” 平静的语气,与刚才那名男子笑嘻嘻的语调截然不同,可就是有种莫名的力量,能让人的心一寸一寸寒下去。 花予呼出一口气,才轻缓地开了口:“是你让他带我来的,对不对?” 那边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屏风那头传来窸窣的声响,他似乎站起身来,却并没有绕过屏风走过来,而是在那头反复踱步,反复叹息,就像没哟注意花予的话一样。 “十五年了,十五年啊,我派出了那么多人都寻不到你的消息,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死在异乡了,可是老天有眼啊,兜兜转转那么久,还是让我找到了。” 他越说越兴奋,传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花予听着那边分明是自言自语,可却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心跳一拍快过一拍。 她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见到这样诡异的事情。在大街上被人突袭,昏迷后醒来发现在一间陌生的,漆黑的房屋之中,遇见一个蒙着面笑眯眯的黑衣人,和一个隔着屏风喃喃自语,状似癫狂的男人。 无论是哪一幕场景,都更像是梦中才会遇到的一样。 她抿着唇,心想即便发生的一切诡异至极,可好在他们似乎直到现在,还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再一次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 她压着嗓,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更柔,生怕一个不心,刺激到了屏风那头的人。 至于身后的黑衣男子,明显是唯屏风那边的人马首是瞻,只要那人不被激怒,自己就应该是安全的。 那头的人果然停住了脚步,似乎在想些什么,就在花予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突然笑了。 他的声音本就枯哑,笑起来更是阴测测的,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中,很是瘆人。 不知为何,分明隔着一道屏风,如何都看不见屏风那一侧的景象,可花予就是觉得,他一定正在盯着自己的方向,那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屏风上的一个点,就像目光能穿透那一层屏障,看见自己。 他的笑声拉得有些长,笑够了,才开口:“那我也问你,你知不知道,早在十五年前,你就应该死了?” 花予心一紧,几乎是立刻出声:“你说什么?” 那人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有些愉悦:“我说,若非我当年的失误,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嗯?” 她觉得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钳制住自己的脖颈,瞬间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从他话里的意思来看,她之前的想法太过于天真了,眼前的人,怕是根本就没想让她活着离开这里。 耳边有嗡嗡的鸣响声,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惊诧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只不过刹那间便让她白了脸色。 但是茫茫一片黑暗,也无人看见。 她努力让自己神志清晰些,去想他说的话。 十五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有回颍川,和萧裕还有阿娘在江南,也不知道萧裕背着她娘俩还有那些糟心的事情,就像是寻常的人家一般,日子过得平静又满足。 可是听他的话,似乎她的命,早在十五年前便应该被索去了一样,是她侥幸才活到了今天。 第一反应便是萧裕,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不过是闪烁之间便被否定了干净。 萧家的人的确待她刻薄,可却也极其注重自己的名声,就连将她逐出家门的事情都成了家族之中忌讳的话题,更何况是除掉一个私生女这种不光彩的事。 更何况,萧家人对她的厌恶,似乎也没到要除她而后快的地步。至于萧裕,那便更不可能了,即便她被驱逐出府,全赖于他的肯手,可是这种事情,不会是他。 说不出确切的理由,只赖于突然横在心中的念头,来得悄无声息,可察觉之时,却让花予结结实实的一愣。 但现在绝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一间四方的屋子,两个来意不明的陌生人,屋子里除了那扇开着的窗户,每一处都被牢牢封锁,她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花予毫不怀疑,只要她透露了分毫想要溜走的意,身后盯着自己的黑衣男子一定会上前一步,手起手落,狠狠敲在自己的勃颈上。 手法利落,就像白日里一样。 那个有着一双笑眼的男人,绝非看上去的那样好说话。 她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半晌都没吭声。那头的人似乎也有线得紧,并没有出言催促,来回踱步的声音回归平缓。 就在某一个瞬间,花予回忆起他方才说过的话,眼前有一道光芒一闪而逝。 “你方才说的灵鸽,是什么意思?” 那人好像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问这个,轻轻“嗯?”了一声,但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过激举动,倒是让花予松了口气。 他好像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或是觉得她定然活不过今晚,所以无需隐瞒。 “我养了十五年的灵鸽,就是盼着一朝养成,它能带着我,在这片无边广阔的天地之间寻到你的踪迹。” 他长舒一口气,感叹道:“苍天不负我,灵鸽刚养成,我便收到了探子的回禀,说在西河,有你的踪迹。” 花予长睫一颤,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难怪她在萧府外面时会觉得背后的目光如此熟悉,那日在驿站,偷偷潜入柜中的人,怕便是他派来的。可是那日同行的人那么多,为何他就偏偏笃定了自己是他们要寻的人。 她的心中突然横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甫一出现,便惊得她浑身一颤。 花予被突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只觉得背后生风,阴凉阴凉的,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再挪不动脚步。 他们,会不会抓错了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 都别想逃 她心念一动,便突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初想来只觉得不可思议,可若细细想来,也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可是如若自己是被误抓的人,西河之行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会盯上自己,真正要抓的,又因该是谁? 她自问这些年的生活,从起初的不顺,到入和风居的平静,从没有在外面树过敌,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人,会早在十五年前便对她起了杀意。 可如果这个对象换成慕恒,似乎便很好解释了,他是天家之子,十五年前又恰是先帝驾崩后不久,新帝根基不稳之时,若是说有人不安分,对慕家的人动了杀机,似乎更能说得通。 她心一横,反倒冷静了些,左右没有意外,眼前的人定不会让她平安无事地离开—— 那还不如将一切弄个明白,省得到了阴司下也是个糊涂鬼。 花予一咬牙:“你说灵鸽作引,可那只灵鸽你也不过将将养成,就没有意外?”她直直地看着屏风上隐约浮现的一道浅淡黑影,那边突然的沉默,反倒让她话语间愈发沉静,“那一行明明那么多人,你是怎么——” 她一顿,将到嘴边的话转了转:“怎么认出我来的。” 本欲问的为何确认是她被生生咽了回去,她若是想要求一线生机,便只能从眼前的人身上寻求机会,若他发觉自己并非他找了十五年的人 一个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又丧失了任何价值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活着离开? 花予本以为那头的人既然确定是自己,定是有十足的理由,他若是看她将死,或许会放下警惕,一一给她道来,她便只看能否从中找到突破口。 可那头的人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似乎是听到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诧异:“这还用问吗?” “你这一张脸啊,和早年入宫的那位有七八分相似,我虽上了年纪,却总不会连这都记错的。” 一 宋彻自打从萧府离开后便一直跟着那名黑衣男子,见他拐过好几道街巷,最后进入了颍川城郊的一处宅院。宅院四周是荒芜的一片,半人高的杂草狂野生长,他每一步都走得心翼翼,生怕被前面的人听到动静。 直到那人拖着花予进入屋中,他才悄悄从杂草丛中探出头来。 旷野的风疏凉,呼啦啦地灌入他心中那个窟窿里面,若说先前跟上来是下意识的举动,直到现在,他才结结实实地感到了害怕。 国公府的二郎君,从娇生惯养,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不顺眼,更别说害怕这种情绪。 什么是害怕,从没有听过。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却让他心中一片冰凉,那个神秘的穿着黑衣的男人,带着已经不省人事的花予熟门熟路拐进这样一个偏僻的宅子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如果刚才,如果刚才只是假装没有看见,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不至于跟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 放眼望去,杂草丛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如魑魅夜行,原本清冷的月光被厚重的雾色遮掩,没有半点透亮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黄浑浊。 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除了那个诡异的古旧宅子,周围连半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他害怕得牙齿都在打颤,门牙狠狠磕在下唇上,生疼。 宋彻盯着那间宅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心一横,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匍匐着身子飞快离开了。 一 宋彻来到端亲王府时,恰恰遇上带着人正往府外走的清河。 此时已经是深夜,但王府里面依旧烛火煌煌。 他一路疾跑而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被清河带到慕恒面前时才稍微缓和过来。 他刚踏进前厅便察觉到气氛的沉闷压抑,事态紧急,他来不及行礼,可视线刚触及到他面前负手而立的男人,他不由一怔。 他所见过的端亲王,即便不笑,面色也是柔和的,像是四月和煦的暖风,只看一眼便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端亲王,下颔紧绷,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那双眼里也没有了笑意,眼角往下压着,瞳孔漆黑一片,周身写满了淡漠的情绪。 这样的慕恒看得他一愣,随即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日宋衍从除夕宴上回来后对他说的话,说端亲王极为护着她。 他呼吸滞了一瞬,随后似乎是有些不甘地,暗自咬了咬牙。 一 花予已经隐约猜到,眼前的人和那十年前被灭族的温家,定然有着莫大的关联。 若是放在月前,即便她听到方才的话,也不一定能从其间琢磨出几分意味来。可现如今不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一张脸像极了早逝的先皇后,眼前的人若是凭此便断定自己是他们要找的人,那可是真正打错了算盘。 温家灭门的事情发生在她回到颍川之前,说白了,她和温家的人和事,关系都没有。 除了这一张脸。 温家满门被灭,如若他视自己是当年温家余孽,并且动了杀机,那一定是早在十数年前便和温家有瓜葛的人。 花予盘算着眼下的局面,两叶远山眉微微拢着,越想,心越沉,可也越发冷静。 她虽然不知道已是何时,但是窗户外面的夜色浓重,怕是早已入夜多时。她午后便差开流莺自己出了府,即便流莺心大,只以为她是因事才独自离开,可过去了这么久仍未见她回来,如何都应该察觉到不对劲。 那丫头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心思却是玲珑,应该应该不会让她太失望。 她说不清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可身陷绝境,退无可退,凡事往好处想一想,总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再没有比一死更差的结果,最多不过拼个鱼死破。 窗外的夜风依旧不断灌入屋内,起初她只觉得冰凉得刺骨,可眼那一丝丝沁凉的风拂过面庞,却让人莫名地,有了心安从容的力量。 这种感觉,和那个人带给她的力量颇为相似。 他如今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深陷险境?若是端亲王府中没有人察觉到异样,这个点儿,他是不是已经歇下了? 不想还好,慕恒的身影甫出现在脑海中,她便只觉得眼角发酸。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他真的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那她是不是到死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个念头的闪现,像是一汪咸涩的海水,泡得她一颗心又涩又胀。 心中陡然生出些许的烦闷情绪,在心底凝成一个又一个的泡泡,不受控制地往上冒,比起命丧于此,似乎有更深一层的恐惧正逐渐浮现在心头。 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寻求呼吸的苇草,求生的欲望在某一个瞬间达到顶峰。 即便她的心思转了好几转,其实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的事情罢了。 她心一定,打起精神,收起快要忍不住外露的情绪,眼尾一挑,笑了。 “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那个从前的我吗?你为了找到我,费劲心力饲养灵鸽,灵鸽都可以养成,何况是人?”她轻轻笑出声,“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年我流落在外,半分长进也没有吧?” “嗤,我刚刚没瞧出来,丫头还挺牙尖嘴利。” 那边的人闻言,击掌感叹:“可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再有长进,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娃,若真有能耐——” 他笑:“能让我的人抓到?” 她五指朝着掌心收了收,也随着他笑:“我被抓到,全赖我自己不争气,没有能耐,可是既然你们都知道我藏身端亲王府,想必也不会认为,我是孤身而行?” 那边的人顿了顿,似乎骤然听到这样的话,有些犹豫,可她的处在下风的弱势太明显,想要翻盘的机会渺茫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谓的犹豫,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罢了。 他“哎”了声,“话可不能这么说。” 屏风那头传来“哗”的一声,仿佛是折扇被打开的声音,“你瞧瞧这外面的天,已经黑成了这幅样子,就算你并非独自一人,可你被带走这么久,外面总该有些动静才是吧?” 花予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嗤”了一声,语调往上扬了扬:“哪里会有这么傻的人,打草惊蛇,岂不是将自己陷于危险之境?” “你信不信,我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你,还有你的人,今天一个也别想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 劫后新生 旷野的风吹过丛生的杂草,不间断的窸窣声响顺着那扇大开的窗户传入屋中,沙沙的,似夏日蝉鸣。 花予凝神看着面前的长屏,那头的人影投在屏上,正中央那只猛虎的背后团着昏黑的人影,轮廓不算清新,有些模糊。 他一安静下来,花予便觉得心绪矛盾,既为自己拖延到了时间而自喜,又怕短暂沉默后爆发的愤怒,将她尽数吞没,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强压着心中多余的情绪,烛火明灭的光影映在她的瞳内,忽明忽暗。 “其实你又何必存心激怒我呢?” 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与之一道传入花予耳中的是沉而徐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这回终于不是反复在那头踏步,隐身在屏风那头的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屏风一头转出身来。 也是一道黑影,同样裹在一层黑衣之下,乍然看上去和自己身后站着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他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烛火在他身后跃动着,他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花予凭着他给自己带来的感觉猜测,那一双露出的眼睛定然是浑浊的,就和今夜外面的朦胧夜色一样。 那人并没有去理会她的心思,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他背有些驼,步子也走得缓慢,可踏出的每一步都极为沉稳,直到在花予跟前站定。 “我并非激怒你,”花予盯着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黑影,沉着声,“可是你也尽可以想一想,就算我独自一人,这么晚了,总会有人发现我迟迟未归,眼下——” 她一顿:“自然到处都是找我的人。” 外面的雾似乎散去了一些,清冷的越开拨开层层夜霾,洒下了缕缕清辉,透过那扇打开的窗户,将一丝光亮送入屋内。 花予这才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不算高,加之又驮着背,几乎和她差不多高,一张脸被黑布蒙着,一双眼也正盯着她看,里面除却她早已预料到的浑浊,还有毫不隐匿的阴鸷。 隐隐还透着几分,和他先前表露的别无二异的,兴奋。 看得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可脚刚触及到地面,后背便结结实实撞上了什么,一身闷响。 那道笑眯眯的声音在安静了许久之后再一次记出现在她耳边,“娘子别想了,这个地儿荒僻,可是我专门为你选的,若是没有人引路,找不到的。” 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就算端亲王再有能耐,找到这儿也是明日的事了。我瞧着娘子是个伶俐人,不若为自己算一算,能不能活到明日呢?” 她觉得后颈凉凉的,周身顿生说不清的躁意,隐约还觉得有些恶心。 面前的人这次也再未出言阻止,等他说完,语气也冷了几分。 “即便活不到明日,也不宜拖沓,今日做个了结,也算还了我这些年的愿。” 他目光往下移了些许,将她周身都打量了一遍,吐出的字眼却是令人心寒。 “动手吧。”随后竟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又回到了屏风之后。 或许他走出来,原本就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自己先前的那番话并非毫无作用,他也已经有所动摇,可是走出来看见她这张脸,所有的底气便尽数恢复。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别的确凿证据,仿佛只要看一眼她的脸,便不会再有任何不放心一样。 有什么沁凉的东西轻轻贴上她的脖颈,令得她一愣,全身骤然僵硬,随后便察觉到身后的人压低了身子,“娘子别乱动呀,刀剑无眼哦。” 她咬着牙,合上了双眼,即便是极力控制,长睫也忍不住轻颤,可那人似乎颇有耐心,并不着急着想要给她个痛快。 花予能够想象那柄正抵着自己的匕首,一定是锋利无比的,锋刃锃亮,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而眼下,他就像是存心要捉弄她一样,刀刃翻转成刀背的方向,贴着她慢慢滑过,偶尔一提手,不多时又慢慢贴上。 她恼了,掀开眼皮,冷笑:“你主子让你动手,手起刀落也就是瞬间的事儿,末了你也好去交差,哪儿来得这么多动作。” 她话说得冲,可他也并没有被激怒,目光下垂,看着女人白皙的后颈,清冷的光辉撒入室内,月光之下,那露出的一截肌肤晶莹得似无暇美玉,他目光一暗,感叹出声。 “娘子细皮嫩肉的,又生得如此貌美,让我辣手摧花,实在是心有不忍啊。” 那样一整片几近完美的肌肤,马上就要在他的手下,一寸一寸地,拉开一道狭长而又绚丽夺目的艳色,像是在雪原之上绽放出的妖冶红花—— 那样的景象,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刺激。 他愉悦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刀刃上淬了好东西,没入血肉,你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保证。” 他话音刚落,花予便感觉到后颈上传来一阵细微,但却清晰的刺痛。 她有些绝望,无力感上涌,几乎要将她吞没。 可就在此时,突然之间,四方喧闹声起,窗外火光冲天。 这地儿本是空旷僻远,平日里也极少有人至此,外面没有人家点燃的灯火,即便有月光洒下,也依旧是荒凉一片。 所以瞬间燃起的火光,在这旷野之中,只消瞬间便燃亮了整片天地。 原本合上的眼眸在喧嚣声响起的刹那睁开,分明还受制于人,可绝境中突然出现的希望,令她心中已经开始浮现劫后新生的喜悦。 她想要侧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可身后的人单手反剪着她的臂,束缚着她的一双手,即便突生变故,另一只持着匕首的手依然稳健。 “别动。”大概是因为事发突然,一切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连带着他的警告都没有了先前的笑意。 屏风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什么人。” “还不知道,”他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或许她并未说谎,确实是来救她的人。” 那头的声音一顿,“端亲王的人?” 花予微挑了眼角,“你瞧,我早就提醒过你,可你偏不信,眼下若是再不走,便只能留下了。” “啧,好倔的女娃娃。” 即便外面已经被团团包围,可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云淡风轻地吩咐,“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不许出差错。” 她身后的人“嗯”了一声,那边便再没了动静。 花予心下狐疑,可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屏风那侧发生了什么。即便外面冲天的火光让她心头一喜,可她也没有忘记,冰凉的刀刃已经划破了她的皮肤,他只需要腕上再多使出半分力气,便能让她命丧于此。 她屏息感受着后方的动静,突然发现,那绣着猛虎的屏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上面只剩下了淡薄的光,那团浮现在上面时而走动的黑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不见。 心中骤然升起不妙的感觉,恰在此时,听见后面传来阴冷的声音,“是端亲王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身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语气中含着浓浓的戾气。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一声巨响,门应声碎裂倒下,清河似乎在屋檐上等候良久,一手攀着门框,在踹开大门的瞬间跃下。 那人持着匕首的动作似乎也有所松动,花予看准时机,那冰凉的刀刃一离开她的后颈她便奋力挣开,往屏风后面跑去。 果然空无一人。 摆脱了束缚,那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才变得真切,她靠着墙壁舒了两口气,此时外面已经响起激烈的打斗声。 那人的注意力早已经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笔直地落到刚出现的清河身上,眼神凉凉的,里面似是浮动着一层化不开的薄冰,每一次出手都狠辣至极。 花予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了看,隐约觉得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伪善的外衣被尽数褪去,将骨子里的暴戾冷血尽数展现在人前。 就连花予一个外人,也能看出黑衣男子的功力极深,方才胁迫花予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收起,眼下他手中的武器灵活翻转,一招一式直看得她心惊。 他的武器,和南雁一样,赫然是一对弯刀。 她不知道清河的武功如何,但能做慕恒的贴身护卫,总不会是泛泛之辈,即便他年岁不大,可定然是有一身好功夫的。 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并不算妙,即便双方仍在激战,可清河的招式明显更慢一些,似是快要招架不住。 他们一行人不知道屋内的情况如何,只在外面将这件宅子团团围住,恐里面的人对花予下黑手,不敢轻举妄动,只派遣了轻功甚佳的清河飞檐而上,伺机行动。 清河反手格挡住那人的招式,心中飞快地盘算,如若没有外力支援,他撑不了太久,只要将他料理掉,凭他的功夫,解决掉一个花予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而已。 根本就等不到外面的援手。 他眉头蹙得深,走神之间轻易便露了破绽,肩上瞬间绽放出血花。 花予大惊,她不知道这一刀子下去伤口有多深,可却能清楚地看见清河的脸色几乎是在瞬间苍白了几分,她顾不上太多,只知道那人对清河,或是说对慕恒的敌意远大过她,清河已经负伤,若自己再没有动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悄然从屏风后转出,清河捂着肩倒地,持着长剑的手一软,剑锋划过石砖的声音极为刺耳。黑衣男子直盯着清河,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人。 花予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她想要去纠缠住他,即便无法得逞,至少也能给清河争取离开的时间,而不是让他陷于这样的境地,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她的目光从那扇破开的大门扫过,骤然顿住,一瞬间和那道熟悉的目光相接。 心中顿生大胆的念头,她一咬牙,移开目光,在清河巨惊的目光在,心一横,朝着那道黑色的身影扑去。 他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身将她架住。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足为虑,他俨然有脱身之法,可他不曾忘记,那人临走前的吩咐。 他哼了一声,笑得戾气十足:“给过你逃走的机会,怎么就不学着珍惜呢?” 他探手便要捉她,却被她灵巧地闪过,直到他发觉不对经时,面前的花予已经伏身,他面朝着那扇大开的门,一支羽箭直直地朝着他胸□□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 我会担心 花予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东院里自己的屋中。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入那人的胸膛,随后她只觉得脑袋一片昏昏沉沉,像是有寒冰缓缓将她的理智冻结,不多时她便失了知觉。 鼻息下萦绕着浓烈的药材味,有些刺鼻,她刚睁开眼,便看见趴在自己床榻边盯着自己看的流莺。 姑娘大概是狠狠哭过,眼圈红红的,见到她醒来,身子往前一探,惊喜道,“娘子醒了!” 吸了吸鼻子,赶忙把桌上温好的药捧到她面前,“不知道娘子什么时候醒来,只能一直温着,”声音还有些哑,“都怪我不好,我若是早点发现异样,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蔫蔫的,好像下一刻又要哭出声来一样。 花予一手接过药碗,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轻声安抚:“怎么能怪你,是我有意将你们支开的,你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呀,与你无关,别哭了。” 她刚刚醒来,唇色还有些浅淡,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碧如洗。 “我睡过去多久了?” 流莺将药碗放回桌上:“也就五六个时辰,不算太久,大夫说幸好伤得浅,若是伤口再多深半分,毒力发作起来,就算请来神仙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花予撑着榻坐起身来:“清河呢,清河如何了?” 她记得她昏过去前清河已经受创倒地,也不知道后来如何。 问及清河,流莺眼角一垂:“他昨晚受了伤,殿下回来后便让大夫给他瞧过了,说虽伤得深,但未伤及筋骨,只是也要好生修养一段时日。” 她眨眨眼,声音低了些,有些庆幸:“我听殿下说了,那人和清河交手时换了武器,否则若是那把淬了腌臜物的匕首,眼下怕是不得好了。” 花予抬手覆上自己的后颈,那里在不久之前还被冰凉的刀刃抵着,即便是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沁寒。早在她昏迷之时已经有人给她上了药,眼下除了细微的疼痛,倒也无大碍。 清河是为了救她而受伤,她过意不去极了,尤其是听见他伤得不轻,再坐不住。 她翻身下床,从一侧的架子上取了外衣穿上:“我去瞧瞧清河。” 流莺瞧着往门口走的花予,“诶”了一声,她记得殿下吩咐过,待到娘子醒了便去知会他一声,刚准备要开口叫住花予,便见她推开了门。 门刚打开,便看见在站在外面的慕恒。 他背对着大门,似乎在等着什么,听见身后传来木门开合的“吱呀”一声后才转过身来。 一夜未睡,他的眼下隐隐团着乌青,转过头的一瞬间目光还是浅淡的,直到看见是她,似乎又一愣,薄唇动了动,却又未出声。 倒是花予先一步出了声,咬了咬唇,轻声道:“昨夜之事,若非殿下及时出手,我大概是已死之人了,在此谢过殿下。” 她一手压着裙角,正欲福身,却被他探出的手扶住了双臂,他垂着目光看她,眸子像是漆黑的曜石,其间沉浮着些许她看不透的思绪。 “是我来迟,”他淡声,“若非宋彻,我都不知道该在哪儿去找你。” 昨夜宋彻赶到端亲王府时,他已经拨出了好些人去寻她,深夜的颍川城,即便是主道上也是人影稀疏,家家闭门锁户,只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有无要寻的人,也正因如此,当手下的人传回消息时,他才觉得无力。 明知道花予已经不知所踪,他依旧去东院走了一趟,只看见已经哭到双眼红肿的婢女,说她家娘子支开了她独自出了府去,她当初并未多想,也不知道为何时至深夜娘子还未回来。 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响在耳畔,本就烦躁的情绪又加深了一层,还带着些许恼怒在里头,不清楚是恼的什么,只是绝不是因为她的婢女对她看护不周。 其间有三分是恼自己,恼自己就这样让她随随便便地独自出了府去,更多的七分则是恼她,恼她既然孤身而行,也不知道保护自己。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西河那日的亏还没吃够吗,怎么还这样不长记性。 幸好宋彻来得及时,可带来的消息却又让他惊惧,他不知道带走花予的人是否与自己有所关联,可世间最可怕的,便莫过于未知二字。 花予早已经从流莺那儿听完了事发经过,眼下骤然见到慕恒,不由一怔,昨晚来不及表露的情绪再也隐藏不住,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可那种无人可依的委屈和绝望,只需要稍稍回忆起来,仍然叫她后怕。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她还在想着,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眼下重新回到端亲王府,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淡了些,心中那些酸楚的感觉被无限扩大,眼角也有些涩。 她原先醒来便只着了一件单衣,出来得急,想着路途也还算近,便只挑了一间薄衣披在身上,眼下他扶着自己的臂,与之接触的那一块儿肌肤清楚地传来男人手心的灼热。 她心中微热,又听出了他话语间的些许自责,眨眨眼,摇了摇头:“他们盯上的人是我,便注定了我命中会有这样一劫,即便有您护着我,也总不可能万事周全,他们总会有得手的一日。” 她醒来还没多久,声音不似平日里的轻泠,柔柔的,像是天边的云絮。 慕恒未言,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着她分明是受灾之人,脸上的血色还未尽数恢复,可一番话说得温和婉转,更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她也正抬头看他,一双水润的眸清明澄澈,分明是怕极了,昨夜见到她的那一瞬间,隔着一片半人高的芦苇丛,她的惊惶无措被他看了个全,发生那样的事情,惊极,惧极,再是正常不过。可如今自己明明白白地就站在她面前,她便又变成了那副明理的模样。 心口有些堵,可却偏偏不知道该拿她和自己如何是好。 流莺从屋子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端亲王殿下扶着她家娘子,二人四目相对无言。她心中透亮,犹豫也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福了福身,“也不知道清河眼下如何,方才给娘子煎药时连带着他那份一起煎了,眼下大概是要好了,奴婢去瞧瞧。” 暖冬的日光温和,可空气中那股子沁凉分毫没有消退,即便裹着单衣,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透着凉意,眉宇不经意间蹙起,缓缓收回了手。 温热骤然离开,她心中一松,可隐约间又有些怅然和失落一闪而逝。 她抬目便看见慕恒绕过她,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她“唉”了声,有些意外,连忙跟上。 这儿虽是端亲王府的地界,可自打他将东院给了她,偶尔来时也只是在屋外的庭院中停留,再未进去过屋中。 她觉得慕恒今日有些反常,可虽然心中狐疑,脚下仍然乖乖地跟上。 她从流莺那儿得知,昨夜慕恒一箭射中那人,可那间屋子里面藏着机关密道,他虽胸膛中箭,可未丧命,等到慕恒赶到屋中的时候,其已经没有了踪影。 那间密道里面被碎石堵住,想要尽数清理干净俨然是不能了。 她微微垂着眼,想着该如何去将自己所日的听闻尽数告诉他,毕竟自己被抓说实了便是个误会,真正应该心提防的,还是眼前的人。 花予一脚跨过门槛,心中琢磨清楚了言辞,抬眸刚想要开口,却被人一手揽过,直直拥入怀中。 她双眸睁圆,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大氅上沾染着晨露的沁凉,可即便如此,她被他拥在怀中,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 实在是完完全全愣住,还没能反应过来。她的双手还呆呆地垂在身侧,整个人都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呆。 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了,而他也再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拥着她,随后长舒了一口气,花予只不过堪堪够着他的肩,整个脑袋被他的大氅包裹,眼前漆黑一片,自然也看不见,他拥着她时,双眸中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浓烈情绪。 片刻后,花予终是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胸口,声音还是和方才一样,又柔又软:“殿下。” 在她出声后的下一刻,慕恒轻叹了一声,松开了她。花予含着疑惑去看他,可似乎又觉得眼下的慕恒和往日并无不同,鼻梁笔直,薄唇浅抿,瞳仁是极致的黑,藏着她从来读不懂的意味。 可眼下这都不重要了,她还没有完全从他方才的举动中回过神来,便见他的目光在下一秒又压了下来,带着几分压迫,强势得从未见过。 “花予,”他低下头,轻声念着她的名字,“答应我,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 “否则,我会担心。” 心中似乎有一束烟火,“砰”的一身在穹幕中绽开,顷刻之间便点亮了那一方世界。可这种感觉又来得极不真实,以至于她有些分不清他的意思,究竟只是为她让她以后保重自己,还是为了其他。 平日里的玲珑劲儿此时统统消失不见,她觉得整个人有些恍惚,恍惚地抬起头,恍惚地看着他,恍惚地“嗯?”了一声。 然后瞬间清醒,她一只手撑在身边的长柜上,身子往后挪了半步,故作无事地开了口:“我听那人提及了一些事情,总觉得和我是毫无关联的,我觉得大概是抓错了人,说不定这件事与你相关。” 慕恒的目光又压了下来,可这一回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从嗓子里溢出一声应来,身子靠在柜上,手指搭在上面敲了敲。方才的事情过后,他身上那些让她感到陌生的冷冽气息收敛了不少,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有些慵然。 “他们要寻的人我大概知道是谁,即便不是我,可也确是与我脱不了关联。” 他目光往下落,恰恰瞧见她脖颈上的伤痕,即便只是细的一道口子,可是她肌肤原本就生得白,那道口子又上了重色的药膏,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这样瞧着,目光幽暗,自觉得是对不起她,话语间带着浓浓的歉意:“对你而言,确实是无妄之灾,也怪我的疏忽。” 她不知道她口中的灾到底确切指的是什么,若是换了这事之前,对于慕恒之事,她就算再是好奇也绝不多舌去问。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被卷入其中,绝不是仅凭她一句否认便能轻易脱身的。 她半凝着眉头,走到桌前坐下,抬眸看他。 “慕恒。”她叫了他一声,可话音刚落便是一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很少称呼他“殿下”,这样明显的事情,她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慕恒已经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放下了乱七八糟的思绪,继续道,“抓我的人,一共有两个,一个人负责挟持,对另一个人的吩咐言听计从,似乎那个人才是主谋。” 慕恒“嗯”了一声,走过来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记得你们都给我提及过,说先皇后温氏与我容貌相似,我猜想,他们要寻找的应该是温氏后人,可是” 她犹豫了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可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可是据我所知,当年那场变故,温家不是满门被灭吗,又是何人,会对一个早已经消失数年的家族,有这样大的怨念呢?” 当年温家意图谋逆之事闹得太大,少年天子,正千方百计稳固朝权,眼里最容不得沙子,就连当朝皇后也未得幸免,更何况别人? “并且若是算算年龄,他们要寻找的人,十五年前大概也只是个幼童,为何要和一个孩子过意不去呢?” 他一直听她说着话,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她抛出了疑问后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温氏一族的覆灭不会有假,谋逆之罪,任何人都不敢在这件事情上掉以轻心。”他顺着她方才所言道,“如果十五年前只是个孩童,他们惧怕的自然不会是孩子本身,其身后的家族势力,才是最被忌惮的。” 十五年前啊—— 那时候慕承刚刚登上大宝之位,因为先帝并未立储东宫,他虽是唯一的嫡子,可掌权之初政绩平平,并不能服众。大盛虽是慕家的大盛,可朝中的大臣们,似乎更愿意依赖两位宰相,权倾朝野,以至于温家不在后,慕承不得不扶持萧家与程氏一族抗衡。 正逢官场动荡的时期,大多数的官员只有擦亮一双眼睛,才能择得良木,护住头上的乌纱帽。 甚至直到现如今,在慕承的雷霆手腕之下,朝堂的清肃也难辨真假。那些个涌动着的暗云,或许直至今日,一刻也未曾平息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 又见宋彻 那桩事后,花予再次见到宋彻,是在端亲王府中。 他大概是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刚从前厅出来便恰恰和花予迎面遇上。 花予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过他,这些天从身边人那儿听说了那日的始末原委,自知承了宋彻的恩,可那日过后总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今日一见,花予隐约感觉到面前的少年郎较之往日略有不同了,身上的长衫描着纹样,不像是常服,整个人的气质也比往日沉稳了几分。 宋彻同时也看见了她,几步迎了上来,正想要开口,似乎又顾虑着些什么,顿了顿后才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那日是他带着慕恒等人寻到了那处荒僻的宅院,自然也知道她被那名黑衣人伤着的事情,明知道她伤得并不重,且眼下又过了好些日子,可再见到她时,仍然忍不住去关心。 花予没有想到宋彻刚开口便是问她伤势如何,却依然眼角一软:“伤口本就不深,不碍事的。”她问道,“你呢,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天气晴好,三月初的和风细软,拂面轻柔。 眼前的少女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远山眉,秋水眸,菱唇红润,宜笑宜嗔。可又总有些地方和往日大不同了,换做以往,她极少对自己这样温和的笑。 这里面或许有她将自己视作有恩之人,可却断然不止因为如此。 他神思飘得远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应道:“已经找过殿下了。” “几日前陛下封我为振威校尉,不日便去军中就职,此次前来,是特意向殿下道谢的。” 花予一时没反应过来:“若是陛下的意思,你为何要找殿下道谢?”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也诧异,陛下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我宋二,也是后来才明白,约莫是受了殿下的举荐。” 花予这才恍然。 他笑起来,眼神有些亮:“阿耶原本想为我在御史台谋个职,可我呢,总不喜欢那些个文绉绉的东西,对官场中的权谋更是无意。本想着阿耶就想着我能和大哥一样有出息,他老人家若是高兴,我也无所谓,可眼下陛下差我去军中谋事,我自然更欢喜。” 花予和他也算是私塾的老同学了,自然明白宋二郎君对于书墨半点不感兴趣,平日里旷课都旷成了家产便饭,当时便想,这种二世祖若是在朝中做了一官半职,指不定要祸害多少人。 相较之下,军中谋差的确更适合他的脾性。而他也是真心高兴的,上回见到他时,他周身写满了颓然,而今日的他,连话音中都带着笑意,是少年郎独有的朝气。 她轻声笑了笑:“恭喜。” 自打他二人相见,她便很少给他好脸色看,今日着实不大习惯。何况这样突然遇上,极其容易地便叫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儿,一时之间脸色有些发红。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歉意。 “你被抓走的那日,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过,包括端亲王殿下。”他微顿,可最后还是像下定决心了一样,心一横,“可是我觉得,若是对你也有所隐瞒,实在对不住你。” 花予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诧异他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那日她被困,满心满眼的绝望无助,后来慕恒告诉她,是宋家的二郎君到王府报的信。那时候她就在想,这份恩是大恩,日后一定得寻个日子去登门道谢才算完事,结果他先于她的动作一步,开口便说有所隐瞒。 她想不明白:“你有什么瞒着我呀?” 宋彻半凝着眉,有些耻于开口,可话都说了一半,被问起来,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那日我在萧府外面便见到了你,你被人带走,我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一说到这件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站在萧府外面,眼睁睁看着她身后的男人伤了她,然后带着她从人潮中抽身离开,而他站在远处,明明看见了一切,却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甚至还生了要逃走的心思。 他脸憋得通红,声音因为羞愧而压得有些低:“可是那人的身手一看便是了得,我怕他也对我动手,第一反应便是想要离开,装作没有看见,甚至即便跟了上去,也耽搁了好一会儿。” “我后来就想,若是我当时没有犹豫,兴许便能早一点将事情告诉殿下,殿下早一点赶到,或许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大概就是指的她和清河受伤的事儿。 花予虽然告诉他说是伤,只划破了一层皮,甚至到现在都已经不大能看见痕迹。可他却是知道,那刀刃上被淬了毒,下手的人若是多用半分力,便都不好说了。 他说着说着,眸子便往下垂了去,直到话说到最后,才又抬了抬眼去看她的神色,生怕从她神情间看见了厌色。 可话说出来的瞬间,他便觉得好受了些,那些事他此前从未告诉别人,可每每想到当时自己的犹豫和软弱,便觉得胸口似是压着一块巨石一样,沉甸甸的,使他艰于呼吸。 尤其是眼睁睁看着她昏倒过去的时候,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后悔被无限扩大,那时候他心里全都是若是她醒不过来怎么办,若是他当时没有犹豫,没有耽搁那些时间,会不会就不会让那人伤了她。 他察觉到花予正看着他,目光闪烁,不敢去和她对视:“我有愧于你在先,不敢当你的一声谢。” 哪想花予却先一步笑出了声,他带着疑惑的目光去瞧她,见少女捂着唇,肩膀颤了好几下,笑得眉眼弯弯。 他不知道花予在笑什么,可他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说这些话,被她这么一笑,有些微恼,嘴角一耷拉,还没开口,便听花予道,“你这都说的是些什么话!” 似乎是笑够了,眼角往上掀了掀,神色也恢复如常,“你哪里有对不住我的事情,别的不做多说,你救了我,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无数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她生来心思玲珑细腻,宋彻也不大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甫刚刚开口,便叫她猜出了大概,就和上次大街上遇见一样,他藏不住心思,总能让人轻易窥测到他的想法。 分明平日里是看上去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公子哥,可有时候心思又敏感得不行。 花予柔声道:“那时候我被吓得不轻,我想啊,即便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站在别处远远的看着,定然也会害怕的。” “毕竟面对的人并非等闲角色,若是一时冲动,连累了自己该如何是好呢?”她声音轻柔,想是拂面的和风,“所以呀,深思熟虑,不只是为别人负责,也是为自己的安危负责呀,若是你为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让燕国公如何承受?” 宋彻默然,他想告诉她,她所说的虽然句句在理,可仍不会太叫他心中好过。他在心中和自己较劲儿,实在是因为花予在他心中的不同寻常,若是寻常的人也就罢了,无非是自责片刻也就过去的事情。 可是花予不一样,那是他思慕许久的女子,因为重要,所以他才为自己的一时犹豫而羞愧后悔。 这话若是换作从前,他定然会毫不犹豫的讲给花予听,可这一回,他沉默的片刻后,终是没有开口。 他从前将自己和宋衍比,觉得宋衍样样出挑,自己和自家大哥比起来就是废材一个,什么都学不好。宋衍容貌比他出挑,且天赋鼎异,明明大不了他几岁,可已经是领军卫将军,朝廷未来的驸马爷。 他那时候觉得不公,觉得意难平,有时候甚至觉得,花予是不是因为这些才看不上他。 直到他发现,花予看不上他,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确实不够好,口口声声说着追求她的话,实际上却胆又懦弱,更何况她如今身处端亲王府,那个人对她很好,并且自己和他比起来,似乎连零星的优点都看不见。 这叫他怎么争,拿什么去争。 或许根本不需要和任何人去比,他本身就有太多不足之处,所以才会四处碰壁,不遂心意,那些个受挫的过往为他画地而牢,成为他的心结,将他束缚着不得解脱。是自己的目光太狭隘,所以看事才太偏激。 就像花予早就对他说过的,说他心事太重。 所以他并没有去反驳花予的话,也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我来谢端亲王殿下,其实也不只是以为他为我谋得这个职位,也因为别的事情。” 他愿意去军中历练自我,拓宽眼界,以便来日可以成为像自己大哥一样优秀的人,可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承认,慕恒对花予的好,确实是他不能相比的。 从前的花予,不只是对他态度疏离,面对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漠然的态度,像是给自己筑了个坚硬的壳,只有将自己蜷起来藏入其中,才能够避免受到伤害。 可自从进入端亲王府后,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神态语气都有了变化,不再是冰凉凉的,没个生气,也更体贴善解人意了些,似乎眼前的花予,烟火味更足,不那么令人感到难以靠近。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心头有些发酸,他为她的改变而欣喜,可终究令她改变的人不是他自己。 宋彻问她:“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了?” 花予眉微蹙,“啧”了一声,也有些惊讶于他的变化,笑:“我倒是觉得你与过去变化挺大,看事儿透彻了些,像是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样,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宋彻微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便听见自己来的那头传来“嘎吱”一声。 慕恒神色淡淡地从前厅里面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宋彻,还有和他站得挺近,正说着话的花予。 他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又往前走了两步:“宋校尉还在啊。” 花予见他走近,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刚进府不久后发生在前厅的一桩事,赶忙澄清:“我,我并非要打扰殿下议事,实在是有事经过,恰恰遇上了从前厅出来的宋二郎。” 她满脸的诚恳:“殿下莫恼,我马上便走。” 宋彻看了眼神情平静的慕恒,又看了眼极力澄清自我的花予,突然笑了,朝着慕恒的方向一福身:“实在是因为和予娘旧识,今日一见,忍不住便要因为上回的事情关心一番,既然殿下已经出来,那么微臣,告辞。” 直到宋彻走了,慕恒才低头对着花予道:“去哪儿?” 花予:“” 昨夜媛媛溜到东院,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殿下明日在前厅议事,上回我给你说的那匹汗血马从马场接回王府了,你要不要悄悄随我去瞧瞧。” 丫头那时候和她夸起这匹马来毫不嘴软,直说得她也有些好奇。 见她有些犹豫,媛媛继续拉她下水:“汗血马难得,平日里殿下都不允许别人接触的,我也就是瞧着明日里殿下肯定不得空,所以才偷偷告诉你的。” 那谁能告诉她,她为什么就能这么凑巧的遇见慕恒啊?不是不得空吗? 她轻轻移开目光,避免和他对视,“我媛媛昨儿个约了我,我正要去寻她,谁知道就凑巧遇着殿下了。” 他垂眸看她一眼,笑:“去后院?” 后院是马厩所在的地方,花予下意识“嗯”了一声,直到出声后才发觉不对经,眨眨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慕恒。 慕恒心中觉得好笑,昨日钟媛那丫头还特意找到他,说,“我之前给阿予姐姐提过殿下的那匹汗血马,阿予姐姐似乎挺有兴趣,明日我带她去瞧一瞧,殿下说好不好。” 可是看眼前姑娘的反应,似乎是不知道他已经知情。 他低低笑了声,抬步先走了出去:“不是要去后院吗,愣着干嘛,还不跟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 开始萌芽 直到花予坐着的马车已经驶在了去马场的路上,花予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她原先不过只想着跟着媛媛一道去后院里看一看那匹传说中的汗血马,而眼下,那匹被媛媛说得厉害得不行的马儿正乖乖地跟在马车边上。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眼骑着良驹的慕恒:“我听媛媛说,你这几日政务繁忙。” 她话刚说了一般,便见慕恒轻挑了挑眉梢:“即便如此,也总不至于半日的空闲日子也没有。” 他想了想:“不过过几日便不好说了,等再暖和些,凤兮王前来朝拜,皇兄令我负责接待,那时候应该会更忙些。” 花予“咦”了一声,有些诧异:“我听闻凤兮一族素来与大成交好,年年都派将领协助我朝清理边患,可即便如此,朝见也多是派使臣前来,今年凤兮王怎得亲自来了?” “似乎也不止他一人,”慕恒一手牵着缰绳,目光看着前路,“凤兮族的公主也随着他父王前来朝见,许是因为婚约的事情。” 花予一手捧着下颔,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一桩事:“我原先也听人说起过,凤兮王的王后是大成人士,早年闺中时和庆国公的夫人是好友,即便远嫁也多有书信往来,后来庆国公夫人有了身孕,恰逢凤兮王后夫人有孕的消息传回大成,先帝便专程为她俩腹中的孩子拟了婚约。” 慕恒笑了笑:“是,父皇当年说过,若恰是一男一女,便让他二人结为连理,也彰显了两国累世交情。” 花予闻言抿了抿唇,应了一声。 她从未和庆国公府的人打过交道,自然也不认得那位即将和凤兮族公主成亲的国公府郎君,可是—— 她眸子转了转,放下了撑着下颔的手,手肘搁在窗前看他:“素未谋面的人,不论心悦与否,只凭着一纸婚约便要结为连理吗?” 慕恒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种话,姑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两叶柳眉将蹙未蹙,神情认真,直勾勾看着他:“不知容貌,不知性情,不明喜怒,这样拼凑在一起的两人,真的能相携白头吗?”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花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马场之中。 可慕恒似乎并不急着下马,而是看着她,隐约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语气有些无奈:“阿予,为帝者赐婚,便只能是龙恩浩荡,不可推辞,日后如何也是日后事,至少眼下,觉无推脱的可能。” 花予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呢?” 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妥,可终归是收不回来的,她执拗地看着他,目光不偏不倚,又添上一句:“我是说,那日除夕宴上,陛下似乎有意为你许亲,你不也拒绝了吗?” “我与国公府的郎君,或是凤兮的公主不同,”慕恒翻身下马,走到马车一侧,隔着一道窗户看她,“皇兄他与我亲厚,即便要为我降旨赐婚,也多少会顾及到我的意思。” “那”花予的眼睛骤然亮了亮,语气间也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期待,“如果,只是如果啊。” 她特意强调了一番,才继续道:“若是你有心仪之人,那陛下,会不会多少顾及着你的心意?” 她问这话时心中紧张得不行,偏偏面上还不能表露,强绷着故作镇静,全然不知慕恒只一眼便能看破她的伪装。 他轻声笑了笑:“大概是会的。” 他抬眼看了看她,原本直直盯着他看的姑娘,甫和他四目相对,几乎是瞬间移开了目光,像是多看几眼,便会泄了几分底气一样。 这副模样令他有些愉悦,他转到马车前替她掀开帘子,迎她出来,还不忘问她:“如何?端亲王府里面住着孤单,惦记着让我寻个端王妃来陪你才好?” 他伸手让她搭着下了马车,垂眸恰好可以看见她耳尖上的一抹艳色。 花予没有立刻应他,直到双脚稳稳踩在地上,方才故作无事的半侧过了头:“才没有。”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攀着风被送入了慕恒的耳中,他也再不加掩饰,笑出了声来,直到花予半羞半恼地转过睨了他一眼,才稍作收敛。 - 马场占地广阔,放眼望去,林原碧翠,远处甚至还有一汪湖泊,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恰似镶嵌在马场上的一块剔透宝石。 将马牵来的男人花予并不认识,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抬头想要道声谢时却一愣,试探地问了声:“是钟叔吗?” 男人大概是因为场面在马场当值的缘故,肤色被太阳晒得黝黑,身量魁梧,可只看面部的轮廓依旧是朴实的。他被花予叫住,也是一愣:“娘子是?” 慕恒道:“媛媛在王府时的课业,便是由她负责的。” 男人面色惊喜,恭敬道:“原来是阿媛的师傅,实在是失礼了,”他低了低身子,笑容有些憨厚,与赵嬷嬷管理府中事宜的精明截然不同,“阿媛那丫头性子不好,贪玩,一直不爱学习的,平日里若是为您惹了什么祸,您别嫌她麻烦,我这个做阿耶的在这里先为她赔个不是了。” “哪里的话。”他是媛媛的阿耶,若是要算起来,应当算是她的长辈,对她的恭敬和礼数除却因为她是媛媛的师傅,大概也因为她是和慕恒前来的缘故。 她半侧过身子,只承了半礼,伸手去扶他站直。 “媛媛天资聪慧,一点即通,我清闲得不行,哪里会觉得麻烦。” 也是因为慕恒在这儿的缘故,钟叔只说了几句话,便告退去打理马场其他事情去了,临走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提醒道:“过几日要在湖那头植些草木,刚松了土,大概是不平整的,殿下和娘子都心些。” 他告退后,慕恒看了眼她身后的马驹:“会骑马吗?” 花予点点头:“会的。” 可也只是会而已…… 她那些年都用岑愈的身份示外,面容清秀倒还可以说是天生,可性情上总不能露了端倪。男儿家擅长的骑射之事,她虽然算不得精,却也并非完全不会。 慕恒却没想到这么多,只听见她一声“会”,似乎是有些意外,不留痕迹地挑了挑眉。 “我原先想着若是你不会,便仔细些盯住你,别出了岔子,眼下看是不用了。” 他理了理汗血马的马鬃,“你瞧瞧为你选的那匹马,有无不妥?若是不合心意的,便让钟叔重新牵一匹过来。” 花予不懂马,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匹的优劣,可既然是躺躺端亲王名下的马场,里面的马驹怎么会有不好的?更何况这匹马毛发雪白,竟然看不出一丝杂色,定然是血统纯正,俊得不行。 “不用麻烦钟叔的,这匹马生得俊俏,我瞧着也是喜欢的。” 那双眼睛,温良柔和,一看就是极为乖顺的。 再看慕恒的那匹汗血马,四肢修长,扬起的脖颈线条流畅有力,深棕色的毛发亮泽,步伐轻盈,只看一眼便知与寻常的马匹不同,并非凡物。 她称叹:“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见过关于汗血马的描述,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亲眼看见。” 慕恒笑了笑:“喜欢?” 她眨眨眼,绕着那匹汗血马走了一圈,左右瞧了瞧,觉得怎么看都威风得不行,“自然是喜欢的。” 慕恒看了她一眼,朝着汗血马的方向抬了抬下颔:“若是喜欢,有说是会骑马的,便让你上去试试。” 花予“诶”了一声,她可还清楚地记得媛媛对她说起过,这匹汗血马,慕恒除了自己,再没让被人碰过。 她一愣,有些犹豫,可心中确实对这匹马存着好奇。她抬头看了慕恒一眼,见他神情之间并没有玩笑之色,索性大方地点头应下。 圈作马场的这一带,风景极佳,绿水青山,加之又是春日的明媚天气,天空湛蓝,白絮翻飞其上,随意一处都是可以直接入画的景象。 她从前听闻汗血马性子桀骜难驯,烈得狠,可今日她坐下这一匹倒是出奇的乖顺,载着她慢慢悠悠地在马场里晃悠,阳光洒下,暖洋洋的,她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侧头便看见不远处的慕恒。 那匹白色的马驹性情本就温和,甚至有些温吞,不紧不慢地跟在汗血马身侧。 察觉到花予的目光,慕恒转过头来,目光扫过她和那匹马,笑:“来都来了,不跑两步看看?” 这话在花予听来,无异于挑衅。她的马术虽然算不上有多精妙,可也够看,自然不能被人瞧了去。她的鞋在马镫上点了点,抬眸看他,“跑就跑,”她双手稳住了缰绳,骑着马儿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你且看着。” 这幅自信模样落入慕恒眼中,惹得他失笑:“好,我看着。” 随后便看着她转了回去,双腿往马肚上一夹,那匹汗血马的步子骤然加快,载着她飞快地往前跑去。 她定然不知道,方才转过头的一瞬间,整个人明媚又灵动,话语间还带着几分的得意,恣意张扬,像是春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芳华,灼灼艳丽。 她也没有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似乎已经习惯在慕恒面前抛下所有的顾忌,渐渐开始展露出最真实和鲜活的那一面。他的出现,是她原本黯淡生命里的一道光,她尊他,敬他,仰慕他,甚至是依赖他。 花予骑着汗血马往前飞奔而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宽阔的天地,苍木吐叶,山花绽放,全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她想,这样的日子,真真是从前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有朝一日,她可以完全不惧人眼色,卸下伪装,将真实的自己展现于人前。 并且—— 她侧首望去,身后不远处,不久之前还温吞的白马已经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来,虽没有靠近,却稳稳地跟在不远处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她被禁锢在寒凉的殿宇楼阁之中,偶尔也会想起这一日。想起这一日的春光迷人,想起自己心中某一处,有什么东西不知何时已经被播撒,直到这一日,才真正开始萌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 人有千面 慕恒骑着马跟在她身后,她出门前换下了曳地长裙,着了身利落红装,臂明明是纤细又瘦弱的,可把控着缰绳的动作却也极为稳健。 她策马在前,鬓边一支珠钗垂下的坠珠泠泠作响,衣袂一角被卷入风中,方才回眸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张扬着的意气,此刻尽数揉在那一双盈盈波光里。 这段日子,他似乎总能看见她不轻易示于人前的一面,她对自己毫不设防,几乎是全身心的信任,原先这种感觉还只是浅淡的,可这些天里,这种感觉已经强烈到令人不容忽视的地步。 在此之前,他盼着她对自己卸下防备,可现如今,他心中反倒生出了犹豫。 前几日总宗政越特意来颍川找他,问他万事可已经准备妥当。 他素来行事周全,可那日却破天荒地默了片刻,随即告诉他,尚还有事情需要再做斟酌,所有的计划,都暂且往后靠一靠。 宗政越对他信赖至极,不疑有他,只道是等到事情安排妥当,便派人去给他知会一声。 骏马疾驰,偶有颠簸也不耽搁他的思绪,等回过神来,便见不远处那匹汗血马正载着花予往胡泊的方向而去。 日光明朗,湖面平精时犹如一块晶莹的宝石,偶有飞鸟掠过时,湖面上才会泛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看着驾马飞驰的那道红色背影,刹那间,钟叔方才所说的话在脑海中闪现。 慕恒一惊,猛然抬头看去。 也就是在他抬头的瞬间,汗血马的前蹄稳稳的踏入一个掘好不久的土坑之中。马上的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突如其来的一震令她下意识便想要去勒紧缰绳,可那坑深约数尺,马蹄踏入其中,震动的幅度极大,她本就身段轻盈,这一下几乎是立刻被掀下马去。 “花予——” 眼真真看着花予双手已经松开了缰绳,被颠下了马,下一秒便要直直栽下马去。他的马距离花予那匹本就极近,他来不及多想,手上的动作一松,双脚往马镫上一点,直直朝着花予那处跃去。 变故发生得令她措不及防,她方才只觉得颠簸得厉害,那一下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掀翻了去,双手一软,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朝一侧跌去。 她害怕地闭上了眼,耳边依旧是呼啸的风声,似乎还有慕恒喊她名字的声音,她一咬牙,心想,这块草坪地表柔软,即便是从马背上摔下去,大不了也就是伤筋骨,也就是修养几日的事情。 她怕极了,可事情的发生无可避免,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盘算着差不多已经快要落到避免,双目闭得更紧,眉头皱得极深。 她横着心等待着掉落到地面的时刻,甚至做好了浑身剧痛的准备,可就在她以为一切即将发生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拽着她的袖口,把她往上一提,略微缓和了下坠的力道。 可她距离地面本就极近,不让她直直跌落在地已是极限。 花予只感觉到,下一秒她落地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其间固然有方才被人往上一拉减慢了速度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则是—— 她落地的瞬间,身下并不是想象中的湿软的地表,似乎有些弹性,还是温热的,她来不及睁眼和细想,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她落地的地方恰是一段斜坡,落地的力道被减缓,可也免不了从坡上一路滚下,她被颠得难受,可也能感觉到,有一双手一直垫在自己的脑后。 直到滚平坦之处,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哼声,花予才睁开了眼。 即便是素来注重仪表的端亲王也架不住滚上这几遭,他眉头稍拢了些,可在发觉花予正盯着他看的瞬间便松开了去。 扣拢的衣襟也有些松散,或许是因为方才被她紧张之下死死拽住的缘故,那张原本清隽雅致的脸也没能幸免,沾了几道灰,看上去甚是突兀。 花予一时间愣住,这才想起来先前落地时,自己身下确实垫着什么 她的目光心翼翼地往下移了几寸,然后便瞧见慕恒这一身岂止是落了点灰那般简单,简直是狼狈。白衣上的泥土印记分外眨眼,衣角上兴许是因为被地上的石子划过,拉出了好几道细长的口子。 再看看自己,似乎除却因为方才坡上滚了几圈,和慕恒这一身比起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这样一对比,顿时觉得看向慕恒的底气都弱了些。 更何况,眼下他二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被他护在怀中,只需要一低头便能看见他那双湛黑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目光重新移了回来,恰恰瞧见慕恒也正看着她,原先搭在她身上的手已经放开,随意摊开在一侧的草地之上,大概是因为已经足够狼狈,没有刻意注重仪态的端亲王,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散漫气息。 方才松开的眉宇也微微挑起,那双眼睛与她对视着,也不急着开口。 花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出手,在慕恒略带困惑的目光中,往他的头顶探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确定见自己耳边传来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别动。” 她这一说,他真的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下,也好奇她究竟想要看什么。 随后便看见花予,花予极其精准地,从他头顶上摘下一片叶子。 慕恒:“” 花予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在他身边的空地上盘腿坐好。手中拈着那片翠绿色的叶子,看了眼神色颇有些难以言说的慕恒,解释道:“大概是方才滚下来的时候沾上的,就这一片,再没有了。” 然后出乎意料的,与慕恒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的,她看见慕恒的眼中渐渐溢出了几分笑色。 先是眸中含笑,最后似乎是再忍不住一般,伸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愉悦极了,甚至连肩膀都轻颤了几颤,笑地让花予觉得奇怪。 但这种奇怪的情绪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因为花予发现,慕恒此时的笑,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 世人皆知端亲王待人随和,待人处事如若四月春风,唇角也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今日这般的笑,花予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了,还从未见过。像是冬日初升的暖阳,明朗温柔,只需要看一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 于是花予双手撑在身边,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笑够了,才对他道:“我从未见过端亲王这个样子。” 慕恒眼角的温色还在,挑了挑眉,问她:“哪种样子?”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若是说这幅狼狈的模样,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都许久不曾见过了。” 花予摇摇头:“不是的,”她斟酌着用词,好一会儿才重新开了口,“大概是有些率真,还有些孩子气,像是个寻常世家的公子哥,倒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矜贵王爷。” 慕恒闻言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了笑:“人有千面,总不是一时间能看完的。” 他双手撑着地面坐起了身子,跟前是那一汪碧撤的湖泊,走近后才能看见湖中央的一座岛,还有岛上悠然闲步的水鸟。 再远是连绵蜿蜒的青山,春寒已过,正是复苏时节,漫山都是新生的绿意,每一处都散发着生机。天幕上的云絮翩跹,有些缥缈,可因为天色蓝得太透彻,几抹明亮的白在其间竟显得犹如实质一般立体。 花予也被这里的山清水秀吸引住了,目光流连其间,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她成日待在颍川城中,虽是皇都富庶繁华,可终究多的是喧嚣的烟火气,远不似这里,碧水蓝天,只要身处其间,便觉得心中宁静。 她揪下身边一朵花捏在手中,声音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即便一时之间看不完,我也可以慢慢看,总会有看尽的那一日。” 慕恒收敛了几分原先挂在唇角的笑意,侧头看了看身边不远处的花予。少女盘腿而坐,手中正转着一朵不知名的花,目光微垂,说这话时并没有看他。 她并没有明说,可话语间向他表明心意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慕恒从前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突如其来的开口,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应声:“那你有没有想过,看尽千面,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有存在的事情,自然都有它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事情被刻意隐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自然也该有它被隐瞒埋葬的理由。 而他这个人,也远不只是平日常人所见的那般,天家出身的孩子,哪里会那般容易便与人坦诚相待。 他的事情,以及事情所牵连到的一切都太过于复杂,远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恰好花予抬起头来,毫无准备的,那双澄澈透亮的明眸便闯入他的视线里,像是林间的鹿,有些润,晶亮得像是发着光。 他下意识地便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即便内心已经有所波动,可面上却做得足够平静,像是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那日你为什么要去萧府?” 花予并没有瞧出他的异样,许是因为在这样广阔明朗的天地之中,她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一直被束缚在心底的东西,正一点一点挣脱桎梏。 “啊,这件事。”她想了想,咬了咬唇角,“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在我得知萧彤云被选入宫中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竟然是欣喜的。并且” 即便过去了好些日子,她说着话的时候,依旧觉得有些难为情:“那时候心中突然便闪现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亲眼瞧着她被接走,才肯放心。” 除夕宴上的事情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有些无措,有些害怕,甚至那一日过后接连好几日都没有睡好,还做了好些个荒诞的梦。 梦里慕恒领着萧彤云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告诉她,皇上已经下旨为他挑好的端王妃,从今往后,萧彤云便是端亲王府的女主人。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心地瞟了眼慕恒,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这样,是不是怀极了,居然会为这样的事情而高兴。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自己却能感觉到,得知消息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就像是一块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直被紧绷的弦终于被卸下,周身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存着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坏极了?” 她大概是憋了好久,今日逮着机会,话明显多了起来。 慕恒屈起一条腿,指尖在膝头点了点,静静地听她说着话,虽没有回应立刻,但一看便知是专注认真的。 花予不知道,相比自己的渐渐轻松,慕恒心里头的那块石头却是愈发地沉了。他抿着薄薄的唇,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高兴呢?” “那么多的贵门女子,费尽心力也不过是图一个入宫为妃的机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归宿,不好吗?” 花予微微睁大了眼,有些讶然:“有什么好的。” 她伸手往身前一扫:“你看,我如今自在逍遥,能看这人世间的美好风景,惬意得不行。可宫中的女子,只要踏入那扇红门,便再也出不去,一辈子都只能抬头看着朱墙碧瓦围城的四方天,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慕恒点在膝上的手指一停:“那如若是你,若你是萧彤云,会如何做?” 花予摇摇头,手肘搁在腿弯处,一只手捧着下颔:“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大抵会偷偷溜走,天地广阔,总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慕恒沉默,其实原本就不应该问她这个问题。她和萧彤云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所了解到的萧二娘子,平日里便喜好奢靡之风,又贪慕权贵,得知自己将要入宫的消息时,几乎是欢喜得不行。 更何况,就算她无意于此,也不得不顾及着身后的萧氏一族,抗旨不尊,势必会给萧家带来极为沉重的后果。她就算不想去,也不得不去。 可花予不一样,她是被萧家遗弃的女儿,家族为重的观念早已经稀薄得几乎没有残余,这一切,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只想着自由,不愿为权宠荣华而自我将就。 慕恒难得一次觉得头疼,即便是有清风拂面,也驱不散悄然莹然在他心头的那片阴霾。 他设法布下的棋局,原本打着引人入局的心思,却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先一步成了局中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 画情为牢 花予并不知道慕恒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他忽然沉默,然这片湖光山色吸引了她大部分注意力,以至于她并未分出太多的心思来思量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偏了偏脑袋,手肘抵在膝盖上,一手撑着半边脸蛋:“你为何会这样问?” 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扫过她的鬓角,有些痒,她动了动指尖将那缕发丝重新撩回耳后:“我怎么可能是萧彤云,”她语气轻松至极,是在谈论一件完全不会发生的事情那样,“萧彤云是萧家的女儿,历朝历代名门世家之女被送入宫门,是宿命。而我不过是被遗弃的不详人,这种事情,就算我想,总也不会轮到我的。” 她对他全无防备,觉得他说的话几遍只是一个假如,对她而言也不啻天方夜谭,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事情。 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想着慕恒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可又觉得这样的担心委实多余,宫中已有一个宸妃,眼下又多了萧彤云,一门双妃已然足够,就算皇帝想要制衡萧家,萧家的娘子那样多,如何都不会和自己有所牵连。 她只当是慕恒多心,朝着他弯了弯眼角,笑得温柔无害,清风徐徐,将她的话吹散了些,可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慕恒的耳中,“只要你不撵我走,我便一直在那里,谁都带不走我。”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低头笑了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开怀过,压在心中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在近日似乎统统找到了可以倾诉的路径,就这么自然的,说给了他听。 花予原先以为,若真正等到了这一日,她定然是犹豫的,羞怯的,总之不该是这样,坦然地便开了口,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她笑够了,重新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说好不好呀。”她觉得若是过了今日,等自己下一次再开口,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往日的那些漾着暧昧气息的瞬间带了太多不确定,趁着今日,总要一个清晰彻底的答复,她才肯放心,“你瞧,你虽是当朝的亲王殿下,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巧的是我无家可归之时,你愿意伸手搭我一把,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恩人若不开口,我自然……” “好。” 她话没说完,便听见慕恒沉声应到,单单的一个字,顺着风送入她耳中时已经有些缥缈模糊,又或许时她听明白,分明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敢相信。 她睁圆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慕恒叹了口气,“我说好,”似乎有些无奈,墨瞳下似是涌起一层浅淡的云流,和他的声音一样,分明近在咫尺,又恍若隔着浩渺烟云,“你在端亲王府,只要未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会勉强你半分。” 她惊喜地点头,抬眸看去,天地交接之处已经漫开了艳丽绮光,像是一把烧在穹庐边上的火,灼灼夺目。 她的心里,似乎也像被泼洒了整片的明丽颜色,一点一点地晕染开去,去填补过往的寡淡黑白。 - 四月的节气,即便白日的温度已经回暖,可入了夜,依旧还有几分沁凉。 大氅上还沾着些微的凉意,月华如练,在青石甬道上铺就了浅薄一层光影。 慕恒迎着夜色推开偏院的门,果不其然地,看见里面那道已经久候的身影。 宗政越站在庭院中央的石桌前,正抬手斟了杯茶在手边,听见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后,抬眼看去。 如果花予在这里,她定然会发觉此时的宗政越与薇园所见的儒雅温和的男人大不一样。他坐在那里,即便五官轮廓还是那样的,可周身堆满了默然,眼角往下压着,很有几分凌厉的味道。 慕恒似乎是并不在意他的变化,抬步走到他跟前,垂眼看他:“清河方才才来告诉我,说你来了。” 宗政越将茶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他:“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清河受伤的事情,听说是为了救那位娘子。” 他半边脸都浸泡在夜色之中,背着疏凉月光,难辨神色:“其实从你将她带到薇园那刻起,我便知道她是被你选中的人。” 慕恒扬了扬眉,淡声道:“不急,再缓一缓。” 宗政越看向他的目光凌厉:“你是在等什么?”他将手中的茶盏一搁,与桌面相接发出清脆的的声响,连带着语气都急了几分,“那些年被放逐在外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而今皇帝对你忌惮,你便应该在此时打消他的疑虑,你要再缓一缓,是想要缓到什么时候?” 他眸色压得极沉,咬着牙问他:“西河那样的地方,去过一次就够了,那样的经历,你别说还想再来一次。” 慕恒双眉微拢,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是那些年他流离在外一路上见到的景象,裂纹横生的干涸土地,高悬在头顶的灼灼烈阳,数年的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 又或是西南方向的山岭之中,偏僻荒凉,有时候走出数日都难以见到活人。 太刻骨铭心了,忘不掉的。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个画面就似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可每一处的画面都是那样清晰,像是真切的,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他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宗政越沉沉的目光,沉默了一瞬,声音带着些哑:“利弊权衡,我自然明白。” 花予的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敬和帝原本就生性多疑,当年的温家便是前车之鉴。慕恒幼年时与他亲近不假,可涉及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父子搏杀之事尚不算罕事,更何况一个兄弟之争。 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啊,事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人与之交心,他也从不信任任何人。唯有顺服,才是唯一的生路。 宗政越眉一拧:“你的分寸我从不怀疑,否则九梅山庄的兄弟断不会任你差遣,”他一顿,叹了口气,“我也是迟迟不见你的动静,才急着来这一趟,我听说过除夕宴上的事,他已经对你动了心思,你切不可再犹豫。” “其实也不必犹豫的,她只当你是因为萧裕的原因收留她,可你自己明白,并非如此,你认识她,远比她认识你要早,你筹谋了那么久,更不应该在此时功亏一篑。” 他看着慕恒,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凡是总归是有取舍的,即便尊贵如皇帝,当年温家之事,看似杀伐决断,又有谁知道呢?” 只要他在位一日,那空悬数年的凤座,大抵都不会迎来它的主人。 - 宗政越此次前来,心中盘算着事,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慕恒将他安置在偏院住下,转身离开时,月光已经匿入乌云之中,原先清朗的光线也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一片,午后下过一场雨,四月的雨,来得快去得快,云销雨霁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可即便到夜间,青石甬道上都还残余着些微湿漉漉的水汽。 分明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可不知为何,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东院门外。 东院在王府的西北角,在花予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空置得太久,围墙上蔓生了好些斑驳的绿苔,门前栽种了两株春桃,是她嫌弃原先院外的景色太过于单调,特意遣人送来的。 原本就是四月芳菲的时节,又是她精心挑选的花种,即便是夜里,也能看见在枝头抱成团盛放的艳丽姝色。 他生在天家,什么名贵草木没有见过,可平白无故地,他就觉得再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两株春桃更讨人欢喜的了,像是他心中抽出的枝条,也随之一并绽放出锦簇芳华。 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东院的厢房里隐约有暖光传来,温柔了一方漆黑的夜色,不知道是谁醒着未眠。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变浮现出了画面,少女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持着一册书卷,偶尔看到喜欢的,指尖便会从字迹上缓慢地划过,看得困倦了,便会捂着唇,打一个的哈欠,兴许连眼角都一并润了些。 那些念想如狂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扎根,随后狂野生长, 明明她是他有意接近的人,到最后他却成了难以脱身的人。 他双手握成拳,仿佛是想要狠狠砸在门前的石墙上,可手抬到半空中,却只觉得力气被抽去了大半,只能虚虚抵在石墙之上,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那种无奈的感觉,他是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 他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到她时,所有的惊艳全是因为温姩,以至于他在之后也反复的用这个借口自我麻痹,只是因为像温姩,可以为他所用,所以必须对她好,好到让她完全卸下防备,不至于看透他的筹谋打算。 他也确实做到了,他在她毫无察觉之时便亲手折断了她的一双翅,让她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信赖他,依靠他,半点都不曾怀疑他。 可分明是他为她画情为牢,然事已至此,谁先被束缚其间,早已经说不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 温姩之死 蓬莱殿。 宦官侍从尽数被屏退,安静地在殿外驻足,没有人敢去出声打扰殿内的人。 慕承半垂着眼眸睨了眼不远处坐着的人,漫不经心开口:“你倒是能找到朕。” 案上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冰凉,慕恒也不在意,将茶盏送到唇边轻呷口,淡声道:“皇嫂故去后,皇兄平日里不常至蓬莱的,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大殿中央的波斯地毯上的花样夸张而艳丽,一脚搁着一尊三足青铜海兽香炉,正徐徐往外吐着烟岚。 慕承掌中摩挲着一对青藤玉佩,身子往身后倚了倚,他今日着了身玄色常服,收敛了几分帝王威仪,神情之间似乎有几分散漫随和。 “程嵘递上的折子,说柳元闵鱼肉百姓,为害乡里,罪当重责。” 他抬手拾起桌上的奏折,冲着慕恒地方向摆了摆,轻拍在他面前:“你瞧瞧。” 慕恒面色从容的接过奏折,一眼扫过,心中了然:“大半都在说柳氏一族的过失,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慕承看向他:“你以为此事,与程家有无关联。” “若只是单单一个柳元闵,成不得事,程相与这件事有无牵连,皇兄当真不知道吗?” 慕承眼尾似乎往上挑了挑,笑意不明:“那你可知,程嵘这一道折子上了后,随之而来的奏折几乎要填满了朕的御案,无一不是附和程嵘,替他说情的。” 他被气笑:“柳元闵什么人,有几分能耐,这帮人示弱不见,一个个只想着如何替程家开脱。” 慕恒的目光从岸上的奏折上划过:“那萧家呢,萧相如何?” 慕承冷哼一声:“还能如何?还能指望着萧裕附和温家不成。”他眸光一闪,“你说说,柳元闵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慕恒沉吟:“柳元闵伏法,然到底程柳二家关系密切。即便如程嵘所言,对此事毫不知情,也逃不脱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皇兄可以此惩大诫,以警示后人。” 慕承微眯了眯眼,“那便是合了萧裕的意思,”他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话已至此,便止住了,看向慕恒的眼神仿佛也有所变化,“上次朕将萧家女赐给你做端王妃,你不愿,当着群臣的面朕也不好勉强了你。” 他语气悠悠:“可端亲王府的王妃,必然得是世家名门之女,朕本想着,荣懿太妃出身萧家,若是让你取了程家女只怕惹得她不喜,才有意在萧家给你寻一门亲事,所以上回之后,即便你拒绝,朕依旧派人留心着。” 慕恒已经察觉到他话中的危险意味,下颔微绷,目光在板控制与慕承对上,随后便听见他轻飘飘吐出几个字符,稳准地砸在他心间,令他眼皮一跳。 “无心插柳,可似乎打听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即便早有猜测,可这话实打实传入耳中,慕恒依旧身子一僵。 果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慕承语气徐缓,似乎有些感慨:“萧相倒是真正疼惜这个女儿,为了她免受流言困扰,趁其年幼便将她送出了府,不可谓不用心良苦,这些事儿,慕恒你应当最清楚吧。” 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慕恒才完全回过神来,他颔首:“萧裕对那位女子动了真心,自然对二人唯一的孩子视若珍宝,费尽心力护其周全。” 早在萧家老妇人寿诞那日,萧裕便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他是萧家的家主,但萧家断不是他的一言堂。那时候他刚擢左相,登上家主之位不久,旁系的兄弟对他虎视眈眈。那些个深宅之中的勾心斗角与阴谋算计,绝不会比后宫中少。 他将花予带回萧家是形势所迫,可在那之后,他若是连自己都无力保全,又该拿什么去保全他和花钰的孩子?大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这个家主的位子并不稳固,也只有稚子心大,看不分明。 慕恒地指尖从玉佩上凹凸的纹理上一一摩挲而过,神色平淡:“萧裕虽迫于形势,不得不将花予之名从玉碟上去除,可她骨子里终究留着萧家的血。”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他的目光像是掺了浮冰,有些阴鸷:“慕恒,你需不需要我来提醒你,温姩是怎么死的?” - 那时候温姩已经是弘文馆中的才女。 通辞赋,明六艺,性子也讨喜,刚来时有些羞怯,可后来与众人熟悉之后,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沉默寡言。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像是四月晨风,能软到人心坎里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还有一对的可爱梨涡。 以往弘文馆中多是男子,直到慕晚到了入学的年纪,弘文馆中才多了道亮丽的风景。 那时候慕恒觉得,弘文馆中的日子,除却隐藏在墨香中的文治功课,似乎多了些吸引他,引得他为之神往的东西。 那种懵懂的,陌生的感觉,突如其来,他毫无防备,便已经陷入其中。 他会趁着课上的机会偷偷看她,看她持着狼毫在纸上写下灵动诗篇,偶尔夫子出了些刁难人的韵脚,她会微微蹙着眉头,一手撑着下颔,凝神细思。 温姩在课上一向专注,从未注意到他的目光,这令得他庆幸,可又有几分莫名的失望。 就像是期待着什么东西,有些远,却不至于没个盼头,总叫人惦记着。 直到某一日他偶然瞧见假山后的慕承和温姩,那种惦记被彻底粉碎干净。 慕承比他年长好些岁数,那时候高过他整整半个脑袋,更何况是本就娇的温姩,站在他跟前,堪堪只能够着他的肩膀。 她半垂着脑袋,鬓边垂下的碧玉璁扫过她的耳尖,发出泠泠的声响。 慕承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轻笑“耳朵怎么这样红,”他语气带了些调侃的意味,只听着便知道他今日心情极好,“可是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半刻还没缓过来?” 温姩抬手揉了揉红润的耳尖,声音的,又软又糯:“太突然了,阿耶和娘亲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慕承闻言,朗声笑道:“那又如何,你是父皇为我钦点的王妃,还能有差错不成,即便你往日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假山的位子一向偏僻,少有人至,他似乎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激动和欣喜,牵过她纤细白嫩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感觉到了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 而后不久,先帝驾崩,温姩是他的妻,位主中宫,帝后琴瑟和鸣,即便每年都陆续有适龄的官家女子被选入宫中,依旧没能影响到二人的感情。 一时之间,帝后伉俪情深,被传至大成各个角落,无人不拍手称颂。 没过多久,温姩有孕,慕承大喜,祭天地列祖,大赦天下,为皇后腹中的孩子祈福。 可天不遂人愿,分明有那么多的人悉心照顾着,依旧没能使孩子平安诞下。从那之后,温姩便消瘦了些,人恹恹的,总少了几分精气神。 慕承想着,大概是丧子之痛难以平息,便温声安抚她:“日后总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你莫要太伤心难过,伤了身子。” 如此之后,温姩的精神才稍有好转。 可温家的事,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的。 慕承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温姩惊慌地推开他寝殿的大门,脸色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大概是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衣裳有些凌乱,发髻也散开了些,周身无一处不狼狈。 她直直地跪俯在他跟前,眼神空洞而呆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瓣止不住地颤抖,泪水在一瞬间蓄满了眼眶。 她嗓子有些哑,反复地质问他为什么。 那时候他即位还不算太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震怒,不肯辜息温家的任何人,除了温姩,他本想着温姩这几日身子骨弱,便打算瞒她一时,未曾想她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消息。 她听闻此讯时,已经是一个满门被诛的消息。 慕承没想到她会突然知道,以至于她寻上门来,前朝杀伐果决的君王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分明心中已经一遍遍告诉自己,谋逆之事不可姑息,可对上温姩的满脸泪痕,他却依旧开不了口。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温姩并没有哭闹。 除却最开始的质问,再没有多说半句叫他为难的话。她听不进任何人的劝,直到后来,双眼布满血丝,嗓音喑哑,再也哭不出来。 “臣妾自知父兄有过,不敢叫冤,更不敢辩驳。”她哭了太久,累极,倦极,却依旧执拗地不肯瘫倒在地,咬着唇,一字一句,犹若泣血。 “可株连重罪,臣妾为国母,不敢徇私枉法,为温女,更不可苟延独活。” 慕承眼皮狠狠一跳,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可出手却依旧晚了一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时便已经下了必死的心,持刃的动作快得几乎他都没能看清,只能看清不过片刻,殷红的血便已经在白玉砖上蔓延开来。 丝丝缕缕的血,流入地面凿刻的龙凤浮雕的间隙之处,将原本恢宏大气的图样勾勒得触目惊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 昭回于天 慕恒眸色微沉。 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每每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刚发生的一样。 即便温姩嫁给慕承后,他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便被收了个一干二净,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第一眼注意到花予,或多或少是因为温姩的缘故。 就连花予都不记得,数年之前,在萧府,他便和她有了一面之缘。 先帝在时对荣懿太妃极为看重,敬和帝即位之后也对其以礼相待,赐二字封号以表殊荣。荣懿太妃寿辰,敬和帝便让慕恒去萧府接了老夫人入宫探望太妃。 萧府中,他坐在老夫人身边陪她说话,刚坐下没多久,手里的茶不过才刚凑到唇边,便瞧见一个姑娘从屋外跑进来,口中声叫唤着“祖母”,眼圈红红的,嘴微憋,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姑娘似乎原先并不知道他在这里,一抬眼看清了屋中的景象便愣住了,站在屏风边儿上再不敢往前走,头一垂,长睫往下一耷拉,出口的话却是乖巧明理的:“不知道祖母这儿有客人,阿予待会儿再来找祖母。” 随后就像来时一样,跑着出去了。 前后一共也没多长时间,更是只有短短几句话,说话的时候还半垂着脑袋,可偏偏慕恒一眼就记住了她。 温姩入宫给慕晚当伴读的时候也就才这般大,方才这个姑娘,和那时候的温姩出奇的相似。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老夫人:“刚刚进来那位,也是萧相的女儿吗?” 因为荣懿太妃的缘故,他和萧家多有往来,可记忆中并没有那个姑娘的身影,那一张脸,他只要见过一次,定然不会忘的。 然后她便看见老夫人叹了口气:“是啊,也是个命苦的姑娘,八成又是在哪儿受了人欺负,不然也不会往老婆子这里跑。” - 慕承的目光往下压着,像是积在空中的翳云,风雨未至,却压迫感十足。 他俩虽相对而坐,可慕恒对他,必然得是恭谦顺和的态度,君臣之别,他在位一天,便一天不容逾越。 “皇兄即位数年,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皇兄,又何必惧怕萧家重蹈温家的覆辙?” 慕恒眉微拢,看向仅与自己隔着一方漆桌的慕承:“何况,萧家入宫为妃者不在少数,萧裕为官数年,怎么会如此不分轻重。” 慕承似笑非笑:“人心莫测,即便是朕,也不能说完全看得通透,朕宁可听从自己的直觉,也不愿去轻易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假如。” 慕恒很早便知道,自己的这为皇兄,和以前有大不同。自打温姩故去后,他便变得喜怒无常,手段狠辣,朝中敢怒不敢言者比比皆是,唯恐那一日惹上祸端,也落得一个满门株连的下场。 像是受了某种刺激,日益变得易怒,偏执。 慕恒没有再顺着说下去,那些激怒他的话,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可慕承已经知晓花予的存在,事已至此,他不知道慕承会对萧家,以及这个对萧裕而言极为重要的人做出什么事来。 萧裕这些年来似乎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顾忌,忠心耿耿,半点都不敢忤逆,以至于慕承无错可挑,即便如此,他依旧礼聘了萧家长女入宫,并让其成为执掌六宫之人,与其说是对萧家的重视,倒不如说是对萧家的制约和警示。 萧微云入宫封妃,靠的是萧家嫡长女的底气,慕承看重了她对于萧裕的意义,若非如此,根本不在乎谁是后妃之首。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花予,那个从萧家玉碟上除名的女子,对于萧裕,有着比萧彤云更重要的地位。 慕承眸子微眯。 慕恒早已经理清了因果关联,甚至根本不必去看慕承的神色,便知晓他下一步的打算。 事情朝着他原先拟定的方向一步步进展,可他心中却没有半点欢愉。他眼角往下压着,眸子漆黑得像是幽幽深潭,将他的情绪尽数隐匿其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犹豫铺天盖地而来,险些令他乱了分寸。 他叹出一口气,手搭在扶手之上,骨节因为手指往下压着的缘故,透着些许的白:“皇兄不是要为臣弟择一位王妃吗。” 他闭了闭眼,心一横,站起身来,在慕承面前一礼拜下:“太妃是萧家所出,臣弟与萧家颇有缘分,恳请皇兄允臣弟在萧门之中选一位适龄娘子为端王妃。” 慕承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诧异,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抬手扶了慕恒一把,直到他抬头看向自己。 “慕恒,这里是蓬莱殿——” “怀淑不会愿意你娶了萧家娘子,而朕,也不愿意。” 时至今日,朝中依旧有不少看重端亲王的老臣,那时候先帝驾崩得太突然,突然到连太子都来不及立,一时之间,朝中为立长还是立贤分为两档争执不休,即便后来慕承如愿登得大宝之位,可对于此,从没有忘记。 他甚至还记得当年父皇在看了诸位皇子的课业之后,悠长地叹了口气,“文王非资质异禀之人,处事和见解又多有优柔之嫌。” 随后又是一声无奈的叹。 那时候他刚刚得封文王,是诸位皇子之中头一份的殊荣,不过是少年时,欣喜得不行,闻说父皇在寝宫便兴冲冲跑去谢恩,没想到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的脚步顿在那里,分明是五月的天,可他脸上的笑意却像是被寒冰一寸寸冻结了一般。尤其是在听见父皇对慕恒地夸赞之后。 “慕恒这孩子,出身虽不及承,却是个玲珑人,一点就通,倒是省了朕不少心思,昨日听练武场的人来报,说箭术的测之中,竟选不出能和他比肩之人。” 他挺近父皇笑得开怀,到最后朗声:“好,好,果真有朕当年的风采。” 平心而论,在此之前,慕恒与他的关系说是至亲都不为过,他似乎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比不得嫡长,平日里从不出风头,规矩得让他生出了幻象,似乎自己这个兄弟本就普通,即便偶现天赋,也只是和他不相上下。 直到被父皇的话敲打清醒。他是庐山之中的人,看不分明,可旁人只肖一眼便能看出高低优劣来。 他的娘亲位主中宫,被尊为国母,他的出身注定是尊贵的,旁人远不可及的,身边奉承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早在他不自觉时将他吹上了天,他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看谁都觉得低于自己一头。 甚至包括了那时候,自己待若亲弟的慕恒,那种优越感被他藏得极好,可他心中终究是明白的。 否则也不会在听见父皇的一番话后,恐惧感瞬间涌上心头。 - 慕恒抬眼看他,唇薄薄的抿着,下颔轻绷:“那皇兄有何打算。” 慕承垂着眼睛,睨了一眼岸上那一盏已经透凉的茶,身子往后面靠了靠,目光才回到慕恒身上。 他抬手,指尖撑着下颔,眼眸中有思索的光,良久,俶尔轻笑一声:“昭妃,你觉得如何。” 慕恒地声音和姿态都是懒洋洋的:“一门双妃,朕待萧家如何,萧裕也能看得清楚。” 轻声,又重复了一遍:“你以为如何。” 他还维持方才跪拜的姿势,饱和的双手有些僵硬,像是被冻住,然后冰霜一丝一毫地顺着手臂向上蔓延,凉到了心坎中。胸腔之中的某一处直直往下沉了去,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洞,黑漆漆,一眼看不到头。 他动了动唇,才发现竟没能发出声来。轻咳了一声,缓和了些,嗓音还有些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他顿了顿,“臣弟以为,甚好。” 心中那直直往下沉的东西似乎发出一声闷响,钝痛传来,疼得他周身冰凉。 他咬了咬牙,目光里的光一并敛去:“至于萧相,也定然会顾念皇兄的恩德,一心一意为皇兄效力。” 慕承笑了笑,“起来说话。” 慕恒木然地起身,甫落座,便听见那边传来徐缓的声音:“花予,终究是萧家除名之人,不可以萧家族女之名入宫侍君。萧家之人的顾虑,朕多少也有耳闻,不可不考量。可寻常女子,担不得昭妃之名,你可有良策。” 慕恒一怔,那些散乱开去的神思渐渐回笼,令他瞬间清明。 对于慕承,他不得不顺服,即便他从未有过关乎那至高皇权的野心,可慕承的疑心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可安心。 这些年来,旁人都说端亲王和皇帝交情深厚,甫皇帝即位起,便数次择端亲王出京探访各地民情,俨然对其信赖有加。 没有人知道,沙尘漫天的边塞大漠,毒瘴遍布的岭南深山,还有荒无人烟,入目之处尽是失散流民的僻远之地。 他能活着回来,是他幸运。 那样的日子,他再也不想重来,数年来,他匿去锋芒,在颍川安心做个清贵王爷,朝中政务,除却慕恒吩咐,从不主动过问。这几年的相安无事,他甚至觉得,慕承的疑虑大概是渐渐消退了。 可没想到萧家一日日势大,成了慕恒心中所谓的隐患,而他这个生来便注定与萧家关系密切之人,重新回到了慕承的视线之中。 那些昏暗无边的日子,他是再也不想重新来过了,就像宗政越说的,他筹谋了这么久,不该轻易放弃的。长痛不如短痛,能解脱的,便彻底解脱吧。 他闭了闭眼,心中已有决断。 “从今日起,花予,便是臣弟认下的义妹”,他声音有些沙,目光里含着化不开的疲倦,可一字一句,却又是决然的,“日后谁若对之不敬,便是与端亲王府为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 入我梦来 慕恒回到王府时,天色将沉未沉。 绮丽的霞光正一寸寸被天空吞噬,天光与混沌交接之处是浓稠的紫,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渐渐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将披风递给一边的清河手中,淡声吩咐:“不必跟着。” 清河一路上已经察觉到了他遍布周身的压抑,从慕恒手中接过披风,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从蓬莱殿中出来,他便觉得思绪错杂,头脑昏沉得厉害,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是软的,分明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青石板上,却绵软得像是临身云絮之上。 慕恒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只身站在东院的院门之外,双腿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明明没有想着要去见她,可总是不自觉间,便走到了她的门外。 胸膛中翻滚着说不清的情绪,每一样都沉如巨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的胸口。他对自己说,这是迫不得已,事情发展至今实非我愿,可真正站在东院之外,心中某处蔓延开的涩意却又浓重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一般。 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刚刚消失,和他一墙之隔的院中便燃起了明亮烛光,府中这一角,也只有这么一处。燃起的光亮温柔的夜色,和墙外的黑暗分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想,这最后一丝粲然的光,不需要太久,便会真正的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悉知真相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一定会委屈,会觉得自己被人欺瞒,所有的真心都是错付。会不会哭闹,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若是早已经决定要将她送入宫门,为什么要假意对她好。 那时候,他应该怎么面对她。 他看不得她哭,看不得她难过,画舫之上她对他将起自己的过往,说到自己被送出萧府时脸上转瞬即逝的郁色都看得他心中一抽,更何况是红着眼圈的模样。 他没见过,可也能想象,若是真正见着,他定会瞬间乱了阵脚。 她就是来克他的。 夜色静谧,院墙那侧传来轻柔的说话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连笑声都是软软糯糯的,像是四月和风,却也没能驱散萦绕在他胸口的躁意。 他背倚着院墙,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会儿空气中还有湿漉漉的水气未散尽,墙上盘错的绿苔也还透着潮意,他却恍若不觉。 他抬手遮住双眼,良久,长长地一声叹息。 阿予,对不起了。 - 清河素来最听慕恒的话,慕恒不让跟着,他便老老实实地将披风送回赴闲居,然后在苑中带着等慕恒回来。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清河抬目看了眼,“南雁姐姐。” 自从他察觉到南雁对花予的敌意后,和她的来往便不似往日那般密切,平日里共事打个招呼,却很少有交谈。 倒也并非是他有意这样,只是每每话到了嘴边,看见南雁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便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至于南雁,他倒是从没有指望过南雁会开口向他道和。 “东院的春酌刚刚来过,”南雁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并没有靠太近,脚步停在不远处的地方,声音冷淡,“送了些东西过来,你不在,我便放到你屋子里了。” 自打那回他受伤后,春酌便会时时送一些滋补之物过来,他习以为常,道了声“多谢”。 然后便听见南雁笑了一声,极轻的一声笑,带着不明的意味,“清河,咱俩同为殿下的侍卫,有的话,你若叫我一声南雁姐姐,便当做是姐姐对弟弟的叮嘱,若是不当我是姐姐,便看作是过来人的提醒。” 她眼尾锋利,透着一股子冷劲儿,“对于你我而言,儿女私情误事,离得越远越好。” 清河蹙眉,觉得这话突兀又刺耳,他不想与她争辩,只道:“我自幼跟随在殿下身边,资质虽驽钝,可这么多年下来,也知道分寸为何物。” 他话中一顿:“所以儿女私情与否,便不牢南雁姐姐费心了。” 南雁对于他,从来都是姐姐一般的存在,在更早的时候,会教习他武艺,一遍遍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让他从地上爬起来,稍作休息,然后重新来过。 可以说,没有南雁,就没有今日跟随在慕恒身边的清河。 南雁冷哼一声,笑中三分嗤蔑:“东院那位,迟早会给殿下招来祸端,她身边的人,也会是如此。” 她早就发现了,清河和东院的丫头来往密切,即便俩人都在平日里极力装作无事的样子,可两情相悦的人,即便只是普通的四目相接都是有异于人的,更何况丫头往这边跑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就算是迟钝,也该看出来了。 她米了眯眼,转身走开,“你说自己有分寸,那以后就别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傻事来。” “南雁姐姐,”他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她,蹙起的眉头还没有松开,“你对东院总有敌意,若是将我看做是弟弟,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他来到端亲王府时,南雁便已经是慕恒身边的贴身侍卫。看上去分明是柔弱的女子,可一身过硬的功夫,出招便能见血。 那时候的他不过是被慕恒救起的失家之人,入王府之后,多数的时间便是跟在南雁身后,学习武艺,像她的尾巴一样。那样毫无底子的人,如今想起来,当初的南雁怕是有十足十的耐心,才会将自己的全部本领传授给她。 如果是他对慕恒是绝无二心的忠诚和尊敬,那南雁之于他,无疑是亦师亦友的存在。即便有时被冷脸相对,他也从未对之有过 南雁顿足,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很少主动对人提及自己的过往,以她在王府的资历,除却慕恒和赵嬷嬷一类的府中老人,少有人知她的来历。多数人只知道她有一身好本领,对慕恒忠心耿耿,时刻护在其左右。若是清河是时刻跟随在慕恒身边,现于众人跟前,那她更像是一道暗影,时刻隐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只等慕恒遇险之时,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转瞬出鞘。 府中的人也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冷冰冰的,多数时候便守在距离慕恒不远的地方,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不言的,闲来无事时会安静地反复擦拭那一双弯刀。 她周身都是清冷气息,没有人想要主动去搭话。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有着和清河相似的经历,故里逢灾,被迫流亡在外,一朝被人救济,终身追随左右。 跟随在慕恒身边时,她已经没了家,父母横尸荒野,连唯一的弟弟也因为和人抢食而被人活活打死,等到她得知消息赶到时,那群歹人已经散去,只留下她弟弟躺在那儿,身体已经冰凉,紧握的五指已经僵硬,却被人硬生生掰开,掌心中残留着食物的残渣。 她本不是生性薄凉,可从那一日起,世界已经变得荒芜暗淡,前路漫漫,她却已经没有了盼头。 她睫毛颤了颤,几步之遥外的清河正看着她。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恍惚。若是她弟弟当初没有惨死,眼下大概也是和清河一般大的年纪。 时隔太久,她都快要忘记了弟弟的样子,更莫论长大以后的模样。会不会和清河一样,有着清秀俊朗的轮廓,周身都是少年的蓬勃朝气。 她抿了抿唇,却没有多加解释:“你可以不信我今日所言,”她的声音和气质一样,无论何时,总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但你总有一日会知道,我是为你好。” “或许吧,”清河挠了挠头,“或许某一天我会发现,你的话确实成为了现实。可至少现在,阿予姐也好,她身边的人也好,对我而言,并不是祸事。” 他目光扫了眼地上的梧桐叶,笑了笑:“何况就算是有那一日,谁又知道在此之前会不会有回旋的余地,凡是总没有绝对。” 南雁看着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年清澈的嗓音已经带上了些微的磁性,即便只是细微的差异,她依旧能敏锐的捕捉到。 可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出言劝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她和他之间隔着夜里的雾岚,清河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寂静的院落之中,她似乎很轻的叹了声后,转身走开了。 - 东院之中,花予并不知道和慕恒只有一墙之隔。 她知道慕恒入宫的事情,慕恒出门前告诉她,说是要去像皇帝商议赐婚一事。 她在东院等着他的消息,从日影西斜等到暮色降临,也没能等到消息。晚膳之后她去赴闲居外寻她,只看见南雁一人守在外面,语气凉凉地告诉她,殿下尚未归府。 她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心慌,可她却不能一直在那儿等着,便拜托了南雁,若是慕恒回来,便请来东院知会她一声。 然后便等到了现在。 她坐在漆桌前,手持着银剪,将燃过的烛芯剪下一截。正对着的绮窗开着,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这会子放晴,连夜色都是澄澈干净的,温柔的晚风入户,吹拂得窗边软帘轻轻晃动,像是妙龄少女轻轻漾动的裙摆。 是迷人的夜色,可她却无心欣赏。 “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若是陛下为难他,我情愿他直接告诉我,总好过这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难受。” 流莺笑了笑:“娘子莫要说什么丧气话,不久前春酌从那头回来,也说清河还未回来,清河和殿下一道出去的,大概是因为宫中有其他的事情,这才耽搁了。” 她刚从后厨回来,揭开印花的食盒,从里面取了一叠点心放到桌上。 “所以娘子尽管宽心便是,何况殿下不都说过了吗,陛下对他看重,自然不会对他的请求不管不顾。倒是娘子,晚膳便只用了一点,眼下怕是饿了,多少用些点心才好。” 她垂眸看了一眼,白瓷盘中的糕点确实巧又精致,她心中藏着事,晚膳用得仓促,眼下闻着糕点清甜的味道,腹中空荡的感觉倒是明显了些。 她少少地用了些,才稍微压下了心慌的感觉,随后便支颐等着慕恒那边的消息,晚风柔和拂过,直吹得她倦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去。 她坠入似曾相识的梦境。 当初那个陌生的府邸她已经熟悉,曲院风荷,九曲回廊,每一处都已经化作她熟悉的模样。 她站在原地,从起初的茫然中回神,抬起臂,看了眼红缎描金的袖口,上面刺绣着鸾凤戏珠的华丽纹样。 顺着记忆中的样子,她踏上不远处的青石路,和那时一样,她甫踏上去,那条青石甬道便开始朝着远处蜿蜒,一眼看不到头。她朝前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走到腿酸也没能走到路的镜头,周遭的场景也不见变幻,似乎和方才并没有两样,她不过是在原地踏步,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四方空寂,她开口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 她方才走累了,有些气馁,抱膝蹲下,将头往下一埋,再懒得往前走。 她知道这是梦境,也知道,只要这样等着,不需多时,总会醒来。 知道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徐缓又稳健。她心中一动,将头从抱合的双臂中抬起,恰恰瞧见那只伸到面前的手。 凑得近,她看见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甚至能看清指腹处有着一层薄茧。她目光顺着他的五指往上看,袖口是和她一样的红缎描金,上面盘着腾云龙凤,针脚细密,无一处不精致大气。 她抬头,视线上移,和他垂下的目光相接。 那双眼里藏着温柔的笑。 他平日里也爱笑,可笑意三分,余下的尽数匿在浮冰之下,而此刻,冰霜消融,她似乎能透过他这一双眼看到四月芳菲,明月清风。 他压低了声音,嗓音还透着沙,“是不是在找我。”话只说了一句,便低低笑出声来。 她怔怔看着他,没来的便觉得眼眶发热,抬手揉了一把,又很快地把手放下,生怕转瞬的功夫,他便消失不见,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他亲手带她逃离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人间盛景碰到她面前,让她只看一眼,便已深陷其中,从此一颗心坠入凡尘,再不可无牵无挂。 她满心都被一种难言的冲动包裹,几乎是未加思索的,便探出手来,扯住他的领口,在慕恒微露的错愕神情中,将他往前面带了带。 即便是四月里,他的唇也还带着些微的凉意。轻柔的触感转瞬即逝,可方才所感知到的每一分,却又是无比的清晰。 她松开他,长睫微颤。 我怕只有这一次机会重回到这个梦境里,你我身着嫁衣,没有旁人再侧,不必有其他顾忌。可我又恐太早清醒,不够我去记得眼前的你。所以原谅我此刻胆大又放肆,全无顾虑。 感谢你愿意再来我梦里,成全我一段渴求却难得的期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 带刺温床 慕恒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或者说,是刻意的避她而不见。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日她始终没能等来南雁,自然也不知道慕恒什么时候归府。她每日去赴闲居外,便只能见到留守在那儿的南雁,听一句冰冷毫无感情的“殿下已经离府”。 直到某一日天色将明,她便在赴闲居外候着,才等到了往外走的清河。 清河显然并没有想到花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赴闲居外,面上有些许措不及防,可到底是常年跟随在慕恒身边的人,转瞬之间嘴角便挂上了无害的笑。 “花予姐早,这个点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花予等了慕恒好几日都没能见到人影,新下焦灼,自然不去管他随口扯来得话:“你家殿下呢?”抬眸看了眼天色,“你莫要告诉我,他此时也已经离府。” 清河被她看破也不恼,嘴角的笑意分毫不减,方才见到花予时神情间的那一丝诧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哪儿能,你也知道再过几日凤兮王便要带着公主入京朝拜,殿下这几日政务在身,实在是抽不开身。”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心翼翼地去看花予的神色,见她神色之中并无异样,又继续道:“陛下说殿下一连数日来回往返于宫中和府中,难免劳累,便让他在宫中暂住几日。” 如若按他的说法,慕恒这几日避她而不见似乎便能得到解释,可方才清河的神情又叫她觉得蹊跷。她半信半疑,“那你家殿下,可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的?” “有什么话……”清河被问得一愣,直到对上花予狐疑的目光,脑海中灵光乍现,“有,有的。” 他眯着一双笑眼:“不过也不算是殿下告诉我的话,只是我偶然听见,殿下让赵嬷嬷准备什么珠玉珍宝,绫罗绮缎,说什么府中上下齐迎喜事,从头到尾都要注意着,不可马虎。” 他跟随在慕恒身边久了,一向明白慕恒的心意,自然而然地便觉得自己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伸手半遮住嘴,神秘兮兮的:“我可就知道这么多了,全都给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 - 相处数月,清河的为人花予自然信得过,他既然告知她,便定不会说谎。和流莺说起这桩事时,花予感叹:“想来还是我多心,这几日睡不踏实,便总想东想西,自己给自己寻不快。” 她说这话时正从王府中的藏书阁往外走,沿廊的青竹苍翠,遮住了大半的日景,地面上只留下些微的斑驳光影。 流莺跟在她身边,手中捏着一把纨扇:“许本就是娘子多想了,殿下对娘子好,自然是想要将一切都打点妥帖了才告诉娘子,省的娘子为此而忧心。” 花予敛眉:“或许真是我多心了吧。” 她怀抱着诗册,心中想着事情,往外走时便有些心不在焉,跨过那早已经来往无数次的门槛竟然被绊了下,身后跟着的流莺注意着她的动静,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扶住。 花予稳住了身形,可方才被绊那一下,最上面那两本诗册掉在了地上,她垂眸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声,俯身便要将其捡起来。 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诗册,便被人抢了先,她看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一愣,还没回神,边听流莺一声清脆的“殿下安”。 她目光迎上那一张熟悉的,却数日未见的面孔,有些出神。 直到慕恒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借着腕上的力气起身,听见他吩咐跟着自己的流莺:“你先将你家娘子的书带回去,本王有事找她。” 她看着流莺应了声后,带着她的诗册走开了,方才抬眸,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好一圈,才道:“殿下可是忙完了,终于舍得回府了?” 话甫出口,她便察觉到了不对经。分明前不久还在和流莺说着大概是自己多心,可当这个人真切的站在自己面前时,原先埋在心中的那些恼人情绪便怎么都压抑不住。 她有些闷闷的,微卷的青睫往下一压,索性不去看他的脸。 慕恒自打她站起来,视线便在没有从她面上移开半分,加之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再了解不过,自然能察觉到她的异样。 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臂之上,她刚刚起身,臂下垂着,柔软的天青色绉纱在他的目光中往下滑了半截,堪堪遮住那一片雪白的肌肤。 他的目光沉了一瞬,收回了手,“接待之事已经准备周全。” 清淡的嗓音,算是回答了她方才的问。 花予“哦”了一声,觉得他分明是回答了,可自己却又觉得心头塞了一团棉絮,绵软无力。 一瞬间竟无言,直到慕恒先她一步打破沉默。 “我听说清河前几日跟你说了些话,”他靠在深漆围栏之上看她,“有的事情,我原本未打算立刻告诉你的。” 翠竹环廊而植,再靠近外侧则是一条蜿蜒的流水,水流潺潺,从圆润的卵石堆上泻下,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 花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愣,没有想到,他从宫中回来,见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是说这样的事情。她“啊”了声,眼神往一旁侧了侧,避开他笔直投来的目光,方才抱在怀中的诗册被流莺带走,在这一瞬间,她竟然连双手如何安放都不知道。 “我……”在慕恒的注视下,她半晌也就吐出一个字,好一会儿才将剩下的话补了全,“我那日只是有些担心,想着清河总跟在你身边,许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 这时候,她的声音总是压得的,尾音不自觉便会拉长了些,勾人得很。她目光闪烁,“我也不知道他会告诉我这些。” 她的目光飘忽了好一阵,终是和他对上。 他的眸往下压着,看着她耳尖慢慢透出的那一丝绯色,心里头反倒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些日子常常伴随着他的,心里头酸胀无力的感觉。 清河不知道他和慕承之间的事情,只从别处听了半边的话也拿来胡说,还做出一副神秘模样。清河回头看见他时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全告诉了他,他第一反应便是头疼。 可转念一想,若是不知道的人听了去,大抵便该是和清河一样,会错意。有的事情,事发之前他不可以让花予知晓,可一味的回避也总不是方法,在选定的日子到来之前,他不可能不见她,被问起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不可能不提前想好合适的说辞。 清河的会错意,或许便是难得的机会。 “无事,”他压下了心中的异样情绪,将温和瑰色重新镀上眼角眉梢,“你迟早会知道的,总不能瞒你太久。” 花予走到他身边,身子刚靠上栏杆,便感觉到一只手在她身后,虚隔在她和栏杆之间。 她差点忍不住嘴角的上扬,眸色在一瞬间便亮了些:“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害得我担心了好些日子。” 慕恒从善如流:“是我的错。” 见她身子站稳,并没有朝一侧靠上去的念头后,他才施然收回了手,似乎是想要揉揉她的头,可悬在半空中的手却是一顿,指尖最后只是挑起了一缕她鬓边的碎发:“本想迟一点再告诉你,一来诸事稳妥我才可放心,二来,也想着能给你一个惊喜。” 无意之间,他的指尖划过她发间长钗坠下的碧玉珠,泠泠声清脆。 他收回了手,可那坠下的碧玉珠却来回扫了扫,她只觉得鬓边有些酥痒,不远处的耳尖,温热的感觉也越发的清晰,隐隐有像其他地方蔓延开去得趋势。 她顿了顿,才问他:“那现在,我需要做什么吗?” 他为她考虑了太多,每件事都想要为她思虑周全,若是一味坐享其成,她只怕自己受不住这份福气。 “过几日会有人来府中传旨。” 眼前的姑娘,正抬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看他,水润润的,像是融入了一汪春水,多看几眼他便觉得会被困入其间。那双眼里面含着羞怯,还隐有三分期许,可如今,这一双温柔的眼睛却像是化作一把重锤,直直砸向他胸腔中最柔软的地方。 “你不用准备什么,”他压抑着心中的渴求,探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腰间,往前半步,将她慢慢拥入怀里,鼻息下几乎是立刻漾开她的气息,熟悉的,清甜的,只属于她的气息。满足感在这一刻涌上心头,他阖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极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事情都由我去准备,你只需要安心的等着。” 她被他拥着,鼻尖动了动,有些痒,心想,还好他此刻看不见自己,否则定然会看见,自己颊便不自觉升起的彤云。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唯恐被他发现似的缓缓绕到了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也抱住了他。 她丝毫不知道,在某一个瞬间,慕恒重新睁开了眼,那一双眼里面失了最后一点笑意,灰暗一片,像是藏着欲来的山雨。 - 我自知欺你在前,所以不奢求你来日悉知真相后的原谅。 可你若是我,便知道一切非我本意。我生在天家,见惯了太多勾心斗角,筹谋算计,一步踏错,便会粉身碎骨,如临地狱。唯一的生存之道,无非是利弊权衡,取舍有度,我若想要挣脱束缚着我的层层暗影,便不得不有所舍弃。 我筹谋许久,蛰伏隐忍,只为等候那枚最宜入局的棋。我以为我快要达成所愿,全然不知,不知从何开始,这枚棋已经再不受我的控制,我甚至想过这枚棋是否称心,是否应该另寻。 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更适合的了。前朝之事牵扯太多,我有我的迫不得已,不得不将已经散乱的理智一一拾回,做出最后的决定。 最后的温存,像是一场奇异梦境,梦里枯藤遍地,狰狞着往四处延伸开去,其上遍布荆棘,让人无踏足之地。 可锋利的尖刺之间,却又有鲜花绽放,铺就成带刺的温床,吸引我步步前去。 如若可以不用面对将至风雨,我情愿溺死在梦中的温柔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 山雨欲来 花予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妙善大师,以至于再次站在崇安寺外时,竟觉得有些恍惚。 慕恒问起她,婚宴需不需要请她的双亲坐上观礼,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是花姓的女子,萧家和我已经再没了牵连,至于阿娘——” 她的眸暗了一瞬:“她已不是红尘中人,我改日去一趟崇安寺,将此事告诉她便是。” 花予紧了紧衣领,走上长阶。此时颍川城中已经是一片春意融融,佟州亦是如此,不知是否是因为高低寒凉的缘故,放眼看去,入目之景尚还有几分萧条,空气中都带着些微的凉意。 山间春景,总是会来得迟些。 她原以为为她开门的会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老主持,直到大门开了一道缝,从里探出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容来。 沙弥眉目很有几分清秀,看清叩门的人后才将门打开了些,双手合十,微作一礼:“施主是前来进香的香客吗?” 似乎是怕花予误会,他忙又解释道:“这几日常有些人有事请教主持,可主持前些日子着了风寒,身子不大好,闭门修养不见来客。” 他个子还没有花予高,大概是刚出家不久的沙弥,头顶的戒疤还透着些许的红润。 花予眼角软了软:“我是来寻人的,妙善大师可在?” 沙弥点点头,“在的,可这些天妙善大师潜心礼佛,很少见外人,施主之前可有约于妙善大师?” 花予道:“你带我去,或是告诉她,有花姓的娘子想要见她,她自然知道的。” 沙弥又作一礼:“那娘子请于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 大约是因为潜心礼佛修行的缘故,妙善看上去,似乎比上次所见时清瘦了不少。 她目光浅浅的从花予身上扫过,因为已有沙弥提前告知的缘故,看到她时神情之间并没有惊讶之色。花予想,又或是说,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再没有在妙善脸上看见过多余的神情变化了。 妙善走到正殿前,转身道:“你去做自己的事吧。”,随后便见那沙弥神色恭敬地行了个礼,静静离开了。 她缓步走到花予身边坐下,一身素净的青灰色海青,更衬得她眉眼沉静,气度从容。 饶是先前早已经将有的话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可眼下真正见到妙善时,花予依旧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她捧着身边檀木桌上的茶,轻抿了口,才声开了口:“我此次前来打扰大师修行,是为了告知您一件事。” 花予将茶盏放回桌上,轻吸了口气,侧首看向身边坐着的人:“我要成亲了。” 随后她便看见,妙善那双素来如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掀起了一阵波澜,可就像拂风而过的湖面,很快又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妙善静默片刻,缓缓转动手中的念珠,声音中并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变化:“我已皈依佛门,这些事情,你不必告知于我。” “我知,换做是别的事情,我也定然不会前来打扰大师。”花予缓了声调,看向这个和自己眉目有好些相似的女人。 天生的远山眉,不必细描便已有婉约风姿,记忆中会点上殷色口脂的地方颜色浅淡,透着略显病态的苍色,一双眸子倒是与花予大不同,像一汪澄澈却不见底的深潭,有着令人难以看透的深邃。 花予平日里极少见到与她类似的眼睛,像是看破了万事万物,再无悲无喜的模样。花予心中感慨,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有时候会想要安慰她,那些事情给她留下的伤害太大,像是一双漆黑的双手将她死死拽住,想要一步一步将她拖往看不见底的深渊。她一朝逃离,便再不想去回忆曾经经历的分毫。她都是如此,又何况眼前的人。 花予抿了抿唇:“可我就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来告诉您一声。” 妙善看了她一眼,上次她来慈安寺还是年关之前,走得仓促,她并没有机会细看眼前的人。记忆中那个粉嫩的女孩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颦笑生华,很有几分她往日的影子,像是已经长成,含苞欲放的花。 她虽不常见到花予,可并不代表着她不知晓这些年来她都经历了什么。 手中的念珠已经被常年的转动打磨得异常光滑,她眸子抬了抬:“是你的意思,还是有人一手安排。” “自然是我的心意,我若不愿,自然不会受人摆布安排。”她说着这话时语调软了不少,眼眸之中有秋水盈光。她顿了顿,眨眨眼看向她,心翼翼的道:“您都不问我,是哪家的儿郎吗?” 妙善手中转动念珠的动作停下,在花予的目光注视之中,轻缓的叹了口气:“我已十数年不问俗世,早已不记得那些个世家名门的名号。更何况——” “若真是你的心意,我便无意阻拦,唯有为你在佛前多行祷告之事,来求你未来的日子安康顺遂。” 她浅淡平静的一句话,在花予的心中掀起的震荡不啻滔天巨浪,即便她不可思议的看向妙善时,那双眼依旧是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海。 她从再次见到妙善起,对她的称呼便是和常人无异的妙善大师,里面固然有着对她的尊重和尊敬,也有着身为女儿,对母亲决定的理解和包容。 刚到颍川时,她虽不说,可心中对于花钰,怎么可能不怨,她也不过是才几岁大的孩子,如何去理解一个大人逃避世事的决定。那时候的她只知道,阿娘已经离自己而去,自己将要去面对一段和之前全然不同的人生。 可毕竟也只是当时。 她站起身,在妙善的面前屈膝拜下。 “阿予也愿大师早日了却世间疾苦,岁岁平安,得偿所愿。” - 一连好些日子,总有东西陆陆续续地送到东院来,奇珍异宝数不甚数,无一不精巧华贵。 春酌将方才送来的玛瑙头面收好,转身笑:“方才我去偏阁瞧了瞧,若是再送几日,只怕是放不下的。” 流莺正擦拭着一只簪好花的白瓷瓶,虽未抬头,闻言也笑道:“殿下对娘子好,体恤娘子和萧家的关系紧张,索性就将出阁之地设在的东院,我瞧着也好,省得娘子去受那些没心肝的人脸色。” 花予眉心微敛:“流莺。” 流莺嘴一撇:“话虽不该这么说,可萧家对娘子如何咱们可是看得真切,我只是替娘子不平罢了。” 春酌笑嘻嘻地凑过来:“你呀,也别想这么多,只需瞧着咱们娘子如今的日子算是好过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花予眼角一弯,桌上恰恰搁着一只紫檀楼花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簪身剔透,若有流光,簪首盛放着两朵相偎的红梅。 春酌眼尖,一眼便瞧见,笑道:“这便是方才娘子说要留下的东西吧。”她二人方才将今日送来的东西收入偏阁之中,独独这一件被花予开口说要留下。 “我前几日听清河说起过,殿下特意寻了技艺高明的玉雕大师来做这对簪子,最上头的那两朵梅花,为着色泽艳丽,特意寻了和田红玉,娘子瞧瞧这梅花,一点杂色都没有。” 和田玉难得,至于和田红玉,更是稀少。 流莺道:“娘子今日不是和舒表娘子有约吗,时候差不多了,不若将这对簪子簪上了再去?” 她将和慕恒成亲的消息,直到现在都没有透露给萧家之人,虽说圣旨下达之后所有人都会知晓,可她总想着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 可舒方晴是个例外,若是也一并瞒着,只怕时候会恼她。 她和舒方晴约在距端亲王府不远处的茶楼,甫踏入门槛,便一眼瞧见了临窗而坐的舒方晴。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一身红装明丽又不失英气,是与寻常婉顺的闺门娘子截然不同的风情。 自打知晓花予在端亲王府后,她和花予也时有见面,对于她和慕恒之时也知晓个大概,闻说婚讯,自然是祝福,随后又有些感慨,“都说福祸相依,从前我甚至想过为什么你不能拥有自己的好福气。” 她笑了笑,眼里有明亮的光:“现在我知道了,只是这份福气太大,所以才来得迟了些。” 想了想,她又问:“这件事,我知道你不想太早让大伯他们知晓,可老夫人那儿,你是如何打算的?” 闻言花予愣了愣,片刻后道:“若是可以,也一并瞒住吧。”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倒并非我有意如此,只是她待我那样好,我总怕她在其间因为而为难。” 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即便曾那样护她,爱她,可始终是萧家的主母,她不可不为她考虑打算。 “左右也就这几日的功夫,所有人便都会知晓,也不差这会儿。” - 她和舒方晴分开后,径直回了王府。站在东院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的窸窣声响,像是有人在里面。 花予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流莺和春酌,有些疑惑。 她不喜生人在身边,一向只有流莺和春酌服侍着,整个东院除了她们仨,再没有其他人。至于王府的人,从不会随意闯入东院而不告知她。 流莺会意,先一步上前推门而入:“何人在此?” 里面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手中捧着的东西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花予缓缓走到她跟前,便见她膝一屈便是一个礼:“奴婢等是宫中的婢女,奉命送了礼服前来,没曾想娘子不在。”她头垂得低,“若是吓着了娘子,还望娘子赎罪。” 花予抬眸瞧了瞧,这才发现,除却眼前的女子,屋内还有好几道身影。 她道:“起吧,你叫什么。” 眼前的少女这才起身,低眉顺眼道:“奴婢春芙,除却将东西送来娘子这里,也是特意奉命来伺候娘子的婢女。” 花予静静看了她一眼,莞尔:“倒也巧了,我身边的丫头春酌也是春字辈,瞧着你俩倒是一家人。” 春芙抿了抿唇,道:“奴婢哪里敢和娘子身边的人并提,娘子折煞奴婢了。” 她一口一个奴婢,倒是让花予生出好几分不自在。她身边的人,虽说是侍奉她,可平日里倒也不甚拘束,没有太多的规矩。不像眼前的春芙,只一眼便知道是宫里调教出的人,语气神态,每一处都标致得像是重复了百千遍一般。 直到除了春芙其余的人都散去,花予才看见了春芙先前提到的礼服。 和她记忆中的嫁衣很有几分相似,红色的锦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鸾凤纹样,裙摆袖口簇拥着金丝银线勾勒的繁复花样,缀以细碎珠钻,天家贵气可见一斑。 春芙进来时花予正在瞧着领口处的花样,她方才一瞥还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可仔细看来,这花倒有些奇怪,肖似牡丹,却又不尽相同,许是为着绣上去更加美观才稍稍换了样式也未可知。 她倒是并未太在意这些,却见春芙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春芙的目光和她对上,柔柔的笑了笑,语气中颇有艳羡之意:“端亲王待娘子的好,奴婢原是听闻,直到亲眼瞧见了偏阁里面堆满的宝贝才真切的感知到了。” 她将刚刚沏好的一壶茶放到桌上,又为花予斟了一杯。 花予将摊开在榻上的礼服重新叠好,顺手接过春芙递来的茶,甫将茶盏送到唇边,便听她感叹:“奴婢还听闻,娘子大喜那一日,殿下会亲自送娘子出府,可见殿下待娘子非同一般。” 她一愣,手上的动作也一并止了,目光凝在春芙的面上:“你说什么?” 春芙面色惊诧:“难道娘子不知吗?” 她大抵认为这是一桩喜事,语气也颇有些欣喜:“吉日已经定下来,就在七日之后,陛下体恤娘子娘家无人,特意允了端亲王殿下送娘子一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