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灵芝:苍生劫》 正文 引子 肉灵芝,又称太岁。 “太岁”,全称为太岁神,是道教值年神灵之一,一年一换,在所有神灵中,影响力最大,素有年中天子之称,掌管人世间一年的吉凶祸福。典籍记载繁多,诸如:道教《神枢经》:“太岁,人君之象,率领诸神,统正方位,翰运时序,总成岁功”;《渊海子平》记载:“太岁乃年中之天子,故不可犯,犯之则凶”;《三命通会》:“夫太岁者,乃一岁之主宰,诸神之领袖”。 传说中,每年当值太岁神君运行到哪,相应方位下便会出现一块肉状物,为太岁星的化身,又被称作肉灵芝。 现代科学认为是一种长于地底20一100米厌氧环境中的大型粘菌复合体,主要靠孢子c菌丝繁殖,活性强,随意切割都能再生。部分专家甚至认为,“太岁”“肉灵芝”是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的古生物标本,是“人类和一切动物的祖先”。 然而,与现代科学发现不同的是,古时文献所记载的肉灵芝,其外形并没有被统一描述为菌类,形态各异,但功效却非常一致——长生不老c延年益寿。诸如: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把它奉为“本经上品”,“肉芝状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神农本草经》则记载:“肉灵芝,无毒c补中c益精气c增智慧,治胸中结,久服轻身不老”;《山海经》称之谓“视肉”“聚肉”“太岁”“封”,乃古代帝王养生特贡之物;而东晋道家葛洪在《抱朴子》中则进一步描述了食用方法:“诸芝捣末,或化水服,令人轻身长生不老”,是为长生不老仙药。 肉灵芝,到底是何物? 为何民间会视其为神君肉身? 又是否真的有轻身不老c延年益寿之效? 该小说以《肉灵芝》为名,背景为唐末五代初年,其中所涉人物c事件c风物多严肃地谨循历史,偶有编仿c勾连之处,例如历史只记载这人重大生平c但对出身并未着墨,此书便就此丰满虚构,但又不与正史相悖。其中正邪善恶,皆是人性所致,本书无意洗白更无意张目,只是戮力还原当年的岁月山河。 每个人,都是站在好人山脚下c坏人坑边上。若善良没有长出锋利的牙齿,那便是人间悲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夜月七屠溅僧衣 这一日清晨,暑热尚未铺陈开,莲护c莲觉二僧便已从村外归来。像往日一样,身后五骑骆驼上满载胡饼和一些佛门法器。只是莲护的脸上全无往日嘴畔的浅淡笑容,像失了魂魄,整个人如一具行尸走肉,目光凝滞,脚下毫无深浅。 十一和芸娘颇为担心,向莲觉询问,莲觉只是结印行礼c摇头不知。 他们便去莲护的房间探望,只见僧房一片凌乱,佛经书卷散落一地,他跪在地上抱着一面皮鼓,泪流不止,整个人因为痛楚的哭泣而上下耸动,房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绝望的悲痛,令人满耳似乎都是无声的哀嚎。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莲护哭泣,也是第一次看到莲护如此动情失态,于是,他们止住了步伐,退出了僧院,带上了门扉。已是高大少年的十一走在芸娘旁,衬得她更为瘦弱。烈日酷暑之下,他们穿过檐巷,一路沉默,没有一句话。 野漠村深处百里黄沙一牙儿绿洲之上,中午酷热难耐,入暑来便取消了日课,让孩子c母亲们各自在家诵经祝祷。一曲笛音《风雨来》,绵长幽远,为这焦燥的暑热添了一丝清凉。可是,此时听在十一c芸娘的耳里,却是悲戚哀绝。芸娘的眼皮狂跳了起来。上一次狂跳,还是那个女人失踪那天,而再上一次,则是 芸娘揉了揉眼睛,叫十七停下c不要再继续吹笛,同时打断了正在诵经做日课的十一,要他们俩过来。 “刚才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十一点了点头,毫不知情的十七疑惑地看着打着哑谜的母亲和十一,不得其解,刚想问,就被母亲打断:“我的眼皮跳个不停。今天你们二人不得离开这里,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懈怠。” “娘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总该告诉我,让我知道到底在防备着些什么。总不能让我这么瞎琢磨无所知吧。” 芸娘紧皱着眉头,用手掌按在眼皮上,轻轻揉摁着,毫无理会十七的意思。十七转向十一,一把摁住了他结印默数着念珠的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十一知道十七想知道的事,那是绝计不会轻易饶过的,索性和盘托出。 十七听后,喃喃自语:“一面皮鼓?皮鼓而已,何以令莲护师父如此痛哭不止?难道,是故人之物?可是伤心之下,也不会将他珍爱的经书扫落一地啊。我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做。”接着,她又嘟囔,“十一,是谁惹莲护师父生气伤心了吗?” “莲护师父一向修行高卓,发菩提心c树空性见c证悟如来藏,了知一切法,自性无所有。又怎会妄取五蕴相?”十一向来虔诚礼佛,崇拜莲护,十七自知无法说服他,自然也就不再争辩,放开他的手,让他继续此间日课。 那一晚,似乎并无反常之处,只是莲护师父给每家派发胡饼的时间晚了点儿,叮嘱大家把从未见过的红色胡饼赶紧趁着新鲜吃掉,而莲觉四位师父罕见地未在旁协助。野漠村虽然不大,但着实也要派一会儿。 因为住得离佛寺最远,所以芸娘拿到胡饼时,莲护几乎送完了整个村落。他情绪看上去恢复了不少,只是双眼却仍旧有点肿胀c笑容略有一丝僵滞。芸娘不忍多问,接过胡饼。此时,站在门口的十一向莲护弯腰行了大礼。平时十一从不在这时向师父行此大礼,十七很是纳闷,可更奇怪的是,莲护似乎心思全然不在此间,并未察觉十一的异样,温和一笑,结印回礼,随后,伸出手似乎想抚一下十一的头顶,可又在犹疑中缩回了手,转身而去,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风。 芸娘看着莲护离去,疑惑着进了屋,将胡饼放在矮小的桌上,看着那诡异的红色胡饼——层层香料浓郁得将胡饼自身的味道冲销而尽,可仔细嗅闻之下,那香味里散发的另一种味道,幽微如细,令芸娘惊恐得圆睁着眼睛c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一步撞在十一身上。 十七伸手要去拿红色胡饼,却被她的母亲芸娘大声喝住了。“这饼里有血。” “不可能,莲护师父怎么可能会把血掺在胡饼里。芸姨,你是不是闻错了?” “绝无可能。虽然这香料味如此之重c将血腥味处理得几近全无,但我绝不会闻错这味道。这么多年了,那死人堆里的味道,日夜不能忘。”瘦弱的芸娘紧锁着眉头。然而,这番话,令十一c十七略觉惊恐,他们从不知道芸娘曾经有那么惨痛的过去。 “这胡饼,绝非偶然。莲护一向偏爱十一,刚才转身前,伸手去抚十一而又缩了回去,是犹豫?不不,更像是在下决心。”十一和十七面面相觑地看着芸娘自言自语。 “这血胡饼,是万万不能吃的。不对,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赶紧。”语气从犹疑到紧促,似乎情势十分紧急。笃志侍佛的十一不相信莲护师父会做出任何不善之举,刚想说什么,便被芸娘止住了。 “十一,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崇仰莲护大师,但是,从现在起,如有异动,必须毫不犹豫地保护好你自己和十七,不论发生什么。你可听到我的话?”温柔的芸娘从不曾如此严肃,语气里全是不容置疑。 “好好的,我明白。”十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满心疑惑。 “我去隔壁看看,提醒下他们。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芸娘说完便要出门去,却被十一拉住。 “芸姨,还是我去吧,毕竟我是男儿身,真有事情,更能脱身自保。”一袭黄衫不由分说c乘夜而去。 不过百余步,十一就到了隔壁西珠西几(吐蕃语四十一)c牙珠(吐蕃语五十)他们的院子,一向爱闹腾的他们,此刻竟然如此安静。十一轻轻唤了几声,毫无应答,便疾步走进屋内,昏暗如豆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屏气听去,毫无呼吸之声。一眼看去,西珠西几的母亲俯面倒在地上,西珠西几侧倒在绳床上,面目狰狞c七窍隐隐渗出血来,幼小的牙珠则仰面躺在地上,红筋贯目c眼睛许久未曾眨动。 第一次见到这场景的十一吓得腿软,一时哆嗦着靠在门墙处,喘着粗气c意图尽快平静下来。他默念了几遍往生心咒“嗡呗嘛达咧吽”,镇定下来,走向前去,仔细探查了下,三人毫无生气,唇齿间有红色胡饼碎屑,牙珠身边还有一个未吃完的红色胡饼。 十一悲从中来,忽又想起隔壁的芸娘二人,立刻直起身来,奔到屋外,没几步又止住了步伐,竖耳听了起来。夜未深,村里160余人,除了莲护莲觉五位僧人,其他俱是母子,孩子们生性活泼,又因暑热,所以不少人会在此时玩闹嬉戏,可是此时,野漠全无人声,寂静得可怕。事态果然与芸娘所说不差,十一当即拔腿奔回家。 正抖索着手收拾的芸娘和十七,胡乱卷裹了几件衣服,拿了之前剩下的一些胡饼,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送来的胡饼带着。忽听到脚步声,便停了下来,十七呼吸频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双手捂住嘴鼻,生怕自己因为惊恐发出声响。她们望向门外,直到那低矮的院墙上出现十一颀长的身影,才将提着的心放下。 “到底怎么回事?”十七立马围上前去询问,芸娘在旁用眼神表达了同样的关切。 十一缓缓抬起头来:“他们他们都死了。”说完,头别向一边,眼圈潮红,假作收拾东西。 虽然芸娘已有心理准备,但这预想被证实,还是与十七一样怔在那里。 “不可能的。即使莲护师父发了狂,那莲觉他们呢?他们总不该由着莲护师父这样行狂乱骇人之举吧。”十七看着那桌上的血胡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听话。”十一扶着十七的肩膀,迫使她收回了钉在血胡饼上的眼光。 须臾,芸娘几人把能吃的东西都已带上,足够三人十几日所需。十七把装水的小桶从缸里舀满水,可要逃出这沙漠,一小桶水又怎够呢?可这野漠村家家户户除了大水缸c小水桶,根本没有其他盛水工具。整个村子,只有莲护五僧有骆驼,一人一骑一个大水袋,每月出而归之。而其他160余众,与其说他们不愿离开这绿洲,倒不如说是拘囚在这莽莽黄沙之中,即使想逃,却连一口水也难随身携带。 忽然,门外一阵行步声,那是僧屐独有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团在一起,十一更是护在了芸娘和十七身前,手无一物可恃。 夜色下,那道影子如鬼魅一般疾疾而来。十一不由得呼吸急促,与其说他害怕面对可怖的死亡,不如说他更害怕那个人是莲护。 借着一线幽微的烛光,那魅影渐渐逼进。他脚踩僧屐,一袭僧袍,手持一柄染血短刀。 那把刀,十一再熟悉不过:那是莲护贴身之物,身长一尺,看似寻常却锋利无比——七屠刀。之所以名为“七屠”,是莲护时时告诫自己在防身之余更需警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刀下留人c宽宥罪业。然而,十一从未想过有一日莲护会七屠向他。 看着莲护死志沉沉毫无生机的双眼,十一哽咽问道:“师父,你为何要这样做?” 可是莲护神色如寐似梦游一般,不作回答,竟奔作三步c七屠一刺,只听得十一“啊”的一声,黄衫染血,十七和芸娘尖声喊了起来。十一下意识地抓住莲护握着刀柄的手,大声喊了一句“师父”。 莲护机械地拔出刀,被芸娘和十七抓挠c捶打着身子,似被惊醒一般,抬起双眼,撞到了十一难以置信又写满痛楚的神情。他感到手似乎被什么打湿了,颤巍巍地扔下了刀,看向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黯然的眼里竟然滚落下豆大的泪来。芸娘一把推开莲护,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莲护跌坐在地,看看眼前的三人,眼寻虚无的半空,恸哭起来,教十一三人看得害怕c心痛。 十七哭泣着扶十一坐下,芸娘站在身前警惕着莲护会再次发狂。十一看着莲护如此仪态,想着村中死去的昔日伙伴,亦是泣涕涟涟,“为什么?”。 情绪缓转些许的莲护,用手抓住脑袋,似乎要把手指抓进肉里才肯罢休,那一头一脸的血,看上去癫狂c怪异。莲护开始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堕下泪来,哭笑不止,令三人毛骨悚然。徐徐,莲护起伏不止的胸口终于和缓,脸上又着寻常一般浅淡的笑容,只是逗漏不住地悲戚,和着汩汩清泪,沉缓嘶哑道:“十一,你可知道我为何格外回护你?” “因为,我曾经,也有一个名字,叫十一。你像极了三十年多前的我,同样早逝的母亲,同样满心证悟成佛,同样地,身边也有一个‘十七’。”说到这里,莲护瞥了一眼十七,笑容里夹杂着一丝甜蜜,可是转而,悲戚更甚:“你们可曾想过去了族庙以后,你们各自的命运?我也曾执迷于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才16岁的我沉浸在被取名‘莲护’的欢喜里,很久后才想起失去了我的十七。在这里的三十年,我日日夜夜佛前祝祷,期望能了悟世间诸法相c出离无定海c得大自在,可又总是隐隐地期望能再见到她。白日我是僧,努力侍奉佛祖,履行职责;梦里却总是千般相见情形。可我做过那么多的梦,却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相聚。哈哈哈哈哈”莲护的惨笑里饱含了天数无常的嘲讽。 他拭去泪水,拾刀站起,本是杀意满怀,眼底却又尽是慈悲。当下的十一完全无法理解杀意慈悲c善恶竟能一体,可命运的无常,让他在不久后的将来,就达成了对莲护的理解。 “你们就从来没有问过芸娘从何处而来嘛?从没问过你们的父亲是谁吗?”莲护看了一眼低下头去的芸娘,“看来芸娘当真恪守了佛前的誓言,从来不曾透露你们的身世。芸娘,你经受了这一切,又在我房里窥探到了彭族秘卷,应该早就猜出了这个村子的秘密吧。”十一c十七看向芸娘,她却只是别过了头去不愿直视两个孩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罪行恶业。我一直以为我在向神灵供奉我的虔诚,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双手早染鲜血c满身罪孽而不自知。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我?为何又要如此待她?与其让你们重复我们的命运,让这罪恶继续繁衍,不如让我永堕地狱,结束这一切。”说着,莲护持刀逼近。 芸娘拦身向前:“大师,您修行多年,自然明白人来世间,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命数。小姐当年曾求我杀了她和腹中的十一,我没有;生下十一,她求我杀了她,我没有。难道我不知道当年的恶行吗?我也是亲历者啊。可是,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好,可是一颗种子还没发芽就被您拦刀斩断,你怎么知道他们会长成什么样c会经受什么呢?或许是恶,但也可能是善啊。与其您高举屠刀,不如让孩子们自己决定生死,各自去承受这命运。人生本就无常c苦海无涯,可不能因此而放弃c甚至决定他人生死啊。” 莲护听完一丝犹疑。芸娘继续泣诉:“大师,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年的遗憾,为何要加诸在孩子们身上?大师,我求求您,放过十一十七,与其让他们此刻倒在七屠刀下,不如让他们去经历各自的缘法。我想,三十年前如果是别人拿起屠刀,此刻跪在这里的是你和你的‘十七’,也是渴望一条生路,希望能经历外面那未知的命运吧。即使无常,想必你们也不会甘心倒在敬爱师长的七屠刀下吧。” 听到这里,莲护一怔,本是杀意决绝却又心绪百转。是啊,如果在这儿的是他和他的“十七”,他们亦是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生死,也当由己不由人。 芸娘继续哀求,十一因为失血而脸色渐显苍白c黄衫染满赭红,十七在旁啜泣不止。莲护闭上了双眼,泪痕未干又着新雨,一声“哐”,七屠落地,回身双手合十飘然而去,仅留下一句: “乱世飘萍因风起,风来雨去尽凋零。世间安有如来法?霜雪寒天保太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病中成忆年少事 沙漠里的夜,即使是初夏,也氤氲着一丝狂躁和凉意。天地之间,似乎除了这莽莽星空与万里黄沙,一切都堕入晦暗和虚无。凝声听去,万籁俱寂,虫鸣全无,只有起风时黄沙拍在脸上c身上极为轻微的簌簌之声。 十一在驼峰上勉力支撑着身体,一脸苍白c唇色全无,唯有那因为血液凝固而紧紧粘连在腹部的袍衫一片赭红,远远看去,犹如一朵诡异血葩,乘着风散着腥气,在贪婪地吞噬着这个十六岁少年的生气。 正高烧恍惚的十一忽然听到身后一句“快看啊,村子着火了”。十一用尽全身气力拉住缰绳,回首望去。 身后不远处火光漫天,映衬得那一叶绿洲格外绚丽而惨淡。借着那一点风送来的温热似乎在逐渐地燃烧c沸烫,灼烧着十一的心,令他的伤口再次疼痛了起来,疼得他满目泪水,嘶哑着嗓子竭力一声“师父”,随后,便从骆驼上栽倒下来昏死过去。 “是你?” “是你吗?” 高烧迷糊的十一奔着眼前的一片光亮孩子般地跑过去。 似乎,又回到了野漠村,回到了那黄檐低小的家。 那个女人像过去一样坐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村外连天的漠漠黄沙。芸娘在身后,不发一语,给她梳着头发c整理仪容。在儿时的记忆里,芸娘开始时还会在她身后时时用衣角偷偷拭泪,边梳边诉说,竭力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可是不知何时起,芸娘的眼泪似乎流干了,话也说完了,只是神情恬淡而满足地结辫梳髻。 这是十一记忆里她温和的样子:凝神看着远方,看着时间流逝,看着黄昏一点一点爬满院墙,唯独,没有看他一眼,似乎他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粒黄沙。幼小怯怯的十一总是偷偷地望着她,望着她如水光的眼眸c似扬非扬的嘴角,望着她坐在黄昏疏影里静静地把蓬发梳起。 滚烫的十一似乎又变作了五六岁的孩童,向那个女人奔去,可一走到跟前,她蓦地又变成了他记忆里凶恶可怕c厌弃他的女人,那个有着母亲的脸庞但总是嘶声裂肺地要他滚开的陌生人。 她那憔悴的脸上满是愤恨惊恐,嘴唇因为皲裂而渗着血,一声更比一声尖锐,似乎他是可怕的怪物。每每这时,村里的孩子们便会循着声音来看这热闹。看到别的孩子,她又会柔情蜜意地嘟囔起一个名字,开心地冲上去抱住别人家的孩子,满眼是十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怜爱,嘴里全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自责。那个被抱住的孩子惊恐地推开她,旁边围观的孩子则一阵哄笑。 坐立不安的十一失落,羡慕,愤怒。此时,芸娘会忙不迭地从屋里拿出绳子,喊着邻居们来帮忙,两三个女人一起将她制服c捆住。这时候,十七往往会拉住他的手,要十一陪她去打水,而这一路,十一从不回头。 那个女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疯癫的时间越来越长,对他的咒骂也越来越狠厉。芸娘不得不经常捆绑着她。她的胳膊上满是经年捆绑挣扎而留下的瘢痕,身上c脸上满是因为抗拒而留下的伤疤。为了让她停止咒骂,十一不得不长年睡在柴房里。 可是,每每那个女人清醒,芸娘都坚持为她梳发理妆,从不间断。 迷糊中的十一,似乎又回到了八岁的那个夜晚。睡梦中,忽觉有人抚弄他的脸,勉强从梦境里半睁出一条眼缝来,发现是她竟然在对他微笑。十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怕是梦,却又舍不得醒来,佯作未被惊醒。 那个女人的笑,原来那么好看。他第一次看到她在对自己微笑。她轻抚着他的脸,满是慈祥爱意:“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不好”。接着,她又吻了吻十一的额发,直起身来,决绝而去。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如白昼。十一远远地跟在那个女人身后,看着她径直走向村外,走进那一望无垠的黄沙里,越走越远,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夜的月色,泠泠如霜雪。天地间,独留下一个八岁的孩子和影子相互慰藉,茕茕立于村口。他想喊住她,可是声音在喉咙里c在脑海里c在心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毕竟,他从来不曾唤过那个女人一声母亲。 “十一,十一,你醒醒啊” 那遥远的声音,是芸姨的?还是,十七的?十一无法分辨,想努力回应,可身子越发沉重绵软,似乎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一直往下坠。 “十一,野漠村好不好听?‘野漠风平处,惟闻似雨来’。这是我刚刚在她们梳头发时听到她念的。我们把村子取名叫野漠吧?呃师父说我们回到族庙,就可以有自己的名字了。可我不想要别人给我取名字,我要自己取名字,也要给你取名字。呃要不,你叫风平,我叫雨来,天天风平浪静,天天下雨,可好?”。 看着小他数月的十七歪着脑袋c嘟嘴睁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可爱。幼小的十一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拍了一计她的脑袋,颇为不屑:“我才不要你取的名字。我要像师父那样,拥有一个听上去就是大德高僧的名字。风平雨来,这都什么破名字啊,还不如十一好听呢。” 那一天,这对两小无猜为此起了争执,一天都没有说话,最后以约定村名野漠而告一段落。但,时不时地,十七总是闹上一次,要十一喊她雨来,只是十一从来都威武不能屈,绝不屈服在她的小粉拳c哭闹之下。 野漠风平处,惟闻似雨来。毕竟,这是出自她的口。自幼渴望母爱而不得的十一心底始终有一个结,即使日日诵经祝祷也无法消解对那个女人的怨怼。 “珠泽,厚幺莫得?”十七用吐蕃语问自己好看吗。每每这时,尚小的十一都会特别不耐烦用从小伙伴们那里学来的回鹘语打击她: “唔呢河热莫海。阿日奔多洛,忽日顿呀步(难看死了。十七,快点走啦)。” 十一爬上一颗胡杨看着远方归来的莲护一行,2人分骑着两乘骆驼,身后还跟着3骑,载满了胡饼和一些日常紧要之物,渐渐地出了神。 野漠村是沙漠中的一叶孤洲,只得一牙儿井,些许可耕种的荒地c胡杨林c葡萄枝蔓,与外界隔绝。村中有一座简陋的小寺,寺内还有几矗安放灵骨的佛塔,本是莲护c莲觉等5名僧众的苦修之地。 村内共约160余众,几乎都是师父们从沙漠里救回来的各族妇孺,诸如汉人c吐蕃c吐谷浑c回鹘c党项各族。莲护每月都会带着一僧和村里仅有的五骑骆驼c水袋出去五天方才归来。回来时,载满胡饼等日常所需,补充耕种无法满足的粮食缺口。有时也会带回来几位肚大的妇人。这些妇人往往不出几月就诞下孩子。十一出生那一年,是整个村子孩子出生人数最多的一年,最大的十一,最小的便是十七。 刚来的妇孺往往脾气焦躁,甚至日夜嚎哭,令十一十七他们大觉奇怪,便偷偷躲在窗后听墙根儿,每每总被大人们哄将出来。但,十七偶有一次成功:她的母亲芸娘等诸妇女在那里劝慰,一堆佛家道理。而让十七惊骇的是,牙珠(吐蕃语五十)的母亲当时竟然哭闹着说要杀掉肚子里的孩子,十七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情与十一的母亲那么相似。一旁的莲护说了许多,隐约能听到且能听懂的,便是杀胎为五逆重罪,与杀阿罗汉无异,是佛法中最重罪业,需受无间地狱之煎熬,劝慰牙珠的母亲弃执念而修善法,爱惜生命,得大自在。 十七便问芸娘为什么牙珠的母亲会想杀胎,芸娘默默不语;十七再问十一的母亲为什么抛下他时,芸娘则泪如雨下c无法自持。从来都没有答案。但村子里疯癫c自尽的女子又岂止牙珠和十一的母亲二人?只是,十七不懂,十一不懂,而懂得的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村内的孩子,几乎都是莲护五人亲自接生来到这世界上,按照出生顺序以各族语言中的数字取名。在十一的记忆里,也有人叫过十一这个名字,但,是吐蕃语的“珠泽”。只是那个珠泽,是女孩儿,很早就已随母亲离开野漠。 每年的秋初,莲护会送村子里几个年满16岁的孩子及其母亲回到族庙c蒙赐名字,再也不会回来。拥有自己的名字,是十一能想到的最为荣光之事。村子里的日子漫长而无聊,耕种无需时时劳作,故而,莲护师父便领着大人小孩一起修行佛法,而一些天资好的孩子还可以学习医术,个别的甚至兼习武术。他努力勤奋地研习佛法c学习医武,将所有的不如意和痛苦烦恼都化作了对佛祖的虔诚,就是为了在16岁这一年能回到无上之地族庙殿堂,亲自叩拜神佛,拂拭佛案明镜,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十一,你怎么又偷懒没有上日课呢?”发呆的十一回过神来,莲护已在眼前。十一慌忙跳下胡杨树,十七早就遁去不见踪影。此时正是十一母亲新丧未久,他常常会望着黄沙大漠出神,有时芸娘十七需要拍一拍他才能回过幽远神思。 “师父,我下次不敢了。”边说边低头向莲护c莲觉二人行礼。 莲护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的笑容,那是拿十一无可奈何c近乎宠溺的笑。 “来,这个给你,以后难过时就数数念珠。这笛子帮我转给十七,如果我没记错,芸娘是会吹笛的。”莲护的声音像冬日里暖炉一般温厚,听在耳里暖在心上。他从僧袖里将念珠和短笛给了十一,然后轻抚了他的头,将一枚初秋的落叶除落。“去吧,快回去吧。” 从此,念珠缠住了十一的手和心,让十一愈发虔诚,一心为他的名字而努力;而十七,则在数年里,一曲笛音从七零八落吹得遐思幽远c动人心扉。只是十一将所有的热情都浇注在佛经典籍之中,对十七笛曲里的心思罔作无知。 “十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啊,不能死啊。” 那,好像是芸娘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声音这么悲凄? 芸娘没有那个女人长得好看,总是称呼她为“小姐”。十一曾一度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疯癫的女人饭量总是很大,每每她咒骂得累了,芸娘便会给她喂水,将自己的胡饼省下来一点点泡软了给她喂下。芸娘很瘦,总是忙里忙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会种粟c种葡萄,会打水做饭,还把所有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是整个村里最干净的一户了。后来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她又哭又笑,十一c十七几乎以为她也要疯了。不过,第二日,芸娘就又变回了往日那个芸娘,只是更辛劳。以前她只是一门心思照看那个女人,从那以后,她忙完家里c庄稼,还会去莲护师父那里帮忙打扫,会去其他几家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那里操持家事,会在佛前长长地跪拜祈祷。 芸娘会吹笛,在教十七时,总是会像那个女人一样陷入幽远的沉思之中,有时令十一忍不住担心会染上那个女人的疯病。每每这时,她总是会一脸担忧又严肃地告诉十一c十七,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绝不可妄自轻生。从开始的认真倾听,到后来,听得皮了的十一十七,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期待芸娘早点将这翻来覆去的老调翻篇。 可是,这一讲,便是光阴荏苒c春秋八岁,讲到十一c十七左耳后生出了一枚绯红色灵芝印,讲到了他们本该离开野漠c去族庙的这一年夏。 胡杨枝叶繁密c粟谷丰腴,再过两月,便是十一满心期待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烧迷糊的十一眉头皱了起来,惊惶紧张,脑袋左右轻摆,唇齿间反复嘟囔着“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百里黄沙掩姓名 天晚,黄沙骤然失去了初夏的炎热。西边的太阳还未落尽,月亮就已爬了上来。你方尚未唱罢我方就欲登场,这大概是所有权力更迭时的写照。 十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着身旁趴着的十七,唤了一声。因为疲累而小憩的十七看到他醒来,开心地喊了起来:“你醒了?娘亲,十一醒了”,兴奋地抱着十一,直惹得他伤口疼起来轻哼了一声才作罢,忙不迭地道歉c喂水,喂泡软了的胡饼。芸娘赶来,满眼疲惫也掩不住眉梢的喜悦,埋怨着十七做事不够细致小心。 十一稍微恢复了气力,看了眼周边,正想问,芸娘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天。我们走出没多远,莲护就烧了整个村子。因为你的伤口,我们根本无法走远,所以等大火熄灭后,我们又带着你回到了村子里。”十一竖直了身子望了一眼。目尽处断壁颓垣片焦土。 “大火烧了很久,莲护也因为你一直发着高烧,我便挨家去搜寻药物和可用之物,还好在莲觉的僧房里找到了一些。” 说到莲觉,十一充满了疑问,刚想问,便被十七抢答了:“娘亲在寺院里,发现了莲觉他们四人,一片焦黑,生前似乎被绑着,身体姿势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不像是被烧死的。而且每个人身旁都有大滩血迹。柴房里虽是一片焦黑,但血腥气和香料味,重得熏人,根本没法在里面待。” “所以,莲觉他们并不是与莲护一伙的?”十一问。 十七点了点头。 芸娘继续说道:“全村都没了活口,连粟麦c胡杨都被点着了。莲护他他死在自己僧房里,用身体紧紧护着那面皮鼓。”说完,三个人都沉默黯然。两天前这还是一个热闹的小村子,他们还在憧憬着回到族庙,不想一夕之间竟作炼狱焦土。 十一查探了下自己的伤口,虽然刀锋入腹,但似乎没有伤及重要的脏器,实在是幸运,否则,怕是早已随莲护而去了。十七看着他检查伤口,便拿出了七屠刀,着实令十一吓了一跳。十七说担心刀上有毒,而且他们要离开这片沙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她便收着了七屠刀,交由十一拿着。十一虽然心底抗拒,但还是伸出戴着念珠的左手接过了那把凶刀。 念佛之手亦持刀,本就是一种讽刺。 入夜后,芸娘和十七生起篝火,围在篝火旁,骆驼栓在外侧。那篝火,不禁让十一想到了昏迷前最后的一瞥。他不想再去回忆,可是那一晚发生的事却挥之不去,荧荧脑海,幕幕眼前。忽然他想起莲护所提及的身世c彭族秘册,想到了芸娘有事隐瞒着他们,便无法再安卧休息。 他坐了起来面向芸娘:“芸姨,那天莲护所说的身世,是什么?‘父亲’又是什么?” 正在整理毯子准备休息的芸娘停了一下,又故作罔闻,让他早点休息。十一不肯罢休,十七这时也停下来看着芸娘。一时,芸娘根本无法糊弄揭过这一篇去。她掸了下毯子上的黄沙,深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们会知道这答案,只是从来不希望是自己来告诉你们” 十七年前,芸娘还是凤翔府曹家的丫鬟。当时,唐室衰微c藩镇雄起,谋逆作乱者诸如王仙芝黄巢之流亦是不绝,搅得流民失所c四野逃户,而人易其子以互食的惨剧在各种久绝围城之战里更是不鲜见。但凤翔府西倚陇山(六盘山),南面万重秦岭,兼之远离中原兵家之地,故而一直相较而言算是太平。 芸娘自小侍奉小姐曹蕊凝,即十一的母亲。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曹家在关中一地,虽不比韦裴柳薛杨杜等郡姓,但多年勋贵,也算凤翔当地的世家门阀,人望颇高。曹家大人夫人看重小姐,十分疼爱,且大人思想开明,从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反,让小姐与诸位公子一起学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倒是女红针织概不勉强。而不离小姐左右的芸娘,也就成了半个伴读,通得文墨,习得一口洛阳正音。在当时,能讲一口洛下音者,多非富即贵。 小姐美貌又腹有诗书,及笄之年,说亲者络绎不绝,亦不乏韦裴薛柳。但小姐早已有了自己的心思。小姐自小常女着男服,红衫玉带c皂罗折上巾,宛作翩翩佳公子c骑马去复来。在十四岁那年,心属当地门第不高的蒋家公子蒋华蔚。大人左思右想之下还是遵从了小姐意思c凭她自择了夫婿,时人都引为怪事。 蒋大人初在凤翔军中,但并不如意,遂北上投身朔方军中,夫妻易地而处便是五年。想着探亲多有不便,且当时大人在朔方已有官职宅邸,欲把小姐接到身旁,本是要一起同行,结果军中事务紧要,便先行一步,让小姐与家僮仆从自凤翔到灵州。这一路本也顺遂,却没想到在方渠竟然被蛮匪胡夷所劫,杀尽男丁掳掠成年女眷,芸娘与小姐c几个丫鬟仆妇也不能幸免。 芸娘几人被关在一帐内,随蛮匪在黄沙荒漠中迁徙。她们常常因不堪虐待而企图自杀,只是终究蝼蚁偷生苟且活下来。大约数月后,蛮匪一日杀尽妇人,而小姐和芸娘因奸成孕而逃过一劫,只是那一夜,大帐内陈尸数具c血流满地,令小姐由此癫狂,而芸娘则夜夜腥膻入梦。第二日,满身是血的芸娘和小姐以及其他帐内的另外两位妇人被他们放逐黄沙之中取乐。芸娘四人苦苦走了两天,其中另外两位因为支撑不住,倒在黄沙之中。第三天,芸娘和小姐终于再也走不动,绝望之时,碰到了莲护一行,被救回野漠。 芸娘初时痛苦不已,无法面对孩子,也不知如何劝慰小姐,幸好,每每此时,都有莲护c莲觉和其他野漠村里的妇人劝慰。痛苦无法解脱c罪业无法救赎的芸娘也是在这时开始发自内心地奉仰佛祖,并与其他妇人一样,在佛前立下誓言,善待有灵众生,谨守这个秘密,好好抚育孩子,再无轻生c出逃野漠的想法。 后来,莲护每年都会带回几名身怀有孕的女子,芸娘也曾探究个中缘由。莲护只说周边有巫咸教众,认为怀孕妇孺杀之不吉,易惹天谴,故而放逐沙漠,任其自生自灭。芸娘联想到自己的可怖经历,不愿也不敢再怀疑。 十一十七二人听完,大为震惊。他们从小在野漠长大,不通于外界,野漠的一切习以为常,以为所有远方来客都不过这般而已,从不知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苦难,更不知道每个人除了母亲,竟然还有“父亲”。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真相。然而,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一说,更何况是两个生于野漠的天真少年,芸娘的灾苦于他们而言,难以想象。 忽然,十一想起了什么,问道:“她嘴里常常念的那个名字,是谁?” 芸娘愣了一下,低下头轻拭眼角,轻声道“那是小姐与蒋大人的孩子,安平。也是你的哥哥。” “那,他也被劫了吗?” “没有,当时我们行至方渠,仆从部曲力战一时。小姐自知难逃生天,便将5岁的小公子置于马背之上,与我们背道而去,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贼人应该只会追我们。只是,小公子还那么小,不知是生是死。小姐被掳后,时时思念孩子,每有轻生之念,我便将小公子拿出来哄她。如果她死了,此生,就再也难见小公子一面了。”芸娘掩面而泣,十七过去在旁轻轻抚着母亲的项背。 十七待母亲情绪稍一舒缓,又忍不住向芸娘询问彭族秘卷一事。芸娘表情旋即严肃了起来,对他们二人说起了三个月前的事。 这八年里,芸娘时常帮莲护等人打扫僧院。莲护僧房藏经颇多,兼之各种法器c医史,野漠之地黄沙漫天,几日不打扫,便是层层尘沙。那几日,莲护外出,她便进僧房打扫,逐一将每本典籍经书清扫,房中每一寸都擦拭干净。 第五日头上,芸娘在擦拭佛龛时,竟然在背面的暗层之中,拨捏出半卷羊皮,上面以小篆写就。芸娘自小陪读研习各类经史子集,自然识得。然而,看完之后,实在匪夷所思,想再寻另外半卷却始终不得,匆忙间塞了回去。事后莲护偶有试探,却并没有戳穿芸娘。想来,莲护一生,并非恶人,相反,除了最后一夜,堪称大德之人。 十七焦急地问起来,那秘卷上到底记载了些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那半卷羊皮,为上卷,应是黄门道士所作,大书彭族二字。作为汉人,无不知道彭祖以年寿命八百而闻名,然而,这里面先是将彭祖写作彭族,里面写的也非八百岁,而是一百三十岁” 羊皮卷上所写内容,白话翻译后,大致如下: 彭祖,世人或以为虚妄,或以为一国族之岁长,非为人力之八百,寿数之天长。然而,世间确有彭祖。 彭祖,非一人尔,乃一族也;其寿八百,非按今日历法来计数。古代先民,以六十日为一年,其寿八百,约合今日一百三十岁,而古人平均寿命仅约30一40岁,相较之下,实在非凡人也。故而其人其族,流布汗青,为后世所崇仰。 彭祖一族,其源约为甘凉,曾遇犬戎之乱,举族迁往西域,流离百年。因思旧土,后裔多归河陇一带,其中一脉东居临汾。当时正值帝尧继位,该族中人铿追随左右。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扰。帝尧治水日久,积劳成疾,一日不堪风寒,萎顿病榻,垂垂危矣。铿见帝尧日渐沉重,忧心忡忡,日夜徘徊于榻前。忽一日,铿烹制一雉鸡羹奉于帝前,香气扑鼻,竟引数日不下水米的帝尧口舌津然,不觉食指大动饮而尽,次日容光焕发c更甚从前。此后,帝尧以平阳(今邹城)为都城,将轻骑一日夜可达的彭城(今徐州)封赏给铿,命其常制此汤,每两月用之。帝尧虽日理万机,却从此百病不生,高寿九十有八。 雉鸡常有,可彭祖氏所制的雉羹,却罕见无匹:其香c其味,鲜美异常,膏肓病患用之,有舒缓病情c甚至康复健朗起死回生之效。帝尧身边的侍从非常好奇c询问铿雉羹炮制之法,铿答曰:“只是在雉羹中放了野生的员木果籽而已”。时人常效仿烹制,却无一人可以做出彭祖的味道。故此,人们都怀疑铿为了一己荣华并未如实相告。 何也? 非铿不尽言,乃不可言之:其雉羹,并非鸡肉,而是用自己血肉制作而成的肉糜。 彭祖一氏,非庸庸我辈。其族,左耳后成年之时皆生就一寸绯红灵芝胎印,其骨微凸,隐隐为发覆盖;不与外族通婚,即使通婚,所出子嗣也绝无继续繁衍的可能。因族中女子月信与他族不同,半年一次,所以子嗣之事难多计较,族中人口增长缓慢。其族均寿,除却人事及重患,鲜有不逾百岁者,且衰老甚为缓慢,花甲之年,状若我辈而立;待我辈耄耋之岁,其族仿若不惑。且伤口恢复迅速,瘢痕浅淡。至于铿雉羹之法,乃族中隐秘:其血肉,于外族之人,堪称一味灵药,有延年益寿c救死扶伤之效。真可谓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铿秘制此汤有功,受封于彭城,建大彭氏国,赐篯姓,故后人又称其为篯铿。然而,福兮祸兮,无常而至。铿之一脉,历经夏商,曾官至侯伯,殷商时更官居守藏史c拜贤大夫,久为帝王制羹汤,偶被殷汤见胎印而戏谑称其羹为“肉灵芝”。世人传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肉灵芝这一空名。后彭祖氏渐为整个皇室制羹,进而为仙药c重臣赏赐,日需之众,非铿一族能满足,由此,常常掺杂他物,功效不复当年。 武丁四十三年(公元前1207年),王后妇好率师远征鬼方,却重伤归于封地北蒙(今安阳)。商王武丁与王后少年结发,感情甚笃,一时闻知,从都城西亳(今洛阳)兼程而来。王后病中奄奄,神色涣散,医石无灵,危矣。一侍从向武丁王进谏:“彭祖氏的雉羹有奇效,定是能治愈王后的金石之药,如果加大剂量,定能回春”。武丁王点头称是c采纳了谏言,诏请篯铿后人哀定伯,要他当面制作雉羹。哀定伯惊惶不已,跪叩着向武丁王乞求在厨房秘制雉羹。武丁王躁怒难遏,疑其居心:一羹之秘,何以百年不宣c为一家之所私?于是命左右在厨房外窥探。哀定伯不知隔墙有眼,痛取股肉,糜之c烹之,却尚未呈膳,王后就薨逝了。武丁王哀痛不已,降罪于仆从左右c医史及哀定伯,发兵灭大彭,秘囚其族于西亳作琼珍两脚兽。武丁五十年迁都北蒙时,亦举彭族随迁c囚于宫苑,世代为帝王取食,成为殷商王室不宣之秘。而纣王烹杀伯邑考,也是从中得蒙启发。直到武王灭商,纣焚宫室,混乱之中,篯铿一族才得以遁逃,从此不知所踪。 至此,彭族肉灵芝之诡秘,散佚民间,为历代帝王戮力所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一苇难渡瀚沙海 这一夜,篝火旁的三人各怀心事,根本无法入眠。 十七听完肉灵芝之秘,抚着耳后这一年里长出的绯红色灵芝胎印,联想到莲护死前所述,心惊后怕。如果没有莲护突发癫狂,两月后,他们将按照村里规矩,与芸娘一起踏上族庙之旅,那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如那秘卷所写c被圈养如驼马?可是,莲护也是彭族,亦是与十七一般身世之人,可他和莲觉等人却又安在这野漠里,悉心教导抚育彭族半血后代,这又是为何?莲护发狂,始终与皮鼓相关,那皮鼓上写了什么?为什么他至死也不松开?他提及与故人重逢,想必故人境遇凄惨,否则,莲护如此修为之人,又岂会突然一改本性暴虐起来?这一切,随着莲护,已无从得知。 但写这卷册之人,既非彭族却所知甚深,看来是窥伺已久。行文最后戛然而止,下卷已无踪迹,内容无法揣测。芸娘小心拔捏,却还是对其造成了损害,看来这羊皮卷年代久远。且据芸娘所说,小篆已很少用来行文写作,在汉时就已被隶书所取代,距今已数百年。想来知道肉灵芝一秘的人,绝不只是好奇诡事这么简单。秘卷最后提及历代帝王,则更说明书写之人,可能会借此邀得荣宠。恐怕,在这野漠之外,亦有人专门世代相传肉灵芝之秘,捕猎彭族后人。这或许就是莲护所说外面的世界残忍可怕的另一层意思。 族庙,已不可去;可要穿越这万里黄沙,等待着他们的或许亦是可怕的修罗场。聪慧如十七翻来覆去,看着满腹心事c手持念珠祝祷的十一,只是轻叹了一声,决计第二日一早必须把这些分析告诉他们二人。 十一心中烦闷,无处可以倾诉。这几日骤夕之间,惨事连连。他想起莲护,想起母亲,想起西珠西几c牙珠他们的脸,想起这断壁颓垣c散发着焦味的野漠,心中嗟叹,为他们默默超度。 他想到彭族人掳掠女子繁衍半血之嗣,设下这精巧的骗局让她们安心在这黄沙里抚育孩子,甚至利用佛祖来为罪行张目,念及此,他对母亲的恨意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同情,甚至为夺去母亲所有爱意的孩子“安平”也念上了几句往生咒。 他想到莲护为虎作伥而不知,以鲜血侍奉佛祖而引为虔诚,身为彭族帮凶,最后发现自己也不过棋子一枚,只不过幸运地安置在这野漠。大概,他的“十七”若有知,看到他如此悖逆无情之举,是否会不安?但,莲护真的不知道这是一场骗局吗?他带回来那么多怀孕的女子,每行劝慰c借佛祖之口宣诸彭族之令,难道他真的不知吗?或许,他早知罪孽深重,只是不愿面对。十一为莲护哀叹不已,私心里希望他能脱离无间地狱。 他又想到那彭族秘卷c肉灵芝之诡谲,心下便不住地疑惑。为何这卷羊皮会在莲护手中?又为何一向谨慎周密的莲护明知芸娘会时常打扫僧房,他依旧放在佛龛背后?他明明可以看完后烧掉,为何要留下?甚至于他知道了,也只是试探,但并未对芸娘行任何不利之举。难道,他是有意留给芸娘,希望芸娘知道c希望我们知道? 但最让十一困惑的是,为何佛祖说善恶有报,可是,村人并未行过恶事,却要横遭此厄?为什么莲护一向遵循佛法,明明是个善人却做出如此恶行?野漠最起码已有数十年历史,为什么彭族之恶却无人制止c代代延续至今?佛不是说因果不爽吗?难道只有死后的审判,生前无一点惩罚吗?十一不敢再去想,自觉对佛祖大不敬,又默念了七遍心咒,忏悔自己近乎谤佛之举。 芸娘疲累不已,经历了这么多事,隐藏压抑了十六年的秘密,今日全部得见天地,一面自觉轻松,可另一面,又沉浸在往事中。她想起了小时候与小姐一起在凤翔的日子,想起与小姐一起胡服飞马,想起了小姐生下安平小公子时她抱着又哭又喜。 她累了。这么多年,每当小姐疯癫时便用绳子绑住她,自己的心何尝不在流血?可是不绑又怕小姐轻生。小姐清醒的时候,芸娘总是特别开心,即使她不说话,自己也是心满意足的。想来,是自己太自私,太想要个伴儿,所以拴着小姐,累她在这世上连生死的自由都失去了,只能陪着她像蝼蚁一般苟且度日。 那么心高气傲c从小不曾受过半分委屈的小姐,却如同钗头凤凰掉落这污泥一般的深渊里。是自己没有看护好小姐,是自己让小姐在人世间饱受了那么多屈辱。她最后自杀,未留下只言片语,是不是在怪我?是不是在恨我? 这一夜,月色惨白,照在焦黑的野漠之上,照得三人心事灼灼,直到五更,才先后睡去。可没多久,初升的太阳就搅扰了三人。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等了。”十七推了推十一,又去探了眼芸娘,继续说道“我们的食物本就不多,越早离开这里,我们在沙漠里能支撑的时间越长。而且,莲护每月都要出门,如果这次没去,恐怕必会惹来他的族人。届时我们就插翅难逃了。”十七不愿意承认自己亦是彭族人,亦是莲护的族人。 “十七说的对,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十一连连表示赞同“而且,马上就要暑热,野漠村中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再不走就会酷热难耐了。趁着现在白天温度尚可以忍受,咱们得尽快离开。” 三人做了决定,收拾起东西,向野漠村做最后的告别,一人一骑骆驼,走向了那茫茫大漠之中。他们第一次离开野漠,伤悲中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明天,期待外面的世界,期待未知的命运。 可百里黄沙,根本无从分辨方向,只能凭着运气,朝一个方向走。这骆驼似乎亦能识途,总是执拗地要奔向一个方向,吓得十七连连拉住,决计不肯任由骆驼自己走——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莲护他们几人,每月往返只有5日。这说明族庙之地或许离我们只有三日日程,可能这沙海并不是真的那么大。”十一想给她们俩打气。 “也可能他们在中途接应呢?”十七补充道“娘亲,当年你们来时,在沙漠里徒步走了多久,跟随莲护他们走了多久?” “当时我与小姐被放逐时,就已身处沙漠,前面因为一直被囚于车马之上,加上怀有身孕,所以没有仔细记住行路日程。放逐之后,我与小姐走了快三天,脚程慢,又饥饿难忍,估计并没有走太远。后来莲护出现时,大约载我们走了三日。” “娘亲,本来就走得累了,十一只是想鼓励我们而已,你为何要戳穿他呢?一句不远就可以打发的嘛。”十七的话引得十一c芸娘笑个不停。这是他们这几天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了。 沙漠里的温度升得很快,虽然现在这中午的温度尚且能够忍耐,但是如果十几天内他们找不到出去的路,又无片瓦遮身,恐怕只会在中午的暑夏高温而死。他们骑着骆驼须臾不停地走,白天渐渐热起来,就晚上走,凭借芸娘模糊且并不牢靠的观星辨向之法,一直奔着一颗星辰而去。 骆驼走了几日,食物c水都已经消耗了不少,偶尔有些植物,都被骆驼啃食了个干净,毫无补给水源之处。几个人的脸上更是一层黄沙,爱干净的芸娘实在是忍不住,总是在停下来休息时去拂拭十一c十七两个人脸上的尘灰,惹得十七份外无奈。十一的伤口因为颠簸,恢复得并不理想。几日来黄沙连绵,似乎总也走不出这沙漠似的,几个人在中午炎炎之下,都用毯子支起来躲在阴凉下休息。可是骆驼夜晚行路,白日休息,又补给较少,日渐消瘦下去,令人担忧。没有了骆驼,想离开这沙漠,简直是不可能。 接着几日,他们开始严格控制水和食物,相互为了省下一口水,都强作不渴,可是,明明嘴唇都已经开始干裂开来。之前路上还会玩笑的十七,也因此沉默了下来,恹恹无生气。 又支撑了几日,他们仍然没有走出黄沙,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他们的心开始沉下来,食物水已经所剩不多。十七把水给了十一,开始储存尿液以待绝境时留作另一个选择,令十一c芸娘惊诧:毕竟十七平日里远不是个看上去正经坚韧的孩子,在如此绝境下,竟然是她率先居安思危c行此难为之事。十一看向十七,发现这个十七,是他这么多年未曾看到过的。十七故作一脸轻松,不以为意,毫无气力地对芸娘c十一说自己是绝不会喝的,到时最后一口水必须留给她。 人们常常以为可以料想预测自己在某种情境之下的所为和态度,但是车未到山前,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潜藏的那一面。平时娇蛮的十七自己也不会想到这一幕,若是以前,她宁可有骨气地渴死饿死,也绝不会喝下半滴。 离开野漠村,已14日,黄沙丘移终于变成荒漠戈壁,从毫无生机到零星地出现一些低矮的梭梭,一路上,骆驼几乎没有补给,驼峰明显松软了下来,从时不时地反刍嚼食到现在嘴边泛着白色的唾沫,休息的时间一日更长一日,赶路速度也明显慢下来。其中一匹明显地呈现出力竭之态,侧身瘫倒在地上,时不时地似在吐口水一般发着“噗”的声音。 夏日炎炎,虽然已经迫近黄昏,但热气仍未散去。三个人发红的脸颊c皲裂的嘴唇,长辫盘起的发髻已经散落下好些发绺,芸娘也顾不得,哪怕已经和着黄沙。他们毫无气力地倚靠在跪着的骆驼身上,为了节省体力,话都已经懒得说一句。 芸娘检查了下,胡饼全无,水只剩下一点。饥渴的三人,芸娘也不知道该把水给谁。一边是受伤还未痊愈的十一,一边是失去了光彩的十七。她忖度了片刻,还是把水袋给了十一。 十一眨眼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喘着气,摇了摇头,把水推开了,用手指了指十七。十七看着,亦是摇头,用嘶哑的声音问母亲“就剩下这一点了吗?”芸娘无奈地点了点头。十七听说后,脸上缓缓地绽出一丝狡黠的笑“看来,真是要派上用场了。”说着用手拍了下自己的水袋。水袋里液体不多——这炎热的气候,将水分从人身上盗走了——但此刻看起来,却成为了救命之资。芸娘自十七提议后,也学着十七收集了一些,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想尝试。 芸娘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水给了十一,要他喝了保持气力,快点好起来。但几经推辞之下,还是没达成一致意见。谁也不敢把最后的水给喝了。 十七拿出自己的水袋,打开,闻了闻,干呕了几声。十一和芸娘看着她,想要阻止,十七摆了摆手,说“娘亲总是说要活下去才有希望。咱们在这里浪费力气左右推辞,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来试试看这个味道,毕竟是自己的,我不嫌弃。”已经怄了几天的水袋,一股腥臊味扑鼻而来,十七干咽了下,冲着十一和芸娘笑了下,然后拿起水袋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接着又继续喝了两口。十七舒了口气“喝起来还不错,不信,你们闻闻”。十一和芸娘赶忙用尽力气推开调皮的十七,表示了嫌弃了。 芸娘也拿出水袋,学着十七喝了两口。虽然难闻,但在生死面前,都讲究不得了。嘴唇嗓子缓了一缓,没有那么干。 十一无论如何不肯喝最后的水,要把水留到最后关键时刻。十七拿他没办法,冲他发脾气“你不喝水,那就喝这个吧。”十一愣了一下,然后接过了水袋。十七想缩回来,却还是被十一抢了过去。十一屏住呼吸喝了两口,完全不敢去想那么多。 对于十一而言,并未放在心上。在佛家之中,本就是了见五蕴相,无拘于色蕴之中。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修行的一部分。只是羞得十七在一旁脸红,不再说话。 这一夜,繁星满天,并没有月亮。芸娘说这已是月底,接近朔日。他们不得不继续赶路。行至五更时分,他们疲累地坐在地上休息会儿,只是这时十一的骆驼却一头栽倒,流着浓厚的白唾沫喘着粗气,再也爬不起来。 十一勉强支撑着探查了下骆驼的气息,摇了摇头。芸娘捡拾其东西,放在另两乘骆驼上,本来依旧没有多少东西,打算待会弃这骆驼而走。可是,十七却一直抚摸着骆驼,教母亲把另外两骑骆驼带到十步外。 “我们已经没多少东西吃了,水也没有了,如果再走不出去,就要死在这里了。这骆驼,反正是要死了,不如把它杀了喝血吃肉吧。小时候,听莲觉师父说,他以前就在沙漠里杀了骆驼保下了一条命。”十七恹恹道。 芸娘自然表示赞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十一。十一跟随莲护习武已有六年,加上好身板和力气,着实可以与几人缠斗。那日之所以被莲护刺伤,一是莲护武艺高强,另一方面,是十一并不相信莲护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十一接过刀,迟迟没有动手。在他习得的佛教义理之中,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虽净肉可食,但杀生却是重罪。何以为杀生?杀戒具五缘成犯:是众生,作众生想,有杀心,兴方便,命断。五缘具足,则为破杀戒。 十一看着喘着气的骆驼,想着它载他行十数日的辛苦,不忍心,无从下手。十七见状,一把夺过七屠刀,让芸娘把十一拉到一旁背过身去。只听得骆驼挣扎了几下,汩汩的血声奔耳而来,用小碗乘出给芸娘。她知道十一此时绝不会饮血。 芸娘在旁协助十七,剥皮取肉,十一则在旁结印诵着“嗡嘎呗啰嘎目莎哈”掩饰着自己的矛盾疑惑。他愧疚自己没能亲自动手,连累十七造下杀业,可是又无法突破戒律行杀生之举。虽未剃发易服,他终究是个僧。 十七唇周猩红嚼着骆驼肉,满手血污地递过一块肉来。十一摆手拒绝了。他实在无法咽下这肉。十七蹲在跟前直视着他微闭的双眼:“我能理解你。但是,这骆驼是我杀的,你既不见杀,也不闻杀,更非你所杀,按佛法,这是净肉,你可以吃得。喏,我刚才还给它诵了七遍经咒,吹气在肉上,已经除去了食肉的过失,这骆驼也算生得善趣了。你必须把它吃了。它都已经死了,如果你因为没吃这肉最后饿死在这黄沙大漠里,那,岂不是它的罪业了嘛?” 十一听着她强词夺理,觉得这家伙平日礼佛不勤,今日倒是头头是道,娇蛮起来让他不忍会心一笑。十七一看他笑了,作势要把肉塞他嘴里,可还是被十一挡了下来,几番争执之下,气坏了的十七骂道“好你个榆木疙瘩,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都跟你说了是净肉了,还是不肯吃。你是要急死我嘛?”然后就喊来了芸娘,要芸娘教训一顿。 可是十一始终无法下咽。他自责于无力保全芸娘十七,难过于无法坚守佛法戒律。十七见状,只能作罢,在骆驼背着的囊袋里翻找了半天,又来到十一跟前。 “你这个犟脑袋,是不是打算饿死也不吃?你看,我的手,刚用黄沙搓洗过了,已经是最干净了,你不要嫌弃上面都是血啊。”说着从后腰带里拿出胡饼来,在十一面前左右晃悠,作诱惑状。“喏,给你,我之前就知道这骆驼是撑不住的了,早就打算吃它的肉了,所以啊,我省下了两个胡饼,就是为了防你这一招。但,等你吃完了这些胡饼,就必须吃肉了。”说完,一把抓过十一结印的手,把胡饼塞在他手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清姿男儿作娥眉 第19天,酉时,天色未尽,峨眉弯月即已悬于西空。暑热无风,戈壁荒漠。三个男女,几点行囊,瘫在地上。水袋一空,胡饼全无,骆驼已死。三人奄奄一息,丧失了所有希望,等着上天取走他们的性命。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浑黑,月牙敛起了光辉,直教繁星明皓起来。芸娘被水呛醒,发现周边是胡人装扮的一队商旅,十七十一也被喂了几口水,醒转过来。 眼前的一群人,为首的几个看上去身份高贵,多蓄着连鬓八字胡须,面相丰圆,双耳饰有宝珠,其中一人饰无檐三叉冠,其余的几位戴无檐扇形冠,红丝带束于颌下,多股长辫垂于腰部。这几人皆圆领窄袖偏襟锦袍,袍长及脚面,脚着长靴。袖口和衣襟上镶有边饰,腰束革带,上挂蹀躞带。锦袍的颜色和锦袍上的花纹各不同,但多以红色为底。而牵着马的仆从戴浑脱帽,部分圆领窄袖长袍,袍无饰边,袍长及膝或地,而有些则斜襟右衽袍,袍长至膝,皆下着长裤,材质样式简单。 其中一个仆从看到他们醒来,便问他们是什么人。三人一听,便知来者回鹘。十一答曰“沙漠绿洲而来,不辨东西,迷路于黄沙之中。” 回鹘人看着他们几人打扮,长辫梳髻,头发凌乱,男女皆着皂衫长袍,圆领窄袖与回鹘十分相近,兼之一口回鹘语,他们俱以为是回鹘流民。只是三人层灰匀面,为首的年老女子和一少年口齿赭红,双手亦有血迹,看着可怖;而答话的这个少年,皂袍腹部隐隐有血迹,貌似有伤口,腰配一柄一尺短刀,刀柄染血。 回鹘人询问了几句,得知是杀了骆驼取食,本以为定要死在这里,恰好遇到他们一众,得蒙救命之恩。这才稍稍打消了疑虑。 仆从跑去与为首高冠的几个汇报了下,其中一个戴无檐扇冠团纹锦袍的人用马鞭朝这个方向指了指,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旋即仆从回来给了芸娘三人一些吃的和水袋,叫了几个兵甲看着他们,令他们跟在队伍后面稍后做打算。 三人边狼吞虎咽边看着眼前的商旅走过,约略160人,皆是男子。其中部分车驾上装满了大箱子,箱子金雕玉琢看着十分华贵。队伍里多是身负箭矢c携胡刀的兵甲,骑着马匹c骆驼,稍稍数去,空乘无人的马匹近百匹之数。 三人被押在队伍最后。芸娘悄声向十七说道“切勿让他们知道你是女儿身”。十七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十一向旁边的士兵询问这是去向何方,为了谨慎,十一又佯作无知c用汉语c蕃语间杂其间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了这几个人并不识蕃语。 原来,这一队并不是商旅,而是甘州回鹘使者翟让思前往大唐朝贡的使团商旅。据芸娘c兵甲及以往书中所说,十一致明白了这其中原委。 大唐为了酬谢回鹘平定安史之乱,约定绢马互市,几乎每年回鹘都会遣使携商旅入朝,数十年里,甚至取代了隋唐间操纵丝绸之路的昭武九姓粟特人。原本这“参天可汗之道”无需绕道灵州,怎奈凉州为吐蕃嗢末c六谷蕃部控制,加上这十数年里党项崛起,整个凉州凡是商旅使团经过,多被劫掠。故而,使团从甘州绕道白亭海北部的腾格里沙漠从贺兰山到灵州。因途径沙岭时,遭到小股党项游骑滋扰折损了部分人手,使团便速由沙尤广c黑堡沙,沙行了近三百余里,在此遇上了昏迷的三人。 后面两天,一路沙行百余里,期间因行军急促,使团并未对三人做任何安排。终于走出荒漠,来到名为三公沙的地方,遇到一条小河,全员休整,使团上下都忙碌着整理补给,洗澡野泳,饮马拾草。而芸娘三人则更是选了一个人少的地儿认真地穿着衣衫清洗了自己,小心翼翼避过旁人换上了随身携带的衣物。芸娘让十七依旧着男装,脸上洗完又用黄沙匀了一层,把本就中人之姿c不算美貌的十七生生地扮得十足丁仆。十一伤口虽然还未完全好,但已在弥合,如无意外,再过几日,应当能痊愈。十一细细洗完,结辫垂发遮住耳后胎印,亦作回鹘打扮,因为袭得母亲容貌,实在是俊朗少年多丰姿。 临入夜,仆从召唤三人入帐叙话。芸娘因为并不懂回鹘语,所以不做声响,只默默跟在十一c十七侧旁。三人来到一个帐前,被帐外兵甲除去七屠刀,方才入帐。帐虽不大,但规模形制显然比其他帐好了太多,陈设虽不算奢华,但所用之物还算精美。帐内正位置于榻上,坐着前日的三叉冠,此时已是圆帽便服,显然品级最高,为正使,身后是使节旌幡。左右两侧各两位,俱为前日无檐扇冠官员贵族,目前亦作圆帽打扮。其中右侧上位为前日大笑使者,锦袍与三叉冠类似,上缀团花纹,袖口c衣襟c垂摆都缀饰繁复,而其他三位扇冠则纹饰质朴,不如二者华贵,可见这团纹锦袍c无檐扇冠者便是副使无疑了。几人盘坐在毛毡之上,案前一应酒爵c烤肉和葡萄,物什五样。身后是几个从人执扇c殷勤伺候。 三人入内后,身材丰厚敦实面相浑圆的三叉冠抬着细长的双眼看了看,毫不为意地吃了一块肉。下手方的团纹副使眯着双眼用回鹘语问道“你们三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们三人本住在绿洲之中,外出之时,结果遇上沙暴迷失方向,苦苦熬了十几天,才到了这里。”十一把三人早就串好的答案再叙述了一遍。 团纹副使脸上泛出一丝笑来,浓重的八字眉c开花的眼尾拧成一团,显得略带淤青的卧蚕在烛关下更为明显,在十一的脸上c身上逡巡,继续问道“你们几人怕不是回鹘人吧?”说着,继续嚼着口里的肉。 十一十七二人有点吃惊,但想起这两日三人说话时,常用汉语沟通,莫不是那几个兵甲一直在窥探监视?无疑了。 “回大人,我们三人确实不是回鹘人,乃是汉人。”十七粗着嗓子答道。此团既是去大唐,想来答汉人才最有可能随行,否则被逐放这野岭之间,着实无处可去;另一方面,他们的母亲本就是汉人,平时说汉文最多。 “哦,是吗?那你们又怎么会讲一口回鹘语?而且还是高昌口音。”团纹副使用那三角眼在三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将目光定在十一身上,慢悠悠地问道。 “绿洲虽小,但聚居的人却多,不乏回鹘人,所以自小跟他们习得回鹘语。至于口音,大概他们是高昌人的缘故。”十一直视着团纹副使。 “那你们,除了汉语c回鹘语,还会讲什么?”三叉冠这时抬起头,嗓音浑厚有力。 “回大人,吐蕃c党项c浑语c梵语都会讲一些。”十一想着使团一路异域他乡,会多几种语言,他们三人的利用价值就会大一点,或许能借此保下一条命来。 “哦,是吗?”显然,这个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趣。三叉冠看向台下几位正在私语的官员,“这倒是难得。”几位点头称是。 “他只是这么一说,咱们也难辨真假啊。”团纹副使提醒道。三叉冠听了,点了点头,低头继续吃肉,用执刀的手朝三人方向摆了摆。于是其他几位使者各自拼尽所学,用所知不多的异族他语考了考十一c十七,对答如流,果然不虚,尤其一口标准的洛下音,令几位考官们都纳闷不已,赞许连连。只是芸娘全程只回答了汉语的部分,其他的大抵是不会的了。 “你们三人是什么关系?”团纹副使问见状问曰。 “这是我的母亲,以及我的弟弟。我母亲为汉人,只会简单听一听他族语言,稍微艰涩就无法应对了。”十一说完,芸娘愈发低下了头。 “为何你们三人被救之后,毫无离开c返家之意?只是顺从安排跟着我们一路东行。”团纹副使眯着眼睛看向十一。 “不敢隐瞒大人,我们之所以匆忙离家,乃是因为家被党项所毁,一把火烧光了村寨,我们才不得不背井离乡,仓促行路。大人若不相信,可以查验我身上的伤口。”因为之前听兵甲所述,使团一行在沙岭被党项捻崖天子一部所扰,想来这么一说,不至于引起反感深究。 “为何你们一口如此标准的洛下音?这就算在大唐,除了洛阳长安几地的百姓,也只有王公贵族富商豪绅才请得起老师学得起这正音,更何况这乃莽莽黄沙之地,你们又何处可学呢?”夜落纥眯着眼看着他们。 “回大人,我们三人原本是大唐凤翔府人,在官家为奴,所以习得一口洛下音,只是因为十几年前被劫掠才到这不毛之地。” 团纹副使似乎比较满意,向三叉冠耳语了几句,又向身后的仆人说了几句。随后命令三人身后的兵甲把三人带下去。出到帐外,十七一把当先拿过七屠刀,只听得帐内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走到帐外不足十步,之前副使旁的仆从就过来让两个兵甲带着十一去另外一帐,只剩下芸娘和十七回到原先的马队旁,吃着并不新鲜的胡饼,继续以天地为盖。芸娘担心,但也无济于事,只是十七拿着刀若有所思。这刀她本想给十一防身,但是看刚才那情形,即使给了十一,也无法贴身带着。 十一被带至一帐,帐内两名仆从在打扫铺床,偷偷看了眼十一后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嘴角露出一点莫名的笑来。他便坐在毛毡之上。过了一会儿,一名仆从给他端上了几样食物,竟然如刚才大帐内一般无二,他有点纳闷儿,问仆从这是哪里c到底怎么一回事。仆从只是会心一笑并不答话,默默立在十一身前侍候,另一个则退出去旋即又打了些水来。 这二十几日来,十一气力耗损,此刻实在是有点饿了,拿起胡饼便吃了起来,吃了几个胡饼c些许葡萄,看到两位仆从窃笑的模样,他停了下来,问道:“这些肉和葡萄,我是否可以带走?”十一笃志侍佛后,便不再吃肉,虽然教义里并不完全禁绝。 两名仆从只是低下头,置若罔闻。 十一看他们一语不发,便也不好自作主张。因为吃得有点饱,又无所事事,便闭目盘腿结印念起经来,超度野漠村大小。 不知时过几旬,帐内有了响动,只是全神贯注的十一并未察觉。只见那副使由人搭肩踉跄地扶了进来。帐内几盏烛光微曳,床榻旁的毡席上盘腿端坐着个肤如琼脂的清姿美少年,结辫垂发,一袭白袍红带小腰身。只见他双目微闭,鼻峰独耸,唇弓似满,微髯尽去。叫这已有十多日未近女色的副使看着,实在是帐被鸳色春香满,燕姬郑女定须抛。 他屏退左右,醉步蹒跚c似小心翼翼状走到十一旁,看着这佳人儿c伸出手去抬起十一的下巴。正诵经的十一忽然被人触动睁开了眼,看见副使醉态醺醺c面色潮红,眼神迷离c眉梢处皆是,惊得往后一仰,副使没了支撑顺势扑将了上去,倒在十一身上,嘴里嘟囔着要十一也作一回宛转蛾眉,说着便在十一脖颈处作势乱亲。 十一从未被人如此轻薄,一时惊愕c头脑空空,可身上这人却抓住这须臾功夫,探上来在十一脸上亲了一计,涎水似滴,作势要去寻那红唇。十一着实恶心不已,便用力推开副使,无奈腹部伤势未愈c又多日体虚,加之副使本就敦实,喝酒后身子更是沉重c力气也颇大,挣扎了片刻,方得从副使身下脱出身来,擦了擦脸。只见他袍衫皱褶,圆领处都是酒渍口水,脸上满是嫌恶表情“你乃一国使臣,何故行如此下作之事?” 副使还转身子c半卧在毡上,看着十一反抗不从的样子,意犹未尽c更著新趣,笑道:“‘登之床,入季女之室’,这不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人生大乐吗?回鹘浩沙之地,皆是虬髯壮蛮之辈,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你这般秀丽小模样的男子。今天,你要是替我品上一曲,我绝不亏待你。”说着,八字眉往上得意地撇了一下,眼角处满是纹花,用手拍了拍毡席示意十一自己走过去。 “如此苟且腌臜之事,我绝不会做的。” “是吗?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若不是我兴致好,否则,你现在早就是个死人了。我劝你想清楚,到底是选择荣华富贵地生,还是作这荒郊野岭处的孤魂野鬼。”副使不疾不徐地说着,浅淡的笑容里布满狠厉之色。 十一双手合十,低眉闭目道:“阿弥陀佛!”抬首,“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做下这等荒淫不齿之事。” 副使看他神色俨然,便端坐了起来,满脸笑意尽失,喝道:“哼,真是贱骨头,竟然坏了我的好兴致。来人啊,给我把他拖下去,扒了衣服,重重抽上二十鞭子。对,不要伤到脸,抽背就行了。” 说完,帐外进来两员兵甲,把十一拖了出去。只听得外面鞭子抽在皮肉之上的脆响。片刻后,又将除去了袍衫c光着膀子c满身鞭痕的十一带了进来。十一被侍卫们反剪着双手,背部肌肉挤作一团,刚刚落下的鞭伤被扯得生疼,哼也不哼,只是皱着眉。 副使站起身来走到他前面,用手把十一的下巴抬了起来,嘲讽地笑道:“这下,你可愿意了?” 十一冷哼了一声甩开了他的手。 副使退去了笑容,恶狠狠地给了十一一计耳光:“贱骨头,我倒是要看你能熬到几时。”随后便示意侍卫们拉他下去,继续鞭打,直到他愿意为止。 施刑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清晰,只听得阵阵脆响,却不闻人声,似乎这鞭子是抽在了又臭又硬的石头上。过了一会儿,只见其中一个侍卫通过仆从递了话进来,说人已经晕了过去,是不是要接着打,再打,怕是要打死了。 副使虽然十分恼恨,但是,这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反而更激起他参与c征服的热情,定要十一心甘情愿地跪在他面前。 夜半,被响动声惊醒的十七芸娘看到满身是伤的十一,不知发生了什么,问侍卫,他们也只是漠然不答。她们只得将昏迷中的十一俯卧着放在薄毯上,打水清洗了伤口,翻了半天的包袱,好容易找到了药粉,为十一细细撒上。 一切妥当已近四更天。昏死过去的十一终于醒来,觉着后背疼痛,龇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轻哼。芸娘十七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十一羞臊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惹怒了副使,让她们二人逮着机会逃跑,不要管他。芸娘十七伤心又生气,怎么能把她们看作不顾他死活之人。 十七知道十一虽然有时比较迂腐,但也不会自讨打骂。便一再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一本就受着伤,又无法脱口,只是羞红着脸连连让十七不要再问。 芸娘深历尘俗c又见过世面,看着十一满脸通红c避而不答的样子,自然猜出了几分原委,示意十七不要再问。十七又急又心疼十一,二人又都不答她,委屈地淌下泪来,作哽咽之声。 芸娘轻叹了一口气:“十一已经受伤了,你还要在这里哭闹,叫我如何省心。十一他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你就不要再细究了。” 十七听完,更觉委屈,只是又觉此时不能再添麻烦,只得把头埋起来,侧过身去独自拭泪。 芸娘问十一:“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要逃,如何逃得了?不逃,也不知他们会如何待我们。你都已经如此,如果他们知道十七是女儿身,恐怕” 看着芸娘一脸忧惧,十一也担心起来。自己男儿身,尚且遭此之祸,若是十七,怕是不敢想象。可是当下,如何逃得? 这一夜,小半个月亮照着沟渠小河,两岸水草虽不算丰满,但比之荒漠实在是生机盎然。一边是大漠荒野,一边远远看去,崇山峻岭,皆寂寥无声。 十七气鼓鼓地睡去了,十一俯卧着毫无睡意,等待着第二日未知的命运,芸娘则忧心忡忡,攥着一柄七屠刀,生怕有人闯进来对这两个孩子行不轨之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奔马尽处是灵州 五更才过,东方就隐隐地开始白了起来。人声c马声c骆驼声,渐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三个人都没休息好,十一c芸娘脸色暗淡,只有十七脸上尚有一点光彩。 十七睡了一觉,气意全消,虽然并不真切地明白到底发生了些啥,但肯定是什么难为情之事c令十一羞于出口。这么一琢磨,十七便明白了五六分,探着脑袋对旁边收拾东西的芸娘说:“娘亲,十一是不是被人被人呃”十七停住了,倒不是她羞臊,而是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描述形容。 芸娘忙反身在她小嘴上轻轻拍了一计,虽然不疼,但也让生性活泼的十七撅着嘴巴鼓着腮帮子。芸娘无可奈何地对她悄声说:“你可千万不要冒出头来,不要让人注意到你是女儿身。现在咱们三个就像叶子上的蚂蚁,飘在水上c逐着水流,随时都有倾覆下来的危险,一不小心,就是个死啊。你这个小祖宗,可千万不要出岔子,有时间在这里琢磨这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对c逃跑。” 一席话,说得十七悻悻地没了脾气,跑去帮十一穿衣服。她看着那伤口,鞭鞭到肉,甚是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十一咧着嘴穿上了圆领长袍,任由十七弯下腰帮他拦腰束着红带。十七束好带子,直起身来才到十一下巴,她仰着头盯着十一的脸凝神道:“你长得真像她啊,真好看。” 十一听到这话,想到昨晚的事,煞地羞红了脸,忙打发十七去拿水来漱口。 可不一会儿,副使帐内的一个仆从悄然而来,身后两员兵甲,来到十一三人面前,盯着十一的眼睛笑意盈盈地问道:“大人差我来问你,昨天的事,你可打好了主意?如果想好了,现在便随我一起回帐。” 十一自然是不答应。 仆从仍旧一脸笑意,阴阳不定:“大人说如果你不从,那就将你们三人绑在马后,一天都不给水c食。你可想好了?是否要连累他们两人一起受罚?” 涉世不深的十一未想到副使会如此阴损,看了看芸娘十七,心有愧疚,不知该如何选择。十七抢先一步答道:“休想把他带走,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要绑就来绑,要打便来打。” 仆从不搭理十七,依旧笑看着十一。芸娘拦在十一身前:“刚才的话你既已听到了,可以回去传话了。” 不多久,使团便奔着远处的群山而去。群山看着近,走起来却很远。 大队伍前面跑着三匹马,分系了一根长绳,每根长绳后都栓着个人,此刑是谓“奔马”。驭马人时不时地抽鞭跑几步,走走停停,又回身来到大队伍里,往返走着,直把三人折腾得呛。三人中,芸娘一向劳作,虽然看着年纪大,但也才36岁,故而勉力能支撑住;十七自小调皮,身子茁健,也能扛住;唯有十一,腹伤还未痊愈,背部又添新伤,没有一块好肉,加上一宿没睡,中间几次晃悠悠似乎要昏倒过去,幸得长年习武,才没拖倒在地。 不过,说到底,这驭马之人是得了旨令:只需折腾他们到屈服,不需要真的把他们折磨死了。这副使,是怜香惜玉?其实,只是一路无聊,权且逗个乐子而已。他们三个死了,那到哪儿去再寻乐子呢? 副使一路上笑意盈盈,时不时地关心下十一他们,要驭马人多跑几步。而看着这出闹剧的正使翟让思,虽身居枢密使之职,但因为副使家那圣眷优渥的姊妹,一路上也只是不发声,任其折腾。其他几个官员,更是不敢管——甘州之内,谁人不知副使夜落纥的诨名?况且这等人命,在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一日下来,便到了神点沙,矮丘连绵,沟壑纵横。 三人水米未进,又行军一日,毫无人色。看押他们的侍卫给他们送了一点胡饼和水。 “这是正使大人差我们送来的。”生硬地丢下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去休息了。 三人吃完水c饼,十七很快就累得睡着了。芸娘担心十一,将他的长袍翻了上去检查伤口,虽然有些红肿,却比昨日好一些了,都是血痂,不觉偷偷拭泪。十一只能装作不知,但心中愧疚,悄声对芸娘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咱们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你虽非我亲生,但在我眼里,与十七无异。只是你这样子,明天是否能够支撑得住?” “我看前面地形山势俨然,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平坦好行马了。就算他明日再绑着我们,估计也无法像今天这样行军了。只是,你们无端受累,我真恨不能死了才好” “好了,不要说胡话了。有什么事,咱们三个人一起扛着,没有连累不连累的,你啊,不许有这种轻生之念。记住芸姨从小跟你说的,任何时候,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你看,咱们熬过了这一关,就会回到大唐,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第二日,依旧是一日的酷刑,天气也比前一日来得更炎热,暴晒之下,山势迤行连绵,虽然走马不如前一日方便,但上上下下,也教十一三人险些承受不住。 正使翟让思虽然不愿意直接驳了夜落纥的面子,但也不想白白失去两个人才。懂多族(国)语言,即使搁现在,也是少见的人才,更何况甘州回鹘地缘政治十分复杂,西接归义军,北面达鞑,南临吐蕃,东有嗢末c党项,夹缝求存,纵横捭阖就显得尤为重要。所以,他让驭马人不要妄为,更差看守他们三人的侍卫一日三餐给水予食之便。 连着几日翻山越岭,终于过了细腰沙,出了党项地界,在朔方节度使辖下一戍卫都帐处递解了文牒,经比对查验人马货物后,将使团简便地安排在驿馆内外,并派出两员驿丁驰报灵州节度使,再由灵州驿交报地方c继续驰报京中。 一路斜分古驿前,阴风切切晦秋烟。驿馆位于大道要冲之上,以便驰报往来文书,虽条件简陋了些,但规制亦不差。驿馆分前后院落,廊院式布局,每一进皆呈“回”字型,廊子环绕,行走蔽风雨。前院主要建筑为堂,堂前为前院入口,左右两厢,内庖外厩,高仓邃库,数十驿丁c驿马皆安置于此。前院是办理接待c通信c运输等事务的场所;后院为宾客下榻之处,其主要建筑为上厅,周围环绕着别厅。 正使自然安排在上厅,夜落纥等居于别厅。驿丞照例进行了接待,酒筵晏然。而十一三人等身份卑微之辈随驼马被安排在了堂前院。 这一夜,一轮圆月盈盈生辉。他们离开野漠已经整整一个月。 三人早已经是筋疲力尽,手腕处皮肉模糊,即使扯了衣服裹上也完全无用,稍一活动,便是钻心疼痛。又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周边都已见脓包。为了减轻手腕的伤疼,他们本想用衣服层层裹住手掌再去扯住绳子,可是被副使的仆从生生地扯了去。他们只得紧紧地徒手抓绳,几日下来,手掌磨得伤势不轻,全无力气c手指也难伸直。 三人恹恹地就着水啃着胡饼,未几,便昏睡过去。大约亥时左右,副使的仆从带着人把三人一起提到了馆内别厅门前。这驿馆虽简陋,但规制却也不算小, 副使在厅内饮着酒,吃着葡萄,脸上通红,俨然已是半醉。他趔趄地走到十一跟前,眼神游弋,问了十一一句是否想明白了,如果今日再不让他称心如意,那明日就将这三人投进黄河之中。 芸娘刚想回答,便被他打了两计耳光,对十一森然道:“我要你来答。” 十一不知该如何作答,既不想做那龌龊事,又不忍心芸娘c十七受累。只是恨恨地看着夜落纥,一张惨白的脸红筋贯目,愤愤一句:“无耻。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就好,为难不相干的人做甚。” 夜落纥看他几日下来竟然毫无转圜,啪啪就是给了几个嘴巴,然后用力捏得十一的两颊生疼c被迫张着嘴,道:“你这个贱种胚子。我抬举你赏识你,竟然不知好歹,跟本国舅爷作对,真是活腻了吧你。我倒要看看你们几个有几条命跟我斗c跟我谈骨气。”随后便让人取来了鞭子,朝三人身上重重挥去。或许是醉酒的缘故,打了二十几计后,夜落纥喘着气,竟有点力不能支。 夜落纥再问,十一仍然不答,十七和芸娘也是不吭一声。这愈加激怒了夜落纥,他把鞭子给了侍卫,让他们狠狠打c重重地打c往死里打。 这不大的驿馆里动静马上传开来,榻上的翟让思已经脱了衣服躺着,听到仆从来报。翟立马起身,穿着汗衫c长裈,披着一件长袍便下了驿楼赶到后院。他看着浑身是血的几人,全是累累鞭痕,尤其是十一。 “住手。”翟雄浑的嗓音喊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副使他已经醉了,难道你们也醉了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擅自杀人。你们这些下人,这是要把你们的主人架在火上吗?难道要你们的主人因为你们的过失而承担罪责吗?”话里话外在众人前给足了夜面子。 半醉的夜落纥,听到这话,忽想起这是大唐驿馆。翟的话虽然听起来让他很是不痛快,但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在驿馆杀奴,旁生枝节,只怕无端令大唐猜疑,总归不是好事。他虽早就知道前几日是翟让思暗中袒护了这三人,只是没有直接冲驳他的面子,所以才没有发作,毕竟对方才是正使c枢密使,不必要为了几条草芥而与翟结下梁子。于是,他只得就坡下驴c作酩酊一醉,把剩下的烂摊子交给翟——夜落纥瘫坐在毛毡上,直叫唤“再给我来一壶,我没醉”,作出一副大醉的模样。反正,人,他也是教训过了,恶气也出了。 翟让左右扶下三人,遣人送去了药膏,让人传话下去,明日好生过关,不要再生事端。 回到帐内,旁边的一员低阶无檐扇冠上前在翟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显然是翟的心腹。 只见翟冷笑了一下:“雪中送炭c死境得生,不是更好吗?施恩易,买得一颗忠心却很难。所以,早不得。” 第二日下午灵州方面的文书才到,使团便于第三日一早沿着驿道在贺兰山中行了三十里,到了黄河岸,一行人c辎重c驼马渡船而过,来到了灵州城外。因天色已晚,城门已闭,便在城外驻扎,等一早通关。 大唐昌盛时,每三十里设一驿,除了京师的四方馆c鸿胪馆设于城内,多数驿馆因城内宵禁不便于往来驰报,所以,多数落于城外驿道旁,但亦有少数在城驿,例如这灵州驿。 次日一早,整个使团便在灵州城外准备好,只等着时辰一到,向守捉递送通关文牒。 不多久,灵州城门徐徐洞开。一队戍卫分作两旗各二十五人,城门内外分散开来,其中一人是队头。使团中一人上前递上文牒,队头审视后,再让一员戍卫驰送城中。不多久,两队轻骑约百人飞马而来,让戍卫们按照文牒上,一一检视通关c放行,比之前严格了许多。 使团一一开箱查验c过关。其随行贡品和物资有:良马120匹c骆驼60匹c琥珀50斤,白鹤羽c牛尾c禄野马皮c野驼峰c羚羊角c白貂鼠皮c狮子皮c貂鼠c安西丝c丹盐c玉装刀子c波斯宝等。 而查到十一三人时,虽然已更换了袍衫,皆是回鹘装扮,但看上去神色苍白。戍卫看看文牒,指着这三人,问向昨日与翟私语的无檐扇冠官员。 那名官员手拿一卷文书作为补充给对方,满脸堆笑道:“这是随行的奴隶仆从,买卖文书还请您一一过目。” 文牒上确实汉字描述了随行人等数量c体貌特征,奴隶文书上亦分毫不差,虽然来使人数少于文牒所载。戍卫想认真查验三人身高体貌等,但被城内那一队人马催促,便得作罢。只是口头询问了下为何三人伤痕累累。 扇冠官员笑答曰:“这本是定居在甘州的汉人,习得几族语言,故而带来大唐,希望可得一用。结果路上三人竟相约逃跑,才致鞭打惩戒。”说完,眼神凌厉地扫了三人一眼。 戍卫听闻,同情一瞥。同是唐人子孙,却生为戎奴婢。呜呼哀哉! 一一放行后,两队轻骑各作左右两侧布在使团周边,保护开道,进到灵州城内。 灵州城自绢马贸易c丝绸之路改道后,便成为互市重镇,繁荣兴盛,即使身子乏弱的十一十七二人都忍不住一直看个不停。城池雄壮巍峨,城内屋舍俨然,里坊排布整齐,主街宽达数十米,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色衣衫,甚至其中不乏高鼻深目c卷发虬髯的粟特人。只是这灵州城的味道似乎不大新鲜,那渗坑渗井沿街满布,走在街边的十一十七虚弱的神经一下被熏得清醒了不少。二人虽然前途未卜,但看着这花花世界,十七竟然有点欢喜了起来,手上身上的伤都觉得似乎没那么疼了,十一则深刻地领悟到了佛经中所说的“五蕴相”究竟是为何物。 而芸娘则悄然泪下,心里念着:“小姐,我们终于回到大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明火执仗夜山空 使团随着那两队唐卫穿街过坊,住进了灵州驿。 这馆驿规制c奢华远胜前者。馆驿院落十数进,前院入内,左右不止有粮库,更兼酒c茶c咸菜库等,而居中的正堂怒桷虬虬,层栌牙牙,中回洞深,高檐腾掀。后院楼台亭阁俨然,游苑凿池植树c绿荫满地。尤其惹眼的是,驿楼(亦作上厅)更作东西南北四座,可同时招待几国使节,且不止寝房一用,兼具会堂之所,方便使节召见从属。驿楼之上远远眺去,附近民居里坊尽收眼底,令人不禁作朱楼望月之叹。 十一三人依旧与一些仆从分宿于前院左右厢马厩处。这两日因为接待礼制,夜落纥也顾不上他们,翟教人送来药膏,教三人安生将养,令他们心生感激。 下午申时,驿馆按照等级不同提供了不同饭食。作为奴隶随从的三人,按照大唐平民习俗,一日两顿,只在天色微明时吃过早饭,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三人分到的是秋葵汤饼,也就是冬苋菜煮成的面片,其上缀着几条醋芹。十一十七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食物,新鲜好奇,更觉美味,顾不得伤,吃得干干净净。芸娘则是十七年后重食大唐滋味,边吃边感慨味是故乡好。 在吃饭间隙,芸娘从驿夫处得知,这一年为大唐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唐僖宗已死,黄巢之乱早平,新帝即位已13个年头。真是野漠忽一日,大唐已千年。 入夜后,驼马也已入眠,时不时地从鼻子里囫囵出几声响来。三人躺在草垛上,几只蚊子穷追不舍,受伤的手又疼得很,无力反抗,只得任它们吃饱喝足c搅得人无法入眠。十七后背痒得很,芸娘便用手肘去给她抓挠也不过瘾,便背过身在十一身上用力地蹭来蹭去。 十一经过这几日的事,再不似从前那般一心只存着佛祖c不通风月,霎时脸红了起来,还好月光暗淡,无人察觉。十七继续蹭着,小鹿撞怀的十一自觉失态,赶紧在心里念起经来。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于是他往旁边挪了一挪,直教十七扑了个空。 “蹭着你伤口了?” “嗯。”趴在草枕上的十一头转向另一侧,并不教十七二人看到他脸红心热的样子。 “可是好痒啊,娘亲,那你再给我挠一挠。”十七向芸娘撒着娇,“对了,娘亲,为何这几日过关,他们都要拿着个文书来一一比对?” “那叫通关文牒,是外国人进入大唐时所用的交通凭证。上面会一一载明这个人的身份c目的c携带的物资和随从。每行到一处水陆关隘,都要出示查验,否则是要坐牢的。” “如果是大唐子民,是不是就不需要这个了?” “当然需要了。只不过,名字就不同了,叫过所。如果没有过所,根本无法通过州c县c镇等关津。如果只在本州县内活动,则只需要出示户籍手实等公验即可。” “哦,原来并不是来去自由的啊。”十七遗憾道,忽又想起什么,“今天在城门处,为何那回鹘人说我们是奴隶?奴隶又是什么?” 听到这,十一也转过头来,看向芸娘。 “奴隶,是身份卑贱之人,生死皆掌于主人之手。回鹘的制度,我不甚了解,但按照大唐的规矩,一旦入了贱籍,便”芸娘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便什么?” “贱籍之人,与牲畜无异,主人可以买卖,所生子嗣亦世代为奴。来去c婚嫁都听命主人,甚至于被主人私自打死,唐律的刑罚轻不过是杖责,重也就是两年徒刑。但又有谁为了一个奴婢部曲而行告发之事呢?昔日我在曹府时,大郎(下人对府中主人儿子的称呼,按照排行来称x郎)就曾经屡次打死过几个家丁奴婢,最后毫无追究,只是大人发了雷霆之怒,这才收敛了。”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只不过是在路上被他们捡了而已,怎么就成了奴隶了?” “大概,回鹘人在路上救了我们,就私自以我们为奴隶了。在大唐,这种事其实也有。乱世之中,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芸娘轻叹了一口气。 “除了我们这种情形,还有什么人会被充作奴隶呢?”十一问。 “奴婢,一般有官奴婢c私奴婢之分。官奴,多是谋反叛逆之人的妻妾子女,也有战争中的俘虏。所得奴婢,要么充实掖庭,要么赐予王公大臣。私奴,一是掠卖,二是因贫穷而私自买卖子女妻妾者。” “掠卖?” “是啊,战时掠一城一州之民为奴者,不少见。而太平盛世之时,亦有行于道路野郊被掠卖为奴者,中宗皇帝的三位公主就曾公开掠民子女充为奴婢。虽然唐律禁止私纳奴婢,但”芸娘垂下眼摇了摇头,许久无下文。 “娘亲,那你以前是奴婢吗?”十七打破沉默。 “唉!我便是刚才所说中宗皇帝长女安乐公主掠卖的奴婢后裔。这200年里,世代为奴,色当同类,买卖不止。到我时,因为小姐仁慈,不忍我终身为奴为婢,便再三求了大人,将我和母亲一同放为良民。” “娘亲,那我们随使团去往长安后,难道,还要随着他们再去回鹘吗?这一路上,他们如此虐打我们,估计到了甘州,也不会有生路。”十七忽然想到此事,觉得身上的伤更疼了。 芸娘看着两个孩子,无奈道:“可是想逃,难啊。这一路前往长安,三十里便是一驿,日行数驿,基本都是走驿道。虽然驿道也有险途天堑,但是一般而言,还是比较安全的。” 一声长叹后,三人就此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芸娘和十七乏得睡着了。腹痒背痛无法入眠的十一趴在草枕上,诵经又不知怎的没法全神贯注,百无聊赖之下,就着夜色细细地端详起身旁的十七来。 十七自小贪玩,肤色与白皙是绝缘了的,身材矫健毫无丰圆之态,与当时丰腴白皙的审美取向完全背道而驰,与“美人”二字相去颇远。本就一脸小麦色,又因为受伤不便沾水所以几日没洗脸,加上芸娘又每日给她匀了又匀层层黄沙,只教那脸色灰扑扑的,像个谁家跑出来的懒汉傻小子,令人忍俊不禁。 以前的十一,一心向佛,直把十七作淘儿郎,只是这一个多月来,十七着实令他刮目相看,心底既有疼惜,更有欣赏钦佩。 第二日微明,使团上下就开始收拾东西,吃过馎饦,准备出发。 从灵州前往长安c洛阳共有三条路线:1c沿威州(以前又名方渠)青冈峡,自庆州c宁州c乾州至关中;2c溯清水河而上经镇戎军c渭州一线至关中;3c沿盐州c夏州经陕北至关中。使团要走的,便是这威庆路:从灵州经旱海走3日陆路南下到青冈峡或土桥子,再走水路一日(或陆路),南至威州再沿着马岭水南下到庆州,再由庆州南至邠州,由泾水南下至长安。 出发时,十一十七发现那些未配鞍的驼马并未跟着一起上路,而是随着一名无檐扇冠官员和使团里的商旅仆从等30余人留下来进行互市买卖。灵州是这些年来丝绸之路上通向西域的贸易重镇,各族使团商旅都在此进行绢马贸易。当然,也有将驼马等一并带往长安洛阳的,虽然价更贵,但一路劳顿,且治安不比盛唐,为了减少损失c不必要的风险,许多西域而来的使团商旅们便在此处进行买卖。最初仍是要朝廷批准的,数十年下来便形成了惯例。 轻装上阵的使团前进的步伐较之之前快了许多。旱海,其实不过是荒漠。因为翟上次在驿馆的制止,夜落纥也就没再继续为难三人。使团上下皆是骑马而行,芸娘三人双手被绑着c搭坐在载满宝箱的马车沿儿上往前走,算得是休养了几日,三人的伤口都有好转,尤其十一十七的伤口恢复得远较芸娘迅速。 从青冈峡乘驿船沿着安乐川走了一日,天色已近黄昏,但翟c夜二人急于赶路,想再行两驿到威州后再宿驿馆,方便第二日直接乘船走马岭水南下。时间算下来,大约亥时二刻便能到威州。于是,一行人等下船后,纷纷明火策马扬鞭。 下弦月时隐时现,把到威州这一路照得影影绰绰。开始时,驿道旁还有官柳相傍c槐树争辉,未几,便千崖萦折径盘纡,大有深林迷昏旦c路在秋云里之感。 崇山峻岭之辖,荒郊野岭之中,驿道从平整到崎岖c久未修缮,只听得一队飞骑c辎重车马踏地驰奔之声,不见百姓灯烛明灭c不闻山鸟虫鸣。 芸娘三人坐在车架之上,一路颠簸,不得不忍住疼痛抓住绑缚宝箱的绳子。十七十一二人是第一次夜行崇山,看着月色疏影,尤其是这夜静山空,份外诡谲。 忽然,密林里一时箭矢齐发,奔着车马而来,宝箱上陆续落下了几只箭,旁边随行的几员侍卫来不及发出声响便一箭倒地。惊恐中,听得密林里一阵阵兴奋地长哨c踏马之声,齐声大作,向着乱成一团的使团而来。 这熟悉的场景,一把将芸娘拉到了当年方渠被劫一役。是的,当年的方渠,不正是今日的威州嘛。 河西早失,这威州便成了党项与大唐交界之处,往南便是党项c嗢末诸部,时常北上入唐滋扰袭掠过往行人。因为唐室衰微c藩镇割据c相互征伐,无力维护驿道安全。朔方节度使偶尔也会打击北上的党项c嗢末诸部,但游击战下,早就疲惫不堪,索性让过往商旅自行照看安全。刚下驿船时,驿夫就已提醒过,但夜落纥为了尽早赶到长安折返,又自恃回鹘能战,便执意夜行。翟之前当众驳了夜的面子,这次不好再给这位可敦(王后)的弟弟c国舅爷脸色,只得依他的话做。 使团立即停住,围成一圈c纷纷拔起刀剑御敌c保护贡品,全然顾不上芸娘三人。芸娘叫二人滚落到地上,爬到刚才倒地的骑兵旁,拿回七屠刀,割开三人的绳子,又取了侍卫的刀,三人趴在车架之下,看着旁边的动静。 只见一群衣裘褐的飞骑,背负箭篓c腰悬匕首,或手执锋刀c或挟弓而斗,人人结发c耳垂重环,拦住了驿道两边的去路,兴奋地喧嚣叫嚷着。忽然贼匪们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一个年青人向使团用党项语喊道:“把车驾宝物留下,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夜落纥见此,毫不把党项贼匪放在眼里,一声不作,便一箭朝说话的那人射去。夜落纥虽然为人荒淫,但骑射却全部是真功夫,一箭便正中心脏,那人只是闷哼一声便从马上跌下死了。一旁的翟连反应周旋的时间都没有,只得被迫应战。 这一箭,激怒了党项人,一声长哨,全部冲了上来,刀剑伺候。前面还夜静山空,现在已然刀光剑影c厮杀声壮c血光四溅。 芸娘看这架势,不论双方谁赢,他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党项人赢了,他们或是死c或是再一次被掠卖为奴;回鹘人赢,他们也改变不了当牛做马的命运。当下,只能一拼,奋力逃出去,或许还有生机。 芸娘看向十一十七。显然,聪慧的二人也明白了当下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便忍着伤从车马下爬出来,刚一探出头,一个党项人就从马上受伤跌落,肠肚在外c鲜血满地。他用手摁住肚子,看着三人从车下爬出来,便又惯性用刀刺去,机敏的十七闪过c下意识地便是用刀回击c刺在那人的胸腔之中。沉闷地一声响后,十七便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但,那又如何?她来不及作它想,未拔出刀就赶紧护着十一芸娘往驿道两侧密林中跑去。 山间驿道不甚宽阔,但仅仅这几米,也叫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党项人与回鹘人战作一团,刀剑无眼c箭矢流星,在三人旁边铿锵作声,或闪过一刀来,或飞过一矢去,还把十七的一绺辫子给拦中断开了,惊险不已。 三人好容易在密林阻碍c无法行马之处狂奔。只听得声音远去c四处静无人声,三人才停了下来。虽然晚饭在驿船上吃得饱,但这一时半会儿跑了这许久又惊惶未定,竟然饿了起来。 喘着粗气的三人,好容易在一棵树下瘫坐着。 “你们都没事吧?”十一问道。 “没事,十七,你呢?” “我也没事。”说完,十七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让刚死里逃生的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她这不争气的肚子,也为三人逃出升天而高兴不已。 “十七,你觉得他们这一战,最后结果会是如何?”十一问道。 “党项必赢。”十七答。 十一和芸娘转过脸看向十七,借着幽微月色,芸娘的眼里是疑惑,而十一的眼里则是肯定赞许。 “你们看,使团这一行,舟车劳顿,本就疲惫,加上他们并不习惯大唐饮食,看守我们的那几个侍卫他们晚饭都吃得比以往少,而且,刚才事发突然,他们根本毫无防备,这样,哪有胜军之相?”十七狡黠地笑了一下,“再看党项,就不同了,他们守候在这多时,准备充足,而且气势高涨,每个人就像发了情的骆驼一样,激动不已。再者,在野漠时,我看来自党项的母亲们就比其他人更加勇猛c气力大,听图那(党项语三十三)讲,党项人非常勇猛,男女都善于作战。这样两厢一比较,使团便没有胜算。” 听完,十一和芸娘连连点头,前面还惊惶未定的十七这下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不过,我们待会儿去干什么呢?就在这密林中过一夜吗?这密林中野兽颇多,旧时常听人们说起猛虎豺狼食人之事,即使是城廓村落也有落单的行人被猛兽拖走,甚至夜晚进村捕食牛羊鸡鹅。”芸娘问道。 “稍微等一等,过上一两个时辰,估摸着他们已经离了驿道,便折返回去看看情况。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七屠刀,食物也没有,如果只是这么走,难以支撑。十七,你觉得呢?”十一说完,看向十七。十七点了点头。 三人便在这树下轮流休息。可过了没多久,便听到三十多米远有动静c火光,朝这密林而来,三人赶紧寻了一旁的草丛趴着隐蔽起来。 只看到前后都是飞骑勇士,前者开道后面殿尾。那打扮俨然刚才的党项人。中间便是捆绑着的回鹘人,人数不到六十,被押着往前走。在步行人后面的,便是车架宝箱。只听得一声长鞭挥舞,一个人连声哀嚎。那声音对十一而言,再熟悉不过。 徐徐地,这队伍走近了,从十一旁边不到十米远的树间穿行而过。听得一个党项人从后面大声问一个毡帽披裘的男子道:“这几人是回鹘贡使,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而且听这小子说,他乃是甘州回鹘王后的亲弟弟,我们要不要拿他前去甘州换珠宝?” 那男子显然不为所动,正身危坐于马上,似乎说了什么,十一听得并不清楚。 原先问话的男子显然有点不可置信,惊讶道:“什么?只是作为普通奴隶卖掉?那能卖几个钱?倒不如把他送去甘州。” 为首的毡帽男子自己的权威被质疑,显然不悦,正声道:“真是个蠢货。如果把他送去甘州,你认为回鹘不会向我们党项发兵吗?党项势孤,本就在犄角之势中,为何要为了一点珠宝而把自己的命搭上?”说完,让他们赶紧跟上,早点走出这密林。 火光越来越远,与车马声一起,消失在密林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废庙炉火映少年 听着声息渐远,三人从草丛里钻出来,往驿道方向折返而去。 “真是难以想象。刚才夜落纥还是不可一世c尊贵的回鹘贡使,可现在却被抽着鞭子成为了身份卑微的奴隶。真是讽刺啊。”十七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这便是世事无常。”芸娘想起当年被劫,也是一个时辰内,命运发生了巨大了改变,从此故土难回c多舛多难,念及此,便叹了一口气。 十七伸手过去,拉了下母亲的手以作安慰,十一则忍住疼痛揽过芸娘的肩头,希望能给芸娘一点倚靠c温暖。 “正使翟让思是不是也在队伍里?”芸娘突然想起。 “应该是吧,看着身影,有一顶三叉冠在其中。”十一回道。 “可惜了,那么好一个人。”芸娘又叹了一次。这下,三人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回走。 这一路上,三人受尽了夜落纥的虐待折磨,浑身伤痛。唯一善待他们的,便是翟让思了。如果没有他,他们三人早就死在了路上。在三人看来,翟是大好的善人,只是可惜,并没有得到好报,一并落入这境地,被卖为奴了。 “翟让思大人即使被卖为奴,其实,也未必就此悲惨沦落。很早以前陪小姐读史,张骞c苏武,虽然被囚,但好歹一国使节,才华满腹,敌国可是百般招徕c许以高官厚禄呢。不论到哪里,明珠蒙尘也终究会发光的。”芸娘这么安慰道,只是后半句却没说出口——如果他们愿意变节侍奉新主的话。 十一十七听着芸娘所述,虽知是安慰,但也不无道理。而且,事已至此,他们除了往好处想,别无他法。一路上,十一默默地为翟诵经祝祷了一番。 前面奔命时,不觉竟然跑出老远,回来时,兼之疲惫,走了许久。好容易回到了驿道旁,尚未有人经过发现这等惨事:驿道上,尸横交错,血肉满地,一片狼藉。但全无党项人的尸体,想来,应该是被带走归族安葬了;而刀箭弓矢等,也被党项收拾一空。 三人看着这等场景c闻着腥膻的血气,心惊肉跳,但并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搜索捡拾一些有用物什。当时,已近三更,夜色飘忽,即使偶尔投射下来几簇清辉,也只是把满地鲜血c惨白的尸体照得格外瘆人。 他们努力避免踩到已经凝固的血泊c肠肚,在回鹘尸体上下摸索,归置可用之物。好容易在一些死状不那么可怖的尸体上搜了个遍,最后搜得:胡饼40多张,水袋两个,金创药膏两瓶,火折子3个,三张薄裘皮。 因为一路又是奔马又是行走,几人的靴子早就破了,芸娘让十一十七二人找几双好鞋子。十一身为男子,自然好找,只是芸娘与十七脚小些,便将一些回鹘人的衣服扯成布条垫在回鹘靴内c穿着,虽然还是有点大,但已经比之前的破靴好多了。 十七更是找到了看守他们的那几个侍卫。因为三人坐在宝箱车上c看守她们的侍卫便在旁骑行,党项人在密林发难时就把矛头指向了宝箱旁的这些侍卫们,所以,这几员侍卫无一例外一箭毙命。十七在他们身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她的笛子c十一的念珠和三人的衣物。 “这下物归原主了。喏,十一,你的念珠。” 十一用缠上了衣带的手掌接过念珠,站在这修罗场,念起超生经咒来。 四更天,芸娘c十七等着十一念完经c将念珠放进袍衫的袖袋里,三人沿着官道继续南下。回头去灵州?如何回得了头。 “娘亲,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这里离方渠不远,对,现在叫威州了。咱们先去那儿。不论怎样,不能在这崇山密林里待着,万一遇到猛兽,我们三个人都要命丧于此。”芸娘边走边答道,“对,咱们不能走在这官道上。万一有官兵路过,我们这幅打扮,又恰好这个时辰,估计,是要被抓起来盘问的。”芸娘看着三人,伤痕累累,尤其骇人的是,在翻找东西时都不免双手染血。 “芸姨,方渠,就是你们当年被劫的地方吧?”十一沉然问道。 “嗯。”芸娘不想再答,只是嗯了一句。 十七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十一,十一低下头,不再作声。三人就这样在驿道旁不远的密林里往前走。 卯时,东方微白,官道之上,驿骑如流星,策马复扬鞭。看来这回鹘贡使在大唐境内被劫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开来,震惊大唐c甘州朝野。 辰时三人终于到了威州驿附近。这威州驿在威州城郊,傍水临河。三人没有过所c驿券,自然是无法投宿的了。一日夜兼程赶路,正是疲乏得很。三人便在马岭水浅滩上洗了洗满鬓尘灰手血污,打满了水袋,退回到附近的密林里就着胡饼吃了早餐。 “娘亲,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十七双眼都熬得红了,小麦色的皮肤因为一夜未眠神色暗淡,有气无力地啃着胡饼,嘴边还残着饼屑。 十一看了,把水递给十七,并示意她唇边有饼屑。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擦了几下都没擦去,十一便探出手去把那饼屑扫落了,十七疲倦地笑了笑,有了点灵动的生气。 “出了这事,这林子估计很快就有人来搜了,咱们必须得赶紧离开。但是威州城又盘查得紧,咱们没有过所,肯定是进不去的。我想想,到底去哪里。”芸娘便嚼着饼便沉思了起来。 沉默片刻后,芸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打水的时候,我看到威州城郊山腰之上似乎是一处孤庙。咱们先去那儿看看。”三人立马收拾了不多的东西,各自梳理了下头发,结发梳髻,戴好圆圆的浑脱帽,俱作大唐男子胡服打扮,往孤庙而去。 又行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得这孤庙所在。这孤庙在山腰之上,背山面水,远眺去,还能看见威州城内一两点风景。只是这庙,实在是有点破旧了,香火不旺,废弃已久,香案上满是炉灰却无贡果,而几位神仙,都是十一听过但没看过的黄门道仙,白发须髯,神采奕奕。不过,这地方却是极好的。已是盛夏之时,暑热炎炎,但此时,庙内仍有一丝清凉,时时似有微风吹动窗上糊着的c已经残损的窗纸,令那缠织在梁栋之间的蛛网随风轻摆。 进门左厢处一地凌乱的柴草c生火残留下的废柴及周边的食物残渣,以及庙外的粪便,无不在提醒三人,这废庙,似乎已有人作栖身之所。 三人在里面仔细探查了一番。在神座后方的半米宽地儿,芸娘发现几床颇大的肮脏破毡之下似乎有活物似乎在里面,整个毛毡都随呼吸轻轻起伏着。 “你们快来,这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芸娘小声招徕十一十七二人轻声过来。 庙虽不大,进深却颇大,导致庙内光线即使已近日午,光线也并不那么好。三人分两侧围在神像身后半米见宽之地,阴影里确实有个东西在那儿。十七从十一的手里拿过七屠刀,将毯子用刀尖一层层撩开,小心翼翼地不惊醒那活物,三个人屏气凝神做好防范万一的准备:芸娘点了火折子,一来可以第一时间看清那活物长相,二来如果那活物凶恶,就一把烧过去。 熹微之中,十七的刀尖终于撩开了最后一层毛毡,在火折子的映照下,三人面面相觑,放下了刀c收了火折子。 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脸瘦削无肉,唇色惨白,似乎十分怕寒c阵阵作冷,瑟瑟着蜷缩在那层层毛毡之下。 粗通医术的十一伸出手去探下那孩子,说道:“这孩子正在发着高烧,非常烫手。这温度,估计再烧下去,怕是没有转圜之机了。”说完,便想推醒那孩子,想问几句他烧了多久,可是迷糊中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反应,只是瑟瑟发抖。 “不行,这地方太窄了,根本没法救治他。我们先把他挪出来吧。” 说完,便撩去了毛毡,想将这孩子挪出去来。当三人碰到那孩子时,那孩子忍不住嗷嗷地叫唤了几声。等到把那孩子放在庙门口柴草上时,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下。 这孩子,约莫11c2岁左右,精瘦得很,骨架子却很沉,看他五官:皮肤略黑,广额之上一点美人尖,长眼浓眉,眉骨棱凸,鼻狭似有节,唇方略厚,再看他耳高过眉,细提而长,毫无点垂。 只是这孩子露在外面的胳膊腿上,都是伤痕,还有几处已呈溃疡流脓状,面积较大,看着着实令人心疼。难怪刚才动他时一直叫唤。 看着这孩子,三人顾不得一夜没睡,十一给孩子诊脉c脱衣服,十七忙把庙里的小香炉在庙外撒去灰c奔到山下河水处洗干净c打了清水,一边用包里的衣服打湿拧干敷在额头上降温,一边给这孩子用凉水擦洗身上的伤口,身上旧疤新伤,毫无一块好肉。芸娘则拿着那孩子脱下来的衣服顾不得伤简单地在河水里清洗了下。 孩子全程发抖,神志迷糊,浑身滚烫嘴里却时不时地喊着冷。直等到擦完身子c清理完伤口,又敷上了金创药,芸娘才给这孩子用自己干净的袍子给他盖上。十一绝不让多盖。 这一下午忙活下来,三人早就累瘫,坐在那里吃了点胡饼补充体力。随后,芸娘在庙后捡拾柴枝,又采了些她识得的树叶野菜,准备晚上生火喝点热水热汤。十一则把孩子扶着坐起来,十七用泡软了的胡饼一点一点喂给这孩子。费了半天劲,才让他吃完半块胡饼。 戌时三刻,生起了火,将那小香炉架在火上烧水,正准备往里面扔野菜树叶,可是这时,却从庙外传来了几个人脚步声。三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身上的伤c那几层毛毡,到底是何处得来的。 可是这时候出去躲藏,已然来不及,于是三人团在一起,护着身后的孩子,十一手执七屠c芸娘与十七抄着较长且坚实的树枝,待着来者进门。 来人见到庙内有光,似乎停住了,折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来到庙门。他们一把踹开了虚掩着门,大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占了我们的地盘?” 借着炉光,芸娘看清了来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乞丐,身边是两个约13c4岁的少年,三人腌臜,一身汗馊味。为首的盘髻梳得歪斜,胡乱套着幞头,一脸精瘦,眉毛黄疏,黑黢黢的眸子里露出光来,腮颧横突,脸颊凹陷,手执一根长棍,似乎是僧棍,摆好了架势,随时便可打斗起来。那两个少年,一个神情凶狠地立于老乞丐右侧,拿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因为看得芸娘三人手掌手腕皆用布条缠着,捋起袖子露出来的胳膊上都是鞭痕,尤其是其中那名白皙高大的男子。这小小少年打量后,嘴角露出一丝轻视的笑来,断定这三人不会是对手。而另一个少年,则明显细弱白皙多了,衣服也穿得比刚才那个少年破旧得多,因为拿着树枝c袍衫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上,都是淤青。眉清目秀的他不安地看着芸娘三人,握着树枝的手微微地抖个不停。 芸娘并不想真的冲突起来,回道:“我们路过此地,想在这庙里休息两天。并无私自抢占之意。还望您见谅。” 因为芸娘三人背着光,老乞丐看不真切三人的模样,但听得是女人声音,便觉这事有点意思,小心思飞速地转了起来。他又看了眼三人身后的孩子,那炉火正投在那孩子一侧脸上。 芸娘见他的眼神,马上领会道:“这孩子是我们在神像后发现的,他一直在发烧,我们给他清洗了伤口上了药,这会儿已经退烧c安稳地睡着了,只是偶尔咳嗽下。” 左侧那名清秀的少年显然十分关切他的伙伴,脑袋探了又探,仔细地看了眼身后的孩子,确保无虞。 这时候,只听得老乞丐发话:“那孩子,还没死?看在你们救他一命的份儿上,那我就勉强让你们住在这屋檐下吧,但是,”说着,眼神瞟了眼香炉里正在咕隆隆煮着的野菜汤,“这个,得给我,算是交房钱了。”说完,放下棍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参差黄牙。 芸娘见他放下棍子,便也示意十一c十七二人收起手中的刀c树枝来,对老乞丐回笑:“好啊,这些都归你们。” 看到老乞丐c芸娘三人先后放下刀棍,那名狠厉的少年眼神难掩失望,但也无奈顺从地放下了手上的木头。他看上了十一手上的七屠刀。 老乞丐看起来笑吟吟地,让两个少年把棍子挨着墙根儿放下,向着火上架着的香炉走过去,“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四个是一起的,在这废庙里住着。”说着便吆喝着让那个清秀少年拿碗来。 芸娘三人仍然有点警惕地看着老乞丐。只见那老乞丐笑嘻嘻,招呼着芸娘三人一起喝汤,说着,便用十一用刀剜刻好的木勺子搅了搅汤水,用一旁新作的粗陋小木碗盛出一碗来给芸娘。芸娘接过汤,给了一旁的十一,让他俩先给那个孩子喂下去。 “你们可真是活菩萨啊,这孩子,我还以为就要死在这儿了。”说着,清秀少年递上来四只碗,其中两个还是豁了口的。老乞丐搅弄了下汤,又盛出一碗给芸娘,飞速地瞥了眼她身后的十一十七,“来,你自己要不先尝尝?”把碗递给了芸娘,两只眼睛盯着芸娘的脸c笑得鱼尾纹都炸开了花。 芸娘连连推辞:“我不饿,还是你们先吃吧。你们刚回来,估计也累了饿了,就不用照顾我们了,来,你们俩也坐下吃吧。”向那两个少年招了招手。 那两个少年似乎很是听老乞丐的话,并不敢坐下,只是看向他。老乞丐睥睨一眼,脑袋一偏,示意他们坐下喝汤,两个少年才快活地坐下盛起汤来。 老乞丐边喝着汤,边说:“可惜少了点盐,净是草味儿。不过,正好解今天吃鸡架子的腻味。”乐呵呵地冲芸娘笑起来。 “这几个孩子,都是你的孩子?”芸娘问起来。 “嗯,都是我捡的。要是没有我,他们几个,早死在外边儿了。” “看来,您真是个善人啊,拉扯大这几个孩子,不容易呢。你们这是从哪回庙来啊?” “是啊,这年头,找口吃的不容易。我们仨啊,就是在这后山里寻摸了下。”老乞丐眼睛贼溜溜地看了看旁边正在喂汤的十一十七c以及身边的包袱,“这俩都是你儿子?”心里盘算了下,如果打起来,是否有绝对的胜算,毕竟对方手里还有刀。 “是啊。”芸娘自然明白这老乞丐没对她说实话。这后山,除非去捕猎,否则哪来的吃的? “你们这是从何而来啊?我看你们一身胡人打扮,说话口音也不像是威州这一片的。” “我们是凤翔人,之前在灵州经商,结果这路上被抢了,盘缠都没了,所以只得在这儿叨扰您几日。” “哦?从灵州过来的?那你可知道昨天夜里这驿道上的惨事?”老乞丐放慢了语调,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芸娘。 “我们前几日就在这威州城外盘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非,这驿道上有什么大事?”芸娘早就猜到这精明的老乞丐会问这个。毕竟,如果换作她,忽然来了几个手上是伤的人夜宿破庙,她自己也必然会联想到这回鹘贡使一事上去。 “哦,没什么。这一条驿道,三不五时的都是劫匪,发生点杀人越货,那还不都是稀松小事。”说完,把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打起了哈欠,便要去旁边休息了,把碗给了清秀少年,洗也不洗就收了起来,叮嘱他们关好庙门,不要放了山猫进来。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莫行险招,这三人来路不明,真动起手,未必有胜算,何必为了点东西和一个半老娘儿们,把自己搭进去。 “对,还没问你如何称呼呢。”即将躺下的老乞丐身旁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毡。 “芸娘。” “芸娘?这名字,真是好名字啊,好听,好听。”连说了两个好听,呵呵地笑了下,躺着睡去。完全无意十一c十七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发心菩提著清泪 这一夜,废庙中的炉火明灭不定,发出一点光热。老乞丐三人睡在庙门右侧,虽是夏日,这山腰之上c破庙之中,竟然有些许风凉,教那三人紧了紧毛毡。而芸娘三人和那发着烧的少年睡在左侧,盖着从回鹘尸体里捡来的薄皮裘。因为芸娘不放心,所以与十一十七轮流值夜,教那火不要熄了,同时照看那发着烧的少年。 寅时刚一刻,天还黑着,只有些许月光。庙里十一正值着夜,默念着经。 忽然,对面一阵窸窣,老乞丐坐了起来,打着呵欠伸展了下身体,然后用脚轻踹了旁边少年一下,那个清秀的少年醒转,朦胧着眼,又推了推旁边昨日狠厉的少年,把他也唤醒了。 这让十一有点紧张起来,放下了手中的念珠,坐到炉火边,添了根柴火,手暗暗地去摸那七屠,同时,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平时睡得浅的芸娘。芸娘不做声,假装睡着,默默地注视着三人。 那三人醒转后,并没有搭理十一。那两个少年显然并没有睡饱,但还是不情愿地爬起了身,把毛毡一卷,一齐放在了神像后面。那里还有昨天那几只没洗的碗。三人活动了下,只老乞丐拿上了昨日手中那僧棍,便打开庙门作势要出门去。那清秀少年要走时,看了眼十一和身后的孩子,缓缓带上了庙门。 十一放下了心,边过去拿木头栓着门,免得有其他人进来。折返到炉火旁,侧睡在柴草上,以免扯动背部。芸娘一颗悬着的心也松快了下来,马上又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日出三竿c辰时四刻。庙里炉火尽灭,但因为关着门c兼之东方日出,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叫盖着皮裘的十七给热醒了。十七掀开皮裘,发现芸娘和十七并没叫醒她值夜,左右看看,不见了老乞丐三人,庙门紧紧拴着,屋里开始蒸腾起来,她便起身放下木栓开门,放那半山的凉风进得庙来。 一阵清风徐徐而来,吹散了屋里的窒闷。十七迎着阳光,活动起筋骨,一时忘形,扯着了后背还没痊愈的伤口,哎呦起来。哪知道十一在她身后,忙上前扶着她。 “扯着伤口了吧?”十一的中低音说洛下音,比说吐蕃语c回鹘语更好听。 “是啊,哎呦哎呦,好疼啊。你扶着我一点儿。”十七趁势撒起娇,夸张地叫唤起来。 “一大早,又在这里娇蛮任性。我看啊,得要芸姨来给你查验一下。”十一拿十七根本没有办法,只能搬出芸娘来。 “怎么了?要查验什么?”芸娘也起来了,准备到庙后去拾点柴来生火烧点热水做个胡饼糊糊。 “没什么,我刚才要给十一查验伤口,他不肯,说只能让你看。”十七向十一挑了下眉毛,脸上一脸得意,“娘,你是真要给他看看了,否则,伤口恶化了怎么办啊。” “嗯,待会儿生起火,我就给他检查检查。十七,你跟我一起到后面拾柴去。” 十七被拉着去拾了柴,走时还不忘挑衅地冲着十一一笑。十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十七转身看不到他时,又忍不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进屋拿水漱口c洗了洗脸,然后去看那孩子。 昨天下午,那孩子的烧退了,可是等到后半夜时,又烧了起来,十一只能给他用袍衫浸了凉水敷在他额头,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时辰,才又退下去。 他摸了摸额头,烧得比昨日更厉害。十一只能不停给他用冷水敷着。他掀开皮裘和袍衫,发现孩子身上开始肿胀了起来,几处伤口上药后毫无好转,尤其那几处溃烂,脓水依旧,而且咳嗽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似乎嗓子里还有痰。他搭了下脉,这脉象浮滑更甚于昨日,遗毒在内,热邪未退。十一虽然医史典籍看了不少,但毕竟搭过的脉少,实战经验寥寥,加上身边缺医少药,除了一瓶金疮药,实在难以应对这孩子的病势,但他心里明白,这孩子的高热,怕是会要了他的命。他扶着孩子拍拍背c把喉咙里的痰吐出来。 十七和芸娘回来了。她们拾了些柴,又采了些野菜,正生起火来煮胡饼糊糊,免得干嚼着难以下咽。 边生火,十一边跟十七和芸娘说起这孩子的病势,三人皆是沉默。在沉默里,烧好了水c掰开了胡饼,将洗好的野菜摘碎扔在锅里,搅了搅,这一锅糊糊就好了。芸娘给十一c十七盛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放旁边让它凉一凉,待会儿喂给那发烧中的孩子。 十一吃着糊糊,忽然想起那肉灵芝之秘,对芸娘悄声说道:“芸姨,还记得你之前跟我们说,这肉灵芝” “不行,坚决不行。” “可是,这是一条人命啊。” “我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如果这次你用这方法救了他,那下次呢?这世上可怜之人千千万,你救得过来吗?你又有几个身子来救?” “我没遇到千千万,现在只遇到了这一个” “那也坚决不可以。我绝不允许你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救人。”芸娘一脸严肃,言辞里是不容置疑,“你们俩今天都给我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存了这念头。” 十一不再作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佛祖舍身饲虎c割肉喂鹰,度众生于危厄,难不成竟是错了嘛?如今,我这肉身凡胎舍一点血肉,便可救这孩子于生死,有何不可? 十一吃完,扶起那孩子来。那孩子浑身滚烫,病情更严重了。十一毫无它法,只能是拿起那碗已经稍微冷却了点儿的糊糊,与囫囵了几口的十七一起将那碗糊糊喂了下去。 芸娘收拾起东西,去后山新寻得的溪涧处洗香炉c碗去了,十七则跟着去打水,把那两个水袋装得满满的。 这下,废庙之中,只剩下这孩子和十一。他看着这孩子,咳嗽越来越频促,声音越来越大,虽然吐出几口痰来,但不减咳嗽。再不救,怕是再也救不回了。 十一笃定了主意,靠墙跪在孩子身边的柴草上,拿出七屠刀,解下了手腕上缠着的衫布条。那一圈圈褪下来后,手腕处的伤口虽然恢复了些,不至于皮肉翻在外面,但依旧是红通通一片c肉质可见。他也不知道肉灵芝该如何做才能有效果,是否一定要做成羹汤?想来,应该不是,那只是障眼法而已。对,直接让他饮血试试看,再不行,试试看一两块肉。 想到这儿,便用刀在手腕处旧伤口上割了下去,可是割自己的血肉,说易行难。试了几次,也只在表皮,难以下得了重手。在这之前,十一从未杀过生。 紧张的十一,忽然想起手腕处经脉众多,一不小心,怕是要废了左手。忙深吸了一口气,改了策略,将刀放在手掌中,左手紧紧握住刀刃,闭上眼横刀抽出。他感到掌心一阵疼痛后便是一股热血涌出,也见得那刀刃鲜血滴滴掉在地上。他不敢摊开手掌,轻轻握拳,右手赶紧放下刀,捏着那孩子的下颌把嘴张开,让那汩汩而出的血顺着拳头从手掌根部流进孩子的嘴里。 等到十七c芸娘进来时,十一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浪费半滴,直把二人惊得跑到跟前。 芸娘看着十一血流已经几乎停住的左手,又看到那孩子满嘴的鲜血,甚至还有几滴从嘴巴流出来直滑落在脖颈将那袍衫染上了梅花印子。 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芸娘一巴掌扇在十一脸上,满眼愤怒,对十一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嫌我活得久了,要我去死吗?” 被扇懵了的十一,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抚住发烫的左脸,可是刚一挨着便“嘶”地轻声叫了一句,又用右手托在左手下。他抬起留下了一道血迹的脸看向芸娘,只见她喘着气c瞪着眼盯着十一,他便心虚地又低下头去。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全部当作耳旁风了吗?不是我要拦着你,不是我不让你救人,可是今天你可以用这办法救他,以后就会用这办法救别人。这世上之人,有几个是合该去死的?又有几个是不值得救的?这么多人,你能救得过来吗?怕只怕,你还没救得过人来,这个秘密倒是先被歹人给知道了。这不是小事,这可是事关生死的秘密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泄露出去?”说着说着,芸娘流下了眼泪,“我难道不想救人吗?我难道就是铁石心肠吗?我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去死啊,但凡有别的法子,我肯定愿意一试,只是,唯独这个法子,坚决不行。那秘册上所说的故事,不就是你们祖先的教训吗?你难道还要重复那样的命运嘛?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当时咱们三个就倒在莲护的刀下,死在野漠里。” 芸娘说完,大哭起来,身子止不住地起伏,很是伤心。十七在旁劝慰,时不时地拉两下十一的袍衫,示意他赶紧向芸娘认错。 可是十一却一直捧着左手c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知道芸娘说的也没错,可是人怎么可以只顾自己,而毫不顾念众生?怎么可以如此“善小”而不为?怎么可以见死不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而且,他也并没有泄露这个秘密,四下根本无人看见。 “十一,你在那里干什么呢?快点给娘亲认个错,快。” 十一不答,还是低着头。 “十一,娘亲也是心疼你啊。你快点认个错,跟娘发个誓,说以后不敢了,快。你看,娘亲都这么伤心了。” 十一还是没有接话。 “十一,我求你了,快点给娘亲认个错吧。” 十一觉得自己没有错。 那一日下午,十七好不容易哄住了芸娘,而十一只是跪在那孩子身旁的柴草上,捧着受伤的手,一动也不动。芸娘看着他那样子,又生气又心疼,更加担心他以后还会这么做,想到这,便焦心不已,看也不想看十一一眼,拿着七屠刀去后山里采野菜去了。 这是十一第一次与芸娘起争执,他的心里并不好过。只是,如果一定要在芸娘高兴和救人之间选择的话,他定然是选择后者。 芸娘出门去了。十七过去想扶起十一,可是十一毫无所动,依旧跪在那里。 “十一,娘亲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啊,她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这副模样,难道就没想过她多心疼多伤心吗?对,你想救人,我明白,可是,娘亲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娘亲经历了这么多,不就是希望咱们好好地活着嘛。你这么做,不就是把自己放在砧板上吗?万一有个不小心,被人发现了,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吱个声啊?可不可以先起来啊?别这么一直跪着” “你这个榆木疙瘩,是非要逼着我来骂你吗?” “我不管你了,随你吧,爱跪就跪着吧,有本事,跪死了才好呢。” 十七使尽了浑身解数,依旧没法把这个犟种从地上拉起来,气得够呛,在旁边坐了下来,气鼓鼓地盯着他。盯了半天,十一依旧低头捧着手跟尊雕像似的,把十七自己也盯得无趣了,眼神便四处溜达了起来,看到两人中间的那孩子,遂探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竟然真的退烧了。她又掀开皮裘袍衫,看伤口,自然再神速的药,也不可能立马就好了呀,依旧黄脓流着。 “十一,咱们这血,还真的有效。那秘册上所说的,看来,都是真的。”十七自言自语一般,又是惊又是喜,最后想起那秘册所载,又是忧。 过了没多久,芸娘便回来了,十七直起身子跑向芸娘,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真的退烧了?” “嗯,真的。”十七一脸笃定,“娘亲,别再生他的气了,你看他,都在那儿跪了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肯说,一动也不动。娘,你就让他起来吧。” “让他跪着吧,不认错,今天休想起来。”说完,芸娘递了2个青绿色的桃子给十七,转身去做晚饭了。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十七回身到十一旁边,啃着桃子,又把另一个在他嘴上磨蹭。 “呐,娘已经不生你的气了,这个果子是她让我给你吃的。”十七并不识得桃子,只是觉得硬邦邦地有点甜,虽然不及葡萄,但味道很好,“你还是不肯起来,难道还要娘亲来给你认错嘛?” 十七三两下便吃完了桃子,又觉坐在一旁,实在是无趣。便拿着桃子回到芸娘身边帮忙做饭了。 这晚饭,实在是太好做了,哪里需要帮忙,三两下就煮好了。十七叫十一,毫无动静,悻悻地走到芸娘身边,求情道:“娘亲,要不你去把他扶起来吧?再这样跪下去,他的腿估计也得落个伤了。你忍心看他这么一直跪着吗?” 芸娘并不答话,吃着胡饼喝着野菜果子汤。 十七继续缠道:“娘,他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啊,做梦都想成佛呢。而且,他从没挨过你的打,这还是头一回。估计啊,心里指不定在滴血呢。你看,他浑身是伤,手掌还划破了,跪了半天,也不肯吃饭,再不起来,估计就要跪晕过去了。你忍心啊?再说了,待会儿,那老乞丐一来,说不定瞎打什么歪主意呢。” 说到这儿,芸娘放慢了咀嚼速度,又想到了什么,让十七赶紧把那孩子唇周c脖子上的血迹给擦干净了,同时盛出一碗来,递给十一,“赶紧地起来,跟十七一起把这饭给这孩子喂下去,把才救了他又转身把他给生生地饿死了。” 十七听闻,赶紧接过小木碗,喜上眉梢,对十一说:“快起来,娘亲原谅你了,快。”说着扶起了十一。 十一抬起头看向芸娘。 “起来吧,难道还要我去扶你嘛?”芸娘说道。 十一在十七的搀扶下起了身,腿因为跪得久了,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十七放下碗,扶着十一来回走了好一会儿,血流才又通畅起来。 吃完晚饭后,天已全黑,三人简单收拾了下,准备入睡,只是那三人还未回来。 “你们说,这三人到底是干什么去了?那么一大早便走了,这么晚还没回来。”十七问道,“而且这孩子身上的伤这么重,昨天那清秀的小男孩儿身上也伤痕累累。奇怪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蛙声虫鸣扰清幽 戌时六刻,庙外一阵脚步声,那老乞丐在门槛处吐了口痰,方推开虚掩着的门进来,一副闷着气的表情,那黄疏的眉毛拧在一起,黑黢黢的眸子在眉棱骨的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更显心事暗沉。后首跟着那两个少年,一个进门时趁机往那清秀瘦弱的小家伙脑袋瓜子上重重地拍了一计,差点叫他哼出声来。那狠厉少年进门时用眼角余光斜瞟了一眼十一三人,转瞬又收回了目光,眼里直作无人状。而清秀少年挨了一掌,似乎也不甚疼,只是低着头,进到炉火光照里时,偷偷看了眼三人方向,似乎有点放不下发烧中的孩子,但又不敢作声询问,只是跟着老乞丐二人身后,默默地听着差遣。 那老乞丐支使着二人去拿毛毡,这空隙,换了个脸色,跟芸娘攀谈了起来。 “这小子看着似乎好点了?”他伸长脖子看了看。 “是啊,已经不烧了。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又当如何称呼大哥您呢?” “咱啊,也没啥正经名字,你叫我智大哥就成了。”他似乎忘记了介绍这几个孩子,“没想到你们几个的药这么灵验?我还以为这孩子八成是要烂死了。前几日烧得呦,嘿,竟然被你们治好了。你们真是神医啊。”满脸堆着笑,那小眼珠子在几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哪有我们几个的功劳,我们啊,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胡乱用的药。我看哪,是这孩子命大,命不该绝。诶,对。智大哥,这孩子为啥伤得这么重?昨晚太晚了,也顾不上跟你问这么多。” “哦,应该是不小心跌的吧。”老乞丐放慢了语调,轻扬着语气,眼神闪避了下,然后回身一屁股墩坐在那两个少年铺好的毛毡上。 听到他这么说,后面那个铺好毡准备躺着的清秀少年偷眼看了芸娘一下,待芸娘撞那小眼神,他又怯怯地转过了头去。这一眼里,逗漏着委屈c害怕。 芸娘看那老乞丐如此含糊,心里便十有了:这伤啊,定是这老乞丐给打的。 “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啊,最是调皮不懂事,只是,苦了你照看了。”芸娘在凤翔府里一向察言观色得紧,这老乞丐怎么糊弄得了她,“大哥,我看你们一早便出门去了。这是忙些啥啊?难不成这庙还有庙产耕地?如果有能够我们三个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张口。” “这废庙哪能有什么庙产。我们三个啊,是进城去了,讨一口饭吃,勉强糊口不至于饿死。”说着,他脱了外袍,将里面一个贴身小口袋垫在头下作枕头。只听得那枕头里发出一点叮当清脆之声,想来,不会是些无用之物,否则,不值当如此看顾。 “进城?可是这威州城的守捉,会放你们进去?” “嘿嘿,这啊,八仙过海,各有各的本事。”笑而不答这问题,“对,芸娘妹子,你们在威州这是约了人来寻你们?” “没,我们就是休整下,又碰上这孩子发烧,所以等他稍微好些,我们就上路了。” “是吗?你们可真是这孩子的贵人啊。”听到无人来寻这三人,他很是高兴,“那敢情好,咱们可以多做几天伴儿。” “不敢当,只是要叨扰大哥你了。” “怎么会呢。时辰不早了,那你们也早点歇着吧。”不容分说,便在那小口袋上铺上了脱下的袍衫垫着睡了上去。 “是,您早点休息。” 第二天亦是寅时,三人依旧按照昨日那般,出门去了。 不敢轻心的芸娘,依旧轮流值夜,十一起身栓上了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方逐渐亮了起来,休息好了的三人纷纷起身忙活起来,用过了早饭,十一十七正要喂那孩子时,那孩子竟然醒了。 其实,这几日他虽病中昏沉,但也非全然无知,周边发生的动静,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尤其是芸娘训斥十一时。只是听得那妇人又气又伤心,所以他只能作昏迷状,一动也不动。后来便又迷糊了起来,发现十一似乎跪了很久,从天色正亮跪到日渐西斜。病中思绪混乱,但也大致知晓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做了什么错事c逗漏了什么秘密,加上他们俩兄弟为他喂食,心里很是感激。 十七扶起孩子,惊喜地叫了芸娘来,三人围住了这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十七问道。 那孩子浓眉下一双细长凤眼,左右来回在三个人身上打量了下,看着不是坏人且语带关切,才放下警戒心,“我12岁,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冯,他们都叫我挺饿。”因为喉咙里有痰,忍不住咳嗽了两下,“但我叫自己停饿。” “什么?tg e?”十七看了眼十一,十一回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其意。 “因为我饭量大,经常会饿,所以,他们笑话我,叫我挺饿。”他语速很慢,透着虚弱。 “所以,你叫挺饿?”十七满脸疑惑,确认自己没听错。 “不,那是他们叫我的,我叫停饿,就是不会再捱饿了。”他纠正完,又咳了两下。芸娘忙递上水。 “这算什么名字啊。”十七一脸难掩同情。 “孩子,你别光说话,来,喝点水c吃点东西,别饿着了。”芸娘有点心疼。 那孩子由十七扶着,十一想给他喂几口水,他连忙拒绝c自己来,说着伸出无力的手接过碗,自己埋着头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芸娘看着,“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是师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说话时停了下,连忙改了口。 “不可能,这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弄伤的。”十七抢白了他一句。 “是不是有人打你了?”芸娘抚着孩子的脑袋,轻声问道。 “不是,不是,真的是我自己弄伤的,与别人无关。”说着,他愈发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你看,你可是我们救回来的,怎么可以对你的救命恩人撒谎呢?”十七盯着小孩,直到他抬了眼。 孩子环看了眼三人,他们都热切温煦地看着自己。想到病中他们三人的殷勤照看,甚至为了自己而长跪在地,他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来回逡巡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思考了几秒,重又抬起眼来看着他们。 “是被师父打的。”他轻声蹦出一句。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十七气愤道,“他为什么打你?而且,竟然要下得如此狠手。” “因为我不顺从他,不肯让他”他脸一红c止住了,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便常常教训我,偶尔有个错处,便会拿我撒气。前些日子,我又被打了一顿,伤着了手,所以好几天没有偷到东西,师父就更生气了,狠狠打了我一顿,饿了我几日。” “他竟然让你们偷东西?”显然十七并没有注意到停饿那一刹的脸红,只把重心放在了后面。芸娘想问,却被她这么一打岔,后面就忘记了。 “嗯。” “所以,他们一大早便出门,就是为了”十一有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组织孩子们盗窃。 “我们一早就出门,就是进城去偷东西。”停饿再次确认。 “可是这威州城你们如何进得去?”芸娘关心问道。 “这威州城的城墙虽高,但地方并不富庶,没有能力修筑护城河,也没有能力修缮c驻防每一处城墙,加上常年并无战事,所以整体城防比较懈怠松弛。我们便在西城墙的几处丛木里凿了个小洞方便进出。” “为什么是黎明,不是晚上呢?”十七问。 “黎明时,正好换防,而且那时候,宵禁也解除了,人也多起来了。” “那为什么不索性就住在城内,何必进出呢?”十一好奇。 “威州城长年没有战事,城内家家户户都看得紧,根本难寻得一两处安身落脚的地方,即使有,也多半有其他乞丐流民,我们几个势单力孤,常常被打劫欺负。而且宵禁时,万一没找到地方落脚c被城内守捉们发现,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所以我们才在这破庙里安身,每日往返城中。” “那,另外两个孩子叫什么?我看那瘦弱点的似乎很关心你。” “他们中黑的那个叫妙善,是师父智空的弟子。另一个叫新磨,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以前练过戏。只是后来班子半路被贼人所劫,死的死逃的逃,他长得好看像个女娃,所以才被师父错捡了回来。”说完,停饿脸上又是一阵绯红。 “所以,你口中的这个师父,竟然是个僧人?”十一有点吃惊。 “嗯,但我对他的事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好像并没有度牒。他很少讲起以前的事。” 后来,十一才从芸娘那里知道,在大唐,僧人出家,无需服徭役,不少地方在会昌法难后数十年里,又恢复了寺庙的庙产,庙产课税几近全无。所以,有些管得松快点的地方,很多人都私下争相剃度,只是并无登记造册拥有官方的度牒。后来时有打击,查验度牒,被抓到的便会投入大牢之中c勒令还家。想来这智空,便是当年被抓获的私度之人,难怪他晚上睡觉摘下幞头时,发量不如常人。 “那你又是如何落到你师父手里的?” “我印象也不深了,只模糊记得好像是家乡大旱还是遭遇了蝗灾,我与父母兄弟一起逃难,结果一路流民逃户太多,冲散了我跟他们。我一个人在原地等了2天也没见到他们来寻我,便一直跟着大队伍一路讨饭吃树皮,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这威州。后来后来,就被师父收留了。”回想起悲惨的往事,孩子似乎完全没有心痛之感,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十一三人。 “来,再喝一碗,这样恢复得快些。”芸娘拿过那孩子手上已经空空的碗,把锅里剩下的一点全部盛给了他。孩子也不推辞,接过便呼噜呼噜喝了起来,想来这几日也是饿着了。 当日,那孩子状态似乎康健了不少,只是身上的脓物却还在,并没有消退的症状。十一还是颇为担心这孩子的病情,毕竟,那肉灵芝一说,也只是传说,到底疗效几何,谁也做不得准。 下午申时,因为正午时吃了些新采的野桃,所以晚饭准备得晚了些,芸娘还在庙后溪涧里收拾。十一和十七叙着话,停饿则因病未愈所以在柴草上躺着。 突然,停饿抽搐痉挛了起来,将二人惊得赶忙围了过去。十一上前探手,发现这孩子额头滚烫得很,看来已经烧了一会儿,只是忍着没有告诉二人。 二人忙把他侧过身子,让他抽完,又平躺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按道理,已经饮过你的血了。”十七有点困惑。 “是啊,莫非肉灵芝一事,是假的?”十一也陷入了疑惑之中。 “可是,如果是假的,那昨日又怎么会退烧呢?” “或许,是量不够?要不,我再试试看。”说着,十一便从腰间拿出七屠刀。 “不可以,娘对你的伤口那么上心,昨天今天一直不停地给你上药,药瓶都快见底了。如果你再来一次的话,估计,娘亲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呢。以娘亲的脾性,这一回怕是绝对不会轻饶了你。” “可是,如果现在不赶紧的话,待会芸姨回来就没有机会了。这孩子的病,可拖不到明天。”说着,把停饿身上的溃烂之处给十七看。只见得那脓水更厉害了,伤口也更大了,明明上午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那,要不,用我的吧。娘亲这几日都没检查过我的伤口,一心都在你身上。想来待会我包扎好,她是发现不了的。”边说边解开自己手上缠着的布条。 “那怎么能行呢?要用,必须用我的。” “你怎么这么犟啊?这一边是救人,一边是不要让娘伤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我的血。你干嘛还要在这里跟我争呢?” “我怎么可以让你受伤呢?”十一又急又不忍,他已经连累十七伤痕累累了,如今,又怎能让她来替自己救人,“这人是我要救的,怎么可以用你的血?” “十一,你听着。这人不光是你要救的,也是我要救的。而且,我不光要救人,还要娘亲不伤心不难过。只是一道小伤口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真的不要再为一点点小伤跟我吵c浪费时间了,很快娘就要回来了。” 说完,十七便去拿十一手里的刀。十一满是不忍,但毫无它法,便松开了手,由着十七夺了过去。只见十七摊开手掌,径直横拉了一刀,血瞬间涌了出来。 “快,捏开他的嘴。” 十七将手掌竖起来,贴着停饿的嘴,看着那血奔流而下。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十一赶紧给十七做包扎。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动静,他们以为是芸娘,回身一看,竟然是老乞丐三人提前回来了。 老乞丐手中拿着一根僧棍,手中提溜着个袋子,发出玉珏珠宝相互碰撞的脆声,才跨过门槛,便看十一十七二人在停饿身边惊惶紧张地回过头来,十七的手上似乎还受了伤,由着十一包扎。本来这并没有什么,只是这二人看到是老乞丐,吃了一惊,犹如惊弓之鸟,眼里是惧厉之色,转而埋着头在那里包扎,十七的身子随着频促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颤抖了起来。这不得不让老乞丐留起心来,他边往前走边时不时地斜眼看向他们,忽然,他发现停饿的嘴上,似乎是 “血?”老乞丐着实惊了一下,心里忖度开来,“怎么会是血呢?”他定了定神,又看了眼停饿,“真的,是血。” 看着这二人又恰好在包扎,十一仔细地把七屠刀用最底下的柴草擦拭了干净,将停饿嘴巴c下巴和脖子里的血迹清理了干净,还给他喂了几口水冲掉嘴里的血迹。这下,智空明确无误了——那就是血,而且是十七的血。 老乞丐为人狡黠,并不动声色,只是让妙善和新磨把吃的拿出来,坐在地上,笑呵呵地吃起了今天的晚餐。 没一会儿,芸娘便回来了,看着智空三人在吃饼,便招呼他们吃果子,分了几个果子给三人,然后架了炉子c点起了火,做起了晚饭,毫不知晓之前发生的事,而十一十七二人则若无其事地在旁。 入夜后,停饿终于退了烧。只是这次,老乞丐似乎发起了善心,关心起这孩子来,又是摸额头c又是喂水,还跟停饿拉了几句家常。 那一夜,暑热难耐,焦躁难安,即使是一向风凉的废庙,似乎也抵挡不了这暑气。外面的蛙声虫鸣一直叫个不停,许久都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叫得十七辗转反侧,叫得十一根本无心诵经,但老乞丐却睡得甚是安稳。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春秋美梦孤坟茔 废庙里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老乞丐三人照旧起身出门去了。 十一关好门,解下七屠刀,为免浪费火折子添了两根柴,终于睡下,十七也轻吁了一口气。两人一夜都没敢睡。 辰时,太阳渐渐热了起来,庙内闷窒,十一起身便去开那庙门。刚拔下门栓c打开门,却见一棍劈头而来。十一因曾跟莲护习过武,身体下意识地一偏,才没让这一计落在脑袋上,但躲闪不及,左肩还是挨了一棒,痛得十一咧着嘴,用右手抓过棍子,抬眼一看,竟是那老乞丐,戾气横张,怒目圆睁,用劲抽回棍子。十一毫不示弱,左手抓住那棍底,可这一抓,那伤口直教人疼得龇牙。 十一本就力气较常人大些,虽然浑身是伤,但经过这几日修养好了些。这下,两厢难分胜负c进退不得。 这时,旁边又是一计闷棍,向十一脑袋招呼而来。十一闪身向左避了下,直打在下腋下三寸的肋骨上,疼得他叫了一声,惊醒了十七和芸娘。可那棍子并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那人蹿进庙来,向十一背部打去,十一正面与老乞丐僵持,背部受敌,忽然又一计棍子向他的手招呼而来,竟然是那新磨蹑蹑嗦嗦地在老乞丐的大声支使下用力打向十一。十一挨了一计,松了手,转身去擎住背后这一计棍子,向庙门旮旯退身而去。 十七和芸娘慌忙中抄起棍子,加入混战之中。十七向那妙善打去,一棍便拦腰打在他腰腹部。妙善本非善类,虽然捱了一计,但立马转身拨过棍子便给了十七一棍,差点打在十七脑门上,还好及时闪过。二人正面对峙招架开来。 新磨看芸娘过来,转身便去迎战,一人打下来一人挡上去,两棍子“啪”一声打在一起。芸娘喝道“你们为何要加害我们?”新磨怯怯地不答话,只听得老乞丐一句“给我打,给我继续打。”新磨便又是一棍向芸娘劈下去。 庙内喧闹打斗声,惊醒了病中的停饿,他看着几人打在一起,瞬时清醒了不少,在那里用沙哑的嗓音劝停,“不要打了,师父,求你了,不要打了。”作势便要起身,可是根本手无一物。 十一重伤未愈,左手又添新伤,虽此时与老乞丐不相上下,二人你来我往,你打我挡,你退我进,两厢缠斗,但那老乞丐早就观察出了门道,发现十一睡觉要么趴着c要么侧身,便知道他的伤主要在背部c手部,棍棍打向要害c伤口,直教十一疲于招架。不多时,十一便已落了下风。 十七虽是女儿身,但作为孩子头的她,打起架来毫不含糊,只是身上鞭伤c左手昨日割破取了血使不得重力,又碰上个招招下狠手c学了些棍法的妙善,棍棍带风,全是蛮力,直教十七左闪右避,难以展开攻势。 芸娘虽是妇人,但常年劳作,力气自然比新磨大了些,加上新磨胆怯c并不真心想打,芸娘一棍两棍,棍棍打在这孩子细皮嫩肉之上,叫他哎呦不止。打架时,往往会打急了眼。原本还存着些胆怯的新磨,这几棍子下来,结结实实地疼了。便用力反抗,使出了一把子力气,去招架芸娘,左冲右突,好勇斗狠起来,完全没了开始出棍时的犹疑。孩子不知深浅,芸娘却不能不知手下轻重,又是由攻到守。 一旁的停饿,一边是自己的师父,一边是自己的恩人,看着十分焦急,四下寻找可用之物,想挡开他们,让他们好好叙话,可这破庙之中,哪有什么趁手的物什? 十一渐渐不支,单腿跪在地上,用棍子去挡那老乞丐,问为何要加害他们? 老乞丐看那十一只有招架之势c毫无还手之力,一棍打下去,被十一横棍挡住,二人缠在一处。老乞丐满脸兴奋之色:“今儿,我就要把你们仨儿给捆了,老的给我留下享用,你们俩就给我做摇钱树。” 原来,这老乞丐昨天从中看出了门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俩少年的血可以治病,但能治病就好,还管它为什么呢。至于那芸娘,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歹是个女人身子,总比那几个小子要好多了不是。 想到这,老乞丐又是一棍下去,直打在十一的伤手上。 几人在庙内缠斗,停饿顾不得虚弱的身子,想上前去,可一不小心就被误伤到。这停饿环眼看了下这情势,怕是十一三人要吃了大亏。他又再次看了看这庙内,忽然看到那火苗跃跃,便过去抽出两根柴火来,走到这几人旁边,嘶哑着嗓子c喘着气道:“师父,你快叫他们停下,否则,否则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忍不住喉咙里的痰咳嗽了几声。 智空想着他的发财美梦,正在兴奋劲头上,一直向着十一的手招架而去。 停饿拿着那柴火,在旁求告师父。那老乞丐怎么会搭理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狠声道:“等我收拾完了这几个人,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说完,便狠狠向十一打去。 十一的手腕鲜血尽出,染红了那衫布条,根本没法再去抓那棍子,只得用身子护住手——再打下去,这手怕是要废了。可背后之前本就被妙善打了几棍,伤口崩裂,又捱上了智空几棒,哪里受得住。 旁边的十七看着,想帮忙,可一分心,便被妙善抓住了机会,狠狠一计,打在肩膀上。而芸娘那边,新磨打红了眼,毫无章法地乱打一气,芸娘勉力招架,时不时还捱上了两棍,无法抽身襄助十一。 停饿看着十一背部开始流血,那血层层穿透汗衫c长袖c外袍,一点点在袍衫上鲜明起来,犹如朵朵正在晕染的牡丹一般,教停饿看着急了眼。他跪下央告道:“师父,求你了,看在他们救过我的份儿上,放过他们吧。求你了。”说着,泣涕涟涟,一手执柴火,一手伏地,重重地磕着头,“只要你放过他们,你教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以后绝不敢有违您半句不是。” 那老乞丐哼声道:“你这小子,胳膊肘竟然往外拐。给老子滚一边去。”随后,又是一计闷棍打在十一的身上。 停饿喘着粗气阵咳嗽,看着眼前这局势,知道再求智空也是枉然无益,便下了狠心,站了起来。他对老乞丐严词道:“师父,你若再不停手,就休要怪我了。” “你这个小子,吃了豹子胆了,是吗?看我待会打不死你。”智空连下重手打向十一。 停饿怒睁着眼看向智空,呼吸更加频促,喘气声更大了,忽然,冲上去一把火向着智空的头面而去,智空一下便往后退,连连用手拍灭了眉毛c额前发上的火,大怒:“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子是白眼狼,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叫智空。”说着便一棍子打向停饿。 停饿捱得两棍,情急之中,便把那柴火向着智空扔将了出去,哪知道这智空一早上带着新磨妙善二人在山后找了些须藤缠完绳子,便在庙外等候十一开门,等得久了便喝起了酒来,那衣服上还残留着酒,这火一点,便呼呼地着了起来,那火又点燃了打斗中散下来的发绺,整个人瞬时成为了一个火球,扔了棍子,想在地上打滚灭火,可又点燃了右侧的柴草,一时,半个庙都在火海之中。 几个打斗中的人,听到那惨厉之声,看着这火海,都停了下来,赶紧往那庙外跑去,唯独芸娘冲到庙左边拿出了包袱c七屠刀,又冲了出来。 妙善c新磨看着智空如火人一般,左冲右突,然后渐渐地没了声响,倒在地上,任由那火烧着,救也救不得,又看到这几人,想到刚才一番缠斗,便吓得赶紧跑下山去,再也没有回来。 几人在庙门外看着这火一时不能熄灭,烟雾也越来越大,害怕被人发现,便带着停饿一起躲进了后山之中。几人都被那骇人的景象给吓住了,都沉浸在事后余幸里,只是停饿却满脸愕然c似乎魂不附身,呆呆傻傻的。 过了许久,日近正午,几人才在后山里寻到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芸娘打开包袱,检视起里面的东西,还好,平日里警备小心,做好了随时要逃跑奔命的准备,除了那几床薄皮裘和一个水袋,东西基本都在,胡饼c火折子个已经没了水的水袋,以及十七的笛子。 芸娘将胡饼分了分,对几个孩子道:“这事,终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迫不得已才还的手。”说完,看向还没有缓转过来的停饿,“停饿,这不是你的错,是他的错,是他不该起贪心,不该虐打你,不是你的错。”用手拍了拍停饿瘦削的脸,试图让他回过神来。 停饿木然的脸被惊了下,两眼左右上下转动了两圈,审视着眼前的三人,又看了看身处的环境,低着头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芸娘把饼塞到他手上,继续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三个吧,也好有个照应。” “嗯。”低着头,慢慢地啃着手中的胡饼,流下一滴泪来,又赶紧用手偷偷拭去了。那个人不值得他流泪。 十七轻拍了两下停饿的肩膀,转身去查看十一的伤势。 解开衫布条,发现十一的伤口都崩开了,小心翼翼地除去袍衫c长袖c汗衫,背后的伤口也都开了,只是跑了这一路,血都凝固了。芸娘想去打水清洗,被十一止住了:“芸姨,不要麻烦了,现在这个时候,或许那两个孩子已经报了官,或许官家正在这附近搜呢,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吧。” “新磨c妙善,应该是不会报官的。”停饿看向十一。 “为什么?难道他们就那样放任智空死在庙里吗?” “我们几人本就靠偷盗为生,看到官家拔腿就跑,这时候怎么会送上门去呢?”停饿想了想,低头又补充道,“智空之前收留了好些小孩儿,只是有些被他强奸后卖进了酒肆勾栏,有些因为不顺他的意便被他给活活打死了。妙善一向心狠,却从来都是自保之人,而新磨他害怕智空,也厌恶智空,更不会为他报官了。” 芸娘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想到这智空一佛门僧人,却行下如此恶事,仗势欺人c将手伸向这些弱势的孩子们。直引得十一双手合十,感慨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娘,我们要不赶紧走吧,我担心那火势太大,怕是要引来官家。” “嗯,我们稍微休息会,便走。”边说,与十七一起边给十一的伤口上药。那金疮药已经所剩无几了,然后细细地给十一换了身汗衫长袖袍衫。 正被二人换着衣服的十一,看着停饿只是低着头,双手相互搓弄,似乎有话要说,便发声问他:“停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停饿继续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想回去。” “回去?”十一说着,十七和芸娘也停下了手,看向停饿。 “我想回庙去一趟。”停饿依旧低着头,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三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十一继续道:“你为什么要回去?智空已经死了,很可能官家就在那里。” “我想我想去看一眼,确认下。如果官家没人收尸,我想把智空给埋了,算是报答他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停饿不敢抬头,声音越发轻了。 芸娘三人交换了下眼神,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芸娘道:“真是个好孩子,他这么待你,你还想着报恩。那这样吧,等入夜后,再折返回去,看看情况。” “真的吗?”停饿高兴地抬了头,“你们真的让我回去?” “不是让你回去,是我们跟你一起回去。”芸娘抚着停饿的头。 那一下午,林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官家并没有为此事而大费周章费力气,毕竟乱世之中,死几个穷人乞丐,那是再常见没有的事。四个人休息了会儿,蓄下精神气力。 因为害怕官家,所以他们将近亥时才折返到庙里。可是,从地上的痕迹来看,并没大队人马来过。 月色下,那庙远远看着,似乎并无大碍。这也就难怪没有官家身影了,因为威州在河西一带,这庙乃是临山用黄土夯建而成,地处荒山远离人群,所以,除了高高的屋顶c嵌在黄土墙里的木头,并没有什么木头,因此,并未被这一把火整个给点着。虽然里面烧了个精光,但远远从外面看去,也不过是灰黑的烟大了些,让人以为只是谁家生火的丫头小子把湿柴木头扔进去做了柴火棒。 几人走得近些,一股浓郁的肉焦味扑鼻而来c挥之难去。四人想到那是人被烧焦的味道,差点呕起来,可是终究忍住了,继续进得庙去。 惨兮兮的月光并未进得这庙来。一把火,把庙内熏得黑乌乌的。芸娘打着了火折子,点起了事先准备好的柴火棒照明。可是这光,似乎被周边的黑顶黑壁给吸了进去似的,火光幽微得连平日的烛火都不如。想到这白日里的惨景,四个人紧在一起往前查探。 地上的柴草c木棍c毡席全都烧没了,木质窗户也都烧了个干净,十足像在墙上挖了个窟窿而已。本就破旧的帘幔这下倒是除得利落得很,只剩下几尊神仙泥塑,一脸黑扑扑的,哪里看得出是“金身”。 他们用柴火往前探照了一下,这黑洞洞的庙里,要发现一具黑漆漆的尸体,竟然有几分艰难。过了好一会儿,四人才发现那焦黑挣扎着c散发着烤肉味的智空。白日他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不想此刻,却是静悄悄地躺在这里,连入土为安还得靠着他一向虐待的停饿。 停饿看着这智空,有点感伤,十一安慰他:“你们师徒缘分已尽。这一切,皆是他种恶因得恶果,与旁人无尤。你无须感伤。” 停饿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拭了拭眼角,嘶声道:“我明白。只是我自小与父母失散,6岁起便被师父收留,虽然他虽然他也不是很好,作恶多端,时常时常虐打我,但终归给了我一条活路,否则,我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了。”说完,便给智空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声在这沉闷的夜里格外令人唏嘘。 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四个人才将智空入了黄土,在庙旁竖起了一座孤坟。坟上既无石碑,也无木牌,没有任何指示身份之物,只是一个秃秃的土堆。 停饿在坟前,又掉了几行眼泪,磕了几个响头,情绪便归于不惊,平复了波澜。 身后看着的芸娘三人十分感慨。他们想到了那付之一炬的野漠,那黄沙之中同是焦尸一具的昔日伙伴们。不由得,十一念起了往生咒。 斯是恶人,尤望解脱,出离苦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陇山行路路更长 四人安葬完智空后,虽然没有官家来,但总是心虚难安。且前几日回鹘贡使一案,仍在调查之中,白日过往查得紧,于是,四人便打定主意,趁着夜色沿着这马岭水,从陇山(六盘山)层林之中赶往凤翔府,虽然芸娘心里也不确定曹家是否是个容身之所,但眼下,他们没有其他去处。 四人灌满了水袋,远离了驿道后,才敢点起两支火把来,驱散那林中的猛兽c几双暗夜里的幽睛。由于四人都受了伤,走得并不快,走走停停,时不时惊起林中倦鸟c草中鸣虫,不敢休息。 黑洞洞的密林,此时像一头幽森的鬼怪,那时不时地几声猛兽咆哮,衬得这暗夜更加阴森可怖。如此夜行了一宿,直等到卯时四刻晨曦微露,豺狼虎豹都归了穴,几人才停下脚步,找了块干净点的石头,歇上一歇,带着倦色吃着胡饼,喝了几口水,将包袱里的袍衫铺开来垫在石头上,让十一和停饿睡一会儿,十七值守,芸娘在这林子里观察了下。 辰时,芸娘带着七屠刀c用袍衫兜了些果子回来。有前几日十七才认识的青桃,还有她并不认识的青又小的苹果。芸娘递了个果子给十七,可是困倦的十七毫无食欲,只是犯困,倒头便睡着了。 巳时,十一醒了,替换着让芸娘睡会儿。十一起身周遭看了看,发现这密林之中层树芜杂,虽然是酷暑之际,但在层层斑驳树荫之下,算不得热,只一些鸣蝉在树上叫个不停,提醒你这是盛夏。 十一坐着念起经来,想着这些日子的见闻。 几次三番的变故,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他不明白为何莲护以爱护为名要伤他,夜落纥以欢喜之名要伤他,老乞丐则以贪欲为名要伤他,这是否都算恶?相应地,十七杀了人,停饿也杀了人,虽然是迫不得已,却始终是五缘具足犯了杀戒,以杀止杀,这又算恶还是善呢?佛说“恶人无善念c善人无恶心”。人行恶事,却以百种理由,可是究竟初心几何,又有谁来旁证?是非善恶,那一念中,到底谁来评断?就以莲护而言,他的初心是杀人,但亦是免教十一三人免堕深渊魔爪,所以杀人。他的初心,于他自己而言乃是大善之行,可做下的却是十一眼里的大恶事。那这到底是善还是恶? 佛祖又言,“恶不从善来,善不从恶生”。可是,莲护是善人,却做了恶事,当然,最起码在十一眼里,这是恶事,但莲护却自认为在行善事。这善恶根本无法区分,明明就是两相结合,根本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这善恶,如虚空一般。 十一想到这里,不觉涔涔一身汗,加快了数念珠的节奏。 大概,静也不从躁来。 心,终究,难宁。 他们在山中如此走了几日,发现马岭水渐渐没了踪迹,与这层林渐行渐远,而这驿道也似乎没有影子,凭着天上的几颗星星和白日的人影,他们确定自己在向南走,并没有走失方向。 “芸姨,感觉,这陇山,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啊,越走这林子越大c越来越幽森了。”日近申时,十一几人蓬头垢面连日未曾梳洗,团坐在地上吃着胡饼。 “这方向确实是南方,应该没有错。” “要不,我们折回去,沿着马岭水或者驿道走吧?”停饿的身子已经康复了些,但仍然有些虚弱。 “不行,咱们几个都没有过所,万一路上被盘查,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倒不如在这林子里碰碰运气。” “可是,娘,水咱们可以补给,这胡饼是越吃越少了啊,已经不剩下几个了。”十七有点担心。 “这林子,果子倒还挺多的,幸好这是夏季。如果赶上冬季,这会儿,非得冻死饿死不可。” 四人吃着东西,打算再休息会儿,便继续行路。 “停饿,你是否还记得你父母亲叫你什么名字?”芸娘问道。 “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姓冯。”停饿的脸上无悲无喜,那细长的凤眼似乎天生就是冷静的模样。 “可是哪里有人叫停饿的。”十七笑道。 “可是,也没有人叫十七的”。因为十一话不多,时常只是温和一笑,并不多答话,所以停饿更喜欢和十七一起笑闹,只有在十七面前时,这孩子话才多了一点c活泼了一点。 “嘿,你这小家伙,竟然敢笑我。”说着便作势要去掐停饿的脸。 “可是,真的,我见过那么多人,在城里听过那么多名字,真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十七的。”停饿笑嘻嘻地并不闪避。 “是吧?我一向说要改名字叫雨来的。野”十七得意的脸突然停顿了下,大概是不想当着十一c芸娘的面,提起野漠二字,“就是要下雨的意思。” “雨来,好听。十七姐,那你姓什么啊?” 这可把十七给难住了,头歪了歪,问向芸娘她姓什么。 “曹。”芸娘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并不愿意多搭理十七的样子。 “姓曹,曹雨来。”十七笑着看向停饿,又用手肘捅了捅十一,满脸娇俏地说,“曹雨来,好听吗?” 十一依旧闭着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她。 可是停饿却很困惑。十七看着他似乎如鲠在喉一般,便让他说出来。 “一般都是跟父亲姓的啊。” 霎时,十七笑着的脸僵了一僵,笑容里带着愁苦,拍了停饿脑袋一下,让他别再问了,赶紧睡。 十七偷偷看了眼芸娘,芸娘双目紧了下,咬了咬牙,叫那咬肌分明了。她知道娘又想起了不痛快的往事,便不敢言语。又看向了十一,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便朝着十一身边靠过去了点,挨着十一坐着,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闭起目养起神来。 这一夜,因为十一手掌好些了,停饿的身子也不需要人搀扶了,四个人便点起了三支火把,手牵手挤在一起走着。 因为担心有活物在背后袭击,所以十七和十一牵着手走在后面,一人拿着七屠刀,一人举着火把。 十七似乎毫不以为意,只是十一却脸红心热了一路,答话时都不敢看向十七。不一会儿,十一的掌心里全都是汗,不肯再与十七牵着,十七执拗地就是不肯松手,把火把凑近了看清了那满脸通红的十一,直教芸娘来看看十一是不是生病了。 于是,几个人停下,三支火把照得十一的脸更加红了。忙推说没事,就是走得有点热了。 “嗯,我也觉得这天,似乎马上要下雨了。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休息下。” 说着,几人便加快了步伐期望能在雨水浇灭火把前找到个藏身之所。十一这才躲过。 天边雷声轰隆隆了起来,渐渐地下起雷阵雨来。 “这夏天的雨水,真是多啊。”十七几人躲在几块石头的空隙之间躲着雨。 “明天早上雨过去后,走路便要小心了,雨天路滑。”说着,芸娘从包袱里拿出袍衫,作势给几人穿上,“你看,这下了雨的天,一会儿就凉起来了。可不要着了风寒。” 这一夜的雨,很快就过去了,天微亮,几人便又上路,芸娘还摔了一跤,直把站在旁边的停饿也带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湿了屁股。因为并未受伤,只是袍衫后印出了个大大的屁股,于是,林中只听得先是十七的大笑,后来便是几个人的哈哈之声。这赶路的日子,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又过去了几日,胡饼已经完全吃了,几人不得不采摘好果子随身带着。能干的停饿,因为常年打野,不仅能识得百草,手还特别巧,愣是用宽大的叶子做出了顶太阳帽。 “你这帽子这么大,打算给谁戴?”十七打趣道。 “我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坐这儿看着无聊就做了起来。”停饿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傻事,也乐呵呵地摸着束发笑了起来。 “对,娘,要不你给停饿改个名字吧?”十七看了看停饿,停饿点了点头,也看向芸娘。 “人家好好的名字,干嘛要改。” “不,芸姨,你给我改一个吧。免得十七姐总是笑我。”停饿这时候还不忘记告十七的状。 “我哪里能改。十一,你平时看的汉书也不少,不像十七成天偷懒,要不,你来取一个名字?”说着,看向了旁边正襟危坐结印诵经的十一。 “芸姨,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尚且取不了,更何况是停饿的,还是你来取一个吧。”十一想到之前平生最大愿望便是拥有一个大德高僧般的名字,心里有点感慨遗憾。 “对,那你就叫风平嘛,我们不是从小就说好了的嘛。”十七娇嗔地看着十一,又提起了这茬,“正好跟我的雨来,是一起的。” “这正在说停饿呢,你倒好,又打岔说到我身上。”十一微叹了口气,直拿十七没有办法。是的,他不喜欢风平这个名字,不喜欢与那个女人相关的名字。 “芸姨,你就给起一个吧。”停饿用那细长的凤眼看着芸娘。 “我想想啊,停饿,嗯”芸娘的眼睛转了转,思索了片刻,“对,那就叫冯廷谔。”说着,便捡过旁边的小树枝,写在地上,“廷呢,就是皇帝每天上朝的地方,也就是朝堂的意思;谔呢,就是说正直的话。加在一起,就是希望我们的停饿啊,以后作一个正直的大人。” “这名字好,取其音调,只改了字形,寓意也改了。”十一在旁边点头道。 “停饿,这名字真的太好了。希望你以后即使不作官,也要作一个正直的人。”十七用手指戳了下停饿的眉心。 “嗯,真好。芸姨,你能不能教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其实并不认识这几个字。”停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个12岁少年一脸的不好意思。 芸娘便一脸笑意地教这个孩子写起了名字。 一旁的十七则凑到十一跟前,满脸谄媚:“十一,咱们也改名字吧。就叫风平雨来,好不好?你看,连廷谔都有自己的名字了。” 十一专心念经,完全无视十七的话。 十七知道十一的脾性,便冲他“哼”了一声,自觉没趣地靠着身闭目养神。 这林子似乎总也走不出去,总共走了二十三日,也没走到个正经地方,倒是越来越人迹罕至,毫无人烟。夜里总是偶尔有几只狐狸c豺狼,时不时地跟在后面,但似乎又非常惧怕四人手中的火把。 因为担心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把火浇灭,几人得到了廷谔那日太阳帽的启发,做了几个树叶伞,层层地用宽宽地树叶叠在一起,扎上几个小孔,用藤蔓穿过去扎紧,果然有几日夜里竟然还派上了大用场,不叫那野兽近得身来。 这山里的天气,不比山下,这二十几日走下来,早晚竟然开始有了秋凉之感。掐指算起来,才刚立秋,要是赶上下雨,再是不敢淋了。 这一夜,四人寻了处小窑洞,也不知道是人挖的还是什么动物刨的,进深不大,大概2米深,25米宽,正好几人可以休息。他们把火生在门口驱散野兽,可又担心下雨把火熄灭了,于是又在中间燃起了个小火。 夜里本已经休息的几人,闻得狼嗥叫不已,响彻山林,不由得惊醒来。值夜的芸娘让几人继续睡着,不要担心,说着,又填了几根柴,把火烧得旺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狼声,但与之前大为不同。 “芸姨,你听,这狼声,似乎并不远。”难以入睡的廷谔竖着耳朵道。 细声听去,这狼群不再做嗥叫声,含混中杂以狼要进攻时的喉头呜咽声,且,离他们所居之所越来越近近。再仔细分辨,似乎夹杂在其中的还有,马蹄声。 芸娘赶紧推醒十一,让廷谔拍醒十七。几人纷纷拿着火把,走出洞来,站在洞口。廷谔更是多添了几把柴,把洞口的柴堆燃得更旺了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圆月里,逐渐看得见前方的影子,和一群暗夜里幽冥鬼火一般的眼睛前后奔跑着。 “竟然是个人。”十七惊声道。 “他得要赶紧加速跑过来啊,否则,一旦跌下马,估计就葬身狼口了。”廷谔看着为对方担心了起来。 “不行,我们得过去拿着火把救他,就这样,他不一定能支撑得住。”十一说着,便又拿了两根燃着的柴火,奔着向前去。 其他几人根本来不及止住他,只好也拿了柴火向前奔去,只希望十一别受伤,也希望能救下那人。 才跑了几步,那影子便堕下马来,看得那幽冥鬼火似乎在跳动翻腾,有几只似乎“嗷”地一声还受了伤,听得那人大声喊“滚开”。 几人跑了20多米,才到得近前,借着火把看得那人一身全麻的缺胯衫已经皱得不成模样,沾满了地上的泥土,幞头也掉在地上,束发凌乱散着,左胳膊似乎被咬了,一道殷红的口子。右手拿着一把兵士们常佩的唐横刀,左右挥舞着,迫狼群不敢近身。但那狼群很是狡猾,一边扑上去咬马,一边趁他往右时,就有不怕死的跳将上来扑咬他,他须臾不敢停,但又无法甩掉咬着他的狼。那马又惊又痛,发狂似的奔进密林。 正在这时,十一上前向那人身边的狼群掷过去一支柴火棒,那狼群里“嗷”的一声往两边闪避,胆大的廷谔则冲去上将那火把对准那咬定不放松的狼烧去。那狼忽觉得身上滚烫,忙掉了下来,就势在地方滚了滚才把身上的火熄灭,只是那毛烧了点,直教皮肉疼。 十七芸娘纷纷向前与那人c十一c廷谔背靠着背,围成了一个火圆圈,又掷出去几只多余的火把,直把那狼群冲散了队形。那为首的头狼沉着眼,盯着十一的眼睛看了会儿。 那眼神似雪,清冽寒刺骨,但又似乎饱含冷静的智慧,看穿了这几个人的意图,对峙了十几秒,便“嗷”叫了一声,带着狼群走了。 几人不敢分神,依旧团着站了会儿,确认狼群不会再来,才扶着那男人向洞口而去。 那男人左胳膊上被咬了两口,狼牙锋利,咬穿了肌肉,只见得几个血窟窿眼里不停涌出血来。芸娘四人已经没有药,只能勉强包扎起来。想来,这几个血窟窿,还不至于要命。 借着火光,几人上下打量起这个男人。来人约莫二十,头发凌乱,幞头也掉了,一身庶民常着的白色缺胯衫尽是褶皱。火光之下,细细观得他燕颌虎颈,广额阔颐,眉虽浓却根根分明,漆睛双眼皮,鼻如泰山,贴脑双耳白皙长大,看着好不稳重威风。美中不足的是法令入口,眼下略有青黑兼带一点墨子。 “多谢诸位救命之恩。”此人声音略带一丝沙破。 “请问该如何称呼这位侠士?”芸娘道。 深夜荒林之中,单骑走马,腰佩横刀,可不是侠士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刀光剑影辨曲直 “哪里是什么侠士,不过山野村夫罢了。”他摆了摆手,随即忍着左手伤痛,抱手曰“免贵姓刘,名良玉。不知几位恩公高姓大名?” 芸娘一一介绍了诸位。 “十一?十七?这两位恩公的名字实在颇为有趣少见。”向着十一十七二人作揖,直扯得那左手才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来。 “刘相公莫要拘礼,还是伤口要紧。”芸娘忙抬手道。 “恩公莫要折煞我,叫好良玉就好,” “那你也就别一口一个恩公了,咱们互相叫名字吧。”芸娘笑了笑,“为什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崇山密林之中?” “我本是从山下归家,心存侥幸想着夜行一段也无妨,不料想却被那狼群跟踪攻击。若非您几位刚才搭救,怕是已经葬身那畜生之口了。” “山下?这附近竟然也有村镇?” “是,这里离村镇骑马只需两日就到了,只不过村镇并不兴旺。” “那你家,就在这附近?”芸娘好奇道。 “不,我家离这还有一段路程,所以才归心似箭,想早一日回到家中。”这良玉马上转换了话题,“不知几位恩公为何出现在这里?这一片深山密林,因为常有猛兽出没,所以少有人迹。” “噢,我们我们本是想去投靠亲友,路上遇到了劫匪,所以才慌忙之中误入了这山野,结果一时不辨方向,走了几日,迷失在这林子里。这下遇到你,看来,我们倒是能出得去了。”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芸娘并不想全盘托出。 “听你们几位口音,不像是陇山这一片人士。” “是,我们本是威州人。不知你们村子离这里可还远?”芸娘不想再被探问下去。 “离这里尚有一段路程。你们这是要去往哪里投亲?”这良玉发现芸娘似乎并不想说破,反而引起了好奇。 “我们要去往汧源。”汧源是陇州首府,是保胜军节度使辖下第一重镇,就在凤翔旁边不远。少时,芸娘曾经陪小姐一同前往看望嫁在此处的大姑奶奶。 “哦,那你们这一路倒还有些路程了。”良玉想着几人似乎并没有坏心,便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荒山野岭,点头之交,防范之心,乃是人之常情,毕竟他自己也没有完全说实话,又何必追问他们的苦衷缘由?“这时辰已经不早,要不我来值夜,你们几人先睡着?” “你受了伤,怎么能让你值守?还是我们几个轮流来吧。”想着他一把横刀,又能在这荒岭独骑夜行,想来,并不能排除是盗匪恶人,怎能让他值夜?芸娘忙安排了其他几人赶紧睡觉,自己先看着。 那良玉倒也不推辞,抱手作揖,倒头便睡在那横刀刀鞘之上。其他三人看他睡着,便也安心休息,等着跟芸娘替换。 卯时,曙光微现,值夜的十七添了把柴,七屠刀揣在怀里,提防着旁边的良玉,吃着未熟的青苹果,虽然有点酸,但于她而言,着实美味。 芸娘早就醒了,先给十七用手作梳齿梳了个发髻。她已经两日未理过这云鬓,这丫头头发都乱得不成样子,可是她自己却不以为意,毫不在乎那散着的发绺。 吃完苹果,十一也醒了,起来活动了下身子,练起了莲护所教授的一套拳法。看得旁边的十七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手,“啪啪”两声,才反应过来旁边廷谔和良玉仍在睡着,自觉失礼,打紧打住了。 可是这一声响,却把良玉给惊醒了。良玉坐起身在十七身后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状,看着芸娘给十七束发梳髻,可是,似乎不知道看到什么,眼神从惺忪变得直愣愣地盯着看十七的后脖颈子看,迟疑着吐出一句:“你们,是彭族人?”话才出口,便觉得自己唐突。怪只怪这惺忪之间,脑子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十七的心思都在十一那里,并未听到这句话。芸娘听得这话,心里一惊,转身看向良玉,把十七的头发都拽得疼了,“哎呦哎呦,娘亲,疼。”芸娘马上放了手,直教那头发从手中散落了下去,十七觉得奇怪,回身看向芸娘和良玉。只见良玉满脸疑惑,芸娘却神色紧张肃穆,气氛古怪而紧张。 “这是怎么了?”十七问道。说着,廷谔也醒了,不远处的十一看到芸娘举止有疑便奔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彭族?”芸娘一改昨日的笑意,眼神里隐隐似有杀意。为了保护好这两个孩子,她什么都敢做。 良玉看了看当下的场景,廷谔满脸狐疑但警惕地半卧在身侧c渐渐直起身来,门口处是回身而向的芸娘c十七,门外还立着十一,个个脸色凝重。 良玉故作一笑,摊着双手竖立于胸前,似乎是要表示自己手中并无武器,说道:“不,可能是我看错了。” “你怎么知道彭族的?”芸娘再一次沉声问道,一字一顿。气氛顿时异常紧张。 良玉一看这架势,明白自己并未看走眼,至少,眼前的十七确实是彭族人。他又笑了笑,试图缓和这氛围,说道:“切莫紧张,我并无恶意。” “快说,你是怎么知道彭族的?”这一句里,已然是威胁。 “因为我,就是彭族人。”良玉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堆着的尴尬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严肃。 “不可能。”听到良玉的话,十一c十七二人份外惊讶,而芸娘则认为对方定然是在欺骗她,只有廷谔摸不着头脑,但做好了防备,待会一旦动手,他便扑上去绝不让对方有拿到横刀的可能。 “我真的是彭族人。而且,我还知道,这孩子只是个半血,绝非纯种彭族。”良玉脱口道,生怕说错或者迟疑便会两厢里厮打起来。 芸娘聚焦在他身上,盯着他,并不答话,想看看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你们不信,可以查验下我左耳后的彭族胎印。”良玉看芸娘并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两手仍然竖在胸前。 芸娘看了眼廷谔,让他上前查看。廷谔得了命令,爬起来先摁住了横刀刀鞘,然后再掀了良玉散下来的发绺,看着左耳后似乎有一块紫斑,对芸娘道:“芸姨,他左耳后有一块紫红色胎记,但光线太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胎印。” “你出来,让我们看看。” 良玉爬起来要钻出洞外,完全没有顾上横刀,廷谔立马将横刀拿在手里,生怕被对方夺了去。 “我真的是彭族人,所以才知道这个秘密。”说着,撩开了发绺和发根,在晨曦之中,赫然一枚灵芝胎印,只是比十七的来得更为深重,呈现出暗红色。 十七和十一二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觉得这世界实在太小了。芸娘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因为,莲护亦是彭族人,而那神秘的族庙,亦是彭族人。谁说是彭族人,就不是恶人呢? “即使你是彭族人,但我如何信你。”她从廷谔手中接过了横刀,抵在良玉身后。 “我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好人,只能证明自己是彭族人。如果你们信不过我,大可以一刀杀了我,反正我的命也是你们救回来的。”良玉倒是毫不紧张,不疾不徐地缓缓说道。 十七c十一看向了芸娘,不知道芸娘会作何打算。廷谔则在芸娘身边悄悄说了几句。 芸娘正声道:“你的包袱里,为什么有孩子的虎头鞋?” “那是给我小女儿准备的。” “纸伞绢帛呢?” “那是给我大女儿的。” 眼前的人看着不过20出头,却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你为何半夜出现在这密林里?” “我们村在荒山之中,虽自给自足,算得上是丰衣足食,但有些物品,必须下山才能采办。所以,时常会下山以医家的名义为附近村民诊治,换得所需。” “诊治?你们如何诊治?”芸娘难以想象。 “自然是医理那一套,望闻问切罢了。”良玉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诧异。 芸娘刚沉浸在彭族之秘中,才反应过来药石亦可行医。又问道:“这里距你们村寨还有多远?” “恕在下难以奉告。” 芸娘没想到他竟然宁死也不肯逗漏村寨的秘密。 十七看芸娘似乎在思考,便问道:“你们村都是彭族之人?” “是的。” “可有像我们这样的半血之人?” “没有,因为半血无法繁衍子嗣,所以无法通婚。” 十七看了眼十一,又转过头来继续问道:“昨日你说你是归家心切,所以才侥幸夜行,对吗?那这么说来,你们的村子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可这山里猛兽横行,并不安全啊,怎么会把村寨安在这里?” 良玉看这几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想来或许只是受了他那一问的惊吓,自若道:“你们也是彭族之人,自然知道人心可怖远胜过猛兽了。”说着,看向十七,“刚才你说‘我们’,意思是你们这几个都是半血?” 十七并不答话,继续问他:“你们村子在这山间,有多久了?” “世代居住于此,每每有人烟靠近,便继续往深山中搬去。” “可是,你的口音,并不像关陇口音。”芸娘终于明白了最开始她觉得奇怪的地方。廷谔在旁边听得点头。 “我确实不是关陇人士,是因为婚配才来的此村。” “那你来自哪里?”十七追问。 “恕我亦难奉告。” “这横刀你从何得来?这明明是兵士才配的刀,如你所说,不过山野村夫c偶尔行医,何以拥有此刀?”廷谔悄声对芸娘说了什么,芸娘点头,问道。 “此刀非我所有,是我当年来此村的路上,正值藩镇四起c互有征伐,死伤无数,我便拾得此刀。” 他们几人不信,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牵强。 良玉见他们几人并不相信,便说:“我若要骗你们,何必讲这样的故事。不如说自己曾经当过兵,不是更容易取信于你们嘛?” 听到身后廷谔似乎又附耳在芸娘处,身后的横刀松了松,没有径直抵在良玉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良玉一个闪身,痛劈一掌在芸娘执刀之手上,一把夺过横刀,那廷谔便要扑上来,他飞身一脚踢在廷谔身上。十七忙掏出怀中七屠向良玉而来,良玉又是一个闪身,横刀而去,差点刺中十七,可这时他却偏了刀锋,贴着十七而过。十一手无一物c拳向良玉,但双拳难敌横刀在手,一刀袭来,却并无伤他之意,良玉将刀划出个斜线,绕着十一而过,从身后踹了十一一脚。 转身看去,芸娘四人或站或扑倒在地上,良玉手执横刀向着他们四人。一时,四人生死皆在良玉刀锋之上了。 “我并无恶意,更无加害你们的意思。”良玉执着横刀,踢飞了一旁的七屠刀,“我看你们灰尘仆仆,连驿道也不敢走,只得在这高山密林中行路,想来,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看你们几人的衣服上,虽然清洗过,但血斑犹在,也猜得到你们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我只想说一句,我并无恶意,希望你们相信我。”说罢,从廷谔手中夺过刀鞘,利落地收刀入鞘。 芸娘看他刚才本可伤了十七c十一,但都偏刀而过,这才相信了他,赔礼道:“很抱歉,我们也是为了自保。” “没事,换做我,也不会轻信他人的。良玉刚才无礼,还望诸位恩公见谅。”说着便抱拳作揖。 十一看着这人,钦佩道:“真是好身手,望以后还能得兄台指教一二。” 良玉爽朗地笑了笑:“你的身手也不错,我只是出其不备而已。兵家之道,不过奇诡二字,而打架之事,则更是如此了。来来来,我看你们干粮都已经没有了,不如尝尝我从山下带来的美食吧。这啊,本来是给令欢令姜她们二人的,所以才急着赶路,希望在坏掉之前让她们尝一尝。”说着,便回身洞内在包袱中翻找出十几个半透明的糍糕来,里面隐隐透出一朵豆沙色的花形来,甚是好看,只是一路颠簸,有几个碎了c花色无端。 “透花糍?”芸娘惊喜地喊了一声。 “不知道是否合各位的口味,只是小女令欢尤爱这甜品,每每出门前,便要缠着我一定要带糍糕给她。”说着便分给几人。 芸娘连连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是令嫒心爱之物,我们几人怎么能夺孩子的所爱。” “无妨无妨。我啊,本来日夜兼程回村,还来得及,可现在没了马,估计走到村里,这糍糕也该坏了。不如咱们几个把它吃了,也免得浪费。”说着便一人分了两个,“来,尝尝看。” 廷谔看着这糍糕,很是欢喜。这东西在威州,他只见过,也闻过,甚至还帮老乞丐买过,但从来没吃过。今天能一偿夙愿,高兴坏了。看了眼良玉,又看了眼芸娘,得了他们一笑,才大口吃起来。这甜味,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吧。 十七拿着透花糍,新鲜好奇,看看糍糕,看看十一,又看看良玉,向着芸娘问道:“娘,这个透花糍里面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花呢” 良玉听着十七的话,一时有点纳闷,虽然说透花糍未必人人都吃得起,但也知道这透花糍里是豆沙做成的馅儿,这一带最有名的童谣头一句便是“灵沙臛,透花糍,更比樱桃毕罗甜。” “这里面的花啊,是灵沙臛(豆沙)。外面这一层是用上好的糯米舂捣成糍糕,将灵沙臛填在其中,塑成花形。你尝尝看,可甜了。我以前最爱吃这个了。” 十七吃着这透花糍,那暖糯裹着甜味,袭满唇齿舌蕊,每嚼一口似乎都软绵绵c犹如踩在棉上,直让她两眼弯成月牙,脸上绽出笑来,边吃还边不好意思地冲着良玉一笑。 吃过这透花糍,几人又分吃起了果子。十七带着廷谔在这洞口四处寻摸七屠刀和其他散落的东西,而十一则端坐在不远处结印做着功课。 良玉为人爽朗,向芸娘问起了他们的身世经历,为何这几个孩子都是半血之身。芸娘看良玉确实不是坏人,如果要害他们,刚才就已经得了手,便简单说了下如此种种,听得良玉眉头紧锁,慨叹不已。 “难怪你们看我是彭族之人,亦是小心谨慎。” “刚才之事,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哪里的话。如果是我,遭遇这种种人心善恶,也不会轻信于人。唉。”良玉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那,眼下,你们将去往何处?” “我也不知道,本是想去凤翔,可是这一路山高水长,前路迢遥,不知几多凶险。就算到了凤翔,也不知道老爷夫人是否会接纳我们,是否会接纳十一。”芸娘一时忧心不已,脸色暗淡了下来。 良玉听了,思忖了片刻,沉吟道:“凤翔离这里大约还有十几日路程。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当涌泉相报。再则,你们亦是彭族中人,我更不能见死不救。如果你不嫌弃,要不就随我一起回陈家村吧,好歹也是个安身之所。” 芸娘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有点语塞,“如此叨扰,我们怎么” 良玉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打断她道:“恩公不必推辞。这不只是我报答各位救命之恩。实在是我家新近开的荒,确实需要人帮忙。所以,谈不上叨扰。怕只怕各位嫌弃深山寂寞不愿久待。” “头有一瓦遮身c立有一锥之地,芸娘自已感激不尽,何来嫌弃之理?芸娘在此代这几个孩子向你行礼了。”说罢,便向良玉肃拜再三,直让良玉不得不起身抬手扶起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山重水复陈家村 良玉带着几人在林中穿行,为了走近路,先是从一山隘中一一吸腹贴石壁独行而过,又走那险绝栈道,脚下便是落石深渊。后在溪涧草丛中,寻出一只木筏,一众人撑船从一个山洞中前行。 这一路上,几人方知良玉确非关陇之人,而是来自遥远的秦淮大别之中。这个村落是几百年前彭人举族移居而成,深山野藏,但亦通人烟,只是一般人难寻得此路,且林中层密,野兽横行,故而,较少有外人能到这陈家村中。 良玉虽姓刘,但孩子却跟随村中族老姓陈。虽然村子隐秘,但每三年便相约其他彭族部落,相互通婚,由族长带领本村已到婚配之龄的男丁去往约定地点,再领回婚配的男丁归村还家,结为秦晋之好。所以,良玉十九年前从大别一脉来到这陇山陈家村,与妻子陈序怡成婚。但彭族子嗣并不兴旺,这过去十数年,才育得二女,皆随村姓陈,长女令欢,年不过6岁,次女令姜,不足2岁。不过,他十九年里育得二女,已是族人中罕见的“多产”“速产”了,令旁人羡煞不已。 “为什么是男子去往女子家?这与平常百姓似乎很不相同。”芸娘不解。 “因为族落通婚,不止于周边,而是几千里路程。山路迢迢,多是走野道,不敢行于官道之上,由此,一路猛兽横行再所难免。加上时有战事,若非男丁,怕是女子难以走完全程c顺利抵达。” “原来如此。那为何舍近求远,不就近通婚?”十一问道。 “就近通婚,虽然看上去便利了许多,但是所出子嗣,却多先天不周,毫无彭族长寿c几乎没有病痛的体征,几代下来,便与常人无异,甚至于,连常人都不如。寻常之人,若好生将养c医石可得,亦可耄耋,可是近亲通婚的彭族后裔,却几难长寿,名副其实的‘七十古来稀’,甚至于不到五十便脏器衰竭而亡。”良玉让十一将船往左侧撑去,勿进了右侧水道,“而且,近亲通婚的子嗣,容貌衰老也与常人无异,毫无彭族轻生不老之相。” 廷谔在一旁听得十分错愕,虽然之前隐约知道十七三人不同,但不想竟是如此不同,好奇心下,脱口问道:“那,你是多大来的这陈家村啊?我看你这相貌,左右不过20多。” 一时良玉哈哈大笑起来,导致那山洞之中回音良久,徐徐才道:“我已年近不惑,何来弱冠?”又转身向芸娘道,“说起来,芸娘还得叫我一声兄长。” “是,我得改口叫您一声良玉兄。只是你这相貌,看着也就比我女儿大一些,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到不惑之龄啊。”芸娘笑了下,“我之前在野漠之中,看莲护亦是如此。十七来,他的容貌几乎毫无变化,只是添了一丝眼角细纹而已。而我,则是碧玉年华染风霜,两鬓已斑白了。唉!这样想来,倒是十分艳羡你们彭族中人啊。” “唉!上天给了寿数容貌这样的福分,也附赠了难向常人叙说的祸事啊。”良玉有些感伤。若非这彭族身份,或许也不用背井离乡数十年而不得归,连父母也永不能见了。 “你们世代隐居在此,可我看你,前面还说什么兵法,礼仪周密,一身极好的武功,浑然不似我等,倒”十七斟酌了下措辞,“倒像是满腹经纶c才华等身之人。” 这一番话,惹得良玉畅快一笑:“虽然我们世代避世隐居,但并不是不学无术啊。相反,为了能挽家族倾颓,更是要好好学习当下世人之所学,以备万一。” “你说你们世代隐居,那又怎么能知道当下世人都时兴学些什么呢?总不能靠偶尔行医,便知天下事。”十一虽然撑着船,但一直倾耳听着几人的问答。 “我们一族之中,也有在外者。但一般多是已经繁育了后嗣之人,才可出外。有为僧者,有为官者,亦有常人百姓。在外数年,便得归家。” “那,你们如何解决身份问题?我们几个因为没有过所,一路都不敢行于官道之上。”十七道。 “这个就不是我所能知了。” “刚才你说也有为僧者,有没有我知道姓名的?”十一听到此处,颇为关心为僧之人。 “说起来,陈家村200多年前近300年,确曾出了一位高僧,而且举唐上下都知道。”良玉卖起了关子。 “200多年前?那岂不是太宗c高宗时期?”芸娘作疑然语。 “我知道的和尚,就只有鉴真c玄奘,腰斩了的辩机和尚,还有那个女皇帝的薛怀义。”廷谔看十七十一二人不做声,他便答道。 “哈哈哈,小小年纪,知道的桃色绯闻却不少,”说着便轻拍了下廷谔的脑袋。 “陈家村,难道,是玄奘法师?”芸娘道,“我记得他俗姓便是陈了。” “正是玄奘法师。”良玉点头吟然。 “他也是陈家村人?”十一十分惊愕。 “是的,他本名陈祎,父亲陈惠,身高体壮c美眉朗目,平时潜心学问,博览经书,为时人所景仰,更曾作过江陵的县官。后来隋朝衰亡,便隐居乡间c复归陈家村。世人只知玄奘法师佛学造诣高深,却不知其熟读儒家典籍,‘备通经典’‘爱古尚贤’。”良玉继续答疑解惑,“只是玄奘法师高僧大德,却未再还归陇山。时至今日,尸骨都未能得归故里啊。当然啦,出家人,亦不以此为念。” “那玄奘法师亦有后人?”十一内心已是对这陈家村充满了景仰之情,想到这山野之中,竟然能遇到玄奘族裔,实在是三生有幸。 “玄奘法师当年乃是偷偷随其二兄陈素出的村。陈素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人称长捷法师。玄奘十一岁那年,便随他入寺受学,所以,并未有后人在村中。” “难怪听人说玄奘法师容颜不老,西域亦流传着唐僧肉的传说,我只道是野狐禅,想不到空穴来风必有因啊。”十一自言自语道,“更想不到,他竟然是彭族后裔。这西天取经之路,估计比常人想象的更为艰辛c险阻万重,不止是山水迢遥,更有路上叵测人心啊。” 众人一路说笑着,船行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出得山洞来,隐隐见前方月华正浓c清辉演漾,令人生出群玉山头c瑶台月下之感,一时赞叹天公造化c鬼斧神工。 几人掩藏好竹筏,下船行路,不多久,前方密林后c小山上便荧荧若有光,星火微曳,把整个林子衬得静谧c温馨。一路走去,两旁是修整的粟麦田,田埂杂以各种果树c桑榆,垂着累累青果,还未熟透,挂在那枝头之上,份外可爱。 良玉带着大家小心走着,切不要踩错。原来这进村之路,布有捕捉c驱散野兽的陷阱,以防猛兽偷食牲畜。走了大约有两刻钟,经过了重重明灭灯火,才到了村尾良玉家中。 良玉家虽在村尾,但实际是一座矮山之上,再往前走便出了这陈家村,只是这出村之路亦有屏障,且走不多远,便是嶙峋峭壁,下有湍急的溪涧险流,再往前探,陡地起万仞高山。这良玉家背靠山水,站在家门口,便将陈家村尽收眼底,着实风光大好。且风从两侧生,夏日东南风正好从豁口进来,在此盘桓逗留,冬日又因后面高山阻绝,拒西北风于家门之外。真是好一处冬暖夏凉之所在。 夜色扣门扉,鸡犬偶相闻。只见得一女迤迤而来,看得门外是丈夫,忙放了院中门栓,开门迎来。 “你怎么”说着,便停了下来,看向良玉身边几人,“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我的救命恩公,夜已深,我们先进屋去,稍后再容细说。”说罢,便让芸娘四人先行进了院子。 那女子看着似乎也就是20岁,但众人这一路经由良玉这一说,便知这是良玉妻子,年龄应该与他不相上下。她怡然一笑,便领着众人先进了屋去,然后去拿瓜果点心。这么晚做饭,似乎已有不便,所以,众人忙拦住她,不用再麻烦。 良玉介绍了妻子陈序怡,又向序怡介绍了众人,众人一一行礼,简单地给诸位安排了些吃食,都是些备着的干粮胡饼,又端了些白日里剩下的蔬菜,给几人作为晚餐。虽是简便食物,但已经多日未进油盐的几人,吃起来却格外美味。 他们吃着,序怡便去打水,给诸位洗漱之用,又去铺了床铺,安排一应入寝。 夜半,才安排完众人,与丈夫良玉回到房中。 “虽说是你的救命恩公,可是村里早有规矩,不许带外人进村。”序怡为丈夫解开了缺胯衫c长袖c汗衫,为他清理起伤口c擦拭起身子。 “嗯,但巧就巧在,那两个十五六的少年,他们也是彭族人,但只是半血。”良玉悄声道,并不想被人听到夫妻间的谈话。 “竟然有如此巧合之事,看来,这亦是他们的缘分了。明日,你一早便去向族长禀告,免得他老人家怪罪下来。”她用温水擦拭着伤口,这伤口深入肌里,看着十分心疼,“你也真是的,每次都这么着急还家,夜半而行。你看,这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吧。这次是你命大,正好遇到这些恩公,如果”说着,便顿了片刻,“再着急回家看孩子,也要有个分寸c有个轻重缓急不是?” “知道了,下次我不敢了。”说着,笑嘻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 第二日,鸡鸣声里,迎来了东边的太阳。芸娘几人毕竟在别人家里,不好晚起,便都早早起了身,收拾打扮梳洗。 那序怡看到了,忙招呼众人不要这么早起,再去休息会儿。 “昨夜本就归家的晚,一路倦乏,你们赶紧再休息会儿,这洒扫庭院之活,我来就好了,哪有让客人来做的道理。你们快进屋去继续休息会儿,待我做好早饭,再喊醒你们。” 昨夜回家之时,几人又困又乏,并未认真将这女主人看个分明,在这晨光乍现之中,终于看得清楚,犹如朝露青禾c早春嫩芽一般,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女主人,份外端秀,梳一朝天髻,着一榴罗裙,细看面上:柳叶眉下一双盈盈似水含情眼,秋波横荡漾碧心,而那一点绛唇则缀得凝脂脸盘若桃花带蕊,格外娇羞。真是个美人儿。 虽然十一c十七在野漠长大,审美观念并不入唐俗,但亦觉出这妇人之美,似庭前芍药,又状如苑中牡丹,更不乏莲花清濯之姿。 芸娘听得女主人如此说,想着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确实辛苦而眠不定,便也打发那三个孩子去睡了,只听得回屋的三人中,十七小声对十一说“比你好看,也比她好看。”廷谔在旁虽不知道比较的对象是谁,依然点着头表示附议。 芸娘便帮着女主人一起收拾做起早饭来。因为是做蒸饼,两人便一起揉面c烧火,锅里下层是粟米粥,上面架子上蒸着各式蒸饼(馒头包子花卷蒸饺之类,统称为蒸饼)。边忙活,边聊起家常来,序怡才知道这一路他们的际遇,时时慨叹这世道竟然如此。 “对,怎么不见良玉兄?”芸娘做完烧着火,想起来迟迟不见良玉兄,还以为在屋里休息呢。 “他去族长家了。”序怡揭开锅盖,又放了几个饼卷下去,怕人多不够吃,旋即,又补充道:“因为村子里的规矩是不许带外人进来的,但你们算不得外人。不过,带了人来,还是要去知会声族长的。” 芸娘听了,连声说道给他们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你们救了我相公,我感激都来不及,又哪里来的叨扰麻烦。相公已经跟我说了这一路上的事,你们且安心住着,不要有负担。” “可是我们这四人,哪怕就是吃,也要给你们吃垮了啊。”那时候一亩地才产米一石(约合今日120斤),而一人日食之数便是2升(24斤),四个人,穿衣用度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不要担心,我们家正好新开了一片荒地,有你们在,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序怡宽慰道。 “那等良玉回来,我们便去看看那荒地,也好趁着这暑热,赶紧种些东西下去,再晚些便是秋凉寒冬了。”芸娘实在是心有愧疚,不愿成为他们夫妻二人的负担。 “芸娘妹子,那你也得先吃早饭不是,急不得的。” 辰时,良玉从族长处归来,脸上笑呵呵的,身上还背着袋东西,看来族长是同意了。十七三人已经简单梳洗过了,在院子里赏着这陈家村的美景。炊烟袅袅,生火人家。他们看到良玉回来,很是开心,向他问起了早安。 “你们见过了我家两个宝贝没有?” “没呢,她们还没有起来。” “还没起来?看我怎么叫醒她们。”说着,爽朗地笑了,同时冲着正在厨房忙活的序怡大声道,“族长同意了,还给了我一袋粟米”。 序怡其实听得并不真切,但看到丈夫的高兴样子,心下便了然了,向他回了一句:“你赶紧地把令欢令姜叫起来吃早饭。” 十一和十七二人在院内继续赏着这天光美景,廷谔则被良玉叫着一起进去哄他那宝贝女儿们了。 不多久,两个小女孩出来,黄髫垂发,红衫绿裙,甚是可爱。大一点的拉着父亲良玉的手,小一点的竟然是让廷谔抱着出来的,廷谔自己都很吃惊这孩子竟然如此亲近他。待到挤在饭桌上,十一十七才得了空细细打量这两个孩子。这两孩子长得很相似的,但近6岁的令欢明显更胜2岁的妹妹令姜,甚至,比母亲也更为周正好看,活脱脱一个绝世美人胚子,顾盼之间宛若清扬。这一家子,实在是让人惊叹彭族颜值之高了。 这一早上,很是热闹。吃过早饭,良玉便又阖家老小带着四人去族长家,行叩拜见面之礼。一路上,遇到族中许多男女数百人,却各有各貌,虽然其中亦有姝色,但美则美矣,却远不及良玉这一家三美。想来,还是女主人貌美缘故,遗传给了这俩女儿。 族中之人眼含热切,面存好奇,但多温煦一笑,微微行礼,表示欢迎。偶有几个小男孩儿,向旁边招呼令欢,要令欢陪他们玩,也有看到生人,转身要母亲紧紧抱住的。 一众人在村民簇拥之下来到祠堂中。这族长乃是今年新换的族长,虽然已有百余岁,但若非良玉之前说起,叫常人猜,也不过五十多岁c不到花甲。族长非继承制,而是十年一选,由族中众人选举而出。这老族长年轻时,曾历俗世归来,素爱儒家仁爱之说,兼得佛家禅学之道,所以得知芸娘几人经历,便动了恻隐之心。 进得堂内,只见族长已经叫了其他几个族中老人,亦有前任女族长在侧,端坐于堂上,喝着茶盏,听得人声,便停止了相互间的叙话,虽然脸带笑意,但难掩肃穆之色。 良玉领着芸娘四人立于堂前,一一作揖行礼。 “你们便是良玉从山外带回的人?” 一遒劲而略带沧桑的嗓音绕梁而来,堂内拥着的陈家村众人即刻安静了下来。 四下里,喧闹立止,鸦雀无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来之安之似桃源 “回禀族长,正是这四位。”良玉说着,便一一介绍起四人。 “良玉跟我讲过你们的事,但出于谨慎,我们几人商议,还需仔细验看一下你们身份,不知你们是否介意?”族长声音缓慢而有力,透出不容拒绝的威势。 “自然是应该的。”芸娘俯首推手道。 “世荣c序楷,你们验看下他们的胎印。” 两个与十一c十七一般年纪的少年上得前来,一一用棉布浸了新酒,稍稍拧干了酒水,便去擦拭几人耳后,验看胎印是否为真。然后又用手去摸骨,看十七c十一二人耳后是否有骨突。 事毕,二人立于四人前,双手平伸指间交错,左手在外,两掌心向内,双臂前伸如抱一环,举手至颚,欠身行了上揖之礼,道:“回禀族长,这二人确实是彭族半血之人。” 那族长看向旁边几位老者微微颔首以示良玉所言不虚,着二人退下,向着芸娘四人道:“听良玉说,你们来自大漠黄沙,从灵州来的此地?” 芸娘负手低头,肃以为礼,不卑不亢:“是。” “那你们可知当日禁锢尔等于荒漠之中的,是何人?” “只知是彭族中人,其他的却不得而知了。” 芸娘这一答话,霎时引起堂内村民的窃窃私语。 族长看向堂内众人,一时平息了议论,继续问道:“听说你们一路艰辛c历尽生死才到此处,对此,身为族中之人,很是同情。经过我们几人商议,愿留你们在村中。只是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族长之前便向良玉问清了来龙去脉,刚才本想当众核实,可一看村中众人的反应,便改了主意,省去这些流程,待到私下,再行验询。 芸娘喜上眉梢,忙答道:“自是感激不尽。”说着,便带着十七三人一同向族长等几人行跪拜之礼。 “只是,村中屋舍不多,你们就先暂住在良玉家中。”说着便看向良玉,“今年收成虽然颇丰,但是毕竟四人之众,也难为你们夫妻二人。你便每月从族廪中领取8斗粟米吧。” “对,听说,你们二人通得胡语,不知是真?”族长忽然想起来,转身向十一c十七问道。 十一习惯性地又作僧人合十之礼,一嗓浑厚的中低音犹如晨钟,从容应对:“是的,我与小妹二人自小在野漠长大。野漠之中各族女子c孩童繁多,所以幼时嬉闹之间,便习得数种胡语。” “愿闻其详。”族长一向爱读书c遍览子集,对西域之事,也颇为好奇。只是可惜身为彭族,否则,定是要于世俗之中一展学问。 “除了汉语,吐蕃语c回鹘语c党项语c吐谷浑语c梵语皆通一二。” 堂内众人听得十一十七二人竟然懂得这么多种语言,难以置信,堂内似哗然,脸现钦佩之色。 族长与各位老者也满脸笑容地轻声沟通了几句,随即正声道:“陈家村虽然地处荒僻,但亦是晴耕雨读之家,向来重视儒佛c医史的学习,唯独这语言功课却一向不得其法。这数百年来,夷狄入主中原者有之,胡风胡俗卷席南北更是概莫能止。我们彭族之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无谓拘泥于汉胡之分,只求乱世缝隙中得一立锥之地。数百年前我们从中原徙至此处,但,又有何人能断定未来不会迁往别处呢?所以,习得语言c风俗,亦是为子孙考量,给他们备下另外一条活路。不知,你们二人是否愿意执教于族学之中,将你们所学悉数传授于族中晚辈?” 十一十七二人本就已经感激族长收留,此时听得愿以他们为师传道授惑,更是心内欢喜,“我等流落荒野,难寻一条生路。今日得蒙不弃,自当效犬马之力。”说罢便又行了上揖之礼。 族长很是满意,看向了身旁几位老者,都颔首无话,便对堂内私语的众人说道:“刚才我的话,在场诸人也已听到,希望你们亦将他们视为我族中人,互帮互助c邻里扶持,不可差别待遇。”又看向良玉吩咐道:“你回去后,将族中训诫一一传告他们几人。” 良玉颔首称是。 只见那不足两岁的令姜看着堂内气氛怡然,似乎都很是愉悦,尤其那廷谔,虽然不答话,却满脸神采,颇是欢喜,便从母亲怀里脱身下来,跑到廷谔身边去拉他的袍衫,教紧张的廷谔一时不知该不该抱起她来,尴尬在那里。 族长看得他满脸通红,不禁哈哈一笑,继而引得堂内众人哄笑。 未几,这庙堂之内人人皆是叉手礼散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只见良玉带着令欢,而序怡却带着令姜并未一起归来,十一出庙堂时回身看了一眼,只见那序怡抱着令姜上得前去与那族长旁的老妇人欢笑晏晏,令姜直投其怀。那老妪寒雪侵鬓c面染微霜,脸型唇角与序怡颇为相似。 回来的路上,不时有调笑的儿童稚子在一旁看着,眼睛里满是新奇,甚至相互间推搡,却又没有勇气上前来。 “这些孩子啊,过两天,你就能在族里学堂看到了,喏,”良玉指着村中另一个小山坡,其上几座低矮的高檐腾掀的房子,其中一座还是两层的建筑,在这陈家村里,堪称是第一精美的房子了,较之刚才那庙堂,更为庄严肃穆。“那就是学堂,村里每年会选3人在此执教,不用下地干活。” “这村中,都学些什么?”十一好奇。 “因为大唐推崇儒释二家,所以这两门是必学之课。还有一些道家,但多是黄门之学,所以只学了些其中经典,并不深入。医学,也是要学的,村内时常会组织几位有悟性的孩子大人一起下山短住一些日子,为村镇诊治,一来是换些吃的用的,二来也是锻炼技法c增广见识,不至于彻底与外界隔绝。”良玉说着,便放了令欢的手,去跟旁边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去了,待得她还未走远,又忽地想起了啥,补了一句叮嘱,“记得回家吃饭,否则你娘可是不会饶了你的。” 良玉可舍不得他家这俩小宝贝,溺爱都尚且不及,遑论要在她们面前作恶人。所以这话一出,只惹得芸娘扑哧笑出来。 “对,还练些武,只是愿意学的人不多。”良玉想起来,又迟迟来了一句。 “为什么学的人不多?”十七边走边把脑袋侧向良玉一问。 “陈家村这百年里,都十分太平,所以习武捍家似乎就不那么重要。另一方面,是习武辛苦,要想略有所成,非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可,这苦头,可不是谁都吃得了的。” “那为何你的武功却如此精湛?”十一想起来那日良玉夺刀c以一敌四。 良玉笑了下:“我自幼本非在这陈家村,而是来自秦淮大别山一带。噢,对,你们来自大漠,自然不清楚了。”他皱眉想了下,继续道,“也就是靠近江南一带。十一作为佛僧,想来应该知道白马寺,对吧?” 白马寺,为汉明帝敕令在洛阳所建。为纪念白马驮经,故名“白马寺”。曾是华夏第一伽蓝古刹,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有中国佛教的“祖庭”和“释源”之称。十一自然不会不知道,点头称是。 “民间有句俗语,北有白马寺,南有白马尖。这白马尖,便是大别山的最高峰了。我啊,就来自这大别山中。” “可是,这与你武功高卓,又有何关系呢?”十七仍然疑惑不止。不过是一个山的名字而已。 “哈哈哈。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故乡所在何处,结果你们毫无所知。看来你们几个确实也要在这学堂里好好学上一学。”这话一出,十七就讪讪一笑,良玉继续说着,“芸娘应该是知道的。这秦淮一带,多年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几百年前更是修罗场。大唐这两三百年里,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平定,但是始终有叛匪c藩镇之争。加上我所在的村寨,并不如这陈家村一般,寻得如此僻静幽绝之地,所以,多年来,不得不全村习武护寨捍卫家园。” “女子也要学吗?”十七在野漠时虽然想学,但莲护从来不愿意教授她,只是说女子学来无用。 良玉转脸向她:“当然。男女都一样要学的。我们刘家村,更有武艺在我之上的女子,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 “可是,女子气力更小啊。”廷谔补充道。 “气力小,所以更需从小苦练。而且,正因为气力小,所以更有习武的必要啊。” “你这一身功夫,都已然如此卓绝,我想像不出有更厉害的女子了。”廷谔很钦佩良玉的一身武艺,想到更有比他厉害的女子,似乎有点出离想象了。 “哈哈哈。咱们彭族女子,真的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只是可惜无缘让你们见上一见刘家村,否则你们绝对不疑有它了。”又是一阵豪气的笑声。 “诶,为什么序怡没跟我们一起回来?”芸娘想起来少了一人。 “她正在与她的母亲叙话呢。” “母亲?”芸娘c十一有点惊讶。 “对,刚才堂上坐着的前任族长便是她的母亲。” 刚才堂上统共坐了8位老人,五女三男,其中紧挨着族长而坐的便是前任族长,序怡的母亲。难怪乎,那前族长与序怡有相似之处,只是眉眼鼻子却大相径庭,想来,便是像了父亲。 “如此说来,刚才我等应该给老夫人请安才是。”芸娘毕竟是曹府深宅大院走出来的,忽觉失了礼数。 “不妨事,以后还有机会。” “不是说堂上众人有百余岁呢?可序怡婶娘,只不过将近四十啊。”廷谔经历了老乞丐这许多事,早谙人事,还没听说过六十岁的妇人可以生子的。 “哈哈哈。”良玉想起来这几人对彭族还是了解不多,往往用常人来推理看待这彭族之人,“这六十岁,虽然在你们凡人中看来,已经是花甲之年,但在彭族,却是壮年正盛之时。彭族人甚至八十岁亦能产子的。” 这番话,倒是十足惊诧了廷谔,也惊到了当时左右的芸娘三人。 “八十?”十七脱口而出。 “是啊,你看刚才帮你们验看的世荣c序楷,便是新族长的儿子与孙子。不过,再过一两年,满20后,待耳后生出胎印,便要出村婚配了。”陈家村里的字辈排行,良玉知道的仅有:德行美仪世序令彰。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陈家村,即使是一个稚子孩童,辈分也可能很高,但尊卑不完全靠辈分大小。因为彭族人坚信一个人能获得尊重,不是因为生得早c辈分高,而是行为举止c德行容功值得人尊重,所以并非如外界俗世里那般,家长气息浓厚,连族长也是每十年推举一次,长幼皆可为之。序怡的母亲,因为连作了三届族长,从七十一岁的盛年起任了三十年,再不想继续担此重任,所以才新一届选举中换了自蜀地彭族而来的新族长赵劼。 “20岁?为何他们要20岁才会生出胎印?”十一有点不解,因为他与十七不足16岁便已有了。 “是的,彭族人一般要到20左右才有胎印,”良玉看着疑惑的几人,明白了过来,继续说道,“这点上,与半血是有差异的。” 十一十七虽然身处陈家村,但此时方知,自己与彭族人还是不同。 “那你所知的,我们与你们还有什么差异吗?”十一探究道。 “想来,应该差别不大。只是很早前,我在刘家村看到的,半血虽然没有繁衍子嗣的能力,但寿数上有的似乎比彭族更为久远,而有的半血则衰老得很快,并不稳定。但无奈半血数量较少,所以也很少有一个结论。” “这陈家村真的再没有半血之人了吗?”十七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良玉摇头。 “对,之前堂上,序怡的父亲可在里面?”芸娘着实有点好奇序怡的父亲长什么样,何以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 “她的父亲已经不在村内了。”良玉似乎语带一丝沮丧。 “为什么?按寿数,他应该与序怡的母亲相差不大啊。”因为走着路,芸娘并未察觉出良玉言语中的情绪。 “这话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咱们先快走两步,我去收拾出个房间出来,不好叫你们几人混住在一起。”说着,大踏步走起来,一改之前几人慢腾腾的踱步。 几人心下便知这中间有什么问题,但看他不愿细说,便不再探问,跟着往良玉家去。令廷谔比较纳闷的是,这陈家村几乎很少人家养狗,不过这陈家村民风淳朴c路不拾遗,确实没有养狗看家护院的必要。 爬上小山坡,重又回到这柴扉之内,几人甚是开心。这段日子来,一直东奔西走c流离野岭,又遭逢了那么多骇人惨痛之事,现在能得这祥和安定如桃花源一般的生活,实在是梦寐而不得。 他们跟着良玉收拾出两间房子来。这本是序怡与丈夫合力而建,原本只有三间房,但年纪轻轻不到四十,二人便有了二女,便想着或许以后还会再生孩子,便未雨绸缪又在房子后院里,又起了一屋出来,里面有二室,平时只堆了些不仅要的小东西c作仓库使用。这下他们几人来这儿,便想着收拾出后屋的一间房来,免教他们男女共居一室。 芸娘几人便帮忙一起收拾打扫出来一间,将之前的粮食等物品皆归置在另一间房中,安排十一c廷谔居于后屋之中。打扫完之后,芸娘便向良玉问起那新开的荒地一事,直惹得良玉又笑起来。 “芸娘妹子,不用那么着急,先歇上一歇,我再带你们一起过去。”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芸娘便又催促起了良玉,定要今日抓紧时间去看看,也好早点放些作物下去。良玉推辞不过,便带着几人,各拿了一些农具,而他自己则把弓矢c横刀一并带上了,且拿上了火折子c两个头上布条浸了油的火棒子一起从后门而去。 “这前面我今日早上看过,不像是有路的样子。”廷谔觉得有点奇怪,与十七面面相觑。 “是,这后山不多远,便是嶙峋峭壁了,下面更是溪涧穿行,再过去便是一座拔地高山。但是,村内人口虽然增长缓慢,但数百年下来,人数将近千人,这村中之地早就分完,新来众人就不得不要么向外拓展开荒出新的耕地果地来,要么就只能多下山以行医之名挣些吃穿回来。序怡的姐姐姐夫c以及序楷的父母,我们三家一起在这后山里开出一片荒来耕种。对,序楷的父亲也是刘家村人,按照我们刘家村的辈分,我还得喊他一声哥哥。”说着,又笑了起来。这良玉,十足乐观之人。 几人将信将疑,明明前路峭壁险滩,哪里来的荒地。但既来之则安之,便紧紧跟在良玉身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飘萍草芥北风中 几人走过了后山目力所及的平地,就来到了峭壁前,放眼望去,并无路可走。那良玉在峭壁一株怪松下摸索了一分多钟,起得身来,是几根长绳,细细数去,有十几根之多,他把其中两根拽出来,分别捆在腰间,打成一个活套,越是用力便越会收紧,两根之用,只是为了谨慎小心。然后便招呼众人,一一拴上打好结,一时几人都五花大绑之状,忍不住相互取闹起来。 良玉走在前,让诸位学着他沿着峭壁往下走。 芸娘有点恐高,但还是忍住了,只是不敢向下看。十七c十一都不做声色,一一照做,本来担心廷谔年纪小,但转身一看,廷谔这孩子虽然脸色煞白,但坚决不后退一步,坚持也要跟着去荒地,让良玉大赞了一番。 走下几步,发现这峭壁上竟然有斧凿之迹,如浅浅的栈道一般,想来,这肯定是良玉所修的了。几人身后挂着长绳c先后逐次贴着峭壁下去,大约只有二十几米便停住了,松了绳子。 几人来到峭壁的一个山洞,进深大约有十米,只见这里竟然还养了好些菌菇,密密层层的。 “这便是我们昨日吃的菇子吧?”十七问道。她也是昨日才学的,知道那是菌菇。 “是啊,这个地方,下面是溪涧的湿气,又常年背阴,很是阴凉,十分适宜种植菌类。” “那洞口有光照的地方,是灵芝嘛?”芸娘觉得似乎是。 “芸娘眼力果然是好。这灵芝,极为珍贵,价值不菲,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移植在这里培植的。” “看着,好像我们的胎印啊。”十七说道,廷谔在旁边点头称是。 “哈哈哈,难道,你们不知道肉灵芝嘛?”这良玉,这事都可以开心一笑。 在这洞的一侧,竟然有几根绳子钉在峭壁的岩石之上,这绳子似乎也是特殊处理过,摸上去手感与之前的很是不同。绳子下方还是刚才那栈道一般细窄的道路,似乎有一段长路,因为山体并不是笔直刀削,所以目力所及之处,伸出去有十几米远。 良玉拿着洞中的几根绳子,用力扯了扯,检查了下,然后绳子穿过钉子峭壁上绳子,系于腰间,人便侧着身子,把弓矢负在前胸c拿着锄头c腰佩横刀,沿着栈道而去。 剩下几人便学着他的样子,亦走了过去,大约走了近百米,中间还换了几处绳子,当然,换绳子的地方脚下栈道都比较深,能从容站住一人。终于,来到一地,与对方靠得紧密,其上有做了一段简陋的绳桥,约有十米长。几人便又换了绳索,过桥而来,终于到得对面山头。 “小心,别到处乱走,前面我布置了些陷阱机括,以免猛兽来得这里。”良玉一一接过众人,举起了弓矢,将横刀出鞘交给十一,教众人跟着他,仔细地为他们讲解了周边机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在密林怪石中走了大约不到两百米,眼前豁然开朗,尽是一片已经平整过的土地,俨然很早前还烧过林,土地上虽然已经犁过地,但依旧有焦黑色。而耕地周边,则尽是桑树幼苗。 “真是好大一片地。虽然一路走来不是很方便,但确实是一片好地啊。站在后山之上根本发现不了这里。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芸娘脸露惊喜,很开心传说中的荒地是真的,而不是良玉安慰她们的。 “这里是我采药时发现的,这一片还有很多草药。只是猛兽较多,所以要格外小心。因为序怡要带孩子,所以一向都是我与序楷家c序怡姐夫家几人一起来此处开荒恳地。她还正担心我没有人作伴,怕被猛兽吃了呢,这下倒好,有你们陪着一起。” “那你可想好了今天种些什么吗?我看你似乎并没有带种籽啊,而且现在也不是种粟麦的季节,不知道种些啥比较合适。”芸娘因为自小在曹府中跟随小姐,所以并不懂得这些农园活。 “前段时间刚刚拓完这荒,时下已经立秋,种粟麦肯定是来不及了,种些蔬菜倒还可以。我明日便种些菘(白菜)c萝匐(白萝卜)c秋葵(冬苋菜)c薤(藠头),十几天便可以吃上了。不过,今天咱们先检查下周边的陷阱,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动物,说不定今天还可以加餐。” 说完,几人便随着良玉一起检视陷阱机括,且又密布了一些,因为良玉左手有伤,于是,众人便在他的指导下削木尖c做篱笆c缠绳子c覆叶扬尘,挖土填埋,直忙得日快西沉,几人才反应过来要赶紧回去,否则,天一黑,便没法回去了。 回到家中已是酉时六刻,过了申时的饭点。序怡左等右等几人未来,便先行喂了令欢令姜c给她们俩洗漱,自己静静等着丈夫等人归来。看到几人浑身大汗而来,忙打了水,自己在厨房里烧火热起饭菜来。 今天这桌上,多了好些饭食,秋葵c菘c薤,更有香喷喷的鸡汤,叫几人吃得好不开心。见十一未沾染那鸡汤,序怡询问之下,方知这少年自幼崇佛,不愿意沾染荤腥。一时,序怡不做声音:这些菜,今日可是专门用猪油烧的,否则,哪能如此香气袭人c味道爽口? 想到这,忍不住想笑,那良玉c廷谔c芸娘自然是吃过猪油的,知道其中关窍,便也忍不住跟着序怡暗笑,转而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十七满嘴的粟米饭,又夹了一筷秋葵,不明就里——她和十一,都是没尝过猪油的。 一时桌上几人,便更是腹痛难忍,一旁不明所以的令欢眼睛眨巴了好几下看着众人。 第二日上午,几人吃过早饭,先去了趟对面山上的荒地,种上了蔬菜瓜果。待得中午回来,十一与十七便由良玉领着又去了学堂,廷谔求知心切,便也跟着去,只是那令姜不舍得他c非要与他玩耍,便由他抱着一起了。 这学堂里,按照不同进度分为了几个班级,各班人数不等,但统共约有两百多人,其中不乏有些大人来听课的。 十一十七头一晚上吃过晚饭后,与良玉c序怡一起了解了当下的局势,商议了下教授哪族语言。 回鹘势微,吐蕃也已不复当日荣光,党项一族在甘凉虽崛起的很快,但目前仍是散沙,未来是否能成一国尚不可知。沙陀(突厥部落)归顺大唐人数众多,因为河东李克用一派颇得威势,虽然目前被朱温死死克住,但谁知将来?纵观下来,沙陀语似乎是最值得一学的。 “那你会说沙陀语吗?”序怡问道。 “野漠之中并无沙陀人。”十一回答。 几人思考忖度了下,良玉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这沙陀,曾为西突厥别部,讲的是突厥语。而我在大别时,族中之人便有懂突厥语的,但他亦能跟回鹘人沟通。想来,这回鹘语与突厥语应该相差不大,彼此能懂。” “对,在灵州驿时就有突厥人,与回鹘使团中的人亦能沟通交流,双方有些字词音不同,但彼此能听懂。当时我曾问无心问了一句,对方回答突厥可曾听闻,便扬长不屑而去。”十七说到这儿,不觉讪笑摸了下脑袋,“想来,突厥语与回鹘语是一体同源c相互沟通的。” 其他几人看她搔首挠腮作讪讪之语,在欢笑声中,决定了:回鹘语。 由于十一c十七并未学回鹘文字,只习其语却不识得其字,算是个回鹘文盲,所以,这学堂之上便也只能教授大家口语。不过这荒山桃源之中,能学上一门外语,便已经是稀罕事了。 课堂之上,令欢被拎在第一排,须臾皆在老师眼底下。而廷谔实在对这回鹘语没有兴趣,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只想读书写字,摆脱这大字不识的白丁身份,便抱着令姜去了启蒙课堂,与堂内五六岁的孩子一起学了起来。 十一c十七两人交替教书,一人讲,一人便去其他课堂转悠听课。十一虽是佛家,却喜欢兵家万人敌之术,十七甚是好奇, “你连一人都不敢杀,学这杀万人之术,有何用?” “兵法,貌似说的是干戈之事,但其实亦可用于兵家之外。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但反过来,国之大事c死生之地c存亡之道,这兵法或许亦可用之。兵法,所讲的,归根究底,是谋徕人心c善恶之道。”十一说着这话时,还双手合十,叫十七看着,感觉这场景,有点荒谬。 “虽然可用,但可用之法,太多,为何偏偏是兵法?” “那日我们在林中,本是上风,而良玉转瞬之间,便以一敌四。当时他说过一句兵家乃奇诡之道。我便想知道,到底如何奇诡之法。” “哼。”十七鼻子里一声短哼,否定了十一的说法,“未必是兵法有用,只是他武艺高强。你啊,多学学武才是真的。” 十一对着十七的背影,莫衷一是,只是莞尔一笑。其实,他是真的想多看看这不同的学问罢了。 不入得红尘,又怎出得红尘,不入世,又何谈出世?他虽然绝不会用这御万人之术,但也须得知道这是些什么。更何况研习之下,发现这兵法奥妙,绝不亚于经史典籍,一个实然,一个应然,后者与佛家有相同但更有迥异之处,前者几乎乍看之下与佛家完全悖道而驰,但背后的证悟宗旨却颇为相似:破除执着之念,避免凝滞之心。 而十七,在这课堂之上,显然对黄门之道更为感兴趣。其实,并非对老庄之道起了兴致,而是之前野漠中那半卷羊皮乃是由黄门之人所书写,故此,对那些炼丹祝由之术充满了好奇,亦想知道黄门道士究竟探究肉灵芝之秘所为哪般。 几人在这陈家村待了一月左右,良玉的手已大好。因为多了四人,田中虽已有收成c充作主食,但因即将冬日来临,良玉序怡芸娘不愿意麻烦村中,商议还是多留下粟麦,以作不时之需,所以每每在田园之中留下不愿杀生的十一c芸娘继续简单劳作,良玉带着十七c廷谔二人在密林中捕猎一二,每每或在陷阱中,或由弓矢横刀逮得一些动物,有一日甚至捕获了只狐狸。所幸这林中野物颇多,所以每日还家,都能吃上几口荤腥,以对付粟麦之所缺,只是大家都缄口不言这蔬菜里亦有动物油脂,几乎成了每日餐桌上一乐。 一日,山中秋色初染层林。良玉c十一与世荣c序楷c族长一起下山去村镇之上。山下离得最近的便是罗家寨c樊家村c王家集,原本很是丰庶,只是近年来藩镇雄起c以邻为壑,相互间厮杀不止,苦的便是这些老百姓。 且不说这掠卖为奴,单是这地里的庄稼,便难得耕种看顾,种子刚撒下去,烽烟一起c铁蹄践踏c民皆四散,待归田园,早已荒废,想要新种,又不得时令。加上官税私租,一亩之所余,寥寥无几。但,即使如此,不论是北方兵马壮还是南来丁甲强,甚或者绿林啸聚,只要能有一丝喘息机会,百姓们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滴滴汗水灌农田,希望能从地里讨一点活路,鲜有举起刀锄向官贼c盗匪。这也就不难理解古时为何将一地之官长称为“州牧”。 幸好最近这一年,战事稍弭,百姓归家耕种,一时村镇俨然和乐盛世之景,之前短缺的物品,也都渐渐有了供给买卖,偶尔甚至能买到蜀地之产,所以陈家村众人便时常下山来以诊治行医换取布帛粮食,偶尔还会举村之力换几本书籍,简直是另一重理解下的“洛阳纸贵”。 良玉等人一路穿林而来,快到村镇时,却发觉这赶集之日,又临近中秋,本当是十分热闹的集市,却稀稀寥寥c并无几人。到得村中,却时闻哀嚎涕泣c呻吟病痛之声。 良玉上前想问询几声,结果来人却掩鼻惊惶而去。因为常年奔走在附近这几个村寨,亦有相熟的落脚之家,良玉便带着几人去了王重五家。可是这重五家柴门虚掩,不时传出咳嗽c头痛欲裂的呻吟来,随即似乎是年长妇人的哭声,“儿啊,你不要再抓了,这头皮都已经抓出血了。” 良玉轻敲了几声,推开门扉,屋内光线暗淡,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旁边是一个妇人去摁住他的手,另有个年轻的女子在一旁把绳子绑住那年轻人的手。 “谁?”年轻女子转头,来人虽然背着光,但她还是分辨出来了,“是刘大夫。娘,哥这下有救了,你看,刘大夫来了。” “大夫?刘大夫,你快救救我的儿子啊。”妇人转身刚想松开手,可那王重五的手却又去挠脑袋,她不得不又摁住了他的手,“儿子啊,刘大夫来了,你有救了。”说完,便是嘤嘤地哭泣声。 “王重五?他怎么会这样?”良玉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一个面容消瘦脸色蜡黄的男子面前,看上似乎不到弱冠之龄。 对方似乎认出了良玉,疲惫地眨了下眼,似乎想起身作揖而不得,头痛欲裂:“刘大哥,在这里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且好好休息。”因为那老妇人一时情难自抑,无法对答,他便转身向那少女,“英娘,这村中发生了何事?前段时间不是刚平定战事吗?” “山下战祸哪有消弭之时,不过是暂时喘息罢了。只是村镇之中最近闹起了疫病,家家户户都有患病之人。” “疫病?”说着便去给重五把脉,“怎么起的疫病?” “我也不知道,最开始只是食不下咽,然后” 良玉给重五把着脉,族长听闻,立马也探下身来,待良玉切完,也切了一脉,问了对方数个问题。因为旁边重五母亲c妹妹都在,为照顾她们的情绪,族长与良玉二人走出几步来,悄声商议了什么,转身交代了重五小妹几句,然后便叫十一c世荣c序楷一同出得门来,让他们散在村中,多切问几个患者,说完,几人便分散开去。 十一在村内走访了几户,发现开始的几人还算轻微,但有些人则不同程度出现了壮热烦躁,头痛如劈,腹痛泄泻,而重者则见衄血c发斑c神志皆乱c舌绛苔焦。 待二刻钟后,几人重聚在村内一处谷场柳荫之下,北风渐来,只把那柳枝轻摆。 “应是暑热疫毒之症,此时疫病刚起,怕只怕不多时,便一人患病c阖家染疾。”族长对良玉言道。诸人中,良玉医术最好,亦是稳重之人。 “族长,你看他们,面黄肌瘦,大热渴饮,恐怕不多时,他们便正气愈加衰颓,疠气侵袭。这病症,轻则十生,重则十存一二,怕是难以预料。”良玉语气满是痛惜。 “爹,此症难道无药可解嘛?”世荣问道,“我记得医书上说清瘟败毒饮c白虎合犀角升麻汤都对此症有效果。” 族长看了眼身边不知世事艰难的儿子,又与良玉交换了下眼神,大抵,良玉也是同种心情,遂问世荣:“且不说药材极为稀罕的白虎合犀角升麻汤,但说这清瘟败毒饮,你可知它药分几味?” 世荣一下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低下头尴尬地摸了摸脑门。一旁的序楷看小叔叔并不答话,便回道:“生地c黄连c黄芩c丹皮c石膏c栀子c甘草c竹叶c玄参c犀角c连翘c芍药c知母c桔梗。” 族长看序楷接过话,便问:“那你可知这些药物价值几金?”看他们都不答话,便慨叹道,“这几味药里,犀角罕见而毫无用处,不过庸医或聊以为借口而将病情演变之责脱于自身,或是药肆奇货可居罢了。将它剔去,其他的几味也非轻而易举可得之物。且说这黄连,要五六年方长成,几乎都是野生,人工培植极少,所以,这一年所得之数便可想象,石柱c施州(恩施)更以此为贡品,年年驰送宫中也不过十斤之数,这平民百姓,又怎么用得起?再说这生地,长于契丹c渤海国一带,幽燕之地虽亦有之,但所繁之数不过寥寥,加上山长水迢,咱们陇山这荒隅一角,即使有生地,想来也是昂贵之极。” “那我们可以把这几位药要去除,用剩下可得的药材先行医治啊。”序楷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 “去除这几位药,这清瘟败毒饮哪里还能清瘟?而且,这剩下的药材,一时之间,你又从何处得来?其他村寨暂时不论,单就这王家集,便有百十人之多。” “那我们可以报告官府啊。”序楷争辩道。 “此地乃两军节度交接之地,本就常年征伐不止,盗匪猖獗既无人理会,这疫染百里的疾病又有谁会舍银子来救治呢?” “那,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理嘛?任由这一传十c十传百,村寨毁于一旦?”序楷反而肃着身子问道。 “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族长嗟叹摇头,想起了儿时在蜀地听得老一辈讲过的惨景:瘟疫瘴疠所过处,十室九空,那尚且是天宝年间。 盛世之中犹饿死,飘萍乱世命如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诉与秋风知不知 十一看着众人叙话,深感无力,眼睁睁众生于苦海自己却无所为,于笃修佛学的他是一种内心煎熬。讷于言的他想到了什么,打破了沉默:“既然是疫病,已身染疫病者,我们暂时无能为力,但未患疫病者,我们还可以有所作为。” 族长c良玉几人看向他。 他继续道:“我们可以先将染疫者集中在一处,这样避免一人患病c阖家染疾。” “是啊,我从书上看到,说武周时就有悲田养病坊,很多佛家寺院都有设立,我们可以将疫病之人集中那里。”序楷立马挺道。 族长与良玉相视一眼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叹了口气。 世荣见状,在旁对序楷说道:“我且问你,这里最近的佛寺在哪里?悲田养病坊由地方官府管理督办,提供钱财医助,你认为当下这世道,哪个州县还有空管理此事?” 序楷还是不服气:“可是,官府难道就不怕这一传十十传百,阖州之内,疫病横行嘛?我就不信他们能放任这瘟疫屠戮百姓。” 良玉叹道:“我曾在大别附近州县,亲眼见过瘟疫横行,报官之后,官府首先是断绝往来,隔离人口,这本也不是不对。但是,因为官府并无医药救治,且因为所在村镇地位偏僻,便只是围绝而已,待疫病自行消失后,才重开路禁。” 十一不明白其中含义:“自行消失?” 良玉摇了摇头:“也就是待染疫之人全部死亡c再无可染之人。” “那不是放任村民去死嘛?”序楷年轻气盛,未闻过此等惨事。 “这几个村寨,偏处陇山,并非大道要冲c交通往来之地,本就一向不为官府重视,加上又在两军节度交壤之地,两地官府只记得收税征赋,前几年遭遇蝗灾之时,都任由自生自灭,绝不舍得赈灾放粮。此时疫病沉重,谁又会来把银子往这里撒?更何况,撒完银子,说不定,过两天还可能被对方夺去。”良玉发现这些孩子们一向只读圣贤书,却完全不接地气,忘记了这当下的局势,说这些话时,着实有些生气而无奈。 说着,又归于沉默。 十一结印道:“官府既然不管,佛寺又远,但佛寺之中既然设有养病坊,想来,可能也有些药物可供使用,要不我们前去讨要一些?” “唉!这佛寺,又哪里有你想的那么愿意劝渡众生?”良玉的话已经略有些急了。 “可是,佛家之要,在于博施济众。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又何必广开山门c祝祷佛前?”语气里十分坚决。 “哎呀,十一,这寺庙早就是一本生意,你怎么会把它想得如此神圣?你且看看豪并业田c寄附的佃农流民,哪个不是入了寺院的庙产c和尚的私囊?广天之下,为了避税和徭役,谁不想有一张度牒,避进那庙里撞钟去。”世荣看良玉已经被气堵了,便把这话茬给接了过来。 “怎么可能?佛前立誓,树空性见c证悟如来藏,这怎么能做得了假?怎么会有人在佛前撒谎?”十一不相信。 “唉!大德高僧,毕竟是世所罕有。如果人人皆是玄奘c鸠摩罗什,那他们又怎会青史留名?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啊。”世荣知道十一笃信佛祖,可是,这与笃信那寺庙是两回事啊。 “欺世盗名c肥私以害天下,这诺大个中国c四百八十寺,难道,还少吗?个个不过是以佛祖之名行敛财贪淫之事,你且看那辩机c薛怀义,不就是个中翘楚嘛?”良玉显然是动了真怒,“且再说一句,你那野漠之中的师父,他们不也是以侍佛之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嘛?那背后的彭族之人,又有哪个,不是借佛祖之名哄骗如同芸娘一般的女子安心生下抚育孩子?他们但凡存有一点善念慈心,又怎会布下如此精巧的局来行这昭彰恶事?而你,也不过是他们以佛之名培养控制的棋子而已。你以为你在侍奉佛祖?实际不过是入得他们彀中罢了。”说完,对着十一怒目而视。 这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直教十一震惊得呆立在那里,结印念珠的手都停下了,须臾,才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用那左手撑在柳树之上,似乎在勉力支撑自己的身子。两眼犹如梦寐刚醒,气息也比刚才重了点。 族长上前去扶住了十一,十一伸出右手,拒绝了族长好意,闭目数秒,方才睁开。这一路上,他对自小所学,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怎能怀疑佛祖?信,是十善之基。这犹如谤佛,是重业。他不敢去怀疑,更不愿意去怀疑。如果这一切为虚妄,他这十几年,岂不是笑话?他人生的理想与意义,行为处事之道,岂不是荒谬虚空? 今日今时,良玉这一番话,让他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惶恐与慌张,犹如一声崩雷,教他喘不上气来。 “良玉,你的话,太重了。”族长看十一额上竟然涔涔冷汗c神色不安,转身训道。 “我们我们还是想想当下究竟该如何做吧。”序楷看气氛陡地紧张了起来,便嗫喏着想把话题拉回来,生怕再说下去,会有更大的冲突。 “唉,我们现在还是想想到底该做什么吧。”良玉看十一的样子,知道自己失言了,便上前去轻拍了拍十一的肩膀,希望他原谅刚才的唐突。 这番话,他与芸娘讲过,甚至劝过芸娘,不要让十一这么执迷不悟于佛学之中。这乱世里,像十一这般笃行佛教义理,实非易事,更非好事。在陈家村犹自可,但一旦将来要出得山外来,便是刀俎之上。 只是芸娘疼爱十一,也深知十一,所以不愿意去打破他的认知,更不愿意伤害到十一。世界已然如此残酷,为何不给他一点空间c方寸天地,葆有一点内心的安宁平和呢?为人父母者,又有谁愿意刺破这世界的泡沫,把血淋淋的真相,展示给他们呢? 十一缓了缓,看良玉如此道歉,看族长几人亦是关切地眼向着他,他只能收起七零八落的心,专注于当前的疫病。生死面前,他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他心里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有时候,信仰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惯性,更是抵御世界的唯一武器。如同戒除右手吃饭,无意识里,抓过筷子的,仍旧是右手;也如同溺水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岸边的浮草,即使心知徒然。 “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让村民们自发地将家中染疫之人集中在一处,以免传播。虽然不一定有药物可以救治,但最起码,我们要救那些未染病疫之人。”世荣赶紧继续下去,免得气氛尴尬。 “是,这是我们当下迫切之举。”良玉应声道,“但是,可能村民未必愿意将他们置于一处。而且,集中之后,又让谁来集中照料这些疫病之人?但凭我们几人,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愿意将村民集中起来?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了。”序楷愣声问道。这孩子,一向在家中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即使是爷爷,也一样会争辩几句。 “如果你的家人染病将死,你是愿意让他们死在家中?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见上,让他们死于庙中?”良玉看着脸带疑惑的族长,解释道。 “可是,不这么做,大家就都要死了。”序楷诘问道。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世间之事,又不全然如此。有时,明知不可为而不为;有时,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是天下苍生道义,或是至亲至情难离舍。唉!如果易地而处,我绝不愿意让她人生最后一程孤冷北风中。” 良玉一番话,说得几人俱是沉默。 “即使如此,我们也当全力一试,能救多少是多少啊。”十一肃直了身体,铿锵有力。 几人看向他,纷纷点了点头。良玉更是冲他微笑了一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当下亦如是。 王家集不是个小村子,约有200户人家,千余人。按唐制,四家一邻,五邻一保,五保一里。这王佳集共二里,有里正二人,保长若干。但奈何这赋税徭役收得太过,且两军常年在附近大开修罗场,县令县丞都朝不保夕,何况这里保?故而村中威信大失,家家都不愿意摊上这个得罪人c又没好处的差事。所以走里保路线,想来是行不通的。 良玉便带着几人去了王家集的族长家中,希望王族长同意延开祠堂c说服村民。奈何到得家中一看,却发现这王族长年老体衰c经熬不住这疫病的折磨,早一步先逝了。这王家集便陷入了群龙无首境地之中。 如果靠他们几人去一一敲门做工作,根本不可能,待工作做完,估计瘟疫也已经过去了。良玉便想让族长的儿子来主持议事,但族长之子沉浸于悲痛之中,更是内心惧怕这瘟疫,一向又在村中并无人望,所以不打算帮忙,而是想带着未患病的妻儿c仆从一起出门逃疫,连因为照顾父亲而染病的母亲也不愿意顾上,直甩给了家中长子的童养媳和奴婢。 这下他们几个犯了难。村中无人主持议事,他们根本无法动员村众。 生性莽直的序楷十分气愤,更心焦难安。每拖延一刻,兴许就会有人染病,于是他顾不得那许多,便从王族长儿子的手里夺了钥匙,一脚踹开了祠堂的大门,去敲那门内的钟来。 钟声在村中响起,可是来的人却不多。一来,这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疫病之人需要人照料c左右侍奉,而没有疫病的也都忙着逃难去了,根本不想在村中坐以待毙。 当然,还有个原因:村中之事,皆由男人执掌,女眷少有资格踏入祠堂议事,所以听到祠堂钟声,有些家庭便没了出来掌事的男人。讽刺的是,家家户户,多是男性率先染病,原因无他——村内前些日子才聚众在祠堂里开了会商议这中秋祭祖拜月和王重细家媳妇义绝离婚的事。 “为什么只有这么点人?如此危急关头,这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不关心吗?”序楷实在是难以理解。 族长看向良玉无奈地轻摇头,实在是觉得自己对这孙儿平时的教导不接地气,连这外面的风俗竟然都不了解,便解释给他听。 “为什么不让女人进祠堂?女人难道不是这王家村的人吗?难道女人就没有议事的权力吗?实在是荒谬。”序楷看向这点来人,气不过蹦出一句。在陈家村,连族长都可以是女人。 好不容易稀稀拉拉地到了祠堂,也好不容易来了些女人们,大抵是家中男人已经没法出门了。他们看着这敲钟的竟然是一众陌生人,其中有认识良玉的,便呼出声来,涌道良玉跟前,要他救苦救难,直把这祠堂一时搅得根本无法安静下来。 过了些许时候,终于方才静下来。族长因为一向出村出得少,在这王家集更无人望,于是便嘱良玉来劝村民。 良玉毫无推辞,便跟众位乡亲们论起这疫症之厉,也把集中病患的说法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大夫,你说这疫症到底能不能治?”人群里一个声音。 “呃我们会尽力医治的。”良玉勉强答道。 “大夫,你的意思,就是这瘟疫,是治不了的了?我看那富春家的,也就熬了不到十天,就去世了。那重林家也差不多日上就走了。如果治不了,我们干嘛要把他们放在祠堂啊?同样是死,人死在家里,还走得安稳点。”说完,下面一阵议论声,连连称是。 “大家静静,听我说。如果你们这样接触已经染了疫病的人,很可能也是要传染的。对于已经得病的,我们会努力救治,对于没得病的,这样才不会传染啊。” “大夫,那聚在祠堂里,到底又由谁来照料呢?还不是要有人照料嘛,那不还是接触了嘛?”说完,下面又是一阵人声鼎沸。 “大夫,我已经死了2个儿子了,孙子孙女也染上了。这病势太快,转眼就去了。我那可怜的二儿子,还是夜里去的,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上,就走了。我一个糟老太婆,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了,只想着能好好送这几个孩子最后一程,就随他们一起去了。”一个老太太语带悲戚,由旁边一个约25岁左右的妇人扶着,两人都忍不住落下泪。 这话一出,在座村民,无不泣涕掩面,附和着说着自家的老少染病后如何。堂上的几人说什么,下面与会的村民都不同意,本来还有些犹豫的,看着村人如此反应,便只是低着头并不做声表态,尤其是村学里的老童生态度坚决地声称良玉这一行人实乃毁塞孝悌之道后。 “仅为一己周全,便置父母兄弟子女于不顾,实非仁人君子之所为。此乃,于父母双亲不得送终尽孝,于兄弟断了悌义恭友之情,于子女绝了父母慈爱之心,实在是不仁不义不孝之举。如此所为,定是要遭报应的,死了也要拘囚在那十八层地狱。” 良玉几人想要再辩解几句,可人群里听到这诅咒,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场瘟疫就是从樊家村开始的。那樊家村的豪绅义兴家的前段日子又打死了个婢妾,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都已经五个月了。从那以后,樊家村就开始有人染病,就出现了瘟疫。” “是,我也听说了。就是那天杀的。你说要么等把孩子生下后再发卖出去,也好了,干嘛要把那怀着孩子的婢子给打死了呢?那怀着孩子的妇人,最是怨气深重,极易变成猫鬼,难怪引起了这瘟疫。”在村民眼中,奴婢是贱籍,算不得人,死个婢子远不如死头牛c马来得令人痛心。终隋唐两朝,民风很是迷信,尤以猫鬼c蛊毒c厌媚c野道四者为重,《唐律》亦以其为重罪。 “说来说去,那个婢子也不是好东西,人都死了,还要拉这么多人陪葬。” 人群里一阵咒骂声,咒骂义兴家的有之,但咒骂那婢子c教她下十八层地狱的更是不绝于耳。教十一听着,实在是匪夷所思。受害者已然死了,生后还要被这么多人咒骂。佛说众生皆有佛性,这一刻,他直觉得这满堂之人都不值得救。可刚想到这儿,十一顿时觉得自己嗔怨心起,实在是罪业,忙合十忏悔起来。然而,堂下之人似乎并没有休止,无休无尽的辱骂声不堪至极,声声入得十一耳中来。 族长赵劼与良玉看堂下已然从悲到愤,似乎对这疫症元凶激愤难平。良玉大声喊着,想跟众人解释这疫症源来,可是,一人难敌满堂声,淹没在众人不休喋喋之中。 那序楷听了看了,便冲到门口处又敲起钟来,方得止息众怒之声。 良玉嗓音略有点沙破了,但仍旧大声说向众人:“我理解大家,但当下,我们需要拿个主意,是否把病人集中安放c隔离。如果不这么做,这瘟疫只会进一步扩散,今日是每户死一人,明日便是绝户之祸了。” 人群一时哑然失声,相互左右看着,谁也不想表态。那老童生见状,一步两步走了上来,指着良玉口中念念有词,不依不饶,唱起对台戏来。 最终,不了了之。 十一终于明白良玉所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芳林新叶催陈叶 部分村民已经走远,部分村民又是痛哭流涕又是跪求哀告,求着大夫们救救自己的亲人。 十一想着村人的愚昧,又看着眼前这些人的真心哀恸,大觉这一疫如果说之前是天灾,现在则是。可是,就这样任由疫病横行乡里c任由他们去死吗?“佛心者,大慈悲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众生是根本,菩萨以大悲水浇灌之,方产生菩提的枝叶华果。众生本来是佛,生佛一体,因无明而流浪生死,合尘背觉,诸业炽盛,轮转无休,苦不可言,难以出脱。也正是因此,出家人才须发菩提心,慈悲济度众生,出离八苦,舍妄归真。 待村人都已远去归家。十一放下合十的双手,沉声道:“我们不能不救他们,如果放任不管,怕是此疫过后,死生难料。” 序楷第一个附声同意。世荣只是在旁观察着沉默不语的族长与良玉,并不出一声。 “虽然清瘟败毒饮已然无法炮制,但是,我们其实还是有救治他们的方法的。”十一放低了声音。 族长c良玉转瞬抬头看着十一,眼里一丝震惊和耐人寻味的忧虑,继而又互相看了一眼,仍然没有出声,思忖着十一的话。 “你是说?对啊,我都忘记了。”序楷旋即反应了过来,“对啊,爷爷,我们可以可以救他们的。” 十一看着族长依旧沉默,看出了他的犹豫。但犹豫,不就是还有机会吗?于是,又出声道:“族长,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村中最起码目前百来人已是鬼门之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这一村的人命啊。” “爷爷,我觉得十一说的没有错。我们应该要救。小叔,你认为呢?”序楷已经在拉票了,认为多一人便有多一分的可能。 “可是,这族中的规矩,向来严明。虽然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不近人情,但,族规就是族规,我们理当恪守。”看来,世荣并不同意。 听得此话的十一,却有点惊讶:原来陈家村人,竟然并不知道族规之后的往事,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此刻,十一并不想再扯那尧舜禹c商周武丁的前尘往事。如果把它们说出来,怕是提醒了族长背后的惨祸烈烈。 “良玉,你如何看此事?”按道理,芸娘称呼良玉为兄,十一便要喊叔才行,但,十一总觉得十分别扭。 “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权衡取舍。毕竟,这王家集我们这几人中,我最熟悉,村中也认得几个人。平时有些东西要置办,常常与村中人买卖。他们民风还是很淳朴的,有时还会因为感激而多给些布帛粮食。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们去死呢?医者父母心,谁也不愿意见死不救。但是,族规在前,谁敢违令?”良玉慨从中来,“不知族长您怎么看?” “我自小苦读经史子集,时时自问何以为仁?是恻隐之心?还是忠恕之道?如今看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仁也,圣也。攻于医史之时,又受教诲,医者仁心,大功无利。今日观之,只觉人命至贵,贵于千金,更重于族规。”族长半晌之后,掷地有声。 十一几人听得,如释重负c冁然而笑,唯有良玉脸色难以捉摸,似喜似忧,难以名状。十一自然明白良玉的担忧,但是,商周之事,已千余年,今天,只要做好防范,必然不会为外人所知。 “族长,那我们该如何做?”十一继续问道,“我愿意割血取肉。” 那序楷听得,也上前一步,表示不落人后。 族长听得,只作强颜一笑:“急不得。但凭咱们五人,即使剥皮拆骨,也救不得这么多人。咱们还是得商量个万全之策。” 几人便锁了这祠堂,托人将钥匙还给了族长的儿子,然后往村外走,还未出村,便被英娘截住了。 “大夫,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哥哥。”英娘涕泗横流,直跪在良玉身前行肃拜之礼。 “你且站起来说话。重五怎么了?”良玉扶起英娘。 “我哥哥他你们走的时候还神志清明,可就这半晌功夫,鼻血不止c神志不清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啊。如果我哥死了,我们家便”英娘掩面c不忍足说。 “走,我们一并看看去。”说着,良玉众人便跟着英娘又来到了王重五家。 这王重五,乃是家中独苗,父兄早逝,寡嫂改嫁,只剩下这年迈老母和妹妹英娘。如果王重五这一去,便是户绝。若在太平时期,按唐律,诸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与守节寡妻,要么由寡妻听养同宗昭穆相当者,过继同宗为子;要么未嫁之女招婿入赘c继立宗祧。但实际操作中,往往有宗族c亲戚借机强霸财产的事情发生。搁现在这王家村,怕是疫病后,这母女俩便在别人彀中。英娘又素来性子要强,怕是不会从了安排c任人拿捏,难有活路。看来,这重五一去,便如同三人将死。 想到这儿,新近才学了唐律c了解了民生的十一,心中甚是同情,更觉重担千钧,只是希望能救活王重五,保他们三人无虞。 几人又回到了那光线昏暗的屋子,尚未进屋便听得重五母亲的哀嚎,进得屋来,看那影影绰绰中,床上消瘦的男子又哭又笑,看到他们几人进来,挣扎着竭力喊着“鬼啊”,加上那鼻血尚未擦干净,蓬头散发c脸上抓痕斑斑,模样甚是吓人。 良玉移步到床旁,让序楷世荣二人用力按住重五的身子,仔细检查,只见他温热之毒内蕴肺胃,舌绛苔焦,波及营血,有红色斑点透发于肌肤,热毒虽轻,但不消两天,便会由红到紫暗,进而为黑色,就此油尽灯枯。 十一在旁看着,便知这重五身子已然来日无多,大限就在这两三日上。他内心焦灼,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良玉c族长,只见他们悄悄耳语了几句,一旁的英娘和母亲,看这样子,即知不祥,便跪在地上长辞不起,一再磕头求大夫救人。 良玉跟族长商议到半程便被她们二人打断,只得纷纷去扶这母女,把二人让到外屋,让序楷和世荣随这二人出去,序楷跟重五娘去打水烧水,世荣跟着英娘去药肆抓些黄芩c丹皮c石膏c栀子c甘草c竹叶c玄参c犀角c连翘c芍药c知母c桔梗来,能买得几味便买几味。又转身在十一耳旁说了两句,让他去先打桶水来。那母女不明所以,但大夫让她们去做,便立马分别动了起来。 十一将水打了来,屋内只剩下族长c良玉c重五四人。 “不是说缺了那几味药,这清瘟败毒饮便做不得了吗?”十一看着正在商议着什么的族长良玉二人。 “孩子,良玉从芸娘那儿得知,这廷谔是你在威州城外的废庙中所救,是不是真?”族长慈眉善目,一脸读书人的清贵之相,只是两眉间隐隐一道悬针纹,但不减其风采。 “是的。当时我看那孩子已命在须臾,便不得已”十一想到此乃违反族规之事,便剩了半句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是顾左右后低着头,“但是,族长方才也说,人命至贵。” 族长听后,便是一丝无可奈何的笑,继续道:“那你觉得当下我们该如何做?这满村里,凭我们几人,难以救得。” “那便救一人是一人,救一命是一命。”十一抬起头,语气十分笃定。 族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转身向良玉,“良玉,我知道你不同意我们这么做,但是当下,我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今日不救,以后想起,怕也是心内难安。”又让十一把小碗和七屠刀递给他。 “族长,这事,还是我来吧。”良玉摁下十一手中的七屠,想强行拿过来。 “良玉,救疫一事,既然由我决定,遍由我第一个开始。”说着推开了良玉的手,接过了七屠刀,别过脸去,在掌中横拉了一刀,将血全部倒入那碗中,片刻,便是小半碗,递给了良玉,让他给重五服下,着意他待会将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人发现重五嘴里的血迹。 族长对良玉说道:“这村中怕是耗等不起,又需要个大夫在这里照料。虽然并不一定有帮助,但你在这里,村民便会心安点。同时,这些银两给你,需要买药的话,便多买些,过几日回来,我还是有用。” “族长,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村一趟。”看着有点吃惊的良玉,族长并不理会解释,“十一虽然功夫不如你,但好歹也胜过世荣序楷,我便让他与我一起回村。如果兼程来去,怕是要4c5日左右。这几日里,你便与世荣c序楷二人在这王家集辛苦照料。” 说着,便不由分说,将刀还给十一,让他随自己一起回村。 申时,秋风萧瑟里,二人二骑又马踏流星c兼程回村而去。 两日夜后,二人好容易才冒险回到了村中,风尘仆仆尚未得休息,族长便敲起了村中的时令鸟哨,燃起了祠堂高处的明灯,犹如战场烽燧,村民每家每户便鱼贯而入那不大的祠堂之中。 戌时七刻,天色已然全黑。这祠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堂上坐着7位族老,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来。 站在族长身后的十一,看着下面乌央乌央的人,交接私语,都在议论着今晚这么突然而又着急的聚会。 族长站起来,看了看堂下,瞬时安静了下来。 “各位,今天这么晚召集大家来祠堂议事,实在是事出紧急迫在眉睫,希望各位能体谅。” 这话一出,下面又低声私语开来,尤其序怡看到十一已经回来,而自己的丈夫却并没有归来,便心焦起来。十一在人群中寻到序怡,看那眼神里焦急不安,忙打了手势,让她镇定。序怡这才舒了一口气。 “前两日,我与良玉c十一c世荣c序楷一起下得山去。久不出村的我,在王家集竟然看到了人世间夫妻离散c骨肉死别的惨景。疫病横行,人人哀嚎于户,家家丧乱声起,四野逃疫流民,实在是耳不忍闻c目不忍视。我亦有骨肉至亲c父母兄弟,那声声哀恸,令我亦感同身受。” 众人看向族长,堂上其他六位族老亦看向他,只见族长又详细动情地形容了下王家集所见所闻。随后,他停顿了下,振聋发聩道: “村中族老族小,皆是长习儒学医史。今日,我且问一句: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堂下村众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作答,这时人群里有人嗫喏地对起了《论语·雍也》中的下半阕,只听得堂内,轻声慢语初怯怯,三人为众彻云天:“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那我再问,药王孙真人曾说‘人命至贵,有贵千金’,‘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又当何如?” 堂内声振林木c穿云裂石:“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崄巇c画夜c寒暑c饥渴c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族长接过众人之语:“‘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现在,山下村众,命在旦夕,又无药石可医,如果要你们下山扶危济困,你们是否愿意?” 堂下群情鼎沸,众口答道:“愿意!” “如果要你们施药捐物,你们是否愿意?” “愿意!” “如果要你们取血成医,你们是否愿意?” “愿意!” 这声声愿意震彻祠堂。这时,只见前任族长拍案而起,一句“这有违族规”,如裂锦断帛。 众人看向前任族长,只见她走到赵族长的面前,面色沉肃,犹如冬日寒霜c凛凛逼人。 “你身为族长,首要的职责是捍卫族规,而不是医病救人。” “可是,族规在人命面前,孰轻孰重?”赵族长一向性子极是和缓,此时,毫不退让半分。 “彭族存亡比起山外人命,孰轻孰重?”女族长目光如冰。 “族规是死物,人却是活的。为了捍卫死物,而置人命于不顾,孰是孰非?” “陈家村迁徙流转c存留千年,最重要的便是因为遵循了族规。族规之下,才可论是非。” “族规已逾千年,商周都亡了千年,这两千年里,又改朝换代c废立了多少帝王?为何朝代可更c帝王可迭,而族规却不可改?今日,我就要改这因循守旧的族规,不教它再离散夫妻子女c枉顾生死人命。”赵族长这一句,便是戳到了前任族长的痛处。她的丈夫,便是因为违背了族规c在山外擅自取血救了人,所以才被她亲自行了族法c逐出这陈家村,从此,夫不成夫c妻不成妻,不知所踪。 被戳到痛处的前族长毫不示弱,更加气愤:“族规传承千年,就是为了不重蹈旧祸。如果彭族之秘为外人知晓,这便是塌天大祸,你我又怎能承担?你看看这堂下众人,届时阖村上下便人人刀俎之上。他们何辜?稚子幼童又何辜?” 陈家村向来读书重道,并不对村民详述过族规来由,更不曾讲过两千多年前的,所以,堂下众人并不明白前族长话中的祸事。而十一,心下了然,但,那也是两千年前的惨祸,如果当下加以预防,必然不会重蹈覆辙,还是惜取人命为要。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旧祸已经过去了两千年,为何今日你又左右不离其口?这两千年里,我们只是一刀切,用最省心地办法一劳永逸c固步自封地来保护约束村民,可是,却从未正视过族规背后的考量,从未想过不透露这彭族之秘与救他人性命本来是可以兼得的。” “不行,祖宗之法,绝不可改。” “这族规,目的究竟是不可以救人,还是不可以泄露彭族之秘?” 前族长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无声。 赵族长转身面向堂下众人,作铿锵之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迂腐的族规,今日我们便一同改了它。” 由于前族长的坚持,最后妥协:任何人不得在山外取血割肉救人。 这一夜,成为陈家村几十年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夜。也正是这一夜,将陈家村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当天晚上,阖村上下便行动起来,上至百余岁老者,下至五六岁的黄髫幼童,纷纷取血,家家户户更是用那过年时需要用的五辛盘用来混合制作血丸,即:首先,将糯米浸泡在屠苏中,再舂捣好,做成糍糕一般;其次取血,将珍贵的葱c蒜c韭菜c芸苔c胡荽,混合在一起,待起凝固成血豆腐一般;最后,血豆腐作馅c用糍糕包裹,做成皮薄馅大的丸子。 第二日,终于做出了数百粒丸子,个个如汤圆大小,够300多个病人两次服药之需。由于族长毕竟上了年纪,又往返奔波,所以,最后由十一以及村内十几名壮丁一起策马送下山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月暗飞声 十一与十几人路上不敢耽搁,昼夜骑行两日便又来到了王家集,稍一打听,便寻到了良玉三人。 “良玉,族长让我们带来了这个。”这一行人中负责此次押送的是族长年过六十的儿子c序楷的父亲世全,在外人看来,也就三十岁。 “这些是什么?” 世全便悄声对良玉解说了一二。 “妙。世荣c序楷,你们带着大家把这些丸子和煮好的败毒饮一并发给村民,就说这是药引子,切莫让他们过分注意到这丸子。” “现在有多少人患病?这里只够300人饮两次。”十一看良玉兴奋过了头,向前补充道。 “现在染病的有326人。”序楷从旁答道。 一时,大家沉默了。 “不妨事,先救年轻的,年老体衰的,就暂且放一旁吧。”良玉最终拿定了主意。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当下最优的选择,“记住,只说他们是新送来了药材,要说是这败毒饮的功效。” 众人听完,点了点头,便去分发了。 待发完,还有26个年纪大的没有发到,大家又来到良玉处商量。有人提议要不现在取血,但被良玉拦住了。他抬了抬手,十一注意到手掌处缠了一圈布条,序楷和世荣却没有,看来,是为了重五的第二道药取了血,在这四日内,并未再给其他人诊治过。十一派发时问了世荣,才知道这几日,村里就已经死了29人,但良玉只是用那勉强能称作败毒饮的药剂服给大家,断然不许再取血。 “既然族规已改,那就必须严当遵守,绝不可再在村外行此事。虽然族长不在,但他既已将此事全权托付于我,我定然不许再行此悖逆之事。如果被我发现任何人擅自取血,我必当代族长执行族规。”良玉在村中一向有点威望,且素来说一不二。 其他人相互看了看左右,无人发声。这便是默然应允了。 过了两天,这村中便好了起来。那未得药的26人,皆由陈家村人服侍,家人只可以远远隔空探视,这样才免了传播。 这村内已经好的差不多,良玉等人便要离去。虽然最后仍旧死了人,但这王家村上下,依旧心存感激,纷纷以钱财布帛粮食作为酬劳以谢救命之恩,更盛赞良玉等人医术精湛。 正是依依惜别之时,却不想来了樊家村c罗家寨的年轻人,个个风尘仆仆,悲戚之色。 原来王家集与附近一些村子皆有通婚往来,所以这良玉等人在王家集治好了疫病之事,立马便传了出去,附近乡里村镇便都派了身子健壮的年轻人来这王家集请得神医。只是罗家寨c樊家村靠得近,年轻人们便来得早,正好赶上了这惜别之时。 “大夫,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这几个年轻人也辨不得谁是良玉,只是下马来任意地抓住要离去的众人之一。 “谁是神医刘大夫?”一个年轻人问起来。 大家看着这场景,颇能领会他们心中悲痛,便纷纷向他们指明了良玉所在。说起来,这几个村子中,王家集还是最小的那个。 几人扑到良玉身前,扑通跪在地上,语声哽咽,甚至有涕泗俱下者。 “大夫,求求你了,去我们村救救他们吧。我们村已经死了一百多人了。大夫,求求你了。”说着这话的是刚才那个问良玉所在的青年,只见他日月起角,面色黝黑,浓眉之下,羊目堕泪,炸腮阔颌。 良玉便要去扶起这几个年轻人。王家集里顿时一阵喁喁之声:“那不是樊家村的义成吗?他平时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嘛?”“可怜啰,听说这次爹娘都染疫死了,新娶的媳妇连带怀着的八个月孩子,也染病了。”“这可真不是他义成的做派啊。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啊。” “大夫,求求你了,去去我们村吧。”另外几个年轻人也一并哭喊道。 这场面看着,直教十一心里不好受,便也帮忙去扶那几人。可那几人死活不肯起来,长跪于地,定要良玉答应他们。 良玉看了看陈家村众人,又看了看跪着的几个年轻人,便叹道:“你们先起来吧。这样,我把在王家集的方子给你们,你们且回去照着买药熬煮,给染疫之人喝吧。” 说着,那几人便千恩万谢地在地上磕头,直磕得咚咚响。 十一等人知道原委,心中纳闷,但是谁也没有开口问良玉,直等到良玉写过了方子交给几人c送他们离去后,陈家村众人才又在王家集的欢送中踏上归途。 良玉在前面策马扬鞭,其余人须臾不敢轻心。为了安全,众人在密林中点起了篝火,休息一晚再继续归途。 “为什么要骗他们?”大家散倒在篝火旁吃着东西,听得序楷率先发问,便又坐直了身子,看向良玉。 良玉啃了啃胡饼并不做回答。 “良玉姐夫,你为什么要骗他们?”序楷又重复了一遍回答。结印在旁的十一也停下了手中的念珠,看着良玉会如何作答。 “我没有骗他们。那方子,确实是清瘟败毒饮。” “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们凑不齐,凑不齐黄连c生地,那方子几乎就是无用之物。”序楷有点愤然了,他认为良玉真是铁石心肠,不救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给那几个年轻人巨大的希望。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们可以再回村做一批药丸啊。”序楷说道。 世全打断了:“序楷,不许这么无礼。良玉这么做,他没有错。” “可是我们明明可以再救一些人的,他却撒谎骗了那几个年轻人,让他们回去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去。”序楷语音里带着悲戚,还有愤怒。 十一一直盯着良玉,只见良玉低着头看着篝火,又缓缓嚼了两口胡饼,速度极慢。十一心里有着序楷一样的困惑。 “你知道樊家村c罗家寨,还有这整个岭水乡c德岭县,多少人口?你看着王家集,便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染了,你觉得各县c各乡c各村镇,有多少人身染疫症?”良玉本是一向爽朗之人,此时声音沉重无力。 “可是,救得一人是一人啊。” “你打算怎么救?” “我们可以回村再制一批药丸的。”序楷道。 世全又插话道:“序楷,那药丸,可是村中上下人人取血而得,你认为,村人能取几次血?你又忍心取几次?” 十一自然知道这次血丸的制作过程,他与十七割血的时候,芸娘在一旁甚是心痛,直觉这不是个好主意。而当序怡连令欢都叫起来取血的时候,芸娘直把那孩子抢了过去,生死不依,这才让令欢躲过一刀。 “你认为村人能做几次血丸?又能救多少人?而且,你说,如果再做出一批来,你到底救谁?是樊家村?还是罗家寨?我们不是观世音菩萨,我们只是个凡人,救不得那么多苦难,也救不得那么多生死。” “如果是令欢令姜身染疫症,你是否会如此淡然?”序楷已经快要掉下泪来。 “序楷,不得口不择言。赶紧向良玉赔不是。”世全毕竟是序楷的父亲,当众教子起来。 “我没有错。他这么做,毫无人性,不配行医。”序楷愤愤道。 世全“啪”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教序楷震愕当场。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打过他,更别说是掌掴。于是,序楷愤愤地去了一旁,不再搭话。 世全忙向良玉赔了礼,自责教子无方,便去一旁看顾序楷,怕他在这密林中发脾气出走。 众人看场面如此荆窘,便又倒的倒c聊天的聊天,化解这尴尬。 良玉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胡饼,收了起来。十一坐在他身旁,给他递了口水。 良玉转头看了眼十一,惨淡一笑:“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十一摇了摇头,说道:“你有你的考量。而且,本来从始至终,你都不同意大家取血救人的,可是,你仍旧割了自己的手救重五。” 良玉从鼻子里重重呼了口气若“哼”一声,自嘲一般地咧嘴一笑:“族长长于蜀中,并没有经过多少离乱,自小又沉迷于诗书礼仪,不长于人情世故,没见过人心险恶,亦不知人性复杂。且不论救疫一事,在我心中,凡事都需量力而行,绝不该逾规逾矩。” “可是族长已经改了族规。” “你可知这族规背后的故事?”良玉看向十一,十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也认同这样的更改?” “我觉得救人与不暴露彭族身份,本就不冲突。”十一双眼直视良玉,十分笃定。 “那,我问你,以后别人向你要这救命灵丹,你给还是不给?向你要这方子,你是给还是不给?” “自然不会给。” “是吗?可是人性贪婪,有时候,给与不给,哪里由得你自己?迟早一日,外人还是会对这灵药起疑问,一旦探个究竟,彭族之秘又如何保全?”良玉说完这话,看向十一。他的眼神十分沉重。 “可是,不会的,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人使用这个灵药的。” “今日不会,明日不会,甚至我们这一代都不会,可是将来呢?族中之人,只要有一个下山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就是引火烧身。而那一天的到来,不是迟早的吗?”良玉言语中很是黯然。 “你把将来想得太悲观了。” “唉!你终究还是太年轻。”说完,良玉别过头去,仰头喝水。 过了两天,终于回到陈家村。村中上下为自己做了一件无量功德而开心不已,即使到家已是酉时,仍看得村中烛火通明。。 良玉好容易回得家来,一身疲惫都不及顾着,便去看那正在睡觉的宝贝女儿们。十七廷谔看到十一回来,亦是欢喜,都不肯睡,非要他们讲讲山下的状况。 那夜,良玉和十一就着醋芹c菘吃着槐叶冷淘,默默不语。序怡c芸娘看着,心里一下明白这中间自然是出了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多吃点多喝点,绝口不问山下之事。十七c廷谔虽小,但经历了这许多事,自然也是看出了门道,便装作无意知道此事,陪他们说了说无关痛痒的话便散了。 第二天,樊家村c罗家寨的事在村民们中渐渐传开,村人评述不一。年轻的多以为良玉心狠无情,年纪大的以为是恰如其分的“仁”;出村少的视良玉为世故油滑,阅历多的则认为良玉行的才是菩萨道c亦是天道。这菩萨道,不止是对于疫病之人,亦是对陈家村人。而天道,无外乎“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但是,村人哪里会长久地将这件事放在心头。中秋的来临,让他们很快便忘却了那山下的凄风苦雨c哀嚎零涕。 八月十五,秋暮夕月。村中开祠堂设下香案祭品c燃烛焚香,迎寒祭月。祠堂设大香案,即摆上酥饴月饼c西瓜c苹果c红枣c李子c葡萄等祭品;每户自设小香案,即香案规模或品类比大香案相较略小c少,但月饼和西瓜是绝对不能少的。祭拜礼仪较为简单,便各回各家,开始生火开灶c屠宰牲口,准备这报秋之喜。 由于赏月,这一日开饭比平时略晚,直到月上柳梢c酉时开筵。虽然中秋在大唐比不得上元灯节,但也已然一个较为隆重的日子。家家户户的晚饭比平时丰盛得多,除了平时的菘葵薤,烤羊肉c蒸鸭子c炒田螺c烀芋头,每人再来上一碗彘臛(猪肉羹)c馄饨,真真是美味极了,直让十七廷谔这二人大快朵颐,而令欢在二人带动下,更是比平时多吃了许多撑得那肚皮没办法再塞下东西,教十一c芸娘c良玉和序怡看了,笑得不行。 日光烬灭,桂花浮月。村中瓦檐露台上都掌了灯笼,谓曰“竖中秋”。满村的灯火与明月争辉,放眼放去:月辉铺银,柴门虚掩,藤攀篱墙,举家围坐于庭院,鸭肥螺鲜c饼香芋甜,饮酒唱曲,怡然自乐。 待吃完饭,便将小香案摆在院中,将月亮神像迎月而置,红烛高燃,全家人依次拜祭月亮,然后由当家主妇序怡切开团圆月饼c西瓜,按照人数切了十块,不能切多也不能切少。切完一一分食,序怡则拿上一块月饼和西瓜,与良玉抱着令姜送往老族长那里,即她姐姐家。而另外多的一块则是留给村外不知何处去的序怡父亲,愿他千里之外能共这婵娟团圆意。 十七第一次吃月饼,肺腑感叹是再好吃没有的了。“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这诗芸娘给她读过,但她还没尝过。她也没料到忙活了一天打的月饼,竟然是如此美味,面团里裹着油酥c饴糖,咬下去,香甜可口,直后悔应该多做几个。 她吃着月饼,坐在十一旁边,听着他念经,忽然来了兴致,拿出笛子,喝了口新醅的绿蚁桂花酒润嗓,要吹上一曲这几日与廷谔一起做的曲子。 戌时七刻。山野人家疏光影,玉蟾满院落清辉。十七伫立院中,看着山坡下的陈家村稀稀拉拉的灯火明灭,凭风送来丝丝秋凉,将那笛声吹得婉转清扬c神思怅惘,那笛曲中有百里黄沙c千江水月,亦有万重关山,更有一叶秋去悄无声。 芸娘看着吹笛子的十七,秋风频戏衣袂飘,不觉吟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她想起了儿时爱吹笛的小姐,想起了自己已逝去的母亲,想起了那儿时凤翔府快乐的日子。 而十一停下手中的经咒,看着今日第一次穿上新衣c红衫绿裙的十七,作春风一笑:此人此月合当此时。野漠外三个月,犹如转世,只希望此夜此景常有c庭前玉树不逢秋。 廷谔看着,满心皆是欢喜:这是他记事来第一次如此开心过节,而这曲子他可是出了不少功夫c费了不少思量。看着这月这夜这人,听着风声虫鸣笛曲悠然,他心里感激上苍赐给了他家人,让他不再挨饿受冻c棍棒加身,更是发下宏愿以一己性命保众人平安长乐。 良玉和序怡听着笛声,缱绻依偎,只希望世事安稳c岁月静好,像父辈母辈那样,天伦之乐c绕膝之欢,便是心满意足。 一曲过后,十七回向众人,烂漫一笑。众人报以喝彩之声。 良玉朗声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夜凭阑” 很多年后,有人为这首笛曲谱了一阕诗,只是诗意里却是阅尽苍茫后的无尽慨叹,令人故园情起: 辗转黄沙百里墟, 千江水月照芙蕖。 凭阑望尽关山处, 渺渺烟波向晚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枯木霜雪薄青衫 秋去冬来,一行人在这山野之中一待便是数月,迎来了北风其凉雨雪雱的阴历十月。 这山中早已是飞花入户c青竹变琼枝:夜月里看那庭院,一树寒梅白玉条c疑是去年雪未消;晨曦中看那陈家村,一时洒空深巷静c积素广庭闲;日暮看那周边群山,软红光里涌银山,半是梅花半絮飞。 家家户户早已秋收备下了过冬的粮食,地窖里也堆满了菘葵薤等蔬菜,园里的萝匐(白萝卜)正当其时c肥美多汁,梁檐上挂满了腊肉c腊鱼。虽然鲤鱼是唐朝禁食的,但是这山中避世之人,又何来的讲究避讳,只要是入冬前在溪涧中能抓的c能钓的,都备下了。而良玉家更是带着十七c廷谔c世荣几个年轻人和姐夫,仗着一身武艺c年轻力壮在后山里打野,所以,这屋檐上挂的野兔子c野猪c鹿都比别人多些,人人身上也多了几件皮裘皮袄c皮褥子,虽然不算华贵,但立于凄苦的北风中c睡在夜间凌寒里也着实暖和,几个孩子们甚是开心。尤其是廷谔,这一冬天竟然没有生出冻疮。 当然,这打野之事,十一并不参与,他虽然跟着良玉很是学了些武艺,也跟着他常研习这兵法之事,只是从来不见杀c不闻杀c更不亲杀,这肉食也是一向不吃,只吃些粮食蔬菜,所以这身子毫无丰腴之色。 反看十七,许是山中日照不如野漠,所以这肤色白净了,人也微胖了些,脸渐渐圆了起来,甚是可爱,全然没了之前嶙峋瘦削之感。偶尔一身红装,倒也显出几分好看来。芸娘亦是如此。 而廷谔,许是以前吃不饱穿不暖,所以瘦削矮小的很,自从来了这陈家村,吃得饱睡得香,日日逗引令欢令姜c与十七打闹,人不仅欢快了不少,这个子也是长出了一截——12岁的孩子,竟然要比肩十七了。且这廷谔本身力气就大,时常跟在十一后面向良玉讨得几招,很是有了几下子,令良玉很是满意喜欢这孩子。只是,这孩子打野时,常常会显出一股戾气来,杀起动物来,毫无慈悲怜悯之心,而那次救治村民,他亦无心慈之念。这孩子对自家人尤其好,但对村民就比较冷漠,似乎毫无个笑脸,直教村中同龄孩子远远地不愿意与他一块儿玩耍。 这良玉一家自从收留了芸娘四人,也是欢笑宴宴其乐陶陶,尤其那令欢。令欢美貌活泼,聪明可爱,很是为人喜爱,尤其对读书c语言极有天分,不到6岁,就已经识得千字,而学起那回鹘语来,更是一时痴迷,时常缠着十一十七要多说上几句,最后索性要十一c十七跟她说话只能用回鹘语,教良玉序怡也无可奈何,所以有时饭桌上,便能听到这汉语与回鹘语齐飞,很是能正儿八经地沟通交流了。 而年幼的令姜,眉眼处酷肖其父,雁眉过目,虽美貌不及令欢,但自有一股英气。只是右眼眉梢上因为与廷谔游戏时不慎磕破了,当时血流不止,心急的良玉便用村外大唐风俗,用那草灰去止伤口,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草灰的作用,血虽然止住了,只是伤口却留下了,留下两粒芝麻大小的青黑色疤痕,幸好不是很大。为这事,序怡埋怨了良玉整整一个晚上。令姜喜爱和孩子玩儿,尤其喜欢廷谔,有时候序怡喂不进去的饭只要廷谔一来,便开心地吃个精光,直让序怡两口子讶异这俩孩子的缘分。 这一日,想着过两月便是新年,趁着这大雪尚未封山,这年货得赶紧张罗置办起来,否则越到后面,大雪封山c年货涨价便是想买也没得买了。良玉c十一c十七c廷谔四人带上几样寒冬时节紧俏的皮货些干粮c火折子,向邻居借了三匹马,与关系很好的族长c世全c世荣c序楷,姐夫张云桥出得山去,打算去赶赶罗家寨的集。临行时,令欢骑着她的雪橇车在村口欢快地给良玉叮嘱要买烟花回来。 这山下,虽然王家集离得近,但要论起赶集的热闹场面,还要数罗家寨。罗家寨在这乡县里位置算是好的,四通八达,且人口也比附近的村寨来得多得多。往年这时候,如果运气好,还能带回些烟火哄孩子们一乐,热闹热闹。 山中晴雪c天光初霁,一行九人迤逦而行,因为雪后路滑,所以走得并不快。大约走了四天,才行了过去三分之二的路程,尚在山中。只是奇怪的是,这寒冬料峭c野外孤寂之月,却遇到了一些流民。细看之下,皆是山下村民,在这山野里,竟然结营扎寨,教一行人看着摸不着头脑。 虽然战乱之时,时有流民匿于山野之中,但这般架势c要做长久打算的,却并不常见。 一行人走近看时,发现这些人都衣衫褴褛c蓬发垢面,个个或菜色或蜡黄,不见丰腴体貌之人,但见瘦削于路旁。又看那营寨,或是用粗树枝架起框架轮廓c上面铺盖着树叶稻草,仅仅够三四人容身,幸好这地方靠近一个大山洞,那里面就要宽敞温暖得多,比这外面的稻草棚子显然更舒适。人人皆围坐在柴火旁,大小柴火堆看去,连绵不绝,似乎人数不下数百之众。而这些人里,以年轻人居多,要么少壮,要么年轻妇孺,稚子孩童也有一些,偶有几个老迈之人,皆有饥馑之色。 一行人,良玉出山最勤,为人又稳重,族长便示意良玉上前去问话。良玉下马上前,十一亦跟着下马在侧,一同去探问。 在人群里,熟悉的面孔并不多,良玉便选了个老妇人,上前问话:“大娘,你们是哪个村的啊?为什么寒冬之中不回家,在这山中逗留?最近不是没有战事吗?”那旁边的篝火透了暖来,教行了一路的良玉十一不禁向前搓着手靠上去暖了暖。 “我是山下张家村的。这山下的祸事哪有消弭之时,不过是暂时喘息而已。前段时间才闹了疫病,这次又遭逢了官匪,四处抢掠奸淫,我等没有办法,便逃往这深山之中,结营为寨,只求一条生路。” “官军?”十一有点惊愕,他一直以为那些官军最起码不该滋扰民生,这兵法之中并没述及此种行为。 “官军怎么来了?”良玉一脸凝肃。 “我也不知道。孝成,官军为啥来了?”那老妇人许是老迈,又在村中不出户,所以并不了解那么多事,便转头问向她儿子。 “听说是奖励援军远道而来攻下了城池,便允其劫掠三天。”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年男子答道,而一旁的妻儿,眼中毫无神采。 “现下已是十月,须臾更是北风凛冽摧号,你们今冬如果只在这里,怕是难熬啊。”良玉关切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到时看山下情形再拿主意,只是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先过一日是一日,顾不得那么许多。”壮年男子作木然之语,毫无生气。 “你们是什么时候上得山来的?”良玉问道。 “我们上山约有半个月了。”旁边一名咳嗽的年轻人接过话茬。 “那你们都以什么为生?” “开始还有些饼果,现在就是吃些树叶草皮,有些气力的就捕些野物。喏,你看那儿,前几日狼群攻击人群,反而被几个男子给抓了吃了。”那咳嗽的年轻人手指着远处,良玉十一二人循着手的方向看去,有个人似乎很是眼熟,一时想不起。 良玉c十一向几位告谢,站起了身,走了十几步回到族人中来,一一述得所见所闻。 族长他们几人听得,颇为震惊,想不到这些村民被胡虏c强盗劫掠,亦会被这官军的铁蹄践踏,逼得不惜以猛兽为食c寒冬之中以天地为盖。 “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实在是民之不幸啊。”族长喟叹不已。 “求求你了,给口吃的吧,我们已经两日没吃上东西了,我这孩子已经饿得晕厥过去。求求你们了。”一个怀抱2岁稚子的妇人来到这一行人跟前,约莫看出族长为此行中年纪最大c最德高望重之人,便跪在他脚下,扯着他的袍衫哀泣无泪。 族长一向仁善,更是儒家践行者,看到这些人,赶忙解下自己的包袱,将里面的干粮分给了这妇人,旁边其他几人见状,亦是散了些许干粮,引得附近一些灾民一时都涌了过来,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然而,他们几人的干粮,又岂够这数百人之用? “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械一车薪之火也”。 《孟子》是族长珍爱之学,然而此刻,久久萦响于族长耳畔的,只剩得这半句。 人群散去,忽然上前来几个年轻人,为首的那个扑通一声带头跪在良玉跟前,涕泪俱下,直给良玉边磕着响头边道:“刘大哥,谢谢你的活命之恩,如果不是你,我怕是活不到今日。” 良玉听得耳熟却想不起,忙扶起众人人。他一看,发现是重五,而十一c世全c世荣也认出了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是王家集的。大家看着,一时又喜又悲,各自叙起话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良玉问道。 “刘大哥,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上得山来。半月前村子里来了一群人,也不知是盗匪还是官兵,你说是盗匪,他们身着官军服制,你说是官兵,可是却比那盗匪还要蛮横凶残,进村就烧杀抢掠奸女,村里逃出来的也就不到百余人,真是灭村惨祸。”说着,几人忍不住去擦拭眼角,语不成调,做抽噎之声。 “那英娘和你母亲呢?”良玉第一反应便是询问他家人。 只见那王重五红着眼c流着泪摇了摇头。 良玉c十一二人,怔在那里,一时没有转圜过来。三个月前走时,英娘还是花龄少女,不想这一去,便是永诀。疫症没杀死她,却倒在了这官军的刀下。 “想来,这官匪猛于疫症猛于虎也。”一旁的族长听得,连连摇头慨叹。 “是啊,你们好不容易才除了瘟疫,结果,一夜之间全村皆是火海,更有那凶残的,活剖妇人取出婴孩为乐,那富友家的便是这样死的。” “那富友呢”十一亲自照顾过富友一家。 “听重明讲,富友见媳妇孩子惨死,便上去拼命,可哪里近得别人的身,一刀下去便身首异处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而那些人则哈哈大笑,直夸刀法好。”重五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良玉与十一见状,不再问,看向族长,族长亦是眼圈潮红。 待重五情绪平稳些,良玉便问起了他们的打算。 重五道:“只是先在山中勉强待着,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好歹还能过。只是肚子填不饱,但总有办法。” 良玉看重五等人寒风中手耳都冻了,怕是这山中北风料峭,便卸下皮货给了他们。这时节的皮货可是价值不菲,所以这些人个个都感激不已。 “这里大概有多少人?” “大概有300人之多,多是这附近几个村的青壮劳力,否则,也难逃出来。我们村在那头那个山洞里。再往前走一个山头,也有一个这样的寨子,怕是樊家村罗家寨了,那边人多。” “你怎么知道前面一个山头也有人?”十一问道。 “夜晚时分,从这能看到那里的篝火,数量不少,我估计应该是的。”樊家村罗家寨方向确实在那里,且平时人数比王家集要多很多,所以逃出来的应该也会比王家多。 “前面确实是樊家村罗家寨,我前几日去过的,那里现在是义成做头。”旁边一个叫富江的少年上前来答道,十一良玉都记不得他的名字,看来是当时逃疫去了的。 “做了头儿?”良玉面露疑问。 “嗯,据说还跟罗家寨的人打起来。两个村寨的人为了点吃的狠是闹了一阵儿。不过,最后罗家寨的几人,最后”小年轻说着说着低下了头,没了声音,似乎说到了什么骇人的事。 “怎么了?”十一紧声问道。他记得那个跪地求药的义成。 “义成带人杀了那几个人。”小年轻憋出一句话来。 十一震惊了下,他实在难以把当日那个情辞恳切c满目哀恸的青年与杀人联系在一起。良玉与族长相视叹了口气。 等王重五这几人千恩万谢地回去后,陈家村众人便打算回村去,毕竟这身上已没有多少干粮,山下也不可能有市集补给,在这里空留着也是毫无益处。 回去的路上,一行人心情很是沉重。序楷率先打破了沉默。 “爷爷,我们上次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活命救人,结果朝夕之间便被这官匪给屠戮成这样。我想不明白。” “唉!这世道宁为太平犬,莫为离乱人。”族长喟叹。 “爷爷,为什么这些人要相互杀伐,难道就不能和平共处嘛?非得要害人命。”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今复观之,诚如是。”与其说族长在回答序楷,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反复将这句话讲了两遍。 “爷爷,上次我们都救过他们了,那这次,还救嘛?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我看着他们挨饿受冻,很是不忍,着实可怜。”序楷待爷爷不做声后,便又问道。 族长一时并未说话。 这一行,也很是沉默。 序楷又接话道:“马上年节将至,我们尚且能一时温饱,而他们却在寒风中哀嚎涕泣冻饿于野,想来,非君子所为。‘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对于我们而言,或许只是少喝一碗粥c少吃一张饼,但对于他们,可能就是扶救性命之恩。一粥一饭与一人生死相较,到底哪个才是亚圣所谓的仁义?这么轻易可行之事,为什么爷爷你要犹豫呢?”序楷正声道。 族长一行不禁看了看序楷这孩子。姐夫云桥很是赞叹了他乃有族长之风:那夜的祠堂训话,他是正儿八经地听了进去的。 十七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十一,十一似乎在点头,而一旁的良玉,只是暗着脸色骑马行路。然而她并未回头看廷谔,毕竟是孩子,他的意见无关紧要。熟谙人心的廷谔一双细目斜睨序楷,眼神里全是不以为意,只是看众人未说话,一向不愿在人前袒露心思的他自是没有说上一句半句的想法,心里则是:这些人,现在是受灾冻饿,但是,如果逮到机会,便是斗米恩担米仇。再说人数众多,这接济何时才是个头?陈家村家家户户又有多少余粮?这家伙,怕是读书读傻了吧。 族长不出声,仅比序楷大上2岁的世荣也忍不住表达了观点:“爹,此事上我赞同序楷的说法。只要人人都省出几口,于陈家村不算什么,但是于这些饥民,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而且,这事操作起来,想来村中阻力应该比上次取血改族规要小,值得一试。” 族长依旧沉默。这马走得不快,只听得这林中哒哒哒的声音。 十七走过一颗树时没低下头,牵引着了那树枝,那扑簌簌的雪滑下来,沿着帽檐落了一点在后脖颈里,“啊”的一声喊出来,廷谔在身后忍不住轻声扑哧笑起来,惹得十七愈加尴尬。 落日的余晖烧透了天边的云霞,又似乎点着了这漫山的苍茫白雪,却没有燃起这一众人说话的兴致。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怡作梅花雪地开 两日后的夜晚,北风吹雁雪纷纷,一行人快走了一段路程,终于来到一处石坳处。因为常在这村里和山下来往,所以各人都会在路上做好标记c寻一两处雨雪天的容身地。之前十一几人遇到良玉的那个窑洞便是良玉自己开的。 这处石坳略狭,里面有村人存放的干木柴,一行人赶紧生起火来暖上。这方寸之地,难以容下十人,马匹就更不消说。这夜寒风雪重,要是冻死了马,凭借双足怕是要走上三日才能到家。于是良玉谦让着让族长等人进了石坳,又与姐夫云桥c世全等几人一起搭起了简易的窝棚来。着实十分简易。在坳外生了火,几人刚容身,把马栓在叶繁枝茂的树下,挡一挡雪。 这山里时有猛兽之声,那狼嚎更是叫得人心里直发毛,幸好人多,所以一行人相互替换着休息起来。云桥廷谔序楷十七几个人在里面歇着,这外面听得折竹声,里面暖烘烘的,甚是催眠。 族长起身来到外面,递给了良玉一个水袋。 “外面风大雪大,喝口酒暖暖身子。” 世全世荣自然是不会去想的,又添了把柴。十一坐在一旁结印念着佛经,也未闻得良玉推辞便喝了两口。 族长与众人围坐在一起,窝在这棚子底下,烤着双手,一起听那雪重风疾之声,向众人道:“你们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救是不救?” 大家都相互看了看,并不说话,还是一向豪爽的良玉先开了口:“不当救,也救不来。世间不平事太多,我们没法一一顾全。” 一席话后,大家更是沉默。 十一听得,放下了手中的念珠,看着族长凝望着火光簇簇,无限心思似黯然。而世全世荣看父亲不说话,便也不好没规矩胡乱说话,只是搓了搓手。 “固然乱世之中我们无法顾全全部人,但不可善小而不为。佛陀亦不能以一己之力度化所有人脱于苦海,但力所能及之事,度一人,便是少一人受苦。”在风雪夜里,十一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暖热。 众人看向这个清俊少年。世荣便也补道:“我认为十一说的话没错,勿以善小而不为,以善小方臻大成。如果人人都以自己力有不逮而放弃做一点点小事的话,那世界自然只会越来越差。”这几次下来,世荣越发地讨厌起良玉来,觉得良玉为了明哲保身毫无仁义之心,十足一个伪善之人。 “那你怎么看?”族长似乎受到了鼓舞,便又脸向自己的大儿子世全。 “爹,我觉得不着急现在就下判断。咱们村中到底有多少粮食富余,可以回村后各家报个数。如果确实有,那就不妨捐一点,如果没有,那就只能独善其身。”世全年已六十,虽然不常下山,一向在村中,但是向来与良玉交好,有时也常让捎带个东西,欣赏良玉是个顶通透之人。这会儿良玉作反对之声,虽然他也觉得不妥,但想来或许自有理由,毕竟良玉为人做事十足义气,绝不是这种只顾一己之身的人,所以不愿意当众驳了良玉面子,说话两边也不得罪。 族长点点头,喝了一口酒。那酒或许有点冷,喝时还冷得皱了皱眉。 “世全说的在理,那我们就先回村再行商议。不过,世贞怕是不会同意。”族长所说的世贞便是前任族长c序怡的母亲。 “爹,我觉得这事关村中家家户户,必须像上次一样开祠堂才行,让大家一起做决定。族中事,族人定。”世荣在旁出主意道。 他这话,倒是拿捏住了前族长的脉搏。如果只是几个族老商议,这事怕是不会成,但是,若开祠堂大家一起商讨,以父亲的口才,怕是还有几分希望。 十一看着良玉,只是埋头烤着火,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这几人的对话,只是本就疏朗的脸上略有忧色。 “良玉,你为何愁眉不展?”世全也看到了良玉脸色不佳。 “没什么。唉!”良玉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 “良玉,你有何想法,说来听听吧。”族长问向良玉。他也很想知道为何几次良玉都不愿意出手救山下村民,明明平日里为人十分爽快,家家有事需要帮忙的,只要腾得出身来,他良玉绝无推辞。为何在扶救山下村民一事上,又如此冷漠? “我只是担心,凡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这陈家村世代隐居在此,早些年间,更是听说祖训不得与山下往来频繁,每年有外出定额之数。近些年来,由于历任族长变更,外出训诫方得驰废。我不想评价先人是非,也不想判断对错,只是,村中如此大规模地与外界接触,且几次三番救助,我总隐隐觉得不大妥当,怕是后人会效仿,那,又何谈隐居避世?” “时非得已c情势所迫,不能一概而论啊。”世荣驳道,“未来之事,未来难定,但只要我们严肃族规,以后少行此事,不就好了?再说山下,也不是年年遭遇这种灾祸吧?”世荣说这最后一句话,自己也不确定,毕竟少下得山来,对外界了解有限。 “乱世中,天灾又逢,谁知道几年一遇?或许如你所愿,大唐即将太平盛世,又恢复了往日安宁,那也就算了了。但也可能就此崩乱,再无太平之日,你又如何做?”良玉一向不能忍这些孩子们的读书脾气。 “那那就到时候再说,最差结果也无外乎你提议的不管。可是,现下,不能因为未来而不为小善之事啊。再说,吃饭还能噎死呢,你是不是就打算因噎废食了?任何事,谁也没法打包票说万无一失,但是,大家一起防范于未然,不就好了吗?”世荣这一番话说得破有道理,引得旁边族长c世全c十一三人频频点头。 这事,便告一段落,族长心里笃定了主意。 雪后路滑,路行迟缓,足足两日功夫,几人才回得村中。听说父亲回来了的令欢很是开心,可一到跟前发现父亲什么也没买回来,大失所望。孩子终究是孩子,不论识得多少字。良玉赶忙抱起令欢,哄了哄她,答应待会儿就陪她做个大大的雪人,那孩子脸上才又重放晴明。 看着哄孩子的良玉,众人忍不住想笑。毕竟良玉一个粗糙汉子,哄起孩子来娇嗲嗲的,任是谁也觉得反差太大了。 族长一刻也等不及,只在家里匆匆吃过了粟米粥,便开了祠堂。 下午的陈家村,白雪覆青枝,红梅傍桥溪。家家户户在家围着暖炉,都不愿出来,每户只出了一人来议事,霏霏漠漠的檐巷里行人匆匆三三两两来到那祠堂。祠堂里炉火已经点上了,只是还不算得暖,祖先牌位前的蔬果明显也不新鲜需要换了,只是这时节,再多放上几日想来也无虞。主要是这季节水果比较稀罕。 等了一刻钟,每户都来了,算是人齐了。族长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更是让序楷作为代表描述了村民惨状,直让堂下人甚是心酸,又让云桥讲了讲他的想法打算,虽然他是个粗人,人缘却是好的很,因而这局面,很快就打开了,于情于理皆据陈一二,唤起了村人的共鸣,纷纷表示愿意捐助一二。 堂上的前族长世贞意外地没有出声拦阻。因为与上次比起来,这次又算得了什么?而且通过上次那件事,她也大概清楚了这新上任的族长赵劼的做法,无非是用民主选举那一套,将众人在短时间内群情激愤c集体无意识,匆忙做下决定。这,又岂是她一个人拦阻得了的?毕竟,族长族长,终究是一族之长,由村人推举,承众人之期望而已。但此事,于她私心而言,并不赞同。理由?秉承过去的族训尔。 族长意外地大获全胜,未免夜长梦多,便让村民们立即着手准备,每家每户派个青壮下山押送粮食,毕竟刚下过大雪,山路难行,粮食又多。让十一意外地是,此事总负责人竟然是良玉。大抵,良玉是不愿意挑这个大梁的,只是族长颇为器重他。 第四日头上,村中便整备好了,有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家家户户的壮劳力都准备好了这一趟的艰辛,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只看那马驴上都是沉甸甸的粮食,根本无法骑乘,所以村人从进出村的陆路下山去,个个都是人牵着马驴走。 十一和廷谔因为前一日去对面山中田园里拔萝匐时,不小心遭遇了几头狼受了重伤,所以便在家中养着,没能随良玉一起下山。 这廷谔看地窖里萝匐没了,令姜又缠闹着要吃,便约了十一自行去了对山。因为一向去得多了,且事出匆忙,心存侥幸,只带了柄七屠刀,什么也没带。二人拼死一搏,受重伤而回,把良玉序怡芸娘几人吓了一跳。芸娘那个心痛,直埋怨二人不听教训,非要自行前去,也不知会一声;从学堂里授完课的十七回到家,二人已经结结实实包扎好了伤口躺着了,也是气得没一个好脸色,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非要二人发誓以后再不可做这等莽事。 一早,待天色透亮,陈家村这支粮队便浩浩荡荡的出发了,约莫有近200余人,直在大雪封山中踏出一条清晰的道儿来。按日子,他们应当在7c8日后方到上次村民所在之地。 这一去便是十三日,算着这日子,大约这两日应该就能回来。幸而这山中自出发前下了场大雪,一直晴好,虽然北风凛冽。序怡直觉得是山神听了这村中的祷告,保佑着众人归途平安,否则按照往年,每隔上日便是银山又蒙玉尘c雪更深。 这一晚,夜已深沉,月色清冷,从院子里看去,整个陈家村一片惨白,无风只有寒。家家户户早已熄了灯睡下,序怡家亦不例外。十一廷谔重伤未愈,稍微转圜了些,可以下床活动,只是胳膊身上的伤虽有好转,但稍微扯得大一点,便疼起来,所以也只好斯斯文文地休养着。 此刻陈家村一片鼾声,静谧得直让那杜鹃啼啭更显悲戚。说来奇怪,这杜鹃鸟一般是冬末春初才啼鸣不已,白天的时候芸娘与序怡还在讨论这事,结论大抵是今年春天怕是要来得早。 忽然,村口似乎是一队幽灵屏息而来,人数越积越多,有数百之众,在稀松的几个火把下,作了些许停留。只看到一个为首的,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人群便有组织有纪律地以4c5人一小组传递了话下去,个个亮起了手中的武器,那凛冽的寒冰在月色下反射出银光,也有削尖的棍戟,同样令人胆寒。那为首的手举了一举,这乌合众人便沿着地上没有雪迹的道路穿林进得村来,只有个别的中了旁边的陷阱,令后面的人更为谨慎,绝不踩在雪地上半分。 这雪没有护得村中安全,反而给这些歹人指了一条进村明路。他们进得村来后,又看为首的那人停住了,说了什么,众人点了点头,便三两一组,散入村中。村中民风淳朴,几乎没有狗,所以只看得这些人从村口进来后,进得一家旋即出来,又进得一户。若细看,之前那泛着银光的刀刃上幽幽地发出诡异的红色光芒。很快这半村之数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须臾,这村中一户狗声大作,屋中掌起灯来,两三人便冲了进去。只见那灯影摇曳,窗纸上忽然溅起了血,灯烛明灭。直听得后门蹿出一个人四下奔逃,喊声大作:“进山匪了,进山匪了”,石破天惊,将整个村子都惊醒了,村中纷纷亮起灯来,可是贼人早已候在门外,一片厮杀声起,甚至几栋宅子被点燃了,火光冲天。 序怡一家本就离得远,村中声音听得并不真切,只是自家这狗声忽然大作起来,序怡便爬起来看那狗到底今天着了什么疯魔,半夜犬吠个不停。刚开得门来,只看得陈家村几处宅子已作火海,村中厮杀搏斗之人甚多。 序怡只是披了外袍起夜,激得一个激灵,立马拴上屋门。 “芸娘,十七,快醒醒,快醒醒啊,村中,村中进了贼人了,快快穿衣服。”序怡摇醒了芸娘十七,声音颤抖个不停。 “贼人?”芸娘睡得浅,立马就清醒c腾地坐了起来,连带着把一旁睡着的十七也给惊醒了,“什么?” “是啊,陈家村怕是要亡了。快,我去叫十一c廷廷谔,你们快收拾。”转身便去后院拍门叫醒十一c廷谔。 “快,收拾马上走。”形式紧迫,又是人命关天,序怡根本吓得舌头都捋不直。自小陈家村中长大的她,下山都下得少,哪里经历过这阵仗。她只穿着汗衫,连外袍早就散落在地上都不自知,似乎毫不觉得寒冷。 她转身去收拾令欢令姜。她一把抖醒令欢,抖抖索索地给她穿衣服。由于不敢掌灯引起山下贼人注意,她只是在黑夜里趁着月光摸索着给令欢穿,匆忙中,系错了也不知道。而一脸稚气的令欢半夜被拉起来穿衣服,根本不乐意,直想发脾气,奶声奶气地闹着不要起床。那心下又怕又急的序怡开始还说了一句要令欢乖,可6岁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么多,还是要闹c不肯配合,序怡着急得一巴掌打了上去,厉声道:“你不许再胡闹赶紧赶紧穿衣服。” 令欢从没挨过打,便作势要哭,刚出了一声,序怡赶紧去捂住。芸娘穿戴好便来帮忙,看这架势,又见序怡没穿衣服,便一把抱过令欢,轻声哄了两下,给令欢穿戴起来。 序怡着急,便去门前探看究竟,发现山坡下有几个黑影径直奔着这房子而来。序怡赶紧奔到房内。 “芸娘,十七,山下的贼匪上来了。” “啊。怎么办?”芸娘脱声道。 “我我也不知道。”序怡抖索着想去给令姜穿衣服,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没法给令姜套上。那幼小的令姜看着母亲惊惶神色,便用小手去摸母亲的脸,奶声道:“娘亲,不要怕,令姜乖。” 这话一出,序怡更是心痛。 “对,地窖,地窖。”序怡想起来,不容分说,便胡乱卷裹了下令姜,又拿了毯子包住递给十七抱住,自己在前面疾疾走起来,十一和廷谔因为受伤穿衣穿得慢,这时也跟着来到后院的地窖处。 “可是,如果他们发现,这不是瓮中捉鳖嘛?”十一问道。 “来不及了,只能这样了,快,你们先下去。”序怡的音调都吓得变了。她清楚从山坡下到这里要多久,又听到那狗声越叫越响,似乎有人已经在门前,只是被狗拦住了去路。 十七几人听得,便不容分说,听从序怡的安排一一进到地窖里,接过令姜令欢。 “快。”芸娘小声催促着十一。她听到那狗声先是呜咽了一句,便停下了。 序怡更害怕了,听得前屋的踹门声,她让芸娘赶紧下去。 “娘亲,我害怕。”令欢虽然挨了一巴掌,可还是在地窖中带着哭腔看向母亲。 “序怡,你先下去。”芸娘着急,要序怡下去。 “不,芸娘,这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了。快,快。”说着,便推着芸娘下地窖去。 “序” “不要争了,来不及了。”序怡喘息声又频又重,逗漏着惊惶恐惧,边说边把那芸娘往地窖里推。 这时候前屋的门踹开了,听得那门栓掉地上的声音。芸娘赶紧入了地窖,转身便去拉住序怡。 “序怡”芸娘的声音里悲戚不已,又焦急万分。 “必须得有人来盖啊。”序怡听得脚步声迫近,甩开芸娘的手,把地窖的门从外面合上了。 “快,搜,给我搜。” 序怡慌张不已,但已知没有活路。她把前些日子良玉给令欢堆的一个大雪人推倒在地窖盖上。良玉堆雪人的时候,为了哄得女儿开心,堆得又高又大,当时序怡直怨他娇惯孩子。这些日子,无雪只有寒,日日晴光好,所以雪人虽然化了些c没了人模样,但体积高度还是不小,序怡用力推了几下才坍塌下来,散作玉尘银屑c白茫茫一片。 “那里,那里有个人。” 序怡听到来人,转身便往后山跑,可是雪天之中,一身单衣赤脚,本就冻得很,加上惊惶,路又冻滑,没跑出两步便摔了一跤。那暴徒上前去便从后背一刀刺下去,怕她不死,又刺了一刀,才转身而去。 序怡倒在寒冰雪地之上,身下似红梅花开,渐渐晕染开来。 那地窖中的芸娘c十一站在梯子上,用力地顶着地窖门,从那缝隙里,看得几步远的序怡倒在地上,鲜血从口中汩汩而出,那眼睛看着他们俩,满是牵挂c无限寄托,那盼睐明眸着一点清泪,滑落下来。 恰此时,天空中,下起雪来。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最是漏断风阑静,院深庭柳难安,声声啼血夜空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屠肆鼓刀报恩直 地窖里,暗淡无光,令欢在芸娘的怀里轻声哭累睡着了,那令姜在十七的照应下,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已经没了母亲。廷谔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七屠刀泪流不止,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没有好报。十一坐在地上结印念着经,念着念着,一点咸涩入嘴而来——那是眼泪。 几人惊心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似乎几声大喊后,便有了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他们头顶上越来越清晰沉重。那人似乎在拖一个重物。芸娘几人流下泪来:大概,那重物便是序怡的尸体。那一点点沉闷的地上拖行的声音,叫这几人心痛不已,恨不能冲上去杀个你死我活。但是,他们不能。 过了一会儿,不远处有人在吆喝着检查下有没有活口,一个青年应了一声,又是一阵脚步声。那人拨弄了下地窖门把手上的雪。几人惊得心都要跳出来,十一顾不得身上的伤,拿过七屠刀站在地窖的梯子上,准备护众人安全拼个死活。 徐徐地那地窖门打开了,十一正要探出身子刺上一刀,结果听得那人:“啊,是你。” 十一发觉十分眼熟,并没有认出来。 不远处,有人大声询问了这个年轻人,到底怎么了。年轻人忙打哈哈道:“我割破了手。” “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杀人不会,连这种事也不会,要你有何用。快点,看看地窖里有些什么。” “好的。”说着,这年轻人便勉强探身要进地窖去,十一看他似乎没有恶意,便退下了梯子,放他进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 外面已是卯时,冬天夜长,依旧是黑黢黢一片,只有那月光穿过窖门而入,才教十七c廷谔c芸娘看清了来人长相。 “恩公,我是前些日子你们下山时施舍皮裘的人啊。”说着说着,这个年轻人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像泄了气的皮球,低下了头,根本不敢抬眼看十一等人。 “对,是上次与重五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十七恍然想起来,轻声说道,生怕惊醒了怀里的令姜。 来人正是上次林中答话的少年王富江。他听到重五的名字,更是低了头。 “那,你们是王家集的人?”廷谔恨恨道。 “这里各个村寨的人都有” 没等到他说完,外面又是一阵大喊,问他地窖中有没有酒,有的话赶紧拿出来。那富江忙看了几眼,芸娘给了他两小坛子。他大声回到:“有,我马上就来。” 说着便要出去,廷谔眼中带着杀气,说着便跟上去,那人有点害怕。十一马上叫住了廷谔:“让他出去”,廷谔没有止住步伐,十七又朗声让他站住,廷谔才立在那里。那个年轻人嘴里又是千恩万谢。上一次林中,他也是这样。 那个年轻人合上地窖盖时,对里面说到:“待会儿他们喝完睡下,我便过来。”说着,那窖门重重地合上了。 “你怎么能相信他?”廷谔转身向着十一问道。他见过太多的人心,他谁也不信,除了芸娘十一几人,和良玉一家。 “如果他不赶紧出去,其他人就会发觉这里的异样,马上就会这地窖里。”十七看十一并不解释。 廷谔并不傻,他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关隘,只是他如何能看着仇人在眼前c放他轻身而去?他立在那里哭出声来。 其他几人心里也是不好受,都各自流泪。 “你们认得这个人?”芸娘没有下山,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擦了擦眼泪问道。 “是,他们就是我们上次下山赶集时遇到的王家集的人。”廷谔恨恨地答道,“我们把身上的吃的c皮裘,都给了他们,结果这些人竟然恩将仇报。” 芸娘怔在那里,“那良玉他们,岂不是”说着,芸娘又哭了出来。看着怀里的令欢,她更觉心疼。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廷谔边哭边问,也不知道问谁,只是一直问着。这问题,直把十一数着念珠的手都问得抖起来。他也很想知道。 过了会儿,十七拭了拭泪,又深呼吸了几口气,平缓了下情绪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必须逃出去,必须想想待会怎么走。” 几人听了,亦平复了下情绪,商量下如何走c何时走。可是众人要逃,没得吃的盖的,哪怕就是逃了,怕也是死在深山之中c猛兽口下。所以,必须得回屋去收捡些东西才是。而现在,天色正亮c屋内正在欢饮庆功酒,显然不是好时机。几人坐着,在地窖里凭着记忆摸着些吃食。 虽然毫无胃口,但不吃东西,便没有力气护住这大大小小,更不可能逃出去。必须活下去,必须吃得饱饱的。 不知过了多久,这头上的脚步声又起,不是很重,略有一丝轻微之意。十一c十七二人守在梯子两侧,以防万一。这地窖门打开,日光透过下来,下来一个略熟悉的身影,还是那富江。 “你来这里,他们不会发现吗?”十七冷声问道。她对这些人,没有一丝好感。 “不会,他们喝了酒去村里别处地方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富江轻声答道。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廷谔向前道。 “我我也是被逼的。”那富江低着头,讲了起来。 原来这些贼人的头人,便是那樊家村的樊义成。这义成本就不是好相与的,平日里就比较跋扈霸道。几个月前的疫病,爹娘都染疫死了,新娶的媳妇连带怀着的八个月孩子也染了疫症。当日他听说良玉众人是神医,将王家集的疫症都治好了,便抱着一线希望前来王家集求药,希望能救得妻儿。他得到那药方后,便花光了所有积蓄买得材料做起这清瘟败毒饮来。没了陈家村药丸作为药引的败毒饮,这效果自然可以想见。死神依旧带走了他的妻儿。自此,变成了孤家寡人。 他看着樊家村虽然得了败毒饮的配方,但仍然是死伤惨烈,完全没有王家集的神效,心下便怀疑是这药方有问题,是良玉没有给真正的解药。于是悲痛中来王家集打听,才知道陈家村众人下山送药引一事。由此,他便恨上了良玉,恨上了陈家村,认为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妻儿,是他们见死不救。 后来疫症虽去,但家家户户都死了不少人,樊家村罗家寨等,都死了一半人口。人们好容易从疫症中缓过来,可不想,又遭逢了官军c逼得上山来。这义成平日里虽然颇为泼皮,却还是算护得村人,又不惧死生,杀起人来很是威猛,所以,在樊家村中威望大升。他便起了其他心思,在良玉等人上次赶集前几日,与罗家寨的人为了争抢地盘c吃的,便大打出手,杀了罗家寨几个年轻人,于是,几村之中,将近千余人,都拜他作头领,正式要在这山间落起寇来,有敢不从的,便是个死字。 恰好良玉等人在山间碰到了王家集c张家村等人,又是施了粮食c又舍了皮货,消息很快便传到义成耳朵里。等他来追时,良玉等人早就走远了。他让一些人循着地上的马蹄印迹跟着,直到石坳大雪那天,他们才在距石坳大约半日脚程的地方跟丢了印迹。石坳离陈家村已经很近了,那两日是大雪封山c行得缓慢,但,即使是人走起来,也不过2日脚程。 这几人昼夜不敢停地回去禀告,义成便知道这良玉等人定是在这山中有定居之所,而且从他们施舍财物来看,这日子过得很是丰庶。他内心里更是怒气难消。他便有了鹊巢鸠占的想法,召集村人,大义凛然地讲着良玉等人如何不顾樊家村罗家寨的生死,如何不肯救治疫症c私藏药方枉顾人命夸张地叙述了一顿,群情激愤,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陈家村等人,为自己的亲人报仇,将仇人粮仓里的粟麦变作自己碗里的口粮。 义成这人虽然泼皮无赖,没读过书,但从小打架,很是知道些打架的本领,有些谋略。首先让人继续探查良玉等人回村路径,一旦查明,便疾速来报。其次,秣马厉兵起来,人人备下武器,有刀的磨刀,没刀的削矛。再次一举拿下王家集这个地盘,要他们交代良玉去处。那重五因为那日多说了几句话,看着与良玉最为熟稔,被义成活活打死。而富江敢怒不敢言,便拜在了义成脚下,愿为奴跟随。 当然,富江真心话还有一句没讲:他看重五已死,听得义成说将来事成会分大家田地粮食,他虽然觉得这样亏心,但实在是饿得不行,只想要一条活路,所以才心甘情愿跟着义成的。 很快,那探查道路的人就有了消息,说良玉率着驴马队,一众约有200多人浩浩荡荡下山而来。那义成便带了百余青年埋伏在良玉等人的必经之路上,挖好陷阱,布好阵型,待陈家村人走到阵中,便一声令下,纷纷点燃火把扔向陈家村众人。毫无防备的良玉等人,霎时陷入火海汪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若有突围的,便一举拿下。为了防止有一两骑折身返村的,他更是在来路上布下了多人拦截。 义成一举拿下这陈家村众人,死伤无数,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且他这边以逸待劳只耗损了十几个人,实在是大胜仗。转身,这群人便沿着这马队在雪地上踏出来的路向陈家村袭来 “你是说良玉他也?”十一惊声道。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是事实,但是听到对方亲自确认,却还是忍不住心惊。 那富江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不可能,良玉叔他武功那么高强,人又那么机警”一旁的廷谔无法相信,用哭腔道。 芸娘和十七在一旁听得嘤嘤地哭出声来,又极力想忍住,怕吵醒了令欢令姜。 “你知道他们是去下山赈济送粮给你们的嘛?”十一哽咽道,努力地不想抽噎出声来。 富江抬起来满是震惊之色。 “你们这群王八蛋c畜牲,忘恩负义的杂种”廷谔咒骂道。 十一上前去,搂住廷谔,让他不要那么大声。廷谔顾不得伤抱住十一,哭个不停。 令欢似乎被这咒骂声惊醒了,看着地窖中光线暗淡,又看到芸娘在哭,众人都在哭。她有点害怕,搂着芸娘说要去找娘亲。 芸娘搂住她,让她千万不能大声,努力想让自己停止哭泣,可是想着这可怜的孩子失去了父母,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令欢也哭起来,小小的人儿,似乎从这种氛围里感知到了什么,也不敢再大声,只是嘤嘤哭着。 那富江跪下来,低头哭了个不停,痛骂自己是畜牲。众人并不理会他,哭了一会儿。 待平静了下情绪。 芸娘问道:“这村里,除了我们,还有人活下来了吗?” 富江抬起潮红的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哭声道:“义成说一个活口也不能停。” 芸娘许是哭累了,闭上双目又是一行泪来,只是哀痛至极的她,已经没了开始的情绪起伏:“如果我想请你帮我们逃出去,你可愿意帮忙?” 富江犹疑了下,看了看他们,又低下了头,嗫喏地答道:“这村中都是义成的人,不久山下的老少也都要接得山上来。你们,怎么逃啊?”他害怕连累自己的性命,他还想活着,带着这为虎作伥的秘密和愧疚活着,甚至于,他觉得这陈家村的性命其实与自己也没有关系,毕竟他没有杀人,没有拿刀,只是默默地跟在义成那群人后面而已。而和他一样的人,不还有很多吗?他没有去报告这地窖里的人,已经是报恩了。 “我们只是要收拾些东西,从这后山逃出去。”十一沉声道。他看出了这人的怯懦和犹疑。 “后山?”这富江觉得这些人简直是疯了,竟然要从这断壁悬崖处逃走。不过,他转圜一想,也好,从这里逃,别人也不会猜到是他放了这些人,这样,就不会受到连累了。 “那你们要不现在就走,那些人忙了一晚上,刚又喝了许多酒,怕是要睡上一阵。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了。”富江忙起身,去爬那梯子,“快,赶快。晚了就不好了,我先上去看看。” 过了片刻,他便又来到地窖口,让他们赶紧收拾东西,自己在前院放哨。于是芸娘十一等人便爬出来,留下廷谔和令欢令姜在地窖中,主要是怕这两个孩子哭闹。令欢已经醒了,只是除了开始哭一嗓子,这会儿出奇地安静了下来。那眼神,直让廷谔难过心痛。他明白,孩子一点也不傻,虽然大人不说,但她们心里其实隐约明白。 十一回到地面上,那一滩红梅触目惊心。芸娘别过头去,进了屋。十七上来,看到那血迹,一时忍不住哭出来,十一上前去抱住了十七,抚着她的头发:“不要哭,我们现在得活下去,得把令欢令姜带出去。”说着一滴眼泪落在了十七的发上,两人转身向屋内走去。 几人慌忙中收拾些东西,皮裘皮袄皮褥子袍衫,膏药c火折子,柴刀c菜刀,水袋,还有良玉才做好的箭弩箭矢。只是说好他会回来跟廷谔c十七一起再去后山打野的 家里凌乱得很,吃的几乎都被那些贼匪拿去了,幸好地窖中存储了不少,只是没有现成的胡饼来得方便。院里的富江很是慌张,忙催问是否收拾妥当。须臾,几人便卷裹好,主要由十一背着,芸娘c十七各提了点,便赶到地窖里,把那三个人弄出来。廷谔上来看着薄雪覆着的一大滩暗红色,脸色更冷了。 十一背的东西鼓鼓囊囊地,便把七屠刀交给廷谔配着。十七背上了令欢,芸娘背着令姜,将两个孩子用绳子皮褥子缠在背后。还好这两个孩子乖巧。廷谔身上有伤,所以背了些粟米,手上各人又拎了些,这些粟米很沉,大约够几人十几日之用。 富江送得几人到崖边,摸索出那绳索来。十一先下到崖下,众人把米粮一一放到下面,十七先下去,再是芸娘,廷谔则执意要殿后。 廷谔套好了绳子,一一斩断绳索,只剩下身上这两根。他转身向着富江,眼里犹如灰烬里暗暗跃动着的火苗,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你有没有杀人?”廷谔冷声道。 “我没有。我我只是跟在他们后面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 “我只是想活下去。”虽然廷谔的个子蹿得快,但终究只是个才刚刚13岁的孩子。所以,富江很快镇定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手上没有血?”廷谔自小混迹市野,识人断物上也远比同龄孩子来得老道。虽然在十一c良玉众人前,他时常露出孩子的天真,但是在别人面前,他都是冷冷的,以至于陈家村的同龄孩子都说他是块冬天雪地的石头。 富江的脸上抽动了下,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竟然能猜得他的心思。 “是不是觉得这陈家村的祸事跟你没有关系?”廷谔声声紧迫,向前走了一步,逼得那富江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觉得根本不欠任何人的?”可是廷谔没有停住脚步。 那富江看着这少年手中握着的刚刚用来斩断绳索的七屠刀,突然害怕了起来,转身要逃,可是廷谔早做好了准备c上前便是腰腹一刺,再刺,三刺。 那富江转过身来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廷谔。 “你也是凶手,你也该死。”廷谔在富江身上擦了擦刀。 转身,七屠入鞘,飞身下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归飞凤翔雪中行 芸娘十一几人在崖下的山洞里焦急中等来了廷谔,问他何以如此慢,他只是若无其事一般毫无表情地说重新系了下绳子,怕不安全。 洞中方寸之地,东西也多,芸娘让众人把这洞中的灵芝割了带走,怕路上万一有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约是巳时五刻,凌晨时飘着的雪花早就停住了,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离开。” 因为前路颇为难行,又带着孩子,到得对面亦是林中猛兽,一切没准备妥当,所以十一提议道:“从上面看下来,是很难发现这里的,咱们拎着东西在林中走,肯定不是办法,且林中猛兽横行,咱们得有完全准备才行,所以,还是在这里休歇准备好一应东西后,明日再上路。” “不行。”廷谔脱口否决,芸娘c十一几人看着他,便继续道:“前面富江说今晚还要继续搜查,我们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啊。虽然林中凶险,但还有比这些盗匪更可怕吗?我们必须赶紧走。” 其他几人相视一眼,觉得廷谔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便继续收拾往前走。 由于前路难行,中间还要换几次绳索,所以,他们商议先由十一c廷谔背了些轻便的行李到对山园中,检查机括,确保没有猛兽。不过,白日一般不会遇到太多猛兽。然后由没受伤的十七来往返其间,将剩下的行李拆整为零一点一点运过去,最后再和芸娘一起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对山,芸娘再返回一一斩断绳索绳桥,不给盗匪可乘之机。 一行人费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终于完成这些。这期间,令姜一直哭闹,芸娘在洞里哄个不停,令欢也在旁抹着小眼泪小声念叨着爹娘。而十一廷谔则准备好了干木柴枯树枝,以备夜行时生火之用,又因平时跟着良玉学了不少木工活,便仿照着做了个简易的雪橇车。之前在这园中因为检修机括,所以工具倒是现成的。这雪橇车虽然粗糙了些,但还是非常结实的:下面是木头横竹,上面铺上了褥子再垫上了皮袄皮裘衣衫,让令欢令姜可坐可躺,旁边空余的地方则放置粮食等其他物品。这个雪橇车前面可拉后面可推,倒让这山中行路方便了些。 等到几人忙活好雪橇车,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因为有了雪橇车,几人又把一些机括拆放在这雪橇车上,待到晚上休息时便可以防猛兽,在园中又拔了些萝匐备着。终于,日近申时一刻,几人不敢再耽误,正式上路了。 令欢令姜坐在那雪橇车上,开心不已,全然忘记了要找爹娘的事,所以这一路上笑呵呵的,尤其那令姜,因为年纪小,总是笑得特别大声,试图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与她一起玩耍。这笑声愈发令这四人心酸不已,只是因为想着要尽快离开陈家村附近,不敢也不愿分心。 冬天夜总是黑得早,走了才一个多时辰,天色便暗下来。不得不生起了火把。他们一路南行,也不知是否绕了远路,就那么走着。令姜令欢见天色黑了有些害怕,便哭闹了起来,芸娘只得抱起了令姜单独走着哄她,而令欢则更是委屈,十七见她这样,只能边推着边给她讲起故事来。 “最后,这豺狼就被小兔子们打死了。”虽然十一c廷谔在前面轮流推拉着,换下十七在旁走着呵着寒冷的白气哄着令欢。 “姐姐,死是什么意思?”令欢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车上,在那火把昏黄的等下,侧着一张稚嫩的脸,眼睛里无辜又似乎隐隐有一丝早熟的味道。 令姜早就哭累睡着了。这山里,雪地上留下雪橇车拖滑而过的印迹,两旁是十七和芸娘的脚印。夜静得可怕,把那子规啼血的悲鸣衬得更加哀戚。 这话一出口,四个人都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那在前面挑着绳子拉车的廷谔更是一时无声地落下泪来。他怀念良玉爽朗的笑声,怀念序怡的厨艺和给他做的新衣服,他怀念陈家村的日子。前几天这时候,他都是吃完了饭哄令姜睡觉的。可是现在,都去了。他又想到他出地窖时,地上那滩血迹,想到富江所说的他们如何屠戮了良玉等人,更是悲愤不已。 “这群畜生,不得好死。”他愤愤地蹦出一句来。 令欢听到廷谔的声音似乎在哭,她有点不解更有点害怕:“娘是不是死了?不要我们了?”说着说着,又轻声哭起来。 十七赶紧贴着雪橇车,去握住令欢的手:“不是的,不是的。她爱令欢,她她”十七说着说着泪也滑落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姐姐,我是不是早上不乖,所以娘亲不要我了?”令欢哭声里特别委屈,有一种被遗弃的惶恐。 “傻孩子,你娘亲她最爱你了,她不是想打你,是想救你,想救我们。”芸娘抱着令姜,没办法腾出去手去安慰令欢。 “我听序林他说,他爹就死了,死就是去山下再也不回来了。”令欢哭着说起了从小伙伴听来的“死”,“爹和娘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那令欢仰着满脸的泪水转头看着芸娘。芸娘的心都要碎了,这孩子一向欢快,今日却朝夕之间成为孤儿,她不知道要如何对她讲c如何安慰她。 “令欢乖,爹娘不是不要你了,他们很爱你,他们现在就在我们身边呢,会一直保佑令欢令姜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来见令欢?令欢想他们了。”令欢用那小手去擦眼泪。在这天寒地冻里哭泣,每一滴泪都像划过脸的冰刀。 “令欢,乖孩子。以后长大了,就能见到了。你要乖乖的,要好好的,明白吗?”芸娘词穷,只能哄得一时是一时。 身后推着雪橇车的十一静默着,听着这孩子的发问,想起了八岁那一夜。他无法向令欢解释,但知道时间很快就会让这孩子明白“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心里惦记着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相聚。他叹了口气,却又无能为力。 令欢哭了会儿,便累得睡着了,十七好好地给她掖了掖皮裘,芸娘也把令姜放上车,在车上盖上了厚厚的皮褥子,以免风吹着了这孩子。 “娘亲,世上之人都是这样吗?”十七替换了十一,芸娘换下了廷谔。 芸娘沉着声音答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站在坏人坑边上,好人山脚下。” 这一席话,听得十一有点怔愕。佛说万物皆有佛性,可是他们却以怨报直;孟子说人性本善,可是他们却做下滔天大恶;医家更说人命至贵,可是他们却不把别人的命当命。陈家村先是救疫后是施粮,桩桩件件都本该是种善因得善果之事,可是为何却落得满门尽屠的下场?十一觉得这一言一行皆没有错处啊,“救得一人是一人,救得一命是一命”,博施众济,都没有错啊。可是为何最终,却铸成了大错?这大错里,亦有他的一份。“佛祖,为何你普度众生,却舍弃了这陈家村?为何你善恶不分,教善人地下长埋枯骨c恶人则欢饮相庆?为何你不善因果,善无善报?”十一不知该问向谁人,心中直疑起这十方神佛为何闭了眼。想到此处,十一头痛欲裂,习惯性地又诵起了经,驱散那心中嗔佛之念,只是隐隐地,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廷谔泪痕已干,听得芸娘的话,脸色更是木然。他从小乞讨c盗窃为生,眼睁睁地看着智空行恶作孽,幼小的自己毫无反抗之力,更无扶救他人之能。他害怕被打被骂,害怕饥饿,害怕被抛弃。所以,他只是看着,看着恶人做下恶事。但他绝不肯去作恶,绝不肯去欺凌更弱小的人,宁愿挨打也不愿为虎作伥。现在,他满心怒火腔恨意,直想杀尽天下恶人。可什么人才是恶人?在下山赶集时,富江还不是恶人。如果没有义成,陈家村不会灭,富江也不会成为恶人的帮凶。人,怎么可以为了自己活下去,便把屠刀伸向他人,甚至是更弱小的人?这个问题从他在威州起,便不止一次地困惑着廷谔。今天听到芸娘说,方知道人性如此。大家都是普通人,可能会行善,也可能下一秒便去作恶。但,廷谔心中暗暗发誓,绝不作恶。 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一个土坡下,那土坡中间往里去,似一个简易的小山洞。几人估摸着在陈家村应该看不到此处,便生起火来,又捡了些枯树柴草在一旁把湿气烘干好备用。把车上的两个机括组装起来,分别放在洞口左右。芸娘把粟米放进大竹筒里,加上点水,在火上架起来煮饭。 不一会儿,便飘起香来,把那两个小馋猫都给熏醒了,令欢先坐起来,左右看了看土坡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家中,又想起娘亲,便又哭了起来,一旁的令姜听得便也醒了,看姐姐在喊着要娘亲,跟着一并哭起来。 几人手忙脚乱地哄着这两个孩子,说一起去找爹娘,这两人才止住。芸娘把那粟米饭端来给这两个小的先吃起来,津津有味。要在平时,哪里肯吃白饭。好容易几人吃完饭,便陪着这两个小的讲了会儿话,忍着伤心陪二人玩了会儿,才把这两个小祖宗又哄睡。 因为之前被狼群攻击的经历,四人决定二人一组守夜。芸娘与廷谔,十一与十七,相互轮换。 山深林密,无风无雪,霜天沉寂,偶尔几声凄厉的杜鹃声c狼嚎。洞口是燃得旺旺的柴火,那黄色的火光把洞内映衬得温暖祥和。十一打坐念经,十七则靠在他肩上听他念经。身后是雪橇车里睡着的两个孩子,还有芸娘和廷谔。 “十一,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十一没有回答,因为无法回答。 “十一,如果良玉没死,他回到村中,看到这幅景象,估计会伤心死吧。”十七继续喃喃着,眼角滑下泪来。 十一停下了手中的念珠,一滴清泪。 “没了序怡和孩子,我都不知道良玉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十一想起了良玉序怡往日里的恩爱缱绻,想起了初识时良玉就是为了回家而冒险夜行。 “如果是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十一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倚在十七的头上。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十七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十一。 “你不会死的。”十一看着十七满脸泪水,用手去为她拭泪,可是擦完一滴,便又是一滴,似乎无穷尽。 “我问的是如果。”这乱世之中,谁也做不得保。十七虽然知道答案,但是,还是忍不住想问。十六的如花少女,大概都是这样吧。 “没有如果。即使是我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十一揽过泪流不止的十七。难过伤心的十七平生第一次被十一如此揽入怀中拥在胸前,不觉又有一丝甜蜜。 而十一的心里全然不觉幸福。他被十七再三询问,不由得试想了下。那种悲痛就如溺在水中漫漫而窒息,完全无法承受。他揽过十七,看上去是不知如何安慰十七,实际是害怕,害怕有一天会真的失去她,那种恐惧令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十七,用那实实在在的触觉驱散刚才的幻想。 第二日一早,几人吃过饭便上路了。那令欢非要下来走一走,于是芸娘便让她一手扶着雪橇车一手牵着芸娘的手走路。那令姜则在雪橇上胡闹着不肯坐好,直把那廷谔累得不行。令姜最是喜欢廷谔。 这去往凤翔的路,以前芸娘向良玉打听过,但只是大致地说了下一路上的山c水c村镇,并不详细;且当时良玉所说十几日路程,因为当时是夏天,众人又不知道他是指骑马还是步行,所以便难以确定这冬雪重重到底要走上多少时日。所以一行人只能凭着芸娘模糊地记忆往前走,能走多久便走多久,不敢丝毫休歇。 这一路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庆幸的是,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少,风雪没来阻这漫漫行路。由于不知道走多远,所以晚上时,他们便不再把机括放得离人太近,而是稍远一点,抓个野味啥的。一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二来要给吃素的十一省下几口粟米来,当然这层心思,几人是不会跟十一说的,只是他心中明白,甚觉愧对众人。 过了十余日,过了好几个山头。有一日晚上乱风卷雪压青竹,这几人都没有寻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便不得已在一棵大树下搭了个窝棚,围着左右燃起了篝火,尤其树后也有,害怕猛兽从后袭来。他们几人吃过了前一日捕到收拾好的兔子肉,把那皮毛搭在火旁不远烘干。这一路上,已经得了不少这类皮毛,毕竟这山中动物还是很多的。 今日不比山洞中可以屏障风寒c柴火堆的热气无法聚起来,这窝棚不大,虽然挡了些风,但着实里面还是有点冷,热度根本进不来,于是芸娘便把雪橇车放在柴火堆旁,用皮褥子盖在上面挡住风雪,芸娘和廷谔分在左右值夜,戴着新做的动物皮毛做成的帽子,搓着手聊天。而窝棚里,是刚刚替换下来没多久的十一十七二人。芸娘在地上铺了两层皮褥子,二人倒在上面睡着。地上略有寒气,十一有点怕冷,熟睡中的他便向着身旁的十七挪了挪,贴着她。十七心里有事,还未睡着,听着旁边轻微的呼吸声起,看着白皙清俊的脸庞,不由得又裹了裹皮裘,把头靠得离十一更近了一些。 忽然树上蹿下来个影子,吓得芸娘惊出了一声里,廷谔忙拿起七屠刀转身看去。 那是一只豹猫,虽然不大,但在这夜里突然蹿奔出来,着实有点吓人。十七听到有动静便坐起身来,直把十一也吵醒了。 “没事没事,是一只豹猫。”芸娘忙解释道,让二人继续睡。廷谔想上前驱赶,芸娘忙止住了他,并不去招惹驱赶那豹猫,它待会儿便会自行离去。 十一十七二人重又倒下。十七左侧身向着十一睡着了,而仰面躺着的十一因为刚才睡了会儿所以一时无法入睡,听着耳畔十七的呼吸声,不由得心中大乱,躺在皮裘里念起经来。 这阡陌红尘,非他所愿;这男女之事,非他所能。 地上寒气重,有点冷的十七紧贴着十一,一只手搭在他身上,那头更是抵进他怀里。十一顿时更觉羞赧,只是并没有挪开,任由十七抱着他。片刻后,直挺挺躺着的十一,有点困了,右手从身上滑到皮褥子上,恰好搭在了十七的左手上。半梦半醒迷糊之间的他,轻轻地握住了十七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凤鸣山中闻寂禅 第二日,十一便找了借口要与芸娘一起值夜,换廷谔与十七一组,让大家很是不解。大大咧咧的十七还以为是昨日抢了皮裘c害他冷醒了几次所以才不乐意的,恹恹地没说什么。 山中行路虽然艰难,又下了风雪,还好有雪橇车在侧,几人行起路来才轻便了许多。 这两个孩子从开始日日夜夜闹着要爹娘,到现在好了很多。那已两周岁的令姜毕竟年纪小,很快就习惯了,很是快活了起来,整日里闹腾开心;而六岁多的令欢就不同了,似乎长大成熟了不少,不再向众人要爹娘。只是有时晚上被惊醒复又安睡时,值夜的两人会听到这孩子的轻声啜泣,如果是芸娘,她便会轻声哄哄孩子,如果是廷谔与十七,却想安慰又无能为力,只能让那孩子哭出来,大抵哭出来总比憋着好一些。令欢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欢脱,性子沉静了下来,不问她便不答话,有时做饭还会主动来帮忙,让几个人看着很是心疼。 十七有时便教她吹笛子,吹。《风雨来》,吹《夜凭栏》。令欢学得很快,便在行路时也会吹上一曲,那令姜在旁坐着看着听着,很是快活开心。只是她的笛曲里,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忧思。乱世中长大的孩子,大概,难逃这早熟的命运。 山中又行了几日,终于见到了个人数疏少的村镇,在林间仅有十几户,但好容易看到人烟的芸娘几人,莫不是欣喜过望。问了村民,得知已在凤翔c陇州c泾州三地交壤,再行些日子便能至凤翔府治所天兴。村民好奇这几人来历,于是芸娘便谎说先后遭了疫症官匪强盗,才逃进了深山不辨方向。村民看着一行人,老老少少,确实不像是坏人,这才打消了村民的疑虑,收留几人在家中投宿,报酬是路上野获的一些皮货和一个机括。 当夜,村民收拾整理了下,让几人宿在柴房中。拆房虽小,但将就着能睡下,而且这么多日子来,风餐露宿,此时终于能有一瓦遮风c四墙御兽,几人很是知足安心。 这村民也确实算得淳朴,晚上还给了几人送来了几个蒸饼(馒头类)和地窖里藏着过冬的菘。芸娘行礼感恩,便分给了几人。廷谔喂着令姜,那小可爱好容易换了口味,大快朵颐,那令欢则开心地接过烫手的蒸饼,直把小手给烫了,十七忙去接了过来看她手里的伤,还好没有大碍,并没有影响到令欢吃饭的心情。几个大人把不多的菜都留给了这两个孩子,令欢明显比以前成熟懂事了,只吃了两口,发现芸娘十一等人并不吃,便给每人夹了些。 “娘亲说,不可以一个人把所有的菜都吃了。”那眉眼似春山秋水,千斛明珠觉未多。眼神里满是春风早催的成熟。 芸娘看着,抚了下令欢头发,疼惜地说:“真是个好孩子。我们一起吃,但你正在长身体,必须把这些都吃掉。”说着,把剩下的都夹给了令欢。 令欢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点了点头,吃起来,边吃边弯月星目地抬头笑看几人。如果是在陈家村,一向娇惯的令欢又怎会把一个蒸饼都吃下去。遭此巨变的她,再也没问过爹娘去了哪里,也再没问死是什么。因为富江在地窖里的话,其实她也听到了,只是似懂非懂。但这一路行来,她心里那个模糊的想法越来越清晰:爹娘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幼小聪敏的她接受了现实,虽然时不时晚上还是会哭泣。她明白,现在能依靠的就是芸娘几人,他们就是她的亲人了,但她害怕他们也不要她了,所以一心想作一个芸娘口中的好孩子,也听着芸娘训诫十七十一几人时说的“好好活下去”。 冬月(阴历十一月)里的寒风卷拍在窗户上,震得那窗纸发出响动来,但也正是这声音,更显屋内暖和c催人入睡。 令欢不愿再睡在雪橇车里,贴着芸娘睡下。芸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让她忍不住想起了母亲,想起以前也是这样哄睡她的,她想哭但只是悄悄流着眼泪,没有一点声响,只是那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耸动颤抖。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哭,她要作一个乖孩子,一个不添任何麻烦c省心的好孩子。她又往芸娘怀里拱了拱。 那芸娘当然发现了这小东西在哭,又不忍戳穿,只得轻轻地拍着令欢的背,给她轻哼着童谣:“月光光,渡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小妹撑船来前路。问郎长,问郎短,问郎一去何时返。” 第二日几人弃了雪橇车,背着令姜c各式行礼,又踏上了去凤翔的路。因为没有公验c过所,所以几人便在村镇城廓外围的荒山野郊中走着,一路上也能碰到两三个好心的村民投宿,要么住柴房c要么宿牛羊马厩,村野人家没有闲置的房间,只能是这些地方,但好歹也是个遮风挡雨之所。 终于在离开陈家村一个多月后,几人来到了凤翔府治所天兴城郊。在附近听得这前段时日,诺大的凤翔府竟然发生了大事。 这一年是天复元年(901年)阴历十一月十四日,皇帝李晔(唐昭宗)被宦官韩全诲同凤翔节度使c岐王李茂贞劫至凤翔,东平王朱温(朱全忠)使判官入觐奏事,称奉密诏将兵入朝。韩全诲等矫诏答以:“密诏皆宰相崔胤诈为,朕避难凤翔,非宦官所劫,卿宜敛兵东归。”二十日,朱温追至凤翔,设营于城东,李茂贞登城并胁迫皇帝屡次下诏命其还师河中府。 朱温知凤翔城池坚固,一时难以攻克,乃于二十三日移兵先北取邠州(今陕西彬县)。静难节度使李继徽(李茂贞义子)请降,将其妻出质于朱温下辖的河中府。朱温遂令杨崇本仍镇守邠州c为邠州节度使,且命其恢复本来姓名杨崇本。十一月三十日朱温又率军返抵佑节度使辖下大安府三原县。 此时,这天兴一时解了围城之困,松快了些许,但是城门内外依旧是戒备甚严。芸娘一行人既无过所公验,如何进城便成了大难题。忽地,芸娘想起当下已近腊八,按照以前在府中的规矩,笃信佛祖的夫人会在腊八前两日住进城外凤鸣山中的寂禅寺礼佛。腊八,是释伽牟尼在菩提树下苦思得道的日子,谓之为“佛成道日”。夫人一般是十二月初六进寺,第二日便返家,好备着初八这日的家中祭祀c熬煮腊八粥等。 算起来,今日是初四,两日后便是日子。虽然不知道这病患马乱的间隙,夫人是否会按照老规矩出得城来,但眼下只能一试。于是,芸娘带着孩子们一路避开关津要隘去了凤鸣山守候。 这寂禅寺在凤鸣山中,风景很是清幽。在这大雪覆盖下,更显别致禅静。天兴的达官显贵家c夫人小姐们多来此礼佛供奉,所以香火很是兴旺,山下的庙产则更是多不胜数。但也正因此,戒备也较其他寻常俺寺庙宇更加严格,常有些官军c私家部曲在门口如门神一般把着,一看便知又是哪家的贵人c谁姓的小姐在此寺中。曹家在凤翔府虽也算得门阀,但终究没能在军中有所建树,只是辅王佐上c敕治辖内的文官长史,所以若要出来,便是家丁门僮跟着,难有官军的架势。但即使如此,府中豢养的部曲怕是不逊于地方小豪强。 芸娘看这模样,如果一行人都在这禅寺外,太惹眼,怕是尚未见到便招徕了祸事,于是先安置了这大大小小在凤鸣山中,离这寂禅寺也不远,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自己一人在这门口看着,心中默默祝祷了千万遍,期望能遇见夫人。 初六,寂禅寺人来人往,又因为前段时间兵起于城下,这附件百姓家中有服役从军的多有来这寺中焚香礼拜的,而那城内的大小夫人们的轿子亦是不绝,这寺庙里熙熙攘攘,寺外部曲家丁甚至官兵,为数不少。这芸娘又不敢只在一处驻足观望,便来回走动了起来。 可是看了许久,亦没看到曹家的轿子c熟脸,芸娘看看那天色已不早,已是未时五刻,按道理这夫人要来早就来了,不会这么晚才动身。想到此,芸娘心内如焚c焦急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寺庙里人群渐渐散去,可是仍未看到这曹家的车马,芸娘的心如坠冰窖。可是仍不放弃,在这寺外盘桓。冬天黑得早,如果再不回去,怕是山路夜行不安全。芸娘沮丧万分,正想走,忽地,似乎有人喊了她一嗓子。她左右看了看,并未看到熟脸,心中想是幻听,便唉了一声长叹一口气,往山下走去。可没走出两步,又听到一声芸娘。她回身望去,在那稀稀拉拉的香客里看一个妇人向她而来,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芸娘定睛看了看,认出了来人是夫人身边的婉娘,亦是她当年最好的姊妹了。那婉娘上得前来,脸露欢喜却又涕泪旋奔,拉着芸娘的手,泣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呜呜”一时泉如幽咽。 那芸娘看到熟人,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欣喜过望,一时哭了起来。 “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让我牵挂了这么多年”婉娘自小失怙,小小年纪便卖入府中,与芸娘一起长大,情如姊妹,她的母亲更是把婉娘当亲生女儿一般,在这府中尽量护得她周全,不被人欺凌。 芸娘听得这话,悲从中来,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委屈煎熬,此时完全按捺不住,欲语泪先流,在那山门人来人往c风起风聚处嚎啕大哭起来。十年生死两茫茫,清泪难下只是无处话孤凉。 二人哭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催促婉娘的声音:“婉嬷嬷,夫人在叫您哪。”婉娘忙收了眼泪,拉住芸娘的手,问道:“你要不与我一起去见夫人?”芸娘忙点了头,擦了眼泪,跟着婉娘一起在寺内左穿右拐。 这一路上,婉娘简单问了下小姐的事,芸娘又堕下泪来把经过略说给婉娘听,惹得婉娘也止不住地跟着淌泪。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夫人的禅房处。 夫人此时已经用过了斋饭c在房中念经。之前本是要婉娘出门叮嘱下面的家丁回家去c明日接她时顺带再取些香火钱来的,可没想着婉娘去了这么久,于是便让下面的丫鬟去催促了。这庵中皆是女眷,男丁概不入内,只能在外守着,而那些家丁部曲都是新面孔,自然芸娘是不会认得的。 婉娘让芸娘在门外候着,自己先去通报夫人一声,说着便进门去了。片刻,那门就打开了,竟然是夫人亲自开的门。 只见那夫人年近花甲,鬓霜发白,全然不是芸娘走时风韵犹在的夫人了。夫人十分激动,连鞋也未来得及穿,脸上是殷殷期盼:“蕊儿呢?蕊儿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夫人口中的蕊儿,便是十一的母亲曹蕊凝。 芸娘听得,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痛哭:“夫人,我对不起您啊” 那老夫人听得这话,便往后倒去,幸而婉娘在后扶住,只见那老夫人潸然泪下c悲戚不已:“我的蕊儿啊,我的儿啊” 身边的婉娘忙递了眼色给旁边伺候的丫鬟们,众人便把夫人c芸娘一一扶进房中,关上门来,把那老夫人安置在榻上,芸娘依旧肃拜不起,抽泣不已。 婉娘劝了好一会儿,这老夫人才情绪稍稍平定。她坐起身来,用过婉娘递上来的湿罗帕洗了脸,给芸娘看了座儿,但是芸娘不敢坐,只是低头抽泣着立在老夫人跟前儿。 婉娘给芸娘也递了个湿棉帕子,让她好好洗把脸。 夫人抬眼看着芸娘,慈声问道:“芸娘,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芸娘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向夫人。这一别便是十七年,当年的如花年纪,现在竟面染微霜c鬓发丛白,比旁边大她一岁的婉娘看着老多了。再看她发髻微斜,麻布粗衫,仪容不整,更兼有泥渍,那一双鞋更似行过万里路。看着,令老夫人很是心酸。 “快,跟我说说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用罗帕拭了拭泪。婉娘听得,便屏退了左右,独留下三人在房中。 芸娘清泪不止地跟老夫人说了这许多事,一一道来,直听得那老夫人哭了又哭:“我的蕊儿啊,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老夫人换了几方帕子,才终于听完了这梗概。但芸娘并没有提及彭族之事,以免多生事端。 过了会儿,老夫人终于平复了情绪,问道:“你是说,蕊儿还有一个孩子?” 芸娘点了点头,跪下来央求道:“夫人,您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啊。虽然这个孩子是但,终究,身上流着的是小姐的血啊,是小姐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一路上,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这凤翔来,只能求夫人您看在小姐的份儿上,给这孩子一条活路。” 夫人向来心慈,但没什么主见,事事听从于老爷;而老爷又疼爱小姐,事事都以小姐为先。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十一又出落得那么聪明清俊,像足了小姐,想来老爷夫人未必不会心软。 夫人犹豫了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芸娘见状,忙向前去,求道:“夫人,那孩子就在这寺后的山中,相去不远,您可以先见见那孩子。如果你觉得不妥,我明日便带着孩子离开凤翔。只求夫人见上一见以慰藉小姐的在天之灵。”芸娘没有办法,只能把小姐搬出来。常言道,见面三分情。万般说去,夫人最疼的是小姐,兴许见到十一后,便不至于无情。 那婉娘见夫人没了主意,便在旁帮腔道:“夫人,虽然这孩子是但就像芸娘说的,身上流着的可是小姐的血啊。芸娘这一路遵奉着小姐的遗命,历尽千辛万苦,才得重归凤翔。你若是见也不见,拒之门外,怕是会让泉下的小姐灵魂不安啊。” 那夫人脸上起了焦虑之色,又自言自语道:“可是这孩子实在是失了曹家的脸面,我若是带回去,怕是老爷也不会同意的。” 芸娘又在旁哭告。婉娘又补道:“夫人,现下只是见上一见,外人并不会知道这孩子是小姐的孩子,至于回不回府,您见过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夫人听了,点了点头,又用帕子拭了拭泪,下榻扶起芸娘,让婉娘安排这事,待会回来带到这寺中前院会客厢房中,再来通禀她,她要为女儿蕊凝好好祝祷诵经。 婉娘心急,行到外来,叫丫鬟去叫了十个家丁来,打上火把要与芸娘一起去寺后山中接上那几个孩子来。芸娘忙拉住婉娘,一来这山路难行,二来这天色已黑风寒正劲,三来此事不宜声张,虽然香客已去,但若是被人知道老夫人夜会数人,怕是传出去不好,四来夫人情绪不稳,若是反悔,须得有人在旁劝慰引导,以免生出旁的念想来。 婉娘听得芸娘如此分析,莫不称是,便让芸娘早去早回,她也在寺中安排下,让她们一行人在这寺中过夜,且备着明日如何回城。说着,便各自分头行动了起来。 朔月阑珊,繁星满天,层冰积雪,松风涛寒,在那火光的映照下,直把芸娘多日郁结的心照得透亮温暖了起来。 终于要回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钟鸣鼎食曹家院 一个时辰后,酉时七刻,一行人才又回到这寂禅寺。候在门口处的丫鬟看见他们回来便领着芸娘十一等人来到庵堂会客厢房中,让几人赶紧用热水洗了洗脸,对着镜子整理下仪容。这都是心细的婉娘安排的,尤其那十一,更是差着丫鬟给他束的发。毕竟这一行人的去留,全在于老夫人一念之间。 看这屋内,榻上放置了两床卧具,已经铺盖好,想来是要十一和廷谔睡在这里,其余几人因是女眷,婉娘安排在了后院。其实她还有个心思,便是想与芸娘一处叙旧,姊妹多年未见,恨不得须臾不离话通宵。 廷谔则是左右打量这庵堂:这庵堂不是很大,但也透着庄严,进得屋内很是暖和,不似外边风卷冰刀——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么暖的屋子里,想着这得烧多少炭。十七用那皮裘裹着令姜,只见那小人儿睡得正香,把她放在榻上,松了松那皮裘,实在屋内太暖。令欢看着这四周,虽然陌生但眼神中却没有一般孩童的怯怯之色。这孩子,心细敏感,但经历了这周遭c宿于山野之中,胆子也较以往大了几分。 芸娘待十一梳洗好,简单叮嘱了几句,告诉他待会见面的重要性,要他务必令老夫人起心慈之念。之前在路上人多嘴杂,她不便与十一多说些什么。 十一有点抗拒。在他内心里,始终对母亲有怨怼,如今,芸娘又要他去讨好她的母亲,他一时难以接受。可是芸娘全无顾惜之念,再三说道这一路艰辛,如果此时曹家不收留,他们一行大大小小便是天地之间难以容身。十一听得,低下了头,心乱如麻,杵在那儿结印念起了经,希望能驱散这情绪。 未久,那厢门便开了,婉娘扶着老夫人进得房来,遣散左右,让丫鬟们离得远远地把守着。 芸娘向前来行礼,一众人亦是行礼。那老夫人看着这房内几个少年,一眼便认出了十一,抖着手去捂住自己的唇,身体颤抖着哭起来,芸娘忙上前与婉娘一并扶着老夫人,坐在椅子上。 芸娘忙递眼色给十一,但是十一却无法上前,脚下像生了钉子,没法挪得步来。十七看看老夫人c娘亲,又看看十一,大约便心下有了数,便在十一背后推了推。十一仍旧没有向前,只是叹了口气,加速地盘起手中的念珠来。 那老夫人擦了擦眼泪,看向眼前这像足蕊儿的脸,只见他清秀俊朗,低眉闭目,盘着念珠,似乎不愿意上前来与她说话。她便看了眼芸娘,芸娘忙在旁道:“这孩子自小长于野漠,又早失了母亲,所以一时之间感伤不已。”她说完,转脸向着十一,“十一,快过来见过老夫人。”因为老夫人尚未认这孩子,所以,只能是老夫人。 十一听得芸娘的话,内心抗拒,但想着芸娘的叮嘱,想着这一路的辛苦,不得不抬眼看着老夫人,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行礼:“十一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听着这浑厚悦耳的声音,边擦着眼泪,边再次细细地端详着十一。只是看着他又想起自己孩儿的苦楚,便又止不住地流泪,心绪百转:认,也不对;不认,又不忍心这酷肖蕊凝的孩子流落山野。况且,蕊凝的遗愿,她也不能不顾全。 老夫人心内纠结,打定主意暂时先不认这孩子,待回去后先与老爷商量过,再做打算。于是转脸悄声对婉娘叮嘱了些许,便站起来要回得房去,芸娘与婉娘一起送了送。 未久,丫鬟们送来了好些糕点吃食,份外精致,十七便让令欢c廷谔吃起来。自己拿了两个樱桃毕罗去到十一身旁,递了一个给十一。有点饿的十一接过毕罗,吃起来。这毕罗果然是比透花糍还要好吃几分。 “刚才,你为什么迟迟不说话?”吃着毕罗的十七作无心之问。 十一沉默了,继续又咬了口毕罗。 “我知道很难为你,不过如果你觉得实在不开心,那我们明天就一起离开这里,在山中寻一处地方住下来。”十七睁大了眼睛看向他,正好撞上转目而来的十一,二人相视无语,又忙转开了眼去。 “山中太苦。芸姨说的对,这是我们当前最好的选择。”十一吃了最后一口毕罗。那令欢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到这,便拿了两块水晶龙凤糕来塞在十一和十七手中。 “这个可好吃了。”令欢嘴里都是毕罗,说话时嘟嘟囔囔的,含糊不清。 “令欢最乖了,快去吧,多吃点。”十一摸了摸令欢的脑袋,心中想起了良玉序怡来,更不忍心因为自己而让众人受罪吃苦,便下定了决心来。 过了好一会儿,芸娘才回来,脸上满是欣喜:“老夫人已经决定明日带我们一起回府了。咱们今夜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便进凤翔城去。十七令欢,我们去后院禅房睡。”说着抱起令姜,一应行李留在此处。 十七走时抬眼凝望十一,十一看着那眼里的缱绻柔情无限深意,相顾了两秒后便眼寻它处c避开了。 这一夜,芸娘带了令姜去婉娘处休息,屋里只有十七和令欢。令欢很是开心,终于躺在了棉花被子里,屋子里还升腾着热气,脸露在外面都不会觉得冻了。她躺下来时,听到十七叹了口气,便悄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十七侧过头,看着睡在身旁的令欢,莞尔一笑:“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那你为什么叹气?”令欢有点不解,奶声问道。 “我啊,只是想起了十一哥哥刚才的样子。”十七觉得无法糊弄这孩子。 “十一哥哥?刚才他好像确实不是很开心。为什么呢?”令欢说着,整个人连带着裹着的被子一起往十七身旁挪了挪。 “十一哥哥不是不开心,他只是想起了他的娘亲。”十七幽幽答道。 “他也没有娘亲吗?”令欢声音中有点伤心。 “嗯,十一哥哥的娘亲很早就去世了。”十七忽然想起令欢来,忙又补道,“但是十一哥哥还是很坚强地长大了啊。你看,他现在也很开心对不对?因为他知道,他的娘亲一直在身边。今天我们来到这里,都是他的娘亲指引的,刚才吃的东西,也是他的娘亲让人送来的。令欢的娘亲,也一定一直在身边保佑着咱们的令欢令姜。” “姐姐,十一哥哥的娘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啊?”令欢声音里有点哭腔了。 “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十七直懊恼自己怎么对着令欢说这些伤心事。 “那他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娘亲了吗?”令欢用小手擦了擦眼角。 “有见的,十一哥哥做梦的时候经常梦到他的娘亲,”十七伸出去把令欢连被子一起搂在了怀里,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令欢,也不想去骗她,“你睡着的时候,爹娘有没有来看过你啊?” “有,可是每次睡醒了,他们就不见了。”令欢边说边小声地嘤嘤哭了起来。 “咱们的小令欢不哭了,好好睡觉,睡着了,就能见到爹娘了。乖啊!”说着便在令欢的背上轻轻拍了起来。 五更三点,凤翔城内的第一声报晓鼓响起,随即各条南北街道上的鼓楼依次跟进,城内外的寺庙晨钟四起,节奏激昂的鼓声与浑厚悠远的钟声共同唤醒了凤翔天兴这座繁华古老的城市。 由于前一日夫人嘱咐婉娘的妥当安排,一大早众人用过寺中的斋饭,收拾停当,之前逃路时的铺卷物什都一一弃了,换了婉娘不知何处而来的不算新的衣衫,个个作小厮丫鬟打扮,由于孩子太小,令欢跟着走,令姜则由芸娘抱着,好在这孩子乖巧,一路上睁着个眼睛看个不停。 在这寺中直等那城内三千报晓鼓几近敲没了声c城门c坊门c衙内大门各个早就开了,才等来一早进城去的家丁拿了什么东西回来,众人方启程往天兴城中赶去。 城门处守捉们一一检视过往公验,待查到这一众时,婉娘向前出示了曹府令牌和官方文牒,原来这是老夫人一早便让人进城给曹家三郎通报去了,要他利用职权制了一方进城的公文来,这才放得进去,否则这兵荒马乱之际,怕是没有公验早就拦在了当场。 令欢毕竟年幼,十一便背着她在这凤翔城里走了起来。那孩子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城池,眼睛都要看花了:只见那黄土夯实的路面直有近百米之阔,路两边庇荫的榆c槐早已落尽了繁叶c剩得光怪的枝杈耸立成行,加上昨日夜间的风雪,又增一抹冬日苍凉之感。道旁是深达两到三米的渗坑渗井排水沟,沟外是覆着玉尘银屑的黄土坊墙,这坊墙不甚高,大约一人高,有的甚至不及肩膀。那坊墙内深宅大院c寺庙道观的飞檐重楼纷纷透了出来。这一路回曹府的路上,还能看到不少巍峨气派的宅院,有些甚至在坊墙上开了自家大门,门口列着两排戟架c甲士豪奴。如果这搁在长安c洛阳,只有王公贵戚三品以上方得享此特权,一般人家只能向着坊内开门,否则便是逾制的重罪。不过此乃岐王节度治所,规格便降了不少,但端的是地方豪强王公显要。 众人在城内主街上稍微几拐,便从一坊墙上开着的大门进得一深宅大院中。这外门似乎并无特色,绕宅一周的外墙放眼望去虽然长宽目尽处,但着实显不出王公贵族世家门阀的气派:那外墙由黄土层层夯筑而成,毫无涂料加工,由着那泥土的秃露着。土墙正中的乌头门也只是三根木柱横竖搭成“艹”行,雕饰并涂成了乌黑色。看得这儿,廷谔特别好奇内宅,毕竟以前他在威州城里能看到的也就这乌头门了。 沿着砖石青路进得门去,豁然开朗,十分宽敞,由于今日并无客人,故而这空地上并没有马匹。走了数十步,才见远处怒桷虬虬层栌牙牙,那台基之上白墙红门。只见那红门楼高二层c左右宽度约两个房间,进深有四架房梁,悬山屋顶c檐角各一只鸱尾,显得气势非凡c彰显出宅邸主人的身份地位。原来这才是曹家正门。 正门左手阍室里出得几个值守的家丁来给夫人行了礼,把马匹车辇牵了去,看得在那外墙和宅墙之间是个诺大的院子,里面既有马厩,还有菜园子c仓库等,着实是鼎食之家。 一行人跟着夫人c婉娘和几个丫鬟进得正门。这唐朝建筑是“回”型四合院,即现在明清四合院中间加一个正堂作待客之用。这四合院四周有屋c墙c回廊,而正堂则华丽无比。之看那正堂黑瓦红柱c砖砌台基,由于曹家老爷位高权重c世代经营,所以家中很是富庶,前两年夫人的大儿子高升,更是差办了下人将过去古朴的白墙硬是用香料红粉涂料漆成了大红色,稍一靠近,便异香扑鼻。 令欢看那华丽高大的正堂竟然是一座没有南墙的单层建筑,便趴在十一后面悄声问他。十一看去,那正堂太大太深,只有东西北三面墙,南墙则是几根大红柱,像个戏台子一般,想来是便于采光,以免白天议事待客时黑黢黢的,至于冷不冷,那就难免了。但富有人家,大不了就是多生几个暖炉。 因为这上午的光线好,十一继续看进去,只见里面靠北处一架山水画屏,前面是一张三面围屏的坐床,铺着绵软的茵褥,床上中间竖放着几案,两侧还有可供倚靠的凭几。坐床前,一张诺大的横几用来放置食物,而两侧则各竖排着靠背椅,各配椅披和脚踏。床椅皆由黑漆髹饰。整个房间用帷帐c帘幕分隔装饰,这风一吹便飘飘随摆,角落里立着各式香炉c暖炉c灯烛等。而更令十一倍感奢侈的是,那雕纹花砖铺砌的地面上,竟然铺着一层厚厚的红地毯供舞女在上起舞。为何十一觉得那地毯奢华?因为在陈家村他很是学了几首白居易的诗“宣称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这正堂是主人会客之用,位属外宅,一行人等走了许久终于进得“二门”,将外宅与内宅隔开。只见这门亦有人看守,后来听芸娘才知,这二门,外人不得乱入,内宅婢女仆妇亦不准外出。 进了二门,一座二层孤堂矗在院中央,比之外宅正堂,则规模形制都小一些,是女主人主管的内堂,亦叫寝堂。若是一般百姓,便顾名思义为主人的卧室,但权贵之家,只是充作接客待物之用而已。这小楼的一楼四周皆有厚实的墙壁,二楼则是个全靠柱子撑着张开的亭子,中间放着一张诺大的坐床,檐下是竹卷帘,暑气寒风来时可以放下帘子赏景。 几人走了这许久,竟然还没有到地方,到了内宅后,与老夫人分开,由那婉娘领着众人穿过重重院子,发现这宅院中不少刚才内堂一般的朱楼小亭,又经过了诺大的后花园才来到一进僻静清幽的小院内,这院子靠近外墙,只2人合力便能翻出去。那后花园里花草繁盛,中间有一镜湖,假山奇石c繁华游鱼,即使是这冬日肃杀之时,依旧满堂春色c红梅抱枝,看得令人不觉春日远。 婉娘安排了众人先行休息洗漱,嘱咐了丫鬟们赶紧传上午膳c热水,让人拿了些新衣服来给她们平时换洗之用。十七廷谔纳闷还没到申时,怎么就吃起饭来,后来才知原来这豪富之家一日三餐,并不与平民百姓一般作两餐之用。这诺大的宅院,主人家丁部曲丫鬟仆妇,约有千人,加上老爷公子们的亲朋门生同乡,不下一千三百人,着实令十一等人吃惊。 这院子里有好几处房间,婉娘把钥匙给了芸娘,让丫鬟仆妇们好好打扫整理了处理。对芸娘说道:“老爷公子们此刻都不在府中,要晚上才能来回了。我看夫人的意思,大抵今晚便会召见你们,看如何处置。你也不用担心,我看夫人神色之间,还是希望能收留你们的,虽然不一定会正式承认,但好歹你们也多有了个出路。” 芸娘对婉娘千恩万谢了一番。婉娘又道:“这钥匙你拿着,你们几人好生洗漱打扮下,晚上不要失了礼仪才好。待会万万嘱咐那孩子,不可像在寺中一般冷淡。这老爷夫人,都是心慈之人,或许他这头热了起来,那边也就能捂热了。哦,对,今晚可能安平公子也会来的,按照往年的规矩,他都会在今晚来请安,明日一早再回家主持腊八祭祀。你们待会儿可别冲撞上了。” 十一听到安平两字,很是愣了下,便走过来将心听着二人的谈话。 芸娘听到安平公子要来,婉娘又让他们别撞上,这是何故?便问起婉娘来。 “唉!你想,如果让外人知道小姐还生了个孩子,且不说对曹府,这最无光的怕就是安平公子了。” 芸娘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很多事你是不知道啊。当日你们在方渠被劫,才5岁的安平公子侥幸逃过一劫,却堕下马来折了一条腿落下残疾,容貌也毁了。此事当时闹得虽大,但毕竟不是光彩之事,老爷开始还让人着意施压给朔方节度,终究没个下文,只是忽然就传言开来,说小姐没死,只是” 看婉娘面露难色,芸娘忙问道:“只是什么?你我二人,何故吞吞吐吐。” 婉娘看着芸娘着急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传言恶毒不堪,说你们被人掳了去被卖作了”婉娘看了眼芸娘,低下头道,“被卖作了妾室c私娼。唉!一时蒋家c曹家颜面大失,便再不提及。这蒋家姑爷因为老爷给朔方施压,节度使方面亦给不了他好脸子,没两年这蒋姑爷便丢了差事c又回到凤翔军中,只是因为此事,认为曹家拖累了他,便与曹家再无往来。而老爷夫人则更是对蒋家丢了女儿c又没个作为,怒从中来,便从不给他在凤翔方便。为此,两家便结下怨来。只是可怜了安平公子,那蒋姑爷没过一年就续娶了妻子又纳了妾室,连生了几个公子小姐。而落下残疾的安平公子却从此再不受父家待见。” 芸娘愤愤道:“千说万说,那可是小姐拼死给他蒋家留下的血脉,他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唉!是啊,当年小姐如果没嫁这白眼狼,便不会有这一劫啊。”婉娘说着又连连嗟叹了几声。 “那安平公子现下如何?这算起来,应该都二十二了。” “唉!这安平公子也是命苦啊,因为这一身残疾,将门不习武,读书难入仕(残疾受到偏见歧视般难以做官),还好老爷夫人一向念着死去的女儿c外孙的不易,常常接到府上,给蒋家敲警钟不要欺负了这孩子,可终究不如意,处境艰难而尴尬。” “这畜牲,真是不配为人,辜负了小姐一片深情厚谊。”芸娘呀要切齿,恨不能杀了那负心人,忽又想到一事,“对,安平公子现下可成家立业了?” “前几年老爷夫人要为他定个好亲事,可是蒋姑爷毕竟才是父亲,没有他点头,谁能结下这门亲?蒋家门第不高,公子又一事无成。据说那姑爷几房妻妾都死于难产c隐疾,他日日宿在营妓帐中,于是府里便由安平公子操持家事,形同深宅妇人,更教他兄弟c父亲看不起。你说,这如何结得下亲来?所以婚事也一再耽搁。” 芸娘听得又掬了一把辛酸泪,为安平公子,更为小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围炉一话定死生 申时八刻,曹家老爷c三位公子终于都回到了家中。酉时,府中大小都用过了晚饭。老夫人将此事禀告了老爷,老爷一时惊愕,知此事非同小可。 “你要不要先见见那孩子?那孩子跟蕊儿,长得十足一个模样。”老夫人说着拭了拭泪。 老爷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如有不慎,便会影响曹家的门面。你且先把德仁c德信c德义三人叫来,我们一起商议下。” 说着,老夫人便差了下人去召了这三位公子来。这三位公子,唯有大公子与小姐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另两位则是庶出。但是不论嫡庶,按例自小养于嫡母身边,待遇无分彼此,老爷夫人都颇为尽心,只是这三位公子,秉性差异颇大。原本夫人还有两个儿子,只是小小年纪便接连夭亡了,然后才生得蕊凝,且这府中就这一个女儿,故而老爷夫人很是疼爱,视作珍宝。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小姐被劫一事,更是伤透了老爷夫人的心。 过了二刻钟,三子才来,聚在老爷夫人院子里的议房中,房里正中是个大大的炭炉,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暖的。老爷夫人待得丫鬟通禀,便来到这房中,简单说了下此事。 那大公子德仁道:“爹c娘,要不先把那芸娘叫来,听她细细说说,再做决定。至于那孩子,还是待会再决定见与不见吧。” 老爷一向为人谨慎周密,只是今日之事,勾起许多回忆,一时没了平时的理性,果真是关心则乱。便差了下人去叫那芸娘来。 德仁见那下人去叫了,对着上首坐床上的父母说道:“爹c娘,大姐一事,每每念及,我亦痛彻肺腑。只是,当下这事,依儿之见,怕是见不得留不得。” 婉娘看那旁边坐着的二郎c三郎喝了口茶,只是听得大郎与父母对着话。 老爷夫人一向仁善心慈,听得这话,颇是疑惑:“仁儿,为何这么说?” 德仁略作思索道:“爹娘,我且问你们,曹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是几代人得来的?”德仁是家中长子,因为在他之前的两个哥哥都在襁褓中夭亡了,所以儿时颇受宠溺,颇有些脾性,老爷在家中少不得训诫,只是后来在官府中谋了职,便显露出那杀伐决断的性子来,干事利落c为人老辣,官场亨通,家中老人常议论酷肖其祖。 老爷便不做声,夫人一向在内宅中,又吃斋念佛,少在外走动,自然听不懂儿子话中的意思,答道:“曹家自大唐开疆以来,历经十数代,才得今日地位。” 德仁看母亲并不知晓其意,继续对道:“娘,你好糊涂啊。如果留下那孩子,曹家世代的努力便毁于一旦,颜面尽失。若是传出去,以后在这凤翔有何面目见人?” 那老夫人不解:“只要不传出去,把他们安置起来,留一条活路,不就行了?” “娘亲,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说罢,老夫人不再说话,只是转身对老爷道:“你忍心置那蕊凝的孩子于不顾?这可是蕊凝的遗愿,若她泉下有知,怕是会长哭不宁魂魄难安。”老夫人说着便又轻声泣了起来。 老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了口茶。那德信向来是不愿意管事的,只要有吃喝玩乐,哪里管得雪雨风霜,这么个时候,竟然在旁吃起了梅花酪来,老爷心里直叹养了个败家子;再看那老三德义,一向是个热心肠,慈眉善目,很得夫人的喜欢,所以现下夫人正时不时地看向他c要他替自己说上两句。 德义看此时沉默,老夫人又伤心着,很是不落忍,便在旁说道:“大哥说的是理,娘亲说的是情,两个都有道理。”他谁也不想得罪,“毕竟那是我们的亲姐姐,又是她的骨血,我看,还是要想办法妥善安置,但必须得如大哥所说不要为外人知道才好。”按照唐例,妾生子虽是庶出,但记在嫡母名下,所以德义喊夫人娘亲,喊生母也如其他庶母一般只唤一声姨娘。妾的待遇视乎主人,但地位低贱,可以买卖,在时人看来,不过是夫人借着她的肚皮生了个儿子罢了。而庶子于正妻而言,确实也是儿子,毕竟当世时婴儿死亡率高,妾生子也是顶梁柱,谨防旁支觊觎财产;且庶子若有封诰母亲的机会,按律只能封诰嫡母,而非亲生母,故而嫡庶子女差异并不大。后世眼中的嫡庶天壤,实在是自己妄加揣测了。 老夫人听了德义的话,心里稍微安慰了点,总算有人为她说话。她看向老爷,却依旧沉默,暗自忖度,不发一语。 德仁看那老三谁也不吃罪,老二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很是生气。论起来,这曹家的脸面,何止是他曹德仁一个人的脸面?他看了看父亲的神色,只是凝思着些什么,看不出观点来。父亲果然是多年宦海沉浮,喜怒完全不形于色。否则,曹家这么大个家族,怎么会由父亲来领头撑着呢?他想到此,便觉自己还是急躁了些,毕竟这事最终做决定的是父亲,如果他此时强硬地表了态,与父亲心中所思所想又相左,怕是面上不太好看。平日里父亲就常训诫他为人冷酷无情,现下这不是上杆子讨骂嘛?于是,他干脆收了声,且看看待会芸娘来了再从中搅一搅。总之,这孽障是绝不能留着的。 这边德仁正在想如何打破这屋内的沉闷,那边厢婉娘便来通禀芸娘在外头,问是否现在进来。为何来得这么快?原来是那婉娘做事利落周到,在差人去叫三位公子时,亦差了人去唤芸娘。这也是为啥她能在老夫人当家主母身边侍候的原因了。 “让他们进来吧。”德仁是这曹家大院未来的当家人。老爷夫人并不说话。 话说这边厢,蒋府因为距曹府较远,安平好一会儿才来到这儿,因为就着便利,便从坊里穿巷过来,从曹府侧门进得院来,免得绕一大圈去到正门。 按规矩府中的下人当去通禀安平公子来了,但安平来往频繁,又不是外人,他也懒得折腾这些丫鬟小厮,便像往常一样免了这麻烦,独自前去老爷夫人院里。 这边厢他正在花园里走着,远远看见外祖母身边的丫鬟梅姑,正领着个鬓染风霜的嬷嬷年纪的女子从花园里疾疾地过去。他唤了一声梅姑,但那丫头似乎走得太急并没有听到,看方向定是去外祖母院里。 “难道是有什么事吗?一向沉稳的梅姑竟然这么着急,怕不是有什么事吧。而且那妇人似乎不是府中的嬷嬷。”安平思忖着,便加快了步伐,拖着残腿也往前赶去。 他的腿脚自然是赶不上那梅姑芸娘的了,待快到时,芸娘已进去了许久。他看一向无人值守的老爷夫人院子外竟然站了好些个丫鬟小厮看守,他近得门前,那梅姑领着众人上前来行礼,安平央她们去通报,却得知“老爷说了,现在谁也不让进。安平公子,您要不先去别院休息会儿吧。”说着,作势让身边的丫鬟翠云领着安平公子离开这院子。安平隐隐地听到摔水杯的声音,随后便是一句“那个孽种,不是蕊儿的孩子,更加不是我曹明贞的孙儿。”安平听到母亲的闺名,心下莫不一怔:这么多年,外祖外祖母甚少提及母亲,甚至阖府上下都尽量避免谈及母亲,现下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个嬷嬷莫不是有了母亲的消息?而且,什么孩子? 安平自小长于曹蒋两家的嫌隙中,惯会审时度势,看这情形,外祖怕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此事。于是忙谢了梅姑翠云,自己去后院。他走了几步,拐弯消失在了丫鬟小厮的视野里。但不甘心的他,怎会如此罢休?那可是他朝思暮想的母亲有了消息。便一瘸一拐地绕到了后厢窗下不远,模模糊糊能听个囫囵。 只听得那屋里泣涕声c劝慰声,似乎三个舅舅也都在场,听得那二舅舅似乎在质问那女子,居心何在,大舅舅似乎念叨着什么这盗匪强奸所生的孩子,算不得是曹家的骨血,而三舅舅则一味地在劝着外祖不要生气,阻着众人,让那来人继续讲完,这时屋内才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那女子的说话声音较小,所以听不清楚,只是一时屋内嚎泣声。 但在外面的安平听到此处,一下全部明白了过来:原来当年被劫之后,母亲并没有死,相反,还生下了个孩子,而那孽障竟然还有脸寻到府上来。他顿时气在当场c怒不可遏。 不一会儿屋里似乎屏退了那女子。安平恨极了,他想到这么多年受的委屈,想起那父亲一族的冷落白眼,不禁堕下泪来。这一切的罪孽,不都是那个野种带来的嘛?这一切的苦,不都是他祸害的嘛?安平心内无处声告:“是他,害得我没了母亲的庇护;是他,害我失去了父亲的喜爱;是他,害我堕马残疾毁了容貌来去无门。我这近二十年的苦楚,不都是他带来的吗?今日,他竟然还敢上得门来?”安平将盗匪的罪行全部怪在了十一的身上,毕竟他身上流着那群贼人的血,肮脏下贱至极。 这安平公子,呆呆坐在那里,从小笑脸迎人绝不在人前掉半滴泪的他默泣了半晌,他想起了这十几年的苦楚不得意,儿时夜深人静之时无声泪流的酸涉,都涌上心头,令他升腾起一股恨意。未久,他冷着脸从那后厢里出来,径直朝曹家侧门走去。那里有他的小厮,小厮的腰上配着从未染过血的横刀。 这边厢里,芸娘已被领回院去。婉娘进得门来,只见一地的碎碗茶渍,老爷枯坐良久眼圈红了又红,而夫人在一旁默默流泪。那三位公子先是纷纷作痛惜状,但未久则淡然劝慰,毕竟那只是姊妹,是在他们心中已经死了17年c衣冠冢竖了17年的姊妹,是在外诞下了有辱门楣之子c可能祸及整个曹家脸面的姊妹。 婉娘向前问道:“老爷,夫人,这孩子你们要不要见上一见?” 夫人看向老爷等他发话,但他沉默了,德仁见状答了话:“不见了,不用见,也不该见。” 德仁看父母双亲黯然无语,便又开了口打破这僵局:“爹娘,这件事,依儿的看法,这孽障是万万不能留的了。” 老爷没有抬头,还在愤怒和悲痛中,老夫人擦着眼泪,已经没了主意。老二老三则看着大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之前,娘说这孽障是姐姐的孩子,可是,娘,你可还记得安平?那才真正是姐姐的孩子,您的亲外孙。”德仁这话里透着不容置疑,老夫人抬起头看着他。 “娘,如果您一时心软留下了这孽障,那你把安平放在什么位置?安平本就处境艰难尴尬,如果万一被人知道他的母亲还给他留了个弟弟,外人会如何说他?他们蒋家又会如何对待安平?安平自小没了娘,后来,又几乎等于没了爹。他头顶上没了爹娘,只有蒋家c曹家的门楣荫庇着他,虽然说不是什么实在的东西,但这是安平唯一存着的一点声名了。如果这孽障的事传出去了,那他还剩下些什么?你惦念着那孽障,可又是否顾及了安平的感受和未来?如果姐姐在世,安平与这孽障,孰轻孰重,想来也是了然的吧。” 老爷依旧不说话,老夫人听到老大的话,更是悲切,又哭了起来。 “德信德义,你们俩倒是劝劝二老啊。别杵在那儿什么也不说。这曹家难道是我一人的吗?此事传扬出去,这曹家无光,你们也逃不掉啊。”德仁拿话激那老二老三。 老二向来不愿意管事,但也不愿意摊上事,忙在旁表了态:“大哥说的有理。我赞同大哥说的。这事,曹家脸面事小,安平才是关键。”这德信别看他平日里败家子模样,但是这拿捏七寸却向来是不会错的。 那德义还是没说话,只是陪在老夫人身侧,又给她换了方帕子。 那德仁向来是看不得德义事事顺从母亲,也不知道是真孝顺还是假讨好,总之,在他眼里,这德义太油滑,心里一万个冷哼。转身便对父亲道:“爹,此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果现在不拿下主意,怕是未来要生事端啊。” 老爷那在食指上来回狠扣着的拇指似乎更用力,速度也慢了下来。婉娘识得这个手势,这是老爷遇到不决之事拿主意时的姿势,看来,似乎还没下最后的决定。 那自小在父亲身侧教导训诫长大的老大德仁又怎会不识得?忙又从旁补了几句:“爹,你一向疼爱安平那孩子,这孩子已经二十二了,过了这新年都二十三了,可就是这样,婚事还一直耽搁着。如果被外人知道了这件事,再想寻门登对的婚事,怕是难有指望了。” 这话果然击在他曹明贞的心坎上。按道理这婚事说合,一般都是妇人经手,可这安平的婚事迟迟没有落定,连父亲也急了。按例,这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外祖来管,一来不是父族,二来他一方高官长史,不便也不当插手这深宅之事。但即使这样,父亲仍然插手了,依旧是管了,虽然没个结果,但,看在眼里的德仁便明白了这大外甥蒋安平在父亲母亲心里的分量。 老爷的手终于定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大儿子,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孩子?” “爹,要我看,势必得永绝后患。”德仁说出这几个字,把旁边的老夫人吓了一跳。而早就听出了大哥意思的老二老三,则毫无吃惊之意。大哥的性子,他们还能不知道吗?自小便是人命堆起来的主儿。一两个人命,在他眼里算得什么?要知道,他们这位大哥,小时候因为被老师发现作业是伴读代写的,回家可是把那伴读给推到井里沉了。更别说府里的丫鬟了,稍有不顺心意的,动辄打骂都算轻的,死了的也不过凭着曹家的地位身份被老爷给压了下来,否则,怕是十年都不够他一个一个“徒一年”坐过来的。 那老爷一向是心善的,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生出了这么个狠厉之人。府中老人常说德仁像祖父,可他曹明贞愣是怎么看,也没看出这孩子像他的父亲,虽然他的父亲曾在军中确实人望颇高,手底下的人命更是无数。 这作爹的自然明白自己这儿子的厉害,只是终究是曹家骨肉,那老夫人更是在旁啼哭说着蕊凝地下不安之类的话,搅得他心烦意乱。便说道:“我看,不如打发他们离开凤翔吧。” “爹,你可千万不能妇人之仁啊。曹家的脸面,安平的未来,你怎么可以拿来赌运气?那个孽障,说好听点是姐姐的孩子,说难听点,那就是盗匪的恶行。我不相信姐姐会遗命曹家看顾这孩子。姐姐的性格,我不了解,您还不了解嘛?宁可抱香枝头死,也绝不愿意玉落污淖中。怕只怕是那婢子为了荣华富贵,故意编造出来的吧。”德仁一计釜底抽薪,又给老二递了话过去,“二弟,你说,是不是?” 那德信看着场面,父亲心中犹豫了七八分,母亲又伤心着,正想着如何劝慰,结果那德仁的话就不期而至了:“大哥说的嗯有几分道理。”其实他并不认为那婢子敢这么撒谎,毕竟虎毒不食子嘛,大姐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儿,临终时一句嘱托,倒也是正常。只是那德仁这递话的意思再明白无误了。他可不想吃罪了大哥。德信明白自己只能作个散人,这以后的荣华富贵,不还得指望着眼前这尊一向果决雷厉风行的菩萨拉帮一把嘛? “爹,你看,德信也认为这孽障留不得。”德仁步步紧逼,直要父亲赶紧拿出个态度来。 “德义,你怎么看?” 这老三眼看着皮球踢到了自己跟前儿,虽然明白母亲心中不忍,但父亲这意思似乎比较明显了。于是他答道:“爹,孩儿觉得不论是送出凤翔还是,都可以。毕竟曹家的名誉c安平的将来,确实更为重要一些。至于具体如何做,还是凭爹您来决断。” 这德仁心里直骂了这老三不下百遍。但也明白,这老三绝不敢跟他对着来,最多就是两边都不站,互不吃罪。真是个油滑的舌头。 老爷定了定,夫人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终于还是听得那句话出了口:“明日是腊八,先让这孩子过完最后一个节吧。” 婉娘在旁听得五雷轰顶:什么安平,不过是他大公子眼里的累赘罢了。在他眼里,什么都不能和曹家的脸面比,不能与自己的前程荣华相比。哪怕是大小姐亲自带着孩子上门来,若听他处置,怕是连大姐都要一并杀了。唉!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好一个父母姊弟情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长埋泉下泥销骨 此事已决,几人纷纷行礼出得门来,剩得那老夫人泣涕涟涟,嗟叹着蕊儿命苦,老爷更是不做声。 德仁借口让德信c德义先走,慢慢地在后首皱眉踱步思忖,蓦地,招手叫过心腹小厮兴家来,悄声道:“你赶紧让院里的丫鬟送些茶点甜品到那后院里去,记住,多撒点‘良药’,管保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那兴家得了令,立马一溜小跑回主子院里去落实此事。 德仁见那小厮走远,冷哼了一声:爹为人慈软,谁知道今晚娘哭诉一顿,明儿起来是否就变了主意?夜长,难免梦多。想到此,便悠然地踱起步来,毫不担心事后如何向父母解释交代。终究,这曹家,还是要落在他肩头的,最多也不过就是一顿训诫罢了。 那婉娘见这情状,腿都打了软,忙跟夫人借口要去核点明日祭祀之物告了假出来,拔腿往那芸娘院中赶。这一路,因为雪天路滑,还跌了一跤,手掌都擦破了,但哪里顾得上痛来。 那边厢,安平早已越过这诺大的后花园,在那弯月银辉下,手中一柄横刀惨淡凄冷,形影骇人。逢人就问今日新来的那些人在哪个院中,丫鬟见他怒目圆睁,毫无平日的温文尔雅,莫不抖索着手指给他,让他循着那笛声便是。 十七教得令欢的《风雨来》,令欢很快就学会了。这孩子真真是一个妙人儿,聪敏多思,不仅学得了形,这神韵里也颇得一二。稚子笛声,透墙穿苑,风雨似谙离人恨,笛声萧索秋意浓。一曲笛音,吹得回院枯坐于阶前的芸娘柔肠寸断,不知明日更向天涯何处。 这时,一个影子到得院外,重重拍了门,发现院门虚掩,便急急地闪身进来,“芸娘芸娘”地出声唤着。那芸娘忙起身去迎那人。是婉娘。 “你快走,你快带着孩子们走。” “老爷夫人是不同意我们留下吗?”芸娘还来不及拭去脸上的泪。 “何止是不留下你们,他们是要杀了那孩子。”婉娘万分焦急,忙推着芸娘进屋,“快,你们现在就收拾,从这院里翻墙逃出去。” “杀了那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啊?”这简直是一计霹雳。虎毒尚且不食子。芸娘做梦也没想到一向心慈的老爷夫人会下杀心。 “来不及说了,总之,快,快点走。早一刻走便是一刻的生机。”婉娘又转身在院内喊了一嗓,向其他房中的那几个孩子大声道,“你们别愣着了,快,快去收拾东西,现在就走。”说着,十一十七廷谔几人忙各自在房里收拾了起来。 芸娘听得四下无主慌了神。她本不是这种关键时刻没有主意的人,但,这里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啊,是她发自肺腑惦念着c信任的家啊,是她这十七年来所有希望和动力的来源。可是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没有家,一切都只不过是个笑话。 婉娘看她紧张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便一把上去收拾:“你别难过了,现下,难过又有何用。赶紧逃出去才是要紧的事。”还好婉娘白日里差人送来的东西芸娘都没来得及收拾散在各处,所以,婉娘稍微一收拾便卷裹好了。 “婉娘,他们为何如此狠心啊?”芸娘犹如被抛弃的孩子,瘫在门槛上。这一路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似乎有股力气从她身体里抽了出去,让她此刻累极了。在野漠里,她没喊过累,这一路逃难,她没诉过苦,因为她是母亲,她有一身的职责,可纵然如此,虽千万里,亦开心离家越来越近。此刻,恍然间觉得天地茫茫竟无一处栖身之所,不由得眩晕头痛,心里直向小姐哭告当年是自己错了,何必苟延残喘至今。 “芸娘,你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啊。这个家,终究人家才是主子,我们不过是个微贱的婢子。” “我不该带着孩子们回家来的。”芸娘捶着胸口。 “这是主子们的家,哪里是我们这些下人的家?”婉娘拿起包袱,来到门口把芸娘扶起来,又喊过了孩子们拖来桌椅,放在那西墙根儿底下。那墙不高,但也有一人多高。 “芸娘,十七年了,咱们姐妹终于见上了一面。你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只要你安好,我便没有其他的奢愿了。”说着,婉娘拔下了头钗摘了耳环脱了玉镯,还从袖中拿出一个银袋,交到芸娘手中,“这些东西你且收着,在外头也用得上。” “不行,我怎么可以收你这些东西,绝对不行。”芸娘再三推辞。 婉娘看这情势,又素来了解芸娘脾性,便唤过十七来,把东西都塞在她手里:“姨娘自小与你娘一起长大,本来按礼,我第一次见你,便该给赏钱作见面礼。姨娘昨日疏忽了,来,孩子,把这些拿下,不要学你娘的样子。我在府中自然不会短缺了这些东西,但是你们在外面来,拿着,你要好好照顾你娘。” 十七知道当下情势,也知在外没了盘缠举步维艰,便不做辞让c接过东西,行礼谢过婉娘。 “婉娘,我还是想知道老爷夫人为何会这样。他们不是这样心狠的人啊。更何况,这是小姐的孩子啊。” 旁边的十一亦看着芸娘几人,虽然他不愿意寄在这曹家篱院之下,但也未想到母家竟会对他起了杀心。 婉娘看了一眼十一,又回神望着芸娘,泪眼婆娑:“这孩子命苦,千不该万不该投了这个胎,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说着,用帕子去擦芸娘脸上的泪,“老爷夫人犹豫不决,但那大公子你是一向了解的,狠辣无情他们商定过了明日便动手。我怕到时,你们便再也脱不了身,在这曹家府宅枉送了性命。所以,你们还是今夜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凤翔,再也不要回来。” 说着,几人便一一道别,爬上那桌子。 恰此时,安平大步而来,用力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惊得月下众人向他望来。只见院门的阴影里立着个影子,提一柄横刀,拖着残腿一步一步走出来,那惨淡的月色,晦暗的星光,如豆的烛影,衬得那人脸色要吃人一般。 那人的右脸两道重重的划痕,如两只蚯蚓趴在那原本俊美的脸上,看得令欢害怕。他红筋贯目,怒眼圆睁,咬牙切齿,似有深仇大恨c又有万种苦楚。 “安平公子,你怎么来了?”婉娘忙上前去。听得是安平,芸娘怔在那里,本就伤心满怀,此刻看得那安平又喜又痛,喜的是十七年终于见得这孩子,痛的是他颜容毁损腿脚残疾,若小姐在天有灵,怕是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芸娘想上前去,那婉娘看安平不对,忙护在前拉着安平的裘袍,紧声一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廷谔一向灵便,又惯会爬墙,便翻墙而出,催着墙内人把包袱和孩子递给他。十七忙爬上桌子,把令欢令姜给了廷谔,又把行李扔了出去。 这边厢,那安平在人群里,早就发现了十一。不消说,那眉目之间,再熟悉不过了,如他自己的影子一般。“你这个孽障,都是你,害死了我的母亲。今天我要杀了你。”说着便要上前去,根本没有顾上那拦在身前满是哀求的芸娘“安平,是我啊,是我啊,芸娘啊。” 十一看得那安平,也是愣在那里。 “安平”,多年来噩梦一般的名字。听到这两个字,幼时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上心头,母亲的厉声羞辱咒骂c癫狂骇人之举,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嫌弃忽视,甚至,宁愿死也不愿意守在他身边长大。这么多年里,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那梦里,月色皎皎如昼却又泠泠似雪,只有他一个人茕立村口,看着母亲走进浩漠黄沙,想喊又喊不出来,似乎堵住了喉咙,只是哭泣无已时c醒来衣衫湿。 现在,那个“安平”就站在那里,他夺走了母亲所有的喜爱,结果,那个人竟然拿着刀满脸愤怒委屈地说要杀了自己。十一觉得太可笑了。这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想到此处,十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得堕下泪来。 安平见十一神形悖乱,竟作狂笑,更加怒从心起:“你个畜生,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真是罪不容诛死有余辜。”说罢便又上前去,奈何旁边两个妇人拖着身子。 婉娘在侧拉着安平的右手,芸娘挡在身前,要十一快走。那十七看到这形势乱糟糟一片,便听从母亲的话去拉那十一上得桌上来,要他先走。 “你快走吧,再不走,怕是真要出事了。”十七说着便去推十一上墙去。 “十一,你快走啊。”芸娘挡在那。 “你这个孽种,今天我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十七终于把十一推上墙去,十一伸手拉上十七c她正要上去。 身后的安平看那仇人就要逃脱,怒火中烧c心急如焚,便顾不得许多c用力挣脱婉娘,向那西墙而去,眼盯着十一c对着身前的芸娘一推,喝道“快让开”。 可那芸娘哪里肯让,只是嘴里喊着:“你们快走啊”。 这边十七已经爬上了墙,喊了一声娘,那边厢里,几人推搡中,只听得“啊”的一声。 只见那横刀贯穿芸娘脏腑,一时鲜血直顺着那刀尖淌下来,嘴里更是一口鲜红吐了出来,“你们快走,快走啊。” 前面被安平推倒在地的婉娘作石破天惊一喊:“芸娘,芸娘啊。”哀嚎起来。 那安平怔立在那里,大为惊骇,手足无措,便脱了刀,看那芸娘缓缓倒下身去,婉娘上前扶在地上。 芸娘又看了眼十一十七,使劲力气道:“快走”。 这院子虽然僻静,但夜里这么一闹,不远处便有了声音。婉娘知道惊动了府中上下,这几人怕是再也跑不掉,便大声喊道:“快走啊,快走!” 忽然此时,门槛处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随着便是食盒掉落c碗盘俱碎。是那德仁院里的丫鬟来送甜品了。那丫鬟看得地上倒着人,腹中一把横刀,躺在婉娘怀里,身前立着呆呆的安平公子,而那院墙上骑着两个少年,便大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跑了出去。这一下,这阖府上下真的要知道了。 “快走,快走啊。”婉娘看着那两个孩子。 芸娘有气无力的眼神看着院墙上的孩子,满口鲜血,嘴里轻声嘟喃着:“活下去,活下去”。 反应过来的十七,泪流如注,便拉着十一要下墙去,可那十一怔在那里痴痴傻傻魂不附体一般。十七听得院外动静,急得一巴掌打在那十一脸上。十一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墙,也不记得怎么跟着十七廷谔带着两个孩子c大小行李在那坊里左奔右逃,躲过坊内严查宵禁的武侯,翻墙入户找到了处地方窝着。他犹如神在太虚,失了心魄,只是怔着,十七廷谔牵着他跑便跑,要他爬墙便爬墙,直等到十七又给了他几下才醒转过来,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这边厢里,安平杀了人,同样是惊在那里。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眼前的可怕景象把他从之前的愤怒中拉回到现实来。他看着芸娘,又看了看那逃出去的十一,那股冲冠怒气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退了几步,跌坐在院里的台阶上。 那芸娘气息奄奄,看着两个孩子已走,转目朝着安平道:“是我啊,芸娘啊,给你唱唱”似乎一口气要喘不上来,音调渐高c声音渐小,“唱小小竹竹马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婉娘感觉到她握着的手似乎没了力气,向下垂去,而靠在怀里的脑袋似乎被抽走了气力颓唐地埋得更深。婉娘大哭一声:“芸娘!” 那几步之遥的安平看着,呆呆地,没有醒转过来,轻晃着脑袋c反复说着“我不是要杀你的,我不是有心要杀你的”。 这一夜,宅院深深深几许,月色冥冥冥微尘。千里还家家无处,却作黄泉路上人。 但一个婢子的生死,对于这诺大的曹府,又算得什么?第二日一早便草草拖了芸娘的尸首去那乱葬岗掩埋。经此一事,老爷夫人转了念,既已逃出府去,那便就此作罢,任其生灭,从此与曹府再无瓜葛。而一心斩草除根的德仁哪能轻易放过,只是若遣用武侯守捉c惊动官家,怕是届时满城风雨c自己送了舌根给人,而家中部曲家丁,其父明贞看得甚严,绝不许他再起永绝后患之心,故而那德仁不得不草草了之就此作罢。 只是一向身子骨并不壮健的蒋安平许是受了惊吓,卧床休息了好一段时日。病中的他脸色呆滞沉黯,神思忧然:他记不起母亲的容貌,也记不得过去母子曾经的相处,但却记得小竹马。从他堕马记事那天起,再无人给他轻唱过歌儿。他一直以为那是母亲给他唱的,有时梦里看不见人却云遮雾罩地听得那小竹马在哄他睡觉,给了幼时的他许多温暖,恨不得日日再也不用从梦中醒来。如今细细想来,那不是母亲,而是那个被他杀了的女人——芸娘。 话说十七给了十一几个巴掌,十一才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看得眼前十七廷谔,独独不见芸娘,恍然大悟,椎心泣血c肝肠寸断,直把十七廷谔令欢几人亦哭起来。只有那令姜睡得安稳怡然,不知这人世间的疾苦,在那梦里还露出香甜的笑来。 十一痛彻心扉,直问心中神佛:“为何这世间善恶不分?芸娘此生行过什么恶事,竟然要命丧他人之手?她又何错之有,要饱尝这人世间的炎凉惨事?为何善人无善报c身赴黄泉,而那恶人却依旧笑寄春风?为何善人长埋泉下泥销骨,恶人却朱门酒肉醉吟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此痛绵绵无绝期 腊月初八,逐疫迎春,冬祭农神,祈祷来年丰登。在这广袤的先秦之地,曾击石拊石c百兽率舞,天子亦得皮弁素服c腰系葛带,手执榛杖,蜡祭宴飨。而现在的腊八,则是田猎禽兽,腊先祖五祀。自汉以来,佛道盛行,道教于此日祭祀八星,佛教取其为释迦牟尼成道之日,亦作“佛成道节”。 岁终大祭,皇帝(唐昭宗)被宦官韩全诲劫在这凤翔天兴已月余,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有挟天子之意,为彰显皇帝威仪,亦向各藩镇意表皇帝西狩乃是自愿,非宰相崔胤所说“劫天子贼”,虽然前不久那朱温才退兵c移师邠州又屯兵三原,凤翔上下无不紧张备战,但这表面功夫c纵横之术,还是做的。于是着实安排皇帝在凤翔率着百官简略粗糙地行了祭拜天神之祀,亦从了以往的规矩,赐粥赐食,甚至为了这体面,更赐了口脂面药。想来这李茂贞颇是费了不少心思部署。 话说这李茂贞的发家史,与这劫天子之驾c凤翔之地有不解之缘。 李茂贞,原名宋文通,初入镇州博野军,以军功升任队长(一队五十人),之后所属军队击败了黄巢的部将尚让,李茂贞以军功迁神策军指挥使。光启二年(886年),因争夺安邑c解县盐池榷盐税课,静难节度使朱玫联合河东节度使李克用c河中节度使王重荣c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反抗权宦田令孜。田令孜挟唐僖宗逃往凤翔,朱玫另立宗室李煴为帝,自任侍中,专断朝政。 李茂贞时为神策军扈跸都将,带领所部担任唐僖宗的护卫,因抵挡朱玫追兵有功受命为武定节度使,被唐僖宗赐名为李茂贞。光启三年(887年),唐僖宗由凤翔返驾长安,遭遇藩镇李昌符拦截,李茂贞不负所托击败斩杀之。李茂贞由此晋升为凤翔c陇右节度使,大顺元年(890年)封陇西郡王。 之后南征北战蚕食鲸吞了大片地盘,景福年间(893年)朝廷与李茂贞发生多次冲突,先后数次出兵讨伐,结果连连败北。宰相杜让能c李溪c韦昭度先后被其所杀,现任皇帝被打得损兵折将。李茂贞不但未获罪反于天复元年(901年)晋封为岐王。 天子临幸凤翔,又行了这祭祀之礼,这阖城上下,莫不在传那威仪几何。 话说这腊八民谚,“谁家灶囱先冒烟,谁家粟麦先冒尖”,家家户户早早地便生起了火,有的在初七晚上就开始熬煮那米豆粟枣,以期在天亮前将粥煮好,总之是早食兆来年五谷丰收。不过,腊八粥一词最早见于宋代记载,大唐之时,尚未有此一说。 因为是佛道会,那城中数十寺庙更施佛粥,一送施主二饲贫。施主在接到佛粥后,一般还须回馈灯油c布施财帛,正所谓“今朝佛粥更相馈”,而那乞丐c行路则莫不是感恩涕零。 十七十一几人在报晓鼓声响彻后,在廷谔带领下出得那院墙来,若是再晚些,怕是要被这宅主人发现c扭送武侯铺。新丧之下,更无哀嚎祭奠之所,只能是吞声忍泪c勉力苟活,慰藉泉下有知。冬夜漫长,晨光还未熹露,十一背着令欢,廷谔背着令姜,几人手执着些包袱,立在那空空的街道上,顿觉天地无门:风送萧索寒瑟瑟,路傍斜柳柳更森。前路茫茫无所适,春风桃李入无门。 “廷谔,你一向在城中活动,你说我们现下去哪儿?”十一问道。 “咱们先离开这坊,夜禁刚除,怕是那曹家人便会在坊里搜起来。”廷谔道。 十一c十七二人觉得有理,于是随着廷谔穿了坊门,沿街走巷,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进到一个坊里休息,不敢在主街上逗留。 “现在,咱们去哪里呢?”十七喘着气。 廷谔看着漆黑的夜,这街道上偶尔几家早餐铺子已经开了,搁在威州,必然是灶火跃动c蒸笼热气腾腾c香味四飘,但怎么这天兴城却如此安静,连个揉面打烧饼的师傅都没有。管不得那么多,昨夜几人泪泣不止,脸色都不好看,先吃点东西c填下肚子,尤其待会儿两个小的醒来,大人能忍,这孩子可忍不住。 “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吧,”廷谔说着,便要迈步向不远处一家微光的铺子过去,忽又听得那寺庙晨钟大做,反应了过来c止了脚步,“对,今天是腊八,一般寺庙都会施佛粥,咱们到寺庙去。” 在野漠时村中亦有佛寺,所以听得去佛院,十一二人自觉亲近安心。且,施粥济贫,可以省下银子,于当下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了。毕竟未来岁月,还不知几何,能省便省。 几人便行起步来,向那最近的佛寺过去。已是卯时五刻,天色依旧昏沉,几人到了这佛寺后,发现虽比不得凤鸣山的寂禅,但在这里坊中能有此规模,确实不小。那黄墙黑瓦,高檐腾掀,气势恢宏端肃。那山门外便是一排粥舍,好些乞丐贫民排起了队伍。廷谔带着几人过去排在其中,他以前是一贯偷盗的,在这队伍里,怕是少不了这样的伸手族,便把令欢令姜逗弄醒来放下地,几人把包袱都系在胸前。 快到跟前时,廷谔又在包袱里掏来掏去,终于在一个小香炉里掏出四个曹府茶盏来,上面还沾着香灰。 “这是做什么?你怎么把这些个东西带出来了?”十七哭了一夜,眼睛红肿,嗓音沙哑。 “这佛院虽然施粥,但不施碗啊。昨日收拾东西时,我想着咱们即使要饭,也得有要饭的家伙不是,所以便把这些全部带了出来。而且,”廷谔说着,又悄悄附耳在十七旁,“我把房里能用的能卖的都拆了带出来了。比方说那床帐上的流苏穗子c屏风上的珠玉,梳子砚台,也是能卖几个钱的。” 十一十七听得相互看了一眼,实在是新逢大丧,无心情笑出来。但都觉得廷谔有理。难怪昨日他在房中最后一个出来,本就没几件物什的他,包袱可不少,还扯了帘幔又卷了一个包袱出来,昨夜里几人躲在那儿,他还给令欢令姜拿出个小被子来裹着,那原本是榻上盖腿的。直让十一十七二人懊恼昨日自己沉浸在情绪中,不如廷谔这般有远见。 说着,几人便就到了粥铺前,纷纷盛了粥人拿了个蒸饼。因为几人打扮干净,衣服也不算旧,所以那僧人看着几人,很是有点不以为然:也不知附近谁家这么爱占便宜,腊八这日来抢这济贫的佛粥,毫无功德之心。 十一十七自然是看出了那僧的鄙夷之色,可是不明白为何作此脸色,待几人在旁吃起粥来,才从廷谔那里明白,原来是这衣装。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要想讨饭先破衫。 这令姜真是个乖孩子,很少哭闹,相反看着这么多人,很是新鲜好奇,开心起来,也没发觉少了一个人。而那令欢则不同,这一个多月里,愣是像变了个人,话也不多,只是不见了芸娘,又看几人痛哭不止,心下明白芸娘死了,同样地,再也回不来。这一行人中,她最亲厚芸娘,如她母亲一般,现下伤心不已,又不敢再哭出来,怕惹几人厌烦,便一直低着头喝粥吃着蒸饼,不发一语,绝口不问芸娘之事。 几个大的,或各自伤心,或心思在小的令姜身上,哪里顾得上令欢的情绪,毕竟他们自己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 待吃过粥,便在旁排队洗了茶盏。几人又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做。 “要不,我们出城去吧。”十七说道。 “我们既无过所又无手实,什么公验都没有,哪里出得了这城门。”廷谔道。 “怕是想出,也出不去。”十一沉声道,“刚才吃粥时,你们可听到旁边的人在那里议论?皇帝来了这天兴城。这城里的守卫更是严格。而且,外头据说有汴军屯兵三原,准备一举拿下这凤翔府。怕是一时之间,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啊。” 说着,几人心下都黯然了。 “那我们待会儿去哪儿啊?”令欢看几人都不说话,抬头看着三人怯怯地问了出来。 十一蹲下来,对令欢说道:“令欢不要担心。”抚着令欢有些散乱的童髻。 那令姜在一旁去推令欢,呵呵地笑着,要跟令欢玩闹。令欢终究是小孩子,不一会儿便与令姜逗弄玩耍起来。 施完粥,这寺庙便收了摊子,人群作势要散去了。看着这两个孩子,几个人愁眉不展了起来。 “对,咱们跟着刚才那些乞丐,看看他们在哪里落脚,不就成了?”十七想到。 “可是一般这城内可以落脚的破庙废观c虚屋空舍,早就被人占了,我们去的话,怕是讨不到便宜的。”廷谔以前在威州时,跟着智空,便是如此,被赶出来不说,还活活挨一顿打。想在这城里头立足,没有点真功夫,怕是活不下来的。 “我看你们俩在村里跟着良玉不是学了点功夫吗?”其实十七也学了几招防身,“如果没有地方可去,那可不就只能这么做了,要打就打,总比这满大街到处乱窜好。昨天被那武侯追了半天,侥幸有一处容身。今天,可就不一定有这样的运气了。” “如果没有这俩孩子,怕也好说,但是”廷谔看着那俩开心玩闹的孩子,叹了口气,“我看此路是不通的。咱们还不如早点去摸索个地方来,好好休息。” 十七看着十一,他沉默不语,手中拿着念珠盘个不停,并没念经,似乎只是在思索些什么,便打断了他,问他想着什么。 “我也在想到底这城中哪里可去。”十一轻叹了声。 这时,廷谔低声道:“咱们在这凤翔府,既不熟悉这城池,又无熟人,还有曹家这个对头。勉强能帮咱的也只有婉姨,可是,看这曹家规矩森严,怕是见面也见不上。现在这城中紧张,时刻准备着打仗,到处张榜募兵,我看如果实在不行,去那军中或许也是一条生路。” 当时,府兵制(义务兵役制)早已崩溃,皆由各方镇c节度募兵,或为私兵牙军,或为方镇官军,但五代时因为战事频繁,亦有征集在乡捍卫乡里的乡兵,犹如徭役,七户出一兵,但那都是后话。但凡所募兵士,皆有军俸,级别极为复杂,既有官兵等级差别,又因各地币制c物价等差异,又形成地区差别。军士的正俸一般包括料钱c月粮和春冬衣。此外,还有郊祀赏赐c特支钱c雪寒钱c柴炭钱c银鞋钱c薪水钱,因立战功等原因而颁发的军赏。但几人并不知道的是,这当兵另一个收入来源,便是攻城略地之时的抢掠。 “不行!两军交战死伤无数,这不是拿命去换钱嘛?”十七道。 “不行。如果咱们去当兵,十七带着这两个孩子,即使是拿了饷钱,怕也会被人欺凌。届时我们又不在身边,她怎么办?” 廷谔当然不想去杀人,只是看到那军中亦在招募伙夫庖丁,听得他们这么一说,也是有理。他们几人若是分散开,这两个孩子怕是保不住。 “嗯,你们说得是。那咱们先在这坊里转悠转悠,把今天的住处定下来吧。” 然而,这城池中要找个容身之地,确实不易。连着几日都是翻墙入户,还险些被那人家给抓住。几人把那些金钗首饰c无用之物,换了些钱粮,坐吃山空,愁得几人都心焦不已。廷谔想重操旧业,但是被十一拦下来了。 “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许你再做这事。” 廷谔知道十一的性子,只是默默地应下了,带着委屈。十七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笑了笑。廷谔明白,十七姐是理解的,她向来知道变通,绝不死守陈规,不轻易做有违规矩道义之事,但比十一更懂何以为主次轻重。 在这几人成日里为了一宿而整日疲命之时,这城中气氛越来越紧张。原来朱温一是意欲剪除凤翔羽翼c令其成为一座孤城,这样任凭凤翔城池坚利,怕也孤掌难鸣撑不了多久;二来自从华州节度使韩建c同州守将司马邺不战而降后,他汴军一路兵不血刃直抵关中,尽得关中数镇,此时不趁势多拿下几座方镇,更待何时?朱温派朱友宁领兵攻盩厔(今陕西周至),久战未下。便于腊月二十日亲往督战,城中军投降,但尽皆被屠,一时血流成河。消息传来,凤翔军上下莫不紧张,成累卵之势。李茂贞自觉有天子在手,诏请各藩镇前来勤王。各藩镇虽表面效忠唐王室,但心里各自揣着算盘。他李茂贞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这勤王的正义之师何时才能天降。 在这战况未决之时,城内百姓却依旧岁月静好,过起了春节,虽然粮价已经开始涨起来。 除夕夜,城防戍卫格外严格,但城内却一如往年取消了宵禁,热闹起来。那天兴大街上驱傩大队熙熙攘攘c载歌载舞c欢呼笑闹。那十一十七第一次在大唐过年,本是没有兴致,但廷谔想着日日疲于翻墙c提心吊胆,今夜好不容易放轻松下,便带着两个孩子拉着十一十七在那大街上远远地瞧着。 只看前头一对男女,戴着老翁c老妪的面具领舞,扮着傩翁c傩母。跟在后首的是千儿八百个戴小孩面具的护僮振子;剩下的,便是戴着各种鬼怪面具的反面角色。那天兴城的百姓吹拉弹唱边走边跳,多数人大声起哄凑着热闹。虽然听不清楚,但料想领舞的在唱着《驱傩词》。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衫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十一幽幽地吟起前两个多月才学的诗。那时他还跟世荣说难以想象这诗中所咏,原来竟是这般热闹。只是,此时此刻,所有的欢欣快活恍如隔世,眼前那热闹畅快的景象只令他无限神伤。 “十一,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过年呢。”十七言语间向着十一露出淡淡忧然的一笑。 廷谔抱着令姜,那小令姜拍着手奶声奶气地表示要凑过去玩闹,令欢看着好奇新鲜,看众人脸上没有欣喜之色,便也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目送长长的驱傩队伍远去。 十一接过令姜,带着大小一起进了坊门,平时暗淡的巷曲今日里亮堂了许多。透过墙院看去,家家户户都在院里点起了大火堆,有些人家还围着那冲天火光拉手挽臂地唱歌跳起舞来,间或丝竹管弦之声。有孩子的人家,直拿了竹子往火堆里扔,听得噼里啪啦地响来;而大人却搜罗出过去一年里自珍的敝帚,扔在火堆里烧起来,又把那破旧的鞋子埋在院子中,寓意会出当大官的子嗣。 十一几人这一夜完全无需东藏西躲,在一处巷尾,黄土的地上把包袱里的衣服铺上,让两个孩子睡着,几人大人半靠着坊墙睡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那街鼓突然大做,“当当当”。辞旧迎新又是新的一岁。 几人被吵醒,好容易哄睡了令姜。而令欢惊醒来看得几人还在,没有抛弃自己,便又开心地依偎在十七的怀里。 十七抱了抱那孩子,对她说道:“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计。令欢似乎开心安稳地又睡了起来,侧着身子。只是她没有睡着,悄悄地流起泪来。她记起去年此时陈家村的热闹,记起父母给她做的酥饴糕点,记起除夕这夜一家人会去往外祖母家与姨母姨父哥哥一起热闹庆祝,也是生起大大的火堆往里面扔爆竹。她好想爹娘,自从离了这陈家村c离了爹娘,这夜似乎越来越长c越来越黑,可是不论她如何伤心哭泣,他们却再也不回来。 令欢这一哭,惹得十一十七廷谔三人俱是伤心往事浮起。一点闲绪惹起几处伤心。廷谔侧过身不做响声,他亦怀念村中岁月,想念芸娘,悄泪难止;那十一想让那泪水回去,却还是没有忍住,只能任它淌着;而十七只是把令欢又搂了起来c抱在怀里,任那孩子哭着,自己也泪眼潸然c伤心一片。 至痛无声,无以相慰。 注:1c五祀,据郑玄的注,是指门c户c中溜c灶c行等。 2c口脂面药:“仕人贵胜,皆是所要。然今之医门,极为秘惜,不许弟子泄露一祛,至于父子之间,亦不传示。”可见,当时口脂贵重。唐朝制度亦有腊日定量赐口脂面药的规定。口脂,不仅有点染之用,更可用于面颊,而男用口脂仅用来润唇护肤而不着色,其香味尤盛,可令口气清新。古代帝京繁华之地,全在西北黄河流域,气候干燥,风尘漫天,至冬季则北风尤裂肌肤。因此,在唐代,一到冬天,便由朝廷有关部门制作护肤用品,供应内廷所需之外,也分发给百官。百官中享受特赐殊荣的多为北门学士和西北地域的将军。 3c武侯铺:里坊中的派出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一语无心杀伯仁 随着这城内不断驰送的战报,这粮价开始涨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屯粮,在周县有地有租的,恨不能现在就把粮食都收了:天复二年正月,朱温回军三原,旋移军武功,逼近凤翔,李茂贞坚守不战。昭宗以给事中严龟充岐c汴和协使,“赐朱全忠姓李,与李茂贞为兄弟,全忠不从”。 一场大战眼看在即,但天降喜讯,粮价很快就略平稳了些: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在天复二年正月,派大将李嗣昭率领大军攻取了原本属于朱温的慈(今山西吉县)c隰(今山西隰县)两州,直逼晋南的晋(今山西临汾)c绛(今山西新绛县)二州。若再攻克这二州,那晋军距关中平原不过咫尺,很有可能会与李茂贞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所以,朱温不得不从七万大军中,抽调了五万主力回师河中,对晋军展开反击。朱温此去,李茂贞大喜过望,集结兵力部署城防,以迎战那“瘟神”,希望能大破汴军,挫挫那瘟神的锐气。 几人一直没寻到个好住处,夜夜东躲西藏,又把手上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钱也是一日更少一日,仔细看看兜中,根本难以支撑,那廷谔更是背着十一偷了几回。 这一日,已是二月,春风料峭龙抬头,春雨一时不须发。几人正一阵萧索意趣,正想着夜晚又当如何过活时,在坊中北曲一酒肆后院听得做法事的洪亮之声。他们走到那门口,恰碰到那酒肆店家正抹着泪儿送了一个郎中出门来,里面吃饭的堂客们偶有几个都在窃窃私语c摇着头叹息。 “大夫,望您再给开一副方子吧,不论如何,求您再开一副药了。” 那郎中面露难为之色,唏嘘一句:“不是我不开啊,实在是老朽医术不精c无能为力啊。” “大夫,求您了” “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还是早早备下后事为妥啊。老朽先行告辞了。”那郎中说罢便行了叉手礼c摇头轻叹而去。 那店家在那酒旗下迎风站了会儿,直用袍袖连连拭着眼角。一片伤心无限事,凭风寄泪此声中。 “十一哥,你看!”廷谔轻唤了一声十一。 目睹了适才情形的几人,一下便明白了廷谔的意思。十一看向十七,问道:“你说,要不咱么试试看?” “可是,这店家的儿子看来是病得不轻,恐怕非一般药石可医。”十七眼里略带一点犹疑,“你知道的,这陈家村上下,就是因为” 十七说不下去,看着十一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而一旁的令欢紧紧看着她。 “十七姐,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别的活路了。这粮价一天贵似一天,不说是治病救人,即使是为了我们能有口饭吃”廷谔的话戛然而止,并没有半句啰嗦。 十七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十一,让他做最后决定。 “廷谔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一路来,这秘密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祸事。即使要做,今日也先声明,必须由我来,且慎之又慎,不可再重蹈”十一不忍说下去。 几人简单商议了下,便向前去跟那店家攀谈起来,说自己亦是医生,只是流落在此,刚才听到对话,愿意一试。 那店家看这几人衣服肮脏,但言谈间一口洛下音,谈吐不俗,且那十一c令欢令姜,皆是样貌不俗,虽然年轻,但看着不像是贱民逃户,怕是真有几分本事。再则他已山穷水尽c毫无办法,此刻即便就是个骗子,又能怎样?他老周家夭亡了几个儿女,最终才养活了这一根独苗,若儿子撒手西去,他这攒下的家业又有什么用?为了儿子,便是骗子也要试试。 他想到此,便唤过了小二,让他领着这一行叫花从后门进得院去,别从这酒肆前堂穿过c惹得客人们无端嫌弃。那小二得了令,马上便在前面带了路。几人绕着这院墙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得这后院侧门。这老周确实家底攒了不少。 进院后,又遇到了一个婢子领着几个道士擦肩而过,想来便是刚才做法事的几人。穿廊折曲,到了一进院中,那院里听得哀嚎之声。在院外候了会儿,小二进去禀报。 “十一哥,千万要把他的病治得慢一点,好的太快,我们便要被赶走了。”廷谔轻声提醒了一句。 十一经他提醒,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廷谔说得对,咱们就要求在这住一段时间,说是方便治病,给他干活也行,免得居无定所c没一点吃的。”十七附和。 说完,那边小二就出来问,言语中颇是不屑,大抵以为这几人是骗子:“你们谁能看病?跟我进房去。其他人在这儿等着,免得把病人给熏着了。” 十一上前,便跟着进了门。 这房里一众妇人,床首旁估计是母亲,而一旁站立的是周家的儿媳妇。旁边几个婢子,亦跟着主人流着泪。 那母亲看这一身肮脏衣衫的十一只是起疑,但又病急乱投医,上前来顾不得礼数,便要十一赶忙她儿子看看,泣涕涟涟。 十一上前去,看那病中之人昏昏沉沉,毫无清醒之态,陷入昏迷之中,检视之下,黄疸严重c全身广泛出血c尿闭。又切了脉搏,竟是绝脉,只觉脉来弦急,如循刀刃,无胃c无神c无根,无不是病邪深重c元气衰竭之象,难怪那老郎中要告手而还。 十一忙问那一旁的妇人,之前有何症状。 “前几日,他觉得恶心c呕吐,腹痛c腹泻了2日,郎中开了几方止泻的药,很快便好了。可昨日,就又恶化了起来,一直叫嚷着恶心c头痛,低热腹胀,食不下咽,还嗜睡得很。今天便狂躁c惊厥,继而昏迷不醒。呜呜”老妇人只顾着哭说不出来,是旁边的妻子应答的。 十一听完沉思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便又问前几日饮食。答曰吃了一些菌类。 “这就对了。但奇就奇在,此乃白毒伞的症状。这白毒伞多见于岭南,并不长于这关陇一带啊。”这白毒伞的记载并不多,这关陇的医家没见过,不足为奇。野漠藏书万卷,十一还是在那里看来的,这症状是十分贴合的。只是这病一旦沉重起来,便难以转圜。如果不是十一在此,怕也是束手无策。 那一旁哭泣的老妇人听得岭南二字,忽地止住了哭泣c急忙起了身,对着身后的一个婢子模样的人一巴掌打过去,那婢子顿时捂住了脸。 老妇人喝道:“定是你,想加害我儿。你这个狠毒的贱婢,今天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又打了几下,直打得那婢子抱头蜷身。 十一见状不知所以,忙拉住了她,那一旁的妻室忙拉住了妇人,劝慰道:“婆婆,现在当下紧要的是治病救人哪。” 那老妇人听得此处,便喘着粗气收了声,转过来,又求着那十一:“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家佑儿啊,求求您哪。”说着便又哭出声来,直让旁边那妻室也伤心了起来。 “夫人,我且试试看,但保不得准啊。而且这病,恐怕治起来需耗费几个月的时间,需要细细调理。” 那妇人听得有望,忙作势要跪下来,十一忙扶起她来。 “夫人,您这是何故?” “大夫,只要您能治好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啊。莫说几个月,就是几年我也愿意啊。”这两日里,请了好些郎中上门诊治,可是皆是束手无策。无望中,这周家更是信起了鬼神之说,以为是冲撞了邪祟。无奈,银子花了不少,却依旧病重沉珂,渐渐不省人事。这下终于听得一个略懂些的,便是千恩万谢。 “夫人,我且试试。我且先开一味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来。” 说着,那些婢子们忙铺开了纸c研了墨,等他落笔下来。十一便写了个一二,着婢子去抓药。 又对夫人道:“夫人,你且先试试这方子,如果有效,我再开第二副方子。因为这每日病情不同,所以需要的方子也不同,且这病势沉重,少不得需要我随时在旁调理,怕只怕我需要在这里看顾一二。”说完这一番谎话,十一的脸都红了起来。 那妇人听得,忙是答应,让下人抓药,先吃上一副来试试看。 “大夫,如您不弃,还望能在寒舍小住一段日子,老身且代小儿谢过您。”说着便又要行肃揖之礼。 十一心虚得很,忙还了礼。 待那药抓来后,十一便亲自煎起了药,将下人打发走,让十七看守,自己取了血混在一起。终于,一副药下去,这床上之人,脸色好了点儿,未几,便尿了出来,直让一众婢子忙起来。 虽然还在出血,人也昏迷着,但确有转圜之兆,直把那周家二老喜极而泣,忙谢过十一,差下人把旁边的一间院子收拾出来。 唐时普通人家宅院,几乎都有院有宅,地广千尺,而这周家虽然谈不上权贵豪绅,但也家底殷实,所以这宅院却也有几进,只是比不得曹府奢华。但尤为瞩目的是宅院里一个又一个仓库,毕竟是酒肆之家,存储些粮食c果蔬,自是当然,何况这兵荒马乱之际,那精明的周老儿从皇帝来凤翔之时,便囤下了不少粮食,以备这迟早要来的战事。 当夜,十一十七几人上下收拾洗漱了番,直把过去两个月的肮脏晦气给洗了个干净,各自收拾出了个人模样来。分睡两屋,卧在那软乎乎的褥子上,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令欢令姜尤其开心,晚饭吃得饱饱的,毕竟这可是酒肆之家。 入夜前,十七哄睡了两个小孩儿,去西厢房找十一c廷谔,二人还没睡。 十七检查了下伤口,又帮十一梳了梳才洗过的头发,用一旁的干毛巾给他揉搓吸水,直闹得旁边的廷谔也要十七帮他梳头发。 “一边儿去,没个正经。”十七说完又给十一篦着头发,“你说,这第二道药,什么时候给才合适啊?” 十一习惯性地执着念珠默诵着经,停了下来,“你觉得呢?” “我觉得越晚越好。”一旁的廷谔围着火炉回头便是一句。 “你小心点,别烧着了头发。”十七嗔了一句廷谔,便继续对十一道:“咱们在这儿,要不也给他们帮帮忙打打下手,这样如果后面病好了,人家也未见得就赶我们走啊。” “你说的有理,但他家未必缺下手啊。” “不论缺不缺,咱们做,是咱们懂规矩识礼数。你说,这段时间,便不给他用第二道药了,直接用普通的药方子调理,如何?” “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我觉得咱们还不如白天出去摆摊给人看病好了,或者就去那药铺帮人诊脉。”廷谔烤着火,散着头发,希望它快点干。 “廷谔说的在理。”十一应道。 “对,为什么这关陇之地,竟然有岭南的白毒伞呢?”十七边篦着头发,边抓出了好几只虱子。 “我看肯定是有人要加害这个少主人。”廷谔一向觉得人心险恶。 “我说出来的时候,那老夫人便转身去打那婢子,想来,肯定是有缘由的,明日若有空,倒可以打听一二。” 翌日,十一在房中用过早饭,便去看那周家大郎周承佑。服过这一贴药,果然脉象平稳了很多,昏迷渐渐醒转,夜里还喊着喝了几口水,家里的婢子忙去通知了夫人老爷和大娘子(婢子对周承佑妻子的称呼),大晚上的几人欢喜不已,直叹家中请来了神医。 十一让下人按照昨日的方子又抓了两剂药,嘱咐这两日都按照这个吃。说完,忽然想起来,问起怎么没看见昨日挨打的那个婢子。 那接药方的婢子雯娘听到他问,顿时脸上不好看,显出难色来。 “怎么了?”十一忙关切问道,“你且说说,我自不会透露。”这房中并无他人。 那雯娘说罢,便哭出来:“那翠翘已经死了。” 十一听罢,愣在那里,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死了?” 雯娘拭了拭泪点了点头。 原来这翠翘本是岭南小官宦家的女儿,只是战事之时流离被掠,几经辗转方至这关陇之地,入了贱籍,更无人可赎买,十一二岁上便一直在这周家为奴为婢。这翠翘生得俊美,被周家大郎承佑惦记上,几次三番强占了翠翘,令她有了身子。翠翘就此认命,毕竟贱婢之身能作一房妾室,也是归宿,十月怀胎生下个女儿。可这周承佑却不是个东西,绝口不提放贱为良纳为妾室的事,连带这女儿也变成了“庶孽”,世代为婢。孩子一天天长大,已经4c5岁,可是那畜生却依旧寻花问柳,毫无疼惜之心,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却怨怼翠翘当日几次不从c挣扎反抗中划伤他之事,死活不肯松这口。而家中大娘子一直无出,本指望翠翘一举得男,可惜是个女儿,无法承继家业,故而不愿意违背丈夫心愿c为翠翘言语。而周家的老爷夫人向来是精明惯了的,极为宠溺这根独苗,加上又是个孙女,自然都不放在心上。 这翠翘受尽了贱籍之苦,又岂能坐视亲女以后亦是这奴婢之身?苦苦求告承佑,结果反倒是遭来了更大的奚落和嘲讽,令那承佑更是坚定要这样折磨她。这翠翘心死如灰,便想着要如何报复这畜牲。一日上街采买,发现竟然有人将白毒伞混在菌菇中。这白毒伞在岭南常见,但在这关陇之地十分少见,也不知是天赐还是造孽,这翠翘大喜过望地买回家中来,专门奉在周承佑的参茶之中,结果便是后来所料。原本神不知鬼不觉,以为这关陇之地,少有郎中识得,一心只等着那畜牲死,结果却杀出了十一等人来。 那老爷夫人前几日便在排查到底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撞了邪,早就知道那日周大郎喝过菌菇人参茶,只是不知道这周大郎中的便是白毒伞。所以,十一才说出口,那老夫人便一巴掌打向了翠翘。待昨日周大郎稍有转圜,便拉了翠翘去盘打,翠翘不说,便抓过孩子一起打,直打得那孩子没一块好肉,翠翘护也护不住,才招认。可,这招认又岂有好结果?那老爷夫人便私自杖杀了这犯下杀人罪的婢子,连带那几岁的孩子。虽是违律,可这乱世谁会去告?何况即使是太平之时,依律,主杀有罪奴婢不请官司者,不过杖一百而已。 十一怔在当场,如晴天霹雳。 他一句无心之语,却害了两条人命。 你要说这翠翘有罪,确属杀人之罪;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啊。 十一不由得心中慌乱,站起身摇摇晃晃回自己院中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无风无雨涨秋池 天复二年(902年)二月,汴将朱友宁与晋州(今陕西临汾)刺史氏叔琮共同击破李嗣昭(晋王李克用之弟代州刺史李克柔养子),收复绛州。三月,朱友宁c氏叔琮又在晋州之北大破河东军,生擒李克用之子廷鸾,乘胜进围李克用老巢晋阳(今山西太原)。不久,汴军乘势攻下慈c隰c汾三州。随即汴将朱友宁又率军西进,败岐军于兴平c武功之间,留氏叔琮继续围攻晋阳。 晋阳被围,氏叔琮多次叫阵挑战,城中军民惶恐不安。晋王李克用登城戒备守御,大为恐慌,打算逃到云州,转而又想逃往大漠,犹豫不决,其子李存勖劝慰其父:“夫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家世三代,尽忠王室,势穷力屈,无所愧心。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今朱氏攻逼乘舆,窥伺神器,陷害良善,诬诳神祇。以臣观之,殆其极矣。大人当遵养时晦,以待其衰,何事轻为沮丧”。由此,李克用心下稍安。 本来这晋阳已是危困之中,但其命不该绝,天佑其军:恰此时,大雨连绵十余日,晋阳城城墙多处坍塌,河东将李嗣昭c李嗣源(晋王李克用养子)率敢死士由城内挖掘暗门密道,夜袭氏叔琮营,屡屡杀伤俘获。另一方面,李存进在洞涡驿一带阻击汴军,断其粮运。因汴军人马众多,粮运不济,时雨霏霏,不少士卒染上疟疾,无力再战,朱温被迫下令撤军而还,这才解了晋阳之围。河东军大将周德威趁机更是再取慈c隰c汾三州,然而河东军至此已元气大伤,再无法与朱温正面对抗,遑论支援凤翔。 那边厢河东军李克用引火烧身c实力不复往昔,这边厢其他的勤王之师也纷纷有了动作,只是勤王为号,却行着剪除异己c攻城略地的念头,于凤翔军毫无益处。诸如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号称要带兵勤王,却未遣一兵一卒,因为他勤王的目的不过是“假途灭虢”,想乘机灭掉周边的几股小势力。他宣布出兵之后,南方两浙的钱镠c鄂州的杜洪c江西的钟传三股势力迅速组成“反杨同盟”。杨行密只能将更多精力转向保地盘上,自顾不暇,“勤王”就此流为空谈。西川节度使王建则趁火打劫,当韩全诲征兵之时,朱温亦向王建求援,“建外修好于全忠,罪状李茂贞,而阴劝茂贞坚守,许之救援”,两面三刀不可托付。 四月初,关中汴将康怀贞大破凤翔将李继昭(符道昭)于莫谷,宰相崔胤深恐李茂贞挟持昭宗入蜀,又从华州赶往河中,督促朱温迎驾。由此,朱温率军五万再次入关。由于多日连续阴雨绵绵,留待东渭桥十余日,直到六月才进驻虢县。 李茂贞以逸待劳c胜算颇大,决心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出门迎战c痛击汴军。谁料想那朱温大军虽然劳师以远,但向来治军严苛,即使如此疲惫,依旧阵型不乱c士气高昂,加之常年作战c兵士久于历练,因而排兵布阵c轮替之间毫无破绽,势如破竹,直捣李茂贞大军阵中,斩杀了近万人,大获全胜。 仓皇间,李茂贞只得带着败军残兵逃回凤翔城中,眼睁睁看着那朱温在城外分兵五处c筑了五座营垒包围了凤翔城池。为防李茂贞突围裹挟唐昭宗逃到西蜀,朱温先派大将孔勍攻取风州(今陕西凤县)。七月,汴将孔勍攻取成c陇二州,因秦州久攻不克,才率军回援凤翔城下。 朱温这一招围点打援c逐步缩小包围圈,李茂贞看出了威胁,赶紧召集调集援兵,企图从外围打破朱温的围困。结果,只有李茂贞的本家兄弟李茂勋带兵来救,可惜李茂勋的援兵还没有看见凤翔城就被朱温派遣大将康怀贞c孔勍在三原一带击败。至此,外援已绝,李茂不断组织兵力,从凤翔城向外袭扰,甚至一度取得了夜袭奉天(今陕西乾县)的“大捷,俘虏了朱温手下的倪章等将官。此次偷袭成功,让李茂贞的信心极度膨胀。“大捷”后第五天,再次打开城门,与朱温的大军正面交锋。结果,李茂贞再次损兵折将,败回凤翔城,决心坚壁清野,死守凤翔。 话说这十一几人在二月起便已住在这周家,拖了四个多月,直到这七月,在周家老爷c夫人失去耐心时,才给了周承佑第二副药,平日里只是用寻常药石吊着,也令他着实躺在床上多受了不少苦楚。但这些苦,比之那翠翘和无辜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一虽每日为他诊脉,但眼前莫不是那翠翘的身影。心中嗟叹造下杀孽,虽非他所杀,但终究是他的一句话害了两条人命。而更令他折磨的是,自己却日夜在那始作俑者身旁诊治疫病,为了一行人的吃穿用度,不得不昧着良心救那畜生一命。 此事,他未向十七言明,只是心中苦楚自责,夜夜诵经祷告。 十七廷谔二人这几月间在酒肆里殷勤忙碌,只求少一张闲人之口,盼那周家能在大郎病愈后依旧收留一众人等,因而格外用工卖力,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劳作。那令欢令姜倒是得了好空闲,十一从周大郎的案头随手拿了些书籍给令欢让她看起来。令姜年纪尚小,看不得经史子集,只爱看故事,所以把那《春秋》《战国策》当作了故事会,津津有味看起来,时不时还读给令姜给她讲故事。有时来了兴致,令欢还用回鹘语与酒肆里的胡姬交流,虽然那胡姬本是粟特人,只是略通回鹘语而已。 然而,随着这城外战事日益吃紧,尤其这六月来,连吃了大败仗,凤翔城内人心惶惶。这周家虽然早早就囤下了粮食,但此时亦担心这战局不利,一旦围城,怕是时日难料,便停了酒肆的生意,连带着遣散了些帮工c贱卖了几个奴婢,阖府上下剩了不到十个家丁奴婢,只是想等这战事消停了再做打算。毕竟,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人命至贵。 所以,等得这周大郎“如期”痊愈了,这十一几人便在周家尴尬了起来。想继续留着,可别看那老夫人之前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这几个月下来,早就失了耐心,好容易等到周承佑痊愈,便忙不迭地张罗着给十一等人饯行,奉上些银两和干粮。嘴上是笑,心里全是厌弃,似乎十一等人在她家白吃白拿了一般,笑嘻嘻地把这一行人赶出家门。那周老爷看上去似乎极为惧内,所有事都听从妻子的。而那周承佑终于康健了起来,不用整日地半死在床上,很是开心,哪里会顾得上十一这些人的死活。 “哼,忘恩负义c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早给他们这第二副药。”吃完饯行的晚宴,廷谔回到院中恨恨地发了一语。 十七叹了一声:“唉!这也是没办法,那周家老夫人早就几次三番地来问何时好,连装都懒得装了,满是不耐烦,十一也是没有办法。” 十一低眉不说话,只是走着。 “那咱们明天就走吗?这凤翔城刚吃了败仗,那汴军又在城外筑了营,怕是不会轻易放弃了吧。咱们怕是没地方可去。”廷谔忧心不已。 “是啊,想到明天又要东奔西躲,真是难安。尤其这两个孩子,唉。”十七看着令欢令姜在前面边走边嬉闹,感慨不已。 “我担心这凤翔城怕是要出大祸。”十一沉然一语。 “为什么?不就是吃个败仗吗?过几日打输了,把那皇帝老儿交出去,不就好了?再说,即使破城劫掠,咱们好好躲着就行,反正也没有值钱东西。”廷谔想不到有什么大祸值得那十一如此担心。 十七看着十一眉头紧锁,不由得有点紧张:“你别卖关子了。快说,这大祸何来?” “你看,这朱温志在天下,不得到皇帝,怕是不会轻易班师回大梁。且凤翔已无援军,左右城池早被攻陷,已是孤城一座,只要假以时日,必定攻克。”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皇帝?”廷谔道。 “挟天子以令诸侯啊。”十七白了廷谔一眼,平时让他多看点书,结果他心思全不在此,学会了认字便已心满意足,成日里缠着良玉学几招御敌之术,又或者是打野斗狠。 廷谔讪讪地撇了下嘴,但不以为意,毕竟他一向知道十七的厉害,没少被她鄙夷过。 “再看这李茂贞,城池坚利,经营数十载,怕是不会轻易投降。一旦投降,所谓‘岐王’便风光不再,再无可能与朱温一争天下,怕是要俯首称臣。虽然不知这李茂贞性情几何,想来,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甘心。”十一继续分析道。 “那就是说,这一仗不分个胜负,怕是要胶着在这里了?”廷谔终于听出了头脑。他于人情世故倒是看得通透些,对这些时局一向并不关注。 十一点点头:“怕只怕围城日久,城内便死伤无数c饿殍遍地啊。” 几人陷入了沉默,只有两个孩子依旧在那里笑闹。 “那我们明天怎么办?难怪这周老儿早早地关了酒肆,原来想的就是围城啊。”廷谔一语焦灼不已。 “唉!还好我们还有些银两,怕是要赶紧换了粮食。”十一答。 “要不,明天我再去求那周老爷,多给我们些干粮。我看他倒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十七回道。 “他?他心善?”廷谔语中皆是不屑,“我呸!这个老狐狸,坏人都让别人做了,自己倒是落得个好名声。” “啊?是吗?我一向觉得他是个善人啊。”十七有点吃惊。 “十七姐,你不要被他给骗了。你且想想,咱们这些日子忙上忙下,他可曾劝阻过我们一句?那些帮工都还拿着工钱的呢,可咱们除了一口饭,还有什么?那周老儿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得了便宜不吱声而已。你再想想,那老虔婆有时前一天一个主意,可睡醒来隔一天便又换了主意,为何啊?还不是夜晚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商量着使坏嘛。”廷谔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再回忆下,那日要开除柜上的小二陈小耳,那老虔婆当时那么刻薄,在一旁的周老儿只是拉了一拉,可他这拉完,那老虔婆更来劲了,连工钱都不愿意给那陈小耳了,那周老儿可曾说了些啥?如果他真是个慈心的人,怎么都会有办法给陈小耳把工钱给支完的,可偏偏就这么巧,节骨眼上那老虔婆赶了来。所以,这些事,还不是这两个老不死的串通一气使的坏?周老儿这人啊,就是蔫儿坏,忒不像个男人。” 十七十一听着,嚼出了味来。确实,这周老儿官话说得好听,但实际上真要做什么的时候,精明得很,里外都占着了便宜,还让你无话可说,直觉得他是惧内c无可奈何,反倒令你也同情起他来。果真是个老狐狸。 “那明日怎么办?如果真要围城,咱们这点粮食,又哪里够?”十七真的开始担心了。她认为十一对这形势估摸得没错,只是就手上这点钱c现在这城里的粮价,根本不值一提。十七也开始有点悔了,恨不能去给那周承佑再投一次毒。 “明日,我且再糊弄他一次,给他再开一副调理的药,顺势再要点粮食吧。”十一也不知该如何做,心中亦是略有懊恼自己脸皮子薄,应该再晚些给药方子。他也没想到这周家过河拆桥竟然如此迅速。 走在一旁的廷谔没说话,只是努了努嘴想说话,但还是屏住了没出声。 这一夜,除了两个小孩子,其他三人都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日,淫雨霏霏c绵绵不绝。(阴历)七月的雨,虽然不冷,但浇在十一三人心上,犹如雪上霜。十一向周家辞行,还嘱意了几句,给周承佑又开了几方调理药。那周家夫妇只是千恩万谢,却没有半点别的意思。廷谔气不过,便暗示了几句,可是这话犹如激在那棉花上有去无回c软绵绵没点回应。 这下,几人便绝了心思,只能在周家上下满脸堆笑里,披着蓑衣斗篷,趁着雨离开了周家c踏上了行程。 “这周家一定会遭报应的,救命恩人,他们就这么打发嘛?天公留客,他们难道不懂吗?”廷谔小声咒骂着。确实没有下雨天把救命恩人往外撵的道理。 “这周家,果然是个薄情之家。前恭后倨。”十七也被气堵了心。 十一沉默着,抱着令姜不发一语。 “姐姐,我们待会要去哪里?”令欢自己撑了把小伞走在一旁怯怯地问道。 “令欢不着急,咱们待会找个地方,有姐姐哥哥在,令欢不要担心。”十七柔声安慰着令欢。她发现令欢这孩子这些日子来,心思细敏,成熟了不少,不安全感很重。 他们一行人速速换了粮食,果然粮价高悬,是去年的十倍之多,但就是这样,仍然抢购一空。这凤翔城被围个水泄不通,今日还有米,明日会否有米,不得而知,所以人心惶惶,之前没囤米的百姓之家,便抢夺开来。有些人更是当街卖起了妻儿,让那令欢看着吓得紧紧牵住了十七的手,害怕他们也会把她给卖了。 这城内,已然是乱了,人心浮动,人人自危。原本在周家深宅之中不用理会这世事,现下的几人莽然间无所适从起来。晚上他们找了户人家躲起来,但那眼尖的廷谔发现这武侯铺里的武侯明显少了很多,细细忖度,怕是也被征去了那城墙之上,毕竟这诺大的凤翔城,才损折了万余兵士。由此,这城中宵禁便没之前那么严苛,十一几人可以略从容地找地方宿着。因为医术,几人便专门挑那病患人家歇上一歇,从东家住到西家,这日子虽然颠沛倒也过得下去,只是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都尽量少用彭族秘术,多以普通药石,无奈这城中短缺的不仅是粮食,亦有药品,每每见性命垂危,十一便忍不住要救一救,直惹得十七抱怨。 说来奇怪,本是少雨的关陇之地,这一年竟然雨肆不绝,从七月下旬开始,便如同泡在雨水中一般,一直下了整个八月,这城中病患亦多,十一的日子反倒是好过了些。 而那凤翔城外便不如这般幸运,因为行军打仗结寨为营,条件自然不比城中将士。所以那汴军中疾病c瘟疫流行起来,虽非绝症,但一时战斗力似乎大损。而朱温久不在藩镇,在关中日长,军心已有不稳,兼之担心其他藩镇觊觎老巢,忧心不已,便有了班师回河中的念头。但若就此离去,一旦李茂贞缓过气来,要再想拿下关中,怕是梦远了,更遑论夺取天下之志。天下英雄,在此一举。 进退维谷之际,汴将高季昌c刘知俊提出假意撤兵c诱敌出城c围而歼之的计划。天复二年九月初四,朱温军营中一队骑兵向东疾驰,号称去迎接前来支援朱温的军队,突然一名叫马景的骑士脱离队伍,跑进凤翔城西门向李茂贞投降。 马景,便是朱温抛出的诱饵。他向李茂贞报称,朱温大军疫病横行,军心思归,已在昨夜逃回河南,现在大营之中留下的是不足万人的老弱残兵。如果此时发起攻击,必然会大获全胜。如若不然,这一万多人也会在今夜偷偷撤走。 屡战屡败的李茂贞,大喜过望,并未核实情报准确性,就匆忙集结大军出城偷袭。见到李茂贞大军离开凤翔,朱温喜不自胜,埋伏在四周的军队立即将凤翔军四下围困。凤翔军离了城墙的佑护,面对汹涌而出的伏兵,只能背水一战。 凤翔军已成困兽之斗,汴军虽据兵力优势却也无法将其歼灭。见战况胶着,朱温亲自在阵前击鼓,激励将士。更派骑兵占据城门,堵住了李茂贞逃回凤翔的道路。 汴军多日围城,欲战而不得,此时士气高昂,奋勇杀敌。凤翔军因城门被堵c失了归路,军心涣散c斗志全无。此消彼长,汴军犹如虎狼,凤翔军却作待宰羔羊,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战,此时俨然一场屠杀。 一日数十回合c双方十余万人厮杀下来,凤翔军尸横遍野,凤翔城外血可漂橹,李茂贞的军队经此一战,失了十分之三c四的兵力,实力大削,再无力与朱温一较高下。 九月凤翔初四日,无风无雨涨秋池。 墙边槐柳朱成蔽,一树淋漓作红泥。 注: 冷兵器时代,虽然经常有规模数万人的大型战争,甚至可能会在史书上留下日夜作战的大写特写(一般不夜战,因为容易敌我不分,奇袭除外),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作战一天,而是以千人c百人为作战单位轮番作战c交替休整,所以经常会有打了多少个“回合”的记录。所以可以想象下,撤下来一批人c同时换一批人上去,这中间的平衡状态是需要常年严苛的训练c严密的作战纪律,才可以完成的动作。一旦这中间的轮换平衡被打破,就容易一溃千里,瞬间变成击溃战。所以,五代史中有“左右排阵使”这个官位,不要轻看了这个官职,作用其实很大。 除了轮换,还有阵型,各有利弊,大家可以看看罗马冷兵器时代的阵法示意图,网上可以搜搜,各种优劣,不一而足。 在五代时期,朱温之所以能迅速发家,非常重要的一点便是会治军。因为将帅虽然重要,但实际执行层面,合格的中下层军官素质非常关键,他们才是战争中的骨干c胜负关键。《资治通鉴·后梁太祖开平元年》:“初,帝(朱温)在藩镇,用法严,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谓之跋队斩,士卒失主将者,多亡逸不敢归。”朱温严酷,这个方法在战场上有正面作用,但副作用也很大,这里就不提了。 所以,五代第一瘟神,其过人之处,除了战略,战术层面更是需要大家关心的。打好一场仗,练好一支队伍,不容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粥一饭命危旦 九月初四一役,朱温不仅歼灭了李茂贞主力,更是震惊了其他各路藩镇,从此,再无人敢对朱温的根据地心存非分之想。龟缩进凤翔城的李茂贞,虽折损了兵力,但又岂能甘心束手就擒?他仗着城池坚利,决心对抗到底。由此凤翔围困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那朱温依旧五座营垒将凤翔城围个水泄不通,更派兵围着城池挖下壕沟,在其上修建木栅栏,在栅栏上还布置了铃铛,同时兼用看门狗进行守夜,以防李茂贞突袭。凤翔城彻底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城”。而城内的李茂贞自是竭尽全力布置防守,抽调了城内各路人马备战,城墙之上亦是滚木c礌石c弓箭等一一装备整齐。 双方俨然一副箭在弦上之势,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围城之战,只有“围城”却没有“战”:当时天下豪雄并起,唯兵强马壮者可存于世。如果双方苦战,必是两败俱伤,怕是那蜀中的王建c河东的李克用c淮南的杨行密或者其他藩镇,坐收渔翁之利。不论是城外的朱温想减少伤亡保存实力,还是城内的李茂贞战不过c寄望和平,总之城内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只看修罗场上,不闻刀枪剑戟c不见刀光剑影,只是听得骂阵声声,城内痛叱“夺天子贼”,城外怒还一句“劫天子贼”,双方你来我往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双方虽逞口舌之快,但,战争终究不是过家家。且不说军事上,朱温身兼四镇节度使,“统兵十万,威震天下,关东藩守,皆其将吏,方面补授,由其保荐,四方舆金辇璧,骏奔结辙,纳赂于其庭”,“关东c河北皆受制于朱温”。魏博强镇c江南藩镇也多结朱温为外援,牵制淮南杨行密集团。 单论这汴岐双方经济实力,这围城之战结局便早已注定。朱温经营河南二十余年,注意发展经济,招抚流亡,善抚军民,劝耕务农。刚到汴州,即“慎选将佐,俾完葺壁垒,为战守之备。于是远近流亡复归者众矣”。境内所辖之地局势安定,外严烽候,内辟污莱,厉以耕桑,薄以租赋,士虽苦战,民则安乐,物资充足。所属颍州(今安徽阜阳)c陈州c洛阳等地经济恢复较快。以洛阳为例,当时居民最初不过三百户,朱温帐下张全义到任后,“数年之间,京畿无闲田,编户五六万”,号为富庶。 本就富庶的朱温,在奔袭凤翔的路上,华州刺史韩建“招抚流散,劝课农桑,数年之间,民富军赡”,降附后,所积资财尽皆成了朱温凤翔之战的军饷。此外,天复元年三月,河中节度使王珂投降,河中解县c安邑池盐之利(前文中李茂贞发家就是宦官田令孜劫了唐僖宗,冲突源头即是这二县的池盐之利)尽归朱温。所以尽管战争旷日持久,汴军粮饷却从未短缺。 反观这李茂贞,自安史之乱以来,关中经济优势不复当年。僖宗时关陇财政已不足供禁军粮饷及百官俸禄。凤翔被围不到半年,李茂贞在经济上便陷入窘境,以至城内兵民乏食,“自天子至后宫,皆冻馁”。当保大(鄜州)等镇兵溃以后,凤翔就处于坐而待毙状态。 在城内辗转的十一等人,开始是过了一段较为安稳的日子,四处于百姓之家行医不止,可是随着这城外战况急转直下c围城禁绝,城内粮食已然短缺,再无人有心思延医诊治。毕竟,在饿死面前,病痛何足惧。 幸而十一几人早有预料c备下了吃食,勉强撑得一些日子。只是这围城之事,何时松解,却不得而知。开始时,几人仍是夜里四处寻容身之所,可是随着天气转冷c大雪又早催,城内冻饿而死者坊曲皆是,便空出了好些屋子来。几人躲藏其中,日夜不敢生火做饭,一是无柴c二是怕被附近的灾民发现这里还有吃食,毕竟他们几人还带着两个孩子,万一动起手来,怕是敌不过c有所损伤。他们在这已冻饿绝户的院中找到那磨盘,将粟米一一磨了和着生水,咽下肚,把那胡饼省出来给两个孩子,以免她们肠胃娇贵。几日下来,三个大人就消瘦下来,脸有菜色,实在是不好看。 廷谔有时外出会自告奋勇查探城内情况,每每回来时,总是会带些吃食,十一问起来,他也只是低头,绝口不提从何得来。 “廷谔,当下这一口一饭都是性命攸关,你从何处偷来的?必须还回去。你偷的,不是一口吃的,而是一条性命啊。”十一语气中十分凝重。 廷谔低下头,略带幽怨:“我是从城内豪绅家中偷得的,想来不至于害人性命。于我们,这一粥一饭是一条性命,于他们不过是猪狗之食。” “那也不行。”十一始终认为不论何时,人都应该顶天立地,不可行那不轨之事。 “唉,算了,不要责怪廷谔。他这么做,我是同意的。”十七说这话时,廷谔抬头看了眼她,眼神里满是感激她挺身而出,“十一,现在是什么时候?生死存亡之际,你又岂可因为那些迂腐的教条而置人命于不顾?你且看看令欢令姜那两个孩子,这几日上都瘦了不少。廷谔这么做,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你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固然好,然而不能不看看我们当下的处境。如果是平日,我自然不赞同廷谔的做法,一来此非仁人君子所为,二来我也不希望他身陷险境。但是,活下去,才可以讲道德c才可以讲大义。这一粥一饭,廷谔并非偷自穷人,而是取自那朱门酒肉之家。于他们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这点粮食,可是对于我们,却可能是生离死别。于人为轻,于我们却重若泰山,为何不可为?” 十七显然是有点恼了,语带怒气,直把那十一怼得哑口无言。 廷谔在旁窃窃露出了笑容。然而,他没告诉的是,这粮食来自周家。他早在周家时就看定了这周家最容易下手之处。那时只是出于过往偷盗的习惯而不自觉地观察,此时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然而,城内的粮食c给养越来越少,甚至贵为天子的唐昭宗也没有了任何皇家威仪。为了换取日常所需,皇帝不得不典当了皇室物品和御用衣物;为了维持天子的御用车辇,只能用松树枝和木屑来喂养马匹。虽贵为天子,却也只是“以犬彘供御膳”。其他的皇室成员,只能是“一日食粥,一日食汤饼”。 皇室贵胄尚且无法饱腹,更遑论城中守军c平民百姓之家。尤其入冬后,天降大雪,阖城上下,惨事凄凄,目不忍视c耳不忍闻。因城中粮食短缺,城内的情形越来越恐怖,粮食日渐少于一日,“斗米值七千(钱)”。每天数以百计的百姓因为冻饿而死,而饥饿的百姓已经开始煮尸而食,甚至路有饿殍奄奄一息,就有百姓蜂拥而上c分而食之。凤翔城内,公开标价出售人肉,每斤仅百钱,而狗肉却已是五百钱。人命贱过狗。 几人日日拴紧门扉,须臾不敢离开这破屋草房,眼巴巴地观望着外面动静,只看得那饿死的人却越来越多。十一月的凤翔城,犹如人间炼狱。之前熙熙攘攘卖儿卖女为奴为婢者,价格早已贱过一只狗。至于买回去究竟是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者说,内心明知却不愿意直面。 这一日,所有积攒的粮食早已见了底。廷谔自告奋勇出门去查探情形,十七同往,嘱咐十一在家看住这两个孩子。 十七与廷谔来到那大街上,雪后萧肃c毫无生机,坊内曲巷旁的槐柳早就谢了繁叶c只余光怪枝杈突兀地指着天空,似乎低垂下来便要被人折了回家吃个干净。半个月前不绝于耳的哀嚎之声,此刻早已归于沉寂,气氛诡异而压抑。无他,每个人都想留一口力气c少消耗点气力。且自围城以来,城内生死之事早就是司空见惯,每落到自家头上,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这丧事却尤为可怕,几乎家家户户没有发丧者。至于尸体何处去了,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城内,犹如食人的荒蛮世界,人人都在盼着别人死,饿得如豺狼虎豹,目中无“人”而是一块还喘息着的肉。 十七与廷谔走在那街上,感觉那投来的目光骇人c令人颤栗,直令十七手摁在腰间的七屠之上,而廷谔则是裹了把柴刀在袍衫里,待有任何动静便毫不犹豫地砍上去。似乎这不是人间大路,而是地狱黄泉。 廷谔领着十七过了个坊门,竟来到了那周家。旁边有些游民,在四处走动,看看是否有冻死的乞丐行路,或许可以分食。而令十七满心惊骇的,便是在快到周家曲巷时,好几个乞丐围成一团在那里啃食,分拆着地上的一团肉,旁边似乎是不知谁堆在那里的袍衫棉絮。原本远远看着的十七,以为是哪里饿死的狗,走近了一看,顿时魂飞魄散:那有一个在啃的,竟是涎着鲜血c呼喇喇满嘴的人臂。十七差点绊在路上摔一跤,结果那吃着肉的几人转身看向十七,似乎看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趣事,诡异地笑了起来,满嘴猩红,着实可怖。 廷谔扶着十七,狠狠瞪向那一帮咧嘴嬉笑的人,目光如炬c杀气腾腾,那几个吃着肉的人慢慢敛去了笑容,边啃着肉,边盯着十七廷谔,眼神木然却又一丝寒冷的冬寒之气,似乎廷谔再有动作,他们便要冲上来。 十七拉着廷谔迅速往前走,在几人的目送下,拐弯进了另一个巷曲。十七的心狂跳,喘着气,看了眼旁边的廷谔,却见他脸色沉静。 “刚才太危险了,你不应该瞪他们。” “嗯。”廷谔似乎毫无反应。 “你这性子要不得。他们笑就由他们笑去,咱们也不会少块肉。但是如果打起来,他们势众c我们人少,岂不是要吃眼前亏了吗?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好勇斗狠。不值当的。” “嗯。” “你别只是‘嗯’啊,倒是吭声啊。” “知道了。以后我不这么做便是了。”廷谔看着十七,方才一脸的阴狠戾气现下满是轻松之状,似乌云退散放得晴空万里。 十七见他这样便不再训诫,继续赶起路来,百余米后,就来得了周家院墙一隅。廷谔确定无人,便先行上了墙,拉上十七,一同入内。 这周家早早遣散发卖了奴婢家丁,阖府上下不过十余人。为了省口粮食,勉留了几个婢子,把饭量大的家丁早散了。所以诺大的周家墙院,只有周老儿和周承佑两个男丁。周家原本也有几只看家护院的黄狗,无奈这半月里,狗却不翼而飞。想来,便是谁捉了去打了牙祭。但须额外一说的,是那周家老儿果真是精明:这墙内的粟米仓内,却积攒下了不少粮食,就备着这冬日。 十七廷谔二人来到了一处仓廪偷了好些粟米,正在院内走着想离开,却听到一个女声惊叫“抓贼啊,抓贼啊”,旋即便听到有人应和着赶来。 那廷谔看情势危急,与十七跑了起来,来到那院墙旁,先行把十七和包袱顶上了院墙。十七看那婢子家主已经拿了棍棒刀锄远远循来,已不足二十米。 “廷谔,快,你快爬上来。” 廷谔回身,发现已然是跑不掉了,便把自己背上的包袱递给了十七。 “十七姐,你拿着快回去,不要等我。快,快走。”说着,廷谔从袍衫里摸出了柴刀来转身迎向众人。 “廷谔” “快走,我自有办法。” 只见那些人越来越近,十七想留下来求情,可是想着周家那刻薄吝啬的嘴脸,怕是不会施舍这些粟米。而眼下,这粟米便是救命之物,如果没了这些东西,怕是没几日,这城里便要多出几具饿殍来。又想到那廷谔向来并不蠢笨,心里主意坚决,应该能脱身。若脱不了身,那她先把粟米放了,再来这周家求情放人,总之先把这粟米带回去再说。想到这,十七便跳下了院墙,带着那两包沉甸甸的粟米一路狂奔而去,生怕被周家给夺了回去。 “竟然又是你这个臭小子。”那廷谔已经被周家上下围住,眼见放走了另一个贼人,那周承佑怒气冲冲地咒骂道。 “你这个泼皮,倒是赖上我家了,亏我家待你们不薄,收留你们这些流民,在府上骗吃骗喝了几个月。结果倒是吃出仇怨来了?我看前些日子倒是打得轻了,让你死性不改,又来偷盗。看来不打死你,你是长不了教训。给我打,打死他,往死里打。”那周家老夫人气喘吁吁,在旁帮声。 那廷谔却一句废话也没有,只是冷沉着一张脸,毫无惧色,手执着柴刀,一副豁出去拼命的架势。 “给我打,打死他。打死了,扔到街上去喂狗。”周承佑叫嚷着,让旁边的婢子上前去。自己也没闲着,说罢,便是一柄长枪上得前去。 那廷谔上次吃了亏,这次可是专门带了柴刀来,加上身上有几下子,心中气愤周家过河拆桥,决心要拼出命教训这周家。所以倒是不惧,与周承佑刀枪周旋起来。 那周家老夫人看得那蛮小子势头不对,忙在旁催着婢子相帮,一边大声嚷着周老儿的名字,要他快来。 几个婢子上前去你一棍我一锄,团团围住了那廷谔,让那廷谔好生吃痛。众位看官切莫小瞧了婢子手上的力气。她们从小为人奴婢,自小在这周家粗活不断c如家丁一般使唤,手上力气可不小,加上熟谙底层生存哲学,个个可不是绣花的小姐c房中的细活丫鬟,使其蛮来泼辣得很。所以这廷谔,自然是占不到便宜,被好些人一起围攻,又兼对方是女性不忍心下得狠手,攻守招架间便如同缚住了手脚,缩首缩尾,怎能不吃亏? 好一顿打后,廷谔也没放过那周承佑,在对方的胳膊上开了个血糊糊的口子,直令旁边的老夫人痛声大骂,让一旁其他的丫鬟也上前去打廷谔。周老儿不知是解手还是啥,徐徐来迟,看得儿子受伤c口中骂骂咧咧,妻子与儿媳在旁扶着,又看那一群婢子直把廷谔围住一顿乱打。那廷谔倒是个人物,只是招架却没有还手,虽然捱得几棍,也没有发狠砍杀起众人来。 周老儿见状,忙上前来劝:“算了,算了。放他走吧,不过是些米粮罢了。” “不行,上次打了他一顿,结果今日他还带了伴儿来偷,这个祸害今日不除,怕是永无宁日了。”那老夫人气愤得很。 “爹,必须打死他。否则,谁知道他下次会带什么人来?” 那周老儿看这两厢难以劝慰下来,便想了想,叫嚷着:“那你们就打折他的腿就算了,让他吃痛长个教训。” 那几个婢子听得,便一棍下去攻廷谔的下路,廷谔左防右守,并没让他们如愿。 那一旁的周承佑着急的很,猛然间想起啥,向一旁的大缸而去,那可是粮仓附近防火用的,抓住一个小桶,盛满了水,走了几步来,大喝一声让开,趁着众人分开之势,便泼将出去,直把那廷谔从头淋了个湿透。廷谔下意识拭去眼上的冰水,那一旁的周承佑一棍下去打在廷谔背上,众婢棍锄上前招呼,把那廷谔转瞬间便打在地上,那周承佑一棍下去,棍棍打在小腿上,其余人亦是不停手。 那廷谔挨着打,想站起来却扛不住背上腿上被人打着。但这廷谔人虽小,个子在同年龄里算高的,力气非常人可比,加上此时存了拼死的决心,终于不再管那男女有别c不打女人那一套,大喝一声戮力站起。 几人看着,吓了一跳:那廷谔的脑袋早已开了瓢,幞头散落c发皆凌乱,血水和着之前的冰水汩汩而下,把那脸衬得吓人,长眉凤眼间杀气十足。 一旁的周老儿一看便明白了这廷谔是要斗狠了,之前还有顾忌,现下怕是困兽犹斗c毫无半点牵绊,再打下去,怕是不会讨得任何便宜,忙出声止住:“住手,不许再打了。” 那周承佑又怎肯止住?又是一棍,只见那廷谔闪身避过刀砍去,旁边的婢子却一棍打在廷谔出刀的右臂上,廷谔怒目圆睁,转身便就势一刀拉横朝婢子砍去。刹那间一声惊呼,只见那婢子吃了一刀,手上鲜血如注,襦袖上一道深口。旁边的婢子看那廷谔真的发了狠,有点惧怕,作势往后退了一步。 周老儿忙拉开儿子周承佑,那一旁的老妇人还在刻薄骂咧,周老儿立马喝住了:“住手。谁再动手,我绝不饶她。” 那婢子看着满脸血污的廷谔,早已吓破了胆,住了手。而那周承佑虽然心中愤怒,但是却吃了廷谔的亏,看着那小子满眼杀气,自然心中胆颤,就势停了手。 周老儿看着那手执柴刀c白刃染血的廷谔,犹如一只困兽,颇有点骇人,尤其那细长凛凛杀气的凤眼,便和事道:“今日便放你离去,若再有下次,绝不会这么轻松。你走吧。”说罢,又对着那些婢子:“你们让开,给他一条道儿。”婢子拿着棍棒撤到一旁,在不远处给他放下了门栓c打开了侧门。 廷谔依旧是沉着脸,没有一句废话,抬着血水的脸看着众人,边看边侧身踱步提防着后退,从周家侧门闪身而去。 周老儿看着那离去的身影长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放过那臭小子?”那老妇人气道。 “你懂什么。这小子要是逼得狠了c发起狂来,我们这些人怕都不是对手。” “爹,孩儿刚才可是差点要杀了他的。” “你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你前面占的便宜,不过是他不愿意打女人罢了。” “怎么可能?”周承佑绝不相信自己竟然拿不下那小子。 “你懂个屁。他在府上帮工时,力气就非比常人。我看过他练武,一招一式都是奔人要害c毫无半点虚招。刚才你们那几下子,怎么是他的对手?不见好就收,难不成真要等他发狂嘛?” 一众人这才恍然竟是自己躲过了一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茹毛饮血邻为壑 那廷谔腿受了伤,行起来有点跛,走到巷曲外,又遭遇上了前面那帮围食人肉的家伙。 那些家伙显然是吃饱了,离那人骨约有百米远,在一处枯柳下围坐着。看起来这些人是成了帮派,结成了一伙。 他们看到廷谔满脸血水又跛着腿,想起他前面的蛮横样,忍不住吹起口哨挑衅起他来,一人在旁高声叫嚷着:“臭小子,被人收拾了吧。哈哈哈!” 廷谔冷眸向前,并未转过脸瞧他们半分,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诶,说你呢,臭小子!看你这个熊样,活该被人揍。” “你看他那血流的,哈哈哈,真是活该。” “我看那,他那刚才的伙伴肯定是弃他不顾逃命去了,活该!小小年纪就跟人耍横,迟早要曝尸街头。” “你看他,连还嘴都不敢,哈哈哈,怕是吓得尿裤子了吧。” “你看他那怂样。” 那群人高声取笑着廷谔,堪堪作了饭后的点心,乐得不行。 那廷谔沉着脸走了几步,忽然,眼珠转向了那群人,斜睨着看了眼,嘴边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黠笑,扭了头停住了脚步,向那群人喊道:“喂,你们想不想吃上粟米?” 那群人看着廷谔,咒骂取笑的声音犹疑着停下来,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想不想吃粟米?”廷谔转了身面朝着这些人,掷地有声。 那一群人里反应了过来,虽然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们势众人多,难道还怕了个没长好的乳臭小子?于是坐在前排的一个人应声道:“怎么着?你有?” “那你们跟我来,我管你们吃个饱。”说着便转身向来路走去。 走了几步,狼顾而视身后,凛凛一句:“你们是不敢吗?难道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 方才答话的那人显然是为首的,想了想,便抄起了家伙站了起来,吆喝了一声:“哥儿几个,咱们,走着。”说完,其他4个人跟着站了起来,手里各执着刀棍,跟在身后。 廷谔看他们跟过来,便在前带路,拐弯进了之前的巷曲,重又来到了那处院墙。对那几人说道:“这户人家,囤了不少米粮,够你们几个吃上好些日子。” “你唬谁呢?如果那么容易就拿下这院子,你怎会白白告诉我们?而且看你这模样,怕是刚才就是在这里吃的亏吧。”那为首的一丝怒气,觉得这家伙竟然拿他们开涮。 “这院里只有两个男丁,9个年轻美貌的婢子,还有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娇娘。那粮仓可都是满满的。你们若是没这个胆子,那就算了,你们还是回去当街杀人吃肉作你们的屠夫吧。或许运气好,还能碰上个武侯,待这围城稍解,便抓去砍脑袋。”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借刀杀人,也要打量下主人。”边说边动手抓起廷谔的圆襟。 廷谔毫无反抗,虽然比对方略矮一点,但眼神里毫无一丝惧意:“我就在这儿,跑不了。你可以让人先进去探探情形,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旁边一人听了觉得有理,道:“大哥,要不我先进去看看?若他说的有假,咱们再一起动手解决了他。” 为首的松开了廷谔的衣襟,点了点头。 那人便在伙伴帮助下,爬上了院墙,没过一会儿,在里侧悄声道:“大哥,是真的,粮仓好几个。” 那为首的看着廷谔,歪嘴笑了起来:“看来倒是我们几个走运了?说吧,你想要啥?” 廷谔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冷冷道:“杀了那两个男丁和老虔婆,同时再给我一袋米。” 那人笑着,豪声答应。说着,几人便翻身入户去了,独留下跛腿的廷谔。 墙内阵阵惊声尖叫,须臾便没了大动静。在外守着的廷谔,迟迟没有等到那打开的侧门,心下便明白那些家伙怕也是过河拆桥的主,然而并不生气。毕竟刚才喊打喊杀气焰嚣张的周家上下,此刻怕是已经成了刀下鬼,让他心中好不痛快。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墙内扔出一小袋米来,听得一句“哥儿们,这是赏你的。” 这倒令廷谔有些惊喜了,上前走了几步,拿上米,约有一斗(12斤),便赶起路来。一路行人不多,不知是因为他骇人的满脸血还是肩上的米,好些人瞧了他一路。廷谔只是加快了步伐回家去,经过几个巷曲发现路上竟然有人在那里捡拾地上零散的一点米。这年月竟然还有米掉在地上,真是难以想象。而一旁的树木则枝杈枯槁,有人在那里剥树皮,这倒是城内早就看惯的风景。 走了好些时候,才终于回到那破檐下,轻敲了敲门,喊了几声,终于有人来开门。 “你怎么也是这副模样?赶快进来。”十一把廷谔让进门来。 “十七姐呢?她怎么了?”听到“也”字,廷谔便明白这十七怕是遭遇了什么。 “她在后院里清理伤口,正催着我去找你。你们两个到底去哪里了?怎么弄得这副模样?” “我去看看十七姐。”听这话,十七并没有透露二人的行踪目的地,所以廷谔自然不愿对十一吐露。说罢,便抬腿去后院。 十七看到廷谔,满是欢喜,忙上来拉住了廷谔,看着他的脸:“快,快把脸洗了,让我看看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廷谔把米放在一旁,看着十七已清理好的脸上有几处淤青,明明之前并没有的,便问了起来。 “哦,没事,我只是不小心磕着了。” 身后的十一看他俩跟他打着哑谜,又看到那粮食,便明白过来这二人怕是出门去偷盗了,极力克制着但嗓音里仍然听得出一丝怒气:“你们两个是不是出去偷米了?” 二人刚才还沉浸在欣喜之中,现下听到十一的质问,便低下了头不做声。 “你们这样冒险,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十一语气里满是着急。 十七把廷谔拉到井水旁,帮廷谔清洗起来,并不搭理十一。可是十一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教育,把二人又说了几句,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忧心关切。看十七毫不理会,他也只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了一句:“都是我无用,害得你们如此。” 一旁的令欢看着,不敢出声。午睡的令姜还在屋内甜美地睡着,哪里知道这外界的响动。 直到申时准备饭食,廷谔才清洗好,头上的伤口虽然有点大,却都是皮外伤,并不深,这实在是万幸,而十一更细细为廷谔查看了身上的伤势,身上满是旧伤留的疤痕,如今又添上多处红肿,怕是第二日便要紫青;腿上皆是伤口,怕是有点骨折,令十一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更不知他如何硬撑了一路不喊一声痛。廷谔只是咧嘴笑了下安慰道:“都习惯了,这个不算什么。”令十一更为心酸。 而十七那边本是娇羞c不肯给十一检视,但“医家眼中无男女”,便除了袍衫夹袄汗衫,只看得里面层层裹胸而非诃子。十一先是脸热转而专心在那伤口之上c平静了下来,这十七身上的伤口比廷谔的还略重些,但也是肤红肌青,怕是在外捱了不少打。看得十一心中酸涩c直恨自己无能。 这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虽然并不好吃,但能填饱肚子终归还是好的。吃罢,十一带着令姜令欢去了里屋,帮她们安排起床铺。 “十七姐,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廷谔早就看见十七脸上的伤。 “哦,我背着两袋米跑出来,结果被两个人给跟上了,在一处拐弯角落,把我的米给抢走了。”十七说着这话,满脸歉意,“对不起,害你白白在周家” “那他们伤着你其他地方了吗?”廷谔关切地问道,心里哪还有米。 “没事,他们抢了米,也就走了。你看,我都好好的。倒是你,这满身伤口,让人看着心疼。” 廷谔听着十七轻描淡写c故作轻松,心中却明白中间怕是少不了一番周旋纠缠。忽而又想起路过巷曲时那地上散落的米,怕就是在那里。 “十七姐,他们真的没伤到你吗?” “没有,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就是被他们抢了点米走,不过还好,我还是带回来了点儿,虽然不多吧。”十七越说声音越轻。这也是她为什么没能在米被抢后回身找廷谔的原因,终归在外面拿着米不安全,所以便一路狂奔c绕了几个坊甩了贼人才回了家来,又被十一摁着先拾掇自己。 “说来这周家真是心狠,竟然下得了这么重的手。”十七忍不住历数这周家过分之处,还咒骂了几声:“我看他们这家人,背信弃义c忘恩负义,迟早是要教人索了命去c作阎王的小鬼。” 听到这儿,廷谔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但旋即,又脸色如常。 几人虽然极力省吃俭用,但这些粟米又岂够五人支撑良久?搁在长平岁月,人日食2升(24斤,10升为一斗),为了省俭,几人都少活动c多睡觉c多喝水,可是即使如此,这不足2斗之数也就勉强支撑了6c7日,很快就见了底。 几人有气无力,连厕所解手都十分困难,加上廷谔腿上旧疾,直把十一c十七着急起来,于是十一下了决心要出门去,哪怕是盗也要盗些米粮来给这一家子糊口。可是哪里有米?那富户豪绅家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一连三日,十七与十一同出门去,腰间揣着刀,可是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头绪,那大街上别说是草种c树皮,就是那土都开始有人挖了。那街上常血迹斑斑c甚至是尸骸,触目惊心,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幽深如电的目光,令人想起山间的野兽,止不住地胆战心惊。 路过一处屠户案前,有狗肉,更有那人肉,人手人腿躯干劈开来当铺挂着,好几个人踯躅徘徊,少有买家,但连续三日路过,日日都是鲜肉c与昨日不同。这城里倒是有人做起了捕食行人的生意。 二人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出来时脚下也绵软的很,只是故作精神,手摁在刀柄上令贼人不敢靠近。沿着街巷歇歇走走,却始终没有吃的,又不敢走得太远。忽而看得前方几个人围成一团,用那石块往地上一顿猛砸,听得几声嗷叫便没了声音。那几人围在一起,地上渗出一滩血来,过了好片刻,几人才散开c手中拿着肉 想也不用想这群人在吃些什么。十一看过去,发现那地上的一滩血肉穿着的衣服与这几人无异,有个人口中念念有词,掉了两滴泪。看来,这竟是同伙相食。 旁边不远处迅速又来了几个人,手中拿着柴刀c菜刀,前来向这伙人讨要些吃的。这新来的几人十一看着眼熟,蓦地忆起是这坊中的住户,以前时常在街上走动摆摊。双方争执不下,吵嚷打了起来,直把先前啃食的几人手中的肉给扔了出来,其中一只手臂就离十七几步之遥。 十一看前方不善,拉着十七想转身。 “是非之地,咱们快走。”十一饿得声音都虚了。 “等等,我们必须带回去吃的,否则就要饿死了。”十七喘着气道。 “可是这儿没有米啊。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试试看吧。” “不,不行,我一定要把那个带回去。”说着便要上前去。 “你疯了?那是人肉。”十一一把抓住十七,拦着她。 “这城里哪里还有吃的。娘亲说过的,一定要活下去。这人既然已死,这肉与猪肉狗肉又有何区别?你的经书里不都是说了悟五蕴相嘛。”十七说话都透着无力,一心想挣脱十一的手。 “我们怎么可以吃人肉?这与畜牲何异?” “我们没有杀人,没有作恶。这肉扔也就扔在那里了,是我捡的,带回去,也是救人。这不是恶事啊,你为何要拉住我?如果这是恶,佛祖割肉饲物,岂不是在助长别人的恶行c让别人造下杀业?”说着用力挣脱了十一的手,走了几步忍着恶心用袍衫下斓卷裹起地上的人臂,但还是干呕了好几下。 十一看着,心内大骇,无论如何也无法直视那人手,不禁一阵反胃。十七走上来喘着气,“快,快走,别让他们发觉了。”说着,二人便回身向家而去,留下身后两群人厮杀阵阵。 轻敲了门,须臾,廷谔跛着腿来应门,看到二人神色慌张,赶紧让了进来。 “怎么了?”转身拴上了门,忽看清十七兜中的东西,“啊”了一声又捂住了嘴,但转瞬平复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三人进到后院,打发了令欢令姜去房间里。 “不,我坚决不会碰的。”十一有点虚弱,前面又跑了一路,所以回来便又喝了几口凉水垫垫肚子,眼神丝毫不敢碰到那手臂。 “十一,你看看令欢令姜,她们两个都恹恹地成日在床上躺着,你忍心让她们饿死吗九泉之下,你如何对良玉序怡交代?”十七喘着气,把人臂放在井侧,瘫坐在一旁。 十一默然不语,闭了眼,盘着念珠,许久无话,只是再睁眼时,那眼眶有点点泪光c红了一圈。 “世道苍茫c人心纷乱c举世皆浊。或许人人都会吃人肉,或许这是唯一活下去的办法,但这绝不会是我做出的选择。我宁愿一死,也绝不行这悖乱之举。”十一的声音在颤抖,一滴清泪落地绽花。说罢,他便转身径自去了房中。 “十一哥,”廷谔去喊十一,毫无反应,又转身看向坐在地上的十七,只见她眼噙泪水,咬着牙抿着嘴,倔强地不发一语。“十七姐,我明白你,你也不要怪十一哥,你知道他一向慈软c为人又硬得很,你不要怪他。” 十七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拭去了那即将滚落的眼泪,装作无事一般,缓了缓情绪,对廷谔道:“咱们得把这肉这肉,给收拾切好了。”十七说道那肉字,声音不禁抖了抖。 “嗯,十七姐,交给我吧,你去休息会儿,待会好了,我喊你们。”廷谔跛着上前去把十七扶了起来。 “你行吗?”十七眉间紧皱问向他。 廷谔点了点头:“你放心去休息吧,交给我。” 看着他一脸的沉静镇定,十七既觉得解脱c不用去拾掇人肉,又觉得廷谔这孩子明日必堪大用,冷静远超常人c年纪。 申时,那廷谔拆了门板,用小火一点点熏烤起肉来,只生起了点点烟火,以免周边邻里发现。那肉已经除了手掌c剥了外面的苦皮,又刀刀片得极细,虽然刀口不整齐c看着是技艺生疏,但着实能看出是费了一番功夫。虽无盐c佐料,好几日没吃食的几人,闻到这肉香,不由得都醒了。 那令欢令姜实在是饿得不行,围坐守火盯着那肉,直流着口水。令姜还时不时奶声奶气地问廷谔:“可以吃了吗?”“好了吗?”。廷谔原本沉着的脸,被她那稚嫩而期待的目光,引得不觉笑了,屡屡耐心答道:“快好了。” 总是说快好,但总不见好,把那小令姜急得坐不住,站起来靠在廷谔的膝前,又再三询问,卖起萌来。令姜最亲厚的便是廷谔,而廷谔对着令姜也总是耐心有佳c份外疼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便是如此神奇。 一旁的令欢则不似个孩子,只是看看,并不说话。须臾十七房中有了动静,便跑去房中喊姐姐。 “姐姐,你哭了。”令欢有点惶惑不安,不明白为什么有肉吃姐姐却哭了。 “没有,姐姐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令欢不要担心,你去旁边叫十一哥哥出来吃饭。”十七轻声安慰令欢。 令欢迈着步子转而去了十一房中,却看到十一闭目盘腿打坐,只是手中拿着念珠却并未转动盘拨。 “十一哥哥,吃饭了。”令欢敏感地察觉出十一的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 十一轻叹了口气,对令欢惨然一笑:“令欢,我不饿,你快去吃吧。”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令欢一下便听出哥哥并不开心,但又不敢多问,只是再三说十七姐姐让她来的。 “没事,你去吧,待会儿我饿了就出来。”说着,摸了摸令欢的脑袋c打发她出门去。 令欢心中哑然,不明所以。只是若有所思地出门来,闻到那肉味,一下便又开心了起来,抛却了刚才的疑虑,奔到火堆边。 这一顿,十一真的没出来。 两个孩子吃得欢畅,大口咬着,十七和廷谔低着头许久没有动。过了会儿,廷谔深呼吸了几口,对十七说道:“十七姐,我要开始吃了。” 说罢,撕了小块肉放进嘴里,顿时又作势想吐,但终究屏住了,只是嚼也不敢嚼,便用水冲服c生咽了下去。然后对着十七苦笑了一下:“十七姐,你必须得吃啊,不吃的话,死的就是我们了。” 那十七也撕下了块肉,塞进嘴里,忍着恶心,猛喝了大口水。 注: 诃子:唐朝时女性内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风木含悲遇故人 十一果然坚守了自己的誓言,毫无半分心动之念。初始胃液灼烧,胃似乎在吞噬着胃,坐卧难安,只能多喝水,但过了两日,只是毫无力气,四肢乏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脾气也变得焦躁,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无法思考。但始终,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不能吃人肉。 十七见十一神思涣散却始终不肯吃上一口,又气又急,大骂了他一顿迂腐,可是又伤心他恹恹昏昏c浑浑噩噩,怕他稍微支撑不住便要去了,故而,后面只是抚着他伤心堕泪,骂也骂不通c哄也哄不进。 第七日上,天复二年(902年)十二月初一。算下来十一已经12天没有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喝水,解手都是廷谔扶着去c完全失了力气,连被窝都是冷的,令那廷谔不得不时常帮他搓着。 那十七似乎把眼泪都流了个干净,再也挤不出半滴来。看着床上的十一意识模糊,时不时地吐出“师父”“芸姨”“良玉”,有时又会喊着十七的名字。十七心内再无半点波澜,如枯木死灰一般,只是时不时地拂着十一的脸,为他洗脸c擦身c梳发,把自己的头埋在十一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一点一滴地看着那生命力从他身体里抽空出去。 令欢令姜虽是孩子,却也察觉出当下的氛围,偶尔呆呆在门口,不敢靠近,便久久在自己房中待着。 “姐姐,十一哥哥怎么了?” “他要死了。”令欢说这话时,异常平静,与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平静。 “死是什么?”令姜一脸稚气地看着姐姐,充满了疑惑。 “死,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就跟爹娘一样。”令欢发着呆。 “姐姐,爹娘是什么?” 令欢看向令姜:雁眉过目,十足是父亲的眉眼,绛唇凝脂若银盘,缀出母亲的模样。她摸着妹妹的头发,忍不住难过:“令姜已经忘记爹和娘了吗?”说着,便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 惨祸发生时,令姜才2岁半,距今已一年,她如何能记住?看到姐姐哭起来,便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跟着嚎哭起来。 廷谔本就担心十一十七这里,却不想那边屋里传出了哭声,便跛足去照料,脸色并不好看。 十七从十一的胸口支起身来,看着那消瘦的脸庞c苍白的唇色,奄奄一息。她冁然一笑,笑容里无限怜爱又几多怅惘:“娘亲说,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也不许你死。等着我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回来。”说罢,又抱了抱十一,将脸贴在他颊上c厮磨了几下,决然起身,放下骨笛,带上七屠刀,出得门去。 在拔下门栓时,大声喊了一句:“廷谔,风大人杂,记得拴门c等我回来。如果我没回来,那你就将我的笛子与十一葬在一起。” 廷谔听得十七的话,抱着令姜冲出房来,可哪里还来得及?只看到一袭皂袍消失在巷曲尽头。他痴痴看着十七,忍不住流下泪来。 十七这一日走了几个坊,却都没有发现半点吃的,除了人肉。 她早有死志,决心去那高墙大院看看。先是去了周家,可是不过半月光景,发现早已物是人非,一片凋敝,院内几处白骨,没个人气,如遭逢了土匪贼寇,被抢得一干二净。 她不甘心,又过了个坊,发现这殷实富户人家要么早逃了,要么被抢。看来只能去那官家背景偷一偷了。正说着,过了几个巷曲,发现了一处高墙,墙比寻常人家还高一些,那墙上竟然还有瓷瓦碎片,想来这宅子的主人很是费心防贼了。 但,这年月,怕是心机如此深重c未雨绸缪之人,才会有余粮吧?念及此,十七毫不犹豫要攀墙试试,一探里面的究竟。毕竟,如果没有了粮食,十一必死,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十七个子在女人中本就不小,野漠时一向善于爬树,虽然墙高,倒也难不住她。她仔细在附近看了看,打量着如何夜行进宅。而今日又是初一朔日,所谓月黑风高,不外如是。 白日流短夜空长,阑珊灯火映孤城。待得夜色来袭,十七早折好了一根粗木,斜靠在墙上,又扯了袍衫绕在手上,跑了十几步踩着枯木而上,好容易够着那墙。只是虽然绑了袍衫,却仍然挡不住那瓦片瓷碗的锋利,一阵吃痛。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硬着头皮忍着血爬了上去,翻进了院墙中。似乎没人发现。可是这院子看着也不小,虽不比曹府阔气,却比那周家大了不少。 十七的手掌c小臂c膝盖c小腿c踝都受了伤,虽然并不严重,但疼痛感却十足,累得她走路也不如在外轻盈。她观察了下这院里,似乎是在后花园中,也不知那仓廪在哪里。 她只得在里面摸索起来,边走边看。亭台楼阁c水榭游园,形制虽不如曹府,却也十足一番趣味审美,颇是雅致。 十七在里面东闯西撞,好容易才靠近了那重重院落。或许是为了省俭,这府中上下只有零星的几个院子掌了灯,其他的俱在黑暗中。十七往里探看着,忽然不知何处犬吠大作,又是一阵高呼“抓贼啦抓贼啦”,敲着铜锣,一时府中人声大做。 惊惶不已的十七回身往后花园奔去,可不出十几步,便被后首的一只狗给扑了上来,十七转身便要去刺,那狗却十分凶悍,一口咬住十七的手腕,挣脱不得,只见她手足并用,却始终无法从狗嘴里拔出自己的手来,那血霎时涌了出来。 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家丁掌着灯笼走得前来,一看是个拿刀的贼子,大声咒骂起来,边说边用手中的棍子向十七招呼而去。 那棍棒劈头盖脸,直把十七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一时,便浑身是伤c昏死了过去。 “怎么办?是把他杖杀了,还是扔出去?或者,问下大郎如何处置?”旁边一个家丁问着为首的一个老家丁。 “这种小事,何须劳烦他出面,把他扔出去就好了。”那老家丁不以为意。 “可是,刚才的铜锣声那么大,估计那大郎已经给吵着了。他此刻房中还有灯c并未休歇,如果待会儿问起来,怕是不好。” “嗯,说的有理,这样,你们几个把他捆起来,待会带到大郎院外候着。你随我去大郎处禀报。” 旁边几个低等级的家丁应诺了一声,便去缚住十七。那二人一人在前掌灯,一人在后跟着,穿了几重廊院,才进到了一院里,通传后进得屋去禀告。 似乎那大郎很是慈软,又颇得闲趣,差人将那贼人带到偏院中,自己要审上一审。 那二人走出院来。年轻的家丁悄声议道:“大郎今儿怎么这么有闲情呢?之前抓着不都是直接就扔了吗?今儿怎么问完来人打扮c年纪c装束,反而留下来要审呢?” “我也不知道这少主人心里怎么想的。不过话说起来,今天那贼人确实不像一般流民贼子,单说那柄刀就绝非普通百姓所有。算了,不管那么多。大郎心思细巧,非你我可揣摩通透啊。” “是,大郎的为人虽然慈软了些,但确实样样桩桩都让人佩服。不说别的,单是早囤了米粮盐巴,就让人钦佩这眼光啊。否则,这阖府上下,哪里还吃得上饭,早就喝西北风了。” 那老家丁点了点头,道:“算了,我们作下人的,怎好背后议论主子。按照他说的去做,就是了。” 不多会儿,那几个家丁便绑着十七来到了偏院,浇醒c掌起了灯,请了大郎过来。 十七这三九寒天被冷水一激,霎时便醒了。身上处处痛楚,却又用不上劲,看了看周遭,发现自己在一个屋中,五花大绑跪在中间。屋内陈设简朴大方,抬起头便是一张坐床,两侧皆是靠背椅,椅披不如曹家繁复,却也端秀雅致。 两个婢子进屋又挑了灯,把这屋照得通亮。十七看这架势,怕是要过堂审她,结局怕是难言,心下便有了死志。 在烛光中,一个跛足身影迈过门槛进得屋来。只见来人一身常服,却也透出几分雅致,细看那眉脸,竟是 “是你,竟然是你这个畜生。”十七霎时提高了音调,挣扎了两下,咒骂道。 来人眉目清秀,本是一张俊朗疏阔的脸,可右边却有两道肉疤如蚯蚓一般伏身在那。来人正是蒋安平。 那安平看那贼人叫嚷起来,显然认得他。可是他却并不记得这人,只是觉着脸熟,却又想不起。便坐在那坐床上,冷冷讯问道:“你认得我?” “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畜生,还我娘亲命来。”十七想起那夜母亲的惨死,愤怒又悲痛。 这话似乎击在了蒋安平心坎上,只见他脸色煞白,眉间紧缩,亦是痛苦神情。 “芸娘,是你的母亲?对,你就是那夜趴在院墙上的姑娘。”安平的声音沉缓,似乎陷入了幽远的回忆中。那一夜,幕幕皆在眼前,须臾莫能忘。 “哼,我恨不能杀了你c剥你的皮c吃你的肉,你这个畜生,还我娘亲命来。”十七悲愤不已,只恨自己现下不能为母亲报仇。 “我那日,并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母亲,对于她的死,我也很负疚不已。”蒋安平站起身来,走到十七身旁,旁边的家丁向前想护住他,皆被他屏退,只是要过了七屠刀,割断了缚住十七的绳子c松了绑。 那十七怒目圆睁,浑不知他意欲何为:“你别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 蒋安平看着十七满脸愤怒,心中很是难过:“不论你信不信,我真的无心伤害你娘亲。那日是我被冲昏了头脑,一时激愤,才会提刀杀人。千般错处,都在我,是我不对。这把刀还给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便将七屠刀递在十七手中。 旁边的家丁一看,立时急了眼,想上前护主,却被蒋安平举手示意让他们退下。 “大郎” “难道我的话,在这蒋府已经不管用了吗?待会儿如果这位娘子取了我的性命,你们不得拦着她,须得放她离开,听到没有?” “这这使不得啊。” “我的话,你没听到吗?” 两个家丁相视一眼,着急却也没办法,只得应诺了下来,心内焦躁如焚。 那十七执着刀,看着眼前的蒋安平,深吸着c大口吐气,似乎在极力地平静自己:“你会这么好心?” “来吧!都是我造下的罪孽,今日还给你,本是理所应当,我无话可说。”说着,那蒋安平闭上了眼睛,只等那一刀落下。 十七颤巍巍地举起了七屠刀,那执刀的右手袍衫上皆是被狗咬留下的破洞c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那泠泠寒刀逼在蒋安平的脖颈处。刀锋刃利,接触间,就把那安平的肌肤划破了,十七抖着手用力迫进去点,那刀口便深了点,沿着刀口流出血来。 “啊,不要啊。”那两个家丁不敢上前,可又怎能让人杀了自己的主子?如果老爷回来,他们几人又哪里有命在?说着,便急得噗通一声跪在十七面前,一旁的两个婢子也慌得跟着跪了下去。 “这位公子,哦,不,娘子,你不要杀我家少主人。他是个好人呐。”那个年轻家丁慌得口齿都不清了。 “是啊,我家少主人虽然杀了你母亲,可是回来便大病了一场,事后更是为你母亲重新发了丧,还把她的尸首移到了蒋家祖坟,给你母亲做了事啊。”老家丁道。 “是啊,这位娘子,我家主人真的是个好人啊。你母亲的牌位他还供奉在这院子偏房中呢。”一旁的婢子跪着上前来哭着抱住十七的腿。 这家丁婢子跪了一地,作势便给十七磕起头来,求她放过自己的少主人。 那本就颤抖着手的十七,听着下人的叙述,难以置信眼前这个恶魔竟然会发这样的善心。她斜睨了一眼,咬牙切齿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 那家丁忙对着身旁的婢子说了几句,让她去把牌位请过来。那婢子听完便起身奔出门去,十七气息起伏,想下手却又下不去手。须臾,那慌张的婢子便抱着个牌位进得门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幸而没有将牌位脱手,交给老家丁。 “这位娘子,你看,你的母亲可是否叫作芸娘?” 那十七转眼看去,赫然见那牌位上写着曹氏芸娘的字眼,霎时悲痛甚于从前。手中的七屠刀也不知该进该退。 “这位娘子,我家少主一向心慈,善待下人,并无任何跋扈骄横,想来其中必有误会,还望您刀下留人,莫错杀了好人啊。” 那十七泪水满襟,看向那仇人蒋安平亦是闭目泣涕悔恨不已。 十七想起儿时问娘亲“安平”是谁,娘亲满目哀伤,哭而不答。又想起十一的娘亲每每疯癫之时便吵嚷着“安平”的名字,自己娘亲一辈子照应她,想来,如今自己要是杀了这安平,怕是她们九泉之下魂魄亦难安宁。 念及此处,十七踌躇着颤颤放下了刀,只是抱过芸娘的牌位,人琴两亡c撕心裂肺,放声痛哭。 那蒋安平徐徐睁开眼,泪无声息,却摧心剖肝c痛入愁肠。 只看那窗外: 寒天霜雪凛无声, 风木含悲遇故人。 卷地西风何处去? 月夜离恨入泥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负心儿郎薄情爹 城中宵禁似已形同虚设,但是大街主路上却比以往更为严格。 一夜焦心的十七好容易等到报晓鼓,便带着蒋府几个家丁c几乘轿子穿街越坊来到了那破茅院之下。一早疾疾敲开了门,直把那廷谔喜得哭了出来,一旁只着汗衫的令欢鞋子也没穿c赤脚来迎十七,抱着十七哭个不停“姐姐你回来了,你没有死,呜呜呜”。 十七一时也掉下泪来,但马上止住了,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叫令欢自己快回屋去穿衣服,待会儿就走。又问了问廷谔十一的情形,忙不迭地带着下人和一个食盒来到十一和廷谔的房中。 床上的十一比昨日更是形容憔悴。那十七忙让廷谔给十一喂点米粥。稀粥虽稀,却还是温热的。这粥还是那蒋安平让人特意备着的,久不下米饭的病人,若喝得急了c多了,怕是一时转圜不来便会一命呜呼,所以差下人特意熬煮得稀点,又加了饴糖c仅盛了一小碗,慢慢吊着这一口气,待缓过来,再慢慢加上这饮食的量。 这粥入口后,似乎没有恶心c反胃的症状,令十七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平了。又回屋去收拾令姜,那一同前来的家丁忙上前去帮忙,让十七好生休养着。 不久,这些人便简单收拾了下,纷纷乘着轿子去往那蒋府。 一众人从侧门入了后花园,并不下轿,未久,便到了廊院之处,因为十一奄奄,所以那安平甚是贴心地安排在了第一间院子,教人铺了上好的棉被c烧了热水,又备下早餐果品甜点c半新的衣裳供几人换洗。 十七也不顾上这些,满心思都在十一身上,把迷糊的他置在那锦被之中,屋内热气十足。两个婢子忙上前一应伺候着,将一小块饴糖放在那十一口中。待收拾好了十一,才转身去吃早饭。 那令姜令欢早就吃得撑了,只是忍不住还在吃那蔗浆。廷谔则吃了几碗秋葵汤饼,也如孩子一般拿着那巨胜奴麻花吃个不停。现在城中还能吃得起甜品的人家已属罕见,莫说平头百姓之家,即使是在此经营数代的门阀之家若没提前备下粮食怕也是打着秋风苦哈哈,更别说那从长安而来c仰人鼻息的皇帝大臣。十七看到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不觉开心起来,便埋头喝着长生粥,不知怎地,竟然泪难干,半是委屈半庆幸。 那小令姜看着十七哭了起来,便过去把自己手中的蔗浆递给十七:“姐姐,不要哭了,这个给你吃。” 看着她一脸稚气可爱,惹得十七破涕为笑。 这蒋府上下对十七几人很是殷勤周到,安排得更是细致无比,令十七也忍不住对安平念起好来,虽说那是杀母仇人。 没两日,那十一已经可以下地。他初醒时,还很纳闷这屋中为何如此暖和c锦被如此绵软,再看屋内陈设,十足富庶人家。问十七,她却不肯讲,问婢子又个个似哑巴。心中疑惑的十一待能起身时,便如何也不肯再待,除非十七说个明白。 十七拗不过,便只得如实相告。 “他?蒋安平?”十一忽觉得头痛欲裂,“你怎会带我来这里?你明知他杀了芸姨,我们怎么可以寄篱于杀母仇人府宅?” 十七低着头不答话。 “不行,我要走,这里我片刻也待不下去。”说着,十一便要起身。 “十一,你听我说完,”十七上前拦着十一,摁着他的肩膀c迫他坐在床沿起不了身,“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他确实不是恶人。” 说着便把那日经过种种一一坦承。 十一只是坐在那里怔神,流泪道:“你是说,这个杀了芸姨的人,不是坏人?就因为他给芸姨收了尸c办了法事又供奉着牌位,所以,不是坏人?所以他所做的,就可以一笔勾销?十七,那是芸姨啊,是你的母亲啊,是一手把我们带大的芸姨啊。” 十七被他这么一说,也激出了泪来:“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娘亲的死,我难道不痛吗?可是,如果杀了他,你以为娘亲在九泉之下就能安息了吗?就算娘亲此时此刻在这里,她也绝不会让你我伤那蒋安平一根毫毛的。” 十一听完,颓唐地靠在那床的围屏上:“是吗?就因为他是‘安平’,所以,芸姨就算死,也不会怨他恨他?就算死,也要维护他,是吗?” “十一,我知道你介意他,可是眼下,我们没有出路啊?天地之大,根本无处可去c无路可走。你自己也知道这蒋府之外,到底是个什么世界。你忍心让大家再每天活在担惊受怕c饥肠辘辘之中吗?你忍心就因为仇怨,所以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吗?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可是娘亲如果在这里,也会明白的。她一向告诉我们,不论怎样都要活下去。而这蒋府,就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啊。十一,再大的仇怨,难道比我们的生死还要重要吗?” 十七这一声声椎心泣血,拷问在十一的心上,让他愈显憔悴萎靡,整个人像失了精气神,呆靠在那围屏上,任那血泪盈襟。 这一日的风雪更勤,而屋内更是凛冽,直令十一心中号泣。 是的,他能怎么做?离开蒋家,是死路,他不能。杀了那安平,芸姨和那个女人怕是做鬼也无法安宁。可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竟然在领受那仇人的恩惠。他已经夺走了那个女人c芸姨,现在还要这样来羞辱自己,十一恨不能立马投井了才好。即使是死,也不愿意忍受这样的心内熬煎。可是,他能死嘛?他死了,十七怎么办?廷谔和那两个孩子怎么办?难道要托付给那仇人不成吗? 想到此,十一直觉得天地无路c地狱无门,根本没有选择。人生,有时便是如此,毫无选择,逼迫着你不得不接受c不得不趴下来作狗。 转眼已是半个月,蒋安平始终没有露面。十七想着这样安排倒也好,免得刺激十一,令他难安难堪。这半月里,十一日夜要么念佛祷告,要么与廷谔练武,偶尔令欢缠着他,便陪着她练上回鹘语c陪她读史书兵法。须臾片刻不得空闲,似乎要把所有时间塞满。 十七看着心中并不好受,只是没有法子,自己也无可奈何,想陪十一多说几句,他却总是三两句话打发了她。惹得她一时伤心,常常寄情于骨笛。 那廷谔学了一二,听得那曲声中怅惘无限,明明是欢快的曲子,却神思忧然。而令欢则缠着十七,把那首《夜凭阑》也学得熟巧。 这日大早,婢子芽香便来与十七禀告,说是得了大郎安平的令,今日所有人等不要出这个宅院。 十七不解,便问了原委:“为何?” 芽香年纪尚小,行事不如其他丫鬟那么老练稳重,便回道:“奴婢也不知为何。只是听闻昨日夜里大人回府来了。” “大人?你是说蒋安平的父亲蒋华蔚?” “娘子切莫这么直呼其名,于礼不合。” “哦,是我失言。这蒋大人,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吗?为何他一回来,我们便不得出这院门?” “奴婢也不知道为何。只是大郎如此吩咐,我便来通传一声。” “那这蒋大人一日不走,我们便一日不得离开这院子?万一他呆上个十天半月,那我们岂不是与坐牢无异?” “娘子切莫担心,大人一向在军中,甚少回家,而且每次回来,不过是呆上一两日便又带着二郎c三郎回军中去了。” “二郎三郎?”十七从没听过蒋安平c这府上提过。 “哦,娘子有所不知,这二郎三郎是大人后来与夫人c几位姨娘所生的公子,原本先后生了四个,只是存活了两个,目前都随大人在军中,很少在家。”这本是府上私事,不该对外讲,这芽香年纪尚轻一时不稳。 “对,这府上,除了大郎,便没有别的公子c小姐在家了吗?”十七一向只听下人提及安平,却未听过其他人。 “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姐,年纪尚轻,又未许婚,只是这冬日天寒地冻c不愿意出来走动,所以你们才没见过。大小姐又前几月嫁出去了,还是大郎一手安排的c好容易才从军中把大人拉回来,为此还捱了一顿数落。本来婚期定的是正月后,可是不知怎的,大郎硬是把这婚期提前了好几个月,为此嫁奁都翻番了。” “为何那么着急?” “奴婢也不知。但是大郎一向行事很有远见,府中人人都说捉摸不透他,但是事后来看,却又很钦佩他的眼光,就说这次围城吧,大郎可是早早就预料到了,否则,咱们这府上哪里能人人吃饱穿暖啥也不愁呢。虽然大小姐婚事仓促,但是想来,大郎必有缘由。” “是吗?”十七也发现这蒋安平心思缜密c思虑周全,只是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对,你说这大人待上一两日便走了,对吧?” “嗯,是的。不过依奴婢来看,这次怕是会更快。”芽香小声说道。 “为何?” “昨夜很晚了,大人才带着两位公子从军中回府,一晚上根本没有休息,而是在打点行装,又听说把那大郎也叫了过去,索要了不少珠宝金银。”芽香声音愈发低了些。 “难道你们大人每次回来都这样吗?” “怪就怪在这儿了。以前大人回来,并不如此匆忙,虽然听说回回也会向账上支钱,但像昨夜里那样,却没有过的。” 外面传来了唤芽香的声音,那芽香忙不迭地告退,出门去准备早饭了。 这一日未久,便听到院外几许愁哭声。十七又不好出门去问。过了好一会儿,那院门才又如常打开来,却不见了芽香,问起旁人,才知蒋华蔚已带着两个儿子回军中,转身,那蒋安平就裁了些下人,一一许给了放良书,遣散了好些奴婢仆从使其脱离贱籍,并给予了一些粮食。 这荒蛮乱世,这些长于蒋府的奴婢仆从,又哪里有容身之处?便纷纷哭求着蒋安平,踯躅不愿离去,亦引得那大郎哀声慨叹。 但接下来的几日,每日都有遣散的奴婢,这哭声此起彼伏,那院子里的仆从迅速地少了下去,粮仓里的粮食也分了多半出去。 那十七与十一c廷谔说起这事,几人皆是不解,不知道这蒋安平到底是良善还是绝情。毕竟这年月,出门去,怕是活也难活。但你要说他无义,众人分的粮食却实在是满满当当,遣散之时,还不忘将那平时有情义的撮合成夫妻c父母子女一起放出去,相互照应。 奇也怪也,令人难以揣度这蒋安平的心思。 “莫不是这蒋府”十七升腾出个念头,与十一相顾一眼,心照不宣,惟愿是自己多想了。 这院里的仆从越来越少,以致这诺大的蒋府,只剩了十几个奴婢,问起来,个个放良书在手,是自己不愿意离去。那小令姜吃起饭来,也察觉换了人,直说这饭食不好吃。 十七想问那仆从,可是除了送饭食c收碗盘,几乎难见到影子,想找那蒋安平,却听说他这日日都出门去了,早出晚归,根本没在府中待着。于是她便带着这两个孩子在府中走动起来,说起来,她们都没有好好仔细地看过这蒋宅。 走了几重院落,听得那琴声幽咽,循着声音过去,来到了一进院中。院门虚掩,不识礼的令姜冒失地推开了门,令欢也来不及阻住她。 “姐姐c姐姐,这里有人。”那令姜奶声奶气高声喊了一句,那琴声戛然而止。 十七忙进去想赔礼,却看到个十的丫鬟和两个约莫九c十岁的女孩儿,粉雕玉琢,走出厢房来,站在门廊处,看向十七令欢令姜。 “对不起,我们刚才路过,听得琴声悠扬,所以才无心进得这院中来。” “你们便是哥哥收留在府中的吧。”那两个女孩儿,一个着红个服黄,俱是双环望仙髻。其中红衫襦裙的那个显然大些,出声问道。 “是。原来是两位小姐,十七这厢给你们行礼了。”说罢,便肃揖行礼。那令欢令姜见状,也忙学着十七行了礼。 “不妨事,外面天冷,要不,你们进屋来吧。”那个女孩儿虽然年纪小,性子却端的沉稳,果然是大家闺秀。 十七三人便恭敬不如从命,进了屋中叙话。 那小一点的黄衫女看着令欢美貌,不由地对一旁的红衫女道:“姐姐,你看这两个小娃娃,真是好看。”说罢又附耳上去轻声补了一句,“尤其是那大的,我还第一次看到如此美貌的小人儿。” 那红衫女孩儿腆笑了一下,回道:“客人在此,岂有悄声附耳的道理?没了规矩c失了礼仪。”又转身对十七道:“真是让您见笑了。这是舍妹云珠,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奴家云燕,敢问娘子芳名?” 这小孩儿竟然礼数如此周正,一时令十七不习惯起来,忙答道:“十七。小姐称我十七就好。” “这两个小孩儿呢?”那云珠显然还没失了孩童秉性,言语间莫不透着欢脱,与其姐全然不同。 “这是我的妹妹令欢”十七介绍起来。令欢一双柳眉藏暗波,忽闪看着对方。 “我叫令姜。”那小令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忙不迭笑嘻嘻地自我介绍。 那云珠笑了起来,忙问:“你们两个要不要吃糕点?我这里还有点巨胜奴麻花哦,你们要不要?” 那令欢看了眼十七,还未等到应允,那小令姜斩钉截铁地上去拉住云珠道:“姐姐,我要吃。” 那云珠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云燕也浅笑不已,直令十七羞红了脸,“让二位小姐见笑了。” “不妨事,小孩子嘛,就是这样,倒也显得可爱。云珠,那你带着这两个小孩儿去吃麻花吧。” 那云珠忙不迭地拉着令姜的小手向一旁走去。 令欢却没有动足,看了眼十七。 “去吧,没事的。”云燕看那令欢不动,似在等十七的应允。 十七点了点头,那令欢才欢快地跟了上去,爬上那坐床与云珠c令姜围着几案边吃边笑闹起来。 那云燕邀十七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靠近炉火,差丫鬟添了茶水。 二人一阵寒暄过后,那云燕问了十七与哥哥如何识得这种种因缘。那十七不便对外透露太多,只说是曹府旧相识,又不巧流落在外,幸得公子垂怜c接进府中照料。 这谎话错漏百出,十七自己也不信,那云燕却只是笑笑c喝了喝茶,并不究问。哥哥的事,她一向看不通透,又何必要去问那么多?而且,听说外面早就没了吃喝,这个时候,哥哥接进府中看顾,这渊源怕是不浅。既然对方不想多说,那就罢了。 “小姐,我倒有一事相问,不知是否合适。” “但问无妨。” “听说前几日,大人曾回过府?” 那云燕喝茶的手显然顿了下,旋即又如常了,“是有这么回事。” “自从那日走后,这府中就放出去了好些家仆婢子,这是为何?” 云燕又呷了口茶,悠悠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日父亲来,也并未传见我与妹妹。不过,一向父亲都不在家中” “你们是在聊爹爹?”那云珠吃着糕点走了过来。 “怎么麻花都堵不住你的嘴?”云燕嗔笑道。 “除了安荣c安裕,父亲一向心中并无我们兄妹几人。”云珠提起来莫不是怨气。 “云珠。”那云燕忙提声止住了妹妹,又转脸向十七赔礼道:“真是让您看笑话了。舍妹年幼,时有不周,还望您见谅。” “我说的是真话,是事实。他连大姐的婚礼都不想来,还是大哥给死活请来的。” “云珠!” “有什么不可说的?从小到大,他可曾认真看过我们一眼?对我们几人关心过一句?” “云珠,不可胡语。” “我就是气不过。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丧事,他又哪一次关心过?不说母亲c姨娘们,但说四哥五弟,他们死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不过是死了个孩子而已,大不了再生就是了。” “云珠,不可胡言乱语,快回房去。绿香,你把三小姐快领回她的房中去。”那云燕显然是动了真怒。 一旁的十七倍觉尴尬,只好起身c借口有事告辞了。 “舍妹无礼,让您见笑了,以后有空,还来玩儿啊。” 说罢,双方行礼,十七领着两个孩子出得院来。 “姐姐,为何那云珠姐姐那么生气?看着都快哭了。”令欢拉着十七的手边走边问。 “唉!她是委屈难过。” “是因为她爹吗?” “是啊。想不到这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母。”这十七又念起了那安平,摊上个这么薄情爹,他从小的日子怕是绝不好过。又不免为十一的母亲唏嘘,千般万般竟选了个这么负心的儿郎。 一 一 一 注: 1c蔗浆:唐人最看重的甜味剂是“蔗浆”。唐以前,麦芽糖和蜂蜜是主要的甜料,从南北朝时期起,甘蔗及其制品开始传入中国。不过,当时制糖技术并不完善,唐人只会把甘蔗汁经过晾晒c熬煎做成浓缩的甜浆,称为“蔗浆”,保存在缸c罐一类容器里,宫廷还会将大量的蔗浆存入冰窖深处,以便长期保存。于是,讲究的甜品都是靠浇上蔗浆形成,如王维就有“蔗浆菰米饭”之句。 2c放良书:遣散奴婢脱离奴籍成为平民的文书。 附上唐抄放良书一卷: “盖婢以人生于世,果报不同,贵贱高卑,业缘归异。上以使下,是先世所配,放伊从良,为后来之善,其婢某乙,多生同处,励力今时,效纳年幽,放他出离,如鱼得水,任意沉浮,如鸟透笼,翱翔弄翼。娥媚秀柳,美娉窈窕之能,拨发抽丝,巧逞芙蓉之好。徐行南北,慢步东西;择选高门,娉为贵室。后有儿侄,不许忏悔,一任从良,荣于世业。山河为誓,日月证盟。从此从良,终不相违者。于时某年月日谨立放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叛作春风绝慈恩 这一日夜深,乱云低天树,急雪舞回风。皎月清辉寒,一二折竹声。 本是已经熄灯的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那廷谔十分警觉,率先披了衣服出门查探。 询问一二后,发觉门外的竟然是蒋安平一人,身旁更无仆从奴婢,于是便开了门。那边厢房中,早已掌了灯,十一c十七也在房门口探出身子查看。 “快,你们几人快收拾,别的也不用拿了,穿好衣服带上贴身的家伙,跟我走。”蒋安平急声道。 “何事如此着急?”十七远远问道。论起来,这院中,还是她与安平熟稔点儿。 “来不及解释了,你们照我的话做便是。”蒋安平拖着残腿进到院里,“我在这里等你们,一定要快。”说罢,那眼神撞上了十一。 十一的眼神似火如冰,千般仇怨又有万种无可奈何,不发一语,转身便回了房中。 那廷谔忙回房去,须臾又去叩十七的门,得到允准后便进去帮忙收拾令欢令姜二人。 不一会儿,几人便收拾好了。那令姜没睡醒,迷迷糊糊被一床皮裘裹着趴在廷谔背上睡着。 那安平趁着夜色纷雪,并没有掌灯,跛脚在前带路。廷谔的腿修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大好,十七牵着令欢。只有那十一走在最后,浑不欲离那安平近一点。 在后花园中行了好一段路,才在一处僻静角落停下来,只见雪压槐柳c枯井森森,在这夜色下,清冷而诡异。 “跟我一起下到井中来。”说着,安平便一瘸一拐地攀在井旁,原来内壁竟然有一梯子。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蒋安平要做什么,但这些日子来,他确实礼遇有佳,如果要害他们,怕是早就动手了,何必待到此时。于是几人便纷纷跟着下了梯子,下到井中。 这井底亦有水光,但并不深,待快到水中时,一旁探出安平的脑袋和手来,招呼着他们不要踩到那水,从旁落脚到井壁中隐秘的一条巷道来,一一扶过了众人。只是最后扶着十一时,十一并不领情,拒绝了他的帮助。那安平讪讪地收回了手,惨然一笑,转身便领着众人往前走,里面似乎燃着烛火,荧荧若有光,昏豆幢幢。 行了大约十几步,这巷道豁然开朗,进到一个密室中,虽然这密室内不是十分方正,但里面起居之物俨然,有两张大床,床上被褥看着十分厚实,并铺有一些裘皮。桌椅茶盏,但尤为瞩目的是,那旁边的盛物柜c水缸以及堆满了的粮食,磨盘。由于在地下,虽未生火,但却比地面上暖和一些。如果拉上那井壁上特制的卷帘c又关上这密室的门,即使点灯,怕是外面也发觉不了。 “这是何故?”十七打量了一下这洞中陈设,心里琢磨着这安平的打算。莫不是要把这些人安置在这里? 那蒋安平并没有理会,从怀中掏出了一杳纸放在那桌上。 “这是我央着三舅舅办的过所,这其实只是个备份,由你们各自分头保管,万一途中发生任何事,都不妨碍剩下的人继续行路。” “过所?”廷谔有点疑惑。 “是,我让三舅舅造了你们的身份,现在你们是这天兴城里的百姓,有身份有户籍。但是我担心围城松解后,如果万一遇上曹家,你们怕也是没有活路,所以,又给你们办了份投奔洛阳亲友的过所,但是签发日期没有填,由你们自己填写。这一套过所,切记保存好。” “为什么”十七还是没有摸着头脑。 “对,这份过所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你们最后的生路,切记。你们在这密室呆上20日左右,再出府去平乐坊北曲找江言家的,就说是我差你们去的。”安平并没有理会,只是自说自话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七追问。 “那户人家,男的叫江言,女的叫俞真真,本是教坊的乐户和歌伎,早年间因为承了我的恩情c帮她们还了大笔赌债,更为他们赎买了身份,放贱为良。所以,想来还是可靠的。我在他们那里也安排了一份过所,如果你们去,便报上江声的名号,他们便知来人是谁。他们会借着贩卖皮货的名义带你们去洛阳,到那里去投奔我曾经的一个故人。想来应该还是可靠的。” “你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安排?”廷谔不解。 “对,这里面还有一份手书,届时你们可以去公衙找我的三舅曹德义,也只说是江声,他便知你们是谁,会为你们续办过所。切记,除了那俞真真江言,你们出去后,再不要说与蒋府有任何关联,莫要再对他人提及我。从此后你们便是江声。” 说着,离了那桌旁,一一拉开柜子,道:“这里面有胡饼应点心,这些需要早点吃掉,怕是保存不了太久。” 走到那粮食旁,说道:“这里有粟有麦,旁边是磨子,怕是后期你们须得吃这些了。旁边是无烟炭,生火时切记要通风换气。” 又走到一柜子,打开,道:“这里面有腌渍好的腊肉,都是我早就让人备下的牛羊,你们吃的话,那里是砧板,这些可以生食。”忽而,又转身对着十一道:“我知道你并不吃肉,但是也没有更好保存的素食,所以这两大坛一坛是饴糖,一坛是蔗浆。全府上下的都在这里了。你若是饿了,吃一吃,想来还能维持体力。这么多人,还需你照料。”难怪前些日子,就停了蔗浆饴糖供应,只是用蜂蜜充作甜品。而且,杀牛犯法,一般老百姓家根本消受不起,而这蒋府毕竟是官家,搞来些牛肉,份属平常。 说罢,又对着两个小家伙道:“这里还有你们喜欢吃的巨胜奴麻花,虽然可能会软塌,但是应该还不至于坏,你们两个省俭点吃,记得也给你们的十一哥哥留一点,听到没有?” 令欢忙点了点头,那令姜听到有吃的,现下便闹了起来,那安平笑笑,从柜中给了令姜令欢各一小节。而一旁的十一看着他为自己细心安排的吃食,不由得心中一动。 安平又回到那桌旁,打开了上面的锦盒,竟然是一些金饼c金铤和9贯钱,向着十一道:“你们出去后,处处便是用钱的地方,这些东西你们拿着。记住,出门在外不要露富,出去后,把这些钱分散来存放保管,不要教人知道,包括那俞真真和江言。” 说罢,又似乎想起了些啥,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满是新衣,道:“前些日子给你们量体裁的衣,为免引起麻烦,所以多质朴简单,你们不要嫌弃。这底下的,是被褥,如果不够,记得铺上。这密室中不如屋中烧炭暖和,别冻坏了。” 这一应物品都已介绍完,那蒋安平便站在那儿,向着众人笑了一笑,“我这就出门去了,切记,外面有任何响动,都不要出来。20日后,如果外面没了声音,方才是出井之时,切记。对,那梯子待我走后,你们再把它分拆了收进来,不要让人发现这枯井之中别有洞天。建造这枯井的下人我早已遣散,想来已无人知晓,你们在这里待着就好。” 众人之前问话,他皆作罔闻c避而不答,所以几人早已不发声,等他说完。 那安平从桌那边越过来,走到几人身旁,作春风一笑,不着半点愁绪,如一泓秋水,静美无澜。 走到十一身旁时,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微笑一语:“真羡慕你,至少能在她身边长大。” 一席话激起千层波,十一语中不解又似带恨:“是吗?她清醒的时候从不愿意看我一眼,疯癫的时候会把所有小孩叫作安平,又亲又抱。唯独除了我。” 那安平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唇微颤音略抖,心中似起万丈山:“她怎样?” 听到安平问及那个女人,儿时的回忆霎时浮在眼前c全部涌上心头。这是十一心中至痛,哪堪如此撩拨? 只见他眼中泪光点点水盈盈:“她清醒的时候,总是独自坐在黄昏疏影里。疯癫的时候,芸姨不得不绑住她。”十一顿了顿,泣不成声:“后来她疯得越来越厉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于是总被绑着,嘴角都破了,伤口总是崩开流血。再后来,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十一忽然流着泪笑了两声,满腹心酸,“是我记忆里,她唯一一次对我讲的话。” 安平颤声问道:“什么?” 十一哽咽难平,闭目缓了缓,方道:“她说:‘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不好’那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冲我微笑,她还抚了我的脑袋。也就是在那一天夜里,她不见了,消失在浩瀚茫茫的黄沙大漠里。” 安平闭着眼睛强忍住泪水背过身去,声音黯然:“看来,我比你幸运。” 十一在身后问道:“今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要做此安排?” 安平并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众人:“父亲早有投靠汴军的打算,那日回府便是来收拾行囊的。实际上,我和小妹们不过是他宽慰岐王的人质罢了。今日父亲兄弟们奔出城去,想来,那岐王马上就要来抄家灭门。” 安平说完便要往外走,那十一听到此处,一把在背后用右手抓住了他的左胳膊,作势要留住他。 安平并没有回身,只是用右手搭在十一的手上,又缓缓拍了两拍,将十一的手捋下去,沉声道:“我和未出阁的小妹们是逃不掉的。你们珍重。” 说罢,那残影便踽踽而去,消失在枯井之中。身后的十一早已是长泪满襟,对母亲c蒋安平的仇怨如烟云四散。 随后的几天里,外面的声音从嘈杂到鼎沸再转入安静,死一般的沉寂。 20天后,十一几人爬出枯井,在那料峭的春风中,没有正月里的喜庆,只有彻骨的寒冷,和荒芜的蒋家宅院。 一 一 一 一 一 注: 唐朝时银子并不是流通货币,小额支付是铜钱,大额支付用金子,中等额度交易常用货币为布帛。 金价波动幅度很大,最低时1两一3500文;最高时1两一8000文钱。综合来看,1两一6000钱比较合理。1贯一1000文钱。1贯钱重约41公斤。 百两黄金约合600贯,安史之乱前能买到4万斗大米(有的考据是1斗米为85斤,但我翻查后更倾向支持1斗米约合今日12斤),安史之乱后能买4000斗米。 顺便说下物价,让大家对金价有概念(此处摘自森林鹿《唐朝穿越指南》): 1c奴婢。绝色婢女可能几百贯钱甚至千贯,而体弱蠢笨的可能仅仅两三贯钱。 2c交通工具。壮牛双轮车,约30两金(约200贯)。若是雇车,每载重1斤行1里,花1文钱。 3c买房。在长安地段不错的房子,至少500贯,若要追求精装修,就要再谈啦。 4c租房。长安繁华地段租两间房子,一个月租金1贯钱。 5c下馆子。全长安最高级的北里名花宴,开宴300文,吃喝到天黑,掌灯翻一倍。如果夜宿,一夜花费1200文再寻常不过。 6c生活消费品。常平时,1斤盐40文,1升醋5文钱,3个鸡蛋1文钱,1只鸡约30文,一头猪500文。牛肉,是要犯法的。一口能煮3斗米的大锅700文,一个碗30文,菜刀80文,1斤炭2c3文钱。 7c零食:皆以1升为单位,葡萄干15文,大枣5文,梅子8文,杏仁20文。 8c衣服。布衫1贯,半臂(坎肩)400文,绫罗幞头100文,精制鞋子100文。质量好的绢500文/匹,给仆人穿的粗布100文/匹。 9c马匹。初唐一匹25贯,绢马互市时官方价格是40贯。一副马鞍80文,一套嚼子和缰绳500文,马鞭50文。马匹每月消耗3石粟c60围草,还得弄点儿盐,粮草约合每月1300文。 10c唐刀。上好的镔铁横刀一柄2贯钱。 11c书籍。佛经一部1贯起,100张白纸60文,优质纸张3文钱/张。毛笔20文/枝,墨15文/两。 12c化妆品。一帖轻粉18文,铜镜2贯钱,麝香110文/分,沉香60文/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大德连理长相依 李茂贞其貌不扬,以机智见长,军旅之事,一经耳目,无忘之者。又性情宽和,连掌管府库钥匙仆从亦能呼他司空太保,故而,深孚众望。但御军无纪c练兵无律,饿时方命人埋灶c临渴而掘井,故往往非大胜则大败,势力时盛时衰。凤翔之围中,士卒拼死效命c同仇敌忾,故困守经年,而朱温亦不能克。 双方僵持良久,城中草木皆食尽,每日冻饿而死者以千计数,而粮草更呈山空之势,故李茂贞屡屡与朱温议和,互商数月。 而朱温,虽然胜利在握,但大军入得关中已久,后方以“忠义自诩”的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又尝试解围。不过,他不敢与朱温正面交锋,寄望于奇谋突袭。天复三年正月,王师范“分遣诸将诈为贡献及商贩,包束兵仗,载以小车,入汴c徐c兖c郓c沂c河南c孟c滑c河中c陕c虢c华等州”,准备以点带面c同时起兵,袭扰朱温的后方。只可惜,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一来涉及十多个州县,每一处的秘密集结如何能保证“密不透风”?二来,通信不畅,又如何能保证各处可以及时联络c应对突发情况?结果,这次行动事前泄密,大部分地区的行动都失败了,唯有“一步百计”的行军司马刘鄩在兖州大获成功。 然而,这次行动实乃蚍蜉撼大树,于朱温根本谈不上牵制。但,却依旧在这正月里与李茂贞紧锣密鼓议起和来。何其怪哉?不过是朱温担心后方不稳,怕那缓过气的李克用以及其他藩镇,诸如杨行密等起了乘虚而入的意思。所以两相权衡之下,达到要求c保全实力c议和还镇为上。 这边厢,十一几人在正月十三从那蒋宅中逃奔出来,发现大街上来往不断的兵甲c驰送情报的快骑,忙乱得很。他们掩面避让兵甲,生怕偶有不巧碰到那曹家人。穿了小半个城,几人才到平乐坊北曲。 这平乐坊,顾名思义,便是乐坊所在,取乐消遣c文人骚客,莫不是奔这儿来。只是围城之中,坊内也没什么人,很是萧条。站在那十字街抬头望去,街边一户户宅院,样式简单大方,灰黑色瓦顶c红色柱子,或白或土黄色的墙,彰显出这坊内所住的身份地位。那红墙绿瓦平民百姓用了,那可是逾制。 城中人稀少,但或是由于乐坊之中平时所攒钱不少,所以这乱世之中,竟然除了些身份低贱c毫无姿色才艺的被饿死,不少姝色却勉强过了围城这一劫。向着路边菜色之人问路,对方警惕惊惧不已,闻得是打听人家的,才稍稍安了心,指了指路。经过几个小道,便找到了那江言家的。 由于江言俞真真虽已脱籍赎身,但因为不会别的营生,便租了房子,买了几个姿色容貌还过得去的幼女调教。只是少女长成c这青黄不接的当口,不时由俞真真这位过去北曲内有名的“都知”(妓女里最高等级)来作席纠,更是诗词歌赋唱和留得客人脚步。这俞真真年纪才三十,早年博得大名,但在这欢场上,从来只见新人笑c哪闻旧人哭,又红得太久,虽恩客多c可终究挡不住喜新厌旧,所以生意也就堪堪能维持生计而已。 那江言曾是教坊“善才”,虽是乐户贱籍出身,但年轻时为人颇有美仪,加上早年间才华卓绝c曲词颇是令人称手,所以亦是一手捧出了不少“都知”,更常过府岐王宅中调教府伎,那岐王招引宾客,更赠美人无数,所以要说起来,这江言也是故知满关中。只是可惜,才华有时而尽,尤其是这豪赌之下,更是榨干了他的灵感,欠下一屁股债。幸而有蒋安平这个善音律c重人才的公子,为他偿了债,教他与这俞真真好生度日。这江言对那蒋公子由此千恩万谢,誓愿肝胆相随,报他救命之恩。 由于围城松解的消息已在传,据说城内外已经在商讨议和条件,只是一时之间还需撑些日子,所以城内依旧萧索,这欢场之家,亦是难免门扉紧锁,生怕他人入得院中来。 十一轻叩门扉,无人应答,又用力敲了数下,高喊了几声:“江言家的在吗?” 如此数次,方听得里面拔栓的声音,但里面的人似乎忽然反应过来,警醒地问了来人是谁。十一便答“江声”。听到应答,那人忙又拔了一道栓,才开得门来。 那来人约莫40岁左右,皮肤白皙,果然是生得好容貌。只见他:发黑而亮,虽偶有几根白发,反倒愈显其风姿。脸如瓜子倒悬,目若秋水c含春带笑,鼻梁挺秀c似有狭偏,一双薄唇不点而红,看上去似女儿一般。难怪人称江言貌美,果是不虚,尤其那山根间一点褐痣,愈显风流。只是一双耳朵却煞了风景。 江言忙把几人让进屋内c重插上了门栓。身后立着的估计便是俞真真,虽已三十,却风流不减更添熟韵,行礼说话,莫不是仪态大方。双方简单介绍了彼此来意,提及蒋安平,那江言忍不住掉了几滴泪下来:“恩公他他已经去了,但是他的嘱咐,即使是舍命,我江言也定会达成,以慰藉他的亡魂。” 几人听着,不由得都伤感了片刻。那俞真真更是伤心悲痛。片刻沉默后,那江言忙擦了泪,自责道:“看我,尽顾着在这里伤心了。来,我带你们到后院去,先休歇一会儿,然后再记计议当下的情形。”说着,便请着十一一同穿廊过院。 这江言家的,说小倒是不小,好几重院子,但有两个院子里,便是女儿们(收买的幼女)所住,她们探着头看出来,眼光流连在令欢身上,窃窃私语c目送这几人去那后院中。十一几人看得那些孩儿们不过9c10岁年纪,稍长些的也就13c4岁,都颇为消瘦,个个容貌倒还算周正。 那江言看着几人对那些女儿们颇为好奇,便忙叫她们回院里去,补声道:“这都是我们收买的女儿们,调教数年,才能接客。这一行,琴棋诗画c人情世故,莫不是要精通,否则哪里能容得下?” “大人,这围城之中,想不到您府上竟是如此安稳,想来必是早早就预料到了这围城一役吧?”十七有点好奇。 “娘子莫要称我大人,这简直是折煞奴了。”江言忙摆手自谦,“说起来,这也是承了蒋公子的恩情,如果不是他时常接济,奴哪里还能苟活至今?”说罢,便去拭眼角的泪来。一旁的廷谔直觉得为何一个男子,眼泪却如此多c说来便来,心内由是不喜。 未几,便来到了院中,给十一几人安排妥当,让他们好生休养,行礼退出门去。 “看来这蒋安平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啊。”十七叹声道。几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一旁的令姜拉着令欢跑去房中上下查探打闹。 “你说这城外何时能解围?看外面都在传。”廷谔打破了沉默,“而且,解围后,咱们到底是在这凤翔天兴城内住下,还是按照蒋安平说的去洛阳?” 十七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十一似乎在思考,便答道:“空穴来风必有因,想来议和不假,且看那大街上来往的驰队就明了了,跟之前完全不同。但是解围之后嘛,我还真是拿不准主意。虽说这凤翔离洛阳不远,可好歹也要走上些日子,这一路颠沛,也是风险。我看,留下来似乎好一点,毕竟还有两个孩子。你说呢?”说罢,便问向了十一。 十一略沉吟道:“蒋安平费尽周章安排我们去洛阳,怕是已经估算到留下来的风险颇大” “是,我看他做事缜密,不像是无故多此一举的人。”十七附声道。 旁边的廷谔点头称是:“莫不是那曹家还没绝了灭口的心思?” “不知道,但从目前来看,这蒋安平心思深沉c机谋颇重,怕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如此安排。估计,那曹家是誓要斩草除根。虽然并不清楚到底为何,但想来这天兴城乃是非之地c仇家所在,咱们还是离开才好,以绝后患。”十一说着这些,毫无波澜,似乎曹家与他毫无渊源。也对,在十一的心里,他们本就不是亲人。 十七c廷谔二人听着,莫不颔首c下了决心要去那洛阳。 这正月还没出,便传来了开城解围的消息,阖城上下无不欢欣。 原来那外援断绝的李茂贞与朱温签署了城下之盟,将韩全诲等20余名宦官全部斩杀,将唐昭宗送出凤翔城,与那20多颗人头一并交给朱温。持续两年的凤翔之战,最终以朱温的大获全胜落下了帷幕。 昭宗被朱温挟回长安,从此沦为傀儡。他深知自己当下境遇,执手朱温言道:“宗庙社稷是卿再造,朕与戚属是卿再生。”由此对朱温唯命是从莫敢违。 天复三年(903年)二月,朱温奏留步骑万人充作宿卫,驻于神策军营署,以其侄朱友伦为左军宿卫都指挥使(十月,朱友伦击鞠坠马而死,朱温改以侄朱友谅为护驾都指挥使),又以汴将张廷范为宫苑使,王殷为皇城使,蒋玄晖充街使。至此,全忠之党布列遍于禁卫及京辅。朱温又以朱友裕为镇国节度使,驻守关中屏障华州。 同时又命士兵将第五可范等700余名宦官驱赶至内侍省酷刑而死,困惑中晚唐的宦官专权问题由此终结。 出于惧怕与报答,朱温则被任命为太尉兼中书令c宣武等军节度使c诸道兵马副元帅,进爵为梁王,并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荣誉头衔,以及皇帝亲笔御制《杨柳词》5首。只是朱温又岂会为这些虚利笼络? 围城已解c皇帝还驾长安,但因时局初平未稳,且蒋安平给江言的那套过所上,时间写的是四月,所以十一几人便在江言家住了好些日子。那令欢令姜更是与那些女孩儿们混做一堆,照着学起了琴棋诗画c更带着几个女孩儿学起了回鹘语。那令欢很是有天分,令姜年幼却要差一些,摆了几下,便没了耐心。可惜了令欢是恩公所托,否则那江言俞真真定要重金买下c以后教她名扬凤翔。 好容易等到江水解冻c杏雨桃红又飞花,四月眨眼便来了。江言关照了府上的婢子c13岁的大女儿一应照看,待自己回来再重开管竹接客,便带着那俞真真c十一几人一起上了路。 蒋安平为了安全,给了江言俞真真一套过所,给十一几人各自贴身藏着另一套过所,以免半路有意外。因那蒋安平对时局料得精准,江言手中的过所并未过期c无需续办,所以疾疾上路了。当时十一与十七假作江言儿子c儿媳妇,化名江声c王人美,冯作江闻,令姜令欢假作江芦c江苇。 几人带着盘缠些皮货奔着洛阳而去。先是陆路从天兴到宝鸡,再包船沿渭河东下巩县,再由巩县换船逆流而上到西都洛阳。 离家在外,处处行路处处难。在陆路去往宝鸡的路上,便发生了意外。当时汴军围困凤翔府一年有余,城内外冻饿无数,加上缺衣少粮,人人相食,兼尸体更弃于渭水,导致开春后沿途发生了疫病。当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宝鸡时,那俞真真便染上疫病,竟至沉珂。 如此不得已休息了近一月,却始终病势沉重,药石无灵。十一通得医术,切脉诊治,便知此病甚为凶险,因汲取了之前的教训,便一直用药吊着,却也只是延缓病程而已,无可奈何。 这宝鸡疫情严重,官兵为了控制疫情,便隔绝了等闲,将相关人等圈禁在城外半坡大德寺附近。那俞真真亦在其中。 话说,这江言对俞真真是极好,嚎哭不止c泪流满面,绝不肯离开俞真真左右须臾,宁死也要与俞真真一处。那官兵见此情形,懒得理论,便作势要将他与俞真真置于一处。 十一和十七甚是感动,没想到患难之中二人竟情坚若此,也不愿弃她们而去,决定以血救助俞真真。而那冯廷谔自然不愿意与十一十七分开,加上知道彭族之秘c毫无染疾之虞,更坚定了与之同行的念头。故而一行人等随着俞真真一同被圈禁在城外,与疫民在一起。 那圈禁之所,恶臭盈鼻,自是难闻,但入鲍鱼之肆,久不闻其臭,才几个时辰,这一干大小就习惯了,再不似初时那般难以忍受。那寺内,俯拾皆是病患疫者c屎尿秽物,因疏于关照又没力气饮食,只是轻声呻吟,没几人能大声叫唤出来。更有如俞真真者,日渐昏迷,摇也摇不醒。 站在那一圈人里,只把那令欢令姜吓得不行。那十一十七与江言在这庙中寻了好些地方,才找到方干净人少的地儿——这还是因为死得人多了才腾出来的地儿。 病势沉重的俞真真已昏迷两天,而入这大德寺后,几乎是坐以待毙,药石短缺,大夫郎中亦是被抓差过来c态度敷衍,亦怕染疾。那江言看着俞真真已枯槁无形的面庞,从以泪洗面到欲哭无泪,只是痴痴傻傻一般,抚着俞真真的手,诉说着些软绵而意切的情话诗词,诸如: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一首苏武的《留别妻》直令闻者伤心c见者堕泪。可饶是如此,那江言既唤不醒俞真真,更将自己也搭在里头c染疾高热起来。 在旁的十一十七急了,趁着出门打清水的间隙c四下无人,小声议论了起来。 “现下唯有用那个法子了,否则,他们二人怕是要死在这里。”十七急道,十一点了点头。 一旁给令欢令姜擦脸擦手的廷谔却出了声:“不行。你们难道忘了陈家村的祸事了吗?如果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我们小心点便是了。”十七补道。 “不行。那陈家村的时候不也是没有人知道吗?可是,最终不还是招徕了祸事吗?”廷谔态度非常坚决。 “可是不救的话,他们二人怕是要死了。那我们剩下的路怎么走下去?”十七又道。 “我们还有另一套过所啊,而且,那蒋安平也给我们备下了充足的盘缠,我们可以离了他们自行去洛阳的。”对于廷谔来说,当下他们几人的安全远胜过人命。虽然之前他对江言并无好感,但现下也觉得自己错看了好人,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情深。只是,那又如何?二人对于廷谔来说,始终是外人。为了两个外人而再次冒风险,他绝不答应:他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家人”。 “廷谔,你怎能忍心他们二人去死呢?如果我们一直见死不救,那当初你也活不了,现在更不可能站在这里长篇大论了呀。” 十七见血封喉,直把那廷谔说得毫无还嘴之力。是的,当日的事,廷谔虽然病中奄奄,却仍有一丝模糊的记忆,尤其是第二次十七喂血给他时。这也是他为何与十七格外亲近的原因,然而正因此,他更不忍心他们刀尖起舞,半点也不行。可是,十七如此一说,他便再也无法开口,毕竟自己也是受益人。 廷谔心下憋着口气,低下头不说话。那令姜看几人吵架,便不由自主护着廷谔:“不要说廷谔哥哥。” 十一见状,便上前轻拍了下廷谔的肩膀:“他们值得我们冒险,而且,我们会小心的。” 那一夜,十七死活不肯把刀给十一,理由是十一武艺高强,如果受伤,几人安全怎办?于是便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取血,刀口很深,毕竟是取两人的分量。 好容易把这血给俞真真服下,转身又要去喂江言。那江言虽然高热c意识模糊,但还有几分神志,喝下去后,直觉得这药味道实在大不同。说不上来的腥味。但没细想便倦得睡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争得人间富贵来 第二夜。江言病浅,一次药下去,便好了,只是初愈,依旧有点神思倦怠,在旁浅睡着,无意中趁着夜色,瞥见几步外背对着他的十七几人在用茶盏盛装什么,随后用布条缠住了手掌。片刻,便来到了俞真真身旁,喂她喝下。江言微闭着双眼c莽作不知,只见那俞真真嘴角渗出一滴来,那廷谔忙用手去擦,一擦,殷红便愈加显出颜色来。 是血! 江言心内大惊:而且是人血,十七的血! 待几人离开的片刻,他去看那俞真真。前一夜用过这药后,俞便气息和缓了很多,现下更是比前一日还好点儿。 “这圈禁之所,药石短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灵丹妙药。看来,真的是那十七的血。怪不得我昨日直觉得这药血腥至极。想不到,这娘子的血竟然有此等妙用。真是奇闻。”江言心中盘算着慢慢躺下,以免几人发现。忽地,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两眼猛地睁大旋即又皱着思考了起来。 对,对,对!以前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人血人肉可以治病。在哪里来着?实在是记不得了。待我明日白天再细细观察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那脚步声迫近,那江言慌忙闭上眼c假作沉睡。 翌日晨光微熹,大德寺的钟声便和着城内的报晓鼓沉缓地响了起来,如一块投入镜湖的石子,推起层层微波。 十一十七几人在旁收拾那令姜令欢,不时那十七似乎因为疼痛而发出“嘶”的倒抽凉气之声,惹得旁边的十一直心疼:“说了让我来,你非要逞强。” 廷谔则一把接过了令姜:“十七姐,你在旁边好好休息,这些事我们两个来就好了。” 那江言苦思了半晚终敌不过病后初愈沉沉睡去,被这几人吵醒,坐起身来,在几人身后打着哈欠,却似发现个不寻常之处:那十七左耳后竟然隐隐有一道绯红色胎印。 “胎印?”江言心中又想,“莫不是我太敏感了?” 这一日上,俞真真清醒了过来,虽然仍觉疲累,但神色已是清明,不再恍惚。得知是十一几人悉心照料后,千恩万谢,更是欲起身行肃拜之礼,忙被其他人给止住了,嘱她好生安养几日,再一起去那洛阳。 江言被这喜讯给激动得差点忘了昨夜之事,只是十一三不五时便给俞真真切脉,在旁的他或有心或无意看了个分明:这十一左耳后亦有绯红色胎印,与那十七如出一辙,不差分毫。而其他几人则没有。 江言心下便思虑开来:耳后绯红色胎印?血能治病?似乎,确曾在哪里听说过,为什么一直想不起来?而且,越是努力费尽心思去想,反而越是难忆起。那江言只得先搁在一旁,欢喜地照顾其妻子来。 两日后,俞真真便已大好,待得官方后,几人方得离开那死人窟,凭着手实(户籍)续办了过所,重又包了船上路。 这船舷外已是端午之后,天渐渐燥热起来,这渭河两岸除了些树木,也看不到什么风景,很是无趣,加上前段时日辛苦疲乏,所以船上几人都各自在舫中休息,连那两个孩子都似乎满身倦乏。 虽然俞真真已能下床行走,但那江言仍然放心不下,把俞真真的被子掖了掖,生怕病体初愈又着了风寒,一勺一勺地亲自喂着灵芝补气汤。忽地,那江言想起来:对,肉灵芝,是肉灵芝。 作为乐师,江言常年混迹欢场,又时被延去岐王府中调教助兴,接触的人也是世家贵族c三教九流不一而足。有一次,曾在岐王宅中遇到一个黄门老道,对着席上诸人夸口,说是有长生不老之法。众人不以为意,直觉得不过是骗人之术。若真有其事,那历代帝王又岂能不据为己有c万寿无疆?那老道须髯皆白,看着有几分仙气,不想吐露的话却是些寻常蠢话,没地叫席上诸位看矮了。 许是喝了几杯的缘故,半醉的老道看诸人质疑中难掩鄙夷,便不服气地卖起关子“肉灵芝”来,说此乃是师门不外传之秘,飞黄腾达皆在此中。众人依旧不大理会,直当看了个笑话而已。这黄门的身份坐在席上,已是勉强,还净说些哄骗三岁孩童的话,达官显贵们又怎会在意?心中俱是轻视。 那老道初在凤翔,自然是想挣下点脸面立足的,被众人一激,便抖出了家底,不管在座的是信与不信。他借着几分醉意道:“那肉灵芝,可不是寻常物什,而是人!” 众人中有几个听得,喝了口酒,看向他。霎时,那老道如获至宝,绘声绘色道:“那肉灵芝,实际上是一类与我们不同的人,其祖先可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彭祖。其血肉可以入药,我们常人服之,有起死回生c膏肓病愈之效,若定时常用,更可以轻身不老c长命百岁啊。” 一少年公子看着是不信,便提声问道:“那如果是彭祖族人自己吃了这血肉呢?岂不是要白日飞升?”说罢,旁边的几个一阵哄笑。 那老道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捋了白须,摇了摇头:“公子所言差已。我们常人服之,是灵丹妙药,但是那彭族却犹如砒霜。” 那少年听得将信将疑,继续调笑道:“难道吃下去,立时就死了吗?哪里如此荒诞之事。”说完,毫不理会那老道,又饮了碗酒。 老道一时被人藐视至此,更是不肯罢休,直辩道:“倒也不会立时就死。彭祖族人饮下此毒,重则死亡,次则永堕昏迷,轻则癫狂。且世间再无解药可医。” 那少年还是不信,阴晴不定地笑道:“老道儿,那我且问你,如果我是彭祖族人,我自己割血取肉c自己吃下,这到底会不会中毒啊?” 这个问题却把这老道难在了那里,一时支吾起来,旁边的人便笑得更欢了。 只是人群中却有个人将信将疑道:“你说得彭祖如此厉害,那你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识得呢?” 好容易有人接了话茬,半醉的老道儿忙接着道:“这个难倒也不难,只是要经心。那彭祖族裔,成年时左耳后皆生就一枚暗红色灵芝胎印,其骨微凸,只是一般为发覆盖了大半,所以不易察觉。” “更无其他特征了吗?我当是什么惊世骇人的征兆,却也不过是胎印而已。” 那老道一时被呛得无了声,杵在那里。 旁边另一人问道:“那可有我们知道的彭祖后裔?” 老道立马了精神,答道:“被发现是肉灵芝之秘者,莫不是身死被食之祸,如卫懿公虽为国主,亦为狄人所杀c食其肉;隋末高瓉“双子宴”上之双胞胎,诸葛昂回请时蒸熟置于银盘c粉妆锦盖的爱妾。而广为世人所知且唯一善终的彭祖后裔,仅玄奘一人尔。” “那你可亲自抓到过肉灵芝。” 那老道支吾起来。想来便是没有。 人群里听到玄奘的名号交头接耳起来,有的更是直嗤笑老道儿讲这些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夸夸其谈c没地羞辱了先师。 这一席谈,颇教一旁调教乐工的江言有点印象,只因为那荒诞不经的故事被那老道儿讲得振振有词c又被在座者羞辱得面赤耳红,直令人捧腹一笑。而不想今日,他江言却有幸亲证了“肉灵芝”之秘,竟是真有其事c真有其人c真有其效。 这船没两日便行到了咸阳,泊在岸边。这咸阳本是京兆下辖,四通八达,消息漫天飞。江言因采买吃食下了船,却在那城内听得坊间各种传言,诸如皇帝在京中如何不安,那朱温在皇帝面前又是如何傲慢,又传言说朱温妻子张氏病重c他爱妻心切才着急班师还镇,否则定是要把那凤翔再围上一年半载。 “什么,朱温的妻子张氏病重?”江言心里顿时活泛起来。那民间一向传言说朱温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惧内,对妻子言听计从,也有传朱温这半壁江山,张氏亦是功劳不小,甚至有传朱温昔年在乡里时便思慕张氏,更有阴丽华之叹,还是黄巢小将时遇上了裹挟在流民中c曾经的宋州刺史张蕤的女儿张氏,八抬大轿娶之为妻,从此甚少染女色。总之,各种传闻不一而足,唯一共同点便是:有“瘟神”之称的朱温与其妻感情甚笃,恩爱异常。 这江言直叹这张氏病得巧妙c正合时宜,心内生出献药一计,只是思来想去,在这咸阳毫无故人引荐,怕是要被人冒功贪赏c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事还须得细细琢磨,反正这一路去洛阳,不怕没个万全之策。 一日后这船便行至华阴,距朱温屯兵的河中府并不远。这江言将这华阴故交知朋挨个捋了一遍又一遍,方想起个故人来。 898年唐朝廷升华州为镇,而那镇节度使韩建长期依附岐王李茂贞,是其政治和军事上的盟友与附镇,据关中险要屏敌。但是天复元年(901年)十一月,朱温率军进抵华州,韩建不敌出降,改投了汴军门下,是朱温轻松拿下关中的重要原因。天复三年(903年)华州又赐号感化军。 这江言在凤翔教坊时颇有大名,时下韩建宠幸的妾室杨柳娘原是岐王李茂贞府伎,曾受教于江言,是其一手培养c由李茂贞送给韩建的礼物。论起来,当年江言算得是这杨柳娘的恩师,形如再造,若没有他量身定做的一曲《西楼春》,她柳娘如何能享得了这等荣华富贵? 这江言便打定了主意要去寻那柳娘将自己引荐给韩建,想来她应该不会拒绝。当夜,他便将此事告诉了俞真真,谁料那俞真真却是不答应。 “他们可是有恩于你我,咱们怎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事?” “可是,真真,你想想,此事若成,你我便是泼天富贵享也享不尽了。” “不行。救命之恩,理当涌泉相报。这种以怨报德c背信弃义的事,绝对是要遭报应的。”俞真真的话里透着对未知的恐惧。善有善报c恶有恶报,这是普天下最朴实的信仰。 “报应?这乱世中哪个得了现世报?你看那个个称王称将的,哪个手底下不是白骨森森?那春风满面的节度使,哪个屁股下累的不是孤坟空冢?你要说报应,那我宁愿遭报应,也要享遍荣华富贵。咱们这低贱的乐籍出身,走出去,个个都把我们当玩物,高兴了给个赏钱,不高兴了给顿耳刮子,就是那平头百姓,也要在背后骂一句下贱胚子。这种看人眼色的日子我过够了,也不想你再日日笑脸承欢他人。”江言语出愤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c为咱们的前程考虑,可是这不义之事,怕是会招徕横祸啊。而且,你想想,哪里就那么巧,让你我赶上了?万一他们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彭祖后裔,只是寻常人,那到时如何收场?怕是连小命也要交代在这儿了。你以为那富贵龙床,就那么好攀附嘛?万一一个好歹,便是粉身碎骨啊。”俞真真情词恳切,满是忧心。 “不会的,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江言虽然语中笃定,但心里却也有了一丝犹疑。 “万一呢?万一那日他们给我饮的不是血呢?万一是误会呢?那你又当如何自处?我看此事,你还是不要做了,太危险了。那王爵显要,哪个是能轻易戏耍的。言哥,你就听我一句,就此作罢,休要再提了。” 俞真真看着那江言,要他给个笃定的承诺。其实于俞真真而言,此事更多是心下愧疚,但要说丈夫错了?却也不见得。她只是切实地担心自己丈夫,担心即使得了富贵怕也要日日提心。举头三尺有神灵,她胆子小,受不住,所以不敢去想那富贵c去想那人上人的日子。 江言看俞真真憔悴着急的模样,不忍心她多思多虑,便应喏了一声。但心里却还在反复掂量俞真真的那个问题:会否看错? 世人不解青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那一晚上江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左思右想c搜索枯肠,确定自己应该不会判断错。这滔天的富贵,光是想一想,便欣喜难耐,何况是近在眼前c唾手可得?他江言一辈子卑躬屈膝c奴颜婢色,不就是希望有一日能苦尽甘来作那人上人嘛?他熬了近四十年,低三下四c卖艺又卖身,做尽了那腌臜事,不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吗?如今要他放弃?绝无可能。 当夜,那江言趁俞真真病体初愈睡得沉稳,便悄悄下了船,直奔那华阴城去。这一路上他直觉得脚下生风c身轻体健,恨不得能一步三十里。每走一步,便觉离那荣华富贵更近了一尺。虽是夏日闷滞,却倍觉春风得意步履轻盈。 一早,晨光早已熹露,那俞真真发现江言的被窝根本就是冷的,上下寻找却不见踪影,心下便知丈夫去了哪里,怕是此刻正在邀功请赏c带兵来捉拿。 她犹豫了下,要不要告诉十一他们?如果说了,万一丈夫真的领兵来却寻他们不见,怕是没有个好下场。但若是不说,他们几人怕是活不了。她急得在屋中左右徘徊,盘桓了两刻钟,终究忍受不住煎熬,去到甲板上。那几人用过了早饭正在那里看着江边风景c华山险峻,叹着这造物主的神工鬼斧。 “十一c十七,你们几人快点走。” 十一几人回过身来,看着一脸慌张的俞真真,心中有点疑惑却更是往下一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们几人快点收拾行李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之间如此紧迫?”十七问话中满是焦灼。 “你们快走吧,再不走,那官府就要派兵来捉拿你们了。” “官府?捉拿我们?为什么?”十七还是没听出个头绪。 “唉,你别问了,快走就是了。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真娘,你且缓口气镇定些,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十一看着这俞真真,实在想不明白何事如此惊惶,又为何事须劳官府大驾,毕竟他们在这华阴与人并无仇怨c素无过节。 “你们快走就是了,何必要问那么多。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你不说清楚何事,我们几人又怎知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到底往哪里跑,又要躲藏多久?”廷谔一脸冷峻,言语迫人。 “唉,总之,与那肉灵芝有关。你们快走就是,不要再问我了。快,快走吧。” 听到“肉灵芝”三个字,几人脸色突变c满是煞白,相顾一视,不由得冷汗都要冒出来。霎时,几人便抱着两个孩子奔也似地回到舱中,简单收拾了行李,冲下船去。 那俞真真立在船头看着那几人逃命的身影,心下便如明镜:看来丈夫所料,果然不差。现在放他们几人走,也不知是对是错。 河水生风,直送清凉,她的心中更是波澜万丈:人是她放的,恩情她即是还了;如果被抓回来,那便怨不得她分毫。但一句真心话,丈夫与恩公,孰重孰轻?那富贵又是否真的如浮云粪土? 看那俞真真神色惘然,口中却反复徐吟着“男儿争富贵,劝尔莫迟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雷声忽送千峰雨 华阴,顾名思义,便是华山北面。十一几人慌忙中不知该往何处去,不敢走那官道,又不敢去人烟稠密之地,便决计往那华山而行。 华山险峻,想来那官兵即使有车马,也没有半分追赶优势。只是山中人烟稀少,怕是少不了猛兽。几人须臾不敢停歇,那十一背着令欢,廷谔则背着令姜,十七斜身挎着个包袱,开始了这险峻丛石之旅。 停停歇歇在这山中上下跋涉了几个时辰,待到日薄西山之时,才停下来坐在那岩石上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胡饼。那令姜令欢虽然背着,但也是不舒服,放下来休息了会儿,令欢再不肯要十一背着,非要自己走路。想来已经行了这许久,应该没有来兵,便由得她去。 几人又往前走了会儿,估摸着天黑夜路难行,后面又没了追兵,便在那山中寻了个山洞栖身,不敢点火,可又担心猛兽,便由十一把手,其他几人纷纷睡着。 山间不比平地,即使是那圆月高悬,也份外夜凉如水。又是一轮满月。从野漠逃出来时,亦是这五月月圆日。算起日子,已经整整两年。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十一忍不住思念起野漠c莲护c良玉序怡和芸娘,心中悲苦,无以慰藉,便盘腿坐在那洞口,执着念珠盘拨起来,出于习惯,口中默诵起来。 只是这两年里,他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想不通透天地是否果真以万物为刍狗,而对佛家义理,却起了诸多疑问。 他不知道是否该信,还是不信,只是无法再说服自己作一个埋头于经义的小僧。这世事人心,更令他心里疑山万仞,不复当初的满心笃定和平静。 这两年里,他时常回到野漠那个夜晚,看着莲护涕泪涟涟,杀意决绝却又慈悲满怀。梦里不知身是客,执问千般缘为何。可是莲护并不作回答,每每只是悲悯地看着他,似乎早知这人心芜杂c世事无常,悲他悯他在这人世间受苦。 在陈家村遭逢惨祸的一年半里,他时常前一秒还沉浸在夜月凭阑暗飞声的快乐里,似乎那中秋夜总也过不完,似乎那喜乐安宁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可是后一秒,便是那陈家村泡在淋淋鲜血里,那寒气侵入骨髓,令他时时梦中不自觉地蜷缩抱紧自己。而这个梦,结局无一不是序怡躺在雪地上滴清泪徐徐而下。那眼神里是企盼,是绝望,是无奈。似乎对这世间有许多疑问,欲语问苍天。 自芸娘离世,她便时常来到梦里,似乎如过去一样,一再劝诫他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是,梦中的十一低头一看,芸娘腹中却赫然贯穿着一柄横刀,血染襦裙。他惊惶地再回头看那芸娘,脸色暗淡了下去,如一朵鲜花枯萎c枯木倾颓,十一伸手去抓,却是灰烬片片漫飞天,直令那梦诡异而痛楚。 有时,他亦会想起母亲和安平。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终于重又相聚,只是自己却变成了多余的人,立在那里左右为难c进退不得。他想奔过去,可二人却飘也似地越来越远,天地间独剩下他一个人,又回到了八岁,圆月皎皎如白昼,泠泠若霜雪。 所有与他亲厚的人,都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他,犹如弃儿,为万人抛弃,不值得拥有任何美好与快乐。 想到此,他抬眼望了望皓月,此情此景引得他心绪百转,不禁想起了王维的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大抵,只有天边明月能伴他左右。 山林静谧,衬得洞内轻微的呼吸声清晰而沉缓,他转头看去,见那令欢卧在十七怀中。那十七面色沉静,这夜色萤照得清辉万丈。 看到她,他孤独的心暖和了些许:是,我还有十七陪着,不是一个人。十一的嘴角几许微扬,似春风一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似乎有什么动静惊得夜倦的山鸟阵阵扑飞。十一警觉起身,发现那不远处竟是火把点点在搜山。 十一忙唤醒十七几人,背起孩子c拿着行李便在这山间险峻中夜奔起来。 那些搜兵很快便发现了动静,高声喊叫着,只听得背后响声阵阵,一时流矢齐发,那十七应声倒地。 不知怎地,后面的追兵便停了箭矢,直嚷着“抓活的,抓活的。” 十一忙放下背上的令欢,去看那十七:那箭竟然贯穿右胸,鲜血直流。十七尚有神志,直叫十一几人快走。 十一怎肯顺从,把那箭头折断,背起十七便继续往上行路。廷谔背着令姜,让那令欢走在中间,一路疾疾而行。情况危急,几人更是爆发出平常难有的速度,直令身后的追兵纳了闷。 身后的追兵并未就此放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只是山路难行,他们也行得并不快,始终与前方几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十一廷谔虽是力气远超常人,但走了不知多久,手累得不行,直在那喘气。 机警的令欢左右看了看,对着二人道:“那里似乎是个山洞。” 十一和廷谔看去,前方不远确实是个山洞,且在月影之中,如果不是令欢眼尖,怕是不易发觉。 十一看看身后尚有段距离的追兵,便决定先把十七放置在那山洞中,带着几人朝那洞中而去。 “十七,十七。”十一轻轻放下十七,只是她失血较多,唇色苍白,脸色吓人。那十七迷糊中听得有人唤她,却毫无力气回答,只是微微翕张了唇,便又昏了过去。十一看着欣喜又心痛,直要流出泪来,但他不能。 他转身叮嘱着廷谔和令欢,要他们在此好生照料十七,他出门去引开追兵。那廷谔正要说话,却被他止住:“我会回来的,不会死的,不会将十七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的。” 说罢便转身出洞,在外理了理洞口的丛木繁树,又折了一柄树枝将地上的脚印给擦了。做完这些,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便往前跑,躲在一个岔路,看到追兵现身犹疑时,把那树枝摇了又摇再弃树而逃。那追兵看得,哪里还思量,便急得上前去。 那廷谔捂着令姜的小嘴,躲在洞口灌木处,看得那些追兵的阴影消失在山路中,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下。转身回到洞中,洞中光线晦暗,看那十七的鲜血似乎已经止住,只是那红衫尽湿c全是血。他放下令姜,那令姜黑暗中十分害怕,直搂着廷谔,不敢离开半分,那令欢年纪长些,只是守着十七,悄声啜泣不止。 廷谔伸出手探了下十七的鼻息,幸好,还有呼吸,只是十分微弱。想扶起十七,可又担心会加速十七身上的伤口渗血,便左右动弹不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廷谔哥哥,我想喝水。”那令姜怯怯道。 “令姜乖令姜乖。待会儿就给你找水去。”廷谔全部心神都在十七身上,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就这样去了。 “廷谔哥哥,十七姐姐是不是要死了?”令欢抬起一双红肿的眼,语中悲痛惶恐。 “不会的,十七姐不会死的。” 只是这话,却仍然没有止得住令欢的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令欢令姜都累了,那令欢伏在十七身旁睡着,握着她的手,双眼红肿;而那令姜则横卧在廷谔怀里沉睡,须臾不肯离身。廷谔在包袱中寻了件袍衫盖在十七的身上,怀中抱着令姜,坐在十七身旁,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泪流。十七的手上还缠着布条,那是前些日子救那两人留下的伤口,不想却演变成如此事态。 廷谔心中痛悔万分,当日为何没能拦住他俩,即使是割袍断义,也比如今这样好些。他想起了这两年里的点点滴滴,忆起了这一路的艰辛困苦,更有十七对他的湛恩汪濊。她犹如亲姐,待自己体贴入微c恩重如山。然而,这人心世事,却实在这般冷血,令人齿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依旧是夜色幢幢,只是天边原本皓月千里,却被云遮雾绕敛去了光芒。那廷谔醒了醒,发现十七依旧昏迷,嘴唇焦干。便想出门去打点水来,或许喝点水,十七还能好一些。说着,便想放下手中的令姜,结果那孩子却哭闹着醒来,也把一旁的令欢给惊醒了。廷谔哄了哄令姜。 “廷谔哥哥,十一哥哥还没有回来吗?”令欢看着黑暗中廷谔的身影,心中害怕,又去摸那十七的手,手虽温摸起来却比常人凉些。 “是,我待会儿出去查探一下,顺便装点水回来。令欢在这里看着十七姐姐,可好?” 令欢重重地“嗯”了一声,看着廷谔背着令姜c从包袱中掏出个水袋便从洞口木丛中抽身走了,走时又把那树木整理了下c遮挡好,方才离开。 那令欢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听着外面的声音,一颗心惴惴不安,不时地在洞口缝隙处张望外面,又回到十七身边,假作她醒着,拉着她的手跟她汇报。 过了许久,都未见那廷谔回来。待令欢又一次拉起十七的手时,却听到十七轻哼了一声,那伤口将她疼醒了。 “姐姐,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令欢喜得忙抱住十七,却惹得十七的伤口更是疼痛。那令欢忙起身,不敢再乱抱十七。 “姐姐,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令欢不要哭。”十七语气中透着无力,直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似乎要死一般,“他们呢?” “十一哥哥出去把他们引开了,廷谔哥哥去打水了。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死啊。”令欢呜咽不止,情难自禁。这一路上,她见过太多的死亡,还不到8岁的她,甚是敏感。 “令欢,把我扶起来,我要在那洞口坐着。”十七直觉得浑身酸楚乏力,在令欢的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了洞口不远处,靠在壁上,光线略比里面好一些,看得清晰一点。 “令欢,帮我在包袱里找一件浅色的衣服来。”令欢忙在包袱里翻找,拿出一件黄色的半臂,递给十七,不知她要做何。 “真乖。”说罢,十七用手朝自己的伤口摁了摁,那伤口似乎血流太多,已经凝固,此刻摸上去,虽然手中仍有血色,却只是浅淡,并无满手鲜血。 十七预感自己怕是过不了这关,这荒郊野外c又有追兵穷寇,对方估计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几人。自己这伤,就算是长平日月,也要将养好些日子,现下这种情形,只怕是会拖累他们几人。 想到此处,用手指往伤口深处戳了戳,直痛得十七牙关紧咬,那伤口才又流出血来,十七趁着那光线,在那半臂之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了起来,不时地又去戳那伤口取血。不长的几句话,十七却使尽了力气,写得极慢,一旁的令欢看着她戳伤口便哭着别过头去,不敢看。 好一会儿,十七终于写完,把半臂递给了令欢,只见暗淡的光线透进洞来,她脸色煞白,毫无一丝血色,极为虚弱,声音也较之前小了许多,喘着气说道:“你把这个交给十一,记住,一定一定要给他。如果外面外面有人你一定一定要跑跑出去。”那令欢忙接过那黄衫血书,流泪扶着十七。 十七眼皮十分沉重,意识有点涣散,只是重复了一句“一定要跑出去”,便昏了过去,倒在令欢小小的肩头。 令欢以为十七死了,霎时哭得更狠了c泪如雨注。她将十七缓缓放平在地上,继续用袍衫盖着,一如之前。 令欢依依不舍地伏在十七身上忍声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阵阵嘈杂的脚步声c人声,她起身躲在洞旁灌木后往外张看,看得火光几处。令欢吓得不轻,动也不敢动,僵在那里,心中默默祈祷不要被发现。 那些人似乎在咒骂着什么:“真是见了鬼了,之前看着明明是往这边来的,怎么就是找不到呢?”说罢,这8c9人便举着火把往前走了。 洞中的令欢十分害怕,去摇那十七,可是十七毫无反应,叫她也没有任何动静。令欢心中明白,人死了便不会再活过来,又想起十七姐姐对她的叮嘱,她擦了擦眼泪,把那半臂仔细看了看,记在脑中,然后贴身藏在怀里,向着十七行了跪拜之礼。 “十七姐姐,我会把这东西交给十一哥哥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的。”说罢,直起身来,扒开那洞外的灌木,趁着夜色,从中逃遁出去。 一个不满八岁的孩子,身影瘦小,消失在这晦暗可怖的山中野径。 过了好一会儿,那洞中才进来个身影,放下了身上的小孩儿。 “怎么这洞口的灌木辟出了一道来?”廷谔心中警觉有异,发现十七就在洞口处,赶紧上前去探了鼻息,十分微弱。他轻声唤令欢却是没个回声,再三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应答。 “姐姐不见了。”那小令姜奶声问道。 廷谔站起身来又把这洞中每处看了一遍,确实没了令欢的身影。内心直觉得奇怪,那孩子向来懂事,不会这样抛下十七独自离开的。莫非是?不会的,如果是那样,他们断然不会把十七姐扔在这里,毕竟他们就是冲着“肉灵芝”来的。 廷谔回到十七身边,把洞口掩藏好。扶起十七,只见她的衣衫如浸在血中,满是凝固的鲜血,廷谔忧心地给她喂了几口水。 其实之前那几个官兵,就是追廷谔令姜的,幸而廷谔机警,带着他们兜了好大一圈才甩掉,所以才耗去了这许久的功夫。 那十七喝下水,缓缓地睁开眼,气息更是微弱,目眩头晕c意识模糊,奄奄道:“十一?” 廷谔握住她冰凉的手,哽咽道:“是我,廷谔。” 洞中光线晦暗,又加之失血过多,十七视线变得异常模糊:“廷谔,快走,快走。” “不行,我怎么可以扔下你。”廷谔泪如断线。那令姜看着廷谔哭c十七骇人的脸色,十分害怕,紧紧挨着廷谔,轻声哭了出来。 “我活不了了,不能拖累”十七抿了抿唇,“快走” “不行,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你不要说话了,等十一哥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 十七听他提及十一,想起来:“对,信,令欢,你记得要给十一。”十七显然已经开始神思涣散。 廷谔只是哭着:“十七姐,你不要再说话了。” 十七咽了咽口水,眼珠无力地转了转,眼皮只睁开一点缝儿:“对,我如果死了,让十一好好好好活活”。 十七只觉得困倦非常,似乎有挡不住的睡意,想立刻睡下,任谁也不要阻她做个好梦,故而,意识涣散的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堕入昏迷之中,任廷谔如何唤她,皆是徒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世间再无僧十一 十七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直令廷谔向隅一泣c涕泗滂沱,犹如锥心之痛。那令姜在一旁哭着哭着便累得睡着了。 廷谔翻了包袱,似疯了一般,将所有的袍衫都铺在地上,把十七放在上面,又帮十七掖紧了盖着的袍衫,帮她搓着手背c手臂,帮她保持体温,希望等十一回来,借着他的医术能治好十七,让十七重新清醒过来。 不觉中,外面便是迷蒙的光线透进来,竟是个阴天。一个身影在外盘动着灌木,廷谔忙放下十七的手,躲在洞口旁,准备随时扑上去拼命。 那个身影闪进来,似乎眼睛还不适应洞中的黑暗,轻声唤道:“十七?廷谔?” 那廷谔从旁闪出身来,本是欲哭无泪的他忽又泪如雨下:“十一哥,你快看看十七姐吧,她快不行了。” 十一听闻,忙去到十七身旁,探了鼻息又切起脉来,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不会的,不会的。” 那廷谔在旁哭诉:“我不论怎样叫她,都叫不醒她。十一哥,你快想想办法,救救她。” 那十一十分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眼泪悄然堕下来,“对!用我的血,用我的血。肯定可以救她的,肯定可以的。” 廷谔听着,抬起头看向十一哥:“真的吗?十一哥,那你快一点啊,快一点救救她。”说罢,廷谔用衣袖拭了拭眼泪,又燃起了希望。 那十一忙拔出手中的七屠刀,毫不犹豫地在手掌中深深划了一刀,那血霎时奔涌出来。廷谔早已微微扶起十七的头,用手掰开了十七的嘴,任那十一掌中的鲜血滴滴流进十七的口中。 许是太激动,又太过紧张,不小心,便滴在了十七的唇周,可是他们根本顾不得那许多,恨不得所有的血都给十七。 须臾,那十一的血便止住了,十一又在伤口上割了一刀,血又涌出来。 不一会儿功夫,十七唇角满是鲜血。 “十一哥,我看够了,这么多够了。”十一的血又止住了,又想去割,被廷谔止住了。 “真的够了吗?”十一紧张c害怕,又有一点茫然无措。 “够了,已经很多了。十七姐应该待会儿就会醒来了。”说着廷谔轻轻放下了十七。 那十一看十七的唇角尽是鲜血,便用自己的袍衫去擦拭,心中万种柔情凝视着十七的脸:“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说着,用拇指去抚了抚十七的下巴,怜惜地去抚十七的脸。 十七的脸色煞白,更衬得唇周染过鲜血的地方淡淡殷红一片。 十一就那样看着十七,等着她时时睁开眼,要她第一眼便是看见他,完全忘了周遭的存在,似乎天地间只有他和十七。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度过许多岁月,又一路艰辛来到这里,相依为命。他以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失去十七,可这一刻,那种感觉令他害怕。他想起十七的笑来,想起十七责骂他的迂腐,此刻,他所有的愿望只是十七活下来c醒过来,哪怕要他当牛做马c杀生吃肉也值了。只要十七能醒过来。 可是,许久,十七都没有醒过来。只是那脸色似乎好看了点儿,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看得久了c又心怀希望,所以不觉得十七再如之前那么煞白。 洞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阵阵,直把睡了半日白日觉的小孩儿令姜惊得哭出声来。 那廷谔忍泪哄起了令姜,只是十七一直未醒,令他心中疑惑不止。想来本不应该的。 那十一时不时地去切脉,脉象似乎平稳了些,但或许是关心则乱,他又觉得那脉象似乎不是太好,非常人之脉:脉象沉迟而弱,或散乱如丝,雀啄屋漏不,肯定是自己搞错了。 廷谔给令姜喂了喂水,给她吃了点胡饼。又把水袋递给十一,十一只是摆了摆手。 “十一哥,你必须喝口水c吃点东西,否则待会十七姐醒来,你怎能背着她下山?” 十一听到这儿,方才接过了水袋,胡乱喝了一口,啃了几口胡饼。忽然想起来不见了令欢,问起了廷谔。 “我回来时她便不见了,可能是之前官兵搜山c慌乱中跑出去了吧。”廷谔声音中有点黯然,担心起那个孩子的命运来,毕竟荒野之中,不论那官兵,只那猛兽也够呛,不由得叹了一声。 “哦,对,十七姐写了一封信给令欢让她交给你。” 十一不做声,又喝了口水。只是觉得这预感不好:快十八年了,十七从没有给他写过信。此时此刻,竟然写了信给他?怕是自己知道不好 十一不再去想,只是又看着十七。她似乎毫无醒来的征兆,沉得如一朵清莲。十一想着那脉象,心中更加慌乱。难道自己的血没用吗?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十一的心如坠冰窟。 几人无话,又过了两个时辰,外面的雨早就停了,而洞内的倾盆大雨似乎并没有止歇,随着时间流逝,十一和廷谔的心如溺在水中c无法喘上一口气来。那小令姜虽然年岁尚小,却也感觉出洞中情形不对,猫在廷谔身后,不敢出声。 日暮薄轻云,雷声送雨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七仍旧没有醒,十一廷谔的心陷入绝望之中。 那十一看着十七,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禁潸然泪下,轻拂着十七的脸,强颜欢笑,颤声道:“十七,你快醒来吧。你听,外面是你最喜欢的下雨声。你说人美这个名字不好听,说还是要叫雨来。记得吗?‘野漠风平处,惟闻似雨来’。只要你醒过来,我答应你,我们马上改名叫风平c雨来,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十一多希望十七只是调皮与他笑闹,只是吓唬他,多希望十七听到这话立马睁开眼得意地要他践诺,多希望十七嬉笑着缠着他c骂他几句。 可是,十七依旧毫无反应,沉沉睡着。 十一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十七,你一定要醒过来啊。没有你,我怎能活下去?你又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求你了,求你快点醒过来吧。你死了,我也不会再苟活在这世上了。” 那一旁的廷谔亦是大放悲声,直惹得令姜也哭起来。可是他听到十一语中有死志,忽又想起十七昏迷前的叮嘱,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劝慰十一c完成十七的叮咛。 廷谔泣涕如雨,抓住十一,道:“十一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只见十一伤心欲绝c毫无生念,目光颓唐,并不做回答。 “十一哥,你不能死啊。十七姐昏迷前一再叮嘱了,说要你活下去,要你”廷谔飞速地转了转眼珠,重又抬眼看着十一道:“要你报仇。她说了,要你为她报仇,要你杀尽这些忘恩负义的天下人,还要你把黄沙大漠的那些彭族恶人给杀了。” 十一涣散的眼神又聚在了一起,看向廷谔。 廷谔见十一有了反应,忙续道:“十七姐说了,你不可以这样死,你这样死了,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她?她会怨你恨你的。而且,”廷谔有点慌不择言,“而且,十七姐说你一定要看她给你写的信,即使你死了,她也要在九泉之下问你的。十一哥,你怎么忍心辜负十七姐?她只求你这一件事啊,难道你都不答应她嘛?” 十一眼神中燃起了一点愤怒,继而又是伤心。他重看向十七,拉着她的手,手冰凉,上面还缠着布条。他一点一点解开那布条,一条深深的刀口刺目而来,直令十一怒火中烧。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俞真真江言,就不会有这祸事。为什么善恶无报?为什么因果虚空?每一次都是这样,引来塌天大祸?为什么? 这世间之人太凉薄! 十一渐渐由悲到愤,一股熊熊怒火在烧! 须臾,那十一止住了眼泪,满目仇恨,对廷谔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且带着令姜下山去,就在我们来时路过的驿站外,我会去找你的。” “十一哥,我不走,我怎么可以丢下你和十七姐。” “你带着孩子不方便,我不会死的,十七也不会死的。我会去找你的。你赶紧走。”十一的话不容置疑,毫不似以前温柔的他。 “十一哥” “我让你走,你便走。否则带着个孩子,我们几人反而不方便。趁着雨停,快走。” 廷谔看十一如此坚决,便背起了令姜,用绳带重系好,准备出洞去。到洞口,那廷谔忍不住回身又向十一道:“十一哥,你一定要活下去,万一十七姐醒来,你不在,那怎么办?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十七姐不会原谅你的。”说罢,向十一行了揖礼,出洞而去。 外面夜色冥冥,雨后空气中泛着湿气,似乎天公也哭了一场。廷谔明白,这一别,怕是此生无缘再聚。 十一坐在地上,揽得十七在怀中,细细地看着沉睡中的十七,怎么也看不够,忆起了过往千般事,心中有万语想告诉她,可是却又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苍白。 那骨笛不慎从十七怀中滑落下来,十一拾起来,攥在手心,又紧紧抱着十七,自言自语:“你一直要我为你的曲子做一首诗,说这才是唱和。以前我总是不加理会,害怕你会坏了我的修行,怕有一日我要出家却被这红尘绊住了脚。现在我才明白,自己一直在这红尘之中,只是不敢面对c自欺欺人。” “十七,我错了,你快醒过来吧,真的,我错了,我大错特错,错得无以复加。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愿意,真的,什么都愿意。”十一的泪水落在那十七的面颊上,顺着脸庞滑落,似乎不是十一在哭,而是十七在流泪。十一忙用手去擦,可是总也擦不干。他多希望这泪,是十七流的。 “十七,你说我该为你的曲子做首什么诗呢?我第一次听你的曲子,只是想起了这一路的风波,也怀念野漠里我们一起长大的日子,无忧无虑。辗转黄沙百里墟千江水月照芙蕖。凭阑望尽关山处渺渺烟波向晚隅。你觉得这首诗可好?配你的《夜凭阑》可还熨帖?十七,你倒是点个头吱一声也好啊。难道你忍心让我这么难过吗?” 就这样十一抱着十七一直喃喃自语,似要将这十八年里的心底话说个干净。 外面又是一阵雷声四起c霏雨铃霖,不知怎地,那洞口的灌木被人一刀拦斩,进而听得人声大作:“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这儿。” 说罢,便有几十个官兵把那洞口围得水泄不通,那江言和一个为首的全身湿透,进到洞内,旁边一个士兵掌起了个火把。那火把洞内照得影影幢幢。只见那十一抱着十七坐在地上,满是泪痕,而十七的唇周似有殷殷之色。 江言看着,心中便顿时了然,冲着十一嚷声道:“赶快放下十七束手就擒吧,她是不可能再醒转过来的了。” 十一毫不理会,木然道:“她会醒过来的,我的血可以救活所有人。” 江言心中十分诧异,发现身为彭族,他竟然不知道如此攸关之事。便对十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们的血肉只对凡人有效,而对于你们自己的族人,却是世间最毒的毒药,无药可解。” 十一听闻,霎时脑中一凛c想起了莲护给他们的血胡饼“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的血可以救她。”十一不相信,也拒绝相信。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这毒,重则死亡,次则永堕昏迷,轻则癫狂。你看看她,如果她还有气息,怕已是永堕昏迷c再无可能苏醒。” 十一心中大骇,惊心肉跳,连那抱着十七的手都抖了起来。他想起了之前十七的脉象。“不,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你在骗我。”那十一红筋怒目看向那江言,一腔怒火似要喷薄而出。 江言看十一如此形状,怕他伤心自刎,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立在洞口,好言劝慰道:“你看看她,是否服食你的鲜血后,一直未曾苏醒?你再想想其他人服用后都是缓缓醒来,甚至有的脸色立马有了光彩,可是你看看她。”那江言曾细心观察过俞真真。 十一看着怀中的十七,依旧是苍白的脸上毫无半点血色,嘴唇都似浅白,失去了光彩。他无法相信,竟然是自己的血害了十七,他更加无法相信,十七再也无法醒来。 “不”十一心中悲痛欲绝,一声长啸,直把十七更加紧紧地抱在怀中,涕泗交颐。 “要不你把她交给我,我来给她找世间最好的大夫,绝不会让她死去。” 那十一愤怒地看了一眼江言,满是仇恨,随即又看向十七,痛悔万分,心中怨怼自己为何屡屡行那善事c非要取血救人,祸事不爽c落得如此伤心田地,更害了十七。 他想起了野漠屠村那日,那莲护字字椎心泣血,直忏悔这世间罪业万千,宁愿自己堕入地狱,也不希望他们在外受尽苦楚。他此刻终于明白当日莲护为何杀意决绝却又慈悲满怀。如果他知道逃出野漠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宁愿当日死在莲护刀下c无知无觉,不似这般呕心抽肠c摧心剖肝。 他看着怀中的十七,看她似在沉睡一般。他用手轻抚着十七的脸,直觉得凄入肝脾c撕心之痛。如果要她这样活着c被人作为肉灵芝取食,他宁愿她毫无痛苦地死去。 十一脸上满是泪水,绝望而又柔情蜜意地笑道:“十七,你听,外面是你最喜欢的雨声。以后,我便是你的风平,你是我的雨来。” 说着,十一本是抚着十七脸的手缓缓地捂住她的口鼻,身体因为痛苦而不住地颤抖c泪如断线,心中却在质问c控诉十方诸佛:“为什么?为何这世间善恶不分?为何善人长埋泉下泥销骨,恶人却朱门酒肉笑春风?要说是前世的因c今生的果,可是,为何不是善恶有报此生销,非作虚妄来世了?我不知是否有来世,只知今生善恶虚空c因果无报。” 一旁的江言等人担心冲上去十一会了结自己,所以并不敢乱动,只是在那里怔眼看着。 待到十七没了呼吸,十一又紧紧地抱了一会c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十七的尸体,扯断了手上莲护赠与他的念珠,拿起了七屠刀,缓缓站了起来,只见发指眦裂c金刚怒目。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又有谁曾怜顾?此后我必一日七屠,教心中十方诸佛变作人世一尊恶魔”。 从此,世间再无僧十一,唯存一柄七屠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廷谔:天地冥冥识瘟神 那一夜阵雨停停歇歇,廷谔背着令姜亦是停停歇歇行了好一段路,待到清晨时分猛兽回巢,才在一石崖下合了会儿眼。当令姜把他叫醒时,已是晨光大好,漫天朝霞,浑看不出前一夜的惨淡。 “廷谔哥哥,我饿了。” “来,喝口水,待会我就看看这山中有没有什么果子。” 廷谔心中悲痛,不知十一如何了,明白十一断不会轻易离开十七,想回去看看他是否无恙,可又担心那搜山的队伍。这一日,他寻个地势高的地方,以野果充饥,夜晚星辰暗淡c月儿又是高悬。他张望了许久,这山中根本没见到丝毫烟火,看来那搜山的队伍怕是早散了。 翌日清晨,他背着令姜重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洞中。洞口豁然中开,光线投进去照亮了大半。洞内早没了十一的身影,尽是官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十三个,那江言亦是把性命交代在了此处。看来那十一哥显然是被抓去作了肉灵芝。 令姜在背上紧紧地埋着头c不敢张望,直嚷着害怕。廷谔边轻声安抚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尸体,来到最里侧的阴影里,仔细分辨,方看见十七依旧躺在那里,只是全身惨白得可怕,尸斑开始显现,直令廷谔一时鼻酸堕下泪来,虽然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上前去松开绳子,放下令姜,让她在一旁背过身去。那令姜偷偷看了一眼,平日里活泼的十七姐姐此刻安静得可怕,脸色骇人,忙怕得听话对着墙。洞中的味道并不好闻,隐隐有一股腐臭。 廷谔跪在十七的身旁,涕泗长流,直拉着她的手:尸僵已退,冰凉而柔软,那种寒意沁入骨髓,令他此生莫能忘。 “十七姐,我一定会救出十一哥,绝不辜负你的期望,也一定会找到令欢,找到那封信。” 随即,长拜在地。 廷谔拾起地上的七屠刀c十七的骨笛,又捡起散落一地的念珠。带着令姜来到洞外不远c寻了一处松枫暖阳之处,挖了个深坑c立了个墓碑,将十七安葬在那里。 凌峰怪石c翠柏青峦,本是个一览众山小的好地儿,却不想成为葬花之所,永伴十七左右。 廷谔一拜再拜,眼泪早流了干净,赤目红肿c冷毅决然,似有千般话却尽在无声中。 “十七姐,我冯廷谔在此立誓,定会救出十一哥把他带回这里,如违此誓,天地共谴c人神共诛。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他带着令姜又是一拜,久久方才起身,消失在山间野径。 下山后,已是暮色初染。往何处?廷谔一时没了主意。忽又想起一事未明,便径自沿河而上c往前日泊船处而去。约行了两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 那俞真真见江言未回,一直在此处停船等待。本早就休息的俞真真因为担心丈夫安危,便点了灯,在这夜里,如海上明灯,盼引人归来。 那廷谔趁着夜色上了船,来到俞真真房中。她早已休息,睡得却不安稳,听到脚步声,忙起身来看,见那廷谔赤筋贯目c脸色骇人。 “啊!怎么是你?” “你没料到我还能回来吧。”廷谔字字句句透着寒气。 那小令姜之前一直在廷谔背上颠簸着睡着了,此时醒来,却是神采奕奕,被放下来立在那里,似乎知道什么事似的,并不作声,亦是看着俞真真。 “那,他们呢?他们也回来了?”俞真真忙换了话题。 “你是想问江言是不是回来了,对吗?” “不,我只是”俞真真蜷缩在床上,有点惊惶害怕。她一向就对这个冯廷谔无好感。以她多年混迹欢场的直觉,模糊中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并不好相与。 “他已经死了。”廷谔脸上毫无表情,一旁的令姜似懂非懂,只是两只眼睛看着俞真真。 “啊?不可能,言哥他不可能,那么多人”俞真真自知失言,忙住了嘴。 “看来你是知道的。” 俞真真忙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廷谔走向前去,手中执着泛着冷辉的七屠刀。 “你骗我可以,但你骗不了我手中的刀。” 俞真真吓坏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敢以死相逼,慌乱地从床上爬下来,披头散发跪在那里讨饶:“真的不是我,我劝他不要这么做的,但他被荣华富贵给迷了心窍,趁夜跑出去了。” 廷谔冷冷地俯视着俞真真,一旁的令姜执着廷谔的衣服,半掩身藏在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俞真真。 “他到底去找的谁?” “镇节度使朱友裕。” 这朱友裕是谁?朱温长子是也。 原来这韩建自天复元年投降朱温后,即被调许州。这华州东阻黄河c南倚秦岭,北靠梁山,地近辇毂,与同州一起构成关中的东面门户。且华州辖潼关,是其后卫,为唐上关,对拱卫京师乃至整个关中平原都意义非常。因而,短短两年间,这华州便历了三任朱温心腹,分别为李存权c娄静思c朱友裕。那江言也是幸运,以为依旧是韩建当家找去节度府,结果那杨柳娘因为貌美才盛,便作为礼物辗转在朱友裕手中,亦是得宠。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他们为何要捉十一?”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言哥说,那梁王朱温的妻子病重,是个献药的好机会。” “前几日你一早看江言不在,就知道有人要来抓我们,为什么?你是否早知此事?”廷谔语势逼人。 俞真真吓得浑身发抖,在那里哭着坦承:“言哥前一晚与我商量此事。可是我拒绝了,让他不要做非分之分,真的,我真的没有从旁帮忙,否则我又怎会通知你们逃跑。” 廷谔听后,心中怒火大盛:“为什么不早说?如果你早点说,就不会有这样的惨祸。他们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怎么忍心为了一己荣华就要将他们送往地狱?都是你们害死他们的,你们统统都该死。”话声未落,廷谔便一刀刺向俞真真,拔出,又刺。直刺了五下,方才冷静下来。似乎眼前之人是江言。 身后的令姜并不懂得死亡的可怕,只是看廷谔生气c那俞真真满眼惊惶与不可置信c口中吐血倒地,才觉得有点害怕,在后面抱着廷谔的腿,直说着:“哥哥,我害怕,令姜害怕。” 廷谔将那染血的七屠刀在俞真真的汗衫上擦了又擦,直令那白色衣服上染得朵朵红梅枝开。 “令姜,不要害怕,睁开你的眼睛,记住这个人,记住:所有忘恩负义的人,都该死。”廷谔的脸上毫无表情,之前愤怒的情绪重归于平静。 廷谔本想搜些吃的c找些盘缠吃食皮袄上路,却不想惊动了船夫,只听一声大喊“杀人了”,邻近几只船都闻声点起灯。廷谔只得匆忙间逃下船来,什么物什也没带。之前逃跑仓促,盘缠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现下可算得上是身无分文,连备用的过所也被雨水泡得没法再用。 天地之地,去往何方?廷谔一时没想好,去那汴梁?怕是如何也靠近不了朱温。思来想去,决定去原先既定的洛阳,去那里先碰碰运气,找个机会翻进城去。 洛阳本是大唐东都,漕运四通八达,虽然曾经流乱,但在朱温重臣张全义经营下,却比长安富庶不少。反观长安,自黄巢攻略开始,多年未能有效治理,早失了辉煌。因此,廷谔想着富庶之地,哪怕是讨饭,想来也要好一些。 行了没几日,便传来了朱温妻子张氏薨逝的消息,令那廷谔十分震惊,思来想去,看来十一大约未被及时献给朱温。而坊间c军中流言也甚嚣尘上,毕竟那可是这世间唯一能劝得住朱温这个瘟神的人。 据说那朱温得知张氏病危,连夜兼程赶回开封。此时张氏已是形销骨立c骨瘦如柴,那朱温不禁执手痛哭c大放悲声。张氏撑得一口气,就是为了见朱温最后一面,此时迷糊中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勉强睁开眼,悲咽难言。朱温紧紧握住爱妻双手,痛诉衷肠,情到伤心处,七尺男儿亦是老泪纵横。 张氏一向知道丈夫囊取天下之志,更夫妻相伴二十余载,深知其秉性,长叹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奄奄道下临终一语:“夫君既有鸿鹄之志,非妾所能知。但妾有一言,夫君英武过人,诸事不足虑,惟有‘戒杀远色’四字,恳请夫君时时谨记,切勿冤杀部下c贪恋酒色。妾泉下有知亦能瞑目矣。”说罢,便撒手人寰,悄然离世。 为何张氏死前如此叮咛?且说这朱温一二事,广为军中c民间所传。 有一次,朱温正和自己的幕僚及山水游客坐在大柳下。朱温自言自语道:“这棵树应该做车毂。”众人连连应声称是,更有几个游客起身谦恭之态:“确实应该做车毂。” 不想这朱温却勃然大怒,大声喝道:“听人说书生们喜欢顺口玩弄别人,如今看下来,果然不虚。车毂必须用榆木制作,柳木岂能做得?”又对左右兵士说道:“你们还等什么?” 那数十人,竟因一句附和之语,尽皆殒命。 又如,朱温长子朱友裕奉命前去讨伐朱瑾,那朱瑾兵败逃走,朱友裕却未乘胜追击。朱温知道后雷霆大怒,怀疑朱友裕与朱瑾暗中勾结,故意轻纵朱瑾。朱友裕害怕被杀,只好躲进深山。张氏固知朱友裕并无叛反之心,见朱温要杀儿子(非张所生),便私下派人将朱友裕寻回c弥合父子关系。 朱友裕果真听了张氏的话,负荆请罪。但朱温依旧怒气大盛,下令处死朱友裕。张氏闻言,连鞋都来不及穿c赤脚跑到朱温跟前,拉着朱友裕的手痛哭道:“他若真是谋反,还会回来?他既回来请罪,便是没有谋反,为何你还执意要杀他?”朱温见她如此,方才赦免了朱友裕。 但,若是没有张氏及时阻止,这朱友裕怕是早就身首异处c冤死在父亲的急躁暴戾刀下。 这张氏虽然一介女流,不仅心慈仁善,与朱温成互补之势,更是战略眼光卓巨,是朱温帷帐里的幕僚。 朱温生性粗浅c暴躁易怒,张氏时常劝诫c出谋划策,不但内事井井有条,兴兵作战c军政大事亦是决断有据c切中要害,令朱温受益颇多c钦佩不已,遂收敛了不少性子,调和了朱温与手下大将间的关系c减少了君臣间的内部消耗。 且凡遇事不决时亦时常征求张氏的意见。有时朱温已率兵出征,中途却被张氏派的使者赶上,说是奉张夫人之命,战局不利,请他速领兵回营,朱温便即刻下令收兵。 朱温每次狂躁c想杀人时,只有张氏敢站出来劝诫,挽救了许多无辜的将士,因而汴军中,张氏声望颇高。可是张氏就此驾鹤西去,便再也无人能约束朱温。故此,张氏一死,消息很快便传开了,街知巷闻,无不痛惜,更是人人胆战心惊c如履薄冰。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朱温这样的戾虎。 那冯廷谔听了这七嘴八舌的传闻,心中却只是担心:既然十一未被及时献给朱温,不知现下何处?如果落在这朱温手中,怕是生不如死。若是如此,倒还不如救活那张氏,最起码或许还能得到善待罢。唉! 前路冥冥,不知何时才能救得十一出来。人事沉浮,这朱温势大,从他手中夺人,犹如痴人说梦一般。廷谔心中晦暗,低头带着令姜继续沿路乞讨c打野,期望早到洛阳,先妥善安置吃得一口饱饭。 华阴到洛阳,本不是太远,但带着个孩子一路乞讨的廷谔,愣是紧一程c慢一程地走了半年之久。正在长身体的两个人,面黄肌瘦,眼睛里透着饥饿,但每次要来食物他都是先喂给令姜,直等她吃得肚皮饱饱,才把剩下的扫荡一空。他记得良玉序怡待他的恩情,记得十一c十七对他的嘱托。他冯廷谔就算是死,也要把令姜这孩子抚养长大。 或许是关中经营有道c招抚流民已久,故而还算富庶,时常能讨得些吃的。又加上这天气暖和,实在饿得急了,那廷谔便带着令姜打野,捕鱼c捉兽,有时食物充足,便多待上些日子。 因令姜貌美伶俐,即使是作为奴婢c瘦马,价格亦是不菲,所以廷谔便时时带着令姜c提防着人贩子,须臾不离其左右。而正因如此,令姜小小年纪,不知人事辛苦,只觉得天地广阔c甚是有趣,在廷谔闲时便缠着学那武艺,事事都要帮忙,力气更比寻常儿童大了不少。虽然开始时不敢杀鱼c杀小动物,但久了,便习惯成自然,善于用刀,更果敢非常。 廷谔时常不多说话,但那小令姜却还是个孩子,时常左东右西问个没完,有时也被小令姜逗得直笑。 稚子虽小,却坚韧不逊少年,反而时时用快乐反哺c哄逗着沉默伤心的廷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令欢:别过风雨又晴雪 那一日凌晨,天光未亮,山洞外一阵嘈杂,数个火把直把令欢吓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待那8c9人走开,便去摇十七,却毫无反应,慌乱中以为十七已死,趁着夜色逃出洞来。 夜色晦暗,皓月云遮,预示着第二日是个阴天。令欢方七岁半,身影瘦小,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一路狂奔。 那野径两边的树影,看似幢幢鬼影,在风的引动下,格外瘆人。本是夏日,猛兽四行,听得不远处窸窣的声音,似心间风雷大作,直把令欢吓得捂住了耳朵。 令欢不是个胆大的孩子,满心恐惧惊惶,只是奔着,这世间似乎只剩下这一件事。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她的心中满是芸娘c十七姐曾经教导她的这一句。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奔跑中,似乎脚下被绊了一跤,直磕得令欢膝盖疼得战栗,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哭。因为身旁再没有心疼她的人。她忍着痛爬起来,摸了摸膝盖,忽又听到人声,又赶紧跑了起来。 直到晨曦微露,山中云起,似迷蒙在梦中。令欢惊惶奔跑,失了许多力气,困乏得很,想着应是跑出了一段距离,才攀上一颗山杨,倚树而眠,睡得并不沉,时而警觉地张开眼看四周。 大约时近中午,一阵响雷,送来瓢泼大雨,把令欢从梦中惊醒c淋了个湿透。令欢爬下树来,在雨中跌跌绊绊往前走,好容易寻到一处石崖,那雨却逗弄她似的停了。令欢又冷又饿,见雨停,便继续赶起路来。忽见前方几棵野桑树,残存着些桑葚,赶忙跑了过去,吃了一嘴乌黑。但饶是如此,却依旧没能填饱肚子。 在凤翔围城中,她时常跟在十七身后,知道饿极了,树叶也是可以拿来吃的。胃中依旧未饱,那令欢便摘了好些桑叶嚼食起来。 吃了没两口便“呸”地吐了,但熬不住胃液翻腾,只能忍着酸涩下咽,吃了个饱。令欢吃了一路,行了一路,结果又碰上了两场山雨。这山中真是晴明不定。 待日暮时分雨过,令欢又择了棵高大的椴树爬上去,用衣绳将自己绑在一节较粗的树枝上,防得半夜摔下树去? 为什么不找山洞?因为猛兽声起,无人值守,又没有火。 这一夜睡得深沉,只是夜半听到雷鸣四起,惊得令欢立马睁开了眼:原来是不远处的山头又下起了大雨。 第二日天色稍亮,猛兽几乎没了声响,令欢才从树上下来。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内衣里翻出了那半臂衫来,那血迹犹在,只是有点晕染之迹。她轻叹了口气,又细细地背了一遍,便收拾起来。 这一路上,她在山中边走边看。本是大好的时节,此刻在令欢的眼里却充满了恐怖,生怕人兽窜出来。行路寂寞,她便开始一遍遍背十七的信,后又被各种脑中蹿出来的经史子集,最后甚至开始用回鹘语自言自语。 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在山中行路,有路便走,有岔便拐,日出而行,日暮上树避兽,就这么周而复始c日升日落地行了14个晨昏。终于地势逐渐开阔平坦,又走了大半日,竟然来到了处道院,颓势尽显,但苔痕野藤中难掩当年富丽。 这道院依山而建,门前带水,夏日风从山袖出,冬日光洒庭前雪,实是一处藏风聚气之所在。令欢好容易才看到了人迹所在,欢喜雀跃,跑上前去叩门乞讨。 这道院离郑县不远,初唐时所建。终唐一世,尤其初唐,道教兴盛,修仙颇为流行,而宗室国戚c高官豪门之女,亦有出家为女冠者,民间更是影从c奉为榜样。这女冠,可以随时还俗,除却少数认真修行者,左不过是有钱有势者的好玩儿花样,是女性踏入社会c广阔天地c参与社交的另一重方式。 但渐渐地变了味儿。有些许女冠,本是颇有姿色,或是娼妓出身,一时勘破红尘投身道院,寄望得天地自在,可终究饮食无着,没有生计,又少人奉养,只能重操旧业。而道院清幽之所,女冠素姬,颇是另一种雅趣,便引了不少文人墨客附会风雅起来,比那乐坊岂不是更着风流?于是这道院之中,便又暗藏了不少淫秽春宫c丝竹管弦之事,成了蓄养私娼c供清流权贵们娱乐消遣的庐舍,甚至少不了皇室公主的榴裙野谈。 令欢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又在山间久不见人迹,一时失了警惕,欢喜地走到门前,那厚重的大门紧闭,上有一方匾额书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衬出过往的堂皇。令欢踮起脚尖抓住门环,叩起门来。 “笃笃笃”,沉闷的三声响。无人来应。 “笃笃笃”,令欢又叩了三次,用那清脆的童声大声喊:“有人吗?” 这一次,门内似乎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 这女冠清修之所,两百余年间经历数次离乱,几经重建修葺,终究还是在这飘摇乱世中颓败了。可又会是何人寄身在此荒郊野外c野兽横行之所? 只听得里面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来者何人?” 这声音显然有点激起了门外令欢的害怕,但是即将天黑,那山间猛兽幽冥鬼火般的眼睛更令她胆战心惊。因此,令欢镇定了下,回道:“我是令欢,我迷路了。” 里面的声音似乎还不放心,问道:“就你一人?” “嗯,就我一个人。” 听到这儿,那人拔了两道门栓,方才“吱嘎”一声把那大门开出一条缝来。那门缝里探出一张方脸来,浓眉颧凸,目有三白,看了眼令欢,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快离开这里。” “叔叔,求求你了。我跟哥哥们走散了c姐姐也死了,一个人在这山里走了好久,求叔叔可怜可怜我,给我几口吃的c让我歇上一宿吧。” 可那人似乎对哭着的孩子毫无同情心:“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孩子,还是赶紧走吧。”说罢便要关门。 令欢忙抵在那门缝处,哭求着来人可怜可怜她,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便惊了其他人。 “阿四,是什么人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人之前打定主意不想令欢进门,可脸上犯了难。令欢看那人似乎惧怕那女人,便停了哭声,大声冲着里面道:“夫人,我是令欢,我在山里迷路了,求夫人收留。” 这声音稚嫩却十分好听,那女子听了,斜睨了一眼挡门的男子。那唤阿四的忙低了头,女子给后首的几个男子使了个眼色,几人便冲上来把阿四拉到一旁,一脚踹在后膝窝上,“噗通”一声跪在那里;令欢正错愕,另一人却打开门来把她拎进门来,“通”一声关上了大门,插上了门栓。 这阵仗,令欢一时没反应过来,惊在那里,溜着眼睛在那女人和一旁的阿四c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看了一圈,低下了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c怕是闯了不该闯的地儿。 “抬起头来。”那女人声音里满是不容抗拒。 令欢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乖乖抬起了头。只见那女人嘴角咧出一丝笑来,对身边的几人道:“你们看,真是天上掉下个美人儿来啊。我费尽心思都找不到这么标致的,结果这荒郊野岭却送上了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几人纷纷端看起令欢来,只见眉山似黛美目如盼,肤不施粉而白c唇不点而红,虽稚气未脱但因为经历了这种种厄运,兼有几分初春杜若迎风早盛之气,只是颇为瘦弱了些。果真是个美人胚子。那几人啧啧地称赞了起来,唯有那叫阿四的依旧犯了事一般低着头。 “勇力,你把这小姑娘带下去,跟昨天那几个关在一起。” 话音一落,刚才拎令欢进门来的汉子便提着令欢后脖颈的领子把她带出去了,直把那令欢吓得心扑通扑通跳,可又不敢反抗,生怕他们会打自己。因为孩子步子碎小c走得慢,只听到后面那女人发话:“看来你是见不得这财源进门了?”随后,便听得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那阿四直告饶。 令欢后脖颈被拧着,无法回头,只能低着头向前行路,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轰她出去的,才是个好人。 这道院里面不小,穿廊过院,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院子里,门扉紧锁,门外还站着人把守。一路上好几处这样的院子。 令欢看着他们打开门锁,背后被那汉子重重地推了一把,一时身体不稳,直直向前倒在地上,身后便是关门锁门的声音。令欢的手掌吃痛,抬手来,竟然都擦破了,虽然痛,但此时她哪里还顾得上,忙打量起这院子来。 这院子甚为简陋,几间房内探出了十几个人影来,满满当当,多如令欢一般年纪,个别的比令欢大些,衣衫尚算整洁,脸上都细细洗过,头发也梳得齐整。 令欢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这周遭的一切,心内惶恐不安,怯生生地问道:“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其中一个大些的,离令欢最近,上前来扶起她,道:“你也是被抓来的吧?” 令欢看着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又是个孩子,便点了点头,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女孩儿却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原来,这道院是隐于华山之中,现下早已是人贩子的中转站,掠夺孩童c少女,再按照容貌身段定品级,转手将其贩卖获利。乱世中,因为战争频繁,藩镇似为一国,所以这生意几乎是安全的无本买卖。只是这朱温势大,又多招抚流民,所以治下渐渐安稳,又加上华州韩建经略多年,民心安稳,战事比别的地方少频,所以一般是外面卖进关中来,或者往更为富庶的南方贩卖。最近这段日子,从附近几个县域掠夺了一批孩子,本是不妥,幸而无人追究,所以这道院打算过段日子便将这些孩子发卖出去。 而这个院子里的,几乎都是品貌姣好的孩子,多是女孩儿,剩下两个男童,但个个清秀可爱。而年纪较大的这个女孩儿,已十一岁,名为丹霞,是郑县人,来这道院已有一年之久,在这儿日日学习管弦c诗词。而其他的,亦是每日一样功课,不论男女。 令欢大为不解:“他们不是人贩子嘛?为什么要留着我们在这里学琴棋书画呢?” 丹霞给令欢好好洗了把脸,叹道:“像我们这么小的年纪,即使是卖作奴婢,也卖不出几个钱来。但若是聪明伶俐c容貌姣好,又会诗书,那便是百贯之数,自然是价值千金了。” “那他们买了我们去,干什么呢?”令欢实在不解容貌好c会诗书,为什么就能价值千金。 那丹霞年岁大些,自然懂些人事,听令欢这么一问,自是羞红了脸答不出话来。 这时,外面出了声音,似乎人人皆有欣喜之色。 “放饭了,你快来。” 丹霞领着令欢出门来到一屋里,几张桌椅无虚椅c满是人。细看了看,这院里的大大小小都在这里了。丹霞忙招呼着令欢坐在一处角落里。 桌上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汤饼,那放饭的汉子便在一旁看着这些孩子。令欢顾不得许多,忙吃了起来,滋溜滋溜地发出声音来。许多日没尝到油盐滋味c饿得狠了的令欢很快就吃完了,又想去盛,却被那放饭的冷眼睨了下,只好低下头,默默放下手中的碗筷。 一旁的丹霞对令欢悄声说道:“这里不许多吃多占,每日定食。” 因为天热,令欢跟着众人出院来到一处井旁,擦肩而过的是另一群孩子。 井旁都是一些水桶,一些孩子们在那里汲水上来,在旁洗澡。水虽然凉,但总算能洗一洗身上的汗臭,令欢高兴坏了。只是衣服却没得换,从丹霞那里拿了一套略大些的。问起丹霞,才知道这也不是她的衣服,估计是以前别的孩子的。 好好洗过澡的令欢在院子里把头发晾得差不多,就急不可耐地爬上了通铺,虽然褥子有点硬,但比之山间,实在是安心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猛兽沉吟,没有风雨加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重拾来路枯木森 一盆冷水迎面浇来,五花大绑在“木”桩上的十一从昏迷中醒来,微微地动了下眉毛。听得一旁的人殷勤献媚:“太保,您看,这就是传说中的肉灵芝。” 那人口中的太保便是镇节度使朱友裕。何以称呼为太保?因为朱友裕升迁华州节度使的同时,加检校太保c兴德尹。名誉太保,虽是虚职,却是正一品衔,故而,从高不从低,有些官职c识礼的,便纷纷称其为“太保”,但有些牙兵亲卫却依旧是“节帅”“将军”取其方便。 十一奄奄之中,毫无力气,还没睁开眼,便听得那人沉声道:“这肉灵芝竟然是凡胎肉身,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太保,您可不要小瞧了这肉灵芝,听那乐户说,即使重病,只要取点血肉便可妙手回春c起死回生啊。” “可是这吃人之事,实在是闻所未闻。非我所能接受。”说罢,那人似乎便要离去,却被从旁的人止住了。 “太保此言差矣。世人皆知元帅与张夫人感情甚笃c伉俪情深,现下夫人危在旦夕,若此时献药,元帅必是大悦,定会重重赏赐于您啊。再则”那人言语间观察了下朱友裕脸上神情,补道:“夫人与您亦是母子情深,太保此时送药,孝行必是感天动地啊。” 凤翔一役后,唐帝迫不得已封朱温为守太尉c兼中书令c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使c诸道兵马副元师,加食邑三千户,实封四百户,仍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十一徐徐地微睁眼,看着那口中的太保,只见他倒是生得一副周正模样,额高脸阔,鼻目深长,凛凛生威,只是那眉间受过伤,浓眉似断,法令点珠c额间悬针隐隐,令人看着更教敬服,却也颇觉对方思虑过甚。 那朱友裕未发现十一已醒,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似乎有其他事更令人担心。 从旁的另一人似乎是其心腹,向前附耳窃窃几声,那朱友裕旋即轻叹一声,道:“这天下富贵,我固羡之,只是此等不仁之事,实在教人胆寒。我虽一介莽夫,征战沙场,手下白骨累累,却也实不耻用这等大谬之事去换得父慈母爱。此等作为,与畜牲何异。唉!” 那心腹忙轻声道:“太保,此等之事,实在是不可为而为之。虽有悖您为人处世的原则,但夫人毕竟是您的母亲,况且对您有救命之恩。” “母亲于我,固然情深义重,即使赴汤蹈火c舍身救她,亦属我的本份。只是这肉灵芝一事,实在令我唉!”朱友裕转过身,长叹一声,踱步出得门去,旁边几人趋步从之。 十一环视了周遭,并不是在地牢之中,而是一进宅院的厢房里,屋中陈设俨然豪奢之家,这木桩和十一,显得格格不入。 身前几个看守,见他醒转,不发一语,似乎眼中并无他,只是其中一人出门去报告了。 未久,方才那名力主献药的官员进来,嗓音清细,淡眉蟹眼,令人生寒。此人是正七品上c詹事司直许谦。 “太保仁厚,可是终究挡不住我的富贵,从今天起,你就在我的手掌心里。你且说说其他人在哪里,若是说出来,我便饶你少受些折磨。” 十一冷冷看着他,想起许多事,前尘又昨日,直教他心中痛悔c头疼欲裂。 “别给我装死,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可不是太保那般菩萨心肠,如果你不从我,定要教你尝尝我的厉害。” 十一本就没了力气,头疼得紧,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他,透露着鄙弃不屑和愤怒。 “过两天,你就要跟我一起上路去汴州,待到那时,看我如何收拾你。”那官员言语间逗漏出一丝笑意来,轻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过了几日,本是收拾停当已经到了洛阳,却等来了看守间的传闻——那朱温的夫人张氏竟然死了,等来了朱友裕诏回的手令。 往返折腾,十一又回到了这府宅之中。因为十一力气大,又常反抗意欲逃走,这往返途中夺刀杀了十几人,因而这十一此刻又绑在木桩上,动弹不得,蓬头垢面,又缺膳食。那许谦很是狡猾,既不能让十一死,又不能伤着他,便令下人少传膳,每两日才吃一个蒸饼,日日渴饮,教十一毫无力气反抗。 或许是错过了重要的时点,又或者是担心朱温猜疑,这献药的时间点便悬停了。那官员失了耐心,渴求富贵的他,动起了歪脑筋,一心想着要十一带路找出更多的彭族人,向朱温献媚于座前。 但是,朱友裕已有令,不得用刑责打那十一,只是好生看守,且待他时。 这富贵与坐待之间,直令许谦煎熬不已,生怕朱友裕一时仁念轻放了十一,又担心这差事交办了他人,自己捞不到半分好处。如何是好?必须得让十一开口,找到其他彭族人,以此求太保让自己亲自呈送肉灵芝,让朱友裕给自己记上一功,更能在朱温帐前露脸。 如何开口?打也打不得,如果万一死在自己手里,便是有一万个脑袋,怕也是担待不起。 “只要没有伤口,不要大碍,又能给予十分的痛苦,即使是死人也要开口上那里去找这刑罚呢?”许谦百思之中,忽然灵光一现,“有了。” 很快,这许谦便一一在十一身上试个遍。 首先是“贴加官”。行刑时,司刑职员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犯人脸上,司刑职员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桑皮纸因此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随即,司刑人员紧接着又盖第二张,第三张,一直到犯人没有挣扎的迹象了之后司刑人员才停止。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时在生死之间徘徊,又毫无伤口。 其次是剥夺睡眠,让看守时时盯着十一,令他无法入睡,只要昏睡,就立即用针扎醒。 再次,是笑刑。即在犯人身上c脚底抹上蜂蜜c食盐,让山羊舔食,使得受刑者奇痒难忍,无法克制,终至因狂笑致缺氧窒息而死亡。真正严格之行,不出半个小时,犯人除了投降招供,剩下的便是一条死路,狂笑不止,生理失禁,最终窒息而亡。 十一如此反复了几日,头脑混沌之际,依旧没有吐露出任何对方需要的信息,有一点原因便是他真的不知道。 那许谦却着急了起来,每日抵死折磨c痛骂不止。那一旁的看守却并非铁石心肠,待许谦不在时,便劝十一道:“你如果一味死扛,怕是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死呢也不是个好死,饱受折磨,何必呢?即使你不想出卖你的族人,可族中,终究有一两个不合你心意得罪你的人吧?你可以把他们交代出来啊,也免受这许多苦楚。” 十一恹恹的表情,却似乎得了一点活气。 待到那许谦回来之时,刚用过一遍刑,十一便讨饶起来:“我说,我都说,但是我说出来后,你如何赏我?”为了把这戏演得逼真c引他上当,必须得上全套。 “如果你说出来,便让你好吃好喝好睡,或许还能给你条生路。”许谦多日焦灼的心一下轻松了起来。 “那我说完后,必须把我放下这桩来,给我一张床桌好吃的。” 许谦自是忙不迭地应下来。 “我的族人世代隐居在陇山之中,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知是两军节度交壤之处,每次出入都是从威州c凤翔二地。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但你要答应我,不许伤害他们。不过,我要亲手杀一人。”十一语中似乎十分关切。 “好,我答应你,都答应你。你看,你要是早早交代,哪里需要白白受这么多委屈呢。” “那你是不是该先把我放下来,再给我一桌吃的张床。” “你不跑了?” “不跑了,跑也跑不掉,一切都是徒劳的,倒不如好吃好喝好睡。”十一这句话倒是十足的心底话。 那许谦黠笑了一下,吩咐人去备着了,转身便出门去了。不一会儿,那看守们就端上来几样吃食,放下了十一,因为绑在桩上多日久未活动,十一的手脚早就麻木肿胀,哪里有力气站着。两个看守搀扶着他走到坐床旁,任他自己站着缓了缓全身血流,才坐在床上慢慢地吃起东西来。 那看守道:“你看你,这才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遭那罪。” 十一面无表情地嚼着胡饼,每咬一口,眼神都定定的,透着狠厉之气。吃了几口,对着那看守道:“为什么没有酒?” 那看守忙给他上了一壶来。那十一也不拿盏,只是对着壶渴饮起来,才一口,便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 “你啊,不会喝酒就算了。” 十一毫不理会,继续喝第二口。酒的滋味并不好,只是千般痛来万古愁,惟愿梦里作魂游。 未几,十一便酩酊大醉,口中嚷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野漠风平处,惟闻似雨来”“十七”,泪流不止。 果然这十一再无逃跑之意,那许谦以为是那茶c酒里下的迷药作用显著。过了没两日,这许谦在朱友裕心腹的再三游说下,朱友裕终于调了一营牙兵,五百之数,由都指挥使调配,听从许谦指挥。于是,这一队人马便带着十一绕道威州,躲过当地节度使,沿着十一的记忆,在陇山中行军。 十一浑浑噩噩被绑在车中,偶尔使尽力气看一眼外面。两年前,芸娘c十七她们还活着,满怀希望地在山林中逃奔,只为一条活路。今日,却俱作魂飞,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十一每每想到此,便头疼欲裂。 行着行着,终于来到了熟悉的陈家村下山之道,期间一处焦黑,昭示着那里曾经发生过火情,更有部分尸骸在侧。十一趴在车上,给这队人马指路,心中不禁悲愤。就是在这条路上,良玉等人遭到樊义成的偷袭,全员尽亡。 山路不平,车马颠簸,车内的十一不禁流下泪来:如果他们没有救山下的村民,好生隐居c不去多管闲事,便不会有这滔天惨祸,那往事一一浮在心头。转而,十一又欲狂笑,戾气横生:他们灭了陈家村,今天,便要借着他们的刀,为良玉c陈家村大小报仇,“杀尽天下所有忘恩负义之人”。 十一心中毫无任何迟疑,再无以往杀人杀活物时的羁绊,相反,有一丝兴奋c有一丝狂喜。 车马终于在二更时分来到村外。十一手戴镣铐,给许谦c都指挥使画了进村的道路以及路旁可能有的陷阱c适合的阵型,如果樊义成他们没有改动的话。想来,他也不会想到会有陈家村故人来寻仇罢,毕竟已经一年半过去了。 三更月圆之时,都指挥使兵分两路,一半摸入村中,未多时,火矢流星,村中燃起了大火,熟睡中的人被惊醒,纷纷跑出屋来,另一半在村口结阵等待,如驱赶牛羊一般,用火势兵马将那村人往村口赶。 整个村子如火海一般,村人往外跑,又遭遇了村口的牙兵亲卫,哪里是对手,那反抗的青壮纷纷被箭矢射杀,而在后亦有追兵。这阖村上下拥在一起相互踩踏,只得投降。 待到卯时,晨光熹露,村里火势还没尽灭,村人脸上皆是乌黑之色,围在村口犹如堰塞湖。许谦看得村众如此多,欣喜过望:这哪里是人,这个个都是闪闪发光的金铤。 十一站在许谦身旁,找寻着樊义成的身影,终于在人群里找到那个人。他转身对着一旁的许谦道:“许詹事,你曾答应我让我亲手杀一人。” 那许谦蟹眼斜睨,颇是不耐烦:现在的十一,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之前那些条件,他哪里还记得? 许谦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讨价还价。” 十一看着他,久久地盯住许谦,继而哈哈大笑,笑得许谦心中疑惑。 “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你以为他们都是彭族人吗?哈哈哈”十一在旁狂笑,说罢便用尽力气c趁两旁不备,抽刀欲杀进那人群之中,无奈脚下镣铐,根本迈不开大步,摔倒在地上。 许谦冷笑哼了声:“不自量力。” 十一虽然未能得手,但这动静却不小,惊得人群往这边看来。忽而有人喊道:“啊,是他们来报仇,是神医来报仇了。”人群哗然,似受惊一般。 十一被两个士兵拎了起来,直直地看着人群,邪魅地笑着,喊道:“樊义成,是我十一回来报仇了,为良玉,为陈家村上下千余口报仇来了,你们今天统统都得死。” 人群里焦躁不安,顿时要抢夺往外逃,一时躁动,那兵士们纷纷举刀挥去,血流一地。只听得十一狂笑不止,在那晨曦之中,形状骇人。 许谦看人群骚动c牙兵动手,颇是着急,想着虽然人多杀几个无妨,但是一路迢遥,路上只能挑青壮带着,老人孩子怕是难带,所以合格的肉灵芝并不多。所以着急地出声制止骚动 “我们不会杀人的,大家放心,只要各位跟我乖乖去汴州。” 可是人群里谁还听他的话?各个皆想着逃命。 十一狂笑着:“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今天就要为陈家村偿命,尤其是你樊义成。哈哈哈”十一虽然被两个牙兵从身后扯着,可是身子却一直戮力向人群倾着,似乎要迈步向人群走去,骇笑间脸上涨红c青筋暴露。 “良玉?哈哈哈!他没死,只是求生不得c求死不能。”那樊义成一向是不怕死,此刻知道是故人寻仇c跑不掉,便冲着十一挑衅起来,一步步拨开人群向十一走来。 现场大乱,许谦声c杀人声c人群呼天喊地声。然而,十一却在这嘈杂里只听到了樊义成的声音,止住了狂笑,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嘶声喊道:“你说什么?良玉没死?” “但是比死了更痛苦。哈哈哈!” 十一使尽力气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牙兵根本拉不住:“不可能,不可能。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啊?” “你要是看到个浑身被火烧遍毁容c像鬼一样的人,就是他了。哈哈哈。”樊义成步步向前来,炸腮阔颐扭着笑来,浓眉羊目更显阴狠,“每天他都被锁在他家的宅院里,整个村子一眼就能看到,日日浑身屎尿,哈哈哈!你要是看到那场景,也会觉得特别可笑。哈哈哈!” 十一愤从心起,怒目圆睁,发狂一般要往前去,可是身后牙兵并不让他如意,只能看着那樊义成在人群里大笑。 转瞬,十一冷静了下来,往回走了几步,来到许谦身边幽幽道:“许詹事,杀了他们,现在就杀了他们。” 许谦着力控制人群c试图阻止流血冲突,又怎理会十一这般狂乱之语。 十一疾声吼道:“许詹事,他们都不是彭族人。” 那许谦蓦地呆了一下,难以置信,回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骗了你,他们都不是彭族人。这里只有一个人是彭族,但不在人群之中。”十一语声泠泠。 许谦反应了会儿,忽地“啪啪啪”地给了十一好几个耳光,高声咒骂他。随后吩咐牙兵抓过几人检视耳后是否有红色胎印。 待牙兵在远处摇头时,许谦怒不可遏,又给了十一几个耳光,发疯一般地让牙兵再检视。 就这样一再又一再地检视之下,许谦终于明白自己上当受骗。那都指挥使本跟着许谦做升官的美梦,却不想是这样的结局,恼怒异常,连带着对许谦也侧目而视,对着牙兵号令:“杀”。 这一声令下,先前隐忍的牙兵们纷纷横刀所向,箭矢齐发。大约过了片刻,那人群终于变成一滩血肉,漫地堆积。 许谦气堵了心,拿过鞭子抽在十一身上。十一却不发哀声,看着那一地鲜血,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樊义成,以及一些熟悉的王家村脸孔,狂笑不止,那笑声直令一旁的牙兵疑心是不是疯了。 “说,另一个彭族人呢?”许谦抽了半晌,直把十一抽得倒在地上。 伏身在地的十一喘着气,连连应声表示愿意带路。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良玉,即使可能会给良玉带来另一场灭顶之灾,可是孤身天地间的他,此刻满心都是再见良玉。 绕过一地的尸骸,十一在前走着,一夜的火势早将陈家村烧得面目全非。那曾经的祠堂c村学,世荣序楷的家,尽皆付之一炬,只剩下黑色的灰烬,烧完的没烧完的,黑洞洞如深渊一般凝视着众人。 每走一步,十一的心就紧了又紧,那往日的欢笑晏晏似乎俱在眼前,那昔日的读书声郎朗犹在耳畔,那阖家欢愉的场景c中秋月夜的笛声,以及芸娘的满足恬淡c十七那一笑中无限春风一步步,椎心泣血。 那一路,是十一此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他越过村中的檐巷,穿过街甬,爬上良玉家的山坡。柴门依旧在,不闻故人声。日月悬万里,举世却森森。 风送来一丝大火的余温,血腥气尤甚。十一望向那院里,庭前玉树逢霜雪c早作枯木寂沉沉。那里一地的屎尿,一根铁链,唯独没有人。 十一满心的失望,旋即又欢喜起来:良玉没有死!良玉果真没有死!而且,他逃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廷谔:绝处逢生凤栖桐 天气由暑转寒,转眼间便是腊月。廷谔带着令姜走了大半年终于到了洛阳,在城外徘徊了几天,才找到个好时机混进城中。 这洛阳因孙儒c诸葛爽常年在此大开修罗场c迭相攻伐,争据不休,七八年间,都城毁烬,满目荆榛,早不复盛唐东都的繁华。张全义自888年归顺朱温,被封为河南尹c检校司空。初至洛阳时,惟与部下聚居于故市,井邑穷民,不满百户。但张全义经略洛阳数年,京畿无闲田,编户五六万,筑垒于故市,建置府署,以防外寇。此时的洛阳号为“富庶”,但并非故日城市的繁华,而是废墟上的农村化,稼禾满目c青青四野。 张全义本名居言,朱温赐名全义,世代田农。曾为县啬夫,被县令羞辱,遂亡命加入黄巢军中。黄巢入长安后,以其为礼部尚书c水运使。黄巢兵败,在洛阳依附诸葛爽,迁至裨校,屡有战功。待诸葛爽死,部将刘经与李罕之争据洛阳,张全义与李罕之乃结义兄弟,遂背主返攻河阳,为刘经大败,故与李收合余众拒守怀州,向李克用乞师,在其助力下赶走了刘经,李罕之自领河阳,上表全义为河南尹。 然而,本是兄弟,却终究反目成仇。张全义生性勤俭,善抚军民,虽贼寇充斥,而劝耕务农,因此仓储殷积。但李罕之贪暴不法,军中常常乏食,每每取给于张全义处。二人初相得甚欢,久则求取无厌。文德元年(888年)四月,李罕之出军寇晋c绛,张全义趁其不备,潜兵袭取河阳,兼领了河阳节度。李罕之大怒,求援李克用c攻败河阳,恰此时,汴军来救c逼得李克用退兵而去。由此,张全义感念朱温援助之恩,从此影附。 为何廷谔能混进洛阳城? 朱温早有迫皇帝迁都洛阳的打算,毕竟长安离汴州太远,难以控制,而洛阳则正好在朱温腹地之中,来去汴州自由便捷。除去政治原因,洛阳比长安更适合作都城,因当时关中经济衰颓,而南方粮食难以运抵长安,洛阳则漕运发达。因而,朱温早就令张全义建筑修缮洛阳宫城,累年方成。 廷谔在天复三年腊月到得洛阳,此时洛阳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宫城修缮,修治工匠繁杂c木材垃圾运输更是频繁,郊县大力招抚流民,城内亦是欢迎工商,一副百废待兴之相。故而,进出人等繁杂,又是和平时期,城门守备较为松懈,廷谔混迹其中得了侥幸。 这洛阳似浴火重生,在故市之上重起了楼阁宅院c街道巷曲,却又与过去不同,仿着长安亦兴了九曲池。这廷谔带着令姜在城内度日,一是乞讨,二是有需要卖苦力赚钱的,他亦上前帮得一二赚点费用。 这廷谔已是15岁,一路来身高拔了不少,天生力气又大c又做过小偷手段轻巧c眼耳敏捷,因而在这城内倒是能过下日子来。只是带着个孩子,时常有不便之处,偶尔做点什么,总是因为孩子而时时警惕不敢轻心。但担心什么便来什么。 这一日,廷谔放孩子在一旁,去打水给她洗干净吃东西而弄脏的手c脸。 “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就在前面排队打水。” 四岁半的小令姜吃得满手满脸的油污,笑嘻嘻地应诺着。这孩子欢喜活泼,因为廷谔的照顾,胆子颇壮,加上父母的遗传,往那一站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常常惹得路人回头。 廷谔上前在那队伍里汲水,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令姜。可转眼的功夫,等他再回头,却不见了令姜,抬眼看去,前面一个成年男子似乎抱着个孩子在巷子里狂奔。不消说,那便是令姜。 廷谔情急之中,忙扔了手中的盆,飞身向那贼人跑去。快出坊门时,眼看着就要赶上令姜,却从旁蹿出两个大汉来。 “哥哥,救我。”那令姜被夹在腋下,向廷谔呼救,脚踢手捶想挣脱出来,可终究是个孩童。 廷谔情急,被那大汉拦住了去路,只见二人各掏出了一把匕首,向廷谔刺来。廷谔一个闪身,接着便用手肘击打在那人的背脊之上。另一人又亮刃向前来,廷谔身子向一侧避过刀刃,手作刀斧劈在那人腕处,旋即又收手在外侧用肘部击打面部,行云流水一般,“哐”一声刀在地上,“哎哟”一声捂住鼻子。廷谔又转身从后一脚踹在那人身上,二人叠在地上。 须臾之间,围观者众。廷谔顾不得二人,继续向前狂奔。可身后二人却依旧不舍。 “哥哥,快点啊,快来救我。”只见那令姜已被贼人放在车驾之中,那车上二汉扬起马鞭,当空挥去抽在马身上。 廷谔情急,夺路狂奔,跟在那车后。可终究人难跑过马,眼睁睁地看着车就要消失在坊门处,但廷谔依旧没放弃。 或许是幸运,那车在坊门处似乎是冲撞了什么人,两厢纠缠了片刻,那二汉看廷谔追来,便不管不顾意欲逃奔,却被对方的马夫横住了去路,身后堵着几匹高头大马。这廷谔怎肯放弃,戮力狂奔。那车上跳下个汉子拿着刀刺来,另一人则对那马夫一顿恫吓,亮出了刀子,马夫愣怔的当口,似乎要让出路来。 这边的廷谔看着与这个汉子缠斗,后首眼看着另两个汉子要赶来,恰此时差一点被那刀子伤着脸,幸而用手一挡,划在了胳膊上。 “哦哦哦”令姜探出小脑袋,嘴里塞着布条出不了声。 廷谔着急得狠了,左手用力一摆推在那汉子小臂,右手反身劈在腕部,只把那人震得刀脱了手,廷谔一把夺过,反手刺在那人背后。 后面同伙终于赶来,看到廷谔不是吃素的,便亮刀向前,一时混战。廷谔左躲右避,见缝插针,须臾之间刀刀毙命,三人皆是血流满地,躺在地上,而自己亦是被划了几刀,只是刀口不深,并无性命之忧。 人群大骇,听得有人高喊“杀人啦,杀人啦。” 那赶车的汉子看情况不妙,下车便要逃,廷谔哪里由得他逃开?奔了几步,便奋力将刀掷出,一刀扎在后脖颈,应声倒地。 才眨眼功夫,就杀了四人,而廷谔虽然被划了几刀却并无大碍,一时围观的人都愣怔在那里,忙退后去。廷谔上到车中抱下令姜,扯出她口中的布条,解开绳索,便听到人群里喊着“衙门来人了,衙门来人了。” 廷谔转身背起令姜想跑,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在坊里拐了几个檐巷被武侯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为了避免伤到令姜,廷谔只得束手就擒,放下令姜护在身后,冷眼看着衙役,毫无惧色道:“是他们要抢夺我妹妹在先的,我们是无辜的。” “这些事我们自会查明,岂是你能信口雌黄的。” “官爷,我们兄妹二人已无亲人,如果我被抓,我妹妹就只是一个人了,可否求官爷通融,让我妹妹与我在一起。” “哼,杀人重犯,竟然在这里讨价还价。” “官爷,求你了,我们真的是无辜的,只求你们不要分开我与妹妹。”廷谔说罢,便双膝下跪c伏在地上。 旁边围观百姓纷纷嚷道:“确实是那几人抢夺孩子在先的”“你们要是关了这小郎君,怕是那小孩子也保不住了。”“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 几个衙差相顾而视,其中一人点了点头,便应声答应了。只看那廷谔面有喜色,磕了个头道着谢,转身便安抚令姜,让她不要害怕。 那几个武侯上前来欲锁住廷谔,看他不反抗,锁上的那刻轻叹了一口气。前面以一敌四,若是不从,怕是他们几人不死也要重伤。 那廷谔锁着手,被武侯们押着前往府衙,令姜在后牵着廷谔的袍衫跟着,一双眼睛看着围观的百姓,心里不是滋味,却并不惊惶慌张。 只听得人群窃窃私语:“唉,他们这一去怕是出不来了,那几个可是当前红人张家的家奴。岂是一般人吃罪得起的?” “何故要抓那小孩儿?” “还不是贩卖或者进府中调教嘛?这诺大个洛阳城,丢几个孩子妇人,算得什么大事?” “那这被抓去,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谁说不是呢?” 廷谔边走边听着,心下酸楚,不为自己,而是身旁的令姜。他低头看了眼令姜,那孩子懵懂之间,虽不全然理解周边人的意思,却也知道大事不妙,抬头看着廷谔轻声道:“哥哥” 廷谔只是惆怅地微微笑了下:“没事的。” 当日,廷谔令姜被搜身投入狱中,即刻便被拉去过审,想不到竟是以杀人罪上的公堂。廷谔本想分辨,但心中转念:若是他们秉公执法,怕是早知来龙去脉,又何需他来解释?但是,这罪一旦认下,便是死刑,届时令姜又待如何? 这廷谔在堂上便只是不说话,既不做分辨,也不认罪,直说“贼人夺妹,草民无罪”。那河南府少尹却只是一味用刑,教那廷谔尝遍各种刑罚。 一旁幼小的令姜惊恐地看着,啼哭不止。廷谔直喊道:“背过身去,不要看”。果真那令姜抽泣着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廷谔。只听得身后廷谔并不发声,无论夹手指c杖责,最多不过轻哼一下。 廷谔这举动无疑更令那少尹气恼,在堂上大呼:“好你个泼皮,竟然敢杀金吾卫将军的家奴,实在是活腻了。人证物证俱在,劝你早早招供画押,免受这诸多折磨。”他口中的金吾卫将军,即朱温眼前的红人张廷范,善戏舞,以优伶得宠于朱温。这官职倒不高,只是这张将军威风太大,升迁速度太快,怕是不日便又要加官进爵。所以,这少尹大人百般讨好,最起码,不想触怒他给自己找不痛快。 廷谔手指红肿,胫骨也因夹刑而青於,背上屁股上更是杖责之下没块好肉,但愣是没吭一声。令姜听着后面行刑的声音在旁涕泣,屡次想回身,都被廷谔喝住。 “少尹,这罪犯昏过去了。” “给我装死?赶紧给我浇醒他。”少尹十分恼恨这廷谔一身贱骨头,竟然愣是不招。 此时一旁的从官走进堂来,在少尹耳旁悄声言语了会儿。那少尹脸上疑惑,思虑了下,便对那从官又回了几句。随后对着堂上道:“今天就审到这里,把他拉下去,对,还有这个孩子一并带下去关在一处。” 令姜这时才回身去看廷谔,哭着去唤,可惜都毫无反应。几个衙役拖着廷谔的身体,拎着令姜,将他们投进狱中。 狱中昏暗,臭气熏人,时不时地听到那犯人咳不停。廷谔趴在地上的草堆里,一旁是令姜不停地唤他的名字,迷糊中,只觉得身子沉笨,没个力气,脖子因为拧着趴在地上,更是肌肉酸疼,想活动一下身体,却不禁龇牙咧嘴“哎”了一声。旁边的令姜很是开心,“哥哥”叫个不停。他睁开眼看了四周,不消说,肯定是狱中。 “令姜,我昏过去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你饿不饿,刚才他们拿来了蒸饼,我泡在水里都化开了。”说着小令姜从旁拿过一个碗,里面是两个蒸饼。这腊月寒冬,狱中一日两顿的饭食十分糟糕,天气寒冷,蒸饼发到手中,早就已经冻得硬了,用凉水泡许久才能泡开。 说着令姜便用手捞起糊塌塌的蒸饼去喂廷谔。 廷谔偏了偏头,以示拒绝。 “你吃过了吗?” “嗯。”令姜睁着红肿的双眼点了点头,一脸无辜乖巧。 “那你再吃一点。”廷谔知道这饮食供给有限,看这碗里的样子,这孩子怕是没吃什么。“乖,哥哥身上痛,喂不了你,你听话,再吃一些。” 那令姜倒也不推辞,便“嗯”了一声,又吃了几口。 “哥哥,我吃饱了。你也吃点吧,你都睡了好久了。” 廷谔周身疼痛,动弹艰难,哄着令姜又吃了几口,方才把剩下的蒸饼吃了个干净。15岁的廷谔正是发育的年纪,又受了伤,这点蒸饼并不能饱腹,但好歹能填点肚子。 狱中光线晦暗,又有老鼠,令姜略有点害怕,瑟缩在廷谔身边,但看到廷谔气色并不好,不愿意动弹,便装作不惧的样子,上下驱赶老鼠不要近廷谔的身。 廷谔心中半是欣慰半是酸楚,欣慰的令姜懂事,酸楚的却也是她的乖巧。这么小的孩子,本是天真无邪c在父母掌中如珠如宝,有几个如令姜这般早熟? 夜半时分,廷谔疼得睡不着,看着令姜幼小的脸庞,不禁思绪怅惘:“如果我死了,令姜该怎么办?这么个孩子,在这乱世之中,能否活下命来?就算活下来,又要经受多少苦楚折磨?我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良玉序怡?” 狱中烛影幢幢,照得廷谔细长的凤眼在眉棱骨下更显深邃,似乎那里面有着一团幽冥之火。 “只可惜我曾答应十七姐,会救出十一哥,把他带到坟前,可如今,却自身难保,要将性命交代在这里。我冯廷谔一生,自小离乱,久经炎凉,不过是蝼蚁一般求存而已,却何其有幸,能与你们相伴,更被视为家人。本是一死,又有何怕?十八年后不过一条好汉。只是众人嘱托,今日却无法达成,教我如何不恨。” 那廷谔念及此,便长泪不止,忧心不已。 这狱中一待便是六日,再无提审。廷谔心中正奇怪,却在第七日上终于有人来提他们。 一路上廷谔带着刑具,令姜在旁扯着衣角,跟着几个狱卒,来到监牢外,狱卒把他们交给了几个兵甲,行了一路,来到这监牢中的一间屋子里。里面装饰简朴,毫无奢侈之气,那高脚椅上坐着个华服之人,旁边立着几个仆从,只是带的都是横刀。 廷谔进到屋中,其他几个兵甲退出门去,只留下华服少年和仆从。那少年耳长无垂,额高却中正印堂略陷,眉浓却逆生带箭c更是眉低压眼,眼下泛着一丝青黑,鼻虽高挺却山根侧点珠,金中带木,奴仆宫瘦削,看着辩黠多智,却少一丝沉稳方刚之气。 一旁仆从看廷谔站在那里并不行礼,便喝道:“来人见到我家将军,为何不行礼?” 廷谔浑身痛楚又带了刑具,如何行得了礼? 那少年向身后仆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那少年推着茶盏,吹了吹热茶,看了眼廷谔道:“你可知你犯的可是死罪?” 廷谔并不应声,冷面看着来人,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开来,何时曾见过此人,他又为何而来。廷谔自问身无长物,更在这洛阳毫无旧识,这公子哥儿怎会对他生了兴趣?且看这一路,怕是对方身份不低。 反正最坏的结果便是死,那廷谔倒是想死个明白,或许,还能拼出个活路来。 “你是谁?”廷谔沉声问道。 华服少年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呷了口茶。那身后的仆从看这样子,应道:“我家将军乃是元帅之子。还不拜见我家将军?” 那廷谔听闻,心中飞快地思考了下,便忍痛要行礼:这来人果真身份不低,他纡尊降贵来到此地,自己一条性命,全看他救与不救了。 那令姜向来聪敏,看廷谔行礼,便也在旁揖礼。 “这位壮士就免礼吧。”那华服少年放下茶盏,看向廷谔,嘴角浅淡一笑,“你可知你得罪的是不该得罪的人?” “廷谔自认无罪,杀贼救妹,天下纲常而已。”廷谔从容答道。对方的来意虽然还不清楚,但最起码,对方怕是来给自己活路的,越是表现得惊慌失措,怕是越没有活着出去的指望。 “好一个天下纲常。那你现下打算如何救你自己?” “廷谔为贼所害,身陷囹圄,但当时情势所迫,为救妹不得不行此招。本是一死,毫不足惜,只是死后,无人看顾妹妹,令我心忧。若将军能予我妹一条活路,廷谔便是死也瞑目,救与不救都无谓了。”说罢,便再向那少年将军行了上揖。 “好一个舍己救妹,悌友感人。”那少年闻声站起,走到廷谔身边,扶起他的手道:“那日之事,我恰好在旁,看了个分明,绝不会让这河南府尹冤屈了壮士。” “将军活命之恩,廷谔定当以死相报,若将军不弃,廷谔愿当牛做马侍候将军左右。”廷谔自然懂得投桃报李,思来想去,浑身上下,除了自己,便再无对方看中的东西,所以毫不虚言,上来便是投诚。 “壮士快快请起。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在我左右,是我之大幸。” “廷谔自今日起,必当誓死追随将军。” 原来那日横马拦住贼人马车后,后面紧跟着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便有这朱友珪,朱温亲子中的次子,年岁仅次于朱友裕。 那日朱友珪见识了廷谔一身本领,心中暗暗叫好,可惜被那衙役押在牢狱,当日过堂受审时也是他让人去传了消息,又用钱财找那张廷范,所以这几日廷谔才如此消停。而在狱中,朱友珪亦是让人暗中观察,发现这冯廷谔确实看重妹妹。 这样有所牵挂c又一身高强武艺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忠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廷谔:繁华落尽长安城 廷谔当日在朱友珪走后未久,便被朱府的下人们接回了府中。在临出监牢时,小令姜还不忘提醒廷谔要回骨笛c七屠刀。那狱卒们见大人物亲自来到这监牢之中,霎时便明白这冯廷谔因祸得福c攀上了高枝,从朱友珪言笑晏晏出得房时,就早早备好了物什等着。 那廷谔接过东西,面无表情,狱卒满脸堆笑c恭敬异常,惟望这少年记得这份殷勤,可惜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等几人走远,便啐了口痰:“哼!真是不识好歹c忘恩负义的贱骨头。” 因为廷谔有伤在身c行走不便,就算是能走,在那大街上也是惹人注目,故而朱府备了乘轿子,从侧门将二人接进府邸,安置在一处下人房中。令姜在外漂泊了大半年,终于能睡在屋檐之下c茵软褥子之上,开心不已。当日请过郎中诊治c换了府中下人的旧衣服一洗漱,自是不用提。 毕竟是下人身份,不便在府中走动,加上伤势未愈,廷谔和令姜便一直只在这下人院中,看那些车夫日日忙乎c来回扯淡。 言谈中,廷谔方知这朱友珪来历。 朱温共育有七子,兼有养子四人。这朱友珪在亲子中排名老二,仅次于朱友裕。 朱友珪之母乃亳州营妓,光启年间(885一888年)朱温初领宣武节度,攻伐宋亳二州,期间临幸其母以致成孕,待其归镇,其母差人报喜诞下麟儿,朱温大喜,遂取名遥喜,后来才接到身边。这朱友珪狡黠多智,也常在军中左右,后朱温领宣武c宣义c天平c护国四镇,将儿子们分别领军在各镇。 要论宠爱,诸子中以养子朱友文为甚。朱友文,年岁较朱友珪年长,本姓康名勤,幼美风姿,好学c善谈论,颇能为诗,朱温养以为子。朱温领四镇时,以朱友文为度支盐铁制置使。朱温用兵四方,友文征赋聚敛以供军实。须知这盐铁使乃是肥差。 要论器重,还属长子朱友裕,其人幼善射御,自小随朱温征伐四野,性子宽厚,颇得士心。虽然在朱友恭的挑唆下,因为轻纵朱瑾一事差点掉了脑袋,但总体而言,这朱友裕是朱温心中接班人之选,也正因此才将华州升为镇,由他统领。 在两位哥哥的衬托下,这朱友珪自然要失色不少,但其人心思颇深,又好结交四方,舍得了银子c拉得下身段,更是戮力收拢忠勇之士c豢为牙兵忠仆。单论这冯廷谔,本是囹圄之身,按说这朱友珪只消差下人办此事即可,没必要躬身亲办,但他那日在洛阳大街上见识了这少年一身武力,被囚之时为了不伤及令姜竟然宁愿束手就擒,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死士之选。后又听下人来报,这冯廷谔事事以妹妹为先,更是令他大觉此人他日可堪重用。此时的朱友珪手底下尚缺些忠心耿耿的死士,故而不惜纡尊降贵去见那冯廷谔,将其收为己用。当然,这一段冯廷谔自是不知。 冯廷谔见几日来,并未对他有任何安排,只是好吃好喝好药,心中不知这朱友珪打的什么主意,但转念一想:“我本将死之人,侥幸得他搭救才逃过这一劫,就算他有些不轨的安排,大不了无外乎一死罢了,于我又有何损失?担心这诸多,不如放宽心好生将养,也好做其他打算。再则c看他这一安排,不像是要置我于死地,怕是另有安排给我。”这么一想,冯廷谔便不再去想那许多,只是好生养着,日日又照看起令姜来。因为他话不多,总是独自带着令姜,与府中车夫素来没闲话可谈,所以来了几日,这院里其他人也毫不知其来历,只是觉得这少年孤僻性冷c眼神举止间颇是冰霜冷淡。 大约过了十日左右,廷谔伤势初愈,便被安排作了朱友珪的马夫,而令姜则被安置在府上歌伎一处,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俨然要作府伎一般培养。廷谔起初并不愿意,但是想来,令姜学点东西,总胜过去那后院里做些丫鬟杂事,且即使是在陈家村中,所学也略同,所以便同意了这安排。 廷谔与令姜被安排在一进新院里。这朱友珪毕竟是朱温次子,身份贵重,这宅院虽是新建,未有凤翔曹府那般奢华,却也简朴大方。朱友珪本是新贵,又是武人出身,所以府上门生亲朋同乡虽有一些,但较之于世家门阀则少得多,毕竟故交之人多是军中行伍c早有了自己的官职。所以这诺大的将军府,除了奴婢部曲,门生同乡少得很。这廷谔虽是安排作了马夫,享受的待遇却是门生待遇,住的一进院中,由一个婢子照应,故而廷谔在外,白日里令姜在府伎一处,夜里回院中。对于这样的安排,廷谔自是心中感佩。 而朱友珪的想法则要简单得多,虽是对他们二人的照拂,却形同人质:有令姜这孩子在府上一日,想来那冯廷谔便不会轻易背主。 廷谔在府上学了些日子驭马之术,终于在这洛阳城中为朱友珪驱遣马匹,有时他去军中,亦是随从在旁作贴身亲卫。冯廷谔对这样的安排很是知足,令姜也吃饱穿暖小脸蛋上长起肉来,而朱友珪心底亦是满意:自从这冯廷谔随身在侧,确实忠心耿耿,偶尔在军中的明枪暗箭一概近不了身。 眨眼间,除夕过去,迎来了天复四年正月。这一年正月,朱温发兵大梁,西赴河中,帝都长安上下闻知,大为震惧。朱温提议迁都洛阳c迎驾东都,又担心唐室大臣异议,于是命令养子朱友谅假托昭宗诏令,诛杀了丞相崔胤c京兆尹郑元规等人。朱温又上表称邠(杨崇本)c岐(凤翔李茂贞)兵逼京畿c催促昭宗下诏迁都。昭宗人如鱼肉在刀俎之上,岂敢不从? 904年正月二十六日,昭宗车驾从长安出发,宰相裴枢促百官东行,并驱徙士民。 张全义虽在洛阳修缮宫城,但洛阳已是沃野千里,重修宫室又缺材料,于是朱温又以张廷范为御营使,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材浮渭河而下,而户籍在长安的士民皆被驱赶去洛阳,老幼相瞩,号哭满路,月余不绝。一路上烟尘四起,嚎哭不绝的被迁徙百姓,咒骂不止:“国贼崔胤引朱温入关中,出卖社稷,连累我至今日这般境地。” 从此后,长安城一片废墟,后又降为雍州,龙气衰竭,与帝都荣光再无缘份。(1644一1645年曾作为大顺西京,但短命王朝,何足道尔) 二月,车驾至华州,百姓夹道山呼万岁。昭宗泣谓曰:“勿呼万岁,朕不复为汝主矣!”又对他的侍臣道:“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此话令朱温很是不悦。 昭宗车驾至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因东都宫室缮修未成暂作驻留,朱温亦自河中来朝。昭宗延朱温入寝室,待其走后,身怀六甲的何皇后向着皇帝泣曰:“自今日起,我们夫妇二人皆委身贼人之手了!” 昭宗其人颇有英气,绝非愚庸暴虐之君,相反,为人明隽,神气雄俊,初亦有兴复之志,然而大唐早已风中飘摇,外患已成c内无贤佐,虽有拨乱之心,所用却皆非善才,反而徒以自乱。 昭宗一生离乱,即位初始便狠狠打击了宦官势力,后在征伐西川陈敬瑄一役中反而除狼来虎,行营诸军都指挥使王建在剿伐中一力坐大c得了西川。攻打西川的同时,朱温c李匡威c赫连铎联名上表对河东军李克用用兵。昭宗本对李克用无感,虽其曾剿灭黄巢但也曾兵临长安,故而再三权衡后,派兵与朱温联军一起攻打当时实力最强的李克用,结果一败涂地。 经过西川c河东军削藩的失败,昭宗手下的禁军损失殆尽,威望亦是日下,任由藩镇们随意侮辱,尤其是李茂贞公然在信中嘲笑朝廷,昭宗大怒伐岐,铩羽而归,李茂贞领兵进长安问罪,忠心的宰相杜让能挺身而出以一己性命解了昭宗之围,但由此,朝臣们与昭宗也愈走愈远。 895年李茂贞指使宦官杀了宰相崔绍纬,移师长安,昭宗被迫逃往河东寻求李克用庇护,却被李茂贞盟友韩建追上恫吓,昭宗只能被挟持留置华州,由此,被幽禁了三年,期间宗室十一个亲王被杀,直至898年朱温占据洛阳,局势稍解,昭宗还驾长安,改元“光化”庆祝。 然而回到长安的昭宗立即陷入了宦官和朝臣们之间的纷争,被宦官刘季述关进了少阳院,意欲废黜昭宗c拥立太子。900年十一月,昭宗被囚禁,为了预防他逃跑,宦官们将熔铁浇在锁上,每日饭食则从墙根挖的小洞里送进去。宦官嫁祸朱温,反被朱温一一暗杀,迎昭宗复位。而李茂贞听说后,又从凤翔赶来要求进封岐王。此后宰相崔胤欲借朱温之手诛杀宦官,宦官韩全诲则与李茂贞联合,之后便是昭宗被劫凤翔 昭宗面对朱温的步步紧逼,自不愿坐以待毙,于是在二c三月间屡遣间使以御札c绢诏告难于藩镇王建c李克用c杨行密等,令他们纠合诸镇兵力合攻朱温,以图匡复。 须一提的是,天复四年三月,何皇后生下一子,昭宗已知无法逃脱虎口,与皇后暗中商量说:事情已迫在眉睫,不如悄悄地将皇幼子乔装成襁褓中的普通婴儿,隐藏在民间。当时昭宗的心腹婺源人胡三跟随御驾东迁,昭宗临危托孤,胡三不顾个人的安危,将皇幼子带回婺源考川。这即是后来的“明经胡”始祖李昌翼。 四月,朱温奏洛阳宫室已成,请车驾早发。术士言星纬不常c且有大变,须冬天去洛阳。昭宗便以皇后刚生产为由请求待秋天十月东行,朱温疑帝徘徊以待诸道勤王之师,遣将催促。又派人悉杀昭宗左右医官c击球供奉c内园小儿等500余人,自此昭宗左右职掌使令皆朱温之人。 而奉命催促c缢杀昭宗近侍的则是朱友珪。朱友珪从洛阳来兵,在谷水趁夜杀了昭宗身边人等,替换了形貌近似的亲信。更将冯廷谔安排在三十控鹤卫士之中,除了履行监视昭宗职责,更是暗中通告朱友珪殿上情形好早作应对。 控鹤,乃皇帝亲卫,其名可追溯至武则天,至昭宗时又复其名。897年,华州节度使韩建胁迫昭宗废殿后四军,遣散两万禁军,仅保留“兵三十人,为控鹤排马官,隶飞龙坊”。 上殿值守的第一日,廷谔第一次看到皇帝,却大失所望。 那一夜谷水行辕,条件尚可,皇室寄身于当地世家宅院中。只见这院中牡丹夺目,倾国倾城之姿。檐下掌着灯,愈显这花儿的风流之态。 用过膳食的皇帝与皇后在房中叙话,廷谔则在门外值守。屋内显然是费心布置过,皇室专用的赭黄呼喇喇地满目尽是,在那烛光映衬下,更显无上尊贵与孤独。 他原本以为天子应当威仪凛凛,不想却是书生文弱之样c十分消瘦,此时的昭宗还没发现身边许多近侍已换了人,在房中来回走动c喟叹不止,旋即又听到皇后再三轻声“嘘”止,暗示其说话尽量小声一点。 待几个宫婢进出了几次剪灯应洗漱后,院中的灯也灭了几盏,房内也昏暗了些许,好助人入眠。安静的院内外,只听得初夏的青蛙虫鸣,过了不一会儿,却忽然传来了男人隐隐的哭声,边哭边说着什么,随后不久便是女人的啜泣声,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哭在一处又不敢放声。 本是人间四月天,暮春夏初时,院中牡丹却在这晦暗天光中听得天子堕泪,或许也算是沾得真龙雨露了。 廷谔心中颇是讶异,旋即又归于平静:“他们这些上位者,当其位时不能为黎民百姓做一点实事,令苍生百姓受苦。当灾祸终于降到了他们头上,却有脸在这里哭泣不止,嚎啕称‘天命不顾’?他们尚且有选择,可是那些平头小民呢?他们何辜?要为这些人的错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本是蝼蚁一般,今天终于换了天地,站在这院里,看着他们号泣,让他们也尝尝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廷谔心中想着这些,不觉脸色沉黯了下来,毫无一丝表情,只是眼神中似乎有火在烧。 在皇帝身边一待数日,廷谔发觉这皇帝似精神分裂一般,白日里行路,在接见群臣时,也没有精神,只是敷衍着,时不时问旁人朱元帅是何意思c照他的意思办。有时,朱温臂膀李振来朝,颐指气使之态,令散朝后的皇帝更是气愤。 行了几日,忽一日在听曲时,昭宗觉察出那歌调曲声浑不似之前,仔细辨认,惊得手中的酒盏都掉在了地上,又不敢做声,回头又仔细观察了左右,连同廷谔的脸也是看了又看,受了惊吓一般c忙还屋早早入睡。 在屋外的廷谔,直听得里面的皇帝惊恐不已,向皇后叙述刚才之事,如撞鬼魅一般,“我左右皆是朱温之人了。”说罢,便隐隐哭泣起来,直令旁边的女人再三安慰。 此事后,皇帝似乎精神更加不济,连娱乐的兴致也全无了。 闰四月十日,车驾至洛阳,御正殿,受朝贺。十一日,赦天下,改元天佑,以天复四年为天佑元年,大唐帝国的哀歌就此发出悲戚前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令欢:四月芳菲任攀摘 转眼春秋一朝去,山中岁月难流连。在咸宜观的日子不觉中已是十个月。 令欢日日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有丹霞等诸位姊妹相伴,倒也算得上充实。只是午夜梦回之时,偶尔会忆起陈家村c忆起那一路的奔波,醒来满身淋漓,不知是汗是泪。 本就是美人胚子的令欢在一众孤女中堪称份外惹眼,又天资聪颖,兼习过一些诗书c备下了基础,所以很快便脱颖而出,常常为老师们所称许:“他日必是名扬大唐的名伎”,更有赞叹“若是得了时机,人再活泼娇媚一些,怕是几十万的汴军c河东军,都要倒在石榴裙下。” 八岁多的令欢早不是去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当然明白老师们话中的意思。虽然未经人事,但也从她们的话语中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 这一院子的孩子,有几个心性强点c家中条件尚可的,曾几次要逃出去,可是最后都被抓回毒打了一顿,甚至有一个十岁的男童为此丧了命,每每这时,都要几个院子的孩子一起围观执行刑罚,那一鞭一竹签,似乎抽在c扎在了围观的孩子身上,看着可怖。但也正因此,待得稍久的孩子便磨灭了逃跑的意志,顺从了这样的安排。 而大部分孩子家中贫苦,来这里后,反而比在家时吃得饱穿得暖,所以除了思念父母,倒也不抗拒这样的安排。令欢c丹霞即是如此。 这一日,又来了几个买家。咸宜观这人口买卖,贩的不比其他粗糙婢子,相看c讨价还价c运走,都费着些时日。而每次有买主来,令欢这一院子的孩子都会作为珍品一般进行展示,若是价格合适了,便会被买走。一般岁数小的,除了资质特别好的,多数叫不上价,毕竟买回去后容貌或许有变c且培养需要时日,这中间都是有入无出,但有些乐坊就偏爱孩子,趁着价格便宜c年岁尚小好回去悉心调教。所以这咸宜观或许是得了经验,对于不同的买家,因人制宜,根据对方偏好调整孩子们的价格。 一旦被买走,这院子里少不了哭哭啼啼,但或许是那些老师们灌了汤,个个都对未来踌躇志满c不知畏惧。唯有一个教诗书的老师,曾被令欢问起未来命运时,不觉堕泪伤心,懵懂而早熟的令欢霎时便明白这前路并非金光灿灿,因而每次有买家来时,她必是刻意扮丑c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出挑,只是难掩姿色,每每总被再三相看c询价,却每次都没被卖出去。 幼小的令欢以为是计策起了作用,其实不过是观主早就看出了令欢这棵摇钱树幼苗的潜力,岂可轻易就这么发卖了?哪怕自己留着,日后在长安平康坊中,也能捞回这一笔来。因而给令欢开的价格畸高,非常人能拿得下来。可惜还未等令欢长成,那长安便成了废墟,平康坊早就成了平地。 自从朱温入得关中后,观主早就想腾挪地方。她丁善娘本是教坊出身,后依傍韩建手下亲信作了外室c挑了门帘自己买婢子幼童培养做欢场生意,但也由此发现这无本的生意来。时值乱世,又有依傍,便兼做这黑道买卖。 这华山之侧,原是李茂贞盟友韩建属地,本来她与李茂贞c韩建手下部分将领十分交好,可现下韩建已转任佑节度使c京兆尹,靠山都挪了地方,而自己与汴军向来无交集。这倒不是她不善交际,而是这关中一带,本是李茂贞势大,汴军久在河南。没了人照拂的观主自然心内焦急,更担心别人会打她咸宜观的主意。可偏偏担心什么,便来什么。 这一日来了几个邠州口音的买家。邠州迢遥,是静难节度使杨崇本辖下,观主无人事交集,但既然是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挑三拣四,照例是召了各院子姿容尚可的孩子们来到前厅相看。 “不知几位郎君想买什么样的?男还是女?多大年纪?”观主满是堆笑,身后几员大汉,生怕对方不轨。毕竟这行当不是啥见得人的买卖,黑吃黑也是常闻的了,加上对方脸生得很,只说是凤翔老主顾介绍而来的,观主自然是提防得紧。 那几个买家相互看了一看,只见其中一个明黄衫使了个眼色,旁边的红袍便答只要姿容美好,价格不是问题。 这观主心下便是一声冷哼,常有买家牛皮吹得震天响,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就买了几个中等货色,还要来回数个回合讨价还价。她看着几人方才的形容,便知黄衫是正主,只是不知何故要隐瞒身份。又仔细看了几人穿衣打扮c面色黝黑,怕是要么遇见了军伍中人c要么是盗匪穷寇。但这生意场上各种风浪,她丁善娘什么没见过?又何曾怕过? 善娘招呼着来人,着下人们唤了一批资质普通的孩子来。这几人只是草草看了几眼,便要换。善娘如是换了几拨孩儿,那几人依旧是不满意。 “你们这儿怎么都是些这样的货色?竟然还号称华阴第一观。真是”那红袍说着便要奚落,但被一旁的黄衫一个凌厉的眼色给止住了。毕竟人在观中,若激怒了对方,这几人出不出得去都两说。 善娘看这红袍言语间颇是不逊,心下忖度了一番:对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要么是新手,要么是背景深厚,否则谁敢在她观中撒野?但不论是哪一样,摸不清来人底细,她丁善娘隐约觉得还是不做这单生意为妙。 只见她脸上笑意一绽,似大咧咧的豪爽娘子,浑不介意对方的放肆,道:“这几位郎君,咸宜观虽名声在外,但那也只是道上的朋友给个面子而已。你说这华阴,人少地瘠,哪来的钟灵毓秀c人杰地灵呢?不过是些粗鄙的丫头小子,怎能入得了您几位的眼?”说罢,便是要逐客,“我这观小池浅,怕是招待不了几位了。” 那红袍自知失言,被对方这么一挤兑,脸上忒是不好看,刚想说什么,一旁的黄衫向着善娘沉声道:“观主过谦了。是石某人治下不力,方才冲撞了娘子,还望娘子海涵。”说罢便是作揖行礼,那一旁的红袍更是羞赧难当,忙在旁长揖。 丁善娘看惯了风浪,看对方竟然进退有据起来,更是摸不清对方来路。若说是山匪,怕是不会这么文绉绉行礼了。但这乱世,军中行伍私自野逃落草为寇c占山为王的,也不少见。 “郎君这真真儿是折煞善娘了。咱们门开南北,自是迎四方来客八方财。但咸宜观中一应孩儿已让您几位看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合眼缘的,想来,这金子是落不进我的口袋了。但此次有幸得识几位,下次再有好货,必定给几位留着。” 听着善娘话里话外的推拒,这黄衫人心下明白是对方起了疑心。这黑道上,宁少赚十金,不冒风险一分。 “观主实在是妄自菲薄了。这关中之地,谁人不知咸宜观?若说这天姿国色,咸宜观中没有,怕是寻遍其他诸观c山寨,也是不会有的了。石某由岐王帐下中镇将章光将军介绍来此,确实是有心想买几个好货,还望观主成全。”说罢,又是一揖。这一行人之前红袍已报过家门,但黄衫在这里再次强调一次,目的就是希望打消对方心中顾虑。 善娘见推辞不过,想着章将军一向爱介绍客人来观中,心中的算盘飞快地啪啪响,笑着应道:“郎君抬爱,善娘愧不敢当。你们暂且休息一会儿,我差下人们再给你们换几批。” 未久,便又换了几批,可惜这石某似乎依旧不甚满意,央着善娘将观中珍宝展示一二,也好令他们几个饱饱眼福c买几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回去,言语间甚至拍出了几铤金来。 善娘本是不耐烦,但看到石某确实有购买的诚意,便将令欢这一院中的孩儿们唤进屋中,这可是她的镇观之货。若非熟人,一般是不随意展示。 令欢跟着丹霞一众人进了屋子,五人一排c分成前后四排在那屋中面朝黄衫几位客人站着。恰是午后已过,四月小雨淅沥,屋内光线柔和,直衬得那一众孩儿们稚嫩小脸上份外清丽。 “果真是关中第一观。石某走南闯北数十年,未见如此倾国倾城之色。”那黄衫言语间很是满意,直令一旁的丁善娘忙谦辞起来。 令欢见那黄衫人向着她们走来,在这些孩子中挨个端详起来,忙低下了头,心下窃窃祈祷佛祖不要让自己跟了对方走。 那黄衫人在这行人中一一端看不止,走到令欢跟前时,眼前更是一亮。令欢满眼的惊惶无辜,虽然服饰朴素c脸上也未施脂粉,但八岁多的孩儿,更显出那孩童的楚楚可怜之姿。 待看完这一众人,黄衫人压着心内的满意,脸上并不做声色,讨价还价起来,直言这些孩儿们年岁尚小,虽然资质不错,但买回去后怕是要调教好些年才能有进项。善娘看惯了这些,心内甚是欢喜,毕竟讨价还价,说明来人虽眼刁但终于看上了,这也就意味着买卖成了一半,忙差人把这些孩儿们唤下去。 令欢跟着丹霞一众人退出屋子,在旁边不远的院子中待着,等待那边商定价格。 “我看桌上好几铤金子,也不知道这次相看上了谁。”丹霞对着身旁的令欢和其人几个孩子说道。 “那几人貌似是邠州人,口音很似我同乡。如果他们看上我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乡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爹娘。”一旁十岁的男童李谦怯怯地说道。李谦本在邠州,后随父亲来到了京畿郊县作一县之令,可惜战争频迭,在一次出外时为人掳掠,曾被赎过一次,后又再遭离乱与家人离散,由是流落至此。 “谁知道他们会买谁呢,不过,我只希望他们买去后,能吃饱穿暖就好。”旁边一个小女孩儿应道。 令欢听着只是不说话,想起那日老师伤心堕泪,心中忧惧不安,直期盼对方不要买自己去。 这一群孩儿们悄声议论了半天,终于有人朝着院子来了,个个屏气凝神等着那汉子来领人出去,结果,却是领他们回院,孩儿们难免失望。 “这次又是一个也没出得去。”丹霞向着令欢悄声道。 “难道你想离开这里吗?”令欢看向她。 “我只是日日在这观中,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观中虽说吃饱穿暖,但始终是要出去的,晚一日出去倒不如早一日出去。令欢,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令欢摇了摇头。 “为什么?” “出去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在这里待着,最起码这里还不错。”令欢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亲见的外面世界的残酷。 那边厢,善娘与黄衫客并未能达成协议。那黄衫客要买的是李谦以及另外几个男童,只是价格却并不能谈拢。 善娘见黄衫客实力不俗,又眼界颇高,自然是不会放过这大赚一笔的机会。在他相看孩子时,善娘在旁细细观察他的神情c每个孩子前驻留的时间,心下早就把价格定得比平常高了许多。只要是美姿色,不论男女,都是奇货可居c不可多得,尤其是这般挑剔的主顾,更愿意为自己这一点眼缘付出更高昂的价格。 “千金易得c佳人难再。我这价格是否合宜,郎君自可再好生思量一番。只是这孩子,怕是不一定能留得住。此次郎君的喜好,我自是记下了,这咸宜观倒也盼着郎君下次登门再来。”说罢便行礼作揖。 黄衫客倒是不恼,笑着还礼:“观主眼光卓巨,很是合我的心意。只是价格确实颇高,我还须思量一二再做打算。期待下次再见能做成这买卖。” 善娘笑意盈盈差人送客,心里却一点不着急。她知道这几人定会再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长枷加身活死人 昏暗的牢房中,根本透不进一点阳光来,似乎与世隔绝。 十一用手指甲磨着墙面,努力磨出点划痕来。他完全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晚上,只是以每日两顿饭c窗外鸟鸣声来记住这时光飞逝c四季流转。这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看守又被禁了声c不能与他交谈,于是他这嘴俨然是白长了,成了吃饭的摆设。 自从陈家村归来后,他很快就被朱友裕送往汴州,而负责押解c进献肉灵芝的依旧是正七品上c詹事司直许谦。 这陈家村一行,一无所获,白白折损了兵马c耗了财力。事情办砸成这样,没有被降罪已是朱友裕开恩。但这许谦早就听说朱友裕宽厚,以半副身家买通了他身边的人,归来伊始便差人通知全府上下身穿孝服以作发丧,而自己更是家也没回c负荆请罪,在朱友裕面前蓬头垢面c痛哭流涕c自请死罪,把自己一张脸愣是扇得破皮淤紫,更拔刀作势要自刎,幸而被一旁的人拦下。 朱友裕不是朱温,向来军中好名声,见他如此,便不愿再追究。再则他本就不甚赞同去陈家村掳获肉灵芝一事,想来如此,虽然全村尽灭,但也少了好些被生吞活剥的折磨苦楚,便也就作罢。 这许谦可不是不经事的年轻人,他一步步从底层摸爬到这个位置,没点心思狡猾c手段酷厉,怎能在乱世中吃起俸禄来?不死早在他算计中,只是这又岂是他苦肉计的目标? 朱友裕饶他一命,他伏在地上磕头不止,一是感念恩情,二是以死戴罪,希望能为肉灵芝一事做立功之举。朱友裕身旁人忙提醒这献药之事,张氏既丧两月余,朱温因悲戚而心力衰颓,引得身上的旧伤不时复发,此时献药,想来对他也是有所裨益。朱友裕正思量,这许谦忙不迭磕头请命,霎时额破红现,誓要不辱使命。 朱友裕本不愿多提这肉灵芝一事,此刻被架在这进退之间,索性允了许谦,让他前去汴州献药,这样他自己倒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以免总是有件事盘桓心间日久生忧。吃人,虽曾听说过这等惨事,但他朱友裕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 许谦一时得了这差事,心满意足,直又叩头谢恩,没几日等着脸上伤痕稍稍恢复,便请了命带着十一直往汴州。 这一路上担心十一脱逃,加派了好些人手,不想却毫无行动,不禁想:“蝼蚁尚且偷生,这话诚然不假。” 已过洛阳,行至巩县,时近黄昏,风雨初骤,船泊行驿。十一戴着重达40斤的木枷,虽已秋日,但天气依旧炎热。他的颈部因为头枷的棱角,磨破了皮渗出血来,因多日只在吃饭时松下,所以这颈部的伤始终不见好,已经开始化脓,看着血肉模糊。 这许谦是认真下了功夫的,把来俊臣的《罗织经》和《唐六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直望能得点酷吏的聪明才智。而这头枷,便是取了来俊臣“十号大枷”的发明创造,虽然对十一咬牙切齿,但荣华富贵还系于他,故而日常在船上首先是关在密封的船舱中,再以一号枷“定百脉”加于其身,顾名思义,便是枷头c手c脚,一旦枷住,便动弹不得,完全无法自理,连屎尿都无法顾及。虽然每日吃饭都会给十一松枷,让他松缓下麻木的筋骨c解决生理问题,旁边看守的侍卫更是难耐c常常一桶凉水浇在他身上,期望能去掉那一身的腌臜味,但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屎尿?故而,十一这浑身上下,何止是汗馊味,走到哪里旁边的人一一掩住口鼻c隐隐作呕。 许谦已下船住在行驿,留了少许的侍卫在船上近身把守着,加派了二十员驿丁替换外围侍卫们休息。因为浑身恶臭,十一的舱中又严严实实地密闭着,夏日久窒,那味道便如在酵中,旁人不敢近前。故而当驿丁们来送饭食时,侍卫们直让他们拿着钥匙进屋去松枷送食。 “这味儿怎么这么大?关了多少天了?为啥我瞧着这窗户都封死了?”外号“牛犊子”的驿丁掩着鼻拎着食盒问着门旁的侍卫。 “你个送饭的,问那么多干啥?”说罢,左边的侍卫把钥匙递给了他,“这几把钥匙挨着顺序开头枷c手枷c脚枷。先松头枷c手枷,等他吃完了,再给他戴上头枷,然后再松开脚枷,让他活动会儿,出来前你再给他锁上。” “这啥罪啊?怎么都给枷上了?我跑了这一年多了,还没见过这么重的罪呢。” “你怎么这么啰嗦?”说着,右边的侍卫去开门锁。 这空隙,那牛犊子一脸好奇地又问上了:“他会不会发狂杀人啊?如果这样,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你不进去?难道我进去?”左侧侍卫显然有点不高兴。 “上头只让我来送饭,可没说让我进去喂饭啊。”这十五六的少年果然人如其号,一脸的不乐意。 “哎呀,没啥事,他啊,也就是被抓来了,貌似是知道啥关要的事,只是打死不肯说而已。你就放心吧,不会杀人,也不是啥疯子。”右侧的侍卫看这二人要杠起来,忙出来作和事佬,哄着那孩子进去。 “他知道啥事啊?” “你怎么这么多事呢?让你进去就进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被挤兑后,左侍卫明显不耐烦。 “哎呀,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啊。你这孩子也是,该你知道的不用问也就知道了,不该你知道的你问那么多,怕是要招徕杀身之祸。去吧,赶紧进去吧,这盏灯你提着进去。” “为啥你们自己不进去?让我进去这茅屎坑闻臭啊。” “我们要守在外面,防着他逃跑。万一出个好歹,你我,船上这些人的脑袋都保不住,个个脖子上都只留个窟窿。这人,可是要送往汴州给梁王(朱温)的。”右侧的侍卫哄住这小牛犊子,将一盏灯塞进他手里,旋即补充道,“大人叮嘱了,谁也不能跟犯人说话。你可记住了。” 说罢,把那孩子往里面推了推,锁上了门。 昏暗的光线在这密封的船舱中,把不大的船舱照了个五成分明,地上水渍未干,并无它物,顺着光线往里看去,只看到一人头发散乱着,看不清容貌,颈手足都被枷着,略带一点可怖。 这一般的枷形制多长五至六尺(一唐尺约30厘米),宽一尺四寸至一尺六寸(十寸为一尺),但这“定百脉”的形制c重量远超平时尺寸,将那犯人枷在那里根本无法动弹,看得一旁的牛犊子不觉眉间紧皱。 屋内空气憋窒c恶臭难闻,小牛犊子打着灯笼提着食盒,根本无法掩鼻,心里直咒骂个不停,但又不得不上前去。乘着光来到近旁,见那人坐在地上,颈枷前侧斜抵在地上以减轻脖子c肩部的重量——要知道这枷锁重达40斤——看着也不知是死是活。手足枷锁处都磨破了皮,血肉糊在一起,污渍层叠。 因来人被枷着,小牛犊子也不甚害怕,提了口气“诶,是死是活呢?”,边说边用脚轻轻踢了下,见十一并无反应,小牛犊子把灯提在十一面前稍一观察了下,因为蓬发遮着面部,根本看不真切,正要发毛时,小牛犊子见那枷锁套住的头似乎抬了下,于是他又道:“你倒是好歹吱个声儿啊。黑灯瞎火的,你这冷不丁地装死,瘆人知道嘛?” 才行几日,十一已消瘦了一大圈,虽然食物并无克扣,但是因为一日中大部分时间都被枷住,站没法站,躺也没法躺,肩膀早已酸累得麻木失去知觉,手足也似乎不是自己的。屡屡想挣扎,无奈是添些伤口罢了。索性,瘫在这儿不动了。看来人送饭,他意识到时间又过去了点,窗外风雨声甚急,之前外面的喧嚷他只隐约听到了声音,却并不真切,被外面雨拍木舷的声音盖住了大半。 那人踢了踢他,他毫无气力地抬了抬眼,透过蓬发细细看了看送饭的人,是个瘦弱的十五六少年。那少年嘟囔着打听他犯了什么事,他却毫无应答的心情。 “问你这么多,你怎么不吭声啊?是哑巴嘛你?真是活该被枷在这里。”一番絮叨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直把小牛犊子给激得上了火。 小牛犊子一向年轻气盛,办事又不甚牢靠,这么一激,反而忘了进来时的叮嘱。他掩着鼻子咒骂开来:“真是见了鬼了,好好儿的,被派来干这种事。臭哄哄不说,结果连句话也没有。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个天杀的衰鬼,活该关在这儿遭这罪。与其被这样枷着,我看倒不如早死早超生,一头撞死得了,何必在这里吃饭拉屎裤裆里恶心人呢。真是着了哪门子邪惹这一身晦气”边说着,边去开枷锁。因为这口中念念有词分了心,竟然一一开了所有的锁。 “喏,你这个夭寿鬼,赶紧吃,吃完了我要赶紧走。”开完锁,牛犊子恨不得能离那恶臭之源百丈远,一脚把食盒轻轻踢在十一脚下,然后躲在门后。 好容易卸了枷锁的十一只觉得肩头轻松了许多,可是想动弹却毫无力气,缓了缓,试图站起来却酸麻阵阵,紧皱着眉等那酸楚劲儿退散些许,才扶住墙站起来,下肢酸麻得很。 牛犊子在一旁好奇又胆怯地看着,只见那人身材颀长,十分消瘦,好容易窥到真容,却是个后生的模样,疲态倦容之下却难掩清秀,一张脸上似乎都是鼻子,高挺如山。看下来,应该不过二十左右。 “嗬,看着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十一并不答话,此刻全身已血流通畅恢复了知觉,在地上勉强走了几步c活动了些许,看也不看来人。待感觉好点,便从食盒中把所有菜倒在饭上端起来站着吃。因为久枷在地,手指并不十分灵活c拿不稳筷子,索性便弃了,用一双污手扒起饭来,吃得似乎急迫了点,有点哽,便又从身旁角落里舀水喝了一大口,随即又恶狠狠地吃着饭,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泄愤。 待吃得只剩下小半碗时,十一才放下速度,慢慢嚼着,边咀嚼着,边抬起头看着来人。那少年从开始咒骂不休到此刻不语,只是盯着自己看个不停,十一的眼光看向他,他倒也不躲闪目光,依旧直愣愣地盯着,似乎自己是个怪物。 外面风急雨骤雨打船,里面二人却似四目相对。 “这是哪儿?”十一的嗓音本就略低,此刻更觉嗓音沉黯。 那牛犊子以为对方是个哑巴,不想却在此时开了口,毫无防备,下意识地答道:“巩县。”答完便后了悔,自觉气势矮了一头,刚想发难继续咒骂,却又被十一截住了。 “他们都去吃饭了?所以换了你来?”十一捋开面前的头发,露出眉眼来。 那牛犊子不觉有点瘆得慌:面前这个清瘦的男人,身形比常人高大些,本来清秀的脸不想却配上了这样的一双眼,令人有点害怕——那眼神略显深邃,冷冷地,似猛兽盯着猎物一般。 “是”牛犊子不觉往后退了退,贴在了墙上。忽又想起侍卫们的嘱咐,心头暗觉不妙,可此刻即使是去拍门,外面开锁也要时间。想到这,牛犊子下意识地干咽了口水,喉结动了下。 十一扒起最后一口饭,借着灯光,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将空碗依旧拿在手中,边吃边活动起来。 “你要是吃完了,那我就收拾一下便回去了。”牛犊子的嗓音有点抖。 十一不理会他,摇头晃脑提足摆拳。牛犊子看着,更不敢动弹。 “外面有多少人?” “大部分都是驿馆的。”牛犊子已经不再是那不怕虎的了。 “侍卫呢?”十一声音冷峻,发出迫人的威势,似乎毫不容反抗。 “这艘船大约只有十个。” “你过来给我用水画一下外面的防卫图。” 看着十一左右拧着脖子c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一只碗始终没有放下的意思,牛犊子慌乱不已,头脑已经完全懵了,浑身有点僵硬。虽然平常怼天怼地,跟着村人与邻村械斗从来都是先锋,可是此刻一对一的情势下,面对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c语势逼人的重刑犯,自己却有点腿软。 不从,怕那只碗立马就要摔在地上,那锋利如刀的碗沿立马就要在自己脖颈上留一道疤;从,又担心对方依旧不会放过自己。心中稍一犹豫,牛犊子还是决定走过去。毕竟,从了他,或许仍有活着的可能。 虽然恶臭,可此刻在惊惶之下,牛犊子如嗅觉失灵了一般,哆嗦着手蘸了蘸水,在光线照得到的地方,画起了图。 待画完,牛犊子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重刑犯,喉头有点打结:“可以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把衣服脱下来。”十一命令道。 牛犊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有点茫然。 “脱下你的衣服,戴上脚枷。”十一弯腰向着蹲在地上画图的牛犊子。 牛犊子从那人眼眸中看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似乎眼前是一具游魂,面无表情c语气凛凛。他紧张得又干咽了下口水,抖着手开始脱衣服。 待脱完衣服,牛犊子自动戴上了脚枷。但幸而没有丢失理性,脱衣服时他把钥匙扔在身旁不远,好待脱身。本来这钥匙落地的声音十分清脆,但那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并未有任何反应,也不知是故意放任还是真的没有听到。 他戴着脚枷站在一旁,看着旁边的重刑犯脱了衣服,用水简单地擦洗了身子,那一身污秽实在是令人作呕。他用手简单地梳了头发,从牛犊子头上野蛮地拽下了绳子和幞头,换上了衣服。 待收拾妥当,十一拿着碗来到门后,敲了敲门,“吃完了,开门呐。” 一 一 注: 1c《罗织经》是唐朝酷吏来俊臣c周兴合编的一套刑讯逼供教材,共分12卷:阅人卷,事上卷,治下卷,控权卷,制敌卷,固荣卷,保身卷,察奸卷,谋划卷,问罪卷,刑罚卷,瓜蔓卷。“十号大枷”分别为: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枷刑十分可怖,《旧唐书敬羽传》载,敬羽做大枷百斤之重,犯人戴上后负重不起,抬不起身子而就地即闷死。 2c枷是古代套在犯人脖子上的刑具。起源于商c周之际的梏刑具的变种,梏刑刑具为用圆木夹脖子形成的夹具,发展为由两块木板合成的枷刑具。枷刑具一开始出现时为一枷夹两人,同时受打谷农具的启发而名为枷。枷刑始于晋代,沿用至清,长达一千五百年。在这漫长历史中,规格c重量c样式不断变化,时重时轻,时大时小。其刑枷位置,可分别施用在手上c脚上,但更多的还是以枷脖子为主;从材质看,以木头为主,但也出现过铸铁枷c皮革枷等,也有用绳子铁链配置的;一般一枷戴一人,也有一枷戴两人,甚至有一枷戴三人的现象。重用枷刑具的首推北魏孝文帝,提出对枷的使用必须对谋逆大罪且有真凭实据的犯人。 枷的尺寸历代大同小异,但枷的重量却差别略大:元代死罪犯人枷重二十五斤,徒流罪犯的枷重二十斤,杖罪犯人枷重是十五斤,均用枫木制作。并分别在枷上刻明长宽c尺寸和重量。明代木枷,按明“狱具图”规定,枷长五尺五寸,共阔一尺五寸,以干木为之,死罪枷重为三十五斤,与唐代相似。明枷花样繁多,宦官刘瑾的爪牙为了拷讯犯人,增加木枷重量至一百五十斤,甚至更重,受刑者几乎活不成。 提及明枷,明时在犯人应受的戴枷刑罚之外还要加上枷号刑,意即将木枷夹在犯人的脖子上,并在大庭广众之下游街示众。有的为示众招人来看,派卒吏鸣锣开道。其枷重量最少十五斤,最多五十斤,六十斤不等。 一般,判徒刑一年的,枷号刑二十天;判徒刑两年的,枷号刑二十五天;判三年刑的,枷号刑三十天;应服流刑三千里的,枷号刑五十天。第等刑依次加五天。应充军附近处的,枷号刑七十天;远一点的,处枷号刑八十天;最远的判刑服枷号刑九十天。后来演变成各种犯罪都要进行枷号,成为专门刑罚之一。到了康熙八年后,枷号时间开始不过一个月c两个月c三个月,后来竟有按年计算或者永远枷号的,枷重七十斤的,轻的也六十斤。直至清嘉庆皇帝后,重枷规定二十五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慕富贵而处实祸 门外侍卫显然是等得不耐烦,并未详细分辨声音便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外的光线透了进来。外面风雨未歇,又兼已是日落西山,本就惨淡的黄昏光线此刻更显黯淡,舱内外光线明暗度倒差别不大。在黑暗中待久了的十一,双眼早就习惯了这黑暗,趁着那侍卫由明到暗c眼睛并不分明之际,“哐当”一声,将那只碗砸在了侍卫的脑袋上,只听那侍卫“哎呦”一声抱着头还未反应过来,十一闪身而出,向着拔刀而未出的左侍卫直直地将一只破碗沿割在了颈部,霎时鲜血喷溅。那抱着头的侍卫虽吃痛,转身便要来拿住十一,可是十一早拔出了左侍卫的刀,一刀捅向右侍卫。 屋内的牛犊子借着豁然中开的舱门,看得呆住了:眨眼之间,便血流满地。那被割喉的左侍卫双手捂住鲜血汩汩的颈部,喉咙里发出“啊”“咕隆”的声音,袍襟满是赭红一片,那鲜血更将那行凶人的脸喷了一脸,而那右侍卫一刀贯穿脏腑,在身后的牛犊子分明看到那刀尖剔亮,那行凶人面无表情用手推开侍卫的身体,拔出刀,毫无任何迟疑,便往船甲板而去。 牛犊子毕竟是个少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骇人情景,一时懵在那里,身体僵硬,忽而反应而来,爬着去够身边不远处的钥匙——受到惊吓的他毫无反应过来自己可以站起来跳过去。 好容易从地上捡了几次才把那钥匙攥在手里,抖索着手插了数次才将钥匙插进孔洞里,打开了脚枷。好容易站起来,走到门口,贴着舱门不敢靠近两个侍卫。那割喉的侍卫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眨也不眨,而另一位还没死,捂着腹部,喘着气,满脸煞白,望着牛犊子c口中喃喃“救我”。 牛犊子干咽了下,心狂跳,手足发软,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活着出去”。 他贴着舱门,散着头发光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两个人和满地的血,出到门外。 牛犊子心抖得厉害,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在这船上呆着,不论那重刑犯有没有逃成功,自己都难逃重责。 “跑,对,跑得越远越好。”他心里升腾出这一个念头,必须离开这儿,离开驿馆,离开巩县。 正踟蹰着要不要上甲板,只觉那梯子上似乎有什么顺着流下来,他上前去定睛细瞧,不觉吓得往后退了三尺远——那是水混着鲜血。 他镇定了下,侧着耳听上面的动静:风疾雨骤,雨点打在木制的甲板上,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由于担心犯人逃脱,所以这船特意将一层船舱封住通往甲板的路,如果要出去,必须经梯子上二层甲板。他来时,上面本来有几个侍卫值守的,或是无聊难耐,并不认真,有的更是在打呼噜休息。而随他来的二十个驿丁更分散在这三艘船上,只是本就不是份内之事又无人监管,所以多围在一起掷骰子c玩叶子(类似于今天的纸牌),一时这船上下值守人数虽众,却十分松懈。 此刻听着,上面似乎并无声响。“难道是那重刑犯逃了?”小牛犊子心中思忖,“逃了也好,免得把我也一起杀了。” 想到这,小牛犊子爬了上去,只看梯旁倒着一个人,血正从喉部流出来,旁边一个水桶也倒着,流了一地的水。 小牛犊子经受了下面的场景,现在虽然害怕,耐受力却比刚才高了点儿。他小心翼翼爬上来,左右打量着这上面的动静,这船上似乎如无人一般。 他走出这二层的甲板看向这船上旁边几个舱,发现人声鼎沸。原来都聚在那里躲雨赌博,浑不知犯人逃脱。可是那与码头接着的浮板处依旧有四员侍卫站立在那里,码头下方数名驿丁在那儿躲着雨,而船头的瞭望甲板上,依旧有侍卫在那里眼神逡巡着。 “难道是游泳跑了?”这洛水虽然不如黄河险峻,可是没个好水性,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跳进去的。 牛犊子心中慌乱,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这诺大的一艘船,要有个人藏在这儿,怕也不是那么好找出来的。正焦慌着,却听到那瞭望甲板上忽然号角长鸣,间杂着“犯人逃跑了”。 他不禁有点诧异,按道理对方穿了自己的衣服,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分辨是犯人,他往浮板看去,刚才还无所事事的四位侍卫,此刻正与那刑犯厮杀开来,风雨之中,刀光剑影,看得殷红一片,只是声音听不真切。 甲板上的侍卫c驿丁听到示警声纷纷从其他舱中涌出,团团围住十一,而码头上的驿丁忙不迭地抽了岸板,以免犯人跑下来,更有个身影策马报信去。码头上见这官船鸣警示意,尚在雨中讨生活c奔忙的都避散开,生怕自己沾染祸事c引火烧身。而码头不远处的武侯守捉们也都策马奔啸而来,围援官家。 躲在舱门后的牛犊子看那重围之中,早倒下了不下五人,鲜血和着雨水在甲板上蔓延开,直令人心惊,只是船上十数人正忙于拼杀,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可怖。 十一从梯中上来时趁看守的侍卫不备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稍观察了下,本来最好的出路就是跳入洛水中,可惜他生于沙漠,毫不会水性,且近来雨水丰沛,那水势汹涌,跳进去怕是有去无回。 稍作迟疑后,他从中舱来到旁边的一个箱子旁,上面用绳子七缠八绕固定在这甲板之上。他隐身在侧,伺机从浮板下到码头。等了会儿,却始终没有个好机会。眼见那牛犊子光着身子上来,十一便生了急,怕其声张开来。他无心杀那孩子,倒不是存了多少慈念,只是当时觉得不必要而已。此刻的十一,难免痛悔没能绝了这个后患。 正看着牛犊子走出甲板寻找他,十一便顾不得那许多,绕身至浮板侍卫旁,希冀于速战速决,先声夺人突围出去。只要下了船到了码头,那便是成功在望。 于是他迅速地飞奔出去,可刚迈了几步,便觉得脚下不似过去有力,加之戴枷锁处伤口隐痛,一时便有些绵软。走了十余步,近到侍卫旁,他们见过十一的脸,又看他衣服上溅上了血,忙拔刀相向。这时身后高处瞭望台上发现了这一幕,号角声大作。 十一不得不举刀自卫,横刀相向。俗话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打架格斗之事,无外乎“一胆二力三武艺”。虽然前面杀了三人,皆是以不备之势,故而取胜得轻巧。但现在,以一敌四,自己手脚有伤,又被关了这么多日子,手脚大不如以往灵便有力,即使一身武艺,也无法好好施展开。 十一频频招架,初始尚有力,击杀了三人,可是眨眼之势,便涌上来侍卫c驿丁十数人,层叠着围了两圈。这边刚一伸手,那边便是一棍,十一颇为勉强,手臂更是被侍卫砍伤,胳膊上鲜血直流,把那袍子沁了个梅红。 此时不知人群里何人嚷了一句:“不要伤他,要活的。” 这一句话立马便让那些侍卫们手下有了分寸,可是驿丁们面对生死之间,怎能理会那命令,依旧是刀剑无眼,直向十一击杀而去,但武艺不精,一下便被取了两条人命。 “不要伤他,伤了他,大家谁也没命活。” 刚用刀招架了一计面门刀的十一,手都在发震,脚下用力抵住自己。听得这人群里喊着,不觉来了力气:“哼!想不到这‘肉灵芝’竟然还能给我带来一线生机。既然他们伤不得我,那休怪我无情了。” 十一忍着痛,抽刀向前一划拉。人群个个手中的刀都成了摆设,根本不敢向前来刺,刀行处,人群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见这架势,十一更是来了劲头,反守为攻,向人群击杀而去。因为人群围了两层,前排闪躲不及c空无还手之机,只见十一一刀刺来,便命中那驿丁的腹部,那人下意识挥刀向十一砍去,却不想被十一左手夺刀而去。 身后的人本想趁着十一拔刀之际来擒他,不想十一反手夺刀,反身便是一划拉,身后的人之人手腕便迎在了刀刃之上,更有手指掉在地上。那人惨叫一声,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握住残手,十一趁此机会便又是绝命用力一砍,直把那人半个颈部都要削断。 眼前的景象大为骇人,地上已躺倒了六个。风雨之中,囿于不得伤人的命令,个个都不敢靠前。十一幞头早就掉落,喘着气,胸口耸动,右手执刀,左手捋了捋面门的雨水,与这些人对峙着。 本是包圆之势,此刻已被冲成了c型,十一的背后便是不远处的牛犊子,毫无防备。 “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这么多人,你怎么杀得完?而且,就算你杀了我们,码头下还是我们的人,你如何逃得掉?”一员侍卫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十一并不做声,只是盯着眼前的众人:去路已经被他们拦住,要想冲出重围下到浮板,以他现在之力,怕是不行。可是想到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十一不觉眉间紧皱。那日子,生不如死。如何是好?去也无路可去,退却是洛水汤汤c生死难料。 “我绝不能死在这儿,我要给十七报仇,我要杀尽天下忘恩负义之人。”想到这儿,十一往前迈了一步。“反正他们伤不得我,即使逃不掉,也不过是多杀几个人而已,何足惧哉!” 那人群见他上前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十一见状,又往前进了一步,人群又退了一步。不能伤他,如何能挡住那横刀?岂不是白白送死吗?人群中谁也不敢向前。 十一面色沉静,眼神中精光点点,杀意满怀,只是有点力竭,停在那儿喘息。 身后的牛犊子看不到十一正脸,只能看到他的背部。 “如何是好?我是赶紧遁水而逃还是助他们一臂之力?”牛犊子心内飞快地思索开来,“如果现在逃跑,便要一路遁逃,再也无法还乡见爹娘,况且逃了后我又去哪里呢?当兵打仗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当兵,这乱世中生计不易。如果我现在帮他们拿下这个犯人c戴罪立功,应该不会受到责罚,或许还能受到奖赏。听那屠夫癞子讲,以前不就是有个屠夫得罪了大将军c钻了裤裆子,大将军不杀反而重用他嘛?对,就这么办。” 牛犊子下定了决心,从身后抄起长木栓,轻手轻脚向十一身后走来。 那为首的侍卫自然是看到了,不动声色,刚想开腔,不想十一却已破釜沉舟c直将那横刀向他劈来。那侍卫用刀一挡,身旁众人作势要围上来,十一忙收刀一挥,迫得众人只得保留c型包围圈。 恰这时,十一忽觉后被肩胛重重挨了一计,狼顾回头,结果正迎着脑门便又是一棍劈来。十一忙闪了身子,这边侍卫又挥刀而来,十一不得不挥刀去挡,那棍子又从身侧直击挥刀的右手。 “哐当”,横刀落地。紧接着众人上前肉搏,不多时便将十一制服c摁在地上,又从舱中取出长枷,一一上枷关在原处。 又回到这恶臭熏人的地方,十一只是闭着双眼不发一语。他不能死在洛水,哪怕是一点风险都不可以,他还有大仇未报,有何面目去见十七?但有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他也要去闯,哪怕明知不可为。 那为首的侍卫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刮子在他脸上,破声大骂,直骂他杀人不眨眼c恶鬼投胎,杀伤了这么多人。 不想十一却哼了一声,徐徐睁开眼微微一笑,里面尽是不屑c蔑视。他心中想到:“我是恶鬼?哈哈哈!你们枷我在此,更要将我送往汴州取食血肉,竟然说我是恶鬼?你们有谁手中没有沾染别人的鲜血?你们有谁放人一马c刀下留情?真是可笑!” 正这时,闻声而来的许谦已冒着风雨赶来,见一地尸首c血流满地,气得抽了十一好些耳光。 “好你个腌臜厮,竟然想跑?你以为你跑得掉?你这个顽囚,我告诉你,就算是做梦,你这辈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十一看着眼前这个嗓音尖细c淡眉蟹眼的男人,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许谦被这异样的眼神盯着,更觉受到了冒犯,便又是数十耳光打在十一脸上,直教清秀白皙的脸颊上通红。 好容易住了手,十一被扇得侧到右边的头缓缓地正过来,一双眼里满是野兽般的杀意。 “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但也不会让你好过。来人,给他检查伤口,别让他死了,再给他换一副50斤的长枷。”说着,便弓身弯腰向着十一轻蔑地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跑得掉。” 说罢拂袖而去,来到甲板上。此时风雨已无先前的势头,一众侍卫驿丁们连带着扯了件帷布遮住身子的牛犊子在前低着头听着训诫。 “到底是谁放他出来的?”许谦怒不可遏。他差点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如果不查出那个人,他心头之火怎能消歇? 人群中无人应答。 “就没人知道个经过嘛?你们可知道,如果他跑了,咱们这些人统统都要去见阎罗王,一个也跑不掉。如果你们今天不招出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立着的那群人左右相视c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反应。有知道些情况c看牛犊子光着身子推知了个大概的驿丁,不发一语,用沉默来护着那牛犊子,但内心直嗔怪牛犊子做事不牢靠累大家受苦。 那为首的侍卫自然不同,与牛犊子既无同乡之谊,又无同袍之情,便上前去将之前看到牛犊子光着身子的事坦然相告,唯一不同的是并未言明他提木擒人。 那许谦眼睛一转便看着那牛犊子浑身装束份外狼狈,又想到十一身上的衣服确似驿丁装束,虽然刚才在屋中灯光昏暗并未看个分明。 牛犊子看许谦一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登时七魂丢了二魄,跪在地上求饶:“求官人饶命啊,贱奴不是有意要放他出来的啊,求官人饶命啊” 那许谦早就怒火冲天,自己的荣华富贵不说,差点小命要折在这小子手里。饶命?恨不能抽筋剥皮c敲骨吸髓。 “来人啊,给我杖杀了他,在知会驿馆c明府。” 话音刚落,一旁两个侍卫便上前来将那牛犊子拖了下去,随即便是棍棒落在闷肉上的声音,和着哀嚎不止,须臾便只剩下棍棒捣肉不闻人声。 那些同来的驿丁个个眼有悲戚,心中直骂他闯下弥天大祸怎么就不赶紧跑?何苦还在这里呆着等人取走小命。 何苦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天高与地厚。 自作聪明又轻信, 反误了卿卿性命。 一 一 一 注: 1c唐朝赌博风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分男女。尽管在唐朝以前,文士之赌早已存在,但还没有哪个朝代的文士赌风可以与唐朝文士赌风相比,简直可以用“赌风至烈”来形容。李白c杜甫c韩愈c刘禹锡和骆宾王等经常出现在与当时赌博有关的典籍中。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也毫不隐讳,在自己的诗歌或书作中直抒赌博之乐。当然,他们赌博并非是为求财或谋官,怡情和娱乐才是他们主要的目的。 最流行的有:樗蒲c双陆c彩选c弈棋,各种斗戏以及球类等,其中以樗蒲c双陆和斗鸡最为盛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骰子就是在唐代最终形成的,从而给当时的赌博带来了一场新的革命。 2c官人:唐时对当官的称呼,如果知道官职则“姓官爵”“姓公”“姓官名别称”,若不详知,可以喊“官人”。 “明府”,县令的尊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令欢:云遮月隐人烬灭 904年,闰四月,山中道观,云遮月隐,星光晦暗。 这一日白天,亦是阴云密布。那以黄衫为首的几个壮汉又来了,好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商定了价格,付了大价钱领走了李谦几个男孩子。丁善娘颇是喜笑颜开,送至门口,忙不迭地行了叉手礼,春风满面地送别:“诸位郎君,欢迎下次再临寒观。” 待回身时便心满意足地带着贴身侍婢捧了满满一托盘的金子进了自己房中,由侍婢和勇力在外看守着,久久方才从屋中出来。 令欢这一院中一下便少了数人,有高兴的有偷偷抹着眼泪伤心的,只是晚膳比平日里更丰盛了些。 “吧嗒”一声,院门外又上了锁。 洗漱完的令欢和丹霞几人回到房中,因为光线不好,又不让额外点灯怕着火,所以几人早早地脱了外衣躺在了被子上。虽已是闰四月,但因为今年雨水丰沛,所以这气温不似往年那般酷热,夜半总有点清凉,故而几人都只把被子垫在身下,半夜若是冷了便于取盖。 “丹霞,你睡了吗?”屋内已经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但令欢却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桩事儿悬在心头,想找个人倾诉一二。 “嗯。”丹霞有点迷糊,含糊着回答了一声,已在清醒和入睡的边缘徘徊。 “丹霞,你别睡,我有事要跟你说。”令欢小心翼翼地附耳在丹霞旁,又用手推了推她。 这一屋的孩子不好管教,背后究竟如何,善娘没个底,于是常常鼓励告密揭发,生怕这些孩子不便于控制。 “嗯,你说吧。”丹霞口齿不甚清晰,极不情愿地应道。 “你别睡,我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跟你说。”说罢,令欢往丹霞的耳边挤了挤,那说话呵出来的气直把丹霞弄得有点痒,但是丹霞瞬间毫无睡意,也赶不上在意那痒。 “什么?”丹霞侧了侧身子看向令欢,暗夜里看得并不清晰,“你再说一遍。” 令欢见状,又小声附耳重复了一遍:“李谦说他认识上次那黄衫客。” “怎么可能呢?上次我看李谦并没有啥反应啊。” “是真的,当时他只是觉得有点眼熟,一时没想起来。后来才恍然间想起来的。” “李谦有没有说那人是谁?”丹霞十分感兴趣。 “他只说自己见过,但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好像是说父亲的朋友,说是在他父亲面前长跪不起c大恩大德什么的。” “所以他们才买了他回去?可如果是报恩,又何必把其他三个也买走?” “那我就不清楚了。” “观主可知道这事?”丹霞问道。 “应该不知道,李谦说只跟我一个人说了这事。” 丹霞倦意全消,一时沉思之中,八岁半的令欢不知她在想什么,便补了一句:“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 丹霞应了一声,小令欢终于卸下了心底的小秘密,感到一阵轻松,转身睡去。她觉得此时李谦已走,这个秘密的保守时效就过期了,而且丹霞又不是外人,虽然李谦并不喜欢她。 四更天,迷糊中的令欢感到身边一阵窸窣声,因为之前在山中独自奔命爬树躲避野兽,所以从那时起,只要稍有动静,令欢便总是惊醒,人似还在山野之中。 睡眼朦胧的令欢微微睁开了眼,看着旁边的丹霞爬起来安静地穿衣鞋,简单地挽了一髻,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她是去出恭?不对啊,她平时都不会穿上外衣的,今日为何穿得那么齐整?难道她要去见什么人嘛?”心下好奇的令欢爬起来,胡乱套了鞋子,轻手轻脚地开门,从门缝里看到丹霞已走到了院门处。那院门明明在进来时上了锁的,这时却在丹霞的轻叩和几声轻语下,开了门。 虽然光线晦暗,但院子里可比屋内亮堂了许多,所以令欢勉强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院外的值夜人与丹霞小声交谈着,那人脸上十足狐疑神色,似乎在问什么,连连问了两次,丹霞的点了又点,那人脸上似乎有点担心,便让了下身子c腾出了点空间,将丹霞唤出来,旋即关上了门,只听得锁挂在门上的当啷声。 令欢心中狐疑,不明白丹霞到底在干什么,于是掩上门,小心翼翼来到门外贴在门上,外面根本没有声音,可见二人并不是在外讲话。 “他们去了哪儿?”令欢有点担心丹霞,自己又不能出去c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心生了一计,拾起花圃里的一块石子躲回房内,用力将那石子击在盛着睡莲的水缸之上。 清脆声起,把令欢的心惊起阵阵涟漪,她做好准备,万一开门就立马回到床上。可是,院外之人似乎并没有人。这么深的夜,不可能不注意到那声响,除非 “难道丹霞把值夜人一起叫走了?所以院外并没有人?”想到此,令欢忙又掩门来到院门处,伸手去推院门,想从院门扒拉出条缝隙来看外面到底怎么一回事。 吱呀的声响,在这夜里有点突兀,令欢一颗心倏地悬在半空。还好旁边的院落离得远。 小令欢贴着缝隙往外瞧,苑柏青柳黄墙怪石,并无人影,刚想放手,却发现那门环上的锁竟然只是挂着,并没有锁上。看来刚才值夜人走时图轻便,又不觉得院子里的孩子会逃跑,所以只是挂着。 小令欢见此,有点犹豫,但还是有点好奇丹霞到底去了哪里,便伸出小手去够那门环上的锁,一把拿了下来,轻轻地推开门,从缝隙里闪身而出,重把锁挂在上面。出在院外的令欢心下狂跳,唯恐被发现,于是忙往前走了十几米躲在一颗树下。 会去哪里呢?令欢正在思考之际,却发现天空中似有亮光划过,随即便是好些,眼见着几根掉在院内c落地生根着起火来。 令欢惊得说不出话,此时观中人声大作:“着火了,着火了。”可是随着这声音,那箭矢并不见少,反而如漫天流星落在观中各地。 观内霎时从沉睡的梦中清醒过来,喊声c哭声一片,伴着火光,形状可怖。 院内火势蔓延,里面哭喊声一片。小令欢冲向院门,可又有几只箭落下来,直把她吓得又退了回去,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火势由小变大,那院门里似乎有人在拍门,令欢吓得怔在那里,看着落下来的箭矢,根本不敢向院门处走去。 “救命啊,救命啊。”伴着那拍门声,是尖锐的嘶喊和此起彼伏的拍门声。 令欢不敢向前,恐惧占据了心神,声音也无法发出来,想告诉他们门没有锁,可是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如江湖干涸。 听着院内的惨叫声,幼小的令欢浑身发抖,又不敢穿过中间的乍响的火苗c不断掉落的箭矢去放门,直急得哭出来。 “救命啊”不止是这一进院子,旁边几进院子同样是嘶喊声,有两进院子被放出来的,结果却被箭矢射中,应声倒在令欢眼前,也有倒在地上没死c却被那火点燃了衣物滚在地上似火球一般的 人间炼狱一般。 令欢不由得往后退到身后的假山之中,捂住耳朵c闭着眼睛c蹲在地上哭个不停,时不时地抬眼看下旁边的火之地狱。 火势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大,本就晦暗的夜色此刻更教烟尘蒙了一层。 这一夜的哀嚎叫令欢心中生出了无限恐惧,哆嗦着瘦小的身子在假山里哭泣不止,拭眼泪的袍袖全都湿了,被烟尘熏得呛个不停的令欢又用它捂着口鼻。 不知哭了多久,外面的哀嚎声似乎止息了,只有大火攀折树木“噼啪”声响个不停。这山中平地,因为这一把大火照了个透亮,尘烟滚滚。 哭着的令欢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待到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外面一片灰烬,断壁颓垣,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墨色染过,有的地上竟然还有零星小火。 令欢感觉脸上不甚舒服,拍了拍手上衣袖上的灰,然后擦了擦脸。她从假山里走出来,因为刚醒c光线太强,用手遮在额上c皱着眼睛,苦楚着一张脸看向周边。 空气里一股烤肉的焦糊味,年幼的令欢并未想那么多,只是避开空处的几具蜷缩着的焦尸,忍着恐惧向着院门走去。 那院子从外面看去只是有些地方略显焦黑,院墙却并没有大的损伤,院门依旧完好。 “凤鸾c兰英,你们都在吗?”令欢带着哭腔怯怯地问着,边解下门锁。 可是并无人回应。她用力地去推门,发现门后似乎被什么东西抵住了门,根本推不开。于是她用身体抵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推门,边推边哭着说:“我来救你们了。” 瘦小的令欢用尽了力气,只是将门稍微挪动了一点。她不死心,又用力推门,如此往复数次,方才将门推开条可以容身的缝来。 令欢探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刚想进去就被吓得退了出来,满眼惊惶c神色难安,那泪痕未干的小脸上,一时连眼泪都给吓没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过了许久,才哭出声来,这哭声在这死一般沉寂的颓院里份外清晰。 哭着的令欢一心只顾着自己伤心,并未发现不远处有两人向她循声而来。 “嗬,想不到这还有一个。”来人精瘦,显然不是这观中人,令欢并不认识,只见他们手中拎着刀,刀上还隐约可见血迹。 “把她一块带去见二当家。”身旁一个虬髯之人应道,显然排辈在前面那人之上。 “好嘞。小丫头,别哭了,跟着走,如果要跑,看我不一刀结果了你。” 听着恶狠狠的话,令欢直收了声,跟在那两人身旁。 “髯哥,你看这也搜索得差不多了,也没几个活着的了,咱们要不就早点出门去汇合?” “嗯,那咱们走吧,别平白在这里沾着晦气。” “髯哥,你看大当家昨天得了那小孩就急急带着走了,不是叮嘱了二当家不要乱来,等他回来再说嘛?为啥这二当家还要火攻这咸宜观?” “我且告诉你一句,咱们哪,得变天了。”虬髯意味深长,故意拖着嗓音。 “啥?髯哥,你是说二当家”那精瘦的话音转到此处便不再说下去,收了声儿。 “我可是听说了,大当家要报恩,花了重金买下了那孩子送回去,又买了几个孩子一道送给那孩子的父亲。” “大当家可真是重情重义有恩必报啊。” “你知道什么?那花出去的金子,难道是大当家一个人挣的?那不都是咱兄弟们拿命换的嘛?” “可可他是大当家啊,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咱还能说什么嘛。”那精瘦的被这么一嗤,显然有点气短。 “所以二当家的不服啊。本来前段时间放了几次肉票,二当家就不满意大当家的作为。这次咱们从邠州好容易来到这里,结果大当家的只是花钱买了几个孩子,这二当家心中怎么肯服气?你想想,因为大当家那些所谓的‘仁义’,咱们少赚了多少银子,又招惹了多少麻烦?人家做山贼的个个逍遥快活,可是你看看咱们,一个个活像要饭似的,还不如在军中痛快呢。” “可,那毕竟是大当家的,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你我早就穿金戴银,天天捧着个姑娘快活自在了,哪里需要受这些罪?咱们是来做山匪的,又不是来做和尚的,天天守着他那些戒律,可把个人给憋坏了。” “髯哥你说的这些固然没错,可是二当家的我有点瘆得慌。”那精瘦的一脸惨笑。 “你怕啥?只要能天天吃肉日日有女人,过得痛痛快快的,那就够了,管他谁是大当家的呢。怎么着?你还想博取个忠心的好名声呢?他又不是皇帝,再说了,就算是皇帝,那又怎样?不照样得听别人的,说迁都就迁都嘛,连个屁都不敢放。” “髯哥你说得是。可是,这二当家的当了大当家,那大当家的怎办?” “怎么办?何须你我操心,咱们哪,还是想着今晚上去哪里痛快吧。” “髯哥,这二当家为何要连夜烧了这寨啊?我可是听说这观主可是有些来头,否则,一个女人怎能在这乱世里做这人口生意。” “有啥来头不来头的?还不是被咱们一把火给端了。”虬髯语中颇是不屑。 “这一把火烧了,咱们也没捞着啥好啊。你看,也没剩下多少孩子,要卖也不知能卖多少钱。” “我听那铁算盘说,上次他陪大当家来时,就着意留心了这院里的格局,且一一回禀了二当家,前儿晚上二当家便嘱了小飞檐偷偷进了来,躲在这观中最高的屋顶上趴着观察。昨儿日上大当家人钱两迄后,那小飞檐便暗暗将观主的去向记下了,否则,这二当家怎会那么快就翻出了那观主的金库呢?” “妙!妙啊!这二当家真是厉害。” “那是当然,否则兄弟们怎会跟随他呢?” 说了这一通话,二人见其他人来,便收了声不再细谈,而是跟来者寒暄了起来,合兵一处,齐齐往外走。 令欢看着对方身旁有两个孩子,虽然以前照过面,却并不相熟,彼此都是黑面尘鬓,一副惊惶样,但看着彼此,心里似乎比刚才稍稍安了些。 一路颓败,焦味冲天,令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只一晚的功夫,这道观便不复昨日光彩,尽是残破灰烬,令人心下难安,不忍又流出泪来。 好容易才来到观外,那里大约有二十多名骑马的壮汉,身旁还有四匹空马,每匹马似乎都驮着沉甸甸的包袱,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大抵便是些值钱的玩意儿。 稀稀落落的还有九名孩子,加上令欢这三个,不过十二人之数。要知道这观中所收的孩子不下百人。此刻,尽作了焦土,丧身火海。 “二大当家的,你看这些孩子怎么办?”虬髯问道。 “这里咱们人地两生,也卖不上价来,你们挑几个好看的随我们回邠州去,其他的就扔在这儿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廷谔:龙蛇之蛰奈若何 天佑元年(904年),闰四月十四日,昭宗在洛阳封授内外官爵:敕内诸司唯留宣徽院及小马坊c御厨等九使,余皆停废,不以内夫人充使;以蒋玄晖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使c王殷为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c张廷范为金吾将军充街使;以韦震为河南尹兼六军诸卫副使,又征武宁留后朱友恭为左龙武统军,保大节度使氏叔琮为右龙武统军c典宿卫。 十九日,又诏以张全义为天平节度使;朱温为护国c宣武c宣义c忠武四镇节度使。越王钱镠求封吴越王,朝廷先不许,朱温为联合钱镠牵制杨行密,为之上言,昭宗遂下诏改封钱镠为吴王。进天雄节度使罗绍威爵为邺王。 由此,洛阳内外诸使诸将皆朱温心腹,事事皆称了他的意思。 五月丙寅日,昭宗在洛阳新殿中宴请群臣,除了朱温c李振敬翔等人,门阀清流裴枢c独孤损c崔远c陆康c王溥c赵崇c王赞等皆在列,在席者亦有柳璨c张廷范c蒋玄晖等人。前者皆是门阀勋贵,如裴c崔王出自关中c山东郡姓,独孤损乃八柱国勋贵后裔,陆康则是代北虏姓大族。 终唐一朝,虽有科举,但权柄依旧在“四姓八柱国”等世家贵族手中,例如唐有宰相共524人,其中崔氏一族宰相37位,至于“天下无二裴”的裴家,先后出过宰相34人,至于其他,如中书侍郎4人,尚书38人,侍郎27人,常侍4人,御史9人,使21人,大将军31人,皇后c太子妃c王妃7人,驸马18人,故有“无裴不成唐”的说法。人人争娶世家门阀之女。 而柳璨虽是柳宗元族孙,却家道中落为宗族不齿,而张廷范则以伶人c戏谑而受到朱温宠信,至于蒋玄晖则来自凤翔夜奔,亦是少孤贫贱c寒门之子。 故而席间门阀寒门互为轻贱,前者不耻于后者的出身以及做派,后者不屑于前者凭荫庇而自鸣得意,两派时常攻伐。而其中不得不说的是宰相柳璨。 柳璨,河东人,少孤贫好学,性謇直,光化年间登进士第,尤精《汉史》,曾因讥笑刘子玄而撰《柳氏释史》。昭宗好文,初宠待李溪,可惜李溪早死,故而曾朝野之内求文似溪者,恰柳璨被举荐,昭宗召见,试以诗文,没几日便擢升其为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虽无品级,但乃皇帝机要秘书c制诏书敕,多为兼职,其中翰林承旨地位最高,出院后升迁机率较大,且许多翰林承旨由此拜相,故为时人所重。崔胤获罪前一日,昭宗诏柳璨入内殿拟制敕文圣旨。直至崔胤死的当日,柳璨才从内殿中出来,私下便流言四起,柳璨将作宰相,却又未见到正式的圣旨,时人莫测所以。 第二日,皇帝对诸翰林学士言:“朕因为柳璨与众不同,想嘉奖提拔他。如令他充任处理政事,你们觉得应当授何官职?”翰林承旨学士张文蔚应道:“陛下拔用贤能,固然不必拘于资历等级,毕竟恩命高下出自圣怀。如按照中书省门下省的迁转制度,提拔他作起居郎(从六品上,记录皇帝言行的官职)即可。若骤临大位,又无经验,怕是不妥。”昭宗不甚满意,答曰:“越级提拔至谏议大夫(正五品上)如何?”张文蔚称喏。故而授其谏议大夫且被加授同平章事一衔(加授此衔意味着拜相)。未久,谏议大夫改为中书侍郎(正四品上)。 须知一c二品多是虚职c荣誉,实权官员顶点便是正三品。四年时间,柳璨升迁速度之快,古无先例,可见昭宗对他的喜爱。 然而同列的裴枢c独孤损c崔远皆宿素名德,忽与柳璨同列c作了同事,众人都轻视不已,认为其不过惯会讨好皇帝而已。裴崔独孤三人自然不会给柳璨好脸色。即使是在“政事堂”办公c日日天子赐食时,亦是三人相互谦辞玩笑,绝不与柳璨半分和颜悦色,或是冷嘲热讽,或是言语无状。 由此,柳璨深蓄怨怼。昭宗迁洛后,诸司内使c宿卫将佐,皆朱温心腹,柳璨转而倒向了朱温阵营,随即以恩厚相交结,故当时权任皆归之。而柳璨最恨的便是那裴枢,但拿裴枢也无可奈何。 裴枢早年间为歙州刺史,后罢郡归朝,路径大梁,当时朱温兵威初振,裴枢乃以兄事朱温。后裴枢为汴州宣谕使,与朱温更是交好。崔胤专政时,倚重朱温,故而与裴枢相结,期间崔胤擢升裴枢至吏部侍郎,未几,更为户部侍郎,授同平章事,由此拜相。崔胤贬官时,裴枢亦为工部尚书。后天子从凤翔还宫,裴枢以虚职贬出为广南节度使。制敕一出,朱温保荐了他,称其有经世之才c不可弃之岭南,故而昭宗又复拜门下侍郎。待崔胤被诛,因为朱温向来器重裴枢,其相位如故,十分稳固,更充为诸道盐铁转运使,可见朱温对裴枢的宠爱信任。 这席间清流寒门因礼制而杂坐其间,心里却各有各的算盘,齿冷阵阵。但朱温在席,众人皆向前敬饮讨好,场面看着十分热闹。那李振科举二十年未能中第,痛恨科举,更痛恨那些以清流自居的门阀,故而故意给裴枢等人难堪,却给柳璨十分面子,敬酒更堪豪饮。 席间歌舞频频,美人们垂手旋转c嫣然纵送,斜曳裙裾,舞如鸾凤。堂上一片喝彩叫好声。正是兴起处,那朱温忽地巍然起身,拿着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擎着向正在跳舞的美人堆里走去,脚步略带蹒跚,一时乱了歌姬们的阵型,只得勉强跳着。 那朱温自妻子张氏辞世后,先是规矩了两月,随后便纵情享乐c肆意淫乐。他这举动,直把在座的昭宗看得又惊又臊。只看那朱温口中尽是污言秽语,强搂着那歌伎勉她喝下杯中酒,喝完,又要从那歌伎嘴里接过酒来。这大庭广众c君王筵席之上,竟然行此男女欢好之事,莫不是一计耳光抽在那昭宗脸上。 席间臣工们一时看看朱温,又窃窃看一眼昭宗,有的是为皇帝不平,心中嗟叹君臣倒置c日月倒悬,而有的则是心怀不善,等着看昭宗的笑话,要看看他这丧家之犬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昭宗脸上潮红,可是心知自己早已是孤家寡人,能奈朱温何?便佯作醉意朦胧,继续欢饮,免教自己难堪。 因是后宫宴饮,廷谔亦作控鹤在旁卫戍,直看着这些“人上人”如何笑闹出丑。只见那朱温寻常身高,甚为粗壮,耳高且大,可惜无垂,一张用字脸显出军中行伍的坚毅,那眉毛浅淡近似于无,更衬得眉棱骨突,一双丹凤眼略往上挑,鼻子粗壮有力,山根甚宽,如狮虎一般,颧骨微凸刚劲。这整张脸唯一不相称的便是那嘴。唇虽不小,但上唇却几乎一线,下唇相较却颇厚,看着有点怪异,且欢饮时露出那牙齿,似鬼齿一般略带凌乱。 朱温饮过酒,直把那女子拖到身边坐下,令其给自己斟酒伺候,时不时抚摸一二,直把女子上身近乎脱了个精光。那歌伎虽是愤懑,可是又能如何?这可是天下第一瘟神,谁人敢惹?生死予夺只消他一句话,自己便是有十个脑袋也得罪不起。于是只能强颜欢笑,任其折辱。 又饮了一刻钟,那朱温忽然把酒席推至一旁,竟然踏歌起舞,竟把这皇帝筵席当了自家宴请c攀作起主人来。 贵族高官向来有宴会上当众唱歌起舞的风气,《秦王破阵舞》便是李世民所创。只是,天子在上,臣子竟然率先起舞,实在是僭越c不合礼制。 筵席上众人略一迟疑,有的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此时众人中,那张廷范立马起身相和,继而柳璨亦击节喝彩c大赞梁王舞姿风流。 那朱温向裴枢打令而去,裴枢亦笑呵呵地起身相迎,跟着朱温一起左舞右蹈。接着便又去邀那一旁的独孤损等人。席上蓦地热闹起来,更有如蒋玄晖者将那碍事的衣物脱了,着上身,往头上绑个红带子c系紧头发,拍肩拍胸,跳起了南北朝就风靡民间的“拍张舞”,将那割肉的小刀扔往半空中,随接随抛c随拍随舞。 这席上众人几乎个个都承了朱温的情,欢笑晏晏地跳了一遍,待朱温跳得累了入座,众人才不舍地重又入席,直把个昭宗当了摆设。 昭宗本就心里不痛快,看这满朝文武个个与朱温结交c以舞相属,甚是不好受,尤其那柳璨是他一手擢拔,不想却给朱温作了走狗,心中直嗟叹,便多饮了几杯,不觉便醉意朦胧,嚷道:“昨天来御楼的前一夜,竟然亡失了赦书,幸好梁王(朱温)收得副本,不然就要误事了,宰相们不得无过啊。” 闻听皇帝这阴阳怪气的话,众人惊愕:不想皇帝竟敢当众讥讽朱温,这朱温岂是好惹的?朱温心中恼怒,只是不好发作。 当日宴次c席开二度,昭宗入内,诏朱温于内殿曲宴。前面席上昭宗当众给他难堪,朱温又难揣度c不测其事,便不敢奉诏,怕昭宗对自己不利。皇帝又曰:“卿若是不想来,即令敬翔人来。”朱温方才密遣敬翔出,乃止。 五月己巳,朱温奉辞东归汴州,不欲在洛阳久待。乙亥日,方至大梁。 然而,经此一事,朱温更觉昭宗如芒刺在背,不好控制,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 而看了全程的廷谔,莫不是每日修书一封差送朱友珪,一一汇报所见之事。廷谔自小混迹市井,又经了这诸多世事,习了些字c懂了些道理,心中直觉这皇帝无知,更觉那朱温不好惹。又想到十一此刻正在朱温手中作那肉灵芝,心中更是对朱温愤愤难平,恨不得上前去一刀结果了他。可是,他不能,即使此刻杀了朱温,也无法救出十一,更要牵连这诸多人。为了救出十一,给令姜更好的生活,他只能更悉心地收集朱友珪要的情报,期望有一日他能接上那朱温的班,早日放出十一。在此之前,他只能万事忍耐。 六月,天子朝堂归来,情绪颇是不稳,进内宫后便将宫婢奉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口中咒骂道:“死狗奴,这是要毁朕大唐社稷c取而代之吗?” 一旁的何皇后见状,连礼仪都顾不上,忙上前去阻住昭宗,生怕他一时激愤说出些旁的祸话来。 “圣上,不可妄语。”她脸露难色c隐隐忧惧之态,提醒皇上切莫胡言,“茶不好就换一盏好了,何故要将它摔个粉碎?”说罢,便让那宫娥收拾了下,换了盏茶来。 昭宗虽自知已在他人彀中,可是实难咽下这口气,莽言道:“朕乃九五之尊c大唐天子,谁敢奈朕何?” “圣上,天气暑热,你且喝口茶。”说罢,眼色一丢,那一屋子的宫娥太监忙退了出去。 “圣上,你今日这般,究竟所为何事?你我夫妇早在贼人之手,何苦要平添灾祸?” 昭宗虽然文弱,但性子上来了,却颇是执拗,又见屋中并无旁人:“你在深宫之中,哪知前朝之事?今日那朝堂之上,鸱枭(朱温谋士李振)颐指气使,根本不把我这天子放在眼中,更别提那柳璨等人,个个极尽讨好之能事,也不顾个忠君侍主的脸面。” “那裴枢c独孤损等人呢?他们不向来瞧不上李振吗?” 这李振乃是朱温得力谋士,被朱视为奇人,与敬翔二人堪称左膀右臂。其祖居西域,本是昭武九姓安国人,李抱真曾孙,因李抱真耻与安禄山同姓而赐姓李。这李振年轻时聪敏好学,其人颇有谋略c文采亦佳,但囿于唐时科举取士的“潜规则”弊病,在咸通c乾符年间屡试不第,蹉跎了二十年光阴,故而对科举深恶痛绝,更为同僚轻视,故而十分痛恨士大夫 “哼!他们这帮自诩清流的士大夫们,谁敢言语一声?不过沽名钓誉,向朱温那田舍汉乞食罢了。” “圣上,不可妄语啊!忍得一时才能徐图后事啊,何苦要输赢在一张嘴上?”皇后苦口婆心道。 “忍?忍到何时?那二c三月好不容易送出去的告难书,如石子投湖,不过起些波澜而已便沉入水中,不复动静。”说罢,昭宗悲愤难耐,长叹一声。 皇后闻知,忙关切道:“那王建李茂贞不是听说起兵了吗?” 昭宗闻言,不禁摇头,语声凄然:“他们早就罢兵还镇了。” 西川节度使蜀王王建得御札即遣王宗祜为北路行营指挥使,与李茂贞合兵一处迎车驾还长安,至兴平(今陕西汉中)遇汴兵,不得进而还镇。此后,王建便开始自用墨制加授百官,称待皇帝车驾还长安后再上表闻达天听。而其余各藩镇志在扩土,并无勤王之兵。 立在一旁的皇后听完,似乎全身力气被抽了出去,只觉腿脚无力,扶坐在坐床上,陪着发呆c抹了点眼泪。 “唉!看来这天下很快就要易主了。”皇帝枯坐在那,情绪已复平缓,没了先前的激愤,只是不由得冒出这一句丧气话来。 “圣上切不可胡言乱语啊。这祖宗江山,这黎民百姓,还指望着您呐。”皇后转脸向着皇帝,脸上泪痕犹在。 “唉!这江山分崩便在旦夕之间,哪里由得你我夫妇二人。” “贵人自重c不可轻言呐。圣上,这种话以后切莫再说。您乃当今天子c万民归心,四宇之内皆是您的臣民,何人敢夺这江山?何人又敢背负这千秋骂名?勾践保国复仇c卧薪尝胆,三年不愠怒c无恨色,甘受屈辱,甚至问疾尝粪,最终得以一雪前耻c灭吴复越。今日,这万里江山依旧在您手中,虽然进退不由己,但假以时日,必能杀贼人c夺国器,重振宗庙。只是,您不可失了这信念啊。孔圣有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昭宗听得情词恳切,只是忍不住插话道:“你是不知坐在那龙椅上有多难熬啊。事事请示那猪(朱)狗,诺大个朝堂,朕连分辨一句的话都不能说,折子呈上来也不过是借朕的手用个印玺而已。这等羞辱,朕实在是难忍呐。”说着,不觉有泪渗出来。 “圣上,‘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您是真龙天子,如今,虽是屈时,却旨在他朝一展其身呐。昔时刘邦在项羽帐下,便是以小忍而换来了大汉江山;光武帝刘秀亦是忍了长兄之死c忍着这一口不平之气向更始帝认错讨饶,否则哪里来的后汉锦绣?圣上,大丈夫能屈能伸c能忍常人之不能啊。” 皇后边说着,边从坐床上下来,执着昭宗袍襟c贴膝跪着,泪眼婆娑c语意戚戚:“圣上,妾身卑贱死不足惜,只是这大唐江山c万里河岳,都仰仗着您呐。如果您如此不谨慎,为无谓义气而祸事加身,您当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面对黎民百姓?圣上,您是大唐天子c九五之尊,更是天下之牧c百姓冀望之所在啊。妾身求您以后切切谨言慎行,勿再做轻言妄语,于社稷江山有害无益啊。” 说罢,皇后便伏身叩地,嘤嘤哭泣,身子抖索个不停。昭宗本就心绪不宁,看皇后如此,更觉心中愧疚,忙弓身扶起。 “朕知道了c知道了,以后忍了便是。你快起来c快起来。我们夫妇二人有话好说便是,你何故要如此,令朕心中愧悔难安。朕是天子,亦是常人呐,心中满满一腔话,除了你,更与何人诉说?唉!以后朕不再说便是了。” 殿外的廷谔听得并不分明,只是听得皇帝嗟叹不已c皇后啜泣难止,二人正是伤心处。 殿外的大太监性子软弱,听着里面的动静,大致猜到所为何事,联想到去年迎回昭宗后被朱温屠戮的一众宦官,又想到一旦皇帝有变,自己也不知会是何下场,直在外执着笏板偷偷抹着眼泪。 一旁的几个宫娥原是一路侍候皇后的,听着主子在里面哭泣,自己亦不是滋味。这皇后一向仁善,虽贵为帝胄,却经历了不少坎坷磨难,好在一向善待下人,颇有些好人缘,宫里宫外有个消息都会有婢子们来报,所以这一众宫娥听帝后悲鸣,心中不免难过:帝后尚且如此,我等微贱之躯又会遭何命运? 殿内殿外各有各的伤心。 一 一 一 注: 1c四姓八柱国:四姓为侨姓c吴姓c郡姓和虏姓。衣冠南渡c过江为侨姓,王c谢c袁c萧为大;东南为吴姓,朱c张c顾c陆为大;山东为郡姓,王c崔c卢c李c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c裴c柳c薛c杨c杜首之;代北为虏姓,元c长孙c宇文c于c陆c源c窦首之。 八柱国:西魏时期受封的八位柱国大将军,分别为:宇文泰,元欣,李虎(李渊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赵贵,于谨,独孤信(宇文毓和杨坚岳父,李渊的外祖父),侯莫陈崇。在西魏c北周c隋c初唐盛极一时,其后人在中晚唐亦可见身影。 2c昭武九姓:中国南北朝c隋c唐时期对从中亚粟特地区来到中原的粟特人或其后裔10多个小国的的泛称,主要有康c安c曹c石c米c史c何c穆c火寻c戊地等,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操控着隋唐年间的丝绸之路,利用中原重农抑商c藩汉有别的政策,富贵一时。而安禄山c李振皆是安国人后裔。 3c唐朝时科举考试除了武则天时期曾试行过糊名,200余年间,考卷并不糊名,故而取士之时,考官与士子相交通者甚多,甚至有量身定做的试题。例如李商隐因令狐綯赞誉推崇而擢为进士;郑珏因为其父为张全义判官,本来屡次不第,张全义特知会相关部门,才得及第;杜牧乃宰相杜佑之孙,才华虽满,但在尚未考试前就已内定第五名。因而,在唐一朝,没有门第的贫寒子弟虽然可以凭借科举走向仕途,但其中进士的可能性比之世家门阀勋贵子弟则小了许多。 4c唐朝实行群相制,三高官官并为宰相,除此外,皇帝可指令其他官员参预朝政机密,若本官阶品较低者,可以通过被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衔,加此衔以示其与中书令c侍中享有同等权力及待遇,亦为宰相。“同三品”及“同平章事”都属差遣性质,本身并无品秩,任此职者必另兼职事官街。凡五品以上职事官经过皇帝授权即可充任,不受资历限制,这便于皇帝从中级官吏中选拔亲信以分相权。 唐玄宗时,尚书高官官尚书仆射已被排除于宰相行列之外。中书令c侍中在安史之乱以后,经常用来加授给元勋c上将,也逐渐变成虚衔。于是唐代后期及五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是真宰相。此外,以节度使等而兼中书令c侍中或同平章事的也是虚衔,被称为使相。“同平章事”虽通常自五品以上官员中选拔,但拔充此职时,多转为中书侍郎或门下侍郎。 5c因为没查到论文也没查到文字记载,所以就翻了下唐朝的壁画,据懿德太子李重润墓中壁画来看,太监不是拿拂尘,而是笏板,拂尘团扇是宫女所执。不过执笏板的应该是有身份地位的大太监,一般宦官并无此要求,在很多壁画里也就是躬腰拱手瑟手缩肩地站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廷谔:一语春晖却秋风 岐王李茂贞联合西蜀王建,与邠州节度使杨崇本一起进攻雍州(长安)c华州,朱温遣都将朱友裕率师西进讨伐,大败联兵于兴平(今汉中),三镇无功而返,于是罢兵还镇。 本来“兴唐”一事便就此告一段落,但朱温实不能忍邠州节度杨崇本复叛归于岐,便以讨贼逆之名西征,要将那言而无信的杨崇本拉下马来。究其原因,实是西蜀易守难攻,而岐地经凤翔一役虽然实力大削,但依旧不是那么容易啃下来的骨头,加之王建深知“唇亡齿寒”c誓以岐地为盾c阻隔中原攻伐,所以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朱温便难以下手,看来看去,只能拿着个杨崇本来撒气,二来也冀望以此形成对李茂贞的围剿之势c蚕食鲸吞。 看了第一卷的朋友,必然记得凤翔一役时,囿于凤翔城坚兵壮,朱温一时无可奈何,便发兵北上拿下了邠州,迫得那杨崇本臣服,并改掉了李继徽这个名字,恢复了本来姓名。何故杨崇本放着当前大好的形势不要,又转投了曾经的义父c朱温手下败将李茂贞呢? 这就不得不从当年的兵临城下讲起了。 90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朱温移师北上攻取邠州,当时的静难节度使杨崇本请降,并将其妻儿族人送往朱温下辖的河中府作人质以表诚心。由此,朱温令杨崇本仍镇守邠州c为邠州节度使(静难军有军号,所以虽同是一地节度使,但静难军节度使比邠州节度使规格更高)。 朱温因为征伐统御军队,时常往来于河中府。杨崇本的妻子李氏本是李茂贞的侄女,出于亲上加亲,被许给了叔父义子杨崇本。李氏素有姿色,颇有美名。因张氏远在汴州,这朱温一时脱了规劝,便淫性大起,将其置于别馆行宫,强令其侍寝c夜夜。 崇本妻性子素来刚烈,兼私怀愧耻,派遣侍者禀告崇本曰:“大丈夫拥旄仗钺c甲兵万千,却不能保护妻儿。现在,我已作了朱公妇,今生再无颜面与郎君相见,只期盼刀绳了结性命,免于此番折辱。”崇本闻之,含怒洒泪,却因妻儿族人性命,不敢轻举妄动c忍气吞声,直至903年二月龙辇复归长安,这杨崇本一家老小得以从河中回到邠州,才叛梁归岐。 李氏回到邠州后,对杨崇本再无好颜色,更是动辄泣涕c辱骂杨崇本无能,成了府上一桩奇闻八卦。杨崇本亦以之为耻,复贰于朱温,乃派遣使者于李茂贞处:“朱温犯上作乱c谋危唐祚,父为国家磐石,不可坐观其祸,宜于此时毕命兴复大唐。事若不济,不过为社稷而死,亦是大丈夫之所为也。” 恰此时收到唐帝的勤王书,几人便商议着联兵一处。李茂贞本来亦向李克用派遣了使者c期望会兵于太原,只是李克用自上次围援后实力大削,又在天复三年失了云州,与刘仁恭大战了一场,急于休养生息,所以便只是坐壁上观毫无动静。 所以,天佑元年(904年)六月,朱温派遣都将朱友裕率师讨伐邠州。癸丑日,朱温西征,顺道朝见于洛阳,昭宗照例宴请了这位天下兵马副元帅c梁王。 席间晏晏c欢歌纵放,只是有一人令朱温颇是不舒服,那便是曾经的皇太子c德王李裕。 光化三年(900年)九月,宰相崔胤与昭宗图谋诛灭宦官,结果反被宦官刘季述抢得先机,将昭宗囚禁起来,并恫吓崔胤等文武百官联名上书请太子李裕监国,昭宗与何皇后为保住性命将传国玉玺交给刘季述,并将昭宗再读囚禁于少阳院,以银杖画地,历数唐昭宗罪过,随即迎李裕入宫,十一月初七日,矫诏令李裕即皇帝位,更名李缜,以唐昭宗为太上皇,积善皇后为太上皇后。 天复元年(901年),宰相崔胤联合禁军孙德昭诛杀了刘季述等人,众大臣奏请诛杀“大逆”叛子李裕,昭宗不忍道:“太子年纪幼小,为逆贼所胁迫。”令他返回少阳院,复为德王,太子位由此空悬。 待到903年二月,朱温将昭宗从凤翔迎回长安,见李裕眉目疏俊清郎玉秀,年纪也渐成人,便总是担忧日后成为不易控制的祸患来,于是对宰相崔胤道:“德王曾窃得天子之位,普天之下人人皆知。皇上实应大义灭亲,怎么能让他久留人世?这是用不孝先例来误导后人,请明公秘奏皇上。”崔胤便按约行事,但昭宗不予纳谏。未久,昭宗对朱温言及此事,朱温道:“此乃国家大事,微臣哪敢私下随意议论?这完全是崔胤诬陷我。”不久,唐昭宗委派第九子李柷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即属意李柷为太子候选人。 但经此一番折腾,崔胤见罪于朱温,后又拦阻迁都,所以朱温新仇旧恨一并以杀头报了。而德王便如刺在眼中,不得不拔除,一是朱温早有杀德王李裕的心思,现下已成司马昭之心,虽再无缘太子之位,但终究冤家若解不了不如一杀了之,二来德王年长,来日情形谁也不好预料,少一个年长的c拥有继承皇位且头脑机敏的皇子,便是少一分威胁。 朱温在那席间本是颇开心的,蓦地见了德王,便勾起了这许多事,脸色一沉,甚是不好看。在位上的昭宗见状,忙举杯邀得众人,慨祝梁王此番西征大获全胜,这才没让酒席尴尬。 一旁的廷谔本就十分关注仇人朱温,几次下来,便知这朱温怕是动了杀心,德王性命危矣。在座的不止他,旁的众人亦是看出了端倪,唯有为人父的昭宗依旧寄望于其不敢造次c加害宗室,毕竟此刻他朱温尚需“挟天子以令诸侯”。 两日后,昭宗游览大福先寺,一同陪着的便有那枢密使蒋玄晖。 这大福先寺原在洛阳城积德坊内,为武则天所建,这山门自与别处不同,坐南朝北。这一寺曾是佛经翻译所在,《宝雨经》《华严经》《一切庄严王经》《大毗(pi)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等数十部佛教经典经文皆在此译就,更曾担任国宾馆的职责,兼有鸿胪寺同文馆的外交下榻功能。 虽然才不过两百年,但这洛阳城早就从巷陌里坊变成了沃野千里c黍黎青苍,这寺里也遭到了破坏,虽有修缮,但依旧不及当年的辉煌,寺中画圣吴道子的“地狱变”壁画亦面目模糊,不复当年劝人从善的清晰明隽。 本是立于山门殿的500金刚也早被人撕去了金箔,空余下个泥胎,哪里还有“金身”可言。这乱世中,鬼神亦不能安稳。 昭宗颇是喟叹,一路从山门殿c圆觉殿c万佛殿进到圆通宝殿,焚香祝祷,祈盼国泰民安c宗庙稳固。 待回身时,才细细赏起了这座皇家寺庙,在圆觉殿院内,看得一处碑文《大福先寺浮图碑》,两千余字,乃武则天所撰。 “地处交风,楼台郁而烟雾深,山川旷而原野净”昭宗不禁吟起来,只是忽而略带哽咽。 “陛下,您这是何故?”蒋玄晖上前道。 “唉!我只是看这文中所书,不禁忆起了当年这积德坊的繁盛。楼阁亭台,莫不旋踵,今日却唉!若列祖列宗看得昔日皇家寺院落得如此简陋寒迫,不知九泉之下是否能安息?若看到曾经软红十丈c八街九陌的洛阳城变成今日山川凌乱民凋敝,是否会责怪朕这个不肖子孙,将大唐江山拱手贼”昭宗触目伤怀c语带潸然,但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戛然而止收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那一旁陪着的蒋玄晖心思狡黠,却装作无知,劝慰道:“陛下切莫伤心。这大唐江山有您这位贤君,又有元帅这样的砥柱栋梁,必然会日增月盛c重享太平。” 昭宗本是悲在一时,却不想说错了话,心正虚着,低头忙不迭地称是。 “对,这山门为何事坐南朝北的?”昭宗忙找了话茬,把话题岔开。 “陛下,据说这寺庙原是临河而建,却不想得罪了龙王,遂大动肝火兴起洪水将寺庙冲垮。为了避免与龙王的冲突,佛祖便主动将寺庙北移数里,将山门改为朝北开,背对龙王,永不见面,以体现我佛以忍止戈的思想。” “忍?又是忍?忍到何时?又忍到何日?”此话戳到昭宗痛处,忍不住想到韩信,顺嘴吟着前两日才读过的李绅的诗,“贱能忍耻卑狂少,贵” 一旁的蒋玄晖却有点吃惊。毕竟这诗写的是他蒋某人的崇敬之人韩信,故而与他相关的诗词多少读了一些,昭宗吟来的这诗下一句便是“贵乏怀忠近佞人”。 天气渐热,蝉鸣闹心。昭宗在一株菩提下摆了凳与枢密使蒋玄晖饮茶休息,一众人忙不迭地伺候起来。 “朕还辇长安前,在凤翔似乎见过蒋公,不知朕有否记错?” 昭宗虽说着话,却并不看那蒋玄晖,反而是细细地看着侍女煎茶。只见那侍女用特制的风炉和小锅釜c上好的无烟炭烧水。那水还是特意备下的山泉活水。水面开始滚沸,微微发出“咕咕”的声音,此即初沸,那侍女便加了一点盐花。唐与南北朝时饮茶大不相同,调味料由葱姜变为少量盐花。 “陛下乃人间真龙,怎么会有错呢?微臣确曾在凤翔奉过旨当过差。”蒋玄晖脸上阴晴不定,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 “是吗?只是为何那时朕并不记得有玄晖此名?也曾问过裴公,所知并不多啊。”昭宗攀起了家常,眼神却依旧在那一汤滚沸之中。 只见那小锅釜如涌泉一般冒着泡,飘着些白汽,热气蒸腾。这便是二沸。那侍婢舀出一瓢沸水放在旁边备用。 “诚如是。微臣以前并不叫玄晖,而是投于元帅帐下后更名的。” 侍婢一边用竹具搅动锅里的沸水,一边往水中心撒早就碾碎的茶粉,很快水又沸腾了,激荡澎湃。 “哦,那本名为何?” “禀陛下,华蔚。” 那侍婢将刚才舀出来的水倒回锅里,压一压火头,免得茶粉迸出。 “华蔚c玄晖?倒是成仙求道之语啊。”说着,昭宗不觉笑了笑。 “陛下所言极是。‘良德映玄晖,颖拔粲华蔚’,微臣自知卑贱,岂有颖拔之理?惟愿良德常在心怀,俯仰不愧日月光辉。” 那小锅中已是浪掀波涌,已是三沸。这茶便煎好了,侍婢忙撤了火,端着往那白瓷茶盏里分倒起来。 “蒋公倒是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朕为这大唐能有你这样的贤佐之才感到欣慰啊。”昭宗言不由衷,只是场面上依旧要过得去,“据说蒋公还有三个儿子,小小年纪便武艺超卓,大有雏凤清声之势啊。” 那侍婢分茶的手艺果是一绝,将漂在茶水上的茶粉浮沫厚薄均匀地倒进茶盏里,待她收回手,昭宗去端茶时,那浮沫如竹在水中,甚是好看,细细闻了闻,方才呷了一口。 “犬子志大才疏c朽木难雕,怕是在人前无状c贻笑大方,才传到陛下耳中,让您见笑了。”蒋玄晖忙抱手作揖。 昭宗言笑间摆手罢礼,道:“蒋公过谦了。你那大儿子我可是见过的,可惜现在不兴千牛卫了,否则,定然要封他个千牛备身(正六品下)。来来来,不要干说,这茶煎得不错。” 蒋玄晖忙行礼作揖谢过皇上,端着茶盏饮了起来。 一旁不远处的冯廷谔却如何也无法平静。想不到那蒋安平狠心的父亲竟是这蒋玄晖。更想不到的是,这样为了一己荣华而弃子女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竟然一路亨通c身居显要,作了枢密使。这人间造化实在是令廷谔不平。 虽说蒋安平于廷谔而言,并不是什么善人,是他杀了芸娘,如果芸娘不死,那么他们一行人便不会分崩离析c天涯各处;只是要说他是恶人,却也谈不上,毕竟他真心悔过,也在生死关头妥帖安排了这一众人的去留生死。 要怨,难道只能怨这命运不公吗?不,要怨那蒋玄晖无耻至极,置人伦于不顾,以儿女尸体作垫脚石,以骨肉鲜血铸攀龙附凤的绳梯。“虎毒不食子”哪里抵得上他的“无毒不丈夫”?那廷谔恨恨地看着眼前安坐品茗c春风满面的蒋玄晖。虽然他看不起昭宗的窝囊样,但作为一个父亲,却敢冲撞朱温c抵死保护自己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冯廷谔觉得那个瘦弱的皇帝比之那孔武遒劲的“蒋公”伟岸了许多。 正满心思量的廷谔,恍了神一般,沉浸在回忆之中,蓦地回过神来,眼前的二人却谈到了辉王。 “诸位皇子公主,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差强比拟的?” “是吗?听完蒋公一言,朕心中却更是忧虑。”昭宗收回了眼神,落在了茶盏之上。 “微臣惶恐,不知陛下忧虑为何?” “生于这帝王之家,只怕不是什么幸事。”昭宗似乎神思有点倦怠恍惚,竟然又作丧音。 廷谔不解这昭宗为何屡屡管不住自己,偏要祸从口出。何皇后屡次劝导,却几无用处。廷谔心想:看来那句老话说的没错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陛下,您这话所指为何啊?” 听着蒋玄晖故意装傻充愣c不停地接过话茬,步步为营,诱导着昭宗掏出心里话,廷谔心里直叹一句:“老狐狸”。 “蒋公,你说德王何辜?只不过是身为太子,所以为贼人所迫,被拥立为帝,结果,崔胤要杀他,众朝臣要杀他,梁王亦是不肯放过。”说着,昭宗伤心得落下泪来,又努力想忍住,直咬着中指。 “陛下,微臣亦是为人父母,这骨肉至亲c春晖寸草之心,我自能体会。哪个父母不盼着儿女长大成人,哪个父母不为此殚精竭虑牵肠挂肚。您一片舐犊情深,微臣亦感同身受。” “德王是朕爱子,朕的江山本就属意于他,为何梁王一定要逼朕废黜他?为何步步迫朕杀掉他?” 昭宗泣不成声,满腔恨意,把那中指咬得流出血来。 蒋玄晖在旁故作悲戚之色,却不觉黠笑心间。 廷谔听着,面无表情,直叹这昭宗将德王送上了黄泉死路。 一 一 一 注: 1c唐永泰中始置内枢密使,为枢密院主官,由宦官任职,掌接受表奏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唐末,权力更大,可直接指挥公事,侵夺宰相权力。后朱温于903年尽杀宦官,以其党蒋玄晖为枢密使,开始由士人任其职。 在五代时枢密使改由士人充当并建立起日趋庞大的枢密院机构,总揽财权c政权c军权,凌驾于三省之上,“是宰相之外复有宰相,三省之外复有三省矣”,基本上完成了由内廷向外朝的转化,成为正式的决策机构。 朱温时期,改枢密院为崇政院,以敬翔为崇政使。 2c这里的茶道是正经的,严格按照晚唐茶圣陆羽所书的《茶经》来煎的。 茶是在玄宗时期大范围流行的,从那时起寻常百姓家方才能喝上茶了,但有唐一代,喝茶都是习惯往里面加各种佐料的,包括但不限于葱c姜c花椒c大枣c桂皮c橘皮c薄荷c奶酪c牛羊猪肉等。 熬茶步骤大致如下: (1)拿茶叶,茶叶是用鲜叶蒸焙烘干加工出来的,有可能是零散叶状,但更多的是紧压成饼状; (2)将茶叶掰碎,上火烤得又红又干,捣碎了倒进瓷瓶里; (3)烧水,水开之前加各种佐料; (4)水开后将茶叶末倒进水里,跟佐料一起煮,煮成一锅茗粥,倒出来分杯,开喝。 陆茶圣所倡导的还是比较高雅清新的,没那么重口,被日本学走部分,一直保留了正宗的唐式煎茶法。 看上去是不是很抹茶?从这之后,我就对抹茶敬而远之了。 以上茶道部分参考了森林鹿著的《唐朝穿越指南》。 3c大福先寺现在还有遗址,不过明清后重建了,但仍有唐的遗迹,全文里不是瞎掰的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玄晖:荣宠富贵火中栗 “这皇帝果真是不知人心险恶,虽数次被囚禁,帝王尊严早被藩镇践踏在脚底,却依旧如此天真,我不过寥寥数语,逗引得他掏心挖肺,真是可笑至极。这万里江山,竟然让如此懦弱又天真之人忝居帝位,怎能不风雨飘摇c宗庙倾颓?哼!堂堂七尺男儿,却作妇人之仁,动辄泣涕c洒泪人前,莫说是失了皇家脸面,连一个普通男人都不如。哼!若不是念在当前仍旧是君臣c各自有别,我蒋玄晖岂会在这里听他作嘤嘤之语?没的让人瞧不起。” 蒋玄晖面上戚戚,心里却满是不屑。但转念一想:“也好!合该我又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今日回去便要一五一十地修书给那瘟神(朱温),好好博一番他的欢心。怕只怕,这德王是保不住了,你这个皇帝老儿越是哭得厉害,便越是把他往火坑里推。真是不知演戏给谁看?既然你要演父慈子孝,那好,我蒋玄晖奉陪到底,定要你悔不当初。” 他作颤颤状,语带哭腔地安慰着昭宗:“陛下,元帅也是为了这大唐江山啊。自古以来,一山难容二虎。这废太子莫不是国之大患c社稷之祸啊。微臣能体谅您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您也要体谅元帅为国家社稷的一片耿耿忠心啊。” 然而,他心里却骂道:“哼!不过是一个儿子罢了,大不了再生几个便是。更何况你李晔(昭宗)缺儿子嘛?竟然在这里讥讽挖苦我?哼!不知所谓。我是坑杀了儿女,可那又怎样?他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为人父者,不过是把他们的性命给要了回来,这又有什么不对?他们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其实昭宗并不知这些,但这些话落在蒋玄晖耳里,却是满满的做戏嘲讽他手段太过毒辣。说到底,不过是他蒋玄晖心虚罢了。 “哼!你李晔(昭宗)生下来便地位尊荣c锦衣玉食,而我呢?我有什么?费尽了力气得到的一官半职,不过是你们这些人正眼也瞧不上的东西。可我蒋玄晖偏不认命,非要与天公挣个荣华富贵。既然你们看不起我的门第,那我就挤进门阀世家里去,使劲浑身解数攀上了曹家的亲事。本以为就此有了曹家的荫庇便前路坦途,可是谁知那夭寿鬼竟然能被人掳了去,害我颜面无光不说,更连累得我为了她而得罪了曹家。还好有个安平在手上,否则曹家定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只是那孩子,却如此不争气,毁了容貌残了一条腿,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我蒋家门楣。走出去,更被人背后说我蒋家做了什么孽报在孩子身上。作孽?我蒋玄晖做的最大的孽,便是投胎在了寻常人家。哼!我苦心半辈子,郁郁不得志,全叫那夭寿鬼给毁了。否则,我蒋玄晖早就紫袍(三品官服用色)加身,何用如丧家之犬一般夜奔出凤翔?你个不知耻的没落户,竟然有脸笑我心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蒋玄晖仰不愧于天c俯不怍于人,行得正走得远。哼!” 当日陪着游览完大福先寺c又将皇帝送至宫内,蒋玄晖便急忙回了府,将在寺中所见一一向朱温禀明,大书特书昭宗如何激愤c恨得将那中指咬出血来,最后信中陈情道: “元帅披肝沥胆,为宗庙稳固探汤蹈火,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为黎民百姓呕心沥血,此番纯臣忠心,苍天可鉴c日月可照。然,当今天子阴鸷雄猜,忌克少威,群疑满腹,令吾等心寒齿冷。元帅一代雄才伟略,挽狂澜于既倒c扶大厦之将倾,实乃再世郭令公(郭子仪),唯陛下却似楚怀王,致信而见疑c忠而被谤。吾本微贱,赖元帅之拔擢方有今日之荣华,实不忍元帅蹈韩信之祸c步屈公之后尘,故甘冒不韪,告之一二。望元帅思谋再三c以定四方,吾当誓死追随c效犬马之报。” 朱温接到密函,恨得牙痒,把那报信的人一刀斩在脚下:“想不到那老儿竟敢在人前说三道四,更没料到他竟包藏了这样的恨意祸心,如不剪除,怕是后患无穷。” 七月甲子,朱温意外地从前线还归洛阳,昭宗便在文思鞠场宴请他。场上你死我活球定高下。本是好蹴鞠的朱温却一直阴沉着脸,饮酒也不痛快,令昭宗疑惑惧怕,但在场的蒋玄晖却看出了端倪。 入夜,朱温召了蒋玄晖过府。颇是忐忑的蒋玄晖不敢耽搁,便一路打马去了。 待进到梁王府正堂,除了朱温,在座的还有李振c敬翔,更无他人在场。蒋玄晖早就意识到此日与往日不同,忙向前行了大礼,又向着二位“哼哈”行礼,这二人是他蒋玄晖绝对吃罪不起的。 本是三伏天,但蒋玄晖却倍觉后背凉意阵阵——这屋内四处都是置了冰块,确实凉爽,但更紧要的是接下来的对话,令他不寒而栗。 “上次蒋公的密函,我已看过了,你以为当如何应对?”朱温开门见山,更无那些虚礼与排场,率先劈头一问。 “仆以为应当将德王尽早除去。” “是吗?可是去了德王,我与皇上必将势同水火,这冤仇怕是结得深了。”朱温端起了茶盏,用余光斜睨了一眼蒋。 “料想皇上必能体谅元帅此番苦心。”蒋玄晖有点心虚了。 “哼!”朱温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并不管蒋,只是自己饮茶。 一旁的李振见势,叙道:“想不到蒋公对皇上倒是一片耿耿忠心啊,处处为他着想,真是难得。唐室有蒋公,真是幸甚啊。” 蒋玄晖闻听此言语中讥讽,甚是惊惶,自知对答怕是不对,忙辩解道:“李公莫折煞我。元帅对我的知遇之恩形同再造,没有元帅便没有玄晖今日,皇上又怎么会识得我?事主以忠心,必是先侍候元帅,而后才是君王。”说着这些,蒋慌得从椅子上下来,向着朱温揖礼长跪,“为了元帅,即使是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 那敬翔在旁却并不说话,也不看这几人,只是抱着个茶盏吹了又吹,缓缓呷一口,看着并不经心。 朱温脾气暴躁,大饮了一口茶,看了看蒋,问道:“此话当真?” 蒋忙伏在地连连称是。 那朱温十分轻蔑地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李振看着朱温这情状,对那蒋玄晖道:“那好,眼前还正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希望蒋公好生安排,妥当行事。” 蒋玄晖看向李振颐指气使的样子,心中颇有点心惊胆战。这李振倍受朱温器重,常常往来于洛阳与汴州,朝堂诸事皆由其一手代理,由于他心性颇高自以为是,为人刻薄寡恩,又行事狠辣,故而被人称为鸱枭(鸱音吃,即猫头鹰,传说闻到人快死了就开始叫,被人认为是不祥之鸟)。现下他竟然有事吩咐自己去做,怕不是什么好事。 “玄晖誓死效忠,但听元帅吩咐。”蒋说此话时脸却是向着李振的。 “大唐江山凋敝至此,无外乎没有明君贤治。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了百姓社稷,元帅殚精竭虑劳形苦心,只是昏君当道,仅凭元帅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令百姓安居乐业c国祚永年?”说着,李振稍稍停了下,倨傲地俯视着蒋。 蒋听闻此言,不觉心下惊惶,又不敢显出异样,忙称是附和。 “元帅向来看重辉王(即唐哀帝),虽然年幼,却颇得明君圣主之气,太常寺的诸位官员更言他像足了太宗皇帝,想必若他能继承大统c起圣即位,定能给大唐带来龙兴之盛,再造贞观。不知蒋公意为如何?” 此言一出,似平地惊雷,直把那蒋玄晖听得一懵。虽然前面已有了铺垫,但他还是觉得对方太过大胆,竟是要弑君,更可怕的是,这三人早就商定了人选,自己如果不答应,怕是要身首异处,死在那昭宗之前。蒋玄晖想到这儿,两股已战战发抖,刹那间便拿定了主意。 “李公所言极是。大唐是万民之大唐,乃公器也,非皇上一人之私。鄙人不才,忝居高位,自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能救黎民于水火,即使刀山火海c荆棘布阵,亦当蹈死地而不悔。”说罢,蒋又伏地向着朱温,“望元帅不弃,赐玄晖机会。玄晖自当供您差遣,效犬马之力。” 那敬翔在旁,似乎浑然不察眼前来往,只是脸色颇是不好看。而李振则一脸得意,心满意足之态。 朱温欣喜不已,忙起身下来扶起蒋:“蒋公一片赤诚之心,天下百姓必没齿难忘。” 蒋玄晖心中一凛:没齿难忘?弑君之臣,向来有几个能逃过汗青挞伐c史家一枝笔?可是看那朱温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又想:但,我又能如何?即使我不杀,自然有别人要去做,何苦搭上自己一条性命?而且,借我之手行如此破天之事,以后我蒋玄晖必是直上青云,荣华富贵一生。至于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当夜,蒋玄晖便提了方案,向朱温要了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c典宿卫氏叔琮,此事没了他们便成不了。 左c右龙武统军为禁军,统万骑营,戍卫皇帝c皇宫和都城。 次日乙丑,朱温便去了汴州,第七日壬申,又从汴州去了河中。直至昭宗遇弑,再未回洛阳。何故?避嫌。 蒋玄晖从那日回到府上,便很是畅快,将之前担心弑君而引发的种种愧疚感抛之脑后,兴奋得睡也没睡好,直拿着手中李振给他的令旨看了又看。 “我蒋家一门富贵,便在此了。哈哈哈!” 躺在床上的蒋翻来覆去依旧睡不着,看着窗外的天色,兴奋难抑。想着第二日要上朝,又恼自己为何如何不淡定。 正是睡意朦胧之际,忽然一个问题闯入了他的脑袋:“如果朝臣们要追究起来怎办?这可是弑君呐。” 霎时,好不容易才招徕的睡意一下便全退了,瞬间清醒了。 “看来,这富贵真是犹如火中取栗啊。我当如何是好?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可飞鸟尽良弓藏啊。届时,朝议汹涌,那朱温当如何?怕是要将我推出去作个替死鬼。弑君之罪,这可是十恶之首,按律当族灭!” 想到此,他便愁得坐了起来,唉叹不止。 “现在细细想来,那朱温明明令朱友恭氏叔琮二人弑君即可,何必要我出面?即使是怕那两个武夫莽率c办事有疏漏,那完全可以让那李振来筹谋帷幄,何需我来作刀斧手?这里面,怕是存了到时以我来止息满朝文武不满的心思。真是老狐狸啊,我稍一不慎,怕就要踏入他们的陷进之中。这哪里是天大的殊宠,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炙烤c奔那黄泉而去。” 他一改之前的欣喜,此刻全然是愤怒和忧惧了。 “哼!果真是鸱鸮,打的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意,我险些给他们扒拉银子了。要拿我祭旗作替罪羊,他们莫不是打错了主意。我怎么可能上这个恶当?不行,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应当如何办。” 他从床上起身,也不掌灯,只是在屋中来回走着。夜色里,如一头猛兽,心中俱是保存自己又要吃下猎物的念头。 外面已是四更,离城内的报晓鼓只有一个多时辰。 “对,朱友恭氏叔琮!让他们动手,且事情一了,我便差人放出风声去,是他们弑的君。反正这悠悠众口,必是要查明皇帝死生原因的,否则哪能罢休?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想到这儿,他稍微安了安心,可又想到这么做,怕也不一定牢靠。 “如何才能求一张活命符呢?”他背着身子眉间紧皱,直摇头,一一否决了各种想法。 “对,留下皇后!绝不能将帝后一起杀了,留下皇后一命,给她一个人情,让她封住朝臣非议。可,如果留下她,那瘟神怕是不会饶过我啊。不行,这方法太险。” 蒋玄晖想到紧要处,不觉用力掐着手,直把手腕扣出深深的印记来。 又是一刻钟过去,依旧没有个万全之策。蒋玄晖颇是恼自己无能。 忽地,他用手拍了下桌案,似乎灵光乍现。 “对!太子未立,那辉王毕竟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并无太子之名。若要继立为帝,最名正言顺的,便是奉太后懿旨登基。虽然没有这道懿旨亦可登基,但多少不那么合乎礼法。而且,一夕之间,帝后骤然同时薨逝,怕是更要激起朝野议论。如果只有皇上一人驾鹤西去,好歹场面上过得去些,这也是为那瘟神考虑啊。” 他又踱了几步,脸上狡黠一笑:“况且,天下藩镇未定,本就是弑君大逆,若有太后旨意在,新帝的位置便不可动摇;若无太后敕命,洛阳朝臣虽会听命那瘟神摆布,但藩镇呢?若他们拥立其他皇子宗室,又如何办?这岂不是要授天下人以口实嘛?思来想去,留下这皇后,便是于人于己,都合情合理了。嗯!就这么办,但还是不能先告诉朱友恭氏叔琮那两个莽夫,届时现场,我也好做个人情给皇后。” 想到这儿,蒋玄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一 一 一 注: 1c唐代官吏,主要服饰为圆领窄袖袍衫,其颜色曾有规定:凡三品以上官员一律用紫色;五品以上,为绯色(红色);六品c七品为绿色;八品c九品为青色。 2c《唐律疏议贼盗律》规定:“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岁以上皆,十五岁以下及母女c妻妾c祖孙c兄弟c姊妹若部曲c资财c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及笃疾c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伯叔父c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 3c为何要写蒋玄晖留下皇后的这一段?因为后人多认为蒋玄晖是临时起意留下皇后,甚至揣测二人真的有私。我觉得蒋玄晖留下皇后的理由还是很多的,确实如我分析,承太后懿旨登基,辉王的皇位更加名正言顺,也能堵住藩镇之口,更有助于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玄晖:琴断朱弦奈夜长 八月十一日,壬寅,夜。月夺辰星倚西陲,宫莲枯断已是秋。 阖宫已落锁下钥,灯火阑尽,唯有数处宫门些宿卫宫人掌着灯。 椒殿院内,琴声阵阵,气疏韵长,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渺,序雁行以和鸣,倐隐倐显,若往若来,回环顾盼,空际盤旋,息声斜掠,绕洲三匝。 “圣上,此曲不祥啊,要不让昭仪换一曲吧。”何皇后在旁劝道。现下,芳龄20的昭仪(仅次于四妃)李渐荣弹着的便是陈子昂的《落雁平沙》。 帝后自来洛阳,威柄尽丧,左右皆是悍逆庸奴。帝后惶惶不可终日,更担心朱温加害,所以,皆是皇后亲自侍奉膳食c冠冕,未敢有片刻离去。此刻,皇上赤足衣宽地在坐床上倚几而饮,由皇后和河东夫人裴贞一左右侍候,略有醉意。 “是啊,圣上,这曲子虽鸿雁飞鸣,但终究是清秋寥落之意,时下已近中秋,何不换一个欢快的曲子?”河东夫人(四妃之一,仅次于皇后)裴贞一又给皇上斟了一杯酒。 “翔则云程万里,落则风静沙平,此乃逸士闲情,何来寥落之意?曲中朋侣无猜c雌雄有叙,倒是人心不如雁性,世道险恶啊。朕,很是羡慕它们,空有一腔鸿鹄之志却无法天际飞鸣,实是天下最无用之人啊。”说罢,昭宗又饮了一杯。 “圣上,既是要听逸士闲情,倒不如《渔樵问答》了。何必要听这等愁绪呢?”皇后向着贞一夫人使了个眼色。 夫人自是马上明白,去到昭仪身旁,立马换了曲子。只听曲中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待至问答之段,令人有山林之想。 未久,“青山绿水,万古长青,唯渔与樵。治乱兴亡c得失是非,尽付此中。好一曲‘汉家事业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哈哈哈!”皇上苦笑不止,又饮了一杯,已是面色潮红c醺醺之态了。 “圣上,您怎可作如此萎靡之声?你让妾等如何自处?”皇后颇是忧虑。 这些日子来,皇上日忧不测,每日里拉着皇后与嫔妃们沉饮达旦以自宽慰。眼见着这位英杰不群的皇帝日渐消靡,如青松自萎,怎叫皇后一众人不伤心? “朕不说了,不说了,听曲饮酒便是。”说着便又让贞一夫人斟酒。 此时,祠部二鼓声起,已是二更天。本是静寂的皇家宫苑,却听得叩门不止,打破了这平宁的夜。 蒋玄晖早就做好了万全之策,与朱友恭c氏叔琮在左右龙武统军中选了百余名勇士,趁夜而来,直叩得沉重的宫门乒乓作响。 话说那朱c氏二人也很是狡猾,竟然只是参与遴选勇士,让心腹史太率兵百余人全程听命于蒋,却借故不肯参与这弑君之事,直令蒋玄晖恼恨不已,但蒋却不急不躁。 “这两个莽夫,我原以为只会卖死命沙场厮杀而已,想不到竟然也知这人伦之事,更想不到竟然这时候甩我的包袱。哼!只是你们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看我事成后如何邀功请赏同时告发你们二人如何临阵逃命c不肯听从指挥。哼!谁让你们遇上我蒋玄晖。” 门内宿卫不知何事,直在内问询何事叩门。那龙武衙官史太由于常来宿防,与宫内宿卫们很是相熟,道:“军前有急奏,须面见皇上。你等速速开门,否则误了军中大事,定要砍了你等项上人头。” 那门内的宿卫闻言,便一刻不敢耽搁,也不敢再过问半分,忙开了门。这宫门一开,便见百人之多,个个武备精良,个人为一组擎着火把,声势撼人。这些个宿卫一看,便知那史太是诓他们的,但又如何?拼死护驾?谁不知道这洛阳城的主人姓朱,何故要给那没落李氏卖命?不值当。于是,几人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看着这些人往宫内行去。 “史衙,你且每门留十人,以防他脱逃。” 这洛阳新宫,本就是草草建成,故而自不能与长安大明宫相比,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万一逃了,他蒋玄晖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故而谨慎行事,以免生了错漏。 “喏。”那朱友恭早就命史太今日完全听命于蒋玄晖,侍蒋如侍己,不可有丝毫怠慢。史太读书不多,又在军中,事事以服从为美德,焉有不从之理。至于杀昭宗,他更是无从想到身后,只是想着如此千钧重担竟然落在了他的肩头,实在是朱友恭对他的器重,定然不辱使命,二来想着事成之后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光宗耀祖皆在今夜。所以,这小小衙官很是兴奋,如闻着猎物的猎狗,恨不能立马能找到昭宗给他个痛快。 不多久,便来到了椒兰殿。院内琴声未歇,呜咽泉鸣,青山依旧。 蒋玄晖听了听,判断皇帝在院中,且尚未就寝,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在抚琴为乐,撩拨着《渔樵问答》。 “哼!我这就送你去作渔人c樵夫,免教你困在这宫禁之中享着帝王之尊。” 说罢,挥手示意勇士叩门。听到叩门声,殿内琴声便止了,皇后一个颜色,贞一夫人便来出到院里应门,问道:“何人叩门?” 皇帝皇后因为担心身边人有朱温眼线,所以早早遣了下人离院,这诺大的椒兰殿,唯有他们夫妇和夫人昭仪四人,以免皇帝酒后放浪,被人密告。 “微臣蒋玄晖有要事启奏陛下,故夜半前来,还望通禀。” 枢密使职掌接受臣工表奏,以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称为皇帝的“机要秘书”不为过。故而他有奏本急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里面过了一会儿,贞一夫人向皇帝请示后,方才下了门栓,徐徐启开了殿门。可见到门外十数兵卒,个个精装良备,吃了一惊,下意识道:“即使有急奏,你也不应当带兵前来。带兵入宫,视同谋逆。” 蒋玄晖毫不在乎,向史太眼色一凛,作势要进殿。贞一夫人下意识便去拦他,谁知一旁的史太上前抓住夫人便是刀入襦衫,贞一夫人放声大喊“造反了”,那史太便又是一刀,才扔下夫人向那殿中而去,毕竟他可是要来立大功的,不能让其他人抢了他的功劳。 各勇士随着蒋玄晖鱼贯而入。 听到动静,殿内早就惊觉有了异样。待玄晖疾疾走到门口,谁知竟被人拦住了去路,一看,是那才不过20的昭仪李渐荣。 “院使不要伤害皇上,要杀便杀我好了。”昭仪高声大嚷,掷地有声。 玄晖虽手执利剑,但才不愿意自己的刀剑染血,一把推开那昭仪,向殿中寻去。 此时,史太也三步并作两步仗剑入得殿来,大喝一声:“李晔何在?” 皇上虽然醉意朦胧,但听到院中动静早已有了几分清醒,又听到昭仪门口理论,便吓得慌忙起身来。一旁的皇后也吓得不轻,只是腿脚发软,在那坐床上直不起身来。 史太见那仅仅穿着汗衫c光着脚的皇帝爬起来便跑,于是提剑跟在后面。皇帝绕着柱子奔走,左躲右闪,那史太一剑过去,竟是不中。 “速速拿命来,休要逃跑。”说着,史太又是一剑。 只听一声重重地“噔”,琴断朱弦。定睛一看,原是皇上正好在那琴案旁,这一剑不偏不倚落在了那琴腰上,剑身直入杉木,名琴折腰而断,可见那史太心狠力蛮。 这“枯禅大千”与“枯木龙吟”本是一对,应的是禅宗偈语“缠非缠c禅非禅,枯木龙吟照大千”。自此,世间空余“枯木龙吟”之声,再无“枯禅大千”之音。 皇帝旋即奔走c绕柱而逃。那蒋玄晖在旁并不上前,一味坐壁上观,看那史太追身斩杀。 昭仪李渐荣扶身起来,见皇帝危在旦夕,便挺身向前。正在她上前的当口,皇帝却因太过慌乱,一脚绊住跌倒在地上。 史太疾疾追上,一剑刺去,皇帝起身不及,刺中后腰。只听“啊”的一声,史太拔剑出来,剑身满是鲜血,待再要刺下去,那昭仪一把飞身扑去,抓住史太的手,口中大声:“陛下快走。” 皇帝回身看去,只见昭仪以柔弱之躯护在他身前,刚想起身,却见一柄长剑贯透襦衫。 “要死,我成全你。”史太拔剑,又是一刺,方才将昭仪身体从剑上推开,跌在皇帝身上。 皇帝早已失了斗志,脚下绵软,身子不听使唤,转过身来接住昭仪,看着那如花面容口吐鲜血,依旧喃喃语道:“陛下快走” 昭宗此时心头大恸,愤怒地看向面前的莽夫,痛斥道:“今日你弑杀天子,明日你当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史太正是得意,根本不管那么多,一剑便刺来,不想那昭仪还没断气,使尽浑身力气,护在昭宗身上。那剑透过昭仪的身躯,透入昭宗体内,却已是强弩之末,未伤得太深。 昭宗见状,再问蒋玄晖:“朕乃万民之尊,你们今日弑君,万民岂会饶过你们?” 蒋玄晖面无表情,神色凛然,心中想到:“我早就想了万全之策,何用你这个将死之人在这里废话?” 史太抽出剑,用脚踹开皇帝身上的昭仪,又是一刺,昭宗须臾间不觉往后退,这本是刺在心脏的一剑却往下移了几寸,卡在肋骨之间,便一脚踩在天子身上抽身要去拔剑。 昭宗口中鲜血尽出,却因为惊惶而失了疼痛感,用手握着剑身,喘息道:“朕死之后,且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们,等着那瘟神。” 史太毫不理会,用力拔出剑来,那刀刃颇是有点毛了:“哼!你且等着我罢了。”说罢,又是一剑下去,直击心脏,昭宗瞬时两眼圆睁,待他拔出来,鲜血喷溅,不过数秒,便淋漓汩汩地将那黑亮的莲花纹地砖染得更显色沉,借着烛光映照出人影来。 史太看了眼没有合上双眼的昭宗,用袍衫拭了下脸上的血迹,不以为意,只觉身心畅快,似荣华富贵已在囊中。 皇帝已死,皇后尚未就戮,他轻扫了下殿内,发现坐床围屏之内,正瑟缩着个身影,不消说,便是皇后。 他大步向皇后走去,待到身前,正要提剑,却听得一声喝止。 “切莫杀她。”话声未落,蒋玄晖已走到近前。 他看了眼皇后,此刻正被吓得腿脚发软c浑身无力,蜷身靠着围屏c瘫在坐床上。 皇后向来心善,难见杀生,虽与昭宗数度患难奔走c囚禁,却还未见过此等情状,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想起身却四肢如被魇住一般,根本动弹不了,前面看着皇帝绕柱奔走想发声提醒他,喉关却紧得很,根本出不了声。 此刻蒋玄晖制止史太,她才缓过来一些。 “可是军令如山,末将不得不从。”史太硬声答道。他已杀了皇帝,留着个皇后干什么?之前来时朱友恭便嘱他定要不辱使命。 蒋玄晖看了,便是一笑:“史衙听我的便是。” 那皇后见玄晖有心饶她不死,便抢声道,只是语气不甚平缓,慌张不已:“蒋公救我!” “蒋公令我等倒是难做了,回去后怕是不能向将军复命啊。”史太拿出了朱友恭来敲玄晖的警醒。他见那何皇后国色天姿,怕是那蒋玄晖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连累他白白丢了荣宠。毕竟这不是克城拔寨,否则一两个女人,他怎会非得痛下杀手? “你家将军临行前是如何嘱托你的?”蒋玄晖见那史太竟然蔑视他堂堂枢密使的威风,实在是有点恼了,心中暗骂他一个不知将死的替死鬼。 “让我一切听凭蒋公吩咐。”史太忙抱拳行礼道。他也看出了这玄晖的怒气,但他明明记得领命时是诛杀帝后,故而莽直道:“可,末将领的命是” 未等他说完,玄晖打断道,怒视道:“他的令旨怕是接错了。元帅只命我等诛杀这昏君,并未言及皇后。你且听我的,速速退下,差人来打扫这宫苑便是。” 史太虽有疑惑,但想着出发时朱友恭逢迎蒋玄晖的神色,又想着朱友恭再三叮嘱他听命蒋玄晖差遣,便不作他想,领命退出殿去。 蒋玄晖转身向着皇后,只见她泪痕满面,从坐床上爬下来,跪身伏地,哀声道:“妾身谢过蒋公活命之恩。” 玄晖忙扶起皇后:“殿下受惊了。” 按理这皇后绝无向人臣行礼的道理,更没有蒋玄晖这般心安理得领受的做法。皇后自知自己已是鱼肉刀俎之上,哪里还敢讲究些虚礼。 “蒋公恩情,妾身无以为报,甘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一二。”皇后经过前面平缓,情绪已是初定,转念间便明白留下自己,怕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估计还有什么雷霆手段等着自己。与其等着对方兜圈子,倒不如自己先给个方便算了,便接着道:“蒋公若有吩咐,妾身自当效犬马之报。” 这蒋玄晖闻言,喜上眉梢,想来这何皇后如此聪慧之人,倒是省了他不少口舌。但他惯于做些表面功夫,以致框了手脚,便惺惺道:“今日之事,迫不得已,望殿下见谅。虽为人臣,却只能见陛下惨死而无缘得救,亦是心中愧悔。只是那朱温势大,没了玄晖,自会有他人刀斧而入。念及此,玄晖才不得不随军而入,最起码,希望能以绵薄之力救得殿下以及辉王,以保全大唐江山。” 皇后听他提及辉王,不啻当头棒喝。她心下明白,留下她,便是要这个皇后敕命辉王登基了。可现在她又能如何?虽然亲子登基,怕是不会有好下场,但如果忤逆了这朱温,怕是眼前便过不去,立马就是个死。 “蒋公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妾身没齿难忘。只是辉王,不知当如何安排?但凭蒋公吩咐,妾身一一照办即是。” 蒋玄晖大喜过望,忙道:“陛下既崩,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是陛下生前未立太子,储君空悬。现下十七位皇子中,属辉王身份最尊贵,乃殿下您嫡出,又得陛下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实是帝王之选哪。辉王小小年纪,便颇有明君圣主之气,若能起圣登基,便是万民苍生之福,我大唐之福啊。” “但凭蒋公吩咐,妾身照做即是。”皇后看了眼昭宗尸首,泡在那殷红一地的鲜血之中,便忍不住又堕下泪来,旋即想到自己的骨肉,怕也是在刀尖上捱光景罢了,随时便蹈了昭宗的覆辙。可她一个妇人,又能如何?父母之爱子必为之长远计,她只能先把眼下给度过去。 蒋玄晖看皇后在这屋中情绪不稳,忙差人敛了皇帝尸首,让皇后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伪制了传位辉王的诏书,方才差人扶着皇后临时迁居别殿。 临别时,蒋玄晖对皇后密语道:“今日之事,若大白天下,我怕是逃不过一死。微臣卑贱,死不足惜,只是从此,您与辉王殿下便再无人照应,实是令玄晖九泉之下亦难安。” “蒋公放心,妾身绝不向他人提及今日之事。惟愿蒋公能照拂辉王,便是让妾赴汤蹈火亦绝不有辞。” “殿下体恤之情,令微臣实是感动不已,只是,微臣有一事想求告殿下,愿您能庇护一二。” “蒋公但说无妨。”何皇后颇是诧异,他竟然还有事要求告自己。 “今日之事,虽非所愿,玄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微臣自当相信殿下会守口如瓶,只是这天下之事,焉有纸能包住火的道理?且,陛下乃当今天子c国之所系,骤然薨逝,朝臣们势必问个来龙去脉,若要搪塞,又岂会那么容易?怕只怕那朱温到时便会推出我来,以我一人之死堵住悠悠众口。” “那,蒋公以为妾身应当如何作为?” 蒋玄晖长揖行礼,何皇后忙扶起他。 “弑君之事,定然是要昭然于天下的,届时,必定有人要承担这个罪责,不是玄晖便是他人。” “是史太!”皇后已然明白蒋的想法。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龙武军衙官,岂能一呼百应夜闯宫禁?此等塌天之祸,又岂是一个衙官能背得了的?如果只是对外称史太,届时皇后怕是保不住微臣了。”蒋玄晖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皇后,令她心中莫不悚然。 此时的皇后不敢再应,低头深思须臾,方抬起头来:“那便是朱友恭或者氏叔琮。毕竟这史太是他们军中的衙官。” “这宫中,皆是左c右龙武军宿卫,好比那守门的,便是左右龙武军各派了一些人交叉互防,相互掣肘,以免一军犯上作乱。今日之事,既没有宫内械斗,又没有两军厮杀,若说是朱或者氏一人,怕是止不住别人的猜疑。”这蒋玄晖把“或者”二字重重地强调了下。 皇后绞了绞手中的紫银泥罗帔,沉声应道:“是他们二人教唆史太来宫中行刺的。” 玄晖狡黠一笑,不甚细微,忙又低头长揖:“微臣生死全赖殿下庇佑了。” 尔后,皇后才泪眼婆娑c软着手脚被宫人扶去别殿,叮嘱了近身侍婢,切莫乱言,更不可号泣宫中,为人猜忌。 这一夜,皇后根本无法入睡,泪如线断泣麟悲凤,只觉凛凛夜长,胜过一生中许多为难的夜,比之被囚禁华州的三年更觉孤冷,比之被囚少阳院更觉时日漫长。曾经陪着昭宗即使是乞食一般,她都不曾如现在这般哀哀欲绝。如今,他一人先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宫苑,守着这大唐江山,守着这一朝的飘摇风雨。 这一夜,不论新唐书c还是旧唐书,着墨不过百余字,却沁不透她的孤苦无助c悲痛惊惶。 至于对昭宗身后的记载,寥寥数语:“帝殂,年三十八,群臣上谥曰圣穆景文孝皇帝,庙号昭宗。二年二月二十日,葬于和陵。” 一 一 一 注: 1c唐时夜晚分五个时段,用鼓打更报时,所以叫作五更c五鼓或五夜。“点”是比“更”小的夜计时单位。“点”本来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形状颇似小铜钟。中间突起,两边有孔,孔可以穿上绳把“点”系在更夫手上,以便手敲打。古时习惯是报更时敲钟鼓,报点时则击打“点”,由此,“点”成为计时单位。经推算可知,一“点”等于现今的二十四分钟,五“点”为一“更”。 一更为19:00一21:00,二更为21:00一23:00,以此类推,五更为3:00一5:00。 2c礼部为六部之一,掌礼仪c祭享c贡举之政。所属有礼部c祠部c膳部c主客四司。其中祠部郎中c员外郎掌祠祀c享祭c天文c漏刻c国忌c庙讳c卜筮c医药c僧尼之事。开元二十四年玄宗诏礼部侍郎主持科举考试,礼部地位得以提高。 3c枯木龙吟是晚唐名琴,至今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保存。这里的枯禅大千是鄙人编的。 3c帔:即唐朝妇女身上披帛。唐代女装三件套:裙c衫c帔。上半身带窄袖的为衫,下半身为裙,衫外如围巾一样披挂的则是帔。 4c琴断朱弦:妇女死掉丈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