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 正文 1.素馅馒头 ,傅云英做了个梦。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她梦见隆冬时节,屋外搓绵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吃锅子。 当中一张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烧得滋滋响,汤水滚沸,黄铜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锅底码白菜c萝卜,老家乡下送来的干菌菇和干笋片泡发饱涨,一股脑倒进锅里,上面铺一层鸡鸭肉c猪骨,然后是金银蛋饺c鱼糕c鹌鹑蛋c炸藕圆,点缀些酥软的皮菇卷,一层摞一层,凑一大锅大杂烩,汤汁浓白,滋味香甜,满得快要溢出来。 热气蒸腾中,魏老爷站起身,夹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里。 香气氤氲,爹爹c娘c哥哥c嫂子c妹妹c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岁月静好。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灌浆馒头 ,一路跋山涉水,紧赶慢赶,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半个月后,三人终于到了繁华热闹的开封府。 入城之后,王叔径直找到一家卖南货的铺子前,果然寻到四老爷的熟人,找他借了些宝钞银两,先带韩氏和云英母女去饭庄饱餐一顿。 第一次吃到灌浆馒头,韩氏震惊无比: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小巧精致,皮薄馅多,夹起来汤汁往下坠,像个小灯笼,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尝溢出来的汤汁,油香浓郁,肥美甘甜,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韩氏吃完一笼,一个劲催她,“快点吃,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韩氏取出傅老大的遗物。 傅四老爷抱着傅老大穿过的旧衣裳大哭一场,嗓子都哭哑了。 随从们怕傅四老爷哭坏了,纷纷上前劝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看着傅四老爷长大的,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官人勿要伤心,如今寻到大老爷的妻儿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紧。” 傅四老爷垂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大哥走了,我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些年托赖族中人扶持,家里好歹挣了些银两,日子颇过得去,一定好生奉养嫂嫂。”他缓了口气,拉着云英的手细细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发酸,眼泪哗哗往下淌,“可怜英姐小小年纪没了爹,大房媛姐有什么,她也得有,月姐c桂姐都得靠后。” 随从们暗暗纳罕,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傅媛是族长傅老太爷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爷自己的亲生女儿,傅桂是三老爷的女儿。英姐没了爹,四老爷可怜侄女,善待英姐,这没话说,但是比照着媛姐——这是不是太过了? 王叔也吃了一惊,他可怜韩氏母女,才会问四老爷的打算,但没想到四老爷会说出连月姐也要靠后的话来,月姐可是四老爷的掌上明珠呐! 不过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爷小时候感情很好,兄弟俩从来没红过脸,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叔是无意间碰到傅四老爷的。 湖广的莲藕和菜薹驰名全国,武昌府宝通禅寺附近长的菜薹更是贡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后的菜薹滋味最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没处买,只供达官贵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种菜薹,但味道就是没有武昌府的好。刚落过雪,傅四老爷押送一船新鲜的莲藕c菜薹到开封府送人,王叔去码头寻人的时候,认出傅家的船泊在那里,大喜过望。 傅四老爷听王叔说韩氏和云英在饭庄等候,立马亲自赶过来相认,也不去访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紧。 互相厮见过,说了些傅老大还活着时的事情,痛哭一场,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爷擦干眼泪,吩咐左右随从准备出发。 他脸上仍有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减威严。 他和韩氏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屏气凝神,一声也不吭。等他开口吩咐事情时,随从立刻上前听命,极为恭敬。 云英暗暗道,这个傅四老爷不简单,难怪他能重振傅家。 韩氏和云英跟着傅家人出了饭庄。 门口一顶轿子等着。 饭庄离码头不远,而且坐轿子的都是官太太们,韩氏一个地里刨食的村妇,哪敢上轿子啊?苦辞不受。 奈何傅四老爷非要坚持,韩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头一回坐轿子,韩氏左看看,右瞧瞧,啧啧道:“晃来晃去的,也没那么舒服嘛!” 云英扯扯韩氏的衣袖,“娘,四叔没说起家里那个大娘子的事。” 韩氏到处摸来摸去,稀罕这个,稀罕那个,漫不经心道:“你四叔是个好人,他哭成那样,我不好意思问他——管他呢,到了黄州县再说。” 云英哭笑不得,韩氏没什么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码头,王叔领着韩氏和云英上船。 不一会,船上多出两个婆子,傅四老爷担心母女俩没人照顾,派人去朋友家借了两个仆人过来。 婆子惯会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韩氏和云英的尺寸,一个准备香汤,一个去准备衣裳。衣裙现裁肯定来不及,只能去估衣铺挑干净的买几套,估衣铺的衣裳多半是富贵人家嫌过时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韩氏沐浴过后,换了身翠蓝棉袄c杏黄绫裙,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么好的衣裳,蹭一下就脏了,怎么舍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旧袄子套在新衣外面。 两个婆子脸色变了变,低着头不说话。 云英也换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对襟茧绸袄,蒲桃青竖领夹衣,底下穿鹦哥绿褶裙,满地娇织绣纹,纹样精致,色彩鲜明,婆子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一套环佩七事,挂在她裙腰上,梳双螺髻,系银带,打扮得和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韩氏差点认不出女儿了。 婆子拿着两对丁香耳坠子放在云英耳边比了比,笑着道:“姐儿该穿耳洞了。” 韩氏听了,当即要动手。 婆子连忙拦着,“娘子莫急,这时节太冷了,来年三月穿耳洞也不迟。” 韩氏这才罢了。 待韩氏睡下,云英出了船舱,婆子问她:“姐儿是不是饿了?”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吃不饱?她真的不饿。 云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说话。” 韩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会一听婆子说小姐们都穿耳洞,就立马撸袖子想动手给她穿两个。韩氏怕傅家的姐姐们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爷问清楚,傅家到底准备怎么解决傅老大“娶”了两个妻子的尴尬状况?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羊肉大葱蒸饼 ,正院。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c挑着c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c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c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c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c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也难怪,十七岁的少年举人,确实不简单。 而且二少爷光靠功名带动一个大家族发达,其中肯定少不了四处周旋交际,有才华,还有手段,二少爷绝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腐书生。 傅四老爷把傅二少爷夸了一通,拉着傅云英继续往前走,“你两个哥哥现今在族学里读书,族学是二少爷出资办起来的,启哥开始念什么《龙文鞭影》了,泰哥还在学《三字经》。四叔盼着他们能考中/功名,举人考不上,至少得考个秀才回来。” 快九岁了才开始学《龙文鞭影》?《龙文鞭影》可是启蒙读物 傅云英暗暗道,四叔,照这样下去,你的愿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八宝茶 ,黄州县多湖泊,秦汉时期这里烟波浩渺,属于云梦泽的一部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后来慢慢被长江及其支流冲刷下来的泥沙所填平,平原上河汊纵横交错,湖荡星罗棋布,形成一片水乡泽国。 傅家合族住在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和县城的主城隔着一条河,过河的桥在几里外,东大街的人去县城采买菜蔬时一般坐船。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山楂糕 ,卢氏若有所思,问丫鬟:“听见英姐说什么了吗?” 阿金回说:“五小姐把人赶出来了,离得远,外面风又大,张妈妈听不清里头说了什么,就听见九少爷呜呜哇哇的哭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卢氏嗤笑,“英姐瞧着不言不语的,我只当她和月姐一样是闷葫芦,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 傅四老爷摇头晃脑,笑着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英姐是我的侄女,她像我!” 卢氏笑骂,“我们在说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听说过外甥像舅,没听过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箩,试探着问,“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启哥是男伢子” “管什么?”傅四老爷脱下外面穿的道袍,飞快钻进暖被窝里,“我巴不得英姐刚强一点,她才是大哥的女儿。启哥太娇气,确实该让人管一管。” 卢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银,“把我匣子里那对鱼戏莲纹的金手镯拿出来,明天一早你拿去给英姐。” “太太,拿那对圆的,还是扁的?”阿银问。 卢氏解下乌绫抹额,低头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爷闻言,双眉挑得老高,枕着手臂问,“那不是你留着给月姐的么?” 卢氏脱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怜见的,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心疼。月姐不缺这个。”她推推傅四老爷,“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么说?” 傅四老爷皱眉道:“以后别提这事了,苏桐是大房养大的,二少爷说他这次下场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太多了,连知县家的舅爷都打听苏桐定亲了没有,大房至今没松口,我看他们肯定想招苏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许配给苏桐?”卢氏有些泄气,“媛姐是我们傅家最标致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确实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傅四老爷抬手放下床帐,“黄州县的好儿郎多的是,月姐还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卢氏白傅四老爷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挑女婿得赶早,门当户对的小郎没那么好找。等你真急了,田里的好稻谷早就割过一茬,只能拣点没人要的稻穗。到时候你又得抱怨我这个当娘的没早做打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傅四老爷,心里暗暗思忖:苏家孤儿寡母的,全家靠族长三老爷养活。听三老爷平时露出来的口风,没有把苏桐当上门女婿的意思,苏桐是有出息,可太穷了。媛姐相貌出众,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气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苏桐。而傅家对苏家有恩,苏母早就说过媳妇要从傅家小娘子里挑,月姐年纪正合适,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床练博戏,芳岁捧着一对寸阔的扁形金手镯拿给她看,“小姐,刚才四太太让人送来的。” 韩氏见了金手镯,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柜找带锁扣的匣子,啧啧道:“这是好东西,我就看见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戴过,娘帮你收起来,留着给你当嫁妆,弄丢了娘得心疼死。” 傅云英拦住韩氏,“娘,别忙活了,一会儿要去祖母房里,给我戴上吧。” 她听王婶子说过,家里两个婶子人都不坏。三婶憨厚,不爱说话。四婶管家里的中馈,性子要强,最爱面子,喜欢听奉承话。四太太特意送来一对金镯子,她怎么说也得戴出去晃个几圈,好让四太太有机会显摆她的贤惠大度。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少,天没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饭。 韩氏和傅云英到正院的时候,祖孙俩一边吃粥一边说私房话,有说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锅八宝粥,一盅米酒酿猪蹄,一大盘杂色香煎馒头,五样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风干酱瓜,一碟切开的高邮腌蛋,蛋黄油汪汪的,一碟开胃的蜜汁腌萝卜,并一大盘香糟鸭掌。 “伯娘和英姐来了。”傅桂站起身,拉傅云英上桌。 傅四老爷出门办事起得早,两个小少爷读书上学时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顿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来等去耽误时辰。 傅云英才在房里吃过早饭,但老太太拿着筷子在旁边看着,她不好推辞,只能陪着坐下。韩氏头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规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边站着帮忙递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云英夹了一枚香煎馒头慢慢吃。 傅桂对傅云英很热情,不停给她夹菜,“英姐喜欢昨天的灯笼吗?” 傅云英含笑点点头,心想这傅家果然规矩宽松,吃饭的时候可以随便说话。 吃过饭,老太太挪到碧纱橱的罗汉床上歪着,傅桂和傅云英坐在脚踏上烤火。 傅桂让丫鬟把竹丝攒盒抱过来,打开装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给傅云英吃,“这是四叔从苏州府带回来的,你尝尝。” 苏州府的松子糖c山楂糕在京师很受欢迎,傅云英很久没吃过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齿间,依稀还是上辈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边吃边笑嘻嘻道:“苏州府的带骨鲍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连知县家的姐姐都说带骨鲍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个放久了会坏,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苏州府,你也能吃着了。” 丫鬟通报说卢氏带着傅月c傅云启和傅云泰来了,傅四婶跟在后面,小吴氏还是不出门。 傅云启昨晚大哭一场,两眼肿得跟烂桃一样。 老太太眉头轻皱,“启哥怎么哭了?” 傅云启满脸委屈,斜睨傅云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云英徐徐站起身。 傅云启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说,“昨晚我和九哥说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时伤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听了这话,没有多问。 傅云启轻哼,暗暗瞪傅云英一眼。 傅云英回瞪过去,指指缠着老太太撒娇的十少爷傅云泰,轻轻吐出两个字:“弟弟。” 傅云启脸色一白,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巴,含恨退到一边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问起两个儿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爷。 傅三婶回说傅三叔吃过饭以后出门去了,大年下的家里事情多,他去铺子里帮忙点货。过年的时候皮货销得好,傅四老爷从开封府运回几箱皮货,还没入册。 老太太心不在焉听着,等三婶说完了,淡淡嗯一声。 卢氏紧接着上前,抿嘴一笑,说傅四老爷还没起来。 老太太连忙道:“别吵醒他,让他接着睡,难为他在外头东奔西跑的,快过年了也没个消停。”一迭声喊丫鬟,“你们老爷喜欢吃砂锅鱼冻,去灶房说一声,昨天煎的鱼搁在窗台子上,等老四起来给他送去,别忘了。” 虽说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爷能干,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区别对待,她的偏心,可见一斑。 傅桂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兴,巴巴地挨到她身边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四妹妹甩了脸子。 这时,傅三婶忽然哎哟了一声,拉起傅云英的手看,“这镯子好看。”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云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拢着一对扁形闭口镂刻莲纹金镯子,确实好看。 韩氏感激道:“她四婶给的。” 老太太除了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女傅桂,对其他孙子c孙女感情一般,不过到底也是她的孙辈,见媳妇对侄女好,她心里高兴,点点头,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c婆子跟着附和,一时之间,碧纱橱里一片奉承之声。 卢氏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这是媳妇该做的,说句实心话,我可是把英姐当自己的孩子看。” 傅云英腼腆一笑,余光看见傅三婶偷偷横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别使性子。 傅三婶看着什么都不懂,原来并不简单。 老太太打发媳妇们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孙儿孙女陪她说话。 卢氏回房料理过年的事,韩氏和傅三婶跟着过去打下手。 巳时二刻傅四老爷起来梳洗,派丫鬟到正院传话,“四老爷吃过饭去河边逛集会,问少爷c小姐们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里正别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说不去。 傅云启和傅云泰揎拳撸袖,和丫鬟玩撒棍。两个小家伙玩得热火朝天的,摆摆手,赶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独傅云英道:“劳烦姐姐和四叔说一声,我去。” 老太太眉头紧皱,扫傅云英一眼,目光很不赞同。 傅云英只当没看见。 傅四老爷戴好毡帽,穿一件芦花色松江飞花布道袍,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门,“英姐,以前逛没逛过集会?” 傅云英摇摇头。群牧所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哪来的集会。上辈子倒是逛过,不过那时候多半坐在轿子里,走马观花,只能看个热闹。 雪还没停,傅四老爷把一顶连线锦圆帽扣到傅云英头上,拉着她端详几眼,唇边含笑,扭头吩咐王叔,“该给英姐打几副项圈c银锁,回头路过银器铺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王叔应喏。 “四叔,我不要银锁。”傅云英抬起头说。 傅四老爷弯下腰,双眉微微上挑,他平时不说话时很威严,但笑起来却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么?绒线c木偶c通草花c草虫花翠,集会上什么都有。” 傅云英说:“我想要纸笔文具。” 傅四老爷愣住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蜜汁炖肘子 ,叔侄俩仍旧乘船回东大街。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集会仍然喧闹,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c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c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洋糖 ,祠堂里乱成一团。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汤圆 ,化雪的时候格外冷。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旭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c猪耳朵c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c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c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c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c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c笔架c水盂c笔洗c铜炉c蜡斗c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c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c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上课 ,过完年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春意渐浓,杨柳风吹化积雪,吹软虬曲的枯藤树梢,皴皮老树不知不觉间冒出尖尖嫩芽。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但读过的书不多,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最终脱颖而出,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c《书》c《诗》c《春秋》c《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c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c府试c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c《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c《大学》c《中庸》,然后是《论语》c《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c《尚书》c《周易》c《礼记》c《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c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c《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c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c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c不论智愚c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孙先生想到这里,猛然一个转身,走到外间,抄起戒尺,对着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桌案狠抽几下。 哐当两声尖锐的脆响,睡眼朦胧的兄弟俩不清楚状况,还以为闹地龙了,大叫一声,甩开挡脸的书册,吓得跳将起来。 书本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连串钝响。 孙先生面色阴沉如水。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激动的四叔 ,“二少爷!” 看到来人,王叔和王婶子连声调都变了,搓搓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向他问好。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c庄子啊c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c煎盐c打铁c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拜师 ,傅云英最终没能从傅云章那里借走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c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c打首饰c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c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c卢氏c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c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c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c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c莲叶c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c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长更 ,本朝太/祖于乱世中起事, 率兵东征西讨, 征战二十余年, 终于换来国朝稳固, 天下太平。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建国之初,太/祖封赏功臣,其中八人为公爵, 丹书铁券, 世袭罔替, 三十人为侯爵,余者亦有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他们从此成功跻身权贵,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子孙后代亦能继续享受先人庇荫, 再不复追随太/祖时的草莽之流。 百余年后, 这几十位为国朝抛头颅c洒热血,立下汗马功劳,功绩足可以彪炳史册的功臣们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们的子孙后代死的死,逃的逃, 入狱的入狱,苟延残喘,下场凄凉。 早在开国三十年间,三十八位功臣就陆陆续续因为各种原因惨死刀下, 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终。 其中一人是自愿率领族中子弟世代镇守云南的卫国公董茂才, 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锦的高祖父霍亮。 建国之初, 霍亮获封安国公后,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余孽彻底赶出草原,否则誓不回家乡,然后带着几个儿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时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联姻c求娶公主c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话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乐的日子终于来了,他倒好,一辈子是个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儿子c孙子也都带走,还怎么和皇族拉近关系? 几十年后,大家终于明白,霍亮才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 卫国公一家远在云南,和京师隔着几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俨然是云南当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得以延续至今。但也彻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将他们视作不通礼仪的蛮人。董家只能和当地部族互为姻亲。 而在京师,三十几位功臣尽数湮灭于风云诡谲的朝堂动荡中,唯有安国公府历经五代仍然屹立不倒,并且始终手握军权,历任安国公深受皇族信任,简在帝心。 霍明锦是安国公的嫡次子,少年骁勇,十二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沙场。十五岁时他斩首敌寇一百余人,回京师参加武会试,一举夺魁,先帝大喜,授他锦衣副千户。是年十月,他父亲和几位堂兄误入陷阱,惨死在鞑靼人马蹄下,五万大军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霍明锦一骑冲入阵前,横刀立马,指挥剩下的部将退至城内,监守城池长达两个多月,直到援军赶到。之后几个月,他带着几百家将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同样的埋伏,手刃仇家,为父兄报仇雪恨。 他花了几年时间荡平草原,犹如一把利剑,刺入敌人的咽喉之处,所向披靡,每战皆胜。鞑靼和瓦剌闻风丧胆,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舍弃水草丰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狈逃向漠北。 姚文达文里曾借用“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诗来描绘他。 少年英武,谁敢争锋! 云英的母亲阮氏和安国公老夫人是族亲,起先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两家曾经来往过。她记得小的时候霍明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时她和表姐妹们一起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听说霍二公子武艺高强,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因为京师多纨绔,即使去卫所历练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个资历,很少有权贵之后年纪轻轻上战场打仗。 安国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让她管霍明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锦,等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赶忙低下头。 霍明锦和传说中的不一样,表姐们说他身长八尺,一双眼睛比铜铃还大,脸上还有几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个沉默谦逊的少年。 后来老夫人去世,霍明锦的父亲堂兄接连惨死,他大哥霍明恒继任安国公,霍家和魏家渐渐生疏了。 本来以魏家的门第,能和安国公府扯上关系,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亲带故,才会对魏家另眼相看,没了这层联系,关系自然就淡了。 霍明锦的死是荣王和当今圣上决裂的开端。 草原暂时平静下来,南方倭寇肆虐,当地守军不战而降,望风而逃。倭寇从浙江登岸,一路烧杀抢掠,长入南直隶,区区几百人,差点攻入南京。 先帝大怒,命霍明锦点齐兵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城门。三个月后,先帝病逝。 这时浙江传来消息,霍明锦死在海上。 荣王和霍明锦是总角之交,虽然霍明锦并未表露出在荣王和当今圣上之间有什么偏向,但为了压制荣王,霍明锦非死不可。 魏选廉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今上对亲近荣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云英莫要再和娘家来往。 云英是妇人,不懂朝政纷争,从父亲口中得知霍明锦死得不明不白时,她心中只觉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驻守边境,战功赫赫,几代安国公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少有死于富贵之中的霍家子弟。 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皇权之争,果然无情。 ※ 京师。 五月榴花盛放,街道两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几分妩媚婀娜,艳色逼人。 漫天云霞笼罩,晚归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骑着一匹通体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缓缓行到城门前。 他身穿浅青素服,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剑眉星目,金冠束发,双眸幽黑,五官深刻。 城门口人来人往,他忽然勒紧缰绳,抬头仰望阔别已久的故乡,眉峰微微上挑。 守城的戍卫上前盘查,唤他下马,见他不为所动,正要叱骂,忽然一怔,认出马上之人,面露激动之色,纷纷下拜道:“霍将军!” 这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进城的老百姓停下脚步,驻足观望。霍将军威名远扬,勇武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军出征之时,他们曾随先帝为大军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轩昂,威势凛然,确实和霍将军有些像,但这人眉宇之间暮气沉沉,霍将军乃少年英雄,英姿勃发,神采过人,怎么会身怀戾气? 兴许刚好是一个姓霍的武将。 好奇的人群逐渐散去。 兵士们却不敢怠慢,飞快打发人进城报信,派出十几人小心照应,簇拥着马上之人入城。 月前皇上下旨,见到霍将军,马上通报五军都督府,不得有误。 天色将晚,最后一丝霞光缓缓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锦薄唇轻抿,手挽缰绳,纵马驰过闹市。 行人纷纷避让,叫骂抱怨声此起彼伏。 没人敢拦他。 安国公府,得知二爷即将归府,像是滚沸的油锅里溅进水滴,外院内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马翻。 外院灯火通明,火把静静燃烧。 门人跪在正院前,瑟瑟发抖,“国公爷,二爷回来了” 堂前一人锦衣华服,负手而立。 门人壮着胆子建议:“国公爷,不如暂且去夫人家避一避”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要来便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脸上泪痕未干,穿云锦氅衣的妇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进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国公夫人来了,一众门人的头埋得越低。 霍明恒静立廊前,沉默不语。 妇人苦苦相劝,门人们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霍明恒仍然不为所动。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门似乎被人撞开了,喧哗四起,家仆们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进正院,喉咙像是被什么捏紧了,声音发颤:“二爷回来了!” 妇人吓得脸色煞白,不顾丫鬟c婆子们诧异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压低声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锦手上吗?!你忘了浙江巡抚是怎么死的?霍明锦养好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抚的家,让人把他剁成肉酱!” 霍明恒心中发虚,额头沁出细汗,负气道:“让他来杀我好了!” 妇人不容他赌气,拉起他抬脚就走,“霍明锦疯了,我们不能留下来陪他发疯!”她想到浙江巡抚的下场就手脚发软,二叔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绝情,他们夫妇和浙江巡抚联手算计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门人见霍明恒动摇,爬起跟上,护送夫妇二人从夹道退到后院,“国公爷,大门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国公爷从角门出去,那边有人接应。” 霍明恒脸色阴沉。 他本来不想逃的,逃走意味着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惧意,踏出第一步开始,一切坚持都没了意义,与其等二弟找上门来,不如先远远躲开,他是辅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会不管他。 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奔向角门。 门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拨开蓊郁的花藤,打开角门,探出身子环视一圈,没看到兵士把守,暗松一口气,“国公爷,这边请。” 霍明恒回头看一眼内院的方向,脚步迟疑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按着门人的指引,踏出角门。 “哐当”,等一行人依次钻出角门后,忽然炸起一声巨响,角门从里面关上了。 霍明恒心惊肉跳,脑子里嗡嗡一片响,猛地刹住脚步。 角门之外是一条幽静的小巷子,暑气蒸腾,石头在烈日下晒了一天,踩上去热得发烫,家仆每天按时洒水,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大哥,你这是要抛家弃子,望风而逃?” 幽暗中响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缓缓踱到摇曳的火光下,朦胧的晕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几息,轻声道,“若有敌军来犯,你也是如此行事?” 霍明恒咬牙道:“二弟。” 霍明锦撩起眼帘,目光冷冽,语气平淡,“大哥。” 气氛肃杀。 沉默中,安国公夫人一把推开霍明恒,推搡着他往前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锦,大声尖叫:“来人,把他拿下!拿下!” 护卫们回过神,抽出弯刀,上前将霍明锦团团围住。 霍明锦轻蔑一笑,拔出腰间佩剑。 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已击败护卫,杀到霍明恒身前,剑尖直指后者的咽喉。 剑刃雪亮,折射出凛凛寒芒。 妇人不敢出声,捂住嘴巴,满脸惊恐。 门人们汗如雨下。 妇人按耐不住,呜咽一声,双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锦脚下,叩首苦求,叮叮当当,簪环首饰落了一地,泪水冲刷而下,脂粉脏污脸颊,“二叔,你要杀要剐,朝我来吧!明恒可是你的同胞亲哥哥!” 霍明锦还剑入鞘,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一脚踹向霍明恒膝窝。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锦大手一张,扯住他的衣领,提着他往回走。 护卫们面面相觑,想要上前拦阻,但自知不是二爷的对手,而且国公爷就在二爷手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里面的人打开角门,霍明锦一言不发,拖着霍明恒走进去。 霍明恒身长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狈不堪,几次想要挣脱掣肘,霍明锦提起剑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听得几声脆响,霍明恒惊叫出声,双手软软地垂在地上。 霍明锦把他的手打断了。 妇人泪如雨下,脚下一个踏空,跌了一跤,刚好脚下是甬道,顿时摔得鼻青脸肿。丫鬟们七手八脚架起她,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惊惶道:“快去请老夫人!” 霍明锦提着霍明恒来到霍家祠堂。 祠堂内日夜有人看守,内室燃有数百枝儿臂粗的灯烛,烛火照耀,房内恍如白昼。 “啪嗒”几声,霍明锦为霍明恒接好断骨,将满脸冷汗c低声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儿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缨,满门英烈,不结党营私,不送霍家女入宫,祖辈几代征战疆场,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续至今。霍家儿郎,从小习武,十几岁便随长辈父兄领兵作战,未及弱冠之年战死沙场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绝嗣。” 他垂目看着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业,尽数毁于你手。” 霍明恒躺在地上,双目血红,大笑数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只知道领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辅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换来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换做是你继任国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国公c魏家那样身死族灭!我才是合格的嫡长子,你只是个舞刀弄枪的莽夫!” 霍明锦沉默一瞬,“所以你联合外人,暗中设下陷阱,想要置我于死地?” 烛火摇曳,霍明恒的脸庞一时明,一时暗,神色复杂,“你和荣王是旧相识,不除掉你,皇上怎么能安心?” 屋子里静了片刻。 霍明锦紧紧握拳,自嘲似的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长大都说血浓于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亲兄弟还不如外人的几句蛊惑之语。 “蠢货。”他松开手,望着跃动的烛火,唇边一抹讽笑,“你以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从此长盛不衰?霍家的荣辱从来和哪个皇子登上大位没有丝毫干系,荣王当不当得成皇帝,我照样能领兵。你心术不正,玩弄权术,陷害亲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现在能荣宠一时,等沈介溪倒台,你焉能独善其身?” “祖辈几代积累的功劳,这么多年的隐忍,被你葬送得干干净净。” 霍明恒横眉冷竖,怒容满面,反驳道:“你才是蠢货!你知道京师的人是怎么说我们霍家的吗?一门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锦再度抽出长剑,烛火照耀在剑刃上,折射出几道灼人光华,“没有武夫保疆守土,哪来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霍明恒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长剑,牙关咬得咯咯响,“你杀了浙江巡抚,现在要杀我么?” “大哥。”霍明锦轻声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阴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抚故意切断补给,将我困在一座孤岛之上,我在孤岛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几千将士苦苦支撑,最后只剩下我了。他们本是为除倭随我南下,最后没死在战场上,而是被自己人围困而死,他们有病死的,有饿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话锋一转,“大哥,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是什么感觉吗?” 他俯身靠近霍明恒,声音低低的,宛如呓语,“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恒时,霍明恒心中并无惧怕之意,但此刻听他一字一字说出这八个字,竟吓得面色焦黄,汗水湿透重重衣衫,抖如筛糠。 霍明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从十八重地狱归来,那几千兵士,不会白死的。” “明锦!放开你手里的剑!”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霍明恒的妻子搀扶着满头银发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锦不语,手中长剑仍然抵在霍明恒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气喘吁吁,缓几口气,沉痛道:“明锦,你糊涂了!明恒是你的亲哥哥,是安国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霍明锦抬起头,直视霍老夫人,“母亲。” 霍老夫人眼中闪动着泪光,“明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体谅明恒的难处,皇上忌讳你和荣王的交情,他若是不听从皇上,我们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给荣王陪葬,定国公就是因为藏匿荣王家眷而获罪,满门抄斩,朝中有人为定国公说了几句话,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时远在浙江,明恒除了听命从事以外,还能怎么样?” 她抬手抹泪,接着道,“你们骨肉相残,已经对不起祖宗了,难道非要闹到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霍明锦移开目光,剑尖慢慢划过霍明恒的胸膛,“我未曾应承荣王什么,也没搭理沈介溪的试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从大哥答应和浙江巡抚联手害我性命之时,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原来如此难受。父亲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狭隘,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个霍家,整合父兄仓促离世后险些分崩离析的霍家军,大哥却嫉恨他夺走霍家家主声威,被人稍加挑拨就欲加害与他,把整个霍家拖进泥潭之中。 十几岁的他鲜衣怒马,提刀阵前,踌躇满志。现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经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要怎么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并非铜筋铁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时。 “明锦,听娘的话,好好向皇上认个错,皇上爱惜人才,说不定还会让你带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几步,声音柔和慈爱,一如往昔,“娘是为你好。” 霍明锦怆然苦笑,“娘,我们霍家男儿人人使枪,我却惯常用剑,你知道为什么吗?”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为什么儿子会忽然问这个。 霍明锦扫一眼被妇人半抱着坐起来的霍明恒,“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就可能命丧敌手。长剑用来防身不错,但并不适合近身搏杀,我却一直用剑。”他举起手中的宝剑,猛地劈向霍明恒,“因为大哥从小身子弱,不适合练枪,所以我也不用枪。” 挥剑的动作带起一阵凛冽剑意,妇人扯开喉咙尖叫。 剑尖不偏不倚,擦着霍明恒的脸颊砍下,一声钝响,鲜血四溢,溅了妇人一脸。 鲜血糊了一脸,有些甚至还飞溅到嘴里,被她吞咽下去,妇人一阵恶心,腹内翻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霍明恒痛得死去活来,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声惨叫:霍明锦竟然狠心如斯,一剑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老迈之躯几步奔到大儿子身边,泪如雨下,“明锦,你果真疯了!” 霍明锦脸色平静,挑开大哥的断指,“霍明恒,从小到大,我从未觊觎过国公之位。今天你对着祖宗的牌位扪心自问,你和浙江巡抚里应外合陷害我,是因为迫于沈介溪之势?还是出于私心?” 霍明恒捂着断了一指的左手,额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没错,我就是想让你死!沈介溪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他开口,我就答应和他合作,我才是嫡长子,为什么偏偏你什么都比我强!” “明恒!”霍老夫人垂泪道,“明锦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听到霍明恒吐露嫉妒之语,霍明锦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他抛开长剑,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们叩首。 最后,他对着霍老夫人下拜,“母亲,儿走了。” 他起身离开。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锦——你要去哪儿?这是你的家啊。” 霍明锦回过头。 霍老夫人仰望着他,忐忑中带着些许期待之色,“明锦难道就真如你所说,霍家真的要败了?” 霍明锦不语。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声道:“明恒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哥哥,你们兄弟联手,或许还有解救之法?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她嫁入霍家几十年,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样没落! 霍明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亲,大哥和浙江巡抚预备暗害我的时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帘,避而不答。 霍明锦嘴角微微一扯,掉头离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门,躲在暗处的随从们才敢奔入祠堂,为霍明恒诊治。 走出很远以后,霍明锦回头遥望安国公府。 他生于此,长于此,多少次他拜别母亲,跟随父兄驾马离去。凯旋时,母亲带着女眷们在门口翘首盼望,他面上镇定如常,无悲无喜,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这是他的家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风光显耀了许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轩昂壮丽,但隐隐却渐渐现出几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辈几代含辛茹苦,在皇权争斗的夹缝中谋得一条坦途,如今也要走到头了。 多少代的心血,湮灭不过刹那间。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孤身潜入敌营,一把火烧了鞑靼人的粮草。火光冲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烧的火龙,鞑靼人丢盔弃甲,狼狈而逃。他站在对面山头上,眺望父兄追击敌军,心头热血滚沸,四肢百骸流淌着滔天怒意,喊杀声响彻云霄。 难道真如父亲所说,霍家人杀孽太多,最终也躲不过家族覆灭的命运? 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踏上战场时,他本以为自己将来一定死在沙场之上,没想到风华正茂时,差点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归处? 微风拂动,五六个身影像鬼魅一样于暗夜中钻出,从不同方向飞奔至他身边,拱手道:“二爷。” 霍明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为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爷,属下打听过了,崔夫人魏氏几年前死了。” 霍明锦面无表情,出了片刻神后,喃喃道:“死了?” 随从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后,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伤心过度,几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霍明锦双眉紧锁,沉默不语,走出很远后,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点倒地。 “二爷!”随从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锦推开随从,挣扎着继续往前走。随从亦步亦趋跟在一旁,轻声唤他,语带关切。他恍若未闻,踉跄着拔步前行,半晌后,脚步微顿,闷哼一声,喉咙腾起甜腥之意。 随即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随从目龇欲裂,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二爷,您受伤了!” 霍明锦擦去嘴角血迹,拦住想要返回安国公府找霍明恒算账的随从,淡淡道:“葬在哪儿?” 随从怔住,听他又问了一句,“魏氏葬在何处?” “在湖广江陵府崔氏祖坟。”随从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连忙道,“据说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后,崔大人伤痛不已,亲自送其夫人的灵柩回乡。” 夏夜的风清爽宜人,风吹衣袍猎猎,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翻身上马,挽起缰绳。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随从们立即拔脚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融于月色之中。 ※ 湖广,黄州县。 临近端午,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找傅云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觉得举人老爷一身正气,写出来的字也自带辟邪的效果,端阳当天把他写的字挂在堂屋里,可以驱邪。 傅云章为此忙活了好几天。 他写字的时候,傅云英就不抄书了,站在书桌旁,全神贯注盯着他,揣摩他下笔的动作。 她发现傅云章认真写出来的字非常有气势,初看清隽端正,细看潇洒不羁。和他平时写的字有些不同。 傅云章写好给陈知县的字,看傅云英一眼,唇边带着笑意,“英姐,我的书房缺一块匾,你觉得取什么名字合适?” 傅云英一手托腮,挨在书桌边看他刚刚写好的字,随口反问:“二哥可有喜欢的?” “正是没有喜欢的,才让你取名。” 傅云章拍拍她的脑袋,故意弄乱她头顶的发髻,“你拜我为师,还没送过拜师礼,就给我的书房写几个字吧。” 傅云英抬手整理发辫,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云章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乌篷船惊鸿一瞥,以为他是一个翩翩美公子。祠堂听他舌战宗族族老,认识到他外圆内方,是个有所坚持之人,不像寻常迂腐书生。 他风姿出众,举手投足无不文雅端庄,她一直以为他应该像魏选廉一样,俊秀儒雅,性情温文。 在外人面前他确实如此,清冷出尘,气质高华。 然而私底下两人独处时,傅云章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懒散,不拘小节,看过的书随手丢在一边,用过的笔随处乱放,会说一些市井趣事逗她发笑,对某些圣人之言不屑一顾。 他的儒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不是伪装,但毛手毛脚,经常打翻砚台的他也是真实的,鲜活的,不掺一丝假。 傅云英想不通他为什么差别如此大,干脆不去想,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说:“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二哥你喜欢听雨水敲打灵璧石的声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云章怔了怔,“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听雨声?” “上个月落了几场雨,我在书房里抄书,听到外面雨声琅琅,池水流淌,甚为悦耳。” 傅云英指指卸下屉子的窗户,院子里什么都没种,只有一泓碧绿池水和墨黑灵璧石,看着实在单调,可落雨时却别有意趣,意境悠远,“很好听。” 傅云章面上浮现出几丝笑意,重复几遍“琳琅山房”这几个字,颔首道:“好,就叫这个。” 他扬声叫莲壳进来,吩咐他准备绢纸,让傅云英写字。 “我的字写得还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镌了当匾?”傅云英看他不像是开玩笑,问道。 傅云章含笑道:“无妨。”他顿了一下,“我也给你写几个字,你挂着可以辟邪。” 傅云英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写好字,去侧间洗手。回到书房时看到傅云章趴在书案上,伸长胳膊够窗下高几上的攒盒,宽大的青袍袖子扫过书桌,哗啦啦几声,纸张撒得到处都是。 他回首护住桌沿摇摇欲坠的笔架,手肘扫到另一边的书匣,一声巨响,镇纸跌落在地,好险没有摔裂。 傅云英习以为常,蹲下帮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整理书桌,把攒盒挪到傅云章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二哥,我给你筛杯茶?” 傅云章点点头,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出丑了。 傅云英筛了杯桂花茶给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筛了一半茶水。 傅云章端起茶钟喝茶,面前一摞纸张,是苏桐带来的功课。他喝完茶,把纸张一一摊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批注和修改意见,指出其中的错误。眉头偶尔微微蹙起,偶尔舒展开。 傅云英站在一边整理书案,时不时扫几眼摊在桌面上的文章,脱口道:“这十个人,只有苏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侥幸能考中的最多不过两个人。” 傅云章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怎么说?” 傅云英指指其中几篇文章,回答说:“二哥你出的题目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道题是往年会试的旧题,破题不难,可这几个人不知所云,离题万里,八股制艺,首先要学会破题,要真正领会题目的含义,才能尊题c如题c肖题,他们功夫不到家。至于剩下几个,连格式都错了,考场之上写出的文章只会更差。” 她最后点点苏桐交上来的功课,“苏桐的字写得很工整,文章明达通畅,说不定能考一个甲等。” 傅云章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她的话,后来脸色渐渐变了,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之色。 “英姐,孙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教你制艺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孙先生虽然教她读书,但断然不会教她八股制艺。 傅云英面无表情,平静道:“孙先生没教我,不过九哥开始学了,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 事实上她不用偷听,孙先生训斥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时候声如洪钟,她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关于八股制艺的内容,一半是她自学的,一小半是旁听的,还有一小半来自上辈子,她的几位哥哥曾因为八股文写得太过松散而头疼不已,她去找哥哥们玩的时候,常听他们讨论京师流传最广的时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写得很好,她那时候觉得好玩,跟着哥哥们一起背诵过。 傅云章没有逼问她,淡笑着说:“你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以后不许如此失礼。” 傅云英愣了许久,点点头。 还以为傅云章会不停追问她,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傅云章摸摸她的发顶,又重复一遍,“英姐,想学什么,就和二哥说,记住了吗?” 她抿紧唇,轻轻嗯一声。 “来,你把这十篇文章按照优劣排一下顺序。”傅云章停下笔,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云英没有犹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浏览一遍,斟酌一番后,调换顺序,苏桐的在第一。 傅云章微微失神,脸上难掩震惊。 和他的点评结果一模一样。 他沉默片刻后,果断道:“不用以后了,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制艺八股。”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贵人 ,烈日当头, 院墙底下几丛芭蕉被晒得发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毒辣的日光滤过肥厚的叶片, 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头顶儒巾, 穿一身八成新墨蓝锦袍的魏家大少爷拂开低垂至月洞门前的芭蕉叶, 领着一名剑眉星目c身姿挺拔的少年往里走,偶尔驻足,向他介绍院子里的景致, 含笑闲话道:“今年雨水稀少, 实在太热了, 迎风亭修在水边,那边凉快。” 少年着一袭鸦青色彩绣麒麟纻丝交领曳撒,腰系鸾带, 脚踏罗靴,脊背挺得笔直, 跟在魏大少爷身后, 沉默不语。 魏大少爷拿不准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国公府和其他功臣贵戚不一样,皇亲国戚再如何耀武扬威,也不过一两代尊荣, 而安国公府却是从开国之初一直绵延至本朝的勋贵世家,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如今还供在安国公府里。这样显赫的出身,不是他们魏家能开罪得起的。虽说母亲和安国公老夫人沾亲带故,他们勉强也能称得上是亲戚, 但以前从未来往过, 这两年才走动得勤, 人家肯认这门亲,实在出乎父亲魏大人的意料。安国公老夫人近来时常上门,连带着霍二少爷登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对方,这么多次了,他从没见这位传说中十二岁就上战场的霍二少爷笑过。 明明他年长霍明锦,但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就怵这个远房表弟。 仆人刚浇过水,他心里想着事,不妨一脚踩进花丛水洼里,衣袍下摆瞬时溅湿了一大块。他脸上涨得通红,尴尬道:“表弟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 霍明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爷匆匆离去。 霍明锦抬脚踏上水痕未干的石阶,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衣裙划过枝叶的声音。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反应敏锐,眼帘半抬。 嘴角不自觉上扬。 桂花树枝叶繁茂,树上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一串累丝嵌宝禁步透过细密的叶缝垂了下来,珠串丝绦随风摇曳,擦动叶片沙沙响。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远处的仆从们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树底下。 盛装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树枝上,紧紧抱着树干,眼睛瞪得溜圆,正紧张地左顾右盼,眼神和他的对上,不由一怔。 他几乎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眼看着她双颊红透,赤红如火,像院角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嗫嚅一声:“明锦哥哥,你来啦。” “下来。”他靠近几步,张开双臂。 她咬咬唇,不敢说什么,高底云头绣鞋试探着往下踩在低处的枝干上,一点一点往下挪。 大概是过于心虚的缘故,她脚底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头朝下栽下来,树枝猛烈摇晃。 霍明锦伸长胳膊,手指轻轻按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别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说,慢慢稳住身形,借着他的搀扶跳下桂树,跺跺脚,后怕地吁了口气,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头朝他笑了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明锦哥哥,别告诉我娘你看见我爬树了,好不好?” 霍明锦垂眸看她,她小脸红扑扑的,热得出了汗,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躲在树上做什么?” 她环顾一圈,见周围没人,懊丧地叹口气,哼一声说:“我和哥哥吵架了,他们笑话我,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她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我真的很生气。” “所以你就躲起来?”霍明锦抬手摘下几片缠在她发间的叶子,想了想,取出绸帕,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坐在树上玩,有时候还在树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帮她擦脸,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样回一个乖巧的万福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甜丝丝的,“多谢明锦哥哥搭救。” 霍明锦很少笑,但对着她不知不觉就嘴角上扬,用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语调道:“外面热,早点回房去。” 她响亮地“嗯”一声,点点头,“明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远。 魏大少爷很快折返回来,领他逛了园子,吃过茶,天色渐渐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听到槅窗里阮氏断断续续道:“老夫人喜欢英姐是她的福气说来是英姐没这个缘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养大,她父亲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同乡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预备给他们俩办喜事” 房子里静了一静,安国公老夫人一直不说话。 阮氏越来越忐忑,到最后声音都发抖了,“官人说虽然崔家现在落魄了,我们也不能言而无信” 霍明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酷暑天气,彩漆栏杆上的神仙人物图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吱嘎几声,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阮氏和婆子们簇拥着安国公老夫人走出来。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选廉和阮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送他们出府,等他们离去后,夫妻俩对望一眼,悄悄松口气。 马车驶离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国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锦的手,慈爱道:“明锦,我们霍家家风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轻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经订了亲,这事还是算了。奶奶再给你挑一个好的。” 霍明锦不语。 安国公老夫人被他气笑了,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和你爹一样犟!”她叹口气,接着道,“我早就打听过了,那崔家好几年没和魏家来往了,英姐她娘这是故意拿崔家当借口。我起先还看不上魏家的门第,要不是你喜欢英姐,我也不会舍下我这张老脸三天两头往魏家跑,没想到人家倒是真心实意地嫌弃我们,不想和我们结亲。魏选廉果然是个清要官,我孙子出身高贵,人品又如此出众,他竟然不动心。” 她顿了一顿,皱眉道:“以势压人c夺人亲事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你爹手握兵权,多少人盯着他看呢!被那帮整天上跳下窜的言官抓住把柄,闹得不好说不定连官位都保不住。再说了,你还小,觉得英姐这个小表妹好玩,一时喜欢了想娶回家里守着,等再大几岁,说不定你就不喜欢她了。魏家拢共只有英姐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我看他们舍不得把英姐嫁到勋贵家受累,就算没有崔家这门亲,他们也不会点头的。你别惦记她了,何苦为了一门不相匹配的婚事不自在。” “我不会让她受累的。”霍明锦硬邦邦道。 安国公老夫人怔了怔,笑得前仰后合,“你果真喜欢魏家那个小姑娘?”难道向来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孙子真的开窍了?那么多标致大方的表姐妹他不喜欢,怎么偏偏就看中英姐了呢? 霍明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安国公老夫人忍笑道:“也罢,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奶奶有办法让魏家点头。” 霍明锦不知道祖母想了个什么办法,当时不知道,以后更没有机会知道。 安国公老夫人年事已高,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家里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照例请太医来为老夫人写药方子,太医请过脉案后,却摇头叹息。 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他为祖母守孝,还没过头七,鞑靼人犯边的消息传来,他披上甲衣跟随父兄远赴西北,这一去就是几年。 那几年发生了太多事。 起先他们胜多败少,后来不知不觉被鞑靼人引进陷阱里,父亲和堂兄们误中圈套而死,主将身亡,数万大军顷刻间乱成散沙,兵败如山倒。死的人越来越多,他那时只有十几岁,临危受命,独撑危局,扛起帅旗的那一刻,一瞬间苍老成熟。顾不上收殓惨死的父兄们,他当机立断,一人一骑冲到阵前,率领大军退回城内。 鞑靼人兵临城下,日夜激将辱骂,讥笑他们是缩头乌龟。将士们群情激奋,他喝令众人,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 到后来,鞑靼人把他父亲和堂兄们的尸首带到城墙下,当着他的面凌/虐。 兵士们嚎啕大哭,喊着父亲和堂兄们的名字,要求他带兵迎战。几个副将声声血泪,大骂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不配为霍家男儿。 他不为所动,站在城墙上俯视鞑靼人,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几位堂兄的尸首被鞑靼人纵马踏成肉泥。 等援军赶到,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等他报了杀父杀兄之仇返回京师的时候,老夫人的丫头告诉他,魏家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一刹那,恍如隔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魏家会婉拒霍家的求亲,钟鸣鼎食又如何,她是魏选廉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长大,应该嫁给一个温文尔雅的相公,过岁月静好的平淡生活,而不是和霍家的媳妇们一样,随时预备着为夫守寡。 那年端午,他被旧友拉到定国公府吃酒,无意间见到阔别已久的她。她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陪嫂子回娘家省亲。 她长大了,眉眼依稀还是以前的模样,但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了。明眸皓齿,头发乌黑,举止温柔贤淑。 他叫出她的小名,她抬眼看他,又弯又细的双眉微微拧起,终于认出他来,客气而生疏,唤他“明锦哥”。 自从安国公老夫人去世,他跟随父兄出征,霍家和魏家就断了交情。 幼时她笑着叫他“明锦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亲手种下的紫茉莉,他走的时候她送他到垂花门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和他告别,“下回来玩啊!” 如今她快及笄了,以前的种种,应该早就忘了。 “二爷。”船舱外忽然响起随从的呼唤,“二爷,到了。” 霍明锦睁开眼睛,剑眉轩昂入鬓,连日旅途劳顿,轮廓分明的脸蓄满胡茬。 他踏上舷梯,登上甲板,渡口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 竹楼里很热闹,欢声笑语不绝。妇人们锦衣华服,珠翠金银满头,男人们衣着体面,戴儒巾,系丝绦,穿着打扮一看就和平民不同。 丫头c婆子环伺左右,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芳岁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心潮出汗,小声问莲壳,“二少爷说的贵人是谁?” 莲壳指指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争相奉承巴结的一名男子,“就是他。” 傅云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人太多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袍服一角。 刚好挡在男人身前的侍女离开,露出一抹雪白银光,原来众星捧月坐在最当中的是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一件银红松江细布道袍,鹤发童颜,身材矮小,和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那是赵大官人,都管他叫赵师爷。”莲壳小声说,“他们家可厉害了,出了好多好多举人,进士也有几个,他们家的闺女更了不得,是首辅沈大人的发妻。” 傅云英脚步一顿,竟然是阁老夫人赵氏的娘家人。 崔南轩是沈介溪的学生,她常随他一起去沈府赴宴,这位阁老夫人未出阁时据说是位大才女,不过闺阁文字从未流传出来,所以大家只当是别人为了讨好沈介溪瞎编的溢美之词。毕竟赵氏从未表现出她曾读过书的样子。 她却知道赵氏确实才华满腹,她陪赵氏看戏的时候,听她随口指出唱词不顺口的地方,稍加修改,唱词立刻变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赵家是沈家的姻亲 她想掉头回去。 “怎么,怕了?”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傅云章缓步登上竹楼,垂眸看她,声音柔和了点,“别怕,老师人很和气,待会儿你写几个字给他看。” 傅云英抿抿唇,想了想,点点头。她能猜到傅云章的打算,知县c主簿等人都在讨好赵师爷,说明此人的身份绝不只是师爷这么简单。如果赵师爷当众夸奖她,那么至少在黄州县,以后没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不管是荣王的亲眷c定国公一家,还是魏家,说到底都是皇权争斗的牺牲品,魏家的倾覆和赵家人没有关系。她用不着如此害怕。 傅云英定定神,跟着傅云章一起走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雅间。 傅云章风采出众,甫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看了过来。 人群里传出各家小娘子刻意压低的哄笑声。羞涩的小姑娘们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傅云章,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娘子借故站起身,假装和长辈说话,其实注意力全放在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对这种万众瞩目的状况习以为常,目不斜视,面容温和而冷淡,迤迤然走到白发老者跟前,“老师,这是我族中的一位妹妹。” 傅云英应声朝赵师爷揖礼。 赵师爷撩起眼帘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含笑道,“你既然特意带她来见我,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傅云章道:“这是自然。” 莲壳把准备好的笔墨文具送上前,赵师爷指指面前的条案,“写几个字我看看。” 屋里的人面露诧异之色,看傅云英的眼神立马变了。 傅云英暗暗腹诽,赵师爷和傅云章这出双簧唱得太假了,赵师爷一看到她,什么都不问就让她写字,这不是摆明了他已经听说过她了么? 傅云章站在她身旁,看她站着不动,以为她紧张,垂目安慰她:“英姐,没事,就和平常一样。” 她莞尔,走到条案前,深吸一口气,拈笔饱蘸浓墨。 赵师爷原本大咧咧坐着看她写字,等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他眉毛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霍然站起身,几步奔上前,捧着墨迹还未干的青纸啧啧道:“果然是个好苗子,你没诓我。” 傅云章嘴角微微上挑,瞥一眼傅云英,面带赞许。傅云英也抬头看他,一脸“原来二哥你也会骗人”之意。 想来他“少年举人c傅家二郎”儒雅俊美c博学多才的名声之所以流传甚广,背后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澜。 两人相视一笑。 “丫头!”赵师爷不甘心被冷落,凑到傅云英身边,弯腰和她平视,“我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满室哗然,有人压抑不住激动,惊呼出声。从不同角落同时传来茶杯打翻在地的声音。 连傅云章也怔了片刻。 在众人或羡慕c或嫉妒c或惊诧的注视中,傅云英淡淡一笑,婉拒赵师爷,“我已经拜二哥为师,您是二哥的老师,我若是拜您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赵师爷吹胡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辈,怎么会差辈分呢?” 傅云英从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师,既拜了师,行过拜师礼,就得按着学生老师的辈分来算。” 赵师爷脸上难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刻,傅云英仿佛能听见雅间内的众人在心底偷偷咒骂她的声音——看他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骂她不识时务。 傅云章沉默一瞬,和赵师爷寒暄几句,牵起傅云英的手,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拜师?”走下竹梯的时候,他问她,“你可知道老师是什么人?” 傅云英想起来了。这位赵师爷很可能是赵氏的蒙师,她听其他官太太八卦过,赵氏的字是跟着族里的一位长辈学的,那位长辈一辈子没能考中进士,但是才学渊博,很受赵家人尊敬。 难怪陈知县在赵师爷面前低声下气,阁老夫人的蒙师,不管是沈家c赵家的地位,还是赵师爷本人的声望,都足以让黄州县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劲儿阿谀。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c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 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c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干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君子之礼,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经过崔南轩身边时,他沉声道,“你为她修衣冠冢,其实只是为了洗清你自己的怀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谣言是她捏造的,难保不会因此疏远崔南轩。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轩笑了笑,俊秀的脸似浸润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气,双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认:“霍将军大难不死,学会洞察人心了。” 霍明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会白死。崔南轩,你迟早要还欠她的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似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执拗,认准了一样东西,就坚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贬低她,她发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说话。别人都当她闹小孩子脾气,没人往心里去。 后来听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时说,她果真几个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实意向她认错。 她心里有所坚持,不触碰那个底线的时候,她温柔似水,比谁都好说话。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决绝得近乎无情。 萤虫之火,不可能同日月争辉。魏选廉的死无可挽回,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内宅妇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边,为家人报仇。 她应该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继续当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临走前还故意给沈介溪挖了个坑,让皇帝疑神疑鬼,一辈子寝食难安,让这对君臣生出嫌隙,再难恢复以往的信任关系。 接下来的事,让他来做。 他本该和部下一同死去,侥幸不死,定要让害他之人血债血偿。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善后 ,事情闹大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四老爷回到家里, 大发雷霆。 傅云启和傅云泰缩在大吴氏身后瑟瑟发抖, 眼睛哭得红肿。傅四老爷一个眼神扫过去, 兄弟俩紧紧抱住大吴氏的胳膊, 哇哇大哭。 大吴氏拍拍两个孙子,道:“老四啊,先别顾着教训孩子, 苏少爷那边, 咱们怎么向人家交代?” 傅四老爷命人把郎中请来, 询问苏桐的伤势。听郎中说苏桐一个月内不能动弹,险些捏碎手里的茶杯。 傅云启和傅云泰抖得更厉害了。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盯着儿子和侄儿看了片刻, 目光阴森森的,一甩袖子, 先压住怒气去看苏桐。 儿子受伤, 苏娘子顾不得忌讳,带着女儿苏妙姐找了过来,母女俩坐在苏桐床边抹眼泪。 傅四老爷满面羞惭,给母子几人作揖, 还没开口,苏桐先道:“四叔不必介怀,这事和九少爷c十少爷没干系,说到底是我自己不当心。我比他们年长, 不该这么莽撞。” 他脸色苍白, 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阴郁, 显然正为不能参加院试而黯然神伤,却没有迁怒于别人,反而强打精神为傅云启和傅云泰求情,这份心性,实在叫人动容。 傅四老爷叹口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以后好好补偿苏桐,“桐哥,都怪我平时纵着那两个孽障,平白连累了你,四叔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你先好好养伤。” 家里正乱着,仆人进来通报说大房的二少爷来了。 傅四老爷连忙亲自出去迎,心里沉甸甸的,陈老太太曾说等苏桐考中秀才就宣布他和傅容订亲的事,如果因为这次意外导致亲事出什么变故那他们家就真的成罪人了。 仆人们簇拥着傅云章进来,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在江边看比赛时的那件圆领袍,束丝绦,蹬青靴,脸色平静。王叔跟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傅四老爷见他脸上并无怒气,心里稍稍一松,唉声叹气,羞愧道:“云章,你看这事” 种田的人盼着风调雨顺,做生意的人盼着客如云来,对读书人来说,自然盼着能在考场上下笔如有神,考试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不能参加考试,就算学了一肚子文章也没用。苏桐为了考试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通过县试c府试,最后却在院试之前伤了写字的右手,功亏一篑,再考要等三年呐! 傅云章脚步一顿,道:“桐哥读书刻苦,底子扎实,下次再考必能考中,这一次就当是一场磨砺。”他话锋一转,问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爷了?” 王叔一愣,摇摇头。 傅四老爷一拍脑袋,“光顾着这边,倒把这茬给忘了,我去问那两个孽障!” 周家的人打伤苏桐,竟然不派人来问一声,想就这么蒙混过去?没门!苏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钉钉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挨打! 傅云章眉峰微皱,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进房看视苏桐。 苏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一旁的苏妙姐泪如雨下,“二哥哥” 苏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们先出去,我和二少爷要说正事。” 苏娘子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凡事都听儿子c女儿的,加上看到傅云章就不自觉的敬畏,不敢打搅两人谈话,答应一声,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苏妙姐出去。 “二哥”苏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让你失望了。” 傅云章瞥一眼他包扎起来的右臂,淡淡道:“谈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后要科举入仕,一路要面临的困难层出不穷,院试对你来说,只是取得一个入场资格而已。等你出了黄州县,遇到其他州县的学子,就会明白人外有人c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纪小,考官未必会准你通过。” 苏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说的是。” 傅云章接着道:“只有通过乡试,你才算真正脱胎换骨。我看过你的文章,八股文写得通顺畅达,格式严谨,策论上略差了些,书c算c律差强人意,这一次你参加院试必然能通过,但乡试十有八/九会落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沉下心预备乡试,过几年再考,一次通过院试c乡试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于你打出名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桐点头应是,“谢二哥教导。” 傅云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苏桐,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写字的手有多重要这一次真的是意外?” 这一句问得突然,苏桐心里猛地一跳,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听人夸二少爷如何如何厉害,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他也能在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爷差。 然而此时傅云章平平淡淡的一个疑问,竟让他不寒而栗,汗水湿透衣衫。二少爷能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果然不只是会考试那么简单。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间顺利通过县试c府试c院试c乡试,并且每一次考试都轻松夺取头名,同时重振家族的,能有几个? 苏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当时太乱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话。暮色渐浓,璀璨霞光透过窗纱漫进房里,在傅云章俊秀的脸孔上笼了一层金光。他垂眸看着苏桐,一字字问道:“你不想娶容姐?” 苏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拳,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实不相瞒,其实我”他顿了一下,颓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可是我们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爷不高兴” 傅云章双眉略皱,“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欢她,何必隐瞒?三老爷为何不高兴?” 苏桐抬眉,认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声这事和她没有关系。” 房里静了下来。 “你不喜欢容姐,那当初就不要点头。你想报恩,方法多的是,用不着委曲求全。我们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于非你不可。”安静片刻后,傅云章低叹一声,揉揉眉心,面露疲惫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亲事还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亲事只有家里人知道,以后就当没这回事。” 苏桐愕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章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苏桐,你有天分,有才华,肯吃苦,数九寒天还坚持天天早起读书,总有一天能鹰击长空,尽情施展抱负。别把你的心机用到女子身上,她们比不得我们男人,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语气平常,没有一个难听的字眼,但是这几句话却像刀子一样狠狠刮过苏桐的脸,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红,声音带了一丝哽咽,“二哥,对不起。” 傅云章没有说什么,拂袖离去。 苏桐靠回枕上,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 正房里已经点起油灯。 房门大敞,蕴着花草香气的晚风透过槅扇吹进内室,火光微微发颤。 傅月c傅桂c傅云英和韩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吴氏两侧,卢氏站在敞开的正门前转来转去,一脸忧色。 窗外“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其中夹杂着惨烈的哭泣和求饶声。 傅四老爷动用家法惩罚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吴氏和卢氏哭着求情也没用。 卢氏又气又怒又急,气傅云泰不听话惹出大祸,怒周家人卑鄙无耻,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还打她的宝贝儿子,急的是这回傅四老爷真的动了大气,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傅云英低头看着青花白底细瓷茶杯里的八宝茶,细眉轻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朵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低叹一口气,站起身,在大吴氏c傅桂和卢氏诧异的注视中,走到院子里。 傅云启和傅云泰被仆人按在条凳上,剥了裤子挨打。堂前一张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爷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脸色铁青。仆人们围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风的扇风,捶腿的捶腿。他仰靠着椅背,一言不发。偶尔爆出一声清喝:“继续打!” 傅云启和傅云泰惨叫连连,天已经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几团特别显眼。 傅云英移开视线,走到傅四老爷身边,轻声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爷吓了一跳,脸上的怒色一时收不起来,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说罢,训斥院子里的仆人,“都傻站着干什么?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云英身后的养娘脸色煞白,赶紧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官人真的生气了五小姐,我们快回去吧。” 傅云英推开养娘的手,上前几步,缓缓道:“四叔,苏少爷就在隔壁,您要教训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着今天发落他们,咱们家浅房浅屋的,苏少爷听见九哥和十哥挨打,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话音刚落,卢氏房里的阿金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官人,苏少爷听见这边响动,问是谁在哭,听说两位哥儿在挨打,坚持要过来。伺候汤药的人劝了又劝,才把苏少爷劝住了。” 傅四老爷坐直身子,眉头紧皱。 正房里的卢氏听到外边说话的声音,眼珠一转,也走了出来,“官人,您打启哥和泰哥,是为了让他们长教训,他们俩确实该打!可苏少爷还在房里躺着养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嘛!” 傅四老爷一肚子邪火,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听了这话,沉吟几息,“也罢,还有几棍先记在账上,以后慢慢打!” 卢氏松口气,生怕傅四老爷反悔,扯开喉咙一迭声喊丫头婆子过来把两位少爷抬进房里好生照顾。 仆人们七手八脚架着两位面色发黄c满头冷汗的少爷进房,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傅四老爷环顾一周。下人们都跟进正房去了,大吴氏和卢氏呵斥丫头,围着两个少爷嘘寒问暖,催促养娘多点几盏油灯,乱成一团。 只有傅云英留在他身边,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唯有那双眼睛乌黑发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侄女的发顶,放轻声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气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云英上前一步,搀傅四老爷起身,“四叔,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没有轻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泼冲动的年纪,口角纷争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获胜无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龙舟,两家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言不合打起来再正常不过。 谁能想到最后会牵连到苏桐呢? 傅四老爷拉着她步上台阶,叹道:“理是这个理,可这事毕竟是你两个哥哥惹出来的,要是害得苏桐没了功名又没了亲事” 他的话说到一半,王叔从回廊拐弯的地方钻了出来,“官人,周家的人来了,二少爷请您过去。” 傅四老爷冷哼一声,“他们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请,竟然一个个躲起来假装不在家。怎么二少爷一出面,一个个又都在了,还来得这么快?” 他嘀咕几句,急匆匆走了。 傅云英躲在月洞门背后,拂开低垂的凌霄花藤蔓,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长袍的,穿布衣的,还有打赤膊c光着一双大脚丫的。傅家家仆手持火把,将这些人围在院子当中,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周家人脸色难看,站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破口大骂:“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仗着是举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一声冷笑,黑压压一群人从外边走了进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头的人一袭天青色杭罗交领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多个傅家族人,气势如虹,环视一圈,道:“家下人请众位叔伯来寒舍一叙,叔伯们不愿动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长话短说,今天请众位叔伯来,有两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龙舟,二是周家几个小少爷打伤苏桐,他手骨受伤,没法参加院试。把这两件事解决了,小侄自会派人护送叔伯们归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属无奈,若有得罪之处,小侄日后自当向众位叔伯赔礼。”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笑非笑,“按国朝律例,打伤赴考学生,耽误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边五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怒气冲冲的周家人听了他的话,立马慌了神:打伤苏桐的周家儿郎才十五六岁,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辈子就完了! 知县老爷是傅家二少爷的干舅舅,官府肯定会向着傅家 “二少爷。”混乱中,一个年级四十岁左右的周家男人越众而出,抱拳道,“您是举人老爷,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 傅云章神情平静,没有因为周家人服软而露出得意之态,客气道:“小儿口角而已,不至于如此,只是不能让苏桐白白挨打。” 周家人理亏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个即将赴考的童子试案首,如丧考妣,只能乖乖听话。 傅云英恍然大悟,这些周家人是被傅云章派去的人强行“请”过来的,难怪好几个人披头散发,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口裤。 他三言两语震慑住周家人,接下来应该就是两家谈条件扯皮了。 这样的傅云章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他虽然礼数周到,言语客气,没有威逼之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高位者的盛气凌人。 大概这才是那个让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爷吧。 她转身回房。 院子里,正和傅四老爷低声交谈的傅云章忽然抬头,望着角落里通向内院的月洞门,看了许久。 凌霄花爬满院墙,丝丝缕缕的藤蔓垂挂而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傅云章亲自送周家人离开。 周家大少爷讥讽道:“何德何能,劳驾举人老爷送我。” 不论周家人怎么挖苦,傅云章始终面色不变,一直把周家大少几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声咒骂傅家人仗势欺人。 周家大少爷放下布帘,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爷这个人不简单,这回明明是我们吃亏了,可我竟然一点都不讨厌他。” 船舱一片寂静,周家人沉默下来。半晌后,角落里的一人冷哼道:“我们家三少爷也是个读书种子,将来读书进举,一定比他们傅家二少爷更强!” 大家都笑了,抖擞精神,哈哈笑道:“没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 傅云章回到家中,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惊失色,顾不上规矩,一拥而上扶住他,“二少爷!” “没事。”傅云章站稳,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来,“二少爷,老太太昨天说,等您回来,让你立刻去佛堂见她。” 傅云章皱眉,长舒一口气,掉头去佛堂。 陈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其中整整三间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里念经,半开的南窗飘出一股股袅袅青烟。 “二哥哥。”傅云章踏进回廊,一人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撅着嘴巴问,“苏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云章皱眉,轻声道:“容姐,你应该先问他伤得重不重。” “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别挑我的错?”傅容哼一声,跺跺脚,“苏桐没法考试那我们的亲事怎么办?” “这事要看母亲的意思。”傅云章轻扫袍袖,绕过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唇,二哥哥这话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确实是母亲说了算,苏桐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帮她争取的。她嘱咐旁边的丫头,“我这会儿乏了,先回房去。你在这里守着,要是母亲找我,立刻回去通报。” 丫头点头应下。 佛堂里很香,天天十几种香料日日蒸熏,别说是帐幔衾枕,连砖地细缝里的尘土也吸饱了香气,成了一粒粒香屑。 陈老太太坐在蒲团上,闭目念诵佛经,手里转动着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没有睁眼,“苏桐的伤能不能治好?” 傅云章掀袍跪坐于陈老太太身后的草席上,眼眸低垂,缓缓道:“不会耽误以后写字读书,不过没法参加今年的院试。周家人答应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一百亩山地。四叔很愧疚,坚持要由他来供苏桐以后读书的花费,我替苏桐拒绝了。” 陈老太太眉心紧皱,“好端端的,怎么就碰到这种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聪明伶俐的,生得又体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别人打架,他凑上去做什么?自作自受。” 傅云章沉默半晌,母亲并不关心他怎么处理苏桐受伤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欢苏桐,那这门亲事” “当初说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订亲,现在是他自己不争气。”陈老太太道。 母亲的反应在傅云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苏桐,不是因为苏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听人说苏桐极有可能成为黄州县继他之后最年轻的秀才,才对苏桐格外关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傅云章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考中秀才,母亲会怎么对他?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泥巴堆里打滚时,他就开始捏着竹管笔开始学写字。从记事起,他的记忆里没有玩伴,没有嬉戏,只有一本本破旧的书册和陪他熬过漫漫长夜的油灯。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顽皮的时候,也有疲累的时候。可他不能松懈,不能偷懒,因为母亲为了供他读书,从早忙到晚,他们家的机杼声天不亮就响起,直到三更半夜才会停下来。 母亲为了他呕心沥血,他无以为报,只能伏案苦读。 多少次他读书读到半夜,抬起头望着窗缝外浓稠的夜色,心里一片荒芜。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单调,如此乏味。 苏桐和他太像了,同样少年丧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为命,需要靠读书科举来重振家业。 但他们俩又根本不像,苏桐目标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傅云章并不看好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苏桐太功利,他迟早会出人头地平步青云,他看不上傅容。 亲事就此作废也好。 他一时感触,怔怔出了会儿神。陈老太太也不管他,接着诵读经文。 天光大亮,光线穿过重重幔帐,在石砖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远处传来模糊的鸡鸣狗吠声,妇人站在院门前呼唤调皮的孩子归家吃饭。 傅云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旧还是往日的样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数座古朴无华的灵璧石矗立其间,雪白院墙上云层涌动,金光普照。 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琳琅山房”几个字,字迹婉丽,是朝中最为流行的台阁体,但结体飘逸,和时下那种横平竖直的台阁体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吓着她了,小丫头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抬脚走进书房,推开门,蓦的一怔。 梳双髻,穿绿地满池娇织绣纹绉纱衫子,印花缠枝细褶裙的小娘子背对着他坐在花几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她坐得笔直端正,姿势乖巧,鬓边一枝小巧玲珑的金绞丝灯笼簪子似乎融进漫进屋内的日光里,一动不动,折射出耀眼光华。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身子,从下而上抬眼看他,脸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平静神情,“二哥,你迟到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建议 ,朱红宫墙, 明黄琉璃瓦, 瓦蓝苍穹下九脊殿高高耸立, 庄严肃穆, 气势雄伟。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刚落过雨,角落处,一枝滚动着晶亮水珠的绯红花枝挑了出来, 威严的金色和红色中一抹艳丽的深红, 目之所及, 一片恢弘的金碧辉煌,这份艳也成了沉寂的冷艳。 宫门由羽林卫把守,年轻的军士们着华服, 系绣带,配金刀, 人高马大, 气宇轩昂。 这里是大臣们每天进出皇城的宫门,文武百官在此下马下轿步行。 从宫门进去,左侧门廊东边尽头处便是东阁,内阁大臣平时在此办公, 票拟批答,参与机务。 沿着中心御道,两侧建有连檐通脊的千步廊,东接长安左门, 西接长安右门, 东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间, 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间。千步廊之外环绕一座朱红宫墙,东边宫墙外边是礼部c吏部c户部c工部c宗人府c钦天监等六部官署,西边宫墙外边为五军都督府c刑部c都察院c大理寺之类的武职衙门。 太监手执拂尘,迎着刚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往里走。 路过前殿的时候,男人停了下来,抬头仰望藻井,当中一头巨龙口衔宝珠,盘卧在他的正上方,犹如尊者隐于云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严。 照进廊芜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上打了一层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衬得身姿矫健,眉目英挺。 “是霍将军!” 吏部c兵部每月在千步廊东边廊芜掣签选官。掣签时,负责分派官员的人按照此次官职所辖地区和参选人员的籍贯,准备好南c北c中三个竹筒,筒中是写了各个地方州县名称的签子。参选的官吏按照顺序上前抽签,抽到哪枝签子,就去签子上面写的地方州c县任正副官职。 廊芜里很热闹,参加此次选官的官员们认出霍明锦,忍不住低呼出声。 文官c武官彼此看不顺眼,霍明锦杀死浙江巡抚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卢聪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在京的文官们看到他就双腿哆嗦。 霍明锦失踪三年多,都以为他已经葬身鱼腹,没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着回来。更让朝中官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来之后,皇上对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交由他掌管,锦衣卫负责侦缉刑事,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c刑讯c处决,不必经过刑部,职权颇重。 上至宰相藩王c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c贩夫走卒,都处于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谁敢违逆,下场凄惨。 霍明锦当初到底是怎么遇险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国公和浙江巡抚,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首辅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们不知道该称赞皇上心胸宽广,还是佩服霍明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释前嫌,给予重任,这可比打仗要难多了。 霍明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东边的廊芜,目光锐利,似电光扫过。 官员们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不语,手指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踱进位于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仪式过后,皇帝一般在偏殿内接见有要事奏议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后,回六部衙署处理公务。午后再到东阁前接收批复的奏折。 因为皇帝每月只逢三c六c九日上朝,其他时间六部事务全部交由内阁大臣处理,午朝成了一种象征,皇帝的权力受到内阁大臣的掣肘,时常发生皇帝下发的敕书被内阁扣下不发甚至直接驳回的情况。 便殿内铺墁金砖,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间暖阁看折子,太监进去通报,宫人打起纱帘,霍明锦听到里头传出一声怒斥:“欺人太甚!他将置朕于何地?!” 过了一会儿,太监请他进殿。 他缓步走进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视。 皇帝撩起眼帘瞥他一眼,继续训斥跪在地上的礼部官员,“皇后无子,愧为一国之母,朕为什么不能废了她?” 皇上想废后,另立他宠爱的于贵妃为后,内阁以“皇后贤德,并无过错”为由,将废后诏书驳回了。 礼部官员趴在地上,不敢吱声。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态,吐出一个字:“滚。” 两个年轻官员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锦,你过来。”皇帝抛开奏折,朝霍明锦摇摇手,示意他靠近。 周围侍立的羽林卫和太监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都退下!”皇帝冷声道。 羽林卫们恭敬退开。 霍明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几步,“皇上。” “国公府的事解决了?”皇帝仿佛没察觉他的紧绷,含笑问,“接下来该为朕办差了吧?” 霍明锦垂眸,半晌后,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干不来那种阴私之事。让你接任指挥使,委屈你了。”皇帝叹口气,道,“明锦,朕看着你长大,朕相信你的为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朕现在是天下之主,万千百姓的生计尽皆寄于朕一身,朕只问你一句话,你能抛开仇恨,真心辅佐朕吗?” 霍明锦沉默不语,刀刻的脸庞冷如冰雪,没有一丝表情,目中寒光闪动。 皇帝等了许久,苦笑道:“朕确实不择手段,有负先帝教导不过明锦,经过这么多的事,你应该明白,朝堂不是战场,朕如果没有几分手段,现在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他话锋一转,“你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紧事托付给你去办。” 霍明锦一拱手,转身退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眉头紧锁,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藏在屏风后面的刀斧手走了出来,手中淬毒的弯刀c利箭反射出阴冷光芒。 领头的人跪在书案前,“皇上,可要杀了霍指挥使?” 皇帝道:“不必,他迟早能为朕所用。对付这样的人,不能硬来,金银财宝c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诱,全都没用,只有用君子之礼待他,他才会动摇。” “皇上为什么这么看重霍指挥使?”领头之人命刚才埋伏在殿内的刀斧手们退出去,小心翼翼问,“霍指挥使杀了浙江巡抚,砍下安国公一根指头,抄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胆大妄为,朝中大臣这些天议论纷纷,已有数位言官想要弹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讥讽,“鞑靼人打到京师脚下,霍明锦才十二三岁就领兵冲锋陷阵,那时没见这些言官吭声,这时候倒是一个个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锦,原因很简单,霍明锦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前任指挥使卢聪是皇帝乳娘的儿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怀疑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无意间得知,卢聪被沈介溪收买,暗中帮着沈介溪排除异己,冤杀地方官。 皇帝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杀了卢聪。 不管派谁接管锦衣卫,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说一句不死不休也不为过,霍明锦绝不会和沈介溪沆瀣一气。 至于忠心不忠心皇帝并不关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锦的死期也到了。 其实他并不认为霍明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彻底臣服于皇权,可以为江山死而后已。 即使霍明锦心里明白当初除掉霍家军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会生出反心。 皇帝有这个自信。 千步廊外,刚刚掣完签子的官员们陆续散去。 一名穿圆领官袍的年轻男子绕过廊芜,靠近一个肩宽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战战兢兢之色,嘴里却从容道:“将军,拿到签子了,我分到湖广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视远方,道:“注意沈家和赵家的动静。” 年轻男子嗯一声,“将军,您要当心,皇上想利用您牵制沈阁老。” 男人取下腰间佩刀,手指划过刀鞘,道:“无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为故意示弱就能骗他肝脑涂地,却忘了他是习武之人,每次他进殿的时候,皇帝从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风和纱帐后面却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爷,这几次故意沉默拒绝,皇帝应该对他放下戒心了。他还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年轻男子低低应一声,飞快走远。混进人群中,长舒一口气,和同僚们道:“刚才撞到霍指挥使,吓了个半死。” 同僚们哈哈笑,“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记得跑快点。” 年轻男子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 溽暑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暑天没什么胃口,傅云英晨起读书,灶房送来清粥小菜c煨面筋和腌的嫩姜,知道她这些天苦夏,粥里加了开胃的腌梅子,她摇摇头,只喝了一小碗稠米浆。 枣花落尽,仔细看可以看到叶片下一颗颗细如米粒大小的枣子。鸟鸣阵阵,夏天的麻雀肥滚滚的,一团团胖乎乎的小团子在枝叶间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点都不怕人。 丫头芳岁端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瓷缸走进院子,抿嘴朝傅云英一笑,揭开瓷缸上罩的竹丝筛子,瓷缸里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发好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走到廊檐下,接过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浆,酸甜香醇,暑气顿消。 几只麻雀扑腾着翅膀钻出树丛,飞扑下来,芳岁连忙盖上竹丝筛子,笑骂:“这些麻雀崽儿也晓得吃好的!” 傅云英微微一笑,“煮两碗,一碗打一个鸡蛋就够了。” 吃了两碗荷包鸡蛋醪糟,她心里觉得好受了点。 韩氏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吗?” “娘,你尝一口。” 傅云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点都不酸,吃这个解暑。” 韩氏摇头,笑着揪揪她的丫髻,“你吃东西的口味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 养娘走进来,打断母女俩的对话,“太太,小姐,九少爷那边闹起来了。” 傅云英蹙眉,“闹什么?” 养娘道:“九少爷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请郎中。”她顿了一下,“太太,您快过去看看吧,一会儿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爷的院子。” 韩氏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绢布书袋,拍拍衣襟,扯傅云英起来,“走,我们去看看启哥。” 前几天回乡下岳家躲端午省亲的傅三叔和傅三婶回来了,小吴氏那边却没有动静,听说小吴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顾她娘,暂时不会回东大街。傅云泰和傅云启挨了一顿打,到底年纪小,皮糙肉厚,恢复得快,傅云泰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傅云启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于见人,躲在房里养伤,连族学也不去,只跟着孙先生读书。小吴氏不在,韩氏偶尔会过去看看他,送点吃的用的。可惜两人鸡同鸭讲,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 傅云英懒洋洋的不想动身,她怕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会儿还要去二哥那边,怕误了时辰。” 韩氏很少管她,母女俩凡事有商有量。见她不想去,韩氏也不勉强,俯身帮她理好腰上系的环佩七事,“日头这么毒,就不能歇几天?我看泰哥和启哥读书也没你这么卖力。” “二哥那儿凉快。”傅云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刚才读的几本书一本本塞进去,交给芳岁背着,和韩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俩在长廊前分开,傅云英出了内院,走到夹墙底下的时候,听见芭蕉丛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养娘压低声音说:“是苏家表少爷。” 傅四老爷坚持要苏桐留在家里养伤,一应花费都由他来出,苏桐几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爷和卢氏拦下来了。周家赔偿苏家二十两银子和一百亩地,苏桐推辞不要,最后由傅三老爷做主,记到苏娘子名下,族里的人没有异议。 傅家眼馋的不是没有,周家那边也不服气,但傅云章把那天参加龙舟竞渡比赛的郑家c李家c杨家c齐家c郭家全都说动了,几家联合起来找周家讨说法,周家不止要赔钱给苏桐,还要赔偿其他几家大姓。周家势单力孤,只能认栽。傅云章拿到周家凑齐的赔偿后,却分文不取,全部给郑家c李家几家瓜分。 现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们掏钱的傅云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郑家c李家那些人。郑家几家喜从天降,忽然发了一笔横财,对傅云章赞不绝口。 从头到尾,傅云章忙前忙后为苏桐出头,自己什么都不要,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但其实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把族长傅三老爷架空了。 上一次因为贞节牌坊的事,傅云章和傅三老爷闹得很僵,事后他对傅三老爷依旧尊敬有加。谁能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竟然能利用苏桐的事打压傅三老爷。 一夜之间,傅家已经变了天。 傅四老爷私下里告诉傅云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云章说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苏桐看到傅家的改变,心里是什么滋味。闹出事的是他们,最后得益的却是傅云章。傅三老爷可是苏桐的恩人。 芳岁撑起罗伞,罩下一点荫凉。 傅云英接过湘竹伞柄,绕过花池子,脚步突然一顿。 蔷薇花架爬满花藤,葳蕤蓊郁,花朵丰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垫脚努力去够枝上怒放的花苞,脸上羞红一片,赛过盛放的蔷薇花,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摘花?”傅云英轻声问。 傅月挤出一丝笑,但眉头紧皱,看起来更像是要哭了一样,吞吞吐吐道:“这里c这里的花开得好” “天气这么热,姐姐早点回去。”傅云英扭头吩咐养娘,“送月姐回房。” 养娘答应一声,走到傅月背后,帮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云英一眼,双手绞着衣袖,一咬唇,匆匆跑开。 傅云英在蔷薇花架底下站了一会儿,夹墙另一头少年读书的声音越过花丛传过来,声音清越。 苏桐和傅容取消婚约的事还没有公布,她是从傅云章那里听来的。两家人把庚帖还回去了,苏桐刚受伤傅家就退婚,传出去不好听,可能被人戳脊梁骨,苏娘子答应陈老太太,等过年的时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摇摇头。 ※ 一头毛驴停在傅家大房门前,牵驴的小童几步踏上台阶,递上一张名帖。 仆从不识字,但看到名帖是烫金的,不敢怠慢,赶紧报与管家晓得。 管家认出名帖上的名号,激动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请二少爷!” 一派人仰马翻,仆从急匆匆跑进外书房,“二少爷,赵师爷来了!” 傅云章站在书案前写字,笔下游龙走凤,闻言没有吭声,脸色平静。 仆从不敢再出声,站在一旁等着。 写完最后一个字,傅云章停笔,走到外间洗手,动作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来时,赵师爷早就自己进来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师来了也不出来迎接!” 傅云章淡笑道:“昨天刚拜读老师的《记端午见闻》,学生感触良多,辗转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济,这才来迟了,望老师勿要怪罪。” 赵师爷脸色一僵,咳嗽几声,嘿嘿一笑,“这个嘛,这个嘛” 这个了半天,他一挥手,“不说这个了,你先陪我下几场棋。” 跨过竹桥,走到廊檐前,看到“琳琅山房”几个字,他捋一捋胡须哈哈笑,“谁起的?不像你的字迹等等!”他凑近几步端详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个妹妹写的?你倒是真喜欢她,我堂堂州学学官给你写的字不要,挂一个小娃娃的字” 傅云章面无表情道:“老师,你想收这个小娃娃当学生,被她拒绝了。” 赵师爷一噎,甩甩袖子往里走,“不和你说了,早晚被你气死。” 傅家今天的气氛有点古怪。傅云英跟在莲壳身后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仆从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丫头c婆子捧着茶盘c果盘出出进进,川流不息。 傅云章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书房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莲壳领着她往里走,说:“赵师爷来了。” 傅云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赵师爷的勇气——他竟然还敢来黄州县。 端阳那日,赵师爷受陈知县的邀请观看龙舟竞渡,不由大发诗兴。回到江陵府后,他仿照古人的骈文写了一篇《记端午见闻》,词藻华美,雄健凌厉,详细记录他当天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点描绘了几大宗族群殴打架的场景,文字生动诙谐,读来犹如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据说陈知县看完赵师爷的大作后,直接气厥过去了。 赵师爷声名远播,他的文章流传出来,湖广各个州县的文人才子争相传抄。如陈知县所愿,黄州县这回算是彻底扬名了,其他州县的学子们讥笑黄州县人粗俗鄙陋,民风野蛮。提到黄州县几个字,立刻能背出赵师爷的文章。 现在黄州县本地的文人对赵师爷恨之入骨,叫嚣着如果他敢踏进县城一步,抄家伙把他痛揍一顿——就像他那篇见闻里写的那样,用拳脚说话。 结果人家大摇大摆来了,没事人一样坐在长廊里和傅云章对弈,看到傅云英,还抬手和她打招呼,“丫头过来,那天太仓促了,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拜我为师?” 傅云英没有犹豫,果断道:“我有老师了。”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带不屑,抄起棋桌上调香的银签子,对着傅云章脑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学生抢走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 傅云英回到书房里间,傅云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着翻书看。他的批注写得非常详细,几乎每一个他疑惑的地方旁边都做了标记,然后写下他自己的领悟和看法,偶尔也有“不可尽信书”c“一派胡言”c“可笑至极”之类豪放潇洒的评语,依稀能窥见他少年时意气风发c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读书的时候很认真,小小年纪竟能沉得住气,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丫头时不时进去添茶送水,她头都不抬。 赵师爷若有所思,忽然问:“那幅枇杷粽子画是你画的?” 傅云章没说话,漫不经心落下一子。 赵师爷自顾自接着道,“那就是你妹妹画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画完全不同。她的台阁体有古风,有筋有骨,婉丽雍容,不像时下流行的台阁体,只知道追求圆润规范,失了风骨。”他顿了一下,“可她的画鲜妍生动,笔法天然,简洁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响。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宫里那帮画师的。” 本朝画坛大致有两个派别。一派是以唐敬儒为首的文人画家,他们满腹诗才,既能吟诗作对,也能泼墨作画,往往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唐敬儒是当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画一幅价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对他赞赏有加,京师达官贵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图为雅事。另一派就是宫廷画师和民间画匠,他们通常以画画为生,为王侯士族作画,虽然画技精巧,但不为文人所认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师觉得如何?”傅云章抬头,视线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到傅云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严肃,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 小孩子应该都爱笑才对,她却很少露出欢笑神色,笑也只是浅笑,只有双唇轻抿时才会露出笑涡。 “情深不寿,慧极早夭。这丫头心思太重,不是好事。云章,你比我更明白该怎么办。”赵师爷眼珠转来转去,偷偷摸摸移走几颗棋子,“你不擅长画画,也不懂画,要么给她找个好老师要么,什么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黄州县没有好的画师。”傅云章道。 赵师爷怔了怔,抬起眼帘看他,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倒是难得看你这么宠着谁也罢,你既然打定主意让她学,那就得保证她能学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赵善姐你可听说过?” 傅云章皱眉想了一会儿,“略有耳闻。” 范维屏是山东人,没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赵家。他在武昌府求学时,听人说过范大人的母亲和首辅沈介溪的夫人赵氏沾亲带故,原来她俩是族中姊妹。难怪范维屏能调到湖广出任知府。 “赵善姐是我的远房堂妹,她自小擅画。当年她待字闺中时,家中穷困,出不起嫁妆,出阁前她闭门不出,花一个月画得一箱工笔花鸟画,换得黄金百余两,风风光光出嫁。”赵师爷缓缓道,“赵善姐是闺阁派,你妹妹若能拜赵善姐为师,她以后的妆奁就不必你费心了!” 傅云章嗯一声,把这事记在心上。 范母赵氏是范知府的母亲,住在繁华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黄州县来。如果要英姐拜师,岂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纪离家求学,对她来会不会太辛苦? 他心里想着事,丝毫不耽误落子的速度。赵师爷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干脆再度胡搅蛮缠使出悔棋这一招。 傅云章端起茶杯吃茶,随他耍赖,反正他耍赖也赢不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心事 ,苏桐当天下午果然搬回去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临走前他向大吴氏请辞。傅桂硬把傅月拉上, 按在屏风后面的小杌子上坐好, 附耳过去:“坐在这儿, 不许出声!什么事都没有!” 傅月攥着绸帕瑟瑟发抖, 心乱如麻,听她吩咐,不敢吱声, 点头如捣蒜。 大吴氏c卢氏c傅四老爷和苏桐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傅四老爷极力挽留, 苏桐再三推却。 等家仆送苏桐出去, 傅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软倒在坐在她身边的傅云英身上。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都是潮湿的汗水。 傅云英没说话, 扶她起来,和傅桂一起送她回房。 “桂姐, 英姐, 千万别告诉我娘” 苏桐一走,傅月心口像是缺了一大块,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害怕,抓着傅桂和傅云英的手一遍遍苦求, “别告诉我娘” 卢氏爱面子,喜欢听人奉承,爱在族中妯娌面前争荣夸耀,傅月是她的长女, 性子偏于怯懦, 在亲戚们面前不大讨好, 比不上傅桂讨长辈喜欢。卢氏心中难免不悦,对傅月管束严厉,恨不能耳提面命,每次家中来客,总要先把她叫到跟前细细嘱咐,怎么和客人打交道,怎么和平辈姐妹谈笑,怎么和长辈们撒娇,连她落座c喝茶c走路的动作都要管,不能快不能慢,一言一行皆要端庄持重。 卢氏愈如此,傅月愈发放不开。 母亲一变脸,傅月能当场吓哭。 傅桂眉头紧蹙,既然有胆子接近苏桐,就该想好事败之后怎么收场,犯错之后再怕有什么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果换做是她,早去找卢氏坦白了。 “你放心,我不会和四婶说的。”她说完,悄悄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道:“其实说了也没什么,那碗甜汤我已经代姐姐揽下了姐姐不用害怕。” 傅月默默垂泪,她觉得自己就像三姑六婆们碎嘴时提起的那些失德妇人,一朝行差踏错,以后再无脸面承欢父母膝下。 傅桂最不耐烦看到她哭,一跺脚,瓮声瓮气道:“你歇着吧,别多想。” 言罢,拉着傅云英出去。 卢氏疑心傅月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私底下找人旁敲侧击暗中查问,并没打听到什么,傅云英已经把各处都打点过了。 傅月辗转反侧,唯恐事情败露,傅桂时刻不离她左右,帮她壮胆。卢氏几次想把傅月叫到跟前盘问,傅桂和傅云英在一旁代为遮掩打岔,卢氏怕自己穷追猛打引起傅三婶c韩氏和大吴氏的注意,不想节外生枝,查了几天,终于放下心中疑窦。 这事竟就这般蒙混过去了。 但傅月仍旧闷闷不乐,愁闷难解。 傅云英理解她为何如此畏惧。男子年少时有几件香艳韵事,甚或眠花宿柳c公然狎妓,并不会损毁他的名声,别人说不定还会夸一句风流,但闺阁女子一旦传出恶意的流言蜚语,婚姻就难了。 眼看傅月每天躲在房里不出门,思忖一番后,她决定把这事透露给傅四老爷知道。 这天她找到傅桂,告知她自己的决定。 傅桂脸色大变,拉她走到厢房里,惊诧道:“英姐,你怎么言而无信!” 声音里带了几分质问。 傅云英道:“桂姐,你听我说。” 她看一眼窗外,院子里晴光正好,花红柳绿,粉蝶翩跹,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如枝头如火如荼的花朵,应该无忧无虑尽情嬉戏,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忘情而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我常听人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原本我打算等半年之后再告诉四叔,但是月姐天天以泪洗面,不说她自己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四叔和四婶迟早会发现端倪,与其到时候被四婶看出来,不如早点告诉四叔实情,好让月姐解了心病。” 傅桂虽然年纪比傅月小,心智却比傅月成熟,知道傅云英说得中肯,面露踟躇之色,忐忑道:“四叔知道这事会不会怪月姐?” 大房的媛姐是傅三老爷和三夫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宠,吃穿用度和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傅媛和苏桐青梅竹马,傅家人都以为傅家和苏家要结亲。孰料傅三老爷和三夫人那么疼闺女,在得知媛姐心系苏桐时,一改平时慈父慈母之态,大发雷霆,怒斥媛姐女大不中留,狠心把她送到外祖家去,一年多了也不说派人去接女儿归家。 万一傅四老爷一生气,也把傅月送走,她们岂不是害了傅月? “四叔不会怪月姐的”傅云英唇边浮起一丝笑,“我有把握。” 上辈子她的一位远房表姐待字闺中时,和在家中借住的一位穷书生互生情愫,暗中将自己的妆奁送出去变卖,拿换来的银两资助那书生。后来书生科举落第,回乡探母,一去不归。府中的婆子无意间拾到表姐写给书生的信,以此为把柄要挟表姐,表姐受她胁迫,将私房银子和贵重首饰全部交出,求她代为隐瞒。婆子犹不满足,数次催逼,表姐愧疚畏惧之下,竟至于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要不是舅舅c舅母察觉不对问出实情,果断处置婆子,表姐可能就那样带着恐惧和羞愧悔恨香消玉殒。 后来表姐病愈,舅舅将她大骂一顿,表姐悔不当初,痛哭流涕,表示愿意落发出家,舅舅却流泪道:“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送你出家?” 表姐泣不成声。 魏选廉得知此事后,告诉云英,若有什么委屈烦难,不要自己担惊受怕,一定要告诉爹娘,不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爹娘不会弃她不顾。 傅月确实动心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就害怕畏缩,苏桐也没有承她的情。以傅四老爷的性子,说不定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退后一万步说,就算傅月真的做了什么不被世人所容的丑事,傅四老爷绝不会像傅三老爷那样绝情。 “英姐,四叔疼你,你去和四叔说,如果四叔生气了,你帮帮月姐。” 傅桂咬着指甲发了半天呆,最后一挥手,诚恳道。 傅三叔和傅三婶都是老实庄稼人,傅桂嫌弃父母没见识,有事宁愿和丫头菖蒲商量,也不找父母求助。傅月精神恍惚,再这么下去确实不是事,但和四叔一五一十道出女儿家的心事,在她看来,还是不妥。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办,她自小在大吴氏身边养大,奶奶的脾气她知道,傅月的事不能让奶奶晓得。 傅云英拉开门出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四姐姐,你很喜欢大姐姐,是不是?” 傅桂总喜欢挑傅月的不是,动不动和傅月闹脾气耍性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时讽刺几句,但出了这种事,原本应该幸灾乐祸的她却为傅月跑前跑后。 听了傅云英的话,傅桂一怔,脸上飞快掠过一缕薄红,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不懂你在说什么。” 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帘照进长廊,如水一般缓缓流淌下来,晒得人晕晕乎乎的。 傅云英嘴角微翘,心道:年轻真好啊。 ※ 傅四老爷刚从外面收账回来,在房里看账本。婆子说五小姐过来了,他整了整衣裳,让丫头去切西瓜,准备酸甜剔透的凉粉。 傅云英前脚踏进门槛,傅四老爷捧着装凉粉的瓷碗和瓢羹逗她,“英姐,热不热?来,吃碗凉粉解暑。” 凉粉晶莹如雪,滑嫩爽口,是消暑佳品。 傅云英摇摇头,眼神示意婆子c小厮们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傅四老爷,她走到罗汉床边,慢慢道出傅月的事。 傅四老爷果然如她猜到的那样,浑不在意,挥挥手道:“不就是多看了人家几眼嘛!没事,苏桐搬走了,叫月姐别沉心,我不生气。” 少年男女互生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桐年少俊秀,黄州县爱慕他的小娘子多不胜数,小姑娘哪分得清喜欢和好奇?过几天慢慢就淡了。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族里的堂兄弟扒墙头偷看员外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心里发誓非人家小姐不娶,结果不到半个月就把人家小姐忘得一干二净。 傅云英叹口气。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儿女由卢氏教养,倒也不能说傅四老爷对一双儿女漠不关心,但他不懂女儿家七弯八拐的满腹心事,素来只会用一招讨好傅月——给钱。 闺女不高兴了,给钱。好久没见到闺女了,给钱。闺女长大了,给钱。闺女好孝顺,给钱。闺女最近好像瘦了,给钱。 对儿子傅云泰呢,那就是钱钞加棍棒,听话就多给点零花,不听话脱了裤子狠狠打。 “四叔,月姐这几天怕得不行,您亲口和她说,她就不怕了。”傅云英道。 傅四老爷撩起袍子,起身趿鞋,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傅月房里,院子里静悄悄的,麻雀躲在树丛间吱吱叫。 傅桂已经把丫头们支开了,告诉傅月傅四老爷马上要过来。 傅月双手发颤,躲进蚊帐里大哭:“英姐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的,呜呜” 傅桂扯开蚊帐,皱眉道:“别哭了!你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算英姐不说出去,我也会说出去的!” 她心中暗暗想,怪不得四叔和四婶时常说傅月不能远嫁,只能嫁给本地人,以傅月的脾性,确实不能嫁得太远。如果自己能和傅月换过来那该多好,她一定跟着卢氏好好学怎么管家,日后嫁个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人家,让全家人跟着自己一起享福。可惜她爹不争气 走到长廊底下的时候,傅四老爷听到里头的哭泣声,眉头一皱,脚步加快。起初他没当一回事,等看到形容憔悴的傅月,心里一惊,坐在床沿边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柔和的语气让傅月哭得更伤心,泪如雨下道:“爹我,我对不住你” 她肩膀一抖一抖的,趴伏在床上给傅四老爷磕头。 傅桂和傅云英对望一眼,退到外边守着不让人靠近。 屋里,傅四老爷劝慰之下,傅月终于止了哭声,低着头含愧问:“爹,您c您不生我的气?” “你都怕成这样了,爹怎么生气?”傅四老爷嗤笑,粗糙的手指抹去傅月腮边的泪水,“好了,事情过去了,以后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官人,不要害羞,只管和爹说,若是两家门当户对,那小官人人品也端正,爹立刻登门帮你把事情定下来!”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和英姐说也是一样的,让她告诉我。” 傅月呆了一呆,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心里却一下子亮堂了,她提心吊胆,心惊胆战,觉得自己犯下大错,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污点活下去可是爹却一点都不在意,轻描淡写把事情含混过去还说以后会顺着她的心意帮她挑夫婿 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一瞬间化为乌有。 “爹”她鼻尖发酸,泪水纷纷掉落,扑进傅四老爷怀里大哭。 “傻丫头。”傅四老爷低叹一声,拍拍她的脑袋,“这事都怪爹,爹和娘以为是为你好,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之后也没看出来你喜欢苏桐。月姐,你是我的女儿,容姐只是亲戚,别说你只是犯了点小错,哪怕你真的想把苏桐抢过来,爹心里肯定还是偏心你的。” 说到这里,他刮刮傅月的鼻尖,正色道,“不过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们不能做,害了人家还伤亲戚情分,不管苏桐和傅容的亲事能不能成,你以后不能再想着他。” 傅月此刻只有欢喜和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对苏桐的那点萌动早就烟消云散,点头道:“爹,我晓得,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犯了糊涂” “别怕了,爹真的不怪你。”傅四老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月姐,爹时常不在家,不晓得和你们怎么亲近,你有心事爹也不知道。爹心里疼你,和疼泰哥是一样的,以后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 傅月凄然抽噎,委屈和恐惧随着汹涌的泪水倾泻出来,忍不住道出盘踞心中已久的委屈:“爹,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英姐我比不上英姐,比不上桂姐,娘说我不中用,说亲的人家看不上我” 傅四老爷一愣,叹了口气,女儿这些话在心里藏了多久?怪他粗心,只晓得挣钱,没想到这些。 “英姐从小没了爹,胆子大,她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爹把她当成男伢子教养。你是爹头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闺女,爹没有养过闺女,不知道怎么教你。你胆子小,爹就把你留在身边,能时常照看你。你不用和别人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他轻拍傅月的背,冷哼一声道,“那些轻狂人家说的话都是放屁!他们看不上我们家,我还看不上他们呢!爹给你攒嫁妆,总能给你找到好人家,再不济,爹给你找一个上门女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看谁敢欺负你!” 积压傅月心头多年的自卑和委屈,因为傅四老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如齑粉一般随风而散。她破涕为笑,抓着傅四老爷的衣襟,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淌,唇边却扬起欢快明亮的笑容。 有爹这几句话,她什么都不怕了。 ※ 心病一去,傅月精神大振。晚上吃饭的时候,连吃三碗绿豆粥,吃完一小碟笋肉馒头。 卢氏目瞪口呆。 是夜临睡前,卢氏在枕上翻来覆去,推推傅四老爷的胳膊:“月姐这几天神神道道的” 傅四老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慢悠悠道:“月姐还是个孩子,兴许是和桂姐闹别扭了。” 傅月和傅桂就是一对冤家,好的时候密不可分,一块蟹壳黄烧饼一人吃一口,吵起架来你不理我我不睬你,把对方当空气。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 卢氏还是疑惑,“桂姐也怪怪的。” 啪嗒一声,傅四老爷扣下大蒲扇,挠挠头皮,“你别瞎想了,月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把孩子管得太紧,她还小呢,让她松快几年,等出了阁,天天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哪能像在娘家这么清闲?” “好了,知道你心疼闺女,我难道是后娘不成?月姐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我都是为她好。” 卢氏不满地哼一声,翻身合目睡去。 ※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来洗漱,吃了一碗荷包鸡蛋醪糟,听到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傅月捧着一只螺钿匣子跑进房,小脸红扑扑的,“英姐,给你。” 韩氏一大早去照顾傅云启了,房里只有傅云英和丫头芳岁。 傅云英给芳岁使了个眼色。芳岁上前接过匣子打开,啊了一声,差点失手打翻匣子。 一匣子金银首饰,宝钗c发钗c挖耳簪子c珠花c灯笼簪c葫芦丁香c金事件c玉手镯,应有尽有。 “爹给我买的,英姐,你挑几样吧,桂姐也有。” 经过苏桐的事,傅月觉得好像和两个妹妹都亲近了不少,凑到傅云英身边朝她撒娇,“别和我客气,你不挑的话,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 傅云英扶额,不用猜,一定是傅四老爷故技重施,用撒钱这一招来安抚女儿。 傅月一脸赤诚,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想了想,不和姐姐客气,随手挑了几枝葡萄纹的银簪子和一副累丝手镯,“多谢姐姐。” “是我谢你才对。”傅月脸颊微热,小声道。 傅云英一笑。 傅月在丹映山馆逗留了一会儿,回房收拾绷子绣架,到大吴氏院子里做针线。 傅桂昨晚收了她的礼物,和她正亲热,问她今天怎么来迟了。 傅月道:“我刚才去英姐的院子让她挑几样首饰,她待会儿要去二少爷那儿,我怕去晚了找不到她。” 傅桂啧啧几声,低头飞针走线,啐道:“你果真是糊涂了。” 傅月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大伯去得早,英姐可怜见的,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听话懂事?还不是怕四叔c四婶嫌弃她是累赘。你总在她面前炫耀有个好爹,英姐心里肯定不好受。”傅桂冷哼一声,瞥傅月一眼,慢悠悠道。 傅月张大嘴巴,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头,急道:“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想到” “行了,你就是榆木脑袋,英姐知道你的为人,你下次注意点就好。”傅桂一脸嫌弃,说完,顿了顿,又抬手打傅月,“坐到窗子底下,别躲在角落里,小心把眼睛熬坏了!” 傅月噢一声,挪了个位子,坐到窗户底下,光线果然充足,用不着眯起眼睛看绷子。 ※ 傅云英准备好招文袋,和往常一样出门。养娘c芳岁紧紧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走到大照壁前,被一个脸色焦黄的丫头拦下了。 丫头跪在地上道:“求五小姐去看看九少爷吧!” 傅云英眉头轻皱。 傅云启的病一直没好,一开始郎中以为是出痘,吓得大吴氏一迭声催促卢氏赶紧把几个孩子挪出去。后来郎中看傅云启没有发痒c发热的症状,改口说可能是风疹,不会传染身边的人,大吴氏虚惊一场,大骂郎中是骗钱的庸医。 风疹不能出去吹风,也不能在毒日头底下暴晒,傅云启一直待在房里养病,韩氏每天过去照应他。 “我不是郎中,九哥为什么要我过去?” 傅云英脚步没停,接着往前走。风疹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傅云启那边又有人照顾,她吩咐养娘代自己过去探望几次,礼数尽到了便没继续留意那边了。傅云启和她相见两厌,用不着装兄妹情深。 丫头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她,“五小姐,九少爷是您的哥哥,他病了,您都没去看一眼” 傅云英抬头看看天色,“我要去上课,迟到会被二哥罚的,等我中午回来,再去瞧瞧九哥。” 丫头松口气,“奴这就去告诉九少爷。”转身飞快跑远。 ※ 琳琅山房今天罕见的热闹,里屋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躲在草丛里的灰羽飞鸟扑簌而起,展翅飞向碧蓝晴空。 莲壳请傅云英到侧间里稍坐片刻,道:“今天诸位相公都过来了,像下帖子一样齐。” “来了哪些人?” “今年的童生都来了,孔秀才也来了,还有几位相公。” 傅云英坐在窗下展开书本看,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群情激昂,原来是为了赵师爷那篇端午见闻的事,县里的文人想请傅云章写一篇驳斥赵师爷的文章。赵师爷名声响亮,黄州县没人能和他抗衡,也就傅云章出面众人才会服气。 傅云章婉拒,孔秀才等人不肯,你一言我一语,拿大道理劝说他,他笑着和众人周旋。 声音里带着笑意,但傅云英听得出来,他大概是不耐烦了。 他向来温文,即使心中不高兴,别人也看不出来。 暑天烦闷,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呆坐了半晌,心中不大痛快。 喊莲壳进来磨墨铺纸,翻出赵师爷的那篇文章,仿照他的格式和语体,一句一句反驳。骈文追求辞藻华丽和对仗工整,多用典故,堆砌辞藻,真正有意义的句子很少,一个意思反反复复用不同的典故和雅致的说辞来描绘,为的就是让句子听起来铿锵有气势。自己写一篇骈文不容易,但是完全仿照一篇写好的骈文再写一篇差不多的,并不算难。 可能是醪糟吃多了,醉意一点点浮上来,她双颊发热,脚步虚浮,写好江陵府见闻后,身形晃了几下。 身后传来吱嘎声,有人推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 “在写什么?”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响起,傅云章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到墨迹未干的竹纸上,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看到一半,浓眉微微上扬,“你写的?” 傅云英点点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写黄州县人粗俗,我就写江陵府人野蛮横暴。” 江陵府靠近水泽,四周河流环绕,是往来商船通向武昌府的必经之路。财帛动人心,水泽周围州县的百姓眼馋货船上的货物,干脆铤而走险,干起没本买卖。这些盗贼油滑狡诈,往往驾驶小船流窜于沿河芦苇丛中,来去无踪。因为他们中大部分是都是当地人,官兵奉命缉拿,他们往河岸边的乡村里一躲,全村包庇,即使知道哪些人可疑,官兵也束手无策。 贼寇肆虐是困扰江陵府知府的一大难题,傅云英的文章写的是贼寇联手哄抢过路行商货物,家家户户c老少男女帮忙分赃的情景。 全文没有一个字讽刺江陵府人,字字属实,毫无夸张,但形容惟妙惟肖,杀伤力比赵师爷那篇文章强多了。 毕竟黄州县人只是打架,没有十里八乡全去做强盗。 傅云章一目十行看完傅云英写的江陵府见闻,眉头微动,文章当然写得好,但字里行间的这份挥洒自如,和她平时的沉静自持差别太大了。 他垂眸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小娘子年纪小,肤色净白如细瓷,透出一点点嫣红,“你吃酒了?” 傅云英怔了怔,反应比平时慢了些,摸摸自己的脸,“没吃酒我早起吃了醪糟。” 傅云章弯腰,抬手放到她额前探了探,双眉紧皱,“都醉得发热了,你吃了多少?” 他扬声叫丫头们进来,“去灶房煮一锅醒酒酸汤。” 丫头应声去了。芳岁和养娘上前扶傅云英坐下。 傅云章问她们傅云英早上吃了什么。 养娘一一答了,奇怪道:“天天都吃这个的,怎么今天就醉了?” 芳岁在一旁气鼓鼓地说:“肯定是灶房的婆子偷懒,醪糟没发好!”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眼皮跳了一下,手指抬起傅云英的下巴。 她目色迷蒙,眸子湿漉漉的,双颊微醺如暮秋时节的漫天晚霞,额前隐隐浮起汗光。 “去请郎中。” 他冷声道。抱起傅云英,送到里间铺簟席的榻上。 傅云英一动不动,乖乖任他抱着,半天后,才慢慢问:“二哥,怎么了?” 仰面看他,眸似点漆,神色如常,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才没有人发现不对劲么? 连他也是今天才发觉。明明每天上午都能见到,却没有留心。 傅云章黝黑的双眸望着她,少顷,叹口气,摸摸她的丫髻,“无事,今天二哥送你回去。” 他走到待客的客室里,朝围坐在棋桌前的众人拱手,“舍妹染恙,恕我失陪。” 孔秀才和他认识最久,常常赖在傅府蹭吃蹭喝蹭书看,见他面色微沉不像是扯谎躲避,当即起身道:“病者要紧,这里有我呢!” 傅云章出了客室,吩咐养娘小心抱起傅云英,自己走在最前面,从夹道出府,往窄巷傅四老爷这边走来。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兄妹 ,对待疯子和病人, 需要耐心。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英冷淡道:“九哥, 你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我们相安无事,对彼此都好。” 傅云启挣扎着坐起来,“你先不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的, 如果你对我好,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傅云英一笑。 傅云启怎么可能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傅家人都宠着他让着他,韩氏对他也客气, 只有她这个妹妹不耐烦和他多说话,他觉得不甘心, 才会说出这种话。娇生惯养的少年郎, 自视甚高,觉得家中的姐妹们都应该围着他打转。 越得不到的,越想抓到手。她要是和其他人一样捧着他让着他,他多半对她的忍让不屑一顾。 她还记得, 她和韩氏刚回黄州县的时候,傅云启可是很讨厌她们母女的。 “九哥,你好好养病,等我得闲了再来看你。”她慢慢走出去, 打开房门。 丫头见她这么快出来, 吃了一惊, 彼此对望一眼,噗通跪倒在地。 傅云英扫她们几眼,这几个丫头倒是忠心,硬要她留下来。 “可有派人去请小吴氏?”她问。 傅云启发疯,只有小吴氏回来能治好他。 丫头脸色微变,小声道:“五小姐小吴氏不会回来了老太太说,她要嫁到外地去。” 傅云英愣了一下。 丫头迟疑了片刻,解释道:“吴家给小吴氏找了一门好亲事,小吴氏的嫁妆是咱们四老爷出的。吴家人说怕小吴氏心里不自在,特意托亲戚找的一家外地富户,家里有几百亩水田,不愁吃穿,人也厚道,生得也体面。四太太亲自去看过。” 小吴氏原本不肯嫁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在她娘家人的劝说之下改了主意。傅四老爷和卢氏当然不会强留小吴氏,问过她的意思,确认她自己愿意出嫁后,备了丰厚的嫁妆给她傍身。吴家人求到大吴氏跟前,想让小吴氏从娘家出嫁,傅四老爷也答应了。 这事一直瞒着傅云启,小吴氏临走之前一个字没说。家里只有大吴氏和傅四老爷夫妇知道。 但傅云启还是隐隐发觉了。 傅云英双眉微蹙,总算明白傅云启为什么会故意拖延病情。 最为依赖的小吴氏抛下他嫁人去了,他在害怕,怕被傅家人抛弃。 她叹口气,折回床榻边。 “九哥,你是大房的嗣子,只要你好好孝顺长辈,四叔他们以前怎么疼爱你,以后还是照样疼爱你。” 傅云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手指发白,喃喃问:“妹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难道九哥就喜欢我了?”傅云英微笑反问,慢慢道,“九哥,我试过和你好好相处,你不愿理睬我。我这人脾气不好,九哥你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对你。” 她几次找傅云启求助,他哪一次帮忙了?找他借一个招文袋都推三阻四的。 傅云启倒回床上,双颊通红,嘴巴一瘪,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是你先不喜欢我的!你整天和二哥一起玩,你不理我,我挨打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快病死了,你也不来”他越说越伤心,手指痉挛,“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讨厌倒也说不上,傅云英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她只关心对自己好的人。 门外窸窸窣窣响,丫头们跟进房,看到傅云启哭得伤心,也跟着掉眼泪,“五小姐,您是不是还怨少爷不肯把招文袋借给您?其实少爷想借的,他那天等了好久,还特意让我们把招文袋拿出来洗干净熨干,等着您来拿” “你再多求一求我,我就会答应借给你的,送你也可以”床上的傅云启抹抹眼睛,“我想当一个好哥哥,你为什么不求我?我只是想逗你玩” 刚听说多了一个妹妹而且这个妹妹是傅老大的亲生女儿的时候,他心里一个咯噔,第一个感觉就是憎恶,然后是恐惧。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嗣子,因为傅老大没了,他才被抱到傅家养大,如果妹妹仗着她的身份欺负他,抢走他的身份c他的丫头c四叔四婶对他的宠爱,那他该怎么办? 越害怕,他越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决定给妹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他这个哥哥才是家里的老大,她得听他的。 如果妹妹像月姐一样温柔的话,他可以当一个好哥哥。 结果没等他收服妹妹,妹妹先发威把他吓哭了。 之后妹妹跟着他和泰哥一起读书,孙先生十分喜爱她,常常夸赞她聪敏好学,还踏实刻苦,比他们两个少爷强。 傅云启嘴上嫌弃妹妹,和傅云泰一起说她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其实心里早就服气了。 族学里的同窗家中也有妹妹,但只有他的妹妹最厉害! 可妹妹不喜欢他,不关心他,虽然每次看到他都客客气气喊九哥,但他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小吴氏走了,明明说好会一直待在傅家给他当娘亲的,结果说走就走,没有人真的疼他。 傅云启泪湿枕头,“我真的是逗你玩的,你为什么不求求我?” 傅云英半天不说话。 她求过人,而且求的是最亲近的人,她甚至想过也许自己跪下来崔南轩说不定会心软,事实上她真的跪了,腊月天的砖地冷得刺骨,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她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养娘和丫头抱她回房,告诉她说他的书房始终紧闭着那种滋味不好受。 她不会再随随便便求人了,哪怕是闹着玩的。 养娘推开房门,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子进来,隔得老远便能闻到刺鼻的气味。 “吃药吧。”傅云英沉默一瞬,站起身,示意丫头上前伺候。 床上的傅云启脸色灰败,嘴唇翕张,“没人喜欢我,没人疼我” 傅云英皱眉,转身出去。 丫头们扑到病榻前,泪流满面。五小姐果然心狠,少爷都这么苦苦哀求了,她竟然不愿意多留一会儿! 雨还在下,溅起的水雾打湿衣衫,院子里雾茫茫一片。 傅云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凝望瓢泼大雨中的庭院。 养娘端着空碗出来,走到她身后,“九少爷用过汤药了。” 她嗯一声,回到里间。 丫头们围在床榻边劝傅云启吃饭。 他不肯起身,面向里躺着,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半边脸,只露出鼻子透气。 “九哥,起来吃饭。” 傅云英道。 傅云启以为她已经走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翻开薄被,翻身坐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明明比她年长,却得由她来哄不知道傅四老爷当初怎么就挑中了一个娇气的大哭包 “九哥,你想和我好好相处,那就对我客气一点。”傅云英一字字道,“我刚才说了,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想要一个体贴的关心你的好妹妹,那就先做一个有担当的好哥哥。” 傅云启怔了怔,嗫嚅道:“我怎么没担当了” 傅云英仰头看他,眼神幽幽的。 傅云启心里发虚,嘿嘿讪笑。 “先把饭吃了,一个有担当的哥哥不会拿这种事赌气。” 傅云英指指丫头捧在手里的盛满精细饭蔬的瓷碗,道。 “吃就吃!”傅云启一抹脸,鼻涕眼泪糊得满手都是,大咧咧去接丫头递来的碗筷,“那你以后得抽空和我一起玩。” 真会顺杆爬。 像六月的天,刚刚还雷电交加雨势滂沱,一会儿就云收雨霁,天光放晴了。 有点像傅云英上辈子认识的一个人。 明明害怕极了,却硬要绷着脸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下一刻看到树丛里钻出一只野狗,尖叫着扑到她身边,吓得抱着她瑟瑟发抖。 她出了会儿神,那边傅云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妄想得寸进尺:“五妹妹,我才是你哥哥,二哥只是隔房的堂哥,你应该更喜欢我才对,你说是不是?” 傅云英瞥他一眼。 他脸上的疹子还没有完全好,眼圈肿得烂桃一样,偏偏还硬撑着想撩闲。 贱兮兮的。 又有点可怜。 算了,先把人哄好了。如果他以后真的能和韩氏和睦相处,傅四老爷肯定很欣慰。 “吃你的饭。” 傅云英道,这回真的转身走了。 丫头们长吁一口气。 傅云启眼里闪着泪花,舀起一勺泡了肥浓肉汁的热米饭塞进嘴里,对着傅云英的背影不放心地道:“说好了啊,我做有担当的好哥哥,你得当好妹妹。妹妹,晚上你得来看我!” 嘴里塞满饭菜,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透着一股阴谋得逞的欢快劲儿。 傅云英没回头,养娘和芳岁撑伞迎上前,她拢好衣袖,踏进雨幕中。 心中暗暗道,就凭傅云启今天这么一哭二闹三耍赖,等他真的学着有担当起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高人 ,渡口早有傅家仆从车马轿子前来迎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章曾在武昌府求学, 几年前他在贡院街附近买了所二进小宅子, 因他不常来, 其中一半租赁给相熟的学子租住。 贡院街和考试的贡院离得近而得名, 寸土寸金,乡间三十几间平房的大宅院只要一百两银子,在这里要八百多两。贡院街的房屋都是如此, 一半自己住, 一半出租给赶考的学子。 房租不便宜, 每月一两银子,不包括柴米菜蔬的花费,这些赁屋居住的学子一般出手阔绰, 不吝惜这几个钱。大部分学生选择借住在寺庙道观里,寺庙的租钱少不说, 知客僧也殷勤周到。 傅四老爷常来武昌府, 自然也有落脚的地方,不过不在贡院街。 “晓得大朝街不?咱们的宅子就在大朝街。” 傅四老爷捋捋美须,笑着说,脸上不无得意。 傅云启和傅云泰眼前一亮, 差点蹦起来,“是不是可以看到王城?”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吸取前朝灭于“主弱臣强”的教训,将自己的儿子c侄子们分封至各地为王, 藩王们可以主持地方军务, 希望以此巩固皇权, 防止权臣篡权,抵御外敌入侵。 分封藩王本是为拱卫皇权,但是藩王势力过大,却反过来对皇权造成了威胁。 后来身为藩王的成祖抢了自己侄子的皇位,采取豢养藩王的策略,逐步削弱各地藩王的势力。此后,各地藩王不能参与朝务,不能干涉地方内政,不得结交大臣。 藩王没了实权,虽侯服玉食,穷奢极侈,但终身不能踏出封地一步。 弘旿十四年,太/祖第六子朱桢就藩于武昌。楚王府位于蛇山南麓,坐北朝南,朱甍绣瓦,雕梁画栋,东西宽约二里,南北约四里,几乎占了主城的一半。 寺庙道观c省府衙署均环绕楚王府而建。 武昌c汉口c汉阳c江夏等地的官吏表面上和楚王府为从属关系,实则受命于朝廷。人人都知道武昌的官员赴任时都担负监视楚王一宗的重责,但这并不表示楚王活得战战兢兢,事实上楚王仍然是武昌府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本地望族基本都是世代伺候楚王一宗的高级官吏之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对面,可以看到楚王府高大的城墙和塔楼。 楚王府垒石为城,宫门朱漆,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威严豪壮,犹如宫殿,本地人没见过京师的紫禁城是什么模样,料想应该和王府差不多,于是私底下管王府叫“王城。” 大朝街就在楚王府对面。 “不止能看到王城,明天带你们去广阜屯,说不定能看到屯兵出操练兵。” 傅四老爷说完,看到侄子和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拍拍两人的肩膀,叮嘱道:“这里是府城,和县里不一样。别到处跑,紧跟着我。王城戒备森严,被王府的卫兵抓去可不是好玩的!” 傅云启和傅云泰纵然年纪小,但天生对皇权的敬畏比老师和长辈的耳提面命要有用多了,加上府城人头熙攘的热闹场面带来的震慑,两人不敢调皮,乖乖点头,“晓得了。” 老实得不得了。 那头傅云章下了船,直接坐进马车里抱着楠竹刻花枕头打盹,脸色略有些苍白,似是还未酒醒。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叫醒他,和傅四老爷打了个招呼,往贡院街这边行来。 傅四老爷嘱咐她几句,让王叔c王婶子几人跟着她,径直带着傅月c傅桂和傅云启他们去大朝街。 江城主城内河流蜿蜒,隔一二里路便有闸口c渡口c石桥,居民大多沿江而居,繁华昌荣。百姓们往来出行,大多乘船,坐船不仅比走山路便宜,还能节省花费。 坐船省时,但需要时不时登岸换乘马车轿子,太折腾了,傅云英看傅云章精神不济,眼圈青黑,干脆不叫他,让莲壳绕远路去贡院街。 城内几条主要街道横平竖直,平坦宽阔,都由条形青砖铺就。为了便于排水,中间略微隆起,两边砌有石栏杆,行人不许街道中走,只能尽量靠道路左右两边行路,车马轿子走在最中间。 马掌落在路面上的哒哒声中,间或响起独轮车的车轮飞快轧过地面的嘈杂声响。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南北商人云集于斯,天南海北的货物源源不断从渡口停泊的船只上卸下,经由大小商贩转运,销往各地。 杭粉画脂官皂c川广杂货c福广海味蜜饯c西洋稀罕货c南北直隶奇珍,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王叔常常跟着傅四老爷外出跑生意,隔着车帘,一板一眼向傅云英介绍武昌府。 本地造船c冶金c铸造和瓷器都很发达。瓷窑主要集中在梁子湖和斧头湖一带,最著名的瓷器是影青瓷,明澈丽洁,温润如玉,驰名各省,甚至远销西洋。城内的店铺售卖的主要是外地货物,南货北货都有。油坊c染坊c酒坊在城西,牛行c猪行c羊行c骡马行c鸡鸭行太腌臜,全部在城外。 主城依水而建,大大小小的湖泊犹如星罗棋布,镶嵌其中,和数座隆起的青山一道,将主城分割成一块块平坦的市镇,山中浓荫蔽日,松柏樟树最多,梅c竹c桐c柏c桃c李夹杂其中。 艳阳三月时满山桃李盛开,衬着澄澈湖水,璀璨绮丽。盛夏时山里浓阴幽凉,翠柏森森,幽泉甘甜清冽,达官贵人建有山庄别墅,常在山中避暑。 傅云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人烟阜盛c繁荣喧闹之景,让她不由得想起北地京师。 店铺前熙熙攘攘,有说北京官话的,有操苏白口音的,有说福建方言c两广方言的。 当然,最常听到的是各种湖广本地方言和武昌府官话。 傅云英会说湖广官话和北方官话,苏白口音只能连蒙带猜,福建方言和两广方言完全听不懂。 不过这并不妨碍商贩们操着不同的方言买卖货物,那些左右逢源c能熟练用不同方言和其他人交流的自然就是中间商牙人了。 坐在马车外面的芳岁和朱炎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了这个觉得稀奇,看了那个觉得稀罕,武昌府妇人们梳的发式c穿的衣裳式样也新鲜,她们从未见过。 到了贡院街,莲壳下车叩门。 门房迎出来,满面带笑,“饭蔬都预备好了,官人辛苦。” 见了傅云英,照着以前看到傅容时一样行礼,“五小姐。” “先送二哥回房歇息。”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走路都要莲壳搀扶。 门房连忙道:“房里备有香汤。” 忙乱一场,各自安置。 傅云英洗漱毕,换了身干爽衣裳,坐在窗下读书。 忽然听到院墙背后传来一阵欢快的说笑声,紫薇花丛里的鸟雀扑闪着翅膀,刺啦刺啦飞出花丛。 芳岁出去打听,不一会儿折返回来道:“住在这里的几位相公听说二少爷来了,约齐过来拜望。” 傅云章不缺钱钞,之所以把宅子租出去,其实是为了接济几位囊中羞涩的同窗,他不仅租金收得极低,还让仆从照顾几位相公的饮食起居。那几位相公感激他的帮扶,每次他来,都立刻过来看望。 认识越久,傅云英对傅云章了解更深,他看似不在意人情往来,其实笼络人心的事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孔秀才对他死心塌地,这里的相公们同样如此,他人不在武昌府,但武昌府但凡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一定会主动替他留心。 他只是个举人,可却能一次次顺利把自己的文章送到提督学政姚文达的案头上。 傅云英出了会儿神,丫头端着竹丝攒盒走进院子,轻柔的脚步声将她唤醒,“五小姐,少爷说让您先用饭,吃过饭他带您去长春观。” 长春观? 她一怔,继而失笑。 这是想带她去算命,还是驱邪? 她让芳岁准备蒲鞋和绸伞。吃过饭,又换了一身袄裙。山中虽然幽凉,但暑天爬山还是免不了辛苦,穿透风纱的袄子凉爽。 傅云章打发走几位相公,过来找她。他脸色仍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好了许多,清俊的面孔上浮着一丝温和的笑,穿一件月白暗纹宽袖圆领道袍,系丝绦,戴儒巾,手中一柄洒金川折扇。 “搽了药膏不曾?” 他看傅云英穿戴整齐,戴了防风的纱帽,脚上穿的是轻便的蒲鞋,点点头,转身问王婶子。 王婶子答道:“搽过了。” 山中浓荫蔽日,蚊虫奇多,白天也到处是蚊子,进山不搽防虫的药膏,绝对会咬得满身红疹子。 “拿着,山里蚁虫多。” 傅云章从宽袖里摸出一柄细竹折扇递给傅云英。 “谢二哥。” 傅云英打开折扇看,扇面是空白的。 “喜欢什么自己画,题几个字也行。” 傅云章轻摇折扇,含笑道。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落到他手里的折扇上,上面画了几竿墨竹,劲挺隽秀,但行笔偏于柔和。她问:“二哥你自己画的?” 傅云章挑眉,翻开扇面看了片刻,似叹非叹,“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赵师爷说过,傅云章不擅长画画,他的字写得也一般。 但是他认真起来分明可以写出好字他不是游戏人间之人,如果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练出一笔好字。 是什么让他止步不前? 傅云英不想害傅云章难过,轻笑一声道:“一把扇子不够我画。” “知道找二哥讨东西了?”傅云章回过神,扬眉微笑,手中扇柄轻敲她的脑袋,“等你画好再说。” 傅云英笑了笑,笑涡转瞬即逝。 兄妹两人没有乘车,一人骑一只毛驴,仆从丫头婆子紧跟其后,离了贡院街,往蛇山的方向行去。 武昌府有一名楼黄鹤楼,黄鹤楼建在黄鹄矶头上。据说此地曾有一座酒楼,有仙人在此地吹笛,朵朵白云悠然飘来,酒楼墙壁上所绘的彩鹤化为仙鹤,翩翩起舞,仙人跨上仙鹤,腾云驾雾而去。后人为了纪念仙人,兴建高楼,起名黄鹤楼。 仙人之说只是谣传,黄鹤楼起初是为瞭望守驻而建造的高台,地势险要,后来因为来往达官贵人c客商旅人常在此地设宴送别友人,这里逐渐成为一处观赏胜地。 长春观和黄鹤楼相去不远,一个在半山腰,一个在山顶。 毛驴停在长春观前,观中道士显然认得傅云章,寒暄几句,直接领着他们进去。 道观背靠青山,依山势而建,前殿后庑,斗拱飞檐,俱是砖木结构。殿宇层层递进,一共分三路。 中路为五进,灵官殿c二神殿c太清殿c古神坛c古先农坛,两坛之间为“地步天机”和“会仙桥”。 右路为十方堂c经堂c大客堂c功德祠c大士阁和藏经阁。 左路为斋堂c寮堂c邱祖殿c方丈堂c世谱堂c纯阳祠。 傅云章牵着傅云英往里走,时不时和道士谈笑,似乎对道观内的布局极为熟悉。 难道二哥当过道士? 傅云英抬头四顾,院子里立有高低几十根木桩,几个戴网巾c穿布袍的小道士踩在木桩上练拳。 一旁的空地上,二十名道士列队摆出整齐的队形练剑,嗖嗖几声,道士们齐齐出剑,剑影晃动,矫若游龙,颇有气势。 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前。 院子里空空落落,只种了一株古树,树皮黝黑,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 傅云章敲响门扉。 “进来。” 里头响起一道苍老的嗓音。 傅云章低头,垂目看着傅云英,慢慢松开手,推她进去,“二哥就在这里等你,里面的道长是二哥认识的人,别怕。” 傅云英点点头,嗯了一声,一个人踏进院子。 竹帘半卷,日光筛进回廊,笼在一个盘腿坐在庭前的老者身上。 老者头戴网巾,身穿粗麻道袍,不似一般道士清冷,反而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有点像庙里的大和尚。 “道长有礼。” 傅云英缓步走到长廊底下,行了个俗家礼。 老者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的蒲团上。 傅云英踏上石阶,依言坐下。 “伸手。” 老者道。 她伸出手。 老者手指按在她腕上,沉吟半晌,微笑道:“无事,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好了? 傅云英有些茫然,不过没有多问,起身回礼,慢慢退出院子。 烈日炎炎,蝉鸣阵阵,风从外面吹进院子,老者端坐庭前,注视着她从容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 傅云章在院门外等傅云英,看她这么早出来,似乎很诧异。 “云章,你进来。” 他还没得及问什么,老者出声唤他的名字。 “去那边长廊底下坐着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傅云章指指长廊的方向道,那里罩在浓阴下,幽凉僻静。 傅云英嗯了一声,看着傅云章走进去。 ※ “如何?” 傅云章几步踏上回廊,掀袍坐下,问道。 老者收起笑容,轻哼一声,扭过脸不看他,“我看她比你强。” 傅云章笑了笑,不语。 老者等了半天,见他不说话,忍不住转过脸来道:“算了,不和你打哑谜了。她以前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九死一生,不过现在脉象平稳,气血健旺,只要好好调养,不说长命百岁,活个几十年没什么问题。” “她确实生过重病。”傅云章喃喃道,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我说她比你强,不单单指这个。”老者目光闪了闪,道,“她的眼神很干净,不是那种涉世未深的干净,而是心中有数,依然坦然直接的干净,虽然早慧,但并非心事深沉味执拗的人,你不用担心她会走你的老路,人家比你放得下” 多日来的忧虑顷刻间烟消云散,傅云章掀唇微笑,“那就好。”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芬芳,山中花木繁多,道士们并不怎么精心照顾,随他们自然生长,院墙上爬满蓊郁的花藤。 “你真的不考虑拜入我门下?”老者突然凑到傅云章身边,推推他的胳膊,和刚才在傅云英面前那副慈和模样判若两人,眼珠子转来转去,竟有些贼眉鼠眼的奸猾相,“我可以教你延年益寿之法。” 傅云章瞥老者一眼,摇摇头,起身拜别,“您那些神乎其神的灵丹妙药,小子无福消受,留着进献给楚王吧。” 老者撇撇嘴,看他潇洒离开,哼哼唧唧不服气,“早晚有你向我低头的时候!” ※ 过堂风呼呼吹过,长廊里很凉快。 傅云英背倚栏杆,一手托腮,凝望对面的小道士练剑。 清风吹动柏树枝叶,沙沙响声恍如落雨。 窸窸窣窣的细响中,一种极细极轻,轻柔而缓慢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际。 她不禁悚然,霍然站起身。 这声音她熟悉无比。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是在这种声音中惊醒。 那是箭弩齐张,弓弦拉满的声音。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冤枉 ,门口的骚乱惊动武昌府这边的管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匆匆赶到前院, 和报信的人打听清楚发生了什么, 走进正堂, 轻轻一脚踢向跪在地上的门房, 低斥:“别吓着大姐。” 一边示意下人把吓破胆的门房拉出去,一边简单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傅四老爷和傅云启c傅云泰路上遇到争道的纨绔子弟,两边人起了口角, 对方似乎有些来头, 把傅四老爷几人扣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花点钱钞罢了,不过是一点小争执。”管事给一旁的婆子使眼色,“天色不早, 姐儿们先回房去,一会儿官人就能回来。” 傅月没经过事, 闻听下人说傅四老爷被抓走了, 眼圈立刻泛红。婆子上前搀扶,她下意识抓住傅桂的手,“桂姐,怎么办?” “没事, 铺子里的掌柜肯定能找到熟人帮忙。”傅桂也害怕,不过她比傅月镇定,皱眉问管事,“是不是要派人回黄州县报信?” 傅云英看了眼门外黑魆魆的天色, 道:“城门快下钥了, 不晓得来不来得及。先派人去告诉二哥要紧。” 管事猛地拍一下脑袋, “竟把这个忘了!快去贡院街找二少爷。” 下人连声答应,打着灯笼出去。 傅云英叫住他们,叮嘱道:“先去药铺抓几副药,若是碰到宵禁,就和巡查的兵丁说家里有人中暑了。” 言罢,扭头叫丫鬟芳岁回房取药方子给几人带上。 宵禁的话老百姓不能随意外出,卫兵看到大半夜还出门溜达的人,二话不说直接抓捕送进大牢,只有急病去药铺抓药的人可以获得例外放行。 下人们应喏,接过药方子,大踏步出去。 傅月心乱如麻,丫鬟劝她回房洗漱休息,她摇摇头,抓着傅桂的手不放。 各处点起灯烛,房檐前挂起几只硕大的红灯笼。 傅四老爷没回来,下人们不敢安置,守在外边走廊里等消息。 人影幢幢,风声呜呜。 窗外萤虫点点,淡黄的光芒明明灭灭。白日的暑气慢慢散去,夜色中沁出几丝幽凉。 下人们担忧惊惧的窃窃私语飘进房里,傅月更怕了。 傅桂嫌弃地瞪她好几眼,又不好骂她,只好安慰她道:“二少爷认识的人多,在县里的时候,连知县老爷都听他的。他在武昌府读书的时候结交了不少人,你别担心。” 傅云英想起傅月和傅桂都没吃饭,让芳岁冲了几碗藕粉送到正堂,“月姐,你先吃点东西。四叔这些年南来北往,什么没见过?以前咱们家的船去南边贩货,四叔还带着王叔他们打过江匪呢。” 不止山里有打家劫舍的匪徒,水里也有为非作歹的强盗,他们行踪诡秘,专门找来往江上的商船下手,杀人越货,手段狠辣。傅四老爷出门在外,自然少不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他常常吹嘘自己曾识破江匪的诡计,保住船上的所有财宝货物,还真的帮助官府抓住过一伙江匪。 通常傅四老爷宣扬自己的英勇事迹的地点是傅家正院的饭桌,每次他从外地回来,都要和儿女侄儿们讲述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家里人半信半疑,也没谁费心去找下人求证真假,权当是在听故事。 傅月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每一个最后都以化险为夷为结尾,心里觉得好过了点,父亲连江匪都不怕,何况只是平常的口角纷争呢? 等她平静下来,姐妹几个一人吃了碗藕粉。 傅云英吩咐主事婆子看紧下人,严守门户,以防谁趁乱生事。家里只有三个小娘子,年纪最长的傅月六神无主,肯定没法震慑下人。 婆子恭敬应了。 半个时辰后,大门再度被人叩响。 管事前去应门,吱嘎声过后,夜风吹来熟悉的说话声。 “二哥来了。” 傅云英拍拍傅月的手。 傅月立刻站了起来,几步跑到门槛边,手里紧紧攥着绸手巾。 几点摇曳的灯光靠近,傅云章在傅家仆人的簇拥中走进正堂,月色下他脸色略显苍白,黝黑的双眸匆匆扫一眼几个妹妹,淡淡道:“没事,四叔明天一早就能回来,你们别熬着了,先去安置。” 傅月看到他,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回归原位,眼巴巴仰望着他,他说一句她就点点头。刚才丫头婆子们劝她回房,她坚决不答应,这会儿他刚开口,她立马叫丫头去准备就寝。大房的二哥哥说了没事,那肯定没事。 比在卢氏跟前还听话。 傅桂翻了个白眼,拉拉傅月的手,向傅云章致谢:“二哥哥,这么晚了,劳你费心。” 傅云章微微颔首,眼神示意管事跟他出去,两人站在长廊里低声说话。 婆子送傅月和傅桂回房。傅云章一出现,急得团团转的下人们也找到主心骨了,说话办事都利落了很多。 傅云英目送傅月和傅桂回房,继续坐在正堂里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头顶飘来傅云章说话的声音,“怎么不回房?” “四叔得罪了谁?”傅云英抬头问他。 傅云章垂目看着她。 她坐在圈椅上,眼帘微抬,和他目光相接。灯火昏黄,笼在她稚嫩的脸庞上。她年纪小,眸子却幽深,像浸了闪烁的星光进去,仿佛是一双见证过许多风雨岁月的眼眸。 傅云章眉头轻蹙,似乎有些无奈,不过苦恼也只是一刹那而已,他没有丝毫隐瞒,直接道:“钟家,他们家是楚王府的典宝。” 典宝算得上是正八品官员,掌管王府的印信。钟家祖上是楚王府第一代典宝,后来子孙出府自立门户,靠着王府的关系渐渐成了豪富一方的巨贾。现在的楚王府典宝仍然是钟家的人,据常常出入楚王府的菜户说,楚王的宠姬也姓钟。 说起来只能算傅四老爷倒霉。他这人做事圆滑,奉行和气生财,从不会无故和人起争执,偏偏好巧不巧碰到钟家大公子吃醉酒撒酒疯,纵马撞死傅家的毛驴,还伤了傅家的几个仆人。 傅四老爷知道对方不好惹,本想息事宁人,可路边看热闹的几个书生忽然跳出来指着钟家大公子的鼻子大骂他厚颜无耻c草菅人命。 大公子恼羞成怒,干脆让差役把几个书生和傅四老爷全抓了。 傅云章说到最后,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我和钟家人有些交情,明天等钟大郎酒醒,请几个相熟的人置一桌酒菜,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每一次还是让他觉得可笑,然而他只能用这种办法救出傅四老爷。 如果他和那几个书生一样为四叔打抱不平,最后不仅帮不了四叔,反而会和钟家结仇。 门外漫天萤虫,似繁星坠入凡尘。夜风吹动树叶沙沙响,灯笼在凉爽的南风中飘摇。 钟家大公子何其蛮横,撞死了傅家的驴,撞伤了傅家仆人,不仅不道歉赔偿,还因为迁怒把傅四老爷给强行扣下,连年少无辜的傅云启和傅云泰都一并掳走。官府的衙役本应该主持公道,可他们问都不问一声,为了讨好钟家大公子,睁眼说瞎话,诬赖傅家的驴惊了钟家的马,硬是把罪名扣到苦主傅四老爷身上。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她不喜欢这种只能坐在家中等待消息的感觉。 虽然傅四老爷没有生命危险,事情并没有到生死存亡的那个地步,但是这种无力绝望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可她现在只能如此。 二哥能帮她一次,下一次呢,第三次,第四次呢? 和上辈子一样,家人出事,永远只能苦苦哀求别人帮忙。 求别人施以援手并不可耻,谁没有求人的时候?但事事求人,未免太被动,太软弱。 二哥是傅家的顶梁柱想和他一样成为家人的依靠,她必须拥有和他一样的身份地位。 傅云英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庭院里于黑夜中发出淡黄晕光的萤虫,一字字道:“二哥,我想通了,我应该拜赵师爷为师。” 赵家是沈介溪的姻亲没错,但赵家并不是她的仇人。在无力抗争之前,她应该抓住所有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而且,离沈介溪近一点,未必是坏事。 傅云章怔了怔,意识到傅云英在说什么后,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手指微曲,俯身轻敲她的额头。 “老师会很高兴的。” 他轻声说。 “二哥,你高兴吗?不要哄我。”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语气很认真。 傅家的人对她很好,这世上每一份关怀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她感激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小家伙眼神真挚,目色清亮,口吻比诗会上那些讨论经籍注疏的学子还严肃,傅云章却有些想笑。 “高兴。” 他揉乱她梳得整齐的额发,轻笑道。 当初带她去见赵师爷,就是想诱骗老师收下她这个学生。老师曾教授过沈阁老的发妻赵氏,虽然放浪形骸,其实心如赤子,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着她走多远,老师可以给她提供更多庇护。 直到有一天,她羽翼丰满,摆脱种种束缚,真正主掌她自己的生活。 ※ 这一晚傅家上上下下都没睡好。 宵禁不便外出,傅云章这夜宿在大朝街这边宅院的客房里。 翌日天还没亮,他匆匆梳洗,换上一件八成新的月白色云纱袍出门。他昨晚托相熟的人下帖子请钟家人吃酒,宴席就摆在黄鹄矶的黄鹤楼里。 管事和铺子里的掌柜按着他的吩咐准备好银两和几大抬盒礼物,布匹绸缎,精细果点,新鲜时蔬,摞得满满当当的,着人送到钟家去。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钟家接了二少爷的帖子,收了银子。” 管事和掌柜们松口气。 吃午饭前,听得门外仆人们惊喜的叫声传来,坐在正堂里等消息的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迎出五谷丰登大照壁,傅四老爷和傅云启c傅云泰果然回来了。 在牢里待了一夜,傅四老爷像是没事人一样,依然红光满面,傅云启和傅云泰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 兄弟俩眼圈青黑,说话有气无力的,被仆人们架着送回房。 傅云英听到傅云启惶恐的惊叫声:“虱子,里面有虱子!我要把头发全剪了!” 傅桂和傅月本想安慰他几句,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爹,没受罪吧?”傅月搀扶傅四老爷进房,说话带了点哭音。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没事没事。” 他低头闻闻自己的味道,眉头一皱,让仆人去准备香汤,回房梳洗。 等他换了身衣裳出来,花厅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饭蔬,傅云启和傅云泰没出来,傅四老爷吩咐下人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里去。自己带着女儿和两个侄女吃饭。 他言笑如常,胃口很好,吃了两碗肉汤泡饭,频频给傅月c傅云英和傅桂夹菜,席间还说了几个笑话。 傅月和傅桂不禁被他逗笑了。 吃过饭,傅四老爷叫来管事,“快入秋了,该给月姐她们裁几套新衣裳。” 管事忙道:“花楼街的裁缝最好,其中一家是苏州府人开的,他们晓得南直隶时兴什么样式。听说知府家的千金也是请他们家做衣裳。”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道:“那就请他们家的。” 下午,裁缝上门给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量体裁衣。 裁缝常在内院行走,惯和妇人闺秀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把心头惴惴的傅月和傅桂哄得眉开眼笑。 两姐妹听裁缝讲楚王府和武昌府几大世家之间的八卦,听得兴致勃勃的,听到激动处,一个劲儿追问,早把昨晚的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在平民百姓们眼中,王府就和皇宫差不多,里头的秘闻对她们有莫大的吸引力。王爷和王妃每天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这样无聊琐碎的事她们都能听上三天三夜。 傅云英不得不佩服傅四老爷,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平白无故受了场不白之冤,在牢里担惊受怕一夜,回家头一件事不是痛骂钟家大公子,而是花心思安抚傅月和傅桂。 量过尺寸,她回到房里,洗净手,让芳岁铺纸磨墨。 赵师爷提过武昌府知府的母亲赵善姐。深闺妇人一般只有姓氏,名字不为外人所知,但赵师爷却直呼赵善姐的名字,不是他不尊重赵善姐,而是赵善姐以画技扬名,坚持用自己的名字示人,不冠夫姓。 傅云英坐在窗前,凝望庭外肥绿的芭蕉丛,提笔蘸墨。 她不能懈怠。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图志 ,傅云章这晚果然没有归家。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回家报信的仆人说他们一行人从黄鹤楼下来, 又去了其他地方吃酒。 这个其他地方仆人没有明说, 傅云英猜得到。 文人们聚会的场所无非是那么几种, 风景名胜, 寺庙道观,再就是烟花之地。 钟家送来的礼物比傅家送给钟家的还要丰厚两分,傅四老爷有些意外, 吃晚饭的时候和管事商量要不要再备一份厚礼送到钟家去。 傅云英和傅月c傅桂坐在屏风后面吃饭, 听到这里, 筷子在一碗油盐炒藕芽上方停顿了一下。 吃过饭,傅月和傅桂回房就寝。 傅云英在房廊前和姐妹俩辞别,走过长廊的时候, 看到傅四老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想了想, 拐了个弯往书房走去。 天气热, 槅扇取下来通风,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间,傅四老爷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摊开的账本。 小方桌上摆得满满的, 账册摞了好几层。 夏夜蚊虫多,仆人蹲在墙角烧烟草薰蚊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刺鼻而又馥郁的香气。 傅四老爷抬头拿算盘的时候看到几个人踏上回廊,眯起眼细看, 发现是侄女和丫鬟, 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跨进书房, 缓步走到罗汉床前,“四叔,我们家还给钟家送礼吗?” “都准备好了,明天送去。” 傅四老爷给一旁的仆人使眼色,示意他们把隔间的鼓凳搬过来给傅云英坐。 “四叔,钟家大公子那样的人好面子,他送礼给我们,我们再送回去,他未必高兴,闹个不好还会得罪人。” 傅云英缓缓道,屈身坐在鼓凳上,脚尖刚好着地,不用悬着。 钟大郎这样的人她上辈子见过很多,他们结交身份不如自己的朋友时,不看才学,只看眼缘,太讲究礼数反而会让他们厌烦。 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沉吟片刻,放下账本,“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什么都不送,那又太老实了” “不如就送些枇杷c莲蓬。我听月姐和桂姐说,武昌府卖的莲蓬不新鲜,咱们送这个,比送绫罗绸缎好,怎么说都是黄州县的土产,礼轻情意重。” 傅云英认真道。 傅四老爷摇头失笑,虽然早已习惯和侄女像平辈一样商量家里的事情,但看着她坐在鼓凳上努力仰头看自己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也行。” 扭头吩咐仆人,“明天一早你去铺子里和掌柜说,让他去渡口等着,看到黄州县来的船,别管是谁家的,有好的土产,全都买了,让他仔细挑,我要送人的。” 仆人答应下来。 傅四老爷转过脸来,笑道,“二少爷能结识钟家大公子,咱们这趟没白来!我昨天带着启哥和泰哥去了趟卓刀泉寺,抽了支好签,原来应在这里!” 传说三国时期,关羽曾在武昌驻扎兵马,路遇一白虎精拦路,于是关羽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喷出一泉,后人遂称他驻扎的地方为伏虎山,此泉为卓刀泉。另外还有关公曾经清洗爱驹之地,取名洗马长街,还有传说关公拴马的拴马石。 后人敬爱关公,专门建寺供奉他的宝刀,是为卓刀泉寺。 寺庙是为纪念关公而建的,和归元寺c宝通禅寺比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但世人敬重关公,所以卓刀泉寺也香火鼎盛c游人如织。 傅四老爷去没去过卓刀泉寺,傅云英不知道,但那支签肯定是假的。 这次傅云章来武昌府是为了她,傅四老爷和傅月c傅桂她们是过来玩的,缫丝工匠的事只是个借口而已。如果傅家真的得罪了钟家人,她肯定会因此自责。 傅四老爷怕家里人因为钟家的事怪到她身上,才故意轻描淡写此事。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傅四老爷回家的时候那么镇定从容,绝不是因为他不怕钟家人,而是不想让她愧疚。 “四叔抽的签,怎么会应到二哥身上?”傅云英笑问。 傅四老爷看她能和自己开玩笑,抚掌轻笑,朝她眨眨眼睛,“你二哥结识贵公子,我能跟着沾光啊,说到底还是我得了便宜。” 天色渐渐暗下来,长廊外临着水和花池子,蚊虫声响如雷,王叔带着人上门板,房里愈发昏暗。 仆人进房点亮灯烛,昏黄的灯光照亮罗汉床前一小块地方。 “对了,上次你给我画的图” 傅四老爷忽然想起一事,左翻翻,又找找,没找到那本图志,下了罗汉床,端着油灯奔到窗前的书桌上胡乱翻了一通,终于找到傅云英给他画的图志,回到外间,拍拍图志,“上次在外面翻开它,好几个人看到,非要找我讨呢!” 他手里拿的是傅云英为他画的图志。 她在傅云章那儿抄完《一统路程图记》c《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后就开始着手为傅四老爷画图志,时间仓促,她没有详细描绘所有水路驿站,只根据傅四老爷出行会经过的地方画出大概,表明里距行程和沿途的驿站客店,标明每一处市镇急需哪几种货物和对应的价钱,提醒哪些地方要注意盗贼之类的。傅四老爷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地方她没有用文字描绘,而是画了些简单易懂的符号代替。 比如布匹就用长条形表示,茶叶是一片叶子,折扇是一个圆形下面加一条竖线。 这份图志仅此一份,傅四老爷很喜欢,管它叫引导图。 “我再画几幅就是了。”傅云英道。有前人的图当底子,加上傅家那些水手们的口述,她只需要加一些修改,或者把图上原有的地方重新详细描绘一遍,不需要亲自去过那些地方就能画出来。 傅四老爷挺起胸脯,含笑道,“那怎么行?不能给别人做白工。县里的童生帮人写信念信,嘴巴张几下也是要钱钞的。我和他们说,想要图志也容易,一份十两银子。” 傅云英一笑。十两银子够她一年的花费了,四叔还真是敢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傅四老爷搓搓手,“英姐,是不是只要书上有的,你都能画出来?他们不识字,那几本你说的什么五记六记的他们看不懂,他们就喜欢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图志,语气骄傲,“谁让他们没有我们英姐这么聪明懂事的侄女呢!没办法,只能来求我了。” 面对他的夸奖,傅云英面无表情,“要是照着这一份画,不出半个月我能画完。如果他们想要不一样的,还得看他们想要什么地方的图志,我才能去书里找。” 给傅四老爷的图志是她问过王叔他们之后画出来的,家里的仆人知道傅四老爷每次南下的路途,她才能根据实际需要很快画完。如果要把书上记载的路线全部详细复刻一份,一年都画不完。 傅四老爷噎了一下,挠挠脑袋,他不懂画图纸的事,还以为只要翻开书本,照着书描几笔就画好了呢! “他们的要求各有不同。”他面露尴尬之色,听英姐的意思,画图不是随便画几条线那么简单,“都怪四叔嘴快,没事,我留了个心眼,没答应他们。” 傅云英还在想十两银子的事,她希望能早日长大,早日回报身边人的恩情,早日摆脱束缚,画图比编网巾挣钱要快多了。 “四叔,你应下也没什么。”她话锋一转,“不过价钱要提高一点,十两银子只是一模一样的图,如果他们出二十两,我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画一份只有他看得懂的图志。” 绘制图志的时候,为防傅四老爷的图志被外人看到从而窥破傅家的商业机密,她在图上画的特殊标记只要傅四老爷看得懂。别人只能看得出路线,看不出其他东西。 相信傅四老爷的同行们明白带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对他们有多重要。图画好后,就和她这个绘图人没关系了,他们能自己修改标记。 傅四老爷嘴巴微微张开,愣了好久,还以为侄女和读书人一样觉得谈钱太腌臜了,不愿理会这事,没想到她想得更多。 “好!” 他难以抑制激动兴奋,一巴掌猛地拍向小方桌,震得摞起来的账册啪嗒啪嗒往下掉。 ※ 傅四老爷做事雷厉风行,前一晚他和傅云英提起绘图的事,第二天就让人去铺子里大肆采购,笔墨纸砚,胶c矾,各种工具,各色颜料,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着人送到傅云英房里。 她晨起读书,看到地下堆得乱七八糟的攒盒,摇摇头,让芳岁和朱炎把东西先分门别类收起来。 画图还早着呢,傅四老爷的朋友还没有提要求,而且书都在傅云章的书房里,就算现在她想画也画不出来。 想到傅云章,她放下书,走到支起的窗前,问丫鬟,“二少爷昨晚几时回的?” 丫鬟回道:“二少爷还没回来呢。” 傅云英眉头轻蹙。 吃过早饭后,和傅四老爷相熟的人陆陆续续上门,问起钟家大公子撞伤傅家仆人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的人刚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安慰傅四老爷,帮他想办法。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过后听说钟家给傅家送礼,过来打听消息,想借机和钟家搭上关系。 傅四老爷应酬了一上午,脸都笑僵了。有心躲出去,傅云启和傅云泰不敢出门,傅云章又还没回来,只得待在家里等消息。 一直到日暮西山时分,门外响起马车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钟大郎亲自把傅云章送回来了。 仆人认出钟大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通报。 傅四老爷正坐在蔷薇花架下乘凉吃西瓜,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回房换了件最体面的道袍,戴上六合帽,带着畏畏缩缩的傅云启和傅云泰迎出去。 钟家在武昌府说一不二,钟大郎的名声委实不怎么好听。 得知欺辱傅四老爷和两个弟弟的钟大郎上门来,傅月c傅桂也不吃西瓜了,揪着帕子跟到垂花门前,躲在蓊郁的花丛后面往外张望。 傅云英叫来婆子,“准备醒酒酸汤和容易消化的汤羹。” 婆子问:“早上煮的菌菇野鸡汤还剩了半吊子,使得吗?” “鸡汤太腻了,煮一锅鳝丝汤,两碗就够了,用小钵煮。” 婆子应下,去灶房忙活。 傅云英站在树荫下出了会儿神,照顾酒醉归家的人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官场上应酬极多,不论是魏选廉还是崔南轩,从外边赴酒局回来,多半是没吃饱的,酒桌上不乏刀光剑影,说的每个字都要斟酌再斟酌才能吐出口,纵然满眼皆是美味佳肴,谁能吃得下? 傅云章还没当官,但他也会和崔南轩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看得越多,她愈发认识到家世一般c没有背景的人想平步青云有多艰难,渐渐能明白崔南轩当初的选择。 当然,只是理解而已。让她寒心的并不是他的袖手旁观。 “二哥哥回来了!” 傅桂的声音在傅云英耳畔响起。 抄手游廊那头脚步声杂乱。走在最前面的是傅四老爷和一个穿织金锦袍c眼圈微红的男子,仆人簇拥在两人后面,莲壳搀扶着傅云章走在最中间。 傅云章似乎吃醉了,脚步虚浮,俊秀的脸布满红晕。钟大郎时不时回头和他说话,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傅云启c傅云泰显然还很惧怕钟大郎,神色惊恐,遥遥缀在最后面,恨不能扒到王叔身上。 “好了,我就送到这了,云章,下次我们接着喝!” 钟大郎蒲扇似的大手拍拍傅云章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外走。 傅四老爷哪敢就这么让他走,一边示意仆人们赶紧过来扶,一边挽留,“大热天,难为大公子亲自送云章回来,吃杯茶再走不迟。” 钟大郎左摇右摆,站都站不稳了,却不让仆人扶他,摆摆手,笑道:“不吃茶了,下次再来!” 傅四老爷拿不住他的脾气,没有执意留他,小心翼翼送他出去。 仆人拥着他们二人出去,院内众人还能听见钟大郎爽朗的笑声。这时,傅云章揉揉眉心,忽然往前栽了一下,差点倒地。 莲壳小声惊叫,旁边的仆人连忙几步冲上前,七手八脚架住傅云章。 “快送二哥哥回房。”傅桂急忙道。 傅月一脸心疼,“钟家人真坏,让二哥哥吃这么多酒。”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在渡口巧遇李寒石那晚,也是吃多了酒醉倒,他似乎很容易吃醉。 忙乱间,仆人们准备香汤,服侍傅云章洗漱。 等傅四老爷送走钟大郎回来,傅云章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靠在床栏前喝鱼汤。 “云章,没事吧?”傅四老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钟家大公子有没有为难你?” 傅云章摇摇头,淡淡道:“无事,钟大郎不难相处。” 他无意多说钟大郎的事,“四叔,准备几样时鲜礼物,明天我带英姐去见一个人。” “不是见过了吗?”傅四老爷一愣,他以为傅云章这次来武昌府就是为了带英姐拜见长春观的道人。 傅云章脸上浮出一丝笑,没说话,接着喝鱼汤。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道理 ,一顿饭的工夫, 姚文达把傅云章贬得一无是处。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章脾气好, 含笑听他数落自己, 还时不时顺着他的话应两声。 姚文达频频皱眉, 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一言不发。 “你随我去书房。” 骂了半天,姚文达沉默片刻, 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 头也不回地道。 他几次故意讥刺傅云章, 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举子,哪怕再如何谦虚恭谨,也该恼羞成怒了, 这人却始终温和沉静,云淡风轻。 要么是他天性温文大度, 心胸宽阔, 是个真君子。 要么就是他城府极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论哪一种,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姚文达甩袖离去,很有些负气的意味, 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若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后辈,绝不可能获准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大人终于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举子了!而且这举子家中富裕,不缺钱钞, 既会做文章, 又知人情世故, 时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担心大人把俸禄花光,没钱买米买柴。 老仆眉飞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这边请。” 傅云章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子里等着,跟随姚文达而去。 姚文达的书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没有玩器瓶花之类的雅物,房中只有两面书架张榆木书桌,一把榆木圈椅,仅此而已。他喜静,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响声就开口骂人,仆人平常走动尽量避开书房,宁愿绕一个大弯去灶房取用东西,也不会从窗外走。 书桌上摞了些纸张书册,按照类别堆叠得整整齐齐。书本c纸扎如此,其他镇纸c砚台c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摆放,连笔架上的每一枝笔也是严格按着大小粗细排列的。 傅云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单独放在书桌最右侧。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达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边一摞纸张。 傅云章拱手应是,上前几步,一目十行,飞快看完第一篇,然后拿起第二个人写的。一刻钟后,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质朴简重,行文通畅,学生不如他们。” 姚文达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别装傻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岂会不知他们错在哪里?” 傅云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听状,“请先生明示。” 姚文达扫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想给他一拳头,看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假模假样的谦虚恭敬。偏偏这个人是唯一通过他考验的举子,硕果仅存的后起之秀,湖广的学子会试能不能出一两个进士,能不能替自己这个提督学政扬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坏了或者吓跑了,到时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还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懒得和你啰嗦。下次会试,你是否下场?”他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问道。 傅云章道:“京师群贤荟萃,会试时天下英才汇聚,学生自是要去的,见见世面也好。” “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辅,说来你们算得上是同乡。”提起沈介溪,姚文达轻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辅此人惯会装模作样,为了避嫌,这一次湖广的学子很难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辅,反而对你们有利,那些考官会想方设法讨好沈首辅,比如让湖广学子多占几个名额。还有一种可能,皇上近来多次夸赞礼部侍郎崔南轩,他虽然年轻,却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兴许皇上打算选他主持考试,他也是湖广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沈介溪担任主考官,还是崔南轩主考,都对湖广籍贯的学子不利。 傅云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劝我放弃这次会试?” “沈首辅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得意,其实危机四伏。”姚文达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捋须微笑,皱纹舒展,“新任指挥使霍明锦和他势如水火,刚上任就动了沈首辅的心腹,皇上不闻不问,默许霍明锦抄沈首辅的老底,可见沈首辅已经失了圣心。就算霍明锦最后输了,沈首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随口道出朝堂机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惧傅云章告发自己,缓缓道,“沈首辅嚣张不了几年。你和沈首辅是同乡,一旦考中进士,别人自会将你视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辅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没得选,除了效忠他之外无路可走。你还年轻,若是因为沈首辅而前途尽毁,岂不可惜?这一次会试不考也罢。” 傅云章蹙眉沉思片刻,轻笑道:“先生对学生推心置腹,学生不胜感激。不怕先生笑话,学生并无一展宏图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无憾。” 姚文达面露诧异之色,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声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当官?” 十年寒窗,焚膏继晷,苦读经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吗? “学生惭愧,虽然略读了些书,却不知经济民生,之所以钻研学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难以担任一方父母官之职。只盼能会试得中,以慰家慈。” 他话音刚落,姚文达面色大变,滕地一下站起来,手臂抬起,指着傅云章,额角青筋暴起,愤愤道:“你!” 傅云章垂下了眼睛,退后一步,“学生无意隐瞒先生,这才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请先生见谅。” 房里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 傅云章默然不语。 “好!” 僵持几息后,姚文达忽然笑出声,“你既然无意功名利禄,不管哪一次赴考都是一样的。” 傅云章唇角轻翘。 应对姚学台这样厌恶世故c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还是要靠坦诚。 ※ 日头渐渐西移,姚家老仆搬了张带靠背的竹椅放在树荫里,请傅云英坐下吃茶。 姚家的茶不是茶叶泡的,揭开盖子,瓷碗里浮动着跳跃的光斑。 老仆在一旁道:“傅小姐尝尝我们家的茶,用炒熟的麦子煮的,虽然粗了些,味道可香了。” 姚家仆人说话的语气和姚夫人很像。姚夫人不识字,丈夫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到处得罪人,她却性情爽朗,很好相处,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笑脸迎人。 姚夫人喜欢麦子茶。 傅云英望着碗中清冽的茶水发了会儿呆,听得吱嘎几声,书房的门应声而开,傅云章缓步走了出来。 “二哥。” 她起身迎上前,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了一停。 他面带微笑,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老仆很快奉了碗麦子茶过来,“傅相公吃茶。” 傅云章谢过老仆,一边吃茶,一边细细问老仆姚文达平时的饮食起居。 老仆一一答了,暗示傅云章姚文达过得很清苦。 傅云章放轻声音道:“我仰慕先生才学人品,只盼不能为先生分忧,先生放达,岂能为俗事忧心?日后府上若有不便之处,愿为先生尽绵薄之力。” 老仆搓搓手,嘿嘿傻笑。 莲壳适时凑上前,拉着老仆到一旁说话。 不知莲壳说了什么,老仆一个劲儿点头,道谢不迭。 吃过茶,傅云章告辞回去,姚文达没有出来送他,老仆进去通禀,书房传出一声清喝,“滚!” 老仆灰溜溜走出来,尴尬道:“傅相公” “无事,不打扰先生了。” 傅云章向书房的方向致意,拉着傅云英出了姚家院门。 走出很远一段路后,傅云英道:“二哥,我明白了。” 她曾建议傅云章模仿别人的文风来讨好姚文达,他坚持自己的行文习惯,从刚才姚文达对他的态度来看,他的坚持得到回报了。傅云章带她来姚家,应该是为了之前的事。他担心她急功好利误入歧途。 “投机取巧省时省事,不过如果碰上姚学台这样的人,投机取巧只会适得其反。” 傅云章垂目,手指在她额前轻轻弹了两下,一字字道。 傅云英点点头。 “不过也不能太老实。”傅云章又道,“因为学台是姚大人,我才没有改变文风。如果学台是其他清要官,按着他的喜好写出和自己平时的风格不一样的文章才是正确的做法,固守文风永远没法脱颖而出。总的来说,得学会临机应变。” “可我不能参加任何一场考试。”傅云英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二哥为什么教我这些?” 傅家的毛驴停在巷口拐角的地方,看守的仆人躲在阴凉的地方背靠着石墙打盹,看到几人出来,忙戴上草帽迎上前。 傅云章停下脚步,抱傅云英坐上毛驴,微微俯身,和她平视。 四目相接,对视了几瞬,他面露笑容,季夏的日光在他俊秀的脸孔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如画的眉眼比平时深刻,有如刀镌斧刻。 “殊途同归,道理都是一样的,终有一天,你会用到这些。” 他柔声道。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返程 ,凉亭里, 赵家太太和陈老太太说说笑笑, 不过几盏茶的工夫, 很快摸清陈老太太的脾性。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章虽好, 他这个寡母却是个麻烦。她膝下几个女儿个个娇生惯养,从没受过气,脸皮嫩心气高, 恐怕和性情悭吝的陈老太太处不来。 赵家太太思忖片刻, 端起茶杯吃茶, 眼角不动声色打量陈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虽然一直在笑,极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样,但笑容十分不自然, 和知县娘子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周围侍立的丫鬟神色紧张,老太太一个眼神丢过去, 丫鬟不敢吱声, 可见老太太平日积威颇重。 赵家太太暗叹一口气,要不是官人坚持要和傅家结亲,她不会特意走这一趟,也不知京师里的大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家这种小门小户,哪配得上赵家的闺女?哪怕那傅云章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个乡绅家供出来的举人罢了,赵家是江陵府郡望, 书香传世, 找这么一个女婿, 太委屈赵家小娘子了。 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 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 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发的时候和傅云章交好的书生们赶到渡口送他,几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别,十几个头束网巾c身着短袍的家丁冲着他们直奔过来,放下七八只盛满果酒c土产的大抬盒。然后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身着墨色直裰,腰束丝绦,手持洒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来,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认出来人是钟大郎,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钟大郎丝毫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笑着和傅云章约定下次文会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应下邀约。 傅四老爷安顿好南边来的缫丝工匠,先带着傅月几人上了船,听家仆说钟大郎来了,忙下船过去寒暄。 傅月c傅桂站在甲板上,借着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张望。 傅云启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钟大郎。 “钟家大公子生得挺体面的,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人。”傅月小声说。 傅桂一手搭在额前,对着人群的方向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这样的。他不是给咱们家赔礼了吗?我觉得他不坏。”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爷和傅云章登船,岸上还传来钟大郎说话的声音。 富家公子蛮横不讲理,打死人命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们真想和谁结交时,示好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绝不会有威逼之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受宠若惊,如果不应下对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难容很对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爷就对钟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几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频频提起钟大郎的名字,说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吃过饭,傅云英回到船舱,芳岁打来热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浓稠,无月无星,江上凉风阵阵,关上门窗依然有风从缝隙涌进房里,吹得烛火不停晃动。 傅云英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晃得太厉害,不一会儿她觉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预备就寝。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紊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同时上下跑动,到处都是沸腾的嘈杂人语。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获救 ,傅云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凉。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虽然暑热还未褪尽, 但快入秋了, 波涛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温, 水下却寒凉刺骨。 她在水里打了个哆嗦, 怕那水手也跟着跳下来,在水中潜了半会子,确定没有危险, 才浮出水面换气。凉风吹拂, 冷得她直打颤, 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离傅家的船有一段距离,可能是刚才下潜的时候游远了。 不远处几声“扑通”“扑通”的入水声, 江上太黑,水浪翻涌, 辨不清周围情景, 只能看到高耸江面的船只和远处的渡口。船上人声嘈杂,有人在扬声叫她的名字,带着哭腔。 傅家人来救她了。 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呼吸困难, 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肿了,疼得厉害,指尖刚碰到便觉一阵痛入骨髓的刺痛, 眼前一阵眩晕, 手脚发软, 连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风浪声太大,渡口又乱成一团,她对着傅家的船喊了几声,只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时嗓子已经坏了。 她只能节省力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费力游了一会儿,左腿抽搐了两下,一阵痉挛袭来。 恍惚间连吃了几口冷水,水花浇在脸上,危险临近的感觉反倒让她更清醒了一点,她再次确认方向,继续往前游。渡口的其他声音都淡去了,头顶的苍穹黑如泼墨,江水也泛着深沉色泽,她仿佛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间,怎么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时,破开水浪的潺潺声由远及近,有人发现她,朝她游了过来。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江水传来,“抓住。” 她神志模糊,伸长双臂攀住游过来的人,冰凉的手指尖碰到硬实的肌肉,温暖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往前凑,直到贴上对方的胸膛。 来人停顿了一下,揽紧她,臂膀轻轻绕过她的肩,带着她往回游。 游到一条小船前,船上提着灯的人看到二人,连忙撇下手里防风的灯笼,俯身拉男人上船,惊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怀里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后几步,让其他人为她取暖。 提灯的人为男人披上干爽衣裳,啧啧几声,“听说湖广的女子泼辣凶悍,我还不信,没想到传言是真的。我看着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吓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头的男人拱手,“大人,怎么处置潘远兴?”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云英被救起,他们卖力摇动船桨,小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往渡口驰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就像拨云见月,夜色中缓缓显出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两道剑眉轩昂入鬓,颊边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层浅青。 他好似没有听见随从问的话,出了会儿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语。 随从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 夜风吹得旗帜幌子飒飒响,灯火昏暗。 傅云英感觉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声和晕黄的灯光一起涌了过来,她恍惚听见傅四老爷说话的声音。 有人抱起她,干燥的手指轻抚她的发鬓,摸到潮湿冰冷的江水,飞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后的家仆快去准备热水汤药。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嘶哑着道:“二哥。” 声若蚊呐,几不可闻。 傅云章双眉略皱,眼瞳明如清澈山涧,泛着泠泠寒意,唇边却扯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颔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胜感激,舍妹体弱,恐她受凉,须得即刻去请郎中医治,来日必当当面道谢。” 男人接过渡口属下递到手边的布巾擦拭湿透的头发,听属下一一禀报事情,偶尔出声下达指令。 灯笼高悬,他站在灯下,光线倾洒而下,半张脸孔融入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下颌,看不清神情,闻言淡淡道:“顺手而已,请便。” 他望着江面的方向,但傅云章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简单几个字,隐隐透出一股慑人威严。 一个持弯刀的随从走到男人身后低语几句,男人脸上没有半丝表情,转身离开,锦衣卫们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条船行去。 傅云章垂下眼皮,立刻带着傅云英去寻郎中。 傅四老爷还想留下来打听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备厚礼相赠。但看男人排场极大,锦衣卫们显然以他为尊,刚才在吊脚楼担任指挥的乔恒山唯唯诺诺跟在他身边,比羊羔还老实,可见此人虽然只着普通卫士的袍服,其实地位尊贵,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稳举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听口音是北直隶人。不敢上赶着套交情,找了个随从模样的人谢了又谢,费尽口舌才得知刚才那个救起傅云英的男人姓霍。 按说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锦衣卫故意引诱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还是亲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爷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不敢深想锦衣卫到底在谋划什么,再三谢过霍大人的随从,命人从船上库中挑选几样礼物送上。那随从坚辞不肯收,银子更不愿意要。傅四老爷做足感激模样,看随从快要不耐烦了,才告辞回船。 隔壁一条船上恰好有个郎中,刚看过傅云英的伤势,说她脖子上的淤青最为严重,伤到喉咙,半个月内不能高声说话。他开了张药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离城镇远,道:“我那儿有几味药,先给小姐煎几碗吃着。明天再抓药也使得。” 傅云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爷走过来,郎中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四老爷心下稍安,叮嘱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余悸,嘀咕道:“这下能走了吧?” 话音才落,听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响,两名腰佩弯刀c穿罩甲的锦衣卫直奔上船,劈头就问:“刚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云章示意傅四老爷先别接话,上前一步,道:“舍妹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锦衣卫道:“叫醒她,大人有话问她。” 傅云章皱了皱眉。 ※※ 傅云英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冷得簌簌发抖。恍惚中被人送回舱房,丫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服侍她脱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着灌下一碗滚烫刺鼻的药汤,温热的巾帕让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轻而软的被子盖下来,暖流一点点回到空虚的四肢百骸中,她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摇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边低语,“五小姐,那些官爷把那个恶人又带回来了。” 眼睫轻轻颤动,傅云章睁开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头,房里点了灯,蚊帐低垂,床前和门口之间的地上放了一张湘竹大屏风。 刚才傅桂在她床边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哑没法出声安慰傅月,只能给傅桂使眼色让她帮忙。终于清静下来睡了一会儿,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开一边蚊帐,朝门外咳嗽两声。 吱嘎一声,傅四老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进舱门,将一个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的男人推到屏风前,瓮声瓮气道:“呶,你看,我们大人岂会骗你?” 男人正是刚才弄伤傅云英脖子的盗贼,名叫潘远兴,他抬头细细看傅云英几眼,脸色颓唐,“小娘子,对不住,我没想伤你。”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讥诮,不管男人有什么苦衷,方才那双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几次,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如果她没及时自救,等锦衣卫赶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领,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亲眼看到了,我们大人说话算话,答应你救人,就一定会救人。你给我老实点。” 等他们一走,傅四老爷赶紧关上舱门,破天荒念几句佛,小声嘟囔:“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云英几句,看她睡下,嘱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远兴踉跄着下了船。 渡口闹哄哄的,锦衣卫们来回奔忙,押送落网的人从不同船只走下来。 他们东躲西藏四年多,好几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过,数次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本以为这一次也能安然无恙,没想到几个月的缜密计划,不仅没能蒙骗锦衣卫,反而被对方一网打尽。 李寒石带着仆从家仆数十人,一路宴请宾客,结交名士,大摇大摆南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锦才是真正身负皇命之人。 好在世孙趁乱逃走了,他们故意拖延,就是为了给世孙争取更多时间,只要世孙安全,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潘远兴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觉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着他。 锦衣卫们侍立左右,中间一个裹披风的男人伫立在风口处,夜风吹拂,衣袍猎猎,摇曳的火光衬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宽阔,面庞冷硬。 “霍将军。”潘远兴冷哼一声,讥讽道,“阔别已久,没想到再见之时,我竟然是将军的阶下之囚。” 霍明锦抬眸扫他一眼,“朝中已无霍将军。” 潘远兴唉哟一声,“忘了恭喜霍将军高升!看我这记性,我还记得当年为将军送行,将军虽是舞象之年,却能号令千军,风华正茂,英姿勃发,风采冠绝京师。我当时心生向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随将军一晃几年,您怎么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纣为孽起来了?”他逼近霍明锦,咬牙切齿,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一口气道,“将军,我无意牵连无辜,你愿意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愿充当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为皇帝卖命,将军忘了那些为你舍生忘死的将士?定国公一家惨死,只留下世孙一条命脉,他才十岁!将军加官进爵的法子多的是,为何不放世孙一条生路?他的兄长是您的同窗好友,惨死刀下前殷殷叮嘱世孙去投奔您,您当真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身后一道腿风扫来,力士恐潘远兴伤人,上前几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霍明锦纹丝不动,俯视着他,沉默一瞬,一字字问:“徐延宗在哪儿?” 潘远兴抬眼看他,目光鄙夷,“无可奉告,霍将军,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霍明锦神色不变,眸光幽深,片刻后,冷声道:“好。” 潘远兴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哗哗声如潺潺的水波,一时轻,一时重,盘旋回荡,时有时无。 傅云英感觉到床前人影晃动,慢慢睁开眼睛。 芳岁斟了杯茶送到床头,搀扶她坐起,喂她喝下半盏茶润润肿痛的喉咙,然后取来煎好的药汁子服侍她喝下。 她并不需要人哄,一口气吃完药,漱过口,勉强吃了点容易克化的鹅油玫瑰馅蒸饼。 芳岁告诉她快到黄州县了,昨晚锦衣卫在渡口抓了不少人,除了他们家的船,其他几条船也有人被带走,傅四老爷怕夜长梦多,得到锦衣卫的准许后,立刻启程,半个时辰后就能到家。 傅云英唔了声,下床在舱房里走了几步,饱睡了几个时辰,除了喉咙仍然隐隐作疼以外,她身上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姐,昨晚给您脱下湿衣裳的时候看到这个”芳岁走到屏风后面,在衣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擎着一枚小巧的青绿鱼佩走出来,“朱炎看到的,昨晚事多,她忘了说” 傅云英接过鱼佩细看,绿料雕琢精细,玲珑剔透,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绝非凡品,不是她随身戴的物件。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起哄 ,傅家大宅。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赵师爷赶在中秋节前一天登门拜访, 傅家管家受宠若惊, 一面吩咐人去知县老爷府上寻前去赴宴的傅云章, 一面派人往内院传话。 陈老太太寡居多年, 很少见外客,照例打发身边得用的婆子出来敷衍。赵师爷似乎有急事找傅云章,不耐烦和婆子应酬, 略客气几句, 撂下茶杯, 直接去书房等傅云章回来。 家仆寻到知县老爷家中,院子里摆了几桌丰盛席面,知县老爷今天放下公务, 招待本县文人名士,众人击鼓传花联诗作对, 共贺佳节。输了的人正被其他人扯着膀子按在桌前罚酒, 气氛热闹。 傅云章年纪小,却是在座诸人中名声最响亮的,大大方方坐在知县老爷左手边,擎着酒杯含笑看孔秀才他们笑闹。同桌几人笑着和他攀交情, 言语间多有试探之语。他拿捏好分寸,漫不经心应付几句,既不会惹恼他们,也没露出任何破绽。几人见他连在吃酒时也能保持警惕, 说话滴水不漏, 倒不好抓着他不放, 笑了笑,转而说起县里的新鲜事。 “上回那老赵相公好没意思,知县老爷好心好意请他来县里观看龙舟赛,他却写了一篇乌七八糟的骈文大肆讽刺侮辱乡民,着实可恨!好在我们黄州县也是能人辈出,前不久我看到学堂的学生们争相传抄一篇《江陵府奇闻志》,好奇之下借来一阅,字字珠玑,酣畅淋漓,句句都在驳斥老赵相公,真是大快人心!” 吃得半醉的知县老爷听到几个秀才的私语,捋须哈哈大笑。赵师爷那篇文章流传出来以后,害得他颜面尽失,还被同僚当面讥讽,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自此知县老爷视赵师爷为仇敌,他已年过五旬,这辈子不可能再往上升迁,管他赵师爷背后有多大的靠山,他不受那个气! 也因为知县老爷从不掩饰对赵师爷的怨怼,以前县里人只喊赵师爷的尊称,现在大家背地里管他叫老赵相公,还有促狭的,叫他老赵头。 席上的书生们虽说没有七窍玲珑心,但常和知县老爷来往,自然把知县老爷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见他来了兴致,纷纷止了话头,转而说起《江陵府奇闻志》的事,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篇仿作,仍然不吝赞赏之词。 知县老爷没有亲眼看到赵师爷吃瘪是什么模样,但只要有人和赵师爷作对他就高兴,听秀才们你一言我一语贬低赵师爷,喜得眉开眼笑,两手一拍,“这篇文章乃丹映公子所作,我却不知,丹映公子是在座哪位的名号,怎么从未听说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不迭。交情好的直接抓住旁边人的手臂,笑着追问:“是不是你?别隐瞒了!” 一时之间,逼问的,否认的,看热闹的,起哄的,击鼓的仆人早就停下动作,众人吵闹了一场,最后仍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知县老爷摇摇头,笑道:“我却不信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黄州县拢共只有这么大,知县老爷爱惜人才,借着身为一方父母官之便,治下才学好的学子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县里民风淳朴,他公事清闲时喜欢四处走访,结交各地学子,十里八乡但凡是天资聪颖的后生,他几乎都认识,就算没见过,也听身边人提起过名字,不可能突然从地底冒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丹映公子来。 众人互望一眼,又笑又叹,道:“不敢瞒着太爷,确实不是我等所作。” 知县老爷看出众人所说不是玩笑话,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这倒是奇了。” 这时,席间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目光齐齐投诸刚才笑出声的傅云章身上。 傅云章嘴角微微勾起,掷下酒杯,扫众人一眼,最后看着知县老爷:“让舅父见笑了,其实奇闻志这本册子只是闲暇时的玩笑之作。”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默然不语。 知县老爷会错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不。”傅云章摇摇头,笑向众人道,“丹映公子是我的一位后辈,她为了应付我布置的功课写下几篇江陵府见闻,后来府中下人一时疏忽,不知怎么把她的功课带出府,不巧让好事者看到抄了几份供人借阅,这才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已经责罚过她了。” 听了他的解释,众人齐声哄笑,“原来是你们傅家小相公捣的鬼!” 知县老爷笑得双颧赤红,故作气恼状:“少年人意气风发,就该如此行事!你责罚他做什么?我要心疼的。” 傅云章知道众人误以为他说的后辈是族中的某位堂弟,笑笑不说话,现在不是把英姐推向刀口浪尖的时候,先把名声打出去,站稳脚跟,以后她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如果一开始就暴露英姐的女子身份,那知县老爷和席间的书生们绝对不会笑得这么开怀,他们会用最尖刻的话语讥讽英姐,再要么,就是假惺惺地叹息两声,从此不再提起英姐的名字。 ※※ 傅家家仆在廊下等了半天,终于瞅准机会上前,附耳在傅云章耳边低语几句。 得知老师来了,傅云章挑挑眉,微微一笑,不急着走,道:“好生招待便是。” 回头继续和知县老爷请来的其他书生谈论学问。 这边赵师爷急得团团转,耐心灌下几杯桂花酒后,霍然起身,一甩袍袖,气冲冲往外走,“去看看英姐去,她住哪儿来着?” 管家紧跟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五小姐前些时候伤风感冒,待在家中将养,好些天没出门了。” 小丫头生病了?这个时候贸然上门好像不妥。 赵师爷脚步一顿,哼一声,转头往回走,“臭小子竟然敢晾着我,我偏要等他回来!你们几个去整几盘下酒菜。” 他随手点点门外侍立的傅家家仆。 家仆们抬头四顾,一脸茫然,管家朝他们使眼色,催促道:“还不快去!” 等傅云章辞别知县老爷,领着书童c小厮回到书房的时候,赵师爷已经就着卤藕片和腊鸭肉吃了半壶酒,双颊赤红,衣袖撸得高高的,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老师怎么来了。”傅云章把手里的一只锦缎匣子交给莲壳,慢慢走到条桌前。丫头上前奉茶,他摆摆手,丫头躬身退下。 赵师爷冷哼一声,咽下一块红如胭脂的鸭肉,含含糊糊道:“别和我打马虎眼,那个丹映公子是怎么回事?是英姐?还是你?” 傅云章站在赵师爷面前,抬手为赵师爷斟酒,眉眼低垂,道:“英姐的字迹,老师难道认不出来?” 筷子磕在青地白花瓷盘上,铿然一声响,赵师爷愣了片刻,推开碗箸,抬头直视傅云章,苍老的脸孔表情凝重,目光锐利,“这是你的打算,还是英姐自己的?” 傅云章没有躲闪,迎着赵师爷审视的目光,反问:“老师觉得呢?” 赵师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片刻后,嗤笑道:“也罢,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从小自负学问,结果却屡屡落第,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后来族里托门路帮他在京师寻了个肥差,他干了没几年,受不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想办法外放到地方为官。京师汇聚天底下最杰出c最优秀c最有天分的仁人志士,随便从千步廊拎出来一个芝麻小官,都是名震一方的天之骄子。置身其中,他热血沸腾,与有荣焉,觉得自己能追随那些英才干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大事业。然而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能坚持当初的理想,太多的人为了名利而无所不用其极,抛妻弃子只是寻常,更有甚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心肝早就黑透了。 首辅沈介溪年轻时,何等公正无私,眼里掺不了沙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在民间颇有声望的郑阁老。白云苍狗,一转眼沈介溪也成了阁老,他独断专行,大权在握,任人唯亲,为排除异己大肆冤杀清要官,纵容族人为非作歹c欺男霸女,压榨盐商c茶商,沈家早已富可敌国,他仍然不满足,近来甚至插手后宫之事,仅仅只当一个权臣,已然填不饱他的胃口。 赵师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沈阁老时的情景。他和沈阁老是亲戚,但因对方常年在京师,此前并未正式见过,那日他和赴考的学子夹道等在时任侍郎的沈介溪下朝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只为沈大人乘坐的轿子经过。突然落起大雨,路上的行人们连声咒骂,纷纷寻地方避雨,学子们却一动不动,仍然痴痴望着皇城的方向,目光满含崇敬孺慕。 沈大人路过巷子,看到学子们,竟然掀帘走出轿子,含笑和学子们寒暄,劝他们早些归去,专心温书备考,来日以才学报效朝廷。 当时整条巷子都沸腾了,雨滴打在学子们脸上,不是凉的,而是火热的。他们激动万分,发誓要以沈大人为榜样,即使前路荆棘遍布,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那时谁能想到温言勉励他们的沈大人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他们最鄙夷的人? 但愿傅云章是例外。 赵师爷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掩下心中惆怅,哼哼道:“不提那本册子了,琬姐莽撞,她爹罚她禁足半年,稍后肯定会让他家琪哥过来当面向英姐致歉。至于册子怎么流传出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赵家几个臭小子故意捣乱宣扬出去的” 说到这里,赵师爷下意识轻咳两声,含糊过去。 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册子,只是一沓厚厚的写满功课的纸张。赵家几个少爷平时对赵师爷颇有怨言,奈何碍于他是长辈,不敢公然抱怨。那日赵叔琬带着文章回去找大哥赵琪帮忙品评,刚好赵琪的几个堂兄弟都在,少爷们只当是小娘子们争风吃醋,答应下来,等翻到驳斥赵师爷的那篇文章时,赵琪眼前一亮,不仅逐字逐句把所有文章照抄下来,还装订成册,借给堂兄弟们传看。 不只知县老爷盼着赵师爷栽跟头,赵家少爷们也想看三爷爷大吃瘪!读书人注重名声,更注重前途,想要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先要考取功名,赵师爷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又背靠赵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要脑子稍微清明一点的,都不会贸然和他对上,所以即使黄州县人义愤填膺,但真正跳出来和赵师爷作对的没有几个。 终于有个丹映公子出招了,赵琪他们高兴坏了,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他们巴不得丹映公子和赵师爷吵得越凶越好。 一来二去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等赵师爷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丹映公子的大名已经和他的名字绑在一起,市井闲人提起他就会顺口提起丹映公子,他向来放浪形骸,不在乎坊间传言,但是英姐毕竟是闺阁女子,闹大了可能会妨害她的名声,所以他没有出面澄清。 自己的后辈挖坑埋汰自己,饶是赵师爷不怎么讲究,也觉脸上无光,不想和傅云章细说其中情由,岔开话题,瓮声问:“我听侄媳妇说,你前一阵子带英姐去武昌府拜见姚学台?” 傅云章没有追问赵家怎么处置赵叔琬,点点头。 赵师爷气得顿足,“我可是你老师!虽然我没教过你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竟然看不起我,跑去找那个倔老头?他能教英姐什么?” 老小孩,小小孩。 傅云章早就等着赵师爷上门来质问自己了,眼底一抹笑意转瞬即过,淡淡道:“我要北上赴考,英姐无人照应,姚学台才学八斗,又是一方学政,有他照拂,我才能放心应考。” “哎呀!”赵师爷一拍大腿,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起身往傅云章面前一扑,“我哪里不如老姚了?他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躺倒在床,说不定哪天就翘脚走了。我比他可靠多了!我来照应英姐,保管把她教得出类拔萃,比我那个没良心的侄女还要好十倍,等你回来的时候,她比你还厉害” 傅云章眉头轻皱,往旁边躲了一下,眼神示意家仆上前搀扶醉醺醺的赵师爷,送他去客房休息。 他送到廊外,目送赵师爷背影远去,转身回书房。 虽然赵师爷方才的话是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先把这边定下来,再抽空料理傅容那边的事。 “午后让英姐过来一趟。” 他叫来莲壳,吩咐道。 莲壳应喏。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离别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过来, 当然不只是让她帮忙收拾书房而已。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示意门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进书房。 傅云英忙活完, 洗净手, 坐在南窗下一张圈椅上吃茶, 听到磨磨蹭蹭进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绞着衣袖, 慢腾腾挪进书房, 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 见他脸色和缓,估摸着他可能消气了,声量略微拔高了一点, “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转向傅云英, 宽大的绉纱道袍衣袖扫过桌角, “向英姐道歉。” 傅云英纹丝不动。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后才反应过来,心口发凉,一张芙蓉面先由白转红, 然后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眸子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 你” 傅云章一口剪断她可能脱口而出的怨望之语, 重复一遍:“道歉。” 砰地一声, 脑袋里炸起一片嗡嗡响,傅容只觉脑袋里一阵眩晕,刚刚又跪了许久,双腿早就麻了,气愤之下抖如筛糠,几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听丫头们说了,赵家拿去的册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写的,和英姐没干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给赵叔琬的那叠稿纸除了字迹以外,没有任何和傅云英有关的标记,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虽然不明显,但细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记里看到作者自白。这本在傅云英的计划之内,傅容和赵叔琬私底下的举动,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提前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时,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让赵家人以为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课,而是一位小少爷的。赵琪等人深信不疑,一来他们不会随便怀疑傅云章说的话,二来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能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写出辞藻华丽c对仗工整的骈文。 为此赵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们抱怨说傅容不仅坏还蠢,信誓旦旦说会帮她拿到东西,结果竟然从未得到长辈们的许可,还把东西拿错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过去。不告而取,谓之窃,拿堂妹的闺阁文字讨好外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你虽然没上过学堂,也是正正经经跟着先生背过先贤故事的,年纪越长,本应更加懂事明理,你却反而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头教过来,傅容横眉怒目,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又是惧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着傅云英的面这么对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语气仍然温和,但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掩下心中怨怼,眼帘低垂,飞快扫傅云英一眼,瓮声道:“英姐,对不住。” 一个在南窗下,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了数尺远,傅云英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傅容胸膛内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她嘴角轻翘,朝傅容微微颔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发红,以袖掩面,呜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云章出声叫住她,目光越过庭院耸立的灵璧石,抬手指一下远处半敞的院门,一字字道,“记住了,我的书房不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c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踏进山房一步。” 傅容驻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泪珠,冷笑几声,仓皇离开。 ※※ 这回算是和傅容彻底结仇了,她离去前的那道眼神阴恻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块,剜肉挖骨。傅云英面无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样样精通,连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类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处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问道。 傅云章显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连容姐你都应付不来,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严肃。 “是和身边的人妥协,还是站到高处把其他人踏在脚下,你自己选。”傅云章一笑,负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姐,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这是在磨砺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哥,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没有担负什么,比二哥当年轻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摊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唯一好处了,四叔和我娘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云章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十几岁的少年,终日伏案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又要为夺回祖产周旋奔波,也许这就是他身上种种矛盾之处的由来: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本应该是个知足常乐之人,不该这么沉稳厚重,清高冷淡,举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脱人世的疏离感,没有人间烟火气。 “是我想岔了。”听了她的话,傅云章沉默一瞬,叹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就连傅四老爷和韩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不断证明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过她不会在乎,她目标清晰,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谁都不能打扰她一点点变得强大。 赵师爷的醉话不能当真,有一句话却说对了,等他从京师回来,英姐的名声兴许比当年他少年举人的名头还要响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无声微笑,转身朝傅云英做了个跟上自己的手势,“老师这会儿应该醒酒了,你随我来。” ※※ 赵师爷大醉一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傅云章答应把傅云英交给他照顾。 “你不能耍赖!”他揪着傅云章的衣襟,恶狠狠道,“我虽然醉了,脑子没糊涂!” 傅云章退后两步,躲开张牙舞爪的赵师爷,“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亲长辈,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给您?” 赵师爷脸色骤变,呆愣片刻,气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师,稍安勿躁。”傅云章从容道,“四叔向来仰慕您的为人,您若主动登门收英姐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岂有拒绝之理?” 赵师爷闻言一僵,咳嗽几声,捋须道:“要我过去上赶着收学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调。” 也不知道是谁一次两次暗示英姐拜他为师,那时候怎么不讲究格调了? 傅云章脸色不变,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能求姚学台帮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见过姚学台后,对姚学台赞不绝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师爷急得直跺脚,挥挥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欢英姐,还故意吊我胃口!带我去见你那个四叔吧!” 等两人离去,莲壳飞快跑进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镶嵌玻璃山水画大屏风后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爷让小的带您从抄近道回去。” 傅云英嗯一声,站起身,叫上丫头婆子,从直接通往外院的夹道那条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云章真可谓煞费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时,并没有立即给赵师爷去信,而是迂回婉转,逼迫赵师爷主动前来收徒。赵师爷放荡一生,是个脾气怪异c说风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让他费些周折,他以后对她这个学生会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云章不必对她这么关怀,事事费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仆妇的声音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定定神,抬脚步入灶房单独开的一道小门。 ※※ 傅四老爷几乎要喜极而泣。 黄州县的人恨透赵师爷了,但如果哪天赵师爷说要收学生,黄州县的官宦人家和富户绝对会为争抢这个机会打破头! 然而赵师爷却独独瞧上了英姐,虽然他先后被英姐拒绝了两次,却一点都不恼,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再次主动提起收学生的事! 对傅四老爷来说,如果傅云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赵师爷就是文曲星他师父再世。而且赵师爷出自名门世家,是当朝沈阁老发妻的启蒙老师,他不需要教英姐什么,只要口头承认英姐是他的学生,他还用为英姐的特立独行发愁么? 不出一年,傅家门槛就得被求亲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爷欢喜傻了,忘了感谢傅云章,一叠声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过来,置办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赵大官人!” 傅云英这时候已经回到丹映山馆换好衣裳了,听见下人来请,迆迆然来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着脸孔装深沉的赵师爷款款下拜。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了好些,年纪虽小,面容也还稚嫩,怎么看都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种明显迥于寻常孩童的独特气质实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随随便便一个动作,立刻显出她的不同,规矩举止自然而然,又处处透着不同,简直鹤立鸡群。 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犹如春风轻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层灰尘,渐渐露出耀眼光华。 这丫头不像傅家这样的人家能养出来的闺女。 赵师爷立马绷不住了,招手示意傅云英上前,喜滋滋道:“过来,丫头,以后你得叫我老师了,哈哈!” ※※ 傅家人仰马翻,忙成一团。 灶房几口大灶全烧起来,婆子们磨刀霍霍,杀鸡宰鹅,卢氏c傅三婶和韩氏一人看两口锅,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炖上,傅四老爷大手一挥,让婆子先把家里为中秋节备下的几道大菜送到摆起席面的花厅去,卢氏犹豫了一下,点头让婆子去搬蒸笼。 后来连从来不搭理傅云英的大吴氏都惊动了,拄着拐棍亲自出来奉承赵师爷,借机把傅云启和傅云泰提溜到饭桌上给赵师爷斟酒。 家里乱糟糟的,傅云英这个主角之一却撇下忙乱的众人,穿过长廊,出了垂花门,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云章推说家中有事,辞别傅四老爷,趁乱悄然离开,原以为一时半会没人注意到。 他脚步微顿,脸上浮起几丝笑容,徐徐转身,“老师看似放荡不羁,爱争风,心眼小,其实心胸宽广,从不记仇。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主张女子也应该和男子一样上学读书,遭同僚耻笑,仕途夭折。他厌恶官场,虽然有个闲职在身,其实公务全是赵家人打理,他平生所愿就是多教授几个杰出的女弟子,让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讨好老师,只需安心读书,老师自会护你周全。” 这几句话听来只是寻常的叮嘱,可每一个字却像闷雷轰轰炸响,带着万钧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叫傅云英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云章第一次带她拜见赵师爷时,就想到了这么多,可那时他什么都没说。 她鼻尖微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端午龙舟竞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绝赵师爷,让二哥的苦心白费,那时二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傅云章挑眉,她反应还真快。 他轻笑出声,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额,“老师是好心,可他会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期望投诸自己的学生身上。他曾对阁老夫人赵氏寄予厚望,后来赵氏和他决裂,他愤恨至今。英姐,你刚才说过,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担负别人的意愿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绝老师,亦或答应拜师,都是你自己选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后才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他心中怅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云英来回咀嚼傅云章说的话,似有所觉,半晌后,她抬起头,问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傅云章面露笑容,认真皱眉思考片刻,摊手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再告诉你。” 傅云英忍不住白他一眼,这敷衍的语气实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云章笑了一会儿,拍拍傅云英的脑袋,“我不喜欢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许荒废学业,记得给我写信,遇到什么难事去找孔四。” 离别之际,可两人却没有什么伤感离愁。 他们知道各自的目标是什么,他为母亲的期望奔赴考场,她为自己的独立默默积蓄力量。 有时候,并肩而行的同伴并不需要咫尺相对,天各一方,也能齐头并进。 傅云英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说一些祝福傅云章高中的吉祥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阴影(捉虫) ,还没走进卢氏平日起居坐卧的房间, 傅云英就闻到一股甜腻的刨花水香味儿。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家里几个长辈平时只梳矮髻, 以巾帕包发, 不大用刨花水, 今天过节,特意请梳头娘子上门梳头发,这才讲究起来。 厢房里间, 韩氏脸红红的, 坐在椅子上对着敞开的后窗揽镜自照, 摸摸这,摸摸那,浑身别扭, 伸手想把鬓边一对白玉万字双兔鎏金银簪子给摘下。 卢氏劈手打开她的手,笑盈盈道:“这是应节的东西, 家里人人都要戴的。” 韩氏往傅三婶头上瞟几眼, 见她果然也戴了一对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边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 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头们看着呢,用不着嫂子你操心。”卢氏笑道。 韩氏嘿嘿一笑,心里暗暗想, 夜里出去逛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这满头金啊银啊的都得看牢了, 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妯娌几人说笑几句,看到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姐妹几人进门,招手让几人去窗下镜台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灯会,让婉姑给你们梳个时兴的发髻。” 傅月俏脸绯红一片,含羞带怯走到镜台前,低头绞着衣角。 梳头娘子婉姑打量她几眼,扶她坐下,啧啧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这面皮,多娇嫩!” 一边不住口地奉承卢氏,一边打散傅月的辫子,重新帮她梳通长发。 卢氏嘴角微翘,笑而不语。 傅桂噗嗤一声笑了,趴到傅云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为是包饺子吗?还面皮,我还饺皮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婉姑卖力讨好卢氏和傅月,傅桂浑身不得劲儿,非要说几句酸话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说傅月的不是,那头一个跳脚的也会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饰匣子搬了过来,一套套簪环拿出来放在她鬓边比对给婉姑看。婉姑比较了一会儿,选出几样,问过卢氏的意见,最后给傅月挑了一套葫芦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对钗,配草虫短银簪,耳边一对光泽细润的玉兔耳坠子,腕上笼累丝银镯子,腰间系丝绦,戴环佩七事。 婉姑装扮好傅月,接下来轮到傅桂。 房里的丫头婆子一半帮婉姑打下手,一半围着打扮得粉光脂艳c颜色比平时柔媚几分的傅月不住夸赞,傅云英趁机走到卢氏跟前,踮起脚,和卢氏耳语几句。 卢氏看她走近,微笑侧耳听她说话,少倾,面露惊讶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几眼,迟疑了半天,皱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应允了” 得到卢氏的允许,傅云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和韩氏c傅三婶打了声招呼,带着养娘c丫头回房换衣。 傅月和傅桂准备停当,对望几眼,笑着打趣对方几句,抬头四顾,没见到傅云英的身影,走到外边走廊上,也没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别躲着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从长廊深处走了过来,眉头轻皱,心下疑惑:大过节的家家团圆,谁会选在这时候来家里做客?莫非是傅云启和傅云泰交好的同窗? 来客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傅云泰还小,却气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肤白皙,穿一件宝蓝色暗纹宁绸长衫,手执洒金川扇儿,足蹬乌墨缎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气,不知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这小官人生得实在好看,一下子把县里的少爷公子们全比下去了。傅桂仗着对方年纪不大,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觉到她窥视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傅桂顿时心跳如鼓。她心里一个咯噔,飞快收回目光,侧身藏进廊柱后头,忍不住啐道:哪来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轻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双眸幽黑,鼻梁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发烫的双颊霎时恢复正常,傅桂猛然一个转身,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她看着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张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合上折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礼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傅桂没来由一阵羞恼,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跺脚,转身跑回房。腰间环佩七事叮叮响。 傅云英愣了片刻。她年纪小,穿男装还处于雌雄莫辩的阶段,刚才在房里换上这套韩氏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发髻,再模仿傅云章平时的样子走路c说话,养娘和丫头们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她看起来就像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官人。她觉得养娘是哄她玩的,没带丫鬟,独自出了丹映山馆,一路走到正院来,想看一下府里下人们的反应。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果然没有认出她来,以为她是傅云启和傅云泰的客人。连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爷第一眼看到她也没注意到,皱眉问她是谁家娃娃,怎么跑进傅家内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爷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着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两个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着她去和傅云启他们比一比,看谁更体面俊秀。 傅云英好容易劝玩兴大发的傅四老爷消停下来,过来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应,头几眼应该没认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觉出不对劲。 至于傅月,她正两手搭在额前四处张望,在到处找傅云英,压根没发现男装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间目光直直和傅云英对上,怔愣几息,退后半步,问旁边的丫头:“是哪房的小官人?” 这是把傅云英当成族里的堂弟了。 丫头们一开始和傅月一样认为傅云英是傅家的小少爷,听她和傅桂开玩笑后方恍然大悟,这会儿见傅月问起,抿嘴笑:“这位小官人月姐常见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满腹狐疑,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 半晌后,她啊了一声,登时浮起满脸笑容,“英姐!”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上前几步,拉着傅云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净严肃的小脸,“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呢!” 傅云英笑笑,望着傅桂跑远的方向,眉头轻蹙,傅桂既然已经认出她来了,为什么要跑开? 卢氏和傅三婶看到男装打扮的傅云英,又是一阵笑闹惊叹。韩氏今早见过傅云英试穿绸衫,已经开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云英跟在傅月身后进门,还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四老爷叮嘱家中女眷不要声张此事。家里人虽然不知道叔侄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仍然含笑应下。卢氏让婆子出去警告内院的下人,谁敢多嘴,立时发卖,仆妇c丫头们忙恭敬应了。 长辈们怜爱疼惜,多有宽容,傅云英却在这时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黄州县,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固然没怎么见过她,不记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杂,她以男装示人只是权宜之计,早晚会露馅。不如索性早点离开,武昌府认识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她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子,而是为傅月和傅桂考虑,同在一间屋檐下生活,她的举动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两个姐姐的名声,在她还没有强大到确保能庇护亲人之前,适当保持距离对她们都好。 她不想给姐姐们的亲事带来不好的影响。 一家人出发去江边竹楼看戏时,傅云启和傅云泰认出跟在傅四老爷身边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点惊掉下巴。 傅云英没和傅月c傅桂同车,在傅云启兄弟俩目光灼灼,带着无形压迫力的注视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驴,调整好姿势,侧首朝兄弟俩一笑,轻摇折扇。 傅云启头皮发麻。以前他就有点怵五妹妹,现在五妹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云章有几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众,族里的少年郎们从小被长辈们揪着耳朵耳提面命,要他们好好跟着二哥学。他们起先不服气,扯着嗓子和长辈对喊,后来他们发觉自己拍马都赶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实实当鹌鹑。不管多刺头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个哆嗦,然后赶紧想办法能躲多远躲多远,避猫鼠也没他们反应快。 傅云泰没看出傅云英和傅云章的相像之处,但本能让他打了个颤,声音发抖,“九哥,我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我也是。”傅云启捂脸长叹一声,“我以为等英姐长大一点,我们就能松口气了,至少在外边能松口气,孙先生不会一直教她” 傅云英不仅刻苦勤勉,还进步飞快,有她在一旁对比,兄弟俩几乎每天挨打挨骂。孙先生恨铁不成钢,兄弟俩也急啊!好在傅云英是妹妹,妹妹的书读得再好,只有他们家里人和孙先生晓得。等傅云章长大几岁,一定会忙于备嫁之事,到那时他们俩就能脱离苦海啦! 可现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装!她这人一肚子心眼,绝不是一时兴起才穿男装的。可以想见,以后他们很可能在傅家内院以外的课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们的克星,无处不在,像二哥那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头,他们在后面苦苦追赶,而长辈们拿着大棒铁锤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骂他们不争气,一边催促他们赶紧追上去 兄弟俩对视片刻,一种不详的感觉浮上他们心头,久久不散,而且越来越强烈。 傅月和傅桂担心傅云英被人冲撞,一晚上频频回头看她,后来不知不觉被灯会上热闹的景象夺去注意力,才放下这事。等她们猛地想起妹妹c焦急张望时,傅云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陈知县夫妇交谈。 陈知县和知县娘子到傅家的竹楼来给陈老太太送礼,顺路和傅四老爷打个招呼。知县娘子看到傅四老爷身边立着一个粉妆玉琢c沉静斯文的小官人,心里喜欢,问他叫什么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c族长四老爷来往,没见过傅云英。 傅四老爷脸不红,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启哥的弟弟云哥,排行十一。”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云字是傅家这一辈的排行,直接说她叫云哥,那她的名字岂不是傅云云? 那头知县娘子和陈知县显然没发现这一点,笑呵呵让伺候的丫头送上见面礼。 傅四老爷推辞了一番,厚着脸皮收下,让傅云英给陈知县见礼。 傅云英依言照做。 陈知县忽然咦了一声,捋须端详傅云英,目带疑惑。 傅四老爷脸上一僵,心都提了起来。 却听陈知县笑道:“倒有些像云章的品格。” 傅云章并未取字,长辈和远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听了陈知县的话,傅四老爷揪着的心重归原位,嘿然道:“太爷好眼力,云哥跟着他二哥读了几天书,他二哥也这么说。” 陈知县闻言,眼珠一转,目光愈加慈爱,把傅云英夸了又夸。 接下来傅云英还见了傅家其他房的长辈们。 天色昏暗,灯火发黄,她比刚从甘州回来时长高了许多,即使是早前曾见过她的堂叔堂伯们,也没发现她的异常,大多数人猜测她应该是傅四老爷从外边捡回来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婶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婶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说她伤及根本,以后不能生养了。大吴氏明面上没说什么,背着人却暗示傅四老爷想办法给傅三叔纳妾,不用摆酒,只挑个能生养的屋里人就够了,不能叫三房断了香烟。傅三叔得知大吴氏的打算后,头一回壮起胆子和大吴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傅云启是傅家抱来养大的,以后会继承傅老大这一支。于是,“云哥”被族里的人想当然看成傅四老爷给傅三叔找来的嗣子。 当然,也有人暗地里怀疑云哥是不是傅四老爷养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里的人怎么胡乱猜测傅云英的身份,从始至终,没有人质疑她的性别。 她松口气,这大半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她和傅云章相处日久,并不只是跟着他学读书写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记在脑海中。她毕竟是女子,学不来傅四老爷的粗豪气,傅云章温文尔雅,是最适合的模仿对象。而且傅云章很愿意教她怎么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为这会给她带来更多机会。 至于压力和风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傅云章人前冷淡疏离,私底下爱逗她。曾一本正经叮嘱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二哥要是哪天有难,说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兰,来一个代兄从军。” 傅云英直接把他的话顶回去:“二哥,你并非军籍,不会被强征入伍的。” 傅云章轻笑出声,手指点点她的额头。 今晚她趁着中秋灯会试探一下效果,傅云章说的没错,男子身份确实更加便利。 回去得让韩氏多裁几套衣裳。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破题 ,当伙计敲响比赛结束的铜锣时, 书斋门前汹涌的人潮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周家大郎面色发青, 握紧双拳, 身后的周家子弟亦一个个满脸不甘之色, 本以为可以和苏桐比一个高下,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搅局的,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周家子弟和傅家子弟全比下去了。 虽然他出现的时机尴尬,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是今晚当之无愧的赢家。 店家亲自将五两银子送到傅云英跟前, 苏桐和周大郎表现出色,也得了彩头。 今晚的风头全被傅云英抢走了,苏桐有些失望, 脸上的笑容却未减一分,将赢得的彩头分与诸位同窗, 笑向傅云英道:“恭喜。” 傅云英垂目回礼, “承让。” 两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心照不宣。 傅云英瞒得过那些没见过她或是见过但并未留意过她的傅家子弟,但苏桐何等聪慧, 又曾多次和她打交道,知道她是傅云章亲自教出来的,对她印象深刻,细看她几眼, 听她说话, 略一思量便能察觉出不对劲, 再加上傅四老爷和傅月c傅桂都在一旁,傅云启紧紧护在她身边,不用问,这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苏桐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傅云章对他多有照顾,虽然碍于苏妙姐,傅云章面上待他淡淡的,私底下却一直很关心他的学业,他若有懈怠之处,傅云章总能第一个发现。怕他借住傅家不好意思朝傅三老爷张口,大房常常送来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他不姓傅,可傅云章再三叮嘱族学的老师务必尽心尽力教他。他耍弄心机推掉和傅容的亲事,傅云章失望归失望,过后仍然和以前一样行事,并没有因为他不想娶傅容而授意傅家人给他使绊子。 傅云章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将之前欺辱过他们母子的族长一脉全部赶出黄州县,绝非心地单纯的痴愚之人。苏桐明知他使的是怀柔手段收服人心,还是不可避免被他的风度为人所折服。 后来傅四老爷把流落在外的侄女接回家中教养,苏桐当时就猜傅云章一定会暗中照拂那个五妹妹,傅云章少时孤苦,看到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后辈,总是能帮则帮。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傅云章似乎对傅云英另眼相看,公然为她撑腰不说,竟然还将她引见给赵师爷。 但之后傅云章对傅云英的种种出格的爱护举动,连自以为熟知他性情的苏桐也看不懂了。傅云章人前温文尔雅,其实冷淡疏离,看似对谁都好,认真细究起来,他和每一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c不亲不疏的距离。他可以大方释放自己的善意,好到让身边的人感激涕零,也能随时抽身而去,毫无留恋。他最为珍视之人是他的母亲陈老太太,其他人在他眼中不过只是过客而已,没有例外。苏桐有种直觉,如果哪天自己触犯傅云章的底线,傅云章处置他时绝不会留丝毫情面。 傅云英却成了那个例外,傅云章俨然把她视作亲妹妹,推心置腹,呵护备至。惹得傅容大怒,频频说傅云英的不是。 她只是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被傅云章真正接纳 苏桐很好奇,傅云章北上应考,起码要两三年才能归家,这期间,傅云英失去庇护,要怎么在傅家立足?她只是个小娘子,终究还是得听长辈的,等傅云章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定已经定下亲事,即将出阁嫁人。她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然而此刻看着傅云英落落大方应对身边傅家子弟的探问,苏桐明白,自己预见的状况不会成真。 傅云英知道苏桐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苏桐是个聪明人,而且向来低调,不关己事不张口,暂时不会当众点破她的身份。 至于以后,她自会想到应对之法。 周大郎铁青着脸劈手夺过伙计递来的彩头,挥开挡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几步冲到傅云英面前。 “你想怎样?!”傅家子弟群情激奋,推搡着挤到周大郎身前,“怎么,比不过我们家云哥,就想动拳头么?原来周家大郎只有这么点气量。” 刚才傅家子弟心痒难耐,缠着傅云启追问傅云英是他什么人。傅云启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好按着傅四老爷之前嘱咐过的,告诉他们说傅云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乐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们的弟弟。谁敢欺负他们的宝贝弟弟,先过他们这一关! 周大郎冷笑几声,目光直直射向人群当中的傅云英,眼神带着警告威吓意味。 傅云英面无表情回望他几眼,转身走了。五两银子已经拿到手,被瞪几眼又不会少几斤肉,随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气得咬牙。 “四叔,给您。” 傅云英挤出摩肩擦踵的人群,双手平举,将五两银子交于笑得合不拢嘴的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咳嗽几声,挺直腰杆,在周围围观的老百姓羡慕c好奇c嫉妒的注视中,慢腾腾地抬起右手,慢腾腾地拍拍傅云英的肩膀,慢腾腾接过五两银子,再慢腾腾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艳羡尽收眼底,过足了瘾,方喜滋滋道:“不错。” 傅云英一笑。 这时,一名穿长袍皂靴仆从模样的男子分开人群,靠近几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沉声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请。” 男子态度傲慢,而且没有自报家门,傅四老爷眉头一皱,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个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随从站在角落处,当中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c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少年目光闪动,含笑看着傅云英,似是等着他们过去。 这几个随从衣着体面,不比黄州县富户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无声,眼神凌厉,可能是练家子。锦衣少年虽年轻,随从们的态度却没有一丝敷衍,极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场,可见少年非富即贵。 傅四老爷心思转得飞快,少年不是黄州县人,可能是武昌府那边过来游玩的大户人家公子,不想贸然得罪对方,但又恼怒于他倨傲失礼,不大想过去,他们虽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贵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备下酒宴,等着一家团圆,我们即刻就要家去,请贵府公子见谅。” 言罢,眼神示意王叔先带傅月c傅桂和靠拢过来的傅云启c傅云泰离开,拉起傅云英的手紧随其后,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角落里,锦衣少年轻摇折扇,眼看着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疑惑道:“他们怎么走了?” 回来复命的长随绷着脸道:“傅相公说他急着家去和老母聚饮赏月。” 啪的一声,锦衣少年合上折扇,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良辰美景佳节,耽误他们团圆,委实不美。”他沉吟几息,眼珠骨碌碌一转,“既然如此,那我和他们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见识一下市井人家是怎么过节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折扇轻敲掌心,抬脚便走。 长随们互望一眼,知道这位主子向来是这么个脾性,识趣地闭嘴跟上去。 傅四老爷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发现刚才那名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带着十数个人高马大c横眉怒目的长随紧跟在后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c心怀不轨的歹人见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气壮尾随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见多识广如傅四老爷也诧异了好久。 “四叔,不妨见一见那位公子。”傅云英扯扯傅四老爷的衣袖,小声说,“先让王叔送月姐c桂姐回去,打听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计较。” 傅四老爷迟疑了一下,傅云英给王叔使了个眼色,王叔会意,领着养娘c丫鬟护送傅月姐妹俩先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一头雾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识跟过去。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留在巷口等锦衣公子,身边七八个家仆默契围成一个圈子,把叔侄俩护在最当中。 “诶,你!” 锦衣少年看到傅云英停住不走,加快脚步,几下子撵到他们跟前,带着一脸欢快好奇的笑容问:“你怎么猜出那些灯谜的?” 傅四老爷愣了一下,微微侧首,在少年那几个穿长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大白眼:为了几个灯谜,至于紧追着他们不放吗?既然知道他们姓傅,明天带着礼物上门请教,他们难道还会把他打出门去不成?害得他以为对方想恃强凌弱,强行把英姐掳走呢! 傅云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见自己的目的应该就在那些灯谜上。 她沉默不语,撩起眼帘看一眼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代她答道:“学问之事,哪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小相公是谁家儿郎?真想求教,明日再来吧。” 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让傅云英走,“不行,你这会儿就得告诉我,你是怎么解谜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题的谜底是什么?我没听清” 少年一口气问出七八个问题,缓了一下,又接着问。 傅云英一言不发,等锦衣少年喘气的空隙,淡淡道:“请恕无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后的方脸大汉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间,听得咔嚓几声,长随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弯刀来! 傅四老爷悚然一惊,几步抢上前挡在傅云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巡逻的衙役就在一旁观望,对方如果敢暴起伤人,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怎么收场。 气氛僵硬。 傅家家仆两腿颤颤,面色焦黄。 却见那少年皱眉回头瞪身后的方脸大汉。大汉摸摸后脑勺,解开弯刀,继续低头在腰间摸索,片刻后,解下一只毛青布缝制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掷:“这是十两银子,比你得的彩头还多,我们公子诚心向小相公请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爷嘴角抽搐了两下。 眼瞅大汉想动手伤人,他连撒腿逃命的姿势都想好了,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凶神恶煞的大汉拿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拿出来的不是匕首或者长鞭,而是掏出银子来收买人! 他一连惊呆两次,胆子略微壮了点,转身牵起傅云英的手,冷笑一声,拔腿想走。 “等等!”锦衣少年喊住他们,试探着道,“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 傅四老爷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冷傲清高,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少年的挽留,“三十两!” 傅四老爷犹豫了片刻。 “五十两!”锦衣少年继续增加筹码。 傅四老爷脚步微顿,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颔首。 傅四老爷飞快转过身,走到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 锦衣少年的奴仆取出五块十两的银锭奉上,傅云英当场一一解答少年的问题。 “昭君出塞的谜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为合璧格,合璧典出《汉书》,日月为合璧,谜底四字要两两相合为一字扣合谜面,一日为旦,千里为重,是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乡村四月闲人少。射夏至,芒种二节气。”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说宋事,隐仲长统c司马迁c谢安石c温彦博四人。” “夜间有,白日没;梦里有,醒来没;死时有,活时没;多则有两个,少则没一个。谜底是初昏为夕的‘夕’。” 锦衣少年双眼闪闪发亮,听傅云英耐心解开每一道谜面,点头如捣蒜,时不时唔一声,发出“原来如此,终于知道答案由来”的感叹声。 感觉太舒爽了。 第一时间得到所有谜面的详细解法,他心满意足,长舒一口气,问道:“我从长辈处得到一个谜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隐四个人名,却不知改作何解?” 傅云英顿了一下,眼帘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真挚求解释的无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云英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调戏。 傅四老爷没读过书,但“佳人”c“胸前”c“雪肤”这几个词还是听得懂的,闻言脸色大变,眉头紧皱。 傅云英摇头示意无妨,想了想,道:“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长辈喜欢钻研谜格,曾收录古今谜面编著为册,供亲友闲暇取乐。你刚才说的谜面也在其中,我曾听长辈说,谜底便是诗奴贾岛,李太白,新城罗隐,逍遥子潘阆四人。” 少年没想到傅云英果然听说过这道谜面,惊喜万分,记下答案,追问:“不知令长辈是哪位?” “他已经仙逝了。”傅云英脸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声,连忙拱手赔罪。 傅云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这么喜欢灯谜,我那位长辈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谈甚欢。那本册子已经遗失了,不过我能早已熟记在心,能从头到尾默写出来。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灯谜集,可以送一本给你。” 正为惹傅云英伤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听了这话,犹如喜从天降,又惊又喜,一叠声道:“多谢多谢!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册子借给我看呢!” 他激动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杨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仆。”说到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杨,叫杨平衷。” 傅云英嗯一声,客客气气和他作别。 杨平衷感激她将要以长辈的心血相送,吩咐仆从送上银钱百两作为酬谢,傅云英坚辞不受,道:“方才那五十两足够了,公子是有缘之人,我若收下这银子,长辈九泉之下晓得,必要怪罪于我。” 言罢,果断转身离去。 杨平衷有些意犹未尽,一脸依依不舍之态,目送傅云英一行人离开。 等她的背影融入灯火阑珊处变成模糊的暗影,杨平衷感叹道:“常听人说黄州县民风淳朴,果然如此。这傅家小相公不仅天资聪颖,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 长随们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傅四老爷揣着五十两银子回到家中,犹如脚踏浮云,头重脚轻,茫然道:“英姐,你说的长辈是谁?是不是二少爷的哪位老师?” 傅云英轻声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杨平衷的,灯谜册子是我自己编着玩的。” 她没有撒谎,只不过那册子是上辈子闲极无聊时编来供元宵灯节时用的,所以找不到现成的册子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一愣,勾起手指轻敲傅云英的额头,“傻闺女,哪有这么哄人的,不吉利。” 傅云英也愣了一下,为傅四老爷温和的语气。 她鼻尖发酸,微微一笑:“没事。” “既是你自己耗时耗力编的册子,为什么白送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不傻,傅云英知道杨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极有可能是超出寻常的富裕,所以刚刚坑了杨平衷一把,顺利拿到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那一百两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门巨贾中确实有好几家姓杨的,他们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银堆成山,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一百两银子于市井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在杨家人看来,不过是逛一趟花楼的打赏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华如水,月光漫进通往内院的抱厦,被明绿色窗纱细细筛过,罩下一片潺潺流动的斑驳光影。 傅云英接过丫鬟递到手边的竹丝葫芦灯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银子真的足够了。” 杨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却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报复一下他下人的失礼怠慢解气,再继续坑下去得不偿失。 傅四老爷低头,目光在傅云英脸上转了几转,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钱钞花,但可能是幼时吃过苦的缘故,她不愿太过依赖他这个叔叔的抚养,回来还没几天就想办法自己挣钱。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担忧,怕她小小年纪钻进钱眼里,失了秉性。 还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 中秋过后,卢氏并没清闲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卢氏不得闲,大吴氏c傅三婶也忙得团团转,连从来不管事的韩氏也被抓去帮着料理杂务。 这日,忽然有人登门,自称是武昌府钟家府上,要来傅家求亲。 卢氏听见下人禀报,惊多于喜,连忙着人去铺子里请傅四老爷回来,她是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云哥 ,“四叔, 我刚看完二哥的信。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维屏于黄鹤楼举行诗会, 二哥拔得头筹, 钟家大公子当天也在场。” 傅云英示意丫头回房去取傅云章的信, 缓缓道。 傅四老爷忙拦住丫头,他认得字不多,信拿来了也看不懂, 英姐不会扯谎骗他, 看不看没什么要紧。 “两家门第相差太大, 像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主动登门求亲,必然是有缘故的,要么是他们家认准你的人品, 不计较你的出身,要么是他们家小官人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难处。听你这么一说, 我明白了。”傅四老爷感叹一声, 苦笑道,“钟大郎前次对你二哥极为激赏,我料到钟家可能为他们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没想到他们家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傅云英沉吟片刻, 心中一动,道:“大约是因为二哥给我写信了。” 傅云英猜的不错,钟家之所以上门求亲,确实是因为傅云章的一封信。 钟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 □□父随楚王就藩武昌, 籍贯并非湖广, 和本地世世代代的传统豪姓望族不一样,钟家靠祖孙几辈为王府效忠来延续家族显耀。仗着楚王的庇荫,钟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c无人敢欺。风光当然是风光的,但楚王老迈,楚王世子体弱多病,随时可能夭折。如果楚王这一支除国,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爷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时,钟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钟家未雨绸缪,宁愿疏远另外几家同样从王府分出来过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联姻借以巩固他们家的名望。从钟大郎的父亲开始,他们家男丁迎娶的发妻无一不是世代居于湖广的望族之后。 傅家只是小门小户,本不在钟家考虑之列。然而钟大郎并不这么想,他虽然浪荡不羁,喜眠花宿柳,内里并不是一团草包,他出手阔绰,交游广阔,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结识名人异士,可不单单是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见到代傅四老爷说情的傅云章,钟大郎眼前一亮,觉得对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锥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脱颖而出。 钟大郎不敢说自己是伯乐,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时他就想把傅云章招入钟家为婿,钟家将全力供他读书进举和日后的仕途,奈何傅云章外圆内方,四两拨千斤,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就委婉回绝。 傅云章这样的人,不能贸然以势欺压,不然即使能逼迫傅云章迎娶钟家女,等他日后飞黄腾达,谁知他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钱,傅云章北上应试并不是单独出行,他不仅资助十几位囊中羞涩的同乡一起赴京赶考,一并连同乡们的亲眷家人也都照顾到了。钟大郎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 钟大郎思量过后,不愿就此放弃,心道:钟家女既嫁不了傅云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听,下人却回说傅云章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底下只有一个抱养的表妹,平素和他这个兄长不怎么和睦。而且业已定亲。 傅云章的堂妹倒是有许多,但钟大郎看不上。 中秋诗会上钟大郎再次遇到傅云章,说笑间他略探了探傅云章的口风,毫无意外再次得到一个令他失望的回答。 没有因为傅云章的冷淡而羞恼发怒,钟大郎继续温言和对方谈天说地。筵席散后,他送不胜酒力的傅云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听到傅家仆从们的对话,得知傅云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个隔房的堂妹开蒙读书,惊诧不已。 之后他命人留意傅云章和黄州县那边的往来,发现傅云章除了给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写信以外,还特意单独写了一封信给那个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转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云英那儿的,这一点更说明傅云章待这个堂妹极为重视,细枝末节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诉钟大郎傅云英虽然年幼丧父但极受叔父疼爱,而且嫁妆丰厚钟大郎两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头!小弟是家中幼子,长辈溺爱,兄姐怜惜,养得比女孩子还娇滴滴,日后长大成人,势必软弱,给他找一个门第相当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气,给他寻一个门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产,夫妻两个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应。 这傅云英虽说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云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顺勤谨,不敢拿捏小弟,还能带一笔好钱嫁进门,傅云章若能平步青云,小弟得他照拂,说不定也能博个功名傍身 钟大郎心痒难耐,命人找来几个和傅四老爷常有生意往来的人打听傅家这一房的情形。 那几个商人对傅云英赞不绝口,说他们虽没见着本人,但屡次听傅四老爷无意间提起傅云英,显见着十分喜爱倚重。傅家小娘子灵巧聪慧c蕙质兰心,从她手中购得的图志描得极为准确又简单易懂。 末了,商人们开玩笑说要不是傅云英年纪还小且上面有两个姐姐尚未定亲,他们早就争相前去说亲了。 钟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准备替小弟求亲之事。 因为事先得过钟大郎的嘱咐,出面说亲的钟家妇人态度和蔼,不敢太摆谱儿。 卢氏受宠若惊,但她素来什么都听傅四老爷的,所以没有因为钟家门第高就兴奋得忘乎所以,暂时还能把持住。 当然,等傅四老爷以“傅云英身患不足之症,将前去武昌府随张道长修行”为由推掉钟家的亲事,卢氏的风平浪静再也装不下去了,心中一个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盏晃了几晃,丫头刚奉上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指尖上,烫得她险些叫出声。 再没料到傅家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钟家妇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见过说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见过女方破口大骂男方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拒亲,还没有哪家长辈像傅家这样舍得把女孩送到道观去! 傅四老爷一脸坦然,命人奉上刚才傅云英交给他的张道长的亲笔信,请钟家妇人过目,道:“说起来,长春观监院张道长和贵府素有往来。” 妇人目光微闪。 张道长是楚王的座上宾,曾得先帝亲口赐予道长尊名,听说他神通广大,能以望闻问切辨人寿命长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亏张道长的丹药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钟家负责为楚王搜罗各地珍贵药材供张道长炼丹用,确实和张道长熟识。 她以为傅家随便找个借口拒亲,哪想到傅四老爷说的道长是长春观的张道长!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打着张道长的名号来哄骗钟家。容易拆穿不说,张道长岂是好得罪的? 这傅家能够和张道长攀上交情,张道长还要收傅云英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钟家的小算盘打不响。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为好。楚王都不会轻易得罪张道长,何况钟家。 妇人心思电转,堆起一脸笑,连道可惜,关心了一下傅云英的病症,东扯西拉闲话一阵,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这事不能让老太太晓得。” 送走钟家妇人,卢氏久久平复不下来。 求亲的是钟家!武昌府的钟家!还是长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罗金仙托生的女孩儿,怎么主意这么大官人也不管管她,虽说她没了爹可怜,那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啊多么好的亲事,如果他们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应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钟家的亲事,还不得暴跳如雷 卢氏晕头转向,一时埋怨官人回绝得太彻底,一时羡慕韩氏得了个好闺女,一时又隐隐为傅云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后一跺脚,暗骂几声,回房生闷气。 光顾着生气,忘了问傅四老爷什么时候和张道长搭上关系。 其实她问了傅四老爷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张道长。傅云英取出信的时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钟才反应过来。 老百姓们口中的张道长仙风道骨,通阴阳之术,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却晓得这位张道长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怂恿别人跟着他修道,好几次被人当成不着调的拐子当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着拜他为师,黄金白银送上门,他不屑一顾,大街上偶然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后生,他追着对方跑三条街,苦苦纠缠,撒泼耍赖,非逼着后生学烧炼金丹之术。 傅四老爷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总有奇事,张道长那样的人古怪一点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那个传说中被张道长苦苦纠缠的后生就是傅云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学期间,断断续续在长春观住过两三年。” 傅四老爷嘴巴张得老大,傅云章常去长春观,他略有耳闻,也知道他和道长有交情,不过没人知道那道长是张道长。 难怪傅云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点当道士去了! “张道长的信是我自己求来的。” 等傅四老爷脸色和缓,傅云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着赵师爷去江城书院,那必然得先安顿好傅家五小姐这个身份,最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傅家五小姐消失在众人面前,想来想去,她决定找张道长帮忙。 张道长提出一个条件,她每个月必须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观学习他的独家炼丹之术。 傅云英答应下来。所谓的炼丹术并没有长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种特殊的制药之法,她对此道一窍不通,就当陪张道长玩过家家,反正她没保证自己一定能学出名堂。 “英姐,这事你二哥知道吗?” 傅四老爷惊诧莫名,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了一停,半晌后,轻声问。 傅云英如实道:“我问过二哥的意见。” 也就是说,关于女扮男装上学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划的,傅云章只是在得知她的决定后帮她完善计划而已。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了不,还在更早,她第一次开口说想要买纸笔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传出去,谁还会上门求亲?她早知道会有人冲着傅云章的名头前来求亲,张道长的信是她什么时候拿到的?该不会早在武昌府的时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仅要回绝钟家,这分明是准备吓退所有求亲的人家,她谁都不想嫁 “四叔?” 傅云英轻轻唤了一声。 傅四老爷恍然回神,垂目仔细审视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爷想起多年前大哥离家前那道负气而去的背影,默默叹息,嘴角轻勾,抬手摸摸傅云英的发鬓。 大哥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想怎样就怎样罢。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钟家规矩森严,她嫁过去多半要吃苦头。日后和她并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聪明,但一定是个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钟家妇人走了以后,傅四老爷坐在条桌前喝茶,下人将钟家送的礼物分门别类归置好,他一一看过,命人下去准备回礼。 傅云英走进正堂,道:“四叔,奶奶问起钟家人为什么上门拜访,您尽可照实说。” 傅四老爷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顿了顿,扫一眼左右,下人们会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们走远,傅云英道:“没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迟早会知道这事,与其她日后从别人口中听说拒亲的事,不如今天告诉她。” 她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动身。 大吴氏还不知道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武昌府,和两个孙子即将远行相比,傅四老爷委婉拒绝钟家亲事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她真要发脾气,傅云英也不过听她啰嗦埋怨几句罢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痒。 大吴氏这一天很不好过。 仆妇惴惴不安,隔了臂长的距离,告诉她钟家怎么上门求亲,傅四老爷怎么回绝提亲 听到一半,大吴氏大发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咔嚓几声碎响,青砖地上竟炸出几条裂纹。 还不待大吴氏缓过气来张口叫骂,仆妇又说出傅云启和傅云泰即将离家的事。 大吴氏瞠目结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扔了拐棍,一边拍大腿,一边以一种类似唱戏的调子拖长声音哭道:“儿——子——大——了,不——听——老——娘——的——话——了——” 卢氏c傅三婶和韩氏进去围着劝慰,大吴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边哭边骂,唱念做打,像足了外边当街滚在地上撒泼的市井悍妇,媳妇们想笑不敢笑,只能顺着她的话劝她。 后来傅三爷和傅四老爷也去正院解劝大吴氏。孙辈中傅桂最得大吴氏喜爱,她在外边长廊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大吴氏指着韩氏得鼻子骂她养了个孽障,眉头微皱,想了想,转身回房。 一直闹到晚上正院才安静下来,傅四老爷答应大吴氏让傅云启和傅云泰多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再走。 心愿达成,大吴氏没心思过问傅云英,两手抓着孙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爷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孙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爷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于是几日后,傅云英坐船离开黄州县时,身边只有韩氏,丫鬟养娘和护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爷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顿好再回来,不料家中铺子上忽然出了点状况,需要他亲自出面料理,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傅云英坚持照原计划启程,“王叔是家里的老人了,他办事踏实,四叔无需担忧。且武昌府那边老师业已打点好。” 赵师爷前日来信,他已经在武昌府赁好宅子,书院那边一切安排就绪,傅云英将以他学生的名义入学。 傅四老爷站在渡口,目送傅云英乘坐的小船破开朦胧晨雾,驶向远方。 有些人生来不一般,你知道她注定会展翅高飞,翱翔琼宇,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有一天彻底飞出你视线所及之处。 骄傲,欣慰,还有惆怅。 雏鸟长成,终有离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启哥,泰哥还在学着煽动翅膀,年纪最小的英姐已经沐浴着风雨振翅独行,只留下年轻稚嫩但坚韧的剪影。 傅四老爷暗叹一口气,他还来不及四处显摆就得面对侄女不需要自己庇护的怅惘了。 傅家有几条阔气的大船,不过上次船上的意外让傅四老爷后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c雇工鱼龙混杂,很容易被人钻空子,这一次傅云英出行,傅四老爷没挑大船,专门空出一条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没有大船舒适,舱房狭小,一遇风浪就上下颠簸,傅云英有些晕船,吃过饭走上甲板吹风,等天色暗下来才回舱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水声潺潺,岸边绵延十几里的橘林挂满红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蓝天之间的一条锦帛。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这天他们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过的渡口。 韩氏没经过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发出响亮鼾声。 王叔等人却如临大敌,还没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划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确定这里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后他带着几个警醒的船工来回巡逻,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即刻让人点起火把警示。 这么闹了一夜,天将拂晓,王叔松口气,示意船工收锚开船。 就在此时,却听“扑通扑通”数道落水声次第响起,隔壁船上一片哗然。 王叔脸色一沉。 傅云英昨天晕船,夜里睡得不安稳,韩氏的鼾声近在咫尺,更加睡不着。次日早上早早起来梳洗,落水声响起时,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眼睛有些酸疼,起身凭栏眺望浩瀚无边c波涛汹涌的壮美大江。 惊叫声穿透浓稠的雾气传到她耳朵里,她微微挑眉,心道:这个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云哥,有人落水了。” 舱房外响起王叔的声音。 傅云英离开黄州县后就改了男装打扮,下人们也跟着改了称呼。她选了两个书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儿子,年纪比她小,才八九岁。再大点过不了两年就要换人,她嫌麻烦,干脆往小里挑,左右书童不需要做力气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舱房的窗户正对着落水声传来的水面,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搜寻,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雾,恰好方便她看清水里的情景。 水里挣扎的人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了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孩子,几个壮汉跟着跳下水往妇人身边游,呈现围拢之势,妇人神色惊慌,奋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云英眉头轻皱,迟疑了片刻,转身出了舱房,对王叔道:“你们也下去帮忙救人。”顿了一下,叮嘱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来,若是情况不对,先观望一下。” 王叔应喏,先惊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几个会水的船工过去帮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纷纷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门在外的旅人,能帮把手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妇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躲开追上来的壮汉,抱着孩子往远离隔壁那条船的地方游,一边游一边尖叫呼救。 众人觉察出不对劲,一半人停下动作,在一旁犹豫观望。 壮汉们气急败坏,追上妇人,一个巴掌打过去,妇人脸上浮起几道指痕,她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妇人极力挣扎:“他们是拐子!” 这下子围观的人不犹豫了,一边咒骂,一边靠拢过去。 水里乱成一团,争吵声c叫骂声c哭叫声c求救声,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白花花的水浪四处飞溅。 日光倾洒而下,清风吹拂,雾气渐渐散去。 王叔换了身衣裳,走到舱房告知傅云英妇人的身份,“是个回乡投奔亲族的小妇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卖了,她趁人不注意,教会她六岁大的女儿咬断绳子跳船逃命,好险让咱们救了,不然母女俩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那条船呢?”傅云英问。 王叔怔了怔,明白过来,搓搓手掌道:“船已经走了。” 那几个壮汉见妇人被其他人救走,暗骂晦气,转了个方向游回大船,船已经驶离渡口,其他人光顾着安慰妇人,又不是官府衙役,无权扣住大船不让走,壮汉们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许还有许多和妇人一样被拐子拐骗的女子。 傅云英轻声道:“派个腿脚快的人去临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禀明情况。”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对船上孤苦无援的女子们来说,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王叔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从江陵府办差北返,昨夜就在岸边酒肆歇脚,半梦半醒间听到渡口吵嚷,派人过来查问,遇到报信的傅家人,拦住问话,傅家人捡着紧要的事说了。 随从赶紧报于李寒石晓得,李寒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披衣,“赶紧备船追上去,勿要将那几个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之快,非寻常商旅可比。等傅云英吃完早饭的时候,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叔的声音里洋溢着激动之请,“云哥,李大人的属下追上那条船了!” 壮汉们发现有快船追了上来,果断跳船往岸边游。官府的人即刻追赶,但两岸皆是幽幽山谷,壮汉们往密林里一钻,就如鱼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壮汉虽然没抓到,但船上十几个专门负责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样的人来不及逃,全部落网。船上一共有几十名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后会安排人手送她们返家,或通知亲属来接。 向来沉默不多言的王叔兴高采烈说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云哥,李大人他想见你。” 李寒石曾和傅云章在渡口大醉一场,对这个少年举人印象不错,听属下回禀说救起妇人的船是傅家的,爱屋及乌,想当面褒奖傅云英。 王叔为难道:“云哥,还是不见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却以男装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爷,万一察觉出英姐的真实身份,一气之下把英姐抓去游街示众,可怎么是好? 王叔忧心忡忡。 傅云英不知道王叔已经做好事情败露马上护送她逃回黄州县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抚平衣袖皱褶,问他:“李大人在哪儿?”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灵柩返乡,她怕这是个陷阱,始终没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着人打听。李寒石雇人修缮魏家祖坟,料理入殓之事,然后返回武昌府,似乎并无任何反常之处。 但傅云英还是没去江陵府,倘若父母亲人地下有灵,当盼望她能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她怀念亲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个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见一见,也好探一下他的虚实,看他到底是好意还是暗藏歹心。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江城书院 ,三日后, 赵师爷找上门来, 带傅云英前去江城书院拜见书院山长姜伯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江城书院原来是座不起眼的小佛寺藏书之所, 第一代楚王就藩武昌时, 为响应当时太c祖皇帝培育人才的号召,从僧人处购下藏书楼,广植花木, 筑亭台楼阁, 建学舍百八十间, 效仿白鹿洞书院,制定教规,延请大儒担任教师c管干, 聚集藏书,招收生徒, 划拨田产, 将之改建为书院。 起初江城书院和全国各地的其他书院一样,曾辉煌一时。后来因士风糜烂,书院频频传出龌龊之事,有识之士上告朝廷请求查办, 朝廷以耗费财力,影响官学教育,打击邪学为由,禁止书院学子批评时政, 更曾几度大肆焚毁全国书院, 曾兴盛一时的书院自由讲学从此一蹶不振。 现如今, 那些重讲学c问难c论辩的讲会式书院已不复存在。各大书院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针砭时政,亦不敢质疑正统理学学派,改而精研儒经,不提倡广泛涉猎c率性读书,重授课c考试,学生的全部精力投诸《四书》c《五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教师们答疑解惑,言必称孔孟,奉程朱理学为圣贤的金科玉律,不敢妄生议论。 也就是说,书院沦为科举的附庸,实质上就是专为科举考试开设的考课式书院。 养士在学校,取士在科考。 学校广收生徒只为培养学生参加科举考试,学生们学习的目的只有一个——考科举,当大官。 书院不断向朝廷输送人才,学生们读死书,死读书,背八股,写八股,直到科举登第,金榜题名。 如是周而复始。 赵师爷站在山门之前,仰望大门正上方悬挂的由太c祖皇帝亲赐的“江城书院”御匾,感叹道,“当年各大书院百花齐放,名儒学士云游各地讲学,学风浓厚,学生们可以各抒己见,谈论时事,争鸣辩论,令人心潮澎湃,神往不已,我至今还记得翊阳先生于岳麓书院讲学期间的盛况” 沈介溪入阁后为推行新政下令拆毁全国书院,四大书院首当其冲,最后虽然勉强保住书院,但山长教授全被逐出,改由学官担任教职。学术最为繁荣之地,成了一潭死水。 赵师爷摇摇头,最后道:“可惜了。” 书院曾是独立于官学的私学,颇有遗世而独立c傲然物外的道家之风,从书院教授到求学生徒,无不重视清谈,蔑弃典文,以至于空谈阔论,轻视技艺实干,虽然满腹学问,却无所用之,这不符合太c祖皇帝鼓励兴办学院的初衷,他要的是脚踏实地的人才,而非钻研名理的学痴。 先帝即位后,担忧糜烂士风影响到广大学子继而动摇朝廷根基,连下几道谕旨打压地方书院,规定学校开支全部由各地州学划拨,书院山长只能由朝廷选派,官府对书院的控制越来越严密。 朝廷是为江山社稷计,但却忽视了理学一家独大带来的弊端,过于推崇清谈的确会导致士子们沉湎享乐,浮于表面,败坏士风,可八股的单一性同样会消磨士子的精神志气,造成士子死背程文,食古不化,学风空疏而不实的局面。 早就有高瞻远瞩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这一隐忧并试图做出改变,然而即使才高八斗,多智近妖,算无遗策的诸葛孔明再世,也想不出应对之法。 只有经过科举取录的人才能授官,能不能考得上,主要看八股文写得好不好。这个道理浅显直接,妇孺皆知。天下学子受功名利禄驱使,为了出人头地一头扎进程朱理学的藩篱之中,大趋势无人可挡。 赵师爷告诉傅云英,姜山长就是其中一位担忧八股取士走进死胡同,希望将书院从沉迷科举中剥离出来的有识之士。 “上一任山长只让教授教学生四书五经,钻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后,秉承古风,学生入学需习君子六艺,另除礼c乐c射c御c书c数外,还设有医学。” 傅云英扬扬眉,礼c乐c书c数这些就算了,孙先生教过她,但赵师爷之前可没说过她入学以后还要学射和御。 她目光平静,赵师爷却被她看得心虚,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帮你说情,姜山长通情达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许会免除你这两门功课。” “不必了。” 傅云英摇摇头道。 射是射术,御是驾驶之术。古时读书是贵族的特权,所谓君子,一定出身高贵,不止学富五车,还需通武艺,如此方能辅佐君王治理国家,那时天下并未一统,战事频发,君子随时可能奔赴战场,如果不懂射箭c御车之术,怎么带领名下部曲将士冲锋陷阵?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君子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六艺中的射c御c数也渐渐被士大夫们所摒弃。 江城书院教授六艺应该只是个噱头,主要还是以辅导科举应试为主,不可能真的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撇下书本去研究驾驭马车的技术。 两人在书院大门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仆从书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绢布襕衫c头戴儒巾,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得知赵师爷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书院,学生们不胜欣喜,翘首以盼数月,总算把您盼来了。” 赵师爷向来随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几句,领着傅云英往里走。 书院坐落于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来桃杏竞放,绿柳扶风,盛夏菡萏喷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郁十里,寒冬瑞雪覆松,红梅凌寒,一年四时山明水秀,风光旖旎。书院大致分为教学区,藏书区,祭祀区和供学生游玩休憩的后山山谷。 进大门,过二门,再往里是书院举行重大活动的讲堂,共有六间,两边过道分别通向教授c管事办公之所和学生日常起居住宿的斋舍。北斋是山长c主讲c副讲住的地方,南斋则是学生斋舍。 讲堂之后建有藏书的尊经阁,江城书院规模自然比不上四大书院,但藏书也算丰富,共有七千余卷书册。 “我主要是冲着江城书院的藏书来的。” 赵师爷趁管事和看守尊经阁的学生说话,悄悄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小声道。 书院的藏书主要有四个来源:朝廷赐书c本地名儒学者私人捐赠c书院出资购买和书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书院山长时,不仅携家带口前来武昌府,顺便把姜家流传几代的藏书全部捐献给书院,其中有好几本赵师爷眼馋多年却无缘一观的孤本。听说姜家藏书现今全都搬到书院藏经阁里保存,赵师爷才会那么爽快地应承姜伯春的聘请。 傅云英莞尔,她和赵师爷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举,书院最吸引她的,除了与世隔绝的读书环境和绝佳的读书氛围,另一个就是浩如烟海的丰富藏书。书院藏书号称对外开放,自由借阅,其实有严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c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贯的举人可以借阅藏经阁的藏书。 书院规矩,每月一c三c六c八由山长本人亲自授课。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长姜伯春在东斋课堂向童生们授讲《孔子家语》。 北斋是师长住的地方,南斋是学生斋舍,东斋是学生们平时上课的课堂,西边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圣象及先贤。 朗朗读书声透过槅扇传到几人耳边,管事引着赵师爷和傅云英穿过长长的回廊,往南斋的方向走来,含笑低声道:“书院每年招录童生一百名,三十名为正课生,七十名为附课生。” 正课生,顾名思义,就是通过书院的遴选考试正式入学的学生。而附课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试中发挥不理想c名次稍微低于正课生的学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爷强行塞进书院,书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课生和附课生分别住宿,平时一样上课考试,正课生如果屡次旷课,成绩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级为附课生。同理,附课生中表现优异者也能升级为正课生。 全国书院招生秉承“有教无类”的圣人之言,不设门槛,入学无户籍限制,只要有志于学业的,不分贫富,不论地域,均可入学。如果真这样,那学子们早就一窝蜂涌向天下四大学院了,谁还甘心留在文风不盛的家乡求学?书院对外宣称不设门槛,事实上不仅有门槛,这门槛还挺高,首先必须通过考试,然后教授们还要一一见过,确认学生尊师重道,礼仪过关,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没有什么污点,才予以录取。 一般来说,默默无闻的书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学子,只有名声响亮如白鹿洞书院c岳麓书院可以挑肥拣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举人可以入学的要求。 江城书院虽然建院多年,但至今还未出过名扬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对学生没有特殊要求,通过考试c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进学。 书院的生徒分为两拨,一拨是才刚刚开蒙的童生,年岁大多在十三岁以下。一拨是专心准备科举考试的年纪较长的学生,这类学生年纪从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这两种学生都分正课生和附课生。 “老师,入院考试是什么时候?” 傅云英问赵师爷。 赵师爷嘿嘿一声,得意洋洋,“我应姜山长之邀担任主讲,哪能不讨点好处?你不用考试了,可以直接入学。” 傅云英眉头轻蹙,“何必让老师欠下一份人情,既然书院也招收蒙生,考试应该不难,我提早做些准备,未必不能通过。” 赵师爷怔了怔,继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书院的主讲都可推荐一名子侄入学,一年后若考试不合格,还是会被中途赶出去。我那几个族侄门路多着呢,用不着我,你是我学生,名额正好给你,空着多浪费!” 傅云英余光注意到前面领路的人脚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声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却不愿劳老师费心,入院考试有何难?愿意一试,如若不能通过,到那时再厚着脸皮请老师帮忙就是了。” 赵师爷会意,扭头和她做了个鬼脸,轻咳两声,道:“也罢,再过半个月就是入院考试,等你的考试结果出来了再说。” 两人不再克制声音说话,管事模样的学生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面色如常,目光平视前方,眼角风扫都不扫师徒二人一下,到南斋前,指指其中一处空置的院落,笑着道:“这就是新入学的学生即将入住的斋舍。” 眼神在傅云英脸上停留一瞬,朝她温和一笑,招手喊来一名洒扫的粗使下仆。 他拱手朝赵师爷赔罪,让下仆领着赵师爷去北斋他的新住所。 书院规矩多,学生不能出入北斋,管事模样的年轻人是姜伯春选拔的学长,也称堂长,平时负责监管稽查学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学生,只能送到这里。 赵师爷拍拍堂长的肩膀,道:“我这大外甥就托付给你了。” 跟着下仆离去。 傅云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怎么成赵师爷的大外甥了? 学长目送赵师爷穿过回廊,扭头自报家门,他姓陈名葵,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秀才了,年少有为,文质彬彬,细眉细眼,说话笑眯眯的,见之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热情向傅云英介绍书院各处的景致。 南斋斋舍黑瓦白墙,共有房舍百余间,西侧通往后山山谷,住的是附课生,东侧和东斋课堂离得近,住的是正课生。房舍院落有些年头了,但很整洁,院中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奇花瑞草,修竹乔松。楼阁相望,亭台相接。 陈葵指尖点一点刚才说的斋舍,笑着说:“今年入学的蒙生有福了,我记得我刚入学的时候,四人合住一间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资扩建斋舍,另起了几所舍院,今年蒙生两人合住,更为清静。”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摆出谦虚好学姿态,专心听陈葵讲解。 她不怕陈葵知道她有赵师爷照应,这并不丢脸,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学生的看法。陈葵能从几百余名学生中脱颖而出担任学长,才学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于变通,能同时处理好和师长c同窗们的关系,这样的学生大多世故聪明。她适时表现出自己的特殊之处,陈葵势必对她印象深刻,以后不说会多照顾她,至少不敢随意欺压她。 赵师爷带傅云英来江城书院本是想带她拜见姜伯春,但听她说想和其他学生一样参加入院考试,当即改了主意。 从北斋出来,他谢过陈葵照应,示意傅云英跟上自己,“老姜见过了,既然你不见他,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这就回去准备考试。” 陈葵才刚踏出几步,听到“老姜”两个字,脸色一僵,心中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新来的主讲老师好像不太正经啊 他出了会神,发现自己竟然顺着赵师爷的话不知不觉把举止沉稳c严肃古板的山长和老姜c嫩姜联想到一起,连忙摇摇头试图把“生姜”两个字从脑袋里赶出去。 片刻后,仍然满脑子生姜老姜的他咬咬牙,飞快走开。 傅云英跟随赵师爷出了江城书院,仆从们牵着两匹毛驴迎上前,书院和长春观很近,同样的有一段上坡路,骑驴方便。 王叔抱起傅云英送到驴背上,刚扬起鞭子,却听旁边响起一声带着惊喜雀跃的惊呼,一名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从一顶轿子里钻出来,快步奔至他们面前,“你也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道歉 ,自书院大门前偶然遇上, 杨平衷知道傅云英在贡院街赁了间宅子, 已登门拜访过。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若不是傅云英忙于备考无暇招待他, 他巴不得天天过来蹭饭吃。 “少爷本来打算自己来的, 不巧出门的时候叫大官人给捉回打球场去了” 仆从一面领着挑了一担担抬盒的下人往院子里走,一面解释道。 杨大官人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蹴鞠,奈何现在年纪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 不甘心待在家中逗猫遛狗养八哥, 最近退而求其次, 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样满场奔跑,运动量不大,能养其血脉, 放松精神,富户家的太太夫人们也能玩。 杨家建有专供捶丸的打球场, 闲时杨大官人常常逼着无所事事的儿子陪他打捶丸。杨平衷烦不胜烦, 看到球杖就头疼。 傅云英扫几眼青纸上的内容,眉头轻蹙。撩起眼帘扫一眼杨家家仆。 家仆满脸堆笑。 傅云英问道:“这真是你们少爷让你送来的?” 家仆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两下,“确实是少爷让小的拿给傅少爷的。” “劳烦你拿回去给杨少爷, 还有院子里的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傅云英放下那一沓纸,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脚走了。 杨家家仆一头雾水,见他隐隐有动怒之兆, 不敢多话, 悻悻然接过管事递回来的纸张, 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杨家。 管家看他们兴高采烈出去,灰头土脸回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杨家家仆说了送礼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着年纪小,脾气倒是不小。” 管家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冷笑一声,“自作聪明!该!少爷说了让你直接把考题送过去吗?” 家仆点点头道:“是少爷交代我送过去的。” 管家嘴角抽动了一下,停顿半天,咬牙低声骂:“少爷没交过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这脑壳就是一团浆糊!哪有像你这样直接送考题的?你不会找个识文断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这上面还有书院的标记!读书人最讲究什么你不晓得?就这么大咧咧直接把考题送给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捣的鬼!客客气气请你出来你还觉得委屈?傅家没打你一顿,算是人家涵养好了!” 家仆垂下头,嘀咕了一句,“少爷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着少爷自己操心!我打听过了,傅小相公是赵老三的学生,板上钉钉的正课生,就算他考不上,还有钟相公那边看着呢!咸吃萝卜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别整天想东想西着三不着两的!成天撺掇少爷胡闹!” 管家骂归骂,语气却并不严厉。 家仆嘿嘿一笑,垂手讨饶,“我这也是怕少爷失望才没考虑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问过您的意思,求爷爷饶了我这回。” 管家气笑了,吹胡子瞪眼睛,抬手拍家仆的脑袋,“少爷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动一动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要等少爷自己说出口。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来的,寒门学子都把脸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见到人记得好好赔罪。” 家仆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明白,我这就去傅家请罪,告诉傅小相公考题是我自己自作主张送的,和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管家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摇摇头,“不了,装神弄鬼的没意思,这事还是让少爷自己出面罢。” 杨平衷趁老爹和周围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调笑,甩了球杖,蹑手蹑脚逃出打球场,听管家说了伴当送考题被赶回来的事,眉头一皱,“他为什么不要?以前钟家的几个小相公拿到考题的时候很高兴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钟家根本不愁进不了书院,他们高兴还不是为了哄您这个小祖宗,“少爷,傅小相公生气了,您看是打发吉祥过去道歉,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平衷擦擦满头汗水,欢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还没和人道过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去翻个白眼,转过脸时仍旧一脸恭敬谦卑,“小的这就去叫人套车。” 傅云英看了一上午的时文,正吃饭,管事的过来通报说杨家人拉着几大车礼物朝这边来了。 傅云启这几天表现很好,赖着和傅云英一起同桌吃饭,闻言笑嘻嘻道:“又来了?前几天他们家送来的那个油煎肉丝真好吃。” 傅云英扫傅云启一眼,“那是黄鼠肉。” “什么?!”傅云启大惊,啪嗒一声,手里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后,他捂住喉咙,做了个恶心想吐的动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云英冷眼看他耍宝,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时候,杨平衷在管事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往里走,看到她,脚步迈得更快,“应解,你不高兴吗?” 他一脸无辜,表情真挚,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云英高两个头,但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完全没有压迫感,反而让傅云英有种自己才是压迫他的那一个的错觉。 傅云启习惯叫她英姐,被杨平衷无意间听了去,好奇追问,她回答说自己的长辈信佛,因喜欢《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以给她取小名应解。 “杨兄,我确实不高兴。”她道,“我晓得你是好心,不过下不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径,这世上并无绝对公平可言,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可以适度利用身边的优势。她一路走来不也借助了傅四老爷c傅云章c赵师爷他们的帮助吗?如果她循规蹈矩的话,就不会女扮男装跑来武昌府求学。 但走捷径也得遵守底线。 考得上,她入院读书。考不上,她和傅云启一样捐助一笔钱钞去做附课生,然后努力学习,争取早日升级当正课生。 结果是一样的。用不着杨平衷多此一举。 杨平衷搔搔脑袋,“我晓得了,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样朝傅云英作揖,还没弯下腰,傅云英拦住他,“不必,只是个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礼。 不管他是闲着无聊拿自己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老百姓当消遣,还是真的懵懂天真c单纯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来往,她不能。 见他仿佛不甚在意考题之事,杨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气就好。” 原来道歉这么简单啊!应解真是善解人意,这么快就就原谅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理会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个月没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给气哭了。 杨平衷笑逐颜开,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气,先服软给老爹赔个不是罢! 秋意渐浓,残阳渐渐坠入远处如烟的峰峦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层胭脂,山岚愈加鲜艳绚烂。沿着深藏在苍翠山林中的羊肠小道而下,江城书院高耸的屋脊阁楼掩映在翠竹绿松之中,长廊曲折迂回,庭院深深,清幽寂静。 北斋一间三面邻水的八角亭内,朱栏画槛,庭阶植满菊花,夕阳映照下霜英灿烂,艳色逼人。亭中设屏风桌椅,桌上陈设几味案酒,四色鲜果,两个小厮打扮的仆从捧壶打扇,还有一名年长的仆从蹲在地上烧炉子烫酒。 酒香浓烈,混着淡淡的菊香,引人欲醉,山长姜伯春看完斋长抄录的今年报名的名单,饮一杯酒,长叹一声道:“一大半都是才刚刚学破题的蒙生,书院果真沦落至此,成了应对科举考试的考课之所?” 旁边一名头戴马尾儒巾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朗声大笑,“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世上之人读书,无非是为了功名富贵,此乃人之常情。谁能如山长这般忧国忧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罢了。” 他连饮几杯酒,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李同知c姚学台c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试,赵主讲那人放荡不羁,怕是和范知府几人话不投机,由你出面罢。” 他对面的男人名叫吴同鹤,是名举人,在书院担任副讲一职,闻言眉头一皱,“我听人说姚学台入秋以来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着。” 姜伯春惊讶道:“果真?我一向忙着书院的事,没顾上这一头,姚学台身子骨向来不好,按理说他不来也没什么,不过若是我们不请,以他的脾气怕是要大闹一场。” 吴同鹤轻笑道:“既然山长不知,料想没什么大事。姚学台和范知府c李同知互看不顺眼,明天有的热闹了。” “热闹也罢,冷清也罢,随他们去,只愿能从明天应考的蒙生中多挑几个可造之材” 姜伯春摇摇手,拿起一旁北斋几位主讲送过来的考题看,眉头紧皱,咦了一声,“怎么添了一道题?” 入院考试通常比县试c府试c院试简单。也分帖经c杂文c策论三场,分别考记诵c辞章和政见时务,入院考试侧重考帖经,五经中只需要通三经,《论语》和《孝经》为必选,其他可以自由选择,只需要默写出自己能熟记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题的格式却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题,题目是:德不孤必有邻。 “胡闹!蒙生中一多半刚过四书关,怎么能做整篇八股文?” 吴同鹤忙道:“山长有所不知,这道题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 姜伯春睁大眼睛,苍老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后,因为微醺而略显浑浊的双眼蓦然变得清明几分,神情激动,哆嗦着双唇道:“好!好!”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废后(捉虫) ,陈葵等人踟蹰不敢上前之际, 范知府走了过来, 靠近崔南轩身侧, 附耳低语几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崔南轩眉头轻蹙, 淡淡扫一脸期待敬慕的陈葵几人一眼,转身步下石桥。几个长随打扮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簇拥着他离去。 他们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门不见了, 生员们还站在原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发怔。 微风轻拂, 树影婆娑, 刚才的优雅风流仿佛只是他们刹那间的幻觉。 傅云英目不斜视,抬脚从窃窃私语的赵琪和赵叔琬身边走过。 傅云启眨眨眼睛,下意识跟着迈腿, 亦步亦趋紧跟着她。 最前面的陈葵恍然回神,回头和众位生员相视一笑。 “虽未能说得上话, 能一堵崔侍郎风采, 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啊。” 姚文达和赵师爷正在吵架。 靠着松软大引枕而坐的姚文达气喘如牛,面色发白,指着赵师爷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不必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客气好话。 赵师爷坐在病榻前吃茶, 头也不抬,一句句顶回去,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姚文达气得倒仰。 走到门口的陈葵等人面面相觑, 进也不是, 不进也不是。 他们好像是来探病的吧?赵师爷怎么和病人吵起来了 众人心中暗暗发苦, 这要是把姚学台气出个好歹来,姚家人应该不会找他们赔命吧? “来了,进来!” 理直气壮激怒病人的赵师爷听到生员们的嘀咕声,扭头朝陈葵招手。 陈葵收起脸上的不赞同之色,走了进去。 生员们嘘寒问暖,态度恭敬。 后辈在场,姚文达神色略缓和了一些,和陈葵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又不耐烦了,摇手哄他们出去。 陈葵素知姚文达的脾性,倒也镇定,“万望学台好生保养。” 一行人又退了出来。 赵琪拿我行我素的赵叔琬没办法,把她拉到一边,劝她回去:“我们一群半大后生在这儿,你一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仔细堂姑姑骂你!姑母为人严厉,你好好跟着姑母学画,别当还是在家里,人人都让着你。” 赵叔琬皱眉说:“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后就把我和八哥给忘了,我怎么回去?原本说好一起去裱画铺买鹅溪绢的,堂姑姑的画要装裱,表兄说要亲自帮堂姑姑选花样,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听了她的话,赵琪暗暗松口气,他还以为赵叔琬是为了接近傅云才故意留下来的,“你和八弟先回范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为地方官,自然要听他差遣,难道表兄还能为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赵叔琬撅起嘴巴,有意无意瞥一眼傅云英,似乎不想就走,赵八郎扯扯她的衣袖连声催促,她一跺脚,气冲冲离去。 “哟!”傅云启怪模怪样叫一声,凑到傅云英身边,“赵家小姐好大的脾气!英姐,你以后小心点,她老瞪你。” 傅云英没理他,撇下众人,找到姚家老仆,“请的是哪位郎中为姚翁看脉?” 老仆回道:“劳小相公挂心,托令兄的福,昨日张道长亲自过来给我们老爷诊脉,留下张方子,今天药抓回来,老爷吃了两剂药,精神比前几日瞧着要好。” 姚文达时常卧病,傅云章临行前托仆人照应姚家,一应柴米油盐生活所需代为采买,姚文达从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认定他是自己的学生,便没和他客气。傅云英受傅云章嘱咐,搬来武昌府后,人虽未来,也不时着家仆过来看视。姚家老仆知道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对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云英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问,“是几时来的?” 老仆脸色变了变,探头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老爷刚刚嘱咐过我,让我和小相公说一声,京中出了大变故,小相公记得去信提醒二少爷,进京以后,千万莫要前去拜望沈阁老!” 他顿了一下,弯腰说:“刚刚那位崔大人就是罢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爷,官帽说摘就摘。这官老爷啊,不是那么好做的。” 傅云英神色不变,点头应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状元姚文达被排挤出翰林院,挂了个提督学政之名,却处处受沈家掣肘,无法插手湖广学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为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当年的同榜进士云散四处,有的默默无闻,有的已经离世,有的闲云野鹤,有的连遭打击一蹶不振。 现在平步青云,大有成为沈介溪左膀右臂势头的探花郎崔南轩也折戟沉沙,罢官归乡。 官场局势瞬息万变,犹如航行海中,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转瞬间惊天骇浪,船毁人亡。 从姚家出来,赵师爷径自带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去贡院街,生员们要返回江城书院,赵琪急着往范府去打听崔南轩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别,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吗?” 回到家中,丫头们奉上温茶,赵师爷撩起道袍衣角,端坐于正堂前,劈头就问。 傅云启瞠目结舌,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赵师爷不是在问自己,偷偷瞟一眼傅云英。 幸好不是在问他。 傅云英接过茶盏送到赵师爷面前,道:“老师不是教我要戒骄戒躁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别人多矣。” 赵师爷捋须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赋诗或是古文,你确实不及赵琪c苏桐他们。考帖经,做八股文,却都是你的长项了。加上这半个月我不辞劳苦的指点教导,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试比童子试简单,靠的无非是死记硬背的功力和对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赵琪c苏桐这样才华出众的学子很难在入院考试中出头,因为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纯粹比记忆力和底子扎不扎实而已。 大才子考帖经,一身才气无处使。 傅云英基础打得牢,擅于模仿,文思不如苏桐c赵琪,对文题的把握力和阐述论证逻辑却比他二人要强。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辈学子更为开阔。 赵师爷信心十足,觉得她很有可能拔得头筹。因为她不仅准备充分,正好年纪比苏桐和赵琪小,又生得灵秀,这可是一大优势。 科举考试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潜在规则:考官一般会对年纪小c风姿出众的考生格外宽容优待。 比如金銮殿上那位万岁爷爷就毫不掩饰自己对相貌过人的官员明显的偏爱,喜欢招揽年轻贡生,也不管官员是否有真才实干,合眼缘的就拎到身边当差。先帝在位时也是如此,身边一众文臣个个俊雅斯文,崔南轩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属国使者来朝进贡,见到当朝几位内阁阁臣,为他们的风采所慑,呆若木鸡,辛辛苦苦学会的官话忘了个精光,回国后特意上表表达倾慕之情。士子们引以为风雅之事。 别看阁老们一个个老沉持重,私底下也会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丑。 江南富贾之家为此专门挑选眉目清秀的娈童养大,供其科举,以待其高中后回报养育之恩。南方士子极为重视容貌风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风。至于不惜花费重金添置华贵衣料装饰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几个清秀书童随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举考试是士子们生活的重心,这种重视外貌c追求风度的风气自然而然也影响到学校书院。 年纪最小却气度沉稳的傅云英无疑占了很大的优势。 还有一点,傅云英的字写得好,有大家神韵。 这也是能获得山长c主讲偏爱的一大亮点。 “却不是我妄自菲薄,学问之事,向来难以论定。”傅云英平静道。 考都考了,最后结果看山长如何评判。 赵师爷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轻点傅云英前额,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样没趣儿。” 他的学生,就应该自信满满,潇洒不羁,最好头一个走出考场,当众鄙视其他学子,其他人恨得牙痒痒,也拿她没办法,还得赔笑脸找她讨教,这才好玩嘛! 傅云英笑而不语,她知道赵师爷在想什么。 考试的时候她确实如那天对赵琪所说的“尽力而为”,她不怕锋芒毕露惹来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当有少年意气。 虽然她心态上并非少年,但镇日置身于一群英姿勃发c朝气蓬勃的少年学子当中,免不了被他们感染。 不过也要注意分寸,自信从容和自大自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她记得陈葵说过,入院考试的前十名有特权,可以自己选择入住的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还是有信心的。 傅云英瞥傅云启一眼。 但愿九哥能考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她这么辛苦督促他温习功课为的就是这个,和其他人住委实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当。 傅云启捕捉到她的视线,挠挠头,嘿嘿一笑。 傅云英想起一事,打发他出去:“九哥,你去书房把今天考试写的文章默写出来。” 傅云启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讲解八股文?” 傅云英要求他每天练笔,写出来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结构一定要完整。夜里她看过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错误和不足之处讲给他听,让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满意了,再接着做下一篇。 前些天为了应付入院考试,他每天早起晚睡,严格遵守她定下的时刻表,现在考试已经结束了,难道还要继续?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苏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后一起到处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比他们聪明就罢了,还这么刻苦! 仿佛能听懂他在腹诽什么,傅云英唇角微掀,眸中浮起几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九哥,写不写?” 傅云启条件反射,当即点头如捣蒜,“我写,我写!”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慑力了,他不敢不从。 赵师爷含笑看着兄妹俩说话,目送傅云启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后还把窗户也关上的傅云英,“想问什么?” 傅云英轻声问:“老师,京师那边近来出了什么大事?” 赵师爷扬扬眉,放下茶盏,“要说大事嘛,无非是皇城里的新闻。皇后上书自请废后,移居观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机册封他宠爱的贵妃为后,大臣们一致反对。还有一件,礼部侍郎崔南轩因为触怒皇上被罢官了,今天你们在姚老家中见到的那个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为喜爱府中一名孙氏妾侍。孙氏为他生下长子,皇后却多年无所出,皇上登基时便想直接立孙氏为后,被大臣们以皇后是先帝亲封的皇子妃为由拦下来了。这几年皇上为了废后之事和朝臣们多次发生冲突,大臣们很有原则,皇上可以滥杀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废! 皇后为人刚正,不是轻易妥协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旧能把吴贵妃压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请求退位让贤,满朝震惊。阁臣们措手不及,正约齐一起去左顺门哭谏,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已经脱下礼仪制服,换上一身道装,迁宫另住。 生米煮成熟饭,朝臣们无可奈何。 据说崔南轩就是因为不愿为皇上起草封后诏书而被罢官的。 听到这里,傅云英嘴角上扬,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轩的手段,即使罢官,他也要讨回一点什么。即便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京师,他也不忘为自己造势,单凭反对立孙氏为后而丢官,他在士林中的声望必定又上一层台阶。 赵师爷感叹几声,叮嘱傅云英:“英姐啊,这几年京师不大太平,你二哥还在路上,也不晓得他如何了。你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今天在姚老那儿看到崔南轩了。”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仲文不必急于应考,他自己也无意仕途,可惜他母亲望子成龙。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锦和沈阁老斗得你死我活的,他这么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个不好就可能卷入阁老和锦衣卫之间的争斗中去” 傅云英神色微变。 她抬起眼帘,用平淡的语气发问,“我听二哥说,沈阁老是个权臣,非清流忠臣,也绝非大恶奸臣。这位霍明锦大人,又怎么说?” 赵师爷虽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启蒙老师,但却从不和沈家来往,而且十分看不惯沈介溪为了独揽朝纲不惜将反对他的阁臣诬陷致死。 赵师爷笑了笑,并不诧异于她的问题,这些天他有意无意培养她对官场之事的认知,也是为将来做准备,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无意间得罪哪方的亲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关起门来死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如果考中功名以后还和以前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带学生吧! “霍明锦本是个少年将军,霍家家祖是开国功臣之一,一门忠烈,簪缨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踪几年,回来后性情大变,竟甘为爪牙”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接着道,“这次皇后被逼自请上书废后,就是他的手笔。” 按例,皇后的家人获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娘家人穷了三四代,陡然富贵,得意忘形之下难免干了些蠢事。霍明锦身为指挥使,掌巡查缉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胁皇后,皇后为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动让出后位。 简单说完废后之事的来龙去脉,赵师爷不无遗憾道:“追捕定国公后人,迫皇后让贤,和后妃联手昔日那个战功赫赫,十二岁起便随父兄出征的少年将军,也成了一个媚上权臣。” 他言语之间颇多感慨,显然极为痛惜。 傅云英不置一词。 夜色浓稠,数不清的萤虫在院子里飞舞,发出温柔朦胧的淡黄色光芒,犹如坠入凡间的点点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红柳绿,只能依稀辨别出墙角美人蕉丛静默的暗影。 傅云英刚洗了头,散着乌漆头发,穿了件长夹袄,凭窗读书。 芳岁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爷,好了。” 少倾,芳岁轻轻唤了一声。 傅云英放下手里的手抄本《东莱博议》,眼神示意芳岁出去。 她写信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虽然她知道芳岁不认字。 写了些近况,告知傅云章她将入院读书,提了一句姚文达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师的风向 最后写到一个霍字,笔尖停顿下来。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绿鱼佩交给傅云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帮忙送还给霍明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没有认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谁,只记得对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随从们高出一大截。 后来回到黄州县,慢慢打听锦衣卫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锦昔年多次率军出征,骁勇之名无人不知,连卢氏这样的闺中妇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爷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出现任锦衣卫使是以前的霍将军。 稍加联想,傅云英确认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锦。 仔细回想,她上辈子自成亲以后似乎就没见过这位关系疏远的表兄了,不过大概是幼时初见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她还能清晰忆起他的长相。 她始终记得那个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实实站在祖母身后耐心听长辈们寒暄的锦衣少年。 表姐们说他脸上有疤,杀人如麻,一双手掌比面盆还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吓哭。 她那天躲在屏风后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们分明骗人,霍家表兄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 霍明锦耳聪目明,感觉敏锐,似有所觉,忽然瞥一眼屏风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这么撞到一处。 傅云英怔愣片刻,怕被母亲责怪,连忙缩回屏风后。 不一会儿,丫头走过来请她出去,老夫人想见她。 魏家虽然是诗书传家,但和霍家这样钟鸣鼎食的世家比起来,也不过寻常而已。两家七拐八弯勉强算得上是亲戚,但傅云英可不敢真的张口认亲,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老夫人的尊称。 老夫人却很和气,拉着她的手不住摩挲,柔声和她拉家常,扭头看霍明锦一眼,含笑道:“过来见见你表妹。” 两人以表兄妹之礼厮见。 傅云英没敢抬头,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团黑影罩过来,连忙垂下眼帘,喊他表哥。 霍明锦轻轻嗯一声。 声音温和,没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哑,音质清朗。 也不知是为什么,之后两家常有来往。 霍明锦登门的次数多了,魏家几位少爷渐渐和他熟稔。 傅云英那时年纪小,未经世事,天真烂漫。有一次表兄妹们在庭院里击捶丸,她抽中签子和霍明锦分为一组,为他执旗,见他手中鹰嘴球杖击中小球顺利滚入窝中,激动之下,一时忘情,顺口和平时称呼其他表兄时一样喊他“明锦哥哥”。 脱口而出后,她意识到两家关系疏远,对方是侯府公子,故作亲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锦却停下球杖,遥遥看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仿佛并不讨厌这个称呼。 见他态度平易近人,正为失礼而尴尬脸红的傅云英松口气,挥动手中锦旗,仰脸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锦嘴角微微轻扯。 记得那天最后点算各组筹数,是霍明锦赢了。 他一人独得最大筹数,哥哥们输得心服口服。 按照筹数分割彩头,获胜的霍明锦却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给傅云英。 她谢过霍明锦,回头把哥哥们输的玩器宝贝原样送回去。 表姐们真是大错特错。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养很好,温柔谦逊,完全不像一个上过战场,杀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魏霍两家很是亲密了一段时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之后的几年,于霍明锦来说,可谓惨痛。 他亲眼看着父兄的尸身被敌人纵马踏成肉泥,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阵前目睹父兄惨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数月,直到援军赶到,才出城收敛父兄尸骨。 此后,他以稚龄扛起魏氏基业,深入草原,直到为父兄报仇雪恨才奉诏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惨死,即使霍明锦因为屡立战功几次得到先帝褒奖,获封大将军,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亲人。 几年后再见到他,傅云英几乎认不出他了。 那时正是溽暑时节,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国公世子说话,长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云纹袍服,青素带,皂皮靴,举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个寡言随和的少年郎。 傅云英记忆中戴纱帽,袍角卷起塞入腰带中,春罗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单手握着球杖,于庭前击球的俊朗少年,彻底湮没于过往岁月中,再不复见。 她曾经为难,再见到霍家表兄的时候,和他说什么合适呢? 说小时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伤心处,说别的,又不合时宜。 彼此都长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处嬉闹。他也不一定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最后她只叫了他一声明锦哥。 想到这里,傅云英停笔,静坐于摇曳的灯火前,轻轻笑了一下。 当时娇生惯养的魏家千金,正为出阁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艰辛。 彼时的她哪里懂得,人都是会变的。 霍明锦遭逢大变改了性情,几年之后,她同样如此。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到熟练生火造饭煮汤羹的崔家媳。 从娴静温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离开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云英。 不过几年光阴而已。 定国公府偶遇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霍明锦。 再后来就没见过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军队启程那天,京师老少妇孺箪食壶浆前去欢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轩偶感风寒,请假在家养病。她担忧他醒来无人照顾,坐在床前缝补他的一件常服。 再见时,他救下她,她却没认出故人。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 书桌前光线昏暗,她找来银剪子剪了灯花,桌前霎时亮堂几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笔。 “鱼佩由兄代为保管,若” 若有机会的话,由她当面交还给霍明锦。 赵师爷不齿霍明锦沦为皇帝监视百官c恐吓朝臣的爪牙,她亦为他可惜。 更多的却是同情。 霍明锦有什么选择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给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从会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卫国,霍家世世代代饮马大漠,马革裹尸以还。霍家军一遭覆灭,等于斩断他的手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讨好皇帝,从海上归来后,与家人决裂,杀浙江巡抚,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对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无宠之下还能屹立不倒,离不开沈介溪背后的支持。 霍明锦逼皇后让贤,一来示好皇帝,二来施恩孙贵妃,最重要的,应该是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后宫中的耳目。 一桩桩,一件件,说明他和沈介溪之间有血海深仇。 傅云英听傅云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讨论过,他们猜测霍明锦海上遇难之事可能牵涉甚大。 他还亲自出面追捕定国公府逃出来的徐延宗 就是因为霍明锦追杀徐延宗,傅云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因此不久前打听出恩人就是他后,也没想过把鱼佩要回来。 现在有了废后之事,她大概能确认两点:霍明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这世上知道徐延宗还活着的人之一。 为了保护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复生为傅云英以来,从未想过去找他。即使她确信徐延宗当时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许她得亲自和霍明锦见一面,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变了多少。 可霍明锦远在京师,她在武昌府,而且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机会呢? 她飞快思考,手上书写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很快写好信。 不管怎样,先阻止傅云章交还那块鱼佩。 留下东西,以后才好找由头见霍明锦。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打击 ,江城书院, 过二门, 进讲堂, 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 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已近巳时三刻,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 搓搓手, 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 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 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 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 眉飞色舞,一边剥花生,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 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c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 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 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 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c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c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c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c重要制诰c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c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c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c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挤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红纸,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 片刻后,他忽然两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过神来,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 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 陈葵不搭理学子们,贴完红榜,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 苏桐没有来,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气,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罗衣绣袍,面如美玉,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微微颔首致意。 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以后将是她的同窗。 众人怔住,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 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点点头,到底是头名,气度与众不同。 傅四老爷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捋须微笑。 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听到旁人低语,眼眉舒展,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摇摇头走开。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转过身,回以一礼,“赵兄同喜。” 赵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听说你小字应解?你是三爷爷的学生,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唤你应解,如何?” 他语气真诚,热情而又不失分寸。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无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想先声夺人,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他客气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还是冷冷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 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谁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c自傲c敏感c谨小慎微,傅云一样没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锋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坚决。 赵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 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苏桐便感恩戴德,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 “赵兄真是客气,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 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 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堆起一脸笑,问道。 赵琪面色不改,“唤我玉郎便是。” 傅云启脸色古怪。 赵琪尴尬了一瞬,解释道:“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 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给侄孙取字也随便。既然叫赵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掩饰道:“哎呀!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 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脸上神情不变,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客气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 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撇撇嘴,轻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兴坏了,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 傅云英扫他一眼,见他一脸欢欣,问:“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啊?”傅云启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脑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爬山了,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江城书院。 按规矩,新生入学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 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 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有点讶异。 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c苏桐c赵琪c钟天禄c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邻”为题的八股文章。 “抄写这些做什么?” 吴同鹤抬起头来,笑答道:“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捋须沉思,半晌后,忍不住发问:“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 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 吴同鹤笑而不语。 是夜,无星无月,夜色暗沉。 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房里点着灯笼,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 头戴草帽,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夜已深了。” 吴同鹤拿出一叠纸,道:“不敢打扰大人休息,烦请代为转交。” 随从没有接,进房去通报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大开,随从在里面道:“请进。” 吴同鹤轻咳两声,紧张地整了整衣冠,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低着头走近书房。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书桌案几椅榻,没有陈设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细颈瓶,瓶里一捧应季鲜花。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 灯下看人,愈显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我已罢官归乡,以后不必尊称大人。” 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 吴同鹤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我一一看过,还算能入眼。” 崔南轩嗯一声,停笔,接过考卷,“谁排第一?” “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赵琪第三,钟天禄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书院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倒是奇了。” 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不说话,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崔南轩挑了挑眉,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 “这个傅云,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吴同鹤低着头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我事后找人打听过,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还以金银衣帛相赠,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过人,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实在难得” 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不置一词,待他说完,问:“见过?” 吴同鹤笑了笑,“见过几次,生得俊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就是年纪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灯火颤动了两下,继续燃烧。 崔南轩沉默一阵,撇下纸张,“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 赵琪是赵家人,钟天禄姓钟,料想也出身富贵,都不合适。 吴同鹤会意,应了一声。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发问:“您果真会来书院讲学?” “罢官归乡,还能如何?” 崔南轩说,手指轻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吴同鹤没敢接着细问,拱手退出书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见几团光芒慢慢靠近过来。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丫头提着灯笼,中间簇拥着一名眉眼俏丽的年轻妇人。一行人走到吴同鹤面前,妇人迫不及待问他:“我听丫头说,傅家小相公考进书院了?” 吴同鹤笑道:“不止考进了,还考了个第一呢。” 含笑说了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的事。 妇人听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见到他,就觉得他气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错。” 吴同鹤笑笑不说话,傅云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当然是越想越觉得傅云好。 崔二姐激动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他,现在入院考试结果出来了,用不着忌讳什么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轩起了些争执,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吴琴不辞而别。母女俩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崔二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因有兄长护着,丈夫是兄长的幕僚,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为人母多年心性仍旧单纯,刚走不远就被拐子给骗走了。万幸她留了个心眼,让女儿吴琴假装哑巴骗过拐子,拐子没把吴琴一个女娃娃当回事,母女俩这才能找到机会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云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记挂着恩人,被崔南轩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后,寻思着前去当面道谢,顺便送还银两。 吴同鹤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诉她他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轩很有可能前去书院讲学,如果别人知道傅云是崔南轩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会疑心她的考试结果。 吴同鹤点点头,“考试结果业已公布,表姐但去无妨,再过几日傅云就要搬去书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这就叫人打点礼物,等从知府家接回琴姐就过去。” 表姐弟又说了些其他闲话方散。 考试名次公布后,考生们还需面见诸位教授,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据说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被劝退或降级到附课生的。 傅云启大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云英教得好,抓得严,二是自己运气佳,走了狗屎运。等到教授们面前就原形毕露了,一定会被赶出书院! “怕什么。”傅云英看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们只是想考校你的学问,又不是非要难住你,四书你背得滚瓜烂熟,应付抽背绝无问题,不用太紧张。” 傅云启哭丧着脸道:“刚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读书向来有点漫不经心,东读一点,西读一点,孙先生要检查什么,他就赶紧温习什么,没有章法。这些天多亏傅云英帮他理清思绪,他脑子里才渐渐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入院考试考完之后,他陡然放松下来,今早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无事,这种状况我也经历过。”傅云英不慌不忙,“这几天我列一份纲要给你,你照着纲要温习,先生问你问题的时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来也不要慌张,状元也会出错,何况你。” 傅云启心头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慢慢抚平,大松口气后,觉得饿了,开始努力扒饭。 家中仆人知道两位少爷考中书院的正课生,又惊又喜,得知书院教授还要亲自考校学问,心又提起来了。因着傅四老爷的吩咐,接下来几天下人们走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二人。 到赴书院拜见教授那天,傅云启一大早不必丫头催促便起来读书,抓着傅云英归纳总结的纲要反复背,吃饭的时候亦在默默念诵,出门的时候还在念念有声。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书院前很热闹,其他学子也都到了。见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云启紧紧挨着傅云英,一一招呼过去。 苏桐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时间,也不过来和傅云启c傅云英寒暄,自己找了个角落站着。 赵琪看到他,很快带着其他人迎过去,几人站在一处闲话,旁边的人偶尔附和一两句。 傅云启不解道:“桐哥怎么不理我们?媛姐的事和我们没关系啊?” 苏桐救过傅云启和傅云泰,为此手臂受伤无法参加考试,傅云启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他要和整个傅家断绝往来,你我都姓傅。” 傅云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种直觉,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爷讲述的那样简单,苏桐这人深藏不漏,搬来武昌府后,他身上那股隐隐的郁气立刻不翼而飞就好像和傅家脱离关系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样。 苏桐也许是个隐患,傅云章现在能压制住他,让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当然把希望寄托在二哥对苏桐的威慑上。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 辰时中,几名小文童出来迎接他们,神色恹恹的,似有些不耐烦。学子们找他们打听各位主讲的喜好脾性,他们爱答不理的,态度冷淡。 学子们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愤愤。 小文童中的一个觉察到众人的不满,忙道歉,“还请见谅怠慢之处,今天崔探花前来讲学,我们几个因为受罚不能前去旁听,心里难受,实在笑不出来。” 众人顿时激动万分。 崔南轩罢官的事已经传开了,早有传言说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并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带着家人在武昌府赁了间宅子住。他们正愁没有机缘一堵崔探花风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来了江城书院! “我们也能去旁听吗?” 娇小玲珑c穿一身春绸袍的钟天禄立刻发问。 小文童摊手,摇摇头,“崔探花讲学,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讲堂周围有杂役看守,我们进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进去,我们早就在里头听课了。” 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却听赵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长住武昌府,以后必定还会来讲学。” 对喔,讲学不可能只讲一堂课吧?他们是书院的学生,还怕没机会见到崔探花吗? 众人恍然大悟,收起懊丧之态,纷纷笑出声,有几个激动的甚至当场蹦起来欢呼。 这其中,唯有三个人始终反应平静,似乎对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轩并不感兴趣。 一个是袁三,他正像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娃娃一样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打量书院坐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亭台楼阁,摸摸栏杆,拍拍廊柱,啧啧称奇:“这书院比我们县太爷家还阔气!” 周围的人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 一个是周大郎,他两只眼睛一边用来瞪苏桐,一边用来瞪傅云启和傅云英,精力不够用,压根没听清到小文童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自然是傅云英。 她只是诧异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轩在做什么。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愿就此沉沦,一面讲学以宣扬名声,一面施恩于年轻学子扩充人脉。以他的本事,湖广本地士子哪个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复之时,说不定比以前的礼部侍郎更为风光。 小文童把众人带到教授们的办公之所前。 张榜的时候按照名次从后往前公布,今天却是反着来的,傅云英和苏桐头一个被叫到名字。 “傅云,苏桐,你们过来。” 傅云英和苏桐越众而出,在身后众人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注视中,走进院子。 老实说,饶是傅云英早有准备,但一走进正堂,看到十个面容清矍,目光锐利,或年轻,或年老的教授围坐一圈打量自己,心头还是打了几个颤。 旁边的苏桐也吓了一跳。 这架势,就好像官府升堂审案一样。 还好赵师爷也在其中,而且还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云英眨眼睛。 她惊诧了片刻,慢慢缓过神。 正堂供先贤圣像,傅云英和苏桐先规规矩矩朝圣像作揖,然后朝十位教授揖礼。 教授们含笑望着他们,待他们礼毕,开始发问。 问的都是些四书五经的原句,有单独问傅云英的,单独问苏桐的,也有同时要求他们俩一起回答的。 两人聚精会神,应答如流。 见他二人从容不迫,基本将经籍背得八九不离十,遇到为难的问题时并不会一味逞强,而是谦虚说出自己的看法,教授们点点头,对望一眼后,道:“望你二人入院后莫要骄傲自满,须得秉持谦逊刻苦之风,做好表率。” 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他们回去。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马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先生的问题难不难?” “先生到底问了什么?原话是什么?” “是不是要不要背经籍?要问策?要当场破题?” 傅云英淡淡瞥一眼前来拉她袖子的钟天禄。 钟天禄脸上一红,放开她的袖子,退到一边。 众人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纷纷后退,跑去堵苏桐。 苏桐脾气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复刚才被问到的问题。 其他人不信,“怎么会就问这么几道题?你们俩可是第一啊!” 没人敢靠近傅云英,傅云启心中得意,笑开了花,凑到她身边,小声问,“英姐,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先生问你什么了?” “苏桐没骗人。” 傅云英道,“先生只随便抽背了一些内容,问了些时事,就放我们出来了。” 真正考逻辑和对经文理解的问题,一个都没问。 傅云启对傅云英深信不疑,听了她的话,咦了一声,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会为难我们!” 他没有高兴太久,因为第三名赵琪和第四名钟天禄是阴沉着脸出来的。 赵琪还好,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先生问了几个问题,我委实答不出来,被臭骂了一顿。” 钟天禄性情敏感,不等别人问,自己先眼圈一红,捂着脸跑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云英和苏桐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学子认定他俩刚才要么是故作轻松,要么才学过人能够应付教授,却偏偏骗他们说题目不难! 周大郎看他们俩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 轮到袁三出来,他大摇大摆往门槛一坐,“哎呀,我直接说不会,还没学,先生就放我出来了。” 众人不理他,以他这个粗蛮性子,教授们讽刺挖苦他,他可能也听不懂。 接下来,学子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红着眼圈出来。 胆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嘤嘤嘤嘤着小跑出来,嘤嘤嘤嘤着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来,继续坐在角落里嘤嘤嘤嘤。 最后轮到傅云启他们几个了,他咬咬牙,大义凛然,“不就是被骂几句吗?我习惯了!” 显然孙先生不止学问不如书院里的教授,连骂人的本事也略逊一筹,傅云启笑着进去,走出来的时候,双腿直打颤,眼前直发晕,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泪,“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天地祖宗!”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环顾一圈,除了她c苏桐c赵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丧考妣,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书院到底是教书育人的还是骂人的 学子们无精打采,小文童却很高兴,告诉众人说:“先生们说你们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没有人被劝退,也没有人被降级为附课生。 提心吊胆,以为绝对会被赶走的众人同时松口气,然后不约而同朝着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入学的日子定下来了。 书院讲学采取全院制,就是说从文童到生员,课程基本上是一样的。新生随时可以入学,除了大课以外,教授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才学布置额外功课。 小文童说书院的学子确实要学骑射,每个月除了三场分别考课以外,还会定期举行射礼c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 听说书院每个月有三场考试,而且每次考试都要按照排名赏罚,学子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等文童说有射礼c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一个个立刻转哀为乐,揎拳掳袖。他们常年读书,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体壮健,亲戚们在家中玩蹴鞠,他们总会沦为被取笑嘲弄的对象。 但在书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两,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公平较量一回了! 傅云英正蹙眉沉思,发觉众人有意无意瞟自己几眼,眼帘一抬。 学子们连忙齐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赏花的赏花。 傅云启啧啧几声,小声说:“英姐,你要小心,他们比不过你,这是打算在球场上报复回来!” 傅云英唇角微翘,挑挑眉。 好,她等着。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时日,货物都清点完了,铺子里的掌柜婉言催促傅四老爷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赖着不走,对傅云英和傅云启说:“我从没上过学堂,你们俩都考进书院了,四叔我沾个光,瞧瞧书院是个什么模样再走。” 傅云英是头名,可以优先选择自己住的斋舍。 傅四老爷精明,怕去迟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员霸占,一叠声吩咐仆人收拾箱笼铺盖,巴不得立刻搬进书院。 一连两天,家中仆人们被支使得团团转。 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车马,傅四老爷特意骑马走在最前面,满面红光,喜气盈腮,一路大摇大摆往江城书院迤逦行来。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还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爷热情和对方打招呼,拐着弯把话题引到书院上,然后似有意似无意透露自己是傅云的叔叔,接着在对方的歆羡和恭维中假模假样谦虚两句。 “令侄个个一表人才,羡煞我也。” “哪里哪里,比不上令郎。” “我那个孽子!一天到晚东游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云哥啊!入院考试头名,这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秀才举人嘛!连我家老太婆都知道云哥,说他给县里争光了。” “他还小,也就是运气好,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定了,哈哈” “哟,这么小就考头名,等长大了还了得?!” “谁晓得他?我从来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进。” “傅老四,这就是你藏奸了!乡里乡亲的,你们家出了个举人二少爷,现在又有个云哥,老实说,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 “滚一边儿去!你以为读书是做菜啊?还独门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这么出息,谁敢给你脸色看?” 傅云英骑马跟在傅四老爷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冷眼看着傅四老爷一路发癫。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藏书 ,藏经阁位于书院深处, 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飞檐, 阁有四层, 周围回廊相接, 泉水淙淙,古木森森。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阁前抱厦内,正办翻开登记册, 手指一列列划过去, 朝傅云英摇摇头, “这本书还未归还。” “按理说借阅期限已过,怎么还未归还?” 傅云英眉头轻蹙,入院头一天她就想借这本书了, 来了几次,每次正办都说书借出去了还未归还, 一直等到今天, 竟然还是借不到。 正办合上登记册,不耐烦道:“谁晓得?反正不在藏经阁,你回去等着罢!” 傅云英皱眉道:“正办可否告知借书人是谁?” 正办冷哼一声,“你真想看书, 去书肆买不就成了?买不起,就老实等着,问那么多干嘛?” 一旁陪傅云英来借书的傅云启听了这话,立马变了脸色, 怒道:“谁买不起书了?” 正办嘴角一勾, 皮笑肉不笑, “我可没指名道姓,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藏经阁又不是你们家的书房,想要什么书都来找我啰嗦,我去找谁评理?” “藏经阁是书院藏书之所,院中学子不找你借阅书目,难不成去找山长?”傅云启双拳捏成拳头,示威似的对着正办晃动了几下,“我们按着规定来借书,你说话客气点!” 正办眼皮耷拉,往后仰靠在圈椅上,手中的登记册朝桌面重重一摔,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反正没有你们要借的书,你们想赖多久赖多久!” 傅云启怒火更炽,还想说什么,傅云英拦住他,“无事,下次再来。” 两人出了抱厦,周围认识他们的学子纷纷涌过来,“傅云,你想借什么书?” 傅云英道:“借一本《江城书院集》。” 每年书院教授会从历次考试中挑选出二十四篇优秀文章集结成册,一方面是对优秀学子的奖励,一方面供院中其他学子观摩学习。 “哎呀,这本《江城书院集》只有咱们书院有。”一个学子大声说,“书院本来刊印了几十本,结果借来借去,到最后能借到的只剩下六七本,藏经阁的正办c副办根本不管事!” 另一个学子附和道:“可不是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藏经阁也不管管,借出去的书总是找不回来。我们想借,书永远借不到!” “正办他们才懒得管这些,他们是做学问的人!”一人讥讽道。 管干是藏经阁的管理者,配有正办和副办两名助手,他们平时负责管理藏经阁的藏书。书院书籍的购买c分类编目c登记c借阅c清理c修补等工作全由几人合力完成。他们不仅对藏经阁藏书的来源c收购日期c卷册数都予以登记,还要抄录书籍,对藏书进行详细的分类编目,撰写相关文章。这项工作只有具备一定学识的人才能胜任,因此管干c正办和副办都是秀才出身。 藏经阁的藏书对本院生员开放,凡是院中学子,只需在管干处登记,就能借阅阁中书目。 书籍珍贵,一部经书外面书肆要卖四五两银子。书院的藏书免费供众人借阅,数量虽多,但借阅频繁,难免有损毁。为保护藏书,保证大部分学子能读到自己想读的藏书,藏经阁从借阅的手续c期限c册数,借阅的范围,到毁损图书的惩罚等等都立有十分明确的规定。按照规定,生员从阁中借走书目时,必须填写登记册,记下自己借书的日期c数量和姓名以及大致的还书期限。到还书时,正办或副办检查书籍无误,记明某月某日某人归还某书。 每到年末,藏经阁会统一催书。遗失书籍或严重损毁书籍的需要照原价三倍赔偿或从其他地方购置书籍补上。 书院的规定清晰明了,但偌大的藏经阁只有管干c正办和副办三人认字,其他杂役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干一些清扫c搬运的苦力活,难免照应不过来。整理藏书不仅要识文断字,还得对藏书分属的书目c年代一清二楚,这项工作琐碎繁冗,管干c正办c副办三人忙于自己撰写文章,常常疏忽本职工作。 借出去的书没人催,登记潦草,找不到借阅记录,书籍目录长期没人整理,湖广各地文人乡绅捐献的书目堆积在库房里新书学生们借不到,旧书早就不知遗失在何处,藏经阁的书籍随意摆放在书匣里,没有明确索引,学生自己去找什么都找不到 藏书阁的管理一团乱,教授们略有耳闻,但整理起来实在太耗费人力,起码要几个月才能理出个大概的眉目 事情积压再积压,造成如今藏经阁管干也不知道阁中到底有哪些藏书,外借的又有多少藏书,藏书就在阁中但谁也不知道放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混乱局面。 学子们议论纷纷。 他们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书,只能托人去外边书肆买,但一来书籍太贵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买书的花费,二来书肆更喜欢卖科举应试相关的参考书目c时文和供市井闲人消遣的小说,教材之类的书籍好买,那些珍贵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书目实在难寻。 回到甲堂,傅云英命王大郎铺纸研墨。 她没有犹豫,立刻提笔给山长姜伯春写了封信,阐述书院管理细则。 来书院就是为了看书的,结果藏书阁正办和副办却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么她时候才能借到想看的书? 既然正办c副办不愿抽时间整理藏书,那就发动书院学子来承办这项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让学子们熟悉书籍借阅的流程,给他们提个醒,免得学子们借到书以后随便往书架上一摆就忘在脑后,导致其他学子想借书研究却借不到。 而且唐代书院创建之初的主要职能便是藏书,藏书的管理c保护c流通,书籍的收集c编纂c整理在知识的传播和积淀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虽说书院发展到现在,成了养士育人之所,但不应该因此忽视藏经阁的职能。 藏书,藏的不是书,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历史,值得被认真对待。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时已深秋,其他花木渐渐凋零,木芙蓉仍迎着严寒不知疲倦地开出一朵朵或粉或红或白的娇艳花朵。 管干走过回廊,看着枝头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诗兴大发,随口吟了几句诗。 “好雅兴。” 屋里的山长姜伯春听到窗外的吟诵声,笑着迎了出来。 管干亦笑道:“偶有所感,让山长见笑了。” 两人寒暄几句,相携进了里屋。 吃过茶,姜伯春指指书桌上一封摊开的信笺,叹口气,道:“我听院中学子抱怨藏经阁的藏书管理混乱,可有此事?” 山长受朝廷管辖,藏经阁的管干c正办c副办同样也是。 管干身为下属,见姜伯春直言不讳指出自己的失职,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瞒山长,我就任管干以来,确实发现藏经阁多有不妥之处,只奈何有心无力,才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决难题。” 姜伯春摆摆手,示意无事,“我知你刚到任不久,这也怪不到你身上。书院向来不大重视藏经阁,说起来,其实是我的失职。” 管干松口气,山长此人宽厚温和,虽缺少主见,难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样成功改变书院学风,但对院中教授c管干极为尊重,不是好高骛远c沽名钓誉的虚伪之人。所以他才敢直接承认自己的疏忽,揽下责任。 “这是院中一位学子写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笺,递到管干面前。 管干接过细看,眉头轻皱,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 姜伯春坐着吃茶,没有出声打扰他。 半晌后,管干抬起眼帘,仿佛要开口。 姜伯春看着他,等他评价。 管干却一言不发,从头开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议和细则,来回咀嚼几遍后,方缓缓道:“言之有理,条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员所撰?” “傅云。” 听到这个回答,管干眉峰微挑,难掩脸上诧异之色,“就是这一届学生中的头名?” 姜伯春含笑点点头。 “难得我看他列出的细则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确具体,可以直接照着实行,按着规矩办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若果然能成,职责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经阁混乱之风。”管干赞了几句,忍不住问,“莫非他家中长辈管理过藏书?” 姜伯春摇摇头,“这却没听说过,大抵是赵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却不是爱他提出的建议条理分明,而是喜他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关心书院建设同样是追求学问。” “山长说的是,晚辈受教。” 管干垂眸,干巴巴应了一句,眼底闪过一抹略显尴尬的愧疚。 他虽是藏经阁的管理者,其实心里并不在意藏书借阅之事,入住书院以来一心一意撰写文集,其他琐碎事情全部交给正办和副办去料理。对文人来说,不管藏经阁收集多少藏书,名声落不到他头上,只有写出自己的专著才能扬名立万,为书院招揽更多学生。 然而藏经阁的本职是收藏典籍,藏经阁内乌烟瘴气,他身为管干,写再多的书,名声再响亮,如何有颜面去面对给予他重任的山长和那群刻苦向学的书院学子? 还不如索性辞了这差事,专心写书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却连敷衍都做不到,委实羞愧。 管干带着傅云的信含愧离去,“不等了,趁着天气晴朗,就如傅云所说,赶在冬日前晒书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远,捋须微笑。 管干这人沉迷学问,为人迂直,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云的信给管干看,提醒管干不要忘了管干除了撰书以外,还需承担管理书籍的职责。 若是个心高气傲c挟私报复的人,他自然会委婉行事,不会直接说出傅云的名字。 刚刚散学,学子们三三两两约齐去斋堂领消夜,斋堂供肉馅馒头c炊饼c汤面c粥饭,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汤。 有的学子成群,高谈阔论c谈天说地,有的学子独自一人,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散学的钟鼓声响后,各家书童便提着攒盒在斋堂门前等着给自家少爷送点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遥遥看到傅云英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过来,他上前相迎,“少爷,天气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汤来。” 韩氏生怕傅云启和傅云英在书院吃得不好,不时打发王叔往书院送吃的,其他学子家中长辈送的都是精致菜肴c稀罕山珍,韩氏实惠,每次都送肉汤,猪骨汤,野鸡汤,老鸭汤。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今天她打发人送羊肉汤。 今天赵师爷主讲,讲了《论语》中“管仲之器小哉”这一部分,孔子认为管仲不简朴,不知礼。管仲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认可他的言行。 学生们对其中一句“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中的“三归”迷惑不解,不明白三归到底说的是什么。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给出得解释是“三归:台名”。 学生们对这个解释不大认同,问赵师爷,赵师爷给出了几个解释,让他们自己讨论。 有人认为是三个地名,三处豪宅,表示管仲有三个住处,有人认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认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筑台三层。还有人认为三归说的是管仲可以从国家赋税中抽取一定钱财,这是君王对他的赏赐。 朱熹显然偏向第一种解释。 又有学生对“器小”不解。 杜嘉贞c赵琪认为“器小”说的是管仲胸襟狭窄,说的是性情和心胸。陈葵c钟天禄不以为然,觉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众人问苏桐,苏桐谁也不得罪,道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 众人争论一番,又来问傅云英。 傅云英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一边答道:“《论语集注》中说,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c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管仲虽然有极高的才能功绩,但所作所为不符合周礼,道德上算不得贤德君子,所以孔子说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这样才吻合‘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这一句中的‘知礼’二字。” 陈葵和钟天禄点头附和,赵琪皱眉,低声和旁人讨论,杜嘉贞却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追了过去。劝他不要计较前些时候的事,他双唇紧抿,恍若未闻。 傅云英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探讨学问而已,不一定非要争个高低。” 傅云启嗤笑一声,拉着她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汤,“别理他们,汤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汤,装在刻花竹丝提炉里一路提过来,提炉内置一格专门装火炭的槅子,能保温,揭开盖子,汤仍然是滚烫的。 两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汤,分了些给同窗,众人知道他兄弟俩大方,倒也不推辞,一人一大碗肉骨汤,美滋滋捧着喝。 袁三更是不客气,吃完一碗又过来讨,傅云英面不改色,亲手帮他盛。 没想到他吸溜几口又吃完了,这回不等他开口,傅云英直接把盛汤的提炉往他跟前轻轻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几眼,风卷残云吃完羊肉汤,也不说声谢谢,抹抹嘴走了。 “这人太不客气了。” 傅云启端着瓷碗小口小口抿,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上次考试的时候你借给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谢的话都没说,就和不认识我们一样。长沙府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做派么?” “书院的几位教授还有学长陈葵也是长沙府人,你别一竿子打翻整条船。老师那次以端午竞渡之事取笑所有黄州县人,你服气吗?” 傅云启嘿嘿一笑,“我错了。” 吃完消夜,从斋堂出来,傅云英听到身侧一堆人凑在一起悄悄说话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 那些人连忙停下叽叽喳喳,靠前几步,踏进回廊,“云哥,吃完了?” 傅云英每天晚饭前和同窗探讨学问,后来过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遂改成晚饭后c戌时前。这些人怕别人捷足先登,她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守着等她吃完。 她点点头。 众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后往乙堂走来。 傅云英住甲堂最里面的一间院子,甲堂管理严格,乙c丙c丁三堂学子不敢随便闯入。为方便其他三堂的学生,她把探讨学问的地方改在傅云启的斋舍内,乙堂堂长大大咧咧,不怎么管事,乙堂出入无须查问身份,较为宽松。 她走在最中间,身边跟着傅云启,其他人退后半步,呈半包围的架势将她围在最当中。 一行人渐行渐远。 斋堂门口,陈葵目送傅云英离去,侧身对一旁脸色阴沉的杜嘉贞说,“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学。你也晓得,书院规矩,学长的人选由山长和教授们决定,从来不以资历或是年纪论先后傅云年纪虽小,但才学上进步飞快,而且于制艺上天赋极高,假以时日,或许能和你我一争长短。那日你故意为难他和苏桐,未免太过急躁,与其耿耿于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这意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陈葵前些时接到家中来信,父亲患病,他身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乡侍奉父亲左右。到那时,学长一职空缺,四个堂长中,杜嘉贞和他交情最好,才学最拔尖,只要教授们点头,接任学长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学长和堂长比起来,当然是学长更为风光。 前提是杜嘉贞在处理和傅云的争执上能够表现出他的大度来,教授们喜欢公正厚道c心胸宽广的学长,而不是一个空有才学c不懂如何与同窗打交道的冲动少年。 傅云那天也算不上顶撞,只是对他的处罚有疑义而已,换做陈葵,一定会耐心告诉傅云书院的学规规定,根本不会出现争执。 说起来还是杜嘉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树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时不小心碰了壁,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傅云顶回来了。既然要当众立威,就应该事先筹划好,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撒气。 这种鸡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傅云事后没说过一句杜嘉贞的不是,看到年长于他的生员,恭恭敬敬,客气有礼。 反观杜嘉贞,揪着那天的小冲突不放,失了风度。 陈葵话中有话,但杜嘉贞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重现那天和傅云之间的口角,满心愤恨,哪里听得出陈葵的话外之音? 被一个学子追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看外边天已经黑透,傅云英辞别傅云启,赶在落锁前回到甲堂。 长廊挂了几只灯笼,罩下暗淡光芒,风吹过庭院,树枝摇动,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 静夜里听来,有点阴森。 四面斋舍关门闭户,天气冷,学子们躲在房中靠着炉子温习功课,没有人大晚上还在外边闲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静了,平时总有晚归的学生敲门喊醒住一个院子的人放他进去,时不时便响起一阵急切的砸门声。偶尔还有几个学生效仿前人秉烛夜游,冒着寒风对月抒怀。这会儿四周却冷冷清清,只有呜呜风声。 傅云英加快脚步,走到长廊最里面,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 院门从里面锁上了。 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大郎一定会为她留门,等她进门以后才上门栓。今天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傅云英迟疑了片刻,眼角余光看到两旁阴影处似乎藏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没有犹豫,立刻转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陈葵住的斋舍,叩门。 陈葵是学长,时常有人来找他打听事情,里面的人很快答应一声,打开门,看到傅云英,躬身请她进去,“傅少爷。” 傅云英面色如常,“学长在做什么?” 书童答道:“少爷在书房看书。” 两人一壁厢说话,一壁厢往里走,里边陈葵听到说话声,探头往外看,认出来客是傅云英,略显诧异,“怎么这时候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学长,不知苏桐在何处?” 傅云英含笑问。 苏桐学习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门没人应,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苏桐故意装作没听到,要么苏桐也不在斋舍里。 “他家中有事,刚才告假回去了。”陈葵答,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苏桐不在,你怕了?” 傅云启为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赵师爷帮忙,理由是“云哥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斋之事,赵师爷爱莫能助。傅云启失望之极。 “云哥怕黑”这事传开了,大家一来体谅傅云英年纪小,二来怕惹恼她,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嘲笑。 陈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胆子大,提起这话是开玩笑的意思。 傅云英便一笑,道:“斋舍从里头锁上了,既然苏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书童调皮,故意捣鬼吓唬我。” 她笑着说了刚才敲门没人来应门的事。 陈葵听她说完,目光闪烁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书童去拿灯笼,道:“我送你回去,这几天咳嗽,刚才吃了一大碗梨汤,正好消消食。” 两人并肩出了斋舍,穿过回廊,走到最里面的院子前。 书童上前叩门,“吱嘎”一声,院门应声开了一条缝隙。 陈葵脸色微沉。 傅云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错了,刚才门好像还是从里面锁上的。” 陈葵也笑了,“今天苏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过来陪你。” 他是学长,有各个斋堂的钥匙,很快打发人去乙堂把傅云启叫过来。 傅云启正在窗下读书,听报信的书童说苏桐回家去了云哥害怕,学长破例让他留宿甲堂,立马抛开书本,抱着枕头铺盖一颠一颠小跑过来,“云哥不怕,我来了,我来了!” 不知跑去哪里的王大郎也被陈葵的书童带了过来,“他被人锁在斋堂后院里,杂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斋堂找杂役借地方洗刷提炉,洗完了准备回来,却发现院门被锁上了,杂役们也不见踪影,他扯开嗓子吼了大半天,没人来应门,只能找个草窝睡下,等天亮杂役来开门。书童找到他时,他正抱着洗干净的提炉打瞌睡。 陈葵不语,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云英没说什么,谢过他,目送他走远,关上院门。 傅云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径自去里屋铺床叠被,“英姐,我睡你隔壁好不好?就隔一道槅扇,我们夜里可以说话。” 傅云英先带着王大郎把北屋各个角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才回房梳洗。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她以为肯定有人藏在院子里,现在看来可能对方会攀墙,锁好门之后从院墙爬出去了。也可能对方还躲在苏桐的南屋,她没有苏桐房间的钥匙,没法进去确认。 锁好门栓,熄灯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起来,窗前一片雪亮,院子里鸟鸣啾啾,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傅云启昨晚知道了锁门的事,一口咬定肯定是杜嘉贞捣的鬼:“我听乙堂的人说他们那些公子哥最喜欢欺负人,比如故意弄脏别人的功课,害他被先生责骂,逮着别人落单的时候揍一顿,或者把别人关在外面让他吹一夜的冷风,还有往别人床上泼水害他睡不成觉反正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定是杜嘉贞使的坏!” 其实书院的学子和傅家族学的学子没什么分别,少年人一言不合扭打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前也没少作弄人,一听傅云英说王大郎被人故意锁在斋堂,就道:“一定是他们干的!我们以前暗算桐哥也是先把人支开,在后院堵着他,一人一拳头,让他分不清是谁打的,没法找先生告状”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以前欺负苏桐的事说出来了,笑容凝结在嘴角,脸色僵硬。 “你们欺负过苏桐?”傅云英眉头微微蹙起。 傅云启搔搔脑袋,尴尬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桐哥不是咱们家的人,先生和二哥老夸他,其他人不服气。我没打他!我发誓!我只是听四哥c五哥他们的话,在旁边帮着望风”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埋下头绞着双手,低声喃喃,“那时候我不懂事嘛后来我给桐哥道歉,他原谅我了。” 不必傅云启细说,傅云英猜得出当时发生了什么。 一个一无所有投奔亲戚的少年,寄人篱下,风头太过盖过所有傅家子弟,傅家少爷们看他不顺眼,冷言冷语甚至于动手打他 难怪苏桐始终对傅家人若即若离,既感激二哥,又总想着取代二哥。 也难怪端午那天苏桐救了傅云启和傅云泰之后,兄弟俩会那么感激他。 昨晚他是凑巧被家人叫走了,还是听到风声故意避开的? 他是不是对同样身为傅家人的自己抱有敌意? 钟鼓声咚咚响起,傅云英恍然回神,撂下昨晚的事,低头系好腰间丝绦,出了房门,“先不说了,别误了早读。” 东斋课堂,学生们陆陆续续到齐,在各自堂长的带领下,踏入庭院。 傅云启频频抬头,审视目光频频射向走在最前面的杜嘉贞。 学生们按照甲c乙c丙c丁四堂的队列站好,视线投向正房前连接台阶的高耸的月台。 教授们走到高台处,环视一圈,摆摆手,示意学生们安静。 学生们停下打闹,说笑声慢慢静下来。 忽然嗡的一声,前面的学生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高台上,其他教授分列左右,当中一人两鬓斑白,迎风而立,正是山长姜伯春。他戴儒巾,穿一身墨色大襟宽袖道袍,目光扫过台下的学生们,面容丰润,嘴角带笑。 今天并非山长主讲之日,姜伯春平时很少现身早读,今天怎么来了?其他教授也一个不落,全在高台上 傅云英的个子和同龄人比起来绝对是高挑的,但书院的学子大多比她年长,她站在末尾,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宽阔肩背和脑袋。 嗡嗡嗡嗡的哄闹声仍在继续,和她站得最近的钟天禄c袁三等人忍不住踮起脚四处张望,“谁来了?” 赵琪和早上刚刚从家赶回书院的苏桐对望一眼,找前面的生员打听。 议论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正侧耳细听前面的人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哗啦啦几声,人群突然从中间开始往两边分开。 就像划开水浪一样,分开的潮水涌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无数道锐利的视线汇集到她身上。 她抬起头,最前方的高台处,山长姜伯春正对着她微笑。白发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银光。 “傅云,今天由你领读书院教条。” 书院规矩,学生每天早读前先对着东斋刻有教条的大石碑大声朗读教条,然后方开始一天的学习。通常领读的人是学长陈葵或者四堂堂长。 众人听了山长的话,惊疑不定,抓着身边的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此刻,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傅云?” 天高云淡,朝霞璀璨。 傅云英定定神,沐浴在灿烂霞光中,迎着书院全体学子或惊讶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注视,慢慢走向高台。 她走得很从容,很快踏上台阶。 姜伯春拍拍她的肩膀,让出位子,让她站到最中间。 赵师爷c梁修己c吴同鹤等教授和藏经阁的管干含笑望着她,目光慈爱。 台下是几百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学生,台上是饱读诗书的教授学者,傅云英立于高台之前,面对学生们的瞩目,朗声背诵书院教条: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她背一句,学生们跟着读一句。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吐字清晰,清亮悦耳,宛如深藏山谷的幽涧冲刷过山石,空灵澄净。 因其从容平静,更显得教条中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学生们仰望着她,一句句大声跟读。 无数道声音汇集在一处,融合成巨大的声浪,涌向四面八方,那一句句修身修己的人生格言就这么一点一点融入他们的肺腑,又从他们的肺腑中嘶吼而出,盘旋于书院上空,久久回荡。 人群里,傅云启遥遥仰望着高台上的傅云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感受到胸腔里有种东西正慢慢苏醒,沸腾,燃烧。 钟天禄c袁三,赵琪c苏桐,陈葵c杜嘉贞,这些天慢慢和傅云启熟悉起来的其他学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台上,傅云英肩披霞光,目光平静。 清朗而又浑厚,朝气蓬勃的朗读声越过院墙,越过回廊,越过亭台楼阁,传向远方。 一道高大身影驻足长廊深处,浓眉轩昂入鬓,五官深刻,剑眉星目,淡淡扫一眼台上锦缎束发c英气勃勃的少年郎,问身后的人,“谁家少年?” 知府范维屏小心翼翼回道:“此子名叫傅云,听说是书院这一届的头名,乃黄州县人。他堂兄傅云章是黄州县举人,此次上京赶考,大约能高中。”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属官咦了一声,道:“大人,上次在渡口,您救下的那个小娘子好像就是这一家的” 男人没说话,收回视线,转身大步离去。 其他人不敢多话,连忙屏息追上去,亦步亦趋紧跟着。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催书 ,山长姜伯春很快从副讲吴同鹤口中得知学生们之间起了争执。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 我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 读书能有多难?再笨的脑壳也有开窍的一天, 读不成大儒,总能知晓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 在官场上和同僚应酬交际, 可比读书难多了” 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章, 姜伯春叹息几句,小心翼翼摘下用乌绫绑缚在双目前的叆叇,“把傅云叫过来, 我有话问他。”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山长, 我问过那几名学生了, 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他们早就想打傅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昨晚他们还偷偷溜进傅云的斋舍, 还好他警醒,把人吓跑了。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周谕如他们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学生听从他们,如果不加以惩罚, 只怕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大胆, 迟早酿成祸患, 这样的人不能轻纵,合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说完,偷偷瞥一眼山长,嘀咕道,“傅云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惩罚周谕如,却要处罚傅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有数。”姜伯春平静道。 吴同鹤叹口气,转到外边回廊上,对等在栏杆前的傅云英道,“傅云,山长要见你,进去吧。” 傅云英收回凝望枝头缀满树冠的娇艳花朵,应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山长仁厚,你进去以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山长不会为难你的。”吴同鹤拦了她一下,小声叮嘱道,“要是山长生气了,你千万别和山长较劲,山长爱惜人才,见不得学生们争执扭打。他训斥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你年纪小,以后就能明白山长的苦心。” “多谢副讲。” 傅云英谢过他,转身进了左边厢房。 屋外是晴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几面窗户支起来,光线如水般撒进里屋,窗前光线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张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对着窗户,肩上笼一层淡淡金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抿在绢布儒巾里,背着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傅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语气冷淡而威严,和平时总挂着一脸笑的山长判若两人。 一进门就被质问,傅云英没有露出慌张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礼,垂目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仍旧要这样做。” 姜伯春皱眉,“为什么?” “山长,学生入院书读书锋芒太盛,势必遭人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长久计,学生应当和苏桐那样玉韫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睚眦必报,不仅树大招风,还流于轻浮”傅云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书院并非勾心斗角的地方,学生们应当在此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学问才能更进一步,若学生需要做一个事事隐忍的‘隐士’,那这书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姜伯春低头沉思,书院和官场终究是不同的,学生们正值风华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时,谁少年的时候愿意被繁文缛节束缚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书院也要时刻防备他人的谋害,因而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就如同天下无道则隐,无道的书院才要求学生束缚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头。 有道的书院,学子们齐头并进,最优秀的学子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后的学子亦不会害怕落人耻笑。 傅云的意思很直白:江城书院想做有道的书院,还是无道的书院? 如果要做无道的书院,那么他自然会和苏桐一样韬光养晦。但他认为江城书院应该是有道的书院,所以他不怕锋芒毕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青春年少,为何不能肆意飞扬? “此其一。” 傅云英接着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皱纹密布的脸上盈满笑意,“喔?这还只是其一,你还有什么理由?” “学生懒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为周谕如那样的小人劳神,他们看我年纪小好欺负,这一次动手没占到便宜,难保以后不会再生恶意。学生将事情闹大,当着书院所有学生的面羞辱他们,害他们在书院再没有立足之地如此,他们才能明白学生并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对学生抱有敌意的人也能从中受到警示,以后不敢轻易欺辱学生。” 傅云英一句句说完,道:“这其二嘛,就是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学生无伤人之心,但也绝不至于对心怀不轨的人心慈手软。” “至于第三,经过此事,以后书院的学生们再起口角纷争,想必不会轻易拳脚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里所想,抬起眼帘,目光坦然,等着姜伯春评判。 姜伯春捋须沉吟,眉头越皱越紧,一盏茶的工夫后,长叹一声,道:“按照书院院规,我必须罚你,你这般作弄周谕如,有失风度。” 傅云英垂下眼皮,道:“学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说:“就罚你每日抽一个时辰去藏经阁帮管干整理藏书,直到年末。” “多谢山长。”傅云英郑重作揖,作势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犹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处罚周谕如,却将你叫过来责骂,还惩罚你,你谢我什么?” 傅云英淡笑道:“山长惩罚我,全是为我着想,学生手段过激,其他人未必个个服气。山长故意罚我,却放过周谕如几人,同窗们必定为学生打抱不平,学生表面上虽然受到处罚,实则却是受到山长的维护。山长用心良苦,学生怎能不谢?” 山长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后一丝对他年纪幼小行事却太过暴躁刚烈的不满和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对别人的善意心存感激,这样的后生,怎么可能变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赵师爷为人放荡不羁,他的学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当,还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 “老大,怎么样?” 傅云英刚回到南斋,倚着长廊栏杆窃窃私语的傅云启c袁三c陈葵等人立马站起身,朝她围过来,“山长怎么说?” 袁三冲在最前面,笑眯眯问:“老大,山长是不是要把周谕如他们赶出去?” 这个“老大”的称呼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傅云英飞快扫袁三一眼,这厮古里古怪,穿得体体面面,但随口骂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读书人? 几百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子中,他独树一帜,别领风骚。 袁三见她不回答,急得跺脚,“山长是不是偏袒周谕如?” 周围等消息的学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自傅云英被吴同鹤带走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会儿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掳袖,直往北斋的方向冲,嘴中喝道:“不公平!我们去找山长讨个说法!” 眼见众人马上就要冲出回廊了,傅云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云启拦住他们,温声道:“多谢诸君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错,山长处罚我每日去藏经阁整理藏书,登记藏书目录,这项差事轻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诸君。” 众人忙道:“云哥,你只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是不是要揍周谕如他们几个?算我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谁欺负云哥,谁就是和我们甲堂过不去!” 众人说什么的都有,傅云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长廊另一头正努力劝说众人稍安勿躁却无人理会的陈葵,道:“这事学长比我更清楚,大家听学长分派便是。” 陈葵愣了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去看他,“学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 陈葵眼睛望着傅云英,沉默了几息,忽然一笑,向众人道:“藏经阁靠近山谷,阁内潮湿,许多藏书被虫蛀了,有的还发霉,管干想趁着天气晴朗将藏书搬到广场上晾晒,藏经阁人手不够,需要我们帮忙。”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应声道:“这是我们该做的,但听学长吩咐!” 陈葵看一眼傅云英,见他隐在众人之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光一闪,缓缓将甲c乙c丙c丁各堂学生分作四组,按照经c史c子c集的分类,每一堂负责一部书籍的详细规划说了出来。 末了,道:“此事经过山长允许,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开始。” 学子们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彼此喜欢暗暗较劲,如果只让他们去搬书,他们可能一窝蜂涌进藏经阁搬完所有书籍,然后鸟兽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学生负责一部,甲堂时经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确的分工,哪一堂最后完成差事的话,岂不是会被其他三堂笑话到明年? 不行,坚决不能输给其他三堂! 这一刻,四堂学生无比的默契。不等陈葵一声令下,他们赶紧找到各自的堂主,紧跟在堂主身后,撒腿就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快,谁落在最后,下次蹴鞠比赛不抽签了,由落后的人上场当球队球头!” 这个威胁比山长的训斥还管用,埋头飞奔的学生们同时抖了抖,迈开腿争先恐后往前挤,转眼就跑了个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边人的胳膊,“欸,当球头不是很威风吗?为什么大家怕成这样?” 蹴鞠比赛有各种花样,既有单人表演c双人表演c三人表演,也有两队全场对抗,蹴鞠踢中对方球门次数多者得胜。球头是两支球队的领头人,即队长,在比赛中担任指挥全队c发动进攻的职责。能当球头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应快,有大局观,意志坚定,能服众而且球技出类拔萃。 旁边的人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饱含痛苦,他刚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后,“等你看过我们书院的蹴鞠比赛,就明白了。” “英姐,藏经阁的事明明是你提出来的建议,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陈葵?”看着众人跟在陈葵身后离去,傅云启满脸不甘,“是不是山长让你这么做的?” 傅云英摇摇头,“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总得给自己结点善缘,书院终归只是书院,又不是金山银海,犯不着什么都霸着不放。” 服众要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光靠吓唬人只能赢得表面上的顺从。大家都是学生,没有利益之争,一点点面子上的风光,不值得太在意,让出去一点,以后得到的回报只多不少。 傅云启若有所悟地点头唔一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两下,“你刚才没受委屈吧?” “没有。”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 “老大,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袁三没有跟着其他人离开,见傅云英站在原地不动,转身走到她身边,搔搔脑袋,笑得阴险,“是不是趁着其他人去藏经阁了,我们把周谕如抓过来揍一顿?” “诶,你!” 一双手推开袁三,傅云启转过身,张开双臂挡在傅云英面前,老母鸡护仔似的,皱眉斥道:“谁是你老大啊?满口江湖气,我们家云哥是读书人,你别一口一个老大的!” 袁三从鼻子里哼一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松松推开娇花傅云启,铁杵一样杵在傅云英跟前,“你们这种公子哥我见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给我用,后来我恩将仇报,不仅不还你的文具,还对你恶声恶气的,你也不生气,有什么好吃的肉汤都分给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讨,你二话不说让书童给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忆完这段时间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么手段,书上的公子哥们想收服谁的时候就用这一招‘礼贤下士’,刘备三顾茅庐,曹操光脚迎接许攸,燕昭延郭槐,遂筑黄金台,你这么忍气吞声,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众,想收服我吗?”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云英几眼,带着点纡尊降贵的傲慢强调说:“看在你有几分本事,下手干脆,而且这么诚心诚意欣赏我的份上,你以后就是我老大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难得被噎了一下,无语了一阵。 她知道袁三的种种粗鲁之举是故意为之的,一直让着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想收服他,而是因为他行事没有顾忌,让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会给自己使绊子。昨晚她发觉周大郎动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对她最为信服的几个新生,请他们出手相助,他们想也不想就应下。一开始她没打算找袁三帮忙,其他人说他一身是胆,硬把他拉过来的。 她迟迟不说话,袁三脸色微沉,捏紧拳头,昂着下巴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我告诉你,我这人通情达理,向来有恩报恩,绝不欠别人一分一毫!说了认你当老大,就不会反悔!” 他嘴上说着硬气的话,眼底浮动的羞窘别扭却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云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书院读书,也是缘分,本就该互相照顾。” 袁兄,我没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挥挥手,“好了,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领你的情!以后谁欺负老大,就是欺负我!” 少年人的骄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样,光芒万丈,同时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被风一吹,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下。 傅云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云启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手指着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们家的肉汤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头舔舔嘴唇,“我都认云哥当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汤也是我的肉汤,老大吃肉我喝汤,天经地义!” 傅云英回过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顾虑可能完全没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饭吃才厚着脸皮给她当喽啰。 几人落后几步,赶到藏经阁的时候,众人正在管干c正办c副办和陈葵的带领下一摞摞往外搬书,忙得热火朝天。 拍书c纸张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为一堂专职一事,每一堂又细分为小组,小组底下还往下细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人虽多,事情繁杂,但大家各司其职,忙中不乱。 广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一面抱着书来回奔忙于方桌春凳间,一面大声读目所属的分类,由专门负责登记的学生一项项书写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进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傅云英和袁三属于甲堂,被杜嘉贞指派去藏经阁第二层整理经籍。傅云启是乙堂学生,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几个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书。 藏经楼四周柏木森森,浓荫蔽日,因着地势的原因,虽是大白天,第二层却光线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黯淡,傅云英听到书架后几个丁部附课生小声埋怨:“凭什么我们就得负责集部?这些书科举考试用不着,从来没人看的。” “对,就因为我们是附课生,什么都排在最末尾,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欺负我们。” 袁三跟在傅云英身后,也听到几个学子的嘀咕了,冷哼一声,“经部的藏书比集部多,我倒愿意和丁部的换一换。” 附课生们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面红耳赤的学子从书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经c史c子c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甲c乙c丙c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区别。这一次甲堂负责甲部,乙堂负责乙部,丙堂负责丙部,丁堂负责丁部,不过是为了顺口,这样四堂的学生容易分得清,不会导致忙中出错。” 傅云英侧过身让出地方,方便附课生下楼,“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称而已。” 附课生们怔了一怔,抬头看她。 傅云英已经领着袁三往堆放经部书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谁?” 一人问道。 “他是傅云啊!刚才把周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的,你竟然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答。 “原来是他,这样的人都是甲堂的,轮不着我们丁堂。” 常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们忙了一整天,从刚开始的群情振奋c热火朝天,到饭前的懒懒散散c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时的精疲力尽,哀嚎阵阵,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陈葵给众人加油鼓劲:“乙堂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一语惊醒其他三堂,乙堂这个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关键时刻突然发力,不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后,还想把甲堂给拉下马! 真是阴险啊! 甲c丙c丁三堂同仇敌忾,学生们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精神暴涨,卖力忙活,说什么都不能让乙堂赢! 前来看望学生们的山长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见状,眉开眼笑,学生们如此郑重对待晒书之事,可见他们十分重视书本上记载的知识。 管干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这帮臭小子,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干了一天的活,就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晒书而已,又不是要他们扛起锄头去田里锄草!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给漫山遍野染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 众人暂时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将曝晒了一整天的书搬回藏经阁。 这晚,斋堂平时无人问津的汤水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学生们抢了个精光。 真的饿极了,谁也顾不上斯文,一人捧一只大海碗,就着肉馅馒头,一口汤羹一口馒头。连平时胃口最小c最刁的学生也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几百个学生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境,将斋堂供的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斋堂的杂役目瞪口呆。 这帮小相公们咋饿成这样了? 众人吃饱喝足,看身边的人一身狼狈,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对方反唇相讥:“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满身汗水,衣襟袖子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儒巾下的网巾也汗湿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摇头失笑。 如此忙活了几天,晒书之事终于大功告成。 教授们本来对学生动手整理藏书之事略有微词,但他们发现学生们嘴上虽然喊累,可眼睛里却闪烁着亮晶晶的笑意。 书院的气氛却为之一新,课堂上主动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平时胆小羞涩的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当众发表自己的看法,几个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来的学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甲堂c乙堂c丙堂c丁堂四堂的学生比以前更团结。 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乙堂学生改变最为明显,竟然敢于和甲堂叫板!虽然很快被甲堂学生给反击回去了。 吴同鹤笑言:“早知晒书有这样的效果,应该让他们一个月晒一次!” 温雪石嗤笑,“年轻人嘛,说风就是雨,过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这股蓬勃朝气并没有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四堂之间气氛僵持,剑拔弩张——他们即将迎来全院考课。 考课分为生员考课和文童考课,排名前三的生员奖赏花红两贯钱,第五到第十奖一贯五百钱,第十一到二十奖赏一贯钱。文童的奖赏和生员类似,只是数额上略少。 临近考试,学生们开始沉下心备考。 别人都忙着应对考课,傅云英却为藏经阁奔忙。 藏经阁晒书的事是管干主持的,学长陈葵和四堂堂长管理各堂学生,看似和傅云英无关,但管干经常把她叫到身边,之后还让她参与撰写《江城书院书籍总目录》。 要撰写目录,她自然得出面指挥众人整理书籍,一来二往的,学生们渐渐习惯听她指挥。 正办嫌管理借阅之事繁琐无趣,被指派去钻研书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东西搬到藏经阁后面一座僻静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写文章。 傅云英接替他负责学生借阅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记册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阅书籍记录但没有归还记录的学生催书。 学生的书她直接一个个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举人们借书不还,她先一人写一份单子送过去,提醒他们还书,五日后没有回音的,打发书院的差役上门讨要。 生员们成天被她冷着脸追着催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先低头赔礼。外边的举人也在她隔几天一份单子的压力下不得不掏钱把三倍赔偿给补上,现在不止江城书院的人知道傅云这个名字,武昌府的文人们也听说他了。 几个被催书的举子在诗会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写得不错,我前些时日出远门了,家中有十几本从藏经阁借的书未按时归还,他锲而不舍往我家送单子,一连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气气,到最后一天,我刚好回家,拿到单子一看,上面却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幅画,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了许多人,后来还是家中仆人告诉我,傅云画的是‘当归’,哈哈,实在有趣!” 经过催书一事,傅云英算是和书院所有学生都打了个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学生的借阅名单,学生专攻哪一经,喜欢钻研哪一家学派,平时有什么古怪的兴趣爱好,她比山长和教授还清楚。 她一边催讨外借的藏书,一边将库房堆积的新书登记造册。藏经阁门前多出一块牌子,上面每天标示藏经阁又新添了多少书目,哪些书目还有多少本可以借阅,哪些书目被其他人借走,暂时不能提供借阅一项项写得分明,学生们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着书籍分类看过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书是不是在藏经阁中。 再有人逾期不还书,傅云英直接将那人的名姓和所借书目写在纸上往照壁上一贴,提醒其尽早还书。 每天在藏经阁为学生登记借阅记录,不用到处结交生员,她只需拿着纸笔往抱厦里一坐,月余下来,书院的学子全都认识她了。 沈介溪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官职不高,但就是凭借在国子监期间积累的人脉,等他进入内阁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内外,为他挤走其他几位阁臣打下坚实基础。 傅云英手拿借阅登记册,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现在将来的杏榜上。 考试越来越近,来找傅云英求教的学子越来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时间去藏经阁整理书目册,又要帮傅云启和硬是赖着不走的袁三辅导功课,还得准备考试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忙得连给傅云章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乙堂,傅云启的斋舍。 “云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自己读得时候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半知不解的,你给我一讲,就好像太阳出来雾气散了一样,我一下子想通了!” 一面大敞的厢房里,一名学子站起身,神情激动,抓住傅云英的手,笑着道。 “啪”的一声,一旁翘腿坐在大圈椅上看书的傅云启探出半个身子,拍开学子的手,“好了,下一个,下一个,云哥还要吃饭呢,别耽误时间。” 学子嘿嘿一笑,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学子夹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傅云英坐在书桌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听学子说完疑惑,眉头轻蹙,“这个我也不懂,不敢妄言。” 学子有些失望,朝她拱手致意,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下一个学子推门而入。 门外长廊,袁三半坐在栏杆前,听到里面的学子问完问题出来了,立马扯开嗓子对着长廊里等候的学子吼一声,“好了,下一个!” 被叫到的人连忙低头整整衣襟,推门进去。 这样的情景每天重复着,渐渐成了乙堂一景。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指教 ,隔断背后, 傅云英心头一凛, 心跳骤然加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两道冰冷的目光掠过来, 视线越过柳木博古架, 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让她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威压。 她慢慢抬起头,和崔南轩对视。 崔南轩望着她, 双眸幽黑, 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傅云英压下心中因为姚文达刚才那句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站起身,朝崔南轩和姚文达颔首致意, 退出房间。 她大约猜到姚文达要说什么了,接下来的谈话涉及隐秘之事, 两人都不希望她在场。 在崔南轩和姚文达沉默的注视中, 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转身合上房门。 直到两扇门扇之间只剩下一道缝隙,崔南轩仍然看着她, 隔了几丈远,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静的冬夜,他在书房温书, 她给他送去消夜, 他接过托盘, 让她先睡。她提着灯笼回房,转身后发现他坐在书桌前目送她,朦胧灯光打在他脸上,更比平时俊俏十分,犹如画中人。看到她回头,他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可惜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门。 一并将久远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掩上的房门隔绝了视线,崔南轩收回目光,望着傅云英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达咳嗽几声,讽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岳家袖手旁观,多一个人知道,少一个知道,有什么差别?” 崔南轩面色平静,“姚兄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愿娶沈介溪的女儿,他就趁霍明锦发难时把你赶出京师崔南轩,沈介溪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亲带故的故旧姻亲,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会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这么沉沦一世?” 姚文达说完,不等崔南轩回答,自己否决道:“你这人志向高远,在沈介溪麾下隐忍近十年,所谋不可能只是区区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会逮到机会官复原职。沈介溪和霍明锦斗法,京师人人自危,你被罢官,看起来是遭了鱼池之殃,其实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沈介溪输了,你势必会受到牵连,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缙绅,早就有人想弹劾你了,所以你借机躲开这次大动荡,和沈介溪闹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锦分出胜负,你才会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借口,怎么会灰溜溜被人赶出来?现在沈党以为你是因为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为你反对废后触怒皇上,想得深远的或许看出你遭到各地缙绅的反扑陷害你连罢官也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抱不平。这都是你事先谋划好的。” 崔南轩不置一词,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达接着说:“霍明锦已经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斩断了一个,京师传出消息,前不久杨阁老获罪入狱,死在锦衣卫手上,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子,首辅没人敢动,其他几位阁老想争一争次辅的名头,皇上让六部举荐人才入阁参与机务,呼声最高的是翰林院学士翰林院学士和我有半师之谊” 崔南轩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眸。 以前内阁几位阁臣要么是沈介溪的人,要么畏惧沈介溪,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现在霍明锦除掉对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杨阁老,谁接替杨阁老成为新的阁臣,很可能改变内阁一人独大的局势。 翰林院学士姓王,素来与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书,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时间才将书写完,然而等献书时,沈介溪绝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劳,说书是由他自己编写的。翰林院学士王大人发现沈介溪厚着脸皮只署他一个人的名字,当场气得破口大骂,被沈介溪找了个由头罚了半年的俸禄,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达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他神情郑重,一字字问:“崔南轩,魏氏如果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不必再点明。 崔南轩低头看着炭火。 他觉得霍明锦很蠢,完全就是一个莽夫,从海上归来,杀浙江巡抚,和侯府断绝关系,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追杀徐延宗,帮皇帝废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辅沈介溪打擂台 有勇无谋。 现在他杀了杨阁老,斩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们蠢蠢欲动,准备趁他和沈介溪斗得你死我活之时,趁机扶持新的势力。 霍明锦为了报仇不顾一切,最后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等沈介溪倒台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杀驴,他也风光不了多久。 真是个不顾后果的莽夫啊,孤军奋战,明知前路风霜刀剑严相逼,还是毅然迎难而上,根本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可这个莽夫,却又心细如发。 皇上赏给他的金银财宝,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当恤银分发给阵亡将士的家人。他找准时机,趁皇上龙颜大悦时为魏家求来恩典,曝尸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为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寻云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还活着,送她返乡,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尸骨,让她可以和家人团聚,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朝中大臣嘲讽霍明锦不知死活,可如果没有霍明锦出头牵制住沈介溪,他们早就被沈党赶出朝堂了,哪还有闲情躲在一边看热闹。 崔南轩知道自己是个冷漠无情之人,但此刻,他心里也不由一哂,原来自己可以卑鄙到这个程度。 姚文达这是在拉拢他,翰林院王大人显然想把次辅的位子抢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帮助。 王大人大概笃定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间接死在沈介溪的谋害之下。 不论是从道义感情上,还是为名声着想,他答应和王大人合作,对他来说,百益无一害。 如果云英在世,这是他获取原谅的最好方式,以为她报仇的名义扳倒沈介溪,以后谁还会骂他自私自利不顾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于一直听从沈介溪,姚文达看出他有脱离沈党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锦不惧沈介溪,直接拉开阵势和沈党争斗。 他们这些大臣本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却因为爱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里隔岸观火,准备等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亲非故,选择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他是魏家的女婿,云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观,直到姚文达以情动人,劝说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试一试的念头 卑劣如此,阴险如此。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阁?”崔南轩抬起头,淡然道,“等他入阁以后,我再给你答案。” 他不会因为姚文达的几句话就贸然下注。 听了他思考过后给出的回答,姚文达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苍老,“我是过来人崔南轩,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们合作,否则你一辈子良心难安。” “良心?” 崔南轩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长袖拂过火盆,差点烧着,“从踏入官场那一天起,我早没了良心。” 带着良心在官场上挣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难行。 他现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崔南轩缓步走下台阶。 随从迎了过来,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这里守着。傅云出来以后直接去了灶房,没有躲在暗处探听。” 崔南轩点点头。 等崔南轩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傅云英从灶房走了出来,端着茶盘走到病榻前。 姚文达躺在枕上喘气,刚才说了太多话,额前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接过茶杯,吃了几口茶,慢慢缓过劲儿,瞥一眼傅云英,“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请崔大人过来?” 傅云英垂目答:“大人是为了我二哥?” 她刚才在灶房帮老仆煮茶,老仆告诉她姚文达时常打发人去请崔南轩过来说话。崔南轩赋闲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书院讲学,剩下的时间闭门读书,不见外人。姚家仆人一再恳求,他才偶尔过来露露面。 姚文达横看崔南轩不顺眼,竖看还是不顺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请仇人上门,肯定不只是怀念往事那么简单。 她每次上门拜访,姚文达都会拉着她问傅云章的事。 傅云章寄回来的书信上,也一再嘱咐她务必替他照应好姚文达。 想来想去,傅云英觉得姚文达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傅云章,那么他找崔南轩诉说往事,应该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达诧异了一瞬,打量她几眼,面露赞许,忽然皱眉,说起另一个话题,“我觉得你有些面善。” 傅云英面不改色,“大人见过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虽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说我们眉眼很像。” 姚文达回忆了一下,低声喃喃,“难怪,我确实见过你妹妹,仲文带她来过这里” 傅云英笑了笑。 “你可会射覆?”姚文达问她。 她点点头。 “那你们兄弟俩私下里有没有什么约定的暗号标记?”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暗号,不过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没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写了什么。” 她和傅云章玩过射覆,当时在场的只有丫头,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他们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游戏暗示傅云章信上的内容有特殊意义。 “很好。”姚文达脸上露出笑容,“你给你二哥写封信,告诉他南边的雀鸟要往北边飞了。” 南边的雀鸟,说的是崔南轩。 崔南轩罢官归乡不过数月,这么快就要返回京师? 傅云英怔了一怔,随即一阵心惊肉跳。 二哥还未参加会试就已经卷进朝堂争斗中了难道他获得姚文达赏识的时候就开始帮姚文达了? 他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陈老太太逼迫的吗? “云哥,我和你二哥也有书信往来,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 见傅云英沉默,姚文达以为她没听明白,苦笑着说,“我写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给你二哥写信稳妥,明白吗?” 傅云英点了点头。 如果傅云章这次北上身负重要任务,那来往书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个半大少年,没有人会把她的信当回事。 姚文达又叮嘱了一句:“现在就写,等我看过后,尽快送出去。” 傅云英走到博古架后,找到笔墨文具,定定神,提笔写下一封信。 信写好,她吹干纸上墨迹,送到床前给姚文达看。 “我不是让你写南边的雀鸟吗?你怎么没写?” 看完信,姚文达皱眉问。 傅云英道:“大人让我给二哥留下暗号,既然是暗号,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达挑挑眉,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脸上泛起几丝不自然的红,“好,这样也好。回去后把信寄出去。” 傅云英答应下来。 出了姚家院子,傅云英吩咐等在外边的王叔和王大郎,“让铺子里的掌柜给黄州县那边捎句话,我要见孔秀才。” 王叔应喏。 傅云英脸色阴沉,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书信。 她必须先弄清楚傅云章北上的目的是什么,才敢将信送出去,万一姚文达是骗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将毫不知情的傅云章置于风口浪尖处。 虽然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姚文达没有骗她,这人向来没什么心机,不然不至于仕途屡屡受挫。而且姚文达说了很多只有她和傅云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当官么?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听到旁边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傅少爷是不是要回书院?我们大人刚好顺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轩的随从中,石头跟了他最久。上辈子她每次回娘家省亲小住,都是石头接送。 “不敢打扰崔大人。” 傅云英回过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头咧嘴一笑,“傅少爷少年英姿,武昌府谁不晓得?大人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少爷一叙。” 语气是客客气气的,但傅云英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她抬起头。 巷口拐弯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半卷,崔南轩端坐其中,手里拿了本书在看,姿势随意,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 周围随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云英回头,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头引着她往前走,“我们大人最欣赏傅少爷这样的后生了,傅少爷不必紧张。” 傅云英怎么可能不紧张,毕竟是在一起生活几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从她的言行习惯中认出她来,应该只剩下崔南轩了。 不过她记得崔南轩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应该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静淡然,心里却转过无数个念头,短短一段距离,仿佛比书院大门前那道高耸的长长的阶梯还要难走。 石头掀开车帘,“大人,傅少爷来了。” 崔南轩没抬头,盯着手中的书,轻轻嗯一声。 石头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请。” 镶边锦靴踩在凳子上,双腿有些发软,傅云英眼皮低垂,浓睫掩住双眸,弯腰坐进车厢。 车把式扬鞭,马车颤动了几下,车轮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长街。 傅云英盘腿坐着,尽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轩。 他靠着车壁看书,神情专注,眼角风扫都不扫她一眼。 马车晃动颠簸,两人一个安安静静看书,一个坐着想心事。 半晌后,崔南轩突然皱了皱眉。 这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识。 陪她回魏家,他低头看书,她坐在一边,掰着手指头默念要送给哥哥嫂子们的礼物,怕打扰到他,她几乎不出声,一个人也能高高兴兴,嘴角一直翘着。 他出了会神,合上书本。 就在傅云英以为崔南轩会一直沉默到马车抵达书院时,车厢里响起他温和的声线,“可看过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说的是袁宏道c袁中道c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广公安县人,主张文章应该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学派的领袖人物,反对把持文坛的复古学派,和主张复古,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文人尖锐对立。 傅云英看过袁宏道的文章,不过她没说,低着头答:“还未曾读。” “我看过你的文章,善于模拟,字字铿锵,气势虽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书递到傅云英面前。 “这是玉蟠先生的《白苏斋集》,拿去仔细研读。” 傅云英想了想,拒绝的话太刻意了,只得接过书,“谢先生指点。” 崔南轩在江城书院讲学期间,书院的学生以“先生”称呼他。他平易近人,风度翩翩,很受学生们欢迎,连教授们也为他的风采和才学所折服,以学生之礼奉承。陈葵c苏桐c袁三他们都曾被他当堂点名提问。她一直找机会避开讲学,没和他碰过面。 早晚会遇上,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反正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书可以交给山长,由山长代还。 这时候她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改写台阁体而感到庆幸。她不只善于模仿文风,也会模仿哥哥们的笔迹,连崔南轩的笔迹她也会。这一世第一次提笔写字的时候,其实在甘州,买不起笔,她随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书写,那时候她哪里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崔南轩,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开始改写最常见的台阁体。 崔南轩认得她的笔迹,如果她还是用上辈子最常用的字体写文章,很可能就露馅了。 她一阵后怕,慢慢冷静下来,手脚不像一开始那么僵硬。 那边崔南轩又拿了本书翻开看,也没再说什么了。 马车继续在大街小巷之间穿行。 单调的车轮转动摩擦声中,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鞭响,车把式连声吁叹,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傅云英坐着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往前栽倒,想到旁边是崔南轩,她连忙伸出手臂稳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样没坐稳的崔南轩拉开距离。 “大人。” 石头奔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拱手小声道:“是锦衣卫。” 崔南轩抛下书,眉头紧皱。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考课 ,朔风呼啸, 滴水成冰, 江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拉扯着左右摇摆, 天地间一片苍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英听到草丛深处压抑而紧张的喘息声。 一名裹披风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躲在一处低洼的草地里, 穿罅而过的寒风割过他们的脸颊,衣裳单薄,手脚早已经没了知觉, 唯有心头尚存一点热气。 男童在无声哭泣, 眼泪凝结在眼角, 未及落下,已经冻成一团。 喊杀声越来越近,男童瑟瑟发抖, 紧紧抱住女子,一头扎进她怀里, 攥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仿佛这样就安全了,嘴中却说:“英姐,他们来抓我了,我逃不掉的, 你快走” 女子抬起头,月光落在她清秀苍白的脸孔上。 “不怕,宗哥,你会没事的。” 她摘下斗笠, 解开斗篷, 将男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嘴角微翘,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着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砰砰几声巨响,梦被打乱了。 眼前的景象静止了一瞬,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男童的面庞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团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笼罩整座书院的浓稠白雾。 傅云英睁开双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胧的彩色晕光,杨平衷命人挂在廊檐下的玻璃灯c羊角灯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有点像元宵节时傅四老爷买给他们玩的走马灯。灯笼轻轻摇晃,一只羊角灯离窗户太近了,底下缀的吉祥如意流苏时不时撞在木格子上,发出的响声把熟睡中的她惊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线太亮了,还是白天遇到崔南轩和锦衣卫,傅云英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着微苦酸涩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咙,凉得她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徐延宗还活着的事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霍明锦真的要替皇帝卖命,亲手杀了徐延宗吗? 她记得世子还活着时,和霍明锦情同兄弟。好几次她陪嫂子去定国公府赴宴,听到府中丫头说世子在花厅陪侯府二爷吃酒,其他客人他懒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让几位小少爷出面。 定国公一脉差不多死绝了,霍明锦果真狠得下心对昔日好友的家人赶尽杀绝?亲自带人追杀和坐视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质可不一样。 也许他有苦衷,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为了报仇而杀死无辜的人,代价太大了——他得舍弃自己的良知。 霍明锦那样的人,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为将能披坚执锐,征战一方,他忠于朝廷时,是国朝之福,但若他抛弃良知,后果不堪设想 傅云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风从角落的罅隙吹进屋子里,遍体生凉,坐了一会儿便手脚冰冷。 外间王大郎听到房里有动静,摸黑爬起来,隔着紧闭的槅扇问:“少爷,您起了?要不要热水?” “不用,你接着睡。” 她应了一句,拢紧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次日一早,她伴着傅云启的读书声醒来,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课。 通常每月三考,分经c论c策不同内容,今年因为逢着大比之年,有的副讲要去应考,书院推迟考试,将三场考课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场,下午考两场,一天考完。 傅云英和平时一样,先站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慢慢静下心来,然后回房温习功课。 事情越是棘手的时候,越要冷静。 北屋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直到钟声响了两遍,杨平衷还是没现身。 “大少爷,哼!” 傅云启对着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几句,拉着傅云英去讲堂,“考试在大讲堂考,先生说对着圣人先贤,看谁看作弊!” 讲堂只有山长讲学c举行祭祀活动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布时才开放,崔南轩每次讲学课堂就设在大讲堂内。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是东斋。讲堂设有祭坛,气氛庄重,山长把考场安排在讲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时的考课比入院考试宽松多了,不用检查考篮,学生们只需按着顺序进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云英和傅云启排到等候的队伍之后。 学生们神色紧张,有的人念念有声,抓紧时间背诵经文,有的人小声和旁边的人低声讨论某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待会儿很可能会考到,有的人抓这本书一目十行,临时抱佛脚,还有的人干脆对着讲堂的方向作揖,求圣人保佑他顺利通过考课。 前面的队伍很长,傅云启等得不耐烦,从袖子里掏出傅云英给他的那本《东莱博议》,随意翻开一篇,小声念诵。 傅云英低头检查文具。 袁三和钟天禄从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讲堂,看到他们,硬挤过来,对着傅云英使劲眨眼睛,“云哥,待会儿考试,你得当心!” 傅云英抬起头,环视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闪,不敢上前和她说话,乙堂c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热闹,至于剩下那些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傻乎乎憨态的人——不必问,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过一夜,大家的态度已经开始变了。 她收回视线,“怎么?” 钟天禄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声说:“按顺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试,你是第一名考进来的,他们肯定会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着点啊,要是别人扯你的袖子,你别慌,告诉监考先生!” 傅云英笑了一下,“无事。” 经c论c策,考经时一定要考帖经,这个还能靠瞄同窗的卷子来作弊,考论和策的时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没用,讨不了好处不说,还会被先生判罚成“雷同考卷”。 “苏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了,但周围的人依旧能听清他说的话,“老大,这一次你太倒霉了,临考前被那个杨家少爷这么一搅合,谁还有心情考试啊?” “就是!”傅云启附和了一句。 两人嘀嘀咕咕说杨平衷的不是,傅云英没说话,视线漫无目的的逡巡一周,刚好和人群里苏桐的目光撞上。 苏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对上她的目光,嘴角轻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这是一个代表挑战的笑容。 傅云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没有停留,飞快掠过苏桐,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陈葵c杜嘉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谈笑风生,他们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惧任何考试。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贞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但这不表示傅云英要半途而废,之前的种种举动并非无用功,不管是甲堂生,还是丁堂生,她都要打败杜嘉贞。 至于苏桐,早在她代替傅云章批改他的文章时,他便不是她的对手了。 很快轮到他们几人入场,果然如钟天禄所说,她和傅云启被分到最西边的角落,那里是丁堂学生的位子。 傅云英顺着负责监考的副讲吴同鹤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张条桌前,还没落座,旁边几个丁堂学生按捺不住窃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云坐我旁边!” “傅云坐我前边!” 他们仰天大笑,旁边的丁堂学生又羡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们老实点,要是把傅云吓走了,堂主揍死你们!” 几人恍若未闻,凑到傅云英身边,“傅云,待会儿考试的时候,就靠你照应兄弟们了!” 不远处的傅云启看他们围着傅云英巴结,抄起桌上的一本书扔过来,“去去去,别打扰我们家云哥!” 几人既不羞愧也不恼火,抱着头躲开砸到跟前的书,继续讨好傅云英。 直到吴同鹤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铜钟,他们才消停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云英考试的时候很专注。 她基础打得牢,没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难题。 等她答完一半试题,停笔休息的时候,听到周围窸窸窣窣一片响动,余光一扫,前后左右的丁堂学生都伸长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试图看清她答了什么。 她的字体工整婉丽,虽然小,但离得近的人偶尔能认出一两排字。 这不,她身边的学生趁吴同鹤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前一个弯腰捡笔的动作,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答题的卷子,动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来了,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获至宝,坐回位子上,埋头奋笔疾书。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理会周围人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接着答题。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像被抽走精气神,一个个歪歪倒倒,脸色蜡黄,见人先嚎一嗓子,然后一起痛骂出题的山长心思太难猜了。 赵师爷今天没课,刚从赵善姐家回到书院,背着手溜达到讲堂前,找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傅云英,“你觉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么?” 傅云英点了点头。 书院考课范围有限,只针对入学以来学的内容,她基础打得牢,学过的内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会出错,而且考课没有她不擅长的赋诗和古文,她觉得自己能进前十。 赵师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脚走了。 傅云英要去藏经阁帮管干抄写藏书目录,出了讲堂,别过众人,径自往东边拐。 过了长廊,几个仆从立在台阶底下窃窃私语,中间簇拥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旁边几个仆从正搜肠刮肚说笑话给他听。 看到傅云英出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笑话而急得满头大汗的吉祥顿时眼前一亮,“傅少爷来了!” 仆从们不约而同松口气,呼啦啦退开。 杨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云英跟前,“应解,考完了?” 这不是废话么,不考完她怎么出来? 傅云英点点头,没有停留,接着往前走。 杨平衷立马跟上。 昨晚那一托盘银子,傅云英一开始没有收。 “杨兄,搬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让家仆闯进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实在过分,这不是赔不是就能随便敷衍过去的小事,请恕我心胸狭窄,委实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无表情,心平气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里有很重要c很特别c不能随便碰触的东西,你拿什么赔我?” 杨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来的银锭,怯怯道,“我的家仆打坏你的东西了?” 他跺跺脚,回头骂仆从不中用,转过身指指银锭,“是什么东西?这些银子不够赔,还差多少?我让他们回去拿” 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仿佛是傅云英在欺压他。 对着一个明明又高又壮,但却一脸纯良无辜,明显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爷,傅云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她明白,冷淡的态度吓不走对方。 杨平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皱眉道:“杨兄,我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进我的屋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很不喜欢。” 杨平衷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拱拱手,弯腰唱了个肥喏,态度真诚,“我晓得了!这次是我错了,我记下来,以后绝不会再犯,我保证。” 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把托盘往屋里送,“应解,这一次没人提醒我,我真心给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傅云英没说话,等杨平衷再三赌咒发誓以后绝不会随随便便动她屋里的东西,方把银子收下了。 突然被强行送到丁堂来住,打乱她之前的布置,害得她不得不准备新的计策,找杨平衷要一点补偿天经地义。 反正他们家金山银山数不清。 杨平衷打蛇随棍上,得到傅云英的原谅后,立刻央求她推荐几本书给他看。 “市井上的小说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三国》c《西游记》c《水浒传》这些书好看是好看,但是书坊一版再版,一年到头只晓得卖旧书,光听戏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傅云英心里一动,“杨兄喜欢看小说?” 杨平衷点点头,“别的我看不来。” 书坊卖古书,卖时文,卖历书,卖小说。这卖得最好的,无疑是通俗小说。历书由官府刊印,民间书坊不能随意盗印,违者抄没家产,古书卖不动,时文卖得好,但论暴利,绝对是卖通俗小说。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文风昌盛,富商大贾云集,老百姓们生活富裕,舍得费钞买一两本通俗小说回家消遣。一本小说流行开来,人人争相购买,书坊几次加印,仍然供不应求。 书坊印书成本低廉,利润却颇丰,每年都有一批新的书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北直隶c浙江c福建等地渐渐出现因为刻书行业而集聚起来的村落,并渐渐发展成市镇。 傅四老爷今年就在做刻书的生意。托傅云英那几本地图册子的福,他结识了一位书商,那位书商用自家书坊刻印傅云英绘制的册子,后来给了二百两银子作为酬劳。傅四老爷留了个心眼,私下里打听一番,听说书商赚得更多以后,回家和卢氏说起,卢氏道:“既然刻书的生意好做,官人为什么不试试?” 卢氏是妇道人家,傅四老爷每年几个月外出跑船,风里来雨里去,风餐露宿,一走好几个月没有音信,她着实放心不下,想着刻书这事听起来简单,而且风雅,用不着跑来跑去进货出货,一时触动心事,劝傅四老爷趁着身子还硬朗,不如改做刻书的买卖。 傅四老爷有些心动,家中两个男伢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胆子还小,让他们做买卖,没几年一点家业就得败光。开书坊不需要太多本金,两个男伢子刚好会识文断字,如果刻书的话,以后把铺子传给他们,他们好上手,不至于一窍不通。就算赔了,还可以把书坊改建成纸坊,照样能赚钱。 考虑了半个月后,傅四老爷和傅云英说了这事,她答应帮傅四老爷臻选刻印的书稿。 买书的人多,但写书的人不多,文人墨客喜欢刊印诗集c文集,对通俗小说不屑一顾。书商们捧着黄金白银求读书人写小说,客气的委婉拒绝,那脾气烈的,一盆冷水浇到书商脸上,将书商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解气。 只有落魄文人才会放下身段为书商写书稿,爱惜名声的绝不会涉足通俗小说的圈子。实在缺钱,不得不卖书稿,那也得匿名,绝不暴露身份。 像《西游记》c《水浒传》这几本在市井广为流传,全国各地书坊隔三差五就再版的通俗小说,虽然卖得红红火火,但作者地位不高。 更让人无奈的是,因为盗版太猖獗了,作者虽然写出了畅销全国并且流行几十年的大作,却拿不到多少酬劳。 于是愿意放下书本为书商写书稿的读书人更少了。 傅四老爷是正经商人,当然不会学其他书商私自盗印书籍,他想正正经经找几个读书人求书稿,要价多高都不要紧,只要书稿好。 傅云英受傅四老爷所托为他寻书,前一阵她利用在藏经阁帮忙登记书籍的机会筛选了一批书目,可惜藏金阁的书大多是经文古书,小说只有寥寥几本。 旧书是不指望了,现在她准备撺掇书院里的学生写书稿。 通俗小说中,像《西游记》c《水浒传》这样或构思瑰丽c或荡气回肠的好书自然是佼佼者,这几本书横空出世,一经刊印,立刻风靡大江南北。但其实大部分的通俗小说质量并不高。只要文采过得去,故事曲折动人,不管作者是什么身份,书还是卖的出去的。 江城书院的学生傅云英全都认识,不只认识,连他们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和学业情况她也了如指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很看好袁三和苏桐。两人底子都很扎实,袁三文风豪爽,如张满的弓,蓄势待发,苏桐凝练从容,似巍峨青山,身在山中,方不知陡峭。而且两人都家境窘迫,需要自己挣钱养活家人。 苏桐深不可测,对傅家抱有敌意,虽然是个好的选择,但傅云英思量过后,果断放弃他。 他一心科举,未必肯为傅家写书稿。 袁三也立志做官,可他这人放浪形骸,必然不会在意世人的目光,傅云英打算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这会儿听杨平衷提起他喜欢看小说,傅云英想了想,问他:“杨兄来书院时带了多少小说?” 她想多收集一些不同类型的小说作参考。 “带了一大箱子!”杨平衷答道,张开手臂做了个比划的姿势,“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小说?回头我让人把箱子抬到你房里去,你随便挑,我都看过了,你不用急着还。” 这人虽然不着调,却无疑是个很大方的人,和启哥一样,偶尔娇气任性,心地不坏。 傅云英垂目道:“先谢谢你了。” 头一次看她似乎有所触动,杨平衷立即眉开眼笑,喜滋滋道:“不客气,我们是朋友!” 说到朋友两个字,他刻意加重语气,神情认真。 傅云英沉默一瞬,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往藏经阁走去。 “好多橘子!” 过了月洞门,杨平衷忽然叫了一声,走下甬道,钻进橘林里。 他的仆从连忙跟过去。 傅云英愣了一下,看杨平衷领着仆从热火朝天摘橘子,有些哭笑不得,“杨兄,这些橘子味酸,书院的学生从不吃它。” 那头杨平衷已经摘了十几个橘子,用衣兜兜着,跑回长廊里,抓起一个,“真的酸?你吃过?” 傅云英摇摇头。 杨平衷笑道:“既然没吃过,你怎么晓得它是酸的?说不定大家都被王戎识李的典故给吓住了。” 王戎识李说的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王戎小时候的故事。王戎自幼聪颖,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和朋友们一块玩耍,看见路边有株李树,结了很多李子,果实累累,枝条都被压弯了。朋友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没有动。大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摘李子,王戎回答说:“这棵李子树长在路旁,却有这么多李子,这李子一定是苦的。” 大家一尝摘下来的李子,发现果然是苦的。 王戎在乱世之中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最后得以高龄善终,世人很佩服他的敏锐和睿智。 杨平衷不信邪,动手剥起橘子,“没有人吃过,怎么晓得它酸不酸?大家都不敢试,最后这些橘子只能烂在枝头。我尝尝,要是真酸,以后不吃它了。如果是甜的” 他拖长语调,对着傅云英挤挤眼睛,“咱们偷偷把橘子都摘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看他剥好橘子,塞了两瓣进嘴里。 片刻后,杨平衷哇地大叫一声,吐出橘瓣,一张脸如院角盛开的菊花般紧紧皱成一团,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好酸!” 仆从们大惊失色,七手八脚上前,他们随身带了水壶,倒水的倒水,找水杯的找水杯,翻巾帕的翻巾帕,还有找荷包翻果子点心的。 杨平衷酸得倒牙,苦着脸喝了一壶水漱口,呸呸几声,“真的好酸,应解,你以后不用尝了。” 傅云英不语,心中暗暗腹诽:我本来就没打算尝,这种橘子树结的果子一看就晓得是酸的。 傅云英挑了几本不枯燥的游记给杨平衷,杨平衷投桃报李,回到斋舍,立马打发人把装小说的箱子搬到南屋,任她选。 她蹲在黑漆钿螺书箱前翻书,吉祥在一旁小心伺候,脸色有些尴尬,汗珠从额角滚落,似乎满怀心事。 傅云英翻开最上面几本,想往下翻的时候,吉祥脸色大变,眼神惊恐。 难不成杨平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傅云英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发现书箱里有本写闺阁的小说,动作停了一下。 好吧,她明白吉祥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不用确认,书箱最底下的书肯定是一些写得很香艳直白的小说,世家公子十二三岁起就懂得人事,杨平衷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背着长辈偷看艳/情小说的时候。 她没往下翻,挑了几本写志怪故事的小说,道:“就这些了,多谢你们少爷。” 吉祥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考课刚刚结束,教授们忙着批阅试卷。 傅云英赶在落钥前找到东斋北边的院子,将苏桐借给她的《白苏斋集》交给赵师爷。 “请老师帮我交还给崔先生。” 赵师爷接过书,随手翻开看了几眼,面色微变,指着书页边沿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道:“这可是崔大人留下的笔记心得,他肯将书借给你,一定很赏识你,你为什么不当面还给他,顺便让他考校你的学问?他可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我比不得他。” 傅云英不想和崔南轩牵扯太深,淡笑道:“这本书我已经有一本了,是二哥给我的,我更喜欢他的观点。” 傅云章写下的心得体会和崔南轩的其实差不多,她看傅云章的就够了。 赵师爷年轻时屡次科举名落孙山,对功名之事看得很淡,听她这么说,没有多问,“好,我替你收着,崔大人明日的讲学来不了,等下个月他来书院时我替你还给他。” 傅云英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崔大人向来守时,每次讲学都会早到半个时辰为学生们答疑,为什么明天来不了?” 赵师爷眉头一皱,撇撇嘴,“明天锦衣卫的什么霍大人要处斩逃犯,崔大人监刑,知府c同知也要在场。明天是善姐的生辰,我那知府大外甥本来都告假回家了,准备给他娘祝寿,那个霍大人派了个随从撂下一句话,大外甥吓了一跳,屁颠屁颠走了” 傅云英心跳骤然加快了一瞬,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没有立刻走,和赵师爷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丁堂。 霍明锦果然在武昌府。 而且他要处斩的逃犯很可能是徐延宗。 她闭一闭眼睛,肩披霞光,一步一步走回斋舍。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做戏 ,霍明锦大马金刀坐于窗前, 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骨节分明,腕上绑了鹿皮臂鞲, 手指微曲,按在长剑剑柄上, 似乎随时准备和人交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他面色平静, 眼眸低垂, 凝望楼下拥挤的人群, 下巴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锦衣卫弯腰凑到他身后,附耳说了一句话。 傅云英站在圈椅后面, 还没整理好思绪, 就见霍明锦听完属下的禀报后,蓦地转过脸。 冷厉的目光像刀尖一样飞快刮过她的脸,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她怔了片刻, 对上霍明锦冰冷的视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离得这么近, 能看到他眉宇间带了几分倦色,眼神阴鸷而空洞,仿佛隐于云端俯瞰尘世的神祗,高贵冷漠, 没有任何感情。 “带他去间壁。” 霍明锦起身, 淡淡道。 傅云英松了口气,能避开崔南轩当然最好。 她跟着锦衣卫转了个身, 刚走出两步,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 “云哥,过来。” 是崔南轩。 傅云英眉尖微蹙。 这时候开口叫她,崔南轩一定是故意的。 霍明锦刚起身,听到崔南轩叫住傅云英,语气还十分亲近,眉头皱了一下,扫一眼神色为难的傅云英,“走。” 完全不将崔南轩的突然插话放在眼里。 房间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知府范维屏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打圆场。 傅云英垂下眼眸,拱手向崔南轩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崔南轩正襟危坐,目送傅云英跟着霍明锦走出去,倒也不生气,回头间,撞上范维屏探询的目光,坦然回望,“此子是江城书院的学生。” 范维屏收回视线,崔南轩于江城书院讲学的事还是他牵的头,遂点头道:“原来是大人的学生。” 心里暗暗腹诽,傅云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么对自己的老师,以后崔大人断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果然不愧是舅爷爷的学生,脾气这么烈。 如果范维屏能读懂傅云英的心思,他就该明白,她根本不稀罕崔南轩的好脸色。 真的认下崔南轩这个老师,那么在世人眼中傅云这个人定然会被自动划拨到沈党一派,不管崔南轩和沈介溪现在是不是起了隔阂,他们利益一致,属于同一个利益团体。 她宁愿和崔南轩交恶。 可惜她没法改变傅云章的想法。 傅云章表面上温和,实则决断分明,从他平时的口风和他信上写的和沈党清流人物相谈甚欢的内容来看,他不仅喜欢崔南轩的文章,和崔南轩政见相合,还因为同是湖广出身的缘故,和沈党一派更为亲近。 虽然他无意涉足官场,而且帮姚文达传递消息,看似哪边都不偏向,但如果真要他选,他应该会选沈党。 楼下人声鼎沸,嘈杂中仍能清晰听到刽子手磨刀的声音,一下一下,刺耳尖利,十分渗人。 间壁包厢是空的,傅云英低着头,迈进门槛。 里屋一阵窸窸窣窣,听到开门声,随从们钻出藏身的角落,迎上前,“二爷,没有什么异常。” 原来这四五个头戴毡帽c穿圆领中袖罩甲c作随从装扮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处,监视酒肆周围的动静。 傅云英不由庆幸,幸好刚才那封信是叫花子送的。 霍明锦唔了一声,示意随从关上门,“把你听到的复述一遍。” 这话显然是对傅云英说的。 她抬起手,右手手指按住左手袖子,“霍将军” 房里瞬时静了一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周围的随从横眉怒目,双手握拳,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怒视着她,嘶声道:“小子!” 她怔了怔,不明白随从们的怒火从何而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变脸了? 难道是为了“将军”两个字? 属下们动怒,霍明锦却平静如常,脸上没什么表情,摆了摆手。 随从们立刻低头退下。 一个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捧着一只竹丝托盘走上前,“大人。” 霍明锦端起青花红彩细瓷杯,掀开杯盖,动作漫不经心,眼睛望着傅云英,等她开口。 “霍大人”傅云英忖度着改了个称呼,见周围随从安静下来了,心头疑惑,手指摸到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 她抬起眼帘,目光不经意落到一双手上,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心头泛起一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慢慢移开视线,她压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多想,接着道:“小子” 话还未说完,脑海中遽然闪过一道雪白电光,霎时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浑身一个激灵。 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锦仍望着她。 傅云英低下头,放开昨晚连夜写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恍惚听见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她随意捏造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一些为定国公一家惨死感到愤愤不平的怨望之语,其中还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锦听完,不动声色,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一闪即过,犹如电光朝露。 他扫一眼左右,一名随从走出来,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拉她到一旁细细盘问。 她这两夜颠来倒去想过无数遍该怎么应对,字字句句反反复复推敲,自忖没有什么破绽,脸上故意露出惧怕紧张之色,在随从的再三逼问之下,先是从容应答,然后磕磕绊绊起来,仿佛被锦衣卫吓住了,但从头到尾都笃定自己确实听到有人讨论要想办法救徐延宗。 随从问了半天,觉得她没有撒谎,哪有人吃饱了没事干拿这种事骗锦衣卫,而且眼前这个少年谈吐不凡,衣冠整齐,一看就知是个诗书满腹的富贵少爷,不会轻易扯谎骗人玩。 “这是赏你的。”随从回到霍明锦身边复命,说了几句话后,折返回傅云英身边,掏出一枚银锭给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帮得上大人们。” 推辞了几句,不敢往霍明锦那边看,转身出去了。 她感觉身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背影,放慢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传来“咔哒”一声,门轻轻扣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少年出去了。 霍明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经凉透。 旁边戴毡帽的男子佝偻着腰,低声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除了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痛骂沈阁老和皇上,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傅云我没见过,他年纪这么小,又是土生土长的湖广人,一口湖广话说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 另一人走过来,拱手道:“二爷,傅云说的没错,围观的老百姓中确实有一群北方商人,来武昌府贩货的,他们也确实同情定国公,不过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闹事。” 也就是说,傅云小题大做了。 但真正小题大做的人,其实是他。徐延宗亲口告诉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抱着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打破希望,伤口溃烂再愈合,愈合再溃烂,永远没有结疤的那一天。 霍明锦闭一闭眼睛,茶钟扣回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不过有一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戴毡帽的男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锦皱眉,“说。” 毡帽男子挠挠脑袋,“傅云是黄州县人没错,他有个妹妹却是从甘州接回来的,现在跟着张道长修道。” “哪一年接回来的?” 毡帽男子忙将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细细说了,“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亲生,其他几个少爷都是抱养的。上回在渡口”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小的差点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妹妹,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爷替小的救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霍明锦神情冷淡。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 砍头并不好玩,刽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鲜血,“咕噜咕噜”,人头跌落高台,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锦衣卫的皂靴才停下来。 刽子手身经百战,动作利落干净,徐延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围观的人群静了静,妇人们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们也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大着胆子吆喝出声。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厉害,说一刀就一刀,比杀猪的手劲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头散乱的头发,提起人头送回高台上,待会儿要送到城门口悬挂起来,示众十日。 酒肆里,赵琪等人掩上窗户,感叹了几句,吩咐伙计烫酒上菜,给年纪最小的几个小少爷压惊。 小少爷们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住了,但焦黄的面色却明明白白道出他们心里的恐惧慌张。年长的几个少爷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闹,闹成一团。 砍头那一瞬的凝重压抑只持续了几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扫街口,血迹很快被清扫干净,漕粮街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厢,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刚才去哪儿了?” 赵琪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吃了壶酒,有点上头,刚才听别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意气,跑到楼上向几位大人告状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闯祸” 听起来实在不像傅云能做出来的事,赵琪愣了一下,面露讶异之色,目光落在他脸上。 傅云英刚刚故意灌了一壶桂花酒在腹中,双颊微染嫣红,眸子湿润,和平时的冷静不一样,水汪汪的,有点楚楚可怜的感觉。眉心发红,像点了一枚殷红朱砂。 赵琪呆了一呆。 傅云这人向来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情状? 众人都知道他才学好,手不释卷,博闻强识,平时看他,只注意到他气度从容,英气勃勃,看似性情温文,实则是个不肯吃亏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并不是唯一一个敢出头的,但每一个试图欺负他的人都被他当场狠狠回击,他入院还不到半年便已经成为新入学的一批学生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动摇甲堂堂长杜嘉贞的地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用湖广方言来形容,他蛮横得很。 这会儿仔细看他,才发现他不只是生得标致而已,眉清目秀,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觉。等到长大,必定是个英姿勃发的风流人物,若是个女子,那就是个美娇娘 赵琪干咳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张口结舌:“你c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简直像换了个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赵琪躲开几步,示意伙计搀扶傅云去隔间榻上休息。 傅云英走到隔间躺下,王大郎进来服侍她,给她脱鞋,端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她抱着一只竹节梅花纹大引枕,面向里,缓缓合上眼帘。 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渡口遇险那次,她果断跳下船逃生,事后虽然有惊无险,但傅四老爷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多次派人打听那个叫潘远兴的贼人最后被关到哪儿去了。 傅四老爷常年来往于水上,人脉广,还真让他打听到潘远兴的下场——他死在锦衣卫手里,霍指挥使亲手杀的。 人死了,傅四老爷心里那点怨怒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傅云英也早就忘了潘远兴这个名字。 直到刚才,在包厢里,她看到那个给霍明锦奉茶的随从,才想起潘远兴这个人。 他戴了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伪装过,看着不大像,但那双手,傅云英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差点被潘远兴掐死,怎么可能忘记那双让她喘不过气的手? 那随从手上的伤疤,手指关节处的刀痕,掌心怪异的线条全都和潘远兴的一模一样。 而且声音也一样,虽然随从说话的时候故意变了调子,但她听得出来差别。 霍明锦故意当众“杀死”潘远兴,其实把人救了下来,留在身边使唤。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说过,潘远兴以前是定国公府的护兵,定国公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地,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在渡口设下陷阱追捕潘远兴,是为了将保护徐延宗的人一网打尽。 她想起徐延宗曾经说起,他们家的下属分散各地,只要他们逃出甘州,肯定会有人来接应他,想来那个接应他的人就是潘远兴。 大水冲了龙王庙,潘远兴竟挟持了她,最后落到霍明锦手里。 霍明锦没杀他。 不仅没杀,还留在身边。 看来,霍明锦已经完全掌控锦衣卫,至少北镇抚司的人全听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包庇潘远兴。 公开处斩徐延宗,就和“杀死”潘远兴一样,只是用来掩人耳目,骗过崔南轩c沈介溪,骗过深宫里的皇帝,从而保护徐延宗的一场戏。 所以今天公开处斩出现太多古怪之处,完全不像锦衣卫的办事风格。 霍明锦明显在等什么人,他把潘远兴带在身边,可能是想以徐延宗为诱饵集齐定国公的部下,好收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怜惜好友的亲人保护徐延宗也好 不论如何,那一刻,傅云英恍然大悟,法场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现在很安全。 沉默谦逊的明锦哥哥,果然还没有泯灭良知。那个会微笑着帮她保守秘密c小心翼翼扶她下树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烧红了眼,行事偏激了一点而已。 这让傅云英觉得轻松了很多,好似压在肩上的重担陡然间变轻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为放下心事c加上前两天心神不宁的缘故,实在疲倦,又刚吃了酒,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咚咚几声,包厢的门被叩响。 小厮前去应门。 门打开,穿青袍的男人淡扫一眼房内,问:“傅云呢?” 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哗啦一片响动,正揎拳掳袖c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赵琪等人呆了一下,脸上顿时烧得发烫,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规规矩矩站好。 “傅云吃醉了,刚睡下。” 赵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丝落地大屏风背后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唤起他?” 崔南轩没说话,举步往隔间走去。 赵琪想了想,忙跟上。傅云刚才跑到楼上在几位贵人面前胡言乱语,可能惹怒先生了,这会儿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帮傅云说几句好话才行。人是他带出来玩的,他就得事事打点好。 香榻前罗帐低垂,微风从罅隙吹进来,轻拂罗帐,影影绰绰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侧卧酣睡,身上盖了条落花流水纹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脚踏上,堆叠出皱褶。 崔南轩双眉略皱,走到香榻前,手指掀开罗帐。 榻上少年侧身躺着,合目安睡,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一层胭脂,怀里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势透着股我见犹怜的乖巧劲儿。 这熟睡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崔南轩垂眸看着傅云,半晌没说话。 赵琪蹑手蹑脚跟着进了隔间,见崔南轩久久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尤其视线落到傅云脸上,看他睡得双颊生晕,更加觉得古怪了。 “先生,学生不知傅云不善饮,刚才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他才会在先生面前失礼,请先生见谅。” 崔南轩沉默不语,忽然俯身捡起薄毯一角,盖回傅云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赵琪张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帮傅云盖好毯子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温柔? 正因为温柔,所以才怪怪的,气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鸡皮疙瘩了 崔南轩似乎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轻皱,双手慢慢收回袖子里。 他转身走出几步,对着大屏风上镶嵌的刺绣山水图出了会儿神。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头领着两个属下奔入房内,走到崔南轩身边,附耳道:“大人,宝通禅寺那边什么都没有,小的找到那个叫花子了,信是从沈家出来的。” 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c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践行 ,快到午休时间了, 学生们陆续散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王大郎进房打扫房间,钟天禄从坐的地方爬起来, 也帮着打下手。 傅云英微微蹙眉,拦住他, 道:“天禄, 回去休息, 免得下午上课时瞌睡。” 钟天禄脸上闪过一抹羞红, “我c我” “回去,瞌睡的话先生一定会罚你。” “那我走了, 下次你有什么活儿跟我说, 我帮你做。” 钟天禄忸怩了一会儿,才走了。 “他是什么毛病?” 傅云启走过来,手里抓了一只秋白梨, 啃一口,满嘴汁水, 说话含含糊糊的。 王大郎看一眼左右,见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两位少爷在,悄声说:“每个小官人都给少爷送礼, 只有钟少爷没送” 傅云英帮学生们讲解问题, 大家感激她无私帮助,不拘什么谢礼, 笔墨纸砚, 玩器, 用具,吃的喝的,有什么送什么,从不空手来。 只有钟天禄好几次都是空着手来的,见别人尤其是杨平衷随手一掏就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物件,他无地自容,总想帮傅云英做点事,给她扫扫地,整理屋子什么的。 傅云启听王大郎说完,咦了一声,“他不是钟家人吗?平时穿得也挺好啊,而且这次他考得不错,拿了几百钱的花红,不至于囊中羞涩啊,杨平衷那么阔气,怎么钟天禄这么可怜” 依附楚王的几大世家占着武昌府附近最肥美的田地,一个个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钟家和杨家就是其中两姓。 王大郎说出自己的猜测:“兴许钟少爷是庶出的,没人理会。” 一般人家嫡出和庶出虽然身份不同,但差不多一样教养长大,只是分家产的时候少拿点,但若是主家婆苛刻,那就不同了。 傅云启摸摸下巴,点点头,“有可能。” 两人叽叽咕咕说八卦,傅云英没有多听,回房找出几双新鞋,让傅云启给袁三送去,“他讨了很多次,你拿给他。” 袁三自从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频频向她暗示自己身无分文,斋堂的饭吃不饱,夜里常常饿醒。她让王大郎给他送去扛饿的炒米c咸麻花c肉酥饼当消夜,他欢欢喜喜收了。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他那双草鞋扛不住了,脚趾冻得发青,不说自己吃不饱了,改说自己天天夜里被冻醒。 傅云英的鞋子尺码小,袁三穿不下,她托人回家让韩氏做几双新鞋。韩氏听说是帮她的同窗做的,很高兴,立马放下手头的事,很快做了三双不一样的。 韩氏做的鞋子不好看,但是很扎实,给袁三穿正好。 “干嘛对他那么好你都没给我做过鞋子” 傅云启接过鞋子,小声嘀咕,一脸委屈。 傅云英扫他一眼,抬起手,对着他晃几下,“看我的手,这是做鞋子的手吗?” 十指纤长,经常握笔,指腹结有薄茧。 傅云启忙摇头,“英姐的手是写字的手!” “娘做的,你喜欢,让娘给你做几双。” 听说鞋子不是傅云英亲手做的,傅云启立马转嗔为喜,嘿嘿道,“不用劳烦母亲了,丫头们做的就很好。” 韩氏做的鞋子实在不怎么体面,平时家常穿不要紧,要他穿出去,还是算了吧,他比袁三讲究。 袁三说话直来直去,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认了傅云英当老大以后,从来不会反驳她的话,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管符不符合道义。 如果他落到奸人手里,绝对会助纣为孽,既然他真心把自己当靠山,那傅云英愿意照拂他一二。 傅云启太娇气了,有时候还得她挡在前头,像袁三那样的帮手,多多益善。 袁三拿到新鞋子,立刻换上,噔噔噔噔冲进丁堂,“老大,要揍谁,你说吧!” 傅云启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扶着腰长出一口气,嘴里小声骂骂咧咧。 袁三斜睨他一眼,哼一声,面带不屑。 傅云启唉哟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敢看不起我?” 袁三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娇滴滴的,又生得这么唇红齿白,貌若好女,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小娘子呢!学那戏上唱的什么祝英台,女扮男装来书院读书” 傅云启心口怦怦直跳,以为袁三看出什么了,但听他语气分明是在调侃自己而不是暗指傅云英,当下气得咬牙切齿,一蹦三尺高:“你才是小娘子!把鞋子还我!” “鞋子是老大给我的,又不是你的,凭什么给你?难不成这鞋子是你做的?” “云哥的就是我的!我是他哥哥!” “哟,你也晓得你是哥哥啊” 傅云英坐在窗前看书,听到两人一前一后闯进书房,接着打起嘴仗,头也不抬,轻声道:“大郎,送客。” 话音刚落,王大郎像只猴子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轰两人走,“别打扰我们少爷读书。” 袁三啧了一声,两指扯住傅云启的衣领,拽他出去。 傅云启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只能踉跄着连连倒退。 总算消停了。 按照奖励规则,这次考课,傅云英拢共拿到六贯钱的花红。 她托人将一半花红送去贡院街给韩氏保管,另一半让铺子里的伙计送回黄州县交给傅四老爷。 伙计从黄州县回来复命,笑呵呵道:“大官人笑得合不拢嘴,特意置办了酒席,请亲戚们吃酒。把书院奖的几贯钱盛在大笸箩里抬到堂前给亲戚们看,大家都争着摸,说要沾沾喜气,以后家里也出个读书人。” 傅云英哭笑不得,这又不是科举考试,不过只要傅四老爷高兴,随他去罢。 她转而问起傅月和傅桂的亲事。 伙计答道:“月姐的亲事定了,前不久刚刚上门相看,桂姐的也差不离了,是铺子里一个掌柜的儿子,浓眉大眼,生得可体面了,人也老实!” 送走伙计,傅云英沉默了片刻。 傅桂向来心气高,想嫁高门大户,但傅四老爷毕竟不是她的父亲,上傅家求亲的人家一多半是冲着傅月去的,肯娶她的官宦人家要么家风不正,要么少爷三妻四妾是个浪荡子,傅家又不缺钱使,不可能为了攀附权贵就把她往火坑里送。 她注定只能嫁门当户对的乡绅人家。 现在事情定下来了,不晓得傅桂有没有和傅月闹别扭。 傅云英决定找个空闲回黄州县一趟,看看傅月和傅桂,顺便和傅四老爷商量刻书的事。她已经挑好一个故事让袁三去写了。 入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芙蓉花也落尽了。浆洗的衣裳晾在廊下,第二天便冻得硬邦邦的,太阳出来以后冰慢慢融化,衣裳往下淌水,到了夜里又再度冻上,周而复始,一件衣裳晒四五天都晒不干。 书院晨读的时间也推后了一刻钟,学长陈葵宣布消息的时候,学生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冬天的,能晚起一会儿是一会儿。 傅云英仍然按着平时的作息起床读书,往往杨平衷还在呼呼大睡时,她已经拿了本书站在走廊里轻声诵读,等丁堂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起来,她早吃完早饭去东斋用功了。 她天天如此,从没有迟到过一天,更别提缺课。 苏桐也是如此。 天将拂晓,万籁俱寂,当所有人还在暖衾中酣眠时,两人夹着书,迎着刺骨寒风走出各自的斋舍,常常在东斋前的甬道前碰上。 他们很少打招呼,一人挑一个角落坐下看书。 其他人伴着钟鼓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东斋时,两人早已温习完昨天的功课,开始读其他书。 他俩入院时间不久,却在考课和平时课上对答中屡次将以杜嘉贞为首的年长生员驳得哑口无言,书院很多学生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满,其实心里非常不服气,但见识到两人的刻苦之后,那些怨愤之语越来越少。 “如果我们也能和傅云c苏桐那样不,只要能做到他们的一半,哪会一次次被其他人落下?” 渐渐的,江城书院刮起一阵刻苦勤学的风气,每天跟着傅云英早起的学生越来越多,丁堂堂长干脆把钥匙交给她保管,免得她早出晚归还要等开门。 腊梅花开的时候,傅云英听赵师爷说,霍明锦料理完公干差事,即将返回京师,范维屏将率领武昌府官员于黄鹤楼设宴为他践行。 “霍大人是个武人,前些时候不晓得怎么忽然关心起地方官学了,问了很多书院的事,明天山长也去。” 朝廷官员听到锦衣卫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怵极了锦衣卫,但范维屏轻飘飘一句话撂下来,他不去也得硬着头皮去。 傅云英想了想,道:“我有样东西要交还给霍大人,不知山长方不方便帮我转交。” 她说了渡口的事。 听完她的话,赵师爷皱了皱眉道:“英姐,这就是你失礼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别人转交?你应该当面交还给霍大人才对。” 傅云英笑着说:“霍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哪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时机,第二次她没有拿到鱼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记着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后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前些天拿到鱼佩的时候,她不是没试过,费钞打点锦衣卫,托人送还鱼佩,结果那边不仅把钱换回来了,连鱼佩也原样退回,带话的人说:霍大人谁都不见。 山长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见到霍明锦本人,鱼佩应该不会再被退回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见不着?”赵师爷一挥手,“我帮你想办法。” 见他主意已定,傅云英迟疑了一下,她不想节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着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边等着,亲手交还鱼佩。” 赵师爷咦了一声,“你不怕?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一堆人奉承来奉承去,没一个好人!” 说完话,他意识到顺带着把姜伯春和范维屏也骂进去了,改口道,“没几个好人!” “我哪有资格赴宴”傅云英听赵师爷发了一顿牢骚,说,“只是顺路过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机会面见霍大人。不然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 见得到就当面道谢,见不到再托山长帮忙。 赵师爷笑道:“用不着为难,也不用问山长了,我让范维屏带你过去,他是知府,比山长面子大。” 书院和黄鹤楼离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云英仍和往常一样起来读书,看外边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收拾好东西,换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宁绸交领袍,锦缎束发,踏靴鞋,带着王大郎出了书院。 看守大门的杂役找她讨假条,看假条上有山长姜伯春签的允字,方放她出门。 天气冷,这次她没骑马,让王大郎雇了两头驴。 主仆两个在路口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远处遥遥传来车马声。 范知府出行,气势非同一般,光宝盖马车就要好几辆,几十个奴仆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车队行到路口,范维屏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等在路边的傅云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车上坐罢!”说完放下车帘,马车轱辘轱辘往前驶去。 傅云英不好拒绝,把毛驴交给王大郎看着,在范家仆人的带领下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正躺在软毡上打瞌睡,听到说话的声音,撩开眼帘,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忙爬起身,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赵兄。” 傅云英上了马车,拱手和赵琪见礼。 赵琪淡淡唔一声,回礼,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着去见见世面。”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后,赵琪打破岑寂,“欸,云哥,你知不知道书院最近流传的传闻?” 傅云英摇摇头,“不知赵兄问的是什么?” 赵琪皱了皱眉,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觉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还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厉害,两人颠得左摇右摆,没心思东拉西扯,都不说话了。 很快到了黄鹤楼,范知府邀傅云英一块赴宴,她忙婉言推辞。 赵琪在一旁说:“表兄,云哥还小,又不善饮,席上的客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何苦让他进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赵琪的肩膀,“好罢,知道你关心同窗。”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目送两人在仆从簇拥中踏进黄鹤楼。 她找到跟在队伍最后的王大郎,拿到银子,寻了一个打下手的杂役问话。 杂役接到银角子,放在牙齿间咬了两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经到了,就在二楼包厢里。” 一般客人应该晚到才对,越晚到身份越尊贵,霍明锦行事异于常人,明明身份高于武昌府所有官员,反而是最早到的一个。范维屏进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锦早就到了,吓得一个激灵,一撩袍子,奔上楼讨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经开始。 傅云英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楼上隐隐约约传出丝竹音乐声,身着彩衣c作古时仕女装扮的舞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飞扬的轻纱间偶尔闪过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语,赵师爷说得简单,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想当面见到霍明锦并非易事。 王大郎乖觉,又掏了一枚银角子给杂役,请他帮忙转交鱼佩。 不必交给霍明锦本人,只要他身边的属下拿到东西就成。 杂役拿了银角子,拍着胸脯保证会办好差事。 傅云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楼里的乐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众人劝酒的喧哗声。 杂役灰溜溜折返回来,把鱼佩还给王大郎,挠挠头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爷说什么都不肯收鱼佩,还把我骂了一顿。” “无事,劳烦你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行。她转过身,正想去找范家仆人,请他们把鱼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却听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响起,“傅云是哪个?” 周围侍立的仆从围了过来,簇拥着说话的少年走下台阶。 傅云英怔了怔,慢慢转过来。 少年站在轻纱飞舞的长廊上,大眼睛,浓眉轩昂入鬓,皮肤黑得发亮,居高临下,打量傅云英两眼,“就是你?”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颔首致意。 “你过来,我二哥要见你。”少年漫不经心扫傅云英几眼,转身拾级而上,态度傲慢。 杂役凑到傅云英身边,小声说:“这位是阮少爷,是霍大人认的义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别惹恼他。京师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傅云英愣了半天,谢过杂役,跟在阮君泽身后拾级而上。 一开始她根本没认出来,只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听杂役说少年姓阮,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双手托腮,蹲在河岸边,眉头轻皱,望着垒石头准备炊米的女子,发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后隐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两眼放光,拍拍手,拉着女子的衣袖,笑着说:“我晓得了!以后我就叫阮君泽,跟着你母亲姓,这样你就能找到我了。” 他变了许多,不止相貌气质,连说话的声音c走路的样子也变了,整个人脱胎换骨,完全不像一个人。 连傅云英这个看着他长大,曾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都认不出他来。 难怪霍明锦敢把他带在身边。 他小小年纪,族人全部惨死,从北边一直逃到南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继续逃亡,直到被霍明锦找到,还没到长大成人,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泽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没抬头,等看到前面一双镶边锦靴的时候,来不及收住脚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泽眉头紧锁,不满地啧了一声,退开两步,甩了甩袖子。 仿佛很嫌弃的样子。 傅云英一哂,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怅然。 他是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只要事情有一点不如意,就胡乱发脾气,嫂子常常被他气得倒仰,打他吧,自己舍不得,骂他吧,他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样跋扈,嫂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后来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坏脾气全都没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后躲过乡间甲长的盘查,走几天几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脚底长满血泡,他偷偷抹眼泪,咬牙继续走,找到一点能吃的果子,自己舍不得吃完,藏在袖子里留给她。 那时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的阮君泽一身锦衣华服,气派尊贵,恍惚又变成那个天天颐指气使的国公府小公子。 傅云英没有笑,但阮君泽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笑意,眉头紧皱。 “你笑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阮君泽上前两步,俯视傅云英,刚要开口,那边潘远兴走了过来,道:“二爷请傅少爷进去。” 宴席上高朋满座,气氛热烈。 霍明锦端坐于席前,手里捏了只酒杯,却并未吃酒。旁边侍立的美姬犹豫再三,畏于他的气势,终究不敢贸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兴,席上众人却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难伺候了,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一张冷脸,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们连讨好的话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的。 这时,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霍明锦身边,附耳道:“二爷,又有人把那块鱼佩送过来。您交代过,除非傅少爷本人来,否则不能收下鱼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没收下。不过傅少爷确实来了,只是没进来。” 霍明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一眼微风轻拂中飞扬的轻纱间露出的一角碧蓝晴天,“他在哪儿?” “傅少爷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鱼佩拿下去给他了。” 霍明锦没说话,右手抬起。 旁边的知府范维屏忙给身边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转头对着乐班摇了摇头。 乐曲声戛然而止,席上安静下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干笑几声,接着吃酒。 霍明锦推开酒杯,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官员们忙放下酒盏杯箸,跟着站起来,噗通几声,几个小吏动作太大,把椅子带倒了。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范维屏也一头雾水,找到一个属下打听。 那人道:“二爷有要事要办,大人无须紧张。” 众人齐齐松口气。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黑手 ,“是这个吗?” “看着不像啊, 我记得那个公子哥儿长得挺魁梧的,这个男伢子细皮嫩肉的, 好像瘦了点” “那你把他抓过来干什么?!” “不是你给我使眼色让我抓的吗” “蠢货,我那是在问你人在哪儿!” 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缚在背后, 眼睛也被蒙起来了, 周围一股难闻的腥臊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她试着动了几下, 感觉双腿也被捆起来了。 谁这么无法无天,敢光天化日劫走她? 沈家的人, 崔南轩, 杜嘉贞 一个个可能从她脑海里闪过。 外面传来粗鄙的骂声,她连忙躺好,闭上眼睛, 细听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说的是湖广土话,武昌府的人可能听不懂, 但她在黄州县生活了一段时日,大概能听懂七七八八。 贼人绑错人了,他们本来打算绑一个出手阔绰c随手拿一块金饼施舍给路边乞丐的富家公子哥,跟着到了黄鹤楼, 终于瞅到机会, 不小心错把她绑来了。 傅云英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那个公子哥,不必说, 一定是杨平衷。他花钱如流水, 对谁都大方, 看到路边乞儿可怜,大把大把银子撒出去,也不管那些乞儿敢不敢接。 这年头,很多老百姓活了大半辈子才能摸到银子,他跟散财童子似的随手往外撒宝钞银两,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身份不一般,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财帛动人心,想到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饼,贼人愿意铤而走险,连刀山火海都敢去,何况只是绑一个傻乎乎的大少爷。 却叫傅云英受了池鱼之殃。 现在不是在船上,她只有一个人,而那些贼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帮手,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她飞快思索着对策,听到吱嘎一声,温热的光线洒在她身上。 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来人捏着她的下巴打量她几眼,骂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咔哒一声,门又合上了。 “妈的!真的抓错人了!都回去,我听老九说过,那个公子哥家里银子堆成山,是家中独子,抓了他,咱们才能发财。” 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一人粗声粗气道:“这次我亲自去,一群不中用的废物,抓个人也能抓错。” 说话声慢慢远去。 房间里,傅云英松了口气。 抓错了人,这帮歹徒绝不会好心到放她离开,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杀了她灭口,现在他们去抓杨平衷了,那事情还有转机。杨平衷身份贵重,如果他也落到这帮歹徒手里,杨家人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们。 事情还真如她所愿,半个时辰后,门外一阵喧哗,有人撞开门,铜环撞在门上哒哒响,接着是重物拖地的声音,一个人被扔到她身上,压得她差点闷哼出声。 太重了。 她纹丝不动,等门再度被关上,依然不吭声,直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确认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侧过身把身上的人撞下去。 那人唉哟了一声,费力仰起头,看到她,大惊失色,“云哥!” 她翻了个白眼。 外面的人听见声音,啪嗒一声推开门。 杨平衷吓了一跳,迎着刺耳的光线,朝对方道:“你们识相点,就早点放了我和我兄弟” 一句话还未说完,嘴里被塞了一团东西,呜呜了几声,说不出话了。 贼人拍拍杨平衷的脸,“老实点,不然先拿你这个漂亮小兄弟开刀!” 他亮出一把匕首,匕首对着一旁昏睡的傅云英指了指。 闭着眼睛的傅云英只能在心里翻白眼,杨平衷肯定会安然无恙,但她就不一定了。 见贼人想要拿匕首划傅云英的脸,杨平衷脸色骤变,连忙摇头。 贼人咧嘴一笑,匕首轻点杨平衷的鼻尖,“这就对了。” 门砰的一声响,贼人出去了。 傅云英慢慢坐起身。 旁边的人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杨平衷看着她突然坐起来,目瞪口呆,好在他的嘴巴被堵住了,才没叫出声。 傅云英朝着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摇摇头,“先别出声。” 她说话的声音暗哑平静,六神无主的杨平衷一时怔住,莫名觉得安心,试着靠近她。他也被绑起来了,只能像春蚕吃桑叶时一样一点点往前蠕动。 傅云英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没说话,她正全神贯注,试着解开手上的绳索。 多亏上辈子的经历,她对怎么逃脱束缚这种事很有经验。 杨平衷看着她的动作,眉头皱得老高。尤其当看到她直接用力挣脱绳索,导致手腕磨得伤痕累累,蹭出好大一片伤口时,更是连连吸气,想阻止她,但手脚被捆着,没法伸手。 傅云英顾不上手腕的痛楚,眉头紧皱,心一横,使劲一挣。 双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得她冷汗涔涔,差点忘了呼吸。 她抬起手,扯下眼睛上蒙的黑布。飞快扫视一圈。 房间昏暗干燥,空气里粉尘浮动,这是一间堆放柴火的土房,刚才闻到的腥臊味是从柴堆里散发出来的。 她一面用目光搜寻可以用得到的东西,一面解开腿上的绳索,然后再换成活结套回去。 杨平衷睁大眼睛,看稀奇似的盯着她看,他的手绑在前面。 她揪住他的衣襟,轻声说:“不要大声说话,我先帮你把绳子解开,再套一个好解开的,免得被他们发觉。记住,千万别叫出声。” 杨平衷这大嗓门一吼,她不用想办法逃走了,直接和贼人硬碰硬算了。 “呜呜呜。” 杨平衷眨眨眼睛,对着她拼命点头。 她一手扯开他嘴里的东西,一手搭在他下巴上,防止他发出尖叫。 勒住舌头的东西没了,杨平衷长舒一口气。 傅云英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原样套回去,“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杨平衷用气音小声道:“我去解手,忽然跳出几个人来” 他像说书似的,仔仔细细描绘四五个人抓他的场景,傅云英懒得听,直接打断他,“你的随从呢?” 能不能逃出去,就看杨家人来得及不及时。 杨平衷忍不住骂了一句,低声说:“刚才和那几个甲堂的人吵架,我把他们赶走了。” 说完,见傅云英愁眉不解,他忙加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的随从很厉害,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他费力往傅云英身边挪,目光落到她手上,眼里溢满疼惜。 傅云英正盘算着怎么逃出去,手腕忽然被冰凉的手指碰到,疼得发颤,情不自禁嘶了一声。 杨平衷手足无措,小声道:“很疼吧?我帮你包起来?” 他轻轻抓着她皮开肉绽的手腕,小心翼翼拂去枯草灰尘,尽量不碰到鲜血淋漓的伤口。 傅云英漫不经心扫他一眼,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心疼,沉默了一瞬,道:“没事,包起来会露馅的。” 她若无其事,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直接把手腕套回绳索里,粗绳蹭动伤口,染了一层血。 杨平衷倒吸几口凉气,光是看着她的动作就替她觉得疼,一张脸紧紧皱成一团,愧疚道:“对不住,害你受苦了。” 傅云英扬扬眉,他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被绑的原因。 “你戴的是什么簪子?”她问。 一般像杨平衷这样的富贵公子戴网巾纱帽时里面都会别簪子。 杨平衷低下头,把脑袋伸到她面前,给她看自己的发鬓,“我戴了两支簪子,银镀金的,拿这个能收买外面的人吗?” 这家伙不愧经常拿银子收买人。 傅云英嘴角轻扯,“留着防身。” 杨平衷把簪子取下来,拿在手里比了比,把更锋利的那一支给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将簪子藏进袖子里。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忙套好绳索,不说话了。 杨平衷挪到傅云英跟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她,两眼瞪如铜铃,盯着门口看。 一个黑黑瘦瘦c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男人推开门,走到他面前,蹲下c身,扯开他嘴里的东西,喂他喝下一碗水。 杨平衷趁机扫一眼屋外,院子里有七八个穿粗布短褐袍的大汉,个个人高马大,胳膊有他大腿粗。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前是一伙亡命之徒,他眼珠转了转,没敢挣扎。男人动作粗鲁,他呛了好几口,一边咳嗽,一边压低声音断断续续道:“这位好汉你们想想要多少银子?” 男人撇撇嘴,“买你这条小命,你说值多少银子?” 杨平衷笑道:“还得加上我兄弟。”他看一眼身后的傅云英,小声说,“你放心,我们家不缺钱钞,只要你们讲江湖规矩,咱们该怎么来怎么来。” “哟,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摸了摸下巴。 杨平衷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凑近了些,“一万两,你看怎么样?” 男人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湖广比不得富庶的南直隶c浙江等地,武昌府一般的巨贾富商,家财也不过数万两而已,这傻小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果然是个败家子! 这要是自己的儿子,男人得打断他的腿。 “这由不得你来说,给老子老实待着!” 男人冷笑了几声,端着空碗出去了,这次没有堵住杨平衷的嘴巴。 待门外安静下来,傅云英小声问:“你想收买他?” 杨平衷点点头,意识到傅云英重新蒙上黑布看不见,道:“我看他肯定动心了,二桃杀三士,来一个我收买一个,就不信他们乱不起来!” 傅云英没说话,暗暗道,果然是富贵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即使本性单纯,该懂的东西一点都不少。 接下来,又陆续进来三个人逼问杨平衷杨家管账房的是谁,杨家库房钥匙在哪儿。 他装出吓破胆的模样,老实告诉贼人杨家藏银子的地方,回答的时候不小心透露自己知道杨老爷在城外一座废弃的小庄子里埋了五箱金饼。 傅云英懒得阻止他了,既然逃不出去,杨家的人又迟迟不来,不如放手让杨平衷诱惑贼人。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不时传来大喝声和争吵,贼人们似乎在为怎么处置杨平衷激烈争执。 杨平衷和傅云英屏气凝神,侧耳细听外边的对话,门忽然被撞开,两个喝的醉醺醺的大汉冲进柴房,踉跄了几步,俯身抓起傅云英往外拖。 “你们想干什么?” 杨平衷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压到傅云英身上,阻止他们的动作。 大汉轻轻踢杨平衷一脚,张开嘴,喷出一股难闻酒臭味,“让开。” 杨平衷不让,“你们敢动他一根头发,别想拿到银子!” 大汉怒极,脚下加了几分力道,“臭小子,信不信爷踹死你,照样能搬空你们家的库房!” 杨平衷毫不退让,怒目道:“你们敢伤人,我保管你们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谁敢动他,我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一直畏畏缩缩c唯唯诺诺的,突然间放起狠话,像是变了个人,眉宇间有种与身俱来和后天养尊处优才养得出来的颐指气使,让人心头不由生出凛然之感,不敢和他对视。 大汉竟被他的气势所慑,没来由觉得心虚,不禁后退了两步。 另一个大汉放声大笑,“老六,你这身肉是白长了吧?被人吼两句你就软了?” 大汉恼羞成怒,下手不再留情,捏起拳头砸向杨平衷。 拳头狠狠砸到皮肉上,发出渗人的钝响声。 杨平衷咬紧牙关,没叫出声。 刚刚出言讥笑大汉的人忙拦住暴怒的大汉,“好了好了,别把人打坏了,这可是咱们的小金佛。” 大汉啐了一口,唾沫吐到杨平衷脸上。 两人扬长而去。 “哐当”一声,门从外边锁上了。 傅云英轻轻推开杨平衷,坐起身,揭开罩在脸上的黑布。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屋里光线暗沉,院子里燃了火把,火光映在窗户上,时明时暗。那两个大汉打算关他们一晚上,不给他们吃喝,今晚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杨平衷滚在地上,肩背佝偻,蜷成一团,苍白的脸时不时抽搐几下,神情痛苦。 她解下绳索,把杨平衷翻过来,让他仰躺着,轻声问:“伤到哪儿了?” 杨平衷嘶嘶直吸气,“没,没事,就肚子上挨了几下,我皮厚,不疼。” 说完,咧嘴笑了一下,脸上青青紫紫,笑起来红肿的眼睛像一对烂桃子,委实吓人。 傅云英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脏污,手指碰到他的发鬓,潮乎乎的,他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头发都湿了。 她听见大汉一拳拳砸下来,拳风扫过她的脸,这不是书院的学生平时闹着玩的嬉闹厮打,大汉是真正的下手狠辣,如果他砸的是其他东西,只怕早就砸烂了,杨平衷怎么可能不疼。 他可是个娇生惯养,雨天从头到脚裹一身防雨的鲛绡袍,晴天打伞遮阳,冬天被冷风吹一下就嚷嚷脸疼让仆人给他执扇挡风的贵公子。 傅云英解开他的衣襟,道:“别忍着,疼的话就叫出来,我看看你的伤口。” 杨平衷摇摇头,“真不疼啊!” 傅云英扯开他里面穿的袄子,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肚子上的伤口,他惨叫一声,眼泪哗哗往下淌。 他一面流泪,一面拧着脖子道:“我没哭啊我这是怕痒” 傅云英嗯一声,没拆穿他,低头仔细查看伤处,还好大汉下手留有分寸,没有伤及要害。 她给他掩好衣襟,“为什么拦着?” 杨平衷躺在地上,双眼早就肿成馒头一样,只剩一条缝,看不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能从睫毛交错的动作看出他在眨眼睛。 他吞吞吐吐道:“你是我兄弟,兄弟有难,我哪能不管” 云哥生得唇红齿白的,眉目清秀,皮色白皙,落到贼人手里,那不是羊入虎口嘛!他哪能坐视不管! 不过云哥还小,他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的猜测,免得把云哥带坏了。他是富家公子,身边想讨好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十一二岁时就什么花样都见过了,云哥不一样,多乖多正经啊!他可以笃定,云哥从来不看□□。他好几次当着云哥的面掏出一本坊间赫赫有名的《玉娇野史》c《飞燕传》啊什么的,云哥看到封皮上的书名,面不改色,肯定以为他看的是正经书! 傅云英眼眸微垂,摇曳的火光透过窗纸漏进室内,罩在她雪白的脸孔上,愈显得眉清目秀,宜男宜女。 杨平衷疼得龇牙咧嘴,一边□□,一边暗自庆幸,还好把云哥给救下了。 傅云英沉默良久。 如果刚才换做杨平衷被拉出去,她不会挺身而出。 莫名其妙被掳来这里是因为这个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但也是这个贵公子挡在她身前为她挨拳头 他的长辈一定很疼爱他,才能在白玉为堂金作马中养出这么一个赤诚忠厚的少年郎。 静默中,门外突然传来铜锁被打开的声音。 傅云英忙打理好杨平衷,戴好黑布,小心翼翼躺回去。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皮肤干瘪的瘦小男人蹑手蹑脚走进柴房,转身关上门,走到杨平衷身边,“欸,小子,你说的那个埋箱子的庄子是不是在乌龟山?” 乌龟山是武昌府城外一座山峰,因为山体形似龟壳,得名乌龟山。 鱼儿上钩了。 这一刻傅云英和杨平衷看不到彼此,看两人都明白接下来要怎么互相配合。 杨平衷道:“对,就在乌龟山山脚下,一个没人晓得的山坳里,埋箱子的地方就只有我爹和我晓得,连我家管家都不知道。” 瘦小男人两眼放光,搓搓手,阴恻恻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杨平衷想了想,说:“我爹藏银子的地方多的是,我先告诉你一个,你挖到银子,就知道真假了。” 他说了一个地点,就在城里一处较荒僻的地方。 瘦小男人想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敢诓老子,老子立马切了你蘸饼吃!” 说完话,迫不及待起身出去吩咐同伙去挖银子。 待人走了,杨平衷小声说:“云哥,你别怕,我们家每一个藏银子的地方都有人把守,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傅云英低低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可能性不大。 天已经黑了,杨家的人竟然还没找过来,要么这帮贼人神通广大本事通天,要么就是哪里出了什么状况 半个时辰后,瘦小男人回到柴房,喜滋滋道:“你小子倒是老实,说,乌龟山的银子埋在哪儿?” 显然,瘦小男人的同伴刚刚在杨平衷说的地方挖到银子了。 仆从没有紧跟着挖宝的人寻过来,杨平衷有些失望,含含糊糊说出乌龟山藏银的地点。 瘦小男人现在对他深信不疑,人在自己手上,谅他不敢耍花招,得到答案,立刻叫上几个平日交好的同乡,背着其他人,一头扎进浓稠黑夜中。 挖财宝这种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万一分钱不均被其他人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找谁说理去? “这次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杨平衷轻声说。 又忐忑不安等了一个时辰,门被轻轻拨开,进来的人脚步放得极轻,“小子,你家宝贝埋在哪儿?” 这是另一伙人。 杨平衷眼珠一转,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怎么又来问?你都问了四五遍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来人愣了一下,眼睛微眯,“妈的!我就知道有人想吃独食!” 冲到杨平衷面前,拎起他:“说,藏银子的地方在哪儿?” 杨平衷瑟瑟发抖,泪如雨下,抽噎着说:“乌龟山山坳有座破庙,就在破庙中间那棵大枣树底下” 来人想到其他人可能抢先一步独占财宝便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里,撂下人,转身就跑。 杨平衷说的每一句话,傅云英听得清清楚楚,他就这么哭哭啼啼,一连骗倒了几波人。 她决定收回刚才的感叹,忠厚什么的只是她的错觉。 一拨又一拨贼人偷偷溜出去寻找财宝,杨家布置在各处的人手却始终没有动静。 又一个大汉被杨平衷忽悠去挖宝,等门关上,傅云英问:“乌龟山真的有银子?” 杨平衷呜咽了一声,道:“当然是真的,我还知道其他地方,每一个都埋了银子。” 杨老爷还真是用心良苦,知道儿子不靠谱,教儿子用这种办法拖延时间。 傅云英撕开黑布和绳索,翻身坐起来,“不能再等了,我们得趁他们回来之前逃出去。” 杨平衷啊了一声,提出反对:“我爹告诉我,遇到这种事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没人来救我,我就一个接一个把其他藏宝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家宝贝多,他们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完。在他们挖完之前,一定就有人来救我了!” 傅云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窗纸往外看。 院子里黑魆魆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刚才一直在心里默算对方的人数,一共有五拨人前后脚离开,后来遥遥传来一阵叫骂厮打声,应该是贼人起内讧了,剩下看守的几个都是小喽啰,年纪不大,走路脚步虚浮,一看就知道不会功夫,是专门负责跑腿打探消息的。 “趁现在人少,找个机会逃出去逃不了躲起来也行,我觉得不大对劲。你刚才说的地方和黄鹤楼不远,那几个人半个时辰就能挖出银子来回一趟,说明这儿和黄鹤楼很近,说不定我们还在山上。他们是外地人,不会说湖广官话,肯定不熟悉山里的小路,我们得试一试。” 傅云英回到杨平衷身边,扯下绳索,扶他坐起身,“能不能站起来?” 杨平衷唉哟两声,捂着肚子站起来,试着走动几下,忍痛道:“没事,我不要紧。” 傅云英从柴堆里找了根最粗的湿木棍塞到他手心里,道:“等会儿人过来,我躲在门后,你不要出声,如果我没制住他,你起来帮忙,别手软,他们不是好人。” 杨平衷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主屋燃了一盆篝火,竹子是空心的,燃烧时噼里啪啦,发出一阵阵爆响声。 四个半大小伙子蹲在火盆前取暖。 一人啐了一口,小声道:“他们都去挖宝了,让我们留在这儿看人,真够黑的。” 啪的一声,年纪最大的少年一巴掌把抱怨的少年打翻过去,冷声道:“多吃饭,少说话。” 被打的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其他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有本事打我,怎么在老六他们面前就成龟孙子了?”被打的少年爬起身,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龟孙子也没你这么孝敬!我看他们挖到宝贝,未必会分给你,说不定现在早就远走高飞了,剩下我们几个当替死鬼!” 火盆前的几个少年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变。 被打少年抹干净嘴边血丝,环顾一周,“你们忘了书生了?他就是被老六他们送进大狱的!” 少年们对望一眼,心思浮动。 一时没人说话,众人各自思量,偷偷和其他人交换眼神。 这时,柴房传来一阵虚弱的叫唤声。 少年们生怕别人趁自己不在时定下什么计划,谁也不想动。 被打少年心头烦躁,踢一脚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过去看看,别让那个公子哥死了,咱们还指望着他发财。” 小个子怕他们丢下自己,不想去,但年纪最小打不过其他人,暗骂一声,随手抄起铁钳,往柴房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傅云英躲在门边,屏住呼吸。 门缓缓推开,小个子往里看一眼,杨平衷躺在地上,疼得打滚,他的那个同窗躺在阴影处,一动不动,还没醒。 “叫什么叫?又疼不死人。” 小个子皱眉抱怨了一声,踏进柴房。 蓦地一阵白光掠过,小个子大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嘴巴被严严实实堵住,锋利的簪尾刺进他喉咙里,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吓得魂飞魄散,身下传来一阵湿乎乎的潮意——死亡的感觉太过绝望,他吓失禁了。然而这却让他几乎欣喜若狂,他能感觉到尿液从大腿淌下的烧热感,身后的人没杀他! “听清楚,我只说一遍。” 随着这道清冷的声调响起,簪子又往里刺了一分。 小个子手脚发软,一动不敢动。 傅云英示意杨平衷爬起来盯着外边的动静,挟持着小个子往里走,一字字问:“这是哪儿?你们有几个人?出去的路有几条?周围还有没有同伙?” 问完话,她拔出簪子,笔直刺进小个子的手臂里,动作平稳。 簪尾一点一点刺进血肉里,小个子剧烈挣扎,嘴巴堵起来了,疼得浑身发抖,顷刻间便汗湿衣衫,脸色煞白。 傅云英握着簪首轻轻搅了两下。 小个子痛不欲生,额前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旁的杨平衷瞠目结舌,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云哥还真下得了手啊 傅云英面不改色,抽出簪子,在小个子的衣襟前擦干净血污,放回小个子的脖子上,“老实回答我的话,你要是敢出声惊动其他人,这根簪子就直接插进去,看看是你的同伴手脚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小个子泪如泉涌,费力点了点头。 傅云英扯开他嘴里的布团,同时簪子往里刺进了一分。 小个子两股战战,“这c这里是蛇山后山的一座野庙他们都去挖宝了,除了我只有三个人后面有出去的路,没有其他同伙了” 傅云英皱眉听他详细说完其他几个人的特征和弱点,一个手刀直接将人劈晕,放到刚才杨平衷躺的地方。 怕人中途醒过来,她把他五花大绑,嘴巴也用布条塞住。旁边摞一堆柴火,脱下外袍盖好,伪装成一个躺倒的人。 旁观她利利索索解决掉小喽啰的杨平衷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盯着她来来回回打量,小声道:“云哥,难怪你平时喜欢看游侠小说” 傅云英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走神想七想八。 还有,她看游侠小说是为了总结素材给袁三构思。 她抄起小喽啰掉落在地上的铁钳,“再叫过来一个,他们不是本地人,这会儿只剩下几个和你差不多大的,不是我们的对手,这里和长春观不远,我熟悉山里的路,只要出了院子,他们抓不住我们。” 杨平衷兴奋起来,搓搓手,“好!”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对方骂骂咧咧了几句,两个少年往柴房走过来。 这和计划的不一样。 杨平衷心惊肉跳,感觉心脏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了,“怎么办?” 傅云英注视着昏暗的院落,道:“来两个也好,正好一起解决。” 她把铁钳交给杨平衷,轻声说:“杨兄,他们不敢伤你,如果我们逃不出去,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如果打赢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 杨平衷愣了一下,豁然开朗,对啊,只剩下几个小喽啰,打得赢的话他们就能逃出去,打不过继续被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放手一搏呢? 他定定神,顿时浑身热血沸腾,忘了身上的伤口,握紧铁钳,道:“我晓得了!” “我对付那个高个子,你什么都不用管,直接抽另外一个的脸,抽狠点,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停。” “好!” 杨平衷答应一声,意识到现在不能大声说话,忙闭上嘴巴,做了个鬼脸。 这次来的两个人比小个子谨慎,先推开门观望了一下,看到两个人躺在地上,这才抬脚迈进门槛。 躲在门后的傅云英悄无声息靠过去,哐当一声,手中儿臂粗的湿木棍直接朝着高个子的后脑勺猛敲过去。 高个子被打得发懵,踉跄了几步,没有倒下,傅云英丝毫没有犹豫,木棍如雨点一样往高个子身上砸。 与此同时,杨平衷朝着铁钳,劈头盖脸往矮个子身上招呼。 砰地一声,高个子终于倒地。 傅云英手里的木棍换了个方向,甩向和杨平衷扭打在一起的矮个子。 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傅云英又是个天赋异禀的大力士,而且下手精准,狠辣果断,矮个子扑腾了几下,也倒下了。 正屋篝火旁,最后一个少年发现柴房的动静,狞笑一声,抄起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亮闪闪的寒芒闪过,傅云英心里咯噔一下,扯住因为放倒两个人而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杨平衷,“他有刀,别过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墙角找了两把破破烂烂的凳子,“用这个挡着,千万别让他近身。” 拿刀的少年眨眼间已经冲进柴房,傅云英一手翻过木凳挡在身前,一手持长棍,和少年周旋。 这时候,她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跟着张道长的那些徒弟学练剑,虽然看起来好像是花花架子,但是会一点总比什么都不懂要好。 好在还有杨平衷帮忙,他个子大,手脚长,而且胆子壮,时不时突然往前踏出两步,逼得持刀少年连连后退。 两人同心协力,慢慢将少年逼退到墙角。 也是他们运气好,少年手里虽然有刀,但心气浮躁,后退的时候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同伴,竟然被绊了一下,差点滑倒。 傅云英立刻甩开凳子,“架住他!” 杨平衷对她言听计从,想也不想,丢开铁钳,抱起凳子往前疾冲,把还没稳住身形的少年架进墙和凳子之间。 少年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刀,杨平衷脑袋一歪,往旁边躲了一下,一道冰冷的疾风扫了过来,一条木棍对着少年的眼睛直直敲了上去。 杨平衷不忍看,但这时候不是心软的时候。 凄厉的惨叫从少年喉咙了钻出来,傅云英面无表情,又加了几棍,少年奄奄一息,软倒在地。 傅云英丢下木棍,叮嘱杨平衷:“别松开手。” 杨平衷惊魂未定,点头如捣蒜。 傅云英找来绳索,挨个在几个少年身上狠狠补几棍,把人绑起来,拍拍手,吐出一口浊气,“好了,我们走。” 她捡起菜刀c铁钳和木棍,抬脚步出柴房。 杨平衷环视一圈,满屋狼藉,几个手脚被绑起的少年躺在地上,脑袋软软搭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 他回想刚才傅云英面无表情抄着棍子打人的情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上次没经过云哥的允许动他的箱笼,还以为他生气了,原来那根本不算生气。 他轻抚胸口,一阵后怕,忽然拍一下脑袋,喜笑颜开:这才是云哥发脾气的样子,那岂不是说明云哥平时看似冷淡,其实面冷心热,对我很热情? 哎呀,以前真是错怪云哥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坦白 ,满室烛火摇曳。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窗前案桌上一只豆绿色鱼藻纹莲瓣形细瓷缸, 缸里供了水仙花。瓷缸颜色温润清透,宛如一泓碧水荡漾, 水仙花沐浴在昏黄灯火中静静绽放,绿叶白花淡黄蕊, 散发出淡淡清香。 书童吉祥跪在床前抹眼泪, 低泣道:“爷, 以后您就是把我的腿打断, 我也得紧跟着您!您去哪儿,我去哪儿, 上刀山下油锅, 我陪您,您去解手,我就在门边守着” “得了得了, 别哭了,这事爷担着, 不碍你的事。” 病床上,杨平衷挥挥手,一脸不耐烦,问:“我阿爹呢?” 他刚吃了药, 手脚能活动了, 想去看看云哥,但他身子向来虚弱, 泡了冷水, 又受了惊吓, 脑袋和胳膊c腿上磕出一片片青青紫紫的伤痕,和傅云英一样有点发热,管家生怕他再吹了冷风烧起来,跪在地上苦求他留在房里养病。他觉得怪没意思的,没有坚持。 吉祥道:“王爷知道您脱险,带人去山上追那伙苗人去了。” 杨平衷面色微沉。 老头子年轻时惹的风流债,得罪了深山里的苗人寨子,那老寨主虽然死了,但他儿子年富力强,很不好对付,而且老寨主留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几次闯进武昌府想要刺杀他,他幼年差点死在苗人手上,心有余悸至今。虽然张道长神医妙手救了他,但他身中奇毒,不能见光,不能吹风,每天只能待在重重帘幕围得密不透风的内室,就这么在杨家养了好几年,终于痊愈,盼来出门见世面的机会。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阴沟里翻船,落进贼窝,竟又被苗人钻了空子。还好云哥救了他,不然他这次必死无疑。 也不知道那伙苗人到底是从哪座坟爬出来的,来无影去无踪,连王府护卫都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 “先不说这个了。” 杨平衷暗骂老爹不中用,垂下眼帘,长叹一口气,望着纱帐掩映中昏黄的烛火,喃喃道,“我该怎么和云哥坦白呢?” 吉祥怔了怔,一时没敢吱声。 这还是世子爷头一次想要对其他人坦白他的真实身份。 世子爷一直以杨家大少爷的身份和别人来往,王爷是个老顽童,不仅纵着世子爷,要求杨家全力配合,自己也以杨老爷自居,常常带着世子爷去市井街头玩耍,一点不摆王爷的架子。王爷虽是高高在上的楚王,但终身不能离开武昌府,否则会被冠上叛乱之名。大概是一辈子囚在武昌府的缘故,王爷硬是给憋坏了,时不时心血来潮扮成身份卑微的贩夫走卒,闹着要体验一下老百姓过的生活。王爷教过书,卖过板糖,捏过泥人,在大江里撑过渡船,有一次甚至混进花楼去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爷老不正经,世子爷不遑多让,每天顶着杨家少爷的名头随手撒钱,被人当成大傻子看待。杨家少爷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败坏杨家的名声,心里泪流满面,脸上却得嘻嘻笑,还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晃几年了,世子爷当杨家少爷当得不亦乐乎的,怎么就想起要坦白了? 杨平衷一手托腮,拈描金漆盘里洗净后剥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吃,一边大嚼,一边道:“云哥生死关头都没丢下我,这才是真兄弟啊!可我却对他隐瞒身份,云哥品性那么端正,要是有一天发现我一直在骗他,一定会和我割袍断义。” 看来世子爷是真为难了,吉祥眼珠一转,道:“爷,您可是王府的世子,傅少爷能和您交上朋友,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只管告诉他,小的保证傅少爷不敢和您绝交!” 杨平衷嗤笑一声,抓起一枚葡萄往吉祥脸上扔,“你懂什么!云哥是真君子,这样的人哪会在意我是不是什么世子爷?重点是我对他有所隐瞒,骗了他,他真把我当朋友,我不该瞒着他的” 这种原则上的错误,不论花几百两还是几千两c几万两银子都不能换来云哥的谅解。就算云哥迫于王府压力原谅他了,以后还会和以前一样真心待他吗?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一开始隐瞒了身份去接近云哥,不过是觉得他好玩,想和他交朋友,没有想那么多。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他从没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欣然原谅他,但云哥不同,他不止想要云哥的宽宥,还希望云哥和以前一样把他当成朋友。 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可这太强人所难了,云哥那人,其实脾气还挺大的 杨平衷挠挠脑袋,愁眉苦脸,叹口气,继续吃葡萄。 在杨平衷急得快把头皮挠破的时候,他老爹楚王却优哉游哉,坐在傅云英的房里吃酒。 两名雪肤花貌的美姬侍立左右,为他斟酒。他头戴东坡巾,穿淡青蓝色缘边交领宽袖常服,凉鞋净袜,一副燕居士人装扮,手里擎着琉璃酒杯,美滋滋地啜一口葡萄酒,道:“小官人要不要也来一杯?藩国进贡的葡萄酒。”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摇了摇头。 她刚醒来没一会儿,察觉到房里有人,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五官端正c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虽已年老,衣着也普通,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贵重佩饰,但相貌堂堂,气度雍容,举止优雅,贵气天成,年轻时必定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 这必定就是杨平衷的父亲,楚王朱珩。 傅云英略觉诧异,她一直以为楚王是个头发花白c老态龙钟的老者,从坊间流传的传闻来看,楚王应该步入老迈之年了,可眼前这位楚王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轻,眼神深邃,又带了点玩世不恭的调调,和杨平衷平时说的那个“爱管东管西的老头子”一点都不像。 楚王嘴角微翘,挥手示意美姬出去。 美姬垂头退出房间,咔哒一声,合上房门。风从罅隙里吹进来,烛火晃动了几下,窗前一瓶梅兰竹供花,微风拂过,清香味溢满厢房。 “为什么不来一杯?我这里的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楚王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琥珀色酒液皱起涟漪,光华璀璨。 傅云英眼眸低垂:“民女不敢冒犯王爷。” “唔?” 楚王挑挑眉,眼帘微抬,扫她一眼,含笑道:“我记得你明明是位俊俏小官人,名叫傅云。” 傅云英也笑了一下,楚王是什么身份?虽然没有兵权,但在武昌府,他就是土皇帝,他肯定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她何必在他面前弄虚作假。 强权之下,她只能迂回应对。 楚王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你很不错。” 没有假装无辜,也没有试图欺骗他。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装疯卖傻,直接明了地叫破他的身份,说明她一直知道宝儿是王府世子。 这世上哪来的莫名其妙的兄弟情义,楚王更愿意宝儿结识一个聪明本分c识时务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刚极必折的傻小子。 宝儿已经够傻了,用不着再认识一个比他更傻的。 “我给你两个选择。” 楚王放下酒杯,手指摩挲杯沿,一字字道,“嫁给我儿子。” 傅云英眼眸微垂,望着烛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言不发。 “藩王c郡王的婚事由朝廷说了算,正妃必定从选秀而来,你身份太低了,做不了正妃,我可以给你侧妃的位子。从此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宝儿老实,真心喜欢你,将来或许会贪新鲜撇下你,但绝不会对你不管不问。” 楚王微笑着说完,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笑容温和,仿佛和后辈闲话家常。 傅云英垂目道:“敢问王爷,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楚王挑眉问:“不多考虑一会儿吗?” “民女蒲柳之姿,性情顽劣,自知匹配不上世子爷,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傅云英抬起头,回望楚王,坦然道。 楚王沉默了一瞬,说:“另一个选择,做宝儿的朋友,永远不能背叛他。” 傅云英脸色微微一沉。 楚王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放心,本王通情达理,你既然女扮男装,必定有所图谋,不愿为其他事分心,本王要你做宝儿的朋友,不是逼你讨好宝儿,你只要认他这个朋友就行。作为交换,本王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将来你捅破天大祸临头的时候,来找本王,本王别的本事没有,起码可以保住你的小命。” 傅云英斟酌着问:“王爷说让民女给世子爷当朋友,这个朋友,要如何当?” 她特意停顿片刻,接着道,“民女不会一辈子以男装示人,到那时,世子爷会如何,王爷又会如何?” 楚王皱了皱眉,收起笑容,他是天家骨血,自小养尊处优,不笑的时候,无形间放出威压,房里气氛为之一肃。 傅云英垂下眼帘,坐得笔直端正,等着他回答。 半晌后,楚王突然拍一下大腿,朗声大笑,“算了,不逗你玩了,这个朋友嘛,就是宝儿找你玩的时候,你多点耐心,别对他太冷淡了。至于你想做男伢子还是女伢子,随你的便,本王不强求,如果哪天宝儿发现你是女儿身,想”他知道傅云英听得懂,故意拖长音调,“你可以来找本王。” 傅云英点点头,像楚王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一诺千金,但绝对爱面子,说出口的话多半会做到。 楚王啧啧几句,最后问:“对了,你养过猫没有?” 傅云英愣了一下,摇摇头。 “狗呢?” 傅云英继续摇头。 楚王啧了一声,一挥手,豪气干云,“没养过总看到别人养过吧?你就把宝儿当成阿猫阿狗,对他客气点,他不高兴了你哄哄他,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能做到,本王立刻奉上千两白银,你这辈子读书的花费本王包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无语了很久。 难怪杨平衷锦绣堆里长大,却时不时流露出几分吊儿郎当的市井气原来是从楚王这里学的,把自己的儿子当成猫狗养他真的疼爱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傅云英收敛心绪,直视楚王,道:“我选第二个。” 她不再自称民女,眼神清亮坚定。 楚王微微一笑,凤眼斜挑,打量她许久,轻声说:“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站起身,一手执酒壶,一手拿酒杯,踉踉跄跄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眉头紧皱,苦着脸道:“这次是本王疏忽,让宝儿受惊了,劳烦傅小官人在宝儿跟前替我美言几句,让他不要生本王的气,事后必有重酬。”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这对父子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回道:“我尽力。” “对了忘了问你”楚王朝傅云英挤挤眼睛,眼角皱纹堆叠,溢满岁月风霜痕迹,“你是什么时候看出宝儿身份的?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杨平衷那么高调,整座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好么!他们只是没有细究而已。 傅云英垂眸答:“世子爷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穿的衣裳倒是特意拣常见的穿,但像扇套c荷包这样的小物件却用的是贡物,而且世子爷大方,常常以精致小食馈赠,所送之物都是平常老百姓闻所未闻的东西” 杨平衷曾送给她几筐黄鼠,宣府c大同的黄鼠,秋高时最为肥美,历年是地方官进献的贡物之一。他一送就是一箩筐。 傅云启只觉得黄鼠肉好吃,她却在那时候就明白杨平衷身份贵重。 杨平衷身上有种淡淡的奇特的药香味,和她在长春观张道长炼丹时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众所周知,张道长时常炼丹供楚王父子服用。 山长姜伯春虽然软弱没主见,但也有文人风骨,不至于会畏惧区区杨家,也只有抬出楚王来,他才会退让。 后来她打听到楚王世子名叫朱和昶,和,昶,正好对应平c衷二字。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杨平衷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 听傅云英说完她起疑的全过程,楚王点了点头,摸摸下巴,“本王记住了,多谢你提点,下次本王出去玩,一定得先把衣裳里里外外都换了!” 傅云英: 原来楚王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他自己。 朱和昶纠结了一晚上,也没纠结出一个办法来。 第二天,他不顾管家们的阻拦,说什么也要去找傅云英。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要坦白,就得趁早,不然越往后拖,以后解释起来越麻烦,云哥的怒气也会越高 “云哥!” 他披头散发,一把推开厢房房门,冲到里间床榻前,低垂着头,不敢看傅云英的表情,闭着眼睛一口气道:“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杨家大少爷,我姓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楚王是我爹,我家住王府!” 说完心里的秘密,他心跳如鼓,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隙,偷看傅云英的反应。 衾被整齐,床帐拢在溜进半月形挂钩上,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主却不在,朱和昶噎了一下,顿时泄气,回头瞪向跟进来的奴仆,“傅少爷人呢?” 奴仆小心翼翼答道:“爷,傅少爷刚刚起来,吃了药,这会儿坐在长廊里读书,那边能晒到日头,暖和。” 朱和昶一怔,云哥还真是刻苦,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事,他早起第一件事还是读书。 算了,不管了,如果云哥知道真相要和他绝交,那他就学傅云启那样天天跟在云哥后头撒娇,就不信云哥不心软。 云哥吃软不吃硬,这一点连袁三都知道。最近连钟天禄都学会在云哥面前装可怜了。 朱和昶哼了一声,那些人不厚道,当着云哥的面老老实实的,又听话又正派又踏实,其实背地里都是狐狸,心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多! 只有他从来不骗云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等等,光是隐瞒身份这一点,他好像就输给其他人了 朱和昶越想越觉得傅云英原谅他的希望不大,心里七上八下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长廊里,远远看到那个坐在栏杆边低头看书的身影,吸吸鼻子,装着胆子上前几步,“云哥,我” 听到脚步声,傅云英抬起头,脸上的伤口还没好,一条条血口子并没有损伤她的出众相貌,反而添了几分和平时不一样的明艳。 朱和昶没注意到这一点,光顾着心疼自己的好兄弟了,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说话愈发磕磕巴巴,“云哥,我c我c我” “我”了半天,准备好的话一句都吐不出来。 傅云英合上书,“世子爷,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朱和昶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傅云英挑了挑眉,再次提醒他,“世子爷,您想说什么?” “我”朱和昶双手握拳,再次鼓起勇气,“我” 他突然瞪大眼睛。 “我已经知道了。”傅云英淡淡道,“你是世子爷。” 朱和昶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双膝一软,坐到傅云英旁边,拉起她的手,郑重问:“你能原谅我吗?” 他目光清澈,问得很真诚。 傅云英收回手,“你隐瞒身份,是为了哄我玩吗?” 朱和昶脸色登时变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当然不是!老爹说如果我想出去玩,必须得隐瞒身份,不然他不放我出府,我这才没告诉你真相” 傅云英嗯了声,“你还有其他事瞒着我么?” “没有没有,就这个!” 傅云英淡淡一笑,“世子爷既然不是有心耍弄我,那就不必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了,我没有生气。” 朱和昶呆了一呆,“你竟然不生气?” 这和戏台上演的不一样啊。 “你并非存心的,那就没什么。”傅云英说,嘴角轻轻一扯,“能认识世子爷,是我的荣幸。多了你这么个朋友,我很高兴,真的。” 她同样身怀秘密,只要不妨害其他人,朱和昶愿意当一辈子杨平衷也没什么,她不会戳破。 经过昨晚的死里逃生,他选择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她其实有几分佩服他。 他真把她当朋友,而她绝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但愿以后朱和昶知道真相时不会太惊讶。 至于现在嘛,多一个大靠山,而且这靠山是个虽然不着调但是真挚热诚的朋友,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气? 当然,希望朱和昶以后能靠谱一点,这种被追杀的戏码,以后最好不要再出现。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新学长 ,“我要回长沙府。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袁三垂下眼帘, 低声说。 渡口气味腌臜,船舱的味道更难闻, 汗水味c脚臭味c腌菜腌肉的腐臭味,有人带了两担咸鱼上船, 风从江面上吹过来, 满船舱都是腥味。 傅云英看着袁三, “你果真要回长沙府?袁三, 别骗我。” 如果他真能回长沙府,当初何必越过洞庭湖来武昌府求学?岳麓书院是千年学府, 位列天下四大书院之一, 名声仅在白鹿洞书院之下,以他的资质,应当可以去岳麓书院读书, 可他却舍近求远,踏着一双破草鞋走到武昌府。 袁三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眼圈微微泛红。 “走,跟我下船。” 傅云英给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的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一把抓过袁三怀里的包袱,掉头就跑。 “你!” 袁三吓了一跳, 想要夺回包袱, 王大郎早就跑远了。 傅云英转过身,示意他下船, “走吧。” 袁三垂下眼皮, 没敢抬眼看她, 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看到纱布微微透出淡红血色,仿佛被刺痛似的,眼神躲闪,整个人都瑟缩了两下。 傅云英想起入院考试那天头一回见到他,生员怀疑他冒名顶替,在门前拦住他,学生们七嘴八舌讥笑他,他冷冷地扫视一圈,握紧拳头,既倔强坚强,也敏感脆弱。 她抬起头,下巴朝渡口方向一点,加重语气,“我是老大,我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袁三嗫嚅了一会儿,心一横,抬起头,噔噔噔噔跑下船。 朱和昶嫌码头人太多了,站在岸边高台上,一手搭在额前,遥遥看到袁三跟着傅云英下船往台阶这边走过来,忙打发人下去接。 傅云英逆着人流拾级而上,袁三怕那些肌肉壮实c来去匆匆的水手撞到她,挡在她面前。 “老大。”他低低叫了一声,“我没有勾结老六他们,真的,我早就和他们划清界限了。” 袁三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是乞儿了,没人给他吃,没人给他穿,他跟着其他乞丐走街串巷讨吃的,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冬天太冷了,常常有人在睡梦中死去,他们怕活活冻死,不敢睡着,谁睡着了立刻会被其他人打醒。有一天,忽然来了几个人,说要养活他们,把他们带到山上,给他们吃糙米饭,他们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有家了。他还跟着山里一个会写字的老先生学认字。 然而好日子只有短短那么几天,很快有人逼他们下山“干买卖”,谁不听话或者当天失手,就没饭吃,只有用偷来的钱孝敬盗首,才能吃上饱饭。 为了吃饱肚子,强盗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不懂礼义廉耻,只想活下去。 教他认字的老先生曾对着他叹息,“作孽哟,你脑壳灵醒,很有读书的天分,可惜了啊。” 他不觉得可惜,认字有什么用?强盗不需要认字,身手好c胆子壮c不怕死c讲义气就够了。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法逃脱强盗的控制,以后也会当一个强盗,直到遇上县太爷袁大人。 袁大人对他很好,看他可怜,不许他做苦力活,让他给少爷当书童,教他读书,还要认他做义子。 袁三没有爹娘,袁大人就是他爹! 可他却辜负了袁大人的期望,他打伤袁家少爷,太太恨他入骨,他没脸再继续待在长沙府,靠两条腿跋山涉水走到武昌府,想努力读书,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衣锦还乡,让袁大人为他高兴 这里没人有知道他的过去,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还巴结上一个大方爽快的新老大,一切都很好 偏偏老六他们找来了。 从杨家仆从口中得知抓走傅云和杨少爷的人是从长沙府来的那一刻,袁三如坠冰窖。 噩梦成真,一日是骗子,一生都是骗子,他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在书院读书?县太爷收养他,也改变不了他身份低贱的事实。 他早就完了。 台阶上湿漉漉的,傅云英不小心踩到湿滑的水草,一下没站稳,身子晃了两下。 袁三脸色一变,忙扶住她的腰。 傅云英借着他的搀扶站稳,看他一眼,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我晓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袁三神情不变,双手却隐隐发颤。 傅云英拉着他,继续往上走,“你不该走,就这么走了,以后书院的人想起你,就会想到那群强盗,你永远没法重新开始。” 袁三眼中浮起几点泪光,低着头,瓮声道:“我做过骗子我这辈子也没法重新开始。” 他刻苦读书,努力试着重新做人,但过去那段在贼窝里长大的经历如影随形,时不时跳出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过去曾助纣为孽,他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他曾妄想靠读书衣锦还乡c光宗耀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这一生注定没法出人头地。 读书进举,于他而言,犹如镜中月c水中花,好像唾手可得,其实全都是枉费心机。 傅云英嘴角一挑,“谁说的?那伙强盗已经死了,杨家人答应我抹除一切痕迹,死无对证,你有名有姓,有正经出身,会识文断字,能写文章,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莲花生于腐臭淤泥之中,却出淤泥而不染,能开出香远益清的花朵,让古往今来的文人心醉不已,赞颂千年,你是要学莲花扎根淤泥,破水而出,让世人为你惊叹,还是就此沉沦,一辈子在淤泥里打滚?” 江边北风呼啸,卷起几丈高的浪花,雷霆万钧,惊涛拍岸,恍如咆哮怒吼。 傅云英说的话,却比那能顷刻间能拍碎整艘楼船的波涛更有铺天盖地而来的磅礴气势,一字一字在袁三心头回响,振聋发聩,如雷贯耳。 他定定神,反复咀嚼她的话,凑到她身边,“老大,我当然想让别人刮目相看可是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了” 傅云英撩起眼帘,“他们有证据么?” 袁三呆了一呆。 “你不用管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或是异样的眼光。” 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上,傅云英转过身,面向滚滚东流的长江,极目远眺。 日光和煦,碧空如洗,江上张满风帆,远处青山连绵起伏,黛色慢慢向天际舒展,长江奔腾不息,狂澜万丈。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大江滚滚东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她站在高处,俯视繁华渡口,风吹衣袂猎猎,清秀的脸庞笼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们越轻贱你,越看不起你,越说你做不到,你越要挺直脊梁,你得更努力,更坚定,你要比他们更出色,更优秀,你得把他们死死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去愤怒c嫉妒c不甘,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上走,不要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你改变不了其他人的想法,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你能改变以后的生活,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她轻笑一声,伸手对着辽阔的长江做了个握拳的姿势,“你要因为别人的指指点点就此放弃,还是坚持下去,为自己的荣华拼搏?” 浪涛翻滚,波涛汹涌。 袁三缓缓抬起头,两眼闪闪发亮,捏紧双拳,一字字道:“我要改变自己的将来!” 江城书院,办公房内。 主讲c副讲们为袁三的去留争执不休。 最后大家只能请山长姜伯春做决定。 姜伯春沉吟许久,站起身,对着供奉孔子像的香案一揖到底,“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在那之前,只有贵族子弟有资格读书,也只有贵族子弟能入朝为当官,圣人打破藩篱,开设私学,只要是有心向学的人,都可以入学读书。隋唐开设科举招揽人才,自此寒门学子亦能凭借才学加官进爵。书院本是为收集c整理c校勘藏书而设,宋初,天下历经多年战乱,百废俱兴,朝廷忙于收复河山,忽视文治,为培育人才,地方名儒c学者c仁人志士纷纷慷慨解囊,聚集藏书,兴建书院,私学得以兴盛。” 他转过身,环视一圈,目光一一和教授们的相接,接着道,“诸君,我们身为书院教授,毕生所求,便是为国朝培育更多于国于民有益的人才。乱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文治武功,皆不能轻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教学生读圣人道理,让他们知道好坏,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人人生来就是圣人,没有一点错处,还用得着读书吗?袁三幼年遭遇不幸,后来得袁县令搭救,自此改头换面,一心向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不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们今天的决定,将影响袁三的一生。” 他并未说出自己的决定,仿佛只是随意感叹了一番。 但每个人都听懂他的话外之意了。 赵师爷左看看,右看看,翘着腿道:“袁三是袁家义子,身份清白,什么骗子c乞丐,都是咱们道听途说。他虽然举止上略粗鲁了点,但进入书院以来,尊师重道,勤勉好学,不曾旷课,不曾欺负同窗,每次考试名次都在往前走,书院教规分明,我们怎么能因为几句流言就赶他走?” 众人面面相觑,对啊,袁三的来历并没有真正坐实,即使他们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不然袁三不会自己跑了,但现在一切只是谣传。 姜伯春瞥一眼赵师爷,皱了皱眉。 教授们交头接耳几句,梁修己道:“袁三并未违反书院教规,不如暂且允许他在书院就读,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行处置。” 姜伯春叹口气,面露失望之色,挥挥手,“就这么办吧。” 等其他人陆续离去,姜伯春叫住赵师爷,“不管袁三过去是不是曾经为虎作伥,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赵翁为什么打断我的话?” 赵师爷提出的反驳意见将重点放在袁三的过去并未证实这一点上,看似为袁三开脱,其实完全浪费了姜伯春刚才那一番感慨。 “山长,我和你意见一致。”赵师爷捋须微笑,面带慨叹之色,缓缓道,“不过这事还是遮掩过去的好,袁三是个好苗子,能让他少受些磨难,便少一些罢,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书院可以为袁三破例,可这样就等于将袁三置于风口浪尖上,少年人敏感冲动,未必能承受得住那么大的压力。给袁三太多特殊对待,很可能适得其反,辜负书院的良苦用心。到那时,人人会指着袁三骂,狗改不了吃屎,他果然没法学好。 山长是好心,但物极必反,这种事最好私下里轻轻揭过去,尽量轻描淡写地处理,免得其他学生对袁三生出憎恶之心。 姜伯春并不迂腐,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也罢。” 袁三留了下来,不过换了个住处。 他强烈要求也和傅云英住一起,就和傅云启住间壁。 山长正愁怎么压下书院的谣言,听袁三当面说完傅云英鼓励他的话后,立马答应下来。 一来,跟着傅云,袁三一定能早日回归正途。二来,傅云年纪不大,但在学生中极有威望,有他做表率,相信书院的其他学生很快也能重新接受袁三。这第三嘛,经过傅云被掳的事,山长心中有愧,觉得把他安排和世子住一个院子太危险了,袁三住进去或许能保护傅云。 傅云启散学归来,径自去北屋找杨家仆人打听消息,刚踏进院子,一眼看到傅云英站在腊梅树下和袁三说话,顿时眉开眼笑,大步朝她扑过来,“云哥!你回来了!” 发现傅云英脸上有伤口,他大惊失色,抓着她左看右看,嘴里嘶嘶吸气,一叠声问:“疼不疼?那些人打你了?还有哪里受伤了?” 傅云英等傅云启问完,摇摇头,“九哥,我没事。” 她看一眼袁三,“以后袁三也住这儿,你间壁那间房子空出来,给他住。”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袁三挠挠脑袋,“你别想赶我出去,我东西都搬进来啦!” 他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袱,王大郎抢走包袱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包袱皮散开来,里面只有一套东拼西凑的文具,几双靴子,两件袍子。 文具是傅云英给他的,靴子也是,两件袍子,一件是县太爷送他后来被傅云启烫坏了的,傅家绣娘补好以后送了过来,另一件是傅云英给他的漳绒夹袍。 出乎袁三的意料,傅云启并没有坚决反对他搬进来,只小声嘟囔了几句,继续围着傅云英打转,可怜兮兮,拍着胸脯道:“云哥,吓死我了,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闭眼就做噩梦。” 傅云英拍拍他的脑袋,“以后不会了。” 楚王将那个樵夫派到她身边,说是为了报答她,挑个身手好的给她当护卫,她没有推辞。 护卫是假,监视才是真。朱和昶和她走得这么近,楚王爱子心切,必定放心不下,所以才安排一个手下盯着她,以防她做出对朱和昶不利的事。 樵夫名叫乔嘉,打过仗,身手敏捷,虽然他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但有他在身边,并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傅云英以后不用担心莫名其妙被人抓走。 傅云英和朱和昶平安归来,陈葵放下心事,收拾行囊,告别同窗,坐船返乡。 陈葵离开,谁来接任他担任下一任学长,成了学生们最关心的事。 呼声最高的是李顺和杜嘉贞,也有人提议让傅云英当学长,大家没当回事,因为她年纪太小了,资历不够。 这天姜伯春当众宣布,将于次日晨读前公布学长人选。 学生们心痒难耐,到处打听教授们到底选了谁,有人背着教授开设赌局,让学生们押宝。 傅云启和袁三都押了傅云英,朱和昶觉得好玩,也参与进来,押了一锭银子。 虽然陈葵暗示过傅云英教授们希望由她担任学长一职,但凡事都有变数,她不动声色,面对杜嘉贞的挑衅试探,一概微笑以对。 翌日天色阴沉,铅云密布,北风刮过长廊,发出类似哀鸣的呜呜凄厉响声。 傅云英起来梳洗,朱和昶住她间壁,杨家仆从事事周到,每天早上准时给她送来热水,傅云启和袁三也跟着沾光,不用去灶房抢热水。 光线暗沉,她点灯看了会儿书,听到钟声响起,起身去东斋。 打开门,才发现袁三和傅云启也起来了,两人背对背坐在院子里看书,暗暗较劲。 袁三回到书院以后,日子着实不好过,教授们对他一如往昔,但学生们里总有那么几个看他不顺眼的,看到他就出言讥笑,指桑骂槐,肆意讽刺。 他权当听不懂对方的挖苦,一心一意跟着傅云英读书。 姜伯春颇为欣慰,之前他担心袁三性情暴烈,和人起冲突,几次旁观他无视其他人的讥讽之语专心用功后,放下心来,傅云是他的良师益友,想必袁三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袁三和傅云启本来就不大对付,住到一起后更是频起摩擦,傅云英没有插手管他们的事,随他们磨合。 三人收拾了书本,去东斋前集合。朱和昶那厮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书院纯粹就是闹着玩的,大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平时尤其是冒着寒风早起时尽量不提起他,免得把自己怄死。 等学生们都到齐了,山长走到东斋前的月台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学生们停下窃窃私语,抬起头,望着山长,等他宣布人选。 姜伯春目光逡巡一周,最后看着人群中的傅云英,吐出一个名字:“李顺。” 众人静了一静,然后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李顺身边的人推搡他,催他去台上。 李顺脸上微红,在众人的注视中踏上月台。 掌声如雷。 袁三骂了一声,“为什么不是云哥?我觉得老大比他强。” 傅云启瞪他一眼,觉得他抢了自己的话。 傅云英面色如常,小声说:“好了,别说这些,李顺学兄很得学生们的爱戴,为人公正敦朴,众望所归。” 结果和陈葵暗示的不一样,她有些意外,失望当然是有一点的,但不至于像不远处的杜嘉贞那样失魂落魄。 袁三嘿嘿一笑,道:“我晓得,这种话我只在私底下说,我滑头着呢,不会给老大惹麻烦。” 傅云英笑了笑。 傅云启抢着道:“我也是,云哥,在我心里,你是最厉害的!” 三人小声说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周围没人说话了,台上的姜伯春和其他教授也一言不发,整个场院霎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傅云英能听见学生们压抑的呼吸,一片枯叶随风飘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响。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个个瞠目结舌,面色古怪,仿佛发生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杜嘉贞的表情最为怪异,嘴角抽搐,眼皮都快翻过来了。 她抬起头。 月台上,姜伯春望着她,目光慈爱,微笑着重复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傅云品学兼优,尤其擅长制艺,对八股文颇有心得,经教授们一致推选,从今天起,由傅云担任书院的制艺助教。” 诡异的安静,连鼓噪的风声也察觉到气氛古怪,突然安静下来。 “好!”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学生们如梦初醒,片刻后,响起如潮的掌声,几欲响彻云霄。 不可置信,嫉妒,怀疑,憎恶,仇视,与有荣焉,善意一道道目光汇集成一片汪洋,海浪翻涌,铺天盖地,带着凌厉气势,朝傅云英卷了过来。 她定定神,沐浴在众人各有思量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人群最前面。 学生们自动分开道路,目送她走到月台之上。 她站在高处,环顾一圈,含笑道:“蒙老师们厚爱信重,学生一定竭尽所能,不辜负老师们的信任。” 这一刻,所有学生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怎么感觉有点不妙啊?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高中 ,为了协助傅云英, 杜嘉贞过年也没有回家。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经过山长允许,傅云英拿到藏经阁的钥匙, 整个冬天她基本泡在藏经阁里,后来干脆搬到藏经阁一楼供杂役休息的厢房住。 朱和昶热情邀请她去王府过年, 想带她看花灯会。 她婉言谢绝。 朱和昶大为失望, 不过知道她在忙正经事, 没敢耍赖, 回到王府后,特意打发人将王府藏书送到书院供她查阅。 傅云启百思不得其解, 好端端的, 傅云英为什么要招揽杜嘉贞? 赵琪这个好说,他是赵师爷的侄孙,长袖善舞, 从不真正得罪谁,自从傅云英担任助教以后, 他死了收服她的心思,改为交好她,主动帮她出谋划策c排忧解难,将她引入自己的交际圈子, 活脱脱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他本事通天, 客气周到,举止有度, 始终留着几分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至于让傅云英厌烦, 也不至于太疏远。 傅云英思量过后,听之任之,不怎么管赵琪。 “赵琪好歹没有害过人,杜嘉贞就不一样了,是个黑心肝,那次他撺掇周大郎偷袭你,你忘了?” 这天几人在藏经阁里摘抄文章,傅云启背着杜嘉贞把傅云英拉到一边,抱怨道。 傅云英摇摇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在乎杜嘉贞是否仇视自己,编写手册之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她需要最优秀的助手。杜嘉贞确实曾经想给她一个教训,但并没有心狠手辣到想谋害她的性命,后来几桩事情都和他无关。他确实如陈葵所说,才学过人,就是心眼小了点。 不可能人人都喜欢她,欣赏她,只要杜嘉贞能帮她完成编书之事,她可以不计较之前的纠纷。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间的一时意气而已。 傅云英一心一意埋头著书,身边人不敢打扰她,王大郎每天准时把盛饭食的提盒送到藏经阁,火腿煨冬笋c萝卜羊肉汤c经雪的菜薹c炖大肉c猪肉白菜饺子c春野菜c黍面枣糕c荠菜团子 倏忽间已是春暖花开时节,绿柳如丝,薜荔绕壁,寒冰消融,暖烘花发,山谷里的桃花c李花c玉兰花次第绽放,一丛丛艳粉c雪白点缀在青山绿水间,绿草如茵,翠□□流,粉的更粉,红的愈红。 这天王大郎按时送来吃的,揭开提盒,里头拢共八样精致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盘里,绿油油的,极为鲜嫩。 已经到吃茼蒿芽的时节了。 傅云英忽然想起远在京师的傅云章。 不知道他会试发挥得如何。 怕打扰到他备考,她已经几个月没给他写信了。 吃过饭,她命王大郎铺纸磨墨,提笔给傅云章写信,信上一句不提会试的事,只问他饮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气如何。然后详细写自己最近在忙什么,认识了哪些新朋友,姚文达过年的时候又病了,书院教授们前去探望,被臭骂了一顿,过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阁嫁人,傅四老爷特意从南方拉来一整套苏式黄花梨家具,箱笼c靠椅c圆凳c 高柜c书桌c扶手椅c博古架c小插屏c炕几还有一张描金钿螺拔步床,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全给吓着了,知道傅四老爷这些年没少赚钱,但没想到竟然这么有钱!整座黄州县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热闹,夸傅四老爷疼女儿,舍得给嫁妆 零零碎碎的日常琐事写了足足十张信纸,她歇口气,吹干纸上墨迹,又拿起一张青纸。 如果傅云章会试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愿意接到家中来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书可以抚慰他,让他抖擞精神,记起黄州县的家人,不至于就此消沉。 她写完信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杜嘉贞c赵琪c袁三c傅云启几人在外面大堂按着她给的目录翻找书籍,藏经阁里静悄悄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闪着金色光芒的粉尘。 她把平时画的几幅小景图一并放入信中,让王大郎送出去。 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书肆门口都挂上一张新的告示牌,上书:新作《楚地英雄列传》,一两二分银,赠丹映公子《制艺手册》。 《楚地英雄列传》讲的是一群游侠走南闯北c劫富济贫的故事,文采说不上如何,胜在故事离奇,曲折动人,荡气回肠,更奇的是,这本书每隔几页都有插图,插图线条简单,描绘简洁,几笔勾勒出书中最精彩的故事情节,就算看不懂书中典故,还可以照着书猜故事。 认字的人看字,不认字的人看画,全家人都能读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几本通俗小说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详,坊间对新的小说如饥似渴,这本《楚地英雄列传》字里行间有雄豪气,文笔上略差,胜在通俗易懂,一经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爷来信告诉傅云英,他决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盗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马上就会抢占市场。 书卖得贵,但成本极低,袁三作为文字作者只拿了几百两银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两。傅云英给书画了图,还附赠《制艺手册》,但从头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后的利润有她一半,她这是在给自己干活。 袁三拿到银子,喜滋滋一个挨一个拿起来咬一口,拿出一部分托人送回长沙府给袁县令,剩下的请傅云英帮他保管,“老大,你帮我收着吧,我没挣过这么多钱,攒不住。” 傅云英帮他把银子存进钱庄,“书卖得很好,你赶快再写几个故事,好推新书,盗版书屡禁不止,我们只能想办法不断出新书。” 袁三应下,挠挠脑袋,“老大,为什么《制艺手册》不拿出去卖呢?” “对啊!”一旁的傅云启立刻插话进来,“你费了那么多心力” 傅云英一笑,“卖时文永远卖不过通俗小说,我编这本册子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拿它挣钱,现在是赠送,再过不久,我会把底稿无偿送给各地书商,准许他们自行刻印。” “那你岂不是一文钱都赚不到?”傅云启更糊涂了。 “赚不到钱,却能赚到名声。” 傅云英看一眼门口的方向,小声说,“袁三,你记住,《楚地英雄列传》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点点头,拍着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一旁的傅云启压低声音嘀咕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说作家,袁三以后要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匿名写书。《制艺手册》不是通俗小说,讲的是写八股文的技巧,是启蒙入门读物,不会给傅云英带来负面影响,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这个名号署名。 袁三忽然问:“老大,为什么要让我写,故事是你告诉我的,你也可以写小说啊?”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我笔力不如你。” 写通俗小说费时费力,而且写得再好,终归越不过《三国演义》c《西游记》c《水浒传》,小说作者不受文人待见,只有落魄文人能舍下身段用真名写小说刻印。 别人是家徒四壁,袁三连家都没有,他需要钱,肯为赚钱担风险,而且文笔故事都过关,让他写小说最合适。 书肆是傅家的,书坊也是傅家的,她虽然不写书,但卖书赚来的钱比袁三这个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长此道,写了有什么用? 不如专心编写辅导启蒙读物,让丹映公子的大名响彻大江南北。 到那时,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头上都得摆放几本她讲解写作技巧的册子。 乍暖还寒时节,黄鹂晛睆,紫燕呢喃,朱红宫墙内外花木掩映,绿柳垂丝。 花红柳绿,满园芳菲。 皇上和孙贵妃终于如愿以偿废了皇后,虽然现在不是重新立后的好时机,但明眼人都知道独得盛宠的孙贵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孙贵妃一高兴,宫里的娘娘们都得跟着堆起笑脸,宫人们换上簇新春装为主子们助兴,连内侍也在纱帽旁簪起红花。 长街两旁遍植杏树,春暖花开,杏花堆满枝头,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来往的宫女发鬓c脸上c身上落满花瓣,花开如锦,香气盈袖。 身着纻丝彩织云肩飞鱼服的男人自长街走过,衣袍飞扬,花瓣洋洋洒洒,似落雨一般,擦着他刀刻般的脸颊飘落。 几名穿圆领青袍的缇骑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脚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来。 一名穿贴里的内侍挡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孙娘娘有请。” 霍明锦置若罔闻,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内侍脸色一变,跺跺脚,含恨而去。 缇骑中的一人加快脚步,落后霍明锦半个步子,小声说:“大人,孙娘娘现在是后宫头一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您不妨先听听孙娘娘想说什么,再做决定。” 霍明锦道:“后宫之事,不可牵扯太深。以后不管孙贵妃开口要什么,你们无须理会。” 缇骑拱手应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员掣签的时候,号房前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早有内侍在门前等候,“大人,万岁爷爷等候多时了。” 霍明锦唔了声,随内侍前去内殿。 缇骑们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听到门内传来内侍那独特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忙挺直脊背。 霍明锦走了出来,脸色如常,和刚才进去时一样没什么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道:“湖广荆襄一带流民暴起,已达百万之巨,皇上想命我总督湖广荆襄军务,前往镇压流民。” 缇骑们互望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总督军务,岂不是说以后二爷能重新领兵? 却听霍明锦道:“我已经推了任命,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缇骑们面面相觑。 霍明锦嘴角一扯,“皇上无意让我领兵,主动提出让我总督军务,只是为了试探罢了。” 缇骑们暗叹一口气,“属下明白。” 出了宫门,缇骑们翻身上马,簇拥着霍明锦穿过大街。 刚走出不远,前方忽然涌出一群人,把巷口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脚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挤,生怕落后一步。 霍明锦勒马停下,眉头轻皱。 缇骑催马往前走几步,道:“二爷,今天会试放榜,他们都是去看榜的。” 会试于杏花盛放时节发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锦双眸微垂,扫一眼拥挤的人群,吩咐左右:“有个叫傅云章的,籍贯湖广,你们去看看他考中了没有。” 缇骑应喏,两人滚下马,飞快钻进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缇骑方飞奔回来,挤得满头大汗,拱手笑道:“二爷,傅云章考中第九名贡士,捷报已经往他住处送过去了。” 果然是少年才子,会试考了第九名,殿试面圣,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考中二甲进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风姿出众,如果殿试对答出色,皇上说不定会把他提进一甲。 傅家出了一个进士,对黄州县那种小地方的百姓来说,傅云章无异于文曲星再世。 名师出高徒,难怪。 缇骑试探着问:“二爷,可要打发人过去贺喜?” 听二爷的意思,似乎认识那位新晋贡士。听说对方考中了,二爷脸上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一点,这说明二爷是希望对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锦摇摇头。 傅云章是湖广人,和沈党一派来往甚密,李寒石说过,此子和崔南轩政见相合,很难拉拢。 还真有点棘手。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噩耗 ,春雷阵阵, 一夜骤雨。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翌日早起,庭院里落了一地的残花败叶,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枝头叶片被春雨洗过, 肥厚鲜润, 绿得流油。 学生们在袍衫外加了一件罩衣, 拿着扫把c簸箕, 清扫石阶前的泥泞,说笑声起此彼伏。 王大郎穿过院子, 踏上石阶, 擦干净麻鞋上的污泥,推开门,拐进书房, “少爷,您的信。” 伏案书写的傅云英抬起头, 接过信。 是傅云章写来的。 她笑了笑,搁下笔,展信细看。 信上却并没有提起会试的事,只说了些他在京城附近游玩的经历, 说北方的雪下得非常大, 比南方的大多了,他以前读诗, 不懂“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句, 现在总算明白了, 大雪簌簌下坠时的情景和南方的轻舞飘扬完全不一样。又说他结识了许多赴京赶考的举子,大家一起畅游京城,吃了很多以前从未吃过的新鲜吃食。都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果然如此,一群人常常为一道菜的口味争执不休。认识的人多了,免不了碰到口角纷争。不知是不是因为湖广人常腌腊鱼腊肉,外地人嘲笑湖广人为“干鱼”,他曾被其他人骂作“咸鱼”,河南人的外号是“偷驴贼”,浙江人富裕,会过日子,被叫做“盐豆”,笑其吝啬小气。 说了许多日常琐碎,然后就是问她的近况,最后一如既往叮嘱她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他,莫要自己逞强。 从头到尾,完全没说和会试相关的事情。 这封信很可能是傅云章在会试之前写给她的。 傅云英反复读了几遍,没有找到其他特别的地方,确定了这一点。 大概是怕她担心考试结果,他特意抽出时间,百忙之中给她写信,不说他临考之前的紧张忐忑,只说平时的吃喝玩乐,连笔迹也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仿佛他去京城真的就是为了到处逛一逛,考试一点都不重要。 她合上信,望着窗外已经抽出绿芽的树枝,出了会儿神。 傅云章刚刚考中贡士,马上就要殿试面圣,殿试结果关系到他将来的仕途能走多远,虽然他以前说过不想做官,但从他后来和姚文达的书信来往来看,他改主意了。那么殿试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去国子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其他地方再好,终究比不得京城,那里是权力的中心,唯有在京城扎稳脚跟,才能有更大作为。 同样的,风险也大。 她姓傅,和傅云章是连在一起的,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堂兄弟,如果她在国子监期间暴露身份,一定会连累到他。 当闲云野鹤的丹映公子和去国子监不同,前者就算身份被揭穿,影响不到朝政,去了京城,万事都能和前朝扯上关系,没有人能逃脱那张大网。 春风吹进房里,风里满蕴泥土的潮湿腥气。 傅云启和袁三为了谁干的活儿更能帮助她小声拌嘴,雨后太阳出来了,日光漫进长廊,罩下斑驳光影。 竹帘微微晃动,影子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动,她嘴角微翘,做了个决定。 姜伯春很诧异。 去国子监不仅代表不必科举就能入仕,还能结交到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权戚子弟,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积累人脉c扩充交际圈子,傅云竟然不动心,拒绝了这个奖励。 “你可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姜伯春眉头紧皱,看着她,正色道,“你既然擅于制艺,应该是想入仕的。” 去京城的办法有很多但现在去国子监太冒险,她的轻率将会导致无法预知的严重后果,真要去,也该是她自己去,而不是由书院推举。 傅云英垂目道:“学生辜负了老师的厚爱。” 姜伯春沉默半晌,脸上浮起一丝笑,摇摇手,“不至于如此,你很有志气。” 有人想走捷径,也有人不愿投机取巧,要靠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完成目标。国子监出来的学生,如果没考过科举就做官,通常会被其他科举出身的官员看不起。当然能从国子监直接踏入官场的都是世家之后,升官速度就像春笋一样,蹭蹭往上窜,根本不在乎低级官员的白眼。 傅云英挑挑眉,知道姜伯春误会了。她没有解释什么,笑笑不说话。 “刚好国子监司业在咱们书院读过书,朝廷决定重新恢复贡举制度,今年湖广和南边分到几个名额,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学生傅云,如果你拒绝,那书院就推荐苏桐入国子监读书。” 苏桐?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道:“那学生得备一份礼恭喜表兄。” 见她反应平静,并无怨恨之态,姜伯春满意地点点头,又叹口气,“明天我会告诉苏桐这个消息,在那之前,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来找我。” 傅云英抬起头,微笑道:“学生连送表兄什么都想好了。” 从姜伯春的住处出来,她回到东斋,没回自己住的丁堂南屋,径直往甲堂走来。 《制艺手册》已经一版再版,除了作者傅云的署名,每一版上面还详细列出所有助手的名字,其中包括书院的教授,学生,这其中自然也有杜嘉贞。 和傅云英来往越来越多,杜嘉贞对她的成见慢慢消融,整个人都平和了很多。现在其他三堂的学生可以自由出入甲堂,没人阻拦。 傅云英直接走进甲堂,来来往往的学生看到她,吓得抱头鼠窜。 原因无他,下午就是一场平时考课,她是考官。前几次的考课她出的题非常刁钻,刁钻到学生们看到考题就泪流满面,这会儿学生们看到她,心发慌c脚发软,下意识就躲开。 她乐得清静,一路畅通无阻,找到在房里温习功课的苏桐。 苏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她,挑了挑眉,眼神询问她的来意。 她没有迂回,直接道:“苏桐,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苏桐愣住了。 片刻后,听傅云英说完国子监名额的事,他脸色变了变,垂下眼帘,飞快思考,“为什么把机会让给我?”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想通其中关节,皱起眉,态度一下子变得强势起来,“你怕了?所以才拱手让出名额。” 傅云英站在他面前,嘴角一扯,笑道:“不管我怕不怕,只要我开口,你就得不到这个名额,而我拿到名额以后去不去,你管不着。期限只有几个月,而且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学生,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的人选会给年纪比你小的人。”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苏桐,你要明白,主动权在我手里。让还是不让,只在我一念之间。让了,你从此平步青云,不让,对我没什么损失。” 苏桐脸色微沉。 傅云英道:“我只问你一遍,你考虑好。一炷香后,我就去找山长,不会再问你第二次。” 苏桐双眼微微一眯。他知道,傅云英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他没有考虑很久,几乎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做出选择。 荣华富贵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了,为了躲避和傅家的亲事,他已经错过一次考试,导致傅三老爷开始怀疑他他现在没法保护自己和家人,迫切需要往上爬 他下定决心,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你想要什么?”他问傅云英。 傅云英平静道:“我只想要一个安心。” 苏桐会意,翻出纸张,提笔写了封信,最后按下指印,盖了印章。 “英姐。”他把信交给傅云英,看她收好信转身要离开,叫住她。 傅云英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苏桐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明亮有神的剪水双眸,眉目如画,肤色白皙,年纪渐长,五官慢慢长开,愈发俏丽,虽是男儿打扮,但单从外表看,其实能窥见几分不同,可她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从容,丝毫不露怯,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怀疑她容貌过于秀美,大家只感叹她生得标致,男生女相,本就是不凡的象征。 “谢谢你我是真心的。” 她可以假意接受名额,然后故意拖延,这样谁都去不了京城但她没有,虽然用要挟的方式拿走他的亲笔信,但他还是感激她。 至少她手下留情,给了他一个交易的机会。 “五表兄”傅云英眼帘微抬,“我祝你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苏桐笑了一下,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轻极浅的弧度,紧皱的双眉头一次彻底舒展开,“你也是。” 很快,书院的学生都听说了苏桐即将去国子监读书的事。 袁三为傅云英抱不平,“为什么不是老大去?” 病愈归来的朱和昶也道:“对啊,应该云哥去才对呀!” 唯有知情的傅云启缄默不言。 傅云英皱眉,“不说这个了,明天出去买些鹅溪绢裱画,大郎不懂这个,上次让他去铺子里买,结果他买了一丈裁衣裳的细绢。” 朱和昶忙道:“我让吉祥去买,他肯定懂这个。” “不用了,我自己去选。”傅云英把刚画好的一幅春景图放到一边去晾,快到傅四老爷的寿辰了,这是她给他准备的寿礼。 院子里挤满了过来帮她整理书院刊印书册的学生,闻言纷纷凑过来,“云哥,我们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帮你搬东西。” 傅云英扫一眼院子,二三十个半大小伙子跟着她一起出门逛铺子那情景,怎么想怎么像纨绔公子哥领着一帮不学无术的小弟四处惹是生非。 翌日刚散学,她趁其他人还没察觉,领着王大郎和乔嘉急匆匆出了书院。 袁三不愧是贼窝里训练出来的,眼疾手快,悄无声息跟到她身后,等她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后,才猛地从路边窜出来,“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嘴巴利索,可以帮你讲价!” 傅云英瞥他一眼,默许他跟着。 他那哪是嘴皮利索,分明是拳头大,人凶狠,卖家不敢和他高声讲话。 买了鹅溪绢和其他裱画的东西,顺道给袁三c傅云启和朱和昶c钟天禄几个人买了些吃的玩的用的,傅云英抬头看一眼碧蓝的天空,“得回去了。” 袁三和王大郎一人抱一大捧盒子跟在她两边,乔嘉两手空空走在最后。 路过一处巷口,前方两条长长的队伍堵住他们的去路。 铺子前人头攒动,石阶和巷子里全站满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 袁三好奇,问排队的人:“你们买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那人答道:“丹映公子出新书了,我们等着买书呢!这是最后一次加印了,上一次我来晚了没抢到,这一次早点来,就不信这一次还买不着!”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以前是送,我只当是没人看的玩意,现在可好了,想买没处买去!偏偏他不卖,就送,想要只能等布告出来,排队等着领,我间壁那家有两本,我求他让一本给我,他倒好,说什么都不肯!” 一人小声说:“其实其他书坊有偷偷刻印的,也不贵,可惜是第一本,没有新刻印的内容多” 另外几个人朝他翻白眼,啐他一口:“丹映公子回馈乡里,他的书不要钱,那些黑心奸商打着他的名义卖盗版,你不去官府举报就算了,还有脸在这里提那些奸商?别污了我的耳朵!” 袁三听众人说得热闹,嘿嘿一笑,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 傅云英摇头失笑,“走吧,前面是傅家的铺子,从那边拐过去还近一些。” 几人越过巷口,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街边有家布铺,挂了幌子,店里人来人往,生意不错,伙计正卖力向几个中年妇人推荐新到的一批新布。 傅云英没进去,带着袁三他们拐进铺子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里。 刚好两个伙计扛了几匹沔阳青布从侧门走出来,看到傅云英,脸色一白,哆嗦了两下,肩上成捆的青布滚下来,洒落一地。 铺子里的掌柜听到声音,叉着腰怒骂:“不长眼的东西!这点活都干不来!还不快把布捡起来!” 两个伙计双腿发颤,偷偷看傅云英一眼,手脚无措,站着不动。 掌柜骂得更凶,随手抄起一根粗木棍冲出来要打伙计,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愣了一下,大惊失色。 “哐当”一声,掌柜手里的木棍砸在地上。 “少少爷” 傅云英不动声色,含笑问:“郑掌柜呢?” 那掌柜悄悄擦汗,答道:“郑c郑掌柜他老娘不好了,他回家伺候他娘去,小的就过来帮他照看铺子。” 傅云英心一沉。 郑掌柜明明跟着傅四老爷贩货去了,眼前这个掌柜是家里一个跑腿的伙计。她替傅四老爷管账,认识所有铺子的掌柜和账房,包括铺子里的雇工。傅四老爷离开前,他们俩一起商量着定下留守铺子的人选,由四个大掌柜分管各处,绝不是眼前这个伙计。 她看一眼那两个汗如雨下的伙计,笑着说:“怪我忽然走进来,吓着他们了,只是一桩小事,你们俩把布抬回库房去。” 伙计仍然不敢动。 掌柜忙道:“少爷吩咐,你们还不去?脑壳进水了?” 两个伙计唯唯诺诺,收拾好青布,抬脚回铺子。 傅云英叮嘱掌柜:“别骂他们,更不要打人,我们家从不打伙计。” 掌柜脸色一僵,丢开木棍,嘿嘿道:“小的没想打他们就是吓吓他们。” 傅云英唔一声,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回到江城书院,她立刻打发乔嘉去贡院街,“我娘住那儿,劳烦你把她接出来,送到范府。” 赵师爷住范府,她现在只能请赵师爷帮忙。 乔嘉却不肯走,“傅少爷,我只保护你的安危,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无干。” 说的话不客气,态度却很恭敬,就是语气硬邦邦的。 傅云英皱了皱眉,“我在书院里很安全。” 乔嘉不为所动,道:“主子将你托付给我,你若有什么差池,我万死难辞其咎。” 见他跟扎进泥土的树桩一样杵在屋里一动不动,傅云英只好去找朱和昶。 朱和昶马上派他的仆从去贡院街接人。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复命,学长李顺过来寻傅云英和傅云启,“傅家的人过来接你们,说是尊祖母病了” 傅云启和大吴氏感情深厚,闻言立刻焦躁起来,催促书童去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副讲吴同鹤和傅家人并肩走了进来,吴同鹤代表山长姜伯春给傅云英和傅云启批示假条,“既是你们的祖母生病了,你们不必急着赶回来,好生尽孝。” 他语气沉重,显然傅家人刚刚告诉他大吴氏的病情很严重。 来接傅云英和傅云启的人一个是卢氏平时最倚重的管事,一个是大吴氏的娘家侄子——傅云启认得他,管他叫舅舅,他是小吴氏的表兄。 事出突然,傅云英和傅云启来不及一一和同窗告别,匆匆收拾行李,出了山门,登上马车。 吴大舅一声吆喝,马车轱辘轱辘往山下飞驰。 大吴氏似乎真的快不行了,吴大舅一路催促车把式,声音里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焦急。 出了城,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马车忽然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傅云启和傅云英靠坐在车厢里,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摔出车帘滚下马车。 吴大舅下马,和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说:“好了,就在这里了,免得夜长梦多。” 管事点点头,给手下使眼色。 手下心领神会,掏出准备好的绳索,往马车围过来。 傅云启摔了个头晕眼花,一把掀开帘子,怒道:“怎么回” 还没骂出声,见到周围人狞笑着把自己和傅云英围住,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在他身后,傅云英掀开车帘,望一眼左右,“你们想做什么?” 吴大舅咧嘴哈哈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两个都是抱养的,跟着享了这么几年福,也算是有造化。”沉下脸,冷哼一声,“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手下人高声答应,齐齐朝傅云启和傅云英扑过来。 傅云启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挡在傅云英面前,“云哥,我缠住他们,你快走” 傅云英却没动,扫他一眼,拉住想要和吴大舅拼命的他,轻声道,“不妨事。” 她话音刚落,十几个身穿窄袖袍的王府护卫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围住吴大舅和管事。 护卫们个个是高手,而吴大舅和管事带来的不过是一群只会逞凶的恶霸,双方缠斗在一处,很快分出胜负。 吴大舅和管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被护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傅云英面前。 她道:“先打一顿再说。” 护卫应喏,拳头捏得咯咯响,一顿乱揍。 吴大舅被打落三颗牙齿,满嘴是血,惨叫连连。 傅云英坐在傅云启给她搬来的一张凳子上,默数了三十下,抬起手。 护卫忙停下来。 吴大舅和管事鼻青脸肿,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低声呻/吟。 傅云英看着远处山谷外汹涌澎湃的长江,道:“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谁答得慢了,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吴大舅和管事呼吸一窒,肿起的眼睛环顾一圈。 那些恶霸早就被制服了,周围全是王府的护卫。听到傅云英的话,护卫们捡起地上的绳索和麻袋,作势要绑他们。 两人哀嚎起来,“我们说,我们什么都说!” “谁派你们来的?傅家的铺子为什么都换了掌柜?” 吴大舅扯开嗓子喊:“是你们家的!你们傅家的人,和我们没关系!” 傅云英和傅云启对望一眼,继续问:“说清楚,派你们来的人到底是谁?” 护卫一脚踩在吴大舅胳膊的伤处上,吴大舅惨叫一声,痛得直抽搐,“是我姑姑,你们的奶奶!还有你婶婶!” 傅云英皱了皱眉。 傅云启脸色一白,“你们胡说什么!奶奶和婶婶怎么会派你们来害我和云哥!” 吴大舅浑身发颤,哭着道:“北边传来消息,四老爷死了,让强盗给抹了脖子,只有几个伙计逃了回来,姑姑和嫂子要把家产留给泰哥,你们俩是抱养的,姑姑说不能让你们俩白白分走泰哥的钱,所以派我过来” 山风暖而轻,带着浓郁的花草香气,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没有说话,手脚一阵阵发凉。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走人 ,族老们都站了起来, 厉声问妇人:“谁来了?” 妇人瘫软在地,指着外面, 尖叫不止:“四老爷!四老爷活过来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柜说他看到四老爷下船了!” 族老们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不, 不可能!” 他们互望一眼, 直冒冷汗, 强打精神道:“人死如灯灭, 伙计亲眼看到的,老四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妇人面如土色, “老十二也看到了, 他亲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长子,他绝不会扯谎骗自己人。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屋里静了一静,众人目瞪口僵, 心惊肉跳,一时没人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 看一眼惊慌失色的族老们,抬脚踏出隔间。 一名族老反应过来,想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 一屁/股坐在地上, 摔得龇牙咧嘴。 外面人声嘈杂,吵成一片。 高掌柜站在庭院最当中, 大声告诉前来吊唁的人他刚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爷了, 人马上就能回来。 旁边几个老成持重的乡老附和他的话, 说:“确实是老四没错,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强盗抢走了,双腿打断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还要去县衙,你们还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气!”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闹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傅云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柜忙上前几步,朝她拱手,“少爷。” 傅云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许多人对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耻,脸上烧热,忙扭开头,不敢和她对视。 她记下在场的每一个人,指一指灵堂,道:“拆。” 高掌柜答应一声,吆喝了几个伙计,正要强拆灵堂,哭丧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作孽哟!天打雷劈的东西!你是哪根葱?竟然闯到我们家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死人你都不放过!毁人灵堂,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们挡在灵堂前,哭喊叫骂,伙计们又气又急,偏偏不好和妇人动手。 傅云英眉头轻蹙,“我四叔还活得好好的,轮不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装孝子贤孙。眼泪先省着,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声:“扯了她们的孝服,丢出去。” 高掌柜大声应喏,带着伙计上前,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强摁在地上,扯了她们身上的麻衣孝布,赶出正屋。 那些敲锣打鼓c烧纸钱c点油灯的族人们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云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讲道理没有用,唯有豁开脸面动拳头才能震慑那些贪婪阴险的小人。 高掌柜领着伙计们打砸一通,把灵堂拆了个七七八八,傅三老爷在族老们的簇拥中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傅云,你从未上过我傅家族谱,哪里来的胆插手我们家的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他一声令下,七八个年轻后生一拥而上,朝傅云英扑过来。 她面不改色,嘴角扬起一丝讽笑,“族谱是什么东西?花上几个钱就能添个名字减个名字。” 说话间,几个孔武有力的后生冲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个相貌平平c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两手一张,往前轻轻推了几下,右腿横扫,后生们发出几声惨叫,几息间便扑倒一片。 乔嘉拍拍手,环顾一圈,眼神并不凶狠,可那种平静的漠然反而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这是个杀过人的高手,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宰鸡一样轻而易举。 众人胆战心惊,几个不想惹事的对望一眼,交换了几个眼神,抬脚偷偷离开。 “堂叔们怎么就走了?”傅云英盯着那几个背影,唇边含笑,“四叔就要回来了,怎么不等四叔回来了吃杯酒再走?侄儿还没来得及感谢堂叔们的盛情照顾。” 随着她话音落下,几个穿短打绑腿裤的汉子涌进院内,挡住族老们的去路。 这几个汉子正是平时傅四老爷最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爷的话,谁都指使不动他们。 众人看到他们,又见傅云英从容不迫,下手绝情,面对整个宗族丝毫不露怯,可见身后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都是误会。”有人怕了,眼珠一转,抢着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来,我才能放心!” “对,我们要见老四!” 人群鼓噪起来。 傅云英瞥他们一眼,抬抬手,“请便。” 汉子会意,让开道路。 院门大敞着,族老们有些意动,但几个主事的人还没发话,没人敢先走。 傅云英轻笑一声,不再看族老们的丑态,“滚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动起来,第一个人出去以后,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来的傅四老爷,连忙跟上去。 “太公,怎么办?” 众人围在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面前,异口同声找他讨主意。 老人双眼微眯,“你们去渡口看看傅老四伤得怎么样了,剩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脸已经撕破了,就没有办法回头,老四命大,能活着回来,但那三个嗣子已经记到他名下了,他不认也得认!老四赚了那么多钱,不吐出点东西出来给族人,他们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软!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赖着不走,另一部分人分头去找帮手。 傅云英没有理会那些留下来的族老,和乔嘉一起走进隔间,把绑起来的傅三叔c傅三婶c傅云泰和傅云启唤醒,解开束缚,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傅云启刚才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高声说傅四老爷回来了,刚挣脱绳索,便抓住傅云英的肩膀,面带期冀:“英姐,四叔回来了?四叔没死?” 旁边的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闻言,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齐齐回头看她。 暖风拂过,庭间花枝晃动,送出一缕缕微甜清香。玉兰花沐浴在艳阳下,雪白清丽,生机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却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怀心思,随时等着张开血盆大口,霸占傅四老爷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 好一派春和日丽,却抵不过人心丑恶。 傅云英叹了口气,轻声说:“是我骗他们的。” 去布铺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惊,他给她写了信,但一直没收到回音,还以为她和傅云启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说忙于考试暂时回不来。 傅云英请他帮忙,他答应下来,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爷”,是他找了个和傅四老爷身形样貌相似的乡下人乔装打扮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们那样丧尽天良,高掌柜和其他伙计很不满族老欺负孤儿寡母,但碍于身份,没法帮卢氏她们争家产,傅云英找到他们,他们立刻揎拳掳袖,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对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后被辞退也没关系。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 听到她的回答,傅云启眼中的光渐渐暗沉下来。 他没说什么,转身拉住傅云泰的手,兄弟俩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傅云英没敢多耽搁,送他们几个上了马车,“你们先去和婶婶c桂姐她们汇合,马上离开这里去武昌府,那边会有人接应。” 傅三叔和傅三婶不肯走,“英姐,你可是个女伢子,怎么斗得过族老?他们得把你生吞活剥了!我们留下来陪你。” “三叔,三婶,你们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云英催促车把式。 夫妻俩迟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云启搀扶两人登上马车,“三叔,没事,英姐心里有数,我们先走,到了武昌府,没人敢欺负我们。” 他说话依旧还是那副娇娇气气的腔调,但又好像和以前大为不同。 孩子们都长大了。 夫妻俩咬咬牙,爬上车厢。 傅云启最后一个上去,走之前,忽然转身抱住傅云英。 四叔不在了,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男人,他要照顾长辈,保护姐妹们,让英姐没有后顾之忧。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任性娇气了。 “英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奶奶和婶婶她们。”他抱了很久,才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来只会给你添乱你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傅云英没有推开他,唔一声,目送马车走远。 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响。 她站在巷口,遥望马车钻进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后,乔嘉抱拳,“公子,几大掌柜都到齐了,乡下负责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们这两天过来吊丧,正好都在附近。” 傅云英点了点头。 武昌府。 苏桐收拾好行装,回家和苏娘子c苏妙姐说了去国子监的事,母女俩欣喜若狂,抱着他痛哭一场。 “我们家桐哥终于熬出头了!” 等母女俩平静下来,苏桐道:“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花钱,光是米价就比这里贵两百钱,赁屋子更贵,家里攒的银子先不要动,带不走的东西拿去典当了,好歹换点钱傍身。” 他说一句,苏娘子应一句。 苏妙姐咬着嘴唇发怔,看母子俩为盘缠发愁,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找傅家借一点?” 她这话刚说出来,苏桐立刻变了脸色,眼神甚至有点阴鸷。 儿子越大,苏娘子越怕他,见状忙拉着苏妙姐出去,“最近山里的花开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卖花,咱们也摘些花来城里卖,说不定能赚点。” 接下来几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免得路上还得花钱买,剩下实在搬不动的送到铺子里请人估价。 和苏桐交好的同窗过来帮他打点东西,众人凑了份盘缠给他,赵琪打趣他道:“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我们。” 苏桐笑了笑,没有拒绝,收下同窗们的馈赠。 临走前,他回书院拜别师长,山长姜伯春拉着他嘱咐了许多话,其他主讲也叮嘱他日后不能懈怠,各有礼物相赠。 他仍然没有买书童伺候,自己抱着大包小包出了书院,想了想,转身往丁堂走。 丁堂学生看到他,面露诧异之色,他是甲堂学生,平时好像很好相处,跟每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其实从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赵琪那伙人来往。 “你是来找云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周围四五个仆从帮他打扇,剥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苏桐,翘着两只大长腿道:“云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启哥都回黄州县去了,刚走没一会儿。” 苏桐皱了皱眉。 回到家里,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大吴氏身体很好,苏娘子前段时日偷偷回了一趟黄州县,那时候大吴氏还带着傅月和傅桂去山里摘山里泡吃,怎么忽然就病得起不来了? 同窗们前来为他送行,赵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问:“出了什么事?” 赵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边,叹口气,道:“你是傅家养大的,告诉你也无妨,傅四老爷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实,云哥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还好杨家大少爷神通广大,刚才接到消息,他马上带人赶过去,明天早上应该能赶到黄州县。” 苏桐没说话。 傅云章远在京师,傅四老爷死了这时候傅云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结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乡,此刻就是龙潭虎穴。 失了庇护,傅云英要怎么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书读得再多,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宗族想要对付一个女子,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随便给她指一个人家把她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他闭一闭眼睛,神色挣扎。 担心又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个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可能得罪傅三老爷那这些年来的隐忍,全都白费了。 傅云英和他没有关系,她一直防备他,不管他怎么释放善意,她始终不愿放下对他的成见,她和书院里的学生打成一片,她连杜嘉贞都可以原谅,并且尽释前嫌成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他回首看着黄州县的方向,袖子里的双手轻轻握拳。 杨平衷已经过去了,那个大少爷身份贵重,连钟家公子都得捧着他,有他在,英姐不会出事的。 黄州县,傅家,窄巷子。 族老们还留在院子里守着,那帮人虎视眈眈,只等确定傅四老爷的伤情,再次卷土重来。 傅云英没管他们,大马金刀地坐在账房正屋一张大圈椅上,手里捧了杯茶。 傅家掌柜们这会儿全到了,屏气凝神,站在屋子里,等她发话。 她慢慢啜口茶。 掌柜们抬起眼帘,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四老爷真的回来了?” “这账上该怎么交代啊?都让族里的人接管了,我们插不进手”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高掌柜回头瞪了一眼。 掌柜们忙闭上嘴巴,大气不敢出。 傅云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叠账本扫到掌柜们脚下,“我们家买铺子的钱,是我四叔一个人走南闯北挣来的,多劳各位叔伯照应,这些年好赖能赚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和族里没有一点关系。叔伯们平日口口声声说得好听,怎么才几天,铺子里的掌柜c账房全换了人?” 掌柜们脸色大变,忙道:“少爷,真不是我们自作主张四老爷不在了,族里派人过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傅云英低头掸掸袖子,“照你们这么说,这铺子是族里的,不是我们家的?你们也没有对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铺子是傅四老爷名下的,但傅四老爷身死他乡的消息传过来,傅家几个孤儿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业,到最后还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拧不过大腿,几个奶娃娃,怎么和宗族作对?他们这些给人当差的,还不是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万事做不了主。 傅云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紧时间。 她接着道:“账本c名册c印章全在我手上,你们这几天动了哪些东西,都给我老老实实吐出来。” 屋子里的人抬起头,一片哗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名掌柜当场跳了起来,怒道,“你们宗族里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斗不过你那些族老,想来拿我们顶罪?没门!” 掌柜呸了一声,“毛都没长齐的东西!我们是看在四老爷的面子上才过来答应一声,等四老爷来了,我们自会交代清楚!让四老爷亲自评判!看看我们是忠心还是奸猾!” 其他人纷纷应声,“对,四老爷人呢?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我们要当面见四老爷!” 傅云英淡淡一笑,“何须劳烦四叔老人家亲自来,你们几个,我还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帘,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财产三十两银子以上者,判流刑。” 众人呼吸一窒,色厉内荏:“信口雌黄!” 傅云英抬起手,乔嘉领着几个汉子走进屋里,揪出队伍里的两个掌柜,几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两个掌柜被打得发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赃陷害,还有没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云英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账本,“你这几天趁着我家没人做主,伙同族里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两三分二钱银子,置了个外室养在柳条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岁,你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套头面首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柜脸色变了又变,汗如雨下。 “还要我接着说下去么?” 掌柜梗着脖子不说话,另一个掌柜也脸色发青,没敢应声。 “我人虽不在黄州县,铺子上的账都从我手上过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会把账本交给我核算。”傅云英扫一眼神色各异的掌柜们,“你们在哪个地方动了手脚,我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四叔告诫我,用不着那么仔细,得过且过,有钱大家一起赚,不能叫叔伯们白白辛苦一场。” 掌柜们垂下眼帘,有的面带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义,我这人却不一样,我爱记仇。你们手底下不干净的账,我一笔一笔全都记了下来,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傅云英一笑,拍拍手,“衙门门口四面开,有理无钱别进来。打官司是个无底洞,不管是有理无理,只要官司缠身,准得倾家荡产,所以一般人轻易不会去告状。” 听到这里,掌柜们神色一松。 傅云英却话锋一转,“我不怕!我们家已经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别说我四叔就要回来了,衙门里有他认识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隶去,也要剐下你们身上一层皮!”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七上八下,手指微微发颤。 傅云英平静道:“叔伯们才是真正诓骗我的人,族里的人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业?你们这些天趁乱偷拿了多少,我已经查清楚了,是衙门见,还是继续安生过日子,你们自己选。” 众人咬牙暗恨。 傅云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两个掌柜,又道:“至于你们两位,贪心不足,和族里的人里应外合,想趁机霸占我们家的铺子,我已经请人拟好状纸送去衙门,你们且等着衙门传唤便是。” 说完话,示意汉子松手。 汉子果然松开手。 两个掌柜从地上爬起来,不信邪,狠狠瞪傅云英两眼,目光阴森,冷笑道:“走着瞧!” 傅云英道:“好走不送。” 两个掌柜先后离去。 剩下的人心头忐忑,一时觉得少爷一个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们,一时又怀疑少爷说的是真的。 没人敢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 突然砰的一声响,高掌柜跪倒在地,膝行至傅云英面前,扯住她的衣袖,“少爷,我老实交代,我这些天拿了多少,保证会全部送还回去,求少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次。” 众人大惊。 傅云英沉默了下来。 高掌柜给她磕头,“少爷,四老爷没了,我也是一时六神无主,被族里的人恐吓了几句,才会生出那样的念头,现在四老爷回来了,我才晓得自己有多糊涂。” 他狠狠抽自己几巴掌,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傅云英叹口气,起身扶起高掌柜,“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四叔信得过你,才把铺子交给你打理,我晓得你的难处,你是被族里的人逼迫的,这事以后不要再提。” 高掌柜泪如雨下,“多谢少爷。” 高掌柜此人跟着傅四老爷多年,平时很有威望,剩下的人见他都豁出脸面主动认罪了,而且少爷果然遵守承诺不会追究,咬咬牙,心一横,抱拳道:“少爷,您大人大量,我们这些年尽忠职守,确实没有对不住府上的地方,这回也是不敢和宗族对着干,才会假意答应和他们合作” 傅云英笑了一声。 掌柜们一愣,齐齐看着她。 她收起笑容,道:“就这样吧,你们交出钥匙,这些有问题的账本”她看一眼脚底那些摊开的账册,“你们自己拿回去。” 掌柜们暗暗松口气,交出钥匙,捡走账本,作鸟兽散。 只有三个掌柜留了下来,他们老实本分,并没有做太多手脚。 高掌柜也没走,他擦干眼泪,拍拍另外三个人的肩膀,道:“好了,吓住他们了,现在我们赶紧把契书整理出来。” 傅云英其实只掌握了两个掌柜的罪证,所以能够明确说出他侵吞的银两数目,其他账本,是吓唬他们的。 明天那些掌柜就能反应过来,不过那时候早已改天换地,争取到一晚上,够她用了。 三个掌柜面有难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书和钥匙,等他们发现那个四老爷是假的,族里的人还是会过来霸占铺子的,我们这是拿鸡蛋碰石头,斗不过他们” 傅云英摇摇手,说:“有契书和钥匙就够了。” 这些铺子留下来没有用,傅四老爷不在了,他们守着铺子,就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太招眼,宗族利欲熏心,撕破脸也会不择手段来抢夺家产。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轻声道:“都卖了。” 哪怕折价卖掉,也不能让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壳子,让他们去眼馋罢。 马车离开东大街,刚拐出石桥时,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傅云泰吓得瑟瑟发抖。 傅三婶把他抱在怀里,“泰哥,别出声。” 傅云启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脸色一沉,守在石桥的人竟然是吴家的亲戚。 傅云泰刚刚告诉他,吴家的人和宗族里的人勾结,以傅四老爷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进傅家,砸开库房,把里头都搬空了。 赶车的人掏出陈知县的腰牌,在吴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们家县太爷的马车,你也敢拦?” 吴家人忙让开道路,赔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请。”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到了渡口处,赶车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爷说让你们坐船走。” 傅三婶心有余悸,不停回头张望,“他们不会追过来吧?” 车把式道:“太太不用担心,这是陈家的船,别人进不来。他们追过来也无事。” 傅三婶和傅三叔吁了口气。 车把式送几人上船。 傅云启去舱房看望大吴氏c卢氏和傅月c傅桂,陪大吴氏说了会儿话,安置好叔婶和傅云泰。 一家人终于逃了出来,抱头痛哭。 船家问傅云启要不要马上动身。 他犹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还没出来,她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找机会逃走,她一个人留下来,要怎么脱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东大街。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喊,“启哥?” 傅云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愣。 开口叫住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c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妇人,戴抹额c箍包头,簪观音送子银对簪,打扮得素净雅致。 他没说话。 妇人认出他,神情激动,提起裙子朝他走过来,“启哥!我是你娘啊!” 傅云启闭上眼睛,转过身。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叮嘱船家,“我下去见一个人,你在这里看着,如果情况不对,马上开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船家点头应下。 傅云启下了船,小吴氏快步迈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脸,又笑又哭,“你长大了。” 他眼圈微红,“娘。” “欸!”小吴氏响亮地应一声,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里现在有钱了,你是娘的儿子,娘养活你。” 傅云启站着没动,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娘,家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吴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闪。 “吴家的钱,是舅舅们趁着四叔死了从傅家抢出来的,对不对?” 小吴氏强笑着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你舅舅这是在帮你奶奶多拿点家产,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们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来就应该多拿一点,你奶奶不会计较这些的。” 傅云启呵呵低笑,推开小吴氏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小吴氏眼圈也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启哥,我没办法,这些事都是族里的人拿主意,我能怎么办?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他们不会对你好的,娘把你养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对你好,现在傅家落魄了,族里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你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来跟着娘过吧” 她声泪俱下,紧紧拉着傅云启不放。 傅云启再次推开她的手,“你说错了,我不是你养大的。” 小吴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养。娘,你在傅家的时候,四叔和婶婶们对你那么好,你是傅家买来的,还拿钱填补娘家,婶婶从来没说过一句刻薄话,后来你要嫁人,四叔给你出嫁妆,光是压箱子的钱,就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说要回娘家过节,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我跪下来求你,我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说,娘,不要丢下我,我会孝敬你一辈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时候还病着,你丢下我,就这么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韩氏欺负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们把我赶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被赶走了只能去讨饭吃,学堂里的人都笑话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让丫头去吴家找你,你只顾着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后来我去缠着英姐,要她对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缠着她,我故意不吃饭,逼英姐过来,英姐那时候不耐烦可她对我真的很好” 傅云启说一句,小吴氏就抖一下。 听到最后,她满面羞红,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会拦着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看我,你没有,出嫁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傅云启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可我知道他们真心对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儿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儿子。” “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韩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给小吴氏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吴氏哭得两眼红肿,踉跄着追赶他,“启哥,娘疼你,启哥,你回来” 一声一声凄婉的呼唤,听得人柔肠寸断。 傅云启置若罔闻,踏上陈家的船,“出发。” 小吴氏看到他离开,一定会告诉吴家其他人,他们得赶紧离开。 傅家。 天已经黑透,族老们在屋子里等消息,满室灯火摇曳,仆人们送来热汤热茶,众人一边吃茶,一边议论该怎么和傅老四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 太公道:“没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听我们的。” 其他人点点头,放下心来。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一个男人直冲进来,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骂:“妈的,那个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诓我们!” 众人大惊,纷纷站了起来,“假的?” “对!那小子装得还挺像,把我们都骗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来的是个庄稼汉!” 众人恼羞成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太公脸色阴沉,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抓住那小子,敢毁我傅家灵堂,死不足惜!” 众人大声叫嚣,簇拥着太公,去抓傅云。 隔间突然传出几声大叫,几个仆人惊慌失措跑出来,“那几个绑起来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哗然,众人打着灯笼拐进侧间,提灯往前一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仆人把他们翻过来,灯光映出几张昏睡的面孔,这哪里是傅云启c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分明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们快去守着街口,我们去账房堵人,不能让傅云跑喽!” 一群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扛门栓的扛门栓,齐刷刷冲进账房。 账房里点了灯,窗纸透出淡黄色光芒,众人冷笑,这一次绝不会再被骗了! 门被撞开,然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兀自烧得欢快,发出滋滋轻响。 众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气急败坏。 又有人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妈的,人早就跑了,里头关了几个丫头!” 太公面色铁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咔嚓一声,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条细缝。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山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天气热起来了。 山道前,傅云英蹬鞍上马,乔嘉和另外几个伙计紧随其后。 高掌柜暂且留下不走,帮忙处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账册就走。 这段时日没有跟着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负卢氏等人的伙计,傅云英叫高掌柜全部记在名册上,留下一笔钱,让他们坐船去武昌府,她会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 高掌柜大喜,差点跪下给她磕头。 这几天很多看不惯宗族行事的伙计c长工被赶走了,没了营生,又被旁边人耻笑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发愁,少爷肯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他们没有跟错人! 傅云英已经和县里的大户交换契书,黄州县周围的铺子庄田,她全部都卖了。 买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叶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门扯皮,虽然趁机压了些价钱,但没有压得太狠。 莫欺少年穷,傅云英沉稳果断,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声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对方估摸着她早晚会回来报复,留了个心眼,交下她这个小友,开玩笑说将来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她一口应下,欺负过她的,她都记得,帮过她的,她也不会忘记。 武昌府c南直隶c开封府那边的铺子仍然在她名下,新开的书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连账本都摸不着。 傅四老爷没了,家里的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舍弃黄州县这个荒僻小县城的铺子,几乎没什么损失。傅四老爷生前就打算以后专心经营书坊生意,她会替他手把手教会傅云泰怎么管理书坊。 孔秀才过来送她,看她要赶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对不起,我” 傅云英挥挥手,扯紧缰绳,俯视着他,“孔四哥,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说出口,我们的情分就真的尽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开始为什么会袖手旁观,宗族内部事务,连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陈知县也不会装聋作哑。 傅云章远在京师,他是傅家人如果这件事闹大,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傅云章很可能受到牵连。 也正因为此,傅云英利落处理好账务上的事,没给其他人搅混水的机会。 孔秀才一心为傅云章打算,他怕影响到傅云章,想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出手。 他没想到傅云英竟然这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脸色有些发白。 不管怎么说,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云英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为我担心。” 孔秀才轻咳两声,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云英摇摇头,送走卢氏她们,保住傅四老爷留下的家产,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爱漂亮,南直隶时兴什么新样式,他立马照着样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乡,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傅四老爷爱讲究,怎么能让他暴尸荒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亲自把四叔找回来。 她轻斥一声,催马疾走。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得救 ,霍明锦来了, 锦衣卫自然不会再拦人,收了绣春刀, 默默退开。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时,一名身姿矫健的力士从山上一路狂奔下来, 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锦身侧, 抱拳行礼。神色焦急, 似是有要事禀报。 霍明锦摆摆手, 视线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一怔,连忙后退几步, 确定听不见他们说话才停下来。 霍明锦皱了皱眉, 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开的动作,明白过来后, 嘴角轻轻一扯。 要笑不笑的样子,仿佛不是很高兴, 又有些无奈。 力士趁机上前一步,小声汇报着什么。 他唇角轻抿,不动声色。 傅云英转身找王府护卫要那几沓纸,却见护卫脸色苍白, 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爷”他扯扯傅云英的衣袖, 有气无力地道,“爷吩咐过, 看到这位, 我们得绕道走。” 霍明锦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 收拾皇亲国戚从不手软,以前东西厂太监耀武扬威,锦衣卫被压得抬不起头,得管太监叫爷爷,他接任指挥使以后,东西厂成了摆设,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景象,一时之间宫里的太监都老实起来了。 也正因为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没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许多看不惯太监行事的大臣主动投靠他,为他出谋划策。 楚王那人放荡不羁,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锦衣卫查他。这里是铜山,毕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云英会意,给护卫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护卫低眉顺眼,领着属下退到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尽量不引起霍明锦的注意。 越不想来什么偏偏来什么,霍明锦听完力士禀报,似有意无意,眼帘微抬,盯着王府护卫看了很久。 护卫冷汗涔涔,手心潮湿。有个不正经的主子,他们这些属下看到锦衣卫c大理寺c刑部或是都察院c宗人府的人就心虚,主子太能折腾了,连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没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云英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上前,“霍大人?” 霍明锦收回视线,垂眸看她,低头别好弯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给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眉头紧锁,颊边胡茬青色更深了一层,一身鲜亮的大红直身袍,愈显得脸色疲惫,肩背却依然挺得笔直,是个从不松懈的严谨性子,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衣袖上有几道明显的刮痕,皂靴扑满尘土,看不出原本颜色,静静听她说完经过,道:“在这里等着。” 她双眉轻蹙,正要说话。 霍明锦温和地抬了抬手,说:“既然人在山上,暂时不会有大碍,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惊蛇。” 他这是在解释。 傅云英松了口气。 霍明锦抬脚走开,周围的锦衣卫忙跟上,簇拥着他往力士刚刚搭起来的几座帐篷走去。 他走了一会儿,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傅云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傅云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么行动,察觉到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有点茫然。 袁三无知无觉,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着她附耳小声说:“老大,我刚刚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从后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云英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一眼左右,对上一道略带压迫的目光。 霍明锦面无表情,目光在袁三脸上慢慢转了一遭,再看她时,那抹隐隐约约的锐利不见了,淡淡道:“跟着我。” 袁三变了脸色,警惕道:“老大,那个大人” “不妨事。”傅云英安抚他,“是认识的人。” 霍明锦比她想象中的要温和多了,这才是她上辈子认识的明锦哥哥,而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霍指挥使。 他让她跟着,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锦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愿意帮忙救人,她确实得跟着他。 锦衣卫让开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锦跟前,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过来了,霍明锦点点头,这才转身进了帐篷。 傅云英落后几步跟上,她乖觉得很,始终和他离得不近不远,既不会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于太远听不到他传唤。 帐篷里打扫得很干净,简单陈设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盘领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图纸上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起身让到一边,躬身行礼,笑眯眯道:“二爷,只是一窝毛贼而已,用不着您亲自出山” 霍明锦摆手示意他闭嘴,径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间弯刀,扣在一边矮几上。 文士笑着上前,想要回话,看到紧跟着走进来的傅云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 一开始以为她是新招揽的谋士小吏,但看着眉眼干净隽秀,不像是混官场的,而且年纪未免太小了。 帐篷里光线昏暗,傅云英眼观鼻鼻观心,往角落里一站,不动了。 霍明锦没抬头,指了指案桌上摊开的图纸,“过来。” 文士忙凑过去。 霍明锦眉头轻皱。 文士反应过来,扭头给傅云英使眼色。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视,指指对面,“坐。” 文士张大嘴巴,看傅云英的眼神更加诡异。 傅云英倒没觉得什么,因为没见过霍明锦私下里是什么样子,想他可能对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实实上榻跪坐到他对面,低头看图纸。 图纸画的正是铜山的地貌和路线,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绘制得很详细。 锦衣卫办事果然准备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爷留在纸上的标记,指一指图纸上其中一座山头,“这里有一座山洞,是他们藏身地之一。” 霍明锦接过文士递来的炭笔,在她指尖点过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里有条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块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桥,平时看不出来,干旱的时候石桥才会露出水面,得有人守着这里,不然他们会从石桥逃走。” 霍明锦嗯一声,在纸上划了一条粗线。 “还有这儿,四叔特地在这儿画了个标记,不过我没看明白” 霍明锦在那个有疑问的地方标了个黑框。 帐篷外有人求见,锦衣卫掀开帘子,拿了一沓纸送进来,“二爷,刚刚找到的。” 霍明锦接过纸,眉头轻皱,一张张抚平,纸很脏,不一会儿他双手便沾满污迹,他丝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纸递给傅云英看。 傅云英忙着埋头整理不同纸张上的标记,纸张很混乱,要一张张比对着才能拼凑出一个大概,有时候拼着拼着发现错了,就得全部从头再来。 她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扯过递到眼前的纸,继续比对。 这心无旁骛c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当着霍明锦的面,就有点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为她捏把汗。 霍明锦却没生气,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二爷竟然在笑! 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堕五里雾中,偷偷拿眼看傅云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众。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帐篷里静悄悄的,炭笔划过皮纸的声音窸窸窣窣响。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傅云英才拼了个七七八八,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霍明锦一直在旁边等着,忙抬起头,一怔。 霍明锦眼眉低垂,手里拿了一支炭笔,按着她刚刚的喃喃自语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态度很认真。 外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帐篷里更暗,文士点燃一盏油灯送到案桌前,摇曳的暖黄灯光笼在他脸上,映出一张风霜满面的脸孔,胡子拉碴,难掩疲态。 一道寒光闪过,她循着闪烁的银光看过去,发现他鬓边竟有几根白发,因着他五官俊朗,那几根银丝显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还没到而立之年。 傅云英想起他少年时锦衣绣袍c英姿勃发的模样,一时恍惚。 有人卷起帘子,送来两杯热茶,山风吹进帐篷,烛火摇晃得更厉害。 霍明锦放下炭笔,移开灯盏,免得灯油飞溅到傅云英手上烫着她,看她发怔,以为她在担心傅四老爷,温和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差了点东西先吃杯热茶暖暖。” 亲自端起茶杯递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 霍明锦却神色如常,端着茶盏,等傅云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头,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把他仿佛见到鬼一样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接过霍明锦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冰凉的手暖和了过来。 刚刚忙活半天,现在才发觉手都冻僵了,手背有点发青。 正好文士和锦衣卫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对。她握着温暖的茶盏,想了想,轻声问:“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问出这一句后,她补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锦低头轻抚茶杯,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帐篷外很安静,四野静谧无声,唯有呜呜风声时不时打破沉静。 傅云英看着霍明锦。 烛火晃动,他一动不动,静默不言。 半晌后,他慢慢抬起头,唇角一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傅云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难道说因为他对她太客气了,所以她满腹狐疑,觉得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么问,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问的话,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贵,又是手揽大权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论地位两人之间就犹如云泥之别,他完全用不着对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这么温和。 而且她问出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触犯。按常理,他应该直接否认。 可他没有。 她审视的目光落到他鬓边的白发上,一咬牙,厚着脸皮说:“因为霍大人您待晚辈太好了,晚辈感激不尽。” 不知为什么,这句仿佛讨好一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霍明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没笑过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师时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多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还敢这么直接试探他么? 他喝了口茶,挪开视线,“没见过。” 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如果霍明锦是因为觉得她像故人而优待她,用不着否认想得更大胆一点,他认出她了那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暂且掩下这事,起身揖礼,脸上微红,道:“晚辈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勿怪。 霍明锦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胡乱猜测而动怒,忽然抬起手,“你没有多想” 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头。 他本来想隔空摸她的头发,因为她这个抬头的动作,指尖擦过她的发丝,顺着她的发鬓划到脸上,刚刚拿着茶杯,指腹是温热的。 两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霍明锦飞快收回手,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我很喜欢你。” 傅云英呆了一下,意识到霍明锦说了什么以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发懵,霍明锦眸中笑意闪动,表情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几岁,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赏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 傅云英哆嗦了一下,差点以为霍明锦是个喜欢娈童的断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忍住了。 帐篷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二爷的笑声,离得最近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原来二爷也是会笑的。 夜色浓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帘走进帐篷,萧瑟夜风随之吹进来,“二爷,人抓到了。” 霍明锦颔首嗯了一声。 傅云英察言观色,悄悄退出帐篷。 霍明锦没说话,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别惊动其他人。” 文士应喏。 天已经黑透了。 傅云英刚踏出帐篷,在帐篷周围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冲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么进去这么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们按你说的,把那些没人管的尸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云英点点头,从温暖的帐篷走出来,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的夜晚特别冷,铜山在北边,比湖广要冷多了。 王府护卫和乔嘉围了过来,问她待会儿该怎么营救傅四老爷。 她道:“锦衣卫在办差,我们跟在后面就好,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不知道霍明锦来铜山是为了什么,看他风尘仆仆,连换出行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了过来,肯定是大事。 王府护卫也道:“对,要是坏了锦衣卫的事,反倒不美。” 乔嘉双手抱臂,没说话。他对锦衣卫很防备,来到铜山后几乎没开口。 篝火熊熊燃烧,护卫们刚刚去林子里猎了几只兔子,拔毛剥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响,闻着喷香,但吃到嘴里又干又柴,没有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入口。 这个时候没法讲究,众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里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块肉让给傅云英吃,她摇了摇头,刚刚在帐篷吃了甜面茶,这会儿不饿。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凄厉的嚎声。 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狼还敢过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那不是狼的叫声。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铜山的地形,在脑海里预演待会儿怎么带着乔嘉去找傅四老爷,沉思中,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片喧哗声。 帐篷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杂乱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回头,火堆另一边闭目休息的乔嘉霍然睁开双眼,直接从火堆上方朝她扑过来,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嘉护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来。 她拍干净身上粘的泥灰草叶,往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时出了身冷汗。 一个披头散发c面容狰狞的汉子站在那儿,手里拿了把镰刀,正和锦衣卫对峙。他看似疯疯癫癫的,出手却很冷静,以一敌五,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要不是乔嘉反应快,她可能已经死在那把镰刀底下了。 她后怕不已。 身后又是一阵响动,哗啦一声,霍明锦掀开帘子,沉着脸走了出来。 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边,小声解释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烧得通红,走到还在后怕的傅云英身边,解下斗篷,俯身盖到她肩上。 “带她去帐篷。” 他道。 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扶起傅云英,强行将她送进帐篷里,袁三和乔嘉紧紧跟在一边。 霍明锦目送她走远,接过一柄属下递到手边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文士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满头是汗,“二爷,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来” 霍明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领罚。” 他气势如虹,一步一步朝那执镰刀的男人走了过去,周围的锦衣卫忙让开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将刚才和五个人交手还游刃有余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很淡,他举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动作简单直接,看不出什么招式,却带着万钧之势。 “噗”的缓慢而沉闷的一声钝响,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冰冷的刀刃吻过他的脖颈,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不远处的锦衣卫满头满脸。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连树林里嗡嗡的虫鸣也停了下来。 霍明锦扔开还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后,他掉头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气凑上前,“二爷,怎么处置剩下的?” 霍明锦脚步不停,双目通红,道:“一个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锦接着道:“问出进山的密道,我亲自带人攻上去,你们留意傅四,尽快找到他。记住,只要是和盗贼有勾结的,全部当场格杀。”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头,“是。” 拿镰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里的山匪,平时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实则是山匪的眼线。锦衣卫抵达铜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乡和山匪有勾连的地痞全抓了起来,逼问进山的密道和暗号。加上那个叫傅云的少年画出的路线,他们今晚就能将整座山的山匪一窝端了。 他们只有两天时间,没有闲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戏,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绝不错放一个。 但是二爷气成这样,要亲自上山实在让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几个山匪而已啊。 二爷在盛怒之中,气息慑人,他不敢多话,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负责攻山门,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击,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毕,蓄势待发。 霍明锦走回帐篷前,闭一闭眼睛,调整好气息,低头看一眼袖子,确定没有留下血迹,掀开帘子。 傅云英刚刚从帐篷缝隙间窥见他一刀杀了那个男人,离得远,没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进帐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三刚才亲眼看见霍明锦一刀结果了男人,虽然知道他杀的肯定是坏人,但心里仍然有些发毛,下意识挡到傅云英面前。 霍明锦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傅云英脸上,道:“在这等着。” 又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她却没想反驳,她很担心傅四老爷的安危,但这种场合她派不上用场,去了只是添乱,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转身出去,其他锦衣卫忙跟上,争着打帘子。 “霍大人” 傅云英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 霍明锦已经走出帐篷了,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道:“谢谢。” 霍明锦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倒伏在草丛里的尸首,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傅云英留在帐篷里,除了王府护卫c乔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锦还留下一队锦衣卫保护她。 他们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针毡,觉得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直到后半夜,山上才传来骚乱声。 他们忙奔出帐篷,不知谁放了把火,引燃树木,山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如响雷一般炸响,其间夹杂震天的喊杀声。 即使离得远,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树林里一阵马蹄踏碎枯木的响动由远及近,几道黑影忽然靠近他们,乔嘉警觉,喝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下马,踉跄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是霍明锦的随从,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抬着一个男人往回走。 没等他们走近,傅云英似有所觉,心跳如鼓,眼圈一红,飞跑过去。 “四叔!” 三人抬着傅四老爷回到帐篷里,把人放在柔软的矮榻上,道:“傅少爷无须担心,四老爷没有受伤,只是呛入烟尘,暂时晕过去了。” 傅云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绞帕子给傅四老爷擦脸。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裤,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瘦了点。 人救回来了,她握着傅四老爷又大又厚的手,紧绷的心终于放回原位。 傅四老爷一直昏睡不醒,乔嘉给他把脉,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盖好被子,扭头问那三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锦衣卫事情的经过。 锦衣卫愣了一下,道:“四老爷和其他人一样被抓去挖藏宝的矿洞,我们先混进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放一把火,二爷再领着人冲进去杀”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话接着说下去:“我们救人,二爷冲进去抓人,其他人在后山石桥那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云英不动声色,谢过他们。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包扎。 傅云英回到矮榻边。 霍明锦是去杀人的,而不是来抓人的。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袁三和王府护卫都松了口气,一连奔波,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帐篷里鼾声如雷。 傅云英没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淡淡的亮光照进帐篷里,一夜喊杀声过后,山中寂静无声,不闻鸟鸣。 帐篷外遥遥传来马蹄声,她小心翼翼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睡的护卫中间走过去,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灭了,浓烟阵阵,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跃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驹,马上之人一身大红交领袍,手中提刀,杀的人太多,刀刃已经好几处卷起,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他跨坐马上,神色冰冷,目光阴沉,宛如修罗。 傅云英往前走了几步。 霍明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双手捧着刀递回给他。 霍明锦没有接。 她轻声说:“我四叔救回来了,谢谢您。” 霍明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过腰刀,握紧,手腕不易觉察地抖了两下。 “哐”的一声,他还刀入鞘,翻身下马。 傅云英伸手想帮他牵马,他扯住缰绳,看一眼她发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说什么,牵着马走远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错过 ,回到武昌府时, 贡院街繁盛的玉兰花已经开败,碗口大的花朵随风萎落, 掷地有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离开前,坐在书房窗前看庭院的花树, 犹如堆了满枝头的积雪。归来时, 满院新叶绿得鲜润, 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经换上轻薄纱衣了。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 大吴氏和卢氏喜极而泣,哭得死去活来。 一家人又哭又笑, 又笑又哭。 末了, 傅四老爷擦干眼泪,拍拍哽咽的傅月和傅云泰,摸摸低头擦泪的傅云启, 对卢氏说:“我看武昌府的小娘子就是比咱们黄州县的讲究,天气热起来, 该给月姐c桂姐和英姐裁新衣了,首饰也得重打,这边时兴葫芦c蝴蝶样式的,再给启哥和泰哥买几把川扇, 几双陈桥鞋。” 卢氏破涕为笑, “你就晓得惦记这个!” 大家都笑了。 在家住了几日,傅云英和傅云启仍然回书院读书。 卢氏看傅云启自从去书院以后变得沉稳了不少, 每天在家天不亮起起来读书, 整个人的气质风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意动,和傅四老爷商量:“反正现在一大家子都在武昌府,不如把泰哥也送去学堂,让他和哥哥c妹妹一起上学,也好教他早点晓得道理,将来好顶门立户。” 傅四老爷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泰哥不是读书的料,强求不得,以后让他跟着我吧,好歹学点本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事他一窍不通,他是男孩子,惯不得。” 儿子这么小就不能上学,卢氏有些心酸,但想起前不久宗族欺压母子几人时的惨状,也知道这样安排是最好的。以前家里人口少,她和婆婆惯着孩子,把孩子惯得比女孩子还娇气。出事的时候泰哥什么都不懂,还以为族老们是好人,差点在卖铺子的契书上画了押,要不是英姐回来得及时,一家子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人也不可能得救,一家人早就被逼死了,哪能像今天这样一家团圆! 卢氏狠下心,道:“我都听官人的。” 夫妻俩商量好,怕大吴氏舍不得,卢氏先去探大吴氏的口风,话还没出口,大吴氏先道:“泰哥也不小了,该让他跟着他爹出去闯闯,老把他拘在家里不好。” 卢氏忙道:“官人也这么想,就怕娘不高兴。” 趁便把傅四老爷的打算说了。 大吴氏病了一场,虽然因为儿子回来不药而愈,但精神还是没有以前那么旺健了,躺在罗汉床上,腿上搭了条薄毯子,苦笑道:“这个时候了,我不能再给老四拖后腿。” 想起那几天被宗族的人关在房里的日子,她眼中滚下两行清泪。 卢氏和在一旁陪着说话的傅三婶c韩氏见状都站了起来,“官人回来了,家里的东西也都保住了,一家人平安无事,母亲别太伤心了。” 大吴氏扯出一张帕子擦泪,看一眼韩氏,问:“英姐呢?” 韩氏平时不怎么和大吴氏说话,听见她主动问傅云英,愣了一下,答说:“一大早就出去了。” 大吴氏出了会儿神,脸上露出后悔之色,“英姐是个好孩子以前是我糊涂了,这么好的孩子,我c我” 她哭了起来。 韩氏手足无措,卢氏朝她摇摇头,挨到罗汉床边,给大吴氏擦眼泪,“娘,英姐是您的孙女,您有个好孙女,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了?英姐要是晓得您为了这个哭,得怎么想?” 傅三婶也在一旁附和:“对,娘,您应该高兴。” 劝了好半天,大吴氏才转悲为喜,叮嘱卢氏:“英姐也大了,我寻思着该给她打几副项圈c镯子,不晓得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她老不在家,等她回来了,你记得问问她,别给忘了。她心眼实,从不找我要什么。” 卢氏一一应下,“娘,您放心,官人早就想到了,他就爱操心这个!” 心里却道:英姐要什么镯子项圈啊?她早就开始攒私房了,现在韩氏和傅云启都是她养活,她还常常买东西孝敬傅四老爷,家里这些东西,她从来没惦记过。 夜里傅四老爷从书坊回来,卢氏和他说起这事,“以前娘总说英姐不听话,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当着月姐和桂姐的面挑英姐的不是,英姐都忍了,现在我看娘是真的悔不当初,你看要不要把英姐叫回来,让她和娘好好吃顿饭?不然娘总是闷闷不乐的,老人家心里不畅快,吃得就不香,饭吃得不好,身体怎么能好?” 傅四老爷皱了皱眉,脱下外边穿的大衣裳,道:“这事你还是别管了。英姐那孩子我知道,你对她好,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记着。你对她不好,她心里也明白娘以前那样对英姐,英姐心里早就疏远她了,不管娘怎么弥补,英姐不可能和月姐c桂姐一样跟她亲近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姐的性子有点孤拐。” 听他这宠溺的语气,仿佛性子孤拐是一桩美事。 卢氏白了他一眼,给他筛茶,“你让我不管,那我就不管了。” 其实她是真的不想管,大吴氏当初指着英姐的鼻子骂她是孽障,现在知道后悔了,想好好疼一疼英姐,为时已晚,英姐根本不需要。 英姐不是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大吴氏试图修补和傅云英的祖孙关系,为了这个,连傅云泰c傅桂都顾不上了。 傅云泰天天跟着傅四老爷学着处理铺子上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感觉到受冷落。傅桂整天待在家里,感觉最为强烈。 她有点失落。 这天傅云英回家和傅四老爷商量书坊刊印新书的事,傅桂坐在外边长廊上等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停了,站起身。 她想劝英姐原谅大吴氏,不管怎么说,大吴氏毕竟是她们的祖母。 不一会儿,傅云英走了出来。 她忙迎上前,正想开口说什么,铺子里的掌柜也走了出来,跟在傅云英身后,亦步亦趋紧跟着她,小心翼翼和她说话。 傅桂怔了怔,看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掌柜,掌柜恭恭敬敬答应,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站在长廊里发呆,傅云英交代完事情,回头间看到她,眼神示意掌柜们退下去。 掌柜们立刻噤声退出去。 傅桂咬了咬唇,提起裙角飞快走到傅云英跟前,“英姐” 她迟疑了一下,眼皮低垂,声如呢喃:“我我也想和泰哥一样学管账,这样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说到最后,她眼圈都红了,“你你看成吗?” 她没敢抬头,怕傅云英一口拒绝她。 一双手落在傅桂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带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她听到傅云英笑了一下,“为什么不行?” 傅桂心跳得厉害,抬起头,神情忐忑,既期待,又害怕。 傅云英唇角微翘,“以后你要和泰哥一样早起。” 傅桂呼吸一窒,慢慢瞪大眼睛。 片刻后,她眼眶湿润,含泪点点头:“我不会输给泰哥的!” 袁三天天到傅家蹭饭吃。 以前他喜欢缠着傅云英,最近他没空在傅云英面前晃悠了,改而和傅四老爷打得火热。 原因无他,傅四老爷那一张嘴实在太能吹了,去过一趟金陵府,在他嘴里就跟进宫和皇帝一桌吃过饭似的。袁三喜欢听他吹牛,然后把傅四老爷编造的那些故事写成小说,还别说,越是吹得假的故事越好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际遇恰恰很符合市井百姓的想象。比如他们都觉得有钱人家的马桶是用金子打的,丫鬟每天用最柔软的绸布刷马桶,太太小姐们一顿饭吃一大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酱菜c咸菜这种东西富贵人家从来没吃过 袁三仗着小说是匿名写的,也不管什么文笔逻辑了,老百姓喜欢看什么他写什么。 托他的福,傅四老爷忙着扩建书坊,很快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这时,黄州县那边传来消息,傅云章回来了。 傅四老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坐船回去,又打听傅云章殿试考的是第几甲。 上门的人正是孔秀才,他笑了笑,说:“四老爷不必急,云章下午就到武昌府。” 傅四老爷留他吃饭,孔秀才苦辞不受。 出了贡院街,孔秀才回头看一眼傅家的黑油大门,长叹一口气。 得知傅家族人隐瞒傅四老爷身亡的消息,想趁机霸占家业时,他第一反应是通知傅云英,但信刚写好时,他又改了主意,把信给烧了。 傅三老爷这一支和傅云英血缘关系疏远,只能算得上是同姓宗族,但和傅云章却是隔房的叔侄。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事情闹大了,有心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败坏傅云章的名声。 傅云英脾气大,万一她不管不顾,将事情弄得人尽皆知,那该如何是好? 一切得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他在京师预备最后一场殿试,殿试结果将影响他仕途的高低,马虎不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孔秀才思量再三后,选择袖手旁观。 结果傅云英还是知道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傅云章,知道分寸,没有闹一个天翻地覆,而是直截了当地收拢家产带着家人离开黄州县。 这么一来,只要她不去官府状告宗族,外人就没法拿这事诋毁傅云章。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闹出来大家都讨不着好。 结果对谁都好,傅四老爷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看上去皆大欢喜,实则不然。 傅云英彻底和宗族划清界限了,傅云章 孔秀才转身,按了按怀中一封信,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傅云章写的,是一封荐书。傅云章将他推荐给在京中结识的一位士子,那士子今年考中进士,谋了个知县的位子,即将赴任,需要懂文书的小吏帮他处理公文。 傅云章推荐了孔秀才。 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但对孔秀才这种没有出身c没有背景c没有打点银两的穷秀才来说,已经很好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踏入官场。 代价是失去一位朋友。 早知道傅云章那么看重傅云英他当初不该置之不理的。 孔秀才摇摇头,大踏步走远。 错误已经犯下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他得一步一步积累资历才有资格想其他的事。 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又迎来书院考课的日子。 书院的学生一边安慰傅云英,一边焚膏继晷温习功课,大家背地里偷偷较劲:傅云这回缺了这么多天的课,苏桐又走了,这第一应该得换个人了吧?虽然有点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谁不想拿第一啊? 山长和教授们也暗示傅云英不必把这一次考课放在心上,她不想考试也可以。 她谢过山长的好意,和往常一样参加考课。 张贴成绩的那一天,轮到她去藏经阁当值。她吃过饭,拿了几本书,坐在藏经阁前,给前来借书和还书的学生办理登记借阅。 夕阳西下,山谷和江流都染了一层胭脂,天边云霞璀璨,天际烧得一片通红。 赵琪过来还书,看到她,脸拉得老长,扑在书案前,简直想给她跪下:“傅云,为什么你又是第一!” 成绩公布,大家都在猜这一回谁能把握机会夺魁,结果红榜贴出来,第一还是傅云! 甲堂的学生大失所望,丁堂的学生兴高采烈。 傅云英挑挑眉,没说话,翻开登记册,找到赵琪借阅时记下的那一条,写上“已还”两个字,把书放回书架上。 赵琪还在那头念叨:“第一就算了,次次第一,次次第一也罢,这一次你也是第一” 他拱手给傅云英作揖:“怪不得袁三要叫你老大,我彻底心服口服了。” 顿了一下,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周围还书或者借书的人听到这一句,立马竖起耳朵,等傅云英回答。 傅云英笑了笑,“承让了。” 赵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笑间,学长李顺找了过来,先恭喜傅云英拿了第一,又道:“傅云,有人找你。” 傅云英抬起头,“谁?” 李顺挠挠后脑勺,嘿然道:“我忘了问。”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把钥匙交给书案旁边的助手,按着李顺的话往明堂走。 学生们要么在斋舍休息,要么在东斋用功,明堂静悄悄的,廊道里空无一人。 一个穿青莲色湖罗直身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逆着光,负手而立,背影清瘦,如遗世独立。 光看背影傅云英就一眼认出他,脸上浮起几丝笑,“二哥!” 她把手里的书交给跟在身后的乔嘉,步下长廊。 听到她的声音,傅云章转过身。 他瘦了些,依然还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不过神情有些阴沉,眉宇之间带了几分沉郁之色。 难道他殿试发挥不理想? 傅云英走到他跟前,抬头看他。 傅云章对上她担忧的目光,仿佛在克制什么,闭一闭眼睛,忽然一把拽起她的手。 猝不及防,傅云英怔了怔,他拽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他一向温和,何曾像现在这样发怒? 傅云英一时忘了挣扎。 乔嘉立刻上前,冷着脸警告道:“二少爷。” 傅云章仍然没有松手,眼眸低垂,目光像深潭里的静水,泛着泠泠寒光,让人看不透。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离开。 乔嘉皱了皱眉,抬脚退到长廊里,仍然遥遥看着兄妹俩。 眼角余光扫到他走远,傅云英抬起头,望着傅云章,声音压低了些,“二哥?” 傅云章唇角紧抿。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二哥,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生气?” 傅云章笑了笑,脸色却是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夕阳坠下山头,天边霞光越来越浓烈,大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红色。他逆光站着,脸色愈发显得沉重。 傅云英仰头看着他,眉头轻蹙,“二哥你在京城,离得太远了。” 别说写信告诉他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她也不会写,他在考试,那可是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殿试,紧要关头,哪能让他为她的事分心。 傅云章接着问:“你认识赵家的人,李同知,你救过崔家的人,你还和王府的人有来往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求助?只找了陈知县?” 不等傅云英回答,他笑了一声,道:“因为陈知县是我的人,他知根知底,不会借机挑事拿捏我,是不是?” 傅云英挪开视线,没说话。 “最好的办法是把事情闹大,那样才能保住你们几人的性命你没有,你自己对付宗族,然后一走了之,你其实爱记仇,宗族的人这样欺负傅月她们,以你的性子,找到四叔以后,早该报复了,你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我,对不对?” 傅云章靠近一步,逼她和自己对视,“我和宗族的关系太复杂了,不能让别人来插手,所以你宁愿自己冒险?” 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隐隐约约几声蝉鸣。 傅云英终于知道傅云章为什么对自己动怒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二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向着谁是姚文达还是崔南轩,你是新晋进士,得慎重选择自己的阵营,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抓你的把柄,所以我没有贸然找哪一方求助其实也用不着找那些人,有陈知县照应,家里的事我能解决,我没有冒险,输了也就是几家铺子的事,等你回来,自然会帮我的。” 傅云章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缓和,一字字问:“你真的信任我?” 傅云英一愣。 傅云章俯身靠近她,“云英” 他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为了前程包庇宗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才这么干脆,不和宗族多纠缠?” 傅云英张了张嘴,眼帘低垂。 在傅云章北上之前,她确实曾想过,如果他见识到什么是大权在握,什么是谈笑间就能定人生死,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会不会变得和崔南轩一样? 后来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她发现追逐权力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那些不择手段的人。 “不。”她抬起眼帘,“二哥,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再料理剩下的事,这样更稳妥。” 傅云章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望着他,“真的,二哥,我没有那样想过你。” 过了很久,傅云章才松开手,神色略微缓和。 傅云英揉揉被他抓得通红的手腕,想要抱怨一两句,却见他趔趄了两下,身子有些打晃。 她忙扶住他。 他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借着她的搀扶站稳,嘴角一扯:“好妹妹,别生气,我生病了。”自嘲一笑,“生病的人脾气不好。” 变脸太快,傅云英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她扶他坐在长廊栏杆旁,看他额前密密麻麻沁了一层细汗,眉头紧皱,找了张帕子给他拭汗,“是不是路上累着了?” 傅云章咳嗽个不停,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想过了,还是得由我亲口告诉你。” 他神色郑重。 傅云英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到消息我就回来了。”傅云章眼皮低垂,望着脚下青石条铺就的地面,淡淡道,“我走的时候刚刚从保和殿复试出来。” 傅云章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双手发颤。 “你——”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震惊得语无伦次,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你疯了!” 傅云章一笑,抬起眼看她,仍然拉着她的右手不放,“你怎么也是这一句?” 傅云英根本冷静不下来,他却云淡风轻,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你怎么能”傅云英定定神,“你是骗我的?二哥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竟然错过殿试了!就为了尽快赶回黄州县,他抛下殿试面圣,直接走人这代表他这次即使会试拿到第九名,也只是一个贡士而已! 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全国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不舍昼夜,就是为了最后能蟾宫折桂,每一届只有两百多人能考中贡士,各省名额有限,他能拿第九名,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傅云章笑了笑,淡然道,“你看,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没有用,我不是进士。” 母亲心心念念想要他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人们巴望着靠他扬名立万,他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一次,他任性地临阵逃脱。 不是进士,母亲几乎要气疯了。 他身为人子,却没有觉得愧疚,一丝都没有。 “这不可能”傅云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傅云章的手,“还来不来得及?我去找楚王帮忙,让他送你回京城” 那可是殿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殿试! 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殿试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事,我还有机会。” 天气开始闷热起来了,霞光慢慢收拢,光线暗淡下来。 傅云英喘不过气,“你不能不可以你” 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居多还是难过居多,眼眶又热又辣,“我很好,我能应付,我不会出事我” 傅云章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神色温和,柔声道:“好了,我现在晓得你没事,能放心了。” 忍了半天,泪水最终还是夺眶而出,傅云英不想哭,抬手抹掉泪珠,“你为什么要回来?!” 质问的语气,凶巴巴的,语调却发颤。 傅云章一笑,“其实我上头还有过一个哥哥我爹出事的时候,我哥哥还在,后来他就那么去了,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又着凉才走的。找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那时候我爹又不在了,没人为我哥哥做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下的手,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 宗族里曾经欺负过他们母子的那批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惩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冒头,平时一个个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傅四老爷一出事,他们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一个人不怀好意的时候没什么,一群人都贪婪时,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云章见过很多这样的事,为了霸占别人的家产,逼得一家母女几口全部上吊自尽,还污蔑母女说她们失了贞洁才会寻死。地方上的人都知道母女是被冤枉的,连官府的人也知情,可因为没人替母女撑腰,竟然没有人追究宗族,换了几任县官,冤案还是冤案。 谁能保证傅云英一定能安然无恙? 能早一点回来还是早一点回来罢 要是出了什么事,即使他考中进士帮她报仇,也为时已晚。 傅云章摸摸傅云英的脸,“五妹妹这么乖,帮我整理书房,写信逗我笑,万一你也出事了,谁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他的手冰凉。 傅云英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右手指节却粗糙,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 这只手本应该在殿试上奋笔疾书的。 “说好不生气的。”傅云章左手拧拧她的鼻尖,“说话要算话。” 殿试已经错过了 她能怎么办?打傅云章一顿? 傅云英缓缓抬起头,出了一身汗,里衣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凉而湿,很不舒服。 “我不生气。”她轻声说。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解决 ,黄州县, 渡口繁华一如往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渡船靠岸,莲壳和王大郎先下船, 然后回头扶傅云英。 她摇摇头,下了船, 沿着湿漉漉的石阶拾级而上。 石阶两旁挤得满满当当的, 挑着担子前来售卖鱼虾蔬果的乡民大声吆喝招揽生意, 鱼腥味太浓了, 上下船的旅客纷纷皱眉掩鼻。 傅云英眉清目秀,穿宝蓝色底灵芝连云纹香云纱交领直身, 腰系玉绦, 脚着皮靴,在船上就有如鹤立鸡群,一路上同船商旅都在背地里打听她姓谁名谁。刚走上江岸, 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一大半认出她来,纷纷上前和她寒暄。 傅家的事情解决了, 傅云章虽然错过殿试,那也是可以做官的贡士,她丹映公子的名声传回县里,现在人人都在骂傅家宗族丢了西瓜捡芝麻, 贪心不足得罪族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后生, 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傅云英没怎么搭理那些人,径自往傅家大宅的方向走。 县里的人并不觉得她冷淡, 反而愈加奉承她。 东大街冷清了不少, 傅云英一脚踏进巷子时, 街旁的傅家族人呆了一呆,然后吓得慌忙往回跑,连滚带爬赶回家,叫所有人回房,关上院门,合上窗户,一并连门栓也插上。 虽然两边傅家院落砰砰砰砰一片响,但没人敢说话,嘈杂声响下是一种诡异紧张的平静。 傅云英挑挑眉,至于怕成这样么?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大宅大门紧闭,陈老太太很少出门,也很少请人上门做客。 管家亲自出来迎傅云英,告诉她傅容被傅云章送回乡下陈家去了,老太太为此大发雷霆,当着下人的面打了傅云章,但这一次傅云章没有妥协。 说到最后,他叹口气,“二少爷刚回来就和老太太吵架,走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呢” 千里迢迢回来,闹了个鸡飞狗跳,族里的流水席算是白费心了,因为傅云章要彻底和宗族的人划清界限,分出来单过。 族里的人呆若木鸡,这下子终于知道急了,他们先是大骂傅云章攀了高枝就忘了乡里乡亲,然后跪下痛哭挽留,最后连妇人们都顾不得避讳,拉着傅云章的手求他三思。 傅云章站在祠堂前,回望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妇人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傅云英微微蹙眉。 傅云章的软肋就是失去庇护的妇人和孩子,族里的人深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狠不下心肠,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名声为自己牟利。 她道:“我来取二哥平时看的书和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以后他长住武昌府。” 管家应喏,带着她去了书房,傅云章不在的时候,琳琅山房通常都锁起来,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她领着莲壳和王大郎收拾箱笼,凡是重要的书册全部带走,傅云章平时喜欢的玩器摆设也都带上,最后她看一眼庭院池子里的灵璧石,吩咐管家,“今天我急着走,只带一些箱笼,这些灵璧石你随后雇几个妥帖的人送去武昌府。” 听雨中雨水敲打在灵璧石上发出的声音是傅云章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每逢落雨时节,坐在书房里,可听窗外雨声琳琅,她才给他的书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管家张大嘴巴。傅少爷回来不是为了替二少爷收拾贴身东西,而是帮二少爷搬家吧?怎么连院子里的石头都要带走? 傅云英在府里转了一圈,打点好事情,让王大郎取了银子给管家,让他做主分给下人。 管家不敢收。 她道:“你拿着吧,这是我给的。二哥不常回来,以后家里就劳你照应。” 管家这才接了银子。 忙完搬家的事,傅云英问起陈老太太。 管家说:“老太太还是那样” 陈老太太天天在院子里骂傅云章不孝顺,要求把傅容接回来。家下人只敢干巴巴应着,不敢真的派人去接。 傅云英唔一声,道:“我还未拜望过老太太,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管家吓得一个激灵,忙拦着:“少爷,老太太最近心里不大痛快,又才和二少爷吵了一架,您这会儿过去” “不过是骂我几句罢了,不痛不痒,没什么。” 傅云英主意已定,从袖中取出一把绘四季景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平静道。 管家面露为难之色,因知道傅云章是为她赶回来的,料想她在自家少爷心里分量不低,到底不敢阻拦,引着她到了正院。 陈老太太院子里供了菩萨,她正坐在蒲团上对着菩萨念经,丫头c婆子等在外面,里屋每天都烧香,檀木家具浸润了一股馥郁浓厚的香气,空气里的粉尘也是香的。 丫头通报说傅云少爷来了,老太太陡然睁开双眼,扯断手中的佛珠,叮叮当当,圆滚滚的珠子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就是为了这么个外人!”她咬牙切齿,颤巍巍要站起来,旁边的丫头忙搀扶她,架着她往外走。 侍立的丫头掀开重重罗帐,一人站在堂屋门口前,负手而立,夏日灿烂明媚的光线笼在她身上,眉目清秀,神情淡然,一身清隽书卷气。 屋里的丫头都红了脸,悄悄拿眼打量这位隔房的少爷。 陈老太太一怔。 傅云英抬起眼帘,朝她行礼,道:“太太,二哥病了。” 陈老太太冷哼一声,“倒是难为你来告诉我,我虽是他娘,却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语气讥讽,像拿利器划过平滑的地面,声声刺耳尖利。 傅云英没有和她多客气,直接道:“太太,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陈老太太双眼一眯。 傅云英接着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您。” 房里的丫头面面相觑,连忙低下头要出去。 “等等。”傅云英抬手制止丫头们,“都给我站着。”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大如斗,不知道该听谁的,一眼瞥到管家就站在廊外,只得老老实实留下来。 陈老太太看一眼左右,脸色一沉。 “你是什么人,竟敢支使起我的丫头?” 傅云英一笑,道:“太太,您看看您周围” 陈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环顾一圈。 傅云英继续道:“您再看看府里,看看整座大宅这一切都是二哥为您挣来的,太太,您可要想清楚,如果没了二哥,就凭您和陈家的几位舅舅,能保得住现在的荣华富贵吗?” 陈老太太脸色铁青,“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轮得着你来多嘴?他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他就得孝顺我!他敢对我不敬,外边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就算他为官做宰了,在我跟前,照样还是得听话!这是他做人的本分!” 傅云英面色不变,嘴角一扯,“二哥自然孝敬您可我不。” 她脸色冷了下来。 陈老太太总被人捧着,作威作福惯了,其实色厉内荏,只敢对着傅云章哭闹,被她冷冷扫一眼,竟觉得心惊肉跳,恼羞成怒道:“哪里来的孽障,也敢在我家撒野?” 她怒极,扬声叫管家的名字,“来人,把这小畜生给我叉出去!” 管家没答应,下人们屏息凝神,没人说话。 陈老太太张了张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丫头。 丫头们扶着她,给她顺气,端茶给她喝,但就是不敢靠近傅云英一步。 陈老太太面色紫涨,气息粗重。 傅云英一摊手,“太太,您看,二哥不在,您就只能干瞪眼。宗族怎么欺负我的婶婶,也会怎么欺负您。同样的,我也可以和宗族那样一手遮天,只要我想。” 陈老太太站都站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被丫头们搀到罗汉床上坐了,气得浑身打颤。 傅云英倒了杯茶,送到她手边,“您好好将养,以后得空再来看您。” 每一句都话里有话,这个少年后生,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威胁自己! 这可是傅家! 陈老太太面色震怒,说不出是惊恐居多还是愤怒居多,望着她不说话。 傅云英笑了笑,退出正院。 管家送她出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出了东大街,莲壳忍不住道:“少爷您何苦这样,太太毕竟是二少爷的亲娘。” 疏不间亲,不管傅云章和陈老太太之间有多大的矛盾,母子血浓于水,傅云章又孝顺,早晚还是会和好的。傅云英这么直接对陈老太太不敬,当着下人的面威胁她,以后如果傅云章知道了,必定会和她生出嫌隙。如果陈老太太再添油加醋哭诉一番,说不定傅云章要和她翻脸。 “不妨事。”傅云英摇了摇头,轻声道。 傅云章不会怪她的。 他从来没怪过任何人。 而陈老太太听她说他病了,仍然无动于衷,只知道强调她母亲的身份,从头至尾都没关心他一句。 一行人离开东大街,往县衙的方向走来。 陈知县听说傅云英来找,立刻丢下手头的公务,迎了出来。 “打扰舅舅了。”傅云英跟着傅云章叫陈知县舅舅,“这次来是为了分宗的事。” 傅云章狠不下心,那就由她来替他斩断宗族拖累。 陈知县面色古怪,咦了一声,“云哥,这分宗的事,已经办妥了呀!” 傅云英愣了片刻,上次急着去铜山找傅四老爷,她并没有办分宗的事,傅云章也没办成,怎么已经办妥了? 谁办的? 陈知县见她是真的不知情,吩咐手下人去找文书,道:“就在昨天,武昌府的李同知过来亲自主持分宗,傅家宗族连个屁都不敢放!以后你们这一房和仲文都能另立家庙,族谱也分开了,祭祀c墓葬都各不相干。” 底下人把文书和记录的册子拿了过来,傅云英接过,一目十行,粗粗扫了一遍。 确实已经分宗了,而且傅云章这一房竟然直接和傅四老爷成了兄弟,两家关系近了,和宗族则疏远了。家产c田地那一项,大宅的全部归在傅云章名下,宗族的人没占到便宜。 难道因为李寒石是沈党一派的人,想拉拢傅云章,所以替他解决后顾之忧? 傅云英眉头轻蹙。 陈知县又道:“族老们那边你可能还不晓得,襄阳那一带流民□□越来越严重,官府派兵镇压,傅家族老他们被选中劳军” 劳军? 傅云英眉头皱得愈紧。 劳军分很多种,有一种听起来风光但人人闻之色变,那就是为军队准备一切粮草物资,被选中的人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族老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傅家的人怎么会被挑中劳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难怪她刚才经过东大街时,发现族里冷清了很多,没看到之前趾高气扬欺压卢氏的那些族老,族人看到她后立刻脸色大变,吓得屁滚尿流。 原来如此。 她问陈知县:“人也是李同知选的?” 陈知县点了点头。 傅云英心头疑惑,沈党真的看上傅云章了? 那也不至于把族老们全部给收拾了,他们并没有得罪傅云章。 他们得罪的是她。 是赵师爷帮的忙?还是朱和昶? 傅云英想了很多种可能,似乎哪一种都说得通。 回到武昌府贡院街,傅云英先去隔壁傅云章的宅子帮他收拾屋子,黄州县带来的摆设器物一一摆出来安置好,都是他用惯的东西。 午后莲壳去长春观接傅云章,怕他骑不得马,特意雇了轿子。 一个时辰后,傅云章在莲壳的搀扶中走进院子,踏进正屋,一眼便看到傅云英纤瘦的侧影。 她站在窗前摆弄供花,手里一只豆绿色花鸟昆虫细颈瓷瓶,黄梨木桌上一只掐丝珐琅葡萄纹三足香炉,炉里还未燃香饼,旁边放了一大捧菖蒲c石榴c蜀葵和竹枝。她从里头挑出一枝菖蒲插进瓷瓶里,左右看看,用一小捧蜀葵搭配,拈花的手指纤长白皙,姿势随意而优雅。 没有人教过她供花,但她仿佛极为熟稔,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很好看。 她穿的是男装,锦缎束发,长身而立,做供花这样的事,并没有流露出女儿家娇媚态,就是纯粹的优雅好看。 十岁开始她就完全没穿过女装了,以至于以前见过五小姐的人现在见了她也认不出她来。 都以为她真的是傅少爷。 傅云章回想她以前梳双髻,穿交领袄c对襟比甲c马面裙,坐在小杌子上读书时的模样,恍惚了片刻。 傅云英很认真,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回头微笑,“二哥回来了。” 因为这一句温柔的招呼和她清丽脸庞上漾起的浅笑,那一瓶供花霎时变得高雅珍贵起来,她指尖拂过的地方,花朵格外娇艳。 傅云章走到她面前,却没看花,含笑在两人之间比了比,说:“好像又长高了好些。” 傅云英笑了笑,眼帘微抬,扫他一眼,“现在才发现?” 傅云章不禁失笑,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是她身上的味道,“茉莉开了?” 傅云英点点头,从袖子里拈出一簇用丝绦系起来的茉莉花。 他摊开掌心去接。 “上船的时候买的,县里到处都是挑着篮子卖花的人,还有卖栀子c芍药c凤仙花的” 她慢慢道,绝口不提傅家的事,只说一路上看到的风景。 夏初百花盛放,草木蓊郁,坐在船头,一路两岸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就像在画中穿行。 他静静听着,因为一簇从黄州县带回来的茉莉花,关于家乡的记忆也变得温暖起来,那些久远的辛酸的过去,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说了会儿家常话,莲壳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傅云英看着傅云章吃药。 药很苦,傅云章却没有露出什么难受的表情,一口接一口喝完,和平时吃饭喝汤一样。 傅云英从攒盒里挑了块方块酥糖给他含在嘴里去苦味,指一指对面墙上一幅画,“二哥,你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傅云章顺着她指尖望过去,粉墙上挂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上画了一截折枝墨梅,构图挺秀清雅,但枝上却光秃秃的,只有墨痕,没有梅花花朵。 “送我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问:“怎么没画完?” “你帮我画完吧。”傅云英拿了枝笔给傅云章。 “像消寒图那样?”傅云章接了笔,手指摩挲玉质笔管,“我试试。” 赵师爷曾说她心中戾气太重,所以要她学画,她确实爱画,虽然画的都是平平无奇的东西,花花草草,枝头的小鸟,草里的昆虫,她热爱这个世界,画出来的画也是鲜活的。 看了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仿佛那一份鲜活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二哥,山长听说你回来了,想请你去书院讲学。”傅云英筛了两杯茶,一杯给傅云章,道,“我帮你拒绝了。” 傅云章挑挑眉,“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声?” “其实你不喜欢看书,是不是?而且你病着,不宜劳神。”傅云英喝了口茶,说,“所以我直接替你婉拒了,下次你见到山长可别说漏嘴。” 她在山长眼里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学生,说谎话一定会脸红的那种。 傅云章忍不住笑了,他平时对什么都是淡淡的,连笑容也淡,这会儿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双眼弯成一道月牙。 就像昙花绽放,刹那间芳华无限。 “好,都听你的,不去书院讲学。” 如果山长过来找他,他可能会答应下来,她也在书院里,正好可以照应她。 不过她替他做了决定,那就不去吧。 一直都是他在帮别人拿主意,现在他待在家里诸事不管,全听她分派,感觉还不赖。 事实上是感觉很好。 安顿好傅云章,傅云英打听到李寒石的住处,打点门房,求见李寒石。 之前她已经问过朱和昶了,朱和昶不知道分宗的事。 他揎拳掳袖,想替她出气:“要我说,直接把傅家人抓进牢里不就好了?” 王府里处置下人就是直接鞭子伺候,严重的发卖。 傅云英忙拦住跃跃欲试的他,免得他真的动用王府关系抓走傅家人。 她又去找赵师爷和赵琪,两人也不知情。 显然分宗的事是李寒石独自下的手,和知府范维屏无关。 萍水相逢,他出手惩治傅家宗族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李家下人就找了过来,“大人请少爷过府一叙。” 傅云英带着乔嘉前去赴约。 李寒石刚从府衙回来,官服未脱,就来花厅见傅云英,“久等了。” 态度很客气,甚至隐隐有点微妙的恭敬。 傅云英站起身,“大人肯抽空见晚辈,是晚辈的荣幸。” 李寒石忙道:“哪里哪里,其实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 他转身对身边的属下吩咐了几句,属下掉头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锦缎匣子进来。 李寒石接过匣子,往傅云英手边轻轻一推,示意她拿着。 傅云英在他的注视中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颜色清透的鱼佩,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这枚鱼佩她很熟悉,正是她送还给霍明锦的那一枚。 她怔了怔。 李寒石在一旁道:“二爷说这枚鱼佩和公子有缘,不如就放在公子这里。” 傅云英不由错愕。 李寒石表面是沈党,其实是霍明锦的人!他是霍明锦安插在湖广的眼线。 沈介溪树大根深,门生遍布朝堂,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喜欢任人唯亲,包庇族人。沈氏一族鱼肉乡里,老百姓怨声载道,范维屏为此焦头烂额,想管管不了,不管沈氏那边又闹得太不像样。 李寒石就是来收集罪证,为以后扳倒沈介溪做准备的。 霍明锦竟然直接把李寒石的身份告诉她没有一点遮掩,他就不怕她转头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这可是事涉他整个计划的机密。 花厅里安静下来。 李寒石随口道出机密,表情却风淡云轻,“二爷让我转告公子,你想做什么,尽可去做,有他在,你无需担心任何事。哪怕你捅破天了,有二爷给你兜着。傅家宗族不过是一帮无知小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 傅云英沉默不语。 李寒石接着道:“你也不用怕傅云章被沈党的人拉拢,不管他站在哪一边,二爷不会为难他。” “霍大人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直接问。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对她这么关照? 这句话其实李寒石也想问,莫名其妙的,二爷怎么会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少年另眼相看?事事为他打算,甚至不在乎他和沈党的人亲近? 他可是傅云章的堂弟,以后多半会投向沈党或是崔南轩。 二爷竟然也有一意孤行的时候 要不是以前从未有过二爷喜欢娇美少年的传闻李寒石真的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傅云了。 谁让这小子长得这么标致,而且气质出众。 “二爷说,你不会说出去的。”李寒石按下心里的古怪想法,道。 傅云英当然不会说出去,别说她欠霍明锦的人情,就冲着他的仇人是沈介溪,她就不会出卖他。 她曾怀疑他是不是认出她了,因为她不怎么防备他,在崔南轩面前她时刻警惕,但和霍明锦在一起时不会刻意去掩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大方方,态度自然。 时时刻刻脑子里都要绷根弦的话,太累了,还不如大方一点。 可霍明锦直接否认了。 如果认出她了,他用不着否认,他们又没有利益冲突。她也不怕被他认出来。 再仔细想一想,他们只是小时候认识,之后阔别多年,她又完全变了个人,谁能想到她是以前的魏氏?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没人会相信。何况他从来厌恶这些鬼神之说。 既然没有认出她,却又这么留意她难道真如他那天在帐篷里说的那样,只是出于欣赏她? 她有什么好欣赏的? 傅云英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垂目道:“霍大人于晚辈有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之处,但听吩咐。” 主动追逐权势的话,一定会和现在手揽大权的沈介溪对上。在沈党和霍明锦之间,她当然选霍明锦。 李寒石笑了笑。 二爷只吩咐他保护傅云,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直觉二爷对傅云这么好,应该不是出于利用的目的。 不过现在也只有这么一个合理的解释。 傅云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等等二爷没有妻室,也没有儿女,京师的人时兴认干儿子 傅云年纪正好合适 对啊,一定是这样,二爷想认傅云当义子,不然为什么要送信物? 李寒石眼珠一转,自以为想明白了,对傅云英的态度愈加热情,“二爷说了,这块鱼佩请公子务必贴身带着,这可是二爷家祖上传下来的。” 他叮嘱了这么一句。 傅云英一头雾水,拿着鱼佩出了李府。 鱼佩还是那枚鱼佩,之前的丝绦换了,多了枚平安如意云芝瑞草花样的络子。 云芝瑞草寓意长寿。 她闻到一丝清苦的气息,恍惚像是松针的味道。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案首 ,李寒石是来看望傅云英的。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并不知道她病倒了, 听傅云章说起,吓了一跳。得知她只是太过劳累才昏睡过去, 松口气,笑着说:“我记得当年我从贡院出来, 也睡了两天。” 精神始终紧绷着, 一刻都不敢放松, 考完那一刻, 整个人就虚脱了,手脚都是绵软的, 灌了几大碗甜滋滋的温水进肚, 才恢复一点力气。 他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除了几样精致细点和时令果蔬,另外送傅云英一担青纸, 一只卧鹿铜镇纸,一匣紫毫小号笔, 一副镂空太湖石笔架,一方老坑荷花端砚台。 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带来石青c石绿c朱砂几色颜料,这几样颜料价值昂贵, 一般人作画鲜少用这几样颜色。 最后他小心翼翼摸出一只锦匣, 双手平举着往傅云英跟前一递,“这是顺天府那边送过来的, 本来应该在你考院试之前送过来, 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才刚送到。” 这么说,东西是霍明锦送的。而且早就送了,不过现在才送达武昌府。 傅云英怔了怔,接过锦匣,里头锦缎为衬,装了一只泥塑彩绘骑麒麟的兔儿爷。 兔儿爷雪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金甲胄,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顺天府有请兔儿爷的习俗,不过一般都在中秋祭月时节。傅云英记得上辈子每到拜月时,哥哥们都会买兔儿爷送她。 她房里博古架上摆了十几只造型各异的兔儿爷,有捣药的,骑仙鹤的,骑孔雀的,还有骑老虎的。每一只她都很喜欢,没舍得收起来,一直摆在那儿,直到出嫁的时候才命丫头收进箱笼里去。后来她把嫁妆全部送回魏家,兔儿爷也一并送了回去。等崔南轩高中,魏家再把嫁妆送到崔家时,那些兔儿爷早就在颠簸中摔成碎片。她心疼了很久。崔南轩知道这事,又买了一模一样的送她。 李寒石笑道:“麒麟吐书,二爷这是希望你学业有成。” 传说孔子降生的当天晚上,有麒麟降临到孔府阙里人家,并吐玉书。麒麟兔儿爷,寓意博学。 傅云英让王大郎收起兔儿爷。 李寒石看她眉宇间略有疲倦之色,含笑道:“早就想来看看你,怕影响你考试,今儿才过来,还是扰了你,你且宽心养病,过几日考试名次出来,我打发人过来告诉你。” 傅云英忙谢他。 他摆摆手,“二爷待我恩重如山,你是二爷的人,以后不必和我客气。” 她只是表示愿意站在霍明锦这一边,什么时候成霍明锦的人了? 傅云英哭笑不得,目送李寒石出去。 外面长廊响起傅云章和李寒石说话的声音,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上次文会的事,声音慢慢远去。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傅云章送走李寒石回来了。 他推开房门,眼神示意房里伺候的人出去。 王大郎迟疑了一下,看着傅云英。 傅云英朝他点了点头。 王大郎低着头走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了,傅云章关上房门,踱到床边。 傅云英抬头看着他。 他神色淡淡的,先俯身摘了她头上的福巾,替她拢好长发,拿了一枚塞绿豆壳的靠枕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 刚才李寒石过来,她虽在病中,也不得不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免得失礼。 他帮她摘了头巾,她顿时松快不少,往靠枕上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徐徐吐出一口气。 傅云章坐在床沿边,低头整理被角,忽然问:“云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傅云英愣了一下。 当然有,而且很多。她有很多不能对其他人倾吐的秘密。 她并不觉得需要坦白什么,因为这些事匪夷所思,而且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是她一个人的事。 “李同知那人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我和他来往过,他心机颇深。” 傅云章抬起头,双眸盯着傅云英,“他对你说什么了?” 傅云英想了想,绝不能说出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锦,那要怎么解释李寒石特意来看望她?还给她送厚礼?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资历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迁,而她只是个未获功名的少年。 “他对我没有恶意,之前我陪他打双陆,他玩得很尽兴。”傅云英斟酌着道,“大概是脾气相投,李同知想施恩于我,才会对我这么关照。二哥,你也晓得的,李同知喜欢结交湖广的后起之秀。” 傅云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不是因为她回答得天衣无缝,而是他看得出来,她不想谈这件事。 “二哥。”傅云英沉默了一会儿,问傅云章,“我记得你说过当朝沈首辅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姚大人和沈首辅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c沈首辅相争,你会站在哪一边?” 她神情郑重,问得很认真。 傅云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回答说:“朝中的事,没有对错可言。沈首辅这些年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不过朝堂上的事,哪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内阁大臣个个都深不可测,没有单纯的好和坏,一个好人不可能凭着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辅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师,我当然站在老师那一边,如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愿意劝老师忍让。” 他的想法和崔南轩的一样。 那霍明锦的事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傅云英眼眸低垂,平静道:“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诉你,我在甘州的时候受过欺负,我很记仇,不喜欢沈首辅那帮人,和政见无关,就是不喜欢。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偏向哪一边迁怒到你身上。不过以后我要是说了什么讽刺沈党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不瞒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辅倒霉了,我一定拍手称快。” 她直觉傅云章以后可能成为沈党一派的人虽然他帮姚文达传递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见解和观点明显更偏向崔南轩。 他不像是会轻易改变政见的人。 傅云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么就想到这里了?” 看她不像是开玩笑,沉吟片刻,继而扬眉微笑,“对我这么宽容?我追随你讨厌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气?” 傅云英唇角微微一翘。 她恨沈介溪挟私报复魏家,但那只是两家私仇。真要说起来,下令打死魏选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銮殿的万岁爷。魏选廉是中立派,没有偏帮争夺皇位的哪一方,但仗义执言触怒新帝,经由沈介溪一番运作,成了新帝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朝堂上的事历来都是如此,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占上风,谁就能耀武扬威。 都是踏着累累的尸骨往上高升的,双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云章真的加入沈党一派,她失望归失望,不至于因为自己上辈子的私仇逼迫傅云章改变政见,那是两码事。 傅云章和魏家c沈家的纠葛没有关系,用不着为她前世的仇恨承担任何压力。 何况政见这种事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坚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 傅云章望着她,沉默一瞬,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手指摸摸她的脸颊。 “好妹妹。” 他微笑着说。 翌日,朱和昶c袁三和傅云启结伴来看傅云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势摆得很大,光是一担担抬盒就把傅云章宅子里最大的一间院子堆满了,更多的仆从还在陆陆续续从巷口往里头搬东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还送了两匹马。 他拍拍傅云英,道:“我看你平时吃得也不少,怎么就是不长肉?比我身体还虚,我给你带了好些补身子的东西,人参鹿茸灵芝什么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舍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挡开他的手,“虚不受补懂不懂?照你说的那样胡吃海塞,老大没病也得吃出毛病来!” 朱和昶道:“那还是听郎中的罢。”转头看着傅云英,“我从贡院出来好好的,你怎么就累倒了?” 傅云英c袁三和傅云启三人同时对着朱和昶翻白眼。 他们是正正经经考试,劳心劳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样吗? 午后傅云章从外面回来,先过来看傅云英,留朱和昶几人吃饭,正彼此客气,门外一阵喧嚷,十七八个年轻后生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院子,傅云英病倒的消息传到学院,山长特意批示学长李顺带着学生们过来探望她。 院子里挤满了人,个个都是意气风发c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里的仆人手忙脚乱,倒茶的丫头羞得满面通红。 趁众人都在,傅云章和傅云英隔着一屋子交谈的学生,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傅云章收回目光,转身对管家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娇嫩的呼唤声。 “哥哥!” 一个头梳双髻,戴葫芦簪子,穿淡绿交领袄c鹅黄马面裙的小娘子步进厢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纯澈。 但是未免太纯澈了,显得有些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 小娘子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众人。 丫头们从后面追过来,躬身赔礼:“少爷” 病榻上的傅云英摇了摇手,柔声道:“五姐,过来。” 五姐听见她叫,欢快地答应一声,小跑到床边,“哥哥,你怎么还没起床?” 众人对望一眼,明白过来。 “这是我妹妹,小时候在甘州生了场大病,接到家里养了几年,还跟着先生读书,本来快好了,谁知又犯了旧疾,现在跟着长春观的张道长修道。” 傅云英拉着五姐的手,向众人解释。 众人有点尴尬,不知该出声安慰她还是假装不知道五姐是个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没察觉到屋里诡异的气氛,拍手道:“这就是你妹妹?你们真有缘,你妹妹眉眼和你确实有几分像。” 看几眼五姐,再看几眼傅云英,啧啧低声说:“你要是和你妹妹一样打扮,比女孩子还漂亮!” 傅云启拉下脸,一巴掌拍开朱和昶。 朱和昶踉跄了一下,刚好倒在坐在脚踏上吃椒盐金饼的袁三身上,袁三头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开。 其他人听了朱和昶的话,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云英,然后在脑海里想象助教梳双髻c穿袄裙,做娇羞模样的情景 嗯,确实会很好看,但是有点别扭。 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对劲。 “哥哥忙,没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让丫头们陪你踢毽子。” 傅云英没理会众人明显不怀好意的促狭打量,吩咐一边的丫头,“送小姐回房。” 丫头应喏,哄着五姐出去。 傅云英垂下眼帘,给床边的傅云启使了个眼色。 他点点头,跟在五姐身后出去,确保她顺利回房。 “英姐”和“傅云”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后就算傅云英无意间以女装示人也不要紧,可以用五姐当掩饰。 就说他们看到的人是五姐。 黄州县,陈家村。 绿阴冉冉,花藤爬满篱笆,村中最宽敞最体面的一座三进院子里,传出嘤嘤泣泣的哭声。 陈老爷和陈太太站在门边,听着里头闺女啼哭,愁眉苦脸。 “怎么就把人送回来了?容姐是他们家养大的,从来没受过气,就这么回来,村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真是苦了我们容姐” 陈太太满面愁容,哀叹着道。 陈老爷跺跺脚,冷哼道:“闲言闲语不算什么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说好了把容姐当亲闺女养,现在无缘无故把人送回来,以后容姐怎么嫁人?总不能把她嫁给庄稼汉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讲究几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个贡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可傅云章突然把人送回陈家,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厌弃了,这让傅容怎么说亲事? 陈太太叹口气,“要我说,这也是大姐惯的。家里就只有二少爷一个公子,从来不和容姐抢什么,什么都紧着她,她还是不听话。我有时候去那边看她,听丫头说她当面和二少爷犟嘴,仗着大姐疼她就无法无天的,我早就知道她会闯下大祸的,可不就应了今天!” 陈老爷冷冷道:“傅家的家业本来就该大姐得,大姐疼容姐,愿意养着容姐,二少爷凭什么把人送回来?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顺大姐,我要找他讨个说法去!了不起拼了我这条老命!别以为我们陈家就没人了!” 陈氏并不是陈老爷的亲姐姐,只是隔房的堂姐。 见陈老爷吹胡子瞪眼睛,抄起门栓真的要去找傅云章对质,陈太太吓了一跳,忙拦住他,抢下门栓,“官人,二少爷可是贡士啊!你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实实消消停停过日子罢,别听容姐诉两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这孩子” 她叹息一声,没接着往下说。 傅容是她生的,后来送去傅家养大,傅家那样富贵,又有二少爷那么一个出色的哥哥,女儿以后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个好人家。陈太太固然舍不得送女儿走,但陈氏提出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欢喜得跪下给陈氏磕头。 后来她去傅家看望女儿,女儿果然如陈氏所说,穿的是绫罗绸缎,戴金银珠翠,连身边丫头也比村子里的富户太太打扮得更精致。 傅云章很照顾陈家,陈老爷和陈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也当起老太爷和老封君,一群丫头仆人伺候着,快活悠哉。 陈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陈氏会不高兴,前几年渐渐不和陈氏走动,不过逢年过节还是会送些地里的瓜果蔬菜过去。傅家礼数很周到,每次都会提前送节礼到村子里,又大方又体贴周到,十里八乡都羡慕陈家出了这么个既有出息又肯顾念亲戚的外孙。 这两年傅容渐渐大了,开始说亲事。婚姻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陈太太惦念女儿,忍不住上门打听。见到丫头们簇拥着傅容出来相见,竟不敢和她相认。 女儿长大了,早把她这个亲娘忘得一干二净,看到她时态度冷淡,把她当穷亲戚打发。 陈太太心里难受,不过想想女儿现在是傅家的小姐,有个举人哥哥,也就释然了。 直到有一次,陈太太无意间看见傅容领着丫头欺负傅家其他房的一个小姑娘,周围的人全都一副理所当然c见怪不怪的模样,说明傅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陈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女儿被养坏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负族妹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嘴脸,连她这个亲生母亲看见了都憎恶! 傅容可以看不起亲爹亲娘,可以骄纵任性,万万不能恶毒啊! 陈老爷没有陈太太那么多感慨,愤愤道:“我不管!他傅云章就是当了宰相那也是大姐养大的!”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响起碗筷摔落在地的声音,然后是傅容的哭声:“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头们一片叫,屋子里乱成一团。 陈太太眼中流下泪来,哭着道:“这孩子,怎么就想不开了?” 陈老爷虎着脸不说话,额前青筋暴跳。 半晌后,他握紧双拳,挥舞着拳头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容姐还要嫁人的!我去找傅云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当年的事” 陈太太脸色骤变,捂住陈老爷的嘴巴,厉喝一声:“陈老六!” 陈老爷意气上头不管不顾,被向来温柔顺从的娘子这么一吼,冷静下来,顷刻间汗如雨下。 陈太太也急得满头大汗,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拉着陈老爷躲到院子里的美人蕉丛背后,“官人,你疯了,二少爷对大姐那么孝顺,对咱们家这么好,你说出去,不止大姐要受罪,咱们家也完了!” 陈老爷抹抹汗,心虚道:“我就是一时嘴快。” 女儿不懂事,丈夫也分不清轻重,陈太太心头焦躁,“这事你千万别和容姐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候官人就扛着锄头去种地吧!” 陈老爷僵着脸不说话。 在床上躺了几天,傅云英很快就能下地走动。 这天日头晴好,她和傅云章坐在院子里看书。兄妹两人分别坐在长廊栏杆的东西两头,一人看《洛阳伽蓝记》,一人看《东阳夜怪录》。 花木盈阶,蝴蝶蹁跹,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傅云英先看完了,刚抬起头,傅云章放下手里的《洛阳伽蓝记》,放到栏杆上,往她的方向一推。 她忙接住书,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东阳夜怪录》如法往他那边推过去。 两人开始交换着看。 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吵嚷声,管家小跑着进来,满脸堆笑,“爷,李家的人上门报喜,少爷考了案首。” 闻言,院子里侍立的丫头都笑了,有几个激动的甚至跳了起来。 傅云章合上手里的书,道:“这个月都加一个月的月钱。” 丫头们笑得更欢。 倒是没人敢上前奉承,都知道两位少爷是读书人,性子高洁,不喜欢下人一窝蜂讨好。 傅云章吩咐丫头们下去准备席面,斜倚栏杆,朝傅云英扬了扬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在外人面前举止有礼,私底下就这么懒洋洋的,总喜欢支使她。 傅云英合上书,依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傅云章道:“三天后带你去拜见新知府和新学政。知府那人没什么,和李同知一样,来武昌府就是熬资历的,也就勉励你们几句。学台可能会考校学问,新学台是浙江人,喜欢听弹词,这两天你背几篇弹词的原稿,到时候只要和他评价弹词就够了,其他的话不用多说,说了他也不会在意。” 傅云英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家仆过来说傅云启也考中秀才了,而且是一等。 傅四老爷欣喜若狂,家里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 傅家那边正热火朝天准备大办流水席,大吴氏要领着女眷们去寺庙里烧香还愿。 傅云英可以感受到傅家人的欢欣,隔着雪白院墙,能听见那边一片欢快的笑声。 傅四老爷告诉大吴氏,傅云这个身份是她借用的,现在已经还回去了,大吴氏她们以为真的有傅云这个人,她男装只是假冒真的傅云而已。 外面的人以为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大吴氏和卢氏她们以为傅云真有其人。女眷们足不出户,这样她们就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虽然傅云英不想大肆庆祝,但是同窗们结伴上门恭喜她,还是热闹了两天。 明天一早要去拜见知府和学政,她闻闻身上的味道,觉得好像沾了点酒气,吩咐丫头准备香汤沐浴。 袁三也考中一等了,她帮他做东宴请同窗,一帮半大小子闹起来没玩没了,足足喝完五坛酒。 她也喝了几杯。 沐浴完,她换上干净素纱里衣,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摸索了半天后,她反应过来,霍明锦给她的那块鱼佩不见了。 她回忆沐浴之前好像也没有看到鱼佩,眉头微蹙。 叫来王大郎一问,王大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好像是二少爷拿走了,那天少爷从贡院回来,是二少爷抱您进房的。” 傅云英诧异了片刻,打发走王大郎,挽起半干的长发,披了件素罗斗篷,提着竹丝灯笼去书房找傅云章。 书房的灯还亮着。 走廊里只挂了一只灯笼,夜风吹得灯笼直打晃,灯火明明灭灭。 傅云章坐在书案前给人写信,摇曳的灯火映在他脸上,灯下看人,少了几分清冷,比平时柔和许多。 傅云英穿过黑魆魆的长廊,刚要抬手叩门,听见里面傅云章温和道:“外头冷,进来。” 她推门走进去。 傅云章没有抬头,手上游龙走凤,问她:“怎么过来了?” 傅云英把灯笼挂在一边,走到书案前,拿起剪子帮他剪灯花。 书房里顿时亮堂几分。 他嘴角翘了翘。 傅云英挽起袖子,站在书案边给他研磨,轻声问:“二哥,我身上有一块鱼形玉佩,你帮我收起来了?” 房里静了一静。 凉风扯动廊檐下的灯笼,刺啦刺啦响。 傅云章写字的动作停了下来。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选秀 ,废后的丧事办得很隆重, 其获罪的家人恢复之前的爵位,朝廷归还府邸, 赐给金银。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在如何处置孙贵妃上,皇上和内阁大臣默契地做了个交换, 大皇子正式册封为太子, 与此同时, 朝廷颁布选秀敕令。 北直隶c南直隶是选惯了的, 倒没什么,湖广人却大惊失色, 如丧考妣。 从平民之女一跃成为帝王后妃, 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人人歆羡。但老百姓们心中自有计量, 那能够从几千秀女中脱颖而出的,数来数去也不过七八人而已, 大多数秀女没有那个福分,与其骨肉分离,踏上前途未卜的选秀之旅,不如为女儿找一门好亲事, 这样一家团圆, 彼此好照应。 还有那疼女儿的,舍不得送女儿去宫里受气, 宁愿女儿低嫁, 也不奢望被选婚太监挑中。 于是选秀的旨意还没送达湖广, 武昌府已经掀起一轮婚嫁狂潮。 定亲了的,立马吹锣打鼓办喜事,喜字一贴,拜堂磕头,送入洞房,礼成。 没定亲的,赶紧从门当户对的人家相看女婿,只要年纪相当,品性端正,两家立刻交换庚帖,三书六礼,全部在短短几天内办完。 更有甚者,直接吩咐家仆在大街上拦人,看到相貌出众的年轻后生就上前询问对方是否婚娶,如没有,二话不说,抓进府里摁着脖子和自家小姐拜堂成亲。 武昌府的媒婆忙疯了。 赵师爷提醒傅云英,傅家两个小娘子最好赶紧找人家办喜事,阁老夫人赵氏特意写信给家乡亲人,暗示他们迅速送家中小娘子出嫁。沈介溪这一次一定会从湖广挑走几名秀女,其中一名自然必是沈氏女无疑,为作掩饰,另外几名秀女也当是湖广人,而且身份肯定略低于沈氏女。 傅云英把这事告诉傅四老爷,傅四老爷心急如焚,之前在黄州县定好的亲事因为变故泡汤了,他们在武昌府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挑到合心合意的好人家? 卢氏势急心慌,想着不如干脆像巷子里的其他人家那样,先找个能凑合的把亲事办了,其他的事等选秀过了再说。 傅四老爷坚决不答应,女儿家如果遇人不淑,一辈子就毁了,姻亲之事哪能随随便便? 相熟的人家知道傅家有三位小娘子,其中“英姐”烧坏脑子成了个傻丫头,肯定不会入选,当务之急是把月姐和桂姐的亲事定下来。家中有和月姐c桂姐年纪相当而且还没有婚配的子侄的熟人便写信向傅四老爷推荐自家亲戚,傅四老爷这时候也不肯随便讲究,一个一个派下人去打听对方人品。 有相貌体面但喜欢眠花宿柳的,有身体不好病恹恹的,有家中人口太多公婆性情严厉的 一个个打听下来,傅四老爷一个都不满意。好不容易有一个相中的,刚想托人上门谈婚事,对方已经被其他人家抢先定下了。 因着选秀的事,所有人家都急着嫁女儿,男方不愁找不到媳妇,于是有那等轻狂人家便趾高气扬起来,找到傅四老爷,直言愿意娶傅月或者傅桂,前提是傅家陪嫁的嫁妆要超过五千两,而且嫁过去以后铺子c庄田得交给公婆帮忙打理。 这种想趁火打劫的人家还不止一两家,先后有四五个人打探傅四老爷的口风,表示只要傅家嫁妆给得足,他们家少爷立刻上门求亲。 傅四老爷勃然大怒,“月姐和桂姐就算不嫁人,也不能嫁进这种人家!乘人之危,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云英在书院里认识的同窗大多出身富贵,人品也可靠,她留意了几个人选,还没问对方家中是否定亲,人已经走了——整个湖广都在办喜事,他们被家里人叫回去娶媳妇了。 也有人上门打听傅云启和傅云泰是不是还没娶亲,傅四老爷忙着傅月和傅桂的事,大吴氏和卢氏则应酬前来给兄弟俩说媒的亲戚。 几天过后,傅云泰的亲事定下来了,对方急着送女儿出阁,不计较亲事办得匆忙,只要傅家答应过两年再圆房就行。 贡院街每天炮竹声声,锣鼓齐鸣,一天之内起码有两家同时办喜事。 娶进门的李家小姐名叫李素姐,才十二岁,一团孩子气。他哥哥把她背进傅家大门后,哭了一场,她却笑嘻嘻的,见到新郎官打扮的傅云泰,大大方方拉他的手,傅云泰羞得面红耳赤,观礼的亲戚们都笑了。 素姐跟着大吴氏一起住,傅家答应李家,等她过了十四岁再让她和傅云泰同房。 大吴氏也给傅云启挑了一个小娘子,他不肯娶亲:“娶进来我不喜欢,不是白白耽搁人家么?” 傅四老爷见他实在抗拒,帮他推了亲事,“启哥现在是有功名的人了,亲事不能马虎,他以后说不定能和他二哥一样考中举人,到那时再给他说亲也不晚。” 这段傅云章没有出门,整天待在府里读书写文章。 别人家嫁女忙,他没有女儿要嫁,却比那些火烧火燎满世界找女婿的人家还要忙。 每天有人求到他门前,声泪俱下请求他娶自家女儿c姐妹,做不了正房,给他当妾侍也可以,再不济倒茶端水的丫头都行啊,只要他能把人给收了。 接连不断有人上门说媒,他不胜其扰,干脆闭门谢客。 结果那些人另辟蹊径,天天眼巴巴等在傅家门前,看到他出门,就上前哭诉自家难处,两眼泪汪汪,求他娶妻纳妾。说到最后,哭哭啼啼给他跪下。 这种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 傅云章万般无奈,只得找个借口说自己出门游历去了,从此待在内院,足不出户。 他倒也不是真的闲着,帮傅云英给傅月和傅桂找女婿,一个挨一个写信给同窗,问他们是否婚配。 同窗们又气又笑,孩子都满地跑了,才想起来给他们做媒? 傅云章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自小聪颖,入学后本来就比同窗年纪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同窗早就成亲生子了。 连孔秀才也找了个媳妇,上个月曾写信给他报喜。贺礼还是傅云英和他一起挑的。 收到同窗回信,得知他们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傅云章难得诧异了片刻。 一旁正挽袖帮他整理书房的傅云英不由得摇头失笑,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事事想得周到,就是在生活琐事上好像总是慢一拍。 明明前几天吃饭的时候他还叮嘱莲壳别忘了每个月给同窗送柴米肉布,却不记得同窗添了一对儿女。 大概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所以反应迟钝。 陈老太太耳提面命,要求他一心刻苦读书,不要分心去想其他。 他便真的一心一意读书,哪怕不喜欢。 七情六欲,人间烟火,他始终游离在外。 就像崔南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会和街坊邻居打交道,不知道怎么把白米煮成热腾腾的米饭,鲜有的几次下厨,不是锅底焦糊米粒却夹生,就是把米饭煮成一锅稀粥。 傅云英认识的同窗中,最后只有袁三和钟天禄没有定亲。 袁三回长沙府去了,袁县令有几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儿,符合选秀的标准,他想回去看看情况,如果袁县令不嫌弃他,他愿意给袁家当女婿,这样他就能回报袁县令当年的恩情。 傅云英送他坐船离开,转头就拎起一起来给袁三送行的钟天禄,准备让傅月和傅桂当面见见他。 前不久大家才知道,钟天禄并非他们猜测中的钟家庶子,而是其中一门远支正经的嫡出少爷,只不过家里早就落魄了,连仆人都纷纷出逃,只剩下他和老爹相依为命,他读书的费用是他老爹在码头帮人扛货挣来的。 认识傅云英后,他帮她整理书目c稿子,每个月能赚三两银子,加上书院的花红c膏火钱,他老爹用不着再去码头给人当苦力。 他很感激傅云英,巴不得和傅家结亲。 钟天禄生得唇红齿白,相貌不差,又是个秀才,而且性子老实,从不去烟花柳巷,长辈们那边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就看傅月和傅桂能不能看得上他。虽然他家徒四壁,穷了点,但傅家富裕,不计较这个。 人是傅云启带回去的。 傅云英在宅子里等消息,等了半天,总不见傅云启过来。 正觉得纳闷,王大郎一溜小跑冲进正堂,摘下帽子,焦急道:“少爷,不好了,钟家少爷被别人家抢走了!” 傅云英:“” 傅云启领着钟天禄进了巷子,两人并肩往傅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钟天禄看见路边一个小娘子上台阶时腰上系的荷包掉下来了,他老实,没有多想,上前捡起荷包,正准备还给那小娘子,呼啦一声,路边一间大宅子紧闭的大门忽然敞开,哗啦啦一下子冲出二三十个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奔下台阶,扛起钟天禄就往里头跑。 等傅云启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天禄已经被那些神情激动的男男女女扯了衣裳,套上一件绿色喜服,拖进正堂。里头张灯结彩,燃了一双儿臂粗的喜烛,一对打扮体面的夫妇坐在正堂前,含笑看着钟天禄。钟天禄还在云里雾里,就被人塞了一只大红绣球在手里,强摁着脑袋和刚才那个掉荷包的小娘子拜堂成亲了! 傅云启带着仆从打上门,骂声震天,要把钟天禄抢回来,那家人守在大门前,抵死不开门。 等傅家家仆拆了他家大门,冲进正堂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听王大郎说完事情经过,傅云英哭笑不得。 抢新郎官这种事她以前只是耳闻,没想到今天她给姐姐挑的夫婿人选竟然被人抢走了! 那家人姓范,范老爷很有心眼,抢了人以后,立刻准备厚礼去钟家老爹跟前说明原委。 钟老爹也是个老实的,见范家人说得可怜,以往名声又好,而且不嫌弃自家贫苦,倒也是个不错的姻亲,说:“既然拜堂成亲了,那这个媳妇当然得认。” 傅四老爷听说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钟老爹都发话了,又能怎么样? 钟天禄糊里糊涂娶了范家女,哭着找傅云英求助。 “老大,我真的想娶你们傅家的姑娘啊” 人毕竟是自己带到贡院街的,不能不管他,傅云英直接找到范家,和范老爷对质。 刚迈过范家门槛,范家一家老小互相搀扶着走到照壁前,给傅云英磕头。 她挑了挑眉,难怪傅云章被逼得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老老少少跪在跟前痛哭流涕,根本没法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用眼泪淹死你。 旁观的人可不管到底谁占理,他们只知道看热闹,范家是女方,在他们眼里,这种事是钟天禄占了便宜,而且已经拜堂了,他不认也得认下。 大不了,可以再娶一个嘛! 傅云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c王叔和其他傅家仆从一窝蜂冲进范家,有样学样,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开嗓子大声啼哭。 范家人哭,他们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怜,更惨烈。有几个妇人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打滚,口中惨嚎。 “光天化日的,抢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觑。 范老爷擦干眼泪,嬉皮笑脸,“傅相公,这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钟相公和我家闺女连合卺酒都喝过了,他要是不认账,我家闺女以后怎么做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带雨。 傅云英不为所动,道:“人是你们硬抢回来的,亲事不能算数,你们以为强抢民女可以告官府,强抢民男就告不得么?” 又不是钟天禄硬逼着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声就算坏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关钟天禄什么事? 范老爷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走到傅云英跟前,压低声音说:“这事确实是我们家不对,可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傅相公,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家得了个好女婿,钟相公找了户殷实岳家,皆大欢喜。你们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们范家可以帮忙,保管给大官人找两个又体面又老实的好女婿,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亲戚!” 傅云英瞥范老爷一眼,不和他多废话,直接道:“这事闹得越大,对府上几位小姐越不利,钟天禄我要带回去。” 一旁哭天抹泪的范夫人忽然抬起头,叫了一句:“他不认账,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乱终弃!让官府夺了他的功名!” 傅云英一笑,“婶子尽可去衙门告状,我傅云奉陪到底。” 范老爷面色紫胀,回身一巴掌轻轻拍开范夫人,给傅云英赔罪:“妇人胡言乱语,傅相公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心疼女儿” 说着话,又大哭起来,一半是想让傅云英心软,一半是真心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哭到后来,涕泪齐下,搂着女儿垂泪。 这时,钟天禄心有不忍,扯扯傅云英的袖子,“老大”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你心软了?” 钟天禄低着头不说话。 她问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钟天禄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爷怀里的范小姐,面露为难之色。 傅云英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钟天禄别的都好,就是有点优柔寡断,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关系,那么不管他最后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经对范家小姐动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书六礼,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被人强拉着拜堂,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傅云英缓缓道。 钟天禄忙摇头,“老大,我们说好” 不等他说完,傅云英一口剪断他的话,“只是相看而已,什么都没定下来,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 钟天禄嘴角轻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脚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头看他,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傅云英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 她带着傅家仆从离开范家。 范老爷和范夫人给她作揖,送她出门,一叠声给她赔不是。 钟天禄亦步亦趋跟在傅云英身后,泫然欲泣。 “没事,我们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们未必喜欢你。”傅云英看他可怜兮兮的,道,“你回去准备亲事吧。” 范老爷不是个坏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于爱女心切,刚才他推开范夫人时并未使力,看似发脾气,其实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护在身后。虽然这事听起来可笑,不过对钟天禄来说,范家还算一户不错的选择。 钟天禄眼圈微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云启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云启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你真是不争气!云哥不该上门救你的!” 钟天禄眼圈更红了。 离选婚太监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没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个月内火速送女儿出嫁。 傅四老爷没有挑到合心的人选,又不想委屈女儿,决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乡下去躲避选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门验看的人看她言语幼稚,直接将她剔除出选秀名单。 出了选秀的事,连向来闲云野鹤c诸事不管的赵师爷也不得不赶回江陵府,和族里的人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皇上已经开始忌惮沈首辅,沈家人还不知收敛,迟早大祸临头。这一次沈家女入宫,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赵家和沈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沈首辅若是有个不好,赵家也不知能不能躲过去选秀的事,赵家绝不能牵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诉傅云英,“送沈家女入宫才是这一次选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衬。” 这一点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选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选婚太监乘坐的官船抵达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个热潮,有老实本分不奢望做皇亲国戚的人,也有想攀龙附凤让女儿为家族博富贵的人家,而且后者明显人数更多。 选婚太监还没下船,等着排队给他送礼的人家从码头那一头一直排到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光是负责接待选婚太监的官吏,短短半个月内就收了数万两好处。 傅云英这天在家和傅云章对诗。 她已经拜见过新知府和新学政。果然如傅云章所说,新知府碌碌无为,不关心武昌府的文风,一心等着升迁。新学政好风雅,满口都是弹词。可当她说出弹词的作者大多是闺阁女子时,新学政皱了皱眉,岔开话题,似乎不愿多谈。 写诗是她的弱项,新学政出的观风题里有几道赋诗相关的题目,她完成得差强人意。 傅云章知道她不擅于此道,这种事又没法速成,干脆自己拟题目给她做,让她每天记诵,熟背于心,到时候秋闱考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背书就是她最擅长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云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过的内容,记不住的再从头背起。 书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云章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卷手抄诗册,姿势懒散。她站在他对面,背对着庭院,小声背诵昨天记下的诗句。他随便念出上句,她必须马上对出下句,对不出来的,他在那一排诗句旁做一个标记。 这种时候他通常很严格,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得近乎透出点慈祥了。 刚好傅云英有一句答不出来时,廊外吧嗒吧嗒响,朱和昶忽然跑了过来,一进门,就搂傅云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这一次不止选婚太监来了,连崔大人也来了!老爹告诉我,我得娶媳妇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抛开书册,“世子,云哥在用功。” 傅云英没有瞒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云章能和身份低贱的人当朋友,也能和权贵来往,而且应对自如,朱和昶虽然身份尊贵,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点拘谨。听他说傅云英在用功,脸上讪讪,退后两步,“那我过会儿再进来?” “不必。”傅云章找了一枚铜书签塞进书册里,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他吩咐莲壳去筛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间罗汉床上一躺,和傅云英讲心事:“云哥,这一次选秀不止给皇上选皇后,也给我们这些宗室选正妃,不晓得分给我的正妃是哪里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傅云英洗净手,端起莲壳送来的茶,先拿一杯给傅云章,然后递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选秀出来的,个个千里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温柔和顺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说了,要是不喜欢,还可以纳侧妃,我告诉你,要说哪里的女子最动人,肯定是江南那边,那杨柳腰” 他的话说到一半,啪的一声,傅云章不小心碰到书案,几本书跌落在圈椅旁边。 傅云英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放回书案上。 这么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说起选婚太监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刚升官,他刚好是湖广人,皇上派他监督选秀。老爹准备收买他,让他给我挑一个脾气柔顺的正妃。” 崔南轩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从前他刚入仕的时候,老家人主动带着田产家业投靠他,愿意给他为奴为仆,只求庇护。一箱箱银两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当场拒绝,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魏选廉很欣赏他这一点。 金色的阳光滤过湘妃竹帘,漫进书房,傅云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会儿神。 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自己,她抬起头,目光和傅云章的对上。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出发 ,天还没亮, 傅云英就骑马赶到楚王府。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朱和昶听她说明来意,也替她着急。 于是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楚王被不孝子朱和昶硬生生从暖被窝里扯了出来, 推到外边正堂,往圈椅上一摁, “爹, 你快想想办法!” 傅云英上前, 说了傅月的事。 楚王披头散发, 满腹委屈,表示他爱莫能助。 “若是被其他人挑中了还好, 郑丙是选婚太监, 他挑走的人直接往京师送,我也没法把人要回来。” 朱和昶脸色一变,鄙视自己的父亲, “你不是楚王吗?这点小事都办不了?” 楚王苦笑着道:“选秀之事不一样。” 选秀本就是控制宗室的一种手段,不管是楚王, 还是朱和昶,都没法选择自己的妻子,京师那边选了谁,他们就得娶谁。 朱和昶想了想, 问:“那请旨让傅月嫁给我不就得了?” 说完, 他回头看傅云英一眼,“你放心, 我晓得你怕你家姐姐受委屈, 娶了她之后我就偷偷把人送回去。” 楚王摇摇头, “没有这样的先例,除了受宠爱的皇子,其他藩王无权请旨选妃。皇上当年也是如此,他喜爱孙氏,还不是只能娶选秀出身的先皇后当正妃?你别想一出是一出,闹个不好,傅月性命都难保。” 说到底,藩王的身份太敏感了,他们有许多特权,享之不尽的财富,但是在婚娶之事上,他们必须听从宫里的旨意。如果宫里知道楚王想为朱和昶求娶傅月,不仅不会成全他们,说不定直接把人扣下。 难道真的只能去求崔南轩? 傅云英眉头紧皱。 楚王打发走朱和昶,对她道:“本王承诺过将来可以保你一命。不过傅月这件事楚王府真的不宜插手,这次选秀是内阁大臣和皇上互相妥协的结果,牵涉各方势力,本王贸然出手,只会弄巧成拙。你明白吗?” 她拱手道:“晚辈明白。” 出了楚王府,她抬头望一眼王府宫墙上空碧蓝的天空,天已经亮了,远远飘来热闹的嘈杂人声,卖豆腐的老者挑着担子走过里巷,号子声悠长。 傅四老爷在外面等她,见她脸色不好看,大失所望,叹口气,道:“兴许这就是命。” “先回去再说。”傅云英轻声道。 叔侄二人回了贡院街,傅云章也刚从外面回来,他刚刚托相熟的人找到郑丙下榻的山间别院,送了一份厚礼。 郑丙知道他是傅月的堂兄,而且是贡士,对他很客气,笑呵呵道:“不妨事,这个傅家姑娘是个有造化的,你们回去等好消息罢!” 他这么说,代表傅月落选的机会渺茫,她已经是入选秀女之一。 如果被挑走女儿的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就阖家欢庆了,但傅四老爷却一脸愁容。 “月姐那孩子出了门就不敢大声说话,进了宫就是任人揉搓的命早知道她会被选中,当初还不如把她嫁给铺子里的掌柜,我只有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只要平平安安我就安心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傅云章吩咐莲壳准备礼物,要去驿站拜访崔南轩。城中权贵豪族争相延请崔南轩,他全部推辞不受,坚持住在城外的驿站里。 “等等。”看他要出门,傅云英拦住他,“二哥,我还有法子。” 傅云章怔了怔,眉头轻皱,“你要去找李同知帮忙?” 傅云英摇了摇头,她确实想去找李寒石,不过找李寒石求助其实就是找霍明锦,但是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李寒石是霍明锦的人,所以只能否认。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暂且一试。” 总之,去求崔南轩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傅云章把自己的前途送到崔南轩手上。 她不说法子是什么,傅云章看出她的为难,沉默了一瞬,道:“尽力而为。” 别把自己搭进去。 她点点头,“我晓得。”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看出两人面色沉重,插言道:“英姐,这种事我们平头老百姓只能乖乖受着,月姐进宫倒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宫里的娘娘们看她性情柔顺,愿意对她好。你千万别为了救月姐为难你自己!” 他拉住傅云英的手,使劲摇两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四叔一样心疼!月姐这事还没定下来,说不定到了京城那些人又看不上她了。” 选秀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选好的,一般从第一道遴选到最后结果出来,前后要一年之久。 傅云英朝他一笑,“没事,四叔,我心里有数。” 她回房换了身细布圆领袍,正要出门,管家进来通报:“李同知李大人来了。” 傅云章和傅四老爷都愣了一下。 “快请进来。”傅四老爷忙站起来,道。 傅云英也怔了一怔,不露声色,起身迎出去。 长廊外,李寒石在仆从的带领下快步走进正院,看到她便问:“你们傅家有个叫傅月的,被郑丙挑走了?” 她点了点头。 李寒石看一眼左右,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去,“我有话和你说。” 傅云英引着他往偏厅的方向走去,“大人这边请。” 两人进了偏厅,闲杂人等都退下了,李寒石道:“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我听那些太监说傅月是因为生得像孙娘娘才被挑中的,郑丙伺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傅月进宫,早晚能得圣宠。” 傅云英不语。 李寒石看她一眼,“我看你们家的人都不大高兴,你们不希望傅月入宫?” 这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谁家女孩子被挑中入宫为妃,整个宗族的人都欣喜若狂,他们傅家倒好,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了,却一个个愁容满面,如丧考妣,不知道的,还以为傅月是被土匪抢走了。 傅云英淡淡道:“家姐性情柔弱,不通世故,又长于乡里,不懂宫里的规矩,长辈担心她会触怒贵人。” 李寒石低头思索了片刻。 得知傅月让郑丙相中了,他很是惊喜,傅云是二爷的人,傅月是傅云的姐姐,那不就表示傅月也是二爷的眼线?沈介溪送沈氏女入宫,傅家这边刚好就出了一个秀女,还真是瞌睡送枕头,来得就是巧啊! 可他上门时,却发现不管是傅四老爷还是傅云章和傅云,都神情凝重,心事沉沉。 他眼珠一转,立马把恭喜的话吞了回去。 还好他反应快,这傅家人竟然真的不想送女儿入宫。 傅云英看出李寒石的诧异,不想多做解释,问他:“李大人,上次您说起霍大人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和霍大人联系?” 京师离武昌府太远了,她又不是官府的人,等书信送到京师,事情可能已经定下来,救出傅月的希望更渺茫,只能从李寒石这里想办法,他联络霍明锦的方式肯定比她的要快一点。 假如霍明锦不理会她,她也好及早想其他办法。 李寒石迟疑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问:“难道你想找二爷帮忙?” 二爷公务繁忙,为彻查山东盐运的事不眠不休。有了证据,御史c给事中准备联名上疏弹劾文渊阁大学士c内阁大臣陈阳,他正是首辅沈介溪的学生。此次山东盐运之事就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北镇抚司顺藤摸瓜一路抓了七八十人,连山东那边的藩王都不得不大义灭亲交出鱼肉乡里的族亲,最后沈党一派看实在顶不住了,只能由陈阳出来顶缸。也是陈阳倒霉,他的妻舅c族人们和宗室王公联手倒卖盐引,压榨盐商,证据确凿,就算御史不弹劾他,他也得主动辞官。 这种紧要关头,二爷哪有闲情管秀女入宫这种小事? “事关家姐安危,晚辈只能试一试。”傅云英道。 李寒石觉得傅云完全是白费力气,不想答应,不过二爷交代过不管这小子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得应承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得应下,“你写一封信,我可以代你转交给二爷。” 傅云英谢过他,铺纸磨墨,写好信,交给他,“有劳大人。” 李寒石一笑,把信塞进袖子里,提醒她道:“傅云,你可想好了,二爷很可能不想插手这事,你这封信送出去,就不怕惹恼二爷?” 她拱手道:“晚辈明白。” 霍明锦赏识她,不代表她就可以仗着他的欣赏随便提要求,她求他出手,有得寸进尺之嫌。 但是现在也只能仗着他之前的优待任性一次。 李寒石带着信走了。 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李大人是来恭喜您的,他只是一个同知,帮不上什么忙。” 傅四老爷叹口气,道:“你也别着急上火,人各有命。” “二哥呢?”傅云英出了正堂,没看见傅云章,眉头蹙起,“他是不是去驿站了?” “云章没出门他回房去给姚大人写信,看看姚大人他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傅四老爷回答说。 傅云英安慰傅四老爷几句,拐过长廊,走到傅云章的书房门前,轻叩房门。 里头响起傅云章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走进去。 傅云章伏案写信,可能因为信的内容严肃,他姿势紧绷,不像平时在书房时那样懒散。 傅云英筛了杯茶送到他手边,“二哥,我想求霍大人帮忙。” 傅云章写字的动作一顿,纸上落下一大团墨水。 他没喝茶,脸上的表情慢慢冷了下来。 傅云英掰开他紧握兼毫笔的手指,抽走笔和信纸,扯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不知道霍大人肯不肯答应,他不是坏人如果他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放心,我想救月姐,可如果实在救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傅云章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眉头仍然皱着,转头看漏窗外横斜的海棠花枝,慢慢道,“我不是为你找霍明锦求助生气”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傅云英把茶杯往他手边推近了一点,笑着说,“不过你要是瞒着我去找崔大人,我真的会生气。我不像二哥你这么善解人意。” 他和傅月都是她的亲人,她不想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制于人。 傅云章拿她没办法,端起茶杯喝口茶。他有很多办法引导其他人不知不觉做出让步,可到她面前,那些委婉心机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这时,回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莲壳走进书房,道:“爷,黄州县那边来人了。” 傅云章神色微冷。 看莲壳神色不对,傅云英给傅云章添了杯茶,出去了。 傅云章目送她出去,“出了什么事?” 莲壳低着头答:“太太支取了三千两银子账房怎么拦都拦不住。账房派了他的小儿子过来,人就在外边等着。” 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个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才十几两。 傅云章揉了揉眉心,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把人带进来。” 大雨滂沱,庄严肃穆的紫禁城矗立在万丈雨帘之下,洗去金碧辉煌和恢弘气势,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静谧。 北镇抚司,审案室。 斑驳的泥土墙上挂满五花八门的刑具,雨水顺着屋瓦缝隙流进室内,墙上漫下一股股黑黄色浊流,潮湿阴冷。 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发出微弱的呻c吟声,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中单,伤痕累累,胸前几道横贯的刀伤,深可见骨。 执鞭的力士抬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发抖,扯动手脚镣铐哐哐响,呼痛声却喊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响。 他的舌头被割去了。 审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场刑罚的户部使脸色惨白,毛骨悚然。 廊下摆了一张大圈椅,指挥使霍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锦衣卫环伺左右,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审案室里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罚结束。 力士松开手,砰的一声,户部使瘫软在地。 霍明锦望着廊前垂挂的雨帘,淡然道:“锦衣卫查案,缉捕c刑讯c问罪,无须经过刑部和大理寺,招还是不招,你自己定夺。” 户部使回想方才那男人的惨状,抖如筛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纸包不住火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说了是死,不说还是死,我愿意指认陈阁老,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霍明锦没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经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风光和如今的落魄,户部使泪如雨下,但事到临头懊悔也无用,他确实利欲熏心,帮着宗室压榨盐商,逼死数条人命,如今报应来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无憾。 他手脚并用,爬到霍明锦脚边,给他磕头,“先谢过大人了。” 霍明锦收回凝望雨幕的视线,对旁边的缇骑道:“带他去写供词。” 缇骑应喏,拉起户部使离开。 幕僚乔恒山冒雨穿过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爷,武昌府那边来信。” 乔恒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帮助霍明锦抓捕定国公余孽,后来回京做了霍明锦的幕僚,武昌府那边的事一直是他盯着。 他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霍明锦站起身,接过纸条,展开看一眼,表情有刹那的凝滞,挥挥手。 周围缇骑会意,躬身退开。 只有赵弼留了下来,他今天过来等户部使的供词,好回去和御史们通气,让御史们赶紧上疏弹劾陈阳。 纸条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写的,乔恒山认得李寒石的笔迹,见霍明锦望着纸条,先是怔了怔,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头雾水。 二爷从来不笑。 不知道这信是谁写的,竟然能引二爷发笑。 霍明锦收好纸条,问赵弼:“选婚太监什么时候回京城?” 赵弼愣了一下,答说:“差不多一个月后,沈家女已经确定入选,听说宫里连宫室都打扫好了。” 霍明锦吩咐道:“等选婚太监回来,派人告诉孙贵妃,秀女中有一个叫傅月的,籍贯是湖广黄州县,和她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郑丙亲自挑中的。” 乔恒山和赵弼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爷怎么忽然关心起选秀的事? 乔恒山心思飞转,试探着问:“二爷,这个叫傅月的,也是黄州县人莫非是傅云的姐妹?” 他负责整理武昌府那边传过来的情报,知道二爷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个叫傅云的少年。那少年天资聪颖,已经考中秀才,还将参加乡试。虽说比不得薛阁老当年十二岁就考中举人的惊世之举,但以他的年纪,也算是很不简单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乔恒山更纳闷了,“二爷,郑丙被沈介溪收买,这次选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误打误撞中选,正好为我们所用,为何要将此事透露给孙贵妃?” 皇上绝不会宠爱沈家女,郑丙特意挑一个孙贵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将她送到沈家女身边,为沈家女邀宠。而孙贵妃在宫中得意了这么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个和她年轻时相像的秀女进宫夺走她的宠爱。 总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这枚棋子还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选中送进宫的。 天赐良机,为什么二爷不加以利用呢? 乔恒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在官场上,二爷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虽然他手段悍戾凶残,失了谦和之道,但很难得的是从不狂妄自大,很愿意听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只要和武昌府那个叫傅云的扯上关系,二爷便一意孤行,听不进其他人的谏言不,不是听不进,而是根本不听。 霍明锦嘴角一扯,负手而立,面对着飘进长廊淅淅沥沥的雨丝,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 语气平淡,却似有万钧之重。 二爷的私事? 乔恒山张大嘴巴,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属下失言。” “无妨,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把傅月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 霍明锦并未动怒,吩咐了一句。 乔恒山应喏。 选婚太监最后一共从湖广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离开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着大船驶向天际,抱头痛哭,更多的人擦干不舍的眼泪,四处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闺女能被选上。 因秀女还需要经过几道筛选,县里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选中了,没有上门恭贺,不过街坊邻居都开始有意无意讨好大吴氏和卢氏,夸傅家的女孩样貌好,品性好,样样出挑。 不管最后有没有入宫,能被选婚太监选上,那说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错,皇家相中的媳妇,能不好吗? 于是开始有人试探着打听傅桂和五姐的亲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紧,他们不计较! 傅四老爷烦不胜烦,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忧愁之态,以免被人告发一个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强颜欢笑,连年都没好生过,只盼着傅月能赶紧落选。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送到府上的。 这天傅云英刚从外面回来,踏上石阶的时候,那人拦住她,道:“公子,二爷说了,等官船回京师,傅月绝对是头一批筛选下来的,到时候官府会派人送她返乡。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师接傅月。” 傅云英松了口气,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已经转身混进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来无影,去无踪。 傅云英回房拆开信看,发现竟然是霍明锦的亲笔信,他是武官,一笔字却写得偏挺秀清隽,典雅含蓄。毕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时是跟着名儒启蒙的。 信上并没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嘱她安心准备乡试,其他的事无需操心。 合上信,傅云英沉吟许久。 她让王大郎去间壁告诉傅四老爷这个消息。 傅四老爷喜极而泣,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得直念佛,傅桂更是当场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她贪玩,傅月就不会出去找她,不出门,就不会碰到选婚太监,傅桂这些天自责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里傅云章回来,傅云英和他说了霍明锦答应帮忙的事,“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很关心我的考试结果。” 傅云章笑了笑,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安。 姚文达写信告诉他,朝中又出了变故,这一次山东盐运牵连出不少朝廷大员,大学士陈阳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会不会看在他劳苦功高的情面上给他留一个体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锦衣卫越过三司法抓人,他亦无可奈何,而且沈党内部明显出了内应,不然霍明锦不可能找到确凿证据。 霍明锦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搅一个天翻地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帮傅云英呢?哪怕是因为欣赏,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还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云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对她好,她都会记得。 这一点傅云章深有体会。 他抬头望一眼院墙上方瓦蓝的天空,想起参加保和殿复试时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宫墙,台阶高耸入云,雕栏玉砌,富丽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尘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问鼎权力巅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这一次殿试,他必须全力以赴。 袁三赶在乡试前回到武昌府。 这时候傅四老爷已经带着人往京师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亲自去接女儿。刚好赵师爷也要去京师,赵叔琬并未入选秀女,赵老爷和赵太太准备送她去京师投奔赵善姐,等来年会试,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几家商量过后,干脆一起动身,路上好有个照应。 傅云启和傅云泰陪傅四老爷一起去顺天府。 傅四老爷原先不肯带傅云启去,因为这样他就错过乡试了。 傅云启道:“四叔,我的学问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读书,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一次乡试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着您出去见见世面,游历一番,增长见闻,以后写文章下笔才有可说的东西。” 傅四老爷犹豫不决,问傅云英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道:“既然启哥想出去闯一闯,那肯定是拦不住的,就让他和四叔一道去罢,有您看着,家里人也好安心。” 自从上次出了宗族欺压的事,傅云启陡然间长大了不少。这两年他专心准备县试c府试c院试,不必傅云英监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读书,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手不释卷,连门也不怎么出。 泰哥也变了很多,从前娇气任性的小少爷,现在知道每天出门前先去长辈面前说几句话,懂得傅四老爷和卢氏操持家业的艰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们都长大了。 傅四老爷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又觉得惆怅。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现在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慢慢个头要超过他了,他还总忍不住把他们当成小孩子看待。 送走傅四老爷后,傅云章和傅云英闭门读书,专心预备乡试。 兄妹二人作伴苦读,丝毫不觉外面光阴流逝。 袁三回来那天,傅云英没去码头接人,只打发王大郎过去。 午后,她歪坐在抱厦里的凉榻上读书,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青年冲进庭院,看到抱厦小几上摆的瓜果糕点,两眼放光,扑进抱厦,抓起一把桂花云片糕就往嘴里塞。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一整盘点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拍着胸脯道:“少c少爷,袁少爷回来了!” 傅云英放下书,下地,倒了杯温茶递给胡吃海塞的袁三,“你这是饿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拨开脸前的乱发,道:“我上了船之后就没吃东西,钱花完啦!” 傅云英眼神示意下人们出去,把凉榻边上的攒盒揭开来,里头琳琅满目,盛满各色果子和小食,连胭脂脆皮鸭都有。 她读书的时候时常废寝忘食,傅云章也是这样,后来还是乔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几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准备好一天可以吃的咸甜冷菜放在攒盒里,饿的时候吃一点,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热的菜饭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浇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点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还是老大对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着吃着,动作慢下来,突然潸然泪下。 傅云英从未看他哭过,那次在渡口拦下他,他也只是红了眼眶。 袁三低头继续吃,眼泪一颗一颗砸进碗里。 傅云英没说话。 片刻后,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连碗底也刮得干干净净,用袖子抹去眼泪,轻声说:“在长沙府,我永远是强盗。太太宁愿把小姐嫁给一个吃喝嫖赌的破落户,也看不上我。” 傅云英给他添了杯茶。 袁三没喝茶,一把拉住她执壶的手,望着她道:“老大,你对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还是瞧不起他。而他一无所成的时候,老大就愿意照拂他,虽然是他自己厚着脸皮缠着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赖着老大。 那时候他举目无亲,鼓起勇气强行认下老大,然后天天蹭饭吃,老大没有嫌弃过他。 知道他的过去,而且被那帮强盗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旧对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报完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傅云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边的书敲敲他的脑袋,“书本上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就要考乡试了,赶紧收心准备起来。” 袁三立刻忘了长沙府的那些伤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傅云英准备抽背他四书中的内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袁三才回来,两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响。 “我把钟天禄给揍了一顿,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该娶范家的姑娘!”他冷哼着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娘的,范家小姐倒是自知理亏,没敢拦着我。” 傅云英嘴角一翘,范氏哪里是不敢拦,肯定是被他吓住了,他瞧着清瘦,不仔细看文质彬彬的,揍人的时候却心黑手毒,尽下狠手。 离考试越近,贡院街的气氛越紧张。这条街和贡院离得近,住户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预备乡试,十家有九家住着秀才。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里巷静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养的狗和鸡鸭都送走了,怕打扰家中秀才备考。 因为傅月的事楚王府没帮上忙,朱和昶羞愧万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顾傅云英,又怕打扰他,只能时不时找乔嘉打听傅云英每天的饮食起居,问她还缺什么,他马上吩咐随从去置办。 临考前一天,傅云英住进楚王府,这样楚王才好提前派人帮她掩饰身份。 第二天她去贡院街考试,傅云章在街前等她,嘱咐她许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教她答题的技巧,最后却揉揉她的头发,道:“别给自己压力,答完就出来。” 上次三天是分开考的,她就晕了过去,这一次连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云英打开考篮给他看,“二哥,没事,这一次什么都带上了,我听你的,考完就出来。” 她已经开始发育了,以后越来越不好隐瞒,殿试在京师,楚王插不进手,她只准备考到乡试,成了举人,她就有做官的资格。 傅云章还要补考殿试,而她去京师,是直接奔着选官去的。 钱,她有,功名,她也有,名声,她从九岁起就名扬湖广,现在启蒙的文童人人案头一套《制艺手册》,丹映公子之名,谁人不知?人脉,她亦不缺。 她头也不回,踏进人头攒动的贡院。 傅云章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她转过大门绕进廊道不见了,仍驻足凝望。 三天后,天还没亮,傅云章就来接傅云英。 明知不会出什么差错,他这几天还是寝食难安,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只得披衣起来看书,一直熬到天亮。 莲壳忍不住道:“少爷考试,爷也跟着提心吊胆,倒比那些考试的人还累。” 傅云章摇头失笑,想着依傅云英的性子,出来看到他脸色不好肯定要数落他,到了贡院后,在马车里打了个盹。 还别说,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云英这次准备得很充分,答完题后,仔细检查几遍,出了号棚。 乔嘉c王大郎c莲壳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来,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连抬人的春凳都备上了,看到她出了贡院就抱着枕头c春凳一窝蜂往前冲,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挤得骂声连天。 傅云英脚步虚浮,不过这一次没有晕倒。 乔嘉搀扶着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马车前,掀开车帘一看,傅云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里面的乌绫网巾,鬓发乌黑,睡得很熟。手里还拿了一本《东莱博议》。 睡梦中的他眉眼平和,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恬淡稚气。 莲壳正要叫醒傅云章,傅云英拦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让二哥睡一会儿。” 她嘱咐王大郎留下来等袁三,轻手轻脚上了马车,小心翼翼抽走傅云章手里的书,扶着他躺在榻上,让他靠着软枕睡得舒服些。 他仿佛是真的累了,一直没醒。 马车回到宅子门前,直接绕到后门,搭了门板,径自驶进去。 傅云英让莲壳在马车外边等着傅云章醒过来,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外面哗啦呼啦正落雨,透过槅扇看出去,院子里的美人蕉花丛被大雨浇得抬不起头。 乔嘉守在门外,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立刻叫人去灶房端热饭热菜过来。 她喝了碗汤,外面咚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后跑进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刚考完试,他没事做,只能和过来探望傅云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云英抬起眼帘和两人打招呼,问乔嘉,“我二哥呢?” 乔嘉道:“傅公子去黄鹤楼了。” 学政不能主持乡试,这一届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师的翰林学士,因为姚文达和王阁老的缘故,主副考官都想见一见傅云章,今天知府在黄鹤楼宴请翰林学士,傅云章过去作陪。 晚上傅云章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先回房沐浴,换了身新衣,然后过来找傅云英和袁三。 两人正在讨论考试的题目,今年的策论题目很难,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既要知经济,又得通水文c懂农事。 八股文却不难。 去年朝中经历一次大动荡,大学士陈阁老因山东盐运之事上疏请辞,皇上不允,赐死宅中,陈家树倒猢狲散。之后陆陆续续有七八十人获罪,薛阁老年事已高,不愿夹在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上疏告老还乡,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内阁还是以沈介溪为首,他不甘示弱,接连驳回皇上的几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对沈介溪又怕又忌惮,虽然暴怒,但并未再对沈党下手。 经过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腥风血雨,这种两方僵持的时候,各地乡试的题目大多和朝政无关,考官们唯恐出题不慎被扣一个“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题时尽量往礼仪c人伦方面靠。 比如傅云英他们考的题目,就出自《中庸》:父为大夫,子为士:丧以大夫c祭以士。父为士c子为大夫:丧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讨论的是祭祀礼仪的事。 傅云章听傅云英和袁三各自说了自己是怎么破题的,点头道:“破得巧。” 袁三扬扬眉,一脸得意。 转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闱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飘香时节,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云英突然梦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鹅毛大的雪花扑扑簌簌,不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 她站在书房外面的走廊里,凉意入骨,冻得直打哆嗦。 一个人从书房里走出来,头戴梁冠,绯红官袍,里面白纱中单,佩绶,金革带,红佩袋,挂牙牌,黑缎云头鞋,衣冠整齐,面容沉静。 “表哥”她迎上去,成亲以后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轩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红,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随从送她回房,“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试探着道:“表哥,我” “这里是崔家,以后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轩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朝堂之事,妇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伞,簇拥着他出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想过逼你为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问问他,可不可以托人送几件厚衣裳给狱里的哥哥们,天寒地冻,哥哥们被抓走的时候只穿了件夹衣,别看他们生得胖,其实一个比一个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托人帮忙会影响他的前程,所以先来征求他的意见。 他却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铺天盖地的大雪,她站在长廊里,看着崔南轩走远,风刮在脸上,冷得刺骨,她觉得连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间,只剩下那个耀眼却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芜中,忽然传来嘈杂声响,有人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中。 傅云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霍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撑着坐起来,扣好衣襟,脚放在脚踏上,慢慢穿上锦靴。 一双纤长而带有薄茧的手拨开外间的水晶帘,傅云章步入屋内,隔着只开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罗帐,含笑问她:“醒了?” 罗帐低垂,人影是模糊的,声音也模糊。 傅云英掩唇打了个哈欠,掀开罗帐,挂在铜勾上,一边拢头发,一边问:“二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窗前昏暗,天还没亮呢! 傅云章微微一笑,看她三两下用锦缎束好头发,筛了杯茶递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们去京城。”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太子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 掌管刑狱,有巡查c稽捕之权, 上到阁老重臣,皇亲国戚, 下到贩夫走卒, 他们可以不经过三司逮捕任何人, 并且整个审讯都是不公开的, 令朝中大臣谈虎色变,闻风丧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连祖父见到比自己小三十岁的霍明锦都得小心翼翼斟酌着说话, 大少爷周天禄吊儿郎当, 更不敢和锦衣卫对上,不过当着小相公的面,万万不能丢脸, 于是拧着脖子不肯挪窝。 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他周家大少爷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再见到小相公, 还怎么逞威风? 他不动弹,周家下人吓得两腿战战,顾不得尊卑规矩,抱手臂的抱手臂, 拽大腿的拽大腿, 把他给抬出去了。 千户李昌冷冷扫一眼周天禄,回过头, 脸上扯了一丝笑, 抱拳道:“傅公子可是要去京师?正好和我们同路, 不如一道走。” 傅云英愣了片刻。 李昌又道:“傅公子不记得我,我却认得公子,在铜山时我跟着二爷见过公子,才刚下船的时候手下人认出公子,我便寻过来了。二爷时常提起你。” 傅云英还真不记得李昌,铜山那一晚她光顾着担心傅四老爷了,没怎么留意霍明锦身边的人,他们都不苟言笑,凶神恶煞的,穿一样的罩甲,一眼瞧过去全都一个样。 李昌似乎急着要走,等她回答的时候,频频往外看。 傅云英不想耽搁他的事,道:“家兄雇车马轿子去了,不知何时回来。不敢耽误大人公务。” 李昌一笑,态度很客气,“不碍事,我叫人去找令兄。”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傅云章和莲壳回来了。 看到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守在客店门外,傅云章眉头一皱,加快步子。 傅云英怕他着急,先迎了上去,“二哥,这位是李千户。”轻轻按一下他的手臂,小声说,“李千户是霍指挥使的人,他见我下船,邀我们一起回京师。” 傅云章不动声色,和李昌厮见。 彼此见礼,寒暄了几句,李昌热情道:“车马都备好了,傅公子用不着另外雇人,雪天路难行,那些车把式趁机索要高价,你们初来乍到,诸事不便,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他这么热心,再断然拒绝可能得罪他。而且天气冷,码头那些车把式吃酒防寒,一个个醉醺醺的,连话都说不明白,上了路说不定能把马车翻到沟里去,傅云章急着去城里寻名医,想了想,答应下来。 马车赶到客店门前,那赶车的人也是锦衣卫,动作沉稳利索。 傅云章扶着傅云英上了马车,袁三和乔嘉跟在后面,李昌邀傅云章和自己同车,想和他谈一谈一路的见闻,他推却不过,只得过去。 马车晃荡了两下,轱辘轱辘滚过,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轧得车轮下的积雪吱吱响。 傅云英还病着,头晕脑胀。傅云章让她躺着睡一会儿,其他的事不用管,李昌那边有他去敷衍。马车晃来晃去,她不想睡也觉得迷糊起来,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 半梦半醒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乔嘉和袁三在说话,好像是路边的大树横倒在路中央挡住去路,他们要过去清理道路。 一股冷风打着旋儿钻进车厢里,车帘忽然被人掀开,陌生的气息涌进车厢。 傅云英睁开眼睛,对上一道深邃的视线。 她吓了一跳。 霍明锦拂去肩头落雪,矮身坐进车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深沉如暗夜,明明脸上神情温和,但因着那灼灼的眼神,仍然透出一股侵略性的压迫。 傅云英一下子就清醒了,坐起身,要给他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扶住她,轻轻握一下她的肩膀,马上又放开了,看她脸色苍白,皱眉问,“生病了?” 难怪会提早回京师,按原本的行程,他们应该要五天后才到。 马车突然晃了几下,又开始行驶起来。 没人发现霍明锦上来了? 傅云英思忖着,稳住身形,答说:“有些水土不服。” 她咳嗽了几声。 霍明锦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护卫送来热茶。 他掀开茶盖看了一眼,把茶杯递到傅云英手边。 她谢了一句,接过茶杯,冰冷的手指让滚热的茶杯一烫,马上变得暖和,然后隐隐有点发痒。 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这茶水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喝几口茶,胡乱想着心事。 见她做什么好像都比平时要迟钝一些,竟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发起呆来,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怕她烫着,拿走她手里的茶杯,轻声问:“你不准备考会试?”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唔一声,“朝中正好缺人不过外放出去做知县未必好,来我身边,如何?” 说话间的热气近在咫尺,几乎就在鬓边,傅云英怔了怔。 她垂下眼帘,静静思考。 现在朝中局势倒是分明,要么保持中立被其他人排挤,要么投靠沈党,要么和崔南轩那样在夹缝里壮大自己,再要么投向王阁老。霍明锦算是横空出世的一股新势力,根基并不稳,没有皇帝的支持,很可能落一个一败涂地。 可他要对付的人是沈介溪,而且曾救过她和傅四老爷,这就够了。 霍明锦没有催促她,视线落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等着她回答。 片刻后,她答道:“霍大人于晚辈有救命之恩,自当效力。” 霍明锦唇角微翘,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抬手要扶她躺下,目光直视着她,声音依旧温和,“你既病了,先安心养病。打点的事无须你操心,在家等结果便是。” 他大马金刀坐在一边,她哪敢失礼,忙推辞不敢。 “不必和我见外,我刚从天津卫回来,回城后还要进宫,也需要休息。” 他说着话,掩唇打了个哈欠,难掩倦色,果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傅云英不敢睡,坐得笔直端正。 车窗外风声呼啸,她坐着发了会儿呆。 霍明锦似乎真的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呼吸悠长平稳。 车厢狭窄,他生得高大,长腿微微蜷着。北风时不时扬起车帘一角,漏进来几点淡淡雪光,他轮廓分明的脸时暗时明,在明时剑眉醒目,在暗时线条仍旧分明,眉头轻皱,睡得很沉。 马车轧过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颠簸得厉害,傅云英摇得头晕目眩,他也没醒。 这是真累了。 傅云英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往后靠在车壁上,眼皮低垂,本来只是想打个盹,药性上来,不知不觉也倚着凭几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过山道,车帘被风高高扬起,凛冽寒风扑进车厢内,睡梦中的傅云英不禁往旁边躲了一下。 车厢内,应该在熟睡中的霍明锦突然睁开双眼,抬手合上车帘,眼神清亮犀利,没有一丝睡意朦胧之态。 他垂目望着入睡也努力保持坐姿的傅云英,轻轻感叹了一声,双手小心翼翼绕过凭几,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挨着枕头躺下。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不自觉嘤咛一声,似是要醒的样子。 他飞快收回手。 她却没醒。 他怔了怔,俯身为她拢紧快要从肩头滑落的潞绸斗篷,笑了笑,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她早晚会发现端倪的。 可现在她回来了,人就放在身边,他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山道上遇见她的那一刻,他心里转了多少个念头。 瓢泼的大雨浇在身上,四肢百骸里奔腾的血液滚烫而灼热,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拨转马头,对着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亲人当面惨死,所信仰的正义和信念顷刻间崩塌,万里山河,没有他的归处。 最终,上天终究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因为太过恐惧,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运又把给予他的希望收回去,从始至终,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连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觉醒来,全都是自己的梦。 从斩断兄长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大肆报复仇人,手上沾满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侯府二爷,他冷漠无情,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报仇二字。 没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他戾气重,这一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和不忍全都给了她。 她还是个孩子,稚气未脱,而他年长她十几岁 他有很多顾虑,患得患失。 但这一次他不会顾忌了,让她起疑罢,反正他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耐心等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 等傅云英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北京城。 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车窗外传来热闹的市井杂乱人声,霍明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会儿神。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远去,马车驶入一条里弄,在一间三进宅院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傅云章和人说话的声音,门房开门应答,宅院里头的人迎出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二哥,你们来了!” 是傅云启。 车帘被人掀开,傅云章巾帽上落了几片雪,朝傅云英伸出手,“到家了,过来。” 她就着他的搀扶下车。 傅云章给她戴上兜帽挡雪,道:“进城以后李千户和我们分开走了,你先回房睡一会儿,我叫莲壳拿帖子去请大夫。” 看来没人知道霍明锦中途上了马车然后又下去了。 傅云英嗯了一声。 那头傅云启和袁三阔别已久,俗话说远香近臭,他乡遇故旧,再见都觉得对方好像一下子变得顺眼了,拍拍对方的肩膀,大声说笑。 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属,傅云启一惊,快步走过来搀她,“怎么病了?” 先不提接风洗尘的话,送她回房。 傅云章让莲壳取出名帖,正要去请大夫,管家进来通报:“柳条巷的许太医来了。” 柳条巷的许太医原来是太医院的院判,因年纪大了,上书致仕,他医术高明,皇上舍不得放他归家,许了他的请求,但不许他归乡,仍让他在京居住。免得宫里有其他太医瞧不准的疑难杂症,要找他时找不到人。 “许太医是李千户请来的。”管家道。 傅云章嗯了一声,亲自迎出去。 许太医保养得宜,虽头发花白,但精神灼烁,和傅云章谈笑几句,进房给傅云英诊脉。 隔着床帐,他看不清里头情形,诊过脉案后,挪到隔间写了张方子,笑着对傅云章道:“不碍事,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傅云章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忧心,听许太医说无事,方长长舒了口气。 灶房那边预备了席面,他留许太医吃饭,问了些平时如何保养的事。 许太医一一答了。 送走许太医,傅云启赖在房里不走,坐在床边和傅云英说话,叽里呱啦说了许多他和傅四老爷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云章过来送药,把他赶走了,“让英姐吃了药睡下,有什么话等她好了再说。” 傅云启挠挠脑袋,讪讪一笑。 傅云英乖乖吃药,然后才吃饭,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着萝卜汤,道:“二哥,你安心预备考试罢,我这是小毛病,躺两天就好了。” 傅云章看着她小口抿汤,“就别操心我了,这几天我要拜访姚老师和以前认识的师长,你留在家里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游访房山古刹。” 第二天,傅云章果然带着礼物去看望姚文达,然后拜望王阁老和其他几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达很看重他,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亲自领着他往各处同僚家去赴宴,介绍他给其他人认识。 他的几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资历,有的分到六部任职,一晃眼又是一届殿试在即,听说他上京补考,趁着休沐来找他叙旧,纷纷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应酬太多了,俸禄根本不够用,有的同年无力奉养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乡去。 有些无意仕途的清要官干脆请旨去南京做官,那边远离京城,应酬少,日子比在京师过得逍遥多了。 但他们才刚入仕不久,都还有抱负有野心,不甘心就这么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着。 傅云章是不缺钱的,闻言立刻慷慨解囊,几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没有多推辞,笑言:“你来了,我们终于能下一回馆子啦!” 一连忙了半个月,他才有工夫读几本书。 年底人人都忙,他们是外乡人,反而清闲下来。外面风雪连天,出门不便,他们整天窝在家中,围炉读书,联诗对句,好不惬意。 袁三疯起来的时候很野,认真的时候也是真认真,每天闭门读书,饿了打开房门喊一嗓子,让人送饭进去。 傅云启也被傅云英拘着在家温书。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册封典礼过后,离年越来越近。 这天,傅云章被朋友拉出去赏雪。傅云英和傅云启c袁三在正厅抱厦里烤鹿肉吃,忽然有几个太监上门,说是太子有请,要傅云英立刻去东宫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点选官的事还没有消息,傅云英现在的身份是举人,无官无职,太子从哪里听说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尔,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召见她? 莫非是霍明锦的安排? 乔嘉道:“小的跟着公子一起去。” 傅云英回房换了件圆领青袍,戴黑纱帽,系蓝丝绦,底下皂靴,跟着太监出了门。 一辆马车停在外面,傅云英上车的时候,赶车的人小声道:“傅公子无须紧张,二爷照看着呢。” 还真是霍明锦?他不是要她去北镇抚司吗?怎么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马车。 大明门前设坊市,百货云集,商贸繁荣。皇城周围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市场主要集中在西部,那边为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设场贸易,每月有固定的开市日期,所卖大多是珠宝药材之类的珍奇,供内城皇亲贵族购物。 领对牌,验明身份,太监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于是他们又转去太液池。 宫闱深深,殿宇巍峨,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琉璃瓦在冬日阴冷的日光下折射着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马车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监让傅云英下车等候,他进去通报。 照壁上雕刻有腾云驾雾的金龙,淡淡的光线照耀下,巨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破墙而出,鳞爪鲜明,透出冷冷的俯视众生的霸道威严。 这里是权势的巅峰。 傅云英不由得握紧双拳,屏气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肤色白皙的小太监从照壁后面转了出来,打量她几眼,道:“跟过来吧。” 小太监领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然后到了一座园子里,宫婢们在廊下扫雪,扫把刷过地面,刷刷响。这种严寒天气,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暗香浮动。 最后到了一座建在高处的八角亭子前,傅云英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但隐隐听到人声笑语和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猜测太子应该是在此处设宴请人赏梅。她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太监领着宫婢往树上挂彩灯。 说笑声还在继续,她低头站着,望着脚底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 过了片刻,又有两个年轻男子被太监领了进来,站在她身边,余光扫她几眼,彼此都一脸茫然。 傅云英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其中一个男子凑巧就是那天在码头遇到的兵部尚书之孙周天禄。 周天禄也认出她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两人大眼对大眼中,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含笑道:“白日赏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还是夜里赏梅更有情调。”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殿下说的极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尘之意。” “月下赏梅,方不辜负梅花君子之称。” 热闹了一阵,刚才那道声音又响起,“不知霍指挥使觉得如何?” 亭子里安静下来,酒杯碗箸磕碰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锦回答。 看来霍明锦也在亭子里,傅云英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八角亭里,迎着席上所有官员的注目,霍明锦捏紧手中酒杯,视线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个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里。” 太子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挥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赏梅。” 霍明锦微微颔首。 在场的官员都悄悄舒口气,彼此对望一眼,争相给霍明锦敬酒。 少倾,有人请傅云英c周天禄和另外一个青年入席。 他们踏上石阶,走进八角亭。 亭子里坐满了人,栏杆上挂满绸彩花,地上摆了几十盆造型各异的兰花,凛冬季节,花朵开得俏丽幽艳,将宴席装饰得花团锦簇,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边坐着的赫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 小太监直接把傅云英领导霍明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云。” 太子非常年轻,穿宝蓝色常服,嘴角带笑,平易近人,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含笑看着傅云英,问:“听说《制艺手册》是你主持编写的?” 傅云英先朝太子行礼,太子拦着道:“你和孤年纪差不多大,孤见着你便喜欢,不必如此。” 瞬间有无数道视线朝傅云英看了过来,她面不改色,还是一丝不苟给太子行礼。 等她行礼毕,霍明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纪虽小,倒是沉得住气,那几本书确实是她编写的。” 太子含笑细细打量傅云英几眼,道:“那便让他在詹事府领一个闲职,孤读书寂寞,想找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侍读一起讨论学问。” 傅云英听懂这一句的话外之音,心跳骤然加快了不少。 霍明锦看她一眼,温和道:“谢殿下赏识。” 傅云英会意,朝太子谢恩。 太子摆摆手,让她入席,又把周天禄叫到跟前,问他平时读什么书。 席中一位老者马上站了起来,道:“他哪里知道读书,整天无所事事,到如今连四书都背不全!” 太子哈哈笑了几声,“我听人说周尚书的孙子最会打双陆,蹴鞠c捶丸c围棋,无一不精,闲时让孤见识见识你的本领。” 周天禄这会儿乖巧无比,谦虚道:“小子哪里谈得上会!不过是哄外面的人罢了。” 席间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气氛很融洽。 傅云英抬起眼帘,悄悄扫一眼左右,席上的朝臣们穿的都是家常服侍,没有着官服,有的人甚至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看来今天的赏梅是一场私宴。 小太监在霍明锦身侧添了一席,傅云英不敢真的坐下,站到霍明锦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听太子一个接一个拉拢霍明锦c周尚书和另外一个大员。 不知站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外边太监道:“殿下,可以赏梅了。” 太子站起身,众人忙跟上,移步去梅园赏梅。 霍明锦也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眼傅云英,小声说:“跟着我。” 她点点头,亦步亦趋跟着他。 众人出了亭子,沿着宫婢清扫出来的甬道走进梅园。眼前几座低矮山坡绵延起伏,其中种了上百株梅树,夜色下,千朵万朵梅花怒放,美得凛冽,枝条上挂了成百上千盏彩灯,傍晚的时候开始落雪,这会儿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下来后立刻仿佛成了深夜,四周黑魆魆的,梅枝上的彩灯放出星星点点灿烂光芒,流光闪耀,宛若无数颗涌动的星辰。灯光映照之下,梅花仍然不失冰肌玉骨的清冷。 众人连声赞叹,当场赋起诗来。 太子先吟了一首,大家纷纷喝彩,夸太子的诗写得好。 傅云英不由捏把汗,她素来不喜作诗。 正低头琢磨,霍明锦回头看她,道:“随便敷衍几句就罢了。” 她一笑,“大人将我推荐给太子殿下,这么多人看着,怎能给大人丢脸。” 虽然她不擅长写诗,但这种场合还是能唬唬人的。 继续苦思冥想。 霍明锦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认真思考时紧抿的唇角上,喉头滚动了几下。 不一会儿太子果然想起傅云英,问她可有所得,她念出自己的诗句。 她的诗不算太差,至少比太子的好,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夸了一通。 太子摘下腰间佩带的玉佩,道:“没有什么赏你的,这是孤十岁那年父皇奖励给孤的,你拿着罢。” 他可是堂堂太子,现在宫里只有他一个长成的皇子,不管谁当皇后,他都是皇位继承人,傅云英不敢推辞,恭恭敬敬接了。 等轮到周天禄时,他绞尽脑汁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以前背过的写梅花的诗也忘了。 太子笑了笑,没有为难他,罚他去折几枝梅枝给众位大臣带回家插瓶。 这个惩罚既雅致,又应景,因为孙子在同僚们面前丢脸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周尚书紧绷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 天气寒冷,大家在梅林里转了一会儿,很快有人劝太子回去,“殿下,雪天严寒,当心吹着了。” 那开口劝太子的太监是孙贵妃身边的近人,看着太子长大的。 太子没有尽兴,可知道太监是母妃派到身边来的,不想当着大臣的面拂他的面子,皱眉道:“也罢,时辰不早,也该散了。” 众人恭送太子离去。 待太子走了,周天禄捧着一大簇梅花,笑呵呵和傅云搭话,“喂,原来你叫傅云?” 傅云英扫他一眼。 周天禄刚才给众人摘花,在梅林里跑了好几圈,冻得鼻尖通红,笑嘻嘻道,“码头上的事都是误会,以后我也要去东宫伺候太子,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用不着这么斤斤计较吧?” 这人外强中干,不足为惧,既然以后同在詹事府当差,不宜和他闹得太僵。 傅云英淡淡一笑,接了他递过来的梅枝。 周天禄眉飞色舞,两眼闪闪发亮,满园的灯火都不及他这一双桃花眼妩媚,“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以后叫你云哥罢,你是不是刚来京城不久?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得闲我领你四处逛逛。” 傅云英不置可否,回以一个客气的笑容。 周天禄看她站在梅树下,抱着一捧梅枝,眉目如画,风仪出尘,心里痒得厉害,刚朝她靠近了一点,看到旁边一道黑影罩下来,余光一扫,原来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走过来了。 他刚刚送太子走,戴大帽,穿交领氅衣,大踏步走过来,眉头皱着,神色似有不耐。 周天禄看到他就两腿打哆嗦,“云哥,下次再约啊!” 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霍明锦看着周天禄狼狈跑开的背影,“他可有为难你?” 傅云英道:“没有,只是和我寒暄罢了。” 霍明锦点点头,示意她跟上自己,“我送你出宫。”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 傅云英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在想心事,而是故意走得慢迁就她的步子,怕她跟不上。 她加快步子跟上他,他却走得更慢了,视线落在她怀里的梅枝上。 “大人喜欢?”她试探着举起梅枝,这等于是太子赏的梅花。 霍明锦嘴角扯了下,接过梅枝,往身后随从怀里一扔。 天虽然黑透了,其实时辰还早。两人出了西苑,霍明锦的随从们立刻牵着马迎上前,看到傅云英,愣了一下。 李昌头一个反应过来,找了辆马车过来。 傅云英跟着霍明锦坐进马车里,想起刚到京城的时候也和他共乘一辆马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后来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感觉到。 可能是上辈子小时候认识他的缘故,在他身边她一般不会太拘束。 马车出了紫禁城,霍明锦忽然道:“詹事府侍读只是兼任,日后我会安排你进六部,刑c吏c户c兵c工c礼,你可有自己中意的?” 傅云英意会,太子并不是真的赏识她,而是偶然从哪里知道她是霍明锦的人,才费心给她安一个詹事府侍读的名头,以示拉拢之意。她真正要做的事不是陪太子读书。 “既然要效力大人,但听大人吩咐。” 她想了想,道。 马车前方挂了灯笼,灯光透过帘子,车厢里光线朦胧,显得有些旖旎,霍明锦不太敢看近在咫尺的她,说:“我会把你安排进沈介溪的人手底下任职。” 傅云英错愕,沉吟半晌,“大人需要我做内应?” 别小看六部中品级低微的小吏,他们掌管文书,书写公文,虽然因为功名的缘故多年不得升迁,但下达命令的是上官,真正具体执行的却是他们那些不起眼的小吏。 霍明锦皱了皱眉,“不,你不需要冒险。沈党的人一直想往北镇抚司安插人手,计划顺利的话,他们可能会选中你。” 傅云英张大眼睛。 那就是双面内应?表面上她是霍明锦赏识的人,被沈党收买,安插到霍明锦身边帮忙传递消息,其实她还是霍明锦的人。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霍明锦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下,有些无奈,低头一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当差。沈党的人找过去,用不着太提防,我身边早就有沈介溪的人,他抓不到我的把柄。送你去沈党门下,只是障眼法。” 她用不着管朝中的争斗,只需要按她自己的意愿处事便可。沈党门下出身,又得他另眼相看,还有太子的面子在,身份越复杂,反而越安全,因为谁都不会把矛头对向她。 霍明锦解释了一遍,傅云英听懂了一大半,还有些不解。 这么费心安排,她是安全了,但最后她能帮上他什么呢? 到地方了,霍明锦掀开车帘,目送她下马车,“你暂时不需要为我冒险,日后会有仰仗你的时候。” 他这么说,傅云英便没有多问。 下车后,看着门前高挂的红灯笼,她忽然想起一事,转过身,一怔。 马车并没有立刻走,霍明锦一手轻轻扣在车门边沿,撑着车帘不让落下,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也露出诧异之色。 “怎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先开口问。 她回过神,道:“这次北上,四叔特意让我准备了家乡土产等物,却不知该如何送达大人府上” 霍明锦笑了一下,“好,明天我让人过来取。” 说完,他放下车帘。 李昌等人一扯缰绳,催马转身,簇拥着马车走远了。 傅云英目送一行人走远。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把大伞罩到她头顶上,然后一只暖炉塞进她手心里。 她忽然进宫,傅云章回来之后坐立不安,连晚饭也没吃,一直等到现在,听见门外有马车的声音,马上迎了出来,脚步蹒跚,踏过厚厚的积雪,过来接她。 她握紧暖炉,仰头看傅云章,“二哥,我今天见到太子了。” 傅云章眉头一蹙,不过听她详细说了宫中见闻以后,拧起的眉又松开了,“这不是坏事,宫中只有太子一位皇子,有个东宫虚职在身,别人会高看你一眼。” 回到家中,傅云启和袁三听说傅云英回来了,披衣出来迎她。 乔嘉已经先她一步回来。 宫里的宴席看着精致,但饭菜都冰凉,没什么好吃的,她觉得腹中饥饿,让王大郎去灶房吩咐婆子煮碗面。 傅云章也没吃饭,道:“灶上留了饭菜。” 热饭热汤送到正厅,几人坐下一起吃饭。她和傅云章c袁三吃,傅云启在一边陪着喝碗汤。 东宫的人办事效率快,第二天就把司里监太监批红的旨意和文书c牙牌等物送到傅家。另有太子赏赐的衣料c吃食c文具若干。 官府不会下发官服,所有官员的官服都是自己请人裁的。 小太监让傅云英在家好生温习功课,等过了年去东宫应卯。 周尚书回家以后,立刻派人打听和周天禄一起被太子召见的年轻后生。让家下人备了份厚礼,送到巷子里。 傅云英收下礼物,同样备了回礼送往周家。 至于另外一个侍读,名叫袁文,为人清高,梅花宴当天看都不看傅云英和周天禄一眼。他是真正因为才学名满京师才被詹事府的人挑中陪太子读书,看不上明显有靠山的傅云英和周天禄。 众人夸奖太子的诗作时,袁文一言不发。等众人夸奖傅云英时,他直翻白眼。最后轮到周天禄作诗,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视。 这位袁公子,是个很耿直的人。 傅云英吩咐王大郎打听到袁文家住在哪儿,备了份薄礼送过去。 袁家很快回了礼,是一本诗集。 袁文讽刺她的诗作得不好。 她摇头失笑。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仇恨 ,傅云英正式开始帮汪玫画插画后, 这位传说中的南直隶大才子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实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画的运笔,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线条, 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听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一幅画稿重画了几十甚至上百遍, 他还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要求傅云英重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廷画师都和汪玫划清界限, 唯恐避之不及。 别看他提要求时笑眯眯的, 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边的助手时他也是那张笑脸。 很多时候他最后选中的画稿和一开始的几本一模一样, 一点改动都没有, 但他就是要反反复复看过全部画稿后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们被他的反复无常折腾得快要崩溃,每天都有人请辞。 除了汪玫自己的学生外,傅云英是唯一一个一直坚持下来的人。 多亏当初赵师爷为了磨炼她, 天天要她画荷叶,她画几个月也没有焦躁。现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让她按照要求重画而已, 她只当是画新图,每天交了画稿,听汪玫把画稿骂得一无是处,然后按照他的要求重画, 如此周而复始。 到后来, 汪玫的学生们一致决定每次的画稿都由她主笔,因为主笔也是主要挨骂的那一个。 这样的好事, 她欣然应允。面无表情画好画稿, 面无表情拿去给汪玫观阅, 然后面无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来重画,接着面无表情回值房准备新的画纸。 还别说,她一直这么面无表情,古井无波,任劳任怨地辛苦作画,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继续骂她了。 又一个月下来,大家发现汪玫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风细雨,默许由她主笔,再到最后,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不会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拿到画稿就先骂一个狗血淋头。 其他人不由啧啧称奇,傅云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师的摧残。 汪玫骂学生们不争气:“光会挨骂有什么用?还得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哪里有不足,傅云每天都在进步,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你们天天都跟在我身边,光记得我是怎么骂你们的了,其他的一点都没学会!” 学生们羞惭不已,但是一想到进步的代价是天天被老师指着鼻子骂,而且是各种能把人骂得恨不能立刻寻死的讽刺c挖苦,认真权衡一番,算了,这种荣幸还是让给傅云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编书,皇上很关心书的进度,常常召他过去回话。他提起傅云英,赞赏有加。 皇上得知傅云英是太子东宫的人,点点头,当着文武大臣的面颁下赏赐若干。 太子很高兴,这天把傅云英叫到跟前,赏她一套自己平时用的文具。 她终于有了正式的品级,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校书一职,但大小也是个官。 为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终于舍得放下架子,主动和傅云英攀谈,问她汪玫有没有传授她作诗的技巧,平时都教她什么。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说酸话,“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书跟着他,最先学会的一定是怎么骂人。”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说这话的人是吏部的一个从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霉,但顺利通过殿试后,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后必定能快速升迁,难免招来一些嫉恨。 这时候他们正从千步廊出来,周围都是下衙准备归家的六部官员。 傅云英环顾一圈,朗声回答袁文的话,道:“汪大人名扬天下,我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皮毛,便受益无穷了。他平时确实严格,但若能画出让他满意的画作,他也从不吝夸奖。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写一篇文章,往往要反复修改几十遍,为了一个字,来来回回推敲好几天,如此方能写出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虚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从不会背后伤人。以身作则,乃为良师。” 听了这话,正凑在一处笑话汪玫的人不由讪讪,都沉默了。 刚才说酸话的人脸拉得老长,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见她为汪玫说话,顿时觉得她比平时顺眼了不少,不过想起自己无缘受汪玫教导,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擅长丹青。” 如果能给汪玫当助手,他做梦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骂他,他也甘之如饴呀! 傅云英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还是不要和汪玫离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轻飘飘几句批评的话说出口,袁文当场就得羞愤欲死。 一旁的周天禄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击袁文,“袁兄,就算你会画画,汪大人也不会挑中你的。” 袁文气结。 不远处,一辆马车从三人身边经过,慢慢驶过长街。 车厢里,车帘落下,挡住长街的景象。王阁老微微一笑,捋须道:“你的这个助手倒是不错。”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张笑嘻嘻的和善脸孔,白白胖胖,手里拿了把折扇慢慢摇着,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翘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锦的人。” 王阁老叹了一句,道:“霍明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达提起过他,你也知道姚文达那个人,眼光一向高。” 车厢中的另一人,王阁老的学生插言道:“他是傅云章的弟弟,傅云章为人宽和,他却不掩锋芒,现在我们正缺这样的人,若是他们两兄弟都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好了。” 王阁老笑了笑,另起话题,对汪玫道:“皇上有意让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时候官员弹劾沈介溪,折子根本送不出内阁,御状还没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随便安一个罪名下狱害死。皇上怒极,但为了朝堂稳固,不能大动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进去。 霍明锦在明处,王阁老在暗处,等霍明锦和沈介溪分出胜负,王阁老将为皇上一举铲除两个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进士那样慢慢熬资历,虽然那样是最平稳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让汪家一举成为世家大族的汪阁老一样破格升迁,那就必须得冒险,成功的话他将平步青云,失败的话可能一败涂地,再无起复之日。 他毅然选择冒险,富贵险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瞩目的天才,必将成就一番不俗的壮举。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时。 汪玫朝王阁老点点头。 皇上命他为太子编书,就是在为提拔他铺路。等书编成,他必定受到嘉奖,届时授官名正言顺。 春暖花开时节,会试如期举行。 袁三从考场出来,脸发白,腿发软,身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倒在前来接他的傅云英脚下。 傅云启和王大郎合力将他抬到马车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腻腻的大块烧肉是他的心头好。 傅云英失笑,先让他吃了碗清淡的肉丝粥。 他三两下吃完,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道:“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写点故事攒钱。我想过了,就写一个落第举人行侠仗义的故事!” 傅云启平时爱和他抬杠,这一次没有笑话他,难得贴心了一回,和他说书坊新书的事。 “现在游侠故事卖不动了,你还是写神话故事吧,像《西游记》那样的。” 袁三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如写书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暧昧。 傅云启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强烈反对:“不行,我们家的书坊不卖艳/情小说!”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虽然袁三笃定自己考不上进士,放榜那天,傅云英还是悄悄让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来禀报,没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袁三还年轻,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苏桐的进士老爷,籍贯是湖广人,好像是我们家的亲戚。” 傅云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点头道:“确实是亲戚,去准备贺礼吧。” 来到京师以后,苏娘子和苏妙姐曾来过高坡铺,苏桐随他的老师出门游历,人不在京师,傅云英很久没见过他了。 两天后,有人拿着苏桐的帖子在外边叩门。 傅云章这天在家,正和傅云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树旁下棋,闻言,命请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大帽,穿青色交领青布直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后,傅云英才认出苏桐来。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眉眼五官还是那个样子,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离了黄州县,离了傅家,那股总缠绵在他眉宇之间的郁气烟消云散。 以前的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现在差不多和傅云章一样高挑,举止沉稳,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傅云章也怔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桐哥长高了许多,竟认不出来了。” 苏桐一笑,脸有些红,这让他瞬间又变回那个寄居傅家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来了北方多吃米面的缘故。” 下人进来奉茶,傅云英让出位子,让苏桐和傅云章对弈,自己找了张小鼓凳,陪坐一旁。 苏桐进入国子监以后表现优异,之后凭国子监优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会试,他读书很刻苦,来京师以后,除了去国子监应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读书,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国子监祭酒很赏识他,去年回乡时特意带上他,谆谆教导,他此次会试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云章一样都是贡士了。 傅云章以前就很看好苏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说了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傅云启和袁三从下人口中知道苏桐登门,也过来了,大家说起以前在江城书院求学的事,说说笑笑,很热闹。 吃过饭,傅云章把苏桐叫进书房,告诉他保和殿复试要注意什么,这一届他们将一起参加殿试,说来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后,苏桐告辞回去。 傅云英亲自送他出去。 天气乍暖还寒,海棠花开得稀稀落落,台阶上红白花瓣错落,铺了浅浅一层。 傅云英示意仆从们都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苏桐,“这是媛姐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即将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报,说傅媛一个人找过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傅媛一个未出阁的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竟然能一个人从黄州县找到武昌府。 傅云英见到傅媛的时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但一张嘴,说话却是低声下气的:“云少爷,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标致的,傅云英还没到黄州县时,就常常听傅家下人提起这位小姐,说她生来就好看,父母又疼宠,以后必定能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样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姐,却衣衫褴褛,忍着羞耻求傅云英帮她一个忙。 她给苏桐写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学,傅媛却能写几个字,只因为苏桐是个读书人,她便偷偷学着认字。 苏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笔迹,脸色变了变。 春风拂面,落英随风飘落,掷地有声。 傅云英缓缓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县里的泼皮趁机上门闹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将她嫁给乡下一户殷实人家,我听婶婶说,她丈夫老实忠厚,对她很好。她一直是县里闻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欢她,能娶到她很高兴。” 苏桐沉默了许久,看着枝头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语气平静,傅云英听不出他到底对傅媛有没有一丝喜欢。 “我知道傅媛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绝不会娶她。” 苏桐闭了闭眼睛,“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谁都没说过连我娘和我姐姐也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妇,因为这一层关系,傅三老爷才会照拂我们母子几人我姐姐” 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眼圈瞬时便红了起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去证实过,“我明白了,你不用说出口。” 苏桐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着他们逼死我的姐姐因为傅三老爷的儿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妇,她年轻,长得漂亮,还能再嫁,有人上门求亲,傅三老爷不答应,他要我姐姐一辈子给他儿子守寡,可我姐姐还没有二十岁,她还那么年轻!” 苏桐眼中流下泪水。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声轰鸣,雨势磅礴,苏桐怕惊雷,找到姐姐房里,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夜里,他忽然被一阵哭叫声惊醒。 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人闯进他姐姐的房里,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们拖走的时候,看到我了。”苏桐擦了擦眼泪,眼神冷漠,“她脖子里套了根绳子,她拼命对着我摇头,我知道,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都得死我没有出去,姐姐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被她们活活勒死。可笑他们后来还想给我姐姐请一座贞节牌坊,因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贞节牌坊,就是这么来的。要不是二哥坚决反对,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把牌坊盖起来。” 他这一生都没法忘记那个深沉的雨夜,屋外雷声阵阵,雨水敲打在台阶上哗哗响。他的姐姐一边挣扎,一边努力用眼神安抚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哭着醒过来,第二天却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爷行礼。他恨傅三老爷的虚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感激模样。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将傅三老爷挫骨扬灰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没苏娘子说,苏娘子和苏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会露馅。他一个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就能亲手为姐姐报仇。他心中有一道伤口,从未愈合,每天鲜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云英沉默了很久。 难以想象,苏桐小小年纪,要如何隐忍,才能一日复一日和仇人朝夕相处。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苏桐说完当年的事,低头,接过傅云英手里的信,没拆信,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直接将信纸撕得粉碎。 清风拂过,将碎纸片吹得到处都是,落花夹杂着碎片,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挥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碎纸,轻声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对我的爱慕报复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云英望着一地碎纸,想了想,摇摇头。 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不一样,亲眼看着亲姐姐惨死,那样的仇恨,苏桐做出什么来她都不会惊讶。 她想起阮君泽,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却有了狠厉的神情,他告诉她,他要杀光沈家每一个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忘记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云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会像阮君泽那样决绝到想杀光仇家每一个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霉了,她心里大概还是快慰居多。 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大彻大悟的圣贤。 苏桐看着她,嘴角扬起,“我差一点就那样做了可是我总会想起二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警告我,心机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他不该拿傅媛泄恨。 但也仅限于此了,看到傅媛,他就会想起丑恶虚伪的傅三老爷,然后回忆起姐姐临死前笑着流泪的脸。 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傅媛,一点点都没有。 哪怕傅媛是黄州县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苏桐口气一变,声音略微拔高了点,“我已经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为我难过。不过仇还是要报的,傅老三还有他的帮手我全都记下了,待我考完殿试,我会亲自找到他们,亲手为我姐姐报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现在变得强大起来了,可以为姐姐报仇,保护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爷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杂陈,抬头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没告诉二哥这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桐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赵琪他们一起回黄州县帮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两封信都烧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你知道我的,这样才公平。” 见他拿这事开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苏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来,我大概是最高兴的。”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说:“谢谢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烧毁那两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无法解脱。 直到他决定把傅云英当做朋友的那一瞬间,缠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忽然飘散开来。 他终于不再一次次梦见那个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离去。 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苏桐一个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挣扎,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犹豫,然后慢慢蜕变,最终涅槃重生。 现在的他,真的长大了。 殿试当天,苏桐特意绕路到高坡铺,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应卯,没能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笔一画描线,汪玫看她好几眼,见她全神贯注,侧头和身边的学生说:“今天殿试,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还能这么专注,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学生们欲哭无泪,他们好想去看热闹,等伞盖仪仗出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花落谁家,可汪玫却把他们拘在这里不放人。 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c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c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任命 ,第二天, 傅云章休假, 傅云英却得去东宫应卯。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她起得很早, 先去客房那边看霍明锦。 下人告诉她, 昨天来的官爷已经离开了。 吃早饭的时候,傅四老爷笑嘻嘻道:“霍大人很喜欢吃我们家的藤萝花饼,一早特意把剩下都要走了。哪天有空, 咱们再做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门外开得如火如荼的藤萝, “花期就在这几天, 再想吃没有了。” 她问下人霍明锦要走的是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下人回说:“甜口的。”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既然喜欢吃甜的,昨天为什么非要尝那两枚咸的藤萝花饼? 当时光看他脸上那种费解又疑惑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吃得很辛苦, 明明不喜欢吃,还镇定自若地吃完不愧是霍明锦, 教养真好。 昨天煮的笋, 今天早上桌上果然多了一道腌菜火腿炒笋,傅云英就着这道菜吃了两碗粥。 傅四老爷坐在她对面,笑眯眯看着她。 她被傅四老爷那种溢满慈爱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四叔, 怎么了?” 傅四老爷挥手让传菜的下人出去,把椅子挪了挪,和她凑得更近一点,“英姐啊, 我觉得霍大人想认你当干儿子!” 傅云英吃饭的动作一顿, 差点被一片脆嫩的春笋呛着。 她哭笑不得, “您怎么就想到这儿了?” 见她不信,傅四老爷也不恼,嘿嘿一笑,摸摸下巴,“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我看霍大人很喜欢你。人家霍大人出身高贵,是霍家子孙,立下赫赫战功,现在又位高权重,他要是真的给你当义父,你以后就用不着担惊受怕啦!四叔教你几招,你以后见了霍大人,不要太拘谨,贵人喜欢既孝顺听话又贴心的后辈,你平时多关心一下霍大人,比如时不时送点吃的用的,天气冷了,送几双袜子,天气热了,送几把扇子”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话,傅云英耐心听他唠叨,等他歇口气的时候,道:“四叔,我都记下了。” 记下是一回事,真的去做是另一回事。 饭后她乘车出门,周天禄和袁文在宫门前等她,现在她用不着去汪玫那儿挨骂了,汪玫已经升任刑部员外郎。 太子昨天打猎,累了一天,今天读书时便有些懒懒的。给他上课的是内阁大学士,他不敢露出疲态,强撑着熬到大学士离开,立即瘫在椅子上。 周天禄凑上去帮太子捏肩膀。 袁文直翻白眼。 傅云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里拿了一支湖笔,时不时在哪一句旁边添上几个字,或划掉一两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写一篇后,她还要继续帮太子润色,其实她直接替太子写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个脸,所以她只能用这种迂回方法。 接下来应该是春坊大学士过来为太子讲经,春坊大学士为人古板,每次都坚持早到一刻钟,从来没有迟到过。 今天却是个例外,钟声已经响过几遍,怎么都不见春坊大学士的身影。 太子让小太监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学士,“别是路上跌跤了,你们过去看看。” 小太监们应喏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太监急急跑回正殿,跪在书案前,神色仓皇,“殿下,刘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弹劾辽东总兵李柏良杀良冒功c草菅人命,万岁爷爷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请几位内阁大臣前来议事。春坊大学士今天来不成了。” 太子皱眉,挥手让周天禄出去,端起茶钟喝了口茶后,脸上惊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云英和袁文对望一眼,放下纸笔,也跟着周天禄一起走出正殿。 他们在殿外长廊里站着候命,看到小太监进进出出,来回传递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职事官全都过来了,正殿里闹哄哄,不知在吵些什么。 周天禄挖挖耳朵,靠在朱红廊柱上,朝傅云英吹气,“云哥,最近天气好,外边山上的花都开了,等下次休沐,我们一起去郊游,如何?我家有几匹战场上缴获的神驹,就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能日行八百里!” 傅云英侧耳细听内殿的动静,直接拒绝他道:“我近日不得闲。” 周天禄一脸失望。 少倾,小太监走出来,对他们三人道:“今天就到这里罢,太子殿下还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宫。 回到家中,院子里很热闹,傅云章穿家常衣裳,戴网巾,没着巾帽,和傅四老爷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袁三和傅云启打赤膊,哼哧哼哧,正卖力推石磨。 见傅云英回来得这么早,傅云章先站了起来。 她走过去,和他说了东宫的事。 傅云章眉头轻蹙,看她热得双颊红透,侧头让丫头斟茶给她喝,“这些年确实有很多辽东总兵滥杀无辜的传闻,去年他连打了几次败仗,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动他。”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头袁三放开挂在脖子上的粗绳,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跟前,“老大,你喜欢吃凉野菜饼?我和启哥磨面,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着吧!” 傅云英嘴巴微张,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里头已经有半盆细面,道:“那也用不着你们亲自磨面” 她喜欢吃的那种饼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时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面,蒸,煮,揉面,再煎,工序很复杂。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云章扬扬眉,直接拉走傅云英,“别理会他们,他们今天闲着没事打起来了,我罚他们俩一起磨面,什么时候磨完,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原来磨面是为了这个,并不是特意为她磨的。 傅云英失笑,不再搭理试图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里风平浪静,外面却早已掀起轩然大波。紫禁城内,又起动荡。 到晚上的时候,傅云章的随从回家禀报他打听到的消息:“皇上这一次是真的动了真怒,下旨立即将李总兵关押,钦差大臣已经往辽东去了,锦衣卫把李总兵京里的宅子围了起来,说是找李总兵这些年贪污军饷的罪证。有几个大臣帮李总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听,当场罢了他们的官。这一下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了。” 缓口气,接着说:“罪证是霍指挥使找到的。据说霍指挥使去年说去了山西,其实是悄悄往辽东去了。霍指挥使扮成平民,收集李总兵杀害平民的证据,被李总兵的人发现了,差点全军覆没,幸好霍指挥使武艺高强,救下一个村子的人,还把证人都带了回来,人证物证都有。霍指挥使派人把村子里活下来的孩子带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对质,帮李总兵说话的大臣哑口无言,皇上更生气了,还说要把李总兵的部下也都抓起来。现在朝中和李总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着撇清关系。” 傅云章打发随从出去,沉吟片刻,让人把傅云英叫来,和她说了这事,最后道:“据说霍明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现在朝中的人都在讨论那道密疏是谁写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后气得当场摔了御用的墨锭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写的?” 她点了点头。 傅云章神色复杂。 霍明锦没有对外公布密疏是她写的,应该是为了维护她。 既给她立功的机会,又帮她挡住压力,将来李总兵的人东山再起,绝不会报复到她身上。 从她最近的表现来看,霍明锦和她相处时,绝对没有得寸进尺之举。 这样细心安排,又迟迟没有逾矩难道霍明锦真的是个断袖? 这种事傅云章不是没见过,知交好友中就有只爱须眉不爱红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办了。 乾清宫。 高耸的汉白玉石台基上,殿宇巍峨,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丹楹刻桷,玉楼金殿。 霍明锦跟在太监身后,走进西边暖阁。 皇上刚动过怒,殿里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铺设金砖,殿中布置奢华,走到哪儿,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闪动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沉着脸,脸上怒意未消。 霍明锦走了进去,皂靴踏过金砖地,走路的声音很轻,气势却很强大。 皇上没开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着,脊背挺得笔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时候,先皇曾夸他肝胆过人,笑言:“明锦乃吾大将军也”。 他是最完美的将领,簪缨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着冷静,战场上勇猛果断,用兵灵活,小小年纪就很得部下的爱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恪守君臣之道,忠于皇位上的强者。 皇上叹口气,揉揉眉心,“明锦,辽东总兵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过现在辽东那边情势紧张,必须尽快选一个合适的人过去收拾烂摊子,你觉得谁能胜任总兵之位?” 霍明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纵观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难掩脸上惊诧之色。 霍明锦沉默不语。 许久后,皇上微微一叹,“明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阁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来投契,可谓亲如父子。” 霍明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为重,辽东总兵的人选轻忽不得,微臣只选最合适的人。” 皇上看着他,不说话。 霍明锦亦不开口。 良久后,皇上方笑了笑,“难道你没想过朕属意的人是你吗?不然为何将此事交给你去办?” 殿内燃了数百枝烛火,满室烛火晃动。 霍明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无意领兵。” 皇上叹口气,道,“也罢,朕再考虑考虑,你先退下。” 他看着霍明锦离开的背影,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过来见朕。” 几日后,皇上颁下旨意,由徐鼎接任辽东总兵。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为皇上雷厉风行而感到后怕,有的因为徐鼎是沈介溪的亲戚而暗暗不满,当然,沈党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这些年尽打败仗,没什么利用价值,早就该挪个窝了,皇上收拾他是迟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辅关系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们乐见其成。 然而沈党的人还没来得及庆祝,忽然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蒋御史告发沈首辅多年来包庇李柏良,还动用关系为李柏良掩盖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这一次他的怒气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蒋御史呈交的沈首辅和李柏良来往的书信,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上对匆匆赶来的孙贵妃道:“此次李柏良杀良冒功事发,沈介溪没有谏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贵妃是深宫后妃,并不怎么懂前朝的事,哭着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云英又闲了下来。 翌日,霍明锦派李昌上门,给她送来一堆刑律的书,如《魏律》c《晋律》c《北魏律》c《北周律》c《唐律疏议》等。 “难道霍大人想让我去刑部?” 她问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为汪玫在刑部,傅云章也在刑部,霍明锦觉得她去刑部有人照应,所以就想把她塞进刑部? 傅云英没有多想,既然书是霍明锦的人送来的,她看便是。 皇上一连好几天下不了床。 饶是沈介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风唤雨,把皇上给气晕了,还能如何? 只能进宫请罪。 并且坚决不承认蒋御史那些信是他写的,“蒋御史伪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听信谗言。” 他建议皇上将妖言惑众c陷害忠良的蒋御史贬出京师。 其他大臣附议,也都说蒋御史拿出来的信不能当真。 接下来,弹劾蒋御史c揭发蒋御史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皇上的案头都快堆满了。 一众大臣呼吁皇上尽快处置蒋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图用谗言攻讦劳苦功高的内阁大臣们。 皇上压下折子,不予理睬。 端午节前,以沈介溪为首的内阁大臣三人,加上户部尚书c吏部尚书c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辞官,向皇上施加压力。 月中,皇上妥协,将蒋御史贬出京师。 上一次山东盐运之事虽然牵涉甚广,但到底只是耳闻而已,这一次朝堂上的风云震荡真正让傅云英明白了什么是权力倾轧。 作为中间派,傅云章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已经进入刑部见习,开始接触公务。 见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为自己所用,姚文达气得大骂他狡猾。 这天,皇上病愈,宫中大宴。 皇上率领百官在太液池旁赏花吃酒,姚文达看到跟随太子前来的傅云英,拉着她痛骂傅云章:“你哥哥真是厉害,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还以为把那小子拉拢过来了,原来他自己心里有数呢!现在他在刑部风生水起,劲头很足嘛!” 傅云英找宫婢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姚文达,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断,胸有丘壑,您当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赏他外柔内刚,看似柔和,其实内藏锋芒么?如果您只是想培养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姚文达骂得正高兴,听了这话,咦了一声,深深看她几眼,“好小子,你倒是机灵。” 傅云章那样的人,即使不能和他并肩,你也不会与他为敌。 傅云英淡淡一笑。 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傅校书。” 她回头,发现来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个手势,“二爷找您。” 她和姚文达作别,跟着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开得灿烂,红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绿莲叶层层叠叠,一直漫到天际处,花朵从伞盖下钻出来,身姿愈显挺拔秀丽。 霍明锦站在竹桥上,一身彩织云肩通袖襕飞鱼服,乌纱帽,束鸾带,望着远处红花绿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满院子张灯结彩,王公贵族c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欢饮,他远远站在一边,格格不入。 傅云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爷那天说过的话,要她时不时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锦,毕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说霍明锦不喜欢别人曲意逢迎。 听到脚步声,霍明锦收回凝望对岸的眼神,扭头看到她,嘴角不自觉便扯起一丝笑。 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虽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荐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赶走蒋御史,看似让皇上屈服,实则得罪了全体言官,等沈介溪失势的时候,言官们绝对会群起而攻之。 傅云英不知道霍明锦除了潜去辽东寻找罪证以外还做了什么,她直觉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锦低头,将一份任命书递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书郎高一阶,正七品。” 傅云英睁大眼睛。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怀疑 ,周天禄逃过一劫, 周家人很感激傅云英的提点, 下帖子请她前去周家赏花。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周家有座荷花池, 那莲种据说是千年古莲子发出来的, 是京师一绝,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会去周家赏花赋诗,其中有几首诗流传很广, 南北直隶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都是骗人的噱头, 那一池莲花不过是借了万寿寺的莲种罢了, 也没有多好看。” 赏花宴那天,周天禄亲自出来迎前来赴宴的傅云英和傅云章,路过荷花池的时候, 指一指满池随风轻摇的菡萏,笑着道。 傅云英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扫了几眼, 周家的荷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岸边的假山堆叠非常独特,从远处看,刚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辉映,穿插错落, 疏浓点缀,很有山水画的意境。 宴席就摆在临着荷花池的水榭里,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叶长势泼辣, 花朵都挤进水榭里了, 坐在最外边的人抬手就能摘几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 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闻着风中送来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饭也显得高雅,更别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时节,都是应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几杯酒,诗兴大发,纷纷联诗,水榭中气氛活跃。 他们来得晚,前厅已经坐满了人,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傅云章刚露面,就被同年拉过去,说他来迟了,要罚他作诗。 他笑了笑,没有推辞,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经酝酿了一半,却不肯立刻吟出,余光看到傅云英趁众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时悄悄挑了个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众人一边听,一边命赞。 不远处,傅云英暗暗松口气,还好有二哥在前头顶着,不然这会儿被拉着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后,旁边的人过来同她攀谈,免不了要吃几杯酒,她客气了几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善饮,让旁边梳高髻c执琉璃鹤首壶c做古时仕女打扮的丫鬟给她换上清茶。 同桌的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硬逼着他吃酒他真敢当面落你的面子,没有强求。 这可是霍指挥使的人,又是从东宫出来的。 听说他在大理寺埋头整理案卷期间,不声不响将去年积压的数十个有疑点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惊动整个三司。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哪管谁对谁错,事情出来,先维护各自的下属再说,为此吵得面红脖子粗,差点在左顺门前打起来。后来还是阁老发话,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同核查案件,两边人看吵来吵去最后苦差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只能和解。 经此一事,傅云这个名字算是出了回风头。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想给他一个教训。可傅云作为司直,初步审核卷宗时非常仔细,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确实是证据不足或者证词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不予通过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亏,只能自认倒霉,碰到这么一个较真的主,这主背后还有人撑腰,除了认栽以外,别无他法。 傅云英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气气,生怕被她惦记上,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 她很满意这种现状,保持距离就够了,用不着亲亲热热,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个个称兄道弟比谁都亲,真出事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云章那几桌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宴席,翰林院出来的那几位一向都是焦点,他们吟诗作赋,卖弄才学,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听不听得懂,跟着点头吹捧就行了,谁让这帮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呢! 傅云英不苟言笑,没人硬拉着她附庸风雅,她吃了几筷子的荷香烧猪头肉,觉得周家的菜还挺好吃的。 不觉多夹了几块,旁边香风细细,一道温柔和婉的声线响起,“这道菜配着卷饼吃更有风味。” 她一怔,抬头看一眼,一名穿桃红色刺绣双鱼戏水纹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侧,里头交领袄,底下系马面裙,鬓边珠翠簪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袅娜柔媚,弱不胜衣,微微一个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颤的娇艳花朵,我见犹怜。 显然,这是个欢场女子。 傅云英皱了皱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双手如柔荑般细嫩娇柔。雪白纤巧的指尖托起一张蝉翼般的薄饼,依次加上青绿色的细葱c淡褐色的酱,再夹几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卷好,呈到傅云英手边。 她没接,望一眼左右,发现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身边的女子,一脸痴状,有几个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朝她挤挤眼睛,神色暧昧。 周家的宴会竟然还请了歌伎。 傅云英知道在外应酬早晚会碰到这种场景,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递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尴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几句话说出来,在座的各位骨头都酥了。 有人怜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云英,“傅司直年轻,哪里见过这个。” 暗指傅云英没见识过风月,不解风情。 大家都笑了。 他们笑他们的,傅云英不予理会,等他们笑完了,朝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道:“吴大人这么说,那就是经验丰富了,想必吴大人一定常在此间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这哪里是羞愧,分明是讽刺吴大人。 吴大人脸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苏玉,是京师最近艳名最炽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员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今天来周家为席上各位大人助兴,周天禄特意交代过她务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这才主动献殷勤,不然她哪里会理会一个品级才七品的毛头小子!见这位年轻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风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实心里早恼了,找了个借口,抬脚走开,和旁边几个翰林说笑起来。她虽不认字,但翰林们也不在乎这个,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还管学问上的事。 耳边传来几声窃笑,在座的男人们低声讨论苏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诉旁边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没有哪一处不是滑溜溜的。”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笑得猥琐。 “那把小腰掐起来,啧啧” 傅云英没什么胃口了,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那边傅云章遥遥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含笑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水榭,沿着九曲石桥登上岸。 傅云章随手摘了一朵探进石桥栏杆里头的荷花,递给傅云英,想起荷梗上有凸起的小刺,有点扎手,又收了回去,把梗撇折了,只剩下花苞给她,轻声说:“京中官员私宴,时兴请教坊歌伎前来助兴,那些女子是记录在档的贱籍,终身不能离开京城一步。” 傅云英接过荷花,捧在掌心里。 她听说过,教坊里的女子有很多是良家出身,因为父兄获罪受连累或是被父母兄弟卖进教坊,练习吹拉弹唱,双陆棋子,专门应酬达官贵人和各地官员。她们和民间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妓不一样,女妓还可以赎身从良,教坊的女子一旦入了贱籍,终身都不能离开教坊。除非哪天走大运获得哪位权贵的赦免。 曾有一位世家公子很喜欢一位教坊女子,想求娶为妾,最终因为那女子是贱籍,没能如愿。 魏家女眷差一点就落到这个下场,所以阮氏宁愿带着媳妇孙女们和自己一起自尽,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官兵带走。 傅云英喉头哽住了,闭一闭眼睛,强忍心中苦涩。 一双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几下,掌心干燥。 傅云章慢慢道:“周天禄那人向来离经叛道,没想到他今天直接把那些人带进来了,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去。” 傅云英收敛思绪,伏在栏杆前,手一松,看那朵荷花慢慢坠落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她抬起头,脸上表情平静,“没事,二哥,用不着迁就我。我只是头一次碰到,有点不适应,你还席罢。” 那帮翰林还在等着他呢。 傅云章垂眸看着她,手指拍拍她的脸颊,唇边浮起一抹轻笑,“我也不喜欢这个,也不是全为你。在这里等着。” 他转身去水榭和众人辞行。 傅云英坐在岸边石栏杆上,倚着栏杆发怔。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周天禄从甬道另一边走过来,看到她独自坐在岸边,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傅云英抬眼看他,很想对他翻白眼。 周天禄一扫袖子,趴到栏杆上,和她面对面,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促狭道:“该不会是吓出来的吧?我说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他意有所指。 傅云英这回没忍住,白他一眼,站了起来,理理衣襟袖子。 不必问,苏玉一定是周天禄刻意安排来试探她的。 见她生气了,周天禄忙给她作揖,“好了好了,我就是说笑而已。您洁身自好,前程似锦,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这种一事无成的纨绔哪敢和您比啊”说了一大车的恭维话,话锋一转,“我是特意过来找你的,我祖父想见你。” 兵部尚书想见自己? 看周天禄不像是开玩笑,傅云英思索了片刻,“周尚书为什么想见我?” “你别怕。”周天禄啪嗒一声打开一把洒金川扇,慢慢摇着,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祖父想做什么,他想求你帮个忙。” 傅云英一笑,“周尚书贵为兵部尚书,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司直。” “你别不信,这事啊,也只能求你。”周天禄朝傅云英靠近了一点,小声说,“是为了我小叔的事。” 周天禄的小叔不就是上辈子曾去魏家求亲的那位周公子吗? 傅云英眼皮跳了两下。 周天禄接着道:“我小叔啊,当年比我还狂妄,我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从来不惹比我祖父官位高的人家。我小叔不一样,他天不怕地不怕,看上谁就非要弄到手。后来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安国公府的二爷就是现在的霍指挥使,被霍二爷给收拾了一顿,送回老家养着。几年前大家都以为霍二爷死了,我祖母心疼儿子,偷偷把小叔接了回来,哪想到人家霍二爷又回来了!这下不得了,我祖父吓得赶紧把我小叔给偷偷摸摸送回老家去,就这么又过了几年。” 说到这里,周天禄长叹一口气,“我祖母现在病了,想儿子,可霍二爷那边当年放话不许我小叔回来的。我猜我祖父肯定是想求你帮忙说情。” 没想到霍明锦和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傅云英问周天禄:“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周天禄咦了一声,“你别装糊涂啊,现在京师谁不知道霍二爷对你另眼相看?这些年我们家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打动霍二爷”顿了顿,鬼鬼祟祟,看一眼左右,才敢接着说下去,“都说他那个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见傅云英皱眉,他忙拔高嗓子道:“这不是我说的啊你别把我捅出去,我知道,你和二爷关系好。” 她沉默不语。 周天禄继续道:“这么多年,霍二爷也就对你不一样。我祖父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成也得试试,我祖母这次真的病得凶险” 傅云英沉吟片刻,问:“二爷为什么不许你小叔回京?” 周天禄皱着眉想了很久,摊手做无辜状,“我也不晓得,没人敢提。反正我小叔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我祖父不会心虚成这样。” 周尚书想包庇儿子,轻而易举,可他却畏惧于霍明锦,说明霍明锦是占理的,而且他手上肯定还握着拿捏周公子的把柄,以至于周家一听说他回来了立马就把周公子送回老家。 周天禄说完,挑挑眉,肩膀轻轻撞傅云英的胳膊,“你会帮忙吗?” 傅云英想也不想,道:“你都说了这事是你小叔不对,我当然不会让霍二爷为难。” 霍明锦对她很好,是傅家的救命恩人,又有上辈子的交情在,她自然偏向霍明锦,周家和她没亲没故的,她何必为了周家多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的。”周天禄收起折扇,摇摇头,“不过我祖父不信,非要试一试。你用不着答应下来,只敷衍他几句就好了。怎么说你都救了我一次,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两人说着话,水榭里,同年们听说傅云章要走,笑骂他扫了众人的兴致,强拉着他灌了几杯酒才放他出来。 他站在风口处,负手而立,等身上的酒气被荷花池吹过来的清风吹淡了,才往岸边走。 傅云英在栏杆边等他,“二哥,周尚书邀我过去一叙。” 他双眉略皱。 一旁的周天禄连忙陪笑道:“您放心,我祖父就是有事相求,才想请云哥过去说说话,绝不会为难他!” “我和你一道过去。”傅云章道。 说完,看周天禄一眼。 周天禄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如果不让傅云章一起去祖父的院子,那傅云也绝不会过去,立刻点头如捣蒜,“您请您请。” 周家的园子很大,长廊曲曲折折,一路见到的仆人都行色匆匆,手里端着大托盘,往水榭那边走。 半盏茶的工夫后,他们走到一座三进院子前,周天禄在前面领路,进了最里面一进,护卫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在家休沐的周尚书走了出来,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傅云章和傅云英。 两人倒也不怯,上前和周尚书见礼。 周尚书祖籍是南方人,小个子,细眉眼,蓄了短须,唔了一声,让下人奉茶。 周天禄退出去了。 “今天请你来,实是有事央求。”周尚书开门见山,刚吃了一口茶,便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傅云章眼神示意傅云英不要开口,含笑道:“舍弟年幼,才疏学浅,不知有哪里能帮得上周大人?” 周尚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你们用不着这么防备只为家事而已。” 他简略说了霍明锦和小儿子之间的事,基本和周天禄刚刚跟傅云英说的话差不多,最后道:“实不相瞒,犬子确实合该让人教训一顿!只老夫向来不管内院琐碎事情,犬子让拙荆给惯坏了,等老夫想管他的时候,已经管不住。霍指挥使当年手下留情,留了他一条性命,我们周家感激不尽。如今时过境迁,还望霍指挥使看在两家素日交情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母亲如今患病,整日盼着见小儿子一面” 说到最后,周尚书连连叹息,“周家的人几次求上门,霍指挥使不予理会。老夫无可奈何,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傅司直,说起来,天禄也是你救下的。” 傅云英不得不佩服周尚书,他知道以势压人不仅没有效果,还可能让她反感,竟然舍得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以情动人,她再不答应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周尚书可是堂堂兵部尚书。 她心念电转,傅云章却很镇定,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只舍弟和霍指挥使虽有往来,也不过是霍指挥使看他年纪小,偶尔照拂一下罢了。也不知能不能说动霍指挥使。” 周尚书有些失望,脸色微沉。 傅云英听懂傅云章的暗示,这时便起身朝周尚书作揖,含愧道:“小子尽力而为,只是人微言轻,未必能成。” 原以为他们一口拒绝了,没想到还有转圜,周尚书喜出望外,一叠声道:“不管怎么样,周家记得你的恩情。” 从周家出来,坐进等候在巷子里的马车,傅云章对傅云英说:“敷衍过去就罢了。我看周尚书请了不少人说和,都没什么用。这是别人的家事,贸然掺和进去,不妥当。” 霍明锦性情有些偏执,能和亲生母亲c同胞兄弟决裂的人,不是谁都能说得动的。 傅云英点点头,“周天禄会帮我把这事圆过去的。” 周天禄知道她不想答应这事,刚才在池边已经和她说好,会帮她应付周尚书,她只要假装答应下来就行,他那人哪儿哪儿都不好,就是重义气,所以虽然整天游手好闲,还是结交了不少真朋友。 翌日,傅云英到了大理寺。 刑部把覆审卷宗送了过来,她先看过一遍,找出有疑问的,放在一边,这是第一道初审。接下来还要由评事c大理正决断,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拿主意。 她看得很仔细,将供词前后仔细推敲,发觉其中一桩案子有些不对劲。 告状的是顺天府一位妇人张氏,告发族人欺压她,毒c害她的丈夫,抢夺她丈夫的家产。可最后这告状的竟然成了被告,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她丈夫是被她亲手毒c死的。 又是一桩杀夫案。 按律法,张氏当判斩立决。 但傅云英把所有人的供词比对之后,发现其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如果张氏的丈夫真是她杀的,她应该在第一时间掩藏罪行,可她没有,反而把丈夫族人告上公堂,领着衙门的人把已经下葬的尸体挖出来验尸,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么明显的漏洞,刑部c都察院竟然都通过了原审。 傅云英皱眉,把这一份卷宗单独放在一边。 中午吃过饭,下午她接着整理卷宗。期间大理寺评事和大理正过来找她,几人一起参详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签字,盖印,留下日期,交到大理寺少卿那里,等候覆议。 赵弼刚从刑部回来,打发走其他人,单独留下她说话。 说完公事,他问:“你昨天去周家赴宴,周家人是不是求到你跟前了?” 周家到处找人帮忙说情,这事京里的人都听到一点风声。 傅云英点了点头。 赵弼冷笑一声,手里龙飞凤舞写着批语,漫不经心对她说:“二爷向来不待见周家人,你别拿这事烦二爷。” 说完,觉得语气好像太强硬了,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恐慌,忙放柔语气,加了一句,“二爷最近很忙。” 傅云英不语,她也没打算求霍明锦原谅周公子,只想着哪天和他提一句,免得在周尚书跟前穿帮了。 见赵弼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她转身出去,走到门口时,又退了回来,“赵大人不知当年周公子是怎么得罪二爷的?” “嗯?”赵弼头也不抬,道:“二爷的事,我们底下人哪敢过问。” 傅云英想了想,又问:“那您知不知道大概是哪年的事?” 赵弼有点不耐烦,回想了一下,说:“得有十好几年了吧,好像是同安十八年的事记不大清了,也可能是十九年” 傅云英不动声色,告退出来。 午后阳光依然炽热,廊前一缸缸莲花迎风绽放,花瓣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摇曳多姿,婀娜动人。 同安十八年,或者说同安十九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她刚嫁给崔南轩的头两年。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受伤 ,有人在外边叩门, 似乎很急, 连敲了好几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霍明锦没动, 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傅云英看, 眼神鹰隼般锐利。 傅云英有点不敢看他,垂眸,看着脚下毕剥燃烧的炭火。 故意用认干亲试探他之前, 她有很多种猜测, 但每一种都匪夷所思这根本不可能! 他竟然有这种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见的时候在渡口, 月黑风高,他救起她之后看都没看她半眼,她没看清他, 他也没看清她。而且他以为他救起的人是五姐。 第二次在武昌府的茶楼,那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接下来是长春观山下的山道上, 她送他一套挡雨的雨具。 她皱了皱眉,想起那时他说了一句话: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当时她有些微醺,不觉得突兀, 因为印象中的他一直如此,是个举止有礼c教养很好的侯府公子。 但后来她发现,霍明锦从未对其他人如此温和。 她曾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但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之前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他那样的人, 高高在上, 独来独往, 怎么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寒门出身的少年? 难道就因为那时关心他,送他一套雨具的缘故? 暖融融的炭火气烘得傅云英脸颊发烫,思考变得迟钝混乱。 霍明锦却又不逼她了,站起身,抬手想摸她的鬓发,手指快要挨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心神紧绷,没抬头,眼角余光看到鬓边那只手慢慢收回去了。 “夜深了,早点睡。” 霍明锦转身出去,高大的背影,脚步沉着从容。 门轻轻关上,傅云英听到外面的人立刻凑上前,小声向他禀报事情:“二爷,东宫那边” 声音压得很低,窗外雨声琳琅,剩下的听不见了。 傅云英一夜辗转难眠。 楼下时不时有响动传来,霍明锦的人一夜未睡,不知在忙些什么。 以前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思,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但是现在既然知道了,不可能继续装糊涂。 他真的是断袖亦或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哪一种都不好应付。 若是前者,她还能想办法打消他的心思,就像对付周天禄那样。如果是后者,牵扯到她的秘密,就难办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她心里其实一直将他当做信赖的哥哥看待,所以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顾忌 挨到半夜,她仍未合眼,躺在枕上翻来覆去。 她应该害怕的,想想前因后果,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赶紧离开,可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惧怕或是忐忑。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就说出前世的事,看在上辈子认识的份上,霍明锦也许会放过她?或者说被这种离奇的事情吓走,他厌恶神鬼之说,她又是嫁过人的。 还有阮君泽听说他在天津卫跟着高人学武,也许到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一直到凌晨,她才勉强睡了两个时辰。 天亮的时候乔嘉给她送来热腾腾的早饭,道:“霍指挥使等着您,和您一道回京师。” 她端起碗吃饭,脸上没什么表情,哦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吃饱饭再说。 大不了坦白。 楼下备了马车,石正和杂役们战战兢兢上了最后一辆,和锦衣卫同行虽然安全,但是这些官爷们一个个横眉怒目的,不好打交道,还不如分开走。 傅云英被领到当中一辆马车前。 带刀缇骑掀开车帘,请她上去,“二爷等候多时了。” 周围都是身着劲装c腰佩绣春刀的缇骑,虎视眈眈的,傅云英相信,她要是不上去,他们立刻就会张开蒲扇大的手,抓起她的衣领把她塞上车。 她眼神示意乔嘉不必和锦衣卫起冲突,让他骑马跟着,深吸一口气,上了马车,眼帘低垂,视线落到一双云纹地镶边锦靴上。 霍明锦没说话,车厢里静悄悄的。 她低着头,在角落里盘腿坐好。 车轮滚动,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时不时陷进小坑中,浑浊的积水溅起,水珠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霍明锦还是没吭声。 傅云英觉得有点怪异,微微抬起眼帘,偷偷看霍明锦一眼。 这一看,不由怔住了。 他没戴网巾,没着巾帽,双手抱臂,靠着车壁,眼睛闭着,竟然睡着了。眼圈周围一圈隐隐发黑,一脸倦色。马车颠簸,他偶尔随着车厢的动静摇晃两下,显然累极,一直没醒。刀刻般的脸庞,下巴淡淡一层胡茬。 锦衣卫办事利落,应该早就收拾好准备走了他坐在车厢里等她起来梳洗吃饭才出发,等着等着睡着了? 他总是忙,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出京公干,昨晚他说不定一夜都没睡。 却还是坚持等她睡醒。 傅云英双眉微微簇起,视线落到他鬓边那几根显眼的银丝上。 他前半生坎坷波折,如今三十岁了,虽然大权在握,但一直没有娶妻,形单影只。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春暖花开,柳丝儿又轻又软,他站在秋千架底下,微笑着帮她推秋千的样子。 哥哥们爱吓唬她,推秋千时故意用力,秋千荡得高高的,差点要翻过来。她抱着秋千绳,吓得直叫唤,哥哥们笑她胆子小,之后她再也不肯和哥哥们一起荡秋千了。霍明锦却很体贴,知道她害怕,轻轻推秋千绳,力度刚刚好,既不会吓着她,又能让她晃晃悠悠玩得高兴。 后来看霍明锦累了,她投桃报李,也要他坐上秋千,她推他,咬牙推了好几下,推不动,最后只好道:“明锦哥哥,你累不累?我请你吃好吃的吧。” 霍明锦闷笑几声,由着她拽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当然还是拉不动,他自己站了起来。 那天他们吃了很多好吃的点心果子,鲜乳酪拌初春新熟的樱桃,鲜甜肥浓,唇齿留香。 大抵那段记忆太美好了,岁月静好,亲人们都在,她无忧无虑,用不着为嫁人的事烦心,相夫教子和她离得还很远。这么多年过去,在霍明锦身边,她依旧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觉得他不会害自己。 也许那只是错觉。 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也有倦怠疲惫的时候。 傅云英出了会儿神,取出张氏一案的卷宗,低头看了起来。回到京城以后,她还有事要做。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她把所有供词来回仔细检查几遍,抬眼间,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霍明锦醒了,长腿舒展,往后仰靠着,大马金刀,盯着她看。 傅云英合上卷宗,直直对上他的眼神。 “霍大人,您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她这么直接,霍明锦噎了一下,脸上的沉着镇定瞬间崩溃了。 还是这么坦率,也不怕他恼羞成怒,当场要了她。周围都是他的人,如果他执意要,她没办法抵抗。 他咳嗽了几声,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早该猜到的,以她的性子,如果起了疑心,那就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她不会接受的,他不该这么早暴露心思但是很多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不过他得忍耐,因为他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 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霍明锦嘴角轻轻一抿,无声一笑。 早晚也是要告诉她的。 “我没有龙阳之好” 他轻声说,眼睛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伸手按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作快如闪电。 傅云英措手不及,脸色微变。 霍明锦攥着她的手腕,把她蜷着的掌心翻过来,一根一根掰开修长的手指,抽走她手里紧握的一把小袖剑。 剑柄握在掌心里,剑刃藏在里衣袖中,柔嫩的手心和手腕压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为什么带在身上?你怕我强迫你?” 他愣了片刻,脸色陡然沉下来,呼吸变得粗重。 被他抓了个现行,傅云英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垂下眼帘,道:“不是针对您,我在良乡得罪了人,之后一直藏了袖剑在身上,以防万一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 见霍明锦阴沉着脸不语,她声音低下去,轻声说:“您是我四叔的救命恩人,我没有那样想过您。” 这把小袖剑从进东宫任侍读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带在身上,不是用来防备霍明锦的。 攥着她的手慢慢收紧,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狂放的气势一下子全都收敛了起来,松开手,“你别怕有我在。” 这几个字他说得非常温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字音仿佛有千钧之重。 傅云英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低着头,把袖剑放回她手里,整理好他刚才弄乱的衣袖,动作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珍宝,“你是女子,自然得时刻小心。” 傅云英愕然,心几乎停跳。 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帮她入仕? 以他的身份,对她动了心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何必这么煞费苦心? 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 霍明锦逼近她,粗糙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了,我爱慕你已久。” 虽然早就料到了,但听他亲口承认,傅云英还是怔愣了片刻,心里百味杂陈,久久无法平静。 车厢里安静下来。 近在咫尺,呼吸缠绕在一起,方寸之间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她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眼神深邃,极力克制。 她瑟缩了一下。 霍明锦立即放开她。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不重要。”他轻描淡写道,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襟,衣领松开,能看到麦色的精壮胸膛。 傅云英身形一僵。 察觉到她的警惕,霍明锦摇头苦笑,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她,“这把匕首削铁如泥,连直刀都能砍断,比你的袖剑强,拿着。” 她怔了怔,没有伸手接。 霍明锦把匕首放在她身边,漫不经心问:“你得罪了谁?怕成这样?” 他这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傅云英知道他的用意,他看出她想拒绝,不给她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故意拿龙阳之好那个问题问他,逼他把心意说出口,虽然可能触怒他,但总比一直云里雾里要好,她不想自己胡乱猜来猜去。 所以经过昨晚的试探,她今天直接问出口了。 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才能从被动转为主动,不至于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真的清楚他的心意,她又觉得茫然。 两世为人,她没有处理过这种状况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辈子嫁给崔南轩之前,她甚至见都没见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霍大人”她狠下心肠,艰难开口,“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您,可是” 霍明锦抬起眼帘,直视着她,眼圈微微泛红。 战场上不畏生死c让塞外游牧闻风丧胆的男人,竟然因为她的几句话红了眼眶。 也许他是真心的 傅云英喉头哽住,咬了咬唇。正因为尊敬霍明锦,相信他的为人,才更要和他说清楚。她接着道:“我”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极细极尖的呼啸,山道两旁跃出十几匹壮马,马上之人弯弓搭箭,箭尖直指当中一辆马车。 数十支利箭破空而至,如一张倒扣的蛛网,撕破空气,劈头盖脸,朝马车罩了下来。 突生变故,车队骚动起来。锦衣卫们立刻拔出绣春刀,和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杀手缠斗在一处。 刀光闪烁,霍明锦身边的锦衣卫都是绝顶高手,面对不断从密林中涌出c明显比己方要多十几倍的敌人,没有慌乱,沉着应对,手中绣春刀果断朝对方要害挥过去。 马车陡然停下来,傅云英全部心神都放在怎么委婉地拒绝霍明锦上,猝不及防,晃了两下,往前栽倒。 一双壮实有力的胳膊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待在这里,别出去。” 她挨着他温热的胸膛,抬头看到他线条刚硬的下颌。 听到外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他整个人气势变了,神色漠然,把她护在身后,掀开车帘,吩咐左右,“保护好她。” 左右缇骑拔刀应喏。 霍明锦拿起车厢里的弯刀,翻身上马,直接冲进厮杀的人群,一刀挥出,杀手中的一个头目发出一声惨嚎,摔落马背。 策马踏过头目的尸体,血珠从他手中弯刀洒落,他扫视一圈,面无表情,杀意骇人。 周围的杀手畏惧于他的气势,不觉生出一股怯意。 狭路相逢,谁先胆怯,谁就输了。 锦衣卫很快占据优势。 傅云英待在马车里,没有贸然探出头查看外边的情景。 怕流矢窜进车厢伤了她,几名缇骑守在马车外,寸步不离,二爷交代过要保护傅相公,绝不能出一点纰漏! 她听见外面先是一片兵器相击声,刀光剑影,□□齐张,箭矢嗖嗖划破空气。 厮杀沉默而残酷。 然后似乎哪一方占上风了,哭嚎声c惨叫声c求饶声响起,马匹嘶鸣,每一声倒地钝响代表一条性命流逝。 一刻钟后,厮杀声停了下来,山风呜呜响,安静得可怕。 缇骑在外面道:“傅公子,您不用怕,没事了。” 傅云英松口气,挑开帘子。 山道上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大多是身着短褐的偷袭者,一地滚落的兵器,暗色鲜血沿着刀尖滚进尘土中,几匹马被伤了下肢,没法行走,倒在地上哀鸣。 锦衣卫们点过人数,开始清理道路,搬走尸体。 一匹马慢慢朝马车踱过来,霍明锦一手挽缰绳,一手提刀,身上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凌乱。 隔着一地狼藉,他遥遥看一眼傅云英,旋即移开目光。 “二爷,小心!” 一声暴喝,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朝霍明锦扑了过去。 然而已经晚了,一支暗箭悄无声息,正中他的肩膀。 几名缇骑怒不可遏,提着刀冲入暗箭射出的方向,不一会儿,几声惨嚎,偷袭的弓箭手被砍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人奔上前,七手八脚扶受伤的霍明锦下马,将他送回马车上。 立刻有懂医术的随从赶来,示意傅云英按住霍明锦,他要取下那支暗箭。 傅云英双手发颤,霍明锦已经昏迷过去,脸色惨白如纸。 他总是强大而沉稳的,像巍峨的青山,远看不觉得什么,等他轰然倒下,才觉出他那种沉默的力量。 她按住他的肩头,血从伤口喷了出来,昏睡中的他浑身抽搐了两下。 随从取下箭,看了看箭头,怒道:“淬过毒的!赶紧回京城!” 他拔出一把匕首,果断剜掉伤口周围一圈皮肉。 刀尖在伤口内搅动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傅云英不忍多看,别开眼神,只能紧紧按住霍明锦,掌心底下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马车在山道间飞驰。 随从洒了些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包扎好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座庄院前停了下来。 早有缇骑快马加鞭过来传话,中门大开,门槛铺了木板,马车直接一路冲进内院,几位文士模样的郎中背着药箱在门前等候。 随从抬来春凳,将霍明锦送进里屋。 郎中们全部涌进去,门关上了。 傅云英站在门外长廊里,一阵乏力,靠着廊柱才没倒下。 旁边几个随从忧心忡忡,李昌赶过来了,红着眼圈训斥在庭院里伸头伸脑等郎中出来的缇骑:“二爷怎么会受伤?你们都是废物吗?” 缇骑们蔫头耷脑,任他骂。 傅云英倚着廊柱,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十指血污,袖子上全是血迹,都是霍明锦的血。 那次去辽东暗访,他被李柏良的人追杀,因为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村民才会被堵在山谷里,血战几夜,负伤归来。 除了那一次,他很少受伤。 他可以躲开那支暗箭的之所以没躲开,是因为他刚刚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安全的,想起她方才那番拒绝的话,分心了。 她看到他转头时,神情恍惚了一下。 傅云英有点后悔,早知今天会遇到埋伏,不应该选在这时候戳破他。 感情的事和读书不一样,感情太复杂了,让人患得患失,读书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认真读,刻苦读,总能学一点墨水在肚里。 霍明锦年长她十几岁那不代表他就无坚不摧了,他也会受伤,也会痛苦。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乔嘉找了过来,看到她满手的血,立刻找人打来一盆热水。 她木然洗手。 随从们端着一盆盆热水去里间,然后又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 傅云英脸色有点发白。 经过山道上的厮杀,石正和杂役们吓得魂飞魄散,到了地方,不敢留下,强烈要求继续往京城去。他们找到她,催她赶紧动身。 “此地是锦衣卫的地盘,不宜久留,不知他们这次得罪了谁,万一那帮人又来了,咱们什么都不会,岂不是都要陪着送死?” 杂役们一刻都不想多待。 傅云英先去找李昌,“我的助手想先回京城,这时候他们走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李昌面色沉重,摆摆手,“没事,我们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不用隐瞒二爷受伤的事,傅公子可以随他们一起离开。” 最后一句话带了点负气的意思,二爷都受伤了,这位傅公子问都不问一声,只顾自己的安危,亏二爷对他那么好! 傅云英没有多说什么,出了院子,让石正他们先走,“我留下来,你们带着文书回去。” 石正迟疑了一下,想劝她几句,见她脸上表情平静,知道劝了也没用,叹口气,转身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了。 她目送几人离开,回到内院。 见她去而复返,李昌有些诧异,点点头,还算有点良心。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下狱 ,傅云英回大理寺应卯, 点卯的陆主簿告诉她, 她不在京城的这些天, 出了件大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城西的火c药库失火爆炸, 死伤惨重,连西直门的城墙都炸塌了一大块。 民间老百姓不知里头火c药库里头的情形,以为是闹地龙了, 当天城中打乱, 人都往出城的几条大道挤, 街市人仰马翻,因为踩c踏死伤了不少人。 都指挥同知亲自领兵才将骚乱平息下来,连羽林禁军都出动了。 宫内也不太平, 爆炸发生时,皇上正和孙贵妃在御花园赏花吃酒。宫女c太监们听到如雷的轰鸣声, 抱头鼠窜, 吓破胆子的,直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惊动圣驾,皇上也吓了一跳, 还以为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闯宫行刺,带着孙贵妃在阴湿狭窄的假山石洞里躲了半天,最后得知只是一场爆炸,大发雷霆, 处置了几十个妖言惑众的宫人。 还有不怕死的御史上疏, 说火c药库爆炸乃亡国之兆, 认为皇上无故废后有违祖制,这是上天对他的警示。 皇上勃然大怒,当场命人将那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御史拖到御道前杖打一百,把人活活打死了。 首辅沈介溪趁机以彻查火c药库失火为由,大肆抓捕曾上疏弹劾他的官员,并且直接将矛头对准霍明锦,认为火c药库失火的事和他有关。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中一紧,“火c药库由军器监管辖,和霍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陆主簿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你有所不知,霍指挥使曾在北边戍守多年,虽然现在不领兵了,但军器监的少监是他昔日的部下,这回锦衣卫负责抓捕军中奸细,据说爆炸的事和那奸细有关,可霍指挥使让奸细跑了,沈阁老一向和霍指挥使不对付,出了这种事,皇上龙颜大怒,他当然要趁机把霍指挥使拉下来。” 傅云英眉头紧皱。 难怪他们进京以后发现街道上的行人明显比平时稀少,宫中气氛古怪,霍明锦刚到京城就被带到皇上面前回话,崔南轩贵为吏部侍郎,竟然亲自调查霍明锦遇刺事件,一个挨一个审问当天在场的人 火c药库爆炸,京城人心惶惶,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喜欢人云亦云,这种天灾人祸最后往往会被传成是不祥的预兆,皇上得位不正,本身最忌讳这种事,这一次一定会找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顶缸,以抚慰人心。 就像以前突发异常天象,有些皇帝会选择杀几个大臣平息流言一样。 这一次,那个人就是霍明锦。 可火c药库爆炸,根本和他无关啊!至于奸细被人劫走 如果不是在驿站遇到自己,霍明锦不会特意等到天亮才出发,那么奸细未必会被劫走,他也不会因为分心中箭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号房,窗前一缸肥厚碧绿的莲叶,日光下叶片绿得反光,像涂了层蜡,缝隙间潺潺水波流动。 她想起霍明锦走进演武厅前和她说话时温和的语气,他很镇定,难道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他有脱身的办法? 还是他怕她愧疚,才故作平静? 她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复心情。 不一会儿,石正过来找她,告诉她之前带回来的文书c供词不小心全烧毁了。 她面色冷下来。 石正抹了把眼睛,支支吾吾道:“大人,文书交给余评事后,余评事便不许小的去查阅供词,昨天余评事的号房走水,里头的文书都烧了,小的去看过,张氏一案的供词只剩下几张验尸记录” 傅云英摆摆手,“也罢,你下去吧。” 石正叹口气,嘴唇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出去了。 傅云英若无其事,先去找余评事讨要供词,余评事拱手作揖,给他赔不是,旁边的人打圆场,道:“傅司直,张氏人都死了,这案子是刑部和都察院都通过的,你查来查去,刑部那边不认,也没什么用。” 她沉默不语,像是被说服了,气冲冲出了号房。 余评事等人看她走远,摇头失笑。 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 傅云英从走廊出来,却没往自己的号房走,径直去里院找大理寺少卿赵弼。 赵弼这边的人得过吩咐,从不拦她,看她来了,寒暄几句,道:“少卿在里头,你进去吧。” 她走进当中一间前厅,赵弼已经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放下笔,沉声问:“何事?” 傅云英走上前,将自己暗中多备的那一份藏在袖子里的供词拿出来,说了张氏冤死的事。 赵弼接过供词和她写的详细查案记录,唔了一声,道:“大理寺不通过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无权结案,你找到的这些证据可以为张氏翻案,我这就把案子打回刑部。” 傅云英缓缓吐出一口气,赵弼此人说不上有多清白,有时候也会因为背后的利益关系和刑部c都察院的人妥协,对某些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经手的案子,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断案正直,有理有据。有他这几句话,张氏一定能昭雪。 “张氏已经死了韩八斤和她并没有留下后人”赵弼放下供词,抬头看她,“你何必还为她奔走?要知道,你已经得罪刑部了,尤其是刑部侍郎,恨你很得牙痒痒,你这次还往上撞,就不怕仕途尽毁于此?” 这个问题身边的人问过很多次了,傅云英每次都答,既然看到了,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 她拱手,慢慢道:“女子状告他人,本身就有诸多不便,张氏鼓起勇气状告韩氏族人,却因为‘女子本人不得上堂’这个规矩而被叔叔出卖,最后落得凄惨而死。如果不还张氏一个清白,以后其他女子有了冤屈,谁还敢去衙门诉讼?女子本身就处于弱势,如果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那些欺压女子的歹人会更加猖狂。这样的事到处都是下官管不了那么多,但管了这一桩,就得管到底。” 张氏死了,还有无数个和张氏一样处境的女子,她帮张氏伸冤,于张氏来说,死后能够沉冤得雪,于其他女子来说,是对她们的一种鼓励,让她们在绝望中看到一点光明,能够鼓起勇气保护自己,而不是麻木地任人欺凌。 后者只是傅云英心底的奢望,也许张氏这桩案子根本没有人关注,她为张氏翻案一点水花都搅不起来,但她愿意为此冒险。 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她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女子。 听了她的话,赵弼沉默了片刻,深深看她几眼,笑了笑,道:“大理寺的人都说你不近女色,是个清心寡欲之人。我看你分明怜香惜玉,很怜爱女子。” 傅云英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见赵弼埋头翻开其他卷宗看,她小声道:“霍大人刚回来就被叫去演武厅,吏部侍郎崔大人问了我一些问题。” 赵弼脸色微微一变,对她摇摇头,说:“奸细逃走的事我知道,这事二爷心里有数,你无须操心,千万别为了二爷自己自作主张,反而会坏事。” 看来霍明锦的镇定不是装出来的,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不然赵弼不可能还有闲情在这里慢慢看卷宗。 傅云英紧绷着的心一松,告退出去。 屋里,等她走后,赵弼立刻推开案前堆成小山包的文牍,叫来自己的心腹,沉声吩咐:“沈阁老想借火c药库爆炸的事陷害二爷,五军都督府名下在京卫全都有调动,他们想对二爷不利,你们仔细盯着刑部和都察院。” 心腹躬身应喏。 赵弼往后仰靠在大圈椅上,神情沉重。 赵弼驳回张氏的案子,让刑部覆审。 有傅云英搜集的证据,张大官人伙同韩氏族人和张氏的叔叔陷害张氏的整个过程清晰明了。 但刑部就是不愿重审,张氏都死了,审谁去? 大理寺一次次卡着覆审不通过,刑部侍郎恼羞成怒,冲进大理寺,和赵弼大吵一架。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刑部侍郎把赵弼的书案都踹烂了一块,木屑飞得到处都是,杂役清扫半天才打扫干净。 赵弼不为所动,刑部一次次发回案子,他一次次驳回。 刑部侍郎为人器量狭小,隐私手段多,大理寺的人提醒傅云英每天出行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发现有人跟踪自己,立刻赶去人多的地方求救。 傅家人如临大敌,乔嘉和傅云启每天接送傅云英往来大理寺。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害怕,毕竟是朝廷命官,大理寺内部又还算团结,知道她得罪刑部的人,有和刑部打交道的差事,都主动帮她揽下来。她怕因为自己连累傅云章,他在刑部任主事。 面对她的担忧,傅云章不以为意,道:“刑部侍郎虽然品级高于我,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已经在刑部站稳脚跟,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做事总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多平时不经意的举动都是在为之后的仕途铺路。姚文达虽然失望于他的保持中立,但仍然处处护着他,毕竟是他的学生,官场上,师生c同乡c同窗都是天然同盟,一损俱损。他在刑部游刃有余,很有点长袖善舞的意思。 傅云英放下心来。 傅云章轻轻拍她的发顶,“别担心我。虽然做人太迂直容易得罪人,讨不了好,可你现在还年轻,迂直一些也没什么,先打出名声,圆滑是以后的事。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的迂直是对其他人的,在大理寺,还是要小心应对同僚,不能得罪你身边的人。” 确实,迂直是没法在官场走下去的,但现在傅云英恰恰就是要保持这一份“傻气”。 能进大理寺为官的,个个都是饱读诗书c出类拔萃的英才,谁年轻时没有“匡扶正义c惩恶扬善”的雄心壮志呢? 虽然大多数人慢慢被现实磨平棱角,选择圆滑处世,但看到傅云英坚持为张氏伸冤,他们嘴上说他傻,心里其实隐隐有些佩服。 想当年,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他们也曾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凭借自己一双手,扫尽一切魑魅魍魉,让世间再无冤屈时隔多年,回想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众人无不感慨。 因此,他们很愿意尽己之力帮傅云英一把,她虽然傻里傻气,但平时很好相处,办事谨慎又麻利,不会为难部下,有事主动揽责任,最重要的是出手还大方,经常请同僚们开小灶,这么贴心的伙伴,去哪里找! 傅云英慢慢在大理寺积累人脉。 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拉锯战,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c药库爆炸一案就查出结果。军器监少监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皇上紧接着的一道道谕旨,震动满朝文武。 皇上当着内阁大臣的面斥责霍明锦办事不利,并拿出几分朝臣弹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辩,朝臣揭发霍明锦私藏武/器c意图不轨,并指出火c药库失火的事是少监自编自演,他怕和霍明锦勾结的丑事败露,才故意烧毁库房以掩饰其罪行。 人证物证俱在,霍明锦无话可说。 皇上大怒,下令将霍明锦关押在刑部,锦衣卫暂时由他本人指挥。 朝堂再起动荡,人心浮躁,朝局大动。 傅云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赵弼要她不必担心,可他却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彻底消失了,好几天没有露面。 她去找陆主簿打听。 陆主簿也摸不着头脑,道:“赵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据说是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需要赵弼亲自去查? 现在朝中人都忙着落井下石,弹劾霍明锦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御前书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纷纷上疏历数霍明锦在地方公c干期间的罪状,什么欺压良民,踩踏庄稼,收受贿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满山枫叶红透,重阳佳节时,霍明锦还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时,又有人上疏,弹劾霍明锦“奉母无状,残害嫡兄”,他曾不顾安国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斩断兄长霍明恒的一根手指。这件事众人皆知,那时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锦,没人敢说什么,现在霍明锦成了阶下囚,所有瞧他不顺眼的大臣搜肠刮肚也要给他安一个罪名,这种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来利用,好让霍明锦没有翻身之地。 狼狈逃去南京的安国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锦回京,他携家带口仓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这么些年,对霍明锦恨之入骨,不仅丝毫不掩饰安国公府家宅不宁,还趁机状告霍明锦对生母和长嫂不敬,当堂叱骂霍明锦的罪行,说到最后,痛哭流涕,几度因为激动晕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国公。 一时之间,谁不说痛骂霍明锦几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来越严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锦,每天都有新的证据呈递到御前。而风光一时的锦衣卫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沈党趁此机会,疯狂报复霍明锦平时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纷纷上疏痛骂霍明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从他接连下旨将同情霍明锦的官员贬谪出京来看,他也怀疑霍明锦狼子野心,想要谋反。 不管怎么说,火c药库爆炸的事没人提了,也没有言官指桑骂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达到一开始的目的。 入冬前,张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和都察院忙着给霍明锦定罪,覆审张氏一案,终于还她一个清白。 傅云英托人将张氏和她的丈夫合葬,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动请缨。 她没说什么,把差事交给石正去办。 上次文书供词被焚毁,石正也是迫于无奈,他连正式品级都没有,评事把供词要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水至清则无鱼,傅云英自己也有软弱妥协的时候,刚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学习,做人办事,不能一味刚直。 解决了张氏的案子,她眉头仍然紧锁。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昌了。 赵弼也一直没有出现。 霍明锦说他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傅云英忧心忡忡,他被押进大牢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皇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许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了,又正当壮年。 院子里的芙蓉花开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着晨风次第绽放,繁花似锦。花冠硕大如伞盖,笼下的绿荫罩满大半个庭院。可惜并无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来的,傅云章特意嘱咐灶房婆子多炖些羊肉汤给一家人进补。 傅云启娇气,嫌羊肉腥膻,吃饭的时候自己捧着碗躲到隔间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汤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吗?” 她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汤,示意旁边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小声问:“二哥,霍大人在里头有没有受罪?” 傅云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夹一筷子花菇鸭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让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礼部尚书担任副审,你知道的,刑部尚书是沈阁老的人。” 傅云英垂下眼帘,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将霍明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书手里,霍明锦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还有崔南轩,他似乎和霍明锦不和,从无往来。 “你担心他?”傅云章问。 其实不需要问出口,她这些天虽然没有明着帮霍明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听火c药库爆炸的事,张氏的案子解决了,也没见她露出欢颜,她是真的为霍明锦的安危担忧。 傅云英点了点头。 傅云章唇角轻轻抿了一下,望一眼紧闭的窗户,“云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霍明锦?” 语气有些严厉,和他平时的温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云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锦微红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摇摇头:“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 傅云章沉默不语,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进她心里去。 她想了想,小声说:“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 羊肉汤还是热的,丝丝缕缕的乳白热气围着瓷碗缭绕盘旋。 傅云章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过一会儿,拿起筷子塞到傅云英手里,“先喝汤。” 她喔一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 傅云章没吃饭了,自己走到一边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凉茶入喉,有助于他保持清醒。 霍明锦早就知道却没有以此为威胁,还主动提携照拂她现在他出事了,整个北镇抚司乱成一锅粥,可英姐却完全不受影响,没有人因为她和他的交情为难奚落她 傅云章握着彩绘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饭,网巾下是黑鸦鸦的长发,眉清目秀,瑶鼻樱唇,年纪越长,越出落得清丽。一样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传开了,千步廊的人说她“面若好女”,因着这个名声,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进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颜,然后和别人吹嘘夸耀。 他双眉略皱,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英吃完饭,漱口吃茶,让下人进来收拾碗筷,挪到书房里,接着道:“二哥,我只是问问霍大人的情况,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你用不着因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为难。” 几杯凉茶下肚,傅云章这会儿整个人都是冷的,连脸色也冷,听她说完话后,却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鬓。 霍明锦武艺高强,关押他的地方层层守卫,看管很严。进出都必须检查腰牌,没有凭证,擅入者格杀勿论。 傅云章走进地牢。 暗处一片窸窸窣窣响,据说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狱,在角落里布置了□□手,谁敢闯进来,立马万箭齐发,当场就能把霍明锦扎成刺猬。 傅云章低着头,听前面汪玫和守卫低声说话,守卫检查过腰牌,放他们进去。 牢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霍明锦坐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虽是坐着,而且现在是阶下囚,可他仍然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气势,深沉如渊,脊背挺得笔直。 这样一个人,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问霍明锦是否和军器监少监勾结,他一言不发,不认罪,也不辩白。 辩白没有用,沈党有备而来,证据确凿,全是不利于他的罪证。而且他辩白了,供词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云章在一旁记录两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发问。 不一会儿,守卫送来饭菜,托盘里两只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错,有鱼有肉,还有这时节难得一见的精致绿蔬。 汪玫一直在问话,嗓子干哑,笑眯眯给傅云章使了个眼神,预备出去。 什么都问不出来,浪费他的精力。 傅云章迟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阴暗潮湿,霍明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眼神却清亮而坚定,如一头蛰伏的雄狮。 等他暴起时,不知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傅云章不赞同霍明锦的处事方式,觉得他太过暴戾,杀戮过多,而且手段狠辣可这样的人,却能事事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将她护得周全,没有对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没有他的戾气,没有他当年率兵对敌寇穷追不舍,一直将那群穷凶极恶的敌寇赶到荒漠以北,又何来边疆十年太平? 傅云章踏上潮湿的石阶,脚步微微一顿。 他还能看着英姐几年?她还那么年轻 地牢里的空气很难闻,不知混杂了多少种让人浑身不适的味道,汪玫掩鼻,回头和傅云章说话,却见他霍然一个转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锦靴踏过一地坑坑洼洼,傅云章快步跑回地牢里,送菜的守卫已经走了,霍明锦低着头,手里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声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会动今天的饭食。” 霍明锦抬起眼帘,扫他一眼。 傅云章接着道:“我曾跟着道长修道,于毒c物上略有研究。” 今天的饭菜有问题,他闻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捡起地上一张无用的纸,对身后跟过来的汪玫扬了扬,“忘了这个。” 汪玫一笑,“你总是这么仔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地牢里,霍明锦扬扬眉,把碗筷撂在一边。 傅云章和汪玫出了地牢,回议事厅向刑部尚书汇报刚才在牢里问出了什么。 刚说了没几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卫满脸是汗,来不及等人通报,冲进议事厅,喊道:“霍大人中c毒了!” 厅堂里的人众人愀然变色,面面相觑。 傅云章不动声色,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 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拳他刚刚提醒过霍明锦,霍明锦还是吃下有c毒的饭菜 刑部尚书嘴角微微一翘,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道:“那就去请太医来为他诊治吧。” 众人心领神会,这太医几时来,来了之后能不能治好霍明锦,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大家各有打算,各自忙活起来,乱成一团。 傅云章和汪玫刚刚去过地牢,被大家拉着打听里头的情形。 汪玫还是一张笑脸,“我也不知道呐!刚才还好好的。” 众人唏嘘,明白这一次沈首辅是真的打算将霍明锦置于死地。 傅云章应付同僚们的问题,回头看一眼粉墙外露出的一角碧蓝天空。 虽是明净晴空,他却嗅到山雨欲来的味道。 关在刑部大牢里的霍明锦中c毒了,第二天早上太医才诊断出结果,他发现中c毒以后及时自己催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武功尽废。 对于一个曾在战场上拼杀的武将来说,他算是废了。 民间百姓得知这个噩耗,大为痛惜,每天赶去城西堵刑部的门,要求他们立刻释放霍将军。 谁都不喜欢锦衣卫,现在霍明锦不是锦衣卫了,大家想起他早年保国卫疆c浴血奋战的英勇,想求皇上留他一命,接着让他领兵守卫边疆,但已经晚了。 傅云英很快得知这个消息,大理寺和刑部离得不远。 她去找赵弼和李昌,两人仍然不知所踪,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赵弼到底去了哪里。 赵弼曾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以免坏事。 她记下这句话,一直按兵不动可现在霍明锦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 这到底是不是他的计划之一? 皇上先前靠他削弱了沈党,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利用沈党报复的机会除掉他,君心难测。 傅云英考虑了很久。 崔南轩算得上是主审之一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不能看着霍明锦就这么死在沈介溪手上。 情势一面倒,那些曾得罪沈首辅的言官终于看不下去了,要是沈首辅再卷土重来,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言官们指责刑部看管不力,认为霍明锦中c毒的事是刑部尚书指使的,要求将霍明锦移交给都察院。 都察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上上下下空前团结,表示他们很忙,真的很忙,而且都察院的人手远不如刑部,霍明锦放在他们那里,更容易出事啊! 最后皮球踢来踢去,皇上决定,霍明锦仍然关押于刑部,但中c毒的事必须彻查。 这桩差事最后落到大理寺头上。 傅云英立即去求陆主簿帮忙。 陆主簿皱眉道:“这个案子谁接都讨不着好你还是不要惹祸上身了。” 她一笑,说:“我只是一介司直,左右不了调查结果,查案的人是大理寺丞,我只能帮着记录供词” 陆主簿啧啧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蹚这趟浑水?你帮不了霍大人。” 傅云英垂目,回答说:“帮不了忙,至少可以借机和霍大人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让他在里面过得舒心点。” 见她执意坚持,陆主簿叹口气,点点头。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加柴 ,漫天的雪花, 茫茫一片, 雄伟巍峨的紫禁城笼在风雪之中, 肃穆沉静。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英拢紧身上的氅衣, 乔嘉在一旁为她撑伞,雪太大,风里夹着雪粒子, 吹在脸上, 刀刮一样冷。 大雪中, 几个人影渐渐朝她走近。 姚文达和汪玫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小声讨论什么,神情严肃, 身后簇拥的文官们也都沉着脸,目光茫然而空洞。 傅云章走在中间, 看到等在路边的傅云英, 眉头轻皱,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她面前,取下暖耳给她戴上。 “等了多久?”傅云章问, 依然觉得她戴自己的暖耳像只毛茸茸的兔子,不过现在不是拿这个开玩笑的时候,“冷不冷?”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冷, 给他看她手心里攥着的一只紫铜小手炉, “二哥, 东宫出了什么事?” 她手心白腻,透着微红的熏色,一直拿着手炉,手指头都是暖和的。 “出事的时候太子不在东宫” 傅云章压低声音说,等她把手收回袖子里去,接过乔嘉手里的伞,一大半倾斜罩在她头上,两人并肩往南走,身后留下几道平行的脚印。 鞭声阵阵,有马车冒着风雪迎面朝他们飞驰过来,大道两旁的官员们纷纷往后退,以免被飞溅的雪花弄脏衣袍。大部分低级官吏此刻都在往外走,逆行的是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c侍郎等人,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经散播开来,朝堂震荡,不管是休沐在家还是因年老不必上朝的大员们,都被召进宫中密谈。 太子是皇位继承人,没有太子,储君之位虚空,国无宁日。 如果皇上还有其他儿子,那倒好说,再选一个就是了,可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其他皇子都在四五岁之前便夭折了。这些年皇上也纳了不少嫔妃,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妃嫔们不论受不受宠,始终没有再生育,连最得圣宠的孙贵妃也一直没有喜信传出。 没有太子,人心惶惶,一日不选出新储君,朝堂就没法安定下来,虽说皇上还不是很老,也许还会有子嗣但大臣们等不起,万一皇上和先帝一样驾崩得突然,到那时,群龙无首,连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都没有,还不天下大乱? 司礼监太监方才已经往各处宣读谕旨,太子离世,皇上大恸,孙贵妃直接哭晕了过去,东宫一干人等都被扣下,直接由锦衣卫负责审讯。 进了北镇抚司,即使是清白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傅云英虽然在东宫挂了个虚职,但本人一直待在大理寺,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直接将她从抓捕名单上划去了。 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霍明锦提前交代过,所以她现在才能安然无恙。周天禄自从那次入狱之后,遭到太子厌弃,太子嫌他名声不好听,直接免了他侍读一职,可这次锦衣卫还是冲进周家把周天禄给抓了。 锦衣卫可不管证据充不充分,凡是和东宫有关联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傅云英眼眸低垂,仔细回忆最近发生的事,脸颊忽然一阵冰冷凉意,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 旁边两声淡淡的笑,傅云章对着她摇摇手,手里一只小雪球,刚刚看她走神,他故意抓了把雪冰她的脸,“别担心了” 他顿了顿,“出了这样的事,哪一派都不敢轻举妄动。” 傅云英心念电转,霍明锦说他有把握从刑部出来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派人杀了太子? 她心头凛然,不敢对傅云章说出这个猜测。 霍明锦曾说,他如今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道,为之可以不顾世人眼光,一往无前。这个道可能是正义公理,可能是功名利禄,可能是荣华富贵,可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可能是佛家善恶终有报的信念,也可能仅仅只是吃饱穿暖的小小心愿。 那么,霍明锦心里的道,又是什么? 兄妹俩都有些心事沉沉,回到家中。 傅云启也在家,京城出了大事,城门全封了,运河那边运货的船进不了城,家里的伙计c下人全被赶回家中。刚才京卫沿街宣读告示,朝廷下令,这几天京中追查盗贼,老百姓都得老实待在家中,无事不得出门。 京师的百姓毕竟是天子脚下长大的,虽然没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对朝堂动荡非常敏感。傅家下人不必傅云章吩咐,采买了够一家人吃几个月的果蔬米粮和柴炭,还偷偷备下了防身用的棍棒等物。 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巷子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凝重,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雪中的里巷民坊,冷清寂静。 吃过饭,傅云章支开其他人,和傅云英坐在书房里烤火。 屋外北方呼啸,屋里暖融融的,火盆上架了铜丝网,用来烤茶饼,等烤出淡淡的花香时,就可以煮热茶喝。 傅云章手里拿着铁钳,慢慢拨弄炭火,道:“太子死在教坊里。” 傅云英愕然不语。 堂堂储君,竟然死在教坊那样的地方傅云章没有明说,但她猜得出太子的死因是什么。 勾栏之地,自然是风流的死法。 她皱眉问:“怎么会如此?谁敢带太子去那种地方?” 傅云章夹起一块烤好的茶饼,他做不来精细活儿,傅云英怕他烫着,自觉拿青花蕉叶瓷罐去接,挽袖泡了两杯茶,晶莹的水柱落入茶盅里,溢出淡淡的茶香。 “是东宫的小太监。”傅云章端起茶盅,看她一眼,其实不想和她说这样的腌臜事,怕污了她的耳朵,不过她也曾是东宫的属官,必须和她说清楚了,“太子成婚以后,免不了纵情,小太监为了讨好他,哄他吃助兴的药。詹事府的人曾为此提醒孙贵妃,孙贵妃没当回事宫中皇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太子年轻,不知节制,在教坊里又被里头的人喂下了其他药物,两者可能相冲,又或者是纵欲过度” 有些事他故意隐去了,太子死的时候光着身子,房里有四名女妓。 教坊司以前隶属礼部,掌管训练乐妓乐工,为宫廷宴饮编排曲目。到先帝时,不再招揽民间艺人,直接命教坊乐工们常住紫禁城西侧一所偏殿内,专供皇室消遣。 自此,民间老百姓口中的“教坊”,就成了青楼烟花之地的代称。 太子就是死在这种地方。 傅云英喝口茶,慢慢冷静下来。 这样的死法其实往深里想一想,也不算太离奇。本朝皇子大多数从十岁起就被宫中的太监c宫女引诱着开了荤,整个少年时期一直不加节制,到成婚后往往需要用药物才能成事,越滥用药物,身体越不好,身体越虚弱,行房事时越离不开药物。如此恶性循环,皇子们大多寿数不长,先帝算是活得比较长的皇帝了,在他之前,几任皇帝都只活到三十多岁便驾鹤西去。 太子早熟,是宫中唯一一位皇子,太监宫女们为了奉承他无所不用其极 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事实绝没有这么简单,一定有人背后推波助澜。 “这事不好查皇上直接命锦衣卫接手,说明他不放心刑部和大理寺。”傅云章望着紧闭的窗扇,轻声说,“太子身亡,看似只是意外,和前朝没关系,实则息息相关。” 不管太子的死因是什么,紫禁城又要变天了。 傅云英垂下眼帘。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 次日天光放晴,雪终于停了。 明亮的雪光映在窗前,如水一般潺潺流动,下人在院子里扫雪,扫把刮过青石板,刷刷的响声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仿佛一切都像漫进罗帐里的日光一样,温暖平和。 实际上却不是,太子一死,整个朝堂又要经历一次大换血。 傅云英和平常一样起身梳洗,穿戴好,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和几枚酥脆的炸果子。 傅云章胃口不好,只喝了碗山药粥。 二人收拾好,仍旧往紫禁城行去。 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前头传来议论和争吵的喧哗声,远远可以看见刑部前人头攒动,两边大街上挤满了人。 傅云章先下车,转身扶傅云英下来。 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路边人群后面看热闹。 只见刑部大门前熙熙攘攘,数十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鱼贯而出,手中长刀在艳阳下反射出凛凛寒光,长靴踩过积雪,咯吱咯吱响。 少倾,锦衣千户c副千户簇拥着一人从里面缓步踱出,那人身影高大,肩披璀璨霞光,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刀刻般的脸庞,双眸幽黑,负手站在石阶前,风吹衣袂猎猎,眉宇间气势如渊。 他环视一圈,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到人群最后面的傅云英身上时,停留片刻。 明明隔得非常远,但傅云英感觉到他应该在看自己,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 霍明锦嘴角似乎轻轻翘了一下。 没人敢说话,四周鸦雀无声。 马蹄踏响声由远及近,打破岑寂,几匹快马踏琼碎玉,飞奔至刑部门前,马上之人不等马停下,便滚鞍下马,跪在霍明锦脚下,“二爷,皇上宣您进宫见驾。” 霍明锦不语,走下长阶,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轻叱一声,骏马撒开四蹄,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出去。 缇骑们也跟着纷纷跨上马背,数十人风卷残云一般,迎着略有些刺眼的阳光,往内宫的方向去了。 如雷的马蹄声回荡在长街上空,盘旋环绕。 直到马蹄声听不见了,众人才恍然回神,交头接耳起来。 “霍指挥使出来了,这朝堂上又要闹翻天!” “不愧是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真是命大,眼看活不成了,这又给放出来了。” 有人心有余悸,小声庆幸:“还好我们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霍指挥使要报复也不会报复到我们头上” 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傅云章和傅云英对望一眼。 “霍大人应该没事了。” 傅云章说,神情有些感慨,旦夕祸福,说的大概就是霍明锦了。 傅云英唔一声。 心里却知道,这事还没完。 两人作别,傅云英往大理寺走,照例是陆主簿负责点卯,看到她,下巴往里头轻轻一点,“赵少卿回来了。” 太子死了,所有在外公干的重要官员全被紧急召回京城,赵弼是昨晚连夜赶回来的,城门守卫森严,他拿出大理寺的牙牌也进不了城,一直等到天亮,进城之后没回家,径自赶到大理寺处理公文。 傅云英在他的房外等了一会儿,看他忙得连抬头的工夫都没有,想了想,先回自己的号房。 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大理寺众人惶惶不安,听说这案子锦衣卫接了,大家松口气,看看左右同僚,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险,这么棘手的案子,差一点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太子的事一日不查出一个结果,紫禁城内随时可能掀起狂风暴雨,众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各回自己的号房。 非常时刻,一定得小心谨慎,闭紧自己的嘴巴。 昨晚北镇抚司已经有十几个宫人熬不住酷刑,今早尸首被拖去城外乱葬岗的时候,刚好被他们撞见,几个身体虚的,当场捂着嘴巴跑到墙角底下,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干净了。 六部官员都知道太子死了,可太子死得不光彩,因此还没有正式发丧,高官们急得团团转,没空管底下的小喽啰,皇上又因为伤心过度病倒在床,内阁大臣们为太子的丧葬事宜争吵不休。 底下的官员们看不懂权势内部的暗潮汹涌,不知道是该假装不知道太子已死的事继续办差,还是面朝东宫的方向痛哭流涕,最后一合计,还是老老实实当差吧。 没办法,皇上敏感多疑,这时候谁敢哭,万一皇上觉得官员们在咒他死,一个贬黜旨意下来,谁兜得住? 这哭不行,不哭也不行,等皇上和孙贵妃缓过劲儿来,知道官员们没有为太子痛哭,又要疑心他们盼着太子死,到时候还是得遭殃。 于是,大家都面无表情,见面就低头,叹口气,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一整天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度过。 夜里回到家中,管家拿出一封信给傅云英看。 是袁三托人送进来的,他去了一趟江西赣州府,顺利找到在周家田庄修养的周公子。前不久京里出了事,霍明锦被扣押了,周公子听说以后,欣喜若狂,闹着要进京。周家人却不松口,劝他不要贸然上京,周公子不听劝,悄悄拿了盘缠和路引,雇了条船。船都走出几个时辰了,还是被发现他私自离开连忙一路往北追的周家人给抓回去了。 袁三信上说,他已经打听到周公子当年被送回老家的原因,他假扮成外出游历的贵公子,和周公子成了好朋友,周公子喝醉酒以后嘴上不把门,什么都告诉他了。不过信上不方便说这事,他正在赶回京师的路上,大雪天,行路不方便,他预计要到年后回京城。 傅云英把袁三的信来来回回看几遍,确认没有看漏的地方,将信纸丢进火盆里,涨起一团火焰。 按理说霍明锦失势时,周家不必忌惮他,正应该趁机将周公子接回京师才对,可周家人没有派人去江西接人不说,还阻止周公子回京。 莫非周尚书早就预料到霍明锦这一次会很快官复原职,所以不许儿子回京? 她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当初周天禄忽然被诬告入狱,看起来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报复,实则有人妄图借此陷害周天禄,他当时是太子最为喜欢的侍读。 那时她就觉得不对劲难道周天禄的入狱,也和太子死的事有关? 早就有人想对太子下手了,又或者说,早在很久之前,太子身边就有想害他性命的人。 周天禄只是因为得到太子的偏爱,挡了其他人的路,才招致牢狱之灾。 这一切,又和霍明锦有什么关系? 傅云英猜不出其中的关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难怪兵部尚书周大人能够屹立几朝而不倒,他果然练达敏锐,他恐怕早就看出东宫不太平,所以趁着周天禄惹上官司,将人领会周府养着,不许他再去东宫走动。 至于不让小儿子回京,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霍明锦一天没真正倒下,他不会贸然得罪霍明锦。 隔天,礼部侍郎因为触怒皇上,被罚在大雪天中跪了一个多时辰。 千步廊外的广场空阔宏壮,大朝会的时候,文武百官要跪在其中听太监宣读圣旨。礼部侍郎跪的地方就在御道前,即使是大晴天,也是北风狂啸,戍守在这里的羽林军也冻得面色苍白,礼部侍郎将七十岁的人了,哪禁得住在寒风中跪,一个多时辰下来,被太监抬走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 据说,礼部侍郎是因为在为太子办理丧事时出了点小差错而惹恼皇上的。 接下来几天,官员们要去东宫为太子举哀,每天日头曝晒,雪慢慢化了,山间青松露出枝头原本颜色,京城却仍然是一片银装素裹,官员们都要为太子守丧。 就在这个时候,东宫传出一个让众人惊掉下巴的消息。 太子妃沈氏怀孕了。 而且据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说,太子妃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托沈首辅帮忙请圣手神医诊过脉,神医说太子妃这一胎是个男孩。 太子死在教坊时,太子妃刚从庙里还愿回宫,手里还拿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刚从庙里抄的签文。 太子妃抽中一支上上签。 峰回路转。 太子没了,太子妃肚子里却可能揣了个太孙。 听到这个消息时,众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个个龇牙咧嘴,表情古怪。 御书房里,锦衣卫副千户将一份密折送到书案前。 皇帝阴沉着脸打开密折,越往下看,脸色越难看。 密折上详细记录了首辅沈介溪和别人私底下的往来,他几时起床,几时出门,几时就寝,连几时去茅房,去了几次都标注了准确的时刻。 那名给太子妃诊脉的神医是沈介溪本人亲自接到府中的高人,毋庸置疑,沈介溪早就知道太子妃怀孕了。 至于太子被身边的人引诱着去那种地方,还有东宫那些禁药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和沈介溪无关,但全都和他昔日倚重的一个门生脱不开关系。 沈介溪的族人在湖广鱼肉乡里,他的侄子竟然连知府的女儿都敢明抢,知府为女伸冤,折子还没递到京师,就被沈党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进大牢,没几天就死去了。 沈氏族人侵占田地,沈介溪的哥哥名下竟然有几百万田亩!每到他的寿日,朝廷官员争相为他贺寿,送去的寿礼沈家摆不下,东西放臭了,只能散给乞丐吃 皇帝双手发颤,拍案而起。 这些天因为伤心儿子逝世,他茶饭不思,眼底一层病态的黑青,刚站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往后踉跄几下。 “万岁爷!” 周围的太监吓了一跳,呼吸都忘了,一拥而上,架住皇帝。 皇帝的手还在发抖,推开太监们,怒道:“滚!” 太监们忙跪下,却不敢走,皇上这几天总犯头晕,有一次他们没反应过来,皇上差点就滚下脚踏了,幸好当时年轻的锦衣卫副千户在场,眼疾手快扶住皇上,不然,皇上有什么好歹,他们这群太监都得掉脑袋! 见皇帝动怒,锦衣卫副千户上前两步,拱手道:“皇上,微臣还查到一桩很蹊跷的事” 他面色犹豫迟疑。 皇帝摆摆手,示意太监们出去。 这一回太监们不敢再留下,佝偻着腰退出御书房。 “你查到什么了?”皇帝坐回龙椅上,问。 副千户小声道:“沈家前几年为争田地的事打死村民,被蒋御史参了一本。微臣这一次暗访江陵府,发现那一块田地还是落到沈家手中,可他们并没有兴建别墅山庄,或是开垦种地,而是把那一片田地圈了起来,不许其他人靠近,看起来非常可疑。微臣便去详查一番发现果然有蹊跷,那块田地有山有水,群山环抱,流水环绕,据说,当地人曾看到惊雷过后,有巨龙从山谷中腾挪而出,直冲天际,所以,当地人管那几座山叫青龙山。” 山有龙气,当旺子孙。 沈家特意把一块有龙气的田地抢到手,目的呼之欲出。 皇帝听到最后,面色紫涨,眼底闪过一抹阴狠。 沈介溪当了一辈子的权臣,或许没有这样的野心,可沈家其他人,他的门生,党羽,未必会这么想。 太子就是被沈家人害死的!一定是。 他们想当霍光,还是想当王莽?亦或是来一个黄袍加身,让江山彻底改名换姓? 皇帝咬牙,他枉为人父,虽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更可恨的是,现在太子没了,朝臣不体谅他痛失爱子,还频频暗示他,等太子妃生产,立马把太孙的名分定下来,否则人心不稳 他刚刚没了一个儿子!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真心效忠于他,他当年杀了自己的兄弟才抢到皇位,大臣们都在心底笑话他呐! 他们越如此,他越要好好活着,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跪在他脚下,听他差遣! 皇帝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面色阴沉如水。 “霍明锦不能死,得留着他。” 副千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宛如泥胎木偶。 这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太监颤颤巍巍跪在门口,朝里面叩头,“万岁爷,郭嫔娘娘没了!” 皇帝脸上面无表情,冷漠道:“葬了便是。” 太监们面面相觑,郭嫔是此次选秀新入宫的妃嫔,年轻貌美,很得皇上喜爱,活生生一个人忽然没了,皇上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太子死了孙贵妃整日以泪洗面,就因为看到郭嫔微微笑了一下,竟让身边的宫女将郭嫔的脸撕烂了,郭嫔受不了这个屈辱,愤而自尽,他们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才赶过来报信,却不想皇上也反应古怪。 太监们不敢再问,抹去鼻尖沁出来的细汗,去找司礼监太监想办法。 秉笔太监叹口气,望着洒满金色日光的庭院,道:“万岁爷爷和孙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事难办啊!” 夫妻俩中年丧子,承受不住打击,孙贵妃已经疯疯癫癫了,皇上也越来越阴沉,喜怒不定,阴沉疯狂,两天之内因为想起太子,赐死了数名宫女,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生死难测,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以后,朝中形势更加诡异。 这一胎若是女孩,也就罢了,如果是男孩,那必将是皇太孙的不二人选。 皇太孙这么小,等皇上年老,必定要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那辅政大臣的人选,当然只能从太子妃的娘家人中选。 沈家再度被人推至风口浪尖上。 然而,皇帝在得知喜讯后,却并没有封赏太子妃,反而派人把之前因为弹劾沈介溪而被贬黜出京的蒋御史接回紫禁城。 蒋御史当初弹劾沈介溪,引发沈党上疏辞官,后来皇帝在沈介溪的压力下,把蒋御史逐出京城,言官们因此和沈介溪结怨。 不过没人注意皇上召回蒋御史,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早就有孕,却一直秘而不宣,如今太子身死,众人都在等结果。 反而没人关注太子的死因了。 因为太子已经成了死人,不管他生前地位有多高,人死了,一切随着他的下葬烟消云散,他不能给活着的人带来风光荣耀,谁还肯费心去怀念他? 何况他的死因又那么尴尬,谁敢当众提起太子,立马会被锦衣卫揪去北镇抚司严刑拷打,威压之下,大家都绝口不提太子的丧事。 傅云英曾在东宫当过差,大理寺的人现在看到她都表情怪异,尽量避着她。 周天禄和袁文被放出来了,两人吃了不少苦头,周天禄那样娇滴滴的公子哥,瘦得只剩皮包骨,袁文倒是还好,只是愧疚于没有及时劝阻太子沉迷助兴药物,因此意志消沉。 “我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在吃那些药” 傅云英去周家探望周天禄的时候,他遣走下人,小声对她说:“我劝过太子,助兴药物伤身,太子不听,之后詹事府的人就频频为难我,然后出了胡氏和高家的事,那时候我就想不通到底是谁想害我,现在想想,害高家的人很可能是东宫的太监和沈家的人。” 有些事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有些事看起来简单,背后往往错综复杂。 太子身死,锦衣卫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一切都表明,太子就是纵欲过度加上滥用药物而死。 可因为得益的是沈家,所以大家都开始怀疑沈首辅了。 尤其是几度和沈首辅结怨的言官们,坚信太子就是被沈家人暗中撺掇去那种地方找乐子的,因为太子妃的兄弟曾陪着太子眠花卧柳。 其实这事肯定不是沈首辅做的,他真想动心思,等皇上驾崩的时候再动手岂不更好?现在太子妃怀的到底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言官们冷笑,太子身死是沈家密谋所为,只不过服药这种事没法精确把控,所以才出了这么个意外,太子在太子妃还没生产前就死了。 还有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沈家说是男孩,那就一定是男孩。 众人无不唇齿生寒。 周天禄和大家的想法差不多,“云哥,幸好你那时帮了我,不然我真的定了罪,我祖父也不一定能护住我,刑部是他们的地盘。” 他再三感谢傅云英。 傅云英一笑,关心他几句,出了周府。 一辆马车停在周府门前,今天太阳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赶车的锦衣卫靠坐在车前打盹,显然等候多时。 看到傅云英出来,斜刺里走出一个人影。 李昌唇边含笑,客气道:“傅相公,二爷等着见您。” 霍明锦出来以后,并未插手太子暴亡的事。现在皇上最为信任的是锦衣卫副千户,前年皇上钦点的武状元。 傅云英知道,那副千户是霍明锦的人。 她想起姚文达曾说过,霍明锦锋芒毕露的时候,其实不难应付,当他收敛锋芒时,才最可怕。 这一次太子的死只是开始。 她嗯了一声,上了马车。 马车径自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泥泞难行,马车上下颠簸,她实在受不了,找李昌要了匹马,改骑马。 进山,过河,穿过狭窄的山路,一行人在一座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下马,跟在李昌身后,走进院子。 院子里砌了青砖,设桌椅矮榻,霍明锦坐在桌前吃酒,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周围缇骑拱卫。 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二爷,傅相公来了。” 李昌通禀一声,给缇骑们使了个眼色,众人躬身退下。 霍明锦转身,他穿了身玄色窄袖暗纹锦袍,衬得人比平时更显威严,看着傅云英,“天气冷,过来吃杯热茶。” 太阳很好,但山里冷清,一路骑马过来,确实冷。 傅云英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斟了杯茶递给她,看她鬓边有些散乱,“骑马来的?” “雪还没化尽,路上不好走。” 傅云英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是她平日喜欢的清茶。 她飞快扫霍明锦一眼。 他嘴角微翘,“不喜欢?”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霍大人太子的事,和您有关吗?” 霍明锦摩挲着手里的酒杯,冬日明艳的光线笼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确实和我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淡淡道。 傅云英望着篱笆架上缠绕在一起的枯藤,沉默下来。 霍明锦看着她,轻描淡写道,“太子不是我杀的不过我知道有人想杀太子。” 其实沈家的人并没有杀太子的念头,他们只是想控制太子床上的事,让太子尽量只和太子妃生孩子,真正想杀太子的人是先前被废的皇后留下的旧人,先皇后的心腹想杀死太子报复孙贵妃和皇上。 沈家的人不知道先皇后的人做了什么,先皇后的人不知道沈家的人做了什么,沈家的人偷偷在太子房事上动手脚,先皇后的人则偷偷把禁药运送进宫,加上那些想靠这种手段上位的太监和宫女,三帮人都在太子身边安插了人手,这么一来二去的,太子早就没了半条命。 霍明锦知道,太子早晚会被那些人害死,他冷眼旁观,适当的时侯,还帮忙加一把柴火。 他还知道,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平安降生。 他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这样的秘密也敢如实对她和盘托出。 而且语气淡然,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坐在庭院里,太阳晒在脸上身上,从头到脚都暖暖的,这时候人会不知不觉就会放松下来,放下所有防备。 傅云英握紧茶杯,忍不住问他:“您就不怕我去告发您?” 霍明锦笑了一下,“我说过,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现在你有我的把柄,我们扯平了。”他说完,忽然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容她放开,态度强势,“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守岁 ,天边铅云堆积, 巷子里静谧无声, 站在窗前, 能听见庭院里雪落沙沙响。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云英立在门边, 望着假山上薄薄一层积雪,踟蹰了片刻。 “要出去?” 傅云章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想了想, 点点头。 傅云章唔一声, 没问什么, 仰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如画的眉眼,雪光中愈显精致, “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先添件衣裳。” 虽然不知道大过年的少爷为什么要出门, 王大郎还是立刻奔回房, 取了暖耳c斗篷c手炉过来。 傅云章接过斗篷,给傅云英披上,修长的手指系好绸带,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 “最近不太平,多带几个人。” 她有些心不在焉,点头应下了。 乔嘉和另外两个护卫跟在她身后,簇拥着她走进漫天大雪中。 傅云章双手背在背后, 站在台阶前, 目送她走远。 莲壳走了过来, 手揣在袖子里,一脸茫然:“爷,您交代的冬笋汤煨好了,用南边带来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爷怎么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岁吗?” 笋是发物,傅云章并不爱吃,是专给傅云英备下的。 “放着罢。”他回首看着桌上摊开的升官图,叹了口气,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气却怅然,“在书房架一炉火,今晚我在书房睡。” 莲壳答应一声,明白少爷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书。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来越昏暗,傅云英冒雪骑马出城,城门口排了几支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等着进城团圆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里走,只有她这个时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关城门,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迟疑了一下,迎着风雪继续往南行。 霍明锦在城外的住处她去过一次,李昌很谨慎,带着她过去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圈,但她以前常画图志,路上会下意识不断在脑海里辨别方向,还是记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线了。 走了没几里路,路边密林里忽然蹿出几个人,拦住她们。 傅云英摘下霍明锦要她随身带着的那块鱼佩,“我有事求见霍大人。” 拦下她的人认得她,看到鱼佩,脸色微变,没敢接,拱手道:“山里恐有大虫,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她收起鱼佩,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 到了地方,远远看到那座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她又犹豫起来。 她喜欢一切事情井井有条,就像书房架上那一摞摞垒起来的整齐书册一样,什么时候想看哪本书,照着银签子一层层往上找,条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这么处理积压卷宗的。先将所有案子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一个个去审理批示,遇到难办的案子,从地方初审的记录开始,从头到尾查,直到查清来龙去脉。没有什么技巧,就这么一桩桩复核,几个月下来,她把积压的案子全处理好了。 同僚们为之侧目,连赵弼也对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势风云诡谲,也只有她还能静得下心处理公务。 编写书册繁冗琐碎,非常考验毅力和耐心,傅云英从九岁起就开始整理收集资料,这么多年下来,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实实办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任务,每一件案子背后都牵扯了一条条人命,她不会随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难题不同,理清头绪c整理出脉络,不代表就能处理好它。 尤其那个人是霍明锦,她更得慎重对待。 长靴踩过雪地咯吱咯吱响,随从前去通报。 来都来了,这时候后悔,回去也进不了城。傅云英翻身下马,拢紧斗篷。 走到院子里,看到雪中一地杂乱的脚印,她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房里点了灯,影影绰绰人影来回走动,不远处的马厩传来热闹的马嘶声。霍明锦正在接见他的部下,他们可能在商量什么要事,房里站了很多人,却没有说话声传出,院子周围都是戍守的锦衣卫,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寒芒,带刀护卫藏在阴影处。 气氛沉重。 她叫住随从,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带我去其他地方坐着等罢。” 随从犹豫了一下,将她领到厢房里,给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 厢房没有生火盆,冷飕飕的,她拍干净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发呆。 上辈子没察觉,只觉得他是一个体贴温和的好哥哥,出身门第高出魏家许多,却平易近人,会耐心陪她玩耍,听她说她的烦恼。 后来他去打仗了,短短几年,他接连失去祖母c父亲和堂兄,战场上九死一生。 再见时,两人已经疏远,她又将嫁为人妇,甚至没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国公府,他刚好也在,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的鹅毛。 正房里,众人窃窃私语。 霍明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脸,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静道:“京卫军备废弛,不足为惧。辽东战事吃紧,徐鼎刚刚抽调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届时你们带着几百人守住北边宫门足矣。”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垂手听他吩咐。 等他说完,李昌和另外一个汉子站在地下,恭敬应喏。 他扫一眼另外几人,接着道:“沈家不会坐以待毙,继续盯着他们。” 一人上前半步,小声说:“二爷,萧竹送了封密信出来,他怂恿沈大公子买通司礼监的几个太监,沈大公子已经被他说动了。” 锦衣卫强势,东西厂太监便只能忍气吞声。眼看东西厂形同虚设,那帮太监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闹出点动静。 霍明锦唔了声,“密切注意诸地藩王,尤其是晋王和潭王。” 晋王有军权,潭王富可敌国,都不可小觑。 众人沉声应是。 说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众人陆陆续续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肃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说话的霍明锦作揖,道:“二爷,兄弟们前几天去林子里猎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庄里吃酒,兄弟们托我来请您,您能否赏脸?” 霍明锦抬起眼帘,看一眼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警醒点,谁吃醉了误事,自己去领罚。” 说完,继续和两个幕僚交谈。 李昌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二爷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向来对部下宽容,因此他才敢当面说吃酒的事。 可惜二爷不肯赏脸,那帮小子必然失望,二爷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年,也不知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什么,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李昌心里嘀咕着,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边吗?怎么回来了?” 部下低着头答:“傅公子来了,求见二爷,小的等着进去通报。” 李昌张大嘴巴,两手一拍,“人在哪儿?” “就在厢房里坐着。” 李昌眼珠一转,傅云倒是乖巧,这么冷的天巴巴的过来陪二爷过年,不枉二爷对他那么好! 他急忙转身回去,进了正房,瞅着霍明锦和幕僚说完话,忙抱拳道:“二爷,傅公子在厢房等着求见。”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愣,立即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 李昌道:“这不晓得,来了有一会儿吧。我去把他叫过来?” 话还没说完,霍明锦已经大踏步走出去了,袍袖里鼓满了风,飒飒响。 剩下李昌和两个幕僚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地呆了半晌,幕僚问:“这位傅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听赵弼提起过他,似乎还挺欣赏。” 从没见过二爷如此急切,竟主动出去迎接那个傅公子。 李昌干笑了几下,这可不好说。 厢房很冷,傅云英坐了一会儿,手脚都冻麻木了,干脆站起来在房里走动。 霍明锦的住处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除了桌椅几案之类的器具,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陈设朴素简单。刚才她进来的时候路过一进院子,那边好像设了练武场,庭中设有兵器架,大雪中几只草靶子孤零零立在场院里。 她走到雕花镶嵌翠竹落地大屏风前,仔细端详翠竹上雕刻的耕织图。 吱嘎一声,房门应声开了,风卷着雪花往里扑,一个高大的身影踱进厢房,影子罩在屏风上,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有点像拥抱。 真能抱抱她就好了,抱得紧紧的,让她在自己怀里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 从找到她以后,从没见她像以前那样笑。 霍明锦看着她高挑的背影,目光灼灼,眼里涌动着能将人灼伤的汹涌情绪,慢慢走到她背后,“怎么过来了?”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暗哑的说话声,沉思中的傅云英吓了一跳,忙转身,侧过头,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 霍明锦弯腰俯身,她转过来时,戴的暖耳刚好擦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触感,被碰到的地方陡然腾起一股热意,立刻窜满全身,一团火渐渐烧起来。 她仰头看着他,肌肤似新雪,双唇嫣红,因为来不及反应,乌黑发亮的眸子眨了两下,浓睫微颤。 他有些情不自禁,想把她捧到跟前好好亲一会儿,感受肌肤是不是和看上去的一样细滑,喉结动了一下。 隔得这么近,傅云英能清晰听见他吞咽的声音,脸上烧起来,眼帘低垂,往后退了一步。 霍明锦一笑,拉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扫一眼阴冷的厢房,拉着她出去。 李昌和刚才的部下跟了过来,远远看到二爷阴沉着脸往正房去,平时拿刀的大手拉着人家傅公子的小手紧紧不放,对望一眼,躲开了。 不仅躲开,还给其他人使眼色,除了暗处的护卫,其他锦衣卫都知趣地退到走廊里。 傅云英被霍明锦拉着进了正房,里头烧了火盆,锦帐低垂,温暖如春。 霍明锦拉着她坐在火盆前,搓她的手,“冷吗?” 她在南方长大,受不了北方严寒。 房里的幕僚还没走,等着霍明锦回来继续向他请示,等来等去,好不容易把二爷盼回来了,结果二爷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知道低头和那个传说中“貌若好女”的傅公子说话。 声音温和,和平时对待部下的宽和不一样,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柔和珍视。 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美人够美,管他是男是女,都能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两个幕僚摇头失笑,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 两手被霍明锦宽厚的大手握在掌心里焐着,怎么挣都挣不开。 傅云英觉得自己要起鸡皮疙瘩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从捅破窗户纸以后,他没有顾忌,越来越强势。 那一开始认出她的时候,他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傅四老爷在铜山遇险,她带着人去铜山,锦衣卫已经赶到了绝不是巧合,他是为她去的。 在她还不知道傅四老爷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南下赶往铜山。 李寒石是她的人,她身边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会知道。 那几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她? 火盆就在面前,他紧靠在自己身边,锦袍底下劲瘦而强壮的身体似乎比炭火还要热,他身上有一种陌生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淡淡的,像山里的青松,微苦而涩。 傅云英都要热冒汗了。 要问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在意被他认出的事但也没有做好和故人畅聊上辈子那些沉痛过往的准备。 霍明锦先开口了,“天黑了,留下来陪我吃饺子罢。” 傅云英望向窗户的方向,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不过窗前暗沉沉的,只有火盆周围能看清地面青砖上的纹路,这么晚,自然进不了城。 “我一个人过年。”霍明锦又说了一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小声道:“以前我都是初一早上吃饺子。” 几声低笑,霍明锦还握着她已经暖起来的手,半跪在她面前,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今年陪我,为我破一次例,嗯?” 询问的语气,最后几个字又轻又柔,近似呢喃,让人没法拒绝。 见她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开口拒绝,霍明锦嘴角扬起,眼底浮起几丝笑。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站在走廊里吩咐李昌他们去准备晚饭,要南方的菜蔬。 李昌有些为难,这时候去哪里捣腾南方过年的菜?不过二爷吩咐,他就是去人家抢也得抢几盘南方菜回来! 湖广,武昌府。 腊月初落了几场雪,到月底,接连的大日头早就把雪晒化了。只有城外青山还披着一层雪被子,山巅白雪皑皑,山腰苍松翠竹如绿浪,山脚下泥土湿润,河边仍有青青草色。 楚王府坐落在城中风景最秀丽的山谷畔,园子里还有未化尽的雪,溪中流水潺潺,清澈透明,能看到河底堆叠的乱石。 这天日头正好,朱和昶躺在庭间晒太阳,头枕里头晒了香花瓣的软枕,长腿高高翘起,优哉游哉。 侍女跪在一边剥葡萄,葱根般的手指托着晶莹的葡萄粒,往他嘴边送。 他一口咬住葡萄,顺便吻一下那纤长的手指。 侍女脸颊通红。 这时,吉祥手里拿着一封信,穿过长廊,一路飞跑进庭院,“爷,傅公子来信啦!” 朱和昶滕地一下跳起来,推开围在矮榻边的几个侍女,“快拿来,快拿来!” 等吉祥跑到跟前,他一把抢过信封,拆开来,抽出信纸细看。 一边看,一边抓葡萄吃,右手手指汁水淋漓。 “哎,云哥走了几年了?我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看到他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朱和昶看完信,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失落。江城书院的学生都没有云哥讲义气,不会猜灯谜,更没有云哥好看。 吉祥跪在地上,拿帕子为他擦拭弄脏的手指,口中道:“爷,傅公子现在是官老爷啦,不能说回来就回来的。小的听人说他断案分明,经他复核的几百件案子,没有一个冤枉了人,老百姓都夸他是青天老爷呢!” 朱和昶挺起胸脯,一脸与有荣焉,“我们家云哥最厉害了!” 可惜他看不到云哥穿官服的样子,一定很威风! 离得不远的内书房里,楚王也在看信。 他也是闲着没事做,不能出去逍遥,只得专心守着宝贝儿子在家预备过年的事。按他的吩咐,傅云英和朱和昶的书信往来都得经过府中文吏的仔细检查,才能送到朱和昶手里。他手里有一封手抄的副本。 傅云英的信很普通,就是一些在京师的琐碎见闻。 但楚王很快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手指轻叩金丝楠木架子,对旁边的长史道:“把世子书房里的那本灯谜手册拿来。” 傅云英这些年一直不断以丹映公子的名字刊印书册,大多是和八股制艺有关的辅导书籍,或是天文地理农学之类的专业书目,总之,预备科举考试的学生,案头肯定有她撰写的书。唯有那本灯谜手册是她手写的,只给了朱和昶一个人。 长史很快把手册拿过来,楚王对着信上的提示,找到灯谜手册对应的字,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他立刻把信焚毁了,“等世子看完信,把他手里那封信烧了。” 长史应喏。 楚王又道:“算了,不烧,免得宝儿起疑。” 长史有些惊讶,傅云的这封信,到底有什么古怪?王爷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楚王来回踱步,眼底暗流涌动,“双辉,王府账上拢共有多少银两?” 长史诧异了一下,垂首答:“王爷,眼下能动用的活钱大约有八十万两左右。” 当然,这些和楚王府真正的财富比起来,只是小数目。 “本王问的是全部。”楚王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浓眉高高挑起,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长史眼皮直跳,王爷不会又想一出来一出吧?当年他偷偷带着人想离开湖广,被巡按御史给抓到了,王府花了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才把事情压下来,不然上头一个意图不轨的帽子往下一扣,楚王早就换人了。 这一回王爷又想干啥? 长史心里叫苦。 楚王不知道自家长史已经在谋划怎么善后,对着明亮的日光,粲然一笑,宝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你爹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得把你送到那个位子上去。 富贵险中求,这一次不主动,等潭王世子进京,宝儿生死难料,不如索性豁出去,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他们永远只能蜗居一方? “你亲自去杨家c钟家,让他们带着账本来见本王。”他沉声吩咐。 长史应是。 京城,郊外。 雪还在下,屋瓦早就被盖住了,房檐前挂了几只红灯笼,像夜色中一朵朵盛开的花朵。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房。 霍明锦没让人进来,在门口接下竹丝大提盒,放到侧间屏风后面的月牙桌上,揭开保温的盖子。 一大盘滚圆的饺子,几碗蘸酱,一碟酱羊肉,一大碗水晶蹄髈,糯米八宝鸭,苏州的烧鹅,糟猪蹄尾,全是脂多肉嫩的大菜,色泽浓郁,浓香扑鼻。 打开第二格,腊鸭焖藕,竹筒排骨,粉蒸肉c藕,豆油皮菇卷,桂花茭白夹全是湖广人常吃的菜。 还有傅云英喜欢的冬笋烧肉和珍珠豆腐丸子。 厨下的人大概知道傅云英是南方人,特意备了两大碗红彤彤的米饭,米粒饱满圆润,胭脂一样的颜色。 她挽起袖子,帮着放碗筷,看到提盒里还放了一壶酒,顺手拿出来,放到霍明锦那边。 霍明锦看她一眼,把酒壶放回去。 她在这儿,他哪敢吃酒。 明明没有什么的,但他刚才那个眼神看过来,傅云英心里猛地一跳。 习惯了穿男装,常和同僚们来往,很多规矩她都忘了,还好霍明锦肯忍让。 他待她太好了,她不知不觉就忘了避讳,其实这是很不应该的。 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不合适。 她出了会儿神,把酒壶放得远远的。 霍明锦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失笑了片刻,请她坐下,“你爱吃什么馅的?” 又加了一句,“都是肉馅,一样是萝卜猪肉,一样是葱花羊肉。都不吃的话,可以让他们重做。” 厨子都是男人,过年当然要做肉馅饺子,素馅的只有立春的时候吃。 她没什么忌口,挑了葱花羊肉的。 选了之后才想起来,这两种口味都是她爱吃的。 她心头微颤。 霍明锦把盘子挪到她面前。 房里点了灯,灯火摇曳,傅云英看着他的侧脸,他三十多岁了,以前的少年风发渐渐沉淀下来,锋芒内敛,沉稳如山。 那种初见时在他身上看到的冷漠戾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也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她竟然和霍明锦坐在一起吃饺子守岁。 下午得知霍明锦十几年的隐秘爱慕,她震惊而混乱。 现在慢慢冷静下来,梳理之前的点点滴滴,他本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这才能解释他为什么初见自己就对自己格外特殊。 她只是习惯了上辈子和他相处时的状态,才看不出他的心思。 可惜这种事没法从书本里得到答案,二哥也没有经历过,不能给她建议不知道二哥和袁三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担心她。 她胡乱想着心事。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霍明锦吃得很慢,知道人在身边,心底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抚平了,像是全身浸泡在暖洋洋的泉水里,通体舒泰。 这种欢喜是平静的,也是最深刻的。 房里很安静,万籁俱寂中,飘雪落在屋顶c树梢的声音格外清晰。 “怎么今天过来找我?” 霍明锦看她吃完一碗饺子就不吃了,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问道。 傅云英抬眼看他,他坐得端正笔直,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昏暗的灯火下,双眸闪闪发亮。 如果她没来的话,他就是一个人过年,一个人吃饺子,一个人守岁。 她想起上辈子小的时候,霍明锦在树下张开双臂接她的样子,也是这么笑着,那时的他年少,英姿勃发。 霍家忽然和魏家交好,又忽然变得生疏。 那时她不明白原因,以为是因为侯府老夫人去世的缘故,现在她明白了。 求亲被拒绝,霍家当然要和魏家疏远,之后他随父出征,生死难料,更不可能表露什么,她那时候还小。 她垂眸,掩下心里丝丝缕缕的悸动,道:“我整理了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会支持朱和昶,但是我必须先探探他们的口风。” 多年和湖广文人来往,她有她的人脉。 听她说起正事,霍明锦面色不变,“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半个月。” 她唔一声,低头喝汤。 霍明锦看着她,知道她一定暗暗松了口气。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此刻说到正事,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可她还是愿意留下来陪他守岁的。 他微微一笑。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春耕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韩氏这人不拘小节c粗心大意, 在群牧所的时候, 一忙起来经常忘了还有云英这个女儿。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有一次云英躺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午睡乘凉, 韩氏干活回来,一屁/股往她脑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时。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 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 不禁气笑了, 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 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 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 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 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 不仅不收税, 还免税呢!如今陕西c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 夏税c秋粮c徭役,全都折算成银两c绢布,从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c湖州府的田赋c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c修路c架桥c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c改革税赋c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c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c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c踏草鞋c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旭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肉麻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香气氤氲,爹爹c娘c哥哥c嫂子c妹妹c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音容笑貌, 一如往昔,一派岁月静好。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 却静悄悄的, 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 她手心发热, 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 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 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 北风凛冽, 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 入住的驿站破旧, 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驾崩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驴车的掌鞭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穿青布棉袄, 下着过膝长裤,戴六合小皮帽, 双手揣在袖子里,笑起来很和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韩氏把铺盖行李抱上驴车,再把云英塞进铺盖里,裹粽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 拍拍她的脑袋, “坐好了,别乱动。” 云英也想好好坐着, 但是道路崎岖, 驴车实在太颠了, 走不了多远她就滑了出来。韩氏一次次回头把她按回去,后来突发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绳子,准备把她和铺盖绑到一块儿,那样省心。 云英摇头拒绝,双手紧紧扒着铺盖不放,把她绑在行李上, 也亏韩氏想得出来! 韩氏这人不拘小节c粗心大意, 在群牧所的时候, 一忙起来经常忘了还有云英这个女儿。有一次云英躺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午睡乘凉, 韩氏干活回来, 一屁/股往她脑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时。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不禁气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不仅不收税,还免税呢!如今陕西c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夏税c秋粮c徭役,全都折算成银两c绢布,从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c湖州府的田赋c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c修路c架桥c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c改革税赋c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c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c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c踏草鞋c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c猪耳朵c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c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c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c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c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c笔架c水盂c笔洗c铜炉c蜡斗c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c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说开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饭桌上有一道荷叶糯米粉蒸肉,嫩白里透出一点油汪汪的嫣红, 粉糯香浓,傅云泰爱吃这个, 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片,不小心碰到伤口,“嘶”的一声, 疼得脸都白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卢氏忙夺走他手里的筷子, “你可消停些罢,让阿金喂你吃饭。” 她话音刚落, 阿金欸一声, 半蹲在傅云泰身后, 拈起瓢羹,作势要喂他。 傅云泰往傅云启的方向望去,傅云启手上包了层纱布,眼泪汪汪,断断续续抽噎着,但他没有叫丫鬟伺候,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 却忍着疼自己夹菜。 大吴氏和傅四老爷时不时扫他一眼, 目光中带着赞许。 傅云泰冷哼一声, 推开阿金, “我自己吃!” 傅云启心里苦。 自从五妹妹和他们一起跟着孙先生读书以后, 孙先生横看他们不顺眼,竖看他们还是不顺眼,这几个月他们挨骂的次数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云英,鼻尖发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克星!她回来就是给他添不痛快的! 傅云英察觉到傅云启的注视,眼帘微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声,筷子从指间跌落,傅云启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去和旁边的丫头说话。 傅云英莞尔。 饭后,傅四老爷让婆子把他带回来的攒盒取出来,打开槅屉,“今天去知县家吃酒,知县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鲍螺,他家的丫头是苏州府人,手恁的精巧,会汤水,还会拣这个。你们姐妹几个拿去分了罢。” 说完,脸色一沉,扭过脸去对傅云启和傅云泰道,“你们就没有了。” 兄弟俩又羞又窘,推说明天要早起去学堂上学,怕睡晚了误了时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过攒盒,里头拢共有十八枚鲍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后从自己那份里分出三枚给傅云英,“英姐没吃过这个,我的给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给英姐吧,我不吃。” 傅云英挑挑眉,连这个都要争么?她谢过两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爱吃甜,姐姐们留着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顺老实,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闻言噢一声,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着傅云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说过要是再有滴酥鲍螺的话都留给你吃,说话要算数,别和我客气。现在天气不热,可以搁好几天,你拿去慢慢吃,让伯娘也尝尝。” 不等傅云英再推辞,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鲍螺塞到芳岁手里。 一旁的卢氏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有时候连她也怀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错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么傅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满腹心事,夜里问傅四老爷,“桐哥儿那事到底说准了没有?” 傅四老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嗐一声,道:“你别想着桐哥了,就算三老爷看不中桐哥,咱们月姐也捞不着。今天我听知县老爷说,苏娘子推了知县家舅爷的提亲,知县娘子不服气,找苏娘子说理,苏娘子只好和她说了实话——陈老太太想把傅容说给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学问好,不一定适合月姐。” 一个傅媛就够让卢氏头疼了,又来一个傅容,她气恼道:“傅容是老太太抱过来养大的闺女,其实不算我们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爷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你别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爷呐!” 傅媛是族长三老爷的女儿,生得标致,家里有钞,对苏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爷傅云章的妹妹,有个才华出众的举人哥哥,陈老太太又疼她,嫁妆丰厚。 不管是傅媛还是傅容,傅月都比不过。 卢氏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道:“算了算了,就当桐哥和月姐没缘分罢!” 暮春初夏时节,桃李盛放,院子里的枣树蓄满生机,黑漆漆的枝干间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绿。 朝阳刺破浓雾,青石板地上泛着粼粼金光,巷子里鸡鸣狗吠。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慢腾腾驶过,车轮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悠远的铃声叫起沉睡的人们,各家各户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老仆趿拉着鞋子打开后门,站在石阶上和老汉讨价还价。 孩子们的哭声,妇人的责骂声,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锅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热闹喧哗,男人们在街口寒暄问好,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馒头c盐煎面,油条大饼,一边议论县里的几桩新闻,相约去河边等渡船。妇人们端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一路说说笑笑。偶尔有哪家小媳妇放肆地大笑几声,引得其他妇人追着她打骂。笑闹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盘旋。 傅云英伴随着清脆的鸟叫声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脸。雾气还没散,清晨的时候凉意逼人,牙粉里掺了清凉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头芳岁捧着晒干划开的葫芦水瓢站在一边服侍,她起来得早,还没来得及梳头发,打个哈欠,眼角溢出泪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还没起呢,小姐你怎么天天都起这么早?” 傅云英洗完脸,对着铜镜抹一层润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语。 她不敢松懈,人一旦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以后势必会找出更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她没有二少爷那样的天赋,只能靠勤能补拙c笨鸟先飞来弥补不足。 等傅云启和傅云泰披头散发,一人抓着一只酸腌菜鲜肉馒头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枣树下读了半个时辰的《孔子家语》。 吃过早饭,韩氏坐在窗下编网巾。傅云英回到书房练字,她和卢氏打过招呼后,把厢房打通改建成书房,丫鬟们知道她和少爷们一样念书认字,最忌吵闹,平日走过房檐下时蹑手蹑脚的,生怕吵着她。 她刚抄完一段书,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四老爷掀开布帘走进书房,带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云英放下笔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爷手上,“四叔来了。” “这个月卖网巾的钱,你算算,记在账本上。” 傅四老爷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带来的一块粗布褡裢,吩咐道。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屏风后面,垫起脚打开箱笼中间一层榆木柜子的抽屉,取出账本。丫鬟帮她准备好笔墨和算盘,倒出褡裢里的几串大钱,摆在书桌上。她数清赚了多少钱,然后抽出一张竹纸打草稿,把这一个月买麻线c绢布的支出和每一笔入账一笔一笔记下来。 网巾士庶男子都戴,卖是好卖的,但价格不高,贵人们的网巾用金c玉c宝石做圈子,用上好的丝帛做边,那样的网巾一顶十两银子也卖得,寻常百姓戴的网巾没那么讲究,一顶只要几分银子。 利润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爷出面交给巾帽店寄卖,那边给的价格公道,韩氏靠这个每个月能攒个两三钱。如果继续做下去,一年之后她说不定可以赚二两银子。 傅云英记好账,手指拨弄算珠,仔细重算三遍后,重新找一张干净的纸誊抄下来,交给傅四老爷过目。从她上学开始,傅四老爷见缝插针,见面就撺掇她学算账。技多不压身,加上傅四老爷对她和韩氏颇为照顾,她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傅四老爷让她先拿韩氏卖网巾的生意练手。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账目还是看得懂的,仔细看完后,欣慰地点点头,道:“去换衣裳,今天日头暖和,你婶子带你们姐妹几个去银器铺打首饰。” 傅月到说亲的年纪了,本地规矩,定亲之前家婆要亲自上门相看儿媳,卢氏早就说过要给女儿打几套好头面首饰。 傅云英回房和韩氏说一声,打散头发,重新梳髻,双髻缠绒绳,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换了件海棠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薄夹袄,底下系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红色若盛开的海棠花,是一种非常妩媚娇艳的颜色,芳岁觉得自家小姐平时太素净,特意找出这件鲜亮的衣裳给她穿,结果发现明丽鲜妍衬托之下,英姐仿佛更清冷了。 衣食无忧,每天坚持锻炼,几个月娇养下来,傅云英长高了不少,衣袖c裙子不用再收起来,袖口甚至有点紧。芳岁怕她冷,劝她加了件湖绿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吴氏院子里,卢氏c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过来相辞。 银器铺不远,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卢氏是内宅妇人,出门不像傅四老爷那样随便。王叔套好车在外头等着,她们坐车绕了一段远路过桥,卢氏掀开车帘,指着河上的渡船问王婶子,“不是说要修桥吗?怎么没动静?” 王婶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晓得,大房陈老太太天天在家闹腾,二少爷不好和老太太犟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会友,修桥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还是为修牌坊的事?”卢氏问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气都撒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为这事挨了几回打,脸都打破相了,族学里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闹得太不像样,把二少爷劝走啦。” 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默默听两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云英的衣袖,“英姐,你见过二少爷吗?” 傅云英想起那个在雪中静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云章独立其中,像一株灿然开放的红梅,浓烈而冷艳。 “见过。”她点点头。 傅桂又问:“那二少爷的妹妹容姐呢?”她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你觉得是她标致,还是月姐更标致?” 傅云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脸上停留几息,移开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转一圈,轻笑道:“我觉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四老爷提前和银器铺打过招呼,马车停在银器铺前,掌柜亲自出门迎卢氏进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围着卢氏和傅月奉承,把卢氏哄得眉开眼笑。 首饰脂粉之类的东西对小娘子们永远有无穷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鲜少出门,看什么都喜欢,光是样式单调的各种银镯子,反复挑了几十副,都没挑到中意的。 傅云英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趁卢氏高兴的时候,上前道:“婶婶,隔壁就是书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买几本书,过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云启或者傅云泰,卢氏绝对不答应,但傅云英她绝对放心,这个侄女像个小大人一样,从来不淘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交给王婶子,让王婶子陪她一起去书肆,笑着道:“买了书就回来,别走远了。钱在你王婶子身上,想买什么就买。”又叮嘱王婶子道,“叫你男人跟着,钱不够了打发人过来取。” 丫鬟芳岁c王婶子和王叔跟着傅云英踏进隔壁书肆。 里头静悄悄的,空气里满溢着一种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墨臭味。书肆门面两间,一间摆满各种架子,架子上累累的书册,一间是雅间,里边七八张条桌,十几条凳子,几个头顶儒巾c穿长袍的男人坐在条桌前抄写什么。那是县里的书生,有的买不起书本,只能每天费一两个钱租老板的地方和书本誊抄一份书自己用,有的靠替老板抄书赚点钞贴补家用。 王婶子啊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少年道:“那不是苏少爷吗?” 傅云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书肆里却冷飕飕的,他穿得单薄,不知是冷的,还是保持抄写的姿势太久,突出的指节仿佛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转身去书架找自己想买的书。店里的货架太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先看完能够得着的,然后让王婶子把她抱起来继续找。 书肆卖得最好的是各种和童子试c乡试相关的书目,再就是行卷c行书,其次佛经,话本小说也有,不过不多,黄州县的话本都是武昌府那边淘汰的旧书。 店老板跟着傅云英一起找,最后擦把汗道:“小店没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书,你们只能去武昌府买。” 傅云英有些失望,随手拿起一本书,示意王婶子付账,道:“劳烦您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朗柔亮的声音,玉石铮铮,“要找什么书?”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准备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 乌篷船摇晃得厉害, 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 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 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 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 胡须花白, 冷笑连连, 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 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 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 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 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 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 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 语气温和, 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c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c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傅家男孩都是双名,女孩是单名,云字辈的男孩按照“云”字来取名,女孩的名字没讲究。 傅四老爷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族老手里,“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我也是看着老大长大的,为他破个例也无妨。” 反正族谱上女儿只标注排行,不写闺名,不管叫傅云英还是叫傅英,基本没什么差别。 傅四老爷和族老客气几句,牵着傅云英回家。 路过族学的时候,里面依稀传出少年人读书的声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爷停下脚步,惊讶道:“先生早就回乡过年去了,谁在里头读书?” 族学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院子,大门紧闭,院墙里伸出一簇繁茂的树枝,冬日里的桂花树仍旧郁郁葱葱,绿得理直气壮。 随从搓搓手,趴在墙头上往里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身姿挺拔c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书。 随从回头道:“好像是三老爷家的苏少爷。” 傅三老爷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爷是族长。二少爷傅云章就是这一支的,他是三老爷的嫡亲侄子。 苏少爷说的是表少爷苏桐,十年前苏家的青壮年被官府征召去南边挖水渠c运漕粮,碰上长江发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边。三老爷仁义,把苏家妻儿老小接到家里养活。苏桐是在傅家长大的。 三老爷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傅媛,把苏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傅四老爷点点头,“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听说桐哥这次要下场,难怪他这么刻苦。” 苏桐也才十一岁而已,不比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县试c院试c府试了,家里两个大宝贝还在认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走开,步子比刚才快了不少。 路上静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一溜尺来长的冰挂,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c穿青布直裰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清扫各家门口的积雪,刷刷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欢快的感觉。 几个戴毡帽c穿厚袄子的小少爷围在一处,拿竹竿敲冰挂玩,动作小心翼翼的。老仆守在一边劝小少爷回房,小少爷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爷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大哥最喜欢带着我们出去打冰挂,每到落雪的时候,我们扛着竹竿走遍十里八乡,看到冰挂就打,大哥名声响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抢。” 那时候穷,别人家过年有鱼有肉,有炖的蹄子,有南方的鲜果,有炸的面果子,有热腾腾的猪肉馒头,他们兄弟只能把冰凉的冰挂当成点心吃。 现在他有钱了,家里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应有尽有,大哥却不在了。 傅云英抬头看着傅四老爷,轻声说:“四叔,谢谢。”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谱,仍然坚持要叫傅云英,傅四老爷什么都没问,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傅老大以前从来没有提起家乡的事,只在最后弥留之际念叨着亲人的名字。她一开始以为傅老大和家人关系不好,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傅四老爷对她可谓视如己出。 王叔没有骗她,傅四老爷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确实很好。 傅四老爷微微一笑,低头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亲叔叔,不用谢我。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四叔说。” 傅云英笑了笑。 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不要紧,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回到傅家,内院一阵欢声笑语。 老太太喜欢热闹,把媳妇孙女们叫到正院里陪她说话解闷,说了一会儿又犯困,歪在里间罗汉床上打瞌睡。 卢氏c韩氏和三太太挪到外边暖阁里,边烤火边说些过日子的家常话。 韩氏说起在群牧所怎么养马c喂马,碰到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逃命。 三太太和卢氏是土生土长的黄州县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觉得韩氏说的故事很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响,火盆架子周围摆了一圈福建福橘c山东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头把烤熟的栗子剥给她们吃。 十少爷傅云泰像胶牙饧一样缠着母亲卢氏,卢氏摸摸他的脸,让丫鬟阿金冲一碗桂花藕粉给他甜嘴。 隔着一道回廊,傅三老爷坐在抱厦里编灯笼,细如毛发的竹丝在他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灯笼就编好了。 丫鬟把编好的灯笼送到暖阁,傅桂接到手里,让丫鬟去取红纸c浆糊来,她要黏灯笼。 傅云泰看到灯笼,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凑过去找傅桂讨灯笼。 傅桂舍不得,指着外边说:“你等等,让我爹再做一个好的给你。” 傅云泰哼一声,直接从她手里抢走灯笼,一把将她连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你爹娘听我爹的,你也得听我的,不给也得给!” 周围的丫鬟c婆子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起傅桂,帮她拍干净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点就把头发烧着了。 傅桂又气又怕,雪白的鹅蛋脸顿时涨红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鬟忙劝小声她,“泰哥说的是玩笑话,姐儿别往心里去。”她朝傅桂使个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边看着” 卢氏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泰哥是不是又淘气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咯咯笑着说:“婶子,没事,我和泰哥闹着玩呢!” 卢氏嗯一声,扭头继续和韩氏说话。 大小姐傅月眉头轻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只烤得滚烫的福橘给她,柔声说:“四妹妹,你别和泰哥计较,他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一会儿他玩腻了,我叫他把灯笼还给你。” 傅桂轻轻甩开傅月的手,小脸拉得老长,“大姐姐,一个灯笼而已,不必了,我没那么小气。” 傅月脸上讪讪的。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进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暖阁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她习以为常。女眷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出门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内宅,除了围着丈夫儿女打转,无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上前和傅月c傅桂厮见。 两个堂姐彼此虽然闹得不大愉快,对她倒是很热情,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爷和卢氏的女儿,她不像母亲卢氏强势,更不像父亲四老爷精明圆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辞,说话怯怯的。 傅三老爷和三太太先前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儿傅桂健康长大。傅桂从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现在还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爷和三太太天聋地哑,沉默寡言,傅桂却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傅云英听王婶子说过,家里的下人曾开玩笑说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错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错了,怎么看不爱说话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爷的女儿,而傅桂和卢氏更像亲母女。 傅四老爷一个人养活全家,丈夫有本事,卢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气,自诩什么都比妯娌强,偏偏在儿女上略输一筹——老太太明显更喜欢活泼烂漫的傅桂,十少爷傅云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爷傅云启讨长辈喜欢。 傅云英不准备掺和到两个姐姐的较劲中去,进里间给老太太问好,然后退出来,拉母亲韩氏回房。 韩氏完全没察觉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妯娌告别,回到房里,笑着和女儿说:“你两个婶子挺好相处的。” 傅云英笑笑说,“娘喜欢就好。” 韩氏随遇而安,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和卢氏c三太太没有利益纠葛,自然可以处得好。 傅云英问:“怎么没看到九哥?” 小吴氏从不出门,加上不想和韩氏碰面,没看到她不奇怪,傅云启怎么也不在,难道下人还没找到他? 韩氏说:“四弟妹刚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云启耍性子不吃饭,卢氏怕大过年闹起来不好看,打发他去小吴氏的院子,让小吴氏劝解他。 傅云英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雪还在下,枣树的枝干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养娘,“请九少爷过来。” 傅云启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承继傅老大这一支,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从“交好”哥哥开始罢。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为难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天黑了, 船舱内亮起一星如豆的灯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随从垂着手,道:“老爷, 大房那头闹起来了, 陈老太太打了二少爷一巴掌。”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 冷笑一声, “胡闹!举人老爷也是说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 你先回黄州县,告诉太太,我们家能保住这些田产, 还不是因为二少爷考中举人了!别小看二少爷。让她想想办法劝陈老太太,事情闹大了不好看。举人老爷是知县老爷的座上宾, 知县老爷都得对二少爷客客气气的, 老太太未免太过了, 训儿子也不必动手打人!” 随从答应一声, 这时门外有人小声道:“老爷,五小姐过来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排行的,傅云英年纪小,按着年纪重新序齿,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爷立刻道:“快请进来。” 随从退了出去。 傅云英走进船舱, 快过年了, 来往于河渠的船只多不胜数, 彻夜不息, 从窗户看出去,时不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爷看她换了身新衣裳,满意地点点头。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么?”傅云英开门见山,问道。 傅四老爷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说起来,那吴氏是他做主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轻声音说,“英姐,四叔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爱,以后你们不用吃苦了。” 傅云英直视着傅四老爷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给人当妾。” 傅四老爷怔了怔,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傅云英神情坦然,等着他回话。 傅四老爷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郑重道:“四叔晓得了你放心,不会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诺,傅云英轻轻嗯一声,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爷却没有马上睡,他静静坐了片刻。啪的一声,灯芯烧到头了,他低笑一声,拔下网巾里的簪子拨弄灯芯,“大哥一辈子老实,英姐倒是个犟脾气” 蛮一点也好,没爹的孩子,刚强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爷带着韩氏和傅云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马车继续南下。等赶到下一个码头,再弃车坐船。 如此一路舟车劳顿,五天后,终于抵达黄州县。 船刚靠岸,栈桥上早有傅家仆从等候多时,天边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落雪。 傅云英搀着韩氏下船,韩氏有点晕船,到了岸上后大舒一口气,不停跺脚,“总算踩着平地了!” 婆子c丫鬟迎上前,见韩氏像喝醉了一样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云英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直奔王叔走过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样子很亲热,知道这位就是王婶子,记在心上。 等王婶子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她笑着道:“哪敢劳烦婶子,这一路多亏王叔照应我们。” 她上辈子是魏家的嫡女,从小跟着母亲学仪态举止,规矩浸润在骨子里,虽然现在是个瘦小干瘪的小丫头,但架子一摆出来,气度不凡。 王婶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偻着腰道:“小姐折煞我们了,那都是老头子该做的。” 接下来,王婶子留在韩氏和傅云英身边,热心帮她们介绍每一个丫鬟c婆子,细说傅家的姻亲关系。 傅家是黄州县本地一个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爷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东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里,家里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爷带着老太太住在东大街另一头,家里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小是小了点,但家里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爷兄弟俩加一个老太太,倒也宽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个院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傅桂。傅桂出生的时候刚好后院的桂花开了,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是闷葫芦,不爱说话,四小姐傅桂却是个话篓子,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丫鬟们平时在院子里忙活时,远远的听到笑声,不用猜,一定是傅桂过来了。 傅四老爷和四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傅云泰,女儿叫傅月。傅家现在是四太太当家,四太太为人很严厉。 自愿为傅老大守寡的吴氏单独住一个院子,她是寡妇,平日不怎么出门,嫁到傅家九年,从来没回过娘家。 吴氏带着过继到傅家的九少爷傅云启过活。 说到吴氏和九少爷傅云启,王婶子脸上讪讪的。 “二老爷呢?”傅云英问王婶子,王叔嘴笨,几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婶子回说:“二老爷是族里另一房的。” 傅云英很快理清家里的人口关系: 三叔三婶,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婶,大姐姐傅月,十哥傅云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吴氏和九哥傅云启。 傅家确实人口简单,只有傅四老爷养了两个屋里人,三老爷没有纳妾,家里没有庶出的少爷小姐。 至于嫡支大房那边,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远,暂时不需要理会。 马车很快到了傅家门口。 王婶子抱傅云英下车,几朵冰凉的雪花落到她脸上,凉丝丝的。 又开始落雪了。 门口响起说笑声,丫鬟婆子众星捧月,簇拥着四太太卢氏迎出来。卢氏体格壮实,几乎和丈夫四老爷一样高,浓眉大眼,满脸带笑,望去十分慈祥可亲。 如果不是之前听王婶子无意间说漏嘴,知道卢氏曾命人把一个偷果子吃的丫头打残了一条腿,傅云英几乎以为对方真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 三老爷和三太太站在角落里,一脸憨笑。 四老爷皱眉,“姐儿和哥儿们呢?” 卢氏笑着道:“今天炸果子吃,娘把他们叫过去吃芝麻团c糯米烧圆子,我刚才过去请,娘爱热闹,不肯放人呢。” 气氛有点怪。 三老爷和三太太笑眯眯的不说话,婆子们眼观鼻鼻观心,默不吭声。 傅家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每次听别人提起傅老大,她立刻变脸,指着窗户大骂,说当年老太爷就是被傅老大给气死的,她只当没这个不肖子。 傅四老爷低叹一口气,回头牵起傅云英的手,拉着她进门,“英姐,到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四老爷身体很好,手心热乎乎的,傅云英任他拉着,一点都不怯场,顶着其他人打量的眼神迈进傅家大门。 卢氏搀着韩氏跟在后面,一口一句“大嫂”,亲热得很,三两句就把韩氏哄得眉开眼笑。 王婶子说卢氏是四老爷的贤内助,一点都不夸张,随从提前赶回傅家传话,卢氏明白丈夫的暗示,早命人把韩氏和傅云英住的房子收拾打扫出来了。 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早上日头能晒进院子,午后可以晒厅堂,干净齐整。院子里种了一株皴皮枣树,树下砌了花池子,冬天花草都枯萎了,卢氏让人买了十几盆兰花c山茶和水仙,一溜摆开,粉白艳红交相辉映,不至于太单调。 北面三间屋子,最里头是卧房,中间是起居待客的正堂,这是韩氏住的。 傅四老爷是小叔,不好进韩氏的房间,绕过正堂,直接去厢房。 其实叔父也不该去侄女的院子,但他却坚持拉着傅云英,带她去看她住的地方。云英年纪小,不用忌讳。 原来四老爷这么看重五小姐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对韩氏的态度更恭敬了。 卢氏笑得愈发热情。 傅云英住的厢房也是三间,中间用多宝阁c屏风c梅兰竹菊槅扇隔断,里头桌凳案几俱全。锦阁后面是一架带栏杆的黑漆钿螺雕刻富贵长春拔步床,下设脚踏,上面挂着一副素罗幔帐,挨墙的地方两把柳木圈椅,屏风后面是雕花衣架和盆架,四五只大桐木箱柜码的高高的,方桌上设有炉瓶三事,旁边一架镜台,一套细瓷茶具。 韩氏从没见过这么雅致的闺房,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云英却觉得傅家的摆设家具不过尔尔,和京师普通人家的差不多,可能傅家富起来没几年,不大讲究这些,黄州县毕竟只是个偏僻州县。 卢氏让丫鬟和养娘过来拜见傅云英,嘱咐她们好生服侍五小姐,众人恭敬应了。 傅四老爷看了一圈,皱眉道:“太冷清了。” 卢氏压低声音说:“官人,侄女还有几个月出孝” “那也太冷清了。”傅四老爷说,“把后院收着的那架紫檀嵌绣件的屏风抬过来。” 卢氏脸色一变,他们这样的人家,拢共就只有三四样紫檀的大家具,老太太屋里摆了一架,他们屋里摆了一架,还有一架是她给儿子傅云泰留的。 犹豫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堆起笑容,一迭声叫人去抬屏风,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情愿。 忙乱一番,傅四老爷去上房见老太太。 卢氏担心母子俩因为傅老大的事起争执,留下丫鬟养娘伺候韩氏和傅云英,也急急忙忙跟着去了正院。 打发走养娘,韩氏一拍大腿,狠狠攥住傅云英的肩膀,神情激动,“不走了!让我给他们家当帮工的都行!”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娘,你不能动摇,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能给人当小老婆。如果傅家不给你一个说法,咱们抬脚就走。” 韩氏哎呦一声,戳她的额头,“傻闺女,你爹死得早,我要名分有什么用!名分又不能当饭吃!只要他们肯养活你,不认我也没什么!” 她原先以为傅家有几百亩地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傅家这么有钱!连丫鬟c婆子身上穿的青花布袄子都比她们母女原来的衣裳要好。 傅云英摇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韩氏听不懂,抓着云英直晃,“发财了,发财了,大丫,你发财了,你看床上那被子,是潞绸的!你得好好巴结你那个四叔,我看他很疼你。”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绕着卧房转了一圈又一圈,趴在地上看脚踏上的花纹,一边感叹一边道:“大丫,你得留下来!” 傅云英撑不住还是笑了,韩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她勤劳,能吃苦,要强,吝啬,粗鲁,市侩,俗气,不懂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韩氏有很多缺点,但云英很喜欢她。 她不止一次看到群牧所附近的村户用女儿和卫所的军汉换粮食,一个八岁的丫头,只能换一担麦子。傅老大刚走的时候,有人劝韩氏把她卖了,再找个人改嫁,韩氏断然拒绝。 “娘,四叔不会赶你走的。” 韩氏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 傅云英点点头,拉韩氏站起来,“他们真不认你,我和你一起走。” 韩氏恨铁不成钢,急得直跳脚,“你傻啊?傅家这么有钱,你得留下来!跟着娘你只能受穷!”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他们真赶我走的话,你更得留下来,娘等你长大了再来孝顺我,你是我养大的,别忘了我啊!” 傅云英失笑,原来韩氏还是有点心眼的嘛,这话分明是哄她的。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c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登基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两船越来越近, 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 乌篷船摇晃得厉害, 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 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 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 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 是体面人了, 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 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 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 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 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 “三叔, 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 语气温和, 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c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c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c傅三婶c卢氏和傅月c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韩氏松口气,“要是孙先生打你,你就别念书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坏了,你以后怎么做绣活?” 寒风瑟瑟,傅云英拢紧衣领,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既然要读,就得好好读,她不会给孙先生打她的理由。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剿袭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 却静悄悄的, 堂屋静谧无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 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 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 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 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 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 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 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 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 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 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c傅三婶c卢氏和傅月c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韩氏松口气,“要是孙先生打你,你就别念书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坏了,你以后怎么做绣活?” 寒风瑟瑟,傅云英拢紧衣领,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既然要读,就得好好读,她不会给孙先生打她的理由。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族老皱眉,“云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双名,女孩是单名,云字辈的男孩按照“云”字来取名,女孩的名字没讲究。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凉粉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 “二少爷喜欢石头, 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 南直隶的c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 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 她侧耳细听, 微风起伏, 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 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 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 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 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 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 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 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 工 中 好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选择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韩氏坐在油灯前纳鞋底,絮絮叨叨和傅云英讲她今天打听来的八卦。 两个妯娌中, 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 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 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 还有好几头驴, 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 现宰了做菜,炖的c炸的c煎的c炒的c汆的c煮的, 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 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 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 换了大宅子, 买了丫头c厨娘c门房, 家婆成了老太太, 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c竹筛c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c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c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c绢布c丝绳c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c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c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c牛皮糖c云片糕c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c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c傅云泰c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c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c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推说怕冷,没参加堂兄和堂姐们的混战,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找到傅四老爷院子里。 傅四老爷刚起来,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剥橘子吃,一只脚架在方桌上,翘得高高的。听到丫鬟通报说侄女来了,慌忙爬起来,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云英跟在阿金后面走进房,向傅四老爷道好,谢过他送的果子,说了编网巾的事。 傅四老爷脸色立马变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还是谁说了什么难听话?别怕,告诉四叔,四叔为你做主!” 他不笑时神情严肃,有几分吓人。 房里的丫鬟c婆子垂下头,不敢吭声。 “家里人待我们很好。”傅云英摇摇头,走上前,挽袖给傅四老爷斟了杯热茶,“四叔,我娘闲不住,找点事做她心里自在,您放心,编网巾是个轻省活计,累不着她。” 傅四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家里没人为难她,叹口气,“也罢,四叔帮你兜着,不会让你和你娘为难。” 傅云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里的伯伯c叔公们吵得那么厉害,今天还要继续吵吗?” 傅四老爷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剥了个丫鬟烤热的橘子给她吃,“不吵了,等过完年再说。” 傅云英爬上罗汉床,细瘦的双腿老老实实搭在床沿边,严肃道:“四叔,我晓得牌坊是做什么的。” 傅四老爷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罗汉床边,脚够不着地,语气却比大人还认真,好笑道:“好,你说说,牌坊是干什么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后别人就不敢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傅云英接过傅四老爷剥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断断续续说,“我在甘州见过牌坊。城里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后,大家都抢着娶他们家的小姐。可是乡里的人家不肯和他们家的少爷结亲,说什么怕嫁过去受苦,后来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妇他家办喜事的时候,我娘去帮着烧火,回来时说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亲戚也哭了。” 李家少爷是个病痨鬼,拜堂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仪式办完。李家家风严,媳妇必须为亡夫守寡一辈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几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妇。 听了她的话,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来了名声上是好听一点,可根本捞不着什么实惠,修牌坊的钱还得族里出有一座牌坊压着,以后族老们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谁家的小娘子们若是不幸死了男人,岂不是必须守寡? 生了孩子的妇人为夫守节,这是人家仁义,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守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寡妇不好当啊。 不行,这牌坊不能修!自己闺女c儿子嫁娶的事,轮不着族里的人插手! 傅四老爷下定决心,摸摸傅云英的脑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让阿金陪你玩。” 傅云英跳下罗汉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爷出门。 傅云章反对修牌坊的原因是什么,她猜不透,不过既然目的是一样的,那就不必深究。为傅云章找个帮手,搅乱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处于弱势的媳妇和小娘子们,这其中包括韩氏。而且四叔公开反对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这位少年举人的关系。 举人是能做官的,虽然当不上大官,但是对于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来说,官府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四叔是做买卖的人,傅云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两家关系太疏远了。 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c傅三婶c卢氏和傅月c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心结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看到来人, 王叔和王婶子连声调都变了,搓搓手, 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向他问好。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 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 但眸光清亮, 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 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 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 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 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 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 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 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c庄子啊c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c煎盐c打铁c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傅云英最终没能从傅云章那里借走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c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c打首饰c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c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c卢氏c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c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c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c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c莲叶c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c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c傅三婶c卢氏和傅月c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夜谈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天黑了, 船舱内亮起一星如豆的灯火。 随从垂着手, 道:“老爷,大房那头闹起来了, 陈老太太打了二少爷一巴掌。”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 冷笑一声,“胡闹!举人老爷也是说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 你先回黄州县, 告诉太太,我们家能保住这些田产,还不是因为二少爷考中举人了!别小看二少爷。让她想想办法劝陈老太太,事情闹大了不好看。举人老爷是知县老爷的座上宾, 知县老爷都得对二少爷客客气气的,老太太未免太过了, 训儿子也不必动手打人!” 随从答应一声,这时门外有人小声道:“老爷,五小姐过来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排行的, 傅云英年纪小, 按着年纪重新序齿,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爷立刻道:“快请进来。” 随从退了出去。 傅云英走进船舱, 快过年了, 来往于河渠的船只多不胜数, 彻夜不息, 从窗户看出去,时不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爷看她换了身新衣裳,满意地点点头。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么?”傅云英开门见山,问道。 傅四老爷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说起来,那吴氏是他做主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轻声音说,“英姐,四叔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爱,以后你们不用吃苦了。” 傅云英直视着傅四老爷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给人当妾。” 傅四老爷怔了怔,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傅云英神情坦然,等着他回话。 傅四老爷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郑重道:“四叔晓得了你放心,不会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诺,傅云英轻轻嗯一声,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爷却没有马上睡,他静静坐了片刻。啪的一声,灯芯烧到头了,他低笑一声,拔下网巾里的簪子拨弄灯芯,“大哥一辈子老实,英姐倒是个犟脾气” 蛮一点也好,没爹的孩子,刚强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爷带着韩氏和傅云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马车继续南下。等赶到下一个码头,再弃车坐船。 如此一路舟车劳顿,五天后,终于抵达黄州县。 船刚靠岸,栈桥上早有傅家仆从等候多时,天边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落雪。 傅云英搀着韩氏下船,韩氏有点晕船,到了岸上后大舒一口气,不停跺脚,“总算踩着平地了!” 婆子c丫鬟迎上前,见韩氏像喝醉了一样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云英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直奔王叔走过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样子很亲热,知道这位就是王婶子,记在心上。 等王婶子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她笑着道:“哪敢劳烦婶子,这一路多亏王叔照应我们。” 她上辈子是魏家的嫡女,从小跟着母亲学仪态举止,规矩浸润在骨子里,虽然现在是个瘦小干瘪的小丫头,但架子一摆出来,气度不凡。 王婶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偻着腰道:“小姐折煞我们了,那都是老头子该做的。” 接下来,王婶子留在韩氏和傅云英身边,热心帮她们介绍每一个丫鬟c婆子,细说傅家的姻亲关系。 傅家是黄州县本地一个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爷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东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里,家里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爷带着老太太住在东大街另一头,家里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小是小了点,但家里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爷兄弟俩加一个老太太,倒也宽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个院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傅桂。傅桂出生的时候刚好后院的桂花开了,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是闷葫芦,不爱说话,四小姐傅桂却是个话篓子,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丫鬟们平时在院子里忙活时,远远的听到笑声,不用猜,一定是傅桂过来了。 傅四老爷和四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傅云泰,女儿叫傅月。傅家现在是四太太当家,四太太为人很严厉。 自愿为傅老大守寡的吴氏单独住一个院子,她是寡妇,平日不怎么出门,嫁到傅家九年,从来没回过娘家。 吴氏带着过继到傅家的九少爷傅云启过活。 说到吴氏和九少爷傅云启,王婶子脸上讪讪的。 “二老爷呢?”傅云英问王婶子,王叔嘴笨,几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婶子回说:“二老爷是族里另一房的。” 傅云英很快理清家里的人口关系: 三叔三婶,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婶,大姐姐傅月,十哥傅云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吴氏和九哥傅云启。 傅家确实人口简单,只有傅四老爷养了两个屋里人,三老爷没有纳妾,家里没有庶出的少爷小姐。 至于嫡支大房那边,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远,暂时不需要理会。 马车很快到了傅家门口。 王婶子抱傅云英下车,几朵冰凉的雪花落到她脸上,凉丝丝的。 又开始落雪了。 门口响起说笑声,丫鬟婆子众星捧月,簇拥着四太太卢氏迎出来。卢氏体格壮实,几乎和丈夫四老爷一样高,浓眉大眼,满脸带笑,望去十分慈祥可亲。 如果不是之前听王婶子无意间说漏嘴,知道卢氏曾命人把一个偷果子吃的丫头打残了一条腿,傅云英几乎以为对方真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 三老爷和三太太站在角落里,一脸憨笑。 四老爷皱眉,“姐儿和哥儿们呢?” 卢氏笑着道:“今天炸果子吃,娘把他们叫过去吃芝麻团c糯米烧圆子,我刚才过去请,娘爱热闹,不肯放人呢。” 气氛有点怪。 三老爷和三太太笑眯眯的不说话,婆子们眼观鼻鼻观心,默不吭声。 傅家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每次听别人提起傅老大,她立刻变脸,指着窗户大骂,说当年老太爷就是被傅老大给气死的,她只当没这个不肖子。 傅四老爷低叹一口气,回头牵起傅云英的手,拉着她进门,“英姐,到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四老爷身体很好,手心热乎乎的,傅云英任他拉着,一点都不怯场,顶着其他人打量的眼神迈进傅家大门。 卢氏搀着韩氏跟在后面,一口一句“大嫂”,亲热得很,三两句就把韩氏哄得眉开眼笑。 王婶子说卢氏是四老爷的贤内助,一点都不夸张,随从提前赶回傅家传话,卢氏明白丈夫的暗示,早命人把韩氏和傅云英住的房子收拾打扫出来了。 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早上日头能晒进院子,午后可以晒厅堂,干净齐整。院子里种了一株皴皮枣树,树下砌了花池子,冬天花草都枯萎了,卢氏让人买了十几盆兰花c山茶和水仙,一溜摆开,粉白艳红交相辉映,不至于太单调。 北面三间屋子,最里头是卧房,中间是起居待客的正堂,这是韩氏住的。 傅四老爷是小叔,不好进韩氏的房间,绕过正堂,直接去厢房。 其实叔父也不该去侄女的院子,但他却坚持拉着傅云英,带她去看她住的地方。云英年纪小,不用忌讳。 原来四老爷这么看重五小姐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对韩氏的态度更恭敬了。 卢氏笑得愈发热情。 傅云英住的厢房也是三间,中间用多宝阁c屏风c梅兰竹菊槅扇隔断,里头桌凳案几俱全。锦阁后面是一架带栏杆的黑漆钿螺雕刻富贵长春拔步床,下设脚踏,上面挂着一副素罗幔帐,挨墙的地方两把柳木圈椅,屏风后面是雕花衣架和盆架,四五只大桐木箱柜码的高高的,方桌上设有炉瓶三事,旁边一架镜台,一套细瓷茶具。 韩氏从没见过这么雅致的闺房,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云英却觉得傅家的摆设家具不过尔尔,和京师普通人家的差不多,可能傅家富起来没几年,不大讲究这些,黄州县毕竟只是个偏僻州县。 卢氏让丫鬟和养娘过来拜见傅云英,嘱咐她们好生服侍五小姐,众人恭敬应了。 傅四老爷看了一圈,皱眉道:“太冷清了。” 卢氏压低声音说:“官人,侄女还有几个月出孝” “那也太冷清了。”傅四老爷说,“把后院收着的那架紫檀嵌绣件的屏风抬过来。” 卢氏脸色一变,他们这样的人家,拢共就只有三四样紫檀的大家具,老太太屋里摆了一架,他们屋里摆了一架,还有一架是她给儿子傅云泰留的。 犹豫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堆起笑容,一迭声叫人去抬屏风,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情愿。 忙乱一番,傅四老爷去上房见老太太。 卢氏担心母子俩因为傅老大的事起争执,留下丫鬟养娘伺候韩氏和傅云英,也急急忙忙跟着去了正院。 打发走养娘,韩氏一拍大腿,狠狠攥住傅云英的肩膀,神情激动,“不走了!让我给他们家当帮工的都行!”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娘,你不能动摇,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能给人当小老婆。如果傅家不给你一个说法,咱们抬脚就走。” 韩氏哎呦一声,戳她的额头,“傻闺女,你爹死得早,我要名分有什么用!名分又不能当饭吃!只要他们肯养活你,不认我也没什么!” 她原先以为傅家有几百亩地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傅家这么有钱!连丫鬟c婆子身上穿的青花布袄子都比她们母女原来的衣裳要好。 傅云英摇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韩氏听不懂,抓着云英直晃,“发财了,发财了,大丫,你发财了,你看床上那被子,是潞绸的!你得好好巴结你那个四叔,我看他很疼你。”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绕着卧房转了一圈又一圈,趴在地上看脚踏上的花纹,一边感叹一边道:“大丫,你得留下来!” 傅云英撑不住还是笑了,韩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她勤劳,能吃苦,要强,吝啬,粗鲁,市侩,俗气,不懂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韩氏有很多缺点,但云英很喜欢她。 她不止一次看到群牧所附近的村户用女儿和卫所的军汉换粮食,一个八岁的丫头,只能换一担麦子。傅老大刚走的时候,有人劝韩氏把她卖了,再找个人改嫁,韩氏断然拒绝。 “娘,四叔不会赶你走的。” 韩氏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 傅云英点点头,拉韩氏站起来,“他们真不认你,我和你一起走。” 韩氏恨铁不成钢,急得直跳脚,“你傻啊?傅家这么有钱,你得留下来!跟着娘你只能受穷!”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他们真赶我走的话,你更得留下来,娘等你长大了再来孝顺我,你是我养大的,别忘了我啊!” 傅云英失笑,原来韩氏还是有点心眼的嘛,这话分明是哄她的。 傅云英个子小,坐在柳木圈椅上,脚够不着地,露出裙角底下一双湖色地缎子葡萄纹云头绣鞋。鞋尖一对五色丝线衔珠雀,雀尾微微轻颤。 烛火摇曳,照亮她稚嫩的脸庞。 丫鬟们看她小小年纪竟然教训起九少爷来了,一开始觉得好玩,站在帘外抿嘴笑,很快没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严肃,脸色阴沉,眸光像掺了碎冰,着实凌厉摄人。 傅云启浑身发颤,他都跪了老半天了,还不让他起来,这个五妹妹竟然来真的! 他对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个头,一骨碌爬起来,“我要回去了!” 傅云英扫他一眼,“九哥,我劝你还是接着跪吧。” 傅云启从小在傅家养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他都向这个五妹妹服软下跪了,她还想怎么样! 他气得怒目圆瞪,“我看你年纪小才不和你计较,你别太欺负人了,我跪都跪过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云英眼帘微抬。 外间的丫鬟c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退到回廊外边。 傅云英站起身,唇角含笑,“九哥,这个家是四叔撑起来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没错,那又如何?谁养活你?谁供你吃喝?你以后怎么安身立命?” 傅云启僵了片刻,轻哼一声,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这种事用不着你来管。” 傅云英脸色微沉,直视着傅云启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云启矮,必须抬头仰视他,但傅云启却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是妹妹,你得听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这傅家,不止你一个少爷。”傅云英坐回圈椅上,一双小脚丫依旧悬空,“四叔以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养着,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脉,你觉得四叔和你亲,还是和我更亲?” 傅云启瞟傅云英一眼,轻蔑一笑,下巴高高扬起,“那又怎样?我才是上过族谱的嗣子,以后大房由我来继承,你是女伢子,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云英也笑了,“由你继承你有什么可继承的?大房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宅子四叔愿意养活你,你就有饭吃,四叔哪天不喜欢你了,打发你出去过活,没有丫鬟c婆子伺候你,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孝敬小吴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测试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香气氤氲,爹爹c娘c哥哥c嫂子c妹妹c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 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一派岁月静好。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 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 她手心发热, 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 北风凛冽, 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 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 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 入住的驿站破旧, 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考官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傅四老爷摸了个荷包出来, 塞进族老手里, “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 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我也是看着老大长大的,为他破个例也无妨。” 反正族谱上女儿只标注排行,不写闺名,不管叫傅云英还是叫傅英,基本没什么差别。 傅四老爷和族老客气几句,牵着傅云英回家。 路过族学的时候,里面依稀传出少年人读书的声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爷停下脚步, 惊讶道:“先生早就回乡过年去了, 谁在里头读书?” 族学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院子,大门紧闭, 院墙里伸出一簇繁茂的树枝, 冬日里的桂花树仍旧郁郁葱葱, 绿得理直气壮。 随从搓搓手, 趴在墙头上往里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 一个身姿挺拔c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书。 随从回头道:“好像是三老爷家的苏少爷。” 傅三老爷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爷是族长。二少爷傅云章就是这一支的, 他是三老爷的嫡亲侄子。 苏少爷说的是表少爷苏桐, 十年前苏家的青壮年被官府征召去南边挖水渠c运漕粮, 碰上长江发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边。三老爷仁义,把苏家妻儿老小接到家里养活。苏桐是在傅家长大的。 三老爷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傅媛,把苏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傅四老爷点点头,“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听说桐哥这次要下场,难怪他这么刻苦。” 苏桐也才十一岁而已,不比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县试c院试c府试了,家里两个大宝贝还在认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走开,步子比刚才快了不少。 路上静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一溜尺来长的冰挂,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c穿青布直裰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清扫各家门口的积雪,刷刷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欢快的感觉。 几个戴毡帽c穿厚袄子的小少爷围在一处,拿竹竿敲冰挂玩,动作小心翼翼的。老仆守在一边劝小少爷回房,小少爷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爷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大哥最喜欢带着我们出去打冰挂,每到落雪的时候,我们扛着竹竿走遍十里八乡,看到冰挂就打,大哥名声响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抢。” 那时候穷,别人家过年有鱼有肉,有炖的蹄子,有南方的鲜果,有炸的面果子,有热腾腾的猪肉馒头,他们兄弟只能把冰凉的冰挂当成点心吃。 现在他有钱了,家里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应有尽有,大哥却不在了。 傅云英抬头看着傅四老爷,轻声说:“四叔,谢谢。”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谱,仍然坚持要叫傅云英,傅四老爷什么都没问,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傅老大以前从来没有提起家乡的事,只在最后弥留之际念叨着亲人的名字。她一开始以为傅老大和家人关系不好,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傅四老爷对她可谓视如己出。 王叔没有骗她,傅四老爷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确实很好。 傅四老爷微微一笑,低头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亲叔叔,不用谢我。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四叔说。” 傅云英笑了笑。 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不要紧,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回到傅家,内院一阵欢声笑语。 老太太喜欢热闹,把媳妇孙女们叫到正院里陪她说话解闷,说了一会儿又犯困,歪在里间罗汉床上打瞌睡。 卢氏c韩氏和三太太挪到外边暖阁里,边烤火边说些过日子的家常话。 韩氏说起在群牧所怎么养马c喂马,碰到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逃命。 三太太和卢氏是土生土长的黄州县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觉得韩氏说的故事很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响,火盆架子周围摆了一圈福建福橘c山东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头把烤熟的栗子剥给她们吃。 十少爷傅云泰像胶牙饧一样缠着母亲卢氏,卢氏摸摸他的脸,让丫鬟阿金冲一碗桂花藕粉给他甜嘴。 隔着一道回廊,傅三老爷坐在抱厦里编灯笼,细如毛发的竹丝在他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灯笼就编好了。 丫鬟把编好的灯笼送到暖阁,傅桂接到手里,让丫鬟去取红纸c浆糊来,她要黏灯笼。 傅云泰看到灯笼,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凑过去找傅桂讨灯笼。 傅桂舍不得,指着外边说:“你等等,让我爹再做一个好的给你。” 傅云泰哼一声,直接从她手里抢走灯笼,一把将她连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你爹娘听我爹的,你也得听我的,不给也得给!” 周围的丫鬟c婆子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起傅桂,帮她拍干净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点就把头发烧着了。 傅桂又气又怕,雪白的鹅蛋脸顿时涨红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鬟忙劝小声她,“泰哥说的是玩笑话,姐儿别往心里去。”她朝傅桂使个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边看着” 卢氏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泰哥是不是又淘气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咯咯笑着说:“婶子,没事,我和泰哥闹着玩呢!” 卢氏嗯一声,扭头继续和韩氏说话。 大小姐傅月眉头轻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只烤得滚烫的福橘给她,柔声说:“四妹妹,你别和泰哥计较,他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一会儿他玩腻了,我叫他把灯笼还给你。” 傅桂轻轻甩开傅月的手,小脸拉得老长,“大姐姐,一个灯笼而已,不必了,我没那么小气。” 傅月脸上讪讪的。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进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暖阁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她习以为常。女眷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出门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内宅,除了围着丈夫儿女打转,无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上前和傅月c傅桂厮见。 两个堂姐彼此虽然闹得不大愉快,对她倒是很热情,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爷和卢氏的女儿,她不像母亲卢氏强势,更不像父亲四老爷精明圆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辞,说话怯怯的。 傅三老爷和三太太先前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儿傅桂健康长大。傅桂从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现在还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爷和三太太天聋地哑,沉默寡言,傅桂却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傅云英听王婶子说过,家里的下人曾开玩笑说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错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错了,怎么看不爱说话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爷的女儿,而傅桂和卢氏更像亲母女。 傅四老爷一个人养活全家,丈夫有本事,卢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气,自诩什么都比妯娌强,偏偏在儿女上略输一筹——老太太明显更喜欢活泼烂漫的傅桂,十少爷傅云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爷傅云启讨长辈喜欢。 傅云英不准备掺和到两个姐姐的较劲中去,进里间给老太太问好,然后退出来,拉母亲韩氏回房。 韩氏完全没察觉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妯娌告别,回到房里,笑着和女儿说:“你两个婶子挺好相处的。” 傅云英笑笑说,“娘喜欢就好。” 韩氏随遇而安,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和卢氏c三太太没有利益纠葛,自然可以处得好。 傅云英问:“怎么没看到九哥?” 小吴氏从不出门,加上不想和韩氏碰面,没看到她不奇怪,傅云启怎么也不在,难道下人还没找到他? 韩氏说:“四弟妹刚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云启耍性子不吃饭,卢氏怕大过年闹起来不好看,打发他去小吴氏的院子,让小吴氏劝解他。 傅云英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雪还在下,枣树的枝干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养娘,“请九少爷过来。” 傅云启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承继傅老大这一支,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从“交好”哥哥开始罢。 天亮得越来越早,还没到巳时,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傅云英一路穿花拂柳,芳岁跟在一旁为她撑伞,光线被绸伞滤过,丝丝缕缕地浮动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c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c艾草c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c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c吃过黍粽c绿豆糕c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c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c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c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并肩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 院墙斑驳, 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 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 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 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 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 一面飞针走线, 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 “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 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 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 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 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 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 二少爷没钱坐渡船, 只能绕远路, 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 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暴脾气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正是梅子肥嫩, 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 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 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 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 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 南直隶的c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 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 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 微风起伏, 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 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 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 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c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c打首饰c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c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c卢氏c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c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c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c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c莲叶c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c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闻名不如见面,光是傅云章这一身鹤立鸡群c儒雅清峻的气度,对得起他在外的响亮名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场上也是如此,读书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后殿试时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睐。崔南轩当年高中探花,闻喜宴上先帝看他风度翩翩,惊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职,倒把老态龙钟的状元爷姚文达给冷落了,以至于后来姚文达和崔南轩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 傅云章如此年轻,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催促傅云英,“英姐,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关切道:“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c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c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c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c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一百四十一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春意渐浓,杨柳风吹化积雪,吹软虬曲的枯藤树梢, 皴皮老树不知不觉间冒出尖尖嫩芽。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 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 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 但读过的书不多, 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 最终脱颖而出, 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 兄弟俩撇撇嘴, 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 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c《书》c《诗》c《春秋》c《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c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c府试c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c《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c《大学》c《中庸》,然后是《论语》c《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c《尚书》c《周易》c《礼记》c《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c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c《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c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c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c不论智愚c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孙先生想到这里,猛然一个转身,走到外间,抄起戒尺,对着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桌案狠抽几下。 哐当两声尖锐的脆响,睡眼朦胧的兄弟俩不清楚状况,还以为闹地龙了,大叫一声,甩开挡脸的书册,吓得跳将起来。 书本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连串钝响。 孙先生面色阴沉如水。 他对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个头,一骨碌爬起来,“我要回去了!” 傅云英扫他一眼,“九哥,我劝你还是接着跪吧。” 傅云启从小在傅家养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他都向这个五妹妹服软下跪了,她还想怎么样! 他气得怒目圆瞪,“我看你年纪小才不和你计较,你别太欺负人了,我跪都跪过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云英眼帘微抬。 外间的丫鬟c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退到回廊外边。 傅云英站起身,唇角含笑,“九哥,这个家是四叔撑起来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没错,那又如何?谁养活你?谁供你吃喝?你以后怎么安身立命?” 傅云启僵了片刻,轻哼一声,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这种事用不着你来管。” 傅云英脸色微沉,直视着傅云启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云启矮,必须抬头仰视他,但傅云启却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是妹妹,你得听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这傅家,不止你一个少爷。”傅云英坐回圈椅上,一双小脚丫依旧悬空,“四叔以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养着,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脉,你觉得四叔和你亲,还是和我更亲?” 傅云启瞟傅云英一眼,轻蔑一笑,下巴高高扬起,“那又怎样?我才是上过族谱的嗣子,以后大房由我来继承,你是女伢子,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云英也笑了,“由你继承你有什么可继承的?大房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宅子四叔愿意养活你,你就有饭吃,四叔哪天不喜欢你了,打发你出去过活,没有丫鬟c婆子伺候你,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孝敬小吴氏?” 傅云启脸色发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反驳,一甩手,气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会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云英幽幽道,“以后就说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无视尊长,四叔还会和之前一样疼爱你吗?” 傅云启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我c我” 傅云英不容他辩解,一口剪断他的话,接着道:“以后你要是还敢对我娘不敬,我会一桩桩记下来,然后一五一十讲给四叔听,你怎么甩脸色给我娘看,我就让四叔怎么讨厌你,我说到做到!” “你c你c你!”傅云启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他从来没见过像五妹妹这么恶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么这么坏!我要去和四叔说,你喜欢背后说别人坏话!” 傅云英莞尔,一摊手,大大方方道:“没错,我就是这么坏。” 傅云启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忽然嘴巴一咧,眼泪哗哗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儿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会相信你的,呜呜”他越哭越伤心,干脆往地上一滚,仰躺在毡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负我!”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悄悄翻个白眼,刚才不是还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吗?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她叹口气,“你起来说话。” 傅云启的哭声更大了,赖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就不起来,看你把我怎么样!我要让家里人晓得,你有多坏!” 傅云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傅云启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少爷身边,“我晓得,你这是替小吴氏不服,你觉得她受委屈了”她话锋一转,“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亲的时候虽然没有大办,也是正正经经请了媒人立了婚书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么不对,她就活该受委屈?” 傅云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直接拿袖子擦眼泪,眼角通红,哭着道:“你们不让我认我娘!” 傅云英气极反笑,“养大你的到底是傅家,还是小吴氏你还不明白?傅家说谁是你娘,谁才是你的母亲!” 傅云启哑口无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晓得小吴氏是傅家买来的媳妇。傅四老爷觉得好端端的让一个年轻妇人守寡一辈子不厚道,本想买一个身体有残缺c嫁不出去的丫头当大太太。吴家人早就眼馋傅家的家财,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把小吴氏送过来。老太太偏心娘家,逼着傅四老爷把人留下了。小吴氏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认小吴氏当娘,我可以劝四叔成全你。”傅云英道。 傅云启擤擤鼻子,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音,瞧着怪可怜的。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说了,小吴氏想嫁人,他立刻帮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养她一辈子。只要小吴氏愿意认你,你可以接着给她当儿子” 傅云启眼睛闪闪发亮。 傅云英接着说,“不过大房的嗣子要换个人了,记在族谱上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子,好好把他养大,养在跟前的更孝顺。你和小吴氏接着当母子,我多一个弟弟,皆大欢喜” 院子里嘎吱一声,雪太大了,积雪压断枣树的树枝,雪团扑扑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云启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连话都不会说了。 五妹妹才七岁半,她怎么懂得这么多! 傅云英眉眼微弯,笑得甜美,“九哥,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傅云启嘴唇发抖,眨眨眼睛,眼泪夺眶而出,“你欺负人!” 傅云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着傅云启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哑了,她才嘴角轻勾,柔声说,“九哥,不管怎么说,你既然记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云启的脸,笑着道,“我们大房没什么可争的,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你也抢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着我娘,我保证不说你的坏话。如果你还胡闹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进家里来。” 傅云启抹抹脸,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等他缓过来,轻轻踢他一脚,“等你长大,自己能当家做主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孝敬小吴氏,谁会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兴,小吴氏高兴,家里人都高兴。你不听话,四叔不高兴,小吴氏也跟着可怜至于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是我娘,我养活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别以为仗着是大房的儿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读书科举吗?读书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爷那里告发你,以后你别想读书做官!” 大房的二少爷是黄州县最年轻的举人,族学里的老师只是个老童生,学问有限。二少爷有时候会去族学代课,顺便抽查傅家子弟们的功课。整座黄州县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二少爷。 传言不虚,傅云启光是听到二少爷这个称呼就不自觉哆嗦了两下。 好话坏话都让傅云英说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胡乱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认你娘,将来我要给小姑养老,你不能拦着我!”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我们来拉钩,谁敢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到底还是个孩子,简单威逼利诱一下就屈服了傅云英不由失笑,“一言为定。” 听到傅云英的咳嗽声,丫鬟c婆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张妈妈要送傅云启回院子,他擦干眼泪说,“还没向母亲辞别。” 说完,他走进里间给韩氏磕头,然后才出去。 丫鬟们目瞪口呆。 灶房送来热水,韩氏上前拎起铜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傅云英洗脚。丫鬟要帮忙,她笑着道:“我来吧,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芳岁和朱炎对望一眼,明白母女俩有体己话说,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厉害!”韩氏把傅云英的脚丫子往放了药材的铜盆里摁,“还真把启哥给吓住了!” 热水太烫了,傅云英直吸气,想把脚缩回来。 韩氏紧紧攥着她的脚不放,“别嫌烫,郎中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脚,不然以后长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却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蹲在地上,时不时给铜盆添热水,嘴里絮絮叨叨说,“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后就懂了。以前没条件,娘挣不来钱钞,咱们不讲究,现在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调养。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欢了!黄州县的水土养人,不出几年,你肯定比他们漂亮”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娘,我晓得。” 她支开丫头c婆子,唯独留下韩氏。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出多么惊人的话,韩氏只会心疼她早熟懂事,绝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后,韩氏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旁人劝韩氏把她卖了,韩氏坚决不答应,哪怕她时常生病,一副药就掏空韩氏的全部积蓄。 有时候她会和韩氏斗嘴,韩氏嘴上骂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听她的。 所以她会护着韩氏,上辈子的亲人都死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 傅四老爷的院子里,窗子支开一条缝隙,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随风摇曳。 丫鬟推门进房,狂风涌进来,啪嗒一声,窗下的油灯终于灭了。 阿金连忙把碧纱橱的铜烛台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爷,五小姐把九少爷请到院子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妈妈说好像听见九少爷哭了。九少爷之后乖乖给大太太行礼,改口管大太太叫母亲,可听话了!” 靠坐在床栏前缝补衣裳的四太太卢氏咦了一声,抬起头,“九少爷哭了?”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冷笑一声,“胡闹!举人老爷也是说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你先回黄州县,告诉太太,我们家能保住这些田产,还不是因为二少爷考中举人了!别小看二少爷。让她想想办法劝陈老太太,事情闹大了不好看。举人老爷是知县老爷的座上宾,知县老爷都得对二少爷客客气气的,老太太未免太过了,训儿子也不必动手打人!” 随从答应一声,这时门外有人小声道:“老爷,五小姐过来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排行的,傅云英年纪小,按着年纪重新序齿,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爷立刻道:“快请进来。” 随从退了出去。 傅云英走进船舱,快过年了,来往于河渠的船只多不胜数,彻夜不息,从窗户看出去,时不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爷看她换了身新衣裳,满意地点点头。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么?”傅云英开门见山,问道。 傅四老爷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说起来,那吴氏是他做主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轻声音说,“英姐,四叔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爱,以后你们不用吃苦了。” 傅云英直视着傅四老爷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给人当妾。” 傅四老爷怔了怔,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傅云英神情坦然,等着他回话。 傅四老爷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郑重道:“四叔晓得了你放心,不会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诺,傅云英轻轻嗯一声,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爷却没有马上睡,他静静坐了片刻。啪的一声,灯芯烧到头了,他低笑一声,拔下网巾里的簪子拨弄灯芯,“大哥一辈子老实,英姐倒是个犟脾气” 蛮一点也好,没爹的孩子,刚强一些才不会被人欺负。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爷带着韩氏和傅云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马车继续南下。等赶到下一个码头,再弃车坐船。 如此一路舟车劳顿,五天后,终于抵达黄州县。 船刚靠岸,栈桥上早有傅家仆从等候多时,天边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落雪。 傅云英搀着韩氏下船,韩氏有点晕船,到了岸上后大舒一口气,不停跺脚,“总算踩着平地了!” 婆子c丫鬟迎上前,见韩氏像喝醉了一样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云英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直奔王叔走过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样子很亲热,知道这位就是王婶子,记在心上。 等王婶子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她笑着道:“哪敢劳烦婶子,这一路多亏王叔照应我们。” 她上辈子是魏家的嫡女,从小跟着母亲学仪态举止,规矩浸润在骨子里,虽然现在是个瘦小干瘪的小丫头,但架子一摆出来,气度不凡。 王婶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偻着腰道:“小姐折煞我们了,那都是老头子该做的。” 接下来,王婶子留在韩氏和傅云英身边,热心帮她们介绍每一个丫鬟c婆子,细说傅家的姻亲关系。 傅家是黄州县本地一个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爷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东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里,家里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爷带着老太太住在东大街另一头,家里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小是小了点,但家里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爷兄弟俩加一个老太太,倒也宽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个院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傅桂。傅桂出生的时候刚好后院的桂花开了,就取了这么个名字。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是闷葫芦,不爱说话,四小姐傅桂却是个话篓子,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丫鬟们平时在院子里忙活时,远远的听到笑声,不用猜,一定是傅桂过来了。 傅四老爷和四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傅云泰,女儿叫傅月。傅家现在是四太太当家,四太太为人很严厉。 自愿为傅老大守寡的吴氏单独住一个院子,她是寡妇,平日不怎么出门,嫁到傅家九年,从来没回过娘家。 吴氏带着过继到傅家的九少爷傅云启过活。 说到吴氏和九少爷傅云启,王婶子脸上讪讪的。 “二老爷呢?”傅云英问王婶子,王叔嘴笨,几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婶子回说:“二老爷是族里另一房的。” 傅云英很快理清家里的人口关系: 三叔三婶,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婶,大姐姐傅月,十哥傅云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吴氏和九哥傅云启。 傅家确实人口简单,只有傅四老爷养了两个屋里人,三老爷没有纳妾,家里没有庶出的少爷小姐。 至于嫡支大房那边,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远,暂时不需要理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捉虫)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养娘张妈妈说, 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 院墙斑驳, 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 房里的家具也很新, 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 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 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 “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 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 二少爷小的时候, 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 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 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 二少爷没钱坐渡船, 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傅家合族住在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和县城的主城隔着一条河,过河的桥在几里外,东大街的人去县城采买菜蔬时一般坐船。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平安符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养娘张妈妈说, 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 院墙斑驳, 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 房里的家具也很新, 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 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 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 “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 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 二少爷小的时候, 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 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 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 二少爷没钱坐渡船, 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傅家合族住在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和县城的主城隔着一条河,过河的桥在几里外,东大街的人去县城采买菜蔬时一般坐船。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佛郎机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小巧精致,皮薄馅多, 夹起来汤汁往下坠,像个小灯笼, 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 礼不下庶人, 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 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 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 尝溢出来的汤汁, 油香浓郁,肥美甘甜,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 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 韩氏吃完一笼, 一个劲催她, “快点吃, 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韩氏取出傅老大的遗物。 傅四老爷抱着傅老大穿过的旧衣裳大哭一场,嗓子都哭哑了。 随从们怕傅四老爷哭坏了,纷纷上前劝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看着傅四老爷长大的,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官人勿要伤心,如今寻到大老爷的妻儿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紧。” 傅四老爷垂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大哥走了,我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些年托赖族中人扶持,家里好歹挣了些银两,日子颇过得去,一定好生奉养嫂嫂。”他缓了口气,拉着云英的手细细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发酸,眼泪哗哗往下淌,“可怜英姐小小年纪没了爹,大房媛姐有什么,她也得有,月姐c桂姐都得靠后。” 随从们暗暗纳罕,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傅媛是族长傅老太爷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爷自己的亲生女儿,傅桂是三老爷的女儿。英姐没了爹,四老爷可怜侄女,善待英姐,这没话说,但是比照着媛姐——这是不是太过了? 王叔也吃了一惊,他可怜韩氏母女,才会问四老爷的打算,但没想到四老爷会说出连月姐也要靠后的话来,月姐可是四老爷的掌上明珠呐! 不过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爷小时候感情很好,兄弟俩从来没红过脸,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叔是无意间碰到傅四老爷的。 湖广的莲藕和菜薹驰名全国,武昌府宝通禅寺附近长的菜薹更是贡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后的菜薹滋味最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没处买,只供达官贵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种菜薹,但味道就是没有武昌府的好。刚落过雪,傅四老爷押送一船新鲜的莲藕c菜薹到开封府送人,王叔去码头寻人的时候,认出傅家的船泊在那里,大喜过望。 傅四老爷听王叔说韩氏和云英在饭庄等候,立马亲自赶过来相认,也不去访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紧。 互相厮见过,说了些傅老大还活着时的事情,痛哭一场,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爷擦干眼泪,吩咐左右随从准备出发。 他脸上仍有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减威严。 他和韩氏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屏气凝神,一声也不吭。等他开口吩咐事情时,随从立刻上前听命,极为恭敬。 云英暗暗道,这个傅四老爷不简单,难怪他能重振傅家。 韩氏和云英跟着傅家人出了饭庄。 门口一顶轿子等着。 饭庄离码头不远,而且坐轿子的都是官太太们,韩氏一个地里刨食的村妇,哪敢上轿子啊?苦辞不受。 奈何傅四老爷非要坚持,韩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头一回坐轿子,韩氏左看看,右瞧瞧,啧啧道:“晃来晃去的,也没那么舒服嘛!” 云英扯扯韩氏的衣袖,“娘,四叔没说起家里那个大娘子的事。” 韩氏到处摸来摸去,稀罕这个,稀罕那个,漫不经心道:“你四叔是个好人,他哭成那样,我不好意思问他——管他呢,到了黄州县再说。” 云英哭笑不得,韩氏没什么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码头,王叔领着韩氏和云英上船。 不一会,船上多出两个婆子,傅四老爷担心母女俩没人照顾,派人去朋友家借了两个仆人过来。 婆子惯会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韩氏和云英的尺寸,一个准备香汤,一个去准备衣裳。衣裙现裁肯定来不及,只能去估衣铺挑干净的买几套,估衣铺的衣裳多半是富贵人家嫌过时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韩氏沐浴过后,换了身翠蓝棉袄c杏黄绫裙,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么好的衣裳,蹭一下就脏了,怎么舍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旧袄子套在新衣外面。 两个婆子脸色变了变,低着头不说话。 云英也换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对襟茧绸袄,蒲桃青竖领夹衣,底下穿鹦哥绿褶裙,满地娇织绣纹,纹样精致,色彩鲜明,婆子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一套环佩七事,挂在她裙腰上,梳双螺髻,系银带,打扮得和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韩氏差点认不出女儿了。 婆子拿着两对丁香耳坠子放在云英耳边比了比,笑着道:“姐儿该穿耳洞了。” 韩氏听了,当即要动手。 婆子连忙拦着,“娘子莫急,这时节太冷了,来年三月穿耳洞也不迟。” 韩氏这才罢了。 待韩氏睡下,云英出了船舱,婆子问她:“姐儿是不是饿了?”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吃不饱?她真的不饿。 云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说话。” 韩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会一听婆子说小姐们都穿耳洞,就立马撸袖子想动手给她穿两个。韩氏怕傅家的姐姐们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爷问清楚,傅家到底准备怎么解决傅老大“娶”了两个妻子的尴尬状况?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银荒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这天傅四老爷拎着一只竹丝攒盒回家的时候,王叔告诉他,傅云启和傅云泰又挨打了。 大吴氏和卢氏心疼得不得了, 抱怨说孙先生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傅四老爷哈哈大笑, “该打!让他们长点记性!”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傅云启和傅云泰哭得眼睛红肿,吃晚饭的时候抽抽搭搭的。 饭桌上有一道荷叶糯米粉蒸肉,嫩白里透出一点油汪汪的嫣红, 粉糯香浓,傅云泰爱吃这个,不等丫鬟伺候, 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片,不小心碰到伤口, “嘶”的一声, 疼得脸都白了。 卢氏忙夺走他手里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罢,让阿金喂你吃饭。” 她话音刚落, 阿金欸一声,半蹲在傅云泰身后,拈起瓢羹, 作势要喂他。 傅云泰往傅云启的方向望去, 傅云启手上包了层纱布, 眼泪汪汪, 断断续续抽噎着,但他没有叫丫鬟伺候,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却忍着疼自己夹菜。 大吴氏和傅四老爷时不时扫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 傅云泰冷哼一声,推开阿金,“我自己吃!” 傅云启心里苦。 自从五妹妹和他们一起跟着孙先生读书以后,孙先生横看他们不顺眼,竖看他们还是不顺眼,这几个月他们挨骂的次数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云英,鼻尖发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克星!她回来就是给他添不痛快的! 傅云英察觉到傅云启的注视,眼帘微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声,筷子从指间跌落,傅云启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去和旁边的丫头说话。 傅云英莞尔。 饭后,傅四老爷让婆子把他带回来的攒盒取出来,打开槅屉,“今天去知县家吃酒,知县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鲍螺,他家的丫头是苏州府人,手恁的精巧,会汤水,还会拣这个。你们姐妹几个拿去分了罢。” 说完,脸色一沉,扭过脸去对傅云启和傅云泰道,“你们就没有了。” 兄弟俩又羞又窘,推说明天要早起去学堂上学,怕睡晚了误了时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过攒盒,里头拢共有十八枚鲍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后从自己那份里分出三枚给傅云英,“英姐没吃过这个,我的给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给英姐吧,我不吃。” 傅云英挑挑眉,连这个都要争么?她谢过两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爱吃甜,姐姐们留着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顺老实,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闻言噢一声,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着傅云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说过要是再有滴酥鲍螺的话都留给你吃,说话要算数,别和我客气。现在天气不热,可以搁好几天,你拿去慢慢吃,让伯娘也尝尝。” 不等傅云英再推辞,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鲍螺塞到芳岁手里。 一旁的卢氏恨铁不成钢,气得牙痒痒。有时候连她也怀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错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么傅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满腹心事,夜里问傅四老爷,“桐哥儿那事到底说准了没有?” 傅四老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嗐一声,道:“你别想着桐哥了,就算三老爷看不中桐哥,咱们月姐也捞不着。今天我听知县老爷说,苏娘子推了知县家舅爷的提亲,知县娘子不服气,找苏娘子说理,苏娘子只好和她说了实话——陈老太太想把傅容说给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学问好,不一定适合月姐。” 一个傅媛就够让卢氏头疼了,又来一个傅容,她气恼道:“傅容是老太太抱过来养大的闺女,其实不算我们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爷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你别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爷呐!” 傅媛是族长三老爷的女儿,生得标致,家里有钞,对苏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爷傅云章的妹妹,有个才华出众的举人哥哥,陈老太太又疼她,嫁妆丰厚。 不管是傅媛还是傅容,傅月都比不过。 卢氏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道:“算了算了,就当桐哥和月姐没缘分罢!” 暮春初夏时节,桃李盛放,院子里的枣树蓄满生机,黑漆漆的枝干间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绿。 朝阳刺破浓雾,青石板地上泛着粼粼金光,巷子里鸡鸣狗吠。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慢腾腾驶过,车轮轱辘轱辘轧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悠远的铃声叫起沉睡的人们,各家各户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老仆趿拉着鞋子打开后门,站在石阶上和老汉讨价还价。 孩子们的哭声,妇人的责骂声,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锅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热闹喧哗,男人们在街口寒暄问好,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馒头c盐煎面,油条大饼,一边议论县里的几桩新闻,相约去河边等渡船。妇人们端着木盆去河边浣衣,一路说说笑笑。偶尔有哪家小媳妇放肆地大笑几声,引得其他妇人追着她打骂。笑闹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盘旋。 傅云英伴随着清脆的鸟叫声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脸。雾气还没散,清晨的时候凉意逼人,牙粉里掺了清凉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头芳岁捧着晒干划开的葫芦水瓢站在一边服侍,她起来得早,还没来得及梳头发,打个哈欠,眼角溢出泪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还没起呢,小姐你怎么天天都起这么早?” 傅云英洗完脸,对着铜镜抹一层润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语。 她不敢松懈,人一旦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以后势必会找出更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她没有二少爷那样的天赋,只能靠勤能补拙c笨鸟先飞来弥补不足。 等傅云启和傅云泰披头散发,一人抓着一只酸腌菜鲜肉馒头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枣树下读了半个时辰的《孔子家语》。 吃过早饭,韩氏坐在窗下编网巾。傅云英回到书房练字,她和卢氏打过招呼后,把厢房打通改建成书房,丫鬟们知道她和少爷们一样念书认字,最忌吵闹,平日走过房檐下时蹑手蹑脚的,生怕吵着她。 她刚抄完一段书,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四老爷掀开布帘走进书房,带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云英放下笔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爷手上,“四叔来了。” “这个月卖网巾的钱,你算算,记在账本上。” 傅四老爷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带来的一块粗布褡裢,吩咐道。 傅云英答应一声,走到屏风后面,垫起脚打开箱笼中间一层榆木柜子的抽屉,取出账本。丫鬟帮她准备好笔墨和算盘,倒出褡裢里的几串大钱,摆在书桌上。她数清赚了多少钱,然后抽出一张竹纸打草稿,把这一个月买麻线c绢布的支出和每一笔入账一笔一笔记下来。 网巾士庶男子都戴,卖是好卖的,但价格不高,贵人们的网巾用金c玉c宝石做圈子,用上好的丝帛做边,那样的网巾一顶十两银子也卖得,寻常百姓戴的网巾没那么讲究,一顶只要几分银子。 利润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爷出面交给巾帽店寄卖,那边给的价格公道,韩氏靠这个每个月能攒个两三钱。如果继续做下去,一年之后她说不定可以赚二两银子。 傅云英记好账,手指拨弄算珠,仔细重算三遍后,重新找一张干净的纸誊抄下来,交给傅四老爷过目。从她上学开始,傅四老爷见缝插针,见面就撺掇她学算账。技多不压身,加上傅四老爷对她和韩氏颇为照顾,她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傅四老爷让她先拿韩氏卖网巾的生意练手。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账目还是看得懂的,仔细看完后,欣慰地点点头,道:“去换衣裳,今天日头暖和,你婶子带你们姐妹几个去银器铺打首饰。” 傅月到说亲的年纪了,本地规矩,定亲之前家婆要亲自上门相看儿媳,卢氏早就说过要给女儿打几套好头面首饰。 傅云英回房和韩氏说一声,打散头发,重新梳髻,双髻缠绒绳,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换了件海棠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薄夹袄,底下系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红色若盛开的海棠花,是一种非常妩媚娇艳的颜色,芳岁觉得自家小姐平时太素净,特意找出这件鲜亮的衣裳给她穿,结果发现明丽鲜妍衬托之下,英姐仿佛更清冷了。 衣食无忧,每天坚持锻炼,几个月娇养下来,傅云英长高了不少,衣袖c裙子不用再收起来,袖口甚至有点紧。芳岁怕她冷,劝她加了件湖绿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吴氏院子里,卢氏c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过来相辞。 银器铺不远,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卢氏是内宅妇人,出门不像傅四老爷那样随便。王叔套好车在外头等着,她们坐车绕了一段远路过桥,卢氏掀开车帘,指着河上的渡船问王婶子,“不是说要修桥吗?怎么没动静?” 王婶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晓得,大房陈老太太天天在家闹腾,二少爷不好和老太太犟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会友,修桥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还是为修牌坊的事?”卢氏问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气都撒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为这事挨了几回打,脸都打破相了,族学里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闹得太不像样,把二少爷劝走啦。” 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坐在一旁,默默听两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云英的衣袖,“英姐,你见过二少爷吗?” 傅云英想起那个在雪中静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云章独立其中,像一株灿然开放的红梅,浓烈而冷艳。 “见过。”她点点头。 傅桂又问:“那二少爷的妹妹容姐呢?”她压低声音和傅云英耳语,“你觉得是她标致,还是月姐更标致?” 傅云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脸上停留几息,移开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转一圈,轻笑道:“我觉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傅四老爷提前和银器铺打过招呼,马车停在银器铺前,掌柜亲自出门迎卢氏进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里的伙计忙上忙下,围着卢氏和傅月奉承,把卢氏哄得眉开眼笑。 首饰脂粉之类的东西对小娘子们永远有无穷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鲜少出门,看什么都喜欢,光是样式单调的各种银镯子,反复挑了几十副,都没挑到中意的。 傅云英在旁边陪了一会儿,趁卢氏高兴的时候,上前道:“婶婶,隔壁就是书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买几本书,过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云启或者傅云泰,卢氏绝对不答应,但傅云英她绝对放心,这个侄女像个小大人一样,从来不淘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交给王婶子,让王婶子陪她一起去书肆,笑着道:“买了书就回来,别走远了。钱在你王婶子身上,想买什么就买。”又叮嘱王婶子道,“叫你男人跟着,钱不够了打发人过来取。” 丫鬟芳岁c王婶子和王叔跟着傅云英踏进隔壁书肆。 里头静悄悄的,空气里满溢着一种说不清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墨臭味。书肆门面两间,一间摆满各种架子,架子上累累的书册,一间是雅间,里边七八张条桌,十几条凳子,几个头顶儒巾c穿长袍的男人坐在条桌前抄写什么。那是县里的书生,有的买不起书本,只能每天费一两个钱租老板的地方和书本誊抄一份书自己用,有的靠替老板抄书赚点钞贴补家用。 王婶子啊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少年道:“那不是苏少爷吗?” 傅云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书肆里却冷飕飕的,他穿得单薄,不知是冷的,还是保持抄写的姿势太久,突出的指节仿佛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转身去书架找自己想买的书。店里的货架太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先看完能够得着的,然后让王婶子把她抱起来继续找。 书肆卖得最好的是各种和童子试c乡试相关的书目,再就是行卷c行书,其次佛经,话本小说也有,不过不多,黄州县的话本都是武昌府那边淘汰的旧书。 店老板跟着傅云英一起找,最后擦把汗道:“小店没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书,你们只能去武昌府买。” 傅云英有些失望,随手拿起一本书,示意王婶子付账,道:“劳烦您了。”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朗柔亮的声音,玉石铮铮,“要找什么书?” “管什么?”傅四老爷脱下外面穿的道袍,飞快钻进暖被窝里,“我巴不得英姐刚强一点,她才是大哥的女儿。启哥太娇气,确实该让人管一管。” 卢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银,“把我匣子里那对鱼戏莲纹的金手镯拿出来,明天一早你拿去给英姐。” “太太,拿那对圆的,还是扁的?”阿银问。 卢氏解下乌绫抹额,低头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爷闻言,双眉挑得老高,枕着手臂问,“那不是你留着给月姐的么?” 卢氏脱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怜见的,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心疼。月姐不缺这个。”她推推傅四老爷,“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么说?” 傅四老爷皱眉道:“以后别提这事了,苏桐是大房养大的,二少爷说他这次下场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太多了,连知县家的舅爷都打听苏桐定亲了没有,大房至今没松口,我看他们肯定想招苏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许配给苏桐?”卢氏有些泄气,“媛姐是我们傅家最标致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确实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傅四老爷抬手放下床帐,“黄州县的好儿郎多的是,月姐还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卢氏白傅四老爷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挑女婿得赶早,门当户对的小郎没那么好找。等你真急了,田里的好稻谷早就割过一茬,只能拣点没人要的稻穗。到时候你又得抱怨我这个当娘的没早做打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傅四老爷,心里暗暗思忖:苏家孤儿寡母的,全家靠族长三老爷养活。听三老爷平时露出来的口风,没有把苏桐当上门女婿的意思,苏桐是有出息,可太穷了。媛姐相貌出众,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气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苏桐。而傅家对苏家有恩,苏母早就说过媳妇要从傅家小娘子里挑,月姐年纪正合适,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床练博戏,芳岁捧着一对寸阔的扁形金手镯拿给她看,“小姐,刚才四太太让人送来的。” 韩氏见了金手镯,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柜找带锁扣的匣子,啧啧道:“这是好东西,我就看见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戴过,娘帮你收起来,留着给你当嫁妆,弄丢了娘得心疼死。” 傅云英拦住韩氏,“娘,别忙活了,一会儿要去祖母房里,给我戴上吧。” 她听王婶子说过,家里两个婶子人都不坏。三婶憨厚,不爱说话。四婶管家里的中馈,性子要强,最爱面子,喜欢听奉承话。四太太特意送来一对金镯子,她怎么说也得戴出去晃个几圈,好让四太太有机会显摆她的贤惠大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过年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 却静悄悄的, 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 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 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 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 北风凛冽, 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 一路往南, 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 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 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 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跑马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 却静悄悄的, 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 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 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 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 北风凛冽, 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 一路往南, 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 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 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 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第一次吃到灌浆馒头,韩氏震惊无比: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小巧精致,皮薄馅多,夹起来汤汁往下坠,像个小灯笼,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尝溢出来的汤汁,油香浓郁,肥美甘甜,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韩氏吃完一笼,一个劲催她,“快点吃,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韩氏取出傅老大的遗物。 傅四老爷抱着傅老大穿过的旧衣裳大哭一场,嗓子都哭哑了。 随从们怕傅四老爷哭坏了,纷纷上前劝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看着傅四老爷长大的,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官人勿要伤心,如今寻到大老爷的妻儿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紧。” 傅四老爷垂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大哥走了,我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些年托赖族中人扶持,家里好歹挣了些银两,日子颇过得去,一定好生奉养嫂嫂。”他缓了口气,拉着云英的手细细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发酸,眼泪哗哗往下淌,“可怜英姐小小年纪没了爹,大房媛姐有什么,她也得有,月姐c桂姐都得靠后。” 随从们暗暗纳罕,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傅媛是族长傅老太爷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爷自己的亲生女儿,傅桂是三老爷的女儿。英姐没了爹,四老爷可怜侄女,善待英姐,这没话说,但是比照着媛姐——这是不是太过了? 王叔也吃了一惊,他可怜韩氏母女,才会问四老爷的打算,但没想到四老爷会说出连月姐也要靠后的话来,月姐可是四老爷的掌上明珠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华人(捉虫)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 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 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 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 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 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 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 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 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 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 出其不意召集众人, 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 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 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 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时值五月,院墙内外爬满蜻蜓花藤,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丝丝甜香。 天亮得越来越早,还没到巳时,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傅云英一路穿花拂柳,芳岁跟在一旁为她撑伞,光线被绸伞滤过,丝丝缕缕地浮动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c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c艾草c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c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c吃过黍粽c绿豆糕c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c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c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c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赔偿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 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 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 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 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 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 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 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 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 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 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c《书》c《诗》c《春秋》c《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c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c府试c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c《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c《大学》c《中庸》,然后是《论语》c《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c《尚书》c《周易》c《礼记》c《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c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c《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c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c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c不论智愚c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孙先生想到这里,猛然一个转身,走到外间,抄起戒尺,对着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桌案狠抽几下。 哐当两声尖锐的脆响,睡眼朦胧的兄弟俩不清楚状况,还以为闹地龙了,大叫一声,甩开挡脸的书册,吓得跳将起来。 书本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连串钝响。 孙先生面色阴沉如水。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结局(一)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傅云章如此年轻, 风姿又如此出众, 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 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 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 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 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 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 催促傅云英, “英姐,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 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 眼眸微垂, 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眉眼弯弯, 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 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 关切道:“大冷的天, 可别冻着了, 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c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c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c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c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傅云英最终没能从傅云章那里借走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眼珠一转,试探着道,“这么说,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她还没开口呢,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倒了杯热茶,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c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c打首饰c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c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c卢氏c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c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c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c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c莲叶c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c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二) 戴包头的年轻妇人穿过拥挤的人群, 挤到傅云章面前。 “二哥哥!” 傅云章认出她, 眉头轻皱。 一旁的随从忙拱手道:“爷,小的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 另外两个随从想将傅容带走, 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 高喊:“二哥哥, 你真要这么狠心吗?我有话对你说!” 傅云章神色淡淡,扫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轻妇人追着不放,着实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傅容还在尖叫:“我晓得英姐嫁人了!”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用隐蔽的方式让傅容没法出声,把她拖出人群。 在外人看来, 他们动作并不粗鲁, 相反还很客气, 加上傅云章生得体面,风度翩翩,一看就知是个教养很好的公子, 又是傅容主动找过来的,倒是没有人指责他们,以为他们要去路边叙旧。 等走出一段距离, 城门那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傅云章问随从:“她的同伴呢?” 随从答:“爷, 她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同伴。” 傅容被随从攥着, 没法挣扎,此时喉咙里呵呵两声,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托你的福,没有人愿意带我去见你,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混进城。” 她想方设法进京,傅云启他们很警惕,坚决不答应带她同行。后来她哭哭啼啼打动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上船,就这么在阴暗的船舱里躲了几个月!好不容到了京师,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广。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骗,还差点被卖到腌臜地方去,好在黄州县的人都认得她,不敢见死不救,又把她带回县里了。 这一切都是傅云章害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朝廷选秀的时候,姑姑给她五千两银子,帮她打点关系,她差一点就中选了!只要中选,她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进宫当娘娘,要不是傅云章多管闲事,打乱她和姑姑的计划,她岂会沦落到只能嫁给乡下人的悲惨境地? 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已,那个太监保证说只要五千两就一定能让她中选 这几年的遭遇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傅容双眼渐渐发红,狞笑几声,“二哥哥,这就是天意,天可怜见,总算让我碰见你了!” 傅云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随从:“送回湖广去,这一次看牢了。” 随从应喏。 想起之前被关在乡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傅容打了个哆嗦,手指痉挛,“不,你不能关着我!” 她先是恐惧,然后突然大笑,“你凭什么管我?我才是傅家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穷佃户家的下流胚子!” 傅云章抬起眼帘,眼底倏忽闪过几道暗流。 傅容推开随从,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姑姑当年生的是女儿,非要抱养一个儿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辈子就是种田的命!你也配当傅家二少爷?你一生下来,就是傅家的仆人!生来就是任人作践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产都该是姑姑和表姐拿,傅云章是姑姑抱养的,就是个奴才罢了!他现在这么风光,都是姑姑给他的! 傅云章眸色加深,沉默下来,久久没说话。 城门口风声呼啸,他站在大道边,风吹衣袂翻飞,神色有种近乎呆滞的平静。 几名随从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秘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想了想,只能退开几步。 傅容唇边扬起几丝阴狠的笑容,接着道:“一两三钱五分银,我爹还记得姑姑买你的时候费了多少钞,那钱,还是我爹给你亲娘的!不是我姑姑把你养大,给你傅家少爷的身份,你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当探花郎?傅云章,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贱种!” 傅云章负手站着,神情淡然,忽然转过头,日光笼在他脸上,双眸幽黑暗沉,“证据呢?” 傅容呆了一下。 听到这样的身世,他竟然反应如此淡然。 就仿佛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 不!傅云章只是个奴才秧子,自己才是正经小姐! 傅容挺起腰杆,冷笑几声:“你不信?我爹c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见过姑姑,姑姑亲口承认的!还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才是姑姑的亲女儿!她就埋在我们家祖坟里!不信你挖开她的坟看看!还有接生的产婆,也能证明姑姑当时生的是个女儿!” 傅云章嘴角轻扯。 他现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轻笑出声,“谁会信你的话?整个傅家,黄州县,武昌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会相信你。” 利益相关,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亲生子,只是陈氏抱养来的佃户之子,又能如何? 他们不敢承认这样的事。 看到傅云章脸上的笑容,傅容双唇发抖。 他语气温和,眼里笑意浮动,一如平时那个人人称颂的佳公子,可她却忍不住浑身战栗。 二哥哥当年怎么收拾宗族的,她并未亲眼见过,但爹和娘都告诉她了,二哥哥报复以前欺侮过他和姑姑的人时,才只有十三岁! 他变得平和圆滑,是以后的事了。 傅云章带笑的眼神让傅容心惊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后,她很快恢复镇定。 慌乱只有短短一瞬,她狞笑着道:“我见过韩氏——英姐的娘,她说英姐嫁人了,嫁了个好人家。” 傅云章脸上笑容倏忽收起,神色冷厉。 这就是他的弱点! 傅容早就猜到了,她果然赌对了! “你是不是喜欢英姐?” 感觉到傅云章一刹那间克制不住的情绪,傅容哈哈笑出声,“二哥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傅家的孩子,英姐不是你堂妹,可我就不告诉你,直到她嫁人了,我才把真相说出来。”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是你逼我的,你不让好过,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你喜欢她也没用,英姐已经嫁人了!” 傅云章断绝她的前程,她就让他一辈子痛苦! 风声如水浪,擦着耳鬓而过,远处城门口人声嘈杂。 傅云章凝望高大坚固的城墙,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无声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傅容瞪大眼睛,极力做出凶悍无畏的模样,但在平静冷淡的傅云章面前,却是色厉内荏,“我告诉你,我有证据,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否则就会有人把你的身世抖漏出去!” 傅云章面色不变,收回目光,抬起手。 几名随从一直在不远处等候,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看到他的动作,立马扑过来,扭住傅容的胳膊。 刚才在人多的地方不好闹出太大动静,这会儿他们亮出腰牌,和缉捕犯人一样扣住傅容,拿东西堵住她的嘴巴,让她没法说话。 戍守的卫兵走过来询问,被随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傅容冷汗淋漓,惊惧愤怒,不停挣扎。 傅云章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掺了冰渣子,没有一丝热乎气。 “看好她。” 随从躬身应喏,拖走傅容。 进了城,随从牵马走到傅云章身前,请他上马。 他接过软鞭,蹬鞍上马,不知是不是走神了,脚下突然踩空了一下。 骏马受惊嘶鸣,扬起前蹄,眼看就要把傅云章掀下地! 随从大惊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帮傅云章稳住身形,七手八脚扶他下马。 “爷,当心!” 几双手从不同方向伸过来,傅云章落地,将将站稳。 一名随从小心安抚骏马,剩下的人围在傅云章身边,试探着问:“爷?您没事吧?” 傅云章抬起头,气息有点乱,眸子里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无际的晨雾。 随从们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心头不由惴惴。 安静了片刻,傅云章渐渐回过神,闭了闭眼睛,抛开软鞭,“不骑马了。” 马上有人雇了辆马车。 傅云章弯腰坐进车厢,放下帘子前,忽然问随从:“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什么?” 随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答:“爷,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纱布,买肉的话,能秤七八十斤猪肉!” 傅云章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放下车帘。 一两三钱五分银,可以买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纱布 也能买一个孩子。 陈氏就是用一两三钱五分银,从他亲生父母手中买走他的一生。 傅宅里静悄悄的,下人走动时刻意放轻脚步,说话也压低嗓子,生怕惊扰到备考的袁三和傅云启。 会试在即,为避嫌疑,那帮应考的大小伙子刚刚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云启静下心来专心抱佛脚。 傅云章穿过寂静的庭院,花池里一片光秃秃的枯瘦藤蔓,小径旁的丛竹依旧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莲壳告诉他:“公子回来之后,在书房看书。” 他不知道自己要见傅云英做什么,只是麻木地往里走。 天气暖和起来,书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来喜欢空阔,长廊对着整个院子,刚踏进门槛,就能看到书房里头的情景。 她坐在书案前,伏案书写。锦缎束发,穿一件海青色暗纹交领春罗直身,写字的时候袖口扎得紧紧的,腰上挂牙牌c佩饰,大约刚从衙署回来,没来得及换衣。 院中池水潋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线,墙上光影浮动,她置身幽暗的书房内,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书案前,映照出她半边姣好的侧脸。 穿男装的时候她没有修饰过双眉,身板挺直,一举一动都没有少女气,看起来英气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换上女装,才头一次描细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静坐的身影。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房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傅云英。 她放下笔,接过信拆开细看,眉眼微弯,似乎是笑了。 乔嘉站着没走。 她看过信,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字。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给霍明锦写回信。 霍明锦那样的人,应该毫无牵挂c不拘小节才对,可这位霍督师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师,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复。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忘了回信,几天之后京师外率兵驻守的指挥使亲自上门确认她是否安全。 从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写好回信,免得霍明锦担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乔嘉退出书房,朝他走了过来,打量他几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视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师来信了?” 乔嘉点点头,道:“二爷已经到广东了,诸事平安,公子很高兴。”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记挂着霍明锦,傅云章好几次看到她对着舆图比划,在大军经过的地方画上记号。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踉跄。 见他脸色苍白,莲壳没敢吱声,也不敢离他太远,亦步亦趋跟着他。 穿过月洞门,转过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脚步忽然一顿,手捂在胸膛上,喉中冲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绿漆栏杆上,喉结滚动,哇的一声,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爷!” 莲壳急得嗓子都变调了,扑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开他,靠坐着栏杆,随手抹去嘴边血迹,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鲜血,怔怔出了会儿神。 莲壳眼里滚下泪来,哭着道:“爷,我这就去请郎中!” 刚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声喃喃:“不别告诉她” 莲壳擦掉眼泪,“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说,不惊动其他人” 他扶着傅云章回房间,找出之前的药方,偷偷煎药。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傅云英没看到傅云章。 问下人,下人说傅云章今天从城外回来,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面,这会儿已经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过这几天都没机会和他长谈,对捧着一碗酸汤馄饨的傅云启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话和他说。” 傅云启咽下一大口酸汤,烫得直吸气,点头应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启左等右等,并没等到傅云章现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莲壳和其他人正围着床榻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傅云启吃了一惊,闯进卧房,掀开床帐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白。 他回头抓住莲壳,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莲壳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道:“爷昨天回来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药也不见好。” 傅云启气得直跺脚,“为什么瞒着不说?还不请郎中去!” 莲壳有些犹豫,“爷说” 傅云启摆摆手,“说个屁!赶紧骑马请郎中去!” 这边闹出来,下人们不敢再隐瞒,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听说了,亲自过来看。 莲壳啜泣着说了昨天的经过,“爷向来如此,说不是大毛病,用不着惊动您,照着张道长开的药方吃药就行。” 傅云英坐在床榻边,眉头轻皱,接过侍女拧干的巾帕,为傅云章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昨天跟着傅云章出门的随从都被带了过来。 傅云英让侍女在床榻边守着,走出卧房,问:“这几天二哥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几个随从虽然只听到一句,也知道这事关系重大,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含糊道:“昨天爷家乡那个叫傅容的族妹过来纠缠,爷让人把她关起来了。” 傅容? 傅云英蹙眉,这个人不是被送回湖广了吗?怎么还在北方逗留? 乔嘉把常为傅云英看诊的太医请了过来,他看过傅云章的脸色和脉象,沉吟了片刻,道:“有点凶险,又有点玄妙,我一时也拿不准。” 傅云英拿出张道长的药方,道:“这是宫中张道长开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时刻苦读书,日以继夜,焚膏继晷,未加保养,不幸落下病症,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 张道长是皇室仙师,太医不敢怠慢,接过药方细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说:“不愧是仙师,这药方让老朽茅塞顿开!”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紧?” 太医摇摇头,斟酌着说:“这也说不准,先按着药方吃,兴许就好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傅云章醒来的时候,闻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这气味和药味不一样,以往他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药草味道,现在萦绕在他鼻端的香气却甜丝丝的。 他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明亮,窗户支起半边,亮光透过如意纹窗格子漏进来,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帐都用铜钩拢起来了。 傅云英盘腿坐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叠了两大摞书册,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她低头认真翻看,偶尔会提笔在纸上画一个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鲜嫩瓜果,香气就是那些瓜果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北地连桃花都没开,也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寻摸过来的新鲜瓜果。 傅云章轻咳了两声。 罗汉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笔,下地筛了杯茶,送到床边。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摇头失笑,“是不是吓着你了?其实我没事。” 傅云英嗯了一声,问:“二哥,傅容和你说什么了?她想威胁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胁?她还不够格。” 他走了会儿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没去衙署?” 傅云英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边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云章一笑,“我没事,别耽误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罢。”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他掀开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几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么严,我很久没吃酒了,每天吃饱穿暖,按时就寝,身体比以前强多了。” 怕傅云英不信,他指指房门外,“不信你可以问莲壳。” 傅云英已经问过莲壳了。 莲壳说傅云章很久不用吃药了,大冬天也没有病过,昨天不知怎么回事,从城外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看来问题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二哥,你饿不饿?先吃饭吧。” 傅云章摸摸肚子,莞尔,扭头看她,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妹妹,你对我真好。”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关心他c尊重他。 虽然傅云章语气戏谑,像是在说笑,傅云英却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郑重。 “二哥对我更好。” 她轻声说,站起身,扶住傅云章的胳膊。 傅云章笑了笑,就着她的搀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还真饿了,吃饭罢。” 下午,傅云英仍旧去大理寺,傅云章本来打算和她一起出门,她拦着不许,让他在家休息。 傅云章拗不过她,笑着应了,把一份卷宗交给她,“这案子不必审理,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我看过供词,没有可疑之处。” 他建议将这桩案子作为法报的头刊故事。 为了和邸报以作区分,三法司官员管他们合理编写的报刊为法报,仍旧由各地报房负责印刷,免费供给老百姓传阅。 马车上,傅云英打开卷宗匆匆看几眼,咦了一声。 又是一桩杀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杀死丈夫,属于卑下者冒犯尊贵者,按律法,应该凌迟处死。 二哥为什么要选这个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云英展开卷宗细看。 说来也是巧,她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妇人有关,杀夫案c杀妻案她碰到过不少。 所以傅云章才挑这个案子? 她喝口茶,继续看下去。 看完所有文书,她明白傅云章想做什么了。 他想救下那个凶犯。 凶犯是名妇人,名叫牛银姐,二十六岁,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作案工具是一把铁钳。 牛银姐的丈夫邓寿家中本来殷实富裕,有几百亩良田,但他不学无术,成日花天酒地,很快就把家产败光了。 邓寿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为了筹钱继续去勾栏行乐,竟然将自己的妻子牛银姐典给其他人当妾,等生了孩子,再把人给要回来。 牛银姐曾想过逃回娘家去,但她娘家兄弟不管她的死活,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被邓寿强卖给他人。 就这么过了几年,牛银姐辗转做过三个人的妾,家中三个女儿,两个年长的都被邓寿卖给过路行商当丫头。 去年,邓寿见最小的女儿生得美貌,正好手中缺钱,又动了心思,想把小女儿卖到窑子里去。 那天牛银姐去河边洗衣裳,回到家中,看到丈夫领来的人抓走小女儿,想到两个大女儿生死不知,失去理智,抄起铁钳朝邓寿敲下去,不小心打到邓寿的脑袋,把他给打死了。 夫妻吵架的时候邻里街坊在一边围观,亲眼目睹牛银姐杀了自己的丈夫。 地方上认为牛银姐杀夫情有可原,可毕竟是杀了人,可以免除让人受尽折磨的凌迟,改为不那么痛苦的绞刑。 傅云英合上案卷,吩咐石正召集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拿着案卷去找齐仁。 齐仁看过卷宗,简单叙述案件经过。 众人商讨一番,认为这桩案子很适合公开。 一来牛银姐杀夫的事在当地很有名,出嫁从夫,天底下敢于反抗丈夫的妻子历来就少,出了一桩,往往能轰动一时。二来,牛银姐的遭遇很值得人同情,可惜她手段太过激烈了,杀了人,就必须受到惩处。 傅云英认为不应该判绞刑,少卿齐仁也这么想。 民间百姓对此有很多讨论,有些人认为牛银姐因为纠纷打死丈夫,心肠狠毒,理应判刑。 大部分人觉得牛银姐可怜,当然,他们仅仅只是同情,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牛银姐不应该杀死邓寿。 案子最后交由三法司共同审理。 汪玫的学生立刻起草法报第一刊,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很朴实,就叫《牛氏杀夫案》。 众人还在小声商量怎么张榜,内官来大理寺通传,朱和昶今天见过工部侍郎,有事和傅云英说。 她随内宫进了乾清宫东边配殿,院子里的雪早就化尽了,宫人洒扫开一片宽敞的场地,搬走花盆,围起一块地方当打球场。 朱和昶手里拿了根球杖,击出一球,宫人们齐声叫好。 他站着不动,自有宫人去为他捡球。 看到傅云英沉着脸走近,朱和昶忙笑着道,“朕可不是玩物丧志,这些天太忙了,松快半会子,也就玩了一刻钟。” 傅云英愣了一下,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和昶甩开球杖,接过内官递来的熟水喝几口,“那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谁欺负你了?” 傅云英道:“家中兄长患病,所以臣才会如此。” 朱和昶恍然大悟,“你二哥?” 肯定不是傅云启,那小子瞧着娇滴滴的,其实比牛还壮。 傅云英点了点头。 朱和昶眼珠一转,大手一挥,“朕这就让太医院去给你二哥看病,需要什么药,随便拿,不用和朕客气!” 云哥的二哥就是他兄弟。 傅云英没有推辞,谢过朱和昶。 说起正事,听傅云英讲了牛氏杀夫的前后经过,朱和昶想了想,道:“牛氏为护女杀夫,委实可怜,朕可以赦免牛氏。”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您可记得淳于缇萦救父的故事?” 朱和昶点头道:“朕记得,老先生那天讲过。” 淳于缇萦,是西汉时的一名孝女。她父亲获罪,即将受肉刑,当时的肉刑非常残酷,要割去犯人的鼻子,或者砍去一只脚。淳于缇萦随着囚车一路跟进长安,上书朝廷,愿意代父亲受刑。 文帝非常感动,不仅赦免了淳于缇萦的父亲,还废除了肉刑。 王阁老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劝朱和昶多向仁君学习。 傅云英道:“您可以赦免牛氏,也可以赦免其他人,可朝廷律法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朱和昶沉思片刻,“朕懂了。” 他宽宥牛氏,只是一个特例,这世间还有很多和牛氏处境相似的苦命女子,难不成都要指望皇帝的仁慈心吗? 想要真正做出改变,就公开案子,引起民间百姓的思考,让官员们参与进来,最后尝试着修改律法,让律法更加完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刀切。 如此,牛氏能保住性命,也许会被判处流放或者其他苦刑——她毕竟失手杀了人,以后再有类似的案子,朝廷可以根据律法来判定是否判死罪。 就如同文帝因为一桩案子废除肉刑一样,牛氏杀夫案,也可以成为一个契机。 朱和昶记下这个,说起另一件事,“那几个小佛朗机人懂的还真多!朕听汪阁老说,他们还可以为我们铸造红夷大炮!” 传教士中能人辈出,为了传教,他们什么都学,天文地理,医学算术,无所不精。 白长乐等人之前从未学过汉文,但为了能够打动江南士绅,他们刻苦学习,熟读中原典籍,学中原人戴头巾,穿宽袍大袖,过中原人的节日,几年之内,成功和江南士绅结下深厚的情谊,成为当地世家豪族的座上宾。 为了讨好朱和昶,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有自鸣钟,会唱歌的盒子。 如果朱和昶准许他们在中原传教,他们还能提供武器。 最近京师官员间最为流行的事,就是把几个传教士请到家中宴席上助兴。 对于他们强烈的传教欲c望,朱和昶认为可以答应下来,就当是多了一派番僧。 傅云英道:“许他们传教,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利大于弊。” 传教士的很多想法对朝中大臣造成很大的冲击,这是好事,大臣们被程朱理学禁锢久了,应该睁开眼睛多看看外边的世界。 君臣又说了些其他事情,傅云英告退出来。 她转道去礼部找白长乐。 白长乐这几天和礼部官员重新绘制舆图,大部分时间待在礼部。 “大人来了。” 远远看到傅云英,白长乐就堆起笑脸,灰绿色眼睛里盛满笑意。 他慈眉善目,很擅长让别人放下戒心。 傅云英和他见礼,问:“听说你也懂医术?” 白长乐谦虚道:“略懂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到了傅家,白长乐连声叹气,“早知是来大人府上,我该准备些礼物的!失礼,太失礼了!” 傅大人是他们的救星,把他们引见给东方皇帝,让他们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来扩展传教事业,是大贵人呐!他给东方皇帝送礼时,偷偷留下一座自鸣钟,就是为了送给傅大人的。 傅云英淡淡道:“礼物就不必了,家兄多病,劳烦你看看。” 白长乐呆了一呆,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傅大人的兄弟病了,需要他这个懂医术的人帮忙,他刚才看见几个宫廷医生从傅家出来,说明傅大人不止找了他一个人帮忙。 为了报答傅大人的恩情,说服傅大人信仰上帝,一定得把他的兄弟治好! 治好傅大人的兄弟,以后他们就能自由在中原发展教徒了! 这么广阔的土地,比欧罗巴大陆还要辽阔真的在这里建造起第一座圣堂,他白长乐一定能名留青史,大名传遍各个大陆! 白长乐搓搓手,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太医会诊,最后白长乐出马。 头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傅家下人吓得目瞪口呆,莲壳倒茶的时候,几次没拿稳茶壶。 傅云章最为平静,多年下来久病成医,略懂一些医术,和白长乐说笑了几句。 白长乐眉头紧皱,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救治傅云章。 挫败归挫败,他知道傅云英这个人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好骗,最好和她说实话,耸耸肩膀,歉疚道:“我略懂一些人体结构,也许可以为你们家的医生作参考。” 傅云英也没指望一下子就找到神医,谢过他的帮助,送他出门。 见她态度依然如初,白长乐非常感动,决定回去好好找找资料,看能不能帮上忙。 送走白长乐,傅云章躺倒在枕头上,笑着对傅云英道:“别忙活了,我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一直很好。” “二哥可是累了?”傅云英筛杯茶给他,“以后不会让这么多人来打扰你。” 傅云章失笑,“不是为了这个。” 他喝口茶,看她一眼,“云英,我想回湖广一趟。” 有些事,必须做一个了结。 傅云英怔了怔。 傅云章微笑道:“我回去处理些私事,你放心,我坐船回去,走水路舒服。” 傅云英和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接,都沉默下来。 只需要一个眼神,傅云英就知道傅云章主意已定,轻声道:“二哥多带几个人,我让乔嘉找几个部下跟着你一块回去,顺便帮我拿一些东西。” 傅云章摇摇头。 傅云英道:“到了地方就分开,等二哥办完事再一起回来。我吩咐下去,他们绝不会吵到二哥。” 她什么都想到了,傅云章无奈,笑着轻拍她发顶,“好,都听你的。” 莲壳开始收拾行装。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乔嘉,让他挑几个人和傅云章一起南下,“记住,他们只需要保护二哥的安全,不要刺探二哥在做什么。” 乔嘉应喏。 正说着话,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夹杂着怒骂,嗓音粗哑。 乔嘉皱眉,示意院子里的暗卫过去查看。 暗卫还没出去,院门被撞开,身着戎装的高大男人冲了进来,“傅相公,二爷有难!” 乔嘉悚然。 书房里,傅云英瞳孔微缩,片刻后,才嘶声问:“你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三) 李昌面色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书房, 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你看!” 傅云英定定神, 接过信打开, 信中只有五个字:霍督师危矣。 “信是谁送来的?” 李昌眼睛赤红, 一头的汗, “是董翰之的女儿!傅相公, 董翰之就是当年攻打双鱼岛的时候死的!” 董翰之,是从前的广东总督。他巡视广东时,坚持认为应该将双鱼岛上的倭寇驱逐出去。在获得皇帝的许可后,他当即派遣水师攻打双鱼岛,打败岛上的佛朗机人, 将战俘全部处死。 水师打了一场大胜仗,可董翰之在围困佛朗机人的过程中触犯闽浙豪富世家的利益,先后遭到朝中官员和当地官员的弹劾, 竟引发旧伤乃至于一病不起, 抑郁而逝。 很多人猜测董翰之是被当地人给害死的。 自那以后,朝廷实行更严苛的海禁制度, 片木不准下海。 如今霍明锦南下攻打双鱼岛,和董翰之当年的处境相似。 傅云英合上信, 道:“董氏在何处?带她来见我。” “她在后面。”李昌道,急得团团转,“怎么办?二爷会不会和董翰之一样出事?广东离京师太远了!我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董翰之为人清廉, 忠君爱国, 名声清正, 在就任广东总督之前,已经官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还是当时叶首辅的得意门生。这样一位正直果敢的总督,抗倭有功,却因为同时得罪朝中弛禁派和闽浙当地势力,而落得一个狼狈惨死的下场,朝中人无不唏嘘。 傅云英抬起眼帘,扫一眼李昌,“有董翰之惨死的教训在前,我和二爷早就有所准备,你如今身为禁军统帅,身系京师安危,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事情还未查清楚,为何自乱阵脚?” 她的冷静并不能安抚李昌,反而使后者更为暴躁,“傅相公,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凶险。” 这么一个玉面公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怎么懂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随时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何况这一次的敌人是海寇,他们有红夷大炮,有坚固的舰船,还有威力更大c更精准的火铳! 这些可比刀剑要厉害多了! “我确实没打过仗,不懂战场上的事。”傅云英站起身,缓缓道,“所以我尽己所能让二爷没有后顾之忧,不会给他添乱。” 她目光平静,隐隐带了几分指责,李昌呆住了。 傅云英看着他,“你慌乱至此,是不是因为上次霍家军就是在南下之后全军覆没的,所以格外担心?” 李昌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多年前的南下抗倭,是他们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二爷,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觉得二爷会贸然请缨南下攻打双鱼岛吗?”傅云英目光落到庭院间潋滟的水池上,淡淡道,“他吃过苦头,不会再给其他人害他的机会。” 李昌皱眉思索,渐渐镇定下来,但心里仍然还是七上八下的,忐忑问:“那若是小人作乱呢?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傅云英摇摇头,“他上次南下,腹背受敌,被身边最信任的亲人背叛,这一次不会。” 李昌和乔嘉都望着她。 她凝望日光下潺潺流动的池水,一字字道:“这一次朝中有我,我是他的后盾,我不会让他有事。” 声音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李昌眼圈忽然红了,心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感觉。 怎么觉得二爷好像娶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他吸吸鼻子,抱拳,带着鼻音道:“是我莽撞了,看到一封信就咋咋呼呼起来。” 乔嘉看他一眼,“你直接来找大人,就不怕那个董氏是其他人故意安排的?” 李昌张大嘴巴,呆愣几息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手握拳,朝傅云英一揖到底,沉声道:“傅相公,等二爷回来,我自会去他跟前领罚。不过你放心,我能保证那个董氏绝对没有可疑的地方!她对海上的事很熟悉,熟知闽浙当地巨贾和海寇来往的细节,或许有用。” 傅云英点点头,董氏写信给李昌提醒他们说霍明锦有危险,不管她是带了什么样的目的,不妨先见见本人。 见她没有怪罪,李昌反而觉得尴尬,自悔刚才太过失态,若是对方真的是别人安排的细作,他岂不是中计了? 他越想越后怕,告退出去,细想自己这些天做了什么,看看有没有其他疏漏的地方。 不一会儿,暗卫来报,董氏来了。 傅云英让她进来。 董小姐是个官家千金,屋里的人以为进来的会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姿小巧玲珑c皮肤黧黑,穿银褐色粗袄c檀色布褶裙,头包蓝花布,鬓边戴一朵白花,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迈步踏进房中,对着傅云英抱拳,口中道:“见过傅大人。” 声音清脆,像过年的时候吃炸果子,一咬,嘎嘣嘎嘣响。 她行的是抱拳礼,而非万福礼。 傅云英朝她颔首致意。 董小姐盯着她看了半晌,咧嘴一笑,牙齿雪白。 不用试探,光看傅大人的态度,她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傅云英请她入座,“你写这封信,有何用意?” 董小姐正色道:“实不相瞒,傅大人,家父当年身死,其中另有隐情。” 她顿了一下,按下心中悲愤,慢慢道出董翰之当年去世的来龙去脉。 董翰之得罪了太多人。 京中的弛禁派想将他置于死地,地方上,尤其是闽浙沿海一带,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黎民百姓,全都欲杀之而后快。 弛禁派是朝中认为应该开放海禁的一派,主张对海寇以怀柔为主,不应该赶尽杀绝。董翰之杀倭寇时下手太狠,和弛禁派势如水火。 而闽浙一带的豪门世家,多年来背着朝廷偷偷和倭寇勾结,私下里将货物运出海贩卖,长期进行走私活动,他们不仅有自己的船队,还建立起武装力量,来往于西洋,横行霸道。其势力之大,当地官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民间百姓无田无地,不能和世家那样拥有船队,便投靠世家,帮他们押运货物,靠走私贸易养活一家人。 可以说,闽浙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 所谓的倭寇,有一大半是闽浙当地人。 因为杀掉一个倭寇可得的赏金比杀掉一个普通的海盗要多,沿海一带的海寇作乱都被当地官府冠以倭寇行凶之名报告朝廷,久而久之,流亡海上的海寇都成了倭寇。 董翰之生性正直,嫉恶如仇,对倭寇尤其痛恨,他率兵冲入岛屿,凿毁海寇商船,切断中西方贸易,焚毁岛上房屋堡垒,堵塞港口,追杀倭寇,大力整顿海防,接连取得几次大捷,诛杀几十名走私商贩。 毫无疑问,他的做法触犯了闽浙当地豪绅的利益。 豪绅们可不管海寇是什么来头,他们要赚钱,就必须和海寇来往,董翰之妨碍他们的走私贸易,等于切断豪绅的经济来源,又几次和当地官僚爆发冲突,招致当地权贵们的怨恨。 民间百姓赚不到钱,也是怨声载道。 朝中御史和地方大臣先后联名上书弹劾董翰之,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朝廷下旨驳斥董翰之。 接到诏书的时候,董翰之浑身浴血,才刚刚从战场上返回营地。 他看罢诏书,得知朝廷要派人将他押解回京审讯,悲愤至极,哈哈大笑数声,口吐鲜血,引发旧疾,病倒在床。 几天后,董翰之便撒手人寰。 讲完父亲的遭遇,董小姐眼中流下泪来,低泣道:“家父绝不是病死的,那时有人喂他喝了生水,他才会高热不止,郎中也被世家收买了,开的药方根本不对症!” 对于董翰之的冤死,朝中大部分人抱以同情的态度。因为他一生清廉,确实是个没有私心的好官。 不过他行事太过直接,没有给当地百姓留一条活路,虽然打了胜仗,却被众人群起而攻之,朝中大臣并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则无鱼,处理海禁之事得慎重。 等董小姐从悲痛中平静下来,傅云英问:“你说霍督师危矣,可是指当地世家有什么异动?” 董小姐擦干眼泪,正色道:“我听说过霍督师的威名,听闻是位果敢骁勇的常胜大将军,可战场上明抢易挡,暗箭却难防。家父身亡后,我在闽浙一带行走,将近二十年,知道些行情。霍督师如果和家父一样攻打双鱼岛,闽浙士绅必会想方设法陷害霍督师。闽浙多富贾豪商,近年来每年科举会试,几乎有一半人来自南方,闽浙派官员在朝中势力很大,霍督师独木难支,只怕危矣。” 傅云英点点头。 这些情况她和霍明锦私下里都预料到了,也准备了应对之法。虽然董小姐的话对她没有太大帮助,但千里迢迢上京示警,实属不易。 董小姐察言观色,见傅云英反应平常,咬了咬唇,“这些傅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不等傅云英回答,她轻笑了两声。 “料想你们也该有准备家父死得凄凉,霍督师还敢率兵南下,必然早已成竹在胸。” 傅云英扫董小姐一眼,看到她鬓边的白绒花,轻声问:“董小姐果真在闽浙一带行走近二十年?” 董翰之死的时候,董小姐应该才只有十岁出头。 董小姐神色有些落寞,她本来以为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东西,一定能够成为霍督师部下的座上宾,然后借助霍督师的人手为自己父亲报仇,没想到她的提醒,根本没有用。 听傅云英问起其他事,她怔了怔,答说:“不敢夸口,家父死后,我想为父报仇,父亲下葬后便辞别家人,一直在闽浙漂泊,算来有十八年了。” 董小姐并未梳妇人发髻,还是未嫁之身。 三十多岁还没有嫁人,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 傅云英想起另一事,垂眸沉思。 见她沉默,董小姐苦笑了一下,“傅大人是不是好奇我为何年过三十还未嫁人?实话告诉傅大人,我并无兄弟,家中只有几位姐妹,家父临终之前,曾对部下叹息,说董家没有一个男儿,如今他蒙冤身死,无人能为他昭雪,他死不瞑目。” 董小姐冷笑,“没有男儿又如何?我虽是女子,亦能为父伸冤!” 可惜她不能科举入仕,家中又无多少恒产,在闽浙一带行走这么多年,仍然找不到出头的机会,更别提为父报仇。 原以为可以借霍督师为父复仇,她才会变卖资产北上,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傅云英看着董小姐,心里有了打算,不过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问起双鱼岛的事。 董小姐性情直爽,侃侃而谈。 她没有说谎,傅云英问她沿海的事情,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很熟悉沿海一带。 “好生招待董小姐,安置好她。” 等董氏出去,傅云英吩咐乔嘉。 乔嘉应喏,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踌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双手握拳,抬起头,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复杂,和平时的严肃沉着不同,双眸明锐。 傅云英疑惑地回望他。 乔嘉看她许久,挪开视线,垂着眼皮,道:“大人自从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爷这么些年,再也没有领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爷,防着二爷,二爷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带兵可小的知道,二爷其实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阴影。” 乔嘉叹口气,“二爷这一次南下,小的其实很不安,还疑惑为什么大人竟然不担心二爷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误会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爷c相信二爷的人,所以二爷才能够忘却之前的种种,和以前一样,无所畏惧,他还是那个所有人敬仰的大将军。” 说完话,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朝傅云英行礼,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坐在书案前,出了会儿神。 乔嘉有句话说错了。 霍明锦是自己走出来的,他是那种认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动摇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样。 是非对错,善恶忠奸,世人的评价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所有信仰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笔,铺纸写信。 虽然知道他早有万全准备,自己这边也随时注意着闽浙出身官员的动静,还是得写信提醒他几句。 南方气候温暖,他这时候应该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给他预备的春衫了。 傅云英写字的时候,心中很平静。 明锦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傅云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边也安排妥当,他推荐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参与审理牛银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这种万众瞩目的露脸差事只要不办砸,事后肯定会记一大功,升迁之日,指日可待! 傅云英特意告假,送傅云章出城。 傅云章道:“你这么忙,送到门口就行了,我办完事就回来,最多两个月。” 嘴角翘起,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带家乡的枇杷c梅子给你吃。” 傅云英看着下人把行礼装上车,再三确认莲壳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尤其是药材之类的,轻声说:“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还是有的。” 傅云章一笑。 两人骑马出城,陌上青青,驿站前是折柳送别的地方,许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辞别友人。 傅云英折了几枝柳条,初春的嫩芽还没长出来,折的是老柳。 傅云章接过柳枝,随口吟道:“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傅云英轻笑,“二哥,这句诗不对。” 她不擅长写诗,但会背诗。张籍的这首《蓟北旅思》中“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一句,说的是那些南归的游子因为即将回乡而兴奋难耐,北方友人替他们高兴,送行时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长的柳条相赠。这种情景和无法归乡的张籍形成对比,以抒发张籍的孤独悲愁。 二哥念这句诗,难道这次回湖广他很高兴? 傅云章拿柳条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好,虽然忙于公务,没有落下学问,还长进了。” 傅云英回头让乔嘉帮自己牵马,道:“九哥和袁三上个月月底的时候恶补赋诗,我陪他们温习,好歹记了几句。” 傅云章笑了笑,说起朝政,“我听老师说,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云英点点头,“先前没有放出消息,现在明锦哥已经到广东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动,先放出消息把他们稳住,拿出海名额做诱饵,那些闽浙士绅才不会坏事。” 这是她和霍明锦商量过的,霍明锦并不是直接带兵杀上双鱼岛,而是围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机人和沿海商人的贸易往来,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沿海一带乱糟糟的形势,想办法肃清海寇,把走私贸易转为公开贸易。 如此,不必他出钱出人,沿海世家必然会主动送上军饷,求他拆除岛上的堡垒,赶走红毛商人。 对闽浙商人来说,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搅乱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样手段过激,虽然取得战事上的胜利,却落得削职惨死的凄凉下场。 知道她和霍明锦早有安排,傅云章稍稍放下心,说笑了几句,蹬鞍上马。 笑看她几眼,温和道:“好了,就送到这里,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他轻甩软鞭,催马离去。 傅云英站在桥边,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苍茫群山之间。 几天后,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上说他收到图纸了,很有用。 白长乐他们什么都有,甚至有铸造武器和船舶的图纸,傅云英拿到后,立刻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广东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扫到最后几句话,脸上微热。 他竟然在信上说这种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吗? 她把信掩上,虽然心里抱怨了几句,还是立刻把回信写好,交给乔嘉送出去。 牛银姐的案子一边审理一边对外公布审理的基本程序,报刊一经刊印,供不应求,免费的法报,最后被商人们炒到一份十两银子的天价。 各地报房商强烈要求增加卷数,朱和昶大手一挥,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余饭后都会把牛银姐的案子翻出来讨论一番。 御史一个比一个精明,趁机上疏,建议修改律法,将牛银姐的绞刑改为流放。 朝臣反应这么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拟一份奏疏,将修改的条文c怎么修改c如何修改写成细则,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就开始实行。 凌迟处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认为若妻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被迫杀夫,都不该判凌迟,这一点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条是傅云章自己单独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议将丈夫买卖妻儿定刑。 众人一片哗然。 朝廷禁止私自买卖良民,当然这是很难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买卖妻儿,然而事实上民间买卖妻儿的事屡见不鲜。而那些被卖掉的女子大多数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偶尔有些和娘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赎买回去,而丈夫一般不会受到处罚,因为被卖掉的人通常不会告发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卖良为贱c逼良为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吗? 这天上朝,众人又为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开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时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的高冷威严姿态,冷眼看大臣们争来争去。 他连圣旨都拟好了,律法一定要改! 柳树抽出嫩绿细芽的时候,贴告示的地方贴出《牛氏杀夫案》的最后一卷。 判决结果出来,牛银姐判为流放。 大理寺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些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牛银姐,知道今天出判决结果,一大早就有好几十人等在门外,盼着张贴结果。 听识字的书生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判决,众人高呼一声,鼓掌叫好。 牛银姐为救女儿而失手打死丈夫,老百姓同情她此前的种种悲惨遭遇,认为那邓寿不学无术,卖良为贱,逼妻子给人当妾不算,还狠心卖掉三个女儿,死有余辜。 随着这个案子的审理,修改律法的事传扬开来,现在连乡下人都知道丈夫卖掉妻子是违反朝廷律法的。 傅云英去牢里看牛银姐,告知她判决结果。 牛银姐呆坐在阴湿的角落里,表情麻木,一言不发。 流放虽然免于一死,但大多数囚犯还没坚持到流放的地点就会死在半路上,牛银姐没钱打点差役,流放对她来说,只是晚死几天罢了。 傅云英让狱卒把牛银姐的小女儿带进来。 小娘子跟在狱卒身后,瑟瑟发抖,走进牢房,看到几个月内头发白了半边c形容憔悴枯槁的母亲,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 一直神情呆滞的牛银姐忽然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木栏前,伸手摸小女儿,“三儿!” 三姐大哭,紧紧抓住牛银姐的手,“娘!” 母女俩隔着木栏,泪流满面。 半晌后,牛银姐擦干眼泪,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傅云英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救出小女,奴家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又叫三姐给傅云英磕头,“三儿,你的命是傅大人救的,以后你就是傅大人的奴才!好好跟着傅大人,伺候傅大人,没有傅大人,你娘早就死了,你这辈子也只能任人作践!” 三姐还是流落到风尘地去了,好在她容貌出挑,那鸨母奇货可居,想调c教一两年后再靠她发财,因此她虽然受到惊吓,并未被迫接客。 可是她娘杀了她爹,她从腌臜地出来,失了清白名声,还是被人们指指点点。 同情她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敢娶她的好人家,少之又少。 所以听牛银姐这么说,三姐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跪下给傅云英磕头。 傅大人生得这么好看,风度翩翩,又是大官,她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跟着傅大人,就是一辈子给他当丫头,她也心甘情愿。 傅云英拦住三姐,问牛银姐:“你的另外两个女儿呢?” 牛银姐泪落纷纷,粗糙的手背抹去泪水,泣道:“她们被卖给过路的行商,没名没姓,连口音都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是跟着给行商当妾,还是被卖到其他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回两个女儿了,说不定大姐和二姐已经香消玉殒。 傅云英垂眸,看着瘦巴巴的三姐,“你想找回两个姐姐吗?” 三姐愣了一下,点头如捣蒜,目光带着期冀,“大人,您要帮我找姐姐吗?” 傅云英摇摇头。 牛银姐和三姐眼底同时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傅云英道:“你们可以自己找。” 牛银姐愣住了,哆嗦着道:“大人,奴家是戴罪之身,三儿又是个女孩子” 傅云英示意身后随从拿出公文,“如果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冒险一试,还是拒绝?” 牛银姐抬起头。 傅云英看一眼三姐,道:“如果你愿意冒险,不仅可以寻找你的两个女儿,还能把三姐带在身边,有你这个亲生母亲照看,三姐不至于孤苦无依。” 牛银姐根本没有考虑,目露激动之色,看着小小的三姐,点头道:“奴家答应!奴家愿意答应!” “好。” 傅云英命人打开牢房。 锁链打开,三姐头一个冲了进去,和牛银姐抱头痛哭。 牛银姐搂着女儿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傅云英耐心等了一会儿,看牛银姐平复下来,慢慢道:“流放之地,要么是西北苦寒之地,要么是西南山林,还有遥远的琼州岛。” 牛银姐紧紧抱着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傅云英道:“我要送你去的地方,叫小琉球,和琼州岛一样,在海上。你不用怕,那里气候湿润,既能耕种土地,也可以做其他营生。” 牛银姐苦笑了一下,道:“大人,奴家只要能活下去,什么苦都能吃!” 傅云英嗯一声,接着说,“到了那个地方,你只需要勤勤恳恳过日子,其他的事,暂时不需要你做。” 牛银姐噗通一声,搂着三姐跪下了,怕亵渎了傅云英,不敢离她靠得太近,颤抖着道:“大人的恩情,奴家永世不忘!” 三姐也跟着磕头。 傅云英安抚她们几句,交代狱卒好生照应。 狱卒恭敬应了。 傅云英从牢房出来,鬓边戴一朵白绒花的董小姐上前几步,看她几眼,神色复杂。 “我在南方的时候,听闺阁中的小姐将傅大人写进弹词里传颂,知道您是一个容貌俊秀c风姿出众的人物,却不想原来您还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官。” 傅云英一笑,董小姐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像夸人。 董小姐跟着她,“您为什么要将那些女子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去?” 她这些天都跟着傅大人,知道他打算把几十名女囚犯分别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还让她当主管,负责管束那些女囚犯。 傅云英轻声问:“你觉得一般的平民百姓,好人家的女子,愿意抛家舍业随你出海吗?她们连抛头露面都不行,何况其他。” 董小姐神色震动。 傅大人善待那些女子,果然有其他目的! 她笑了一声,道:“傅大人说得没错,我行走江湖多年,确实很少遇到和我一样到处抛头露面的女子。像牛银姐那样的人,无牵无挂,没法在中原生活,才能豁得出去。” “这些女子大多数身世可怜,不是恶人,可能有几个刺头,就交由董小姐费心了。” 傅云英道。 董小姐撇撇嘴,挥动拳头,“您放心吧,到我手里,再硬的刺头也得乖乖听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为了让这批没有顾忌的女子在一块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她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凭借功劳为自己换取酬劳,她们能获得土地c房屋,可以随便外出,能上学堂读书,小琉球和双鱼岛将不会有中原的繁文缛节和种种压迫。 将来她们是改头换面,还是继续沉沦,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没法劝说良家女子去冒这个风险,便只能先从女囚开始尝试。 若干年后,她们的后代,还可以做当地的地方官。 中原太难改变了,那就先从风气最开放的沿海开始,然后让她们反过来影响内地。 虽然一切还只是设想,必将受到重重阻挠,但早一点播撒种子,浇水施肥,就能早一点看到绿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傅云英派人查过董小姐。 这位董氏没有撒谎,她确实混迹于沿海一带,常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期间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以死相抗,才侥幸脱险。后来她戴上一朵白绒花,表示一日不为亡父报仇,就一日不会嫁人,若有人相逼,那就来一个玉石俱焚。 众人钦佩她烈性,夸她是孝女。有这个孝顺的美名傍身,加上她风吹日晒,昔日面容秀美的官家小姐变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c皮肤黝黑的渔家女,明里暗里打她主意的人才少了些。 傅云英表示可以为董翰之平反。 董小姐极为爽快,不用傅云英开口说出招揽的话,就发誓愿意跟随她,听她的指派,只要不逼迫她做欺压百姓的事。 傅云英把牛银姐等人交给董小姐,她相信,到了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牛银姐她们一定会有所蜕变。 这些人是她精挑细选才定下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的都有,大部分是良心未泯之人。 那些恶贯满盈c歹毒狠辣的女子,她怕董小姐降服不住,没有选。 北方和南方气候差异很大。 傅云章离开京师的时候,山间密林中还有未化的残雪,抵达湖广时,却见两边岸渚一片青翠,山腰上大片桃李盛放,如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他没在武昌府逗留,直接回了黄州县。 傅宅仍然是东大街最醒目精致的院落,守门的下人看到他,吃了一惊,连滚带爬迎上前,“爷,您回来了!” 他嗯一声,大踏步进府,示意身后随从把傅容也带进来。 傅容被三个人日夜看守,一路上吃喝拉撒都不离人前。她哭过闹过,赶路的时候滚在地上撒泼不肯走,可这一次傅云章对她再没有一点容忍之心,从头到尾,看都不看她一眼。没人搭理,她撒泼也没用,被随从硬拽起来扛上马背赶路,吃了很多苦头。 她瘦了,狼狈不堪,对傅云章的惧怕,更比从前强烈十倍。 被随从拎到傅云章面前时,她梗着脖子不想服软,彻骨的寒意却爬满全身。 傅云章没看她,径自走进里院,最宽敞的几进院子,陈氏的住所。 丫头们看到傅云章回来,目瞪口呆后,齐齐上前,“爷回来了。” 傅云章未加理会,推开房门。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进屋,对望一眼后,守在门外。 只有莲壳扯着手被捆缚起来的傅容跟进屋。 屋里金光闪耀,正堂前的长条桌上,供着朝廷赐下的凤冠霞帔,陈氏坐在桌前,怀里抱了只锦匣,低头抚摸锦匣上的纹路,目光充满怜爱。 抬头看到傅云章,她眉头一皱。 傅云章环视一圈,屋中还是那些陈设,房里焚了香块,香烟袅袅。 他喊了一声:“母亲。” 陈氏紧抱着锦匣,挪开目光,不看他。 傅云章走上前,“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陈氏眉头皱得愈紧,抬起头。 傅云章指指被莲壳扯进屋的傅容,“她都告诉我了。” 陈氏脸色大变,目光闪烁了几下,狠狠瞪一眼傅容,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这种事能告诉傅云章吗? 傅容破罐子破摔,怒目道:“傅云章,我姑姑把你养大,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敢对我姑姑做什么,我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不孝,让你身败名裂!” 傅云章没回头,嘴角轻翘,“你大可以去告,最好把实情说出来。” 他看着陈氏,“混淆嗣子,图谋家产,夫人又会如何?” 陈氏张大眼睛,皱纹颤动,瞪向傅容,低喝:“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都不懂的孽障!给我闭嘴!” 傅容从来没怕过陈氏,嘴巴撅起,跺脚道:“姑姑,你是傅云章的娘,是诰命妇人,咱们用不着怕他!” 陈氏目光落到案前供着的凤冠霞帔上,顿时觉得不怕了,“对,你是我养大的,不管你是亲生的还是外边抱养的,我的血化成奶水养大了你,你这辈子都得听我的!你敢对我不孝,你这官就当不下去了,连探花郎的功名也会被朝廷收回去!” 傅云章冷笑了一声,神色冷漠。 “收回去又能怎样?” 他有五妹妹,就算身败名裂,英姐也会护着他,和以前一样待他。 所有人都会指责他c唾弃他,唯独她不会。 他也是有亲人的。 见他这么一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蛮横姿态,陈氏双唇哆嗦,手指着他,“你c你!” 傅云章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曾几何时,他怕看到母亲这样的眼神,失望,憎恶,痛恨。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痛恨自己? 后来他想,因为母亲吃了太多苦头,母亲太可怜了,母亲辛苦织布把自己养大,他身为人子,应当早日完成母亲的心愿,解开母亲的心结,到那一天,母亲就会和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变得平和慈爱。 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他也不需要那一天了。 傅云章挥挥手,莲壳担忧地望他一眼,把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傅容扯出去。 房里只剩下他和陈氏。 他负手站在供桌前,轻声问:“你为什么恨我?” 陈氏呵呵冷笑了几声,话都说开了,她也没了顾忌,咬牙道:“我的女儿在外面受苦,你却可以当傅家的少爷,我把你养大,我的女儿却没法待在亲娘身边,你是泥腿子生的,凭什么占了我女儿的位子?!” 说话时,她苍老的脸上皱纹抖动,显然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很久。 傅云章闭了闭眼睛,笑了笑。 他想过很多理由,没想到陈氏给出的答案如此可笑。 逼迫陈氏的人是宗族,想出换孩子这个主意的人是陈氏自己,她不恨宗族,不恨规矩,却要恨他抢了她女儿的身份。 陈氏站起身,双手打颤,“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蓉儿的!我本来要回陈家去看她的,你偏偏病了,你为什么要病?我留下来照顾你,连蓉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这个害人精!” 她说着话,扬起巴掌,朝傅云章脸上甩过去。 傅云章小时候经常挨打,陈氏忙于生计,脾气急躁,有时气急了就把他拉到跟前抽几下,后来他都考中举人了,她还打过他几巴掌。 这一次却不同了。 他抬起手,抓住陈氏的手腕,俯视着这个面容苍老的老妇人。 养大他的人,他的母亲。 他记得陈氏说的生病的事。 那时候他因为冬日里熬夜读书,家中无钱,没有烧火盆,只能裹着被子取暖,最后还是着凉了,咳嗽了很久。 陈氏不许他休息,他勉力坚持,过年的时候,熬不住,病倒了。 同窗们过来探望他,他那时的老师见他烧得人都糊涂了而抓着书不放,气得大骂陈氏愚昧,自己出钱为他请郎中抓药。 陈氏被邻居街坊指指点点,脸拉得老长,当着老师的面,表示会好好照顾他。 那是他少有的几次感受到陈氏的关爱,她拿梨子煮了一碗滚烫的梨子水喂他喝下去,虽然没有加糖,梨子水酸酸的,他却一口气给喝完了。 几个月后,陈家人过来报丧,说他的一位表妹得急病死了。 陈氏哭了很久。 傅云章没见过那位表妹,那时候还试图安慰陈氏,陈氏抄起铁钳,哭着打他。 他以为母亲是伤心过度,后来母亲提出想抱养娘家的女儿过来养,还给取名叫容姐,他也没有多想。 如今才知,那个表妹,就是陈氏的亲生女儿。 傅容说过,陈氏的女儿是遗腹子,生出来之后身体就不好,小时候好几次差点夭折。陈氏想方设法给女儿治病,变卖所有首饰,也没能治好那个叫蓉姐的女孩子。 蓉姐病死在春末夏初。 陈氏过年的时候曾想回娘家探望亲生女儿,因为傅云章病倒,没回成。过年之后又忙,她打算等端午的时候再回去,连给女儿做的新衣裳都预备好了,却等来女儿已经病逝的噩耗。 她把气都撒在傅云章身上,觉得要不是傅云章生病,自己过年的时候就能回家探望女儿,说不定女儿就不会病死。 傅云章缓缓合上眼睛,少年时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想不到,他人生中难得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一次温情,却成了母亲痛恨c折磨他的起因。 蓉姐之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不知道蓉姐的存在。 陈氏可怜,蓉姐也可怜,他呢? 他何其无辜,只因为被陈氏挑中,就要承担所有罪孽。 “夫人,你花一两三钱五分银买下我,养大我,我为你保住家产,让你衣食无忧,高中探花郎,给你请封诰命我不欠你什么。” 他甩开陈氏的手,往外走去。 陈氏踉跄了一下,退后两步,手撑在桌面上站稳,浑身发抖,“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 傅云章脚步一顿,扭过头,神情冰冷,“我是不孝子你又何尝是一个好母亲?” “我知道寡妇过日子艰难,我懂你吃了多少苦头,你熬夜织布,眼睛都快熬瞎了,我都记得。那些夜晚,你拿着剪刀躲在被子里发抖,我也知道。从小,我就想,我是你的儿子,你怀胎数月生下我,养育我,你心里还是疼爱我的。你暴躁c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都是被宗族的人逼的。是他们害了你。我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早点长大,支应门户,分担你的痛苦,替你扛下所有压力,让你安安心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老封君” 他语气怅惘,停了下来。 陈氏眼圈赤红,牙齿直打颤。 许久后,傅云章低头理理衣袖,“多亏傅容告诉我真相,原来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这一次,是彻底断绝所有关系。 他抬脚往外走。 快要到门口时,身后响起一声低唤:“云章!” 他顿了一下。 陈氏脚步蹒跚,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娘也不想这样娘忍不住没有人帮我蓉姐死了,娘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娘以前还是疼你的!” 她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傅云章的衣袖。 傅云章抬起手,躲开她张开的手指,回头看她一眼。 “夫人,已经晚了。” 他掉头离去。 哐当一声,门被外面的丫头合上了。 陈氏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表情呆滞了片刻,良久后,泪如雨下,跌坐在地。 傅容还被捆缚着双手。 她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傅云章。 莲壳站在一边守着她,时不时翻个白眼。 傅云章走了出来,扫一眼傅容。 “把她留下来,让她和夫人住一起。” 莲壳愣了半天,点头应下来。 傅容也呆了一下,面露喜色。 傅云章道:“你从小在夫人膝下长大,应该知道夫人的脾气我以后不会再回来,而你,这个泄露她秘密的人,必须和她朝夕相对,你觉得夫人会怎么对你?” 陈氏喜欢迁怒,脾气执拗,动不动就抽人巴掌。 傅云章要把自己留下来,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过日子,让她们俩互相折磨! 想明白傅云章的手段,傅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毛骨悚然,“你c你敢!” 傅云章淡淡道道:“你是夫人养大的,理应在夫人膝下侍奉。” “我不要和她一起住!你放了我!” 傅容越想越觉得害怕,其他的就算了,一想想以后必须陪着一个疯老太婆子住,她腿都软了。 “二哥哥,你饶了我,我没有害你!我只是过过嘴皮子的瘾,你不能这么对我!” 傅云章俯视着她,“你打算把我的身世抖露出去,连告密信都请人写好送到知府家中,要不是知府家的师爷是我的同窗,你这会儿应该等着看热闹。” 那师爷姓孔,正是当年的孔秀才。他看到信中的内容,立马把信给扣下了,然后派人将陈家人都看守起来,所以秘密还没有暴露出去。 傅容嘴硬道:“二哥哥你这么聪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是你妹妹,你放过我吧!” 傅云章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笑,笑容嘲讽。 “你想报复我,告诉我的身世,让我痛苦一辈子。” 傅容张口结舌,脊背发凉。 傅云章扭开脸,望一眼庭院。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布局,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对这里,从来没有一丝留恋。 唯有琅玕山房不一样。 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对英姐的喜欢,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么?” 傅容抬起脸,额前青筋浮动,“你偏心她,从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云章笑了笑。 傅容刚被抱到傅家养大时,他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的。 可惜这个妹妹没把他视作亲人,招之即来c挥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俯就那样一个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她会因为我快乐而替我高兴,因为我痛苦为我担忧。”傅云章嘴角轻翘,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么,英姐永远是我的亲人。” 他俯身看着傅容。 “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 他曾什么都不在乎,和这个世界始终隔着一层,同窗开玩笑,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十年如一日地读书,他知识渊博,内心却是空洞的。 后来不一样了,他认识英姐,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帮她实现她的梦想。 英姐在一点点进步,他帮英姐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乐趣。 他喜欢书,喜欢美景,喜欢诗句,喜欢英姐,喜欢和朋友游访各地名胜,喜欢漫无目的地坐在船上顺水漂流,喜欢高山上缭绕的云层,喜欢清晨天边璀璨的霞光,喜欢绿波荡漾的春水,喜欢枝头盛放的花朵。 世间万物都如此可爱,他喜欢很多很多东西。 不知道人生的终点在何处,能够拥有这些快乐的记忆,已经足够了。 他慢慢道:“我不会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对母亲负疚了。” 顿了一下,最后一次看着傅容。 “多谢你。” 他抬脚离开。 傅容崩溃大哭,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劲儿,结果根本没有报复到傅云章,还让他更解脱了! 离开傅家,傅云章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莲壳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亲生父母住的地方,没敢多问。 村子和黄州县离得不远,不过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经常卖掉家中养不起的孩子,所以陈氏才敢放心在这里买男孩。 傅云章逼问过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树底下那几间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马,徒步走进去。 刚好是白天,村民们都在地里忙活,屋中没人,村子里静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硕大的槐树,走了过去。 时隔多年,槐树没变,底下的房子却从茅草房变成砖瓦房,修了篱笆,篱笆架上爬满花藤,场院里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晒了几只大笸箩。 莲壳张望了一阵,看到屋里有人影走动,小声问:“爷,我先进去看看?” 傅云章摇摇头。 他驻足院门前,凝望砖瓦房片刻,转身离开。 莲壳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爷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爷的亲生父母,亲生姐妹兄弟啊,爷怎么过门不入?! 傅云章笑了笑。 没什么好怕的,他找过来,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打算和亲生父母相认。 莲壳欲言又止。 傅云章余光见他神情犹豫,问:“你想劝我回去?” “爷,怎么说也是亲爹娘,他们卖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云章脚步没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马,夹一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他们要给大儿子操办喜事,没钱出彩礼,又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只能把我卖掉。” 他出生时身体弱小,在农村,这样的孩子长大通常不大健壮,没法干农活,所以父母选择卖掉他。 傅云章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 所以他就该回去和他们相认,给他们当孝顺儿子?听他们诉说当年有多舍不得? 这样的结局当然皆大欢喜,话本上很多这样的故事。 可他不喜欢,他想任性一次。 襁褓中的他被卖掉了,那一两三钱五分银子,已经把血缘彻底斩断。 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只是他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四)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官场上也是如此, 读书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 最后殿试时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睐。崔南轩当年高中探花, 闻喜宴上先帝看他风度翩翩,惊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职,倒把老态龙钟的状元爷姚文达给冷落了,以至于后来姚文达和崔南轩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 傅云章如此年轻,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 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 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 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 催促傅云英,“英姐,这是你二哥哥, 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 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 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 眼眸微垂, 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关切道:“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c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c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c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c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然而等看过傅四老爷拿给他的功课后,他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问傅四老爷,“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启蒙?” 八岁小伢子写的字,字迹稚嫩,寻常人看了可能会笑话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孙先生却敏锐地发现歪歪扭扭的笔画背后,分明已经有一两分风骨。 傅四老爷勉强认得几个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呆在房里用功,比她的两个哥哥刻苦多了,听孙先生如此问,料想侄女的功课肯定写得很好,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答道:“她以前在北边的时候,跟着一位长辈囫囵学了点皮毛,略微认得些字,从腊月起启哥教她写字描红,让先生见笑了。以后还请先生好好教她。” 孙先生暗暗诧异,暂且压下疑惑,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到房里,考校他们的学问。 傅四老爷费钞请他给两个小少爷当老师,他的主要任务是把两位小少爷教导成才,五小姐只是顺带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书房传出孙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声。 这天晚上,傅云英和韩氏去正院陪大吴氏吃饭,走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里屋一阵啼哭声。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都被孙先生打肿了,兄弟俩哭天抹泪,大吴氏c傅三婶c卢氏和傅月c傅桂这些人围在一旁柔声劝慰。丫头们打水给两位少爷擦洗,不小心碰到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两人痛得脸色发白,哎呦哎呦直叫唤。 大吴氏心疼道:“大过年的把两个哥儿打成这样,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卢氏笑道,“娘,还不是他们俩不成器!尽晓得贪玩!我看先生这还是打轻了!” 她嘴里这么说,眉头却紧皱着。打开一只小蚌盒,拔下鬓边簪的银制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块药膏,哈几口热气呵化药膏,亲自给儿子和侄子抹药。 药膏凉凉的,刚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过一会儿,红肿的掌心一阵阵麻痒刺痛,傅云启和傅云泰叫唤得更大声了。 “不许哭!”傅四老爷负手踱进里间,脸色阴沉,“一家人就盼着你们有出息,你们倒好,天天跟着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连魂都丢在外面了。还好意思哭?谁再掉眼泪,我再打他一顿!” 傅云启和傅云泰吓得一噎,哭声立马止住了。 “好了好了,谁家孩子不贪玩?月半还没过呢!”大吴氏把两个孙子拉到罗汉床上,一手搂一个,笑着低哄,“不哭了,正月里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银蛋饺吃,你们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一会儿多吃点。” 两位少爷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爷,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过晚饭,韩氏拉着傅云英回房,刚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问她:“大丫,孙先生以后不会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云英笑道:“娘,孙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孙先生不会对我太严厉。” 韩氏松口气,“要是孙先生打你,你就别念书了,啊!女伢子的手要是打坏了,你以后怎么做绣活?” 寒风瑟瑟,傅云英拢紧衣领,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 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既然要读,就得好好读,她不会给孙先生打她的理由。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c挑着c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c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c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c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c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也难怪,十七岁的少年举人,确实不简单。 而且二少爷光靠功名带动一个大家族发达,其中肯定少不了四处周旋交际,有才华,还有手段,二少爷绝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腐书生。 傅四老爷把傅二少爷夸了一通,拉着傅云英继续往前走,“你两个哥哥现今在族学里读书,族学是二少爷出资办起来的,启哥开始念什么《龙文鞭影》了,泰哥还在学《三字经》。四叔盼着他们能考中/功名,举人考不上,至少得考个秀才回来。” 快九岁了才开始学《龙文鞭影》?《龙文鞭影》可是启蒙读物 傅云英暗暗道,四叔,照这样下去,你的愿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c苏州府c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c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c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c傅三婶c四婶卢氏c傅月c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着描红,直到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传饭时才休息。夜里她和韩氏一起编网巾,到戌时三更停笔就寝。 傅四老爷用心良苦,想找个机会让傅云启和傅云英多亲近亲近,正好孙先生还没回来,他让傅云启教傅云英描红。 傅云启心里老大不乐意。过年的时候长辈们顾不上他们,不用读书,不用背诵那些绕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们一起到处游荡,都快玩疯了,哪有闲情教妹妹写字? 傅云启不想教,傅云英还不想学呢! 她直接告诉傅云启,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玩,她会帮他瞒着傅四老爷。 傅云启没想到妹妹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转头就领着书童从角门钻出去了。 初八那天孙先生果然辞别家人返回黄州县。他知道这次多了个开蒙的女学生,已经提前预备了书本。原本他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两三载后,五小姐能识得一两千字,就不错了。毕竟是位娇小姐,读书只是个消遣,不必太认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五)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傅云章要求她每天到他的书房抄半个时辰的书, 什么时候抄完, 什么时候借她下一本书。 傅四老爷喜滋滋替傅云英答应下来, 眼珠一转, 试探着道, “这么说, 云章你就是英姐的老师了,人家师傅教学徒手艺都有拜师仪式” 说到一半,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迟疑忐忑之色。 傅云章善解人意,没让他为难, 道:“无妨,英姐,你去斟一盏茶。” 傅云英一愣, 她还没开口呢, 怎么就拜师了?而且傅云章不是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吗?那他还误人子弟? 傅四老爷看她发愣,使劲推她, “这孩子一定是欢喜傻了,英姐, 茶壶在外面月牙桌上,快去。” 傅云英暗叹一口气,走到外间, 月牙桌上一套梅兰竹菊细瓷茶钟。她垫脚够到茶壶, 倒了杯热茶, 走到傅云章身边,高高举起茶盘,“二哥,吃茶。” 傅云章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她手举茶盘,面色平静,站得笔直。 傅四老爷屏息凝神,一颗心提了起来。 书房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傅云英一动不动,稳如庭外静静矗立在日光下的灵璧石。 傅四老爷擦了好几回汗,傅云章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茶盘接过去,搁在条桌上,端起茶钟,浅啜一口,“明日巳时正过来,可能做到?” 傅云英点点头。 傅四老爷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回到家里,茶也不吃,帽子也不摘,先径直去大吴氏的正院显摆,“娘,二少爷答应收英姐当学生了!” 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女眷们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果真?” “这岂能有假?” 傅四老爷摘下六合帽,对着自己扇风,“从明天开始,英姐上午去二少爷那里上课,下午还是孙先生教她。” 大吴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盯着傅云英看了许久,皱纹舒展,笑眯眯道:“英姐,你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傅云英走到大吴氏跟前,挨着大吴氏吃果子的傅桂和傅月让开地方,拉她上罗汉床。 大吴氏捧起她的脸,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亲热地摩挲几下,“二少爷是我们傅家的贵人,难得他喜欢你,你要好好听话,不能惹二少爷生气。回头泰哥和启哥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二少爷,你帮他们说说好话,要论写文章的本事,这黄州县还是二少爷的功名最高,学问最好。以后泰哥和启哥出息了,你们姐妹几个才能挺直腰杆。” “娘说得对,也是我们英姐有福气,竟和二少爷投缘”卢氏拉起傅云英的手,笑道,“英姐好像长高了,得重新裁几件新裙子,这袖子紧巴巴的。” 大吴氏道:“你看着办,大房的容姐有什么,英姐也不能少了,免得人家看轻我们。” 屋子里的丫头c婆子见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在一旁跟着起哄,裁衣裳c打首饰c装点书房讨论着讨论着,忽然说起傅容和苏桐的亲事。 “庚帖已经换了。” 傅四老爷喝口茶,缓缓道,“不过容姐和苏桐年纪不大,这事暂时只有咱们家里人晓得。前几天傅三老爷带着苏桐去县礼房报名,找了五个秀才为他作保。这是他头一次下场考试,若能顺利通过四场县考,就能继续参加府试,府试也通过的话,最后的院试基本没什么问题。陈老太太说等苏桐考取功名,就对外宣布亲事。” 虽然知道以傅月的条件,难以和傅媛或者傅容竞争,但卢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希望。苏桐是傅三老爷养大的,和傅媛青梅竹马,人人都看得出来傅媛喜欢苏桐,但最后他们俩的亲事不是还是告吹了么?卢氏盼着陈老太太和傅媛的娘一样嫌弃苏桐贫苦,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定得这么快,刚传出风声,两家已经把婚期都定了。 她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又怕让下人看出来落人话柄,遂强笑着道:“这可是一桩好姻缘!”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干巴巴赞了一句后,她从傅月的攒盒里抓起一把瓜子,借口回房办事,告退回去。赶走房里的丫头,一个人躺在窗下嗑瓜子,一颗接一颗咬得嘎吱响,把满腔失望和愤恨都撒在瓜子皮上。 拜傅云章当老师以后,家里再没有人敢当面非议傅云英读书上学的事。婆子c丫头们一开始背地里拿这事当笑话议论,好巧不巧被傅四老爷撞着几次。傅四老爷大发雷霆,罚工钱的罚工钱,发卖的发卖,一时之间下人们噤若寒蝉,干脆连五小姐几个字也不提了。 傅云英耳根清净了不少。 傅云章果然是傅家的金凤凰,虽然他甚少在族中女眷长辈们面前奉承,但女眷们个个把他视作傅家的宝贝疙瘩,几乎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成了傅云章的学生,当夜大吴氏c卢氏c傅三婶就纷纷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大吴氏这次很大方,银簪子c银镯子之类小娘子最喜欢的首饰送了一整套,卢氏送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衣料,傅三婶囊中羞涩,送了几样她自己亲手做的针线。 连整日闭门不出c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小吴氏也做了几双鞋子送她。 韩氏清点各房的礼物,一一收好,惊喜道:“原来拜个老师就能让你奶奶消气,我这些天白担心了。” 傅云英坐在油灯前背书,听了母亲的话,笑而不语。 女眷们忽然改变态度,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示好傅云章,又或者是想讨好傅四老爷。说到底,这个世道,一切标准都是男人定下来的,女人必须依照他们定下的准则行事。 愤恨无济于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打破规则。那么就努力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直到有一天,能彻底摆脱规则。 甚至于,凌驾于规则之上。 翌日傅云英准时起来。窗外鸟鸣啾啾,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天边泛白,草叶上露水未干,芳岁拎着水壶从灶房一路走到院子里,裙角湿了一大片。 她洗漱吃饭,吃的是五味肉粥,一盘油盐炒茼蒿叶子,一盘虾仁炒苋菜,一碗亮汪汪的油蒸茄子,一小碟桂花腐乳。 还有一碗现蒸的汽水肉。这是傅四老爷特意交代的,她每天早上必须喝小一盅汽水肉。汽水肉现蒸现吃,质嫩柔滑,营养丰富,最适合老人和幼儿吃,大吴氏就常吃这个。 她挨过饿,吃饭不需要别人劝哄,和韩氏对坐着吃完肉粥和汽水肉,走到院子里漫步消食,然后默诵早起读过的那一段书,等韩氏收拾好,母女俩一起去正院。 大吴氏年纪大,觉少,歪在榻上和丫鬟说话,里间床帐是掩着的,傅桂还没起。看到傅云英,大吴氏来了点精神,一迭声问丫鬟敷儿,“什么光景了?” 敷儿答道:“还早呢,辰时刚过。” 大吴氏催促傅云英,“早点回去准备好,别误了时辰,二少爷事情多,肯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你,是你的福分。你机灵点,别使小性子。” 傅云英听祖母絮絮叨叨交待了一大堆,淡淡应一声,告辞出来。路过梢间的时候,迎面刚好碰到指挥丫头洒扫庭院的卢氏,又被拉着叮嘱了一大堆,直到傅四老爷在里屋喊卢氏过去帮他找一件春罗衣裳,她才脱身。 丫鬟芳岁和朱炎跟着她一起去大房,亏得她现在年纪小,行动不必忌讳什么,如果她再大几岁,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带着丫头出门。虽然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傅家本家亲戚,但小娘子到十三岁左右就不便出门走动。 她收拾好文具匣,随即想到这文具匣是傅云章送的,带过去好像有点太刻意的感觉,而且只带纸笔,用不着把文具匣都搬去。想了想,打发芳岁去找傅云启借他的招文袋一用。 傅云启端着粥碗哼哼唧唧不肯借,“读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芳岁回房原话学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嘴角轻扯。 韩氏怕她发脾气,忙道:“算了,先拿竹丝攒盒顶一顶。招文袋不就是一个装纸笔的袋子吗?娘今天给你做一个,你明天就能用上新的。” 傅云英没说什么,拾掇好随身要带的东西,出了院子,那头却有人来接。 是昨天见过的小厮莲壳,袖手站在照壁后面等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五小姐早。” 傅云英向他道好,眼神淡扫,芳岁会意,从攒盒里抓了一大把云片糕c牛皮糖塞到莲壳手里。 莲壳谢了又谢。 傅云章身边的人取名很随便,莲壳c莲叶c莲花,寓意“连中三元”,兆头是好的,但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尤其和他本人的气质一对比,更显粗陋。 这是傅云章身上的矛盾之处,他给人的感觉本应该是一个云淡风轻c超然物外的雅士,黄州县人口中的傅二相公正是如此,温文尔雅,天资聪颖。 但真正接触到傅云章以后,傅云英发现他似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比如他的书房实在太乱了。 昨天还可能是意外,今天明知道她要来抄书,傅云章还是没有收拾书房,书架上仍然凌乱不堪,书本纸扎册子画轴胡乱堆叠在一起,墙角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叠散开的绢帛,颜料洒了一地,简直触目惊心。 傅云英对着眼前杂乱的书桌发了会儿呆,再扭头看几眼坐在房廊檐下凝望院中山石派儒雅气度的傅云章,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没让芳岁和朱炎进书房,以免这两个小丫头见到崇拜的二少爷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其实她完全是多虑,丫头们看到二少爷的书房一团乱,心疼还来不及,绝对不会因此就对二少爷失望。 “二哥,这卷画轴放在哪儿合适?” 她放下装文具的攒盒,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逡巡一周,指指书桌上堆成小山包的画轴,问道。其他翻开的书本她不敢碰,怕弄乱了傅云章做的标记,唯有画轴可以搬动。 傅云章回过神,看她探出半边身子认真询问他,表情严肃,嘴角轻抿时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太过正经,反而有种小丫头装大人的感觉,更显可爱。 他笑了笑,起身进屋,宽袖随意扫过书桌,哗啦啦把所有书轴书册粗暴地推到一边,“等莲壳进来收拾,你开始抄书吧。” 傅云英叹为观止,难怪傅云章的书房这么乱,原来他就是这么整理书桌的 她朝傅云章作揖,然后找到《一统路程图记》,取出自己常用的笔,铺好纸,开始抄写。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文具都是四叔买的?” 语气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有种淡淡的惆怅。 她愣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四叔对我很好。” 傅云章是遗腹子,从出生起就没了父亲,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孤儿寡母,肯定吃了很多苦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上学,光是每天要用的纸笔文具这一项花费,就是一大难题。他当年读书时,肯定曾经为买文具四处受过不少委屈,说不定陈老太太不得不带着他一家家去求亲戚们施舍,才能凑够买文具的钱。 她也没了父亲,傅云章看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难道他之所以顺水推舟当她的老师,就是因为这个? 她回答得干脆,明显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勉强。傅云章收起怅然之色,道:“那就好。”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春意渐浓,杨柳风吹化积雪,吹软虬曲的枯藤树梢,皴皮老树不知不觉间冒出尖尖嫩芽。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但读过的书不多,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最终脱颖而出,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六)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 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 不禁气笑了, 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 “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 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 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 “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 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 不仅不收税,还免税呢!如今陕西c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 夏税c秋粮c徭役,全都折算成银两c绢布,从今年起, 多生的人口, 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 “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c湖州府的田赋c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c修路c架桥c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c改革税赋c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c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c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c踏草鞋c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c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c挑着c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c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c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c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c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七)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 会种地, 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 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 头顶一轮毒太阳, 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 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 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c炸的c煎的c炒的c汆的c煮的, 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 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 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 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c厨娘c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 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 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 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c竹筛c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c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c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c绢布c丝绳c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c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c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c牛皮糖c云片糕c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c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c傅云泰c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c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c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推说怕冷,没参加堂兄和堂姐们的混战,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找到傅四老爷院子里。 傅四老爷刚起来,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剥橘子吃,一只脚架在方桌上,翘得高高的。听到丫鬟通报说侄女来了,慌忙爬起来,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云英跟在阿金后面走进房,向傅四老爷道好,谢过他送的果子,说了编网巾的事。 傅四老爷脸色立马变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还是谁说了什么难听话?别怕,告诉四叔,四叔为你做主!” 他不笑时神情严肃,有几分吓人。 房里的丫鬟c婆子垂下头,不敢吭声。 “家里人待我们很好。”傅云英摇摇头,走上前,挽袖给傅四老爷斟了杯热茶,“四叔,我娘闲不住,找点事做她心里自在,您放心,编网巾是个轻省活计,累不着她。” 傅四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家里没人为难她,叹口气,“也罢,四叔帮你兜着,不会让你和你娘为难。” 傅云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里的伯伯c叔公们吵得那么厉害,今天还要继续吵吗?” 傅四老爷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剥了个丫鬟烤热的橘子给她吃,“不吵了,等过完年再说。” 傅云英爬上罗汉床,细瘦的双腿老老实实搭在床沿边,严肃道:“四叔,我晓得牌坊是做什么的。” 傅四老爷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罗汉床边,脚够不着地,语气却比大人还认真,好笑道:“好,你说说,牌坊是干什么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后别人就不敢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傅云英接过傅四老爷剥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断断续续说,“我在甘州见过牌坊。城里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后,大家都抢着娶他们家的小姐。可是乡里的人家不肯和他们家的少爷结亲,说什么怕嫁过去受苦,后来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妇他家办喜事的时候,我娘去帮着烧火,回来时说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亲戚也哭了。” 李家少爷是个病痨鬼,拜堂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仪式办完。李家家风严,媳妇必须为亡夫守寡一辈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几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妇。 听了她的话,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来了名声上是好听一点,可根本捞不着什么实惠,修牌坊的钱还得族里出有一座牌坊压着,以后族老们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谁家的小娘子们若是不幸死了男人,岂不是必须守寡? 生了孩子的妇人为夫守节,这是人家仁义,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守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寡妇不好当啊。 不行,这牌坊不能修!自己闺女c儿子嫁娶的事,轮不着族里的人插手! 傅四老爷下定决心,摸摸傅云英的脑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让阿金陪你玩。” 傅云英跳下罗汉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爷出门。 傅云章反对修牌坊的原因是什么,她猜不透,不过既然目的是一样的,那就不必深究。为傅云章找个帮手,搅乱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处于弱势的媳妇和小娘子们,这其中包括韩氏。而且四叔公开反对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这位少年举人的关系。 举人是能做官的,虽然当不上大官,但是对于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来说,官府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四叔是做买卖的人,傅云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两家关系太疏远了。 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c庄子啊c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c煎盐c打铁c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八)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女子无才便是德, 书读多了不是好事, 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 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 先看门第, 再看家资, 然后是品行c相貌, 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 爹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 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 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 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 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用其他人的话说, 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 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c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c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c羊毛c狼尾c鼠须c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c木c牙c玉c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c软毫c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c胶轻c色黑c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看到来人,王叔和王婶子连声调都变了,搓搓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向他问好。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c庄子啊c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c煎盐c打铁c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九)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 傅云英当然认得, 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 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 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 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 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 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 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 黑漆曲栏环绕, 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 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 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 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 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 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香气氤氲,爹爹c娘c哥哥c嫂子c妹妹c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岁月静好。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按着傅四老爷的吩咐,仆人在书房内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风,屏风两旁挂幔帐,后设桌椅,旁边开一道小门,这是傅云英平时上课的地方。 孙先生在屏风外面检查傅云启和傅云泰功课的时候,她端坐在帐幔里头专心描红。 她没有因为先生让她从头学起而抱怨什么,虽然她早已认得几千字,但读过的书不多,靠上辈子的浅显学识或许能蒙骗先生一时,但到底不过是占了以前学过一年的便宜。一切从头开始,她得沉下心来认真投入进去,读书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学有所成,最终脱颖而出,首先必须打牢基础。她不能因为自己比两个贪玩的堂哥强一点就沾沾自喜。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他走回书桌前,翻出两本手抄的书册,一本是《性理字训》,一本是《千字文》。 “从纲领开始,先读大段,然后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细段,每天通读三百遍。从明天开始,一日记诵一小段,隔一日背诵给我听。” 把两本书交给丫头,孙先生踱步至屏风前,捋一捋胡须,朗声道。 傅云英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过,略读个几遍应该能重新记诵,倒是《性理字训》她没学过。 她合上书本:“学生谨记。” 孙先生教傅云启和傅云泰也是这个法子,先从背书开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义,从头到尾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不论先生从中间哪一段起头,他们必须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个几个月,先生才开始细讲段落的涵义。 本朝规定,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c《书》c《诗》c《春秋》c《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八股文的题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飞黄腾达,就得考科举。科举考试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八股文,而想写好八股文,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本朝规定阐释题旨只能依据程朱理学派学者的传注,写八股文,只看程颐c朱熹的解经之法,每一个字,每一句言论,牢牢遵守程朱理学的规范。 黄州县文风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考试,能考中秀才就心满意足,考中举人那是祖上烧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着鸡犬升天。考中举人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凑钱疏通关系觅个肥差,很少有人继续苦读,把精力投入到会试中去。 一来,江南的考生个个学富五车,届届包揽进士一大半名额,剩下的由北直隶和各地省府的学子瓜分,边缘偏僻州县的学子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都比不过他们。每届会试,全国各地的学子齐聚京师,群英荟萃,个个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龙凤。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举人连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和他们竞争。二来,考进士花销太大,之后应酬来往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寻常人家实在负担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学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挥金如土。 去京师参加会试的偏僻州县学子,要么是自负才学,觉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弃。要么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钱钞,想借机出去见见世面。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读书的目的达到了。考上举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云章那样年纪轻轻中举的,黄州县只有他一个,县里没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这种情况下,先生教授的课程基本围绕着童子试和乡试,除四书五经之外的书不教。学生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读其他书上面,每个人的案头只有四书五经。反正只要把这些书记得熟烂,县试c府试c院试肯定能顺利通过。 《小学集解》c《幼学琼林》这之类的只是最基本的启蒙读物,课堂上主要先学《孝经》c《大学》c《中庸》,然后是《论语》c《孟子》,至于其他杂书,课堂上先生不管,学生平时可以自己阅读,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师长。熟读四书后,再开始接触《诗经》c《尚书》c《周易》c《礼记》c《左传》。 老庄之学是邪门歪道,先生不仅不教,也不许学生读,等他们把基础打坚实了,才准许他们涉猎。 族学里的老先生和孙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学的老先生喜欢抠字眼,字字句句都按着注解讲,不许学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孙先生毕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比老先生略开明些,不过因为他是傅四老爷请来的老师,学生如果学不好,是他的失职,因此他比族学的老先生更为严厉。 傅云英不用考科举,孙先生对她的要求和傅云启c傅云泰的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傅云英也说不上来。说先生不严厉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马虎了一点,他立刻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来,当天一定会多留一份功课惩罚她。说先生严厉吧,他又对她偶尔曲解古人注释的事视而不见,仿佛对她听之任之的样子。 还有一件让傅云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征求傅四老爷的同意后,孙先生一边让她熟读启蒙读物,同时跳过《女则》c《女训》,改而教她《九章算术》。 原来傅四老爷想要傅云英学会记账,将来好帮他料理铺子上的事。听说《九章算术》是教算法的,他强烈要求孙先生把这本书加入课程之中。 背诵是傅云英的强项,《声律启蒙》七八千字,《训蒙骈句》六千余字,她每天背诵一段,读了半个月后,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术》其实也不难,她背过《九九乘法歌诀》,学起来还算顺利,但是孙先生明明知道账房们学的算术法和学堂里研习《九章算术》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还听从傅四老爷的意见? 《九章算术》第一章讲的是方田,首先从一道算术问题开始:“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广是指田亩的宽度,从是指田亩的长度,广从相乘,得到积步数,积步数除以二百四十,就是亩数。 十五c十六相乘,积步数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这一题的答案是一亩。 孙先生讲解完第一题,问傅云英:“听懂了吗?” 傅云英点点头。 “好,合上书册。” 孙先生道。 傅云英按他说的做了。 “今有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 这一道还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傅云英没有迟疑,飞快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五尺为步,三百步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c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亩,一百亩即为一顷,答案是二十二顷五十亩。 孙先生沉默片刻,扫一眼屏风外面的傅云启和傅云泰,两人竖起书本假装在背书,其实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他摇摇头,问傅云英:“五小姐是背会的,还是自己算出来的?” 语气和平时的淡然严肃不一样,有种傅云英看不懂的庄严郑重。 她如实道:“不瞒先生,我是背会的,方田这一章的题目我已经全部熟记于心。” 孙先生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有想过推算之法?”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立即反应过来,起身道:“学生受教。” “你坐下。” 孙先生颔首示意她归坐,低叹一声。 其实他让傅云英学《九章算术》,本是存了为难之意,叫她知难而退。 古人云:“有教无类”,不管身份多么卑贱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学之心,就应当好好教导。先人曾对这句话做了无数注解,不论贫富c不论智愚c不论贵贱,甚至不论善恶,唯独没有人说过里面还包含有不分男女这个意思。 孙先生不是没有教导过女学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冰雪聪明,领悟力和天赋丝毫不输男子。但唯独从傅云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学习的劲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执拗和坚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疯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无章法,平平无奇,实则气势恢宏,一往无前。 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烛火,在风雨飘摇中执着前进。 如果傅云英只是把学识当成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罢了,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有些女子不适合读书,读的书越多,她们越清醒,伴随清醒的,将是一生的痛苦愤懑。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孙先生不忍看傅云英走上不归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辟蹊径需要承担太多世俗成见和流言蜚语,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该走的路。 他失败了。傅云英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她闻鸡起舞,朝乾夕惕,那种摒除一切杂念的专注力,每每让孙先生这个屡屡参加乡试的过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动人心魄。 短短几个月,她就赶上傅云启和傅云泰的进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十)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丫鬟们看她小小年纪竟然教训起九少爷来了,一开始觉得好玩, 站在帘外抿嘴笑,很快没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严肃, 脸色阴沉, 眸光像掺了碎冰, 着实凌厉摄人。 傅云启浑身发颤,他都跪了老半天了,还不让他起来,这个五妹妹竟然来真的! 他对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个头,一骨碌爬起来, “我要回去了!” 傅云英扫他一眼,“九哥, 我劝你还是接着跪吧。” 傅云启从小在傅家养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 他都向这个五妹妹服软下跪了,她还想怎么样! 他气得怒目圆瞪,“我看你年纪小才不和你计较, 你别太欺负人了,我跪都跪过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云英眼帘微抬。 外间的丫鬟c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低着头退到回廊外边。 傅云英站起身, 唇角含笑, “九哥,这个家是四叔撑起来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没错,那又如何?谁养活你?谁供你吃喝?你以后怎么安身立命?” 傅云启僵了片刻,轻哼一声,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这种事用不着你来管。” 傅云英脸色微沉,直视着傅云启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云启矮,必须抬头仰视他,但傅云启却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是妹妹,你得听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这傅家,不止你一个少爷。”傅云英坐回圈椅上,一双小脚丫依旧悬空,“四叔以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养着,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脉,你觉得四叔和你亲,还是和我更亲?” 傅云启瞟傅云英一眼,轻蔑一笑,下巴高高扬起,“那又怎样?我才是上过族谱的嗣子,以后大房由我来继承,你是女伢子,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云英也笑了,“由你继承你有什么可继承的?大房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宅子四叔愿意养活你,你就有饭吃,四叔哪天不喜欢你了,打发你出去过活,没有丫鬟c婆子伺候你,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孝敬小吴氏?” 傅云启脸色发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反驳,一甩手,气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会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云英幽幽道,“以后就说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无视尊长,四叔还会和之前一样疼爱你吗?” 傅云启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我c我” 傅云英不容他辩解,一口剪断他的话,接着道:“以后你要是还敢对我娘不敬,我会一桩桩记下来,然后一五一十讲给四叔听,你怎么甩脸色给我娘看,我就让四叔怎么讨厌你,我说到做到!” “你c你c你!”傅云启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他从来没见过像五妹妹这么恶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么这么坏!我要去和四叔说,你喜欢背后说别人坏话!” 傅云英莞尔,一摊手,大大方方道:“没错,我就是这么坏。” 傅云启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忽然嘴巴一咧,眼泪哗哗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儿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会相信你的,呜呜”他越哭越伤心,干脆往地上一滚,仰躺在毡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负我!”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悄悄翻个白眼,刚才不是还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吗?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她叹口气,“你起来说话。” 傅云启的哭声更大了,赖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就不起来,看你把我怎么样!我要让家里人晓得,你有多坏!” 傅云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傅云启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少爷身边,“我晓得,你这是替小吴氏不服,你觉得她受委屈了”她话锋一转,“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亲的时候虽然没有大办,也是正正经经请了媒人立了婚书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么不对,她就活该受委屈?” 傅云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直接拿袖子擦眼泪,眼角通红,哭着道:“你们不让我认我娘!” 傅云英气极反笑,“养大你的到底是傅家,还是小吴氏你还不明白?傅家说谁是你娘,谁才是你的母亲!” 傅云启哑口无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晓得小吴氏是傅家买来的媳妇。傅四老爷觉得好端端的让一个年轻妇人守寡一辈子不厚道,本想买一个身体有残缺c嫁不出去的丫头当大太太。吴家人早就眼馋傅家的家财,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把小吴氏送过来。老太太偏心娘家,逼着傅四老爷把人留下了。小吴氏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认小吴氏当娘,我可以劝四叔成全你。”傅云英道。 傅云启擤擤鼻子,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音,瞧着怪可怜的。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说了,小吴氏想嫁人,他立刻帮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养她一辈子。只要小吴氏愿意认你,你可以接着给她当儿子” 傅云启眼睛闪闪发亮。 傅云英接着说,“不过大房的嗣子要换个人了,记在族谱上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子,好好把他养大,养在跟前的更孝顺。你和小吴氏接着当母子,我多一个弟弟,皆大欢喜” 院子里嘎吱一声,雪太大了,积雪压断枣树的树枝,雪团扑扑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云启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连话都不会说了。 五妹妹才七岁半,她怎么懂得这么多! 傅云英眉眼微弯,笑得甜美,“九哥,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傅云启嘴唇发抖,眨眨眼睛,眼泪夺眶而出,“你欺负人!” 傅云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着傅云启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哑了,她才嘴角轻勾,柔声说,“九哥,不管怎么说,你既然记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云启的脸,笑着道,“我们大房没什么可争的,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你也抢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着我娘,我保证不说你的坏话。如果你还胡闹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进家里来。” 傅云启抹抹脸,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等他缓过来,轻轻踢他一脚,“等你长大,自己能当家做主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孝敬小吴氏,谁会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兴,小吴氏高兴,家里人都高兴。你不听话,四叔不高兴,小吴氏也跟着可怜至于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是我娘,我养活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别以为仗着是大房的儿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读书科举吗?读书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爷那里告发你,以后你别想读书做官!” 大房的二少爷是黄州县最年轻的举人,族学里的老师只是个老童生,学问有限。二少爷有时候会去族学代课,顺便抽查傅家子弟们的功课。整座黄州县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二少爷。 传言不虚,傅云启光是听到二少爷这个称呼就不自觉哆嗦了两下。 好话坏话都让傅云英说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胡乱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认你娘,将来我要给小姑养老,你不能拦着我!”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我们来拉钩,谁敢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到底还是个孩子,简单威逼利诱一下就屈服了傅云英不由失笑,“一言为定。” 听到傅云英的咳嗽声,丫鬟c婆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张妈妈要送傅云启回院子,他擦干眼泪说,“还没向母亲辞别。” 说完,他走进里间给韩氏磕头,然后才出去。 丫鬟们目瞪口呆。 灶房送来热水,韩氏上前拎起铜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傅云英洗脚。丫鬟要帮忙,她笑着道:“我来吧,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芳岁和朱炎对望一眼,明白母女俩有体己话说,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厉害!”韩氏把傅云英的脚丫子往放了药材的铜盆里摁,“还真把启哥给吓住了!” 热水太烫了,傅云英直吸气,想把脚缩回来。 韩氏紧紧攥着她的脚不放,“别嫌烫,郎中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脚,不然以后长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却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蹲在地上,时不时给铜盆添热水,嘴里絮絮叨叨说,“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后就懂了。以前没条件,娘挣不来钱钞,咱们不讲究,现在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调养。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欢了!黄州县的水土养人,不出几年,你肯定比他们漂亮”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娘,我晓得。” 她支开丫头c婆子,唯独留下韩氏。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出多么惊人的话,韩氏只会心疼她早熟懂事,绝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后,韩氏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旁人劝韩氏把她卖了,韩氏坚决不答应,哪怕她时常生病,一副药就掏空韩氏的全部积蓄。 有时候她会和韩氏斗嘴,韩氏嘴上骂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听她的。 所以她会护着韩氏,上辈子的亲人都死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 傅四老爷的院子里,窗子支开一条缝隙,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随风摇曳。 丫鬟推门进房,狂风涌进来,啪嗒一声,窗下的油灯终于灭了。 阿金连忙把碧纱橱的铜烛台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爷,五小姐把九少爷请到院子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妈妈说好像听见九少爷哭了。九少爷之后乖乖给大太太行礼,改口管大太太叫母亲,可听话了!” 靠坐在床栏前缝补衣裳的四太太卢氏咦了一声,抬起头,“九少爷哭了?”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c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c庄子啊c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c煎盐c打铁c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c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十一)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 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 论情论理, 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 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 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 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 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 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 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 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 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 得客气点, 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 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c挑着c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c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c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c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c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也难怪,十七岁的少年举人,确实不简单。 而且二少爷光靠功名带动一个大家族发达,其中肯定少不了四处周旋交际,有才华,还有手段,二少爷绝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腐书生。 傅四老爷把傅二少爷夸了一通,拉着傅云英继续往前走,“你两个哥哥现今在族学里读书,族学是二少爷出资办起来的,启哥开始念什么《龙文鞭影》了,泰哥还在学《三字经》。四叔盼着他们能考中/功名,举人考不上,至少得考个秀才回来。” 快九岁了才开始学《龙文鞭影》?《龙文鞭影》可是启蒙读物 傅云英暗暗道,四叔,照这样下去,你的愿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再看家资,然后是品行c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c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c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c羊毛c狼尾c鼠须c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c木c牙c玉c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c软毫c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c胶轻c色黑c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女孩子又不能科举入仕,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再看家资,然后是品行c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十二)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 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 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 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 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 内有平屋五间, 庭阶布满青苔, 黑漆曲栏环绕, 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 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 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 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 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 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 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 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 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卢氏笑骂,“我们在说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听说过外甥像舅,没听过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箩,试探着问,“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启哥是男伢子” “管什么?”傅四老爷脱下外面穿的道袍,飞快钻进暖被窝里,“我巴不得英姐刚强一点,她才是大哥的女儿。启哥太娇气,确实该让人管一管。” 卢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银,“把我匣子里那对鱼戏莲纹的金手镯拿出来,明天一早你拿去给英姐。” “太太,拿那对圆的,还是扁的?”阿银问。 卢氏解下乌绫抹额,低头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爷闻言,双眉挑得老高,枕着手臂问,“那不是你留着给月姐的么?” 卢氏脱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怜见的,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心疼。月姐不缺这个。”她推推傅四老爷,“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么说?” 傅四老爷皱眉道:“以后别提这事了,苏桐是大房养大的,二少爷说他这次下场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结亲的人家太多了,连知县家的舅爷都打听苏桐定亲了没有,大房至今没松口,我看他们肯定想招苏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许配给苏桐?”卢氏有些泄气,“媛姐是我们傅家最标致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确实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傅四老爷抬手放下床帐,“黄州县的好儿郎多的是,月姐还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卢氏白傅四老爷一眼,“你们男人懂什么!挑女婿得赶早,门当户对的小郎没那么好找。等你真急了,田里的好稻谷早就割过一茬,只能拣点没人要的稻穗。到时候你又得抱怨我这个当娘的没早做打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傅四老爷,心里暗暗思忖:苏家孤儿寡母的,全家靠族长三老爷养活。听三老爷平时露出来的口风,没有把苏桐当上门女婿的意思,苏桐是有出息,可太穷了。媛姐相貌出众,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气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苏桐。而傅家对苏家有恩,苏母早就说过媳妇要从傅家小娘子里挑,月姐年纪正合适,这桩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云英起床练博戏,芳岁捧着一对寸阔的扁形金手镯拿给她看,“小姐,刚才四太太让人送来的。” 韩氏见了金手镯,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柜找带锁扣的匣子,啧啧道:“这是好东西,我就看见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戴过,娘帮你收起来,留着给你当嫁妆,弄丢了娘得心疼死。” 傅云英拦住韩氏,“娘,别忙活了,一会儿要去祖母房里,给我戴上吧。” 她听王婶子说过,家里两个婶子人都不坏。三婶憨厚,不爱说话。四婶管家里的中馈,性子要强,最爱面子,喜欢听奉承话。四太太特意送来一对金镯子,她怎么说也得戴出去晃个几圈,好让四太太有机会显摆她的贤惠大度。 老太太年纪大了,睡眠少,天没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饭。 韩氏和傅云英到正院的时候,祖孙俩一边吃粥一边说私房话,有说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锅八宝粥,一盅米酒酿猪蹄,一大盘杂色香煎馒头,五样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风干酱瓜,一碟切开的高邮腌蛋,蛋黄油汪汪的,一碟开胃的蜜汁腌萝卜,并一大盘香糟鸭掌。 “伯娘和英姐来了。”傅桂站起身,拉傅云英上桌。 傅四老爷出门办事起得早,两个小少爷读书上学时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顿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来等去耽误时辰。 傅云英才在房里吃过早饭,但老太太拿着筷子在旁边看着,她不好推辞,只能陪着坐下。韩氏头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规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边站着帮忙递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云英夹了一枚香煎馒头慢慢吃。 傅桂对傅云英很热情,不停给她夹菜,“英姐喜欢昨天的灯笼吗?” 傅云英含笑点点头,心想这傅家果然规矩宽松,吃饭的时候可以随便说话。 吃过饭,老太太挪到碧纱橱的罗汉床上歪着,傅桂和傅云英坐在脚踏上烤火。 傅桂让丫鬟把竹丝攒盒抱过来,打开装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给傅云英吃,“这是四叔从苏州府带回来的,你尝尝。” 苏州府的松子糖c山楂糕在京师很受欢迎,傅云英很久没吃过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齿间,依稀还是上辈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边吃边笑嘻嘻道:“苏州府的带骨鲍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连知县家的姐姐都说带骨鲍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个放久了会坏,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苏州府,你也能吃着了。” 丫鬟通报说卢氏带着傅月c傅云启和傅云泰来了,傅四婶跟在后面,小吴氏还是不出门。 傅云启昨晚大哭一场,两眼肿得跟烂桃一样。 老太太眉头轻皱,“启哥怎么哭了?” 傅云启满脸委屈,斜睨傅云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云英徐徐站起身。 傅云启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说,“昨晚我和九哥说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时伤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欢傅老大,听了这话,没有多问。 傅云启轻哼,暗暗瞪傅云英一眼。 傅云英回瞪过去,指指缠着老太太撒娇的十少爷傅云泰,轻轻吐出两个字:“弟弟。” 傅云启脸色一白,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巴,含恨退到一边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问起两个儿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爷。 傅三婶回说傅三叔吃过饭以后出门去了,大年下的家里事情多,他去铺子里帮忙点货。过年的时候皮货销得好,傅四老爷从开封府运回几箱皮货,还没入册。 老太太心不在焉听着,等三婶说完了,淡淡嗯一声。 卢氏紧接着上前,抿嘴一笑,说傅四老爷还没起来。 老太太连忙道:“别吵醒他,让他接着睡,难为他在外头东奔西跑的,快过年了也没个消停。”一迭声喊丫鬟,“你们老爷喜欢吃砂锅鱼冻,去灶房说一声,昨天煎的鱼搁在窗台子上,等老四起来给他送去,别忘了。” 虽说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爷能干,但是当着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区别对待,她的偏心,可见一斑。 傅桂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兴,巴巴地挨到她身边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四妹妹甩了脸子。 这时,傅三婶忽然哎哟了一声,拉起傅云英的手看,“这镯子好看。”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云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拢着一对扁形闭口镂刻莲纹金镯子,确实好看。 韩氏感激道:“她四婶给的。” 老太太除了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女傅桂,对其他孙子c孙女感情一般,不过到底也是她的孙辈,见媳妇对侄女好,她心里高兴,点点头,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c婆子跟着附和,一时之间,碧纱橱里一片奉承之声。 卢氏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这是媳妇该做的,说句实心话,我可是把英姐当自己的孩子看。” 傅云英腼腆一笑,余光看见傅三婶偷偷横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别使性子。 傅三婶看着什么都不懂,原来并不简单。 老太太打发媳妇们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孙儿孙女陪她说话。 卢氏回房料理过年的事,韩氏和傅三婶跟着过去打下手。 巳时二刻傅四老爷起来梳洗,派丫鬟到正院传话,“四老爷吃过饭去河边逛集会,问少爷c小姐们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里正别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说不去。 傅云启和傅云泰揎拳撸袖,和丫鬟玩撒棍。两个小家伙玩得热火朝天的,摆摆手,赶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独傅云英道:“劳烦姐姐和四叔说一声,我去。” 老太太眉头紧皱,扫傅云英一眼,目光很不赞同。 傅云英只当没看见。 傅四老爷戴好毡帽,穿一件芦花色松江飞花布道袍,牵起傅云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门,“英姐,以前逛没逛过集会?” 傅云英摇摇头。群牧所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哪来的集会。上辈子倒是逛过,不过那时候多半坐在轿子里,走马观花,只能看个热闹。 雪还没停,傅四老爷把一顶连线锦圆帽扣到傅云英头上,拉着她端详几眼,唇边含笑,扭头吩咐王叔,“该给英姐打几副项圈c银锁,回头路过银器铺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王叔应喏。 “四叔,我不要银锁。”傅云英抬起头说。 傅四老爷弯下腰,双眉微微上挑,他平时不说话时很威严,但笑起来却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么?绒线c木偶c通草花c草虫花翠,集会上什么都有。” 傅云英说:“我想要纸笔文具。” 傅四老爷愣住了。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结局(上)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第一次吃到灌浆馒头, 韩氏震惊无比: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 小巧精致, 皮薄馅多, 夹起来汤汁往下坠, 像个小灯笼, 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 礼不下庶人, 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 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 尝溢出来的汤汁, 油香浓郁,肥美甘甜, 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 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 韩氏吃完一笼, 一个劲催她, “快点吃,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韩氏取出傅老大的遗物。 傅四老爷抱着傅老大穿过的旧衣裳大哭一场,嗓子都哭哑了。 随从们怕傅四老爷哭坏了,纷纷上前劝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看着傅四老爷长大的,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官人勿要伤心,如今寻到大老爷的妻儿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紧。” 傅四老爷垂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大哥走了,我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些年托赖族中人扶持,家里好歹挣了些银两,日子颇过得去,一定好生奉养嫂嫂。”他缓了口气,拉着云英的手细细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发酸,眼泪哗哗往下淌,“可怜英姐小小年纪没了爹,大房媛姐有什么,她也得有,月姐c桂姐都得靠后。” 随从们暗暗纳罕,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傅媛是族长傅老太爷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爷自己的亲生女儿,傅桂是三老爷的女儿。英姐没了爹,四老爷可怜侄女,善待英姐,这没话说,但是比照着媛姐——这是不是太过了? 王叔也吃了一惊,他可怜韩氏母女,才会问四老爷的打算,但没想到四老爷会说出连月姐也要靠后的话来,月姐可是四老爷的掌上明珠呐! 不过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爷小时候感情很好,兄弟俩从来没红过脸,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叔是无意间碰到傅四老爷的。 湖广的莲藕和菜薹驰名全国,武昌府宝通禅寺附近长的菜薹更是贡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后的菜薹滋味最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没处买,只供达官贵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种菜薹,但味道就是没有武昌府的好。刚落过雪,傅四老爷押送一船新鲜的莲藕c菜薹到开封府送人,王叔去码头寻人的时候,认出傅家的船泊在那里,大喜过望。 傅四老爷听王叔说韩氏和云英在饭庄等候,立马亲自赶过来相认,也不去访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紧。 互相厮见过,说了些傅老大还活着时的事情,痛哭一场,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爷擦干眼泪,吩咐左右随从准备出发。 他脸上仍有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减威严。 他和韩氏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屏气凝神,一声也不吭。等他开口吩咐事情时,随从立刻上前听命,极为恭敬。 云英暗暗道,这个傅四老爷不简单,难怪他能重振傅家。 韩氏和云英跟着傅家人出了饭庄。 门口一顶轿子等着。 饭庄离码头不远,而且坐轿子的都是官太太们,韩氏一个地里刨食的村妇,哪敢上轿子啊?苦辞不受。 奈何傅四老爷非要坚持,韩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头一回坐轿子,韩氏左看看,右瞧瞧,啧啧道:“晃来晃去的,也没那么舒服嘛!” 云英扯扯韩氏的衣袖,“娘,四叔没说起家里那个大娘子的事。” 韩氏到处摸来摸去,稀罕这个,稀罕那个,漫不经心道:“你四叔是个好人,他哭成那样,我不好意思问他——管他呢,到了黄州县再说。” 云英哭笑不得,韩氏没什么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码头,王叔领着韩氏和云英上船。 不一会,船上多出两个婆子,傅四老爷担心母女俩没人照顾,派人去朋友家借了两个仆人过来。 婆子惯会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韩氏和云英的尺寸,一个准备香汤,一个去准备衣裳。衣裙现裁肯定来不及,只能去估衣铺挑干净的买几套,估衣铺的衣裳多半是富贵人家嫌过时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韩氏沐浴过后,换了身翠蓝棉袄c杏黄绫裙,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么好的衣裳,蹭一下就脏了,怎么舍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旧袄子套在新衣外面。 两个婆子脸色变了变,低着头不说话。 云英也换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对襟茧绸袄,蒲桃青竖领夹衣,底下穿鹦哥绿褶裙,满地娇织绣纹,纹样精致,色彩鲜明,婆子甚至还给她准备了一套环佩七事,挂在她裙腰上,梳双螺髻,系银带,打扮得和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韩氏差点认不出女儿了。 婆子拿着两对丁香耳坠子放在云英耳边比了比,笑着道:“姐儿该穿耳洞了。” 韩氏听了,当即要动手。 婆子连忙拦着,“娘子莫急,这时节太冷了,来年三月穿耳洞也不迟。” 韩氏这才罢了。 待韩氏睡下,云英出了船舱,婆子问她:“姐儿是不是饿了?” 怎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吃不饱?她真的不饿。 云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说话。” 韩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会一听婆子说小姐们都穿耳洞,就立马撸袖子想动手给她穿两个。韩氏怕傅家的姐姐们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爷问清楚,傅家到底准备怎么解决傅老大“娶”了两个妻子的尴尬状况?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结局(二)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香气氤氲,爹爹c娘c哥哥c嫂子c妹妹c侄儿侄女们全都望着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岁月静好。 没有人说话, 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 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 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 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 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 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 入住的驿站破旧, 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 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c儿媳c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c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c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不久前,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找到群牧所,自称是傅家老仆,四老爷派他来找兄长傅老大的。 问清姓名籍贯,确认老仆不是哄人玩的,韩氏决定带女儿回湖广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云英说:“娘问过王叔了,他说傅家靠养蚕缫丝发大财啦,现在家里有几百亩地,二三十间砖瓦大房子,农忙不用下地干活,雇长工c短工就够了!你爹只留下你这么一个丫头,你叔叔怎么说也得把你几亩地,娘会种地,能养猪,织布也会一点,还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仆。 韩氏是逃荒出来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回中原。湖广熟,天下足,黄州县和富庶的武昌府c汉阳府离得近,产稻产麻的地方,肯定穷不了。 何况傅老大一直惦念着故乡,如今家里人来寻,韩氏要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好让他落叶归根。 也是因缘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广人,云英上辈子是在家乡江陵府长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产鱼虾菱藕。 睡梦中的韩氏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右腿猛地一下砸到云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轻。 沉浸在回忆中的云英痛得蹙眉,整个人都清醒了,无奈一笑,满腔的悲伤像齑粉一样,被风一吹,霎时烟消云散,她擦干眼角泪花,推开韩氏的大脚,蜷着身子,慢慢沉入梦乡。 魏家人都死了,云英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要不是每次生病时傅老大和韩氏哭爹告娘四处借钞给她治病,她兴许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终,她还是活了下来。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赐予她的馈赠,她比其他人幸运。 第二天,天没亮云英就起来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纸透进些微亮光,北风呼啸,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当当响。 云英搓搓手,在屋里跑上几圈,等身体慢慢舒展暖和起来,屏气凝神,练了一套简单的熊戏,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种强身健体的拳法,她从四岁练到七岁,每天坚持,从来不偷懒。 韩氏爬起床,走到屏风后头去解手,回头看一眼大丫,忧愁地叹口气。 大丫这么瘦弱娇小,风一吹就要倒,更别说干农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 傅家会不会嫌弃大丫是个女伢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马,和马粪马溺打交道,没功夫照顾女儿,大丫长到七岁,不会上灶烧火,不懂针织女红,塞外多风沙,大丫倒是养得娇滴滴的,偏偏家里没钱钞,凑不出嫁妆,大丫这副娇小姐模样,以后怎么说亲事? 韩氏越想越觉得心烦,她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炊米煮汤水,会舂米c蒸馍c擀面c炸果子,大丫都七岁多了! 她低头在绣裹肚上擦擦手,决定回到湖广以后就教大丫上灶,实在不行让大丫拜个师傅学针织,女伢子家,总得学点持家度日的本领,不然以后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没爹的孩子,以后没人帮她撑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娇惯她。 韩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同样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么大丫就长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 咚咚几声,有人拍门,门外传来王叔的声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着钱钞够用,昨天托人雇了辆驴车,该启程了。 出门在外,处处是凶险,王叔刚出了湖广盘缠就被贼人抢了,连铺盖也被人卷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窝里的二两银子。他是个实在人,一路帮人打柴c驮货c帮工,也不要钱,只求一碗热汤面,夜里睡在别人家草垛里,就这么找到甘州,愣是没花一文钱。 那二两银子最后用来雇人给傅老大捡骨挪坟。 母女俩收拾好铺盖,找灶房的婆子讨了几碗热米汤。婆子可怜她们,没收她们的钱。 一人喝一大碗米汤,王叔抹抹嘴说:“都怪小的路上不当心,没看好行李。等到了开封府就好了,四老爷认识的人多,只要报上四老爷的名号,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黄州县,开封府的灌浆馒头好吃,到时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够!” 云英太瘦了,王叔怀疑她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韩氏听了很高兴,破天荒数出两枚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给云英吃。 云英分一个地皮菜馅馒头给王叔,王叔推辞不要。韩氏只买了两个给女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他当然不敢接。 韩氏脸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云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罢!” 云英拍开韩氏的手,韩氏是个急性子,下手没轻重,“娘,你别小气,爹没了,咱们母女俩回去投奔傅家,谁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情形?王叔是个好人,千里迢迢接我们回乡,我们对他好一点,回了傅家,能多个帮手。” 韩氏听了她的话,两手一拍,“一家子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我们又不贪图他们家的东西,把我几亩地够养活你就行了。” 云英摇摇头,韩氏是个苦出身,不懂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家子有两个兄弟,分家的时候就可能互生龃龉,尤其是像傅家这样骤然富起来的,只怕天天有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这时候她们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两个吃白饭的,肯定有人心里不高兴。 毕竟听王叔说,傅家全是靠四老爷一个人撑起来的,和傅老大没关系,而且傅老大当初之所以离开湖广,是因为吃酒的时候打伤了知县家的公子,为了避祸才逃走的。 傅老大对傅家的兴旺全无贡献,他是长子,惹了事丢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义,在傅家人面前,云英和韩氏没法挺直腰板呐! 而且云英好几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想对韩氏说,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王叔可能隐瞒了什么事,而那件事显然对韩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云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么麻烦等着她们。 韩氏直来直往,没什么心机,她没把王叔当奴仆看,对他很客气,但也没想到要拉拢他。对她来说,一家人应该互帮互助,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想太多。 云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岁孩童,可以为韩氏分忧。 她吃完一个菜馅馒头,把另一个只咬一小口的馒头塞到韩氏手里,“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爱吃。我只吃皮,你帮我吃完吧。” 韩氏骂她,手指头狠戳她的脑袋,“你咋这么挑?一文钱一个的好东西,还嫌不好吃?” 骂归骂,她接了馒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数一枚钱出来,“吃饱了没?要不娘给你买个羊肉馅的?” 云英笑着摇头,去后院找水洗手。 韩氏三两下把馒头吃了,随便抹一下嘴巴,小声嘀咕:大丫身子不好,还是先让她好好养着吧! 女伢子家可怜,生来就要吃苦,吃得少,干的活多,出阁嫁人以后也不清净,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韩氏小时候根本没吃过饱饭,倒是和傅老大成亲之后过得轻省些,偏偏傅老大是个短命鬼。 韩氏叹口气,她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忍心让女儿受同样的苦,她得多挣点钱,给女儿攒嫁妆,嫁妆多,女儿就能说个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头看一眼蒸屉里雪白松软的馒头c烧饼,回味刚刚咽下肚的菜馅馒头,把怀里装钱的布兜捂得紧紧的。 难怪要一文钱一个,还真是好吃啊!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c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c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c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c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c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c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c商业条规c各地物价c商品生产c流通c市场c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结局(三)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 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 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 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 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 这里乱糟糟的, 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 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 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 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 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 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 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傅云英不由莞尔。 先前她就好奇,傅云章只是比别人会读书罢了,怎么能带动整个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果然,他不是一个简单迂腐的书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胁族人,不过是个警告而已,族老们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坚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拧成一根绳反对他。族老们一犹豫,其他人更不会和他唱反调。先用举人的身份吓退族老。然后笼络族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事情压下来,至于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拗不过整个宗族。 他为什么反对为族里的寡妇请修贞节牌坊?他母亲是寡妇按理说他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旦蟾宫折桂,立刻迫不及待为母亲请封才对。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细问他们族长叫他们去干什么。 傅三叔揣着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给您洋糖。” 老太太嫌弃地瞪他一眼,“老四,你过来,先说正事。” 傅三叔面露尴尬之色,笑容凝滞在嘴角。 进大门,过正院,向南三间大厅是正堂,傅云章的外书房在西边。从角门进去,过抄手游廊,一路上静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墙黑瓦,曲径幽深,斑斑翠竹,浓荫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c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c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c终点c转道c 分合c行程c里途c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c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c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傅家合族住在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里,和县城的主城隔着一条河,过河的桥在几里外,东大街的人去县城采买菜蔬时一般坐船。 养娘张妈妈说,以前老太太带着傅家几兄弟住在山里,家里富裕了才搬到东大街来住。 傅云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从外边看有些年头了,院墙斑驳,照壁c屋瓦c窗栏却是新的,房里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爷从别人手上买的,院子内部重新修葺过。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不属于县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结局(四)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 旭日当空, 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 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 “少爷, 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 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 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 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 “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 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 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 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 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 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 少爷您身子弱, 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 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c猪耳朵c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c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c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c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c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c笔架c水盂c笔洗c铜炉c蜡斗c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c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c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天亮得越来越早,还没到巳时,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傅云英一路穿花拂柳,芳岁跟在一旁为她撑伞,光线被绸伞滤过,丝丝缕缕地浮动着。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c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c艾草c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c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c吃过黍粽c绿豆糕c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c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c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c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傅云英听他二人讨论姚学台平时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细眉微挑。 她认得姚文达。当年姚文达是头名状元,风头却完全被崔南轩盖过去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处处和崔南轩作对。那时候她甚为忧心,怕姚文达对崔南轩不利,想尽办法和姚夫人结交,想请姚夫人代为说和,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崔南轩知道以后,要她不必多此一举。 “姚文达此人,性情磊落,不会加害于我。” 后来事实证明崔南轩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姚文达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轩的错处不放,今天说他朝服穿错了,明天讥讽他对沈介溪阿谀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没有在政事上为难他。 四年前姚文达在翰林院任侍读一职,什么时候成提督学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那边孔秀才接着道,“或许是为了庆贺霍将军生还,学台才会出这道题。几年前鞑靼人南下犯边,霍将军英姿勃发,率领三千霍家军前往迎战,出奇制胜,打下甘州大捷,鞑靼人狼狈逃窜。学台听到捷报后,当场为霍将军写了篇文章,称其为当世冠军侯。” 傅云章颔首,“我看过那篇贺文,还抄了一份,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走到书桌前,东翻翻,西翻翻,试图从一堆凌乱的纸堆里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从小同窗上学,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说话。 傅云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尽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问他,“明霍将军还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听说过霍将军?”随即想到傅云英小时候在甘州长大,她母亲说不定就是霍将军救下来的,没有把她当孩童敷衍,认真道,“四年前霍将军领兵抗倭,带着几千将士出海寻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为霍将军也不幸死了,还好老天庇佑,上个月霍将军从浙江登岸,浙江巡抚立即上报朝廷,消息已经传遍了。” 说到最后,他激动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边鞑靼c瓦剌c亦力把里c女真虎视眈眈,南有土司叛乱,只恨我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能和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荡除敌寇!” 傅云英垂目不语,沉默良久后,闭一闭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霍明锦竟然还活着。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结局(五)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张妈妈坐在小杌子上绣鞋面, 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 她挨着桌角坐, 把脚放在火盆架上取暖, 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和韩氏闲话家常, “过河的桥是以前的知县修的,县里人管它叫知县桥。知县桥太远了, 从东大街过去要绕远路,恁的不方便!举人老爷——就是大房的二少爷说等明年要单单给咱们傅家修一座桥, 二少爷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族学, 二少爷每天天没亮去老师家上学, 夜里乌漆墨黑才回来。那时候大房的大老爷没了, 二少爷是遗腹子,陈老太太靠织布把二少爷养大, 二少爷没钱坐渡船,只能绕远路,每天来回十几好里路, 可作孽了!家里的铺子在西大街,几位太太小姐去县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进城, 也要等船来接。” 东大街在县城最东面, 不属于县城主城, 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县里人平日没事从不到东大街来。傅家的店铺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黄州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韩氏和傅云英在渡口弃舟登岸,再坐车回傅家。傅云英路上留心观察,明显感受到越往东,街巷两旁的店肆越少,人烟越稀落。 韩氏咬断线头,问:“怎么不搬到西大街去?” 张妈妈抬起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云英冒雪出去一趟,虽然打了伞,底下裙角还是湿了,得连夜烤干,明天还要穿的。她拈针在鬓角擦了两下,小声说,“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让搬。族人都在东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欢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韩氏笑着说:“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别人不敢欺负。” 傅云英却觉得张妈妈没有说实话。她记得王叔说过,以前家里穷苦时,族里的人不仅没帮衬傅老大c傅老三和四老爷,还经常欺负几兄弟,强行霸占家里仅剩的几亩地,所以傅老大才经常和别人打架,脾气越来越暴烈,最后惹下大祸,远走他乡。 老太太不肯搬家,应该不是舍不得族里的好亲戚,而是家里好不容易发财了,当然要在亲戚族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出口恶气。 韩氏做好一双布鞋,给张妈妈看。 张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太太手真巧,这鞋底做得扎实!” 傅云英把布鞋接到手里,韩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头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会穿这样的鞋子。没办法,韩氏力气大,干活麻利,但不会做精细活儿,富家太太们穿的高底绣鞋精致小巧,她见都没见过,自然做不出来。 她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娘再多做几双,我留着送人。” 韩氏笑骂,“我做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哐哐”几声,门外有人叩门,丫鬟芳岁过去应门。 张妈妈抬头往外看,“是四小姐房里的菖蒲。” 傅云英眉尖微蹙,她还以为傅云启到了。 菖蒲提着一盏灯笼进房,门一开,能听到院子里风声呼啸,“这是三老爷刚做好的,桂姐让奴拿来给五小姐玩。” 竹丝灯笼像一只葫芦的形状,轻巧玲珑,外头黏了红纸,里面是空的,留着过年的时候点灯。 傅云英接过灯笼,“难为四姐想着我,代我谢谢四姐。” 傅桂从小在老太太跟前养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小姑娘样貌出挑,心高气傲,样样比大姐傅月强,偏偏爹娘浑浑噩噩,全家靠四老爷养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总想压傅月一头。 傅云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卢氏还没送她什么,傅桂头一个送灯笼给她。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拢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纪小,急着拉帮结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迁坟,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去拜年,房里不能点红灯笼。 芳岁送菖蒲出去,傅云英让张妈妈收起灯笼,问另一个丫鬟朱炎,“什么时候了?” 朱炎掀帘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时三刻。” 傅云英站起身,“不等了,我亲自去请九哥。” 韩氏拦着不让,“外边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黑,何必麻烦!等明天吧。”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娘什么都不求,只要我们母女俩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九少爷都这么大了,肯定和养大他的人更亲,我们对他再好,也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怪没趣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云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担负起我们这一房的责任,母亲传唤他,他竟敢拿乔不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妈妈和朱炎对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语的,原以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样是个软和老实人,没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娇艳,其实带刺。 这样也好,这一房的大老爷没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来,才能不被人欺负。 芳岁打伞,朱炎提灯笼,张妈妈找了件旧袍子给傅云英披上,皮衣裳太贵重,卢氏只给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湿了就坏了,她不敢拿出来。 韩氏忧心忡忡,“闹大了你四叔会不会不高兴?快过年了” “就是要闹大。”傅云英说完,一头扎进黑魆魆的雪幕中。 张妈妈搓搓手,赶紧跟上去。 一路没人敢吭声,值夜的婆子看见她们,也没拦着。在得知傅老大还活着时,家里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边娶妻生子了,现在四老爷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来,迟早要闹一场,他们等着看热闹。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几点摇曳的灯火慢慢靠过来。 张妈妈认出来人,啊了一声,“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吴氏。” 傅云英脚步一顿。 对面人越来越近,一个身量粗壮c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疾步往前走。妇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头,穿豆绿对襟梭布夹袄,蓝印花布裙子,腕上拢了一对扁形开口素面银手镯,手里抓着九少爷傅云启。 傅云启扭来扭去,想掉头回院子。妇人不许他回头,一边走一边小声数落他。 傅云启不肯听,扭得更厉害了。 小吴氏又急又气,发狠拍了傅云启两下。 傅云启委屈得不行,大声嚷嚷:“你才是我娘,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小吴氏连忙捂傅云启的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你别再说了,以后大太太才是你娘!” 两人埋头走路,没看到傅云英一行。 张妈妈瞅一眼傅云英,咳了几下,扬声道:“大太太请九少爷,九少爷总不来。五小姐担心九少爷,亲自过来找九少爷。” 小吴氏吓了一跳,脚步迈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傅云英往小吴氏脸上扫了几眼。 小吴氏眼圈发红,鼻子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傅云启抬脚想跑开,张妈妈几步走过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轻轻松松把人制住了。 傅云英笑着说:“九哥来了,小姑不用送了,待会儿我让张妈妈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傅大姑,嫁到镇上去了,小吴氏比傅大姑小。 小吴氏神色尴尬,讪笑着走开。 傅云英道:“小姑等等。” 小吴氏瑟瑟发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云英吩咐芳岁,“这么晚了,小姑也没带个丫头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吴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来要推辞的时候,傅云英已经走远了。 ※ 傅云英带着傅云启回到院子里,命人请出傅老大的牌位,冷声道:“跪下。” 傅云启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你比我小,凭什么让我跪!” 朱炎筛了杯滚烫的八宝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红糖c桂圆c芝麻c核桃c红枣c葡萄干c枸杞和福橘,揭开盖子,连香气都甜丝丝的。 傅云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冻得手脚冰凉。 韩氏在里间探头探脑,想出声劝女儿几句,想了想,仍旧坐回去继续纳鞋底。她只会干粗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给女儿添乱了。九少爷又不是她生的,将来肯定不会管她,只有女儿会孝顺她。 傅云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里鸦雀无声,丫鬟c婆子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 不知为什么,傅云启竟然觉得有点怕眼前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头跑回去,双腿却像被冻住了。 足足一刻钟后,傅云英才放下茶盅,柔声道:“原来九哥也晓得自己比我年长?” 傅云启脸上滕地一下涨得通红。 “我听四叔说九哥开始读《龙文鞭影》了,既是读书识字的人,料想应该懂得孝悌之道。”傅云英看着傅云启,一字字道,“你是父亲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现在父亲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还是不跪?” 傅云启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亲的牌位来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就不信这个横空出世的妹妹敢让他跪一夜! 他将来可是要承继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两个妯娌中,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c炸的c煎的c炒的c汆的c煮的,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c厨娘c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c竹筛c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c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c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c绢布c丝绳c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c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c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c牛皮糖c云片糕c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傅桂亲自端水服侍大吴氏洗脸。老太太年纪大,皮肤干燥,每到冬天时常犯痒。她绞干帕子给大吴氏擦背,然后帮她搽一层止痒的清凉膏,十根指头沾满油腻腻的膏药。 大吴氏擦好药,叫丫鬟给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脸,“我家桂姐最孝顺。”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细眉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和气,格外讨人喜欢。 她擦干手,找出装针线的小竹笸箩,挪到暖阁的罗汉床上,低头拈针,“奶奶,您先睡,我给您缝的荷包还差几针。” 大吴氏皱眉道:“荷包什么时候做都不迟,桂姐乖,明天再做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顶针戒指,笑着道,“奶奶,苏娘子这几天教我们纳纱绣,我绣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爷家的媛姐还要好。” 大吴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缝好了,奶奶天天带着。” 灯光越来越暗,傅桂懒得拨灯芯,就着昏暗的晕光收针,咬断线头,拍拍荷包,推开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间梳洗。 丫鬟菖蒲劝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斗气” 傅月前几天送老太太一个装槟榔c糖糕的槟榔荷包,老太太夸她手巧。傅桂当时没说什么,当晚吩咐丫鬟准备针线,要亲手给老太太做一个纳纱绣的荷包。 傅桂三四岁时菖蒲就伺候她,两人名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讳地劝说傅桂。 “这不是斗气”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见奶奶怎么对我爹的四叔在家里说一不二,我爹娘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顺奶奶,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 从中秋起四婶卢氏就开始张罗为傅月说亲的事,四叔手里有钱,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婶看不上,想给月姐找一个读书人当夫婿。听说四婶很喜欢苏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岁,却从没有人问起她有没有定亲傅桂越想越烦躁,狠狠盖上镜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嫁人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后才能扬眉吐气。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傅云英睡醒起来,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动的光影。 傅云启c傅云泰c傅桂和傅月领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里堆雪狮子c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满院子的人,个个衣襟散乱,满头白雪,惊叫c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推说怕冷,没参加堂兄和堂姐们的混战,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找到傅四老爷院子里。 傅四老爷刚起来,四仰八叉,躺在罗汉床上剥橘子吃,一只脚架在方桌上,翘得高高的。听到丫鬟通报说侄女来了,慌忙爬起来,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云英跟在阿金后面走进房,向傅四老爷道好,谢过他送的果子,说了编网巾的事。 傅四老爷脸色立马变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还是谁说了什么难听话?别怕,告诉四叔,四叔为你做主!” 他不笑时神情严肃,有几分吓人。 房里的丫鬟c婆子垂下头,不敢吭声。 “家里人待我们很好。”傅云英摇摇头,走上前,挽袖给傅四老爷斟了杯热茶,“四叔,我娘闲不住,找点事做她心里自在,您放心,编网巾是个轻省活计,累不着她。” 傅四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家里没人为难她,叹口气,“也罢,四叔帮你兜着,不会让你和你娘为难。” 傅云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里的伯伯c叔公们吵得那么厉害,今天还要继续吵吗?” 傅四老爷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剥了个丫鬟烤热的橘子给她吃,“不吵了,等过完年再说。” 傅云英爬上罗汉床,细瘦的双腿老老实实搭在床沿边,严肃道:“四叔,我晓得牌坊是做什么的。” 傅四老爷剥橘子的动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罗汉床边,脚够不着地,语气却比大人还认真,好笑道:“好,你说说,牌坊是干什么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后别人就不敢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傅云英接过傅四老爷剥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断断续续说,“我在甘州见过牌坊。城里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后,大家都抢着娶他们家的小姐。可是乡里的人家不肯和他们家的少爷结亲,说什么怕嫁过去受苦,后来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妇他家办喜事的时候,我娘去帮着烧火,回来时说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亲戚也哭了。” 李家少爷是个病痨鬼,拜堂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仪式办完。李家家风严,媳妇必须为亡夫守寡一辈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气不接下气,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几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妇。 听了她的话,傅四老爷眉头轻皱,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来了名声上是好听一点,可根本捞不着什么实惠,修牌坊的钱还得族里出有一座牌坊压着,以后族老们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谁家的小娘子们若是不幸死了男人,岂不是必须守寡? 生了孩子的妇人为夫守节,这是人家仁义,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守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寡妇不好当啊。 不行,这牌坊不能修!自己闺女c儿子嫁娶的事,轮不着族里的人插手! 傅四老爷下定决心,摸摸傅云英的脑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让阿金陪你玩。” 傅云英跳下罗汉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爷出门。 傅云章反对修牌坊的原因是什么,她猜不透,不过既然目的是一样的,那就不必深究。为傅云章找个帮手,搅乱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处于弱势的媳妇和小娘子们,这其中包括韩氏。而且四叔公开反对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这位少年举人的关系。 举人是能做官的,虽然当不上大官,但是对于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来说,官府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四叔是做买卖的人,傅云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两家关系太疏远了。 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傅云章如此年轻,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催促傅云英,“英姐,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关切道:“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c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c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c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c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正院。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结局(六)(崔)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不禁气笑了, 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 “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 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 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 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 “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 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 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 不仅不收税,还免税呢!如今陕西c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 夏税c秋粮c徭役, 全都折算成银两c绢布,从今年起, 多生的人口, 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 “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c湖州府的田赋c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c修路c架桥c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c改革税赋c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c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c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c踏草鞋c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再看家资,然后是品行c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c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c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c羊毛c狼尾c鼠须c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c木c牙c玉c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c软毫c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c胶轻c色黑c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屏风外面,孙先生训斥两个学生一顿,罚两人抄书。 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没借口推托,兄弟俩撇撇嘴,悄悄朝孙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孙先生忽然转头。 霎时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傅云泰反应快,扭过脸去假装在翻阅桌案旁的一本《小学集解》,不敢和先生对视。 傅云启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憎恶表情,眨眨眼睛,试图蒙混过去,被眉头紧皱的孙先生扯出书房,提溜着耳朵揪到院子里罚站。 外面并不怎么冷,但是人来人往的,回廊里丫头c婆子时不时从他面前经过,虽然她们尽量不露出异样神色,但还是能从她们眼底看到促狭和讥笑,傅云启羞得耳垂红透,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尤其听到孙先生表扬五妹妹的声音从糊了一层丁香色窗纱的槅窗里飘出来,他更是无地自容,满脸惭色。 帐幔高卷,丫头把傅云英写好的功课送出去。孙先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面露赞许之色。同时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爷,他何必发愁不能替四老爷完成望子成龙的心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大结局(完) 码字不易,谢谢支持! “女孩子又不能科举入仕, 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 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 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 再看家资, 然后是品行c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 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 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 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 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 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 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c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c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c羊毛c狼尾c鼠须c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c木c牙c玉c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c软毫c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c胶轻c色黑c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c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c艾草c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c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c吃过黍粽c绿豆糕c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c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c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c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傅云英听他二人讨论姚学台平时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细眉微挑。 她认得姚文达。当年姚文达是头名状元,风头却完全被崔南轩盖过去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处处和崔南轩作对。那时候她甚为忧心,怕姚文达对崔南轩不利,想尽办法和姚夫人结交,想请姚夫人代为说和,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崔南轩知道以后,要她不必多此一举。 “姚文达此人,性情磊落,不会加害于我。” 后来事实证明崔南轩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姚文达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轩的错处不放,今天说他朝服穿错了,明天讥讽他对沈介溪阿谀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没有在政事上为难他。 四年前姚文达在翰林院任侍读一职,什么时候成提督学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那边孔秀才接着道,“或许是为了庆贺霍将军生还,学台才会出这道题。几年前鞑靼人南下犯边,霍将军英姿勃发,率领三千霍家军前往迎战,出奇制胜,打下甘州大捷,鞑靼人狼狈逃窜。学台听到捷报后,当场为霍将军写了篇文章,称其为当世冠军侯。” 傅云章颔首,“我看过那篇贺文,还抄了一份,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走到书桌前,东翻翻,西翻翻,试图从一堆凌乱的纸堆里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从小同窗上学,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说话。 傅云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尽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问他,“明霍将军还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听说过霍将军?”随即想到傅云英小时候在甘州长大,她母亲说不定就是霍将军救下来的,没有把她当孩童敷衍,认真道,“四年前霍将军领兵抗倭,带着几千将士出海寻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为霍将军也不幸死了,还好老天庇佑,上个月霍将军从浙江登岸,浙江巡抚立即上报朝廷,消息已经传遍了。” 说到最后,他激动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边鞑靼c瓦剌c亦力把里c女真虎视眈眈,南有土司叛乱,只恨我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能和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荡除敌寇!” 傅云英垂目不语,沉默良久后,闭一闭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霍明锦竟然还活着。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番外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傅云章如此年轻, 风姿又如此出众,假若他能入京参加殿试,一定也能一举成名。 傅四老爷生平最崇敬读书人,傅云章虽然是他的后辈,他却很少直呼傅云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么是“举人老爷”, 要么是“二少爷”。他满脸带笑, 催促傅云英, “英姐, 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云英顿了一下, 二哥哥实在叫不出口, 只好含糊喊一声:“二哥。” 傅云章淡淡扫她一眼,眼眸微垂, 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三月间湖面微皱的涟漪。 傅云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弯弯, 回以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 她昨晚刚拿傅云章吓唬九哥傅云启,第二天就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二少爷,想想还挺好玩的。 傅云章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傅四老爷脸色马上变了, 关切道:“大冷的天, 可别冻着了, 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去。” 傅云章微微一笑。 这时,消失半天的大房家仆找了过来,作揖道:“四老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说完,他又朝傅云章鞠了个躬,“二少爷,老太太让您一道进去。” 傅云章垂眸不言,脸色微沉。 家仆凑到傅四老爷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傅四老爷脸色骤变,为难地扫傅云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边抱厦里等您。”傅云英仰头扯扯傅四老爷的袖角,轻声道。 她模糊听到家仆说了“牌坊”两个字,族长傅三老爷召集族中男丁,极有可能是为了朝廷旌表节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为族里的节妇立贞节牌坊,陈老太太赶在族中大会之前找傅四老爷说话,多半是想拉拢傅四老爷。 陈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后,荆钗布裙,不饰脂粉,长年累月闭门不出,含辛茹苦将遗腹子傅云章拉扯长大,供他读书进举。如今傅云章出息了,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举人老爷,说话比乡老c乡贤和县里的秀才们更有分量,族里为陈老太太求一座贞节牌坊是迟早的事。 身份地位c万贯钱钞,傅云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陈老太太要给儿子找个好帮手,眼下傅四老爷俨然是族中永字辈里最精明能干的一位,极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陈老太太才会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关系,傅云英心中微哂,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委实可笑,妇人愿不愿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发表意见,一定坚决反对。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c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c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两个妯娌中,韩氏和傅三婶更能说到一块去。 傅三婶和韩氏一样能干力气活,会种地,能养猪。她至今还不习惯被丫头们伺候。当年傅家发家得太快,傅三婶脑子里还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里插秧,头顶一轮毒太阳,能把人晒出一层油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掉。忽然好多人从村头跑过来,说傅四老爷在外边发财了。她带着一身泥巴点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好阔气的马车,还有好几头驴,驮着好多稀罕东西。 傅四老爷挣了大钱,直接买下村里最肥的一头整猪,现宰了做菜,炖的c炸的c煎的c炒的c汆的c煮的,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一家人干脆围着大灶吃,一人一只大海碗,吃得抬不起头。 傅三婶头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之后傅家搬到县里住,换了大宅子,买了丫头c厨娘c门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对他们这一房不冷不热的族里媳妇全都变了样,串门的时候争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夸成天上的仙女。 傅云英示意丫鬟们出去,压低声音问韩氏:“三叔会木工活,闲时做点竹篮c竹筛c篾帚出去卖,虽说发不了财,应该能挣点钱钞,三叔c三婶看起来都是勤快人,怎么没想到这个?” 傅老大没了以后,韩氏辛苦持家,有什么烦心事只能和傅云英商量。女儿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她也不觉得奇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太太不让三叔出去揽活——说是不体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赚钱,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爷的铺子里帮忙。傅三叔不认字,不会算账,嘴巴笨,人老实,既当不了掌柜,也没法管账,连伙计他都干不来,只能帮着抬抬箱笼,干点粗活。 傅云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对傅三叔做木匠,应该也不会答应让媳妇织布卖钱,看来她得找傅四老爷帮忙。 她拿银签子拨弄油碗里的灯芯,“娘,我们不能光靠四叔养着。我想过了,织布要买织机,家里浅房浅屋的,您要是在房里织布,老太太那边肯定能听见机杼声” “我也犯愁呢!不能种地,没法养猪我这把子力气没处使,只剩下织布这一个手艺了。”韩氏皱眉说,她不想和老太太起冲突,毕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寻常人家的妇人可以做针线挣点钱钞贴补家用,问题是黄州县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做针线活,韩氏只会绣几朵桃花c几片柳叶,精致的绣件她做不来,正经的店铺看不上她的绣活,货郎给的价格又太低。 傅云英取出集会上买的针线帛布,“娘,我买了棕丝c绢布c丝绳c铜丝,过年我们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编网巾,这个比织布简单。网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卖。” 韩氏一口答应下来。母女俩说了些其他琐事,梳洗睡下。 过了大半天后,韩氏才后知后觉,翻了个身,疑惑道:“大丫,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网巾的?” 傅云英打了个哈欠,“卫所千户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想把她买去当小丫头。韩氏舍不得把闺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没答应。 韩氏信以为真,喔一声,给女儿掖好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傅云英却睡不着了。 编网巾是上辈子学会的,崔南轩刚出仕的时候在翰林院任职,官位不高,交际应酬却不少,光靠他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嚼用。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伙一起买铜丝c锡丝编网巾,做好的网巾送到铺子里寄卖,好歹能挣点买菜蔬米粮的钱。她的网巾编得好,花样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头,京师里的人抢着买,不愁销路。 后来崔南轩得当时的次辅沈介溪赏识,一路升官,家里宽裕了许多,她就没编网巾卖了。 ※ 此时,傅四老爷房里,油灯还亮着。 长条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丝的糍糕。 傅四老爷指指纸包,“给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给英姐送去。”他扭头问卢氏,“上次从苏州府带回来的松子糖c橄榄脯吃完了没有?” 卢氏坐在镜台前,解下头上戴的乌绫绣蜂花纹包头,嗔道:“哪用你操心这个,松子糖吃完了,我让人去县里现秤了几斤山楂糖c牛皮糖c云片糕c桂花饼,一样一大攒盒,不会委屈英姐。” 傅四老爷洗了脚,趿拉着睡鞋走到卢氏身后,帮她散开发髻,对着镜子里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黄州县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妇贤惠呢!为夫佩服,佩服!” 卢氏忍不住眉开眼笑,听到丫鬟们的窃笑声,立马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爷一眼,“官人,我和你说正事,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么不把英姐送回来?她还是个小娃娃,这种事不该让她听见。” 傅四老爷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钻进被窝里,贴着暖和的汤婆子,舒服得直叹气,“戏文上说项橐七岁就能给孔圣人当老师,英姐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过圣人,至少比启哥和泰哥强。她不比月姐和桂姐,从小跟着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里什么都清楚,我准备让她跟着启哥他们学读书写字。” 听丈夫埋汰儿子,卢氏心里有点不高兴,听到最后一句,震惊之下,那一点不满早丢到爪哇国去了,“读书写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县里从没听说哪家费钞供小娘子读书的,知县家的千金都不识字,他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何必讲究那个? 傅四老爷一挥手,不容辩驳,“事情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孙先生回来,我亲自和他说。” 卢氏素来事事以丈夫为先,见傅四老爷主意已定,没有多说什么,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 傅家最宽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吴氏同样还没就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番外(冬天)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他指着傅云英问:“这就是老大家的闺女?” 傅四老爷点头道, “不错,这是云英,过完年就八岁了。” 族老皱眉,“云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双名, 女孩是单名, 云字辈的男孩按照“云”字来取名, 女孩的名字没讲究。 傅四老爷摸了个荷包出来, 塞进族老手里,“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 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 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我也是看着老大长大的, 为他破个例也无妨。” 反正族谱上女儿只标注排行, 不写闺名,不管叫傅云英还是叫傅英, 基本没什么差别。 傅四老爷和族老客气几句,牵着傅云英回家。 路过族学的时候,里面依稀传出少年人读书的声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爷停下脚步, 惊讶道:“先生早就回乡过年去了, 谁在里头读书?” 族学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院子, 大门紧闭,院墙里伸出一簇繁茂的树枝,冬日里的桂花树仍旧郁郁葱葱,绿得理直气壮。 随从搓搓手,趴在墙头上往里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身姿挺拔c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书。 随从回头道:“好像是三老爷家的苏少爷。” 傅三老爷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爷是族长。二少爷傅云章就是这一支的,他是三老爷的嫡亲侄子。 苏少爷说的是表少爷苏桐,十年前苏家的青壮年被官府征召去南边挖水渠c运漕粮,碰上长江发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边。三老爷仁义,把苏家妻儿老小接到家里养活。苏桐是在傅家长大的。 三老爷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傅媛,把苏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傅四老爷点点头,“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听说桐哥这次要下场,难怪他这么刻苦。” 苏桐也才十一岁而已,不比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县试c院试c府试了,家里两个大宝贝还在认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走开,步子比刚才快了不少。 路上静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一溜尺来长的冰挂,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c穿青布直裰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清扫各家门口的积雪,刷刷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欢快的感觉。 几个戴毡帽c穿厚袄子的小少爷围在一处,拿竹竿敲冰挂玩,动作小心翼翼的。老仆守在一边劝小少爷回房,小少爷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爷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大哥最喜欢带着我们出去打冰挂,每到落雪的时候,我们扛着竹竿走遍十里八乡,看到冰挂就打,大哥名声响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抢。” 那时候穷,别人家过年有鱼有肉,有炖的蹄子,有南方的鲜果,有炸的面果子,有热腾腾的猪肉馒头,他们兄弟只能把冰凉的冰挂当成点心吃。 现在他有钱了,家里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应有尽有,大哥却不在了。 傅云英抬头看着傅四老爷,轻声说:“四叔,谢谢。”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谱,仍然坚持要叫傅云英,傅四老爷什么都没问,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傅老大以前从来没有提起家乡的事,只在最后弥留之际念叨着亲人的名字。她一开始以为傅老大和家人关系不好,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傅四老爷对她可谓视如己出。 王叔没有骗她,傅四老爷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确实很好。 傅四老爷微微一笑,低头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亲叔叔,不用谢我。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四叔说。” 傅云英笑了笑。 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不要紧,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回到傅家,内院一阵欢声笑语。 老太太喜欢热闹,把媳妇孙女们叫到正院里陪她说话解闷,说了一会儿又犯困,歪在里间罗汉床上打瞌睡。 卢氏c韩氏和三太太挪到外边暖阁里,边烤火边说些过日子的家常话。 韩氏说起在群牧所怎么养马c喂马,碰到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逃命。 三太太和卢氏是土生土长的黄州县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觉得韩氏说的故事很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响,火盆架子周围摆了一圈福建福橘c山东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头把烤熟的栗子剥给她们吃。 十少爷傅云泰像胶牙饧一样缠着母亲卢氏,卢氏摸摸他的脸,让丫鬟阿金冲一碗桂花藕粉给他甜嘴。 隔着一道回廊,傅三老爷坐在抱厦里编灯笼,细如毛发的竹丝在他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灯笼就编好了。 丫鬟把编好的灯笼送到暖阁,傅桂接到手里,让丫鬟去取红纸c浆糊来,她要黏灯笼。 傅云泰看到灯笼,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凑过去找傅桂讨灯笼。 傅桂舍不得,指着外边说:“你等等,让我爹再做一个好的给你。” 傅云泰哼一声,直接从她手里抢走灯笼,一把将她连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你爹娘听我爹的,你也得听我的,不给也得给!” 周围的丫鬟c婆子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起傅桂,帮她拍干净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点就把头发烧着了。 傅桂又气又怕,雪白的鹅蛋脸顿时涨红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鬟忙劝小声她,“泰哥说的是玩笑话,姐儿别往心里去。”她朝傅桂使个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边看着” 卢氏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泰哥是不是又淘气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咯咯笑着说:“婶子,没事,我和泰哥闹着玩呢!” 卢氏嗯一声,扭头继续和韩氏说话。 大小姐傅月眉头轻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只烤得滚烫的福橘给她,柔声说:“四妹妹,你别和泰哥计较,他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一会儿他玩腻了,我叫他把灯笼还给你。” 傅桂轻轻甩开傅月的手,小脸拉得老长,“大姐姐,一个灯笼而已,不必了,我没那么小气。” 傅月脸上讪讪的。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进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暖阁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她习以为常。女眷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出门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内宅,除了围着丈夫儿女打转,无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上前和傅月c傅桂厮见。 两个堂姐彼此虽然闹得不大愉快,对她倒是很热情,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爷和卢氏的女儿,她不像母亲卢氏强势,更不像父亲四老爷精明圆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辞,说话怯怯的。 傅三老爷和三太太先前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儿傅桂健康长大。傅桂从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现在还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爷和三太太天聋地哑,沉默寡言,傅桂却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傅云英听王婶子说过,家里的下人曾开玩笑说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错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错了,怎么看不爱说话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爷的女儿,而傅桂和卢氏更像亲母女。 傅四老爷一个人养活全家,丈夫有本事,卢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气,自诩什么都比妯娌强,偏偏在儿女上略输一筹——老太太明显更喜欢活泼烂漫的傅桂,十少爷傅云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爷傅云启讨长辈喜欢。 傅云英不准备掺和到两个姐姐的较劲中去,进里间给老太太问好,然后退出来,拉母亲韩氏回房。 韩氏完全没察觉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妯娌告别,回到房里,笑着和女儿说:“你两个婶子挺好相处的。” 傅云英笑笑说,“娘喜欢就好。” 韩氏随遇而安,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和卢氏c三太太没有利益纠葛,自然可以处得好。 傅云英问:“怎么没看到九哥?” 小吴氏从不出门,加上不想和韩氏碰面,没看到她不奇怪,傅云启怎么也不在,难道下人还没找到他? 韩氏说:“四弟妹刚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云启耍性子不吃饭,卢氏怕大过年闹起来不好看,打发他去小吴氏的院子,让小吴氏劝解他。 傅云英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雪还在下,枣树的枝干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养娘,“请九少爷过来。” 傅云启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承继傅老大这一支,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从“交好”哥哥开始罢。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c四小姐傅桂c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c挑着c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c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