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门娇》 【001】 明珠蒙尘 章节名:001 明珠蒙尘 庆历十七年,冬。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早。 尚才十一月,已是烈风摧木,严霜结庭。飞沙走石,刮擦着早早打烊歇业的门店,在寂静如死的北地寒夜,发出咔擦咔擦的巨响。远远的,一盏风灯如豆,一摇三晃地挪动过来,便如怒海中飘摇的浮舟,似随时会被这漫天风沙淹没无踪。 “稳着点儿,稳着点儿!” “这大的风,一溜儿的冰碴子,小的们已经抬的很仔细了。”四人一抬的小轿子,轿夫提着风灯,捂着头脸,传出的话音呜哩呜噜的,“您担待些,马上就到咯。” “一刻钟前就这么说,这大冷天儿的,姑奶奶我要是得了风寒,刘公子怪罪下来,你们可仔细着小命!”不同于北地女子的粗犷,轿子里的女音绵软,便是嗔怒,都带着股钩人的劲儿。 “小的哪敢骗您哪,这次是真真的,拐过这鹿儿巷,就回坊子咧。” 小镇子的格局多是杂乱,七拐八弯的巷子不少,若能从上俯瞰,便如条条长蛇幽深盘行着,纵横交错,鸡犬相闻。要不是熟路的内乡人,像这种风沙迷眼的恶劣天儿,非得鬼打墙不可。 轿夫倒也没说谎,不一会儿,鹿儿巷打个转,出来就听见了人声鼎沸。 那是一座三层小楼,就着苟延残喘了一路的风灯,正正看清楚上头那镶金底儿的大红匾额,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在这荒僻之地也算气派,偏生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下作气儿。 教坊司。 厚毛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轿中女子明艳艳的面庞,“嬷嬷,嬷嬷,女儿回来了,快来扶一把!” “要死了,你这小蹄子,可三天没见着影儿了。”楼门一开,浓妆艳抹的妇人快步迎了出来。这嬷嬷年纪不小,丰乳肥臀,一身亮眼的玫红牡丹袄,嗓门儿奇大,说话又急又快。 “瞧您说的,刘公子不让走,我又哪敢提回来的事儿,这不下他的脸面嘛。”少女换上张谄媚脸儿,挽着她的胳膊,娇嗔道:“再说了,女儿在外头可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就想着嬷嬷了!这趁夜紧赶慢赶的回来,反倒还换来一顿数落。” “闹了半天,还成我的不是了?”嬷嬷一瞪眼,作势掐她脸蛋儿,“我看你不是睡不着,是刘公子压根儿不让你睡呢。” “哎呀,女儿不依” 这一少女一妇人,互相调笑着,亲亲热热进了小楼。 外面的寒冷昏黑立时被温暖和光亮所取代,金碧辉煌的一堵墙将里外分割成两个全然对立的世界,一边萧萧瑟瑟关门闭户,一边莺莺燕燕袒胸露怀。酒香、肉香、胭脂香,大大嗅上一口,暖烘烘的温度扑面而来,让人从头到脚都熨帖起来。 “啧啧,这大厅里头的男人们,就是怀里搂着一个的,都忍不住往这边儿瞧呢。”嬷嬷舒坦地吁出口气,接过小丫头奉上来的热茶,也不喝,只端着朝少女猛瞧,灯光底下,俏脸飞霞,杏眸善睐,明艳逼人的紧!“难怪把刘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别说这穷哈哈的北地了,就是京师,就是苏杭,咱们兰莺儿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兰莺捂嘴轻笑,眉眼间掩不住的得意,“不过他倒是说过,等几日派人来接我呢。” “呦!这可是大喜了!”嬷嬷一拍大腿,“我就说么,刘公子就是那孙猴儿,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儿去!” “大喜什么呀,他也只提了一嘴,没说定呢。”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要是心里没个底儿,会提起这茬?这天上掉下的金龟婿你可得抓牢了,我琢磨着,这是要带你回本家呢。” “就是回了又能怎么样,左不过没名没分的。若我还是当年的” “得了!” 没等她说完,嬷嬷便没好气儿地打断了,显然这等子老调重弹听了不知多少次,“当年当年,见天儿的想当年,咱们坊子里哪个当年不是官家小姐,今儿个还不都是伺候人的命。”许是觉得这话过了些,她笑着一戳兰莺脑门儿,光洁白净的额头,顿时戳出个红印子来,“早就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你那死鬼老爹坟头都荒了吧,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开?” 兰莺只低着头,没吱声。 嬷嬷又是一声笑,靠在凭栏上慢悠悠喝了口茶,“你还别不服气,这人哪,最怕就是太瞧得起自个儿。要说金贵,上头那个金贵不金贵?” 她翘着兰花指,朝二楼努了努嘴。 兰莺下意识抬头,向往地看了眼。 “金贵又怎么样?想当年她们家的风光我是没见着,可光是听啊,耳朵根都听出茧子来。”嬷嬷嗤一声,“如今呢,获了罪,死的死,奴的奴,这明珠儿一样的千金小姐,不也被送到坊子里了?” 听她说的逗趣儿,兰莺噗嗤一笑,末了,又忍不住问上一句,“那明珠儿,如今可老实了?” “啊” 蓦然一声娇脆尖叫。 如此突兀的,打断了嬷嬷张口的回答。 紧跟着咣当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急慌慌夺门而出。 一系列变故又急又快,大堂陡然静止,乐声骤停,恩客妓子抬头张望。 兰莺正要问,便见嬷嬷一跺脚,“糟了!” 她已经听了出来,那一声短促惊叫,正是来自那“明珠儿”房里的侍候丫头。果不其然,二楼尽头处属于“明珠儿”的厢房门口,已围满了抻头张望的姑娘,环肥燕瘦,殷红翠绿,除了有客陪的,几乎全被引了出来。 嬷嬷跑得气喘吁吁,“怎么回事儿?” “不关婢子的事儿啊!”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噗通就跪下了。 “说!” “是、是、是文姑娘婢子都不晓得怎么了,明明烧热都退了,方才还好好的,忽然就鬼上身样的发起癫来!可可吓人那身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丫头颠三倒四形容半天,大致也让众人听了个明白,不少姑娘惊呼一声捂住嘴巴,却掩不住唇边道道幸灾乐祸的讥诮。小丫头越说越怕,抖抖索索,“真的不关婢子的事啊,婢子也吓傻了,直到文姑娘一口血喷出来,连着晌午大夫开的药,黑乎乎的一滩!婢子婢子才叫了那一声,赶紧就出来禀告嬷嬷了!” 嬷嬷脸色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提着心问了句,“死了没?” “不不知道。” “废物!” 狠狠踹出一脚,踢得丫头倒翻出去,她看也不看大步冲向厢房,眼角的皱纹都忍不住抖动起来。刚才对着兰莺她自是说的轻松,实则哪有那么简单?教坊司里干了二十多年,那些门门道道的东西一早就摸了个通透: 就是妓子,也分个三六九等! 就说兰莺她爹,小小一九品芝麻官,贪墨的那一丢丢银子,在京城大氏族的眼里也就一笑话。这等不入流的妓子,刘公子说带走,出了坊子改名换姓,谁会追究?可这“明珠儿”呢,名符其实的金枝玉叶,却是在文家倒台这巨大的雷声下,雨点子小小地送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和一群小门小户里出来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官家小姐”为伍? 这里头要是没点子猫腻,打死她都不信!嬷嬷越想越慌,待到看见厢房地面上那一摊黑乎乎的血,眼前一黑,险些就这么栽倒进去。 这要是莫名其妙地死了 她哪还敢往后想?一个箭步蹿到床前。 床上的少女静静躺着,十四五的年纪,还生嫩着。然眉头紧皱,嘴唇紧抿,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倔种!想起这姑奶奶在坊子里的半拉月,饿也饿了,打也打了,偏生就是有人骨头比棍子还硬!一双柳眉见人就竖起来,一口白牙尖的跟小兽似的,那眼神儿狠的比刀利,屋里有点儿好东西全被摔了个粉碎,哪个丫头都不敢侍候她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到底死了没?” “哪那么容易死,这死丫头命硬得很,一家子让她克了个精光咧!” “想想怪可怜的,没了爹,也就是只拔了牙的小老虎。我要是她呀,早一尺白绫吊死了算了” 一群家雀儿你一句我一句,风凉话说的好不快活,言辞之刻薄,将嬷嬷心底的怨气也勾了出来,心说拔了牙的小老虎,没了依靠,只能嗷嗷叫唤两声,这话倒也贴切。大冷天儿的,这死丫头的衣裳竟是湿漉漉的,也不知虚出多少冷汗,前几日棍打的淤青未散,瘦脱了形的手臂上一条条狰狞的吓人。 啧,如今这“明珠儿”,可是蒙了尘咯。一股子快意袭上心头,她边探向少女的鼻息,回头喝道:“得了,没个清净,都闭” 然而话音未落 她猛地一顿! 双目圆睁,汗毛倒竖! 手腕上诡异地覆下一阵冰凉,陡然间滑腻腻的触感,竟是一只人手! 一句“诈尸了”几乎脱口尖叫,她大惊回头,嘎嘣一声,正正迎上了一双平静的乌眸。 我回来了! 第一次尝试重生文,不过依旧的,女强爽文宠文一对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然后发文之前我很忐忑,犹犹豫豫,唧唧歪歪,抓着一切能抓到的小伙伴表达我的担心和内疚。直到有姑娘告诉我,很多读者等了七个月,还在继续坚守 于是红心闪闪,血槽满满! 一边喊着去tm的拼了,一边哆哆嗦嗦地点了“提交”, 感谢等待的姑娘,也致歉等待的姑娘,各种感动各种内疚各种爱你们! 还有那啥,想批斗拍砖的也不要大意的上吧! 我盔甲卸了 盔甲卸了 卸了 了 话说你们真的舍得么?嘤嘤嘤,我身体弱,咳,咳咳,咳咳咳,轻点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2】 脱胎换骨 章节名:002 脱胎换骨 是的,平静。 仿佛不论多么激烈的情绪,都会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陡然一轻,整个人安稳下来。 嬷嬷也是如此,那卡在嗓子眼儿里眼见着就要惊天动地的一声“诈尸”,愣是半天没吼出来。她怔怔看着这双眼,明明还是那么乌亮如玉,却好像一刹之间少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下意识缩回手,怏怏道:“醒了也不吱一声,人吓人可要吓死人的。” 床上的少女却恍若未闻,她眼珠转动,极其缓慢地将这似曾相识的厢房打量一周,露出一抹疲惫而自嘲的笑,“啧,梦见这窝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文初啊文初,起床重睡吧。”自言自语是个好习惯,十年囚禁,若非时常这般逗着闷子,早已丧失了说话的本能。 文初曲起指尖,习惯性朝着掌心一刺。 疼! 真疼! 眼前的一切却并未变幻,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亦没有令人发指的死寂。文初瞳孔一缩,久不能视物的她,竟清晰地看见嬷嬷拉长的脸色,“呦,还当你快死了呢,瞧着精气神儿不错么” 嬷嬷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句句尖利刺耳的酸讽,文初却只静静盯着她的脸。这个女人,她当然认识,甚至这厢房外站的一排莺莺燕燕她也全部记得。十年的时间,不但没有使一切变得模糊,反倒从前种种清晰如昨。 正是这种清晰,让她一瞬间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混乱感。 文初闭上眼,再睁开,又重新阖了上。 这一次,睫毛轻颤,竟是再不敢睁开。眼脸下波澜微动的青影,如此清晰地传递着她的恐惧,怕再一次睁目,便又沦落入无穷黑暗中,沦落入地狱一般的囚牢铁索穿骨,容颜尽毁,双目失明她无惧肉体上的一切折磨,却害怕无休无止的等待无望,希冀无路,报仇无门! 身旁的嬷嬷不断埋怨着什么,房外妓子交头接耳的哼笑,楼下遥遥传来的靡靡之音,甚至于隔绝在窗子之外的狂风怒咆闷雷声声,都被孤寂了太久的耳朵无限放大,狂轰滥炸着她的耳膜。 她却笑了,享受地倾听着久违的聒噪,终于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即便仍有疑惑,但无论如何,满足于眼前:从二十五岁回到了十五岁,从三尺地牢回到了教坊司。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胸腔震动轰鸣着,发出越来越大的笑声,嘶哑的,猖狂的,肆虐的,仿佛巨锤砸过冰面,激起一浪铺天盖地的冰碴,又冷,又狠,几近癫狂,“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啊!” “她她疯了!”门外一声尖叫,妓子们掩口惊呼。站在床边的嬷嬷更是吓了一跳,赶忙后退,“还愣着干什么,喊杜大夫来呀!” “等等,先回来!”才退了两步,冷不丁就想起之前那一双乌眸,那般平静到吓人的目光,岂是个疯子会有的。越想越觉蹊跷,嬷嬷眯起眼来,劈头就骂:“死丫头,耍什么花样?” 她也不指望这一句试探就能戳穿了,于是要多尖酸就有多尖酸地往下说:“我还道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只知道绝食这一招呢,怎么的,死闹瞎扛没用,改来装疯卖傻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儿心,都说树倒猢狲散,谁还会理会你一流放为妓的小丫头?” 这番话噼里啪啦甩出来,就听一娇脆的女音从走廊上远远传来,“嬷嬷你就有所不知了,女儿可是听刘公子说过,这大小姐的外祖家,也是有头有脸儿的呢。”说完人也走到了门口,正是在楼下帮着安抚客人的兰莺,“姓什么来着,女儿是记不得了,反正听说呀,是个世家大族咧!” 嬷嬷一愣,“世家大族?” 莫不是她想岔了,文家死了一家子,独留下这幺女贬到这儿来,不是仇人准备了后手,而是这“明珠儿”还有靠山?这么一想,心下又打起鼓来,便听兰莺咯咯直笑,“可惜呀,哪个大族敢要这样的外孙女儿,不怕把一家子都克死么。” 嬷嬷一瞪眼,听出点儿门道来,“你这死妮子,卖什么关子。” “哪敢跟您卖关子,刘公子是当笑话说的,当时喝了不少酒,说的也是颠三倒四。既然嬷嬷问了,女儿不得理顺好了再讲么咱们文姑娘在京城可有名,八字硬的呦,大年初一从她娘肚子里爬出来,她娘就腿儿一蹬一命呜呼了。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灾星瘟星扫把星,人亲爹不在乎,可不代表外祖家也不在乎,十几年了都不让她进门儿呢!等到前阵子文家出了事儿,她爹和三个哥哥一家子全被克了个精光,第二日呀,外祖家就进宫咯!” “进宫做什么?” “莺儿妹妹,快说呀,专吊着咱们的胃口呢” 妓子们催促着,无不听的津津有味目含艳羡,兰莺不由得意,正要往后说下去 便听厢房内响起一道女音,“出去。” 文初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平躺在床榻上。她并未扭头,甚至眼角余光都未向这边施舍一点儿,只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知在看个什么还是想着什么。两个字,清清淡淡,似点到为止,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兰莺被她语气所迫,一时哑口无言,看向嬷嬷。 嬷嬷也心下打鼓,这一整个晚上,她眼前时不时晃出那道目光,只晃得她心神不宁。就说这个时候,明明死丫头还是那个,却偏生有什么不一样了,让人捉摸不透。对了!捉摸不透!她终于想明白了之前奇怪的。那双乌亮如玉的眼睛里,少的是怒火,没有了这半月来顽固乖张的怒目而视,却多了一层让人看不清的东西,就像是个毫无人气儿的行尸走肉,平静到心悸,死寂到心惊! 这人,还真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了? 嬷嬷连道邪门儿,见厢房内外无人插话,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句,“既然不装了,就好好歇歇吧,还有半月就到你挂牌儿了,趁着夜自个儿想想,想好了就来找我。” 一阵响动后,房门被从外面带上,“散了吧,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一个两个的,侍候男人没本事,见天儿的好打听。兰莺,跟我来。” 脚步声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文初缓缓地下了床,多日未进食的身体摇摇晃晃,她却步履坚定,无搀无扶地一步步走到窗前。 吱呀 窗子推开。 狂风猛灌而入,刮在脸上,发丝鼓荡,蔓缠成网,像是有鞭子生生抽来。她仰着头,望着夜穹上电闪雷鸣,轻轻呢喃着:“既然让我重生,为何是这个时候” 哪怕再早半年,一切都会不同。 父亲不会死无全尸,大哥不会敌营斩首,二哥不会含冤凌迟,大嫂不会殉情,小哥不会坠崖。 “而今一切从头,却不能尽如人意。”为什么,文初静静地问,没有嘶吼,没有疯狂,甚至没有了眼泪。只清清淡淡的一句低低吐出,却带着一种莫大的悲哀。 轰隆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她如一尊雕像,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前裳尽湿,她缓缓抬起头来。 “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的,好好的活着,连带你们的一起。”苍白的唇角微动,牵起一个坚定而莫测的弧度。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炽白的光亮炸开,映照着那双平静的或者说是死寂的乌眸眼底。似有什么从苍凉寥寞的壳中扯开了缝隙,飞快铺展开来,绽放凌厉光华! 从今往后,她只有一个人。 无牵无挂,亦无弱点。 突然发现,因为审核晚了,变成了七夕节开文。 嗯,好兆头 还有表被前两章的调子骗了,这是个爽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3】 我愿挂牌 章节名:003 我愿挂牌 大雨倾盆,咆哮了一夜光景。 到了第二天一早,气温急转而下,空气里都似夹了冰,雨势却无分毫止歇的意思,反倒愈加滂沱。天地间如被雨幕遮蔽,远远地,瘦瘦小小的丫头踩着一溜儿积洼,急慌慌拐进了大堂里。 “杏子,怎么湿成这样?”堂内的洒扫丫头快步走过来,递上帕子关心道:“快擦擦,可别着了凉了。” “杜大夫开了三服方子,这还差了两次没用呢。”杏子接过来,又递出手里的汤药,“多亏蓉儿姐在,不然我这湿哒哒的上去,给文姑娘过了病气儿” “哼,昨个儿才害你挨了嬷嬷一顿骂,就是过了病气儿,那也是她活该!”蓉儿点着她脑门儿,没好气儿地教训道:“真不知道你这丫头怎么长的,从小在坊子里长大,也没改了这心软的破性子,一点儿心眼子都没有。就你这样,不等挂牌以后过上好日子,就让” 没等她说完 嬷嬷的大嗓门儿便从楼上吼下来,“蓉儿!你个贱蹄子,大堂还没扫,又死哪躲懒去了?!” 蓉儿吓了一跳,手里汤药顿洒。 亏得杏子手快,才保住了剩下半碗,“这可怎么办,衣裳全脏了!蓉儿姐,快去换换吧。” “不换了,再不干活,嬷嬷又要骂人了。” “可是” “你上去吧,反正不是第一次,我早习惯了。”蓉儿咬着下唇,一把扯起抹布,恨恨转身,“不就剩下半个月了么,等我挂了牌,成了姑娘,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做这些粗使活计!” 上头嬷嬷还在扯着嗓子叫骂,杏子也不敢多留,捧着半碗汤药蹬蹬小跑上楼。 到了二楼尽头,她步子渐慢下来,先侧着耳朵细细听了听,见里面寂静无声,便轻轻叩门,“文姑娘,晨起了么?” “进来。” “姑娘你醒啦,今儿个起的可早,”杏子一进门,便见文初古怪地盘坐在床榻上,像极了话本子里常说的打坐,“文姑娘,你这是呀,你是不是会拳脚啊?” 文初缓缓睁开眼,见她一惊一乍,不由笑道:“你想多了,我若会拳脚,早便逃出生天。” “也对,就是话本子里的功夫,也只有男人能学的。”见她心情不错,杏子胆子也大了起来,捧着药上前,“先趁热喝了吧,杜大夫的医术在镇子上可有名了。可惜婢子粗手粗脚,来时路上洒了一些。” 文初也不介意,端起碗来正要喝,“外面怎么了?” “是嬷嬷在骂人呢,姑娘们要接客的,不能打不能骂,咱们婢子就跟着倒霉了。犯点儿小错就又打又骂,有时候碰上嬷嬷心情不好了,扇个耳光,掐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儿。” 她点点头,“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杏子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 她便简单解释道:“不过因为利益罢了,待你们做婢子的何时能为她日赚斗金,她自不会再动辄打骂,受此皮肉之苦。若能成为头牌,就是奉若圭臬,也未可知。” “是了,自从前几日兰莺姑娘挂牌,被那个贵人公子拍了大价钱之后,嬷嬷对她完全不同了呢希望蓉儿姐姐也能碰上个好恩客,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不然,她就是真的成了姑娘,在嬷嬷面前,一样要受眼色的。”说完,怔怔发起呆来。 文初也不多问,只当这丫头有所感怀,端起汤药来喝下一口。便见杏子仰起脸来,崇拜地看着她,“文姑娘,你懂的真多,你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妇人呢。” 噗 刚喝下的汤药一口喷出来。 她有学问?文初哭笑不得,上辈子气走的夫子没有一百也凑个八十,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琴棋书画粗通一窍,那还是后来的地牢十年才勉强得之。整个帝都提起她文家幺女,谁不是大摇其头倍感糟心。 老爹是怎么评价她来着? 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一肚子屎壳郎,给老子滚蛋! 如今竟有人说她有学问,爹啊爹,你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总该瞑目了吧。 文初呆怔半晌,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什么学问的事儿,于是咳嗽一声道:“去准备热汤,我要沐浴。” 小丫头显然不能理解这话题的跳跃性,只得呆呆应是。不一会儿,待热汤准备好了,桌上药碗也空。杏子麻利地收拾着,恭敬问道:“姑娘,可要婢子侍浴么?” “不必,你退下吧。” “是。” 这间厢房的浴室,还是文初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步入。 上辈子,她沉浸在文家的悲恸之中,宁死不愿背上官妓之名。在几番惹怒了嬷嬷之后,十二个时辰有人看守,自尽无望,只得觑准机会自毁容貌。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彼时嬷嬷的惊怒,咬着牙生生把她贬为奴才。 最下等的奴才,甚至连使唤丫头也不如。 三个月后,整间教坊司付之一炬,无一人生还。 而她,则神不知鬼不觉被送入地牢,一囚十年。 热气弥漫的浴桶中,文初双臂平伸,脖颈后仰,以一个最为放松的姿态,将上一世教坊司内发生的一切一一捋顺。由始至终,神色平静,带着微醺的享受之态,终于一切的细枝末节于脑中抽剥开来,再无一丝疑惑。 哗啦 她缓缓睁目,破水而出。 一个时辰后,这间厢房的大门打开,已是正午时分。 教坊司的作息和青楼画舫无不相同,入夜方开,天明始闭。这作为外界奔走忙碌的正午,对于姑娘们来说,也不过是个晨起的时间。楼下大堂里有饭菜的香气和女子的叽喳声,妓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举箸用膳,碗盘相碰,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文初就在这热闹中走下楼来,听见嬷嬷问询的声音,“不是说在沐浴么,怎的这长时间?” 杏子站在一旁,低首垂目,“婢子绝无欺瞒,今儿个文姑娘大有不同了,亲自服了汤药,还和婢子聊了一会儿,整个精气神儿都好得不得了!后来后来姑娘说要沐浴,让婢子先退下,婢子婢子不敢不从。” “真是沐浴?”兰莺在一旁咯咯直笑,“可别是被嬷嬷昨夜的话吓着了,今儿个就耍了个花招把人支开,直接自尽了呢!” “呀!不会吧?” “怎么不会,剩下半月就挂牌了,她这是狗急跳墙啊!” “嬷嬷,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这要是死在坊子里,以后哪还有客人来呦!” “都闭嘴!”嬷嬷一声大喝,看着这一圈儿女人神色各异的脸,竹筷狠狠砸到桌上。那死丫头,就没一天不给她整事儿!还真跟兰莺说的那样,丧门星一个,“若她真敢玩什么自尽” “嬷嬷大可放心,这么傻的事儿,我自是不会玩儿的。”不等她狠话放完,楼上一道女音紧接着响起。 嬷嬷甚至来不及分辨其语气中的细微变化,已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一句“死丫头”还没骂出,四下里连声抽气,此起彼伏。众多妓子仰头看去,一瞬间瞪大了眼,“她她” 一片不可置信的娇呼声中,文初信步而下。 一身束腰广袖袍服,宝石红色,乌线绣边,白底梅纹的广领开到胸线,衬着琼脂美玉般的光裸肌肤,恍然间,似朵朵红梅纹于肤上,潋滟风流,美不胜收!然方至兴起,却陡然收住,于不盈一握的腰线缓缓垂下连成裙摆,迤逦曳地,神韵端美。 这不是寻常的南朝装束,非贵女不可着。 可是此时此刻,这明明藏污纳垢聚积着南朝最下等女子的低贱之地,那一身华服着于缓步而下的女子之身,却无一人质疑不妥。唯余其颀长身姿,如画眉目,傲然神色,凌人气度,令人仰望心惊,几近窒息! 四下渐渐无声,一片死寂。 终于,文初不急不缓走至堂前。 “嬷嬷,”她停在惊艳到张口结舌的嬷嬷面前,乌眸流转,红唇淡笑,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我愿挂牌。” 别忘收藏啊,姑娘们,就是那个加入书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4】 结下梁子 章节名:004 结下梁子 四字吐出,嬷嬷却仍在走神。 文初也不催促,这就是她要的效果,既然对方一切利益至上,那就给她利益,让嬷嬷亲眼看见她的价值。利在眼前,唾手可得,她就不信她不心动。 果不其然,短暂的呆怔后,嬷嬷猛地起身,“你你愿意了?” “前儿个还要死要活的,今儿就想通了?谁知道是不是诓您呢。”不等文初答话,兰莺酸溜溜地插了一句,嬷嬷又怎么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嫉妒,可也成功的让她清醒过来,目露怀疑。 文初却不理会,径自转向嬷嬷,“嬷嬷大可放心,我食也绝了,打也挨了,疯也装了,再撑下去又能怎么办?就像你说的,树倒猢狲散,连”她微微一顿,似到悲伤处不能自已,“连外祖家都进宫请旨与我脱离了干系,血缘至亲尚且如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番话悲悲戚戚,令人动容。 就连嬷嬷都忍不住心下怜悯。 想起兰莺私下里透露的意思,何止是那外祖家,连青梅竹马的娃娃亲都退了婚事明哲保身,也难怪她不仅想明白了,今儿个还跟兰莺急了眼血亲不认,情郎不睬,这血淋淋让人把皮给扒开,换了是谁都得急! “嬷嬷,可别被她骗了!” “我自有分寸!”一边儿是即将日进斗金的未来头牌,一边儿是马上就得走人的赔钱货,该向着哪头,她当然分得清。见兰莺不甘心的还想再说,嬷嬷一摆手,“这两天你就别出来了,呆屋里好好拾掇拾掇,省的到时手忙脚乱惹了刘公子不快。”至于这恃宠而骄的毛病,以后自有贵人家的大妇去收拾,吃个一两次亏,也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尖,什么时候得圆了。 堂内一片死寂,尽是不可置信。 一向得宠的兰莺,竟然被禁足了? 一时间,众妓子们神色各异,再看文初的目光,已不敢露出半分嫉妒和不甘。 直过了好半晌 狠狠盯了文初一眼,兰莺尖厉一笑,拂袖而去。 文初却低着头轻“啧”了声,看来她还小瞧了这嬷嬷,能把持了这坊子二十多年的女人,倒是有两把刷子。她的确是心动了,却也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儿,站到了所有妓子的对立面去让她只能靠向她,凭借着她的恩宠讨生活。 可惜,这一切都是以挂牌为妓作前提。 你想拿捏我,也得看我乐不乐意! 收起眸中戏谑,文初淡笑福身,“多谢嬷嬷了。” 广袖因这动作而滑下手臂,露出了其上未散的瘀痕,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青青紫紫,好不吓人。嬷嬷准备了一肚子的漂亮话,被这突如其来的瘀痕吓了一跳,“这伤” 文初拉回袖子,“不妨事儿,看着吓人罢了,多些日子慢慢就好了。”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啊,就单吓人这一条,就是个大麻烦啊!”见她面露不解,嬷嬷拍着大腿气闷道:“挂牌儿可就剩半月了,你这胳膊腿儿的一伸出去,谁还买账呦!” “这” “这样,挂牌的日子就先延后!”仿佛看见了大把银子插翅而飞,却不愿让这未来的招财树有任何不快,嬷嬷咬着牙安抚道:“迟个一月半月的,什么都没你的身子重要” 哗啦 尖利的碎裂声,突兀地响彻大堂。 嬷嬷话没说完,大怒回头,“又是你!死丫头,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原本兰莺用膳的地方,一个洒扫丫头正呆呆站着,颤抖的指尖血珠滚落,脚下是一地狼藉的碎瓷。正好一腔气闷有地儿撒了,嬷嬷抬手就是一耳光,“啪”,响亮的巴掌扇的丫头翻倒在地,哗啦啦又带倒一片碗盘。 “蓉儿姐姐!”杏子掩口惊呼,下意识跑上前。 却被嬷嬷一把推开,继续骂道:“不用管她,这蠢蹄子,不打就不开窍!去,上大户府上递个话,这月的挂牌改在下个月了,等日子定了再递上帖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说完,便不再理会,重新转向了文初。 两人假惺惺地闲聊着,文初突有所觉,似有两道视线充斥了恨意凌迟着她。她陡然抬头,便见那个方向只有蓉儿低着头爬起来,谦卑地退到门边。乌眸中掠过一抹深思,文初心不在焉,“一切由嬷嬷做主。” 见她似是疲累了,嬷嬷也不再多说,“那行,你身子骨弱,就别再下面呆着了。一会儿让杏子把饭菜端上去,以后想吃什么,直接说,在房里用就行。去吧,好好调养着身子” 文初谢过嬷嬷,告辞上楼。 进了厢房,关上房门,整个人顿呈大字型瘫倒床上。 累,真他妈累! 不同于从前舞刀弄枪的累并痛快着,这种身子连着心都透着一股子深深虚弱的疲惫,让她止不住的心里烦躁。这才第一天,已经受够了跟这种女人打交道。一个月,她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风雨,跟自己说,一个月后,她便有机会,逃离此地,天地任逍遥! 然而还来不及展望未来,意识就抵不过身体的虚弱,迷迷瞪瞪陷入了沉睡。这一觉睡的极沉,连午膳都没用,待她醒了,天色已是昏黑一片。 快要爆炸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文初几乎是爬下床的,打开窗子,任狂风冷雨拍打向头脸,方感觉到搅成了块儿的脑浆渐渐均匀。 “这破身子啊,真得趁着这个月好好养养。”否则即便有机会,也是力不从心。 感叹方落,文初乌眸一眯。 远远的,几间残破的低矮瓦房,不规不整地圈起一片儿。那似是教坊司的下人房,星星点点的油灯雾蒙蒙的亮着,映照出一片瓦檐下站着的两道模糊人影。雨幕如帘,雨声轰鸣,她唯一能确认的是,那是两个女人,两个莫名有些眼熟的女人。 很快,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擎着伞匆匆走了。 事不关己,她可不是个好奇心强的人,文初只匆匆一瞥,便关上窗子,回到了床上。 也就并不知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还站在廊下的另一人,向着她所在的厢房远远望了来,目中怨恨迸射,“别怪我手狠,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5】 你恨我吧 章节名:005 你恨我吧 文初这几天过的,可说鸟枪换炮。 普通的枕头被子抬出去,换成了滑不溜手的真丝缎面儿;一日三餐不重样的上,但凡她提个一嘴想吃什么,第二天菜色必定上桌;小厨房时时烘着一盅燕窝粥,以备她沐浴过后口干肚饿;就连沐浴的水都甩了其他妓子九条街,飘着香氛怡人的梅花瓣儿 更有甚者,今早她道心情憋闷,嬷嬷也允了让她亲自出街。只派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婆子,名为使唤,实则监视,“文姑娘,是不是先去绸缎庄子把衣裳选了?”婆子两前两后地跟着,一路虎视眈眈,连番催促。 文初也不动气,嗅着空气中久违的自由,连眼里都带着笑,“嘶,就是太冷了。” “冷的邪门儿呢!”杏子搓着手连连点头,“哪有冬天打雷下雨的,还连下了这么多日子,往年可没这样。” “邪门儿?”昨日大雨方歇,夜间就掀起了浓雾,到了晌午的时候,能见度还不过数米,跟人打个照面儿都是模糊的。邪门儿一词倒也贴切,想到她逃跑的契机,文初笑的意味深长,“一月之后,还有更邪门儿的”语调轻轻,如同梦呓。 “姑娘,你说什么?” 她却不答,指着前面道:“有家绸缎庄子,正好,就这儿吧。” 四个婆子扭头一看,同时变了脸色,“不行!” “不行?”笑的危险。 “姑姑娘恕罪,并非老奴不遵吩咐,实是这间绸缎庄它”这婆子四下里看了看,低下声来,神神道道:“它后面就是一排绝户巷子啊!” 绝户巷子?怪不得一路上人烟稀少,她只当天寒地冻无人出门,却不想竟是死的没剩了多少人!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镇子地处西北,本就贫瘠,加之鞑子叩关,连年抢掠,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此时再看那冷清清的绸缎庄子,不免觉得鬼气森森,她都如此,对鬼神之说深深信奉的老婆子更是惶惶,“文姑娘,听老奴一句劝,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啊!” 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文初挑眉一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说完,步履从容,迈进店门。 这间铺子不大,三面挂满各色各样的布料,一个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盹儿。杏子正要唤他,被文初拦下,“未必就有看得上的,先瞧瞧再说。” 于是这一瞧就瞧了小半个时辰,每匹布料前站上片刻,摇摇头,再换下一匹。一圈儿看下来,文初倒是津津有味,只苦了门边候着的婆子们,本就怕的心颤,这下连个说话的声儿都没有,更觉阴森可怖,疑神疑鬼不断张望。 见时候差不多了,文初这才唤道:“伙计。” 伙计惊醒,“有客人?!” 这声音实在太过惊喜,以至让她产生了一种“有肥羊”的错觉。很好,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文肥羊笑的满意,“就这么几个样子,可还有更好的?” “姑娘放心,好的都在里间咧!” “带我瞧瞧,”又问杵着不动的婆子,“可要一起?” 这四人早就骇破了胆,哪里还敢进去,“小伙子,你们店里有几个门?” 伙计一愣,“这个,就一个啊。” 四人放下心来,“咱们就在外头候着姑娘。” 文初心下冷笑,面儿上只点点头,把抬步想跟的杏子也留下了,单独跟伙计进了里间。这次倒是快得很,只不一会儿,便笑意吟吟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同样笑开了花的小伙计,手上三匹料子两件成衣,显然买卖愉快宾主尽欢。 婆子们大大松下一口气,忙不迭出了铺子,“文姑娘,时候也不早了” 反正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总要给嬷嬷摆出个态度来,“走吧,回去。” 回了教坊司,嬷嬷果然很高兴。 那并不便宜的账单只打眼儿一扫,便不甚在意地随手批了。闲聊几句,文初告辞,见嬷嬷对四人打了个眼色,只当不知这四个婆子若连避重就轻都不会,可白瞎在教坊司混了这些年。 文初淡定上楼,全不担心,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计划,怎么甩脱尾巴,从嬷嬷这得到绝对的自由。楼下走过一道身影,看衣着像是个粗使丫头,文初余光瞥过,忽然一顿,“送热汤来,我要沐浴。” “是,婢子这就去取。”小跑着出了大堂。 不一会儿,当粗使丫头提着木桶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文初斜靠在窗边的身影。这会儿的她并未束发,只着了一件中衣,长及膝的发丝柔顺垂坠身侧。听见声响,扭过头来,并未上妆的她失了那日的惊艳,显得青涩许多,却也鲜活许多。 文初是美,却并非传统意义上一等一的美人儿,甚至在这丫头看来,比起曾经的头牌兰莺儿也略逊一筹。然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萦绕着,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姐,一辈子都比不得的。 真会投胎,这丫头不甘地想。连文初什么时候走近了都没发觉,“没记错的话,你叫蓉儿吧?” 她一愣,“回姑娘的话,婢子是蓉儿。”显然没想到她竟知道。更没想到,文初拎起地上的木桶走进浴房,哗啦啦将水倒进浴桶中,“啧,还挺沉的。” “文姑娘!你怎能做这些!”蓉儿大惊失色,赶忙提起另一只,“这该是婢子做的,嬷嬷若看见,婢子和杏子,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妨事,杏子去厨房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文初便不再抢,靠在墙边儿,边看她僵硬的忙碌,边闲聊,“听杏子说,你跟我一天挂牌儿,怎的还干这些粗活。” “都是坊子里的规矩,只要没挂牌,就要从婢子做起,一直做到挂牌的那夜。” “这我倒是不知道。” “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出身高贵,嬷嬷更看重些。” 她说完也忙完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是一身大汗。正要转身,便听文初“唔”了一声,依旧是那么悠然如闲聊的语气,“所以,你恨我吧?” 蓉儿霍然回头!明明应该靠在墙角的文初,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悄无声息,迅捷如鬼!还未动作,脖颈被一把捏住,几欲窒息,小鸡般拎离地面。文初就这么拎着她,任她百般挣扎竟是无从挣脱,“文文姑娘” 文初瞧着桶中热汤,“我又忽然不想洗了,你进去泡泡可好?” 蓉儿惊骇欲绝,双眼死死下瞪,仿佛那水中温暖之极的波纹,如同来自地狱的漩涡,“不咳不要不要” 不要 她也希望不要。 老爹不要死,文家不要亡,一切的悲剧都不要经历,娇生惯养到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不要变成陌生到她都心惊的心狠手辣,她看着浴汤中自己的倒影,眼神平静,平静到残忍。 可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做出取舍,付出代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八个字轻轻吐出,文初冰寒一笑,毅然松手。 噗通! 落水声起。 整个教坊司内,响彻蓉儿凄厉如杀猪般的绝望惨叫:“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6】 百倍奉还 章节名:006 百倍奉还 这一声惨叫之凄厉,像是尖尖的刀子划破冰层,瞬间搅乱了教坊司里一池春水。 一时间“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的惊叫此起彼伏,纷纷闻声跑向文初的厢房。兰莺的住处离着最远,她来的最迟,也最淡定,扒拉开挤在门口的众多妓子,笑的一脸快意毫不掩饰,“吆,咱们文姑娘这是怎么了,听这声儿惨的,可别是毁容” 惺惺作态的感叹却在看见房内情景的一刹戛然而止!浴房的门开着,热气蒸腾中,浴桶倒扣,热汤倾泻,残花满地,一片狼藉。而立于正中的一道人影,曲臂搭于桶底,正悠然擦着溅到衣裳的水珠,通身上下,完好无损! 文初丢掉手中的帕子,“的确是毁容了,可惜不是我。” 说完,让开一步。 咣当! 一声巨响,那没了桎梏的浴桶,竟诡异地侧翻开来,滚落地面。 伴随着其内传出的一道闷哼,鲜血淋漓的胳膊从里面伸出,竟是腐肉外翻,白骨森森! “啊!” “鬼啊!”妓子们尖叫炸耳,惊惧后退。 唯有兰莺晴天霹雳般被钉住,瞪着浴桶中挣扎爬出的女人,牙齿咯咯打颤,“蓉、蓉儿” 正是蓉儿!披头散发,面目全非,如同被整个儿的泡下了一层皮!她抬起血肉模糊的脸,环视着门外妓子们惊骇欲绝的神色,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待看到同在浴房的文初,这茫然立时怨毒,歇斯底里地冲了上来,“是你!你毁我容,你毁了我” 文初一偏头,避过她张牙舞爪的手,反手扯住她的头发,向着门口大力一甩! 砰! 蓉儿嘶叫着倒飞出去。 门口妓子慌忙躲闪,如避瘟疫,嬷嬷的大嗓门正在这时响了起来,“又怎么了又怎么了,见天儿的鸡飞狗跳,就没个清净哎呦,哎呦!”被跌下来的蓉儿撞了个正着。 嬷嬷趔趄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幸亏兰莺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嬷嬷你来的正好,可要给蓉儿做主啊” 嬷嬷显然还不明就里,只怔怔看着滚到脚下的蓉儿,骇了一大跳。兰莺眸子一闪,见机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当然,在她的故事里,文初成了彻头彻尾的凶手,毒害姐妹,心狠手辣,“事情就是这样了,您看蓉儿,被这贱人害成了什么样,您可不能再偏心了!今天是蓉儿,明天就能是别的姐妹啊” “对,对,嬷嬷您可不能不管!” “这女人真是狠,女儿可不敢跟她住在一处了。” “哼,今天不整治了这贱人,咱们坊子还不得永无宁日!” 兰莺的煽风点火正到好处,把所有妓子都拉到了一团去。嬷嬷就是有心相帮,也不可能跟整个坊子里的姑娘作对,她看向从头到尾不插一言的文初,这时候文初已经坐下了,冷眼看着这边的热闹,眼里一抹讥诮像是在看一场唱作俱佳的大戏。见她还是没有解释的打算,嬷嬷心急问道:“你怎么说?” 文初这才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道:“热汤是她送来的,毒就下在汤里。”说她残害姐妹,倒不如说有人自食其果! 嬷嬷显然也听明白了,一脚踢向地上的蓉儿,“贱人!” 蓉儿再次翻滚,口中虚弱地吐出,“不是我” “对,她只是个送汤的,可能被人嫁祸了呢!”刚才还口口声声颠倒黑白的兰莺,见蓉儿迷迷瞪瞪,下意识朝她看过来,立即改了口退而求其次,“不管怎么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贱文姑娘就先动了手,下手这么狠,可是毁了蓉儿一辈子啊!” 没人发现这个细节,文初却看见了。 她也不拆穿,笑着瞥过脸色发白的兰莺,“我若不狠,躺在这里的就是我。” 可不是么,她若不狠,如今这面目全非要死不活的人,可就成了她了!嬷嬷这么一想,心下更是气恨,她的摇钱树险些就被折了!“贱人!说,不是你下毒,还有谁?!” 蓉儿再一次看向兰莺,兰莺心头一跳,“你放心,说出来,姐姐一定为你做主。” 这话说完,就见蓉儿绝望的双眼迸射出一丝光彩,像是得了什么承诺般,咬着牙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跪在兰莺脚下,“姐姐明鉴,嬷嬷明鉴,婢子婢子和文姑娘无冤无仇,又怎会害她” 兰莺点点头,“既然不是你,还有谁碰过热汤?” “是是羌婆子!婢子烧水的时候,羌婆子曾经来过”死撑着说完这一句,蓉儿终于似放了心,倒头昏厥过去。 兰莺也似放下心来,作势大怒道:“原来是她!那个疯婆子!哼,没错,一定是她了,当年她也毁了容,这些年疯疯癫癫的,真没看出来还有这等子歹毒心思!嬷嬷你看,蓉儿的脸跟羌婆子的一模一样,肯定用的是一种毒” 羌婆子 文初皱起眉来,莫名觉得这称呼有点熟悉。 她思索的时候,兰莺犹自滔滔不绝,指着蓉儿的脸万分肯定,硬是要唤人将羌婆子拿下。文初笑容泛冷,找了个疯子做替死鬼,没这么容易,“送官吧。” 三个字突如其来,兰莺脱口就驳,“不行!” “哦?” “我我是说” “既然扯出了这么多人,一时又查不清楚,送官自是最好的办法,一切自有官府来查。” “不行不行,不能送官。”被文初的提议打了个措手不及,兰莺一时语塞,只来来回回说着不行。忽然她眼睛一亮,“嬷嬷,家丑可不能外扬啊,这等子事要是传出去,坊子的名声可就完了!” 嬷嬷犹豫不决,一边兰莺说到了她心坎儿上,一边她若不肯,岂不是开罪了文初这摇钱树?她正皱着眉头,文初突然一笑,好脾气地道:“姐姐说的也是,跟我这小事儿比起来,还是坊子的名声重要些,不如就先把蓉儿给关了,等她什么时候醒了,再由嬷嬷详细地问。” 嬷嬷大喜过望,“这可委屈你了!” 文初笑的一脸和善,“嬷嬷待我好,我自是要回报的,文家祖训便是如此,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好,好,好,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小姐,算我没白疼你。”嬷嬷没口子道好,拉起她的手,心疼地道:“这才刚舒坦几天,又出了这等子烦心事儿,你受委屈了。今天先好好休息,过两天要是心情好了,再出去走走,全当是散心。什么时候想出去了,就跟我说。” 文初自是同意,“那嬷嬷也歇着吧。” 一场闹剧,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嬷嬷唤人把蓉儿押下去,关进柴房里,带走了一众妓子和满目狐疑的兰莺。 文初望着兰莺又是不解又是松了口气的背影,文初轻轻一笑,真当她这么好糊弄呢,可惜你不知文家祖训下半句,人若欺我,百倍奉还!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七日。 蓉儿也被关了足足七日,昏迷未醒。 中间嬷嬷曾叫人带去了羌婆子,奈何这本是个疯子,见人不是傻笑就是狂叫,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来?一切还是得等到蓉儿醒来再说。可明明大夫来看过,汤药也灌下了,这在大夫口中“只是毁了容,没什么大碍”的蓉儿,偏偏就一昏到底,该死不醒了。 渐渐地,也只有兰莺还每日去柴房探望,抹着泪进去,含着笑出来,一时众人都道:“兰莺儿妹妹都快走了,还有心思去探望那死丫头,也算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的兰莺儿,终于在这日清早,迎来了刘公子。 这小镇子上难得见到这样的贵人,车队繁复,排场惊人。百姓纷纷出门围观,嬷嬷乐的合不拢嘴,带着一众妓子出门相迎,“兰莺妹妹真是命好,飞上枝头变凤凰咧!” 兰莺就在众多艳羡的目光中,款款而出。 一身紫色对襟蝶戏牡丹的挑线裙子,头戴金钗,华丽非凡,显然精心妆扮的了。捧着沉甸甸的红木匣子,嬷嬷连声说道:“兰莺,看看公子爷待你多好,去了京城,可得守好了规矩,好生地侍候公子爷。” “是,嬷嬷,女儿定不辜负公子爱宠。”兰莺屈膝福礼,一个含羞带怯的媚眼儿飞过去,直把刘公子酥的双目发直,亲自下车来迎。 突然,坊内传出一声怒喝:“贱人!你言而无信!” “呀,是蓉儿!” “这丑丫头不是昏迷了么,怎么回事?” “怎么做事的!柴房的门不是锁着么,谁把她放出来的,快拉回去!” 妓子嬷嬷纷纷大喝,奈何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力气竟是大的惊人,一把推开堵住她的丫头婆子,疯了样朝兰莺冲去!兰莺吓得尖叫,连连后退,“你别过来!救命!救命!” 刘公子也骇了一跳,“哪来的疯婆子,来人,拦住她!” “哈哈哈哈我是疯婆子,我是丑丫头,我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蓉儿瞪着血红的眼,张牙舞爪地扑向兰莺!最后的希望被人掐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三四个随从拉扯着,都没能把她从兰莺身上拉开,“贱人!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事成之后就带我离开,现在拍拍屁股甩下我走人,没那么容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哈哈,你听不懂,你让我给那文初下毒毁她容貌,还说一切妥当,把罪名推到羌婆子身上,我一定安然无” “你疯了!说的什么疯话快来人,她疯了,快把这疯子拉开!” “你说我是疯子,你还说刘公子被你迷的团团转,你让他带我走他不会拒绝呢!你这贱人,你都是骗我!我为你下毒,为你毁容,为你变成这个鬼样子,你这些天口口声声安抚我” “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文初无冤无仇!” “你还跟羌婆子无冤无仇!她不也被你害到毁容疯傻?!你嫉妒她当年貌美,是坊里头牌!你还嫉妒文初出身比你好!你这个毒妇” 三言两语可说精彩纷呈,一切都明明白白,四下里响起一片嘘声。蓉儿压着兰莺疯狂厮打,啪啪抽动耳光的声响不绝于耳,金钗落地,发髻歪斜,衣裳破烂,就连脸上都撕开了几道口子,高高地肿了起来,“公子,公子救我” 刘公子却冷下了脸,转身上了马车,“走!” “公子公子等等我”兰莺焦急哭叫,一把推开撕扯她头发的蓉儿,连被扯下了一把头发都顾不得,爬起来就朝着飞奔的车队追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7】 一切就绪 章节名:007 一切就绪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若欺我,百倍奉还。 这的确是文家祖训。先祖出身草莽,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江湖人,南朝立国后,因从龙之功一跃跻身朝堂,所受的非议可想而知。庙堂何时瞧得上江湖?在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眼里,所谓赫赫有名,不过是一群莽夫中的笑话罢了,就连祖训,也是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上不得台面的江湖野话。 说来好笑,从前的文初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冲动任性肆意妄为的小姑娘,视所有长辈的教诲为狗屁。却在十年囚禁之中,将这些狗屁一一琢磨,一一沉淀,品出人生真味,奉为圭臬。 “打蛇打七寸,杀人找命门,老爹这话说的,可一点儿也没错。”想着这几日坊里听来的笑话,兰莺到底还是走了,那女人一连追出三里地,才被随从喊上了车,任她哭的梨花带雨声嘶力竭,刘公子却是连面儿都没露,文初不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吆,听姑娘这笑啊,就知道有大喜事儿了!”推开绸缎庄子的门,伙计立马乐呵呵地迎上来。 “拿银子来了,算不算喜事儿?” “算,算,姑娘是雅人,这当然是大喜了!” 小伙计殷勤无比,两句话的功夫,椅子搬上来,热茶也奉上。文初落了座,端起茶盏了喝了口,也跟着好心情地扯起皮来,“我还没听说,银子倒和雅人挂上钩儿了。” 伙计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姑娘有所不知啊,大俗即大雅,这什么都没有黄白之物俗气,却也什么都没这俗物拿在手里头喜气!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文初也被逗笑了,“算你说的有理,那还等什么,不让姑娘喜气喜气?” 这伙计倒也实在,立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往她手上一推,“小的指着姑娘发了一笔大财,绝不做那昧良心的事儿,您数数,一个子儿不少。” 布包在手里颠了颠,直接揣进袖里,“信的过你。” “就知道姑娘是个有魄力的!连教坊司的银子都敢” “敢什么?” 文初笑睨他一眼,小伙计一个激灵,赶忙打嘴,“瞧我,没睡醒呢,尽说胡话。” 她满意点头,笑着起身,“没睡醒就再睡会儿,跟我说胡话没事儿,可当心了旁人。” “是是是,姑娘放心,小的也没几日胡话好说了。” “要走了?”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她当初选中这铺子,图的就是冷清没客,后头又是一排绝户巷子,正好让那四个婆子惊惧不前,这才有了机会和伙计单独进里间,商量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可对她来说的方便,就成了对方混不下去的理由了,“走了也好,往南去,总比西北这地儿好混些。” “姑娘说的是,没银子赚是小事儿,哪天鞑子打进来丢了小命可不值。”小伙计送她出门,喜滋滋地道:“也多亏了姑娘,要不是这笔银子,小的想走也走不成呢!” 出了铺子,冷风扑面而来,依旧是雾蒙蒙的天气。文初顿了一顿,叫住转身的伙计,“既然要走,就尽快。” 伙计一愣,没听明白。 待要再问,文初已步入浓雾中,不见了影子。 萍水相逢,她提醒一句已是尽心,说的多了,不论对方信是不信,传出去必定引来麻烦。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莫要节外生枝。文初快步走在寒风里,身边并未有人跟随,连杏子都被她留在了教坊司。这是她在蓉儿一事上得到的好处,本也没打算报官,不过是为了以退为进,得到嬷嬷的信任和自由。 这不,如今她便有了机会,将整个镇子的地形摸索清楚。 等到回了教坊司,已是夜幕降临。 这么冷的天,她周身都覆了一层霜雾,心里却雀跃到滚烫。 老远就见嬷嬷等在大门口,满脸都是懊恼和后悔,待见她远远地撑伞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笑脸迎来,“你这丫头,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瞧瞧这一身,湿冷湿冷的,可仔细着别冻出个好歹来。” 文初也笑,“有嬷嬷给的大氅,就是再冷几分,也觉得暖和呢。” “得咧,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嘴甜。” “这又翻旧账了不是?” 嬷嬷大笑,引她进门,两人这幅亲亲热热的模样,可不正如当初兰莺回来的时候。当晚她早早入睡,第二日也没有出门的意思,安安静静在坊子里呆了整天,没事儿和嬷嬷调笑几句,又试了几身挂牌儿穿的衣裳。 到了第三日,文初再次出门。 就这样,她隔日便出去一次,依旧是不带任何的婆子婢子,嬷嬷却再没在门口等过她。 文初知道,经过了一次次的外出和试探,伴随着挂牌的日子越来越近,嬷嬷对她的防范已几近于零! 这晚,她刚进门,杏子就捧了托盘上来,“姑娘今儿回来的可早,正赶上开饭的时候,平时的晚膳都要热上好几遍呢,失了原汁原味,对身子不好的。” 文初脱下大氅,“什么这么香?” “是五豆饭。” “已经初五了么?” “是呢,再有三天就是腊月初八咧,可惜今年的天儿不好,这么大的雾,不知还有没有灯会呢。”杏子笑嘻嘻地摆着碗盘,各色的豆子热热闹闹地堆在一起,看着漂亮,闻着香糯。再接过大氅抖下雾水,忽然呀一声道:“对了!初八正是姑娘挂牌的日子咧!瞧我,嬷嬷刚才还嘱咐着,让姑娘这几日就别出去了,婢子竟给忘了。” 拿起汤匙的手一顿,“无妨,你去回禀嬷嬷,说我晓得了。” 知道她用膳的习惯,从不让人侍候,杏子便点头退下,“那婢子这就去。” 杏子一离,文初便起了身,缓缓走到了窗前。 风声送来稚童断断续续的呢喃声,这是一首打油诗,“绿豆绿,做官莫忘破庙里;黄豆黄,做官莫忘写文章;豇豆豇,做官莫忘瓜菜汤;蚕豆蚕,做官莫忘三更寒;豌豆豌,做官位高志莫短” 稚童的嗓音低低的,若有若无,带着一种纯净和向往,让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闭上眼睛,脑中快速将这段日子的准备一一捋顺警惕已去,大大降低了逃时的风险;银子有了,不多但足够短时的花费;路记熟了,藏身地找好了,一应物事也买齐了 乌亮的眸子乍然睁开,在浓雾弥漫不见星子的夜晚,竟是璀璨如星,光彩逼人!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下章跑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8】 杀人放火 章节名:008 杀人放火 庆历十七年腊月初八,吉,宜祭祀,忌远行。 腊八节,又称腊日祭,腊八祭。这一日,田猎珍禽,腊祭百神,击鼓驱疫,乃是自先秦时期就传下的习俗。直到南朝建国,太祖登基,一道诏令取消了巫术活动,自此,只留下了灯会击鼓等象征性节目,聊以安抚南朝百姓。 戌时方至,街上已是热闹非凡,自重生以来,文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她站在教坊司里,窗下人头攒攒,花灯锦簇,盘行成一条五彩的长龙。耳边妓子纷纷欢叫,“快了点儿,快了点儿,嬷嬷在外面儿催了,咱们时间可紧着呢!”教坊司亥时营业,一个时辰,她们就得回来。 而她要走,必得在这一个时辰之内。 听着妓子们声音远去,坊内一阵难得的清净,文初双眼一眯,迸射出凛然之芒,离开之前,她还有个人要处理。 下人房外,迎面碰上几个婢女,“见过文姑娘。” “就你们几个?” “姑娘是来找杏子的吧,可是快要挂牌了,心里紧的慌?”子时挂牌,距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她发髻未梳,妆容未上,贴身婢子也不在身边,按理说是该紧张。 文初也不反驳,“那丫头人呢?”笑着朝杏子房间望去,里面一片昏黑,显然没人。 “咦,刚才还在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婢子们四下里瞧瞧,“姑娘且放宽心吧,为了您啊这丫头连灯会都不去了呢,这会儿子,说不定已经上厢房了。”说完,福福身,喜滋滋跑出门去了。 文初便径自进了杏子的房间。 一桌,一凳,一柜,一床,两丈见方,简陋逼仄,她在凳上坐下,这小屋顿显拥挤,四下里尽是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怪不得那蓉儿盼来盼去,就盼着挂牌儿的日子呢。 没等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杏子跨步进来正要反手关门,忽然余光瞥见房中人影,那人身形纤细,姿态悠然,一片昏黑中唯她双目乌亮,那么平静地望着她错愕的惊容。“砰”,手中茶盅跌落地面,瓷片四碎,茶汤倾泻! “别叫。”文初点起油灯。 “文文姑娘?”杏子瞪大了眼,“您怎么来了,婢子正要送安神茶上去呢。” “安神茶?” “是呢,想着姑娘必定心慌,喝点茶会好些。瞧我,慌里慌张的,都打碎了。”说着,赶忙蹲下捡起碎瓷来。 文初却笑了,“你不是怕我心慌,是怕我跑了。” 捡着瓷片的指尖一颤,顿时刺出豆大的血珠,“姑姑娘?” 她大惊抬头,正对上文初平静的眼,这双瞳眸仿佛洞彻一切,让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文初也不说话,只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墙外遥遥传来欢声笑语,显得极不真切。杏子如同做梦般呆住了,过了不知有多久,才砰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的嗓音颤抖着响起,“婢子婢子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姑娘有大学问,想的也多,可婢子只知道好好侍奉主子,不敢有丝毫” 话音未落,她陡然腾起! 一片碎瓷划破气流,直逼文初门面! 尖利的瓷片在文初瞳孔中放大,后面是杏子紧扑而上的嘴脸,那面上犹自保持着惊怕委屈的表情,眼中却是阴狠毒辣,再无怯懦!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寒芒刮肤,文初迅然偏头! 瓷片贴着发丝而过,映照出杏子乍变的表情,“你” “既怀疑你,我岂会喝药!”文初趁势而上,素手成拳,不退反进! 这一击用尽全力,来势汹汹,奔雷电掣般轰向杏子胸口,杏子不敢怠慢飞快后退,却不想文初猛地一提,那看似力若千钧的拳头霍然成爪,一把抓住了她的前襟,狠狠向后一甩! “你诈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杏子霍然失重,被文初向后扯去。后方“铎”一声响,恰恰尖瓷嵌入墙壁,另一头,被文初狠狠压入她的后背 麻痹的感觉游走全身,杏子周身一软,便听文初掐着她玩味轻笑,“安神汤里下了迷药?倒要多谢你。” 杏子死死得盯着她,“你功夫根本没恢复!” 一点儿也没错!后来的汤药她虽没喝下,然重生那日的晌午杏子曾亲手给她灌下了一碗,即便吐了血,依旧有少许毒性残留在体内。刚刚那看着力道迅猛的一拳,她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这会儿只觉全身酸软,一股子辛辣在心口横冲直撞,冲撞到她眼前发黑,几乎支撑不住。 她压下这股腥甜,便听杏子不甘心地接着问,“我不会有破绽的,你怎么看的出来?” “没有?”文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处。” “不可能!” “第一,你心太善。” 教坊司里这一窝女人,哪个不是利益至上,唯有她出淤泥而不染,这本就是破绽。“第二,你两次说我有学问,却不想正是这个暴露了你,官家出身,岂会不通学识?” 杏子低头咬唇,“第三呢?” 第三,便是她的记忆了,上辈子她毁容的汤药正是求杏子得来,那时她只道此女心地纯善,连几次三番提起毁了容的羌婆子也仅是偶然,却不想,三月后教坊司里一场大火,便开始了她地牢十年的噩梦。 文初并不打算说这个,只看着她静静道:“让我猜猜,烧热的汤药里下了毒,让我失去功夫,无法反抗,你想逼我到绝望,趁机劝我自毁容貌,被贬为奴。到时一场大火,随便找来个毁容的尸体哦对了,不是随便,羌婆子不正好是个替死鬼么,换上我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制造文初已死的假象” 杏子猛地瞪大了眼“你不可能的,不可能,你怎么知道?!” “后来你发现我心态转变,竟是提起了挂牌之事,便趁着那日回来主动去了厨房,给蓉儿下毒的机会,反正自毁和被毁都是毁容,殊途同归,你要的只不过是三月之后,整个南朝都认定‘文初已死’!”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话音方落,便见杏子眼中一抹决绝划过。文初心下一跳,暗自叫糟,杏子已经绝望一笑,缓缓垂下了脖子 她死了。 文初瞪着服毒的杏子良久,好半天,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够老道啊,经验不足,早该卸了她的下巴。” 懊恼只在心头划过片刻,文初整理心情,除了她背后的主子身份,最起码,她已经印证了大部分她想知道的,让她来到这西北荒芜地,让她毁容,让杏子潜伏左右,不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偷梁换柱! 那么,对方做了这么多,顾忌的又是什么 窗外响起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了。 文初不再耽搁,为今之计,还是先离了这里要紧。 快步走出下人房,然方出院子,她忽然一顿,“谁?出来!”嗓音之冷,杀气四溢。 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方才那被人窥伺的感觉都没了,文初转过身来,在院子里一遍遍扫过。忽然一侧房中响起一阵咣当之声,像是有人打破了什么,紧跟着嘻嘻哈哈的疯笑声。 文初步子一动,一旁一道稚嫩的嗓音立即响起,“是我!是我!我娘是傻子,什么也不知道!” 这把嗓子 是那晚一遍一遍念着打油诗的孩子。 文初扭过头去,院子的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水缸,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从后面跑出来。他跑到房门前,死死抵着砰砰乱响的门,“求你,放了我娘,她是个疯子,是个疯子” 文初静静看着她,“你上前来。” 小男孩咬着下唇,噗通一声跪下,以膝盖着地一步步跪了过来。 没了抵挡的房门一下被撞开,冲出满面疤痕的女子,浓雾将月光遮蔽的严实,就着外头隐约照来的花灯,能看出这女子姣好的五官。她嘿嘿笑着站在门口,一会儿看看文初,一会儿看看孩子,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她是羌婆子?” “是,是,姑娘,你放了我娘吧,杀了我就好。” 小男孩很快跪行到眼前,离着近了,文初才发现他面黄肌瘦,这么冷的天里,只着了一件不合身的破烂单衣,露出的青红发紫的胳膊上,尽是一条条被虐打的伤痕。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孩童缩了缩手脚,却执着地一遍一遍道:“求你,放了我娘” 心头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文初高高扬手。 砰,男孩昏倒在地,嘴角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文初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心软是对是错,然让她杀了这个孩子,她却下不去手。没有时间多犹豫,素手一挥,一道亮光划破黑暗,正正落到杏子的房间门口。在羌婆子啪啪鼓掌手舞足蹈的兴奋中,和文初一跃而出的背影中 轰! 火舌缠绕而上,迅速蔓延开来 发晚了,抱歉抱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9】 小王八蛋 章节名:009 小王八蛋 “老天” “那、那是” “走水了,走水了啊!” 亥时正,远处一阵火光闪耀,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寒冬腊月里,边陲小镇上,一桩走水事件对百姓来说自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一时间惊叫连连,花灯会上一片混乱,尽都朝着走水的方向跑去。 嬷嬷也在其中,她跑的踉踉跄跄,被两三个妓子惊慌地扶着,发出气急败坏地大叫,“救火啊!快救火啊!” 救火的人有,奈何一桶水泼上去 滋啦! 火势非但没减,反倒愈演愈烈,高高蹿起! “这这怎么回事儿,是被人浇了火油吧,不是失火,是放火!”救火的人连连退后。 “我的娘喂!哪个丧良心的这么缺德喂!”正跑回来的嬷嬷听见这一句,立刻嚎啕大哭,挣脱妓子们的阻拦就要朝里面冲,“我的银子,银子还在里头。” “嬷嬷别去啊,危险啊!” “银子啊,我的命根子!” 拉扯之中,前方轰隆巨响,吓得嬷嬷脸色惨白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二十多年的心血毁于眼前。整栋三层小楼坍塌下来,连带着她的银子票子被熊熊大火吞噬成灰 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嬷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晕,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待到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时分,入眼尽是一片雪白,“下、下雪了?什么时辰了?” 有妓子哭着扶起她,“卯时过了,嬷嬷,咱们坊子,没了!” “没了没了” “什么都没了,官差大人说是有人纵火,咱们清点了人数,不见了五个人,里头烧死了两具尸体,认不出了。”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嬷嬷坐在地上,面如土灰,双眼发直,如同傻了一般。 听这妓子还在哭着说,“杏子、柴房里的蓉儿、羌婆子母子,还有文姑娘,也不知道死的是哪两个,跑的又是谁。” “文文姑娘?”涣散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看着眼前被白雪整个儿覆盖住的一片灰烬,她忽然打起了摆子,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嬷嬷一个激灵蹦起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文初!文初!报官!快报官” 然而现在报官有用么? 卯时已过,城门已开,文初若要走,早就混在清早出城的人里没了影子。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是她离开时的掩护,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将被层层雪花掩没,再无痕迹。 当然,若没有突发意外,这个计划可说详尽周密! 可事实上,文初意外了 时间倒回昨晚 文初潇洒一跃,跳出院墙。 后方火光耀眼,花灯会上一片混乱,她便借着这混乱,一路向着准备好的退路而去。 不多时,前方飘来一股子腐朽的味道,混在冰冷的寒风里,又湿又臭。她便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间废弃的道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香火,成为了镇子上流民的聚积地。这西北边陲之地,连年战乱,一到冬季,死的人比活着的多。道观门口用草席裹着冻死的尸体,恶臭便是由此而来,借着门口一点豆大的油灯,文初绕过尸体,轻轻走了进去。 里面横七竖八的流民挤挨着,尽都皮包骨头衣衫脏破,脸上透着一股子麻木的表情,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改变丝毫。久居京城,即便听说过百姓之悲惨,她却从未切实的体会过一二。如今看着这一双双寂若死灰的眼,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萦绕着。文初叹了口气,寻了个因漏风而无人的墙角靠坐下来,闭目小憩,静静等待着两个时辰的流逝。 不知过了有多久,恍然间,似有什么在往她怀里摸。 文初霍然惊醒! 睁开眼的一瞬,条件反射一把抓住了一只手腕! 骨节坚硬,是只男人的手,四目相对,阴影里她看见身前少年错愕的脸,瘦削的线条,青涩的五官,看着也就十四五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前一刻还因为惊讶的表情而略显稚嫩的面庞,忽然双眼一眯,竟带出几分老油条般摸爬滚打的狠辣来! 少年不惊不退,一把逮住到手的钱袋子,狠狠一拉,下手快准狠,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儿。她方方惊醒,尚且迷蒙,竟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等定住身形,少年已经揣着她的钱袋子头也不回跑出了道观。 文初差点儿气的倒仰,她黑教坊司的银子,这小子竟然黑吃黑! 低咒一声,紧追而去。 一路追,一路赶 乌云压顶的黑暗里,少年如同狸猫般在弯曲纵横的巷子里游弋着,他应该练过几年功夫,下盘稳健,速度极快。文初始终保持着三丈之遥跟在他身后,这个时候,她多感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几日里将整个镇子的路线图熟烂于胸,否则今天非得让这小王八蛋跑了不可! 文初一咬牙,猛扑而上,纤细的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弓形,一把抱住少年的脖子。少年闷哼一声,毫无节操地抓住她的头发,竟想将她整个人翻下去,文初冷哼,一招千斤坠,将他压住动弹不得。 少年挣扎,文初拉扯。 狭窄逼仄的巷子里,两人的动作活动不开,就这么扯着钱袋子上演起最原始的肉搏来。少年显然越来越意外,然动作却毫不迟疑,打起女人来一个顶俩,文初心底暗骂,正要一脚朝他子孙根踢去,忽然周身一软,一股子剧痛蔓延开来 她毒发了! 噗 自和杏子动手之后,便始终哽住的那口腥甜,终于横冲直撞地喷了出来。 少年被喷了一头一脸,惊怔地看着文初软倒在地。她似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浑身抽搐着,露在衣外的手臂上青筋凸起,跟他扭打了这么久都没发出一声痛叫,这会儿竟忍不住破碎的呻吟开来。 “你” “大夫大夫” 少年缓缓爬起来,退到一丈之外,冷眼瞧着文初的惨状,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袋,略显纠结。 “大夫帮我叫大夫”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好在这少年也没有细听的意思,许是死人和要死不活的人见的多了,他纠结的神色一瞬恢复平静,捏紧了钱袋子,转身大步走了。 小王八蛋! 望着少年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文初剧痛中狠狠咒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都不懂,也好意思出来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0】 雪夜初遇 章节名:010 雪夜初遇 春雾晴,夏雾雨,秋雾日头晒死人,冬雾雪封门。 上辈子的今夜,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突降,短短几日,覆盖了南朝的半壁江山。一时间尸骨遍地,流民如山,怨声载道直逼皇城!圣上大怒,择良辰观天象的钦天监自是难逃罪责,三颗人头挂于午门,一平民怨而这则谚语,便是自那时候流传开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世,这一条尚未出现的谚语文初早已知晓,且她一直在等的“东风”,亦是这一场无边无际的苍茫大雪。 幽黑的巷子里,文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着片片“东风”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心里那憋屈就别提了,“这下好了,毒发了,动不了了,东风来了,天快亮了,马上封城了,被包饺子了,小命要没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再周密的计划,碰上这样的操蛋事儿,都得玩儿完。 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惊喜叫声,是教坊司的火终于灭了,文初苦笑一声,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一切,她逃跑的消息传至官府,到时城门一关,这屁大的镇子里,她这浑身无力一动不能动的逃犯,就是瓮中之鳖。 哦,不对,恐怕被找到之前,她已经冻死了。 苍白的唇哆嗦着,她冷的直打颤,满头满脸都覆上了一层雪沫子,冰冷的雪水沿着皮肤钻进身体,四肢百骸都麻木到失去知觉。文初强迫自己不要睡,睁大眼,眼睁睁看着大雪将她掩埋 仿佛只是小片刻。 又好像过了十年百年那么久。 耳边依稀有车辙声遥遥而来,在风雪呜呜中听不真切,她迷蒙里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求生欲望太过强烈而产生的幻觉。 对,求生! 十年囚禁,一朝重生,难道又是一样的结局么? 不! 求生的信念涌动在胸口,文初从深埋的雪地里努力抬起头,是马车!不是幻觉!巷子的另一头,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轮转动着在她的瞳孔中放大,文初咬着牙抬起重若千斤的手,攥住一团冰冷的雪捏成雪球,用力之大,冻的紫红的青筋几乎要裂出手背,狠狠抛向转动的车轮! 咔 中了! 一声轻响,雪球卷进轮里,在黑暗的夜中溅起零星雪白的冰花,极为显眼。 “什么人?!”马车轻轻一颠,车夫拉紧缰绳。 “阿言?”车厢里响起一声淡淡的男音。 “公子稍候,属下去瞧瞧。”车夫跳下马车,谨慎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离着尚有三丈远,他再次大喝一声,“什么人?!” 可惜的是,刚才那拼命一丢,力气已经用尽,别说回话,连视线都一丝丝涣散开来。文初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道颀长的模糊身影掀开车帘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踩着深雪走到近前。 这人的后方是一片浓墨般的寒夜,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原是个地狱般的幽冷之感,然,她却觉得此人气息温润,竟有种大悯于世的安定。让她焦躁不安的心一瞬平静,连突如其来的失明,都能淡定以对。 她听见第三人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公子,左不过是个流民罢,也不知是死是活,您” “无妨。”耳侧男子依旧嗓音淡淡,“天寒地冻,李大人莫下来了。” “公子慈悲为怀,下官惭愧。”说完,竟真的没再传来下车的声音。 男子发出一声轻笑,意味不明的,仿佛从天边而来,文初感觉到有人蹲身靠近,一只手探到鼻尖,好闻的檀香气混了点酒香的馥郁,让她思绪一松,不受控制地微醺入眠。趁着最后一丝清醒,文初使出吃奶的力气,伸长脖子,一口咬了上去! 齿下触感温热,回光返照一般的,她用力之大,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救我!”含糊不清却坚决无比的两个字说完,终于抵不过身边安逸的气息,彻彻底底陷入了混沌 *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微微一叹,收回把脉的手,朝立在门口的年轻人叹息着道。 “救不活了?”这个年轻人,正是之前名唤阿言的车夫,言行举止老成,然明光下细看,面庞微黑,一袭青色短打,竟才十六七岁的青年人模样。 “非也,非也,这位姑娘短时间内应是无碍。”大夫说着无碍,眉头却没松开多少,沉吟了一会儿,方问道:“小哥,可容老朽一问,这姑娘乃是你家何人?” “萍水相逢。” “既是萍水相逢,想必对她的状况也一无所知了?” “街头偶遇,竭尽所能罢了。” “那老朽便直言了,此女表症不过寒邪入侵,本身算不得什么大事,只需好生调理着,便可恢复如初与常人无异。只是,老朽观她气息绵长,想是曾经有功夫在身,本非寻常人,如今体内尚有老朽诊断不出的毒素沉积,将她经脉蚕食,以后轻易动不得武力不说,此毒毒性之烈,若是不除,恐怕这姑娘将长期受此困扰。”说着,捋了捋胡子:“随时发作,随时都有性命之危啊!” 听完一席话,阿言看一眼床上的文初,面色凝重下来。本以为是随手救了个流民,饥寒交迫以致频死,可显然的,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此女何人?他看着文初的面色一怔,竟是越看,越觉得这脏污的面庞之下,竟有几分面善,然细细地想,却又无从想起。 思索片刻,阿言拱手致谢,“多谢杜大夫。” “老朽才疏学浅,可当不得这一声谢。”老大夫连连摆手:“若小哥希望这位姑娘无恙,还是赶快带她去大城寻个好医庐,换个高明些的大夫看看吧。”说着转身开了方子,递给房里侍候的丫头。待一切妥当,又细细看了眼文初,眼中一抹狐疑,才摇着头走出厢房。 阿言一路送出来,到得中庭,却道:“先生且慢,请随我来。” 老大夫也不多问,少顷,来到一间院落前,听阿言微微躬身,“公子,您手上的伤,也让大夫瞧瞧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1】 奇女子也 章节名:011 奇女子也 老大夫甫一入院,便觉浑身一震! 此时天明不久,正是清晨最冷的时候,大雪纷扬,只小半夜已在地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可这看似寻常的一方庭院,竟是地火暖热,鹅毛般的雪片子纷落而下,眨眼功夫便融入地底,冰雪不存。 一侧瘦梅数枝,红白相映,清风拂来,穿梅而过,拢起满院清香,不似人间天地。 更不必说,梅花树下执笔作画的贵人公子,更是谪仙下凡了罢。 老大夫恍恍惚惚地跟进来,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贵人公子止了笔,身侧随侍笑嘻嘻地捧上一盏茶,随手将画卷揉成了团,“公子,你这一画就画了一个多时辰,李大人早都走了。” “走便走罢,”公子浅浅啜了口清茶,见老大夫一脸心疼地盯着那一团,不由摇头一笑,“一凡尘俗物耳,先生着相了。” “只是这般画作,如此便弃了” “庭前作画,只为静心,心静,则万物莫不可得。” 老大夫良久未语,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这贵人公子,云纹素袍,墨色大氅,不似寻常公子绾髻戴冠,只以一条缎带将发丝松松系着,雍容华贵中别有一番悠然滋味。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然这一淡笑一席话,却禅意深深,如聆梵音,其内蕴含的大气魄让人心神发紧丝毫不敢轻忽! 半晌之后,老大夫深深一揖,“公子大智!老朽杜仲,见过贵人公子。” “闲云野鹤,何足道贵。”示意身边随侍扶起杜仲。 后者听出话中言外之意,也不再纠结于贵人的称呼,只起身问道:“未知您的伤” 他也不推辞,从大氅中伸出了手,肤白如玉,五指修长,腕子上隐约戴了一串佛珠,遮掩在宽大的袍服袖口处,怎一个赏心悦目。唯一不和谐的,恐怕就是食指骨节上那处青紫色的伤痕了,斑驳的血迹干涸在伤口周围,皮肉深深外翻出来,竟是几可见骨! 嘶! 杜仲倒抽凉气,“这这竟是被咬的?” “可不是被咬的么,那白眼儿狼恩将仇报,公子还救她,就该把她打出去”耳边随侍嘀嘀咕咕的一脸不痛快,也让杜仲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再看这惨不忍睹的伤口,形貌狰狞,深可见骨,实难想象犹如野兽一般的牙口,竟是出自那娇滴滴的小姑娘。 杜仲啧啧称奇,“这虽是皮外伤,可伤到这种程度却是半点马虎不得。”边说着,边打开药箱,取出壶北地烈酒,“好在寒冬时节,不易发炎,老朽先以烈酒为您清洗一番。”烈酒喷洒在指尖,很快整个院落里流淌着辛辣的酒香。 北方边塞,风寒沙暴,此地人惯用此等灼灼烈酒,一口下喉,暖意自喉腔直入肺腑。相应的,用在伤口上,也是非一般的灼痛。杜仲小心观察着公子神色,却见他除了微阖上眸外,竟是面色平和,静若寻常。 “公子好定力!”复又收起酒壶执了把小钳子,“这外翻的腐肉是得剔掉的,否则伤口不易愈合。” “可。” “十指连心,请您多加忍耐。” 接下来的数日,杜仲每日清早准时前来。 先是到后厢去把过文初的脉象,再回到庭院给公子换药包扎。随着一日日过去,公子的指伤已好的差不离了,古怪的是,那在他预料中早该醒了的文初,却迟迟昏迷,只能三餐以温补的汤粥食养着。 “怪哉,怪哉。”杜仲边给公子缠着绷带,边皱着白眉凝神思索,“可惜了,这伤口咬的太深,恐怕日后会留下疤痕。” “无妨,今后杜老便无需再来了。” “您要走了?” 公子阖上竹简,“杜老且坐。” 杜仲不明所以,这还是公子第一次留他,将伤口利落地包扎好,在一旁落座。便听公子别有深意的嗓音,直入正题,“杜老医术高明,在这荒僻之地未免屈才,在下不日将前往关中,不知杜老可愿同行?” 杜老不免一愣,“关” “关中正乱,军中无医,杜老若愿,在下可代为引荐,也好一展所长。” “老朽” “不必急着答复,”公子一摆手,“在下不过惜才心起,杜老一身医术埋没于此,想是也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这原因和心中所愿孰轻孰重,杜老自有评断,在下也不会强求。” 话落,又低下头来,重新看起手中竹简,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随性而起。一旁的杜仲心中却如风浪翻搅,连告辞的话都没说,六神无主地走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公子!” 公子抬头看去,来人正是他身边的阿言,后头还跟着去而复返的杜仲,“公子,那个姑娘跑了。” “跑了?”看着阿言红到了耳根的脸,公子好笑地问:“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阿言脸色更红,死倔着不说话。 杜仲便解释道:“这事儿也怪老朽,这两日外头捉拿逃犯,今儿个正巧查到老朽的家里,便耽搁了些时候。怕公子久等,就先来了庭院这边,刚才再去看那姑娘,人已经没了趁着侍婢煎药的时候不知是方方才醒,还是这些天一直” 公子点点头,“倒也聪明,跑了便跑了吧。” 阿言却道:“阿默已经追去了。” 公子不由头痛,“阿默少年心性,吃不得亏,去带他回来,莫惹麻烦。” “是!”脚尖一点,飞快消失在院落内,竟是一名少见的高手! 一旁杜仲瞳孔一缩,在心中将这公子的身份提了又提,暗自猜测着什么。便见公子放下了竹简,走到案前,一手执笔,一手研磨。少顷,他闭上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同时一笔落下,水墨在绢帛上殷殷散开 他画的极慢,每动一笔,都要闭目想上一会儿。 直到月色当空,一幅画渐渐丰满起来,这一画,竟画了整整一日。 公子收起笔墨,杜仲走上前来,一时竟描述不出此画带给他的震撼! 这是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自冰雪中挣扎求生。 女子的面容留了白,衣饰不过简单勾勒,唯有荒芜、昏黑、落雪,这三者组成的艰难环境下她伸手挣扎的动作,是那么的迫切,那么的栩栩如生,给乍看之人一种直击胸臆的震撼生命的震撼! 杜仲望着这幅画怔怔出神,连两个随侍什么时候回来了都没注意。说来好笑,这两个人,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口若悬河,偏偏不爱说话的那个叫阿言,一张嘴就停不了的叫阿默。 阿默跑来一脸兴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公子你猜猜,你随手一救,救的是谁?” “文家幺女。” “您知道?!” “本是不知,”他卷起布帛,随手放置一侧,这个随意的动作却让杜仲眼睛一闪,这几日下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某幅画没被毁去。就听公子随口分析,“此女装晕自是不想与贵人牵连,年纪大约十四五,恰巧出现此地,再加城中搜查。”言外之意,还用说么。 “对,对,公子料事如神!” 无视这马屁,“摆饭。” 很快有侍女将简单的膳食送了上来,在南朝,肉食几乎可说是富贵的象征,唯有贱民百姓才会以素为食。而古怪的,他的膳食竟是简单的两道素菜,嫩绿嫩绿的清炒一簇,笼在瓷白镶兰的浅盘中,霎是素雅好看。 公子优雅举箸,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听身旁阿默聒噪地献宝,“公子,公子,精彩的来了,你快猜猜,我追上她出门,她去了哪儿?” “成衣店。” “您又知道啊?”阿默跨下双肩,跟着这种主子,太没乐趣了,“后头的您肯定猜不到,公子你猜,她最终目的又是哪?” 公子头不抬眼不睁。 阿默欲哭无泪,“您不猜了啊?” 公子用饭完毕,拂袖起身。 阿默终于憋不住了,“公子,公子你别走,这个真的很精彩,属下亲眼看着她换了身衣裳从成衣店出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挽起发髻,抄着手,弓着背,一脸猥琐地进了家妓坊。嘿,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老听说文家幺女怎么怎么顽劣,女扮男装逛窑子下酒肆,属下还不信呢,这次可算长见识了。” 他说的眉飞色舞,捶胸顿足,公子却一点儿听的兴致都没,一侧杜仲却被勾起了好奇,“去妓坊作何,伪装嫖客,躲避搜查么?” 阿默一拍大腿,“当龟公!” 三个字如雷贯耳,就连行云流水般走出门口的公子都顿了一下。 阿默还在啧啧感叹着什么“逃出教坊司,又入勾栏院”之类的品评。 公子的目光却渐渐移到包着纱布的指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女子脏污不清已记不得了五官的脸,然那坚定的一双眼,和一口下指时迫切的求生意念,却是那么的清晰 过了好半晌 公子唇角微勾,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奇女子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2】 冤家路窄 章节名:012 冤家路窄 除了教坊司,镇上还有一条陋巷,被当地人称为花街。 不长,四五家小妓坊挨挨挤挤,附近混居的也多是杂七杂八的三教九流。此时此刻,其中一家妓坊中,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正嫌弃地看着跟在后头的龟奴,一身粗布短打,抄手弓背,缩头缩脑,连看人的眼神儿都是个贼溜溜的小瘪三样儿。 “可给老娘记住了,手脚放干净,要是让我发现” “哪能啊,我楚问可不是那样的人儿。” “嘁,还有名姓咧。” 老鸨子撇嘴摇头,边嘀咕着“白瞎了一个好名儿”,边停在一间柴房门口,砰砰敲门如擂鼓,“个丫丫的呸的,当自己是老娘养的姑娘不成?睡睡睡,日头晒着腚了还在睡!开门!你这棺材仔,给老娘开门!” 吱呀 摇摇晃晃的木门被捶开一条缝,竟是空空如也鬼影也没。 “这赔钱货,见天儿的往外跑,早晚死在外头。”老鸨咒骂两句,没人应声,也失了兴致,“就这了,原是两个人住的,大雪封了山,山头的小六子出不来,要不也不能让你顶上。这间屋子你跟那棺材仔共用,自个儿进去看着拾掇吧。”说完,打着哈欠走了。 只剩下龟奴缓缓挺直了腰背,哪里还有半点儿猥琐之态? 正是文初! 谁也不会想到,她拼了命逃脱教坊司,竟一转身玩儿起了回马枪,躲进了更加乌烟瘴气的勾栏院里。这一招灯下黑,是她如今最稳妥的去处,也是唯一的去处。 望着这间逼仄简陋的小柴房,文初伸个懒腰,多熟悉的地方啊。 碎石头垒的床,稻草湿漉漉地铺在上头,墙角柴火堆的满满,紧吧的放个屁都能崩着脚后跟。阴暗,潮湿,腐朽,同那见鬼的十年岁月如出一辙。向后一仰,咣当一声,整个人倒在铺上,深吸着这发了霉的空气,竟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真贱。”她暗骂一声,自嘲地摇摇头。 哒哒哒 外头有脚步踩着冰雪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应该是她的“舍友”回来了。 文初调整好脸上的肌肉,让自己尽可能的低眉顺眼表情龌龊,如同每一个勾栏院里的龟公一样。然而这“低眉顺眼”的表情还没调整完毕,一眼瞧见走进门来的少年身影,立刻自动转换成了“横眉立目”! “小王八蛋!”文初竖着眉毛,一个高从铺上跃起!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麻花般拧压身下,青涩中略显阴沉的少年脸庞挣扎着从她剪刀脚中抬起,显然想看清楚这招呼都不打就上来拼命的狠人是谁,“你”他瞳孔一缩。 “认出来了?”文初斜眼冷笑,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这个少年,正是道观里“拿她钱财见死不救”的小子。 那日雪夜昏黑,今天借着淡淡的日光,总算将他的脸看了个清楚,就连文初都不得不说一句,这小王八蛋长的倒是不错。肤色微黑,剑眉浓长,眼神如鹰,因为极其的瘦削而显得眼窝深邃,竟是十分的峻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恐怕就是他的身量了太瘦,瘦到颧骨深深突起,颊无三两肉,身上骨头一根根硬而凸,这么压着,仿佛随时都能一戳戳死她! 少年挣了两下,没成功,干脆眼睛一闭,“你还没死?”声音粗哑,带着变声期的刺耳,实在不怎么好听。 她受不了地掏掏耳朵,“小子还敢横!” 啪 脚丫子朝他脸上一踩。 少年浑身一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不过只片刻便松懈下来,逆来顺受般平静,“没钱。” “放屁!” “没钱。” “那钱呢?” “没钱。” “” 反正不管她怎么问,对方就是一副“你耐我何”的死猪劲头,就这么躺在地上破罐子破摔,任她压着一脚一脚往脸上蹬,连挣扎都免了。文初几乎被气笑了,想了想,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对付他。 送官?别逗了,官府不逮她都对不起自投罗网。 胖揍?这倔犊子的脸都快被她踩平了,还不是一样。 况且她两次毒发内力十不存一,这少年手底下也是有功夫的,她靠着先发制人将他制住,到底能撑多长时间都拿不准。显然这少年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方才这般有恃无恐。 文初心下暗恨,一丝杀意划过心头她如今一切窘境全因这小王八蛋而起,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没有,反倒笼中鸟般被困在了这里。通缉缉拿,危机环肆,一旦这小子自由后落井下石 少年霍然睁目! 鹰一样的眸子里警惕深深,文初眯眼瞧着他,就仿佛看见了一只尚未长成的野兽,色厉内荏地撩开了爪子,“小子,别紧张,咱们打个商量。” 像是感觉危机解除,少年也收起獠牙,“你说。” “你把银子还了,就当没见过我,咱们两清。” “你不怕暴露行踪?” 果然,他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买卖么,自然要承担风险。” 对方却不怎么相信,只盯着她瞧,似乎在判定这话真伪。文初也不催,任他皱着浓眉权衡利弊,过了良久,他重新闭上眼,“没钱。” 文初:“” 真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文初松开他站了起来,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眼神骤狠! 却见文初先他一步陡然冲至身前,一拳狠狠砸在他肚子上。少年猛躬下身咳嗽不止,文初又是一拳,少年伸臂格挡,她这一拳换了个方向,从下三路灵蛇般上挑。 嘎嘣 什么东西被塞入嘴里,紧跟着柔软的手捂住他张口就吐的唇,头发一痛,被扯着脖子向后一仰 咽了。 做完这一切,文初才拍拍手退后两步,心情很好地欣赏他阴鸷的脸色,“贱骨头,非得下毒才老实。” 少年死死盯着她,“你说谎的。” 文初耸耸肩,“不信无妨,三月后毒发你自然知道真伪。”说完,伸着懒腰倒在铺上,将大开的空门暴露在少年眼中,似是完全的有恃无恐。然整个人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这小子心黑手狠,不得不防。 “算你狠!”终于,她听见少年不甘的咬牙切齿,后头又低低嘀咕了一句,轻的她几乎听不见,“文家一门四杰,竟出了你这卑鄙小人。” 文初心下一颤,面儿上只作寻常,“吆,听你这意思,对我老爹和哥哥挺崇拜啊。” 少年冷哼一声,在她一侧坐下,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竟一时没人再出声。四下里静谧非常,唯有风声刮擦着颤悠悠的木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过了良久,文初头枕双臂,笑着轻轻道:“不管你那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些银子”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想起如今身无分文的窘迫现状,咳嗽一声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算姐送你”咽了下去,改成了,“可以慢慢还。” 少年扭过头,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深深看着她,若要文初来解读,大概就是“就你这穷酸样以前真的是个贵女?”于是穷酸女怒弹而起,一巴掌拍过去狠狠撸过这少年的头! “小王八犊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3】 笑抿恩仇 章节名:013 笑抿恩仇 “老牛头,今儿个来的可晚。” “快别提了,刚出门儿碰上官家的查钦犯,晦气。” “又查啊?真是,我就不信还能逮着人!跑了这么多天还留在镇里头,那不成大傻子了!哈哈哈哈” 两个嫖客哈哈大笑着走进门来,忽觉前方阴风阵阵寒意幽幽,笑到一半的嘴巴立即合了上。再细细看,嫣红翠绿,热闹如初,年轻的龟公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位,里头请啊” 尾音长长,明明是个迎客的话儿,偏生这俩人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嘶,这邪门儿。”老老实实进了大堂。 文大傻子咂了咂嘴,正对上另一头少年幸灾乐祸的眼,忍不住做了个举拳揍人的动作还不是因为你! 少年别开目光,冷嗤一声拉不出屎来怨茅坑。 两厢看不顺眼,多说无益,埋头干活。 时值夜半,正是妓坊中最热闹的时候,文初就在这热闹中穿堂过巷,哪里需要哪里上。 活计不累,迎个客,擦个桌,抬个酒坛,收个碗碟,顺道儿跟恩客们扯扯嘴皮子,正好将镇上的情况摸个清楚。此地迎来送往的本就杂乱,两杯黄汤下了肚,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大着舌头往外秃噜,“听说那教坊司的嬷嬷急疯了,见天儿的往衙门里头跑,说是找不着那文初,麻烦就大咧!” “嘁,不就一小姑娘,能耍出多大的花儿来!” “要我说,跑了也好,总算留下条血脉。” “啥意思?不是说通敌叛国么,你还替那姓文的着想?” “通不通敌的咱不懂,咱就觉得,这哪一年的鞑子不是文大人带着公子爷给打出去的,杀了那多的鞑子,人家不恨死他了,怎的还通上了呢” 最后说话的这人,言语间掩不住的迷茫和失落,让文初擦桌子的手一颤,垂下头,掩住眸中湿润。以前总也不懂,老爹连年上战场为的是什么,然今天这荒僻西北肮脏妓馆里,一个南朝最最下等的贱民的一句低语,忽然就让她明白了什么,“客官可莫胡言乱语!这妄议朝政要是传出去,一百条小命都不够砍得咧!” 那人一个哆嗦,酒意全被吓醒了,嘴硬地嗤了句,“瞧你那小胆儿,天高皇帝远,能传到哪儿去。”倒也不敢再说了。 转过身的文初嘴角微扬,眼角眉梢都蕴着愉悦。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烊之后,夜里就梦见了文府。 那是去年的除夕夜,她印象之中,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最后一次。大嫂笑着给每个人夹菜,大哥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二哥坐在一旁打趣不止,她便和小哥挤眉弄眼,在桌子底下你一踢我一踹,玩儿的盘子碗砰砰乱颤。粉嫩粉嫩的小侄子捂着嘴偷笑,老爹气得一筷子丢过来,不偏不倚,一人脑袋上落下一根。 她捂着脑袋吐舌头,正想撒个娇,忽见小哥额头鲜血迸裂! “小哥!”她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看着小哥缓缓闭上眼睛仰倒下去。椅子咣当一声,仿佛开启了噩梦的钟声,一切欢声笑语湮灭无踪,唯有血,从墙壁上,房梁上,啪嗒,啪嗒 文初霍然坐起! 她睁大了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背后一片湿寒全是冷汗。 茫然四顾,稻草,柴火,寒风,黑夜,冷硬的石床,发霉的空气,文初捂着心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四下里静的出奇,唯有天花板上渗着雪水,啪嗒,啪嗒,在一阵嚓嚓龟裂的声音中,滴落她的额头。 一侧传来少年黯哑的声音,“几时了。” 这人一向警醒,她这般大的动作,惊醒他并不奇怪,文初抹了把额上雪水,“还早,睡你的。” 忽然一顿,猛地抬头! 天花板上蜘蛛网一般的裂痕,正向着四面飞快蔓延,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响。心下一跳,甚至来不及思索,“跑!”她和少年同时一声大喝,抱头拼命向外一跃! 撞出房门,滚落雪地,突如其来的冰寒刺痛入骨,紧跟着后方“轰隆”一声,跌落而下的天花板将地面砸了个对穿!冰雪迸溅中,文初和少年对视一眼,皆是摇头苦笑起来,竟生出几分共患难的革命感情。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同时认命地爬起来,朝着大堂走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谁也没想到,这连着下了诸日的暴雪,竟还夹起了冰雹子,厚厚的一层垒在摇摇晃晃的柴房顶,不塌都算奇了怪了。两人转移阵地,将大堂里长长的木凳子搬到一起,凑合着拼了个木板儿床,待到折腾完了,小半个时辰过去,竟是睡不着了。 二楼上传来环绕立体的呻吟之声,难为这些妓子们,外头那么大的动静,竟也影响不了分毫。文初翻了两个身,见少年耳根泛红,想是也没睡,便伸脚踢了踢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这几日来,她都喊他小子。 一句话,仿佛将他的尴尬都冰冻,少年僵直着身体,沉默良久,“我没名姓。” 名姓,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大多数的贱民只有名没有姓,如阿默,阿言,蓉儿,既是称呼,也代表着奴仆的身份。文初点点头,“那你总该有个称呼。” “棺材仔。” “啥?” “棺材仔。”少年翻转过身来,文初看着他黑暗中的双眼,瞳仁乌黑,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倔强的落寞,“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们说我娘是个贵人,有轿子抬着的,才被流匪看中夺了性命。祭祀的时候她肚子在动,杜大夫剖腹取出了我” 他顿在这里,似是不想再说,文初却猜到了前因后果。怪不得听那老鸨的意思,这小子整日往外面跑,怪不得他会出现在那流民聚积毫无油水的道观里,下葬之前,祭祀仪式,多是在道观举行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娘唯一的线索,若有亲人来寻,必定先往那处去。 文初半晌没说话,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开来。 少年冷哼一声,“少猫哭耗子!” “什么破性子!”她一把撸过他的脑袋,手下发丝粗硬,被揉成一团才解了气,“这名儿不好听,重给你取一个。” 挣扎着掰开她手的动作一顿,犹豫半晌,再一次咣当咣当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她,“嘁,用你取!” 这茅坑里的破石头,又臭又硬!文初一脚踹上他屁股,“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装什么不屑一顾。” 少年耳朵尖儿动了动,硬生生挨了这一脚,坚决不转过头来。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文初都快睡着了,他才又开了声,“喂。” “嗯?” “那天晚上,我回去了。” “什么晚上?” “听不懂拉倒。” 她怔了一怔,睡意再次被驱赶,终于明白了这小子说的是哪天晚上,“算你小子还有良心,我被人救了。” 他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喷出一声音,似乎在埋怨他难得一次善心,竟回去扑了一个空。就听文初咳嗽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少年不明所以,翻过身来,看她摸着鼻子咳嗽出第三声,“咳,回归回,银子还是要还的。” 少年:“” 他嘴角抽了几下,终于笑了出来。 这笑极其的不自然,可文初依旧看呆了,这小子的卖相实在是好,不怎么笑的人尤其的让人惊艳!她几乎可以想象的到,等过个几年,这小子长开了,健壮了,会有多么的祸水!想着如今自己这丢人的德行,她也忍不住,跟着大笑出声。 忽然楼上一声泼妇骂娘,“要死了!大半夜的,闹什么幺蛾子呢!” 两人一惊,笑声乍停,不一会儿,又噗嗤一下低低笑作一团。 寒风咆哮,冰雹如雨,从门缝窗缝一切缝隙里钻进这空荡荡的幽黑大堂,然这一间逼仄简陋的勾栏院里,两人食不够果腹,衣不够保暖,甚至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却一笑泯恩仇,笑面这一冬最冷的一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4】 搜上门来 章节名:014 搜上门来 翌日。 天尚未亮,妓坊外便响起疯狂的拍门声,“开门!开门!” 文初从长凳上爬起来,谨慎地盯着砰砰作响的大门,一侧少年拍拍她的肩头,打了个“我去看看”的手势,试探性地走到门前。透过细细的门缝,外面方方露白的天色里,七八个衙役脸色暴躁,不耐烦地拍踢着大门,其中一人扯了张布帛,上头正是文初的画像! 少年瞳孔一缩,霍然扭头官差! 见鬼!隔了这些天,还是查到这地方了。 脑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整个妓坊的地形图,不行!不能走!这里走了容易,却会引起老鸨起疑,一旦她还留在镇上的消息被确认,将面临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追捕!甚至到时候,连乔装成男人的保护色也将被掀开。 文初眯起眼来多少人? 少年一皱眉,略有忧色七八个。 七八个的话,躲不过再打不迟赌了! “官爷稍等,上了锁的。” “他妈的,磨磨蹭蹭,耽误了大爷搜拿钦犯,有你们好果子吃” 门外官差骂骂咧咧,文初就趁着少年慢腾腾开锁的功夫,快步上楼,一间间厢房敲过去,砸的砰砰砰砰响,“姐儿们,官爷来了,搜拿逃犯要查房咧!” 房门一扇扇被敲开,走出衣衫不整的妓子恩客,一时间,回廊上男男女女站了不少。乱糟糟的埋怨声中,少年这才开完门锁,咣当,大门被狠狠踹开,衙役带着冰雪茬子轰隆隆闯进,“他妈的,怎么这么慢,冻死老子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少年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他“呸”的吐出嘴角的血,朝楼上文初摇了摇头,“官爷息怒。”说着抬起了脸。 正准备扇第二下的衙役看见他的脸顿时停住,“是你?棺材仔!”那手急忙缩了回来,一双三角眼里全是嫌恶,仿佛见了瘟疫般,“真他妈晦气!”把沾了血的手在廊柱子上使劲儿擦了擦,“还不滚远了点儿!” 少年微低着头,后退两步。 三角眼这才满意了,吆喝着楼上众人,“下来下来,都上头杵着作死啊!” “官爷,这不折腾人么,神仙打架,咱们凡人遭殃呦。” “就是说,那女人不是从教坊司跑了么,哪会再往这花园子里头来。” “这大清早的,冷呦!” 一片怨声载道中,众人鱼贯而下,有衙役上楼去各个房间里搜查,乒呤乓啷的,三角眼就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比对着。推推搡搡间,掐一下脸蛋儿,摸一下屁股,惹的妓子们娇嗔连连。 三角眼哈哈大笑,好不得意,“下一个,下一嘶!” 他倒抽着冷气瞪着眼前三人。 前头的都是一个恩客配着一个妓子,怎么到了这儿是一个妓子两个恩客?袒胸露乳的妓子站在当中,小手勾着左边的中年恩客,眉来眼去好不快活,可奇就奇在这妓子右边儿长的人模狗样的年轻人,色眯眯地瞄着人家胸脯,那手伸在后头,不用说,正摸人屁股呢! 看着毫无抗拒情绪的妓子,三角眼鼓成铜铃大,连连低咒着,“他妈的,二龙一凤啊!” 这年轻倒和旁人不一样,一脸下流地接了句,“爽啊!” 三角眼乐了,“小子,挺会玩儿!” 年轻人一摆手,哥俩好的勾上他肩膀,三角眼正要骂,听他鬼鬼祟祟的小声道:“这才到哪儿,下次老哥来,兄弟教你点儿更刺激的。” 一阵浓香扑面而来,三角眼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擤着鼻涕暗道这小子还真是花丛高手,瞧这浓的呛鼻的胭脂味儿,“成咧!你小子可记好了!”对着画像草草一扫,挤眉弄眼着往后面查去了。 只留下妓子莫名其妙不明所以,“阿问,你和这官爷识得?” 文初轻轻一笑,收回屁股后面隔着一寸的手,“一回生两回熟么,姐儿,这香包可是你的?” 妓子呀一声接过来,“可不正是我的么,在哪儿捡到的?帮姐姐拾了香包,记你一大功!” 从你后腰扯下来的,文初笑而不语,看一眼刚好比对完画像的三角眼背影,又看看站在门边嘴角下一抹血迹的少年,眼中一丝诡谲光芒一闪而逝。很快,楼上一阵脚步声,搜查房间的衙役也下来了,“丫丫个呸的,又是白费功夫。” 三角眼也跟着啐了口,“那小娘皮别让老子逮着!”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进来,又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文初和少年遥遥对视一眼,眉峰一扬危机解除。正松下一口气,只听后院儿一声哭骂骤然传来,“哎呦我的妈呀,这柴房” 衙役步子一顿。 蹬蹬蹬,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迅疾而来。 “棺材仔!你个衰仔赔钱货!谁留你谁跟着倒霉!还有新来的小兔崽子”咣当一声,老鸨子推门而入,大堂里环视一圈儿,一眼定在了文初的身上,“你个死玩意儿!才来了几天,把老娘的柴房搞塌了” 她叉腰挺胸,破口大骂。 文初却看也不看她,甚至没看停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的衙役,越过他们狐疑的脸,遥遥望向了更远的城门方向。四下里静的出奇,所有人都在看着文初,她只看着远方,耳尖微动,眉头一颦。 听衙役盯着老鸨谨慎而怀疑地问,“你说哪个,才来几天?” 老鸨愣了一下,支支吾吾,文初先一步笑嘻嘻摆摆手,“官爷,是小的,小的刚来。”边说着,边扫过衙役摸向画像的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走的从容不迫,一丝一毫的紧张都无,边走还边朝那三角眼眨了眨眼,看着就仿佛只是要上前解释误会的无害少年。唯有一人,站在衙役身后的棺材仔,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她隐隐的杀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5】 鞑子来了 章节名:015 鞑子来了 棺材仔瞳孔一缩。 没有任何的挣扎,他步履微动,不着痕迹地调整着位置。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文初眼里,让她嘴角一勾,面儿上笑意更粲,“官爷,小的可不是那逃犯,画像就在你手里攥着呢,我堂堂一丈夫,怎么可能是那小娘子哎呦!”脚下一崴,整个人趔趄上去。 三角眼闻言正展开画像,周围衙役皆偏头看去。文初这一摔,以有心算无心,便如大灰狼摔进了小羊群,伪装尽去,獠牙乍起,借着踉跄身形一把扯住三角眼的下腰,过肩就是一摔! 咣当,抛物线般砸进昨晚摞起的长凳,木片四溅,引得四下里一阵尖叫,“杀人啦!” 剩下的衙役反应过来,铿铿抽刀声不断,更有人拿出腰间哨子搁在嘴边呼啸一吹,尖利的哨音啸叫了一半,后方棺材仔突然暴起,大鹏般勒住两个衙役的脖子,使劲儿一拧,咔嚓,衙役昏死在地。一手接住一刀,同时脚尖一蹬,落地的刀尖横向划出,被文初一把接在手中。 这一先发制人,两人兵器在手,对方三人落马。 剩下五人连连后退,“你、你是那文初?!” 不等文初回答,附近搜拿的衙役已然赶至! 两组十六个男人从两个方向将大门堵住,更远方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这只是第一波,后面还有第二波、第三波!没有任何的时间浪费,避过兜头斩下的刀锋,文初出手扣腕! 咔嚓! 骨裂声响,一名衙役委顿在地。 反手夺过他的长刀向后一刺,后方偷袭之人立时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温热的鲜血喷洒颈后,文初爆射的身形陡然顿住,四下衙役面色一喜,抽刀向她肩颈抵来,被斜侧里棺材仔一刀挑开,刀花翻飞间,她看见少年怒气冲冲的眼,“你不要命了!想死别拖着我!” 她怔然回神,棺材仔已转身斩下一刀,下手之快,不可思议的利落,对方的血冲天而起,洒在少年略显青涩的脸上,他眼都不眨,迈过骨碌碌滚落脚边的人头,眸子里是野兽般的麻木。 四下里已经吓傻了,那些“杀人了”“救命啊”的惊呼全都湮灭无声,在棺材仔不同于往日的狠辣无情中,他一身是血,脚下是数具横七竖八的扭曲尸体,对面衙役步步后退,老鸨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抖索索,“魔鬼、魔鬼” 说不出的酸涩堵在心口,看着少年糊着血的脸,文初伸手拉住他,忽然想说点什么,哪怕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咻!耳边破风声至,这一拉迅速反掌为推,她一把压住少年扑倒在地,锋利的箭矢刮过两人发丝,“铎”一下戳入雪中。 箭尾在狂风中震颤,文初抬起头来,手中长刀雷霆掷出! 屋檐上持弓的衙役飞快退后,却躲不过那刀尖杀机,一点红心戳入胸腔透体而出,砰的一声,重重摔落在雪地上。 狂风平地起,刮起一阵冰雪腥气,文初就在这血腥中缓缓起了身,长身而立,面如冰雪,眼神平静。乌兮兮的天光中,棺材仔仰头看着她,仿佛见证了前一刻还因杀人而显得少许无措的少女一瞬的蜕变。 少年嘴角微扯,“干的不错。” 文初耸肩一笑,“总不能拖着你一起死。” 说着伸出手,将他拉起来,两人并肩而立,环视着门外呈半圆形将他们包围的重重衙役,随后落在了正中被衙役护卫着的中年男人身上,“阁下是” 此人端坐马上,个矮,肚圆,对上文初的眼,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随后想起四下里全是他的人,又挺胸抬头高声大喝,“犯妇文初,还不束手就擒!” 文初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大人。” 对方一愣,“你你识得本官?” 她当然没见过此人,却在雪夜被救的那晚记住了这个声音,马车上看似恭顺实则轻慢的第三人,正是眼前这个假惺惺的胖子。见她不答,李大人拉下脸来,“文初,本官知你自诩功夫在身,狂妄的过了头,如今城门已关,重重包围,你是插翅难逃!” 他说的一点儿不错,南朝实行募兵制,普通县镇屯兵不得过百,可此镇临关,常年战乱下来,一镇兵力少说数百。她内力十不存一,就算和棺材仔并肩作战,十几二十个衙役不在话下,可面对数百人的围追堵截,跑的掉么? 若然跑的掉,她也不会选择躲进妓坊暂避风头,刚才也早第一时间溜出此地,不必和这几个衙役虚以委蛇了。棺材仔脸色一变,捏着刀柄的手骤然攥紧,就听文初轻轻一笑,“怕了?” 少年皱起剑眉,嗤道:“怕字怎么写?” 臭小子,文初笑骂一声,再对上李大人,“你确定镇中兵力充足,可用来对付我?” 李大人不明所以,“你莫再拖延” “不妨看看后面。” “后面?” 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文初,似乎在判定她是否搞鬼,然看来看去,这重重箭矢和刀戟的包围下,对面的少女始终淡定自若。一身脏兮兮的龟奴扮相,被血点子迸溅到看不清表情的脸,那双黑锃锃的眼眸平静而诡谲地望着他遥遥身后,承载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 “那那是”身边混乱乍起,结结巴巴的惊呼一声连着一声,说不出的惶恐骇然!李大人心下打鼓,霍然扭头,只见西北角的遥遥天空中,大片的雪雾被卷起升空,若有若无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在狂风中辨不真切。 “鞑、鞑子!鞑子来了”不等他揉着眼睛吓到屁滚尿流,脚下地动山摇,冰雪开裂,杂乱的马蹄踏雪声愈见清晰,恍惚的功夫,已踏破了小镇宁静,轰鸣如雷! 文初就在这如雷的马蹄声中冲出妓馆,迎身而上,一脚踹翻了前排衙役,等李大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冰雪般的面容已呼啸而来,近在眼前! “放箭!快放箭!”李大人惊慌闪躲,夹着马腹无头苍蝇般向后退着,然这么近的距离弓弩早已没了发挥的余地,几把长刀慌乱地砍来,尽被身后少年掀飞开来,两人一个开路一个掩护,所过之处无人能挡一招之合。 转眼间,文初跃上马背,反手夺过他慌忙抽出的宝刀,稳稳地停在咽喉一寸。 李大人一动不敢动,她伸手拉起少年上马,长鞭凌空,“驾!” 打马向南,一路狂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6】 强势离开 章节名:016 强势离开 “鞑子来了!” “跑啊!我不想死”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出去吧,开门啊,快开门啊” 狂风呼号,卷起一声声骇然无助的哭喊,瘟疫般在镇子上蔓延开来。人群无头苍蝇般逃窜,来不及收拾的包袱掉落地上,转瞬便被踩踏而过,在雪地里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混乱印子,向着南面无限延伸 直到城门处,这延伸在官兵挥舞的刀戟前戛然而止,“滚开!李大人下令关城,谁也不准离开!” “鞑子打来了,还捉什么逃犯,你这是让我们去死啊!”后方马蹄声越来越响,说着竟有人冲撞上前,迎着刀尖和官兵撕扯起来,“开门!你不开门,我和你们拼了!” “对!别求他们,跟他们拼了!”有一就有二,越来越多的人爬起来,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潮水般将官兵淹没。性命的威胁下,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全都红了眼,不一会儿,竟有人抢下官兵的钥匙,将大门冲开了一条缝! 这一条缝隙,无异于逃生的希望! 人群更加汹涌! 城门被推来挤去,不断发出刮擦地面的刺耳嗡鸣,关关合合间,已被推挤到半人宽。一个干瘦的孩子弓着身子,想从这门缝中钻出去,“娘,抓好,跟着我”话没说完,头顶响起一声暴喝,“操你妈找死!” 孩子惊吓抬头,正迎上官兵发了狠的怒容,不管不顾一刀砍下!四下里惊叫连连,然谁又能阻止他杀鸡儆猴的心思?那刀锋疯狂的挥舞而下,映照着孩子茫然而恍惚的眼,眼睁睁看着它劈到眼前 咻! 破风声响。 一把长刀遥遥而来。 铿的一声,后发先至,正正击中在砍下的刀锋,官兵趔趄后退,刀锋脱手,斜斜飞撞在半开的城门上,发出金属交击的一声巨响。响声轰鸣,惊醒了周遭吓傻的人群,纷纷惨白着脸朝远处看去。 最先看见的就是一匹快马! 马蹄声声,雪花四溅,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后面远远尾随着一群衙役,一个个满身灰土鼻青脸肿,只能跟着马尾巴吃着溅起的雪沫子。有人指着前头高声喝叫着什么,马上的人却看也不看,扬鞭打马,一路疾驰! 很快,马缰一勒,停在了城门之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马上竟是有三个人,坐于正中的少女微垂着头,平静的目光于马下俯视一周,停在了方才持刀动手的官兵身上,“开城门!” “大、大胆!你是什么人,李大人下令关”色厉内荏的喝问,在看见了少女身前被劫持的胖子的一刻,陡然拔高,“李大人?!” 此时后面的衙役也气喘吁吁地追到了,一个个半弓着身子大喘着气儿,“逃犯文初!快放开大人!” 文初! 她就是文初? 这个名字如今可说如雷贯耳! 十天前开始,教坊司的一场大火,被烧毁的两具焦尸,全镇搜捕的通缉官文,无不围绕着这个名字搅起了小镇一番风雨。几乎所有人都猜她早就离了此地,然谁能想到她杀了人放了火,非但没走,还在整整十天的高强度搜捕下安然无恙,强势现身! 此刻高踞马上,挟持着吓的屁滚尿流的李大人,面对前后左右数十乃至百倍于她的官兵,神色平静的仿佛这些人本不是来抓她的,反倒来送行一般。捏着李大人脖子的手骤然一紧,之前被刀刃划出血痕的脖子,顿时伸出大片的鲜血! 在手中胖子哭天喊地的惨叫声中,文初轻轻一笑,淡淡吐出,“别让我说第三遍开、城、门!” 这简直就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马下官兵敢不受威胁么,没看李大人脖子都快被拧断,“开、开、这就开” 官兵不甘地连连应声,沉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城门之前,如同喜悦的篇章,让四下里百姓喜极而泣。欢呼声中,文初轻夹马腹,在各色目光中行至门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地,大雪纷扬而下,飘舞在她悠远的目光中。 一扇门,一个镇,囚禁了她上辈子十年噩梦,也即将开启这一生的崭新历程。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感恩现在,这一刻启,未来的路将由她一步步走出。 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前的李大人,这胖子一对上她的目光,立刻吓的鬼叫不停,“别杀我!别杀我城门都开了,你别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呸!”有人狠狠啐出一口,“姑娘,杀了他!杀了这个狗官!” “对!杀了他!” “都是他!他不战而降,谎瞒军情” 耳边民愤声声,一时间将这李大人的卑劣数之不尽,这胖子越听越怕,“闭嘴!你们这些贱民!都给本官”文初斜睨他一眼,他哆嗦着赶忙改口,“我是朝廷命官,你若杀我是大罪!对!朝廷命官!你挟持我出去,没人赶追你的,你挟持我,别杀我” 啪 一巴掌拍在李大人脑门儿上。 “挟持你出城?”文初笑看这异想天开的胖子,语气轻轻,嘲讽满满,想的倒是好,一镇父母官,鞑子兵临城下他竟想趁势逃开?耳边遥远的北方城门处,鞑子的马蹄声已歇,转为厮杀连天的叫喊声,她微一盘算,便知道衙役都被吸引在这里,那边兵力不足,想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鼻尖微动,寻找着空气中一缕脸颊的胭脂香,过了片刻,终于将视线凝固在后方诸多衙役之中。那些衙役迎上她的目光,纷纷谨慎退后,她只盯着其中一人,素手拔出城门上戳着的长刀,向前一掷! 长刀破风,在半空中划过一丝利落的弧度,正正戳进了转身就要逃的衙役身上!那衙役一双三角眼瞪的陡大,正是之前妓坊里掌掴棺材仔的那个。半晌,向后一倒,砰一声砸进雪地里,晕出猩红的一滩血。 文初没看见身后少年一怔后如冰雪初融般的目光,也没看见他轻轻一颤捏得死紧的拳头,自顾自地捏起李大人的脸,强迫他睁目看着那一摊猩红,“记着那个人,若你敢临阵脱逃,置镇中百姓于不顾天涯海角,我必找到你,那个人,就是你的下场!” 天涯海角,我必找到你! 那个人,就是你的下场! 两句话被文初以仅剩的一点内力逼出,梦靥般在李大人的耳边轰鸣,让他眼神骇然,面如死灰。说完这番话,文初脸色发白,一口血再一次哽至心口,她猛地一甩马鞭,“走!想离开的跟上!” 一骑当先,驰骋入茫茫天地。 后方百姓轰鸣,潮水般紧跟而上。 唯余下李大人从马上被踹下,怔怔望着北方喊杀震天,浑黄的液体自袍底渗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7】 出发云中 章节名:017 出发云中 晨曦微露,茫茫雪地里便支起了灶。 连续几日的奔波,众人走的并不快,队伍里有拖家带口的青壮年,也有不能自理的老弱妇孺,有孑然一身的穷苦人,也有挑着扁担的庄稼汉,里头仓惶地塞了顶饱的谷子,背的小心翼翼,走的战战兢兢。每隔一段路,还要坐下来休整进食,否则顶不住这风雪严寒。 “姑娘,快,趁热喝。”老汉骨瘦嶙峋的手,珍惜地捧着瓦罐送上来,雪地里站的不稳,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洒了一丁点儿。待文初接过来,又掰了半块儿糜子饼给她,将剩下的半块儿用破布包好,揣进怀里,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众人之中。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瓦罐的边缘破了口子,十分粗粝磨嘴,里头是风雪天里煮不熟的粟子粥,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凉了下来,更不必说手里的饼,又干又硬,难以下口。 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蹙,耳边适时响起了少年冷硬的嗤声,“大小姐吃不惯?” 这小子素来刻薄,说话总带着三分嘲讽的意味。文初撇撇嘴,把糜子饼往粥里一泡,西里呼噜地仰头灌了个干净,鼓着塞的满满的腮帮子睨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最后一个音,天女撒花般喷了他一脸的糜子屑,爬起来就甩手走人。 只留下少年错愕中沾满了饭渣的脸,“喂!” 文初走到人群里,和大家打过招呼,将瓦罐还给老汉,“多谢老丈。”这顿饭的确是两辈子以来最差的一顿,甚至比不得蹲了十年的牢饭,可却是这一群百姓所能捧上的最好的真心! 老汉欣喜地收好,她便在一侧抱膝坐下,搓着手和众人聊了起来。一路奔波,大家的脸上都不乏疲惫,却在看见她的时候纷纷洋溢起笑容。文初亦然,笑容淡淡,没有鄙夷,没有嫌弃,眉目里晕着真心实意的光彩。这光彩落入少年眼中,忽然明白了她明明着急却依旧护着他们一路慢行的原因,“还贵女呢,哪里金贵了!”擦去一脸恶心的饭渣,低头一笑,吃起饼来。 不一会儿,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作响,众人收拾齐整,重新上路。 少年走过去,正听见文初拍拍屁股站起来,“听老丈说,若走的快,今晚天黑前能赶到岔口,不知各位有何打算?” 说到这个,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敛,渐渐转变为迷茫和仓惶,这是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老汉长叹一声,“老头子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就到临镇去躲上一躲,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文初先是一怔,再看向其他跟着点头的人,不由问道:“老丈,这么辛苦逃出来,怎的还要回去?” 老丈笑起来,横七竖八的皱纹显得干瘪而深沉,“姑娘,你还年轻,老头子不一样,黄土埋了半截子,不敢再想那背井离乡的事儿咯。祖祖辈辈就在那镇子上,千不好,万不好,总归是咱们的根啊!” 文初便不再说话,她大概能明白这老丈的意思,能逃命的时候当然要逃,可心里总归惦记着生养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哪怕每一年都要经历这般酸楚,颠沛流离,逃来逃去,那片土地始终是他的牵挂这恐怕也是留在了镇里的那些百姓的想法吧。心里有什么被触动,她忽然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早已如大厦倾塌般的文府,她的家 “姑娘,你”见她良久不语,老丈出声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去云中。” “云中?云中正乱哪!听说那边儿打仗着呢,姑娘可使不得!” 老丈一声惊呼,四下里众人纷纷担忧起来,文初就在这些善意的劝阻声中抬起了头,风雪里一双乌眸晶亮,闪耀着坚定的光芒!这一次,她的回答再无犹豫,“是,我去云中!” 云中郡,隶属并州东北部。 而她如今所在,依旧是五原郡的西北地界,说是犄角旮旯也不为过。同属一州,相距甚远,自不是说去立刻就能去的。然心中有了目标,自重生以来始终空落落飘忽不定的心,终于沉定下来。 当晚,众人赶到岔口之处,不论是准备换地儿安家的还是老汉那般临时观望的,大多都选择往南而去。文初则定下东行,和大家告别,老汉望着她看了良久,最终长叹一声,也不再劝,“老头子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帮不上恩人的忙,就给姑娘立个长生牌位,盼着姑娘这一生平平安安!” “是!咱们给姑娘立长生牌位,求着恩人一辈子都平安!” “姑娘保重啊” 没有什么浮华的语言,尽是最质朴的语言。她拉过老丈粗粝的手,笑着对大家点头,“也愿诸位都能平安。” 乱世里,一句平安,便是最好的祝福。 转身离开,带着众人硬塞过来的饼子,一块儿块儿干硬干硬地硌在怀里,却将她胸口捂的温热。她知道,这一群最质朴的人,一张张最质朴的脸,会在心里记着很久,很久 “感动了?” 身边少年适时的又开始煞风景了,文初翻个白眼儿,“嗯,感动,萍水相逢,顺手救之,没想到会换来这么郑重的心意。”顿了一下,“我很珍惜。” 少年一怔,显然没想到她答的这么真诚而郑重,不由沉默下来,转了话题,“你早知道鞑子会来?” “你看我像神婆?” “可是” “耳朵好使呗!” 她这倒没说谎,许是那十年的孤独与黑暗,瞎了太久,耳朵也孤寂了太久,以至于这一生对光源和声音十分的敏锐!妓坊中老鸨大骂时,她耳尖微动,隐约听见远方马蹄,一瞬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决定趁乱逃离!而鞑子会来,却是她万万也没想到的。上辈子毁容后的三个月,直到大雪停了,这个小镇都平静如初。 是她的重生引起了什么改变么?还是这一世会有很多和她记忆中有所不同?文初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思索着其中是否有她的关系 不知走了有多久,忽然她耳尖一动,听见后方有车辙声遥遥而来,“等等!” 少年不明所以,皱眉看着她,文初只神秘笑笑,并不解释。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直到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双眸陡大,望向远方一片白雪和黑夜相连之地遥遥出现的一个车队,“你”他眺着车队又瞪向文初,恍如见鬼。 文初哈哈大笑,“早说姐姐耳朵好使了。” “我跟你一般大。”少年嘴硬一句,眼中狐疑却分毫没少,那眼神儿,真像在看神婆一样了。 难得见板着脸的老成小子表现的这么像少年,文初心情大好,拍拍他在路边坐下来,“少来,我正月初一的生日,大你好几月呢!坐下等着吧,看着像个商队,给点儿银子说不定能混一路。” 不多时,车队便渐渐近了,夜色下一溜长长如龙的马车,映入文初的视线中,“全是马车!” 在南朝,马车是个奢侈之物,普通百姓和大多的富户,都是以牛车驴车代步,这也是当初那刘公子的马车队在镇子上引起那般大轰动的原因。此时这一趟车队若在京城等繁华之地,倒也不算什么,可出现在这样的荒野上,未免远没有她所想的商队那么简单。 她眯起眼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车队大概十余辆,护卫多,奴隶少,后头载物,前头载人,狂风吹起的车帘中,最前的车厢里挤挤挨挨坐了七八个少年,尽都十三四岁的模样,衣着华美,面目白净,唯眼中惶恐不安,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原来如此! 文初心下一转,顿时恍然大悟。 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棺材仔的手,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气沉丹田,高声大喝:“我要卖弟弟,他是美男子!” 前头查地图的时候,图片分辨率太低,地名模糊了,公子要去的地方,看成了关中,这里跟姑娘们说一下呀,应该是云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8】 混进车队 章节名:018 混进车队 我要卖弟弟 卖弟弟 弟弟 静谧的雪原上,这一句卑鄙无耻不要脸的大喝直冲云霄,响彻夜空。 一片“弟弟弟弟”的回音中,棺材仔足足愣了老半天,直到车队近前,走下来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以一种恨不能扒了衣服看个遍的鉴定目光凌迟了他三圈儿后,这才恍然大悟那倒霉催的弟弟,似乎指的是自己? 明白过来的少年差点儿背过气去,“文” “问不问你没分别!” “你” “阿姐知道你有怨气,弟弟啊,听姐一句话,不会害你的!” “谁是你” 没说完的话被一把捂住,少年死命挣扎,剑眉竖着戳上天,双眼炯炯喷出火,几乎要把文初烧出个窟窿!好在她脸皮够厚,一边儿拽着这小子手防止逃跑,一边儿捂着这小子嘴朝中年人抹泪,“舍弟顽劣不堪,让阁下见笑了。” 中年人看一眼怒气冲冲的棺材仔,“这确实是你弟弟?” 文初死掐着他脉门,“天地良心,这真真儿的血亲,岂会有假?” 实在是太过理直气壮,她若瑟缩支吾倒也罢了,一张口竟扯出天地来。要知道这时候的百姓惧鬼崇神敬天拜地,就连下葬都需先祭祀一番,岂有人敢拿天地作谎?容不得这人不信,“倒是个好苗子。” 文初立马眉开眼笑,掐着棺材仔的脸往他眼前儿一送,“那可不?您瞧这张脸,小模样长的,咱们十里八乡才出这一个美男子咧!若非家道中落,父母早逝,我哎”两三句话道明来历,暗示出身富贵,又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弟啊,长姐如母,阿姐也舍不得呀!” 长姐如母? 长你老母! 棺材仔瞪着眼,“唔唔唔唔。” 文初打蛇随棍上,“啧啧,轻嗔薄怒,尽是风情!”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理会这姐弟俩的矛盾,看两人衣衫褴褛,一个瘦的脱了形,一个不过女流之辈,两条贱命捏在手里,生死不过他一念间!想着,便放心转身,进了车厢,“将他们放进后面的马车。” 有护卫应喏而来,引着两人去到后面。文初挟着少年钻进马车里,车帘放下,脸上的谄媚也跟着收起,心知道方才的伪装并不完美,可那中年人还是收留了他们,恐怕除了自恃护卫众多外,便是因为棺材仔的美色了。 这般看重,是哪个权贵好男色么?若仅是普通的奴隶贩子,想必无需这么多的护卫随行。她上一世未出京城,对地方权贵了解甚少,仔细搜寻了一阵记忆,想不出什么,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闭目躺下来,车厢很大,足可装载七八人,唯一侧堆了些日用物事,身下铺着厚厚草席,比起风餐露宿来,可算条件优渥了。车队重新上路,摇啊晃啊,文初惬意的要睡着。恍然发现四下里安静的不像话,一睁眼,便见上车前还闹腾的少年,正跪坐在地,没出息地摸着车厢围帘。 文初凑过去,“织的不错啊,这工艺少见,下了不少本钱。” 少年收回手,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气儿,“以为我是你?” 她摸摸鼻子,认错态度很良好,“对,我见利忘义,贪图享乐。” 少年继续冷哼,“弟弟?美男子?” 钉子碰了一个又一个,她舔着脸再凑上去,“过程不重要,关键是结果。你看,高床软枕,四个轮子,不比咱俩甩着四条腿来的舒坦?安心啊,姐姐我一个亲人都没了,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当你亲弟弟的!”她嬉皮笑脸的说完,瞄着这小子神色,却见他闭着眼不为所动,不由大感没趣儿,往后一倒,重新躺下了。 也就没看见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盯着她良久良久,在她累极的呼噜声中嫌弃不已,“谁是你弟弟!” 嫌弃着嫌弃,渐渐入睡 翌日清早。 文初是被胭脂香熏醒的。 恍然间还以为尚在教坊司,她懊恼地低咒一声,竟睡的这么沉!睁开眼来,循着胭脂香看去,却是忽然愣住了。她怔怔瞪着车厢里不但起了身甚至沐过浴换过衣的少年,一时满眼都是惊艳之色! 一席月白色锦缎华服,绣宝蓝鹈鹕纹样,尾羽尽头连着条胭脂白玉的带扣,莹润端方,趁着带着湿气披散开来的发丝,美到让人窒息!文初的视线环视一周,定在滚了柔软毛边的衣领,簇拥颈间,将他因为瘦极而菱角分明的轮廓中和,唯余下峻美到极点的璀璨! 一直知道这小子长的美,却没想到拾掇拾掇竟美到这种程度!啧,这车队的中年人,可比她识货多了,“有匪君子,可称祸水啊!” 她捏着下巴啧啧品评着,少年窘迫地扭过头去,显然这样的装扮让他局促不已,文初盯着他笑个没完,就在他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一伸手,从他颈间扯出条红色的线来,“这是什么,戴着这个多煞风景。” 手中是一条五蝠络子,脏兮兮的辨不出了原来的颜色,沾着干污的血渍旧的不像话,像是时常被人把玩,起了参差的毛边。还不待细看,少年已一把夺了去,珍之重之地捧在手心。 她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了,“是” 少年重新戴回脖子里,“我娘留下的。” 她点点头,“五蝠寓意平安有福,你娘很疼你。”顿了一下,转头看着车厢里的围帘,“这打法,有点儿像。” 怪不得他昨晚一进车厢就安静下来,原来也是发现了这围帘的相似,都是手工编织而成,若弄明白这编织手法从何而来,说不定可寻到他娘的来处,最起码,也至少是曾经去过的地方。 “难怪愿意留下来了,刚才被唤去沐浴,可打听出什么?”她正问着,外面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饭菜的香气飘进车厢,许是外面的人听见里头说话声,送吃食来了。 两人就停下了对话,静静坐在车厢里,果不其然,脚步声停驻在外,有孩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奴奉命送早膳来。” 这声音 文初一把掀开帘子,“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9】 阿悔母子 章节名:019 阿悔母子 马车外的孩子,面黄肌瘦,十分矮小。听见文初声音,他惊讶抬头,只一瞬又赶忙垂了下去,半跪着将手中托盘高举过头,“奴唤阿悔,奉命送早膳来。” 低眉顺眼的姿态,小心谦卑的语气,文初忍不住叹口气,“送进来吧。” 阿悔应是,以膝代步,爬上车厢。 这过程中文初并未帮忙,直到车帘阖上,隔绝了外面护卫的目光,她才将托盘接过来,“起来,别跪着了。” 一旁棺材仔问道:“认识的?” 便听,砰 一个头深深叩在车板上。 这孩子伏地良久,才缓缓直起身子,望着文初掩不住的欢喜,“阿悔见过恩人!” 文初把他扶起来,“我险些杀了你,却唤我恩人?” 阿悔便盘腿坐下,“姑娘只是吓吓奴的,您是好人,城门口还救了奴,阿悔感激不尽!”他抿着嘴笑,显得有些羞涩。 文初一怔,没想到城门处救下的孩子,竟也是他!当时情况紧急,她救人不过随手为之,根本连对方的模样都未在意。这么想着,不由揉揉他脑袋,“三次相遇,这也是缘分了。”第一次教坊司里,他跪求自己饶过娘亲;第二次城门之处,险些被官兵斩于刀下;而这一次,更是沦为了车队里比牲畜还不如的奴隶,“走的时候,怎么没跟上?” “跟上姑娘了,只是我娘姑娘也知道的所以走的慢,一直掉在队尾。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迷了路,再也寻不上了。”许是自小受尽冷眼,这孩子极会察言观色,不等文初问来,又小声说起后面的经历,“无意中碰上这车队,我娘冲撞了他们,那护卫要杀人,奴” 然话到一半 外面骚乱乍起! 有人“啊啊”狂叫,带起步声凌乱。 像是撞到了什么,重物一连串儿的落地,发出稀里哗啦的闷响。 紧跟着马惊狂嘶,男人怒斥喝骂声不绝于耳,一声抽刀嗡鸣,惊醒了脸色惨白的阿悔,冲下车厢跑的跌跌撞撞,“娘!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一辆载物的马车前,马蹄不断踢动着,踩踏地面上被撞落的日用事物。羌婆子就在一旁又叫又跳,阿悔猛扑过去一把拉住羌婆子的手,拽着她跪在大怒抽刀的护卫脚边,一下一下磕着头。羌婆子疯了样挣扎,不断踢打着啊啊狂叫 阿悔被抓出条条血痕,却不知道疼般。 砰,砰,砰 四下里渐渐无声,连羌婆子也安静下来,唯有磕头声执着地一下下响起,将雪地里染上斑斑猩红。这声音落入文初耳中,她朝棺材仔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明白过来,在车厢里不耐烦地吼,“有完没完,多大点儿事!”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护卫未必会听,可经过今早沐浴换衣之事,惊艳过了棺材仔的扮相,谁还不明白他的重要?甚至可以说,这一整个车队里寻到的美少年,全部成为了他的陪衬!护卫不敢回嘴,又不愿这般离去失了颜面,一时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文初便适时地递了个台阶,“看这孩子磕的头破血流,也算小惩大诫了。” 护卫们对视一眼,一脚踢开犹在磕头的阿悔,“记着这个教训,好好看着你疯婆子娘,再有下次,仔细着你们狗命!” “是,是,奴谢大人不杀之恩。” “把这疯子关起来!” “大人” “少他妈废话!关起来!操他妈的,糟心。” 一群护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奴仆上来扯起羌婆子,向着最后的马车拖去。阿悔不敢再劝,望着她娘挣扎的背影,静静跟在后面。经过文初的车厢时,他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什么也没说。 文初也没说话,看他小小的身板儿一瘸一拐地走远了,阖上车帘,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一身伤是被人虐打的,谁知道,是这么来的。” 棺材仔却没接话,一时车厢里有些静寂,唯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响着。文初愣了老半天,才慢慢扭过头去,果然见这小子嘴里塞了满满的肉,捧着托盘吃的正香。 见她看过来,少年很讲义气的一推托盘,“饭都凉了。” 文初的目光十分之糟心,张了几次嘴,愣是啥也没说出来,于是把托盘推回去,“吃不下!” 少年大口嚼着肉,喜滋滋把她那份儿也吞了,直到她连翻三个白眼儿,才呜噜不清地哼一声,“吃饱了撑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天底下多少不平事,够你管的?” 这话说的十分之麻木冷漠,用他素来的带着点儿嘲讽的语气吐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之感。然文初却沉默下来,知道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在她高床软枕地享受着马车的时刻,这天下间,这南朝的每一个角落,有多少的悲剧正在发生? 这小子自出生便孑然一身,在那小破镇子里摸爬滚打,一切全凭自己,又比阿悔好多少? 甚至是她自己,家破人亡,囚禁十年,又比阿悔好多少? 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不免对羌婆子母子有一种特殊的心情。每每看见那张沟沟壑壑的脸,就仿佛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茫然,癫狂,恨意丛生!十多年前的羌婆子,就像两个月前的兰莺一般,结识了自以为是良人的贵人。然她没有兰莺的好命,定情生子,那贵人撒手而去,数年过去,不闻不问毫无音信,唯余她毁容疯癫,蹉跎半生,直到成了她的替死鬼,仍未明白那良人为何抛妻弃子,那般无情。 被弃,被害,被悔和恨的牢笼囚困十年,至死茫然 与她何其相似? 文初摇摇头,晃掉心中驳杂的情绪,就像棺材仔说的,这样的世道,还是自管自的吧。如今首要面对的事儿,便是如何去到云中,这个车队的目的地不知在何处,顺着混上一段儿路,等到方向不对了,就立刻离开。 然而她却没想到,一路竟会如此的顺利。 接下来的数日,这车队所去往的方向竟和她所愿完全一致。中途经过大小城镇,车队进城补给一二,掩饰性的买卖了几个奴隶,便不作停顿,继续上路。 一路上那中年人并未再现身,棺材仔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厢内围帘和目的地的所在,也没人能给出个明确说法来。是以文初并不晓得这车队的终点到底是云中,又或者远在云中的另一方。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原本计划中需要近一月才能抵达的旅程,在四个轮子的奔跑下,生生缩短了一半有余! 不到十天,云中郡便渐渐临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0】 生离死别 章节名:020 生离死别 临近云中,气温更低了一些。 刚刚过午,便下起了一场冰雹,指甲片儿大小的冰碴子,夹杂在雪花中噼噼啪啪,将道路两旁砸的泥泞难行。车队的速度放缓了下来,一路跑的颠颠簸簸,护卫们捂着头脸,骂骂咧咧的不痛快。 不过文初倒是心情很好,照着之前的速度,明早就能进入云中郡的地界。掀开帘子,望着前头在冰雹如雨中走的战战兢兢的车队,不由眉开眼笑,“啧,天助我也!” 身边打着盹儿的棺材仔,闻言立刻睁眼,“想好怎么跑了?” 文初白他一眼,“你也算是没良心中的佼佼者了!” 一路好吃好喝的供着,锦衣华食,养尊处优,就养出这老想着跑路的白眼儿狼来! 白眼儿狼“嘁”一声,“他们养我跟养猪崽儿没分别,肥了膘才好杀。” 话糙理不糙,这两日他身量见长,瘦脱了形的脸也有了气色,更显剑眉星目,峻美不凡!这般嘲讽之态作起来平添几分清贵气,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车厢猛地一歪! 是车轮陷入了雪坑里,少年正要低咒,便见文初素手一弹,车帘上一粒珠子凌空射中马蹄!马惊嘶鸣,发出一声尖利的痛叫,扬起蹄子便欲狂奔!护卫赶忙拉缰,高喊着众人帮忙,很快前头的护卫们全都赶来,这马奔跑不得,甩着蹄子来回踢蹬,连带着前后的马匹尽都狂躁起来,一时混乱不已。 车厢摇来晃去,少年扶着一壁皱眉道:“护卫太多” 文初明白他的意思,双拳难敌四手,云中郡地处大青山南麓,道路两旁平原旷野,树木干枯低矮,连个遮掩身形的地方都无。她却神秘笑笑,只道:“山人自有妙计!” 等着看他妙计的棺材仔,却只看到了车厢里狗啃过一样的帘子。那珠子一颗一颗的少,但凡遇到雪坑深陷,文初便趁乱惊马,两个时辰下来,车队已鸡飞狗跳了好几次,还有次险些让一匹马脱队而去,追了足足数百米,才把一厢货物追了回来。 护卫们气喘吁吁高声骂娘,“他妈的,这路没法走了!” 文初就在这时提议道:“不妨先用绳索将马车连起来?” 若在平时,这实在不是个好建议,马车相连,制止了惊马脱队,却也大大降低了行路的速度。可今天冰雹突降,路途泥泞,本身也跑不了多快,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众人岂有不应?思索片刻,纷纷照做。 再次上路,情况果然好转了许多,同样的,慢腾腾的两里地挪过去,天色也黑了下来。 文初又道:“夜路难行,不妨暂歇?” 有了前一次的提议,这一次便好接受的多了,有护卫前去问询了中年人,不多时回来吩咐众人停车歇息。奴仆支起灶来,四下里护卫横七竖八地靠着,打着哈欠等待晚膳,警惕心已大大降低。 不多时,阿悔端着托盘小跑着过来,“姑娘,奴送晚膳来。” 托盘上焦香四溢的两大块儿肉,吃过这顿可就没下顿了,她惋惜地咂咂嘴,一捅棺材仔,小声道:“最后一顿了啊,吃饱就走人,赶紧” 话没说完,嬉笑的神色骤然大变! 耳尖微动,动作先于意识,文初一把掀飞了阿悔举来的托盘! 同时一声大喝,“绳索!” 两个字又急又快,带着说不出的慌乱,这样的文初还是棺材仔第一次见。来不及询问也来不及思索下意识选择了相信,半个身子探出去一把抓住两车之间的麻绳,余光中似有什么飞扑过来,带着一阵腥臊之气,少年看也不看,死命一挣! 嗤啦 足有手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 这一声闷响就如文初此刻心情,绷紧的弦几乎要断裂开来!一把抱起错愕的阿悔,朝着马屁股狠狠一抽,马儿吃痛死命狂奔,文初这才一屁股跌坐在车厢里,背后全是冷汗。 耳边狂风呼啸,棺材仔探回车厢的身子猛然一僵,瞳孔中不断缩小的远方,那被文初掀飞开来的肉块儿,被一条黑影猛扑而上,睁着绿油油的眼睛吭哧吭哧地咀嚼着 不!不只一条! 接二连三的黑影,接二连三的绿眸,肆虐在毫无抵挡的车队中! “狼!狼群!” “啊” 惨烈的尖叫声中,浓郁的血腥气被狂风送来,让人作呕。 雪原上的狼不同于山中的狼,更为恶劣的环境造就了它们无与伦比的凶残!成群出没,钢牙铁爪,悍戾狰狞!且一旦被盯上,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文初爬出车厢,马鞭甩的啪啪作响,后面惨叫声渐渐湮灭,那整整一个车队,数十个护卫,尽在狼群的爪牙下全军覆没 这是她没想到的,那一条条将马车连结起的绳索,本是为了阻碍车队追击他们,却没想到,竟成了车队众人的夺命索!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为她抵挡了狼群的攻击,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不过不够! 瓜分完数十个护卫的狼群,已追赶而来! 文初立即回头,“快!去把后面的绳索弄断!” 少年方要动作,吓傻了的阿悔已一个激灵扑上去,抱着他的腿,“不要!求你,我娘在后面,求你” 棺材仔才不理会什么羌婆子,要说心肠冷硬见死不救,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会儿马车的后方还有两辆被连着,大大拖慢了奔跑的速度!听着后面刷刷不断的破风之音,追击而来的狼群竟不知有多少!他汗毛倒竖,一脚踢开脚下阿悔,飞快探出手臂抓住麻绳。 正要一把挣开,却恍然间看见了一双眼。 羌婆子所在的马车用来载物,并无车厢,一个车板上摞了众多货物,厚厚铺了一层稻草,而羌婆子,便被锁在这些稻草之中。这一路上,她前所未有的安静,安静到不论文初还是少年,都全然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她的眼睛从稻草缝隙中露出,是不同于往日疯癫的平静,那么静静的,寂若死灰地望着这边 并非他,而是他身后滚跌开来的阿悔。 棺材仔心头一颤,如同被人一把捏紧! 那一条五蝠络子贴着心口,从未有一次让他觉得这般硌人,然而来不及了,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这双眼睛陡然睁大,又渐渐涣散开,大滩大滩的鲜血从稻草中渗出,传来让人汗毛倒竖的咀嚼声 “娘” 旷野中阿悔的哭喊回荡着,重拳般击在少年的心头,他趔趄退后一步,一把抓住孩子冲下车厢的肩膀,用力之大,青筋一条条绷起。另一只手,颤抖着将绳索扯断。 嗤拉 马车速度骤快,货车和狼群被远远甩开。 身边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踢打,棺材仔怔怔站着,望着越来越远的那一双眼,看它渐渐无神,却始终遥遥凝望着这边。恍惚中,似有一道虚弱的轻语,似有若无的,被狂风抽打到耳边: “下辈子,我一定干干净净的当你的娘” 验证群里的姑娘们,看见请戳群管理,淇淇的事,发送订阅截图,会被加到正版群中。 后天之前验证群清零,如果有姑娘被踢出,再加一次就好 给大家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 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1】 狼口脱险 章节名:021 狼口脱险 清晨时分。 云中县城门方开,远方就是一阵咣当作响,“乒呤乓啷”连着“噼里啪啦”连着“吱呀吱呀”,吵的人群打着哈欠纷纷远眺。 地平线处一个黑点儿飞奔而来,不多时的功夫,便渐渐清晰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辆马车。 更准确的说,是一匹马,拉着半辆车。 车厢残破,没了车顶和一面车壁,只剩下三面儿板子在狂奔下“乒呤乓啷”的呼扇着;车夫的鞭子在半空狂舞,发出“噼里啪啦”的抽打声;轮子方方陷入一个雪坑,便被吃痛的马儿疾驰带出,眼见着“吱呀吱呀”叫的欢生,显然也离着寿终正寝不远了 城门守卫嘬着牙花子,刚要乐呵呵地点评上两句,忽然脸色一变,揉着眼看了又看,“我操!狼群!” 他一声骇叫,四下里纷纷惊乱,“狼、狼群!快关门,关城门啊!” 守卫急慌慌地推起沉重的城门,外头的百姓也纷纷向内躲逃着,生长在这片地界上的人都晓得,狼是十分聪明的动物,它们群出捕食,轮流追赶,把猎物拖垮之后,再蜂拥而上!而此时单单追赶在前的便有四匹,可见后头狼群的规模必定极大!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已山呼海啸地冲了来,离着不足一百米,忽然马蹄猛地一歪,一声凄厉的哀鸣,马匹倒地不起。车厢翻转,一道身影滚出雪地,一匹恶狼猛扑而上! 她却不跑,飞快从车厢底下拽出个孩子,向着城门狠狠一推,“跑!” 一字落下,转身出拳,刁钻地朝着狼肚子一拳击去!铜头铁尾豆腐腰,狼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被击中,吃痛一顿,她便借着这一顿抱头一滚,险险躲过森森狼齿,和正被另外三条狼撕咬的另一个少年汇合。 两人以背相抵,竟同时一扑而上,一人对上了两匹狼?! “傻子呀!” “哎呀,这不快跑怎么还打上了?” “是想让小孩儿先进来吧,傻呦!这傻呦!肯定喂了狼咯” 城门处一片惊呼之声,纷纷惋惜地摇头大叹,跑的跌跌撞撞的孩子步子一顿,就听远方传来一声厉喝,“跑!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文初咬着牙喝完这句,腥臊扑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扳住了恶狼大张的上下颚,过肩一摔!砰的一声,狠狠摔进雪地里,溅起浪花般的雪沫子,文初满头满脸的雪,曲肘猛击! 一下,又一下,她的腿被另一匹狼咬着,血肉模糊,却死不放开身下的狼,每一下都正中腰部!那股子狠戾的劲头,直让远远的喧嚣声都淹没下去。眼见身下恶狼奄奄一息,撕咬着她腿的那条猛冲而来! 血盆大口,腥臊逼人,文初几乎能感觉到它腥臭的口涎滴在脸上! 就在这时! 咻! 破风声响乍然而来。 她下意识欲躲,生生顿住身形,屈肘击出最后一下,赌了! 身下一声哀鸣的同时,后方一支利箭刮擦着她的发丝“砰”的狠狠钉入面前狼眼,温热的血喷溅她一头一脸,她却顾不得擦,抓住恶狼吃痛惨叫的时机,一把拧住脖子,咔嚓! 伴随着这一声脆响,尖锐的惨嚎叫声登时响起! 文初仰倒在雪地上,浑身力竭,大口地喘息着,后方又是利箭连响,紧接着棺材仔那边亦响起两声惨烈的狼嚎。什么人?连发三箭,三箭全中!她下意识扭头后望,却只看到一个转身的背影,大雪纷扬之中遥远而模糊 皱了下眉,心说对方既然没挟恩求报的意思,那边以后有机会再谢吧。想着不由自嘲地摇摇头,现在的她,就是想报答,也报无可报啊。身边棺材仔走过来,伸手拉起她,也是一身的狼狈,胳膊上被咬了好几处,连头发上都尽是腥臭的血。两人这幅凄惨模样,谁也别笑话谁,苦笑着肩靠肩一瘸一拐向城门走去。 城头上响起漫天喝彩,一片欣喜之声中,众人看着他们,就如看见凯旋而归的英雄!守卫将城门开启了一条缝,文初方方钻进去,后头追击的狼群也赶来了。可城门已关,狼群只能不甘地嚎叫着,在城头下转了几圈,此起彼伏了片刻,便嘶嚎着远去 狼口脱险,加之整整一夜的狂奔,浑身上下无处不酸软。她扶着棺材仔的肩,忍着小腿上被啃的血肉模糊的剧痛,问守卫,“不知方才放箭的是何人?” 守卫眉开眼笑地道:“是咱们云中县的县令大人!” 那般箭法,只是个县令?她狐疑地表情一闪而过,守卫立即不乐意了,显然这县令在此地威望极高。守卫拉下脸来想说什么,文初已笑着道:“请大哥代我谢谢县令大人。”至于心中疑惑,并未再问。 守卫这才高兴地应了,上下打量起文初来,“你们” 她先一步自报家门,“在下祖籍五原,这是我二弟,还有刚才那个孩子,是我家幺弟。父母早逝,今冬粮食无收,鞑子又打了去,幸而逃难途中被商队所救。” “那商队” “哎,昨夜遇险,只逃出了我兄弟三人,路引和户籍都随着商队” 她停在这里,摇头痛心不已,守卫点点头,并无不信,这世道频乱又逢大雪,最近的难民一日比一日多,大抵都是这么个情况。不过自太祖登基,实行编户齐民,南朝百姓若想远行,是需要路引和户籍的。尤其云中这样的大县,为防流民动乱,是坚决不会给进城的! 他犹豫着,“若无户籍和路引,那便是流民了” 文初笑道:“正是流民。” 流民还这般理直气壮?守卫正狐疑,就见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城门另一边,那处一挂旗帜,一方长桌,桌后两人,桌前无人。不,应该说桌前是一片真空区域,所有的百姓都仿佛瘟疫一般的,远离长桌三丈远。 就见文初停下来,对着长桌素手一拍,“招人?” 对方霍然起身,彷如恶狗见了肉包子,“是、是!” 文包子微笑点头,“我怎么样?” 嘶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 棺材仔剑眉紧皱,阿悔缓缓抬头,四下百姓无不惋惜。 不为别的,这长桌前的旗帜上,两个大字飘扬,猎猎飞舞: 募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2】 镇北大营 章节名:022 镇北大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这便是募兵制的真实写照,一入兵营,或死,或残,或遥遥无期的蹉跎终老,让南朝百姓闻“募兵”色变,唯有无所归依的流民饥民,方才迫不得已地走上当兵吃粮之路。 由此也可想而知,在冷冷清清了不知多少时日后,文初这送上门的肉包子,受到了募兵处怎样的欢迎!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不等街头百姓出言相劝,两个兵卒打扮的中年人扯了她就往衙门去,只丢下一句“坐着别动”后,急匆匆就跑出去了。 “那个,还没登记户籍”望着俩人风驰电掣的背影,文初眨眨眼,咽回了没说完的话。四下里瞧瞧,这是衙门的耳房,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耳尖微动,倾听了少许后,才朝一路拧着眉毛的少年道:“说吧,很安全。” 少年冷笑着看她眼,“说了有用?” 文初摇头,“没用。” 两个字,差点儿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其实早在路上,他便对这一行的目的有所猜测,然猜归猜,哪里想到她真这般大胆!“妇人入伍,那是杀头之罪!” “我一朝廷钦犯,入不入伍,都是杀头之罪。” “一刀砍,也好过蹉跎一辈子。” “不会,我有把握,短时间可离开。” 她说的这般肯定,言辞凿凿,分明有所倚仗。少年冷嗤一声,没接着问下去她把握何来,“那名节呢,男人堆儿里混过来,以后怎么嫁人。” 文初哈哈大笑,“教坊司里出来的,我还在乎名节?” 三个问题尽被反驳,少年不由气闷,扭过头去不说话了。半晌,嫌弃地催促道:“赶紧把腿上包了,看着糟心!” 这臭小子!文初瞪着眼狠狠撸一把他的头,一蹦一蹦地坐到一边,看腿上伤势了。 刚把黏在腿上的布一狠心撕下来,刚才那两人便回返了来。 出去这小半刻,进门的时候背上多了两个包袱,一眼见到文初没跑,顿时松下口气笑呵呵地道:“先简单处理处理,咱们马上启程,天黑之前能回营里。前阵子来了个新军医,那医术,没的说!” 这两人,竖着大拇指说话的姓牛,是个掌管着五十个兵的队率,大小也算个头目。矮壮,肤黑,嗓门儿大,一路上十分热情地给文初介绍着营中大概,连道她“年轻力壮,通晓拳脚,德才兼备,德能救人先于己,才能徒手撕恶狼”直把文初说的哭笑不得。另一个稍微木讷点儿的是他手底下的什长,就跟着不断点头,“人才!小兄弟人才!” 就在两人的迷魂汤中,文初坐着牛车,身边是明明反对却硬是也跟了来的少年和阿悔,一个脸色臭的不像话,一个低着头闷不出声。另外招募的七八个老瘦流民,被安排在了后面的牛车上,一同晃悠到镇北营外。 时值夜幕,仍有操练之声从远方校场传来,木栅栏将偌大的军营围裹着,一眼竟望不见尽头,起起伏伏的营帐外点着牛油灯,星星点点地蔓延开去 文初闭上眼睛,听着呼喝喊杀之声,仿佛闻到了硝烟和血汗的味道。 这里,就是老爹驻守了多年的军营啊! 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勾起唇角,享受般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听牛队率自豪地道:“哈哈,威风不?” “嗯。” “走!带你们去登记入籍!” 登记入籍,顾名思义,报上名字、年龄、来处、祖上,由文书记录在簿子上,便算入了军籍了。除非战死或退伍,一旦后头人和记录对不上,便以逃兵论处。众人走进一个营帐里,里头已站了不少人,一个挨着一个,没人敢乱吱声。登记过后去一侧领了军服,年老体弱的直接离开,身强力壮的还能得几个铜板子。 到得文初,在牛队率将城门一幕大力吹嘘了一番后,她得到了文书多给的几个铜板,阿悔也被睁一眼闭一眼地安排进了伙房。文初笑着跟他道谢,将手中铜板悄悄塞过去,“小小心意,多谢队率的关照。” 军营里不成文的规矩,被谁招募来的,便可直接划分到谁的手底下,手底下的兵立了军功,领头的也跟着沾光。这相辅相成的关系,才是牛队率一路上另眼相看的原因。他乐呵呵的收了,心下直叹文初上道儿,见她又回去帮着“弟弟”登记,便也好脾气地等着。 “年龄?” “十五。” “祖籍?” “五原郡。” “名字?” 少年一怔,那文书瞪起眼刚要催促,就听文初先一步道:“楚兮!” “也姓楚?两兄弟呢吧,哪个兮?”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吆喝,志向不小咧!” 文书啧啧两声,填了名姓,少年便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笔尖游走,化为簿子上两个沉沉黑字。“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楚兮,楚兮”两个字不自觉地自唇边溢出,念得小心翼翼,视若珍宝,“楚兮,楚兮” 文初一拉他胳膊,给身后的人让开路,“对对对,楚兮,你再傻下去,小心让人看出破绽来。” 他就怔怔被拉着侧开两步,眼里亮晶晶的,“不过好像楚邦更深沉点儿!” 文初翻个白眼儿,“那是我大哥!” “楚之也文雅。” “那是我二哥!” 不等他叽歪什么“楚彦”,文初已经受不了地道:“下一个是我三哥!赶紧闭嘴,人家都在看呢!” 少年就真的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她,眼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光芒。都说文家一门四杰,除了文大人外,三个儿子无不国之栋梁,然他常年混迹边塞,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名字文邦,文之,文彦彼其之子,邦之彦兮,那个年轻人啊,将是邦国的才俊,多么美好的祝福,多么美好的期待,如今他却得其一字 文初让他看的汗毛倒竖,赶紧扯了他和阿悔出门,跟上牛队率。一路上这小子就直勾勾地盯着她后脑勺,不时在嘴里念叨两遍名字,什么“楚兮”“阿兮”颠来倒去没完没了。早知道一个名字便让他开怀至此,一早也便取了送他。 不理会后头那小子,文初笑着问牛队率,能否将三人安排在同一营帐。这本就人之常情,牛队率也乐得给她个方便,一摆手,道:“小问题,你们兄弟三个,本来就该在” 然而话音没落,远处有人快步跑了来,“牛队率!” 他顿住,“吆,郑队率!” 对方站在暗影里,“借一步说话。” 牛队率不解,看了身后三人一眼,走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那边似乎起了争执,牛队率的声音渐渐拔高,边说着边往这边看来。同时那郑队率暗影中的目光也不断扫着这边。又过了一会儿,牛队率一拳头砸上树干,纷纷扬扬的枯枝落下,他一脚踢起一片雪沫,大步走了回来。 文初笑问:“可是队率另有安排?” 他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道:“楚问,你跟他走!”从怀里掏出之前的铜板,一股脑往文初手里一塞。 文初却不接,“这是感激队率一路上的照顾,岂有收回来的道理。便是我不在队率的手底下,我两个弟弟也要麻烦队率的照顾。”说完一伸手臂,拦下出声要问的少年,“你们去吧,先把营帐收拾妥当,有什么话晚些再说,别让牛队率为难。” “你” “阿兮!听我的,去。” 还从没听见她这般坚决的声音,少年直觉此事不简单,然对上她不容置喙的表情,再思及她耳力过人,方才两人的对话许是已听了明白,便没再坚持。一把扯住阿悔,跟着脸色难看下不来台的牛队率走了。 文初一直看着他们走远,直到进了远处一个营帐,记下那营帐的位置后,她才走去郑队率身边。听他声音发冷地道:“无需问为什么,以后你归到我手底下。” “是。” “很好,我喜欢听话的兵,跟我走!” 话说,喊着没人领养的姑娘们 昨天那射出超级帅的三箭的县令,竟然被你们集体无视了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3】 营内械斗 章节名:023 营内械斗 镇北大军,共十二营,其下又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十曲五部。而死囚部,便是冲锋营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重刑犯、待斩死囚、违军犯纪者,一旦被充军至此,便注定了冲锋陷阵充当肉盾的命运。 而此时此刻的文初,正站在死囚部的营帐之外! 这是一个五十人的大帐,恰好容下了郑队率的一队,或躺或坐,吆吆喝喝,全都带了一股子穷凶极恶的戾气。郑队率阴森一笑,看着她的目光像看一个死人!丢下句“这就是你的营帐”,转身便走了。 对方显然居心叵测,她也不会傻到张口辩驳,把“以下犯上”的罪名送上去。 走进帐内,环视一周,发现根本没她的位置。 一声大喝劈头便骂,“小子!找什么找?!没你睡的地儿,滚!”四十九双眼睛一齐看了过来,冷笑森森,不怀好意。 文初就真的转身走了出去。 里头一愣,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轰然大笑,“哈哈哈,没想到是个软蛋!郑队率不是唬咱们吧?” “什么身手不错,能杀狼呢,扯淡吧!弄死这么个熊包还用三天?” “今儿晚上就把任务交了,郑队率从主帐议事回来,必定有赏!哈哈,这小子长的不错,死之前让咱兄弟们乐呵乐呵” 他们以为文初走远,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却不知这些话尽都落入她耳,激带起嘴角冰冷的弧度。文初就这么冷笑着一路朝方才记下的营帐走去,远远的,就看见少年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顿时笑起来,“整天板着脸皱着眉,跟个小老头似的。” 少年霍然转身,见她无恙,表情一松,“还有心情开玩笑,”待到文初走到近前,眼中寒意逼人,松下的眉头不由再次皱紧,“怎么回事儿,那姓郑的孙子有问题?” “反正来者不善。”文初一耸肩,三两句说明白了,又道:“阿兮,我也不瞒你,姓郑的孙子不够瞧,要对付我的,是他上头的人!”之前两个队率争执的时候,郑队率虽压低了声儿,可牛队率拔高的大嗓门儿她却听见了。 这不合规矩! 少他妈跟我扯淡,没有明文规定,你倒是去问问,谁招募算谁的,哪个兵不知道? 丁司马? 不可能!那小子刚来营里头,怎么能招惹了丁司马? 仅仅四句,足够文初揣测出来龙去脉。 少年一拳砸在树干上,“什么狗屁的丁司马,你化名楚问,一路哪曾招惹过”他本是大怒,忽然一怔,“车队?!” “聪明!”文初打个响指。 “不过,”他又不解,“要是跟车队有关,怎么我没事儿?” “要不我说点子背呢,估计西北这地儿跟我八字不合。”她盘膝在雪地上坐下来,背靠着冷硬的枯树干,“你看,一个军司马,上头除了将军和十二校尉,算他最大了吧?手底下四百个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我。” “淹不死你。” “吆,这么相信我?” 少年靠着她也坐下来,在她得意又得瑟的目光中缓缓扭头,“听说你命硬。” 若是以前,听见“命硬”俩字文初指定冒火,这会儿她却只瞪了下眼,轻轻笑了起来,“也是,这么多波折都死不了,总也不能让个军司马给玩儿了。我烂命一条,光棍儿一个,大不了就跟他鱼死网破!” 她一边笑的轻轻,一边目光沉沉,眼中一往无前似承载着能劈开一切阴霾的重量!少年看她良久,不问你想干嘛,不道不自量力,只静静说:“要我怎么做?”仿佛这里不是军纪严明一个不好就脑袋落地的兵营,更仿佛将要对上的也非一句话便能定他生死的军司马。 文初也不跟他客气,“三刻钟,把将军带去死囚部。” 少年点点头,起身就走,“三刻钟,等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文初却并未动作,仰起头来,仿佛在掐着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朝着死囚部走去。 她站在营帐外,手里是一路拔出的牛油灯,三四盏明晃晃地映照着她白皙透冷的脸,然后顺手将身边竖着的最后一盏整个儿拔出,灯盏和支架分离开来,对着尖尖的一头儿吹了声口哨,这才站到了帐篷口。 里头的人一个没睡,一见她回来了,眼中顿时盛满了恶意的兴奋,“哈哈哈,看这小子的熊样,还带着家伙回来了!” 一片哄然大笑中,文初也跟着笑,“刚才谁说想乐呵乐呵?” “你哥哥我!”赤裸着上身的大汉掰着拳头站起来,一身横肉,疤痕遍布。骨节噼啪作响中,他笑的淫秽朝文初逼近,“小子,既然你听见了,是不是回来服侍哥哥的?” “哥哥”这两个字从唇中低低吐出,她笑容顿冷,扬手便砸! 砰! 尖尖的灯架狠狠砸上大汉的脸! 半张脸的皮肉翻卷开来,鲜血横流,大汉一个倒仰,不等稳住身子,又是一棍子劈头盖脸砸下来,“你也配当我哥!”文初一脚踩上去,听着他骨裂惨叫,牛油灯横飞进帐。 噗,噗,噗 这一切只在眨眼间,谁能想的到,刚才还熊包软蛋任欺辱的小绵羊忽然间化身为狼,下手之狠,两下子去了大汉半条命!里头的人完全懵了,直到灯油着了帐篷,火苗蔓延而上,才纷纷大怒朝门口冲来! 然而一方一拥而上,一方不进不退,一方赤手空拳,一方手持利器。 任你人多势众又如何? 文初只堵着门口,三尺帐帘处,出来一个,打一个!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帐篷完全烧起来,铺天的大火映照着静寂的军营,惨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炸耳不绝!哪里还有人能睡的下去?附近营帐纷纷跑出兵卒,有的大叫着就要救火,奈何帐篷里扔的可不是火折子,牛油灯遇水更烈,一时火势更猛! 两刻钟后,死囚部的有人冲开烧破的帘子,滚着一身火逃窜而出,四面八方尽是寻声赶来的兵卒,有人想劝架,想拉开她,但凡进了战局的她谁也不管,见人就揍!反正所有的头目都在主帐议事,她打定主意把事情闹大,闹个鸡飞狗跳人尽皆知,绝不能让此事在将军来前被遏止! 三刻钟后 文初一身伤地站在雪地里,身后是腾腾燃烧的大火,手中是不断滴着血的铁棍儿,脚下,却是一片三丈见方的真空地带! 这是个狠人! 这是个疯子!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呐喊,那些穷凶极恶的囚徒被打的连连退后,完全被她的狠劲儿给打怕了,更外围数不清的兵卒惊惧不已地看着她,凡是对上这双红着眼的目光,尽都低下头去,撇开视线,不敢对望。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火苗劈啪作响。 文初以棍撑地,仰头看一眼天色。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快而稳地大步而来,粗犷的喝声大怒冲天! “营内械斗,你们好大的胆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4】 虎贲将军 章节名:024 虎贲将军 “参见将军!” “参见将军!” 一片片的兵卒矮下身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朝着怒喝声传来的方向。 来人浩浩荡荡,约么足有几十号,行在最前的将军年近五十,身披铁甲,头戴兜鏊,威严的虎目环视一周,挟裹着腾腾怒意钉在了燃烧的营帐上,“谁的兵?” “末、末将冲锋营死囚部军司马。”矮瘦的男人从他身后跑出,砰一声跪下,想来正是那丁司马了。左右分别跟了三人,一个正是负责这一队的郑队率,另两个乃是他直属上司屯长和军侯。 听完四人自报家门,将军问也不问,“营内械斗,按军规论,挑事者营门斩首;参与者处军棍五十;伍长什长罪加一等,军棍八十;队率屯长监管不力,各领三十军棍;军侯督下不严,领十军棍,罚俸三月;军司马小惩大诫,罚俸一月。” 声如洪钟,响彻在镇北大营内,待到罪责定完,他环视一周,“可有异议?” “末将不敢。” “小人知罪。” 一片战战兢兢的应答声传来,将军转身跨步,便要离开。 就听一声冷笑忽起,“小人不服!” 清冽的嗓音寒而凉,让人心头忍不住一跳。 将军步子一顿,扭转过头来,正对上帐前文初抬起的脸。 她半跪着的军姿十分之标准,甚至可以评价为诚恳,可那抬起的眼中,却是不屑一顾的冷笑。这冷笑刺着将军的眼,让他固执的一字眉微微一蹙,“你不服?” “是,小人不服。”她说着,竟直接以棍撑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小人楚问,素闻镇北军军纪严明,将领刚正,但望一身本事投效此等军营建立赫赫男儿功!然今之所见”她摇头一笑,“一腔赤血诚诚心寒齿冷!” “大胆!”郑队率霍然起身,“将军,此人便是营内械斗的挑起者,其妖言惑众,万死难容啊!” “是我妖言惑众还是你颠倒黑白?”她素手一掷,噗一声闷响,手中铁棍直入雪中,那指着天的一头沾染着斑斑猩红,如同昭示着她的不服!“兵卒腌弄庭,队率一手遮天,将军独断专行,赏罚不问缘由,生乱不追根本”一句一句慢条斯理的清晰响起,一滴滴的冷汗也从兵卒的额头滚下,四下里静若寒蝉,唯她嗓音铮铮,掷地有声! “这般军营,也敢妄称军纪严明?这般将领,也敢狂言刚正不阿?” 轰隆! 后方燃烧的帐篷轰然坍塌! 火苗飞溅,映着她标枪般笔直的腰杆儿,正正对着将军瞳孔微扩的眼,不闪不避,一字一顿,“所谓严明,掩目不明也,所谓刚正,刚愎自用也!” 刚愎自用也! 刚愎自用也 五个字山呼海啸般在旷野中回荡着,没人敢吱声,也没人敢偷瞧将军的脸色,更没人不认为,今天这个胆大妄为的新兵必定身首异处!然而时间缓缓的过去,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老将军,此刻竟古怪地沉默了下来。 郑队率不由焦急,“将军” 将军却一摆手,看向文初,“你接着说。” 她心下一松,知道之前所做所说的一切,目的达到了!但演戏演全套,面儿上依旧是冷笑斜睨桀骜不忿,“将军放眼江山,军国大事尚操心不得,又岂会在乎一个小小新兵所受屈辱。小人乃流民入伍,如何会易了营分配到死囚部?楚问堂堂丈夫,士可杀不可辱,这条命是为保疆卫国杀鞑子,可如今却要死在营内阴私之下,若非迫不得已,初入军营为何生事?区区队率,竟敢草菅人命,五十死囚,妄图腌弄庭,若无人在后撑腰放纵,他们岂有这样的胆子?!”说着霍然侧目,一眼定住到丁司马的身上。 一直没说话的丁司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眼骇了一跳,“将军,此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必是想以此为自己脱罪!” 郑队率也慌忙道:“不错!将、将军明鉴,此乃她一家之言,末将万、万不敢如此!” “够了。”将军看他一眼,又问文初,“你可有证据?” “证据有二,其一,招募小人的牛队率;其二,想必如小人这般也并非第一个,死囚部如此猖獗,之前曾害过多少同僚,将军若愿查,必能查出斑斑劣迹!将军目光如炬,孰是孰非想必早有论断,小人最后只想问将军一句虎贲之勇义,而今可在?” 文初说完,一改先前桀骜,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垂目不语了。 没有人明白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意思,更没有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将军拉入了怎样的恍惚之中。 虎贲,乃是他的封号,也是他的小字。这并非什么秘密,诸多话本子里都有记载,却极少有人晓得,当初给他赐字“虎贲”之人,正是文初的老爹!文初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正如当年虎贲将军的翻版! 大闹军营的新兵义愤填膺,梗着脖子大骂军纪之败坏,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伯乐,赞他勇义,赐他小字,收为左膀右臂,从此平步青云 将军沉默良久,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过了有好片刻,才恍惚回神,疲惫地道:“楚问以参与者论,处军棍五十!队率营门斩首,以儆效尤!剩下的,所有人再加三十军棍!从今往后,若再现此等恶行,必将严惩不殆!” 这个情节还没完,今天有事儿,写的太赶了,字数有点少。 明天会发个三千加的大章,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5】 表字不回 章节名:025 表字不回 “不、不杀了?” “我没听错吧,将军改口了?” 静寂的军营里,将军话音一落,四下里顿时悉悉索索了起来。(om) 营内械斗,放火烧帐,不服处分,痛斥军纪败坏,大骂将领败德,一个新兵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竟只罚了五十军棍?别说兵卒们面面相觑,丁司马更是不信,“将军!万不可助涨这等”被将军一眼钉住,戛然而止。 这一眼之寒,端的是沙场老将几十年的煞气,只让丁司马两股战战连退三步,文初之前的话就这么浮上脑海将军目光如炬,孰是孰非想必早有论断。 他心下打着鼓,既不甘又惊怕,听郑队率诚惶诚恐地冲上去,“将军、将军将军饶命,末将冤枉啊!冤枉,末将只是听命,是丁” 砰! 一口牙被丁司马打的粉碎。 “畜生!枉我信任你提拔你,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拉下去,快拉下去!”立即有心腹冲上来,堵住郑队率含糊喷血的嘴,拖拽着下去了。 丁司马却一口大气儿都不敢松,“末将督下不严,求将军降罪。” 老将军看他一眼,“退下。” 他连忙行礼,“谢将军开恩。” 文初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别看周遭兵卒都道她走了大运,她却知道,若照她心中计划,挨上几十军棍,将郑队率和丁司马一串儿牵出来,就可将一切后患一劳永逸!可谁承想,这在她老爹口中忠良勇义的虎贲将军,竟给她玩起了和稀泥! 他有意将一切大事化小,为什么? 长长的羽睫垂下去,遮住眸中疑惑。 “楚问,将军唤你,跟着我。” 有人小跑着过来,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前方将军已走远了,跟身边人聊着什么,文初就跟着勤务兵尾随在队尾,待到走了小一刻钟,来到一间极大的帐篷之外,想必是镇北大营的主帐了。 她在门口候着,和勤务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着话,待到帐内几个校尉陆续离开,也把这憨厚的小青年祖宗十八辈都套了出来,“扬州好地方啊,有机会兄弟也去瞧瞧。有劳了,毛小哥。” 文初哥俩好地一拍他的肩,掀帘而入。 巨大的羊皮地图老旧而朴重,垂挂在一侧占了整整一面,另三面乃是零碎的竹简和一把高悬的弓弩,一股子肃穆气息便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便屏息起来。 文初垂下眼帘,至正中行了军礼,“见过将军。” 将军坐在长案后,“你可知我为何唤你?” “小人愚钝。” “你愚钝?”他冷哼一声,却不接着往下说,又问,“可有表字?” “并无。” “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八个字意味深深地吐出来,让文初微微一怔,方明白这是对方为她取的表字。和乐平易好个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不回,乃正直不走歪路之意。文初抬起头来,看着将军洞若观火的眼,半晌从容一笑,“将军眼明心亮,小人的小聪明自逃不过您的眼,然形势所逼,情非得已。” 将军不接茬,文初就接着道:“丁司马在将军眼中不过蜉蝣,可对小人来说,却是不可撼动之木!对方一言一行可定我生死,战场上充当肉盾也非我所愿,为了保命,将军这东风,小人非借不可!” 将军沉沉地盯着她,“丁司马?” 文初也回望,“别说将军不知道。” 四目相对,她便晓得了之前丁司马的感觉,被这双经历了数十载战火杀伐的眼睛盯着,只觉毛骨悚然后背发麻!身侧的拳头捏紧,她压下心中紧张,目光丝毫不让。 直到过了良久,将军仰首一笑,收了气势。 文初松下口大气。 就见他摘下了头上兜鏊,置于案侧,“楚问,你很聪明,既然如此,你便猜猜,为什么?” 沉默少许,她试探着:“可是鞑子?” 将军霍然抬头,眼中一抹神采飞扬,“好小子,够敏锐!” 文初却被夸的有些汗颜,她能猜到,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上一世的记忆上一世,这场战事南朝吃了败仗,教坊司起火她被囚禁的时候,也正是南朝将皇子送去草原为质的时候。而今晚将军一出现,不问缘由直接定罪,显然想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一旦查下去,究竟会查出多少军纪问题,又会引起军心多大的动乱,那可不好说了。 而今战事在即,将军顾忌的,正是这“不好说”吧。文初心下一叹,对他搅合了自己计划再无怨怼,为了大局向原则妥协,恐怕老爹口中这个固执到又臭又硬的虎贲将军,才最是不好受吧。 她看着案后的老人,斑白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显得老迈了许多,却也亲和了许多,此时才有一种真真切切的见到长辈的感觉。 文初忽而一笑,“将军大义,小人佩服。” 将军却不吃她这套,一摆手。 文初识相走人。 “等等”听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今晚上那个人,你可认识?” “将军说的可是引你出帐之人?”恐怕这才是她被唤来的原因了,既然都猜到了,她也不隐瞒,省的引起误会,“咳,回将军,那是我弟弟。” “啪!” 将军大怒拍桌,“好大的胆子!” 文初这会儿可不怕他了,“楚问但望继承将军之勇义虎胆神威!” 这马屁拍的啪啪响,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多少年了,还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兵!愣怔之后,就是怒极反笑,“你可知道你弟弟干了什么?” 别说,她还真好奇,今晚正因主帐议事,她才灵光一现想到放火烧营,毕竟连队率都要参与的会议,显然屯长军侯司马校尉尽聚集此。任她外面怎么闹,都没人能定下罪来!可另一方面,守卫必定森严,她知那小子摸爬滚打心思和手段尽是过人,可到底怎么办到的,却是猜不出了。 好奇归好奇,文初却不接这话茬。 将军又是一拍桌,“伪装鞑子细作,可知这是何罪?” 干的漂亮!文初心下叫好,面儿上十分之虚心,“舍弟年少无知,一腔爱兄之心可鉴日月,错就错在小人教唆。”一顿,抬眼瞄他,“小人多领十军棍?” 伪装细作,惊扰上官议事,这等斩首之罪她竟一个年少无知想给糊弄过去?将军瞪了半天眼,被这混不吝的回话气的太阳穴鼓鼓跳,再不想看她那张嬉皮笑脸的德行! 一挥手,赶苍蝇般,“滚出去!” 文初麻溜地就就滚出了营帐,在毛小哥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乐呵呵地跑了 她却没想到,乐极就要生悲。 刚到了楚兮的营帐外头,后头毛小哥又气喘吁吁地追了来,“传将军话,念楚兮年少,受人教唆,兼之救兄心切,处五十军棍,从轻发落;楚问教唆他人,罪加一等,然自请加刑,便以十棍戒之,合共六十军棍,即刻领罚!” 文初:“” * “那两个小子,可领了军棍?” 翌日一早,方至卯时,将军已起了身。 毛小哥侍候着他着上军服,“卑职压着他们去的。将军”他挠挠头,“您对那兄弟俩特别不同。”真的是不同,他跟了将军整整五年,还没见有谁能在将军连连拍完桌子之后,还囫囵着出来的。 将军也不瞒他,“那小子不错。” 他这般评价的时候,不见昨日对着文初时候的凌厉,显然毛小哥深得他的信任。这语气有些惜才,又有些可惜,如此矛盾毛小哥还是第一次听见,不由似懂非懂地嘀咕着,“那怎的还下了惩治。” “玉不琢,不成器。”正是用人的时候,可惜这两人却皆是不驯之辈,行事颇为乖张极端!昨夜他取字不回,便有警戒之意,“行高而不回,言危而不逊,但愿那小子明白我的意思军法部的事儿,详细说说。” “是,受是受了,不过那楚问是穿着衣服挨的打,说是有道士提点的,命中带煞,得当闺女养到弱冠。打完了,皮粘着肉,肉黏着衣裳,那血肉模糊的,看着可吓人。” “嗤,就这小子幺蛾子多。” 将军倒没多想,此时的南朝正是道教发达的时期,鬼神崇拜和巫术活动普及甚广,莫说普通平民百姓,便是达官贵人饱读圣贤者,亦不敢对此般种种提出质疑。文初越是扭扭捏捏,越是容易引起怀疑,她反其道而行点出当闺女养,如此堂而皇之,反倒让人一笑即过了。 一笑过后,将军便叹了口气,“再观察观察吧。”起了身,留下了毛小哥,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 镇北军六万将士,营地之大,可想而知。穿梭个来回,小半个时辰尚且不止,将军便在营内慢慢走着,渐渐走至了最尽头处。 冷清之地,仅仅几个弃置的老旧帐篷零星驻扎着,其中一个的帐帘外,将军停驻良久,似有什么犹豫不决。 忽然,那帐帘被掀开。 随侍打扮的青年走出来,沉稳不惊地行了一礼,仿佛早知他在门口。 “将军,公子有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6】 再遇杜仲 章节名:026 再遇杜仲 将军从主帐到大营尽头,只用了半个时辰。-om- 文初从军法帐到军医帐,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晃悠出小半段儿,“慢点儿,慢点儿!嘶,疼疼疼、疼啊” “再让你逞能!”也不知是谁,军法部里头硬气儿的不行,背都开了花儿了,硬是直挺挺地走出了营帐,“说了抬你出来,非不乐意。” “这是乐意不乐意的事儿么,”文初被阿悔和少年一左一右地架着,“你就没看见?军法部的,还有那毛小哥,看我的眼神儿跟看神仙似的抬着出来?丢份儿不丢。” “你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错!” 文初咬着牙,“这是不争馒头争口气,更惨的都试过了,挨个军棍算个屁。” 上辈子那十年,她的胸骨被一根铁索穿过,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要忍受着透骨之痛,更不必说毒发时生不如死的折磨!两厢一比较,这六十军棍也不过皮肉之苦,一时之痛,完全在她可忍耐的范围内。 当然,这些少年都不知道,他只觉得眼前少女这咬牙死撑的模样实在碍眼!于是一伸手,朝她后背轻轻一拍,看着她瞬间变脸,呲牙咧嘴,抽气连连,凉凉地道了句,“果然算个屁。” 文初疼的泪眼汪汪,“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于是为了报复,后头半段儿路她叫痛的劲头更足,这小子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一改之前冷态,好脾气地生生受了这魔音穿耳的折磨。待到了军医部的营帐口,文初往里一探头,不由乐了,“吆,全是熟人儿!” 她声音一出,里头顿时一静。 铺上死囚部的兵卒赤身半裸地趴着,鬼哭狼嚎,痛叫连连,一听见这声音,连视线都没敢朝门口看来,纷纷压低了变成小心翼翼的哼唧,哪里还见之前穷凶极恶之势? “还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少年轻嗤一声,若仇人狠到一定程度,恐怕对方连恨都是不敢的,“你在死囚部里,可以安生了。” “他们只是小喽,丁司马若发了话,谁敢抗命不遵?”见少年皱起眉来,文初又道:“放心,昨晚上那一闹,那孙子正怕着呢,短时间里不敢再找事儿。”至于这时间是多久,她却不在意了,“这几天内,将军调令必来!” “确定?” “猜的,八九不离十,就是不知道会安排个什么活计给我了。”说完,便不再理会这些欺软怕硬之辈,朝着里头走了去。 这营帐极大,中间挂了个帘子,外头是上过药休息的医患,里头想必是军医们呆的地方。文初掀开帘子往里进,正碰上里头的老军医往外出,两人来了个面儿朝面儿,双双向后一退的同时,亦是双双一怔,“你” 文初瞳孔一缩,先一步笑道:“竟是杜大夫,小子楚问,有礼了。” “咦,你就是那个楚问?” “楚问吆,昨儿个晚上大闹军营的那个?” “老杜,你认识的?” 有旁的军医闻声过来,显然都听过了昨晚之事,杜大夫深深看了她一眼,朝一旁笑,“乡人,同镇的,也算半个子侄了。”顿了一下,又看了她身后少年一眼,“走,先给你们上了药,咱们好好叙叙。”说着提起药箱,和其他的军医打过招呼,当先走了出去。 文初便跟在后头,一路进了军医们住的营帐。 帐内无人,她方要开口 身后砰一声响,“师傅!” 文初扭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能说不惊讶。他知道这小子和杜大夫相识,当年便是后者亲手剖腹将他自棺中取出,可一直以来,却从未听他多提过其他。杜大夫笑笑,“不过传你几年拳脚,陈年往事,无需再提。”虽则这般说,目光却是慈和欣慰,亲自上前扶起他来,“你背上有伤,切莫再跪。” 少年便起了身,固执摇头,“若无师傅,我一早被人打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这倔种。”杜大夫笑骂一声,显然知他秉性,也不再诸多纠结,“先给你二人上了药吧。” 若按照文初的想法,背上的伤自己是绝对处理不了的,来军医部是迫不得已。到时候,不免又要编出那一通神鬼说辞,此刻碰见了杜大夫,虽是意外,却也省了不少麻烦,“有劳了。” 少年的伤一目了然,身上几处狼咬的地方和后背深深的棍痕,喷了烈酒,剔了腐肉,上药,包扎,两刻钟便算好了。 到了文初,却麻烦的多,那衣衫和干了的血破碎黏连着,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让这行医了一辈子的老大夫都连连皱眉,“这得用镊子一点一点剔出来,文姑娘,你实在不该来此啊” 随着他的动作,文初闭上眼,不自觉地微颤着,“先生以为,哪里又是文初的容身之地。” “天高地广,皆可容身。” “先生此言差矣,天高地广,容得了身,容不得心。” 她一介女子,若是寻个偏隅之地藏身,或许真能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可文家血仇如海,身能安,心可能安?听明她的意思,杜仲也不再多说,只低着头专注于手中事,然一句“容得了身,容不得心”,却不断在脑中回荡,渐渐让他目光悠远,思绪飘忽 帐内无人出声,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才阖上药箱,带着些许赞叹,“姑娘心性坚韧,可比丈夫。” 文初撑着床缓缓坐起来,“楚问谢过先生。” 之前的自称尚是文初,此刻以楚问自居,语中隐含的坚决杜仲自是明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一张脸苍白如纸,全是疼出的冷汗,然全程下来竟一声不吭,这般忍性和定力,不由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下意识地,他朝着大营尽头处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听文初问道:“先生帮我瞧瞧这孩子。” “这可是教坊司里那个孩子?”自羌婆子死后,整整两天两夜,阿悔尚未说过一个字,不哭,也不笑,一双澄澈纯净的眼睛里,也只余下了一片死灰般的沉寂。文初两句话将缘由道出,杜大夫便唤了他近前。 阿悔依言上前,牵线木偶般任他把了脉,“身子骨是好的,郁结之气,无需用药。”这跟文初想的差不多,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能等时间抚平这孩子的心结了。 她叹口气,摸摸阿悔的头,孩子就靠在她身侧低着头不说话,一齐听少年和杜大夫叙旧,说他有了名姓,又说这段时日的经历,杜大夫便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两句,连连点头,老怀大慰。 待提到他为何来了军中,杜大夫却看了文初一眼,含糊道有贵人相助。 文初眨眨眼,没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也便不再多想,直到正午时分,有军医回了帐来,方才告辞离去。 不过她却没想到,这方一出门,就迎来了将军的调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7】 腊月三十 章节名:027 腊月三十 “主帐文书!” 啪的一声,丁司马狠狠拍案,“非但没整死那小子,还让她进了主帐!废物,都是废物!”长案上竹简被一扫而下,哗啦啦砸在跪着的几人膝前,“滚!” 几个手下连滚带爬地出了帐,丁司马就在帐内走来走去,无头苍蝇般,眼前不断浮现出那晚将军看来的一眼,真正又惊又怕又愤恨! 不一会儿,他快步而出,诚惶诚恐地赶到另一座帐前,“鲁校尉可在?” 如果文初在这里,必定能认出来,帐内负手而立的老校尉,正是那晚跟在将军身后的某一个。|ziyouge.com|而整个晚上,这校尉冷眼旁观,未插一言,更没引起她丝毫的注意。正如此时此刻,他冷眼望着跪在脚下的丁司马,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我对你很失望。” “校、校尉息怒,再给末将七日” “哼!” “不,三天!三天之内,末将必定将那楚问” “够了。” 鲁校尉淡淡一喝,眼中失望更甚,“一个黄口小儿,不成气候。大事当前,你莫再多生事端!” 丁司马明白他的意思,一个方入兵营的小子,根本入不了校尉的眼,更何况这小子现在进了主帐,时时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一旦动作,若引起了将军的怀疑,得不偿失。可是 丁司马不安道:“末将只怕那楚氏兄弟察觉到什么” “你记着,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商队。” “是,是。” “你那大舅哥死的凄惨,这两日家宅可宁?” 丁司马一愣,心说除了他婆娘哭诉个没完,非让他给大舅哥报仇,哪里还有旁的事儿?然一眼看见鲁校尉莫测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是!末将近日时常梦见大舅哥被恶狼咬死,家宅不宁,精神恍惚,这般下去,必生差错。” 鲁校尉点点头,“就这般去说吧,近日无战,多请个几日,那边已催了多次。” “校尉放心,趁着休沐,末将必定完成任务,保证让那边儿满意!” 丁司马休沐三日。 文初也整整焦头烂额了三日。 她料定将军调令必来,却没想到竟非她猜测的帐前侍卫等武职,而是负责主帐一切书面事项的文职。在旁人眼里,她这一跃成为了将军身边儿的人,不说连跳三级,也算前景一片光明。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刀枪剑戟一双拳,到舞文弄墨笔杆子,这其中的不适让她措手不及。 埋头狂写,匆匆查阅,挑拣整理,分门别类 文初硬着头皮连轴转,连睡觉的时间都无,庞杂琐碎的公文非但没少,还雪花片儿一样被将军丢过来,险些把她给埋了! 直到毛小哥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把她翻出来,扯着她就往大营门口跑,“快快快,来不及了。” “嘶,轻了点儿,我还伤着呢!”刚一张口,冷风扑面,灌了她一个倒仰。日光和雪光一齐在眼前儿闪,闪的她头昏眼花只能跟着往外跑。待到营门口处,依次停了几辆牛车,上头挤挤挨挨了不少的兵卒,文初被毛小哥喜滋滋地推上其中一辆,一头雾水地问:“往哪儿去?” “县城啊。” “好端端的,上什么县城,还这么多人?” “瞧你,日子过糊涂了吧,今儿可是腊月三十,除夕了!” 除夕?文初一怔后失笑摇头,算着从腊月初八逃出教坊司的日子,一路到今天,还真是忙里不知时日过!怪不得四下里一个个喜气洋洋了,军营里每到大节可轮流休沐,“方方入伍,哪儿轮得到小弟我?”六万将士排下来,有的人几年都轮不到一次。 他就呵呵笑,“轮不到你,可轮的到我啊,这不担心将军身边少不得人么,便宜你了。” “将军也准了?” “嘿,将军封号虎贲,又不是真的老虎。”见她撇撇嘴,毛小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他看着严厉,待咱们却是极好,每一个决定必有他的用意不理解的,或者走了弯路,或者心存愤恨;若是理解了,必定受用无穷,感激不尽呢。” 这段时间来,文初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已处的极好,然而却第一次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雪地里青年冻的手脸通红,笑容憨厚如乡农,却带着一股子大智若愚的意味,“晚上早些回来啊,营里有饺子吃咧!”不等她说话,塞了一串儿铜板过来,赶忙搓着手跑了。 文初就收起铜板,安心坐了下来,一路思索着他的话,在牛车的晃晃悠悠中,到了云中县。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 糖人儿粘,扫房子,炸豆腐来烀猪肘; 宰公鸡,把面发,二十九来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 穿着新袄的孩子撒着欢儿地跑过她前,脸蛋儿红红的,唱出一曲脆生生的歌谣,带着文初心情也雀跃起来。她跟着轻轻哼唱,看着四下里一片欢声笑语,此时方有了除夕的感觉,连连日来的疲惫都不翼而飞。 想着给楚兮和阿悔带些小玩意儿回去,便往对面的手工铺子走去。 然她方行一步,远处便传来了鸣锣之声。 南朝等级森严,官绅一言,可定贱民生死,锣声鸣响三次,乃是县官出行的标准,意为“速回避”。文初顿住步子,见四下里纷纷低头避让,便也跟着朝两侧退去。她留意到百姓虽紧张惶恐,却并未有任何的负面情绪,再思及当日初入云中时守卫的话中维护,“这云中县令的威望,当真是高!” 她低低呢喃着,身边立即有人小声应和,“那是,咱们县令大人可是好官!是这个咧!”竖起大拇指。 文初不由更加好奇,往中间看去,可惜的是,她等了良久,直到举着官衔牌的仪仗来了又去,仍旧没能从四面的厚帘子中看见那救命恩人的脸。 仪仗走远,文初也不再多看。 方瞥开视线 那边一声哭喊,陡然乱了起来,“这丧良心啊!大过年儿的,咋又丢了一个少年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8】 湖边风景 章节名:028 湖边风景 又丢了一个少年? 听这话中意思,仿佛短短的几日年节中,已陆续丢了不少的少年么? “呐,就前两天儿,第一个没的是城西那棺材铺子的掌柜侄儿!可怜那掌柜的卖了一辈子棺材,临老了都没个后,把侄儿当亲生儿子养的,上丁家去找啊闹啊” 文初心头一动,“这自家侄子丢了,咋的往别人家闹呢?” 众人就摇头,“出去送棺材,夜里头没回来,去问,门房说早走了,这不就闹开了么。(ziyouge.com)直到又丢了第二个,才知道跟人大户家没关系。” “这又丢的,也是少年?” “是,这个大点儿,小书生白白净净,还想着举孝廉当个官儿呢。可惜啊,官儿没当成,人先没了瞧瞧,这第五个了吧,哭的人心里头憋的慌呦!” 文初不由叹口气,那妇人一声声哭的撕心裂肺,趴伏在衙役脚下的容颜疲老而绝望,仿佛连精气神儿都随着儿子的失踪一并带走了。让人唏嘘不已,“这年过的呦,大雪,遭灾,丢了人,还死了人,听说丁家大舅子活生生让狼给咬死了哎,苦日子没个头,连畜生都猖獗呦” 文初猛地抬头! 这人本是一句无心之叹,却如同炸雷般响在她耳侧! 那些没注意的,没想通的,也没放在心上的,就在这轻叹中穿了针,引了线,一切霍然开朗,“那个丁家,可是军中司马的丁家?” “这不晓得,只道是军里头的大官儿!” “丁家何在?” “就走出这条街,拐过条巷子就是,好找,正办着白事儿的。” 文初依言而去。 南朝办丧,不兴在家中设灵,多为临时搭建的灵棚,若碰到逢年过节,以免冲了喜气,更是连灵棚都免了。像丁家这般丧幡高悬,纸钱狂洒,吊嗓恸哭,一路抬棺而出生怕不知家中有丧的,还真是让文初长了见识。 “也不怕触了霉头。”文初冷笑一声,远远瞧着棺木被抬出来,向巷子里避了一避。送葬的队伍经过身边,又远远离开,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她却并未跟上,也没再探丁府,只站在原地眯起了眼来 “棺木有问题!” “嗯。” 这一声敷衍之极的应答,让文初举筷就敲! 镇北大营的食堂里,少年飞快偏头,看着她瞪来的威胁十足的目光,又看看桌上香喷喷的饺子,权衡一二后,恋恋不舍丢了筷子,“你怎么知道?” 文初这才满意了,“原因有三。” 第一乃是那棺木的大小,属于合葬所用的双人棺,比普通的大一倍有余,对方宣称大妇殉情,勉强说的过去,“还有送葬的队伍,光吊嗓的就备了九个,喊的杀猪一样嘶,想起来耳朵都疼。” “吊嗓的都这样,你一身伤,也不差个耳朵。第三呢?” “棺里有声音。”她低下头,回忆少许,确定道:“应该是夹层!里头藏了活物,发不出动静,但是拼命挣扎。”啪一声,狠狠拍掉这小子摸向饺子的手,拍的他愤愤难平,才一挑眉,“差不多就这种声吧,再闷点儿。” “算你狠!” 少年咬着牙,把盘子一推眼不见为净,“所以你的意思,云中县失踪的人是让姓丁的孙子给掳了,接着送葬的名头送出了城?” “应该是,可惜时间不够,没法跟。” 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儿石头往他手心一塞,“说是休沐一天,来回路上就占了大半儿,总不能就甩着两只手回来。” 手心里的石头,通体黑色,光泽莹润,像是在河边被涓流积年冲刷,蕴出一股雅致的韵味,上头被人以十分了得的雕工细细刻了几行,正是那首郑风,羔裘!少年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细细摩挲着浅浅的纹路,“你刻的?” 文初摆摆手,拖过盘子吃饺子,“怎么可能,这玩意儿我可不会。” “那这石头” “铺子里选的。” 身边人不说话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嫌弃表情盯着她,大意想必是“别人的石头别人的雕工你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呢”,气的她伸手就抢,“姐付的银子!” 少年眼疾手快塞怀里,“连银子都是毛小哥的。”拖过桌上盘子,抱着饺子就走了。 啪! 热闹闹的食堂一下子鸦雀无声。 众兵卒循声看来,对上的就是文初狠狠拍桌的凶狠表情,立马又齐刷刷缩着脖子扭回了头,开玩笑,这可是个敢放火烧营的疯子! 天知道这会儿文疯子只觉得饿,“小王八蛋!抢我银子,又抢我饺子!”磨着牙,捂着胃,一脸痛苦地出了食堂。 外头亮堂堂的,尽是灯火通明,因着除夕夜牛油灯都亮了几分。有兵卒围着篝火扎了堆儿,互相说着远在家乡的媳妇老娘,雪片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别有一番边关景致。 她就在这景致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身边油灯已不见,营帐也越来越少,零星散落在雪地中。 享受着近段时日来难得的寂静,她不回头,一路向前,直到远远地出现了一方湖泊,厚厚的冰层铺展无际,微弱的光洒于其上,折射出清凌凌的彩芒。四下里少许干枯的芦苇,在风雪中摇摇晃晃,荡出一曲入眠的歌谣。 文初在湖边坐下来,向后一仰,枕着双臂,望着头顶雪花飞扬。 并不知道 她在湖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帐内看她。 “公子,那小兵挺逗趣儿!”几座废弃的营帐隐在黑暗中,两道身影,便站在营帐之前。他们像是站了很久,连大氅上都沾了水珠,一直望着她溜溜达达走到湖边,又十分惬意地躺了下来,“嘿,天寒地冻的,还是除夕,咋一人跑这犄角旮旯里头躺下来了。” 公子抬起眼来,瞥过夜空,“她在等子时。” 阿默好奇问:“子时?为什么?” 公子不答。 他又问:“不对啊,公子你怎么知道。” 公子依旧不答。 他负手而立,轻轻转动着腕间佛珠,遥望着军营的方向,似也在等着什么。 一时此地寂静,唯有芦苇微荡的声音轻轻传来,直到阿默忽然兴奋起来,“公子,子时到了!” 子时到了。 远方的小兵也站了起来。 她立于湖边,素手抬起,将头上绑着的发髻轻轻扯开,顿时,泼墨般的发丝滚滚垂落! 湖边微有亮光,她的侧面不甚明晰,唯有那发丝,在风雪中海藻般荡漾着 一荡,一荡 似有幽香逼来,令人闻之欲醉! 阿默几乎要看呆了去,然反应过来的一刻,险些跳起,女人!女扮男装混进军营,这胆子实在太大了!他怔怔扭头,就见身侧公子目中平静无波,显然一早知道。 公子遥遥望着远方的背影,转动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动作的意义阿默一时没读出,于是再次转头朝文初看去,就见她一手拢发,一手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簪。 她这是 要给自己行笄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9】 接踵而至 章节名:029 接踵而至 文初的确在行笄礼,一个人的及笄礼。|ziyouge.com| 没有主人正宾,亦无有司赞者;没有采衣罗帕,亦无曲裾深衣;没有钗冠礼服,亦无佩绶礼器 她唯一有的,便是一支木簪,县城里五个铜板买来的。 持着木簪,轻哼礼乐,以指梳发。 绸缎般的青丝在她指尖流泻着,这发髻挽的实在算不上好,文家没有女性长辈,却多的是梳头上妆的婢子,她从小性子惫懒,有人操持便也两手一推,哪曾想到会有亲手梳发的一日? “反正没人观礼,”将木簪往上一插,十分怡然自得地摸了摸发髻,“唔,还挺牢靠的!” “噗” 一声若有似无的喷笑。 文初猛地扭头,“谁?!” 目之所及,却无一人身影,远方是一片荒芜的黑暗,几座帐篷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不明晰。文初皱起眉来,刚才躺着的时候,便隐约听见人声,被狂风吹的呜哩呜噜的她耳力太好,时常会听见这般杂音,便只当是大营里传来,并未在意。 可紧跟着她话音落下起了一声短促闷笑,这便不能不让她怀疑了。 附近有人! 会是什么人?自己这般耳力尚听不清对方话语,显然离着的距离并不算短,可对方却将她所说所为一览无余! 沉吟少许,她渐渐定下心来,老爹说过,“临阵对敌,最怕阵脚自乱;自乱,则不攻即溃!”既然弄不清对方恶意善意又或仅是过路,那么敌不动来,我不动! 沉然一笑,转过了身躯。 撩起衣摆,向天一跪,“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双掌齐眉,深深一拜下去,完成了自己的及笄礼。 笄礼已成,也便无需再呆下去,文初起身向着原路返回。 这一路走的并不快,依旧保持着来时散步般的姿态,步履缓慢,悠然自得。然她心中的警惕并未丢失,即便对方并未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她始终侧耳倾听,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嘎吱,嘎吱,的响动落入她耳,乃是凌乱的人群踩在雪地中发出的脚步声。 子时都过了,怎么会有人往这边来?文初顿住步子,只觉得今晚实在是不寻常,除夕夜里,兵卒将士不在大营守夜狂欢,却一个接一个地跑到这荒僻的边缘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再耽搁,抓住身边枯枝向上一跃,隐入了黑暗之中 “听没听着有什么动静?”来人四五个,尽是兵卒打扮,背上背着巨大的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留下远远的脚印,没一会儿,又被纷纷扬扬的雪给埋了起来。最前头的男人停了一下,有些慌张地四处看,“他妈的,不是有鬼吧?” “得了吧,就你耳朵好使,别疑神疑鬼的赶紧走!前头就到了!”这些人的目的地正是文初方才远眺的营帐处,四下里黑漆漆的,他们也不点灯,摸索着进了其中一个帐子。帐篷应该废弃了多年,风吹雨打之下,破破烂烂地透着孔洞,有风顺着孔洞漏进去,扬起一地空荡荡的尘埃,“呸,呸,大哥,你怎么找着这地儿的?” “别提了,老子晃悠了两天,才探到这地儿来!真他妈偏啊,鬼影儿都没一个,”背上的麻袋往帐里一丢,“都给开个口儿啊,可别憋死咯。” “知道,大哥,他们醒了怎么办?用留下点儿吃的不?” “都喂了药了,甭管,饿个几天死不了” 声音渐渐远去,四下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和静谧。 文初等了一会儿,才从营帐后走了出来,听他们口中意思,麻袋里应该是人!她略一思索,便扭身进了帐子,又黑,又脏,这就是她的感觉,厚厚的灰尘往鼻子里灌,她咳嗽着挥着手,在黑暗中摸索到角落里,这五个麻袋前。 里面的确是人,第一个营帐解开来,便露出了被塞着嘴五花大绑的男人,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只摸着身子骨年纪应该不大。再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都是十三四到十七八不等的年轻人,如刚才兵卒所说该是喂了药,正昏迷着。 心下转动,已经猜到了这正是云中县里丢失的少年。 真是好精明的心思! 趁着送葬的队伍,将少年藏在棺材里,运出云中县,再经由休沐结束的丁司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军营来。 她边冷笑着边解开第五个麻袋,猛地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唔唔唔唔!” 文初吓了一跳,“醒着?” 这人立即点头,“唔唔,唔唔。” 黑暗中,这人的眼睛不断眨着,伸长了脖子往她跟前儿凑,显得十分之急切。文初会意,扯下他嘴中布条,听他长吸了一口气,还没说话,被灰尘呛的连连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小、小生咳咳” 文初摆摆手,“你可是那个书生?举孝廉的那个?” 书生咳了老半天,总算缓过口气儿来,“恩公慧眼!小生李勤舟,字文勉,云中县人士,举孝廉一说乃是乡亲抬举,小生只望能效仿县令大人,为民请命!今承蒙恩公施以援手,不至让小生抱负无门,感激不尽,未知恩公字号” 他许是想作个揖,抬了一下手没抬动,只得五花大绑地缩在麻袋里,侧躺着,拿那双亮晶晶的眼看着她。文初被看的有些傻眼,这一通字正腔圆的絮絮叨叨,配上此情此景,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怔怔答道:“不回。” 书生闻言大赞,“明察守正,奉公不回,好字!” “多谢。” “恩公太过客气,古有侯霸诛盗除贪,今有恩公扶危济困唔唔唔!”布条重新塞回他嘴里,顿时耳根清净。文初本想从他嘴里问出前因后果,没想到此人竟是酸腐之极!她不再理会,任他瞪着眼睛“唔唔”个没完,低下头来,思索着当前紧要之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 救,还是不救。 若救,直接带走根本送不出军营,必要捅到将军那去。自从上次将军的态度之后,他会如何处理她也不敢肯定。对方纠集这些少年为的是谁?又何苦大费周章弄进军营?丁司马的上头可还有别人?这么多的问题未明,此时救人,难免打草惊蛇。 想通了这些,文初飞快将五个麻袋重新扎好,只留下了任他们呼吸的口子,在李勤舟不可置信的“唔唔”声中,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方出帐子,迎面便是一阵衣袂摩擦之声。 文初心下一惊,怎么还有人来?早知道就打晕那多嘴书生! 可惜现在晚了,对方速度极快,显然手底下有功夫,远非之前那些兵卒可比。来不及懊恼,一个模糊的黑影已从远方进入她视线,在这一片漆黑的地方,那距离恐怕已不足百丈。而失了内力的她一旦动作,脚踩雪地,必定出声! 文初一咬牙,当机立断,躲回营帐里。 然就在这时候,腰间陡然一紧! 被人一把将她带离地面三寸距离,横侧里向后一闪! 刹那功夫 无声无息避到了营帐后方。 真的只是一刹那,快到迅若闪电无声无息,让文初的心底卷起惊涛骇浪。 她震惊的,并非此地今晚之热闹来客接踵而至,也并非超出心理估测竟然还有一人,更并非他出现太过突然不知已隐了多长时间看到多少。 而是此人功夫之高,闻所未闻! 距离这般近,近到前后相贴,她就抵着这具身躯的胸膛,脉门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捏着,灵慧的耳目却连此人呼吸都听不到,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淡淡萦绕的一股檀香气 若有若无,似曾相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0】 划条道吧 章节名:030 划条道吧 文初的上辈子没什么好,但有两个优点。(om) 一是记性好,不论听过的见过的,不论多少年过去,依旧记忆如新; 二是定力好,即便毒发中折磨中,她脑子很少犯浑,始终保持清晰。 这两个优点让她在十年牢狱之中,不甘于混吃等死,不至于迷失本心,坚守了文家之秘,等到了一切重头最终蜕变为如今的文初,不再莽撞,不再冲动,遇事冷静,懂得权衡利弊。 是以 不过短短的刹那功夫 文初立即在这淡淡檀香气中做出了决定,装傻,示弱。 几乎是生理本能的脱口惊呼被她生生锁在了喉间,安静地任此人拿住了脉门,待到远方黑衣人来到帐前的时候,文初屏住呼吸没发出一丝儿声响。这副配合之极的弱者姿态,让身后人似乎笑了,无声的,只贴着她背的胸膛微一起伏。 文初心下冷哼,也不知这人是在嘲笑还是什么,只觉得这笑有些意味不明,无端端让她背上痒麻刺痛的伤口更加难耐。 她脚下不动,向前些微地倾了倾身,同时黑衣人在帐篷门口沉吟片刻,大步走了进去,龙行虎步,身姿挺拔,只从气度就绝难和偷鸡摸狗之辈联系在一起! 许是在外就听见了书生的闷哼声,他直奔书生所在麻袋,“李勤舟?” 三个字,铿锵而沉冷,莫名让人想起了交击的兵戈。 李勤舟一愣惊呼,“县令大人?” 原来是他 眼前浮现出那日城头上转身而去的背影,三箭连发,三箭全中。 她思绪一飘,呼吸便微乱起来,脉门上一阵刺痛,文初立即警觉,差点儿忘了后头还有个盯着的!小命在人家手里头拿捏着,她也只得认命,老老实实定下心来,静静听着。 里头李勤舟一惊之后便是一喜,赶忙絮叨出方才那通自报家门的话,顺带表达了对县令大人的诸多崇拜,许是实在太过激动,倒是并未讲出他曾进帐之事。县令则负手站着,静静思索着什么,没打断他,也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明白了,看了一眼李勤舟,后者立即道:“县令大人有话请说,小生唔唔唔!”一张唧唧歪歪的嘴再一次被封住。 文初差点儿没乐出声来,可怜见的酸书生,一晚上被人嫌弃了两次,这第二次还是他心中为名请命之楷模。 县令转身就走,他来此像是只为了确定心中猜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李勤舟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次没再“唔唔”不已,呆呆缩在麻袋里出了神。 四下里重回宁静,身后的人没放开她脉门,文初试探性微微一挣,并未挣开,便也警觉地没发出声音。不多时,衣袂摩擦声重新响起,着了夜行衣的县令再次回头,许是她方才思绪飘忽以至漏出呼吸,这人也感觉到了。 他警觉地环视一周,只一探,又再次离开。 文初垂下眼来,想着今晚着实是不寻常。 不,或者说,这整个镇北大营,就远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虎贲将军不同其雷厉风行的态度,神秘出现的身后之人,实不似寻常人的云中县令,丁司马掩人耳目的行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你无需探究。” 身后一声淡淡嗓音传来,顿了一下,又道:“这里不适合你,你回去罢。” 不是劝说,不是告诫,而是命令。 是的,命令! 哪怕这语气之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文初就是能从这简单几字中听出居高临下的意味。类似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楚兮说过,杜大夫说过,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让她心生恼意,仿佛她心中所想、未来之计划,尽在这人一眼一句下无所遁形! 这种被人一眼看透的感觉实在不好,她的脉门被松开,下意识就想冷笑。 好在还有理智,“是,小的这就回去。”头也不回就快步往前走。 这一招打蛇随棍上,让身后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有一瞬错愕,又好像觉得这才是她正常的表现。文初却不管他怎么想,走的飞快仿佛后头有狗追,就听原本沉默着的人,忽然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就这么走了?” 不走请你吃饭么!文初步子更快,装没听见。 咻! 一道劲气破风而来,准准落在她脚边。 是一粒石子。 文初咬牙停住,不回身,低着头盯着石子瞧,恨不能瞧出一朵花来,“大人放心,小人没回过头,没瞧见您的模样,今晚之事,绝对守口如瓶。” “我有何不放心的,”这语气有些漠不关心,然而下一句忽地一转,明明还是那般清清淡淡,竟让文初听出几分森然肃杀之味来,“阿默,此女若被发现,该是如何下场?” “回公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该当斩首的!”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青年,机灵灵的兴奋模样,“公子放心,她不敢不守口如瓶的!” 文初余光中看见这阿默,便知道,之前及笄的时候,那一声喷笑便是这人了。她弄不清身后那人到底只看见她女子身份,还是一早认出了她是谁,然在一切说开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遂她抿着嘴不说话,心下却浮现出了那个黑夜中救她于冰天雪地的模糊身影,实难和方才捏着她脉门此刻捏着她另一个脉门语含威胁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气息温润呢? 他的大悯于世呢? 他的谪仙下凡的气度都死哪去了? 对方却仿佛真能看穿她所思所想,又是轻轻一笑,莫名地语气更冷,“曾闻文家祖训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百倍奉还”这言外之意显然是在说,对待什么样的人,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文初就知道完了!文家祖训都亮出来了,老底儿漏了个精光! 就听后方脚步声起,他似是缓缓走了过来,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她的身后,“莫不知这救命之恩,姑娘该当如何?恩将仇报,在下又当如何?嗯?” 尾音这个“嗯”字,问的甚是漫不经心,又透了甚多的意味深长,让文初的头皮都麻了起来。她就像是被夫子给逮了个正着还想着蒙混过关的学生,话都挑到了这种程度,这傻若是再装下去,便显得实在不是个东西了。 于是文初咳嗽两声,认命地扭过头。 十分诚恳地说:“行吧,上次算我不地道,你划条道儿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1】 公子心思 章节名:031 公子心思 这还是文初第一次正眼儿瞧他。-om- 乌簪束发,雪青底云纹袍,外披月白轻氅,简单的甚至有些素淡了。却又让人觉得,他本该是如此的,那张如同神来之笔描绘而出的姿容,便已夺了天地之颜色,再加一分,都显得喧宾夺主,太过刺眼。 文初忍不住眯起眼来,初八那日,她只看见了这人剪影,今晚之前,又一直在前并未回头,此刻乍然见到这般夺魄姿容,不禁晃了一下神,猛地陷入了他一双眸子里。 这眸生的实在太美,在这雪夜之中,如同黑暗中一点绝艳星光,晕着微凉的流彩。 而此时此刻 它正淡淡地盯着文初,没有一丝儿的烟火气,“划条道儿?” 啧,白瞎了这人模狗样!文初心下撇嘴,面儿上依旧诚恳,“公子身份尊贵,可曾真将一个流民放在眼里?那夜若非李大人在,又岂会真的救我?给我看病的杜大夫,可是跟着公子来了军中?” 她三个问题甩出来,一顿,紧紧盯着对方的眼。 那一抹淡淡的诧异,即便细微,还是被文初捕捉到了,她猜对了! “公子这一箭双雕玩儿的可好,名和人,一样不缺你救了我,我无形中也助了你,咱们便算扯平了;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咬了你,又跑了,的确不怎么地道,”文初笑着抱起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点头强调,“远非一般心胸容得下的啊” 忒不要脸!一旁的阿默瞪着文初呆若木鸡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竟是硬把“救命之恩”变成了“守望相助”,到最后还不忘软软地将上公子一军,若计较,你就是心胸狭窄,若不计较,我正好拍屁股走人。 阿默嘶嘶拉拉地抽着气,一会儿瞧瞧文初,一会儿瞧瞧公子。 就见公子忽然笑了,仿若雪夜中昙花盛开,一点一点地逼近了她,“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嗓音轻轻润润如玉石相击,文初身子后仰,一瞥他袖口白皙如玉的腕,“佛门弟子,杀生犯戒。” 两人面对面,离着极近,近到皆能感受到对方的呵气如冰,虽则都在笑,虽则语气都淡,然这气氛却让阿默忍不住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这冰天雪地里,后背都泛起了一股潮意。 他不敢吱声,就在一侧静待两人僵持,直到他以为,公子也许真会下杀手的时候。 却听他一瞬恢复了云淡风轻,“你离开,之前恩怨,一笔勾销。” 文初垂下眼睛,认真思考了良久,抬头,直视他,“换一个。” “就这个。” “那就是没的谈了?” 男人的笑容渐渐收敛了,看着眼前笑的镇定自若的少女此时天已微光,泛着蒙蒙灰白,她瘦弱的身躯拢在宽大的军服里,显得并不合身,仿佛他稍一伸手,轻轻一掐,就能折断她的脊梁! 他真的伸出了手,却并非折向她笔直的背脊,而是抬手在她不怎么整齐的发髻上一拂,文初的发丝哗啦啦垂荡下来。 她不动,不惊,风雪中狂舞的发丝中,隐着她平静的眸子,毫无妥协,毫无窘迫,毫无处于低处的仰视,仿佛揭开了之前那层伪装,她忽然就破釜沉舟了,自有一股子冷冷清清的从容气度,颇为拿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月白的轻氅几乎和天地连为一色,渐渐消失在文初的视线中 什么意思? 文初坐在主帐中,脑中依旧回荡着那日之事。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松了口,最后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姿态结束此事,却实在不愿深究其中意义。文初摇摇头,晃掉心头思绪,垂下眸子,专注于手中文案。 她遵从毛小哥的提醒,不再是前几天被迫的应付了事,也不再不过脑子的机械抄录,开始真正将心思放在这些军政要务上。几日下来,从一开始的艰涩难懂,到渐渐能明个七分,已是颇见成效。 不过相应的,速度也更慢了下来,外面月夜当空,将士们早早入睡,不时有鼾声传进来,文初就伏坐案前,翻动着案上一本本竹简。油灯映着她微青的眼睑,在一侧帐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不时眉宇轻蹙,似有不解,不时笑容舒展,恍然大悟。 将军站在帐外看着,良久,点了点头,“走吧。” 毛小哥提醒道:“将军,地图还没取呢。” “算了,莫打扰她。” “这可好,您多个晚上没歇着了,今儿就早些睡。” 将军应了,将帐帘的缝隙轻轻拉好,转身回了自己的帐子,大营里更见宁静,一轮弯月于层层浓雾中影影绰绰,又渐渐隐起,被一线日光所取代。 文初伸个懒腰,一扭头,看见帐内斑斑点点照进的日光,“放晴了?” 接连两个月的阴霾和一月大雪,今天终于出了日头,鹅毛般的雪片子缩到了尘埃细小,冰冰点点地落在身上,不见冰冻,只微微的凉。文初搓着酸麻的手脸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肺腑清亮,一夜的疲惫不翼而飞。 想起这连轴转的忙碌,已是好几天没见着楚兮和阿悔了,她便踏着雪往他们营帐跑。阿悔年纪尚小,被安排在了伙房帮忙,每日里起的极早。文初到的时候,他已穿戴整齐了,小小的身板儿套在最小号的军服里,尚且鼓鼓囊囊。见她来了,小步子跑出来,偎在她腿边,依旧是低着头,不说话。 文初就摸摸他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个木头玩偶,问他喜欢么,他捧着接过来,点点头,小心地搁在了枕头边。 她笑着摆摆手,“去吧,再晚该迟了。” 阿悔跑出三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一路小跑着走了。 文初在他的铺上坐下来,旁边就是熟睡的楚兮,许是操练太过繁重,这小子一向警醒此刻却睡的犹如死猪。她坐了一会儿,没吵醒他,转身走了出去。路上响起晨起的号子,渐渐大营里热闹了起来,不少晨起的兵卒朝着校场跑去。 看见她,有的显出几分惊怕,绕道而行;也有那些被死囚部的狂徒欺负过的,远远朝她崇拜地笑笑,文初一律笑着回应,待到她到了军医帐处,远方已能听见校场的操练声了。 上了药,又和杜大夫聊了几句,文初便重新回了主帐。 将军坐在案前,闻声抬起眼来,什么都没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一丝不苟的模样。待到文初悄悄坐下来,重新伏于如山堆积的卷宗中,将军忍不住又偷眼瞥了下,暗自点了点头,“咳。” 文初抬起头来,“将军唤我?” 将军正襟危坐,“近来可有收获?” “获益匪浅,将军一番良苦,楚问铭记于心。”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这是在考校她?文初定下心神,心说这考校未免简单,“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这是孙子兵法的基础,哪怕没有在主帐当这文书,老爹从前也常挂口中。 将军却问:“为何?” 文初一怔未语,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是如今南朝将领的通病,多为照本宣科,以致将多,良将却是少之又少。这是从前老爹时常发起的长叹,她知道如今将军也是此意,便沉吟道:“将军可否给个提示?” 将军大怒拍案,“看了这么长时间,白看了?!” 文初就笑嘻嘻回,“别急,别急。”现在拍桌子可吓不着她。 将军气的冷哼一声,文初便不理他,回忆起之前看过的文案,南朝自建国便和鞑子战事不断,是以诸多战事的简报主帐内皆有收录。文初细细思来,将想法在心中又过了一遍,这才笑着回道:“十则围之,围之必胜;五则攻之,三分为正,二分为奇,出其不意,当可胜之;倍则一为主攻,一为辅守;敌相近而需力战,寻敌破口谋胜之;少则避战,以搓敌锋,求战不得,则势必去也” 她语速平缓,说的不快不慢,然每个字吐出尽是心中深思熟虑,自信非常。 待到一通分析完全,她歪头看着将军,“可是如此?” 将军只哼一声,“摆饭!” 待到毛小哥麻利地上了饭菜,他又道:“再拿一副碗筷。” 毛小哥应声去了,文初一屁股坐下来,一点儿也没客气,“将军,咱这是早膳还是午膳?” 这会儿方值巳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将军老脸一红,抬眼瞪她,文初不等他再拍桌,赶紧先道:“吃,吃,吃,这边儿伙食好,不吃白不吃。” 文初风卷残云,一副军营里大老爷们的架势,连将军的菜都敢抢。将军也不说她,任她一通胡吃海塞,手一抹嘴,圆着肚子瘫在椅子上,这才笑骂道:“饿死鬼投胎,去吧,今儿个不用你了。” 文初眨眨眼,“放我假?” 将军就一摆手,赶苍蝇一样,“赶紧滚蛋。” 文初立马圆溜溜地滚了。 连日疲累,她却睡的并不算好,中间醒了好几次。到了晚上,待文书们纷纷回了营帐,干脆不再继续,着衣起了身,去看了一眼李勤舟等人。见人尚在,她放下心来,又原路返回。 文初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另一边,一个完全没有点灯的营帐里,看着她背影走远,“公子,她若是坏了你的计划” 公子没说话,一直看着她背影消失,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颦起眉来,“依你所见,她野望可成?” 这话问的极轻,与其说是在问阿默,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阿默先是没明白,“什么成不成?公子指的,可是她报仇和为文家平反之事?”这不难猜,文初的意图是那般明显,他习惯了公子不说话,于是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对,您也说是野望了,绝对不可能!” 公子就笑,“阿言,你说呢。” 后方透明人般沉默老成的阿言摇摇头,“回公子,奴也觉得不可能。” 阿默大惊道:“公子,你不会觉得她能办到吧?可是罪魁祸首是”许是后面的话让他太过震惊,他顿在这里,双眼瞪的极大,又连连摇头如拨浪鼓,“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 公子好笑地看他一眼,目光渐渐悠远起来,望着京城的方向,染上一层迷雾般的凉,“所以我想看看” 呜 话到一半,远方传来一阵军号声。 这是专门集合校尉司马等主帐议事的急召号子,公子侧耳倾听,轻笑着负手而出,“机会来了,且看她能否把握。” 如此肥美的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2】 不请自来 章节名:032 不请自来 一声急召号子,开启了镇北大营的紧张气氛。(ziyouge.com) 文初赶来主帐的时候,队率,屯长,军侯,浩浩荡荡百多人,全都候在帐子外头,脸色难掩凝重。她快步走过去,唤了站在后头的牛队率,小声问道:“队率可知发生了何事?” 这牛队率正是招募她进营的那个,这段时日对楚兮颇为照顾,见是她问,也没瞒着,“听说是探子传了急报回来,鞑子那头又有动静了。我估摸着,开战就在这两天儿了。” “这么急?” “你没看将军刚才那脸色,难看的紧!你也小心着些丁司马也在里头。” 她点点头,“谢了牛哥,我先进去。”快步钻进了主帐里。 里头人头攒动,二十四个校尉司马都在,将军一身甲胄,正襟危坐,正低缓地说着什么。一股子肃穆的气氛萦绕着,文初放轻了步子绕到一侧她的座位上,主帐文书,除了平日的繁琐工作外,最重要的便是记下议事的内容,这些是要在后面和战事的简报一同呈回京师的,是以她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将其转换成可呈交圣阅的书面语 其实前因后果很简单,百年一遇的大雪,南朝受灾严重,草原更是牛羊灭绝。南朝称他们鞑子、蛮夷、化外野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贫瘠,好勇斗狠,极是凶残。赖以生存的牛羊死了,怎么办?抢呗!每年冬季便是一次疯狂的抢掠,延续南朝历史近百年,边境之侵扰战火不断,年前她进营之前,就已进行过几次抵御战,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次的规模了草原十三部倾巢出动! “不可能!”紧跟着将军话落,一个五大三粗的校尉霍然起身,“老单于死了他们连个首领都没有,哪一年不因为分赃不均跟咱们打完了再内讧一场,抢草场,抢牛羊,抢粮食,抢娘们儿,十三狗要是能一块儿来,我袁邙把脑袋拧下来!” 这话说的虽粗,却也不无道理,“十三部一向狗咬狗,这次合作的蹊跷啊” “恐怕出兵是真,倒不至于倾巢出动” “可是探子消息有误” 众人交头接耳地分析着,将军的脸色却不见好转,“消息属实。” 四个字让诸多杂音纷纷消失,将军站起身来,“十三部出了个了不得的人啊!据探子回报,此人亲至各部首领处,秘密游说了十三部暂放芥蒂,具体用了什么手段,探子不得而知,但是十三部联起手来已是肯定!” 他说的如此郑重,之前那袁邙也不敢再道什么不可能,只问道:“他妈的,什么人有这等本事?” 将军负手而立,重重吐出,“呼延跋!” 呼延跋,这个名字陌生的,直让在场众人愣了有好一会儿说来好笑,老单于一生共十七子,最后一个儿子乃是六十岁所出,和草原太子相差了足足四十多,取名跋,同拔,挺拔之意,庆其宝刀未老金枪不倒。可惜的是,老单于毕竟是老了,两年后便撒手西去,从此草原争斗频生,呼延部名存实亡,几如摆设。 却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今日又听见了当年引为笑话的名字,而这个笑话,纠集了草原十三部至少二十万兵马,不出三日,集兵而动! 二十万! 还是至少二十万!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高瘦的校尉站起来,“将军,求援吧” 袁邙紧跟着大骂,“老子求他妈!咱们守,他们攻,未必打不下来,陈庚你怕死别拽着整个镇北军丢人!” 陈庚哼笑一声,他脸型和身形一般瘦长,此刻斜着眼跟袁邙瞪在一块儿,更像个儒士,“老子怕什么死,老子这条命早他妈十年前就该死了,要不是文将军救了”他一顿,“我不跟你说这些,六万对二十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叫莽夫,那叫傻!” “你说谁” “够了!” 将军一声怒喝,袁邙不甘心地收了声,帐内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然这平静到底只是表面,那庞大的数字压在头顶,如一把屠刀悬于颈上,让每一个人都呼吸困难,四顾无言。 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忽然一声清冽嗓音低低响起 “将军,我有一计。” 短短六个字,让众人齐齐扭头看去。 看见的,便是主帐一侧几乎被人遗忘的少年。 她一手执笔,一手伏案,缓缓抬起头来迎着帐内诸人目光。 将军皱起眉来,“你且说来。” 文初静静吐出,“主动出击!” “嗤,”一声苍老的哼笑,“莫再大放厥词。” 这是一个极不显眼的校尉,年纪比将军也小不了多少,若文初没记错,此人姓曹。他话音一落,便有诸多人跟着响应,可见在军中威望不低,“曹校尉无需动怒,黄口小儿,哗众取宠罢了” “可笑之极!求援或死守尚未定论,主动出击无异以卵击石!” “将军,莫再理她,咱们继续吧” 将军却不动不言,仿佛因她四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陷入思索中。曹校尉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来,垂目敛容。方才跟着出言的校尉司马,也纷纷同他一般,收了反对。 文初将这细微的反应收入眼中,垂眸思索着,就听将军回过神来,双眸炯亮,“楚问,你接着说!” 然不等说话,帐外先起一声清润浅笑,“在下不请自来,将军可容觐见?” 说着可容觐见,帐帘却被随侍挑了开,透过这一角帘开,可见外头阿言持剑护持,正跟诸多兵卒对峙着,阿默躬立一侧,一身月白轻裘的公子淡笑走进,带进满帐寒凉。 “什么人?” “擅闯军营,好大的胆子!” “保护将军” 众人肃然而起,拔剑声不绝于耳,一片剑拔弩张中,公子轻拂风雪,笑的温润和软,“不请自来,将军勿怪,实是”话音一顿,带了笑的目光落在了看都没看他一眼的文初身上,“实是镇北军人才济济,在下倾慕久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3】 一触即发 章节名:033 一触即发 公子一句话落,帐内紧张的气氛微微一松。-om- 端看此人龙章凤姿,风采出众,这含着笑的温润态度,实在不似个闯帐行凶的歹人模样,然他口中恭维着人才济济,目光却落在个小小文书身上,这是夸还是讽,又或者意有所指,一时便有些无从捉摸了。 诸将闹不明此人来历,便朝着将军看去,后者挥挥手,示意他们放下兵器,望着公子的目光复杂难明,“不必紧张,这是” “怀瑾有礼!” 公子微一拱手,目光极其自然地从文初身上移开,转向了校尉袁邙,“庆历十一年春,袁校尉带五千冲锋营,大败鸟氏部两万骑兵,其间风采,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是袁邙最引以为傲的以少胜多战,闻言不免哈哈大笑,得意非常,“哪里,哪里。” 公子转首再笑,“怀瑾常听将军提起,镇北军中智勇双全者,莫不过陈庚也!庆历十四年冬,若非陈校尉当机立断,我南朝不免要损失近万的大好儿郎了!” 他说的乃是三年前的一次鞑子突袭,鲁校尉同陈庚一同留守大营,后者第一时间察觉有异,带留守众兵迅速转移。也是因为此事,袁邙道陈庚贪生怕死,对他多有不满,他却知道,当时鞑子众多,一旦正面迎敌,必定损失惨重。陈庚隐忍三年不被理解,此刻在公子口中云淡风轻地提起,却承载着让他热泪盈眶的认同。 三言两语,让陈庚激动至此。旁人更不必说了,公子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将众多校尉的以往战绩如数家珍,不过片刻,已恨不能将他引为知己。 真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文初垂下头,掩住嘴角那一抹嘲弄。 就听将军低咳一声,“怀瑾既来了,便也留下听听吧。” 公子淡淡一笑,“怀瑾从命。” 他说从命,给人以一个和将军间主从的错觉,方才言语间又多有透露和将军往来非浅,众人便下意识将他当成了将军府门客了。南朝并无科举,士人若想出仕,除举孝廉外最便捷的途径,便是成为一府门客门客帮主子出谋划策,主子为门客搭桥铺路这样两赢的关系,从先秦时期便由来久矣,到得南朝,大世族中门客的数量,已是关系到府中门面的问题了。 是以直到公子于一侧落座,帐内都无人反对,全然将他看做了自己人。 当然了,公子也没拿自己当外人,他正对着文初而坐,淡笑询问,“方才这位小兄弟说主动出击?” 众人目光“唰”的一下又回到了文初身上,有人面露讥嘲,倒是听她能说出个什么。 文初不动声色,不提主动出击之事,先吊起诸将胃口,“鞑子倾巢出动,是祸,也是福。” “这说法倒是新鲜,嘁,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草原十三部,十几年来各自为政,每年侵扰我南朝镇县不知凡几,正如蝗虫过境,来去如风,下一年,南朝又要再次面临这般境地。然此次呼延跋之为,终将十三部整合一体,二十万兵马,这既是我南朝之祸,也是将十三部一举重创的机会!” 她面容静淡,一番话娓娓道来,却含着一股子大气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有人倾身上前,有人垂眸思索,自然也有唱反调的,“说的容易,小子你可上过战场,可知二十万兵马什么概念?” 文初毫不动气,“所以才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这是何意?” “鞑子擅骑擅射,百年来和南朝实施游击战,春季逃窜,冬季反扑,而南朝亦形成了固定的作战模式,春季出兵,冬季固守严冬乃是鞑子的好时机,此乃天时;今冬雪灾泛滥,更不便于我朝步兵作战,此乃地利;对方二十万人马十几年首次整合,必定士气恢弘,此乃人和。” “越说越不像话!”有人怒斥出声,“照你这么说,对方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咱们还打个什么?” “你说下去!” “快,继续!” 异口同声的催促,却是来自于将军和陈庚,两人一同紧紧逼视着她。 文初丢下手中,缓缓站起来,双臂撑案,直视着众多将领或恍然大悟或尚且懵懂的脸,“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尽皆在手!诸位以为,这般必胜的前提下,以鞑子之狂妄和以往之经验,可曾料到”她停在这里,任那毛笔在一侧案上骨碌碌转个不停,红唇轻启,一字一顿,“南朝会于途中伏击?” 啪嗒 一声轻响,打着圈儿的毛笔,滚落地面。 也惊醒了被这大胆想法完全震住的帐内众人,“嘶!” “他妈的!他妈的!主动出击,先发制人,途中伏击”袁邙捏着拳头在主帐里来回走着,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几个字,颠三倒四,脸色憋得通红,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去给鞑子这措手不及的一击,“小子,这么大胆,你怎么想到的?” 文初却要谢过将军了,他今早方方问过她孙子兵法的基础,“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若战不可为,当远避快逃,一味死拼固守,必会成为敌人的俘虏。可是她却知道,这场仗不能逃,也逃不掉,甚至连陈庚之前提出的求援,亦是希望落空援兵未到,死守成空,两败俱伤,这就是这一场仗在上一世的结果。 虽则鞑子也元气大伤,然镇北军损失更重! 既然已知结果,那便唯有出其不意,以这般虽则冒险却剑走偏锋的办法,一路伏击,消磨鞑子的战斗力,才有可能扭转战局。那边将军已将众人召集起来,围着巨大的羊皮地图,迫不及待地商量起伏击的路线和地点。这些不是文初的强项,她自不会上前指手画脚,于是坐回原位,将众人讨论细细记于册子。 这般淡定落入众人眼中,不时有人目光一对,传达着不同的意思。 这小子敢想敢说,有勇有谋,前途无量! 方方露脸,却能稳下心神不骄不躁,难怪将军看重她! 也有丁司马和鲁校尉默默一对视,眼中一抹寒意划过,复又敛于无形。 这细微的动作文初没看见,却尽收入一侧公子眼中,带起他唇角一勾,优美的唇形利如刀锋。他坐在文初的对面,隔着一个大帐,边转动着腕间佛珠边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瞧。烛火下的女子长长的睫在投下眼脸,形成一片小扇子般的阴影,她似是察觉到了,眉头轻轻一蹙,短暂地一顿后,继续疾笔游走,头都不抬。 公子笑容更大,起身朝着她走了去。 阴影覆盖在头顶,文初伸手示意,“挡着光了。” 公子撑着案几伏下身子,“你可是准备一会儿请命?”目光落在她书写的议事节略上,忍不住轻轻发笑,“狗爬体?” 总比狗挡道儿好,她搁下笔,“请命如何,不请又如何?” “劝你打消这个主意。” “你要阻我?” 文初皱起眉来,她的确是打算议事结束和将军请命,她是文书,本不该随军上阵,然若不上阵,按南朝以人头算军功的规矩,她之前的一切都将成无用功!可她也清楚,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门客这么简单,若他出言相阻,她的计划必定落空。 她正思索着,就听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不急于一时。” 待到她想再问,头顶光亮大盛,他已转身回了座。 原来将军那边已商议结束,“袁邙!” “末将在!” “冲锋营五千兵马,合阵陷营五千,由你带队,不论用什么方法,在大青山两麓给我消磨掉鞑子一万兵!” “末将领命!” “陈庚,你带人在牛头坡设伏,每五里设一障,尽力削弱鞑子的兵力!万不可恋战,一旦骑兵追击,立即佯装败退。” “末将领命!” “龚忠,你带五千长弓营,埋伏两翼助陈庚撤退” “末将” “” “” “鲁校尉,你还是留守大营,”将军说到这,顿了一下,看着他,“可有问题?” “末将领命!” 安排结束,一行人飞快冲出主帐,临走前纷纷朝着文初点头示意。外面顿时响起一片片的“领命”之声,紧张而肃穆的气氛顿时在镇北营中蔓延开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将军一直看着鲁校尉的背影消失,方才转头问道:“明日一早,大军拔营,楚问,你今日立了大功,我便给你个机会,你可愿随军出发?” 文初抬起头来,直视着对面公子暗影中模糊不明的脸,脑中回荡着他意味深长的那句话,外面是各个将领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声,有混乱的脚步不断来来去去,就如她此刻心思之乱 过了良久良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回将军,楚问留守大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4】 人去帐空 章节名:034 人去帐空 庆历十八年,正月十三。om 南朝百姓刚刚过完他们的新年,一阵急骤的马蹄便踏开了京畿大门,“报”拉长的嗓子一路传到皇城,三千里加急报也随之呈上皇案。 这是南庆帝在位的第十八个年头,已知天命的皇帝方过盛年,翻看着急报的面目被垂下的冕旒遮挡,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一侧吕公公默不作声给添了茶,不着痕迹在急报上瞥了一眼,两个关键词收入眸底。 镇北军,请援五万。 御书房里静的压抑,长久的沉默后,啪的一声,急报被摁在龙案上,同时响起南庆帝不再清朗的晦暗嗓音,“吕德海,拟个折子。” 吕德海揣摩圣意,知道这折子到底还是准了,“喏。” “朕乏了。” “奴才告退。” 小半个时辰后,一顶轿子出了宫门,悄默声地绕进了六皇子府。 长身玉立的男子迎上去,“吕公公贵人事忙,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净白无须的老脸,正是吕德海,“奴才见过六皇子,”说着拢着风帽下了轿,边行礼,边压低了声儿,“万岁爷午歇了,奴才刚忙完一桩事儿,得了空,就想着来瞧瞧您。” 吕德海官拜御前中常侍,虽是宦官,却是皇帝近臣,哪里会有什么得空的时候。六皇子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吕公公里头请。”又转身吩咐了小厮,将极为重视的几个门客请来。 不多时,数人并坐一堂,六皇子亲自给他斟了茶,“前儿个父皇赏的。” “奴才不敢,奴才不好耽搁久了,总得在万岁爷醒前儿回去。”吕德海连忙推辞,六皇子便收了手,示意堂内是他心腹,但说无妨。吕德海这才长叹一声,“皇上这数月来睡的可不好,前儿个还梦呓着什么‘文’什么‘番号’,奴才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便觉得是不是文大人去了,怕镇北军那边临时换将,乱了军心。这不今儿个西北那边的折子准了,奴才就想着,既然是从冀州那边儿派兵,六皇子和那边儿的关系又好,不妨就帮着催上一催,省的一层传一层,下头的人耽误事儿,延误了军机,镇北军后方少了支援,到时战事有变,又该让皇上忧心了” 一番话说完,吕德海真如他所说,急赶慢赶地上了轿。 待送了一段儿又返回正厅,一个门客呵呵一笑,摇着头不掩轻蔑,“一个阉人,还整日瞎寻思呢。” 六皇子看向他,“吕德海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臻岚,祸从口出,这般话,以后我不想再听。”臻岚笑着应是,六皇子又道:“不过这件事儿,他的确是想岔了,父皇的意思,恐怕想撤了镇北军的番号” 他低头思索着,臻岚却走上来,悄悄耳语了两句。 六皇子霍然抬头,“消息属实?” 臻岚摇头,“不敢确定,听那描述该是差不离。” 眼中寒光大作,六皇子抚掌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吃斋念佛当你的闲云野鹤也就罢了,跑去云中,岂非自寻死路!去,立刻给冀州传话,风雪难行,不便行军,我要他们走的要多慢就有多慢!” 臻岚领命而去。 六皇子却不知道 他这心腹中人回了房,却是共书了两条消息,一条按他吩咐立即发往冀州,另一条,绑在了一只信鸽上,朝着云中方向遥遥而去 * 文初仰起头来,看着头顶扑棱棱飞过的信鸽,心说将军走了她伙食也差了不少,要不要打打牙祭呢那鸽子似有所感,拍翅更快,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天空上 “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拍拍屁股,站起身,朝着远方热闹处走去,听着营门口留守的兵卒鼓掌欢呼,“捷报,又是捷报啊!” 不错,又是捷报! 自那日她一时嘴贱改变了主意之后,大军翌日便开拔而去,七日之后,正月十三,大营收到了第一份捷报,校尉袁邙带一万将士,在大青山两麓伏击鞑子一万五千兵!袁邙人虽冲动,带兵打仗却是一把好手,鞑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上巨石滚落,箭矢如雨,吓得战马狂嘶,袁邙大笑撤离。五日后,牛头坡再遇陈庚,两厢汇合,又是一波伏击 接连不断的捷报传回,对方有了准备,伤亡越来越少,南朝也开始出现了损失。这距离上一次传来消息已有九天,终于又收到了捷报,自是一片兴奋。文初刚走过去,立即有不少兵卒冲过来。 她瞪着眼转身就想跑。 “站住!” “哈哈哈,别让她跑了!” “兄弟们,上!” 耐不住对方人多,哗啦啦一拥而上,抓着她四肢一股脑地向天上抛。 又是这样文初认命地被丢来丢去,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有人大声喊着“楚问”的名字,当日主帐献计之事早已传开,随着捷报来来回回,也连带着她军中威望水涨船高,隔个几天就得来一次空中飞人。 待他们玩儿完了,文初头晕眼花地被放下来,“我记着你们了” 众人大笑,“荣幸荣幸!” 她低咒一声,这些小子竟然都不怕她了,就听有人笑呵呵地跑上来,拍着她肩道:“楚问兄弟,咱们整个镇北军都感激你,你这主意出的好,鞑子已经到了郡下,跟咱们正面交上手了十六万!十六万啊!足足近四万大军被消磨在路上,这救了咱们多少兄弟的命啊!” 这人说着,不觉眼眶都红了。 文初吓了一跳,“四万?” “是,运送粮草的兄弟回来了,他们亲口说的,没跑!” “那敢情好,鞑子人困马乏,一路被侵扰,这十六万的战斗力有多少还另说,应该能撑上不少时日。” “可惜你这算不上军功。” 她闻言苦笑,可不是,早知道跟着将军上战场,好歹还能混几个人头。这么一想,不免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她怎么就脑子一热信了那人呢!脑中有什么恍然一闪,文初骤然抬头,望着方才信鸽离去的方向 是传给他的? 她顾不上什么,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快步朝着大营尽头处跑去。 自那日之后,那人仿佛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想是跟着将军去了前线,如果那信鸽真是给他的,岂不是正好没人收?文初赶到,果然见信鸽围着一方营帐上空转着圈儿,手中石子射出,鸽子吃痛,跌落雪地。 她捡起来,取下爪上绑着的布帛,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问题。信鸽扑腾了两下,终于飞离天际,她就捏着手中布帛,在雪地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直到走到李勤舟所在的营帐外面,步子猛地一顿,没声音! 心下一跳,她一把掀开帐帘 果不其然,人去帐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5】 公然抗罪 章节名:035 公然抗罪 文初站在营帐外,看着里面幽幽暗暗空空如也,一瞬间心已经凉了半截。-om- 地上有拖拽的痕迹,有弄断的麻绳,有凌乱的脚印,还有几滴血迹她闭上眼来,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画面几个兵卒拖着麻袋向外去,忽然其中一个猛烈挣扎,不防下竟被挣脱了束缚,李勤舟慌忙冲出,兵卒怒极而追,终于这文弱书生还是被逮住了,一顿毒打,带离了营帐 乌亮的眸子睁开,再看营帐之外,时近二月,天气渐渐有了回暖的征兆,雪虽还下着,却已是零星。地上积了两个月的冰层渐融为一片泥泞,一条车辙深深陷入其中,向着远方无尽蔓延 她循着车辙走,知道这是通向大营的方向,这段时日她每晚都来,对方的行动就必是今天所为,“今天”二十多天没有动静,单单选了今天,今天有什么特殊呢? 运送粮草的兄弟回来了,先前那小兵的话冷不丁跳进脑中,望着车辙的瞳孔猛地一缩! “粮草!” 文初立地转身,飞奔而回! 大营门口,却已不见了运粮的队伍,只有那条长长的车辙延伸出去,扎堆儿的兵卒还没走,见她气喘吁吁死死盯着这条车辙,不由问道:“楚问兄弟,看” 一把抓住这人胳膊,“运粮的人呢?” 这人吓了一跳,“走、走了啊。” “走了多久?” “哎呦,这走了有快一刻钟了吧。” 一刻钟,她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个彻底少年,车队,棺材,运粮,几经周折,掩人耳目,是为了送给谁?虽说过境严查,却非毫无办法,一等二十多天,等的是否就是这一批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边关将士赖以果腹生存的粮草,究竟伸进来多少只手?这一只只变了节的黑手,又会对战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一个又一个问题轰鸣而来,随着那答案呼之欲出,文初的脸色愈见难看。 “楚问兄弟,怎么了?” “是啊,别是哪个欠了你银子跑了吧?” “哈哈,我说他们运个粮急慌慌的做什么,啧,好像心里有鬼一样。” 众人不明所以,围着她说开起玩笑。 忽听后方一声暴喝,“住口!” 这喝声来的又急又快,众人被骇了一跳,就见鲁校尉带着一个司马两个军侯站在远处,不知方才的话听了多少。鲁校尉垂着浑浊的眼珠,似在合计着什么,身侧的司马军侯却慌了神色,“军营重地,谁容你们胡言乱语!” “参见鲁校尉。” “参见杜司马,杜司马误会了,楚问兄弟问起粮草车来,咱们就跟她逗个闷子” “楚问?”不等这人解释完,鲁校尉抬起了眼,深思熟虑的嗓音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是楚问先挑起了话。” “回校尉,楚兄弟只是问” “好大的胆子!”鲁校尉听也不听,“诋毁同袍,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图谋不轨”一个又一个的罪名直接扣下来,直让四下里一片错愕,“数罪并罚,罪当斩首,念及主帐献计,待将军回来再行处置,先把她拿下!” 杜司马领命就上,却在看见文初表情的一刻被惊的动作一顿对面的少年微垂着头,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罪名一点儿也不惊讶,脸上是一种莫名的笑容,眼中亦是平静到让人发毛就好像那晚上营内械斗,她持了一根滴血的铁棍儿,身后是放火烧毁的营帐,脚下是一群惨叫的死囚,她眼神平静又疯狂!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表情,文初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你。” 她一直猜测丁司马上头有人,然冲锋营的校尉乃是袁邙,性子冲动耿直一根筋,实在不似行事下作之辈。倒是这鲁校尉看着颇有城府,军中的威望和资历都仅次于将军,且将军待他的态度也似有所保留,所以那日鲁校尉留守军营后,再思及那男人话中提醒,她便选择了留下赌上一把。可整整二十多天,此人深居简出未有任何行动,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判定失误。直到此时此刻,运粮车中事被她发现,此人众目睽睽下突然发难,决计将她灭口除之!一旦今日被拿下,不等将军回来,她便会死于“畏罪自杀”! 心中转过这些,面上依旧坦然。 她越表现的镇定,杜司马就越是慌,几乎是脱口而出接上了她的话,“什么?” 文初却不解释,对方人多势众,解释也是枉然。她只盯着鲁校尉皱纹横生的脸,看他一道道褶子在日光下阴郁而残忍,似每一道都透着杀意。话却是对着周围众多的兵卒说的,“诸位可奇怪,我方入军营,无结仇怨,为何那郑队率忍不住除之而后快” “拿下!” 四下里全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无人动作。 鲁校尉又是一声大喝,“军令如山,还不动手!” 一句军令如山,再无人敢犹豫,哪怕心下再不情愿。 文初一脚踹开一个,且打且退,“今日欲加之罪,想必各位看的明白,不妨想上一想,郑队率是为谁而死!他的罪又为谁而背!鲁校尉,今晚一更,我帮郑队率来问问你” 这句话就像是个种子,轻轻扎根在众多兵卒的心中,此刻还未开花结果,却已让他们有了个疙瘩,只待文初何时来浇水松土,便会顶出绿芽。不少人停了手,偷眼观察着鲁校尉的神色,就这一空隙的功夫,文初闪身隐入连绵起伏的帐群众,不见了影 鲁校尉捏紧了拳头,半晌重重吐出,“找!” 这一找就是半个多时辰,已近入夜,镇北大营里灯火通明,留守的五千士兵穿梭来去,行色难言。谁都没想到,这之前还是他们心中英雄的楚问,怎的忽然之间就招上了这般罪名,且做出如此不智的“公然抗罪”之事。 然直到夜色降临,楚问的踪迹依旧难寻,就仿佛在这偌大军营中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人见到她的身影。 倒是另有五十人 死囚部里曾让她揍的哭爹喊娘的五十个人,因为军棍之伤免去了此次上阵,也免去了营内追缉的任务,看着掀开帘子施施然走进来的煞星,五十死囚脸色青黑,如临大敌,“楚楚” “嘘,别紧张,”帘子阖上,文初双臂环胸,微微一笑,温柔的就像闯进了羊窝的大尾巴狼: “诸位,哥们儿来带你们干票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5】 群情激奋 章节名:035 群情激奋 一更天,戌时正。(ziyouge.com) 一道击鼓之声平地而起,直冲天际,咚 回音隆隆,自校场一波波蔓延开,惊动了整个镇北大营。 脚步声声,火把丛丛,被鼓声吸引自四面八方向着校场赶来。一片混乱中,鲁校尉一眼看见点兵台上的少年,狂风中军服鼓荡,面色沉静,在影影绰绰的火光里居高临下。 四目遥遥一对,他从那少年眼中读出了笑意凌然准时么? 苍老的面容立时阴郁,她说今晚一更,他只当她穷途末路虚张声势,哪曾想她当真一更现身,大张旗鼓,公然挑衅,让他威严扫地!“此子五马分尸,难解老夫心头之恨!” 一字一顿从他老嗓中磨砺出来,文初远远瞧着,笑意更盛,“继续敲!” 身后阿悔举着大槌,将巨大的战鼓敲的梆梆响! 咚,咚,咚 鼓声沉厚,如同远古凶兽的咆哮,一圈又一圈的人匆匆赶来,火把越来越多,以点兵台为中心,将偌大校场照耀到犹如白昼。台下杜司马脸色发青,“都愣着干什么,快抓她下来!” 回过神的众人纷纷向高台上爬,却听上方一声舌绽春雷,“我有将军手书,谁敢动我?!” 哗啦一声,她手中一张布帛猎猎鼓荡,火光晃动,上面几行字迹看不清晰,可那料子就绝非一个普通兵卒能有的,四下里顿时寂静,听爬的最高的一个马脸汉子惊呼一声,“真是将军手书!” “写的什么?” “什么鲁平桓” 文初紧跟着一指,素白的指尖稳稳逼向鲁校尉,“鲁平桓!” 众人目光跟着她指尖走。 耳边是她大义凛然的控诉,“结党营私,勾结鞑子,通敌叛国,将军早怀疑你变节投敌,特留我盯着你一举一动,如今罪行暴露你却想杀人灭口,将满营将士玩弄于鼓掌之上!你陷害忠良不仁不义罪该万死!” 她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怒到极致手中布帛哗啦作响,后方是阿悔毫无停顿的轰隆鼓点,这一番话下来竟是山呼海啸般振聋发聩!饶是鲁校尉老谋深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将军手书给打了个懵,杜司马更是慌到极致,“怎么,怎么会,她有” “不对!”若有将军手书,先前也不会落荒而逃,“一派胡言!”鲁校尉沉沉怒喝,“手书乃是伪” “手书将军亲笔所写,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啪的一声,手中布帛往马脸汉子额头一拍,“验明真伪!” 文初表现实在太有恃无恐,这般年纪若非手持要物岂敢如此张狂,四下里诸多兵卒半信半疑,早先被她埋下的那一颗种子已然生根发芽。怀疑的目光纷纷朝着鲁校尉看去,后者尚保持着装模作样的义愤填膺,就听马脸汉子捧着手书猛地回头,“我识得将军笔迹!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 紧跟着有人愤慨大骂,“老匹夫!卖国贼!” “勾结鞑子,陷害忠良!”高台上数人跳下,朝着鲁校尉一拥而上。没人注意到,这几个人乃是之前最早爬上高台之人,他们一直围在马脸汉子的四周,挡着布帛落入他人之眼。 此刻这红了眼的怒骂姿态,顿时激起了四下里一片愤慨,杜司马脸色大变,护着鲁校尉纷纷后退,“你们哪个营的?想造反不成?” “造你娘的反!” “勾结鞑子,人人得而诛之!” “兄弟们,将军手书有言,楚问兄弟全权负责!” 有人嘶吼着和鲁校尉的心腹打作一团,杜司马和鲁校尉的一切声音都被淹没,连出声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文初适时地举起鼓槌,擂动战鼓,“云中县丢失少年五人”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传遍了整个校场,一时有些观望的人忍不住向她看来。 战鼓声声,文初语声铮铮,欲盖弥彰的车队,莫名其妙的敌意,云中丢失的少年,声势浩大的送葬,偷梁换柱的运粮车,无中生有的捉拿,随着这一桩桩事被她揭露开来,下方已是一片愤慨,恨不能将鲁校尉等人千刀万剐! 在心腹护卫下的鲁校尉就知道,完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都不得不说这楚问之算计天衣无缝,若她先摆出证据,那些并不明确指向他的蛛丝马迹,实在过于牵强。然她反其道而行,先以将军手书将众人唬住,再有人于人群中煽风点火,全程战鼓擂动点燃所有兵卒的情绪,待到他陷入围攻,口不能言,无法辩白,她才不紧不慢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火候已至,早已无人去分辨这其中真伪 好啊,好啊,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栽在了这么个少年的手上!耳边无数兵卒唾骂厮打,鲁校尉浑浊的老眼之朝着台上击鼓的少年看去。看她目不斜视,淡定从容地敲下最后一声,如同宣告了他死刑的判决 咚! 鼓声轰鸣,撞击在每个人的热血沸腾的心中。 文初振臂高呼,“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公有人言!镇北军里还有多少血性汉子?!鲁平桓!杜大磊!勾结鞑子,通敌叛国,给我拿下!” 轰 一拥而上。 和下方群情激奋完全相反的,文初丢下鼓槌,飞快跳下了点兵台。 一片混乱之中,有数十人钻出人群,朝她跑来,若有人细细看来,必定能发现,这数十人正是最早围住鲁校尉的那些。她留下了二十人,在他们耳边耳语了几句,带着剩下的朝大营门口飞奔而去。 后方是喊声连天的混乱,马脸汉子扯着嗓子问,“楚老大,咱们往哪去?” 文初跃上马背,没理会他的称呼,“那人可去了?” “去了,戌时敲第一声的时候,他就听你吩咐去找云中县令了。” “走,但愿来的及!” 马鞭一抽,疾驰出镇北大营,轰隆隆的马蹄声扬起地上连片的风雪,风声送来若隐若无的对答声,“楚老大,你真能让咱们脱离死囚部,不用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是是,反正早晚都是死,咱们就拼他妈的一回!对了那手书上写的啥?” “你不识字?” “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哈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6】 偷梁换柱 章节名:036 偷梁换柱 快马加鞭,足足一夜。(ziyouge.com) 待到天明时分,马脸汉子蹲在马下,风尘仆仆地翻着车辙下压着的泥泞,“楚老大,刚过去最多半个时辰,就在前头了。” 文初沉思少许,跃下马来,“快追上了,弃马。” 运粮的队伍庞大,脚程也慢,后面的路无需再乘马匹,分出两人来将稀缺的战马原路驱赶,她带着人从一侧林子里徒步前行。这是马脸汉子先前提醒的,绕到林子里,可截可杀可追踪,行迹更为隐蔽,她听后虚心接受,也对此人高看了几分。 据他介绍,自己脸长如马,巧了也姓马,充军前是来往在草原和南朝之间的马贩子。文初就问,草原骑兵当真了得?马逵听完呵呵笑,说何止是了得,以一当十,不带吹牛的。见她没回应,又补救了一句,“不过鞑子攻城,总也不能骑着马往墙上去啊,那些骑兵,没了马,没了远程,可就不是咱南朝兵的对手咯!” 文初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心思活络,一路上连番卖弄未免没有投诚的意思。可她却放不下心,像这种游走边塞的亡命徒,刀头舔血,有奶就是娘,早已模糊了家国的概念,更不用说忠诚二字真到危机时刻,第一个捅刀子的就是他! 所以人可以用,却要看怎么用,她心下思量着,面上不动声色,让观察着她的马逵越发的心里没底,“楚老” 噤声! 白皙的手掌竖起来,马逵立即收了声。 循着她视线朝林外看去,远远的视野尽头处,恰恰能看见了运粮队的尾巴,那边一辆辆的粮车正停了下来,像是在休整。不对劲啊,马逵摸着下巴越想越古怪,这临关可没几步路了,再走一个来时辰就是,怎的在这休整起来了? 文初比他目力好,却是清晰的看见车队并非休整,而是转道! 沿路直行便是关口,他们却在费力地将粮车往山林里拉,难道这粮食,另有买主?她还以为多半会在路上烧了毁了或者动些手脚呢。文初略一沉吟,朝马逵比了个手势你留下等。 然后带着众人紧紧尾随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了整整一天。 山路不算难行,缓坡而上,绵延却广,另一头如刀削斧刻般垂直而下,形成了一面天然屏障,相连远方关口正正将南朝和草原分割开来。到得崖边,已是夜幕沉沉,更深露重,山风呼呼地刮着,有人从粮车上蹦下来,小心翼翼地向下看了眼。 “嘶,真他妈高!”说着以指呼哨,如夜枭尖啼,连响三声,穿过重重黑夜直达崖下,不多时,听着下三声回应,振奋道:“人来了!快快快,下头等着呢,动作快了点儿!” 那边以藤结绳,一根根将粮食吊下,这边有人小声问道:“楚老大,怎么办?” 文初匍匐在后,如暗夜中蛰伏的狼,“再等等,马逵也该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后面的声音钻入她耳,文初立即回头,正见马逵带着一个大汉小心翼翼地爬过来。这汉子身材魁梧,脸上自眉角到下巴一条狰狞的疤痕,正是让她一棍子去了半条命的那个,还由此得了个外号,疤脸。 这会儿他可没了脾气,脸上长疤不自然地动了动,老老实实叫人,“楚老大。” 文初只关心,“人呢?” 她等了一天的云中县令却没跟在后头,这么一问,不由就带出了几分冷意。 疤脸一对上她语气冷眼神静的脸,立马呲牙咧嘴地解释道:“老子不是,我、我去了,可人他娘的走了!那个县令有来头,他老子还是娘的病重,家里头有人不行了,这走了半个月了!操!真的!说是回京了,我上哪去带人去,这还是老子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 他竹筒倒豆子一样,压低了声急溜溜解释了,像是生怕惹怒了这煞星再挨上一下子。 说完,却没听见她半点儿回应。 疤脸心里打鼓,朝她瞧,就见她沉默着扭过了头去,正远远望着崖边的人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他们正吊完了粮食,此刻将一个麻袋五花大绑,一点一点送下崖去她目光幽幽凉凉,让对上的人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脑中浮现出那晚她烧营揍人的狠劲儿,浑身都跟着发毛。 那边儿吆里喝三的极是热闹,这边儿却因为她的沉默而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片忐忑中,过了良久良久,就听文初轻轻笑了。 她说:“富贵险中求。” * 砰 麻袋重重摔落在地。 正装运辆车的鞑子吓了一跳,飞快跑了过去。 扯开落下的藤条和封死的口子,露出了里头奄奄一息的人。一张白净俊俏的脸上沾着血迹,一看就是被人打了肺腑。这一下摔的不轻,让他睁开眼来咳嗽不止“小小生李勤舟,字文勉,云中县人士,敢问几位壮士” 天太黑,这弱书生显然还没明白状况,气若游丝地自报家门。 好在鞑子们也不明白他说什么,只仰着头往上瞧。 刚才麻袋离着地面尚一丈多,忽然那藤条就断了线,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天实在太黑,这山也实在太高,顶端隐在浓浓的雾气里,唯有风声咆哮,将若隐若无的乒乓之声送了下来,听不真切,也辩不真假。 几个鞑子互相交流了片刻,这陌生又熟悉的异族语言,让李勤舟双目陡睁,挣扎着就想爬起来。鞑子们哈哈大笑,一脚将他踹回了地上,看着这弱书生白着脸吐了一口血,鄙夷着说了什么,似在嘲笑中原人的没用,纷纷回去装粮上车了。 过了好一会儿。 上方又起三声呼哨。 紧跟着再一次有麻袋被吊了下来。 可是直到粮车装完,却再也没等到第三个,几个鞑子粗声粗气地抱怨着,似对这次美男子的数量极不满意,骂骂咧咧解开了第二个麻袋。里头的人彷徨地钻出来,如同受惊的小动物,再一次换来鞑子的鄙夷大笑,一脚把她踢到李勤舟的身边。 这动作之粗鲁,这态度之凌辱,仿佛他们这活生生的南朝人,不过猪狗牲畜一般!李勤舟目色沉痛,一把扶住了滚来的同伴,搀着她慢慢爬起来,“小兄弟,你我同病相怜,悲乎哀哉!悲乎哀哉” 就听耳边小兄弟啧啧两声,“嘶,别嚎了,再把狼招来。” 中秋节快乐呀,姑娘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7】 呼延皇子 章节名:037 呼延皇子 嘀嗒,嘀嗒 鲜血自床幔上滴下,打在华丽的熊皮地毯里,迅速渗透,化作一圈黑褐色的图纹。|ziyouge.com| 砰的一声,一个女人破布娃娃般砸在这图纹上,眼窝凸出,青紫遍布,赤身裸体的死状痛苦莫名。扭曲的手臂被两个草原侍女拽住,一路面无表情拖出毡帐。 奢靡的香气自掀开的毛帘中溢出,让站在外面的李勤舟干呕不已,“你们你们干什么?!”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女子的尸身朝远方一抛,立即有狼狗狂吠着冲上去,垂着口涎撕扯起来!李勤舟一屁股瘫在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救下那南朝女子的尸身。 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稳稳抓住了腕子! “不自量力。” 四个字,如同寒冬腊月里浇灌而下的一桶冰水,让他一瞬僵冻。怔怔扭过头去,正对上少年平静的眼,她没在看他,也没看那边鞑子大笑中围拢的尸身,只牢牢盯着毡帐的帘子,听着里面野兽般的喘息和支离破碎的惨叫,沉着的不可思议。 然他却知道,腕子上抓着的这只手有多么用力,那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心底同样的不平静,李勤舟脱力一笑,蹬蹬倒退了两步,“你为什么来。” 文初闭上眼,片刻又睁开,“来做我该做的事。” 他没问该做的事是什么,也没有时间问,里面的喘息声停歇下来,立即有人在他们身后一推,推推搡搡赶进了帐。 这不像普通的草原毡包,除了毛皮地毯外,金钩流苏,紫绣纱帐,皆透着南朝贵族的浮华气,而床榻上纱帐内的男人,赤身裸体,长发铺展,随手把玩着一把军刀,在瑟瑟发抖的少年颈边游弋来去,换来少年惊恐的抽泣声,看上去,更像是南朝奢靡的氏族子弟。 许是察觉到文初的打量,他沙哑地笑了起来,“中原人杰地灵,文化博大精深,我很向往,也愿意学习。”说的是南朝话,发音古怪的调子,彬彬有礼的味道。 然而下一刻! 他一把割断了少年的脖子! 嚓的一声,颈骨断裂,那看着不过十三四的少年,在军刀下“咯咯”痉挛着,如同垂死的红色小鸡,被一把抛出了帐! 外头狼狗狂吠,文初没有回头看,也知道这个少年和先前少女一般命运。她只看着从纱帐后走下来的男人,高大的身材,深邃的五官,蜜色的皮肤,褐色的眼。他接过侍女递上的兽皮慵懒地围起下身,并未像外面的鞑子一般发出大笑,然深吸了一口毡帐内浓郁的血腥气,倾听着狼狗咀嚼的表情享受又愉悦,让人不由想起草原上的秃鹫,斯文尽退,唯余凶残! 这就是呼延跋,文初几乎可以肯定! 发根一痛,她的头发被狠狠拉起,扯着靠近呼延跋的脸。对方的面目在瞳孔中放大,近到呼吸喷吐在脸侧,激起她一阵细小的颗粒。男人盯着她,笑的极其玩味,“你镇定的过了头。” 愤恨的表情无需伪装,“我不怕死。” “哦?” “草原会覆灭,鞑子会死绝,十三部会牛羊无存,南朝的铁蹄会踏平你的领地,你和你的子民都会给我陪葬!” 啪! 她被狠狠扇飞出去。 轰隆一下,跌在地毯上,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子。发髻凌乱的散开,右脸火辣辣的疼,口中是一片血腥味儿。李勤舟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还冷静到冷血的少年,此刻却这般冲动!他快步冲过来想扶起文初,却见她垂着的发丝下嘴角一勾,朝他打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他是故意的! 故意要激怒呼延跋! 李勤舟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顿时猜到了她许是另有计划,还不待细思,就见文初一把捡起了掉落的簪子,朝呼延跋冲了过去。后者眼中一抹轻蔑,随手便将她脖子掐住,文初身量之轻,轻松便被呼延跋掐离了地面。 他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你不求饶?” 文初死死盯着他做梦! 呼延跋仰首大笑,“你跟以前的南朝人不一样,他们只会瑟瑟发抖,嚎啕大哭我今晚已尽了兴,不想再玩,你让我又有了兴趣!让我看看,南朝人的骨气能持续到何时?”这古怪的口音里残忍又兴奋,褐色的瞳孔愈见侵略性。 帐内原本候着想要禀报军粮一事的鞑子,纷纷暧昧地对视几眼。他们都知道自己主子的习惯,每天晚上玩死两个南朝人,便不会再继续下去。可显然这会儿子新来的小子引起了主子的兴趣。再不敢打扰他的兴致,几个鞑子躬身而退。随着人走了,呼延跋随手一抛,轻若无物的少年便被抛上了床榻。 他整个人欺身上去,看她飞快后退,不断在床榻上摸索着,终于摸住了那把染血的军刀,“我会杀了你!” 若是往常,呼延跋可能会提高警惕,然经过了之前一番折腾,此刻她这色厉内荏的模样,简直就如一个笑话。军刀在她柔若无骨的手中沉重的如同握不动,上面的血一滴滴染下床榻,呼延跋夺过军刀,呼吸急促,喘息擂动,“可惜你太弱小,徒有书生风骨,手无缚鸡之” 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这已入了他手的军刀猛地一转! 和之前的柔弱完全不同的,一股大力快准狠地斜刺而来! 寒芒闪烁,呼延跋看见床上少年黑沉的眼,没有怒气,没有恨意,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笃定,如同这两月间阴霾的天空,又冷,又寒,又残忍!电光石火间他已知上当,闪身一避 哧! 军刀入肉,三寸之深。 他反应算快,险之又险避开了心头要害,却不料文初更快,一击后立即抽刀,一寸,再入,反手一搅,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待呼延跋一把捏住心口刀尖,脖子上也稳稳停住了一支簪子。 同样一支簪子,握在同一个人手里,呼延跋却再不敢小瞧这只握簪之手的分量。 听她笑,“你不求饶?” 前后不过一刻钟,这番话就被她送了回来,呼延跋呵呵怪笑,嗓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胸口渗出大片的血迹,“你这么狡猾,不会杀我。” “哦?” “草原会疯狂,镇北军会死绝,十三部的铁蹄会踏平云中,还有你,会给我陪葬。” 啪! 文初狠狠一巴掌。 呼延跋呸的吐出口中血,还不待缓神,另一边脸又挨了一下,紧跟着头发被她一把扯住,和方才的情形如出一辙,“你说的对,我暂时不会杀你,却可以帮那两个无辜的人要些利息。” 呼延跋哼哧哼哧地笑着,非但半点儿不介意,反倒显得极为兴味,“够劲儿!南朝人都像你这样?” 文初皱起眉来,知道这人说白了就是有病,两个神经病争论下去,肯定是病重的那个赢。她不想再和这人纠缠,一旦真让他死了,她才是真的麻烦。 转过头,看着完全被这形势之翻转惊呆了的书生,招手道:“走了,让呼延皇子送咱们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8】 三功并立 章节名:038 三功并立 再说镇北军。om 自鞑子临关后,几次试探性的攻击,双方各有损伤,南朝因为人数的巨大差距,损失显然更重一些。之前一路伏击的群情高涨,渐渐也在接二连三的抵御战中磨光了士气,让战事进入了焦灼之态。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出现了临阵倒戈之事,冲锋营丁司马趁夜放倒关守数人,企图开关引敌,被楚兮和阿言抓了个人赃并获。人被五花大绑扭送到主帐的时候,袁邙本是不信,亲自连夜审问,竟一连扯出镇北军内司马军侯十数人,更不必说,还有留守大营的鲁校尉。 砰! 袁邙双膝跪地,一拳砸在地面上,五指血迹斑斑,“末将御下不严,请将军降罪!” 主帐内,人人脸色难看,将军沉着面容一瞬如苍老了数十岁,倒是公子走上前来,扶起他,“袁校尉且起身,害群之马自古有之,校尉无需自责,此时也非追究对错的时机,军内要职空缺,当先提拔补充才是。” 满帐凝重气氛,唯有他轻裘缓带,云淡风轻,寥寥几句,既像是安抚,又似是提醒。 将军回过神来,长长叹息一声,“是极,所有空缺,便由下级暂代。”一顿,转向一侧候着的少年,“你是叫楚兮?”楚兮应了是,将军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是我第二次见你。” 楚兮点头,“入营第一天,曾远远见过将军。” 他说的是文初放火烧营的那日,假冒鞑子细作,引将军出帐。远远惊鸿一瞥,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可此时再看,早已褪去了当日青涩,俊美的五官,坚毅的表情。这些时日来他的名字时常进入耳中,是这一届新兵里杀敌最狠的,也是蹿的最快的,两个月,从新兵到队率,绝无仅有! “英雄出少年啊,”将军赞了一句,又问:“你是如何察觉丁司马有异的?” “非是小人察觉,乃是家兄告知。” “楚问?” “是,拔营当日,家兄曾告诫小人,当对丁司马多加提防。” 将军点点头,“当记楚问一大功!”又一皱眉,“至于鲁平桓” 话音未落,外面一声大吼,“我有要事禀告将军!” “何人喧哗?” “回将军,此人自称马逵,隶属冲锋营死囚部。” “带进来。” 马逵冲进帐内,砰一声跪下,“将军,小人奉楚老楚问之命禀告将军,鲁平桓勾结鞑子,图谋不轨,已被缚于营内,只待将军回营定夺” “什么?!” “鲁平桓被抓了?” “你说的可属实?是楚问干的?” 不等他说完,众人霍然起身,惊喜交加,问声一片。 马逵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之前丁司马之事影响甚大,为免动摇军心,已勒令知情人守口如瓶,他又连夜赶来,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被一群将领这般逼问,闹不清是奖是惩,一时竟没敢再往后说。 就听袁邙大笑道:“将军慧眼识珠啊!楚问连立两功,虽未上阵,却是比咱们这些打打杀杀的有用多了,哈哈,这小子以后不可限量!” 众人纷纷大喜,跟着调笑了几句,之前的阴霾被这好消息吹散了不少。 唯有公子眉眼一闪,盯着马逵问道:“楚问何在?” 像是回应了他的问话般,远方陡然传来一阵骚乱,有混乱的脚步声,有焦急的大叫声,虚虚实实,若有若无,像是隔了极远的距离。是鞑子!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主帐外就是关口,关口外一里地乃是鞑子扎营所在。 待到上了墙头,果不其然,远远便眺望到鞑子营地里的一片混乱毡包连绵起伏,有火把长龙般在营内穿梭来去,此刻寅时方过,天色将亮不亮,将士们正是熟睡之时,怎的竟似紧急集合般? “查!”将军绷紧了脸,一声令下,立即有斥候领命而去。 “将、将军”马逵几番犹豫,终于一咬牙,“可能是楚、楚问” “说清楚!” “是,是,楚老大察觉到军粮有异,一直尾随着”远方是一片热闹闹的混乱,此地却静悄悄的,唯有马逵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响着,让在场众人跟着脸色变幻,当他说到文初下令动手,一群人将运粮的叛徒尽数解决,有人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大呼痛快,也有人已猜到了后面的可能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听他终于将最后说完,“解决了那些运粮的,楚老大就伪装成云中县的少年,从崖上下去,让咱们讲另外几人送回云中,禀告将军,一切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随着最后四字落地,众人傻眼地瞪着远方混乱,鞑子那边,不会是 墙头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直到斥候匆匆回返,气喘吁吁地惊喜道:“回将军!好消息!呼延跋不见了!” 墙头无声。 斥候继续道:“呼延跋带着两个禁脔出了帐,说是不许人跟,也不知去了哪。等到侍女进帐,才发现里头有血迹,呼延跋和两个禁脔早已无迹可寻,那边正疯了一般在找。” 墙头依旧无声。 公子缓缓抬眼,眸中是浮光掠影般的笑意,“听说呼延跋喜养狼犬。” 斥候赶忙回道:“狼犬死了!呼延跋出帐时,那狼犬狂吠,被其中一个禁脔出手杀了,说是畜生吠主,不要也罢。呼延跋没惩治,下头的人只当他宠爱禁脔,对了,那两个禁脔,好像是南朝人!”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那所谓禁脔的身份? “楚问!” “定是楚问!他妈的,老子服了!服了!彻底服了!” “将军,楚问以身犯险,咱们得抓紧配合啊!鞑子群龙无首,正是动手的机会!” 何止是动手的机会,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将军和公子对视一眼,眸中尽是志在必得的神采,“传令下去,全营集合,出关杀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9】 关下决战 章节名:039 关下决战 庆历十八年二月二十,乃是这年冬战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om 卯时正,镇北军大开关门,一路势如破竹,直逼敌营以五万五千兵,突袭鞑子十六万大军,这实在是一个滑稽的景象,然而正处于混乱和焦急的鞑子们,尚且没回过神来,已被镇北军锋利的战刀抹了脖子!血光冲天,漫天惨叫,没有人会想到巨大的人数差距下,镇北军敢于如此张狂。没有任何的花哨,战马踏破敌营,甫一交手,斩敌一万五千余。 鞑子慌忙应对,却是无人主持大局,十三部各自为政,抵御的毫无章法。辰时三刻,鸟氏部首领竖起军旗,暂掌大局,然而就在鞑子军心方方一定的时候,虎贲将军身披战甲,亲上战场,斩其马下,同时校尉陈庚、袁邙挽弓射旗,军旗四分五裂,轰然坍塌,再一次粉碎了鞑子的士气 天上忽忽悠悠飘下雪来,初时尚且零星,随着地面血流漂橹,雪势越来越大。这冬末初春,一场雪虐风饕,如同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又如连绵毡包上落下的丧幡不到两个时辰,贺遂部、破六韩部,再失首领二人,草原十三部损兵四万余,伤不计数! 鞑子已然被激怒,即将开始疯狂的反扑。将军见好就收,一声令下,全军撤兵而返,后面追来大片大片的箭雨,马蹄轰隆,是怒追不舍的疯狂的鞑子 却在这时! 一片赤光映红了整个天地,“起火了!” 不知是谁一声兴奋的嘶吼,回过头去的镇北军,看见的就是鞑子的大本营中,那一片红彤彤的猩光! 狂风怒咆,让成片的箭雨失了准头,却令火势猛蹿而上,绵延四起!一时四野大惊,追?大本营必将付之一炬;不追?让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鞑子大惊失色,顾头不顾尾,十三部剩下的九个首领,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 与之形成截然相反的,是镇北军中的欢声雷动:“鞑子大营起火了!” “撤啊,咱们撤!” “全军撤退!哈哈哈” 伴随着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镇北军撤回关内,一战大捷! 这是绝对的大捷,拉回的人头小山般堆积着,足足载了数十辆板车。袁邙哈哈狂笑着连呼痛快,“老子杀了七十三个鞑子!爽!” 他浑身浴血,壮硕如牛的身子不知挨了多少刀,却浑然不觉般状若疯癫。陈庚也是一样,这儒士般的校尉少有失态的时候,此刻站在袁邙身边,笑的见牙不见眼,“有多爽?” “爽他娘的,比抱着婆娘还有滋味儿!” “哈哈哈,你个莽夫。” 这二人相视大笑,大捷的喜悦中,连之前的嫌隙都不在意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自当日收到消息,那二十万大军的数字便如一把屠刀,始终悬在每一个士兵的头顶,到鞑子兵临城下,几次试探性的交锋,南朝亦是处于被动之态。此时此刻,这一口鸟气终于结结实实地吐了出来,镇北军内欢呼如海! 阿默扒着墙头,望着下方一派沸腾,乐呵呵地问,“公子,刚才那火来的蹊跷啊?” 公子斜睨他眼,“有人纵火。” “谁?” 公子已转身下了墙头,一道低低的轻笑被风声送来,“专业纵火犯。” 他嗓音呢喃,仿佛自语,阿默却听见了,回过味儿来噗嗤一声乐开了怀,可不是么,第一次见着就是教坊司大火,好歹还只是边塞小镇上小小妓坊,第二次军营烧帐,好在烧的只是一间,这次直接把鞑子的大本营给烧了!这一级升一级,搞不好再烧就得烧宫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南朝的皇宫还真就让文初给点了一次。 这会儿他只觉大逆不道,赶忙捂住嘴,听下头众人也在纷纷猜测议论着,袁邙一摆手,“甭猜了,是不是楚问小兄弟,一会儿斥候回来什么都知道!我不管别人,反正老子这次是服了,七十三个人头我一个不要,全是楚问的!” 嘶! 好大的手笔! 然只一瞬惊讶过后,竟有不少人跟着表示,自己的军功也不要了。 阿默飞快跟上了主子,嘶嘶抽着气,“赚大了,赚大了,公子,以后见着她,我是不是得行礼了?” 公子没说话。 斥候却回来了。 是不是楚问,没人知道,有人纵火却是可以肯定的。那火势最先烧起的地方,乃是鞑子的粮仓,然而可惜的是,三座粮仓只烧了两座,另外一座放置新粮的仓帐,不知是时间紧迫抑或被遗漏了,堪堪幸免于难。 一片既惊喜又可惜的欢声中 公子离开的步子微微一顿,长眉斜飞,显得颇为意外,只一顿,便再次启步,远远地走了。 徒留下风雪中他一声遥遥的叹息,“真是聪明啊” 聪明在哪里? 阿默总觉得公子这句夸赞,夸的不仅仅是火烧粮仓的举动,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足足一夜,到了第二天,他却没时间再想了。 二月二十一,暴雪骤停,只苟延残喘了一日的大雪,终于在春日的拉扯下无力回天。这日一早,军营里便明显充斥着躁动的情绪,几乎人人都知道,鞑子的反扑,就在今天! 持续了接近两月的战事,终于让双方的耐心都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而昨日那烧毁的粮仓,既是促成了决战提前的导火索,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万大军,一仓口粮,或者夹着尾巴滚回草原,或者孤注一掷夺下关口,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鞑子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攻! 犹如一阵狂风骤雨,腾腾马蹄便抵临了关下,十万大军乌压压地排列而来,一眼竟是望不见尽头。没有谈判,也无需逞口舌之快,迎头就是一阵箭雨,将成片的鞑子射下马去。 然而一片死了还有一片,后面的马蹄无情地踩踏上来,下马,攻关! “冲啊!” “杀啊!杀啊” 厮杀声合着战鼓隆隆,响彻在这一方天地中,有钩锁凌空掷上墙头,稳稳嵌入其中,拖拽着一个又一个的鞑子疯狂地向上攀爬着,如同蝗虫般密密麻麻覆盖而上。被篱笆倒刺扎的浑身鲜血,被南朝兵一刀砍下头颅,都不能阻止他们悍不畏死的前仆后继。 后面有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密集掩护着,一炷香前的杀戮者们,转瞬又变成了对方刀下的待宰之物。南朝的,草原的,镇北军的,十三部的,不断有兵卒跌下墙头,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气像是澎湃的洪水,几乎要将整个天地淹没殆尽 一个虬髯大汉一脚踹开击鼓的士兵,“滚开,老子来!” 这是挛部的首领,也是昨夜临时甄选出的十三部的首领,随着他黝黑粗壮的手臂挥舞,一个激烈的鼓点就要甩出 然而甩出去的,却是他的整条手臂。 半个肩膀横飞上天,喷洒下大片的血雾,鼓槌远远地甩在了攻关的大军中,吧嗒一下,代替了本应响起的鼓点。鼓声乍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挛部首领发出的一声凄厉惨叫,捂着肩膀上黑黝黝一个血洞,翻滚在大片的血泊中。 而他的身后,是一个身着鞑子军服的小兵,一手提了把滴血的军刀,一手提了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而那个男人,正是草原十三部整整一天一夜遍寻不着的呼延皇子! 静。 出奇而诡异的静。 不论是镇北军还是鞑子,竟在这一刻忘了继续厮杀,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怔。足足十五万人的战场上,静的鸦雀无声。 唯有那小兵将呼延跋挡在了身前,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正是文初! 还想发章肥的,时间不够了。 不过一样,都是在四十章把战争完全结束,今天少一点,明天就多一点,战争的内容就到下一章为止,然后开始准备回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0】 扭转乾坤 章节名:040 扭转乾坤 “楚楚问?”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呢喃,嗓音之轻,透着小心翼翼的不可置信。(om)却如同一个引子,瞬间点燃了整个镇北大军的凝滞,让众人纷纷揉着眼睛抻脖看去 纤细的身形,苍白的肤色,灰扑扑的鞑子军服,因为距离而模糊了的五官十万鞑子之中,那小兵实在太不显眼,也实在太过耀眼没有沾沾自喜,亦无惊惧后怕,容色沉定,气度凌然,那背脊挺的笔直,如一杆标枪伫立于敌营中! 袁邙陈庚猛地踏前一步,将军负着手连连点头,楚兮抿着的唇一点点扬起,公子狭长的眉眼倒映着那道身影,不自觉地低低一笑。笑声如风,清淡而逝,转瞬便被四下里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惊喜大呼所淹没,“是!是她!是楚问兄弟啊,哈哈哈” “原来你叫楚问。” 手中提着的呼延跋,缓缓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嗓音干哑如破锣。 文初一用力,素手捏紧了他的脖子,“老老实实当你的俘虏。” “住手!” “放开呼延皇子!” 回过神来的十三部首领厉声大喝,唰的一下,立刻有无数的兵刃和弓弩朝向了她,日光下闪着凛然的危光。 文初岿然不动,手下继续用力,换来呼延跋一阵粗喘的咳嗽,接连一天两夜,他滴水未进,伤势愈重,这会儿早就出气多进气少了,仿佛随时可以归天。对方投鼠忌器,一边连连大喝着住手,一边却一步也不敢动,生怕惹毛了这狠绝少年。 文初冷然一笑,缓缓松开了手,“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你先放了”首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话到一半,正对上她眼中威胁十足的轻蔑,一顿,改成了,“你想谈什么?” “阁下是?” “铁伐部首领。” 文初点点头,越过重重兵卒,遥遥望向墙头的方向,“将军,铁伐部首领问,南朝有什么要求?” 嗓音不高,在内力的烘托下远远传上墙头,响彻在整个战场上。几个首领一瞬变了脸色,他们只问谈什么,到了这少年口中却变成了南朝的要求,看似差距不大,实则无形中狠狠地压了十三部一头,让不明就里的人听见,只当是他们服了软。 将军嗓音含笑,两个字同样远远地传过来,“退兵!” “不可能!” 这一声脱口驳斥,出自另一部首领。 此人身材矮小,一只独眼瞪的铜铃大,显得极是狰狞,“虎贲将军,你的人烧我粮仓,胁呼延皇子,伤挛首领,还敢大言不惭扬言退兵?我草原还有十一万雄兵!你们呢?五万?还是四万?有什么筹码让我们退兵?哼,一个呼延跋而已,大不了换个首领!” “滹毒!你说什么!”铁伐部首领大怒斥道。 “老子敢说就敢认,呼延跋算个屁!南朝人又算个屁!咱们草原什么时候这么忠心耿耿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宝贝丫头看上呼延小子了,你想救女婿,别扯上我滹毒部!” 滹毒,既是这独眼的姓氏,也是草原十三部中的一个。 他这话落下,立时将剩下的八个首领分成了两拨,一时唇枪舌剑争的面红耳赤。他们改用了草原的话,文初听不懂,却知道果然如她所料,十三部里也并非铁板一块儿。 同时这滹毒先前的话远远地传上墙头,即便口音不准,其中的鄙夷和不屑,依旧让众将士听了个分明。 “老子呸!大不了死守到底!” “没错,镇北军里没有怕死的汉子!” “哈哈,就是死也有草原皇子给咱们陪小心!” 群情激愤的嘶吼声中,忽然一人扯着嗓子惊恐大叫。 只见鞑子之中一个极为瘦小的男人,正借着身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文初靠拢,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持了凶器!这边的大叫声,让那个男人动作一顿,同时滹毒部首领一声厉喝,“动手!” 男人一跃而起,竟是不管不顾她手中呼延跋,兜头砍了下去! 四野一片哗然,墙头上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楚问兄弟,小心啊!”下方亦是呼延跋的嫡系连连大叫着“住手,拦住他!” 然而周围却无人能拦他,滹毒部的鞑子普遍身材瘦小,却是以迅捷而驰骋草原。电光石火,文初盯着这男人迎面而来的脸,眉眼一闪,不慌不忙地扯着呼延跋后退了一步。 同一时间 嗖! 一声锐响,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竟是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稳稳插入这男后颈中! 鲜血飞溅,他尚且保持着举刀劈砍的动作,噗通一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扑在了文初脚边。 而这一声噗通,就仿佛鞑子噩梦的一个开端,紧跟着,十三部中竟是忽起一片哎呦之声,有人身子一软,跌下马来,有人脸色一变,捂着肚子痛叫不已,也有人轰然倒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这状况来的太过突然,起初只是寥寥数人,分散在十万大军的各个角落,造成了小部分的混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十万大军中,已有数百人发生了状况,且显然这还不是终止。 “怎么会这样?”草原首领们大惊失色。 “是你!” 滹毒指着文初,恶狠狠地逼问,“是你干的?你下了毒?” 文初却只遥遥看向墙头上,公子负手而立,身后阿默正抱着把弓弩,指着下头的鞑子大军乐呵不已。一片军服铠甲之中,那个男人素色衣袍,黑色大裘,显得卓尔不群,也有些格格不入。 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他也遥遥看了过来,四目在空中一对,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多谢。 不必。 的确是不必,便是他不出箭,她也会安然无恙。 文初这么笃定,并非没有依据,方才紧急时刻,她观那偷袭之人面色,脸色惨白,汗流浃背,速度虽快,却无力到连刀都握不住,便知道,此人伤不了她她一直想不通公子的目的为何,早知军中细作,却能隔岸观火,任军中将士赖以生存的粮食被掉了包,直到那日烧粮,灵机一动下进仓查看,捕捉到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油腥味儿,一切豁然开朗! 她玩了一手偷天换日,将自己伪装成云中少年;而他,正巧玩儿的是同一招,将受了潮的发霉陈粮洗净、晾晒、刷上一层鲜亮的油,顿如新粮般粒粒光滑,颗颗饱满!这才是她烧了两座留下一座的原因,留下的那座仓帐里,装的正是那些精心炮制的陈粮! 杀人不动刀,她又学了一招。 文初从公子的身上移开目光,看向了惊魂未定的众多首领,“是不是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诸位可愿意谈谈了?” “你真是你” “你下的什么毒?” “不对!不是毒,毒性是统一的,不是这样,你使了什么妖法?!” 她越是故弄玄虚,对方越是肯定了是她,然而毒有形,食无形,她这个南朝人都是在心有怀疑的情况下才察觉了端倪,更遑论喝羊奶吃干肉的鞑子们?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怕? 一时间,鞑子们再看她的目光又惊又惧,听文初淡淡一笑道:“草原有十一万雄兵,未知如今战力几何?一个时辰后,能举起刀的又有几个?” 他们当然知道文初这话有夸大的成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分钉,可难道真要和南朝死磕么?这十万的青壮年若是折损在此,草原最少需要五年休养生息! 对方脸色青红交替,变了又变,却是沉默不语。 文初继续笑,“既然诸位不想谈,那很好,我说,你们听”视线在不甘的首领们脸上转过一圈,又环视一周因为体质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症状的众多兵卒,和墙头上的将军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容一敛,煞气顿生,“一炷香内,退兵!” 一炷香内,退兵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谈判,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六个字落下,将军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大喝,“退兵!” “退兵!”镇北军山呼如雷。 “退兵!” “退兵” 数万人齐刷刷的喊着号子,前一声尚未落下,紧跟着又是一声,回音轰隆隆地重叠着,几乎要震破鞑子的耳膜! 而文初就站在鞑子的包围之中,依旧是那般苍白的肤色,笔直的背脊,沉定的容颜,却无一人再敢小瞧分毫,就连滹毒也不敢。这个独眼壮汉死死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却再不敢轻举妄动,做出方才那般偷袭之事。 一炷香很快就到。 墙头上镇北军的呼声停歇,一个个杀气腾腾地俯视着下方,仿佛这不再是之前的十万雄兵,而是一群软绵绵的待宰羔羊。 终于,几个首领对视一眼,滹毒一声不甘的大喝,“退兵!” 轰 镇北军欢呼如雷。 文初轻轻扯住呼延跋,“还要劳烦呼延皇子再送我一程。” 呼延跋气若游丝,却是一脸愉悦,“我求之不得。” 他都这般说了,没有人再发出异议,不论心下怎么想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文初懒得跟他计较,跨出一步,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鞑子们纷纷向着两侧避让。 一条空白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关门下。 文初提着呼延跋,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她的前方,是不断喊着“楚问”二字的欢呼震耳,她的左右,是眼睁睁看着她却不敢动作的惊惧不前,她的身后,是一路走来的步履维艰 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她知道,今天之后,楚问这个名字,将会步步腾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1】 一酒一曲 章节名:041 一酒一曲 “赢了,我们赢了,哈哈哈” “不醉不归,喝个痛快!” “怕你不成,干了!” “砰!” 酒坛相撞,咕咚咕咚下了肚,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醺然的味道。|ziyouge.com|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篝火一片片绵延开来,将夜空照应的明耀夺目,大块儿的烤肉发出滋溜溜的香气,提着酒坛的汉子满营乱蹿,欢呼,大笑,喜极而泣,无处不充斥着狂欢的气氛。 作为这次守关战中扭转乾坤的人物,文初自然受到了极其特殊的待遇人人敬酒,永不落空她被大群的人包围着,敬酒的一个接着一个,楚兮替她挡了大部分,奈何基数太大,剩下的一小部分,照样喝趴了她。 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包围圈,“将军救命!” 全军一片嘘声,“楚问兄弟,你的气魄呢?躲去将军身边求庇护,不爷们儿啊!” “不爷们儿!” “不爷们儿!” 树枝敲着酒坛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数万人的起哄中,文初的脸皮厚的很,往将军身边儿屁颠颠一坐,脸不红心不跳,“将军您快听听,我坐您身边儿就是不爷们儿,这群兔崽子分明瞧不起你,治他们个大不敬之罪!” “嗯,是得治罪。”将军点点头,颜容一肃,“楚问!自作主张,深入敌营,你该当何罪?” 四下里一静,众人吓了一跳,一时讷讷不能言。 有人赶紧辩解道:“将军,楚问兄弟” 将军一摆手,老眼中划过笑意,“罚你一滴不准剩!”一个海碗推了过来。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竟是集体被将军耍了,不由轰然大笑。文初的肠子都快悔青了,硬着头皮喝下一碗,空碗立即又被添满,“又来?” “喝!咱们敬酒你能躲,将军的酒你逃不掉了吧!” 大家高声嚷嚷着,文初泪眼汪汪地看着将军,就见他含笑的容色渐渐收敛,这次是真正的严肃,“镇北军赏罚分明,罚完了,现在是赏这碗酒,我替镇北军所有的将士们,敬你!” 简简单单一碗酒,却蕴含了将军的肯定,和整个镇北军的感激。 这碗酒的意义,让文初接过手里,如同千斤重。 没有了方才的嬉皮笑脸,她不扭捏,不搪塞,也不墨迹,接过来举过头顶,“楚问敬将军栽培,敬所有兄弟!”仰首便干。 一碗尽,空碗倒扣,一滴不剩。 “好!” 喝彩声此起彼伏。 将军和蔼的点点头,“这小子身上有伤,都轻了折腾。” “将军放心!”欢腾的气氛中,不知是谁先撺掇了一句,“咱们不让她喝酒了,楚兄弟,来唱首歌!” “就是,楚问,来一个!”袁邙举着酒坛子支持,有了这校尉的发话,下面的人更是连番叫嚷,眼含期待。 文初也不推辞,捡了根儿树枝,在坛边一敲。 叮 清脆的撞击声久久地响在夜空中。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一句出,四下里便渐渐沉寂,唯有她轻轻的嗓音低低流转着,“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连绵的山峰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们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头顶的苍天一般相同。不同的地域相隔甚远,却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阔达的人儿四海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灵魂啊,灵魂啊,不要悲伤,也不要惊恐 有人仰起头来,轻轻擦去了眼角泪。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调子,每每军营思归,每每将士战死,这首调子总被人轻轻地吟唱。然而从未有过一刻,似今天这般,让众人心中大起大落,久不能平。 他们还活着。 可有人死去了。 他们在狂欢,有人在悲泣。 他们庆贺着劫后余生,相伴数年的袍泽,却永远地埋在了这片土地上。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歌声依旧在响着,有无奈,也有祝福,有人跟着轻轻地唱,一个,两个,三个,“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哽咽的嗓音实在不算好听,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可无人在意,“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 全军齐齐轻声唱着,以树枝敲击着酒坛的边缘,像是为昔日战友送行的乐章。 一曲毕。 天地间没有一丝的声音。 文初站起身,缓缓倒了一碗酒,静静洒在了雪地里,“谨以此歌,遥送兄弟远行,长眠安好。” 夜幕之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那般单薄,然就是这道单薄的身影,隐藏了最为厚重的情怀。有人闷了手中酒,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兄弟们,楚问兄弟记得你们,咱们都记得你们!一路走好” 风声来去,哗啦啦撩动了新发的枝桠,似有什么在无声的回应。 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 文初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头的沉重丢掉,伸展着双臂走在雪地中。不知不觉,竟走出了大营,来到了关下。她沿着长长的石阶蹦跳上去,冬末初春,白日里已有了几分暖意,夜晚却是依旧寒凉。 头顶是苍穹高阔,星子闪烁,身后远远的依旧是热闹狂欢,而前面 她顿住步子,看着墙头上的不速之客。 这十丈左右的空间中,正摆了一方矮桌,一壶一盏,有人斟酒自饮。像是察觉到她的到来,公子微侧头来,“扰人酒兴,倒会贼喊捉贼。”言外之意,她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文初翻翻眼睛,转身想走。 对方已大袖一拂,作了个请的姿态,“寡酒无味,何妨同饮。” “免了,我怕消化不良。”人却没走,慢悠悠踱步到他对面,坐下,“倒是会选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上墙头来,目之所及,关口内外,一切尽览眼下包括方才庆功的地方,推杯换盏划拳吆喝,红红火火的一派欢腾。 公子点点头,也不反驳,“的确,不然也瞧不见那一场好戏”狗嘴里一定吐不出象牙,文初头不抬眼不睁,他却毫不尴尬,径自给自己斟了酒,说完下半句。 “有人一酒一曲,收买人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2】 月下对酌 章节名:042 月下对酌 这是讽她虚伪? 文初掀开眼,盯着矮桌对面的男人。|ziyouge.com| 他今晚着了件藕荷色宽袖长袍,衣带上绣了浅浅的缺月暗纹,斟酒的动作拂起随意束着的发丝,着实风雅迷人。这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需静静露个脸,便如同占尽了世间春色,暖风拂来,世上无树不花开。 她啧啧感叹,“好好一张皮相,竟藏了颗小人之心。” “你倒成君子了。” “君子不敢当,至少问心无愧。”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敢说问心无愧?芸芸众生,蝇营狗苟,皆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他的路步步危机,一步错则满盘皆落索,注定要踏着尸山血骨。而她呢?复仇之路又何尝不是。原来这个小小女子,求的竟是问心无愧么。 公子轻笑一声,“如何问心无愧?” “人予真心,如何报之?无他,真心耳。” 她说这话的时候,红唇轻吐,带着酒醉的微醺,是这北地里极烈的酒,染的双颊几分嫣红,唯一双眸子干净明亮,竟亮的有些灼目!这亮灼了他的眼,让他垂下眸子,抚掌笑道:“真心耳,当浮一大白。” 文初也笑,“阿默,再添个杯子。” “好咧!”有黑影在半空一闪,传来阿默乐呵呵的回应。 公子斜眸,“我的随侍,你使唤的倒是顺口。” 文初笑的眉眼弯弯,“他答应的也挺顺口。” 半空中阿默一个趔趄,险些跌落下去,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到底还是认命地取杯子去了。不多时,一道破风声来,文初素手一扬,稳稳接在手里,“谢了,阿默。” 这次阿默该死不回应她了。 她也不介意,打量着手中白玉杯,清澈明透,夜色下如有流光莹转,比起方才将士们所用海碗,全不可相提并论。公子的注意力却不在杯上,那白玉虽名贵,却不及她指尖皓腕,纤细莹白,那杯在手中转来转去,转的他无端端有些晃眼。 公子一皱眉,长袖一拂,亲自执了壶。 文初就放下了杯子,也不客气。 很快酒香满溢,她仰头饮尽,眉梢一挑,“京城四喜酿,千金难求一杯。” 公子喝酒的动作一顿,“早知你尝的出,我定不取出此酒。” “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文初抬起头,直视着对方双眼,“一壶酒,老底儿漏了个精光。” “哦?” “郭家的财啊,啧啧啧,真真羡煞旁人。” 一句话落 四目相对,寒风平地起! 前一刻的和平,如被无声撕裂! 四下里静悄悄的,明明无人,却是雪沫翻卷,枯枝摇晃,隐隐一股杀气一触即发。 文初依旧是笑,仿佛浑无所觉,说出的话却是,“你的人紧张了。” 公子淡淡道:“见笑了。” 冷峭杀气尽消,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错觉。 没有人再提什么郭家,隔着一个矮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丢开了之前的话题,就仿佛那些嫌隙皆成云烟。喝的是千金名酒,聊的是风花雪月,直到这一壶酒尽,文初双颊醺醺然,扶着矮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四喜酿,入口温醇,后劲绵长,她伤势未愈,两种烈酒混着喝,的确有些醉了。 公子伸臂欲扶,便听她轻轻道出:“怀瑾。” 这两个字,乃是他的表字,南朝男子之间互称表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这二字从她口中被第一次道出,竟让他微微不适,指尖只剩下个淡淡红痕的疤印,带出几分痒意,十分不畅。手臂在半空打了个转,搁在了矮桌上,一敲,“你说。”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血溅沙场,可每一个死去的战士,都是别人的亲人。”她抬起头,眼中是不同于醉酒的清和凉,一方布帛轻轻按在桌面上,缓缓说道:“轻视他人生命的人,永远不可饶恕。” 文初说完,转身就走,还顺手牵走了白玉杯。 阿默一个高蹦出来,“公子,她她她” 公子瞥一眼桌上布帛,忽然笑了,“可要送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文初一摇三晃的背影,摆摆手歇了吧您。 那道身影在夜幕下走着“之”字步,说她醉了?她双眼清亮毫无醉意;说她没醉?这人都快飘起来了。阿默抻着脖子看她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若有所思地问:“公子,她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公子的目光晦暗不明,“她在抛出橄榄枝。” “您是说,她要依附郭家?” “是结盟。” 阿默险些让自己的口水呛着,结盟?老虎和狮子叫结盟,狼和狈叫结盟,什么时候听说过大象和蚂蚁结盟的?南朝春色天下分,左郭中荣右公孙,这么一句人尽皆知的话,就可看出郭家的财大,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她不过一个人,就算立下了些许军功,如何能有和郭家平起平坐的可能? 他正想到这里,就听公子笑道:“所以她醉了。” 这般醉态之下说出的话,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仅仅是给郭家一个观望考虑的机会,也是她给自己铺下的一条后路。将来的事谁能说的清,京城诡谲,谁又能知道她会站在什么高度?一旦将来真有郭家用到她的地方,也端看她彼时认是不认,一句醉酒戏言,便能将一切推翻。 阿默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女人真真弯弯绕绕,狡诈如狐! 阿言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公子,她如何猜到郭家?” 公子起了身来,负手步下阶梯,“荣家是荣妃后盾,自不会为敌于六皇子;公孙家虽属意老大,却是世代愚忠,向着那一位;剩下的世族里唯郭家财大而势弱,处境尴尬,你说她猜到郭家,倒不如说郭家乃是最适合她的结盟,哦对了”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淡淡一笑清润如风,“还得感激你们,她出言一试,便有人自露马脚。” 说完这番话,公子长袖一拂,飘然远去。 唯留下墙头附近,枯枝哗啦啦啦抖,似有人恨不能自挂于此。 皎洁的月光洒落关下,映照着早已无人的矮桌,其上一方布帛,布料上乘,一见便知凡品,正是当日文初哪来唬人的“将军手书”。军营里识字的人不多,又有马逵等人挡在前面掩护着,自然也无人看清上面的几行小字: 竟是六皇子府幕僚臻岚的笔迹。 文初到底醉没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若说她醉了,她思路清晰地和公子周旋,若说没醉,又怎会扔下了那方布帛,将两人和平的假面撕开,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到底还是意难平吧,边关将士的性命,被那个人无情的利用,不过蝼蚁耳。思量着这些,渐渐沉入梦境,文府,教坊司,战场,接二连三的梦堵的她头昏脑涨,耳边充斥着极大的响动,集合声匆匆来去,行军的脚步沉重有序,有人说话,有人哭泣,都仿佛真实发生在身边 以至于她醒来后头痛欲裂,一时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三万?” 文初揉着鼓鼓跳的太阳穴,楚兮点点头,他也醉的不轻,比她早醒不了多久,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亦是语气低沉,“近三万,这只是死的,伤的就不必说了,人人带伤。将军下令午时拔营,回云中慢慢养。” 再大的胜利也不能掩盖死伤的悲哀,她实在没想到,死伤竟有这么严重,三万人,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晃了晃浆糊一样的脑子,她低低嗯了一声,“这么快拔营,人都葬了么。” 楚兮白她一眼,“休整了两天,战场一早打扫过了。” 她随口应了,又猛地一怔。 两天! 她睡了两天!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没有抓住,宿醉后的思绪混沌,让她恨不能卷进被子里再睡它十天半月。前面几天的奔袭和疲累也一同在休息了两日后反上身来,真是浑身无处不痛。 她晃晃悠悠地出了营帐,顺便把同样醉死在帐篷里的几个小兵给踹了起来,捧了把冷水扑在脸上,寒意侵袭下,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昏沉沉的脑子重新开始运转。 然后 她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被她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了三四天且完全忘在了脑后的人。 昨天电脑崩了,抚摸等更的姑娘们,么么大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3】 冀州兵到 章节名:043 冀州兵到 李勤舟觉得,庆历十八年,真是他的一个噩梦。-om- 从年前除夕开始,到如今二月末尾,不过短短的两个月,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被完全打破。 他就像个旁观者,莫名卷入这无妄之灾,被迫地观看着一场场人心险恶,战场无情。这些本该毫无交集的阴暗面毫不留情地撕裂了他的世界,颠覆了他的认知。没人问他愿不愿意,也没人管他心中起落,就连唯一一个同舟共济的小兄弟,都只留下了一句,“老老实实在这等着!” 这是被嫌弃了,他知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知道。 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贯彻着小兄弟的要求就像一团无声的大蘑菇,缩在山洞里一步不敢出天明天黑,李勤舟扒着手指头过日子,有脚步声经过,他捂着嘴屏着气儿生怕被发现,身上伤势恶化,疼的眼泪哗哗掉愣是忍住了没吱声 可整整四天没水没粮没人搭理,这跟谁说理去? 这是李勤舟昏迷之前的唯一想法。 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救了。湿冷的山洞变成了干净的军帐,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感觉衣裳被换了,身上的烧热也退了,只是依旧无力。他努力动了动手指,趴在一侧的文初立即抬起了头,“书呆?” “水” 文初长长地松了口气,天知道那天她赶到山洞,这书生蜷缩在墙缝里蔫儿的奄奄一息,回来整整昏迷了七天。 她立即起身给倒了水,喂他一点点喝下去。他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四下里看了看,想问什么。文初就解释道:“这还在关口,大军已经回云中了,关内只剩下了驻兵。这场仗咱们赢了,鞑子退了兵,你先休息,这些我慢慢给你说,等过几天身体好了,我送你回云中。” “好。” 许是知道可以回家,许是噩梦终于结束,这书生的伤势好的还挺快,军医和文初的双重照料下,又过了两天,已能下床了。 文初却不急着回去,嘱咐他彻底好了再说,一来李勤舟差点儿死了,这里面有她不可推卸的责任,二来战事已了,回营也不过和将士们聊天打屁,只等着京城的诏书了早在送走呼延跋之后,捷报便由将军亲自发往了京师,一来一去,待到圣旨下达,少说大半月时间。 “此人残暴无道,岂可放虎归山?” 三月的小风呼啦啦的吹,吹开道路两旁绿芽簇簇,处处透着一股子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机。文初赶着牛车,慢腾腾晃在回营的小路上,“春寒料峭,你把脑袋缩回去。”伸手把帘子外探出个脑袋的李勤舟摁进了车厢。 李勤舟依旧在喋喋不休,“此人残暴无道” “就是因为残暴无道,”文初叹口气,这书生经历了这么多,终于也知道当下手时不可留的道理了,“你想让草原重新推举出一个英明神武的首领,还是个残暴无道的变态?” “你是说让他们自乱?” “对头!” 文初调了个头,倒坐在牛车上,正对着帘子里的书生,“十三部对呼延跋可不是完全忠心,有铁伐诸部的支持,也有滹毒诸部的虎视眈眈所以呼延跋活着比死了好,他回去了,草原的首领就还是他,以前是没有由头,如今他这个首领带着污点回去,正是给了滹毒诸部一个机会从前的十三部,牛强马壮,勉强能担得起乱事,如今呢?少了十万生力军,多孤寡,多幼儿,多老残,南朝不费一兵一卒,只消看着他们狗咬狗即可。” 一番话说下来,帐内静了良久。 过了好半天,直到她以为李勤舟已经睡了的时候,就听他迟疑道:“这如此阴损,岂是君子所为?” 文初险些跌下牛去。 她捂着额头,使劲儿翻了个白眼儿,刚夸了两句,这书生立马开始冒酸腐气儿了。 李勤舟显然没发现她的恨铁不成钢,这是他不曾接触的领域,难免显得好学而兴致勃勃,忍不住又掀开了帘子,探着头问,“照你这么说,直接烧了三座粮仓,不是更省事。” “没那么简单,就算是十万条狗,还知道狗急跳墙呢,更何况是人,有思维,有情绪的人。一下子断了他们活命的希望,换来的绝对不是绝望,而是凶猛的反扑!” 不愧是读了十几年书的人,一点就通,“蚁多咬死象。” “唔。” 她点点头,向后仰倒,靠在牛身上,一颠一颠的,竟是很舒服。不一会儿,困意袭来,呼呼噜噜地道:“你安静会儿,让我歇歇,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李勤舟应了,果然没再吵她,在车厢里嗓音低低地背起了书,抑扬顿挫,合着春日凉风,让文初一觉好眠。 直到她感觉到有乱哄哄的声音传来,睁开了眼,“到了?” “前头就是,正想叫你呢。” “怎么这么吵” 她从牛车上跳下,前面大营已然在望,然而让她一愣的是,镇北大营的门口,正站着数不清的兵卒。这些兵卒分了两拨,一拨穿着镇北军的灰色军服,另一拨,竟是着了红褐色相间的军服。 两拨人泾渭分明,粗着脖子红着脸,吵吵嚷嚷的一片轰乱。 李勤舟也跳下车来,抻着脖子往那边儿瞧,“好像是冀州兵的打扮。” 这书生虽没行过万里路,却胜在读过万卷书,之前数日的相处她就发现了,此人读书驳杂,什么都懂上一点,在学问上真真是甩了她九条街不止!所以此刻李勤舟这么说了,文初心下立即有了猜测,“冀州兵” “楚老大,你可算回来了!”跑过来的是马逵,他之前站在那些兵卒的最后看热闹,眼尖地瞧见她,立即悄么声地溜了过来,“你不在这小半月,可出了不少事儿。” 文初没顾上问他其他事儿,只下巴一抬,点着那些冀州兵,“这是援兵到了?” “操!可不就是他们!一群龟儿子,打仗的时候不见人,等咱们赢了,他们也来了。” 若只是寻常的来了,没赶上,再回去就是,绝对激不起这场面,都快打起来了,“来干什么?” 马逵狠狠一啐,“抢军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4】 真正目的 章节名:044 真正目的 马逵一句话落,那边儿也终于动上手了。|ziyouge.com| 起先还只是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三两下后立刻升级,拳脚相向,徒手肉搏,跟着冀州兵里有人一声大吼,镇北军打人啦,兄弟们,上啊!后方冀州兵呼啦一下涌了上来。 “操!欺人太甚!”镇北军大怒嘶吼,也是呼啦一下子。两方一拥而上,只刹那之间,营外栅栏倒地,尘土漫天飞扬,怒骂声,痛叫声,骨裂声,拳打脚踢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 “住手,住手,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李勤舟文绉绉的掉书袋,哪是士兵听的懂的?更遑论如今场面失控,镇北军肯住手,冀州兵也不会罢休。马逵一把扒开他,烦躁道:“楚老大,怎么办,我去找将军。” “不用。” 手中鞭子一扬,啪一声,抽在牛身上。 哞 老牛吃痛,甩着蹄子向前狂奔,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伴随着纷纷攘攘的惊叫,扭打成团的人飞快躲闪开,向着两侧翻滚着,险险避开了老牛的角和轧来的车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见的,就是从牛车上一跃而下的少年,随手将鞭子往车厢里一丢,向着这边走了过来,“肯住手了?” “楚兄弟!”阵营重新分开成两拨,镇北军这边一阵欢呼,众多士兵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楚兄弟你回来了?冀州这帮龟孙子欺人太甚!” “你他妈说什么!”冀州兵立刻吆喝起来,站在前面的,拔出刀作势欲砍。然方出鞘,只觉眼前一晃,手腕一痛,军刀已被文初反手缴住。这人蹬蹬退后,“你、你是什么人?” 冀州兵的当然不认识文初,他们只上下打量着她,见她一身灰色军服,乃是镇北军中人无疑,看似深得军中拥戴,却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子,这一时半会儿估量不出她的深浅,倒是没人再动了。 文初冷笑一声,“兄弟们回营,有任何人敢越辕门一步,就是擅闯我军大营。”辕门下,步子一顿,手中军刀往下一掼。 铿! 军刀没入土地三寸深,刀柄嗡嗡摇晃着。 文初大步而入,“擅闯军营,如何论罪?” 镇北军精神一振,“杀无赦!” 冲天的嘶吼响彻在身后,文初嘴角一勾,知道冀州兵是绝对不敢入辕门的,他们不知授了谁意,分明是在激镇北军动手,只要没人出大营,任他们张牙舞爪也只能干瞪眼。 “马逵,多长时间了?” “就昨天半夜的事儿,昨天上午圣旨才到,半夜他们就来了,扎营在咱们的大营外头。今儿个一早,天都没亮呢,冀州兵就在外头嚷嚷,他们将军也是个不要脸的,带着人去找咱将军去了,整一窝子流氓!”马逵跟在后头,愤愤不平道。 “他们要什么?” “听说是军饷,十万两” 文初步子一顿,眉毛一点点拧了起来不对,这件事儿没这么简单! 要军饷说的通,若对方是个雁过拔毛的,眼见着镇北军立了大功,自然想刮下点儿来。尤其是这次冀州兵作为支援,直到战后才姗姗来迟,就算是风雪难行为借口,这延误军机的罪也够他们喝一壶的。可十万两军饷,漫天要价的狮子大开口,显然不止是想占便宜,“实实在在的军功摆着,他们来晚了,死的还能说成活的?” 这话刚问完,就听前方主帐里传出个慢悠悠的声音 “来不来晚,我冀州军的作用一点儿没省,要不是有老子在后方支援,就镇北军这残的残,伤的伤,鞑子能退?” “放你妈的屁!” 袁邙拍案而起,“鲁,你别跟老子扯淡,照你这么说,鞑子还是让你们吓走的?” 名叫鲁的将军肥头大耳,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别说,老子就是这意思,不管我冀州兵赶没赶上,你们知道后方有支援,军心上就稳的住,鞑子知道有援兵,就是一个震慑。”他慢条斯理地说完,眯缝着的小眼儿里划过一抹精光,“别跟我说什么楚问楚答的,就一个黄口小儿,敌军中挟对方首领啧啧,你们信不?” 跟在后面的校尉轰然大笑,“想军功想疯了吧,胡扯出这么个人来。” 鲁也跟着笑,“没了文大将军,镇北军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虎贲将军,我也不多说了,千里迢迢的过来,要是空手回去,老子怕冀州军的五万将士不愿意啊” 帐内众人脸色一变,“你还敢动手不成?” 鲁含笑饮茶,“大家都是南朝的兵,都是皇上的人,真要闹到撕破脸来,谁的面子也不好看。”竟是默认了。 一时帐内静悄悄的,只余下镇北军的校尉们粗重的喘息。对方得意非常,他们脸色铁青。虽不信这鲁真敢动手,可却不能不受这威胁,镇北军还有将士三万,却都伤势未愈,而冀州兵呢,实打实的五万人堵在外头。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能拼上一拼,可镇北军方立下大功,正等着进京受赏,这鲁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退一万步,哪怕不打,这鲁的人在外头一围,延误了他们进京的时辰 一阵安静后,虎贲将军终于发了话,“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鲁阁下茶盏,“不是说了” “明人不说暗话。” “好!” 鲁收了笑,弥勒佛一样的肥头大耳,立即透出几分阴狠和煞气,“我要楚家小儿的命!” 啪 有人摔了手中杯。 杯盏四碎的声音,随着鲁这杀气四溢的一句,让帐内的气氛沉至冰点。 将军一点点站起了身,“你可知道,楚问乃是此战最大功臣?” 鲁也收起了之前的假面,“说她有功,可以,说她冲动冒进,擅自行动,不也是将军嘴皮子一碰之事是不是功臣,端看诸位如何选择,是一个楚问哦不,还有个小的,”他指的是楚兮,语气中的阴狠竟是更盛于提起文初,“是楚家两兄弟的命重要,还是整个镇北军重要,选择权在你们手上” 里面又说了什么,文初已完全顾不上了。 顾不上将军的答复,也顾不上对方一军之将为何要对她下手,是“文初”的身份暴露了,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只死死盯着欲言又止的马逵,“楚兮发生了什么事儿?” 表怕,无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5】 替罪羔羊 章节名:045 替罪羔羊 文初怎么也没想到,只小半月不在的时间里,楚兮的境遇翻天覆地。(om) “就回来大营的当日,楚小兄弟跟将军请了休沐,说是要去县里一趟,这段日子不是清闲么,将军就准了一天假,让除夕没轮到的弟兄都休沐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脸色就不对,跟他说话也爱答不理的,疤脸那个不开眼的,打趣他大男人戴络子,不知道怎么着,楚兮就发狂了” “楚老大,疤脸那家伙你也知道,就上次让你整治了,现在老老实实的哪有个坏心?就仗着跟你有点儿交情了,想跟楚兮套套近乎,结果人都快给打死了,咱们多少人都没拉住。后来还是将军来了,才把你弟给劝住,就罚了三十军棍。说实话,将军惜才,咱们明白,但是私底下都挺不服气,总不能没死在鞑子手里头,让自己人给打死吧? ”后来楚兮单独去找了将军,具体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好像是要见鲁校尉,将军没同意,那姓鲁的审了一天,一个字儿都不漏,肯定得拿回京城去审的,结果“马逵说到这儿,小心地看着文初脸色,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接着往下道:”结果第二天,鲁校尉就死了。守着地牢的几个晕在门口,说是楚兮来找他们喝酒,酒里头下了药还有云中县的事儿也捅出来了,丁司马一家子,全在家死了个干净,那天休沐的兄弟说,看见楚兮进了丁、丁家“ ”所以你的意思是楚兮休沐的时候,杀了丁司马一家,回来又潜入牢房,灭了鲁校尉的口?“ 马逵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文初太平静了,自始至终不插一言,就算最后作为总结的这一句,也没有半点儿他以为的大发雷霆。可就是这种平静,仿佛内里压抑着暴风骤雨,愈发的让他害怕,”楚老大,这不是我的意思,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 ”我明白,楚兮的嫌疑最大。“文初点点头,又问:”他人呢。“ ”不知道,从鲁校尉死了之后,他就不见了。“ ”行,你回去吧。“ 文初摆摆手,将这里的什么鲁将军什么抢军功什么要她命完全丢下,转身去了楚兮的营帐。 帐子里,阿悔没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伙房帮手,十几个兵卒零零散散地或坐或躺,见她来了,都起了身。 她问道:”楚兮的床,有人动过没?“ 众人赶忙答:”没有,没人碰过的。“ 文初长长呼出口气,”那就是说是他自己收拾的。“离开军营之前,收拾了包袱,铺平了被褥,也就是说时间很充裕。 不论他为什么走,至少不是撞见了有人灭口,被追杀逃离了军营。高高提着的心终于轰隆一下落了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脚软,靠着床边坐了下来,低低呢喃着,”臭小子。“ 有人上来安慰道:”放心吧,咱们都相信楚兮,早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文初笑着道:”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自始至终,她就没怀疑过那小子半分! 别人不懂他为何要去丁家,她却再明白不过了,丁司马开关引敌,已被袁邙处决,他若要问清车队围帘之事,就只能往丁家去。他一定问出了什么,这个结果他并不满意,或者并不相信,于是就有了后来找鲁平桓一说。也是巧了,丁家和地牢都恰恰在他离开后被人灭了口,他便顺理成章地当了这个替罪羊。 她相信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如果是这样,必定有人想让这罪名坐实! 最好的办法,就是楚兮永远不能张口为自己辩白。 所以她不能去找,也不能让楚兮回来! 文初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至于冀州兵的要求,显然将军没有同意,鲁拂袖而去,当晚命部下以环形扎营,数百丈的距离外,将整个镇北大营给围了起来。好在对方的真实意图没人知道,只以为冀州兵趁火打劫,要挟十万军饷不成恼羞成怒。起先还有人去交涉,几次谈判不欢而散后,两方便这般僵持了下来,每日都有士兵隔着两个大营疯狂对骂,同为南朝军,竟是渐渐势成水火。 日子一天天过,距离回京的期限也越来越近,整个镇北军都陷入了一种焦躁之中。 倒是文初,这个最应该急着回京受赏的人,平静悠闲的就像个旁观者,每日和众将士们嘻嘻哈哈,气气将军,逗逗阿悔,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良好心态,让偷偷观察着她的阿悔佩服到五体投地。 ”公子,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淡定呢。“ 公子斜斜一瞥,正看见托着腮的文初蹲在大营门口,乐呵呵听着两边儿将士互问祖宗十八代。这悠悠然的模样,让他一声冷哼,”她这是笃定了我不会袖手旁观。“ 当夜,办事更为妥帖的阿言,便出现在了冀州营的主帐之内。 一盏茶后,阿言离去,帐内响起哗啦一声巨响。 鲁狠狠拂过案上的杯盏,犹自不解恨,抓起个竹简一巴掌拍在手下的脸上,”他们怎么知道的!“灯光之下,这竹简上刻着清晰的小字,正是冀州军自出发那日到抵达云中的简记中间扎营几次,休息了几日,时间,地点,清清楚楚若之前他还能以”风雪难行,不便行军“为借口,那么这一本竹简,就完完全全坐实了他的”延误军机“之罪! ”将军,这可怎么办?此战皇上未派监军,未尝没有让两军互为监军的意思,现在对方手里捏着咱们的“ ”老子还用你说!“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三月天里,肥头大耳已渗出汗珠,”还有那楚家的两个小子,找着没有?“ ”回将军,楚问就在镇北军,可她不出营门,咱们没辙;至于那楚兮,云中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儿,此事不好大张旗鼓,他若打定主意往哪个旮旯一躲,实在是“ 帐内诸人皆是一筹莫展。 谁也没想到,这楚家两兄弟,竟会让事态生出这多的枝节来。 一个楚问,竟敢潜入敌营挟持了呼延跋,朝夕相对足足一日两夜,这中间,呼延跋到底有没有透露出什么?还有楚兮,就这么巧在他们灭口前找到了丁家和鲁平桓,虽说丁家只剩了一门无知妇孺,鲁平桓也仅仅是鲁家旁支所知甚少,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鲁的脸色变来变去,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此事速速报于六皇子。“ ”若六皇子怪罪下来“ ”没别的办法了,那楚问不是要进京么,区区小儿无权无势无依仗,进了京城,自是任凭六皇子拿捏!至于楚兮此人逃了便先不理会。“ ”那那一位“部下小声递了个眼色,指的是方才出了营帐的阿言,更确切的,是阿言背后的主子。 ”那一位“鲁缓缓地笑了起来,眯缝着的小眼儿里,杀气四溢,”六皇子不会给他进京的机会!“ 翌日一早,没有任何预兆的,冀州兵拔营而去。 僵持了数日的剑拔弩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望着一脸愤愤不甘的冀州大军轰隆远去,镇北军中一片欢呼。其中过程注定只有少数人得知,对于大部分士兵来说,虽意外不解,可到底没了狐疑的时间。 时间紧而又紧,距离圣旨下达的回京期限,已然只剩下了半月不到。 半日的准备后 正午时分,镇北军终于踏上了回京受赏之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6】 途中再遇 章节名:046 途中再遇 文初和大军同行,到得云中县时,以“护送李勤舟”为由,单独留了下来。(om) 将军给她留下了一匹战马,嘱咐了一句尽快跟上,她笑着应了,大军再一次轰隆远去。 马蹄滚滚,脚步隆隆,这浩大的声势,一时三刻间引来了看热闹的百姓无数,尽都抻着脖子兴致勃勃。一传十,十传百,等到文初把李勤舟送回家,再原路返回,连街角挂着鼻涕的孩童都知道了镇北军回京之事。 耳边是一声声的热闹,有人进城,有人出城,文初就站在城门下,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初至云中那一日就是这个地方,她和楚兮带着阿悔,从狼口中逃生,跟着牛队率入了大营而今三月之后,牛队率战死沙场,楚兮脱离大营,阿悔随军远去,只有她,还站在这里。 城门的守卫还认得她,“嘿,你是那个那个小兄弟!” 文初笑着点头,“大哥好记性。” “哈哈,咱们守城门的,每天来了什么人,走了什么人,都得一门儿清!”守卫哈哈一笑,拍了下脑门儿,“我还记得,你是三兄弟,祖籍五原郡的咧!” “大哥可见过我二弟?” “那,天天见。” 说着,朝城门侧的告示板一指,上头贴着张巨幅布告,正是楚兮的缉拿文书。 这是一张半身像,上头的人着了军服,轮廓分明,五官峻美,只眼神阴狠,透着一股子凶犯的煞气。下面配着灭丁家满门的罪状,文初没有理会,伸手在画像的剑眉深目上轻轻抚过,“阿兮。” 这两个字轻轻呢喃着,在乱哄哄的城门口实在不算响亮,然她用上了内力,如同响在每一个人耳边的叹息。 不少百姓怔怔看来,文初只望着这画像,不回头,也不侧目,“阿兮,火烧死囚部那天,你什么也没问,只等着我告诉你怎么做。今天也一样,我什么都不会问。” 守卫吓了一跳,一怔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即在城门附近四处看着。 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片茫然的百姓,只有文初的声音继续响着。 “我只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怕,从五原到云中的每一天都在怕,坐在车队里的时候,我就在琢磨,被发现了怎么办?闯不出军功怎么办?心中的计划做不到怎么办?一辈子都回不去京城又怎么办?” 她嗓音带笑,四下里的百姓只当她傻了,哗啦啦退开几步。文初恍若不觉,眉眼眯着透出几分狡黠,屈指在画像的脑门儿上一弹,“啧,没想到吧,一路显得比谁都大无畏是不?” “可是哪有那么多大无畏呢,我怕死,怕前路诡谲,怕没达到心中的目标便已折在中途。咱们闯过了那么多波折,你该比谁都明白,事情没到眼前,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之说。” “可是阿兮,不能因为怕和不确定,就不去做,对不对?” 对不对? 她问完,也不等有人答复,一跃坐上了马背。 长风拂来,拂过马上少年散落的发,四个字轻轻吹散在城门处,“去吧,阿兮。” 去吧,等了十五年才等来的线索,人生苦短,容不得徘徊,容不得停驻,更容不得退缩。 去做你想做的事,走你选择的路,不论那条路有多么艰难。 阿姐在京城等你。 “驾!” 马鞭扬起,卷过昏黄的黄土,疾驰入茫茫旷野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城门口挤挤挨挨的百姓后,正有一个叫花子打扮的年轻人。人群来了又去,他靠在墙角,听文初娓娓道来,听马蹄渐渐远去,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 然而一张峻美不凡的面庞上,早已泪流满面,“阿姐” 黄沙里打马飞奔的文初,若有所觉地回首望来,云中县已缩成了一个点儿,屹立在视野的尽头处。她擦去眼角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再次疾驰而去。 越是临近京师,远离边塞,沿路的城镇就越是繁华。 外军回京,中途是不允入城的,文初只一个人,倒少了这些麻烦。只要算准了镇北军的速度,保证最后一日能在京城外汇合,就可以随意安排中间的时间。上辈子十五年,她都未出京师,再怎么飞扬跋扈到底是个女儿家,该守的规矩自是要守的。这会儿一身男儿打扮,穿行在热闹闹的城镇里,将别离的伤感都渐渐驱散 这不是她入的第一个城,却是一路来最为人流涌荡的一个,此时已是入夜,接上依旧人来人往,各种商户叫卖街头。她牵着马,一路左看看右看看,寻了家绸缎庄子换下了一身军服,再出来时,轻袍缓带,俨然一个南朝贵族小公子。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客似云来的客栈门口,伙计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住店。” 文初丢了马缰,有马夫牵着骏马去了马棚,她则被伙计引着朝里走。方一进入客栈,嗡嗡的响声便鼓噪在耳边,走南闯北的旅客人头涌涌,各地的口音掺杂着,既吵闹又鲜活。 暖烘烘的热气掺杂了饭菜香,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一日的奔波疲惫都在这香气中扫过。 还不待她闭上嘴,眼珠子猛地定住了。 大堂的一角,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端坐桌前,有小二捧着热乎乎的馒头送上桌,正挡住了那几人的视线。她一眼将目光定在了背对她的那人身上,往里走的脚尖儿立马打了个转,“把马给我牵出来。” “客官?” “不吃了,晦气。” 天知道这都能碰上? 天知道这尊神不跟着镇北军,搞什么特殊行动? 天知道她只瞄了眼背影和发髻,竟然还把人认出来了! 无数个天知道,文初麻溜地就往外走,镇北军里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都在外头了,没理由给自己找不自在。就听后头送馒头的小二闪了身,阿默呀一声站了起来,“文公子,是楚问!” 同时跟在阿默一旁的毛小哥,挥着手乐呵呵地惊喜道:“嘿,还真是楚小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7】 客栈遇袭 章节名:047 客栈遇袭 这俩人一惊一乍的招呼,立时成为了客栈内的焦点。(ziyouge.com) 堂内众人无不闻声看来,再循着他们目光看到大门口,眼前顿时一亮,门槛儿上站着的少年,衣饰清简,肤色白皙,背着包袱显然一路风尘仆仆,却不掩唇红齿白的秀美,尤以一双眸子为甚,黑白分明的紧,在这昏昏然的夜幕初降之际,竟似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好个偏偏少年郎! 少年郎正在头疼,毛小哥啊毛小哥,真没你这么拖后腿儿的。 毛小哥显然没发现她的郁闷,“楚小弟,快来快来,这都能碰上,真真是缘分了!” 对,孽缘,文初暗自嘀咕着,面儿上明朗朗的笑着,一张长方桌足以坐下六人,阿默阿言占了一边,毛小哥和杜大夫占了一边,公子独自坐在一头,她走过来环视一圈儿,坐在了公子的正对面,“真巧,杜大夫,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么,无巧不成书。”杜仲捋着胡子呵呵笑,招呼小二再添副碗筷,“咱们从五原到云中,从云中又到太原,隔了三个郡,竟是走哪都能撞一块儿来。” 这么一说还真是,晋阳隶属太原郡,乃是南朝的军事重镇,有“东带名关”之称。这里商贾汇聚,骚客云集,一年到头南来北往的人流多不胜数,大大小小的客栈更是栉比鳞次,可她却偏偏走进了这一间。 文初不由失笑,“你们呢,怎么会单独来了晋阳?” 毛小哥咬了口馒头,呼噜不清地说:“都是随着怀瑾公子来的,将军怕路上不安全,让我带了几十个兄弟跟着。公子是来访友的,就晋阳那个大才子” “卢逊?” “对,就是他!” 卢逊此人,在南朝可说如雷贯耳,他是当代大贤卢知涯的孙子,十五岁时,一首砭政名扬四海,一时在年轻一代的文人中独领风骚。可惜天不眷顾,他的文采有多佳,身体就有多差,如今年不过二十,终日离不得药罐子,被戏称为“病才子”。 文初却没想到,这病才子竟和怀瑾有交情,且这会儿就住在同一间客栈的楼上。怪不得这一行人里还有杜大夫呢,她暗自了然,心下盘算着找个机会分开才好,不说卢逊本身就是个麻烦,一路同行未免耽误时间,就说怀瑾此人 她总觉得和这人搭伙上京,路上绝对安稳不了。 这么想着,就觉得两道目光定在她的身上,文初抬眸看去,正对着怀瑾似笑非笑的眸子,仿佛将她的想法完全看穿。她眉梢一挑,一点儿也不心虚地看回去,拿起个馒头悠悠然吃了起来。 正好小二送了热菜上桌,端端摆摆的手臂挡住了二人视线。 一大盘儿牛肉,两个清炒素菜,一个凉菜,一个汤,这样的伙食不算丰盛,可在风尘仆仆了一整日之后,绝对是让人熨帖不已的一顿。 毛小哥和阿默叽叽喳喳地聊着,杜大夫偶尔搭上两句,让饭桌上始终维系着一种热络的气氛。文初负责笑着听,至于阿言,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随侍,只埋头吃饭,隐形人一般让人极易忽略。 倒是公子,他的筷子只夹面前两盘儿素菜,竟也吃的津津有味,听着几人打趣的面容也毫无不耐之色,在等级森严的南朝,也算是贵族中的独一份儿了。文初看的有些意外,这个男人,在满堂聒噪之中,就如一道别致的风景,啧,就着下菜倒是不错。 一顿饭很快用毕。 阿默唤了一声,“添茶。” 小二一阵风般跑来,提着长嘴壶给众人添茶,热气腾腾的茶水如同一股溪流,哗啦啦的灌入杯中听的人昏昏欲睡。文初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后不免觉得懒洋洋。入了夜的晋阳依旧热闹,天色终于完全昏黑了下来,被一盏盏灯火所取代,街上的人流却有增无减,透过客栈的大门,外头行人来来去去,她的眼皮子也看的越来越重 不对! 文初猛地一个激灵。 牙齿在舌尖上狠狠一咬,同一时间,长长的壶嘴霍然扬起,滚烫的开水天女洒花般迎面泼来! 公子一把掀起了长桌,半空中竖着打了个转,开水泼在桌面上,发出滋啦啦的声响。这一切来的太快,四下里尖叫连连,无辜的食客纷纷向外闪避,奔跑中桌椅翻滚,一时乱作一团。 有人正破口大骂着,也有人疯狂尖叫着,这些声音鼓噪着文初的耳膜,让她重若千斤的脑袋更加头痛欲裂。却见夜色里寒光连闪,数桌食客腾身跃起! “三皇子,纳命来!” 亲爱的们,我家被小偷踩点儿了,家门口画了些奇怪的记号,晚上十点多送外卖的小姑娘发现的。打了110,没人管,让我找派出所,又查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反正来来去去,总算有个民警来给看了看,的确是小偷踩点儿,检查了一下门窗,说注意安全,又走了。 于是我吓的背着手提来了朋友家 所以今天只有一千五,非常抱歉,实在是被吓到了。 明天我多更,群么么大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8】 你死不了 章节名:048 你死不了 三皇子! 他果然是三皇子! 文初的脑中嗡的一声,饶是她一早就有猜测,在真正证实了这人身份之后,依旧不免震撼莫名。(om) 上一世的记忆和这一世的经历一齐从脑中涌出,走马灯一般来回交织闪现。上一世为何输的惨烈,镇北军几乎全军覆没;这一世为何损失惨重,明明一场大捷扭转了乾坤;还有这个人来边关的目的究竟何在,看似洞若观火却又似毫无作为 真的是毫无作为么? 之前的一切不解和疑惑,终于在他身份确定之后,轰的一下,豁然开朗。 好一个三皇子,好深的城府,好长远的谋划,好大的一盘棋! 正在和刺客缠斗中的怀瑾,若有所觉地侧过了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文初楼上保护着卢逊的士兵纷纷跃下大堂,他暗中隐着的护卫亦是加入战斗,堂外是人群尖叫四散逃逸,堂内是桌椅翻飞刀光剑影,她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以一种奇特的表情站在正当中。 刀光如练,在她前后左右一层层翻叠着,却是一时无人对她出手实在是这镇定的过了头的表现,太有一种山崩于前色不变的高手风范,让人估量不出她的深浅。 显然这美妙的误会她也发现了,眉眼一闪,保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脚尖却悄悄向着外面移。 想走? 公子长眉一挑,清越的嗓音带出几分急切,“快!去报官!” 已挪到了客栈门口的文初脸色一变,眼前一花刀光扑面,电光石火,她反身后仰,整个身体倒拧成一个弧形,几乎可以听见后腰处发出了嘎嘣一声,刀尖贴着胸腹刺了个空,腰上却传来剧痛!这些像是江湖上聘来的高手,出手十分的刁钻,文初咬着牙忍痛一滚,滚过了紧接着逼来的第二波攻势。 然而还有第三波,第四波 她是唯一一个冲到了客栈门口的人,刚才怀瑾一声断喝,已坐实了她要去报信寻援的动机,这些刺客怎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一瞬间,刀光蓬蓬,寒芒烁烁,尽都将她当成了目标。 身体里的迷药却在这时候刷起了存在感,脚下猛地一软,眼见刀尖逼喉,文初的脑中只剩下了四个字。 六月飞霜。 残酷的战场都活了下来,最后竟然是被怀瑾给阴死的! 就听“铿”的一声,腰间一紧,呼啦一下被人带出半步远,同时半步之前爆开一片血雨。有白光从眼前落下,正是之前戳她喉咙的那把长刀,文初看也不看一把捞起,反手就给身边人一下子。 公子仿佛早知如此,嗤一声退开半步,“第二次了,恩将仇报。” 这幅贼喊捉贼的姿态,实在让人牙根儿痒痒,然而到底没有斗嘴的时间,两人同时脸色一变,文初变脸是因为听见了轰隆的脚步声,她不确定这是友是敌,公子却一语道破来人身份,“太守府的人!分头走!” 这一晚注定了晋阳的不平静,华彩灯影之下,满街惊慌闪避的百姓,尽都看见了这一方客栈的惨烈。数不清的人破窗而出,向着四面八方逃逸开来,后头商贾打扮的刺客追击不止,沿路不断有人血溅当场,士兵的,护卫的,刺客的,殃及池鱼的百姓亦是多不胜数 然而最为棘手的还是卢逊,这个奉旨入京的病才子,在这一场风波中几乎折腾去了半条命。太原郡太守赶到的时候,卢逊被杜仲扶着,将刺客掉落的一锭官银摊在掌心,显露在了无数百姓的视线中,“此事牵连甚广,还望荣大人秉公办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惨白的脸色透着常年病弱的死气,不断发出虚弱的喘息,然而腰背挺直,面色孤傲,自有一股子文人的风骨。 太守荣杰笑说自然自然,亲自将卢逊送往驿站。 待回了太守府后,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致。 啪! 荣杰拍案大怒,“混蛋!鲁这些年是越活越回去了。” 门客躬身立于左右,“鲁野心太大,一心想在六皇子跟前有所建树,且此次镇北军立下大功,鲁援军未到,圣上颇为不满,连带着对六皇子也鲁这是怕六皇子弃车保帅,急着立下一功呢,且在太原郡出手,顺带着给大人招上麻烦” “哼!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恨就恨在荣家早已在后方布下了天罗地网,鲁此举,非但乱了原本的计划,还打草惊蛇,掉过头来让本官给他擦屁股。” “打草惊蛇倒未必,恐怕三皇子也早有警惕,才搬出了卢逊同行。大人,若不然干脆”横掌为刀,在脖子上狠狠一划,“一不做二不休!” “卢逊是什么人,他爷爷一根笔杆子,就能让荣家威望扫地,六皇子结交大贤还来不及,你却想着伏击大贤的孙子?”他看一眼明显不以为意的诸多门客,心下不由冷笑,这些人妄称文人,却早已被财势的浮华迷了眼,又岂能明白大贤在天下清流才子中的地位尊高,“卢逊此人,只能交好,莫要再出馊主意。” 门客连连应是,“大人放心,咱们的人马掘地三尺,三皇子跑不了!” 话音方落,外面一阵脚步急来,“大人,找到了!” 的确是找到了,深深夜幕之下,文初和公子二人并肩,四面八方尽是敌人。晋阳乃是太原郡的治所,说的再直白点儿,就是人家的大本营,千军万马蝗虫一般地毯式搜索,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过,找到二人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也正因为是大本营,才会让人不设防,完全没料到,荣杰敢在自己的地头上动手。 暗夜里雪亮的刀光连成起伏的密影,一波一波地奔赴上来,杀了一波,还有一波。当荣杰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地的尸体,他手底下的人在三皇子的刀下,砍瓜切菜一样地赴死,看的他心下冰凉,“你确定,他中了迷药?” 门客也被骇破了胆,嗓音颤颤,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应、应该没错,卢逊这么说的,咱们也查过,那饭菜里确实给下了药。” 荣杰沉默了,明明被下了药,处于包围圈中的两人,依旧强悍到让他心惊。 另一个人荣杰不识得,可三皇子 此人,绝不能留! “放箭!” 箭矢排空,叮叮当当的击落声中,文初已有些体力不支了,她本就是女子,在气力上天生略逊一筹,一整日的骑马奔波还没得到休息,跟着就被这男人卷入了这场风波,说是无妄之灾也不为过。 “我在,你死不了。” 耳边这句话说的清清淡淡,与平日里的语气无甚分别,甚至带着几分笑意,此时此刻,却让她颇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嘴上依旧不能示弱,“你要是不在,我才真的死不了。”言外之意,全是你连累。 公子轻轻一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抱紧了。” 突如其来的拥抱,文初一瞬间意识到他的目的,眼下是一个高坡,下方是湍急的河水,浪花翻滚,拍打在嶙峋的巨石上,发出轰隆的咆哮声,“你疯了!”此时三月末,夜晚春寒料峭,在经历了那一场雪灾之后,河水方方化了冰,零星还漂浮着闪亮的冰晶。 这样的天气,莫说他们一身是伤,就是完好无损的下去 然而不等她再说,脚下悬空,已被搂着纵身一跃。 夜空中,响起男人的朗笑声,“荣杰,今天的债,我回京跟你主子算。”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顶! 冷到刺骨,冷的连肺腑都抽搐在了一起,上头是荣杰紧张的大喝,“放箭!放箭!快放箭啊!” 搂着她的双臂死紧死紧,将她整个人护在胸前,接连的箭矢破空之声,紧跟着是“嗤”的一声,似是有什么入肉的声音,一阵浓郁的血腥飘在鼻端,混合着河水的泥腥味儿 文初想回头看,然而意识却渐渐模糊。 昏迷之前她唯一想起的,是方才那人一句云淡风轻的笑: 我在,你死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9】 轻松相处 章节名:049 轻松相处 文初是被热醒的。(om)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上一刻还处于冰冷的河水中,这会儿却仿佛立身于炎炎沙漠,大汗淋漓的浑身虚脱。酸痛的双眼勉力睁开,看见的就是一团篝火,刺目的光亮让她立即又闭上,过了小片刻,才缓缓地再次睁了开。 目之所及是一片不算茂密的林子,夜寒雾重,无处不充斥着寒凉的水汽,让篝火苟延残喘着,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生火的人就在正对面,靠着一棵枯树干,盘膝坐着,闭目养神。 她撑着地面慢慢地坐起来,对面的人也睁开了眼,“醒了?” “唔,”浓重的鼻音,公鸭般刺耳,不用说,必定是烧热了。浑身湿漉漉的,尽是发出来的汗,这会儿让风一吹,骨头缝都透着酸冷,文初往篝火旁靠了靠,“这是哪儿。” “文水附近。”他用树枝挑了下篝火,见火苗旺盛了些,丢了两个野果过来。文初接在手里把玩着,心下思量着若是文水,那她必定昏迷了少说三四日。就听这男人睨着她手中野果,揶揄道:“吃了四天,怕有毒也晚了。” 果然是四天! 也就是说,从落入河水中到如今,这人一直在照顾她? 这样的认知让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要说谢谢?可要是没这人牵连,她根本卷不入这种无妄之灾来。文初干脆不说话,就着青涩涩的果子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液流入干哑的喉咙,顿时舒服了不少。 公子轻叹一声,“我救你几次了。” 几次了? 嘎嘣脆的咀嚼声一顿,文初叼着果子,“这是要挟恩求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挑着眉眼,语气调笑,可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公子怎能没看见?形状美好的唇微微一牵,牵起个文初看不懂的笑意,语气泛着凉,“早该丢了你自己上路。” “那敢情好,殿下快丢了小人上路,省的无辜受累,殃及池鱼。” “每次你自称小人,心里都在骂我。” “吆,您知道啊。” “自知之明总得有,”他闭上眼,“听说文家幺女飞扬跋扈,不学无术,招猫逗狗,着的是须眉之衫,上的是青楼茶馆。便是经逢大变,本性总难移。” “是么,”文初从鼻子哼一声,“我也听说三皇子与世无争,超然物外,闲云野鹤,游的是名山大川,听的是钟鼓梵音。如今相识方知,传言不可信。” 她驳斥接的飞快,明显感觉到男人噎了一下,打了个挑衅的响指。 公子睁眼瞟着她,两人目光一对,短暂的沉默后,不由一齐笑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是二人间从未有过的,仿佛自从相遇相识,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就是带着几分暗藏的锋芒。警惕,试探,观望。而如今,荒郊野岭,天寒风冷,渐渐抛开了各自的身份和目标,哪怕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也不妨享受这片刻的轻松。 笑着笑着,气氛一时颇有些微妙,篝火劈啪作响,文初就感觉到对面两束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她咳嗽一声,“你这可算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笑,“真会煞风景。” 文初当没听见,“对方既然动了手,只怕后头不太平吧。从这里到京师,咱们要闯的多了。” “好,休息会儿,半个时辰上路。” “你睡吧,我守着。” 公子也不再多说,缓缓阖上眼。 他像是累极了,头后靠在树干上,带着少见的疲惫,长眉微蹙着,睫毛在如玉的肌肤上投下刷子般的阴影。这副模样是文初从没见过的,她能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睁开后有多美,眸色浅淡,不同于她的黑白分明,而是如同蒙着一层什么,能折射出世间一切的华彩,却永远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本色。 既美,又危险。 文初摇头失笑,不危险,也就不是他了。 三皇子,赵阙! 那个由郭皇后所出,却如同摆设的皇帝嫡子。 京师十五年,她甚至连这人的名字都所听甚少,他就像个无欲无争的方外人,任诸多兄弟的美名、才名、贤名远扬。直到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镇北军全军覆没,三皇子自请为质,赵阙二字,才一夜间被南朝的百姓所熟知。 然而真的只有一夜,如昙花夜现,短暂的风波后湮灭无踪。 他深入草原,远离夺位之争,整整七年未回南朝。 七年之后,老皇帝薨。 九个儿子,有人死,有人疯,有人缠绵病榻,有人打入天牢,有人贬为庶民跌落尘埃,有人脱颖而出得登大宝这巍巍皇城下你方唱罢我登场,历经七年浮沉,终于将一场夺嫡战落了幕。 而赵阙呢。 这早已被遗忘的三皇子直到这时才重返舞台,带着草原雄兵悠悠然掀开了幕布。 同时掀开的,还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序曲 这些乃是看守她的狱卒酒气熏熏的醉话,其中细节自不是她能知晓,然只言片语拼凑出的赵阙杀了呼延跋,收服了十三部,得了远走为质的美名,旁观了兄弟阋墙不见硝烟的战火,或许还神不知鬼不觉给添了几把柴。终于火势渐熄,强势回归,一脚踩灭了最后的一丝火星七年,七年前也许更早更久远的谋划,这般深沉到可怕的城府,实难让她和眼前闭目小憩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这也是她之前即便有所猜测,却不敢肯定的原因,毕竟在她的想象中,赵阙此人实不该长的这般美。人不可貌相啊,文初想着起了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半个时辰了,怎么样,你还行么?” 对面的人却没动静。 她一皱眉,方才面对面,中间有篝火挡着,看的并不清晰。此刻俯视着他,才看清这男人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眉微蹙,唇紧抿,脸色更是难看的不像话。心下咯噔一下,她快步跑过去,“你怎” 然而刚扶上他的肩 他整个人倾倒下来,让文初抱了个满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0】 一上一下 章节名:050 一上一下 突如其来的重量落入怀中,文初的小身板怎么扛得住? 猝不及防,她被带的向后一仰,嘎嘣一声,本就扭了的腰伤上加伤,紧跟着男人重重地倾倒下来,实落落压在了身上,“嘶!”文初倒抽口气,连忙推他,“喂,醒醒,你” 男人无声无息,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脸就靠在她的颈侧,细密的汗珠和灼热的温度蹭着她,连呼吸都是滚烫的。(om)然而这个时候,文初却顾不得其他,她摸到了一掌心的血!这个姿势看不见他的后背,手却能轻而细地摸索到,后肩部有鲜血慢慢涌出,整个背部尽是湿濡粘腻。 他中箭了! 脑中立即浮现出落水时听见的那一声箭矢入肉,她只当是自己意识模糊,醒来后这人也并无不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问题。却不想,他竟是真的中了一箭,且就以这样的伤势,照顾了自己足足四天! 心中滋味难以言说,是震撼,感激,内疚,抑或还有别的什么,这复杂的情绪文初不想细究,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扶住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小心地将他架了起来,“嘶,真重啊。” 撕下一块儿衣角,将他肩背处草草缠了缠,简单将血止住,一脚踢起蓬沙土,篝火“噗”的一下,四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昏黑。 文初闭上眼,适应了片刻,隐约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便半架半拖着他摸索前行。 这荒山旷岭,四野静寂,没有声音,没有尽头,她伤病初愈身体虚弱的很,这个人更是重伤昏迷,这样的状态极易产生消极情绪好在她十年牢狱中早已学会了自言自语来分散注意力,“看不出来,你这么瘦,倒是挺重。” 赵阙当然不会回答她。 她也不介意,自顾说着自己的。 “腰也挺细。”还顺手捏了一把,“啧啧,细归细,很结实嘛。” 捏完顿生一股子暗搓搓的豪迈,未来的皇帝啊,被她拖着架着任揩油,这感觉 文初咂了咂嘴,“爽!” 一群雀鸟被惊的拍翅而飞,呼啦啦一大片越过头顶,在地面晃过成群的影子,吓了她一大跳夜行山路实在不是人干的事儿,尤其还带着一个,大半夜的看也看不清,更遑论东西南北,她不由再次感叹这人的强悍,这鬼地方,真不知道他怎么撑下来的,“我怎么瞧着你是故意的呢,拖着我走了四天,就等我还债来了吧。” “行吧,救了我这么多次,合着该付点儿利息你,省的越欠越多。” “你可撑住了,别等我还到一半咽了气儿,那可亏了。” “荒郊野岭把你埋在这儿,我可找不到你坟头。” “还有,我好像一直欠你句话。” “谢谢” 夜幕之下,这两道身影交叠而行,在山林里拖出起伏不平的影子。 时而踉跄,时而喘息,时而躬身大咳,远没有这道女子带着笑意的嗓音听起来那般轻松。她的声音渐渐沙哑,诸多话语变成了气音,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她的步子越来越慢,一步三摇晃,仿佛下一步,就会带着男人一起跌落在泥泞中。 然而没有,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有灰白的光顺着枯桠投下斑驳的影子,文初始终没有倒下。她的腿打着晃,架着男人的手臂酸到麻木,双眼,却紧紧盯着遥遥远方的天空上。 那里 一缕炊烟袅袅升上天际 文初的眸子迸射出明亮的光,“怀瑾,咱们有救了。” 望山跑死马,等她寻到这小小的篱笆院儿时,正午都过去了。 着了石灰色补丁短褂的佝偻老妪,正提着个编到一半的藤筐,被两个不速之客吓得抖抖索索,面无人色。 “大娘,我和兄长探亲途中,乘的船触礁了,一路漂流至此”文初靠着参差不齐的篱笆几乎累到虚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伤人,撑着三两句编了个来历,其中七分真三分假,乡野农户到底见识有限,只看赵阙一身是血,具体是被河中大石撞伤还是箭伤,自是分不出来的。 她言语文质彬彬,笑容人畜无害,又实在狼狈到了极点,老妪眼中的警惕渐渐被怜悯取代。 文初松下一口气,“多谢大娘收留。” 这是一座土坯的茅草房,前后不过三间,入内一张补了腿儿的桌子,两把藤椅,墙上挂着镰刀,再就什么都无了。她架着赵阙走到最里,一块儿帘子隔出来的小屋,只靠着墙角放了张木板床儿。 老妪站在帘子外,小心翼翼地往里瞧,“山脚有大夫咧。” 把赵阙移到床上,摸了一锭碎银子出来,文初笑道:“不必,我就是大夫,麻烦大娘准备些热水和吃食,再打些烈酒来。对了,山脚下可有大一些的人家?” “这太客气了。”老妪大喜,接过银子,眼中闪烁着,“没、没有,都是穷苦人,只我家妮子嫁了人,空了这么间屋。” “那便算了,大娘快去快回。” 文初露出失望之色,老妪捏着银子快步出去了,不多会儿,送了两碗野菜粥来,便道出门打酒。文初笑着送她出去,知道她不会跟旁人提起今日之事,便放心地呼噜呼噜喝了粥。先把自己喂了个半饱,空空如也的肚子总算熨帖,另一碗兑了热水,更适于吞咽,一点一点给赵阙灌了下去。 中间他似有所觉,眉峰一蹙,文初立即捏住他两腮,“好不容易把你带出来,你要敢不吃试试!” 许是迷蒙中认出了她的声音,等到老妪提了酒回来,这一顿粥也喂了个差不多。 老妪一整个下午都在院子里编织藤筐,不时好奇地回头看来。 文初把帘子放下,挡住了她的目光,开始检查赵阙的伤势。 黄昏的日光柔和,透过窗棂打在半身赤裸的男人身上,映着他肤色莹润,明珠美玉般微光流转。 他不像文初想的那么瘦,锁骨精致,肩线流畅,胸膛宽阔,肌理分明,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显得健美而匀称,竟和着了外衣时的清瘦完全不同。这般美景,饶是文初也不由多看了两眼,在平滑内敛的腹部扫过,隐隐数出个“六”来,才别开眼将注意力放到了箭伤上。 然而还不待她动作 外面响起一声凶神恶煞的喝问:“见没见过两个男人,受了伤的!” 伴随着重而疾的脚步声,六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轰隆隆冲入院中,老妪完全吓傻了,“不、不” 她不断哆嗦着摇头后退,领头的男人环视一周,“他妈的,穷鬼。”一旁五人一齐踢翻了地上的藤条,“老大,走吧,这穷哈哈的没个油水儿,赶紧找着三那个人,领了赏咱弟兄们好好去乐乐。” “荒郊野岭的,老子也憋死了!”老大点点头,啐了口,刚要转身,忽然狗一般嗅了起来,“什么味儿?” “是是血腥气!”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不关老妇的事啊” 铿铿铿! 六声刀剑出鞘,老大一脚踢开了求饶的老妪,“六子,你堵着门口,一有动静就放信号。” 其余五人兴奋而警惕地朝里间走去,直到走到了帘子门口,一把掀开。 看见的 却是相拥床上、一上一下的一对男女。 亲爱的姑娘们: 因为我贪财好色,见钱眼开,所以这文明天入v了 一千字,三分钱,一万字,三毛钱,是不是白菜价?但这是我一天十几个小时码字的收入。 恳请爱文初、爱公子、爱长夜的姑娘们,尽力订阅正版,支持我在全职的道路上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至于只爱文初和公子不爱长夜的姑娘们。 咳,你们拿小钢蹦来丢我呀 o(nn)o 大家明天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1】 渐生情愫 章节名:051 渐生情愫 一对男女。|ziyouge.com| 男的在下,女的在上。 男人平躺着,头微侧向墙内一侧,脸和五官尽被女人给挡住。女人就趴伏在他的脖颈处,绸缎般的发丝垂下,微微抖动着,既像是害怕,又像在哭诉。 她听见了外面掀帘的声音,一惊之下猛地抬头看来,棉被顺着她的动作滑下几分,露出了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和她半个光裸的肩背。 “啊!” 一声娇软的短促惊呼。 受惊的兔子一般,她猛地将棉被扯回去,“你们是什么人?!” 门口的五人同时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美,实在是个美人儿! 发丝如瀑,眉目如画,那肤色白的象牙一样,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小鹿般透着几分懵懂几分惊惧。努力伏低了身子,往男人身边靠的动作更是惹人怜惜,而最妙的,恐怕还是这半遮半露的欲语还休。 早在外头就喊着“憋死了”的几个男人,顿时精虫上脑,将之前的目的忘到了九霄云外。至于那吸引着他们进来的血腥气几个男人都是花丛老手,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女人还是处子,而这一对男女一上一下的姿态,显然是正准备做那档子事儿。 “啧啧啧,小娘子,破瓜夜最是难熬,你男人怎么忍心让你在上头啊。” “莫不是这男人不行吧?不行哥们儿顶上啊!” 五人淫笑着走过去,纷纷收了刀剑,女人显然怕极了,一边缩一边发出了一声声尖叫,外头等着放信号的六子闻声大惊,“老大?” 老大哈哈大笑,“六子,进来,荒郊野岭碰上这够味儿的小娘子,咱们哥几个好好乐乐。”说着,伸手去掀女人死死捂着的棉被,“小娘子,看你男人这半天都没反应,这种熊包软蛋,不如让哥哥帮你杀” 哗啦一下。 棉被被一把掀开。 然而被子下面,却并非如他想象般的香艳男人穿着裤子,唯有上身被褪了衣裳;女人更是一身齐全,只肩颈处拉下了衣领,露出了锁骨之上。 老大的话音戛然而止,一眼瞟到男人龙章凤姿般的美貌,脸色刷一下变了,“三皇”脖颈上已落下了一只纤纤素手,方才还受惊的兔子小鹿般懵懂的女人,一双平静又冷静的眼中哪有丝毫惊怕? 文初捏着他的脖子,瞥一眼已跑进了门的六子,“齐了,您们哥几个可以一起下九泉乐乐了。” 咔嚓! 脖颈断裂。 老大立时委顿在地。 不等另外四人反应,文初一跃而起,凌空一个飞踢,一脚狠狠踹在其中一人的太阳穴上,倒立的手臂闪电般抽出地上的剑,反手劈翻了第二人!噗的一下,一片猩红的血雨中,大好头颅翻滚上天,撞到屋顶又骨碌碌滚落下来,正滚在第三人的脚边。 这个脑袋表情惊讶,还保持着乍见三皇子的突然中,已然身首异处!第三人骇然一喘,转身想往外跑,陡然被文初勒住了脖子。右手持剑贴着腰侧往后一戳,左手肘用力,咔嚓咔嚓声连响,第三人在她手臂中脖子一歪。 同一时间,后方喷涌出第四人大片的血花。 所有的动作都在一刹那。 弹指之间,五个近到床前的男人全部横尸。 唯一幸免于难的是发信号的六子,他正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手中捏着一支响箭。文初自不会让他跑了,她演了半天戏才把这人骗进了室内,怎会再给他报信的机会。 一剑掷出,划破气流,轰然破开了六子后颈,听砰的一声,六子扑地而亡。 文初看也不看,扶着床沿慢慢滑坐了下去。 这一切说来快,实际上却是她短时间内的压榨,一次爆发后,浑身都脱了力。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好像从五十军棍后,这身体就一直被透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么来来去去也不知多少次,真得找个时间好好养养了。 文初喘了良久良久,直到外面的天色都黑了下来,才觉得好了些。屋内未点灯,想着一地的尸体和外面早已吓昏的老妪,她不由头疼。 “出了力,杀了人,还得收拾残局。”郁闷地捋了把头发,又恨恨道:“玩儿什么英雄救美,又搂又抱的,亏大了”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因为“美人儿”醒了。 美人儿正微笑着瞟她。 更准确点说,他不知道几时醒的醒了多久,黑暗中一对华彩双眸正瞟着她裸露的肩。 文初的第一反应是将衣服提上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这人飞快出手,一把将她拉下。 不同于之前废弃营帐外事急从权的一揽,不同于跳下河水时出于保护的一搂,也不同于昨夜里他毫无意识的一扑。第一次在清醒且有选择的状态下,一只手握着她手,一只手抚着她背,这么把她圈在了怀 怀抱并不紧桎,然而她一怔后一挣,却没挣开。 淡淡的檀香气逼来,是独属于他的味道裸肩相触,耳贴着耳,发粘着发,互相的呼吸喷吐在颈侧,这样的距离让文初心下一跳,“你干什么,松手!” “不松你怎样。”嗓音黯哑,十足的调笑意味,握着她的手紧了两下,颇有点挑衅的意思。 “赵阙!” “我喜欢你叫我怀瑾。” 文初压下莫名的悸动,恼怒疯长起来。 她不再挣扎,一声嗤笑透着冷意,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肩箭伤之处。 这威胁十足的举动,换来他同样的动作掌心在她背上微摩挲着。 他的掌并不粗糙,就如他这个人精致细腻,却也如他人般神秘飘忽,让文初一震中身子发僵,一时弄不清这一抚的意思,究竟是情欲的成分,抑或有别的什么。 簌簌麻痒之意从光裸的皮肤袭遍全身,心底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像她年幼时第一次偷酒喝,既窃喜,又惊怕,怀揣着惴惴之心饮下的第一口,香而呛,回味苦涩。 这其中的诸多情绪她不愿细想,下意识地想把这些摒弃在外,不由手下用力,指甲陷入他的伤口里,抚出一掌的血,立时檀香气便被血腥所取代。 这人却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浑然不觉般,微微偏过了头。 这一偏,便触到了她的耳。 两人同时僵了一僵。 黑暗之中,文初能感觉到他微促的呼吸,不同于唇的冰凉,是一种滚烫的热息。 他道:“真狠。” 两个字,带出几分笑,几分无力,随即摩挲在肩上的手将衣领一提,慢慢给她把衣裳整好。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另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任文初怎么挣都始终钳梏着。 待到她衣裳整好,这只手才轻轻松开,“你脱力了,歇一会儿。” 她撑着床坐起来,眼前却一阵阵的发黑,困乏之意骤然袭来,一浪卷着一浪将她淹没。陷入完全的黑暗之际,一声喟叹,若有若无几不可闻,轻飘飘地散在她的耳边,“无需逞强,一切有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哪怕她对这人警惕之心占了八分之上,然在他一句之后,却不由自己地心神一松,安心陷入了沉眠之中。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阳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少说也过了午时,散落的一具具尸体不翼而飞,血迹清理干净,血腥气也被风吹散,唯有地上一片淡淡的印子,昭示了昨夜的一切曾真实发生。 空气里飘荡着酒的香气,应该是赵阙自己处理过箭伤了,这会儿不在房内,只床上摆着一碗水。文初仰头灌下,不冷不烫,温的。喝完后从半卷的帘子,正好能看见外头一地阳光的篱笆院儿。 这老妪想是以藤编物件过活,家徒四壁,无甚像样的家具,却多藤椅之类的东西。这会儿她正坐院子正中,周围是大堆大堆的藤条,一边麻利地编着藤筐,一边和坐在对面的男人谈笑着。 男人着了件打着补丁的旧衫,坐在一把藤编的杌子上,杌子矮小,他长腿便随意地伸直,不时给老妪递上一根藤条。大多数时候是老妪在说,絮絮叨叨地说她嫁了人的闺女,说她闺女的汉子和婆婆,这般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男人竟也听的津津有味儿,偶尔笑着接上一句,引来老妪连连点头,几乎要将他引为知己。 阳光洒在小院儿里,这一副别扭又古怪的画面,竟是意外的美好。 文初环臂靠着门框,竟就这么听了一刻钟。 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忍不住失笑摇头,真是玩弄人心的好手,这老妪昨夜吓到昏厥,今天就被哄的没事儿人一样。 转身回了屋里。 她并不知道,院子里的男人这时偏过了眼,目送她背影入内,笑道:“我妇人醒了。” 老妪连忙站了起来,“吆,那该饿了吧,我去” “还是我去吧。” “那怎么行,哪有丈夫进灶屋的。” 赵阙站起身,摇着头,颇为无奈的模样,“昨晚上惹她不快了,没办法,我这妇人啊,脾气大。” 老妪捂着嘴不相信,“郎是妇人的天,哪有妇人敢不听郎的话,不听可是要挨揍咧。” “挨揍啊” 他颇有兴致地琢磨了一会儿,想着那人一身的伤,到底叹了口气,“多谢大娘,可惜啊,舍不得。” 后头老妪嘀嘀咕咕连叹他妇人好福气,他就笑着走进了灶屋,简陋的灶台上有中午才吃剩的野菜粥,也无需他动手,热热便可。不一会儿,野菜粥盛出来,端着进了屋。 刚掀开帘子,步子就是一顿。 屋里文初正坐在床上,身边散落着昨夜从六个人手里缴获的刀剑,她持着一把剑,弹了弹卷刃的剑身,似不满意,放下。又拣起把刀来,对着光刀刃上摩挲着 闻声她看过来,手中还持着刀。 赵阙笑着走过去,“你若喜欢这些,我府里有一把短刃。”递出手里的粥。 文初放下刀,接过来,“前路难测,总要有点儿趁手的东西防身,可惜这些不行。”一边喝,一边问:“我倒没见过你带兵器。” 印象里,这个人功夫极高,却从未有固定的兵器,几次出手都和她一般夺了敌人的兵刃来用。 见她没说要,赵阙也不在意,“你不是说过么,佛门弟子,杀生犯戒。” “佛门弟子不是该慈悲为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文初嗤一声,“你算哪门子佛门弟子。” “白马寺住持,慧明大师门下。” “骗鬼呢。” “知道的人不多,我自七岁便入了白马寺。” 这个时候的南朝,大环境大背景仍是道教,百姓信道,当权者也信道,若哪家的公子能被道教大师收入门下,是极为值得尊崇之事。相比较而言,方方流入南朝不久整个疆域里唯有一间白马寺的佛教,就显得相形失色了。 而他堂堂三皇子,竟在七岁时出了家,这其中,又该有多少的身不由己?没错过赵阙说话时语中的寒凉,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色,心下如被什么攥了一下,晕出丝丝涩意来。 就听赵阙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俗家弟子,可以成亲的。” 文初喝粥的动作一顿。 继而接上,“那小人便恭祝殿下早日寻到如花美眷,举案齐眉,及尔偕老。” 说完,屋内就是一静。 只有她喝粥的声音呼噜噜作响。 对方站在她跟前两步远,俯视着她,两束目光定定落在她头顶。她顶着这目光直到将一碗粥喝到见底,这才抬起头来迎上他,一挑眉毛,“殿下可真难伺候,不爱听举案齐眉,想孤独终老不成?” 赵阙也扬眉一笑,“断刃不要就罢了”说着一点一点俯下了身。 文初一怔不知他怎么扯回了之前话题,端着碗迅速后仰,直到靠在了墙壁上,他双手撑着床,虽没触碰到她,却将她圈在了怀下,离着只有三寸距离,靠在她耳边。 轻轻道:“三皇子府有种不错的外用药,回了京城,我着人给你送来。”余韵深深地瞟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什么意思,外用药? 她如今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体力不支也是多次受伤透支坏了根子,若说明显的伤势,只剩下了当日被打的五十军棍,在背上留下了一片纵横交错的淡淡伤疤 背上 想起方才那人瞟下的一眼,可不正是落在她的背上。 轰的一下,昨夜种种倒灌入脑海,那人掌心摩挲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她肩背,文初磨了磨牙,手中碗狠狠砸出去,“滚蛋!” 砰! 瓷碗四碎。 迸溅在墙壁上,合着院外男人心情极好的大笑,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 又休息了一夜,文初已能活蹦乱跳了。 她本就没有严重的外伤,吃饱喝足休息好,自是一夜痊愈。至于根子里那些问题,就远非短短时日能够解决的,好在平日里完全不影响,以后长年累月好好地养着,总能渐渐转好。 至于赵阙,那晚他自己包扎过,许是自小习武,身体的底子上佳,熬过了荒山野岭那一夜后,虽还虚弱着,却也开始愈合了。 此地始终不是久留地地方,两人商量过后,给了老妪一锭银子,让她去山脚农户家雇了一辆驴车。 半日后,载着两人的驴车便抵达了码头。 河水一望无际,停靠了诸多的商船客船,有来来去去的人群川流不息。文初虽没说话,可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几分少见的女儿家的雀跃,赵阙不由多看了两眼,“没走过水路?” 一张口不免要刺儿,“哪有殿下这么自在。” 赵阙摇头失笑,又想起她那日所言,“传言的确不可信,闲云野鹤,游名山大川其实多半时间,我都稽留在京。” 文初心下一跳,他若多半时间在京,坊间岂会毫无传言?便是百姓不识得他,也总有官员碰见。可大部分对这人的描述,都是常年在外,那他是以何种方式留在的京城?文初立即把脱了缰的思绪拉回来,装作没听懂,“水路比陆路要慢。” 赵阙点点头,“看那边。” 循着他视线看去,那是一艘巨大的客船,印了“洛阳”二字。 去往京师的船,自是客流更多,也更繁华些,可既然这男人让她看,很久不会只是看船那么简单。视线往船下的人群中扫去,忽然眸子一定,缓缓地眯了起来。 远远地,整个码头上都萦绕着一股匆忙的氛围,可那艘去往洛阳的船只附近,却聚集着一群形色缓慢、神情警惕的人。他们在来往的人群里走来走去,目光流连着每一个人的脸,瞧的仔仔细细,暗含杀气。 文初再看其他的船只,亦是有不少这样的人,然而比起直接去往洛阳的客船那边,就显得稍微松散些了。 “是找你的人。” “嗯,对方不确定我走水路还是陆路,两边必定都布下了人。” “这些人不像之前的六个,”文初皱起眉来,正看到那些人一拥而上,推推搡搡将一个旅人面上的纱帽挤掉,发现不是目标后,又飞快地散了开来,“训练有素,本事强了不少,人也多。” 她有一种感觉,这一路来碰上的四波人,好像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阵营。 第一次客栈里的江湖人,出手刁钻狠辣;第二次太原郡治所的人,虽为正规军,却稍显松散;第三次,那日碰见的六个人,不过游勇散兵;而这一次,这些人极有组织纪律,且行事老辣,配合默契,更像是正牌队伍里出来的军兵。 正要将这分析给赵阙,就听他先一步笑道:“不过也不必担心,对方的注意力放在去往洛阳的船上,找的是以我为主的两个男人,且关注的大多是落单和结对的人。” 文初一挑眉。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入了街市。 先寻了个绸缎庄子,各自换了一身行头,待出来后,立时成为了一对小有家财的夫妇。 夫妇俩入住客栈,文初单独去奴市买了三个小奴,两个婢子一个小厮,又托了老板定下去往风陵渡的客舱。但凡水运较为发达的县城,总有各种各样的路子预定舱位,第二天,就得到了老板三日一趟的答复,剩下的,就是安心地等待了。 三日之后。 往来风陵渡的客船,在晌午时分抵达了文水。 一行五人站在码头上,前头小厮开道儿,后头跟着婢子,中间戴着纱帽的老爷步子轻缓,一路轻轻咳嗽着。一侧夫人给拍着背,温言软语道:“郎君慢些,可莫见了风,受了寒,你这病可不能重上加重了” 正围过来的几个人,眼中露出少许迟疑之色,只一犹豫,人群推搡着向前,他们已挤挤拥拥地上了船。 赵阙拉过背上轻拍的手,握在掌心,“多谢夫人。” 文夫人一把抽回来,“客气客气,我先进舱了,老爷好走不送。” 砰! 舱房的门被无情甩上。 赵阙轻轻一笑,心情很好地进了隔壁。 只留下门口小厮婢子面面相觑真是对古怪的新主子。 然而一路接连小半月的行程,他们渐渐也明白了这一对主子何止是古怪?夫妻两人分房睡就罢了,说起话来能呛死个人,你带着尖儿,我带着刺儿,却又时不时流露出几分暧昧的意思。 尤其是他们家老爷,总爱在言语上挑逗夫人,看着夫人一脸恨不能扒了他皮的模样,总是一脸愉悦。 自然这也让他们大饱了眼福,这般风采如玉的人,便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可惜好景不长。 当客船抵达了终点,老爷便戴上了纱帽。 直到再一次上了风陵渡到洛阳的船,这纱帽也没再摘下来。 舱房的窗口内,文初兴致勃勃地趴着,看河流奔涌来去,鼓荡出雪白的浪花。这是她之前半月所没看见的,前头那客船可没有窗子,往来洛阳的到底豪华的多,舱房的布置就如大户人家的客房,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连乘船的人也高了一等不知是哪个客舱里传来飘渺的琴声,伴着河水流动,醉人心脾。 文初眯着眼,享受不已。 直到舱门被打开,后方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进来了?”她看着施施然走进了舱房的男人,对方长眉一挑,在小榻上坐下来,“你见哪对夫妻是分房睡的?” “之前” “之前那船可不是到洛阳。” 这一趟去往洛阳,虽说是绕行了远路,可后面一段却是水路的必经之站,必定会有人伪装成旅人上船。若此时分开睡了,到时难免传出风声,引起怀疑。 文初应了一声,“老爷爬上貌美婢子的床,也是屡见不鲜。” 赵阙正在倒茶,闻言放下了茶壶,转头看着她,“你这是在想尽办法赶我出去?”一顿,又笑,“文初,你对别人素来不拘小节,为何到了我,却是区别对待?” 为何 文初也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直到赵阙问出来,她却回答不了。 之前军营里一个大帐五十人,挤挤挨挨睡在一起;勾栏院里和楚兮同住一床,她也没在意过男女大防;可为何到了这个人,她却百般抗拒?文初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面无表情,“唔,你睡,我出去转转。” 天色渐晚。 空中明月高悬,远处重峦叠嶂,倒映在水面上一层层影影绰绰,琴声已歇,唯余高山处遥遥传来鸟鸣猿啼,空阔悦耳这景色入了文初的眼,却入不了她的心。 脑海里尽是方才赵阙那个问题,她不愿意想,却阻不住那声音一遍遍回荡着。 长长叹出口气,转过身来,背倚着船舷,看起了甲板上热热闹闹的乘客。 这一只客船,足载了乘客上百数,不远处,一群公子哥围着几个少女大献殷勤。少女穿金戴银,满头珠翠,咯咯笑着好不快活。忽然其中一个冷哼了声,杏核大眼恨恨地瞪着甲板的阶梯处,笑脸一变,阴郁了下来。 那一圈儿人尽都循着望了去。 文初也不免好奇,正听见阶梯处传来的叮当之声。 人未到,声先至。 像是一串脚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十分好听。 继而传来的是一阵香气,虽馥郁,却不刺鼻,带着种别样的妖艳。 这香气一入鼻,文初眉目一闪,立即往人群后站了站,挡住了阶梯到这边的视线。就听身侧一道熟悉的声音,“认得?” 文初一扭头,“你怎么也出来了,嗯,这个女人,谁不认得?” 说着那女人已走了上来,柳叶眉,钩人眼,细长的眼波流转间,这从内而外都散发着风情,乃是京城最大的妓坊“七里香”的头牌,华眉。 南朝建朝不到百年,正处于一个极其矛盾的时期。正如女子,一方面,维持着前朝的地位,堪比牲畜,可换可卖;一方面,又摒弃了前朝的保守,抛头露面,颇多风流。就像少女公子们同坐一堂,欢声笑语,并非什么少见之事。 可如华眉一般,四月的天气,一件轻纱罩身,里头竟能隐约瞧见肚兜,就太过了些。 四下里一片抽气之声,有女子喃喃唾弃,也有男子吞咽口水。华眉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漫不经心地朝船舷走来,靠在了上面。夜风浮动,撩起她轻纱曼卷,勾走了这甲板上八成的男子之魂儿。 文初回头看一眼赵阙,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眸光清正,一如从前,没有半点儿被华眉吸引的意思,不由打趣,“殿下这是阅女无数,已有抵抗了?” 他轻笑一声,“在下心有所属,自不会轻易被惑。”边说着心有所属,边盯着她目光不放。文初别开眼睛。听他慢悠悠道完后半句,“出家人当是心有佛祖你莫想多了。” 这到底是谁想多了! 又或者是谁在故意引人遐想! 文初咬了咬牙,懒得搭理他,就听有人高声唤着,“阿瑛,你去哪儿?阿瑛?付瑛!” 原来是之前冷哼的杏眼少女,起身气哼哼地走了,这少女显然和华眉早有梁子,快步走了一段儿,实在气不过,又直冲冲地跑到船舷处,往华眉身上重重一撞,“过去一点,好狗不挡道。” 文初一挑眉,“华眉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华眉二话没说,一把扯住了少女的头发,少女痛叫一声,尖叫着挣扎。其他那些少女尽都一惊,叫着“付瑛”跑了过来。两个女子拉扯来去,附近的人围着指指点点,几个少女上来帮手,那些公子也纷纷来劝。 文初知道华眉不会吃亏,她太了解这女人的性子,遂又往一侧横退了退,任那边乱作一团。赵阙自然也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就问,“你怎么识得她。”且似乎颇为熟悉。 “你可听过,华眉和我小哥之事?” 文彦,文家第三子,华眉,青楼头牌,这两人都不是无名之辈,闹出的绯闻自是人尽皆知,一时风雨。他虽不会关注这些东西,手底下却有人留意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动静,自然也知道一点,“不是谣传?” 文初只眨眨眼,模糊道:“一半一半吧。” 说华眉和小哥打的火热,这绝对是谣传,真正和华眉打的火热的是她。小哥和她长相颇近,像了有五分,眉毛画粗,肤色变一变,这五分就能提到七八分了。是以她从前偷跑出府,时常打着小哥的旗号。真正跑到七里香去寻华眉的,也一直是她。 可为何说一半一半呢,却是小哥和华眉,的确两情相悦,只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且她的身份,即便花魁,到底一介妓子,也不容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文初没多解释,突遇故人,却是物是人非,心中不免有所起伏。 周遭一片吵嚷,她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转身准备回舱。 却在这时,发髻发钗掉了满地丢脸不已的付瑛,一下子发了狠,哭着一脚踹向华眉的肚子,华眉闷哼一声,撞在船舷上,同时被拉扯着头发的付瑛被她猛地也向船舷一带。文初听见华眉的声音,正转头,就见付瑛一个趔趄,从船舷上猛地翻了下去。 付瑛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无意识地拼命往前一抓,正抓到文初的脚踝。 脚下一沉,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文初,毫无预兆被拉扯了下去。 噗通! 河水瞬间没顶。 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两次落河,还都是无妄之灾,文初灌下一口河水的同时,心中郁卒那就别提了。 上面哗啦一下,人群全部涌到船舷,抻着脖子往下看,响起一阵阵尖叫。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啊,找船员来!” 一根绳索被甩下来,“抓住。” 是赵阙的声音,文初浮在水面上,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不必下来,当下向着绳索游去。可碍不住另一个女人拖后腿儿付瑛不会水,在河水中疯狂地扑腾着,文初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一边上上下下在河里起伏,一边惊吓连连死死扯着文初,“救我!救我!” “我救你,你放手,别扑腾,我拉着你上去。” 可不论怎么说都没用,付瑛已经吓傻了,又哭又叫,不知道咽下去多少水,手却始终拉拽着她的脚。文初没办法,装作被付瑛拉入水底的模样,整个人潜了下去,冰冷的水波阻挡了上面人的视线,她摸索到鼓着两腮拼命摇头的付瑛颈后,使劲儿一点,付瑛立刻晕了过去 文初这才拖着她浮上来,一路游向绳索。 付瑛很轻,她完全可以扯着绳索借力蹬上去,可未免引起有心人注意,还是将绳索绑在了两人腰上,被上面的人一点一点吊了上去。甲板上一片欢呼之声,文初装作脱力的样子,靠着赵阙的肩,昏迷的付瑛被那几个少女接过去,急慌慌往舱内跑。 她没说这女人只是晕了没大碍,反正过一会儿自然会醒来,只对赵阙打了个眼色,口中道:“郎君,咱们回吧。” 赵阙顺着看向她身后,那里,华眉正一手抓着船舷,微微颤抖着,双眸紧紧地盯着她背影,想认又不敢确定的样子。赵阙嘴角一扬,将她湿漉漉黏在额头的发拂过,搂地更紧些,“可是冷?” 三个字十足的温柔。 文初一口牙酸倒一半儿,分明看见这男人眼里的促狭之色。她忍!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是,冷,郎君。” 赵阙笑的更温柔,“好,听你的,莫染了风寒。” “两位留步。” 一个中年人快步跑来,看模样像是这客船的管事。 走到近前来,看清了赵阙虽戴着纱帽不见面容,一身气度却是不凡,再看文初的长相,颇为姣好的女子必定是贵人才能求娶的,不由将语气又敬了三分,“出了这种事儿,实在是在下的疏忽,两位若不嫌弃,让在下给换一个舱房,送点热水吧。” “无妨,”赵阙淡淡道:“夜深了,换舱房就免了,热水送来吧。” “是,是。”中年人连声道好,“来人”一边吩咐着,一边引着他们向舱房走去。 这人像是之前已询问过了,这会儿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停在了门口。有下人提着热水倒入木桶,又送了一壶姜汤来。中年人站在门外,暗自猜度着赵阙的身份,他也算殷勤,可对方除了客气外并无半点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么想着,不由更为热络,“两位慢洗,在下会让人候在外面,有什么吩咐只管唤就是,也算为尊夫人压压惊了。” “多谢了。” 舱门被关上。 隐隐地,还真听见了外面有下人小声说着话。 文初坐在榻上,想着到底还是让华眉看见了,不由起身往镜子前走去。模糊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脸,和从前的模样相差并不小,最明显的差别便是瘦了,颇有肉感的两颊凹陷了下去,鹅蛋脸也变成了巴掌小脸儿。五官虽未变,可十年之后的她,眼神沉沉,没了从前的飞扬,性子静淡,不再如从前活泼 若不仔细对比五官,乍然一看,只会觉得有点像罢了。 可华眉毕竟太熟悉她了。 而她也只是一个开始,京师里熟悉她的人并不仅仅华眉一个。 她望向舱内的窗子,正正对着洛阳的方向,再行个七八日,她就能回到那个地方,眼下是得想个办法,把自己改变一下了。 文初想着想着,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赵阙之前没吵她,这会儿提醒道:“再不洗,水都冷了。” 她应了一声,一身衣裳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头发仍在嘀嗒着水。再不洗,真的要染上风寒了。伸手解着领口的扣子,文初忽然看向赵阙,“你不出去?” 这舱房虽豪华,为了节省空间,却并不大,只有一间,正中是方才下人送来的木桶,许是认为夫妻两人,便送了个双人的木桶,非常之大。而外面,是守着待命的船上的下人,大半夜的,夫人沐浴,郎君却避了出去,这让外人瞧着实在有暴露的危险。 文初解着扣子的手停了。 她有些傻眼地看看浴桶,再看看赵阙。 就见他低低一笑,摘了纱帽,露出了那张倾城倾国的脸,往床榻上一靠,坐等观赏的架势十足,“夫人放心洗,我不会嫌弃你长的没我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2】 临近洛阳 章节名:052 临近洛阳 这话真是太实在。(om) 文初抽了抽嘴角,看一眼雾气氤氲中男人的脸,顿感证据确凿,无法反驳。于是她也不反驳了,点头道:“郎君貌倾国,自不是妇蒲柳之姿可比。” 这世上谁家女子不在意容貌,只她把蒲柳之姿说的这般坦然,赵阙一点一点笑开来,唯心中有大气魄,才不计较这皮囊胜负。 瞧着浴桶中水真的快冷了,他重戴上纱帽,起了身,“一刻钟可够?” “差不多吧。”听这意思是要出去了,文初想了想,这一路折腾,难得泡个热水浴,“都出舱了,也不差多呆会儿。” “夜凉风冷,夫人真是舍得。”赵阙笑着往外走,开了舱门,又回头道:“夫人慢慢洗,等我回来,夜色方好,春色正浓。” 文初扯起浴巾丢过去,“出去!” 候在外面的下人吓了一跳,“公子,您这是”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这吵起来了? 舱门砰一声关上。 文初听见他在外面道:“我妇爱洁,不喜与人共浴。”顿了顿,又叹息道:“不可理喻。” 下人双双露出同情的神色,嘴上连番宽慰着,“公子待夫人真好。” “家有一虎啊,”赵阙摇着头,无奈的走了,“凄苦,凄苦。” 房内的文初噗嗤一下,低低笑了起来。 外头赵阙也在笑,他转过舱廊,步上甲板,上挑的眼中笑意盈盈。河风扑面而来,他负手静静站了一刻钟的功夫,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阶梯口的华眉。 此时已近深夜,甲板上早没了人,华眉仍旧着了那一袭轻纱,许是站了良久,她瑟瑟发抖却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端倪。 然而没有。 纱帽阻挡了她的视线,且不说赵阙神色如何,他乍然见到有人出现,竟是半分意外都无,连步子都未顿一顿,自如地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 眼见人已走过,华眉急忙叫住他。 他步子微缓,转过头,并不说话。 华眉心头一紧,她见过的达官贵人着实不少,眼力自是上佳一个男人,她只消一眼,就能将对方看个对穿。衣着打扮可以骗人,谈吐和举止可以伪装,可目光和气度是断断然逃不过她眼的。 可第一次,她竟有些看不透这个人,一种无从捉摸的感觉,“华眉见过公子。” “何事?” “尊夫人落水,全怪华眉莽撞,实在过意不去。”她说着抱歉地笑笑,关心道:“夜里水凉,夫人无碍吧?” “无妨。” “那我便放心了,幸好夫人会水,这在寻常女子中可不多见呢。” 男人却没有接话的意思,他的态度冷淡,然仔细想想却是人之常情,夫人被人连累落水实难对罪魁祸首给出好脸色。华眉只好笑道:“不知怎么的,见着夫人总想起一个故友,许就是常人说的缘分吧。”福了一礼,“打扰公子了。” 赵阙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华眉跟在后面三步远,亦是下了阶梯。 进入船舱,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面尽是一间间舱门,赵阙自然地推开其中一间,听华眉站在相隔两个舱房的门前,笑着道:“原来住的这么近,明日待尊夫人身子爽利些,华眉定来当面请罪。” 她推开舱门进去,强撑的礼数在空荡无人的舱房中顿时崩溃,一点点沿着门滑坐下来。 是你么? 阿初,是你么 华眉不确定,她印象中的阿初,实在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精灵古怪,天真到可爱。她还记得和阿初第一次相见,一身男儿打扮的少女装出色眯眯的模样,打着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原来这就是华眉,真真香艳欲滴,让本公子难以自持啊!” 那般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勃勃灵动,可是今日这个虽五官相似,却平静沉淡到极点的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数月,让阿初判若两人! 一滴眼泪划过面颊,她既盼这女子就是阿初,又盼阿初或许正生活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依旧的奕奕飞扬。 漆黑的舱房中,华眉捂住脸,放声痛哭。 女子的呜咽传到隔壁来,文初头一次懊恼自己听力过人的耳朵,几乎忍不住推开舱门想去告诉她。可是不能,于华眉或许是短短数月,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过了十年 “人心隔肚皮,便是她此时情真意切并非做戏,可以后呢。”赵阙的声音传来,文初随口接道:“以后怎么样。” “荣华富贵,她会否将你消息卖出?” “她性子义气,堪比丈夫。” “一旦陷入危险,有人以她性命相胁,她会否为了保命泄露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十年时间,她到底是变了,变得步步小心,步步警惕,即便对华眉,也不敢轻易信任交出真心。文初躺在靠近门口的小榻上,翻了个身,“说到底,还是我不信她了。” 赵阙则因为身量太长,占了床,“人之常情。”顿了顿,又道:“你这也算为她好,不管怎么说,你钦犯的身份不变,贸然和她相认,只会带来麻烦。” 文初半天没说话。 赵阙看她一眼。 就见她不知何时已爬了起来,靠坐着,歪着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啧啧有声看来看去,“殿下竟然在安慰我?” 这语气实在太过稀奇,赵阙不由笑着摇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狠毒自私。” 就你上辈子做的那些事儿,说狠毒都是轻的。文初在心里嘀咕一声,也承认自己把这个人想的太狠,不论何时何地,总以目的性来考虑这人的一举一动。想起他上辈子,文初不免好奇,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关键,“那个,镇北军的人你到底弄走多少?” 房内气氛猛地一窒。 这次换赵阙沉默。 良久之后,他微凉的嗓音叹息道:“文初,你可听过慧极必伤。” 文初耸耸肩,“那说的是女子,楚问堂堂丈夫,何来此忧。” “做一辈子男人不成。” “殿下,你可知何为身不由己?” 他当然知道,或者说,他这一辈子,都处于身不由己中。赵阙不再多说,只问道:“镇北军之事,你如何知道。” 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始终压了她一头,这会儿说出这句话,不否认她有吓他一吓的冲动。隔壁华眉的哭声渐息,她心里却始终烦躁,这会儿看着赵阙果真意外,得意道:“猜的呗。” “倒是会猜。”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唔,我算算,差不多有一万?” “一万五。” 果真如此! 镇北军的伤亡本不该这么惨重,庆功当夜,整个军营都喝了烂醉,足足醉了有两日时间。睡梦中她听见的那些声音,集合声,行军声,有人说话,有人哭泣,都仿佛是真实发生的,她却怎么都醒不过来恐怕并非烂醉如泥,而是被人在庆功酒里下了药,那些声音也的确是真实在发生,正是赵阙要走的一万五千人在转移阵地。 怪不得他阻了冀州的援军,怪不得上辈子他明明早知有奸细,镇北军依旧全军覆没这人估摸着上辈子胃口更大,一连将镇北军六万人调走,跟他老子玩儿了招偷龙转凤! 回过头来,再以深明大义无欲无争的姿态自请为质,得了美名,远离了纷争,真真是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 文初哼一声,“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全让你占了。” 赵阙没听懂,他当然不知道什么上辈子,然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皇上有撤掉镇北军番号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文大人死后,虎贲将军的消沉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就在这时候出现,跟虎贲将军达成了协议,将整个镇北军打包带走,待到时机成熟,“镇北”二字必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这一切的计划可说天衣无缝,然而唯一的一个意外,就是文初的出现,导致原本应该大败的战局,压倒性地转向了南朝,虎贲将军当然更乐意看到这种结果,镇北军立下大功,为了稳定军心和名声,皇上也不会再提撤掉番号之事。 从头到尾,保全了镇北军,成就了文初。 唯一的损失就是他,一时的心软,让计划被完全打乱。 他也起了身,看着黑暗中靠坐的女子,她方方沐浴过,长长的发丝带着湿气随意散开在身侧,笑的像只偷了腥的猫,“所以你那时候,是真的想杀了我吧。” 他也不避讳,“差一点儿,你小命就交代了。” 好险,文初摸摸脖子,“幸亏我脑袋长的挺牢靠。”又笑眯眯叹了句,“啧啧,三皇子也有慈悲我怀的时候。” 赵阙也笑了,“端看对什么人。” 轻描淡写的六个字,这里头的意思却有点儿多。文初脸上的笑一下僵住,就见正对面男人倚着床定定地望着她,这眼神很深,穿透过短短的距离,似要直望入她心底 文初心下一跳,“唔,睡了。”打个哈欠躺下了。 黑暗中似乎响起了赵阙的一声叹,“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之后,就是无声。 静寂的舱房里,唯有河水传来隐隐的流动声。 文初的良心让没让狗吃了她不知道,但是她今晚的睡眠却让赵阙给搅了,对方呼吸渐渐平稳,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一夜折腾来去,等到天渐渐亮了,干脆爬起来出了门。 外面比舱内要凉些,方方走了两步,便被华眉堵在了舱廊上。 文初不由头痛,打起精神来应对,“华眉姑娘?”不等华眉说话,她先一步道:“昨晚郎君提过,姑娘无需内疚,不过意外罢了。” 华眉怔怔看着她的脸,下意识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文初不着痕迹地侧开一步,她握了空,就见文初盯着舱廊的另一头,那边正有几个人开门走了出来,一眼见到两人站在一起,不由纷纷往这儿看。 华眉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若是阿初,绝不会因外人的眼光而疏远她。一时心底只剩了苦涩,“昨晚担心了夫人一夜,生怕夫人染上风寒,这会儿瞧着,脸色是有几分差。” 提起昨晚,文初的心下一揪,那痛哭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侧,她看着华眉风情的眉眼下淡淡的青影,“姑娘莫介怀,前阵子上船前清虚观的道长还提醒我,这段时日里要忌水呢,没想到一上船就出了岔子,这也是命中该有此劫。” 文初是不信这些的,她自小被人说命硬克亲,听的多了,最忌讳什么鬼怪命理之说。 这些华眉当然知道,她盯着文初的五官细细地看,眼中似有不甘,文初也不介意,大大方方任她看,就听楼下传来脚步声,“夫人,您醒的这么早啊。”是文初奴市上买来的婢子,这船有多层,最底下的一层,是下人舱。两人一眼看到华眉的打扮,同时眼中划过嫌恶,“夫人,您要去上面用膳么。” 文初点点头,“华眉姑娘,我先告辞了。”说着迈步上了阶梯。 华眉盯着她的背影,忽然低低呢喃了声,“阿初。” 她步子不停,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倒是两个小丫头不断好奇地回头看,其中一个撇嘴嘀咕着,“瞧那女人穿的衣裳,不三不四的,夫人跟她站在一起,该让人误会的。” 文初没出声,直到上了甲板,冷风拂面,才将心里的堵意微微吹散。她转过头看着两个小丫头,脸色发寒,“背后莫议人是非。” 七个字,一字一顿,十足的冷。 丫头缩了缩,再不敢乱说。 清早的风有几分寒凉,带着些微的河腥气,这会儿甲板上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站着少数出来透气的人,付瑛就在其中。 她昨晚落了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知为何头疼的要命,整个晚上没睡好。这会儿看见甲板上的文初,脑中忽的一闪,忽然记起了水中昏迷之前,文初在她后颈摁了一下。 付瑛的脸色变幻着,一旁一个同行的少女推了推她,“阿瑛,看什么呢。”循着她目光看去,指着文初呀了一声,“这不是昨日救了你的女人么。” “什么救了我?” “就是她啊,你害的人家落下船,好在人家会游水,把你带上来了。走,去谢谢她。” 少女拉着付瑛跑过去,“夫人,多谢你救了阿瑛,昨日太乱,咱们都有些慌了,倒是忘了对夫人道谢,还望海涵。”谈吐自然,长相俏丽,一说话露出两个虎牙,十分的讨喜。 伸手不打笑脸人,文初也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少女眨眨眼,“对夫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却是大大的恩情呢,夫人应该和我差不多年岁吧,唤你声姐姐可好,姐姐便唤我阿娇。” 文初皱了下眉,没应声这少女看着十五六,虽是一般大的年纪,可上来就姐姐妹妹的,这种热情让她有些吃不消。 付瑛脸色也不好,古怪地看了阿娇一眼,“刚才不是喊饿么,晋叔等着了。” 阿娇嘻嘻笑笑地应了,又跟文初道了声“得空再聊”,才被付瑛拉着向一侧走去,这船的再上层,乃是众客用膳的地方,两人上了楼,正能望着下头还倚在船舷看景的文初,付瑛不快道:“你是天之骄女,何苦和来路不明的人献殷勤。” “什么献殷勤,说的这般难听。再说”她顿了一下,小虎牙十分可爱,“你昨日晕了,可没见到,她的郎君甚英武咧。” “呀,你疯了不成,鲁家可不是好惹的,你都订了亲的人了。” “我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阿娇跺跺脚,付瑛看了她良久,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当她真是随口说说,便向远处已坐下用膳的中年人挥了挥手,三两步跑过去,“晋叔。” “两位小姐来了,坐。” “晋叔若有人摁了我后颈一下,我便晕过去了,这是什么道理?” “小姐可是伤了?”脸色一变,才解释道:“那说明此人会武。” 文初并不知道,她小小一个动作,让付瑛忧心如此。更不知道,付瑛在楼上拉着晋叔往下瞧,偷眼指了指她。她在甲板上又站了一会儿,人流渐渐多起来,便回了舱室。 未免再碰上华眉和那热情得过了头的阿娇,文初干脆躲在舱室里不出门了,一日三餐就让两个婢子和唤作阿莱的小厮轮流送过来。这样一来,倒是连续多日只她和赵阙日日相对。 随着时日过去,客船一路向东,船上的旅人也换了又换。 这日阿莱送来午膳,进门的时候嘀咕着,“什么人来的,鬼鬼祟祟的。” 文初透过舱门看出去,正见到远处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拐上阶梯,只晃眼了一个背影。她心下一沉,再有个三四日就能到洛阳了,果然开始有人混上船来查赵阙了么,“这两日这样的人可多?” “多呢,从上一站开始,船上就多了些奇奇怪怪的人,见了谁都盯着看,还老在舱廊里转悠。” “有什么新鲜事儿没。” “夫人指的什么?” “许多日子没回京,对京师都不熟悉了” “原来夫人想听京师的消息啊,”阿莱一拍掌,“那也巧了,最近外头都在聊呢,说是京城里头有个达官贵人失踪了,到处都在找咧!尤其是那个郭家,说是都急疯了,郭家老太爷差点儿背过气儿去。” 文初下意识就看向赵阙,他坐在榻上观着本竹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文初摇摇头,心说这人实在太过不形于色,便帮他问道:“然后呢,老人家可有大碍?” 阿莱十四五岁,十分的机灵,见她对这个有兴趣,便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道出来,“奴也是听旁人说的,东拼西凑,也不知道对不对说是昏迷了数日,京城好些有名的医庐都关了铺子,大夫都上郭家去了,结果谁也没救成。倒是有个卢大才子,带着个军医去了一趟,反倒把郭老太爷给救醒了” 文初点点头,“下去吧。” 待阿莱走了,文初和赵阙对视一眼,将榻上的枕头搬到了床上去。 再有三日就到洛阳,这么长时间没寻着赵阙,对方必定急疯了。算算时间,大概也能推敲出他们是绕道远行,那么最近洛阳附近的城镇码头,必定都有对方的人上船查探。 当夜,两人便睡到了一起,床铺不小,一人占了一头,中间是泾渭分明的空当。赵阙显得毫不担忧,文初不由踢踢他,“这是从小到大被刺杀惯了?” 他笑一声,“一回生,两回熟。” 文初也笑,“跟着殿下长见识。” “我倒不介意你一直跟着。” “省了,这种颠簸,一次就够了。” 两人正随口聊着,忽然隔壁响起隐隐约约的调子,开始时还断断续续,带着哽咽,渐渐顺畅起来,“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 一口气儿差点儿没上来,文初一阵猛咳是华眉,她第一次去七里香的时候,点的华眉唱曲儿,后者老早看出她是女子,就特意拿这首调子来逗弄她标准的淫词艳曲。 “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华眉的头牌不是白当的,这曲子被她唱的百转千回,带着几分娇喘吟哦,悠悠长长。赵阙正给她倒水,手中一顿,扭头看了过来。对上他玩味的眼,文初咳的更厉害,“水。” 他便发出一声轻笑,水递过来,“别激动。” 谁激动了,文初好容易灌下一口水,将咳嗽压住了,苦笑了起来。那妮子到底是没死心,拿这首曲子来试探她呢。她平躺回去,看着天花板,一时说不出心里的感觉,“不论是不是像你说的,最起码,这一刻,她是真心。” 华眉很真心地又唱出了一句,“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文初青了脸。 赵阙笑声更愉悦,靠在一边儿看着她,满满的揶揄之色。 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同床共枕,华眉又唱的这么香艳,真是想不尴尬都不行。文初别过脸去,却能感觉到赵阙的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浓烈起来。他自小出家,定力远非寻常,自不会因为一首艳曲就无法自持,可此时此景,摇荡的船舱里,对着这个人,他的心绪却是浮动了。 一片昏黑之中,房内并未点灯,也没有一丝的声音,唯华眉的曲调飘荡,“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大有不把她激出去问个明白不罢休的势头。 文初一咕噜坐起来。 赵阙把她拉下来,“莫中了计。” “我当然知道,相识两年,或者她已看不透的我,我却是能一眼看出她的用意的。” “这女子不错。你说她堪比丈夫,并未夸大。” 文初点点头,心下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然而还不待说话,隔壁的曲声戛然而止。并非是唱到某一句后不再唱了,而是停顿在一个音节的正中,像是发生了什么,文初脸色一变,赵阙拉住了她,“她没事儿,应该是晕了,对方不会伤人节外生枝。” 她冷静下来,知道赵阙说的没错,对方估计是一间一间舱房搜过来,不会伤人,最多迷晕。 离着洛阳还有三日,终于碰上最后的麻烦了么。 不等细想,一阵的脚步声临近房外。 同时 舱门上的锁扣,咔嚓一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4】 终回故地 章节名:054 终回故地 舱门打开。om 一阵淡淡的香气从门缝泄入。 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步入舱房,却是脸色齐齐一变,“人呢?” 舱房里空无一人,唯有床铺上的散乱,显示着这间房的确有客。矮子大步走到床前,在铺上嗅了嗅,又摸索片刻,“一男一女,两边有不同人躺出的褶皱,说明两人都睡这。” 高个儿点点头,“跟晌午查的差不多,是对夫妻没错。” “臻先生说那人出家守戒,最忌女色,这么说应该不是他” “可能只是上甲板了。” “甲板上瘦子负责,咱甭管,查下一间。” 说完又在一览无余的舱房内缓而细地看了一遍,拉开窗子,河风灌入,吹散了室内的异香。一切做完,这舱房就如同之前一般,丝毫没有被闯入过的痕迹,两人出了门,顺着继续往下搜。 却不知道,此时的甲板上,正陷入一片混乱。 乱七八糟的尖叫声充斥在河面上,客人仓惶地聚在一起,付瑛和阿娇为首的几个少女,正瑟瑟发抖地蹲在一角,正中间是正打的不可开交的两拨人,一波以瘦子为首,大概二三十人,另一波是诸多公子小姐的护卫们。 晋叔的手臂被砍伤,汩汩流着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在船上伤人!” 瘦子也伤的不轻,“不过是普通的江湖客,至于阁下的伤,你突然出手,实乃咎由自取。” “笑话!普通的江湖客为何接近我家小姐,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其实这倒是他错怪对方了,接近付瑛和阿娇等人,全因瘦子看见了赵阙。 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错,赵阙常年不在京师,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可联系到那人的侧影之美,瘦子当下就按捺不住了当时几个少女和诸多公子哥正聚在一起,夜色昏暗,惊鸿一瞥中,有一人正从他们身后经过。 寻了足足一个月的人就在眼前,瘦子爆射而去。 好死不死,一个戴着纱帽的女人横撞过来,一下子把他撞入到那群公子小姐中。 一群人被撞了个趔趄,只听一个少女忽的尖叫,“谁摸我!” 再说晋叔,这个中年人才是真正的江湖客,被洛阳付家以高价聘来负责两个小姐的安全。自打两日之前一波人上船,他便觉出蹊跷,下盘稳健,显然功夫不弱,却没有丝毫的江湖气。他隐隐觉得不妥,遂两日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小姐被无辜殃及眼见着瘦子冲撞过来,耳听着有女尖声大叫,他倒不认为对方是来摸人的,却下意识认为行事鬼祟必有所图护主心切之下,当先便出了手。 这一动手,哪里还有赵阙的影子? 连那戴着纱帽的女人也消失不见。 世上事可会这般巧?瘦子二话不说放出一支响箭。 咻! 一束光芒爆射升空,在夜空中轰然绽开。 这响箭一出,四下里更是慌张,不少妇人尖声大叫,阶梯下响起轰隆隆的脚步,有矮子和高个儿等在船舱里搜查的,也有尚未迷晕的客人闻声赶来,一至甲板,立即演变成一场混乱。 尖叫声,打斗声,慌忙询问声,这船上的管事中年人一屁股坐在甲板口,“他们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哨响,就见远远地黑暗之中,隐隐出现了一艘大船,船上见着有不少人的样子,火把中影影绰绰,乍一看去,少说数百人马。 “水匪!是水匪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尖叫。 声音一落,所有人都看见了,那船头上正高高竖着一方黑色的旗帜,在烈风中呼呼作响。众人死死盯着那旗子,面上显出绝望来,乱七八糟的叫嚷声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只有晋叔皱着眉头,“临近洛阳,哪来的水匪。”可惜船上兵荒马乱,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便是有人听见,恐怕也不会信的。 付瑛和阿娇吓的不住哭泣,这会儿对方援手已来,离着客船不足两百米,再打下去已没有了意义。晋叔后退到两个少女身边,护着她们,心底却在思忖着朝廷曾严打水匪,一度将整个南朝流域内的水匪逼的四处窜逃,虽这两年又渐渐猖獗起来,可离着洛阳不到三日路程,京畿重地,水匪岂敢虎上捋须? 他小声分析给两个少女听,嘱咐着,“你们只管躲着,对方若要银钱,咱们都给,一船有五成的世家子弟,或许不会伤人的。” 付瑛茫然地点着头。 果不其然,待大船渐渐临近,为首的竟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儒生,这人眉眼皆细,透着一股子文人的狡诈。 船上瘦子等人纷纷朝他行礼,“先生。” 先生看向瘦子,后者点了点头,他便道:“老夫只是求财,不要命,你们若配合,必能安安全全到达洛阳。若有人胆敢反抗”他眼中划过厉芒,寒声迸出,“那休怪老夫狠辣!” 船上众人纷纷一抖,眼中浮现出希望,连连点头。 老者又问:“谁是管事?” 瘦子扯过管事中年人,“搭梯。” 一条长梯,将两艘大船连接起来,匪船上的男人纷纷过来,下了船舱以“搜寻财物”为名散开去。也有人象征性地将甲板上众人的金银摸索出来,付瑛颤抖着撸下镯子、金钗,什么都不敢留全部交出去。 不一会儿,那些搜寻财物的水匪一个个回到甲板上,却一个一个摇着头。 老者的脸色难看的不像话,他这接连半月就住在船上,在洛阳附近的水域里停驻着,统筹调度着混入一艘艘船上的人。若能暗中解决赵阙自是最好,若是横生了枝节,他的船上,带着六皇子府最精锐的暗卫,随时可以给出支援,务必把赵阙留在此地! 这次也算巧,他正在这艘客船的附近,从放出响箭到赶来,前后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岂会没有? 老者目光陡然森凉。 莫不是逃了 赵阙当然没逃。 四野尽是水域,便是逃,又能逃到哪里。 他和文初占据了一个巧妙的位置,若老者的船换个方向,必定能一眼看见他们。然而视线被船身所挡,上方的人亦不会吊到外面往弧形的船壁上瞧说白了,就是灯下黑。 脚下是滔滔滚滚的浪花,上方是呼呼喝喝的热闹,文初始终沉默着。 直到赵阙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你不问我。” 之前锁扣转动时,她以为两人又要演一场戏,若被揭穿了,大不了就摸出去一个一个干掉船上人,却没想赵阙一把搂住她翻窗而出,上甲板上飘飘然溜达了一圈儿,引起了一场火拼。 文初扭头看他,从善如流,“嗯,你想干什么。” 赵阙也看着她,四目相对,她的眼中什么都看不出,他的目光却愈见复杂,“你素来聪慧。” 五个字,文初只觉得心底冰凉。 五月的河风拂来,她忍不住环起了双臂,听着上方隐隐的哭声和焦急来去的脚步,两侧群山上猿啼不休。过了好半天,她才耸了耸肩,“不想问,也懒得猜,你许是另有计划,我瞧着便是。” 说罢,便开始等。 没多会儿,上方便起了一阵骚乱。 她听见有人发出一声喃喃,“那是那是什么” 远远地,黑暗中似有一道道的影子出现在视野,那些黑影并不大,却极多,来速飞快,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越是静,越是承载着一种无声的煞气 老者的脸色猛地一凝,众多手下亦是凛然,齐齐握上兵器,面含警惕。 终于,滚滚翻腾的水浪之中,那些黑影终于明晰。 战船! 一排又一排。 黑色的战船,船头如尖刀。 陡然的,静寂的四野发出一道啸声震天。 这是由无数人同时发出的声音整齐!响亮! 几乎是这啸声一出,一种决然的杀戮之气便呼啸而来,没有任何的花哨,它们便挟着浪涛,以迅雷之姿分出无数个方向,将两艘大船团团包围。 船上的人已惊呆了,这一刻没人敢出声,整个视野尽头,完全被这些黑色的战船所塞满,瘦子等人齐齐看向老者,眼中布满了紧张和凝重。 老者沉着脸不敢相信,“什么人!” 没有人能回答他。 所有的人都在颤抖。 老者亦然,在这样声势浩大来势汹汹的情态下,谁也不会稳如泰山。且他身为六皇子的左膀右臂,已经猜到了这些无声却凛然的战船是为谁而来。他一把捏紧了拳头,纵横交错的面皮绷的死紧。 “开船!” “先生,出不去的”有人发出绝望的呢喃。 “撞出去!总要搏上一搏!”他霍然看向瘦子,“找!快去找!立即把他找出来!” 可是战船没有给他机会。 空气中响起破风之声,一条条绳索就像阎王的勾命符,凌空勾住了大船的船沿,整齐有序的人顺着钩锁快速的攀爬着,如同一只只大猿,三两下密密麻麻地横渡到船上。 几乎没有悬念的,战斗开始! 这场反击战,打的实在太漂亮。 文初被赵阙带到船舷边,面上罩着纱帽,没人能看清她的脸。 纱帽后的眼睛冷眼看着船上的一切,看着身为六皇子左膀右臂的老者被逼入绝地,看着六皇子府众多的精锐接连陨落对方虽个个好手,却到底敌不过赵阙的有备而来,人马众多。 哦,不。 或者该说,敌不过的,是他的算计。 算计了对方出动良兵,也算计了她一路跟着提心吊胆。 文初啧啧两声,慢悠悠地笑,“殿下好一招将计就计,只是委屈跟着小人一路演戏了。” 赵阙看她一眼,正要说话。 那边老者先发出了一声咬牙切齿的恨骂,“三皇子!你好深的城府,好狠毒的算计!” 三皇子?船上乘客无不惊看过来,一对上赵阙的脸,纷纷抽着冷气低下头去,暗自惊讶。只有阿娇还怔怔地望着他,又咬唇朝文初瞧了瞧,忽而眼睛一弯,开心地笑了。 赵阙也在笑,“阁下见过我?” 老者此时已被缚住,两柄长刀架在脖子上,再无先前的威风八面,“你莫惺惺作态,老夫” 赵阙含笑以待,风度翩翩。 老者却梗住了,眼中惊疑不定他能说什么,这艘客船上洛阳的世家弟子占了近乎五成,他能将自己的身份宣之于口么;可不说,他就坐实了水匪的身份,若这般被押回京城,六皇子必定大怒。 老者的脸色变来变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今日之辱,来日老夫必定奉”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飞上天际,咣当一下砸到了甲板上,双目陡大,似是至死,都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准备以他为筹码,根本就没想过留下他的命! 赵阙轻描淡写地道:“没有来日了。” 五个字轻飘飘从甲板上刮过,其力度却胜于一场飓风凶猛,漫天的惊恐尖叫被刮起,赵阙淡淡望着滚滚的波涛,“劫船掳银,问南朝律,匪首当斩,其余人押解回京,交由廷尉司发落。” “是!” 众多战船向着两侧移开,中间缓缓驶来一艘巨大的私船,看着并不浮华,然有眼力的人却晓得,只船身所用之木,便是价值千金。 文初感叹着郭家财大的功夫,两船间架起了一道长梯,哗啦一下,众卫单膝着地。 “恭迎我主回京!” 齐刷刷的声音震天撼地,赵阙衣摆一荡,大步而上。 船上的人这才从之前的惊吓和惊讶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地行礼,“恭送三皇子。” 文初看着数不尽的人半跪在地,看着诸卫眼中崇敬的光芒,看着四下里一艘艘尖刀战船,看着船上乘客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感激的脸,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人背影。 一轮新月下,万众伏跪中,那背影高华而遥远,真真切切地透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似有所觉,步子一顿,回头,伸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文初的身上,她恍若不觉,微微一笑,“谢殿下。” 三个字,将两人的关系一夜拉回解放前,那同甘共苦的一个月就在前一刻,她是夫人,他是郎君。这一刻,他们泾渭分明,如楚河汉界。 赵阙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微凉,微涩。 文初笑着跟上去,落后他半步,严谨而分寸。 这艘船的内里也如外表,正是赵阙这个人的风格,看着极为素淡清雅,实则精致到了极点。说来好笑,她一个月乘了三艘船,一艘比一艘豪华,看着装潢精雅的客舱,目光渐渐落在了榻上摆着的一叠男装上。 身后婢子立即道:“殿下吩咐准备的,浴房里备好了热水,姑娘且梳洗,婢子就候在外头,但凭姑娘吩咐。” 文初点点头,“谢了。” 虽接连近月都在船上,可心里毕竟是紧张的,这会儿完全松懈下来,文初一夜睡得好眠。翌日醒来已是正午,随手拿了最上头一件男装换上,挽好了发髻,婢子也敲响了门。 “姑娘可方便?” “进来吧。” “姑”一顿,自如地改了口,“公子,殿下请您上过妆后去甲板一叙。” 文初没问什么上妆的事儿,这是在赵阙的船上,她虽对这人所瞒颇有微词,在没有利弊冲突的情况下却也信着他。见婢子身后一个中年人背着个匣子跟进来,文初点点头,坐在了镜前。 任这人在她面上弄来弄去,过了没一会儿,听见匣子阖上的声音。 睁开眼来,却是吓了一跳。 铜镜里的人,既是她,又不是她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只细节处微微的变动,打眼一瞧,却给人一种大不相同的感觉。然而细细看来,却又依旧是她。打个比方,镇北军的人若见了她,恐怕只会咋舌一句,楚兄弟最近变化不小呀。然换了半年未见的洛阳故人,就决计不会把她和从前的文初联系在一起了。 “真神奇。”文初摸着脸。 “公子满意就好,平日不影响,洗脸沐浴照旧即可,若何时要卸了,公子再唤小人来。” “麻烦了。” “公子可折煞小人了,小人一介手艺人,都是听从殿下的吩咐。”赶忙摆手,退下了。 遇见华眉时才方想起此事,赵阙却已安排好了,文初在镜前坐了一会儿,良久后,起了身,往甲板去。 入了五月,天气骤然怡人了起来,凉风,暖阳,正舒适。 刚走上甲板,就听见一阵说笑声,那边阳光下数人围坐一桌,赵阙着主座,没见阿默和阿言,左右两边尽是陌生的面孔足有七八个人,瞧着像是门客一般的身份。 其中一个美髯男子正笑道:“果然还是殿下了解老太爷,咱们出发前老爷子还说,您必定不会上当,龙精虎猛的,好着咧!” 另一人摇着折扇,“不过殿下寻来的那位大夫,也的确是这个,”比了个拇指,赞道:“满洛阳的大夫都找齐了,就那杜大夫一眼瞧出老爷子装病。” 赵阙喝了口茶,淡淡道:“他是江州杜家人。” 众人一愣,有的没反应过来,还是摇着折扇的男子啪的一合,“那个杜家?不是已绝了么。” 赵阙应了一声,转了话题,“卢逊怎么样?” “他倒是想来,专门跟老爷子提了这事儿,老爷子怕他身体出岔子,好容易给劝住了。估计是觉得殿下上晋阳接他,才出了这档子事儿,过意不去呢。” “免了,他若乘船,卢大贤非来追杀不可。” 众人齐齐大笑。 显然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闲谈起来颇为轻松,就连赵阙都少见的愉悦。那美髯男子给他添了茶,又眉飞色舞着,“别说,卢逊那孤傲的性子,跟他爷爷有一拼来京当日先面了圣,当着荣妃的面儿,指桑骂槐喷了荣杰个狗血淋头。您是不知道荣妃那脸色,自家人给骂的孙子似的,偏生又忌惮卢大贤,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是后头找陛下好一个哭诉” 他说着哈哈大笑,却见众人纷纷朝他打眼色,想起荣妃和皇后之间的差别待遇,笑声卡了壳般半路收了回去。赵阙却没在意,嗓音微凉道:“既是哭诉,必有所求。” 美髯男子悻悻道:“执金吾丞的职位,想给他那纨绔侄儿。” 赵阙轻轻一笑,语气颇讽,“想的倒好。” 一转眼,正看见文初靠着阶梯口。 面上已上了妆,打眼一瞧,比起从前来多了几分男子气五官线条硬了三分,原本的清丽,变成了俊朗。 众人循着赵阙目光,不由纷纷看去,同时都是眼前一亮。 昨日文初带着纱帽,他们没见她姿容,此刻少女变了少年,却是毫无违和感,双眼乌亮,气质沉淡,水中明月般清雅。见着众人望来,她笑着走来,顿如月破云开,让人失了魂儿般怔住。 赵阙抬眼睨她,“总算不是以前脏兮兮的模样了,把我的门客都迷住。” 以前在边塞,尘土飞扬的,又一身灰扑扑的军服,怎可能不显得脏兮兮,文初一挑眉,“到底差了殿下三分。” “三分?” “殿下,谦虚是美德。” 赵阙忍不住笑起来,定定地瞧着她,这个女子,又重新回复了神采飞扬,然而这却不是他想见的。 昨夜那因他隐瞒而产生的抵触,最起码证明了她心下浮动,可是这会儿,面前的人言笑晏晏,从容自然,既不跟他过分的亲近,也不会拒他于千里,到底是重新收拾好心情,把他推拒到更远的距离了。 下颔一抬,“坐。” 文初也不客气,就着他一侧空出来的位置坐下。 两人间这般相处,落入了其他人的眼,纷纷交换了几个眼色殿下待她的态度可不一般。 就听赵阙给介绍道:“楚问。”又一一介绍了身边众人,美髯男子叫韦让,看着三十出头,颇有当今的儒士之风;打着折扇的是祁俦,二十余岁,更似洛阳世家中的公子哥,再有另外几人一一见了礼,他才继续说道:“说说吧,洛阳什么形势。” 怪不得刚刚不谈正事,原来在等人,韦让颇有深意地看了文初一眼,后者大大方方对他笑,倒是笑的他不好打趣了,“咳,圣上震怒,下旨沿郡诸县暗访殿下的下落;当日刺客掉落的官银,已证实属于冀州军的军饷,鲁这次逃不掉,被诏回京城了,倒比殿下回来的还早些;事发在太原,当日事情闹的不小,百姓间沸沸扬扬的,荣杰自也脱不了干系。” 赵阙点点头,屈指轻敲桌面,示意他继续。 他犹豫了一下,捋起修剪得当的长须,才说:“这事儿具体的,陛下交给六皇子查了。” 赵阙却毫不意外,“他既想偏,就偏吧,端看老六怎么选。” 韦让看一眼文初,没接这话茬。 祁俦摇着折扇把这一节给掠了过去,“对了,镇北军的封赏已下了,五日前离了京,至于楚问你的,虎贲将军专门递了折子,又提了和殿下一块儿失踪之事,陛下就搁下了,看这意思,估计是准备亲自宣你见见,你有个准备。” 之前文初只在听,一直没接话,主要还是其中诸多的关系她没捋顺诸如郭家,荣家,鲁家,对这些世家的印象,她到底是浮于表面的。而洛阳诸多世家,根深蒂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过祁俦的提醒,听的头昏脑涨的文初垂目思索着,这是弱项,须得恶补! 她却没想到。 自己刚升起了这个念头,当夜,赵阙便着人送来了一本竹简。 烛火下,这竹简上的墨迹未干,尽是洛阳诸多世家的明晰。并不仅仅是对于世家的肤浅介绍,还加上了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明列。这一本轻若无物的竹简,执在手中似千斤重,承载了他或者郭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底蕴。 文初相信,对于一些中小世家来说,这将会是万金难求的至宝! 晌午的易容,此刻的竹简,都是如今所亟需的,自不会矫情地推拒,哪怕明知道这情分欠大了。 长长叹出一口气,就着烛火,专心地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停不下,她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饭菜都是婢子送进来匆忙扒拉两口解决,以填鸭的方式将这些死记硬背在脑子里。中间赵阙并未来过,许是也明白她一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待终于看到最后一页,已是两天过去。 文初打个哈欠,正想着这人的字倒是好看,骨峻神清,铁画银钩,内蕴锋芒。就看见了这本竹简的最后一行字: 最后一行字: 你那狗爬,啧。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终于确定不是太困太乏看错了。顶着青黑的眼圈她把这五个字瞪了又瞪这个男人,总能把她滋生的感动化为冲动揍人的冲动。 文初磨了磨牙,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竹简阖上往案上一丢。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阵欢呼。 她笑容一顿,心有所感地,猛然扭过头去。 透过舱房的窗子,远远地码头登时映入眼帘,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的船只,穿金戴银的男男女女,无处不透着天子脚下一等一的繁华。门口传来婢子轻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敲起了门,欣喜道:“公子,到洛阳了!” 是啊,到洛阳了。 时隔十一年,终于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此前种种浮现脑海,文初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想念这一片土地。几乎是贪恋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看着洛阳城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清晰,这一瞬间,眼中酸涩,几有落泪的冲动。 良久良久,指尖缓缓地抚上心口,她轻轻呢喃: “洛阳,我回来了。” 今天去拔牙了,晚上给大家写,明早补到七千字最少,不影响明天的更新。 先发出三千大家看着,明天上午直接刷新就好,剩下的内容算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5】 陛下有旨 章节名:055 陛下有旨 时值晌午,洛河之滨,正是至热闹的时候。 金灿灿的阳光洒遍河堤,码头上人来人往,文初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中,一眼看见了六皇子赵延。 和赵阙的名声不显不同,赵延的贤名之响亮,可说如雷贯耳。且这皇子交游广阔,平易近人,河堤柳岸,茶馆儿饭庄,时常可见他的身影,簇拥在一桌文人雅士之中,把酒言欢,好不快哉。 贤皇子。 这是坊间送他的美誉。 此刻这贤皇子一身儒袍,颀长明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骑马而来。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这边大船靠岸,他一勒马缰跃下地来,身后只跟了两个随从,显得坦然而从容,真似是迎接久未相见的兄长一般,“三哥!” 文初站在赵阙的身后,笑吟吟扫过不远处卸货的商船,那些工人们无不小心谨慎地瞥着这边,粗略一数,少说百人。她噗嗤一笑,低低道:“这是怕三哥做了他呢。” “也太小看三哥了,身之生死,有何意思。”言外之意,竟是要让他身败名裂跌落神坛,才算有意思么。文初被他语中寒凉激的心下一震,赵阙牵着嘴角,已风度翩翩地下了船。 赵延立即迎了上来,“三哥,咱们兄弟俩多久未见了?” “两年了,不错,健壮了不少。”赵阙拍拍他的肩,赵延明显僵硬了一瞬,继而大笑道:“比不上三哥天南地北好快活!倒是把小弟和父皇丢在洛阳,该罚该罚,回去定让父皇好好说你一通。” 毕竟是亲兄弟,这两人年岁差的不大,站在一起,看着颇有几分相似。赵延虽不似赵阙般一见惊艳,却也剑眉星目绝对的美男子,松绿的儒袍在风中摆动,给人的感觉明朗而温正,这般大笑,立即带出几分豪迈之气来,十分潇洒。 而赵阙呢,则多了几分飘渺之气,许是常临庙宇,形成了他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既想亲近又似带着仰望的距离。 这边儿上演着“久别相见,兄弟情深”的戏码,那边儿文初看的连连咋舌,明明都恨不能把对方给一刀宰了,演起戏来却是丁点儿矛头都瞧不出,她啧啧两声,摇摇头。 祁俦误以为是厌恶赵延的意思,不由摇着扇子凑过来,“习惯成自然,我第一次见着那贤皇子假脸,恶心的一夜没睡着。” 文初没解释,心底却哼,你家主子的脸也够假的。她瞧着那边不知还要聊到何时,心底便有些按捺不住,实在太想进入城里走上一走,“殿下可是要进宫?” “应该吧,那人都专门迎来了,做戏做全套不是。”眨眨眼,又问,“不回兄呢,陛下这两天估计会召你见见,最好是在驿馆落脚,客栈不方便” 这边话没说完,就听赵阙的声音传来,“她去三皇子府。” 俩人都吓了一跳,这人不是正跟赵延聊着么。 这么一打岔,赵延也不由转头看了过来,或者该说,这船上船下的人全都往文初这边儿瞧。 她笑笑,拱手道:“多谢殿下美意,不过小人隶属镇北军,回了京却留在皇子府,恐怕不妥。” 不管赵阙的名声显不显,毕竟是堂堂皇子,若换了寻常人还不感恩戴德得意非常,文初这不卑不亢的婉拒,让赵延多看了她两眼。就听赵阙淡淡表态,“没什么妥不妥,镇北军已回边,你一人留在京城,不去我那儿还要上哪。” 这话说的实在是暧昧,仿佛她上他府中乃天经地义,又似两人关系匪浅。文初不由头痛,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她虽曾想过和赵阙结盟,却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在她一穷二白尚未进宫之前,已被迫地让旁人烙下“三皇子一派”的印象。 赵阙显然心知肚明,“无需多辩。” 众目睽睽,再推拒下去就显得古怪了,文初暗自磨牙,面儿上微笑致谢,“小人遵命。” 赵延玩味地瞧着,自能瞧出其中的三分不愿,颇有兴趣地问:“这位是” “这一路遇难,多亏她相救照顾。” “原来如此,可是镇北军的楚问?” 文初行了礼,“见过六皇子。” 赵延一摆手,“无需见外,你是三哥的恩人,自也是我的恩人。虎贲将军曾多次提过你,今冬之战,你立下奇功,父皇赏识不已,私下里说了想留你在京。我还道是什么样的英武丈夫,没想竟是个翩翩少年郎!” 他说着笑吟吟的十分和气,就连文初都不得不叹,这赵延不论私下里如何,面子功夫做的的确周到,“殿下谬赞了。” 赵阙却道:“维桢素来爱才,你初至京师,时日久了便知。” 维桢,乃是赵延的表字。 她应道:“是,若能留任京师,日后还需六皇子提点。” 赵延大笑应好,这才道:“那走吧,父皇还不知三哥今日到,见你无恙,必定惊喜。” 赵阙轻轻牵起了唇角,“父皇尚且不知,维桢便知了” 两人目光一对。 片刻后,同时哈哈一笑,转身向前。 赵阙并未回府,同赵延一起,一路进了宫去。 文初则和韦让祁俦等人进了三皇子府,他们乃是赵阙的门客,自然也住在这府里,道别过后,还是船上侍候她的婢子跟着,一路引她去了客房。路上文初和她聊着天,听她自称伶秀,不免奇怪,“有姓?” 伶秀就解释道:“婢子出自江州伶家,殿下仁德,并未夺了婢子的姓。” 文初明白过来,应该是江州的某个小世家,为讨好赵阙送上了族里女子。这种事并不少见,南朝的女子地位本低,整个大环境的阶级又森严,小世家中的旁枝庶出,大多都进贡给了高门府邸,生来就是等同于货物的。 当然,若这女子能让赵阙给个名分,又是另说。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伶秀吓了一跳,砰一声跪下了,“公子切莫误会,婢子从未有过这般心思,殿下也从未碰过婢子。” 文初傻眼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女人,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是把她当成赵阙的女人了!她一瞬间没了聊天的兴致,恐怕除了伶秀,韦让和祁俦等人也是这般想的吧。 文初懒得解释,“起来吧。” 伶秀偷眼瞧她神色,起了身,后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三皇子府倒是不大,占地几十亩的样子,简约精致中,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府中有一座小湖,不一会儿,文初就到了客房门口,正正离着这小湖不远,推开窗子,就能见到湖光春色。 伶秀躬身退下了。 文初就靠在窗前,撑着窗台站了一会儿。 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一扭头,正是去而复返的伶秀,“公子,这是殿下着人送过来的。”手中一方小小的锦盒,搁在桌子上,她解释道:“殿下说,公子重返洛阳,必定忍不住要出去走走,从前有人护身,现在到底是不同洛阳城里卧虎藏龙,权贵众多,公子将此物佩戴身上,可避免麻烦。” 文初打开锦盒,只见一块儿莹润玉静卧其中,入手冰凉,背面刻了个小小的“郭”字。她虽不知怎么出去转转就会惹上麻烦,但那人一番好意,也无需推却,“多谢。” “婢子只是传物,不敢受公子谢。”想了想,又道:“公子可是真要出去?” “怎么?” “今日端阳节,外面人多咧,公子注意安全。” 五月初五了么,怪不得一路上这般热闹,文初看她一眼,想着这姑娘心地不错,“我下午出去,晚上回来用膳。” 伶秀赶忙点头,行礼道:“是,婢子退下了。” 没多会儿,文初就出了门。 五月的洛阳,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春色正浓,处处萦绕着淡淡的牡丹香气。 她走在繁华的街上,一路漫无目的,瞧着这久违的帝都久违的豪华气派,心中一时又是兴奋,又是感慨万千。今日是端阳节,街上人流涌荡,乘着小轿的,骑着马的,坐着车的,各色各样的人群皆有。 洛阳城内布局井然,二十四条大街纵横交错,通达四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府邸的门口。 这座府邸极大,比起三皇子府来,少说有两到三个,然而此刻却是异常的破落。 大门紧闭,贴着封条,上方的匾额已被摘下,和四下里的热闹相比,这座府邸显得那般落魄而冷清却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文初怔怔看着这座大门,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指甲掐在掌心中,生生着心底的冲动。什么样的冲动,她也不知道,是冲进府中,抑或仰天长啸,又甚至大哭一场,她不知道,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能这么站着,盯着这座大门的视线一瞬不瞬,仿佛下一刻,便会有熟悉的面孔从里面走出,笑盈盈拍一下她的头,“咱家阿初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咱家阿初 还有人会这么叫她么。 心中如被一把捏紧,抽的她生生地疼。 四下里有不少经过的人,见这清雅少年盯着早已破落的文府瞧,尽都奇怪地多看了两眼,她却恍然不觉,就这么定在了这里,一动不动,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愿退后一步。 直到一阵惊呼四起,远远地,一辆马车飞奔而来,一路留下公子少女的畅快大笑。很快这大笑越来越近,飞快逼近了她,直直冲了过来。车夫发出一声大喝,“滚开!” 眼见这人反应慢了半拍地看过来,车夫骇了一跳,一把勒紧了缰绳,骏马一声长嘶,带着车厢动荡,险些就朝一侧歪倒,里头传出一阵哎呦声。 帘子被人一把掀开,露出少女惊魂未定的脸,她扫视着外面,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却是在第一时间忍下了怒气,先把文初从头到脚打量了遍,天子脚下权贵一把抓,若是一不小心踢了铁板,连累的可是整个家族。文初的身上还穿着赵阙给准备的衣裳,皆是和他相似的风格,虽料子上乘,然瞧着简约素淡的很。 此时的南朝,是以金银来体现尊贵的,但凡富户,大多穿金戴银环佩叮当,男子亦是金冠束发装扮华丽,似她这般,若非眼力实在是好,打眼一瞧只觉寒酸不已。 少女放下心来,玉手一指,尖声喝令,“给我拿下她!” 文初眉头一蹙,对方当街纵马,虽过张扬,可她也并非没有过错。正准备致歉的话闻言吞回了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哪家的小姐,这般嚣张。” 她不惊不惧,不解释,也不逃跑,负手站着斜睨瞧来,要动手的护卫反倒一时拿不准了,齐齐看向少女。少女娇艳的脸盘儿上也浮现出疑色,眼前的少年清清淡淡的这么一问,却透着一种贵人常有的气势,“你又是哪家的人?” “一介白身又如何?” “我天之骄女,何等尊贵,你冲撞于我,自要付出性命!” 少女看她的目光顿时如看蝼蚁。 文初叹口气,知道问了也白问这就是洛阳。换作从前的她,虽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取人性命,但教训一二也是难免的,谁让一方是贵人,一方是平民呢。 若是没有赵阙的玉,她恐是今天又得打上一场了,可既然玉在怀,便无需废话整个洛阳城,敢和郭家叫板的有,但绝对不是眼前这个少女。 四下里不少瞧热闹的人,文初不愿意再纠缠下去,伸手入怀,正要取出玉,就听有人小声的议论着,“又是这付家人。” “这付家人到底什么来头,以前也没见这么嚣张。” “哪有什么来头,就是这个小娘子咯,让荣家八郎相中了这付家最会看人下菜碟,以前缩着谁也不敢招惹,这会儿身价百倍了,也抖起来了。” “荣家好大的名头,怎的会与付家联姻?” “呸,算什么联姻,就是纳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呗这小娘子之后,好多家上门求亲了,哪有那么多女儿,最后还是到旁支里接了两个回来,一个许给了鲁家,一个留着备用。” 这些人鄙夷地说着,声音放的很小,以文初的耳力倒也能勉强听个明白。 付家 船上那付瑛和阿娇,估计就是他们口中从旁支里接回来的两个了,刚才马车上还有男人,莫不是荣家八郎?那日祁俦口中的纨绔小子?她这思忖的一小会儿功夫,马车里等的不耐烦的荣八郎一掀帘子,“抓个人怎的耽搁这么” 嗓音戛然而止,荣八郎双眼兴奋,上上下下地扫着她。 好一个丰神如玉的美少年! 文初立即恶心了。 这荣八郎的名号如雷贯耳,可说京城一霸,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玩儿死的妓子小倌更是数不胜数。这会儿她才想明白了赵阙给她玉的用意,南朝好男色的权贵占了五成以上,本非什么稀奇事,她容貌上佳,初至京城,还没露过脸儿,最是容易被这样的权贵盯上。 “我是郭家人。”小小一个玉,在半空中晃着,其上的一个“郭”字却刺了荣八郎的眼。身边少女吓了一跳,往他身后缩了缩。文初收起玉,环视着诸多围了一圈儿的护卫,“还不让开?” 哗啦啦的人群让开路,文初转身刚要走。 听荣八郎又一声喝问,“你是郭家何人,报上名字。” 文初懒得理会,径自走了。 后头少女恨恨一跺脚,“郎君,待你当上执金吾丞,定要给我出这口恶气。” 荣八郎看她一眼,满头珠翠,满身金饰,明明依旧是明艳照人的脸,忽然之间就在刚才那素雅少年之后倒了胃口。荣八郎随口应着,心下想的却是,待荣妃娘娘给我求了那位置,早晚把这少年玩儿上一玩儿! 他哼一声,“查!” 外头立即有人去了。 文初知道后面有人跟踪,却并不准备甩掉他们,京城就这么大,早晚都要碰上,她的身份在上过殿后也自然会被人知悉,没有躲闪的必要。只是这个荣八郎,到底是个麻烦。 她思忖着,见天色已暗了下来,也没了再转的兴致,直接回了三皇子府。 伶秀见她安全回来,笑着将饭菜端进了房里,文初靠在窗边,边吃着,边看着外面的湖光月色,“殿下可回了?” 今天的事儿若不是他的玉,绝对不会善了,总该谢谢他。伶秀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他心里念着赵阙,不由解释道:“公子莫急,殿下传了口信回来,说今夜留在宫里不回了,陛下留了他用膳。”顿了顿,又加了句,“从前殿下不回,是决计不用递消息回来的。” 这言外之意,赵阙这消息是递给她的。 文初不置可否,静静用着晚膳。 同一时间。 赵阙也正在宫中用着晚膳,只不过这一餐,就倒尽胃口了。 端阳节,在南朝并不是什么大日子,宫中没有备庆,只是一餐简单的家宴。着了通天冠绛纱袍的皇帝坐在主位,年已四十瞧着却似二八少女的荣妃在一侧,笑着给他添着菜,另一侧的赵延谈笑风生,逗的皇帝眼中慈爱。 这一副画面,就似寻常人家的一家三口,父慈子孝,夫妇恩爱。吕德海垂首站在皇帝的身后,看一眼坐在正对面静静用膳的赵阙,老眼中一抹怜悯划过,“殿下,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室内顿时一静。 吕德海一个激灵跪到地上,“陛下赎罪,奴才” “行了。” 皇帝摆摆手,倒是没苛责他,吕德海跟了他一辈子,总有三分情分在。被这么一搅合,他放下碗筷,看向了赵阙,“不合胃口?” 赵阙笑着道:“这些年走南闯北,倒是用不惯洛阳的菜系了。” 皇帝淡淡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臣子,和方才对待赵延的慈爱完全不同。看着看着,眼中渐渐多了抹复杂之色,“好好的家不回,老在外头跑什么。这次回来多呆一阵子,你母后的寿辰将近了,也在膝下尽尽孝道。” “是。” “待个一阵子,到时再走不迟。” 之前难得的关怀,赵阙未露受宠若惊之色,而今明显的驱赶,他依旧如前笑着颔首,“是。” 这一下子,饭桌上又静了。 一双父子相对,竟是连话都没的说。 还是荣妃忧心地添了一句,“可见过皇后娘娘了?” 大凡女子,都不会在男人面前提起另一个女人,且是比自己地位高的女人。荣妃这话问的,却是语气关心情真意切,皇帝不由面含嘉许,“一进宫就上这儿来了,去吧,既用不下,就瞧瞧你母后去。” 赵阙顺势起了身,“父皇早些歇息,儿臣告退。” 出了永安宫,再入长秋宫。 抬手止住了宫婢的通传,他提步走入,便闻一阵念咒之声,“瞑目静存,东方青龙吐两合月华白气及肾水,如大海中浴洗,去五脏秽浊。” 赵阙顿住步子,远远看着里面人的背影,那妇人一身道服,平坐烧香,一缕细细的烟从她身前升起,紧跟着就是呢呢哝哝的诵经声。赵阙忽觉头痛欲裂,眼睛闭起,身体微颤。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诵经声一遍又一遍,像是入了魔 睁开眼的一刻,凝视着里面妇人的背影,忽然他就笑了起来。 这笑无声,他一步一步,退出了长秋宫。 半个时辰后,他伫立床前,其上正躺着一个女子,熟睡中。 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嘴角一勾,勾起微嘲的弧度,向外走去大半夜来看一个女人睡觉,他真是疯了。 后方却传来破风声响。 对方出手极快,直袭他后颈,脚下一点,横渡出三米远,赵阙转过身来,看着床上被他惊醒的人,黑暗中一双乌亮的眸子,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平静,三分冰寒。 他靠在窗棱上,忽然堵塞了一夜的心情,就这么莫名疏通了些。 他果真是疯了,赵阙轻轻一笑。 就见床上的人眼中寒意微消,似是认出了他的声,不算确定,试探着唤,“殿下?” 他沉默。 “赵阙?” 他嘴角微牵。 对方叹气,这次确定了,“怀瑾。” 赵阙笑着“嗯”了一声,嗓音微哑,幽黯里颀长的身影靠着窗,身后是湖光夜色,一轮弯月,他的影子镂在月色清辉中,七分寂寥,三分荒凉。 文初不知他怎么了,却能感觉他有些落寞,“怎么回来了,”看看天色,“宫门应该早关了,不是陛下留宿么。” 赵阙也想问,怎么回来了他那一瞬间,只是很想离开那个地方,离的越远越好,施展轻功飞出皇宫,却不知不觉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寻来了这间客房。 文初打个哈欠。 听他半晌道:“我认床。” 她“哦”了一声,“于是找到我的床来了。” “你的床?” “忘了,整个府邸一草一木都是殿下的。”爬下床,继续打哈欠,睡眼汪汪地往外走,“殿下不必送,小人自便。” 胳膊却被赵阙拉住,他笑道:“睡吧,我回去了。” 文初抽回手,困顿的脑子有点儿乏,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宫?” 他没说话,那般若有若无的寂凉似在这两个字后,重新回来了。文初也没说话,不愿探究赵阙是为什么,她只点了点头,重新晃悠回床上。 闭着眼,迷迷糊糊中,赵阙似乎尚未离开,依旧伫立在房中,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许是在想着什么。 她以为自己必定警惕到睡不着,然而意外的,竟就这么重新陷入了好眠中。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亮,房中只有她一人。 她伸着懒腰爬起来,外头伶秀听见声音,“公子醒了?”小跑着进了房。 文初应了声,一边就着她端来的热水洗漱,一边随口问道:“殿下几时走的。” “殿下回来过么?” “许是我睡糊涂了。”伶秀的讶异不作假,那必定是天亮前走的,没惊动任何人,“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公子可有想吃的?” “随便,我军中出来的,吃点儿什么都能对付。” “军中?”伶秀惊诧地叫了一声,莫看这会儿文初的打扮是男子,她唤的也是公子,可这实实在在是个妇人伶秀却是知道的。妇人入伍,伶秀怔怔看着她,知道文初没必要同她一个婢子作谎,不由又是艳羡又是佩服,“公子真是奇女子!” 继而忽然想起什么般,呀的一声,“公子,那你可识得一个不说话的男孩儿?” 文初擦面的动作一顿,“可是叫阿悔?” 她问的急切,伶秀摇摇头,“婢子不知他唤什么,说是镇北军临行前,虎贲将军送来的,交给了管家大人。来了有六七天了,十岁多点儿,总低着头,从没见他说过话。” “那就没错了,是我弟弟,现在人在哪儿?” “就在府里呢,估摸着是殿下回来,管家大人欢喜地忘了。公子稍等,婢子这就把他带来。”赶忙跑了出去。 房里的文初长长嘘出一口气,她还想着镇北军回了边,得给将军送个信儿去把阿悔要来,再见时,怎么也得两个月后了。没成想,将军竟把阿悔留下了。 她轻松地笑起来,推开窗子,深吸着湖中的荷香气,心情舒畅地等着伶秀回来。 却没想到 伶秀还没回,宫里的内监倒先来了,“陛下有旨,传镇北军楚问,进宫觐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6】 崇德殿上 章节名:056 崇德殿上 皇宫,文初不是第一次来。 从前每逢宫内大宴,她作为朝官女眷,是有入席资格的。是以一路跟着传旨的内监,入中东门,进复道,表现的算是极为淡定。 可落在内监吕福的眼中却不是那么简单了,他不着痕迹地回头打量着身后人十五六的少年眉目隽逸,肤色白皙,着了一袭青色袍服,更衬得她文人雅士般风姿如玉。一路行来,远处宫殿巍峨,两侧铁血禁军,她始终面不改色,眼睛低垂在前方三寸距离的青石板上,举止有度,泰然自若。 吕福不由想起从前那些进宫的武夫,要不就又惊又怕抖的筛子一样,要不就左看右瞧恨不能多长一把眼珠子,两相一对比,这少年之从容便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神秘来。 “真瞧不出楚公子是出自军中,”他没发现自己的称呼从楚问变成了楚公子,已下意识地恭敬了几分,“怪不得能在万军之中挟了敌方首领,这气度真真是不凡。” “公公可误会了,我这是紧张到手脚僵硬,想发抖都抖不起来了。”文初朝他一笑,吕福呵呵呵地捂住嘴,他行走宫中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自然分得出是真紧张还是假谦虚,不矜不傲,正是陛下喜欢的类型,“楚公子且放宽了心,咱家啊瞧得出今日之后,您必定一飞冲天!” 文初就笑着拱手,“那便借公公吉言了。” 吕福又是呵呵呵地笑,引着她从复道向南。 南朝的皇宫位于洛阳城的正中心,共有两座,呈“吕”字形相距一里,由复道相连。向北乃是北宫,多为皇帝妃嫔的寝宫,向南则是南宫,整个南朝的政治中心。 出复道,入司马门,过端门,绕却非殿,这一路行来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待到穿过章华门终于站在了长长的白玉阶下,已是巳末时分,接近晌午了。 上头隐约可见殿门两侧卫士交戟,显示了里头朝会未散,吕福侧耳听了听,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文初点点头,就在阶下候着了。 正当时,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荣八郎顽劣不恭,远非执金吾丞的合适人选。” 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道:“非也,非也,谁人年少不风流?荣八郎乃是刘大贤的门生,深得刘大贤之赞赏,誉他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至于小小瑕疵,亦是瑕不掩瑜。” 第三个声音符合道:“不错,总要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可笑之极!京畿防护,岂容儿戏?” “陛下,荣八郎难堪重任啊” “陛下,不过一个副手之职,臣以为,荣八郎,实可胜任” 这一道道争辩此起彼伏,文初站在阶下,越听越是不解执金吾,掌武库令,责京师徼巡,统缇绮二百,持戟五百二十,秩俸二千石,位同九卿;可执金吾丞,不过是前者的副手而已,秩俸六百石虽不至说是芝麻小官儿,可也实在用不着让这些大佬争个头破血流。 怎么听上去,倒跟个香饽饽似的? 文初却不知道,若是半年以前,这个职位的确如她所想,没人瞧得上。可如今却是大大不同了。执金吾卧病在床,整个官署中大小事务便落到了副手的身上,这一来就是半年,正主始终未能出府,且瞧着这架势,说不得就快一命呜呼了。 执金吾位同九卿,自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然而副手可以。 这执金吾丞的位子,便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块儿肥肉,引人眼红。许是原本的执金吾丞也明白,自动自觉地辞了官,将这块儿肥肉交了出来,于是各方势力纷纷盯上了这个空位,荣八郎就是第一个。 荣八郎的想法很简单,这般拉风的位置,他不做谁做?当下便连夜进宫,求得亲姑姑荣妃娘娘吹起了枕边风。皇帝模棱两可,并未一口应下,却也未说不行,荣妃心有不甘,还想寻机再提,被得悉此事的兄长荣涸泽劝住,“荣家已掌兵权,再执武库和徼巡,未免过犹不及。” 荣妃闻弦而知雅意,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不再提起。 可她不提,却有人提。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闻风而动的墙头草,今日一上朝,某些听见了风声的荣家党羽,立即先发制人跳了出来,将荣八郎之事再次摆在了台面上。 肃穆又华丽的崇德殿内,足以容纳万人的巨大空间,黄金铸成的柱子直通天地,大司马荣涸泽就站在这廊柱一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面皮随着后方党羽一声声辩驳而绷的渐紧是谁?消息是怎么漏出来的?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穿透过遥远的距离,正正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冷意,晦暗不明。 荣涸泽面皮更紧。 皇帝缓缓移开视线,冕旒后的脸色无人看清。 他朝殿下吕德海看了一眼,后者立即躬身小跑上来,听他问道:“吕福可回来了?” “已在外头候着了。” “宣。” 吕德海垂首应是,猛地高唱出声,“宣镇北军楚问进殿” 尖细的嗓子针般横穿过整个大殿,远远地传递开来,殿上正吵的七荤八素面红耳赤的众多官员,被吓了一个激灵立即闭上了口。整个大殿静默莫名,唯有吕德海的回音不断回荡着 紧跟着,一道脚步声自外传来。 这声音不快不慢,踩在白玉阶上始终保持着一个严谨而从容的步速,死寂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 顷刻功夫,一道青色的人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口,身姿清瘦,双肩单薄,背脊却挺的笔直,背着光一步步走来,很有几分风骨。吕德海瞧着皇帝的指尖在膝上微点了一下,立即明白,这楚问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极佳的。 文初坦然走入殿中,并未抬头,直到站在了诸多官员的中部位置,方停下来,双膝跪地,匍匐行礼,“楚问,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字一顿,极其的清晰,这般毫无颤抖的呼声,让众垂首的官员忍不住都偷眼瞥了一下。 “平身。” “谢陛下。” 殿中人站起身来,视线停在前方稍下的位置,从进殿至今礼仪毫无疏漏,天生雍容风度。 皇帝微微颔首,原本只是想打断下方的聒噪,如今却真有几分兴趣了,“抬起头来,我瞧瞧。”待文初依言抬头,离着虽远,也能瞧见五官略青涩,皇帝微讶了一下,“年纪倒是不大。” 文初微笑应是,“楚问年方十六,”顺带拍了个不大不小的马屁,“陛下好眼力。” 皇帝自没有被他逗笑,但之前那压抑的暗潮汹涌渐渐缓和了不少,荣涸泽侧目看了文初一眼,两侧群臣暗自琢磨,这小子初至洛阳初进宫来,头一次面见圣上竟是应对自如若非有古怪,就是天生当官儿的料。 就听皇帝微沉的嗓音又起,问出了他们心中疑惑,“你不怕朕?” 文初眉头微蹙,似奇怪了一下,“恕楚问不敬,敢问陛下,为何要怕?” 四下里就是一窒,有人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皇帝脸色一沉,上方吕德海正要喝出一声大胆,就听文初不卑不亢地接着道:“有道明君,乃南朝之福!” 吕德海把两个字吞回肚子里。 皇帝的脸色稍霁。 “亦是楚问之福。投效军营、主帐献计、深入敌营、孤身作战,楚问不为保家卫国,只盼闯出一番军功,有朝一日可面见陛下,得见龙颜,一偿所愿!” 若说刚才那个马屁只是牛刀小试,那么如今这个,就绝对是拍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寥寥几句,既点出了自己的军功,又表达了对圣上的敬仰,且豪言“不为保家卫国,只盼得见龙颜”虽险,却有搏一搏的可能。 有人偷眼朝着上首皇帝瞧,瞧不见皇帝的脸色,却能看见陛下代言人吕德海略满意的表情。默默划掉了心中第一个选项,再无怀疑天生老油条,当官儿的料! 就听文初激昂的嗓音总结了最后一句,“楚问夙愿以偿,心中唯余欢喜,岂会生惧。” 说完,她重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殿内良久无声。 皇帝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文初匍匐在地,没人瞧见的面上毫无担忧。 花花轿子人抬人,好话没人不爱听,更遑论处于一国之君的地位? 那些大贤每日里口诛笔伐,儒士学子亦是跟风顶上,以不畏皇权彰显着自己的德行。这时候,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初出茅庐,屡建奇功,文人风姿,却字字句句尽是对他的尊崇之意,即便明白这其中有所夸大,他也必定心中欢喜。 文初能感觉到另一束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应该说,如今满殿的朝臣尽都偷眼打量着她,可其中有一道视线,极沉。 那是赵阙的方向。 赵阙冷冷地盯着她,已从细枝末节中推算出了她的打算,好,很好,能为人之所不能为,敢为人之所不敢为,好一个文初! 文初没抬头,嘴角一点点勾了起来,别说这番话还到不了奸佞的地步,便是真正如此,满南朝伪装着清流正骨,她便做这一枝独秀又如何? 果不其然。 她听见皇帝开怀的嗓音响在大殿,“起来吧,忠君之心,何罪之有朕给你一个机会,凭借你的军功,你想要什么。” 明天回家,一天都在动车和飞机上,所以今天写的分开了,留下了一半明天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7】 崇德殿二 章节名:057 崇德殿二 你想要什么 这竟是要让她自己提了! 四下里一片不可置信之色,自古以来,君臣之间的嘉赏,皆是陛下赏下什么,就得收下什么,不论加官进爵,亦或金银财帛,还从未有说下臣向皇帝提要求的。 “陛下,老臣以为,此有不妥。” 站在最上方的三公之首,大司徒公孙仪,终于维持不住一直以来的沉默了,“此例一开,群臣竞相效仿,尺度如何拿捏?若应,必有人心怀鬼魅,挟功苛求;若不应,陛下厚此薄彼,威严何在?” 他说的可算极不客气了,说着“心怀鬼魅”有意往文初身上瞟了一眼,暗指的意味十足。文初也不介意,老爹活着的时候,最为敬重两个人,其一便是这两朝元老的大司徒。自太祖皇帝晚年,将他封为一国辅宰,而今年近八十杖朝之年,对南朝依旧忠心耿耿。 这样的老人,拄着拐杖来上朝,莫说只是指桑骂槐,便是真指着她鼻子骂,她也受了。 吕德海却看见皇帝膝上的手微微一紧,整个朝堂上,唯一敢对陛下直言不讳且不能发怒的,就只有这个老臣。吕德海下意识看了大司徒一眼,飞快垂下眼去,听皇帝的嗓音沉若冰底,“大司徒未免危言耸听了。” “陛下,当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三纲五常哪!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导致君不君臣不” “够了!” 皇帝沉然一喝。 大司徒干瘦的背微颤,本就弓着的背又佝偻了几分,四下里噤若寒蝉,没人敢吱声。良久,大司徒颤着面皮,发出了无声的悠悠长叹,陛下他,到底不再是那个称他先生的少帝了。 皇帝重新看向文初。 文初起了身来,“回陛下,楚问不敢挟功苛求,但自问,必能胜任执金吾丞一职。”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淡淡的一句话,其力度却剩于万斤重石,砸起满堂喧哗。 骚动里,文初眼神平静,卓然独立,任那些“放肆”“大言不惭”“小子狂妄”将她淹没。 皇帝却转眼看向赵阙,赵阙坦然与他对视,毫不心虚。心下却在想,文家出事之后,执金吾方才卧病,中间她一直在外,方回洛阳,为何会知此事。 从他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皇帝重新盯回了文初,“为何想要执金吾丞之位。” 这父子二人,一个认为是赵阙透露,后者则心下琢磨不解,文初自不会自爆秘密,耳力过人,是她的底牌。虽尚且不知其中细节,她也勉强猜出了七分,既然都在抢这执金吾丞之位,她若不插上一脚,太对不起这机会。 “回陛下,原因有二。” “哦?” “其一为公,楚问少时曾闻,太祖言‘仕宦当作执金吾’,自此心向往之。昨日夜游洛河,偶见缇绮徼巡,实在太过震撼。” 文初说着,眼中带出向往的神色,她当然没去洛河,但执金吾责京师巡防,昨日端阳节,夜有洛河灯会,人流密集,必定出动。 皇帝点点头,这是太祖年轻时发出的感叹,彼时南朝未立,太祖尚是布衣白身,正见执金吾巡街而过,骑兵两百,尽着红色军服,甲士五百二十人,持着战戟,前呼后拥,无比光耀。 “其二呢。” “其二却是为私了,乃是小人的私心作祟不敢隐瞒陛下,昨日曾与荣八郎生了争执,若非三皇子赠予小人的玉,恐怕” 恐怕什么,也无需再说了。 看着这殿中少年面目清雅,周身气度雍容,这样的人,毫无背景,若入了荣八郎的眼,会是何等下场? 殿中自是通达之人,皇帝亦是沉沉一哼。 荣涸泽便在这时转过身来,“家门不幸啊,老夫替那不肖子告罪了。” 他应该有五十多岁,瞧着却似四十出头,方正脸,五官中规中矩,颇为严谨敦厚的气质。却让文初心下一阵阵发冷,如寒冬腊月中雪地里埋的针,一下,一下,刺着心。 她压着心底的寒,直视荣涸泽双眼,微微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本非荣大人的过错,无需如此。” 后者只觉得前六个字她说的别有深意,然而看着这少年,却除了笑容真切外,什么都辨不出,遂摇头道:“子不教,父之过,那畜生胡作妄为,到底是老夫疏于管教了。” 文初只笑,没接话。 荣涸泽也无需她接话,转向皇帝,持着笏板,严肃道:“陛下,臣以为,犬子朽木不雕,此时出仕,唯恐遗患朝堂!而楚问,战中屡立奇功,文武双全,又救过三皇子性命,德行亦佳,执金吾丞一职,的确可堪胜任。” 他这话一落下,那些之前为了荣八郎吵个不可开交的众附庸,立时就明白,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虽不知他为何将这位子双手奉给了“疑似三皇子党”的楚问,但立即就有人站了出来,“臣附议。” “父皇,儿臣也认为,楚问可堪此职。” 六皇子赵延说完,转头朝看了一眼,颇为友好。 文初只好报以感激一笑。 这一幕落入赵阙眼中,让他凉凉地笑了起来,赵延正盯着他反应,心下暗道,果然如此这楚问恐怕还未归入他党,他虽不能要执金吾一职,却不介意将这个职位笼络到阵营。 赵延想着,再看文初的目光愈见温和。 而皇帝看着赵延的目光亦是温和。 文初发现,这种温和跟老爹看她时不无区别,是真真正正的爱子之心。然而对上赵阙时,那冕旒后的目光却总透着一种复杂,那不是看儿子的眼神,反倒犹如他看荣涸泽。 她不由想起两人的表字。 赵阙的表字他曾提过,是闲王爷取的,而赵延的表字,却是陛下亲自给取的。 维桢。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这是诗经中的大雅,文王之什,文王,歌颂周文王姬昌的诗篇。而若她没记错,老爹曾无意中提起过,陛下这一生最为推崇的,便是这位周朝的奠基者。 而今南朝无太子,皇帝渐老,便形成了三子之争的局面立嫡,立贤,立长。九个皇子并不全参与朝会,平日里唯赵延和大皇子赵庄日日来朝,也便形成了两人间最为激烈的争锋,之前殿上竭力驳斥荣八郎的那些人,便是属于大皇子一党。而他本人,则被指派了赈灾一事。那一场大雪,多地受灾严重,大皇子已数月未回洛阳。 也因如此,赵延才有功夫腾出手来,对赵阙下手。毕竟他这个嫡子,不论明面上支持的人有多少,也不论有多少年不回京城,更不论他有没有表现出夺储的欲望,只要存在一日,赵阙的嫡子身份,就是赵延不能忽视的拦路石。 这么想着,文初猛地一惊。 连她都能看出来的问题,陛下真的不知道么。 为何刺杀之事单单交给了赵延负责? 为何今日朝会上只字未提? 为何在她提出执金吾丞之后皇帝明显有了一瞬犹豫?他是将他当成了赵阙的人!双目下意识地就向赵阙看了过去,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正凝视着皇帝对赵延含笑颔首,然而文初却能望见他眼底的淡淡苍凉,就如昨夜那个伫立她床前的人,在清冷月光的镂刻下,茕茕独立,满身寂寥。 文初心头一揪,就听皇帝转了首,对她道:“楚问,今冬之战,你军功赫赫,回京途中,又恰逢救起三皇子。两功并立,朕便破格擢你为执金吾丞,秩俸六百石,暂时负责执金吾的一切事务。” 文初行礼谢恩,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下方诸臣未再言语。 吕德海环视一周,见皇帝的身姿不再如初上早朝时那般笔直,便扯起尖细的嗓子,“有事启奏,无事退” “儿臣启奏。” 赵阙忽将吕德海打断了,殿内立即就是一阵无声的长吁,有耐不住地偷眼瞧了下外头的天色,平日里小半天儿就能结束,今儿个竟是一事儿连着一事儿,所有的问题都堆一块儿了。 这都快未时。 饥肠辘辘的众臣无奈地听着赵阙将水匪之事简单报来,当听到水匪就在距离洛阳三日的河道时,不由齐齐脸色一变。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混账!如此猖獗!” 六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让六皇子赵延双手一紧,立即道:“父皇,儿臣请命。” 他请的当然不止是剿匪之事,连带着,自也要将赵阙押回来的人带走审问。至于到时候是审问,还是偷龙转凤将精锐替换出去,那便说不准了。 文初看向赵阙,心说他一番布置,折损了赵延的大把好手,这会儿却淡定自若不见反驳,就听大皇子的党羽迫不及待跳了出来,“六殿下正彻查着刺杀之案,再接手剿匪一事未免辛苦。” 赵延的人也不甘示弱,“此话差矣,六殿下能者多劳,能为陛下分忧,何来辛苦之说。” “哼,刺杀一案数日未出结果,若非辛苦,那便是力不从心了。” “哈,从审问到查证步骤繁复,依律例来” 砰! 皇帝一压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下头的人立即闭上了嘴,听皇帝轻按了下太阳穴,这才疲惫地道:“怀瑾,人是你拿的,你怎么说。” 赵阙没提过水匪是为了刺杀他,皇帝也便没往那处想,这一句问来纯粹是意思意思,赵延的心忽的提了起来,却听赵阙淡淡一笑,没怎么在意地道:“维桢既有此心,儿臣自是感激,不若便交由维桢主审,廷尉司和京兆尹为辅,也算分担了。” 赵延有些狐疑,却也放下了一半心,“儿臣领命,必不负圣望。” 皇帝点头道:“就这么办。” 吕德海立即接上,“退朝” 下方躬身静候,一直待皇帝在吕德海的虚扶下一路走了,才乌压压地散了开来。 文初混在人群中,大司马拄着拐杖经过她侧,目不斜视,透着不愿与她为伍的鄙夷;赵延笑着走上来恭喜她,闲谈几句后匆匆走了,估摸着是急着上廷尉司提人;荣涸泽正走到殿口,又转身淡淡看了她一眼;另外大皇子的党羽、少数其他皇子的拥护、还有一些中立派的朝臣,纷纷拿着“看你这执金吾丞能当几天”的恶意目光凌迟着她 “这是个烫手山芋,”赵阙的声音淡淡响在她后,“自己选的路,你莫要后悔。” 文初没回头,望着这巍峨宫殿外,阳光铺洒在青砖石板,却透不进一丝的暖意,仿佛这宫殿自建成了,便注定是冷的。 她何尝不知这是烫手山芋,有多少人想抢,便有多少人得罪了,说不得后面也会有人来整治这执金吾丞的位子,能坐多久,能坐多稳,全看她的能耐了。 “殿下何时见我后悔过。” 这女子一身青袍,背对着她,单薄的背影写满了决然。赵阙竟就这么站在后面,一直看着,盯着这个后脑勺,心底如被什么一点一点堵住,透着烦躁之意。 这种被喜怒哀乐被人无形牵制的感觉,让他不适。 他蹙了下眉,“好自为之。” “这话一样还给你。” 文初嗤一声,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了斗志,提步而行。 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这两章拼一起一共七千字,算是过渡,主要写一写洛阳的背景和朝堂的形势,后面短时间里都不会再写朝会了。 然后可能很多姑娘不知道,执金吾,类似明朝的五成兵马司,但是比那个权力更大。也类似锦衣卫,但是名声没那么差。 大家可以想象成现在的“城管+公安”,够不够嚣张? 今天在路上,明天恢复正常的更新。 么么大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8】 走马上任 章节名:058 走马上任 赵阙回到三皇子府的时候,伶秀正跪在地上,垂着头,几分慌张,几分忐忑。 这模样落入赵阙眼中,顿时已猜到了什么,“无妨,走便走了。” 伶秀愣了一下,“殿下” “何事。” 这般冷淡,倒是让伶秀不懂了。 她以为殿下必定是在意公子的,送了玉护身,不回府来特意传回口信,为公子安排的客房所在,也在他最爱的那座湖边。伶秀偷眼瞧他,他今日着了正式的朝服,皂衣、玉冠,昂扬英挺,这般耀眼姿容让伶秀立即垂下了眼,不敢相看,“殿下恕罪,公子临走前说,她如今已是官身,为了殿下的声誉着想” “为了我的声誉啊。” “公、公子是这般说的,”她硬着头皮解释道:“婢子觉得,公子说的也没错,怕是旁人误会殿下拉党结派” 赵阙几乎要被气笑了,那厮是生怕让人扣上“三皇子党”的帽子,他后脚回来,她前脚就急溜溜地搬了出去,迫不及待跟他划清界限,还留下个这般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借口好,好啊! 赵阙笑的异常温柔,那气息却是冷到不能再冷。 偏有那不长眼色的,笑嘻嘻地跳出来,“公子,您这是被嫌弃了,没错吧?” 没错,已走出了数步的赵阙停下身来,转头看着后头幸灾乐祸的阿默,笑容更温柔,“滚。” 阿默嘻嘻哈哈地滚没了影。 正当时,文初牵着阿悔的手,随着小二步入二楼。 这是一间客栈,上头一层住宿,下头两层作为饭馆儿。正过了正午最热闹的饭点儿,二楼上稀稀拉拉的,已没了什么人。文初环视一周,朝着最侧一扇屏风处一指,“就那桌后头吧。” “客官可真会选地方,那桌临着窗,景致极好咧!不过”小二有些犹豫,眼前人瞧着颇为寒酸,可气度又绝不简单,他拿不准是何身份,只好模棱两可地道:“那边儿正有桌客人,说说笑笑的,怕是不够安静。” 文初心说,那哪是说说笑笑,拍桌子的,敲酒坛的,讲荤段子的,快把整个二楼掀翻了还差不多。恐怕这小二不是怕她嫌吵,而是怕她冲撞了人家,她装着不解,“何人这般放肆?” 小二压低了声儿,“都是官家人,不可惹啊!” 应该就是那一桌了,文初牵着阿悔走过去,“那我便不问了,洛阳城里,看的就是热闹繁华,要那般安静作甚牡丹燕菜,玉珠双珍,鸡茸酿竹荪,清汤琵琶虾,主食么,就来个糖醋软熘鲤鱼培面。” 随口就点了一大通,小二愣了一下,劝道:“客官,您就两个人,实不用点这么多” 文初只笑,“去吧,有人请客,不点白不点。” 小二虽不明白,倒也没再劝,只暗暗想着得留心,可别让这人吃了白食儿跑了。 待他一脸狐疑色的走了,文初这才落了座,支着下巴听壁角隔壁桌正喝的微醺,几道声音听着都年轻,嚷嚷着哪家的姑娘最水嫩。 要听到正题上,估摸着还得等一会儿,最起码,也是等这些公子哥的随从将消息带来。文初打着哈欠,正想着,就见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从阶梯上跑来,进了屏风,耳语了几句。 有人一拍桌子,大怒大骂,“什么乡巴佬,也坐到老子头上去。” 里头众人皆问,“怎么怎么,谁惹了咱们向二郎。” “且等吧,等你们随从上来,咱们再细说。” “嘿,向二这家伙,卖的什么关子,罚酒,罚酒” 倒酒声传来,外头文初喝下一口茶,知道果不其然就是这一桌了。 她临走前逮了赵阙的管家问来的,执金吾里,大多世家子弟,一些旁支庶子,在里头混个缇骑。其中几个领头的,就是里头那几位大家子弟,却是庶出,手里头银钱不多,专爱在这中不溜的饭馆儿里凑个堆儿。 不一会儿,小二送了菜上来,那边儿的随从们也到了。一阵交头接耳后,齐刷刷大怒起来,“操!不是荣八郎么,我娘还专门给备了礼,东西都收到司里头了,怎的空降来个乡巴佬!” 文乡巴佬夹了一筷子鱼,唔,味道不错。 里头还在抱怨着,纷纷都说自己备了礼,准备给荣八郎拉关系的,没想到来了个军中出身什么背景都没的,连连道起了晦气。她边听边下饭,见阿悔爱吃竹荪,将盘子往他跟前儿调了调,心情十分之好。 直到向二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大着舌头道:“哥儿几个,都别愣着了,咱们以后喝粥还是吃饭,就看这一次了。” “这怎么说?” “哥儿们也不瞒你们,听说因为这小子在朝上乱说话,荣八郎被打发出京了。” “这怎么可能?!” “马车都出了洛阳了,我骗你们作甚!说是荣大人大怒,让上庄子里头闭门思过去,就刚才的事儿荣八郎有多小心眼儿,咱们都明白,等他回来了,那乡巴佬有的倒霉,到时候咱们是她手下的人,能有好不?” 里头一阵沉默。 外头文初一挑眉,忽而放声大笑,“这还不好办?” “谁?!” “什么人,偷听咱们说话!” 有人冲出屏风,左右一看,正看到屏风后施施然坐着的文初。她正望着窗外的景色,笑着喝了一口茶,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儿们,“几位旁若无人,哪用得着在下偷听。” 几人想起自己的大嗓门儿,不由脸上一红,“即是听见了,也不该就此插言,噫!实非磊落之风!” 文初笑着点点头,“说的也是,这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说着,竟又别过脸去,边瞧着风景边喝起茶来,再不看第二眼。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想就此回去,又好奇她那句“这还不好办”,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了。还是向二郎走出屏风来,上下瞧着文初看了看,眸子一闪,大笑道:“相逢既是有缘,兄弟哪一家的,以前没瞧见过啊。” 文初这才转过头,看着这面目明朗、语声豪爽、笑容讨喜的向二郎,“初至洛阳,一个外乡人罢了。” 向家本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向华忠乃坚定的中立党,深为皇帝所倚,嫡子向洵方从地方回来,政绩卓越,任了京兆尹一职。这样的世家里,向二郎自不比之前的付家少女和店小二,一眼看出文初这一身看似寒酸的衣裳,实际上比他浑身上下加起来都贵重! 向二郎笑呵呵地凑上来,“兄弟可是来白马寺听学的?” 文初记下了这个事儿,点头道:“正是。” “哈哈,我就说,洛阳城里的公子小姐们,还没我向二不认识的。”向二郎拉过椅子坐下来,这动作虽唐突,他做来却颇为自然,一股子自来熟的热情,倒是让人心生好感。见文初没说什么,向二郎就笑着道歉,“兄弟别介意,咱们哥几个吓了一跳,态度就过了点儿。” “无妨,本也是我听的兴起,便插了一句嘴。” “兄弟爽快!要是看的起我,叫我声向二,以后在洛阳城有什么事儿,报我向二的名儿。” “行,你这朋友我交了。” 向二只觉得这少年太痛快,转首朝着楼下喊,“小二,上来!相请不如偶遇,给哥儿几个把桌子并了!” 小二蹬蹬蹬跑上来,傻眼地看了文初几眼,依言将桌上菜并到隔壁去。一番折腾后,几人重新落座,向二又叫了坛好酒,指着身边五六个人,一一介绍过来,明家三郎,刘家五郎,这般介绍了一通,文初都含笑点头,也不知道记没记下,“在下楚不回,这是我弟弟。” 向二给她添酒,文初仰头便干,那洒脱,直让他笑成了一朵花儿,“楚兄,你刚才说” 文初就神秘一笑,“不过一个乡巴佬罢了,你也太抬举她。” 向二却皱起了眉,“没这么简单啊,兄弟,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的头儿,那些明显的使绊子,咱们是做不得的。而且我听说,那家伙在朝上,深得陛下的喜欢。” “嘁,莫不是一马屁精。” “是不是咱不知道,可绝对是个漂亮人儿,要不荣八郎也瞧不上。” 说着就是一怔,暗自道,我这新交下的哥们儿,倒也俊雅不凡的很呢!就听文初蹙起了眉,不快道:“不回堂堂丈夫,向二,你可莫将我与那等人相提并论!” 向二立即拍了一下脑门儿,赶走那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连连道歉了,又干了一杯酒自罚,文初这才放过他,重新和他们说笑起来。 默默用着饭的阿悔,听着耳边欢声笑语,几乎要把头埋在了碗里 这一餐饭,可说宾主尽欢。 文初最后的银子,是喝的晕头转向的向二郎给结的,听说她就住这客栈里,还硬是连着给结了七天的房钱,这才兄弟长兄弟短的,依依不舍地晃悠了出去。 最后文初回来客栈,小二看她的眼光,简直如同看神一样了空手套白狼,您牛啊! 文初笑眯眯地牵着阿悔上了楼。 翌日清早,执金吾司的门前,两百缇骑和五百二的持戟,浩浩荡荡地站了两排。红衣耀眼,骏马高昂,站姿魏然,战戟凛寒,这般在大门前一摆,其气势强盛,只让经过的人腿脚发软,无不感叹执金吾之威武不凡。 多方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人,纷纷回去向自个儿的主子禀报这下马威,实在太过明显。 等着看笑话的人,这一等,便是一整个上午,执金吾附近的茶馆儿酒楼里,坐满了听见风声赶来看戏的公子小姐们,可这般足足等到了午时,明晃晃的日光照到人头眼发晕,愣是没见那新任执金吾丞的影子! 是怕了? “那自是怕了!”文初看着赶来客栈寻她的向二郎,拍拍他的肩,“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这” 向二拍着脑门儿,昨个儿喝的爹妈都不认得了,今儿个醒来只记起个大概,哪里还知道她怎么说的。文初便笑,“一个乡巴佬罢了,见了你们的下马威,自是吓到脚软,哪里还敢进官署的大门?” 向二想了想,不由摇头晃脑,“这倒是,整个洛阳城里,还没有不怕咱们执金吾的!不过怕就怕在听说她是三皇子一党,莫不是寻靠山去了?” 文初接着笑,给他倒酒,“这软脚虾,连面儿都不敢露,可算是颜面扫地了,只怕就是真有后台,也再不会给她撑腰。再说了,你们明面儿上集合在门口,迎接上官,这就是到了谁的嘴里,都定不了你们的罪!” 向二连连点头,“没错,满洛阳的人瞧着,都知道她站不住了脚,到时候怕是连荣八郎回来,也得暗自记下咱们一个情呢。” 文初拍拍他洋洋得意的肩,那叫个和蔼可亲,“来来来,想那些作甚,吃!” 这一餐饭,又有人买单。 酒足饭饱,还给阿悔打包了一份,在小二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文初悠悠然就飘上了楼。 楼上,正坐着笑到打跌的阿默。 四下里瞧瞧,没瞧见赵阙的人,文初便问:“你怎么来了。” 阿默正是听说了执金吾司门口的事儿,来瞧热闹来了,谁知道看见向二那傻鸟,站在下头给人付银子,还付的满面欢喜和感激。阿默乐呵呵地凑过来,“喂,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外面人都传,你是怕了,不敢露面呢。” 文初一把推开他脑袋,“快滚快滚,别让人瞧见。” 阿默被推开老远,瞪着眼一个两个都让我滚,我长的像个蛋怎么的! 他气哼哼地就要走,却听文初忽然转头,“等等!阿默,帮个忙呗?” “作甚?”警惕不已,“我可是公子的人。” “知道,就帮我打探个事儿,”待阿默不情不愿地过来了,才小声道:“听说荣八郎出了洛阳,这事儿我不信,你去帮我查查。” “你想干什么?荣八郎可不是好惹的,他背后的荣家,想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实实在在的,知道阿默关心她,文初一点儿也不生气,只笑,“放心,我有分寸。” 翌日一早,阿默便送来了消息,荣八郎的确走了,却又回来了。 文初一挑眉,“什么意思?” 阿默坐在客栈的窗棂上,两条腿儿在外头悠达悠达,“就是荣涸泽的确把他赶走了,说是三个月内不准回京,给他个教训,估摸着是在跟陛下演戏呢。不过荣八郎自个儿又回来了,一出洛阳城,就偷偷绕了回来。” “躲在哪儿?” “白马寺。” “唔,”想起昨日向二的问话,“白马寺讲学是何意?” “就是卢逊呗。”阿默跳下窗子,从桌上顺了把核桃仁儿,这是今儿个向二给送来的点心,他吃的嘎嘣嘎嘣响,“公子不是去晋阳接的卢逊么,就是来洛阳讲学的,连讲三个月,每单日一次,半个晌午。” 怪不得这两天,感觉客栈里多了不少人,尽是各地赶来的学子。文初点点头,又问明白了荣八郎的具体位置,确定了荣家如今还不知此事后,文初摆摆手,挥赶苍蝇一般,“别来了啊,没利用价值了。” 气的阿默原地蹦高。 他前脚走了,后脚向二便来,抱怨了一通后,被文初哄的得意洋洋地走了,走前依旧没忘了买单。 第三天,同样的时间,依旧抱怨着那乡巴佬竟还是没出现,文初见他满面不快,眼中带了几分烦躁之意,显然已等的不耐烦了,不由笑道:“我猜,她明天必定会去了。” 向二懒洋洋没什么兴致,显然没怎么信。 想着自己这些天干的事儿,第一天的威风十足,到第二天的余威犹在,到第三天,今儿个再看,却有点儿像是在耍猴了。不管这边儿下马威的场面做的多足,对方不接招,实在是让人郁卒若说那人是吓着了,没敢露面,可也没听过她别的消息啊,比如去面见陛下?又或者去三皇子府? 他满心思都是这个,也便没发现他这兄弟,说着前头那话时,似别有深意般的笑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碣。 非止用于行兵作战。 执金吾司,正建在京兆府的对面,隔着宽阔的一条街,二府两两相望。 这一天一早,京兆尹向洵,就看见了着着青袍的文初。 南朝的朝服为五色服,除了正式朝会外,随着季节的更替自行换装,春为青,夏为赤,季夏着黄,秋着白,冬着黑那远远走来的少年,眉目如画,风姿卓卓,步履泰然,一身青色袍服正式而清整,正含笑望着执金吾司前的一出闹剧。 向洵站在京兆府的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官署外。 散散漫漫的七百二十人,经过了三日的“下马威”无果,这时候早已丧失了士气和斗志,一个个懒塌塌地百无聊赖着。 目光着重在站在最前的向二郎身上一顿,见他正满目不可置信地瞪着遥遥走来的青袍少年,一副怔怔模样。 年轻的京兆尹一勾峻而沉的唇角,大步进了府,“原来是她” 同一句话,也在向二郎的脑子里不断回转着。 原来是她 原来是她 向二如遭雷击,若是这一身袍服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向二郎在洛阳的二十年,也算是白混了。 他死死瞪着迎面走来的青袍少年。 听她停在官署门口,负着手,环视着七百二十人,扬声道:“劳兄弟们久候三日。” 这声音远远地传出去,传遍了整整这一条长街,四下里的行人尽都步子一顿,脸上写满了兴奋之色。各个茶馆儿里看戏的人已少了一半,接连三日,任是谁都没有这样好的耐性,剩下的人身子一直,只叹多日等待没有白费正主终于来了! 他们兴奋地等着看七百二十人的刁难。 然而没有。 这七百二十人,多是随着向二行动。 而此刻,向二已傻了一般怔在原地,满目都是愤恨和打击,他想吼出来,你这个骗子!他也想吼出来,原来老子才是那个乡巴佬,竟不知有人可演技这般精妙! 他什么都吼不出,嗓子干哑,眼中颓丧 文初一步一步靠近他,凑在他的耳边,“你觉得你输在哪里?” 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向二能听见,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输在没你卑鄙”,却在文初的先一句后,生生梗在了喉咙里“你输在看不清形势。” 笑容立时一敛,嗓音冷而沉,如同一根冰针,刺入项二郎的耳膜,“向家多年中立,你可知道?你爹和你大哥只忠于陛下,你可知道?我是陛下亲口擢升的执金吾丞,你可知道?为了区区荣八郎,你这般拂陛下的面子,将整个向府置于何地!” 三个你可知道,让向二郎脸色骤变,脚下一软。 文初飞快扶住他,“戏还没演完。” 向二郎脑中一片空白。 就见文初退后一步,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冰,似是无声地在问补救的机会,你可要? 向二的脚真的软了,他压着心底屈辱,一点一点,单膝着地,几乎是嘶吼出声。 “恭迎执金吾丞!” 六个字,炸开在这整条长街,炸出四下里哗然一片。 那日一同吃酒的,明家三郎、刘五郎等人,不可置信地瞪着项二,听他又一声嘶吼,“恭迎执金吾丞!” 这几人素来以向二为尊,虽不明白,也知道必定是向二有何把柄在对方手上,齐齐不甘地低下了身,“恭迎执金吾丞!” 有一就有二,“恭迎执金吾丞!” 一时间 执金吾司之外,哗啦啦单膝行礼者一片,恭迎之声响彻天地。 文初负手而立,成为执金吾司外,唯一还站着的人。 “兄弟们无需如此,起身吧。”她笑看众人,就如这些人数日来,真的只是候在门口,等着给上官见礼一般。待他们起了身,嗓音突地一冷,“执金吾卧病在床,暂时便由我代理一切事务,当日都有谁巡街时分,怠工吃酒,自去领三十军棍。可有异议?” 向二郎口中发苦,“属下领罚。” 明家三郎、刘五郎,双双不甘道:“属下领罚。” 后头又接连响起几道声音,尽是那日一同吃酒的人,“属下领罚” “很好,还有诸位曾提到的礼,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入内吧。”当先颔首而入,消失在了街外所有人的注目之中。 文初入了官署,吩咐了他们在外面候着,她则先进了文库去。 一列列的书架中,正存放着整齐的竹简,她寻到这七百二十人的资料,飞快的一个个看过去,半个时辰后,出来给众人分配了任务,又着重唤出了二十人的名字,尽是出自和荣家敌对的家族。 有大皇子一党的,也有曾经被荣家欺辱过的,全赖赵阙送的那一本竹简,如今她已能将洛阳中大小世家了解个八分。 这二十人出了列,有些狐疑地望着文初,她直接走了出去,“跟上,三日后白马寺讲学,咱们先去探探地形。” 二十人却看向二郎。 向二咬着牙,点了点头,他们立即紧随其后。 走在前头的文初恍若未觉,心中却比谁都明白她初来乍到,必定有人不满,想要短时间内掌握住这一支力量,难如登天。可她并不,她只握住这群人中的小霸王向二,就等同于暂时握住了一整支队伍! 消息不胫而走。 半日之后。 几乎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无背景、无势力、无后台的“三无”少年楚问,不出手则以,一出手雷霆,一屁股稳准狠地坐住了那一张官椅。 且瞧着,很有长长久久坐下去的势头。 砰! 荣八郎一脚踹翻了椅子,“不可能!” 身边一为那日的付家少女,另还有一个妓子模样的姑娘,一同被吓的往后躲,“郎君郎君” “滚!” 荣八郎回头怒喝。 除了想要的位子被抢走,更有对那日少年求而不得的不甘,两件事合在一起,竟是那个小子抢了他的位子,让他只能暂时藏在这白马寺里,连女人都玩儿的不痛快,这口气如何能咽! “我看中的位子她也敢坐?当我荣八郎死的不成!”他冷声笑着,眼中浮上一抹恶意的怨毒,楚问啊楚问,既然你想玩儿,就莫怪我手狠,“去,现在就去,把人给我抓过来!” 屋内数名暗人,“八郎,此刻抓人,易引起陛下的” “去!” 他一声低喝,脸上呈现出痛快的向往之色,“我要让他成为禁脔,夜夜压在身下,夜夜玩” 话音未落 吱呀 厢房的门被悠悠推开。 文初站在门口,笑瞧着里头扭曲的脸,“荣八郎放心,很快,我会让你夜夜都痛快。” 到家了,家里没网,这是手机分享的网络,明儿个去续费,到时候再回大家的评论。 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9】 三处地牢 章节名:059 三处地牢 “你” 荣八郎看着她,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后一瞬间察觉出此事的不寻常他藏身此地,这少年如何知晓,又所来为何?总不会是来自荐枕席的!那喜色顿时收了个彻底,又是警惕,又是不甘,来来去去变幻个没完。om 文初敢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没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不由噗嗤一笑,靠着门框,悠悠然下令,“兄弟们,还等什么,咱们荣八郎今儿个能不能痛快,可全仰仗你们了。” 没有人得知,这白马寺里一间厢房中,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一场混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荣八郎已被刀架住,嘴巴里塞上了布条,五花大绑后,头上一个麻袋罩下来,只留出容他呼吸的口子。 他在麻袋中唔唔狂叫,文初踢搡了两下,“老实点儿。” 荣八郎叫的更大声。 她一脚踹上去,只听不知身体哪个部位,发出咔嚓一道骨裂声,同时荣八郎一声闷哼后,麻袋里没了声音。文初这才耳根清净,“早让你老实点儿。” 天知道跟着她的二十个执金吾,这会儿已完全吓傻了,“大人,这” 他们以为这上官是想给荣八郎一个教训,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再不觊觎执金吾丞的位子。怎知竟下了这般重的手?!且看着这个架势,显然远非他们想的那般简单,她根本没准备就此放人! 二十人越想越惊,就听文初笑吟吟的声音,隐含威胁,“这消息若是走漏了,后果如何,你们比我清楚。” 思及荣家势大,众人脸色青灰。 文初看他们一眼,“放心,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要我还坐这位子一天,就保你们全须全尾一天。” 言外之意,一旦她离了这位子,能不能护着他们,可就另说了。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良久,垂首抱拳,“但凭大人差遣!” 文初点点头,这二十人,算是一个开始。她吩咐了众人将荣八郎带回官署,执金吾司中,是设有独立地牢的,叮嘱他们莫要惊动任何人,将荣八郎先押到地牢,等她回去再说。 就有人问道:“大人,您不回去?” “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抓”接到文初笑眯眯的一眼,立即一个激灵,改口道:“三日后白马寺讲学,咱们是来勘测地形的。” 文初一脸的孺子可教,“自然,既是勘测地形,总得有个数才是。” 众人应是,“那这两个女人怎么办?” 他们说的,是房中已被打昏的卫家少女和一个妓子。 荣八郎的几个手下,已在混战中丧了命,那是荣家豢养的暗人,每个公子根据族中的重要程度,配备不同规格的暗人保护,一旦主子出事儿,暗人便会死忠到底,战斗到最后一刻。 是以,暗人的性命,非取不可。 而这两个女人,文初想了想,“先一块儿带回去。” 众人领命,留下收拾厢房中残局,文初便独自一人出了房,在白马寺中慢悠悠地走着。 白马寺,建立于南朝立国后不久。是第一座,也是整个疆域中,唯一的一座寺庙。 当是时,有西域僧人来南译经传教,然道教的盛兴,让传教变得极为困难,接连十几年,仅译出了第一本佛经四十二章经。几位僧人圆寂后,第二波来南的僧人,才续上了后面的十地断结经法海藏经佛本生经等佛门宝典。时至今日,南朝的佛经依旧匮乏,寺中隐居着译经的老安息人数名,轻易不会现身示人。 文初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曾偶尔撞见他们,那般白皮肤,蓝眼睛,红棕发的大胡子,的确是让人畏惧。 也怪不得寻常道观中达官贵人时常可见,另有妇人往来为家族祈福求签;可这一路行来,偌大一座白马寺里,除了偶见到三三两两的地方学子外,竟是香火黯淡,门可罗雀,冷清之极。 这些学子,恐怕也是因着卢逊讲学,城里客栈爆满,才会选择暂住此地吧。文初叹一口气,年少时她会被吓到,经历过重生的她,此刻却是万万不会了,“这世上真正可怕的,远不是外表,而是人心。” 她轻声唏嘘。 却不想有人闻声大笑,“你这小小女娃,年纪不大,感慨倒不小。” 文初吓了一跳,她一路走来,虽是漫步,警惕却从未放下,而以她的耳力,竟没发现附近有人!眼睛眯起四处瞧,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直到一根什么从天而降,啪一下,正正打到她脑门儿。 竟是根鸡骨头! 啃的干干净净,像是让狗舔过一样。 文初霍然抬头,看见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屁股真的是巨大,这人蹲着,一个肥硕的屁股撑的裤子紧绷,险有迸裂的趋势,上头的身子和头,完全被屁股所挡眼睛眨巴眨巴,知道这屁股虽大,对方的功夫也高的吓人!仰头,抱拳,轻咳一声,“在下楚” “得了,文家的小姑娘,还楚个什么”上头人一躬身,肥硕的脑袋从树杈中探出来,正举着一只烤鸡吃的喷香,“小女娃,可还记得老道?” “闲王爷?!” 文初瞪大了眼,几乎是脱口而出。 闲王爷咂吧咂吧嘴,呸呸两下,两根鸡骨头横飞出去,十分精准地压倒两棵花草,“行吧,这么称呼也成,你要是唤我声仙长,老道更高兴。” 郁闷顿时逆流成河,怎么都没想到,竟会碰见这尊神!且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娃的时候,曾随着老爹见过他一次,过了这么多年,他非但还记得,竟还一眼认出了男装且微易了容的自己! 这得是什么样的眼力 文初心下哀叹,知道这老人家素来性子古怪,便从善如流道:“小女见过仙长。”闲王爷果真高兴,凌空一跃,跳下树来,这般雄伟的身材,竟没荡起片叶尘埃。她不由再赞,“仙长风姿,更胜当年了。” 他却又不高兴了,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儿,上上下下瞧了一番,举着鸡腿板下脸,“你这小女娃,几年不见,变化忒大!” “变化再大,仙长也一眼瞧了出来,您眼力不凡,小女佩服。” “少跟老道打这官腔,”闲王爷摆着鸡腿,撇嘴咕哝着,“女的变成男的也罢了,怎的这性子也换了个人儿?还是以前的女娃逗趣儿那文家的小子给老道见礼,女娃就敢背着她爹做鬼脸,哎罢了罢了,你走罢。” “真的?” “老道骗你作” 文初扭头就走哦不,是跑了。 后头闲王爷一身道袍,瞧着她跑的飞快,脚下抹了油般,不由嘿嘿一乐,“这么瞧着,倒是还算逗趣儿。”啃一口鸡腿,摇头晃脑,“得咧,找那老秃驴去,改日再和这女娃亲近亲近” 文初要是知道,后头的闲王爷有这意思,指不定就得摔一跟头。 闲王爷,何许人也? 开国柱臣,南朝唯一的异性王爷。 莫看这老头子瞧着只五六十岁,头发也才花白,实则多年向道,驻颜有术,年纪比之大司徒公孙仪,都大了十几二十岁不止。真要算下来,许是已然近百的高龄了,就连当朝陛下见了他,也得执晚辈礼。 这就是老爹口中唯二敬重的人中,大司徒外,第二个当年从龙开了南朝盛世,若他乐意,恐怕如今的江山都要换个姓氏。可他不愿,言道志不在此,一转头出家当了个道士,一生闲云野鹤,未娶妻,未生子,和太祖皇帝当了一辈子的兄弟。直到太祖薨,朝中数龙夺嫡,闲王爷才自开国后第二次登上朝堂,出面助了当今圣上坐上大宝!是以若算起来,陛下欠了闲王爷的人情,可不止一星半点儿这般来龙去脉,可知此人的地位,该有多么超然。 一句话总结。 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捉鳖,纵横南朝上下专治各种不服。 一路想着这牛人的事迹,文初总算回了官署。 她倒是并非没起抱大腿的念头,只是这老爷子的性子实在古怪到极点,南朝上下无人不知,但凡稍有行差踏错,说不得马屁就拍在马腿上,得不偿失。 丢掉心里不切实际的想法,招招手,门口候着的人立即进了来。 “大人,人已送到地牢了,”这人名叫朱锐,出自一个小世家,家中嫡女曾被荣八郎瞧上,抢回府中,没个几日,便“病死”了。这也是这二十人中,唯一不是因为胁迫而低头的,真心对她有几分谢意,“大人放心,没人瞧见,万无一失。” “行,你去云来客栈,给我接一个叫阿悔的孩子过来等等,那个孩子不说话。这样,你跟掌柜的说,是前三日跟着向二郎蹭饭的那个。” 朱锐抽了抽嘴角,心说这话说的真不亏心,“是。” 待人领命走了。 文初又执起笔墨,写了一封信给镇北军。 上辈子,南朝大败,是赵阙前去为质;而这辈子,换了草原惨败,前日诏书已送去了朝上。具体的内容尚不知道,这两天她在客栈,外面已传到沸沸扬扬,对方要来洛阳,想必是肯定的了。 既如此,路经镇北军,恐怕虎贲将军会派人一路“护送”。而这封信的内容,便是请将军在“护送”人马中,加上马逵和疤脸等五十人的名字。 文初的狗爬字洋洋洒洒地写完,朱锐也回来了,“大人,那孩子已送到后面去了。” 后面,指的是官署中的宿处,文初应了,将布帛卷起来,封住,递给他,“帮我送到信局,往镇北军走的。” 朱锐接过,却没走,“从这送到云中,恐怕少说一月的时日若大人信的过我,我识得驿站的驿卒,给点儿银子,说不得能走官道。” 驿站只送朝廷的官文,比起私人的信局来,在这个交通靠走、通信靠吼、取暖靠抖的时代里,可算是快中之快了! 文初眼下一亮,这信里可没不可告人的内容,随便看去,“可以,多谢你了。” 朱锐便笑,“是我谢大人,若没有大人,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休想找荣八郎报仇。” “用刑了?” “没,大人没说过用刑,属下不敢擅作主张。不过属下猜想,大人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才是。” 朱锐这话,未免没有试探她的意思。 文初却没答,放不放过,也不过是出一口恶气,真要说到杀,现在的她,还招惹不起荣家的怒火。留着这个人,却是她有另外的想法。如今她名声并不算好,在这个儒士风骨极为看重的时代,她可以谄媚,也可以邪佞,却必须给自己准备下后手。 毕竟,她还是文家的女儿。 这么想着,文初便对满含期待的朱锐道:“实话告诉你,这个人,我留着有大用,性命不可伤只要他活着,就总有出去的时候,你今日做过什么,来日就得受到什么。出一口气,换得赔上性命,值是不值。” 朱锐寻思着这番话,忽的捏紧了拳,“大人,我妹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死的” “你家中尚有老父老母,莫为了自己图一时痛快,让他们晚年不幸。” “我家就两个孩儿,妹子的死讯传回去,我娘急火攻心,当场就我爹一夜白头。” 文初怔了一下,听他闭着眼,颤抖着,接着说:“我们朱家,没落了几代,人小势微,早没了跟荣家作对的本事。这可能是属下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给妹子出气的机会了当日,我没能救下妹子,让她落入那畜生的手,今日,我不能再退!” 他说完,砰一声跪下。 文初的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除去文家外,她所见过的小世家中,最为简单,也最为纯粹的一家。可就因荣八郎起了色心,这一家子,就这般散了。这就是世家门阀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虽残酷,却正是洛阳城里的生存法则。 很多东西,她从前不懂,如今重生一次,重回洛阳,太多都看的透彻了。 叹口气,起身往外走,“你已想好了?” 后头朱锐始终跪着,“是!求大人成全。” 她走到门口,没回头,终于淡淡道:“身上零件,一样少不得。” 朱锐磕了一个响头,文初已走了。 今晚的地牢里,荣八郎必定好过不了。 她却不知道 就在同一个晚上,一处京兆府的地牢,一处廷尉司的地牢,也正发生着不同程度的惨案。 京兆府中,冀州兵的将军鲁,尸体上一把长长的匕首,深深刺入胸腹。汩汩的血流成湖泊,将地面染的猩红而粘腻,映照着他睁的陡大的眼。那眼中,有绝望,有不甘,死不瞑目般直勾勾盯着前方,像是那一处,正有什么人站着,曾与他夜谈,做出了让他付出性命的决定。 而廷尉司中,早在赵阙回京那日,便已移交给来的数百名水匪,一夜之间,尽数暴毙,一个个死状统一,尽皆服毒而亡。黑褐色的血从嘴角流出,恶臭的血腥气充斥了整座廷尉司。 两桩大案,震惊洛阳! 清早的朝会上,皇帝当堂大怒,头一次厉声斥责了两案的负责人赵延。 赵延也是懵了,鲁的死他当然知道,供认不讳的血书还是他看着写的,将一切罪名尽数揽在了身上,免去了荣杰的问罪。然而那数百精锐,他原本的想法是散朝当日立即将水匪掉包,却不想新上任的京兆尹向洵,竟是铁面无私,处处给他使绊子。那时他才方知赵阙为何那般好说话,轻易便将审案之事推给了自己。 向家的忠心,的确棘手。此事他唯有一拖再拖,直到拖到今日,突闻噩耗 赵延霍然看向赵阙,“是你!” 他倒是还没失去理智,声音压的极低极低。 赵阙莫名转头,安抚的嗓音温柔如疼爱幼弟的兄长,“维桢何出此言,水匪是我押到的京师,若要杀,也不会多此一举。更何况”赵阙微微一笑,摇头道:“那些人是如何死的。” 如何死的?服毒死的!一群水匪,会让当朝三皇子费尽周章,专门给他们一人准备一份毒药么。这听上去太过可笑,可若那些人,尽是他府中精锐,服的毒,也本就是齿中所藏,便又另当别论了。 可是他能说么! 赵延不能。 他一惊后立即回神,心下已确定是赵阙所为,可水匪的身份扣着,这个哑巴亏,他吃定了! 满心的惊疑不定,赵延心下飞快的转,究竟是什么人,谁有这个能力,能让那数百精锐听话的服毒?还有鲁,他口口声声赌咒发誓,刺杀赵阙之事非他所为,那么 到底是谁?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赵延看着云淡风轻的赵阙,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死死压下心底诸般惊疑,面儿上绷紧了面皮,跪地请罪,“父皇,儿臣办事不力,方给了歹人灭口的机会,望父皇让儿臣戴罪立功,必定加大剿匪力度,早日将河道上的贼窝一举清除!” 皇帝的脸色这才方方好些,“去吧,维桢,莫再让朕失望。” 到底还是最为疼爱的儿子,这般过错犯下,也不过是一番谴责,高高提起,轻轻落下。赵阙的笑容保持到散朝,任满堂明眼人,惊疑不定地朝他看来看去毕竟他们离着近,方才那一声低低的是你,可是都听见了。 赵阙却恍若未觉,由始至终,淡定从容,任揣摩。 直到出了崇德殿,方对外面候着的阿默吩咐,“让臻岚小心些,老六起疑了。” 阿默笑眯眯跟在后头,记下了,又乐道:“公子,他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这次明眼人的眼里,威望可算是扫地了。” 赵阙却没说话。 那个人,凭借的从来不是威望。 而是那至高无上者,无法言说的偏心哪! 见他丝毫未因此开怀,阿默眼珠转了转,凑近来,贼兮兮地压低了声,“公子,今儿个那谁去了白马寺,逮了个人,又碰着个人,你猜猜,是谁?” 那谁 两个字,如春风拂过冰冻的湖面,冰湖化冻,带着冰碴子的湖水,被微微吹皱,生起涟漪。 最近这几天,这两个字他听的太多,阿默似乎找到了新乐趣,没事儿就远远地跟着那人,瞧着她做这做那,再不经意间在他耳边提起。 然而面儿上再不动声色,心下却开始跟着飘忽,那人有多谨慎,必不会让荣八郎这个潜在的威胁伏于暗处,至于白马寺,闲王爷最爱凑热闹,卢逊讲学这般热闹之事,他必定会来的。 转头淡淡瞥了阿默一眼,“且记着你是谁的人。” 言外之意,莫整日跟在旁人的屁股后头瞧东瞧西。 听明白了的阿默蹦着高,瞪着前头转身离去的背影,“公子你就别装了,明明每次听见那谁,你那耳朵都竖起来的。” “阿嚏!” 阿默口中的那谁,这会儿正耳朵发烫,连连打着喷嚏。 她揉揉鼻子,心说谁这一天到晚的念着我,又重新将思绪拉回听到的消息上,想法和赵延几乎一致。 赵阙! 脑中不由想到那日船上,赵阙那一句云淡风轻的,“他既想偏,就偏吧,端看老六怎么选。” 当时韦让没接话,她只觉得对方像是有什么避讳着她,此时才豁然开朗,怪不得一路上几波人,像是不同的人安排的,风格手法完全不同篱笆院儿里的六人,许是荣杰临时寻来的;各个码头上搜查的人,乃是后来赵延安排的;而第一次,客栈里动手的江湖人,却是赵阙亲自布下的局!他早算到对方必定出手,被动等待,不如先发制人。 一场刺杀,将赵延的左右手一同卷入了这一场局里,一为外戚荣家,一为军中鲁家。不论赵延选择哪一方出面扛下罪名,都将被卸掉一条手臂! 文初倒抽一口凉气,摩挲着手臂上根根直立起的汗毛。 那个人,一出苦肉计,到底一箭多少雕? 然而多少雕都不重要了。 这件事的背后,究竟谁在撑帆推桨,想必那贤皇子跌了个大跟头的同时,也已看了个透彻。若说从前对付赵阙,只是因为他嫡子的身份,实则从未将赵阙放在眼里,也从未对他提高过警惕。 那么这会儿,足够他瞪大了眼睛,把整颗心都悬起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着赵阙的动机,已摆在了明面儿上。 文初想着,心下竟不受控制地升起淡淡的担忧情绪,她赶忙把这些拂开,那厮心里毒的蛇一样,弯弯绕绕的,哪用的着她去担心。 要担心,还不妨去担心鲁家。 两日之后,皇帝一系列调令传了下来。 鲁家接连两人,一个旁支鲁平桓通敌叛国,一个嫡系鲁刺杀皇子,这般罪名下来,虽不至于让整个鲁家跟着陪葬,但根子上是完全动摇了。剩下的那些鲁姓子弟们,一个个尽都遭了殃,纷纷被调离开了重要职位。 偌大一个超级世家,转瞬间跌落尘埃 而此时此刻的文初,正在前呼后拥中,狐假虎威地晃悠在白马寺里。 今日是卢逊讲学的第一天,各地学子蜂拥而至,占地足有六十亩的白马寺,几乎要被挤个水泄不通。这是白马寺建成后,第一次迎来了这么多的人,有学子,有儒士,自然有男人的地方也少不了未嫁人的姑娘。 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卢逊却还没来,这些人便一堆堆地凑到一起,抻着脖子到处看着。便见远方一片火红之色,遥遥而来,如同赤色的麦浪,气势磅礴,“呀!那是谁,好生气派!” 自然气派 前面是缇绮二百,共分两列,火红的军服,骑马开道儿;后面是甲士五百二十,八人一排,持着战戟,凛然随后;而文初,就在这浩浩荡荡地正中央,高踞马上,青色袍服,一眼望去,如同众星拱月般耀眼。 在场并非没有官员,然而南朝的官员出行,开道儿的人数是有限制的,满朝上下,唯有执金吾声势最盛,但凡出街,必是此般威赫。 套用一句太祖皇帝的感叹,“群僚之中,斯最壮矣!” 说的便是如今这个场面了。 一时间,瞠目的,艳羡的,各种视线唰唰集合在文初的身上,就连台上姗姗来迟的卢逊都没发现。他今早忽然病发,又被摁着扎了一次针才放人,这会儿脸色蜡黄,捂着胸口不断咳嗽着,好不容易被扶上了台,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竟都往他反方向瞧了去。 留给他的,是光杆儿司令般,一排排乌压压的后脑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0】 结识卢逊(补全) 章节名:060 结识卢逊 卢逊有些傻眼。om 紫幽阁 循着众人目光看过去,终于也瞧见了那声势浩大的执金吾。正当中的少年众星拱月,高踞马上,那般风姿,不由让他钦羡出声,“丈夫当如是。” 这轻声呢喃落入身侧随侍的耳朵,便知他又在感慨自个儿的身子了。这随侍年近四十,瞧着卢逊的目光,倒似个心疼的长者,给他轻拍着背,“公子可莫妄自菲薄,那些武夫哪像您,一言定乾坤,一笔惊天下,连陛下都赞公子才学惊绝,当世罕见。” 当世罕见 “武叔,你也莫安慰我。”卢逊苦笑一声,“五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罢。” 武叔手下一颤,强笑道:“,那些个庸医,骗老爷银子罢了,这样把您治好了,才显得他们高明不是。” 卢逊没说话,自出生便泡在药罐中,他早就习惯了身子绵软,四肢无力,胸肺如被堵着什么连呼吸都不顺畅。多少大医的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已认命了,可爷爷还在为他奔波 想起人人敬仰的卢大贤,一年比一年灰白的头发,卢逊伏在案上,蜡黄的脸色更是难看,一连串儿的咳嗽更疾。 武叔吓了一跳,只怕他再这般瞎寻思下去,病情便更重了。当下一扭头,朝着远方执金吾那边儿一声大喝,“讲学就要开始,你们还不退下!” “呀!” “卢才子来了!” 的低呼声中,众人这才发现,高台上卢逊已然就坐。 执金吾里有人不爽地啐一声,“真个可笑,这病秧子自个儿来迟了,反倒怪责咱们维持秩序的。” 那边武叔许是功夫不弱,耳力竟出奇的好,正帮着卢逊整理着案几,忽的厉目看来。说话的人是刘五郎,被这远远的一眼定住,有些惊怕,又有些不甘,梗着脖子道:“本不就是,这病秧” “住口!” 文初低声一喝,止住了刘五更难听的话。 她也是没想到执金吾这一出行,竟引起了这么大的动荡,再一想便明白了,京师中人虽也艳羡,却到底是天子脚下见的多了。这白马寺里如今大多是各地的外来学子,头一次见执金吾出街,自是震撼莫名。 她朝高台上遥遥一抱拳,“扰了才子讲学,是在下思虑不周,才子且继续,接下来,必不会再发生同样的状况。” 武叔的厉色这才缓了些,卢逊也微一颔首。 这并不算多么尊重的态度,文初毫不介意,卢逊的孤傲人尽皆知,皇帝多次相邀,皆因他身体之故屡次推了入朝的邀请,到后来,皇帝非但没生芥蒂,更准了他面圣可不跪,宫内可乘辇。 这般殊荣,现在的她,实在没的必要跟人家争锋。 她扭头看着明显不服气的刘五郎,“刚才你再多说一句,今儿个就能血溅当场,你可信?” 刘五悻悻地扭过头去。 文初没再理他,展开手中地图,看了一会儿,低声分配了各队巡防的位置,众人便纷纷散了开来。她则站在密密麻麻的学子后方,听着卢逊低声的讲学。 他讲的并不流畅,说个一会儿,就连着咳嗽个一阵,且过个一刻钟,武叔便递上水去,让他歇息片刻。可即便如此,下面也鸦雀无声,一个个专注地沉浸其中。 文初也渐渐专注进去,这一听,就是一个晌午。 待到讲学结束,场下掌声雷动,一个个学子们纷纷面色激动,连叹不虚此行。卢逊步下高台,不少学子冲到近前,或笑或腼腆地说着仰慕之情,武叔不好驱赶,只小心地护在左右。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卢逊!纳命来!” 一声大喝,有人陡然冲上。 轰一下推撞开前头几个学子,手中寒光一闪,直逼毫无防备的卢逊而去。那数名学子摔摔倒倒,正拦了脸色大变的武叔前路,四下里一片尖叫,眼见着匕首就要刺入卢逊心口。 关键时刻,还是一个学子飞快地爬起来,猛地挡在了卢逊身前。同时后面赶到的文初一把拧住刺客肩头,咔嚓一下,他肩骨被卸下,刺出的匕首失了准头,哧一声,浅浅划破了学子的左臂。 刺客一声惨叫,被武叔缴了兵刃,一脚踹在小腹上,整个人横飞出去。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实际上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直到那刺客重重摔落三米远,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学子才纷纷知晓了发生何事,响起一连串的惊呼之声。 卢逊倒是站得笔直,丝毫未被吓到,然这一顿折腾,让他不由呼吸不畅连连喘息着。武叔扶着他,上上下下地瞧,“公子,可有伤着?” “无妨,先看看这位”指的是伤了手臂的学子。 武叔感激地朝对方笑笑。 这学子一臂尚流着血,另一臂连连摆手,“卢才子客气了,小生周同,素来仰慕您的才华,那一首砭政小生拜读了不下百次,能为您挡下一击,也算是小生的造化了。”说着,扶着手臂作了一揖。 卢逊眉头一蹙。 武叔眼中的感激一敛。 两人盯着这周同,脸色渐渐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周同一揖作完,见没人接声,不由显得有些局促,就听一道淡淡的嗓音自后传来,“拿下。”紧跟着冰冷的战戟忽的逼来,一下架在了他颈子上。周同大惊,“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文初冷笑一声,“先收监。” “是!” 周同呼喝着被押走,连同那已摔晕的刺客,四下里一片狐疑之色,文初只对卢逊道:“在下送两位回府。” 卢逊点点头,他并未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来的匆忙,只带了武叔一人,便也没拒绝文初的好意。上了卢府的马车,一路颠颠簸簸朝着城内回返,卢逊不由看向坐在一侧的少年,“你如何看出来?” 文初正闭目养神,今早天未亮便起,这会儿不免困乏,“他太镇定。”当时尽是惊呼尖叫,其他的学子纷纷脸色惨白,只有这周同,救了人,受了伤,这般近距离和刺客接触,竟是语声流畅,隐隐透着欢欣之意。 “观察入微。” “在其位,谋其政。你呢。” 卢逊摇摇头,苦笑道:“我却是因为每年都会碰见几回,已习惯成自然了。” 怪不得这卢才子平日里总板着个脸,瞧着就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估摸着也是被人骗的多了。她眨眨眼,一摊手,“谁让你名声在外呢。” 文初笑的随意,带着几分调侃,不免让卢逊讶异。素来想同他攀关系的朝臣数不胜数,就连六皇子赵延,都时常往卢府送去拜帖。可这少年,不卑不亢,轻松自如,却是少见。 卢逊瞧着她,忽然摇头道:“传言误人。” “你还当新上任的执金吾丞,是个溜须拍马的猥琐小人?” “之前的确是这般想的。” 文初大笑,“那此刻怎知我不是另辟蹊径,就为了博你好奇,再拉关系呢。” 卢逊一怔,却见她眼中一派清澈,笑声爽朗,毫无作伪之色,不由也跟着哂道,“若是真的,也便当我看走了眼吧。”笑完,又扭头吩咐了武叔,“今儿个事,莫让爷爷知道。” 武叔明白他怕老爷子担心,便点头,“公子放心。” 可两人没想到,卢府里头,消息早传回来了。 今日的事虽不大,不过是一桩学子妄走捷径的闹剧,然白马寺里看着的人却太多了,有些早回来城里的,不免沸沸扬扬当笑话讲了起来。马车一到府门,文初看见的,就是等在门口的一排人。 卢府的庄子不大,瞧着也不甚精致,只位置选的幽静,这会儿大门口正站了一排人,纷纷脸色担忧,最前方候着的,竟是杜仲。 杜仲瞧着她下马车,也是愣了一下,继而欢喜地笑道:“上次才说了有缘,这又见面了。” 文初也笑着迎上去,“杜大夫,别来无恙。” 卢逊和武叔双双一愣,听杜仲解释了来由,得知当日晋阳的客栈里,文初竟也在场时,不由一同笑了起来,感叹着世事之巧。见卢逊面上带着三分急切,想是急着进去跟他爷爷报平安,文初便识趣地告了辞。 待她走了,后头武叔远远望着她背影,对卢逊低声道:“公子,这少年一路对此事只字未提,显然自有其胸襟此人当交。” 卢逊亦是点头,“再看看吧。” 他却并未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自己竟会和这楚问,极快的熟稔了起来。 因着白马寺的讲学,每单日一次,两人之间便时常碰起面来。有时文初听完讲学,遇到不懂的,也直接寻了卢逊来问,一来二去,一个感叹对方性子洒脱,一个赞叹对方学识广博,相处竟越来越惬意。 那日的周同经过审问,接连嘴硬了三四天后,终于承认了罪行。雇凶刺杀卢逊,再以恩人的姿态以此攀上关系。当时负责那一片区域的,也是之前受了武叔责难的刘五郎,一气之下,直接离了白马寺,这才让对方钻了空子。 却不想,竟成全了文初和卢逊,让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成了君子之交。 赵阙随着卢府的管家入内的时候,听见的,便是一阵熟悉的笑声。 这笑声已数日未闻,此刻忽地钻入耳中,竟让他一时恍惚,险以为自己走错了大门,“你方才说的有客,是她?” 管家抻着脖子往里看,里头院子里正摆了一方小桌,桌上香茗一壶,两侧玉人一双,品茗、下棋,好不快哉。他家公子许久没笑的这般开怀了,管家连连点头,满心欢喜,也就没看见一侧的赵阙正淡淡地盯着他家公子的客人,那眼神儿颇为微妙。 里头卢逊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摇头道:“你琴书画一窍不通,这棋,下的却精妙不凡,怪哉,怪哉。” 文初喝着茶一挑眉,“认输不?” 卢逊持着子在盘上看了良久,终于丢下,爽快道:“输了。” 文初大笑,见他好奇,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输的应该,我曾有整整十年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对弈了。” 他却不信,“十年?你莫说自己从五岁起,便钻研对弈,何也不做。” “虽不中矣,亦不远矣。” 从前老爹总让她下棋磨性子,说她又急又莽,她不乐意,一手臭棋篓子气的老爹跳脚不已。恐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吧,那个莽撞好动总停不下来的小女儿,会有那么一天,没有棋子,没有棋盘,甚至没有光亮,就那么在心中,左手搏右手,自弈了整整十年。 文初笑笑,伸着懒腰站起来,“得了,我再呆下去,耽搁了你休息的时候,下次卢大贤该打我出门了。” 卢逊摇头失笑,也知她说的是事实,起身送她。 文初摆着手往外走,忽而一顿,“对了,豫山书院,你可识得什么人,能帮我塞个人进去。” 卢逊瞪她一眼,心说这走后门儿之事,这人做来怎的这般坦荡。相处了这段日子,倒是知道文初就是这般性子,行便应下,不行她也必定不会生恼,便笑道:“多大年纪,可曾念过学?” “不曾,少时自学过,认得几个字,今年正正十一了。” “十一岁,不曾念过学,年纪有些大。” 文初也明白,正因为年纪大了,才想把阿悔送到豫山书院。旁的私塾若从识字开始教,阿悔已过了启蒙的时候,这般永远比同龄的孩子学的慢一拍。倒不如直接送到洛阳最好的书院,前面两年或许苦一些,但凡后头能跟上,自是受益匪浅。 见卢逊正想着,她又加了一句,“我弟弟,亲的。” 卢逊又瞪她,“明个儿讲学结束,你带着弟弟,随我去吧。” 文初哈哈大笑,“就知你仗义,走了。” 走出院子,一拐弯,就见到管家杵在这儿,望着她的目光写满了欣慰。之前来时已见过,文初知道这管家是看着卢逊长大的,待他便如亲子一般,不由笑着打了招呼。 管家朝她行了礼,目送她走远,这才回头道:“殿殿下?咦,殿下人呢” 身后空空如也,赵阙不知何时,竟走了。 翌日正午,讲学结束,文初便带着阿悔随卢逊来了豫山书院。 洛阳并非只有这一座私学,然而这一座私学,却是全南朝最有名望的。原因无他,创办者,乃是当代大贤之一,刘宏。 刘宏不像卢知涯等大贤闷着头做学问,他一手开办了这一所书院,广迎天下学子,诸多有才华的书生们进入书院,成为他的门生,被推举入朝,他们再反哺回声望,这么一来二去,这座书院越做越大,名声越来越广,已然成为了南朝之最。 文初从没见过刘宏,却打心眼儿里对他不屑,此人名为大贤,却太过功利,更似个商人。只要想想,这个人是荣八郎的挂名先生,便让她一阵膈应。然而真的到了阿悔要择书院的时候,第一时间,选择的依旧是豫山书院。 原因无他,整个南朝最好的夫子,尽都汇聚于此了。 卢逊依旧是带着武叔,瞥一眼她手中篮子,“准备挺充分。” 她这一篮子里,装了枣子、桂圆、红豆、芹菜、莲子、猪肉干。这六种东西,就是拜师所用的束六礼枣子,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红豆,鸿运高照;芹菜,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最后一项猪肉干,则是代表了弟子的心意。 文初一挑眉,晃了晃另一只牵着阿悔的手,“自然,说了是亲弟弟。” 卢逊瞧了瞧阿悔,“你们长的倒不像。” 阿悔垂着头,往文初身后躲了躲。 她叹一口气,从前总觉得时间慢慢过去,阿悔也会慢慢好起来。可如今,距离狼口逃生,已过去了大半年,这孩子虽不似木偶般沉寂,偶尔也会笑一笑,却始终未开过口。 她能看出来,阿悔是想上学的,当初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便是那一首打油诗,“绿豆绿,做官莫忘破庙里;黄豆黄,做官莫忘写文章;豇豆豇,做官莫忘瓜菜汤;蚕豆蚕,做官莫忘三更寒;豌豆豌,做官位高志莫短。” 做官。 她始终记得阿悔那时的嗓音,纯挚,向往。 也始终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到清澈。 而今,他的眼中,却是什么都看不着了。 握着阿悔的手,文初紧了紧,“莫怕,阿兄在。” 阿悔仰头看她,抿着嘴,点点头。 文初扬唇一笑,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卢逊显然也明白了这孩子有点问题,却一路都识趣地未问,一直绕过了一座座学堂,在朗朗读书声中到达了最后一间,卢逊才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咱们候一会儿,快下学了。” 她应了,朝学堂里头瞧,里头的学生年纪都不大,七八岁的模样,这豫山学院按年龄分了不同的学堂。一个灰衣老头走来走去,不时执着板子敲敲弯了腰的学生的背,想必这就是阿悔的先生了。 不多时,读书声敛,那先生走到上首去,吩咐了几句,学生纷纷躬身行礼,哗啦啦作鸟兽散。 先生这才走出来,笑呵呵地迎上卢逊,“卢才子!” 卢逊就笑,“先生莫要笑我,您可是我的启蒙夫子呢。” 两人显然算熟稔,简单叙旧两句,卢逊说了情况,又介绍了阿悔,先生便明白了来意。直到介绍到文初的一刻,这先生的脸色一变,瞧着她颇为抵触的模样。文初便知道,这又是一个认为她溜须拍卖无气节的,便拱手道:“先生,孔子曰有教无类,学生尚且如此,学生的兄长便更是如此了,您说可是?” 先生瘪瘪嘴,没回她的话,可眼中的抵触是稍稍散了些,显然听进去了。 他沉吟半晌,看一眼卢逊,到底是勉强答应了。 刚想点头应下。 却听一声老者的断言,远远传了过来,“我豫山书院,不收这样的学生,你走罢。” 先生猛地一震,转头行礼,“院首。” 原来这就是刘宏。 文初看着迎面走来的老者,实际上这个人算不得老,高瘦,脸长,吊眉,不到五十的模样,只是行止间威严甚重,那般身居高位的气势,让他瞧着颇为老成。 且她还发现,刘宏和庶子刘五郎丁点儿不像,反倒和她从前见过的一个人极其相似刘公子,半年前从教坊司里,接走了兰莺的刘公子。 这些念头只在脑中一转,文初就丢了开,听卢逊亦是行了礼,“刘大贤。” 刘宏点点头,“你的讲学我听说了,待到最后一日,我也去瞧瞧。” 最后一日,连皇帝都会去,这刘宏,倒是会选日子。 卢逊应道:“必虚席以待。” 刘宏这才转向了文初,这淡淡一眼便转了开,似多看她两眼,都有同流合污之嫌,“虽言有教无类,可我书院大门广开,迎的有多少学子,便担了多少份责任。这个孩子,老夫不会收,你走罢,莫要自取其辱。” 这话说的,甚至可以算的上侮辱了! 之前的先生看一眼卢逊,长叹一声,没说什么。 卢逊的眼中浮上一抹怒意,他素来清高,又怎能让人羞辱他认定的朋友,“刘大”文初却一拉他袖子,止住了他的话,“河清,走吧。” 河清,是卢逊的表字,取自河清人寿传闻中黄河水千年一清,寓意寿命的极致。 卢逊一怔,转头看着文初,却见她丝毫的愤恼都无。被人这般羞辱,她神色淡淡,眉眼阔达,一片明净之色。 卢逊堵塞在胸中的怒意,就在她平静眼眸下消散一空,叹道:“那你弟弟” 文初摇头笑道:“无妨,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卢逊也是一笑,“是我执念了,反倒不如你豁达。” 倒不是文初真的豁达至此,而是明显的对方想以此方式彰显他风骨凌然,即便强行让他们收下了,以后阿悔在这书院里,也必定好过不了。再者,这会儿下了学的孩子有不少远远站在学堂口,挨挨挤挤地瞧着这边的热闹,再纠缠下去,一旦刘宏说出更过分的话,就真的是她自取其辱了大贤一句话,真正可以断人生死。 文初自认,她素来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但凡有四分赢面就敢掐架。 但若连四分都无,她会果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相会,再来一战。 就比如此刻,形势比人强,她忍了。 一路下山而去,气氛虽不如来时轻松,但也有说有笑,不至因一个豫山书院就颓然。临着别了卢逊的时候,他提议道:“你若不嫌弃,不如把阿悔交给我,这孩子乖巧,也安静,应当” “快醒醒!” 文初摆摆手,赶紧把这想当然的家伙赶走了开玩笑,这尊佛爷随时一副能咽气儿的样子,她哪敢让他受半点儿累。 翌日一早,她带着阿悔去了另外一家私学,不知为何,刘宏拒绝了她的消息,竟在私学中悄悄流传了开来,大贤拒绝过的人,他们又哪里敢收? 接连碰了三日壁,所有的私学都是摇头摇头再摇头,好一些的拒绝了事,碰上嘴欠的,还顺带着编排她一番。 文初一口鸟气堵在胸口,连着三天都是呼吸不畅。 哪怕她也知道,刘宏本人沽名钓誉,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怕得罪刘宏而拒绝的,显然也有欺软怕硬之嫌。可再好的涵养这么连着碰壁,也得激出火气。渐渐地,她也开始觉得古怪了。 为什么这么巧? 偌大一个书院,足足三千学子,刘宏为什么正巧经过那里,又正巧看见先生要收下阿悔? 她靠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夜色浓郁,总觉得这事儿蹊跷的有点儿过了头,就像是有谁在玩儿她!引着刘宏去了那边,阻止了阿悔进入豫山学院和后来的几家私学。 想着,又摇头失笑,“真是风声鹤唳了,谁会平白做下这等无聊之事。” 忽然腿上一暖。 文初低头看去,就见阿悔不知何时进了屋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 那眼中,有依赖,也有安抚。 她笑着揉揉这孩子的脑袋,“咱们阿悔从来懂事,可惜,让我连累了啊” 阿悔摇摇头。 文初就笑,仰起头来,长嘘一声,吐出胸中一口恶气,“放心,私学不收,我去帮你寻先生,咱们请到家里来,我还就不信这邪了!” 房内长久的沉默。 就听 一道微哑的嗓音,“阿姐。” 话说,今天忽然发现,原来已经国庆了! 我一直以为是明天 这日子过的,简直了,祝姑娘们长假愉快,个个都哈皮 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1】 姐弟情深 章节名:061 姐弟情深 静寂的房间中,这两个字似一道响雷,让文初猛地怔住。 双眼一瞬睁大,连手都在颤抖,文初一点一点低下头来,迎着阿悔小心翼翼的眼,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她猛地蹲下来,平视着坐着的阿悔,“再叫一次。” 阿悔瞧着她,抿着的嘴角一翘,“阿姐。” 文初一把将他拥住。 她极少和阿悔这般亲近,这个孩子虽一直依赖着她,可她心中存有歉意,总觉得羌婆子的死自己难辞其咎。这种愧疚,让她待阿悔好的同时也掺杂着补偿心理,始终似隔着那么一层。 而这一刻,那层如影随形的无形薄膜,忽然就在这一声“阿姐”中,啵一下,消散了。 文初重生以来,还从没像此时这么欢喜,更胜于回到洛阳的那一日。 阿悔在她怀里,亦是感受到了这种欢喜,他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阿姐,我不去了。” 这孩子半年没说话,嗓子有些哑,听着十分不畅,文初却觉得胜似天籁。素手心疼地抚着他后脑,她应了声,“嗯,不去了,姐给你找个先生回来。” 他又静了会儿,“哪儿都不去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连先生都不要了? “为什么?”文初微怔,阿悔却不说话。她就扶着他的双肩,推离开半米远,定定地看着他乌黑的眼,“我还记得你想当官。” “嗯。” “告诉阿姐,为什么。” 他眼中的亮光如被吹熄的蜡,低下头,声音又低又闷,“我想当官,当大官,让娘再不受欺负。” 烛火中,这孩子双目低垂,看着地板,长长的睫毛羽翼般颤抖。这属于一个稚童的小小心愿,让文初眼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你可怨我。” 阿悔摇摇头,“不怨了。” 是不怨了,而非不怨,那便是从前怨过的吧。 文初并不难过,却觉得心疼,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可以想象这孩子半年来的挣扎既依赖着她,又抗拒着她,日日见着她,日日随着她,日日想起羌婆子悲惨的死状,却也明白,归根究底,责任不在她。 恨不能恨,忘不能忘,这般矛盾,才让这个孩子选择了封闭自己,不愿说话吧。而今他终于开口,也是因着见了她连日奔波,连日碰壁吧。文初轻轻笑笑,“阿悔,你母亲的死,我很难过,可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那么做。” 手下单薄瘦弱的双肩,微微一颤。 文初却知道,重病需下猛料,这些腐烂的痛,必须揭开,方能重见天日,渐渐愈合。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另一个人舍己为人。” “我与她非亲非故,救人乃是恩义,不救也算本分。” “若力所能及,我必定出手;可那般情况下,我自顾不暇,哪怕重来一回,依旧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内疚,却不负罪,我难过的是没能保全你的母亲,这难过只因为你,无关其他让你颠簸无依,失去至亲因为你是我弟弟。” 她一句一句说的很慢,给阿悔消化的时间,这个孩子自小的遭遇让他比同龄人更懂事也更早熟,她相信阿悔能懂她的意思。 直过了良久良久,阿悔扑进她怀里,猛地放声大哭。 文初的心,骤然一紧,也骤然一松。 她呼出一口气,轻轻拍着阿悔的背,任这场迟来了半年的恸哭尽情释放。 直到阿悔的哭声变成了抽噎,让她整个肩头都湿漉漉的。又过了一会儿,肩上一重,文初歪头看着靠在自己左肩上带着泪痕的脸,他已睡着了。嘴角弯了弯,将这没个几两重的孩子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去。 她则伏在床前,一手轻轻拍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待到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光亮,文初动了动酸麻的胳膊,就见阿悔肿的桃子似的眼,正亮晶晶地瞧着她,“阿姐。” “嗯。” “阿姐。” “嗯。” 四目对了一会儿,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文初拍拍他的脑瓜,“嗓子都哭哑了,再歇会儿,阿姐给你弄饭吃去。” 阿悔把自己埋在薄薄的毯子里,干瘦干瘦的小脸儿,只一双眼睛大的出奇,一弯,应道:“嗯!” 她便出了房。 其实她哪里会做饭,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每日里吃的是牢饭,重生后教坊司好吃好喝的侍候着,到了军营不是披甲上阵就是执笔文书什么都拿过,就是没拿过锅铲子。 同样的,什么都当过,还没这么真真切切地当起人家的阿姐。 文初的心情实在太好,撸起袖子就进了灶房。 待到出来的时候,阿悔已饿到肚皮干瘪,软面条一样坐在桌前,捂着胃。文初一进门,他立即洋溢出一个腼腆却灿烂的笑容,唤着阿姐。直唤的她通体舒泰,把手里的面疙瘩摆上了桌。 一碗面疙瘩油水分离,汤里飘了几片蔫儿叶子,卖相虽不算好,文初却是满意的很。看着阿悔捧起碗来哧溜了一口,嘱咐着,“小心烫。”又道:“头一次做,有厨子帮了手,等以后练练,阿姐天天给你做。” 孩子的小脸儿变了三变,咕咚一声咽下,拿手扇着碗口,“嗯,凉些再吃。” 文初笑眼眯眯,“好吃么。” 阿悔立即转了话题,“阿姐,我不念了。”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弟弟太过懂事儿,也挺愁人,“阿姐为何要你念书?” “想让我成为人上人?” “不是我想或不想,念书,是为了你自己。” 阿悔不解,这个孩子再早慧,毕竟眼界不够。而她,也是在经历了大变之后,才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捏捏阿悔尚且懵懂的脸,“你说人上人,也对。你念的每一个字,每一本书,都将垫在你的脚下,一分一分地抬高你,让你眼界开阔,有所选择。” “选择?” “是,选择。” 她叹一口气,“就像你怨着我的时候,你别无选择,只能跟在我身边。就像我被刘宏驱赶,也别无选择,只能离开。若我高于刘宏呢?羞辱回去,是爱憎分明,快意恩仇;放他一马,是高风亮节,宽容大度。”她顿了一顿,看着阿悔双眼一亮,显然明白了,便笑道:“这就是选择。” 阿悔怔怔望着文初,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笑望着他,娓娓道来,告诉他人生的脚步该如何走 瘦小的拳头紧紧攥住,他以为自己是阿姐的拖累,不愿再因念学之事让阿姐受辱。可是这一刻,他明白了,真的想要帮助阿姐,不成为她的拖累,他只有听话而行,一步一步站的更高,高到能成为阿姐的依靠! 阿悔吸了吸鼻子,牵起她的手,一声“阿姐放心”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看见了外面站着的身影后,猛地吞了回去。 就听文初总结道:“所以你记着,你站的高度,决定了你的人生站在高处,可以选择向下看,但是在低处,你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文初说着,心里想的却是阿悔十一岁的年纪,瞧着却似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得给他好好补补了。她全副心神都放在这骨瘦如柴的小手上,就感觉阿悔的手一紧,捏了她一下。 她立即扭头,正看见房门口驻足的三道人影,韦让和祁俦神色怔忪,许是站了有一小会儿了,显然听了她方才的话,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而向二郎应该是引着两人过来的,正瞧着她,那目光,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文初倒是没什么,方才两人并未说起多么机密之事,不过三两句,听了也便听了。只是不由有点儿郁闷,她在这些人眼里头,到底是有多不学无术。她起身朝向二吩咐道:“这两位是我朋友,你下去吧。” 向二郎又多看了她两眼,这才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韦让和祁俦也惊醒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不回兄,方才一番高见,浅显易懂,却是体悟颇深啊。” “两位都是有大才的人,就莫取笑我了。” “哪里就是取笑了,咱们真的佩服不成?” 两人哈哈一笑,“一月没见,这次却是要先给不回兄行礼了。”说着竟真的行了一礼,方才走了进来,“一路过来,正见着执金吾在校场集合,啧啧,壮哉,壮哉,羡煞我等!” “得了吧二位,我这看着光鲜,啥时候正主儿回来,还不是副手的命。” “咦,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见她神色不作伪,便道:“你口中的正主,已经驾鹤西去了。” 文初变了脸色,“什么时候?” 韦让捋着胡须,“这都两天前了,这不皇后娘娘的寿诞快到了,怕冲了皇家的喜气,办的倒是不大。” 文初便明白了,前两天,她还正为了阿悔四处奔波呢,的确没顾得上其他的事儿。怪不得除了豫山书院外,那些大大小小的私学都敢讽她两句了,这是眼见着正主儿去了,下一位一上任,她立马打回原形。 她冷笑一声,“何人接任?” “还不知道,”祁俦依旧是摇晃着扇子,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样,“还是皇后娘娘寿诞的事儿,执金吾肯定得进宫巡防的,另外呼延跋也快要进京,这里头又得执金吾跟着,还有白马寺讲学,今夏这些事儿都叠在一块儿了,估摸着陛下的意思,也是怕临时换了人,交接不来,到时候出了岔子。” 也就是说,最快,也是白马寺讲学之后再行委任。 换句话,她的时间,还有两月。 文初点点头,谢过两人,引着他们落了座,这才问道:“两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两人却看向了呼噜呼噜喝着面疙瘩的阿悔,“这位就是令弟?” 文初奇怪道:“是。”又唤了阿悔。 阿悔放下见了底儿的空碗,长长呼出一口气,似解脱了般。这才擦净嘴,起身见礼道:“阿悔见过两位先生。” 韦让和祁俦应了,对视一眼,咳嗽道:“咱们是殿下派来的,说是既然私学不收,不妨便不去了,请个先生就是。” 文初更奇怪,“殿下连我弟弟念学的事儿都知道?” 两人没接这茬,继续咳嗽,“你看我们俩,怎么样。” “什么?”文初的奇怪已经凝成实质了,就差在脸上写俩问号。 “就是我们俩,当你弟弟的先生,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这简直就是刚困乏了就有人送枕头赵阙府上的门客不多,不像其他的皇子府里,养了大批大批的寒门儒生,一个个吃着闲饭,如同鸡肋。而三皇子府,显然是贵精不贵多的,尤以那日船上的几位心腹为甚,能被那个人瞧上,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而堂堂三皇子府的心腹门客,却要给她连字都识不了几个的弟弟当先生? 且还是主动送上门来! 一来来俩! 这般柳暗花明又一村,文初不由懵了一下,方想趁着他们没反口的时候立即应下,脑中忽的一闪,霍然起身好!好啊!好你个赵阙!她的脸色变来变去,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 阿悔吓了一跳,小声唤道:“阿兄?” 文初对他一笑,“阿兄出去一趟。” 说罢,看也不看屋内两人,大步出了门。 一进三皇子府,就有管家迎了上来,“嘿,殿下真是神了,方才吩咐老奴候着等您,您这就来了。” “福伯,”上次就是这个福伯,告诉了她向二等人的所在,听他语气,显然赵阙已猜到了她来,显然她之前猜测的也没错。文初一时怒极反笑,“你们殿下的确是神了。” 听这口气不太对,福伯也不问,只呵呵笑,引着她往后头走。 不一会儿,走到了那片小湖边,正是上次她住的客房。而客房的另一侧,一座不算大的苑落里,正传出一个门客的声音,“臻岚推了个人出去,算是把他怀疑打消了,殿下可以放心,短时间里,臻岚应无大碍。” 紧接着是赵阙淡淡的回应,“告诉臻岚,讲学结束,就让他回来吧。” “殿下,六皇子这会儿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疑心颇重,府刚清走了一批人,身边无人可用。臻岚方方上位,若是就此退了,岂不可惜。” “无妨,一切以臻岚安危为上。” “可是” 里头的人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如被人一个动作打断了般。然后是赵阙道:“先退下罢。” 文初四处看着,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福伯没发现她眼中异样,小跑到苑门口,躬身禀道:“殿下,楚公子来了。” 院子里,赵阙正靠在竹椅上,闭着眼,嗯了声。 几个门客文初在船上见过,和他们纷纷点头打了招呼,正好一进一出,不一会儿,苑落里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她和赵阙。 文初这一路的火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见了个礼,“下官参见殿下。” 赵阙头不抬眼不睁,“你怎么来了。” 装! 文初翻个白眼儿,最是见不得这厮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 那散去的火气又重新堵到了嗓子眼儿,她直接在最远的一个空椅子上坐下,正对着他,中间隔了一方石桌,笑的凉丝丝,“明人不说暗话,殿下,你百般阻了阿悔念学,为的什么。” 赵阙这才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微微上挑,在六月的明媚阳光下,流光溢彩般,晃的文初头眼发晕。她已近一月没见着这人了,上次相见,还是他那般脆弱的时候,此刻却仿佛那日的落寞本不曾有,又是一副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模样。 文初看了一会儿,调转目光,望向外头一片碧绿澄澄的湖光。 听他慢悠悠的语调上扬,“我何时阻过阿悔念学。” “莫说引去刘宏之人,不是你。” “是我。” 他承认的大大方方,半点儿心虚都无,“归根究底,还是你的名声坏了他的机会。”说着支着面颊睨过来,“你自己选的路,自要承担后果。” 文初几乎被气笑了,“殿下若早生个几百年,当为纵横大家!” 纵横者,乃是先秦时候的大家,以一张嘴皮子游走于列国之间,一言定乾坤,一语惊天下。可放到此朝听起来,便实在上不得台面了,这是讽刺他耍弄口舌功夫,强词夺理呢。 赵阙轻轻笑起来,心情竟似格外的好,“坐这么远作甚。” 文初皮笑肉不笑,“殿下皇室贵胄,我一微末小吏,自是惶恐,不敢亲近。” 她接的已是飞快,却不想赵阙更快,就似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下一句正等着呢,“殿下准你亲近。” 殿下准你亲近 准你亲近 亲近 低低的语调,其中的调笑之意却是显露无疑。 自晋阳之后,这人便时常不经意说出这种话来,仿佛看她为之窘迫心乱十分享受。凭什么?文初不由生怒,想笑就笑,想瞒就瞒,前一刻阻阿悔进学,后一刻又语出调戏。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的,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赵阙的衣襟。 赵阙一挑眉,任她拉到近前来,离着只差三寸,“殿下,您这是自荐枕席?” “若是呢?”他把这三寸逼至一寸,看着她薄怒的眼,秋水潋滟,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他眼底微颤动着。他能感觉到眼前这男装佳人吐出的沁凉气息,扑在他的脸上。 而他的吐息,也暖暖地扑在文初面颊,令得她眼中怒意忽的一僵,细小的茸毛都竖了起来。文初猛地松手,“抱歉,下官卖艺不卖身。”起身便走。 身后人却一把拉住她,扯了回来。 依旧是方才的近在咫尺。 远处小苑青青,远处碧水悠悠,此情此景,本已入画这般方寸之间,让两人的呼吸相溶,平添几分暧昧。 赵阙轻轻一笑,“你生怒了。” 虽是问句,文初却听出他话中七分肯定,还有三分兴致勃勃的意味。 她让这人搅的心下烦躁,一把拂开他的手,后仰道:“有意思么。” 自是有意思,赵阙径自说着自己的,“你可想过,为何生怒。”不等她答,眉眼斜斜睨来,自顾自淡淡道:“镇北营里,死囚围攻,将军问罪;关下战场,鞑子偷袭,鲁威逼;回京途中,连番刺客,荣杰黑手你可曾生怒?” 文初被他问的一怔。 这一句句他说的缓慢,调子亦是慵慵懒懒,然听在她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赵阙瞧着她眸色变幻,松了手,也缓缓起身,将她圈进自己的阴影中,“远的不说,我说近的,崇德殿上,大司徒指桑骂槐,断你心怀鬼魅;豫山书院,刘宏不问缘由,言你自取其辱这些,你又可曾生怒?” 没有。 不相干的人,她会厌,会烦,却从不生怒。 文初已明白了赵阙是何意思,心底莫名震动起来,如一直平静的火山骤然喷发,撕裂了小心维护的假象。 她半晌未说话。 赵阙也不急,就这么盯着她的头顶,不似当日及笄之夜松松散散的女子发髻,她男子的发髻挽的极规整,日光下青丝如墨,和她带着刺儿的性子不同,黑,却细,一根根看着极其的柔软。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投下地面淡淡的影子,文初见之即退,一步避了开来。 赵阙却不容她避,“文初,你待我不同。” 一针见血! 文初还是没说话。 他一声叹息,在六月的风中轻轻散开,“当日瞒你一次,你要气到何时。”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见文初抬起头来,眼中是一派平静,“殿下误会了。” 这般平静,刺的他心底一凉。 真的是平静,毫无伪装之色,仿佛方才动荡的情绪,已在一瞬间遍寻无迹。 赵阙瞧着她,一时不知是气是笑,又或是什么别的情绪,让他心底泛出微酸的涩意眼前这小小女子,仿佛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可以得到什么。所以,她一直冷静甚至残忍地苛责着自己,便连情绪都能控制到微末。 若是旁人,他或许会心下生赞。 而换了她,却只让他生叹了。 赵阙收回半空中的手,等着她接下来必定刺耳的话。 就听文初微微一笑,看起来特别诚恳,“下官怎会不生怒,只不过素来有涵养,能控制在旁人瞧不出的程度罢了。” 有涵养她真敢说! 赵阙嗤一声。 文初接着道:“对殿下,则是畏大于怒,我畏殿下皇子身份,心思深沉,手段雷霆是以,下官不生怒,也不敢生怒。” 果真刺耳啊!瞧着这个口口声声“不敢”的女人,却对着他坦然扯谎,脸不红心不跳。 赵阙笑声发凉,俯视着她的眼眸漂亮的惊人,“是么。” 文初以不变应万变,“回殿下,是。” 一个“是”字,她咬的极重,不知是说给赵阙听,亦或是道给自己听。 就听赵阙沉默了良久,“你既不愿承认,那便不认吧,扪心自问,你骗得了旁人,还骗得了自己么。”忽而话锋一转,“来,手谈一局。” 正全副心神等着应对的文初,一时间以为耳朵长歪了,眨眨眼,瞧着这人已风度翩翩地坐了回去,伸手朝石桌对面一示意,一副竟真的要下棋的架势。她满腔严阵以待的备战细胞不由噗噗噗地瘪了下去,傻眼地怔在原地。 赵阙瞧着她,眼波盈盈,尽是笑意。 见她不情不愿,张口就要告辞,忽而慢悠悠地道了句,“你可知我为何阻了阿悔进学?” 正准备抬脚走人的文初,一瞬扭过头来,“为何?” 那孩子倒是真的入了她的心,赵阙心下一动,面儿上却不答了,弧线美妙的下巴一点,朝着石桌对面想知道?先坐下。 她就说这人怎的这般好说话,原来在这等着呢。算他狠,文初一屁股坐过去,正对着他说。 正小跑着过来的阿默,瞧着俩人这无声的互动,边把棋盘和棋笥码上石桌,边在刀光剑影的眼神交流中缩了缩头,心说好端端的,有话不说,打什么暗号。 就听他家主子说话了,慢悠悠地,“我让你三子。” 文初也慢悠悠地笑了,配着那般清雅面容,淡静气度,真真是温良恭俭让,好个少年郎!“殿下好气魄,下官从命便是。”温言软语下,却道自己找虐,莫怪我手狠。 啪! 一声脆响。 纤白的指尖轻拈一子,干净利落,杀气暗敛。 解释一下,看大家都在猜赵阙是吃醋,这是肯定的。 但是引了刘宏,不只是吃醋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原因。 事关阿悔的前程和文初本来就没剩下多点儿的名声,赵阙不会无缘无故下黑手虽然他手一直挺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2】 理由有三 章节名:062 理由有三 人生如棋,局势变幻,步步为营。 棋也如人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有人落子如飞,步履匆匆,有人举棋不定,顾虑重重;有人一步一算,未雨绸缪,有人散漫无章,游戏人生。所以这方寸棋盘之间,黑白纵横之上,斗的不仅仅是棋艺高低,也是下棋人的性子、眼界、心态、行事风格的无声交锋。 从前的文初,属于执着于眼前的那一种,会为一子的得失高兴或失落。而今经历了整整十年的自弈,磨平了棱角,沉淀了心态,懂得了无需寸土必争,也明白了眼光该放的长远她每一步落下,已算到了十几步,甚至于几十步之后。 可是不够。 赵阙的棋风之诡,让她大为头痛。 “又来?”文初瞪着对面支额微笑的男人,他一子落下,又和之前一般毫无章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将完整的棋盘切割成许许多多的小型阵势,十足让人摸不着脉络。赵阙好笑地一挑眉,“你黑子大好,眼见着就要占据半壁江山,何苦摆出这种表情。” 是的,她黑子大好,看上去稳占上风。 但是仅仅是看上去。 天知道上一局也是如此,这个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毫无章法的,让她前半局大杀四方,实在痛快! 然而就在一盘棋下到中期的某一刻,他的白子却忽的连成一势,将她大胜的局面转瞬扭转。到得那时,她才方知小看了赵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后来黑白交缠的胶着,足足又下了近两个时辰,方以平局告终。 直到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响。 文初无语地揉揉太阳穴,也落下一子,已经可以预见这棋的后期,又该是多么让人心累,“殿下棋风随性,机锋暗藏,下官佩服。” “嗯,我听出来了殿下棋风诡诈,阴险卑劣,你很鄙视。”赵阙笑盈盈地睨着她,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 文初耸耸肩,不置可否地道:“要不说南朝的语言博大精深,同样一句话,殿下总能听出其中深意。” “那也得看谁说。” “有区别么。” “你说呢,若换了旁人,我何苦挖空心思想这么多,劳神又劳力。” 文初不由翻翻眼睛,知道她一个不留神,又让这人钻了空子,拐弯抹角的调起情来。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间歇性失聪,“下官受宠若惊,唔,殿下可小心了。” 她一子落,围掉赵阙数子。 赵阙只瞥了一眼,边下了一子,边把话头又牵了回来,“莫说区区数子,若君开怀,便是整盘赢了又何妨。” 文初手一抖,啪嗒一下,那原本要断赵阙后路的黑子,落到了阵势未开的犄角旮旯里。赵阙轻声一笑,眼里流光溢彩,仿佛见她因他一句心乱,是多么有趣的事,“容你悔棋。” 她却收回了手,“落子无悔,殿下请。” 赵阙就笑,“你这性子啊,这般固执,到底是随了谁好好一个女儿家,相夫教子,不也安乐一生。非要闯这诡谲朝堂,真个叫人头痛。” “殿下说的也真个轻松,文家血仇,谁来报。” “我怎么样。” 赵阙看着她,一瞬不瞬,眼中调笑尽敛,“我若应承你,该杀的人一个不留,你爹的公道尽数还你。来日昭告天下,平文家之反,到时你坐我侧,你可愿意?” 这个提议太过动人。 动人到文初一瞬心跳加速,擂鼓般响彻她的耳膜。 然而也只是一瞬,她便笑着拈起那一子,“这棋还是悔了吧。” 赵阙垂着眼,看着她白皙的指尖夹起棋子,轻轻落到了另一处,嘴角扯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笑来,向后一仰,睨着她道:“殿下头一次表明心迹,你这微末小吏,便是不愿,也该送上台阶。” 微末小吏噗嗤一笑,撑着石桌,俯身向前,“台阶没有,原因有三。” 赵阙一扬下颔,洗耳恭听。 文初便道:“第一,殿下方才问,我这般固执,到底随了谁。许是我爹,许是我娘。” “你一出世,你娘便少拿这个唬我。” “是,世人都道我娘是我克死的,临盆当日,正是除夕,整整一天一夜的折腾,到得年初一的子时正,我出生,娘撒手而去。我嫡嫡亲的外祖当场发难,就要摔死我这丧门星。” “可笑,”赵阙忍不住皱眉,“哪有怪责一女婴的道理。” “我爹也是这么说,他满眼血泪,一夜白了头,却道梧桐拼了命也要留下的孩儿,他不允人动一根毫毛。梧桐是我娘的闺名。” 赵阙点点头,伸手抚在了她撑案的手背。 掌下触感柔腻,指骨纤细,骨节上却有出拳而留下的细细的茧,抚在他掌心中,咯的不知哪里生出淡淡涩意。 “可是三岁之前,我爹从不抱我,”文初看着赵阙微怜的眼,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摆手道:“殿下不必怜悯,三岁前的记忆我已模糊了,那时是大哥带着我,他方十一岁,带我极好。” 赵阙看一眼她的手。 听她接着道:“也是三岁那年,年节吧,爹让大哥带我去外祖家,以为时日长了,那厌也淡了。结果生生被人打出了门,手臂粗的棍子,敲在我背上,大哥护着我挨了不知多少下,外头站满了看热闹的,外祖着人来斥,指着我道,这小杂种,来一次,打一次。” “此事我听说过你直到十五岁,从未进过外祖的家门。” “那你必定不知为什么,大哥带我回府,同二哥小哥跪在门前,三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哭着问我爹,你说这是娘拼了命留下的孩儿,为何送上门去给人羞辱,为何你也不认她。” “那时你在哪。” “我就在一旁站着,其实当时没听懂,什么叫爹也不认我呢。可是屋里头却传出哭声,一家四个男人,房里房外哭成一团。” 文初说着笑起来,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老爹的哭声,“你可知道我的心情,在我心里,我爹是天一样的男人。” 赵阙“嗯”了一声,“文大人顶天立地,的确是天一样的男人。” 文初立马眉眼弯弯,骄傲不已地收下了夸赞,“也是从那之后,文家和顾家彻底翻了脸,顾家甚至要回了我娘的嫁妆,言道老死不相往来。我爹呢,一改先前的冷淡,恨不能宠我到天上去。” “他想通了。” “是,他后来总说,阿初是最珍贵的女儿,要嫁最好的男儿,活最好的人生。” 赵阙便知道,重点来了。 文初歪着头朝他笑,很慢很慢地说:“殿下,您可知道这句话,让我在一段漫长的、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死死地撑着,撑到了今天。若我依附于你,在羽翼下做着那朵菟丝花,连报仇一事都假手于人。日日等在后宅里,等你攀上高位,等你兑现承诺那我,还是文家的女儿么。” 赵阙沉默不语。 他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父爱和兄弟爱,仅仅是外祖家的一次羞辱,就让三个哥哥如天塌了般心疼。只听着,就能想象到在这样的家中成长的孩子,是有多么的神采飞扬,心性豁达。 而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把这样的女儿,关入后宅中。 赵阙默然良久,方道:“第二呢。” “任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荣丽华。”文初静静道出这两句,赵阙已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头一句,她曾在朝堂上提过,而这后一句,却是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父皇,亲口续接的了。 荣丽华,乃是荣妃的名讳。 那时皇帝尚是皇子,与荣妃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任谁都知两人登对。然而当时的他,因为亟需郭家的钱财相助,先娶了赵阙的母亲郭氏。待到登基大宝之后,皇子妃郭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郭皇后;后来方被迎进了宫的荣丽华,则成为了荣妃。 皇帝是爱荣妃的,天下人都知道,连带着荣妃所出的六皇子赵延,也是诸多皇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可是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他一生九个儿子三个女儿,皆出自不同的女人,难道因为独爱荣妃一个,便少了对他人的宠幸么。 文初静静看着赵阙,黑眸在黄昏下点漆般乌亮,问出的话既淡又利,“我父一生唯母亲一人,殿下认为,我会同三千佳丽分享一个男人?” 赵阙轻声一笑,说不出的凉,“第三呢。” 她也跟着一笑,“第三,便是我退一步,真的愿同人分享郎君,可殿下呢?” 他抬起头来,“我又如何?” “您能对我付出信任么?又或者说,到得现在,您可曾对任何人付出过信任?你我并肩而来,一路相携,也算同甘共苦过,可船上整整二十五日,可曾有那么一刻,您想过对我道出真相?” 文初一顿,看着眼中有着些许茫然之色的赵阙,便知道,所谓“信任”,他的生命中,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两个字吧。她轻轻一哂,说不出是好笑还是心疼,挥掉心头那些许的烦躁之意,道出最后一句,“殿下将走的路,险之又险,如悬崖钢索,凭何认定自己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若败了,陪您丢上性命,若侥幸胜了,也不过在您身边当着那不受信任的三千之一。夫妻之道,连最为基本的‘信’字都谈不上。郭家乃是生意人,想必这亏盈之事自小便烂熟于心,这般稳赔不赚的买卖,殿下既问了,文初便实实在在地回您一句。” 啪! 她脆声落下一子。 同时三个字,一字一顿,“我不愿。” 文初说完,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后头赵阙却还在院子里坐着,独自一人,坐了良久良久。 直到已入傍晚,漆黑的天幕仿若最上等的丝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而眼前的棋盘上,因着那一子的落下,之前一片大好的形势,忽的便呈现了自掘坟墓之态。 这一次,不用他将白子连成一势,黑子的输,也是注定的了。 赵阙揉着太阳穴轻轻笑出了声,一时心中滋味难明好个决绝的人儿!为了不再续之前胶着之态,竟不惜自毁一片黑棋打破僵局。 忽的他眸色一闪,笑着起了身,望向院口的树梢,“您老人家怎的来了。” “老道来瞧个热闹。”闲王爷肥硕的身子正翘着二郎腿在树梢上荡来荡去,一扑而下,竟是乳燕般轻盈,一屁股坐在了文初刚才的椅子上。他盯着棋盘,嘿嘿乐着往后一倚,“啧啧啧,这份傲气,这般狠心” “阿默,上茶。”赵阙唤了一声,转向闲王爷,无奈道:“您这是看了多久的戏。” “从小女娃进了府,我就在树上猫着。”闲王爷也不隐瞒,本来只是有事儿来一趟,谁知竟看到这两个小娃儿打情骂俏,这一瞧便瞧上了瘾,乐呵呵地看了个全场。他接过阿默送上来的茶,哧溜了一口,咂着嘴往棋盘上又瞄了一眼,品评道:“这小女娃不错,不算这最后一步,布的局滴水不漏,胸中有沟壑啊。” 赵阙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见阿默要收拾棋盘,便道:“这棋留着。” “公子还下?那谁不是走了么。” “端走就是。” 四个字,淡淡吐出,让阿默吓了一跳,心说公子今儿个火气有点儿大,溜溜地端着棋盘一点儿不敢乱地跑了。 闲王爷捧着茶盏瞧瞧他,笑呵呵地,“小女娃这最后一步可走的不妙。” 赵阙也端起茶来,指尖抚在茶盏的边缘,未饮。 “怎么说。” “老道我瞧着,她本是想断了你的念头,哪曾想弄巧成拙了,哈哈,哈哈哈”闲王爷笑的好不快活,看着容色隐在淡淡水汽后模糊不清的赵阙,心说这小子本来可能还是一时情不自禁,这会儿,一通拒绝下来,反倒真正上了心了。 赵阙不置可否,“您老总不是专程来瞧乐子的。” 闲王爷应一声,“老秃驴多日不见你,说是找一天,让你往白马寺去一趟。” 他应了,“好。” 闲王爷就拍拍屁股站起来,“那老道就走了,正好闲着没事儿,看看那小女娃去。”走到院子门口,又停了一下,“这凡事不该强求,随缘随法,道法自然,老道说的不光是人,还有你想要的那位子你可明白?” 赵阙却忽而一笑,夜色下容光明媚,如一朵夜昙惊然绽开,“您老人家就莫拿这些哄我了,强扭的瓜是不甜,却比望梅要止渴,强求的因缘不佳,总比形单影只来的热闹。这大道三千,有些东西,有些人,必须强求个一回。” 闲王爷呆怔半晌,心说跟老秃驴辩经,他就一次没赢过,怎的到了这小秃驴的头上,还是他没词儿。 他也是个爽快人,辩不过,干脆便不辩了,哈哈一笑,唱起支跑偏的小调儿,溜溜达达地走了,“愿世间痴儿女,皆成永世之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走在夜色里的文初回了一下头,老觉得有人在她耳朵边儿唱歌。 没看见四下里有人,耳边鬼哭狼嚎的调子也消失了,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就听后头一阵脚步声跑上来,文初再回头,就见是三皇子府的官家福伯。他跑的气喘吁吁,见她停了步子,喜道:“楚公子,可算追上您了。” “福伯。” “诶,是殿下让老奴给您捎句话,豫山书院的水深,他说让你莫碰。” 文初一蹙眉,“还有呢。” 福伯摆着手,“没了,殿下就这么吩咐的,话传到了,老奴便回了。”文初点头,谢了他,福伯便又一路小跑地走了。 之前下棋,她惊叹于赵阙的棋风,倒是忘了问阿悔进学的事儿,这估摸着就是他给的交代了。豫山书院的水深她一路低头寻思着,直到走到官署,就见向二郎大大松了一口气,连番跑过来道:“大人,你可算回来了,下午的时候,城南着火了!” 文初脸色一变,“怎么回事儿。” “是个铁匠铺子,火势起的可大。” “可有人伤亡,带我瞧瞧。” 一路往城南走,向二郎就跟她解释了着火的事儿,火势起的极快,不像是人为纵火,毕竟铁匠铺里,就时常燃着打铁的明火。但是具体如何,还得查过后才知。大火从铁匠铺子绵延开去,牵连了不少地方。执金吾的负责范畴,和京兆尹有一部分重叠,然而这种突发的大火,通常时候都是归执金吾来管。可一整个下午,向二郎都寻不到她的人,唯有又找了京兆尹,这会儿京兆尹向洵,已经在那边儿了。 文初听着应了,忽然一皱眉,“你说一整个下午都没找着我?”见向二点头,她不由心下一动,或者旁人不知道她去了哪,韦让和祁俦是留在了官署的,他们两人,却也没向众人告知她的去向。文初想着,忽然抬头望向远方一片青烟升起的地方,“那可是豫山书院的所在?” “是,那铁匠铺子,离着豫山书院不远,也被波及到了。” “又是豫山书院” 向二郎没听懂,“什么又是。” 文初却不解释了,心底浮起方才福伯的话来,这么巧,赵阙留了她下棋,拖住了她一个下午,城南就起了火,偏偏牵连到了豫山书院。她不免把这件事跟赵阙拉上关系。 一路思索着,没多久就到了出事的地点,想是下午的火势不小,一排的商铺都受了牵连,黑乎乎的冒着烟。不少百姓都聚拢在这条街上,有些正蹲在门口大哭着,向二之前已跟她说过,因为是下午,天色尚亮,人倒是没出现伤亡,只是铺子毁了大半。 向二小声凑在她耳边,“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是上任执金吾方去了,难免让有心人拿来作文章。” 文初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是正盼着我滚蛋么。” 向二别过头,没说话,哼了一声。 这小子在别扭上,倒是有点儿像阿兮,文初笑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大步走到了烧的最惨的一个铺子外。这里几乎都被灰烬淹没了,漆黑的天幕下,可见一片不大不小的废墟,正连着豫山书院烧毁的大门,几棵老树跟着焦了一片,倒是豫山书院的面积太大,里头没什么事儿。 文初看着正站在豫山书院门口的青袍男人的背影,知道那应该就是向洵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停在他身后两米处,“向大人。” 向洵转过头来。 文初一瞬怔住,“是你?!” 向洵淡淡点头,半点惊讶也无,“又见面了。” 其实真正意义上,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然而之前的多次,他们都有过交集。 夜色之下,这男子身材高拔,青色的袍服着在身上,笔挺又熨帖,一身凛然之气。五官文初虽没见过,可他一双剑眉入飞,斜斜入鬓,双眸如星,英俊不凡,文初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云中县令那个在云中外连发三箭救了她和阿兮的男人,也是云中时候被拦下了轿子的男人,更是后来镇北大营里,那个遮了一半面容的黑衣人。 当然,在向洵的印象中,恐怕只有城门口那救人一事。 文初不由笑道:“当初鞑子打来的时候,下官还遣了手下人去云中寻你,听说是回京省亲来了,不曾想,大人是升迁了。” 向洵只淡淡点了点头,“楚大人,既然你来了,我便回去了,这理当是执金吾的负责所在。” 他显得有些冷淡,文初却知道,这个人的面目和气息,都是带着几分拒人千里的。这该是他平时的待人方式,无关乎她。再看身后向二郎,有些胆怯地避开了向洵看向一侧,显然这两兄弟间的感情,也算不得好。 文初本想应下,忽的想起赵阙的嘱咐,留了个心眼儿道:“本不该再麻烦向大人,不过大人来的早,情况比我要熟悉些,若是不急的话,不妨留下看上一二。大人的经验比下官足,若有何不懂的,下官也可向大人请教。”她是执金吾,想撇开此事不太可能,却可以牵一个人进来。而这个人如果是忠于皇帝的向家的人,那就更好了。 向洵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说,不过也没拒绝,“可以。” 正当时,一阵疾而慌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两人一同转头看去,是一抬小轿被四个轿夫快步抬着过了来。小轿停在两人面前,一掀帘子,刘宏走了出来,显然有些匆忙,是临时得了消息赶过来的。 他一眼见了文初,只当没瞧见,转向向洵拱了拱手,“向大人,这是何事?” 向洵却道:“刘大贤不是去了城外么。” 刘宏怔了一下,不自然地道:“本是如此,可书院出了这等事,老夫自要赶来瞧瞧。可有学子受伤?” 向洵点点头,“没人伤亡,刘大贤尽可放心。” 文初不由心下发笑,这个向洵,果然如她所想,待人毫不转弯,对着刘宏这一代大贤,亦是一派冷凝之色。刘宏也有些不适,他素来被人捧惯了,皱了下眉,“无人伤亡便好,”顿了一下,又道:“一场小火而已,怎的还需要执金吾和京兆尹一同出动?” 他这语气太过俯视,文初转了头去,看着那边手下的人维系着纪律,也有人进了已安全的铺子里检查得失。向洵也没答他,倒是他身后几个官差,有些尴尬地解释了几句,刘宏听着说应该不是纵火,许是意外,暗暗松下一口气,待听到后面,又忽的变了脸色,转头盯着文初打量片刻,“楚大人,你不妨解释一下,为何一整个下午寻不到了人。” “刘大贤这是何意。” “你说是何意,老夫前脚将令弟赶出书院,今日这书院附近便生了此事,又恰巧生事的一刻你竟不在。”他冷冷一笑,拂袖怒道:“这世上,可曾有这般巧合之事?” 文初怒极反笑,一时让他给说乐了。 的确是巧,还真就这么巧,若不是她知道自己一个下午被赵阙拖着,这会儿连她也该怀疑自己了,“刘大贤的怀疑有理,在下的确是最可疑的人选,所以我让向大人留了下来,一切缘由,查过便知。” “哼,如此甚好,就托向大人查明真相,给老夫一个交代了。”刘宏拂袖而去。 然而他正走到一半,猛地停了下来,因为一个持戟快步走了过来,向着文初和向洵道:“禀大人,铁匠铺内发现了一处地道。” 刘宏的脸色猛地一变。 向洵没发现,文初却是因为赵阙的提醒,下意识地观察着他,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转向另一边,铁匠铺那一片废墟上,正有几个持戟聚在一处,翻开上头压下来的石砖顶子,敲敲打打的,有空空的响声传来。 外头的不少百姓都听见了这消息,嗡嗡地议论开来。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那老铁头人呢?” “咦,刚才还在的,人呢。” 一片的声音里,文初吩咐了向二带人去搜,和向洵对视一眼,走了过去。 那几个持戟转头禀道:“大人,的确是地道,本来是藏在砖下的,被上头落下的重物砸出了苗头。” “掀开。” “是。” 轰隆一下子,那地道上层第一个盖子被一把掀开,漫天烟雾,黑灰四起,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口,也展现在了文初的眼下。 那句话的原句是:任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出自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3】 意外发现 章节名:063 意外发现 “还真有个地道。” “一铁匠铺子,弄个暗室做什么。” “谁知道呢,这梯子瞧着可陡,估摸着挺深啊。” 七八个人探着脖子往下瞧,隐约能瞧见一条阶梯纵横而下,坡度甚是陡峭。可到底有多长,下头又有多大,却是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股子颇像是血腥气的味道,从下头飘上来,让他们捂着鼻子打了个哆嗦,边嘀咕着怪吓人咧,边试探着朝下头吆喝了一声,“有人没有?” 无人应答,只回音连绵不断地传上来。 “我下去瞅瞅。”刘五郎撸起袖子就要下去,一只脚方迈下一步,被文初一把拽住了袖子,不由嗤笑一声,“大人,一个暗室而已,未免小心的过了头。” 因着上次书生周同的事儿,他被罚了三十军棍,旧恨未解,又添新仇,这阵子但凡逮着空子,就要刺儿上文初两句。文初也不理他,只看向其他人,“你们仔细听听,下头有声音。” 众人一愣间竖起了耳朵,细细地辨起来。 果不其然,接连不断的“砰砰”声,极其的轻微,若有若无。 这般诡异,众人不由都有些惧意,回头朝着文初道:“大人,要不咱们,先扔个火折子下去?” 文初却没回答,她耳力更好,比他们多听了一种声音,夹杂在砰砰声中,另有一道“嘶嘶”的气流声。就好像就好像热水烧开时,热气不断将盖子顶开。 她有些毛骨悚然,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地道里!那砰砰声愈发的急,撞击的频率更快了,心底似有一道声音在告诫她,离开这里! 文初神色变幻,众人只当她太过惊吓,又问向洵道:“向大人,您说这提议可行?” 向洵也没答复,不解地看着文初记忆里的这少年,云中县外,独斗恶狼,冷静、坚韧、机智,让素来冷漠的他都不由为之一赞,出手助了一把可是现在,一个尚不知底细的地道,她却犹豫至此? “楚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 “不对!”文初脸色一变,一把将刘五郎扯了出来,同时一脚飞踢,地上的石砖盖子被踢回原处,另一只手扯住了一侧向洵,飞快向后退去,“退!都退开!” 一声大喝,她说的又急又快,仿佛那地道里有什么洪水猛兽般。其他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跟着她跑,只刘五郎被她拽地趔趄,挣扎了两下,“有什么大惊小” 话没说完 只听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 响声震耳欲聋,闷雷般从地下爆开。 刘五郎惊诧回头,看见的,就是那方方落回的石砖盖子,砰的一下被顶上夜空!天女散花般无数块儿碎片爆射开来。他双目陡大,脸色一瞬惨白,刚才那一刻,如果自己还站在那里 他不敢往后想,也没有时间往后想了,滚滚热浪自后逼来,只觉一股大力猛地推撞在她的背部,冲的他闷哼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前飞去,重重摔在了地上,昏厥过去。 文初比他好不了多少,就摔在他的旁边儿,虽没昏厥,五脏六腑却似都移了位。身下的大地微微震颤,头顶不断有砖石的碎片砸落下来,耳边尖声四起,后方是一声接着一声的轰隆巨响那是之前烧焦的铺子一座一座地坍塌成堆。 整个画面,混乱如末日。 好在这混乱,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渐渐便恢复了平静,只漫天的烟尘四起,昭告了方才的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文初从地上一点一点爬起来,回头看着那铁匠铺子,竟是一时间寻不到了位置所在。约么着足有四五间铺子被夷为了平地,只一堆堆的齑粉笼在上头,而附近的,那些尚且还屹立着的房子,也破破落落地受到了或大或小的损伤这靠近了豫山书院的城南近郊,几乎在方才的动荡之中,毁了半条街! “神、神、是神怒、是神怒啊”不知是哪个百姓怔怔喃出了这一句,便如同一个开端,越来越多的人面含惊恐,猛地伏跪了下去,“是神怒啊!” “太一神太一神息怒” “东皇太一息怒啊” 惶惶之声连成一片,数不清的百姓匍匐在地面上,不断膜拜着夜空,目光经过那一堆坍塌的齑粉时,带上了惊恐不安之色。 向洵的脸色猛地一沉。 就听身边的文初霍然大喝,“执金吾何在!” “大人。” 散落在各个方向已被吓傻了的执金吾,听命飞快跑了过来,看见的,就是夜色下虽狼狈却目光炯亮的文初。她的袍服已是黑灰一片,脸上也沾了不少脏污,然一双眸子又沉又亮,让众人心中的惶恐一瞬安定下来。 双眼一点一点眯了起来,文初沉声下令,“所有人,押回地牢!” 七个字,只让众人大惊失色,“大人?!这么多人” 然而看着她平静的眸子,那里面不容置疑的神色,却让他们的话说不下去了。文初没给他们争辩的时间,她环视着匍匐而跪的百姓,再看向远方黑暗中已被这轰声惊醒,一排排亮过去的窗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闻声而来。 “朱锐。” “属下在。” “你负责统筹持戟,将此地所有人押回去,莫要用刑,只关着就是。” “属下领命。” “明三,统筹缇绮,警戒此地,方圆百米之内,不允任何一人进入,谁敢硬闯杀无赦!” “属下领命。” 两人领命而去,眼前的执金吾立时分散开来,朱锐带着人将那些大喊着“神怒”的百姓带走,明三郎等人则以百米为界,将此地远远地围住,阻拦了附近闻声而来的百姓。 文初这才松下一口气,脸色忽的一白,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一边向洵虚扶她一下,“楚大人,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她当然知道,虽然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事给压了下来,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被关押起来的百姓,自有其亲人朋友,恐怕明日一早,“执金吾丞楚问强押无辜百姓”的流言,便会飞快传遍大街小巷。 到时候,她这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绝对可以臭便洛阳了。 文初轻声一笑,“向大人恐怕更清楚,如果不这么做,后果又将如”她说着一顿,感觉脚下有什么正咯着鞋底,便又猛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蹲下身去,不着痕迹地侧开一点,挡住向洵的视线,将脚底踩着的一个碎片收入袖中,“好在没出现伤亡,”文初抬头虚弱地道:“下官受了些轻伤,还劳烦大人的属下,将刘五送回刘府去。” 向洵没怀疑,命人送了刘五回去,至于刘宏,这大贤早在出事之初便不见了人影儿。 待到手下人都走了,他方问道:“方才楚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文初点点头,被他扶着起了身,将自己的发现轻声说与了他。向洵越听,脸色便越是难看,“你可确定?” “不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她咳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洵打量着她惨白的脸色,“楚大人的伤势恐怕不轻。” “无妨,咱们这便入宫吧。”然而话音方落,她抚着胸口向后一仰,整个人忽的倒了下去 “混账!” 连夜被惊醒的皇帝,正坐在明光殿的龙案后,不是上朝,他只着了常服绛纱袍,通天冠。没有冕旒的遮挡,让他少了平日里的威严肃穆,然而满面惊怒之色,也在下方众臣的眼中一览无余。 没人敢出声。 明光殿内静若寒蝉。 皇帝犹自不解恨般,抓起个什么狠狠砸在太史令的脸上,“混账!混账!太一神降怒,这是谴责朕的政绩吗!” 太史令暗暗叫苦,“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刁民无知,这本不是什么神怒,恐怕其中必有蹊跷啊。陛下,不妨先听听向大人的说法,既然其中危险乃是执金吾丞楚问最先发现,为何其人未在殿上?” 一个球轻飘飘地踢给了向洵。 “回陛下,楚问受伤颇重,已昏厥过去。”他简单说了文初的伤情,皇帝怒容稍敛,点了点头,听他又道:“楚大人强撑着处理完现场的情况,已将来龙去脉告知微臣” 随着文初之前的告知,被他在殿上一一转述,皇帝的眼中惊疑之色越来越浓,嗓音也愈发的沉,“你的意思是炼丹?” 殿内一派静寂,若说乃是道士炼丹而发生的炸炉,仔细想想,倒是颇为相似。可区区炸炉何曾带来这般大的混乱,数个铺子坍塌而下,整个暗室塌陷而埋,且上头方方发生了火灾,下头竟有人在暗室里炼丹,这未免太过蹊跷。 然而若是另一种情况呢? 有些想的深的,心下已是一沉。 会否那暗室里有何不可告人的东西,会否有人掌握了什么样的配方,能将炼丹炸炉的意外变成一种手段,正正断了上头执金吾的探查? 若真是如此,有谁掌握了这样的杀器想想今夜造成的后果,殿内老臣无不不寒而栗。 “好,好,好!” 三个好字,一个比一个咬字更重,皇帝的脸色沉然一片,眼中的冰冷几欲凝结,“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有人握着这等方子朕倒是要看看,那铺子底下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查!给朕查!” 向洵垂首应是,“陛下,若是疏通,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有结果。” 他这话可说是皇帝怒火上浇下的一盆冷水,皇帝一怔后,倒是并未怪责,只沉着声道:“向洵,此事就交由你负责,两个月,两个月内给朕一个答复。” “臣遵旨。” 皇帝又问了几个细节,待到向洵说完了文初下达的两个命令,太史令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古往今来,上位者最怕的就是“神怒”,一个不好,就会变成一场巨大的动荡。 几个老臣不由暗暗对视,心道当时那般情况,寻常人必定骇破了胆,那楚问初出茅庐,竟能第一时间做出将在场人收押起的应对如此周全,如此老道!正正解了陛下的难题啊。 果不其然,皇帝点了点头,眼中神色一松,“很好!” 这可算是一整个晚上,压抑的明光殿内唯一的一句褒奖了。 而这被褒奖的人,此刻正躺在官署内的床上,围着薄薄的毯子,只露出个头来,被阿悔一口一口喂着面疙瘩,笑的眉眼弯弯,狐狸一般,“好吃!” 阿悔板着小脸儿,不理她,手上一勺一勺倒是没停下。 文初伸手捏他脸,“这嘴都能挂油瓶了。” 阿悔哼一声。 天知道她被向洵背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意识全无,瞧着只剩出的气儿了,简直把他吓了个半死。结果向洵一走,他还趴在床上哭呢,就见他家阿姐一个咕噜爬了起来,那脸色红润的,那双眼有神的,那呼吸匀称的,张口就道有宵夜没饿死我了他还吓死了呢! 文初继续揉他小脸儿,“这不演戏演全套么,让阿悔担心了。” 阿悔气哼哼地,“阿姐是为了不进宫么。” “唔。” “为什么。” “过犹不及。” 阿悔没听懂,她就解释道:“今日的事,我已做到最好,为了陛下的声誉,不惜毁了自己的声誉,这些任谁都是明白的。若我出现殿上,哪怕没有旁的意思,也不免有邀功之嫌。” “可是阿姐不去,功劳依然是你的啊。” “对,我去不去,功劳都是那么多,那还去来作甚,混脸熟么。” 阿悔想了想,也是,喂她喝下一勺,刚想问难道不怕向大人抢了你的功么,文初就看穿她想法般先一步道:“不怕,向洵这个人,出身,性子,年纪,成就,都注定了他的傲气。” 世家大族的嫡子,年纪轻轻,等同于“九卿”的京兆尹高位,再加上面对大贤时的不假辞色,都足以表明他身有傲骨。再加上她今晚示警及时,也算救了向洵一次,他但凡要说,就必定把她的功劳往高了说! “所以说,这些功劳若我亲口来表,处在陛下那个位子,难免存有疑心,只得个九分;可换了向洵,一来陛下信任向家,二来深知向洵性子,三来又听闻我重伤昏迷,此功,便会记到十二分了!”一顿,给了阿悔思考的时间,才笑道:“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所能达到的效果必有差异。” 阿悔点点头,知道这是阿姐在教他了,不论能不能完全听懂,都记在了心里头。到底年纪不大,之前的气恼没个一会儿就散了,眼见着文初完好无缺,更是高兴,“那阿姐,你能升官了么。” “不能。” “可是不是说” “哪有这么简单,阿姐初来乍到,从一无所有坐上这执金吾丞,方短短一个多月。此时哪怕是立下天大的功劳,陛下也不会允我这短短时间便爬上去的。不过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些无形的东西,远比一时的得失要重得多。” 阿悔重重地“嗯”一声,一碗面疙瘩刚好喂完。 文初忽的想起来,就问:“阿姐今早煮的面疙瘩,比起这碗来,能打几分?” 看着她笑吟吟的一脸期待,就差没在脑门儿上写上“等表扬”三个字了,阿悔支支吾吾地挠挠头,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干脆一转身,抱着空碗就跑了。 只留下文初坐在床上,眨巴着眼,不信邪地磨了磨牙:“真有这么难吃?” 夜色浓郁,正是六月中旬,知了还未出,天气还未炎,难得的一片静谧舒服。文初想了想便丢掉了难吃不难吃的事儿,毕竟下厨什么的,也的确不是她的强项。 手中一转,自袖中取出一个东西,在指尖轻轻把玩着。 这是今晚她捡到的东西,许是被暗室爆炸冲上来的,也另有可能是本就在铁匠铺子里的一块儿生铁的碎片。 这块儿生铁的成色瞧着却是极纯,不该是铁匠铺子里打造日用器物的铁。这也是她今晚装昏的原因,从来盐铁都是朝廷管制,若真是她猜测的那般,此事的牵连就太广了! 现在的她不该卷进这样的漩涡,正好借着“重伤”退出来,一切自有向洵去查。 但,是与不是,她还是需要找专家确定。 这片生铁被她收起来,不再多想,躺了下去。 这一夜,注定有太多的人睡不着,所有听见了风声的,所有跟此事有关无关的,都在为那“炸炉”一事而心惊肉跳着,有人惊,有人怒,有人疑心,有人拍案,也有人临湖而笑,姿态飘然 这种种,都在文初的“重伤未愈”中,和她没有了关系。 她要面临的,却是另外一种麻烦。 一夜好眠,到得翌日一早,便被一阵喧哗声吵醒,隐隐听到有人喊着“草菅人命”“关押良民”这般声音。文初勾着嘴角翻了个身。外头却又响起脚步声,又急又快。 她已听出是向二的声音,叹口气,睁开眼,躺在床上虚弱地道:“何事。” “大人,执金吾被包围了!” 科普一下: 东皇太一,是古代的官方神,还出现在玉皇大帝的前头,相传是盘古的一只左眼。 咱们现在说的“皇天后土”,里头的皇天,指的就是东皇太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4】 祸水东引 章节名:064 祸水东引 “欺凌无辜!” “关押良民!” “草菅人命!” 一声又一声的谴责,从百姓的口中呐喊出来。om <紫幽阁#> 官署的大门被义愤填膺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粗粗一数,竟是少说数百人之多!而他们的对面,是是带着数人交戟拦着的明三郎,“退后!退后!再往前别怪咱们不客气!” “想动手怎么的?执金吾要动手啦!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啊!杀人灭口啊!”不知人群中何人喊出这么一句,百姓怒潮更加的汹涌,纷纷推搡着向前,“你杀了咱们!有种的就杀了咱们啊” 人群怒吼着冲撞着,明三郎等人投鼠忌器,一时抵挡地手忙脚乱,“他妈的,这些愚昧的贱民!”明三郎狠狠低骂一句,从交叉的双戟下钻了进去,望着眼前一片乌匝匝的影子,一个头被吵的两个大。一旁的朱锐抹了把脸,“你还算好的,哥们儿让人啐了一脸。” “操!真想动手,一个个全他妈打出去。” “得了吧,别给大人招祸了,多少人就等着你动手呢,信不?” 当然信,这里头的猫腻他们都明白,这些百姓里藏了多少煽风点火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呢。只要这边有人动了手,立即事态就会扩大到不可估量的结果。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苦笑连连,“刚才向二进去了,不知道大人醒了没有。” 正说着,向二郎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官署里跑了出来,停在大门之前,忽的一声大喝,“肃静!” 四下里便是一静。 听他扬声道:“咱们大人昨夜里受了重伤,至今昏迷未醒,诸位就是闹也闹不出个结果来。” 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听他这么一说,不由都慌了神。就听后头不知谁吆喝道:“你们大人伤不伤关咱们什么事儿,只要放了人,我们立刻就走!若是不放,咱们就豁出去了,守在这儿,守到你们放了为止!” 那人说完了话,立即一矮身,混在人群里不知藏到了哪里去,倒是百姓们又跟着群情激奋了起来。向二郎面色犹豫,就似是不知该怎么办了,在百姓的冲撞下不断向后退去,忽的一咬牙,“关门!” 朱锐和明三一齐吓了一跳,“关门?” 向二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吼一声,“操!大人没醒,就听我的,关门!大不了咱们也豁出去了,关了关了” 在他一连串儿色厉内荏的“关了关了”声中,外头守着的人一溜烟儿地钻进官署里,砰一声,执金吾司的大门,关上了。 外头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了主意,听着有人恨恨吼了一声,“我还就不信,他们能不出来了!” “对!咱们守着!” “守着,不放人就不走” 外头热热闹闹的呐喊声传进来,紧跟着就是的声音,明三郎贴着门缝往外瞧,正见到百姓席地而坐,一副准备死磕到底的架势。他啐一口,头疼地问向二,“哥们儿,你这么一搞,咱们可是真的出不去了。” 向二耸耸肩,吊儿郎当的,哪里还有方才被逼急了的模样,“这是大人吩咐的。” “大人醒了?” 异口同声,且尽是惊喜不已。 向二不由一怔,心说朱锐也就罢了,这小子自从跟着大人去了趟白马寺,不知道怎么的,回来就忠心耿耿了。可旁人他奇怪地看了明三郎一眼,小声问道:“你跟刘五不是最看不惯她?” 明三就叹气道:“以前还真是,老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一肚子坏水儿。明明一块儿吃了酒,扭头就给了咱们三十军棍啧,阴的很!” 向二深以为然,“可不是,现在哥们儿背上还疼。” 明三哈哈一笑,话锋一转,又摇头道:“不过昨儿个我是服了,你没看着那场面,要不是她提醒的及时,咱们这些人里头,起码死伤两位数。还有刘五,那小子逞能,也是大人给拽出来的,险险留了一条小命,这会儿还在家养着呢。” 还有他没说出口的,爆炸结束后,所有人都骇破了胆,唯那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个命令吩咐下来,有条有理,镇定自若,让他们都跟着定了心神。当时他就想,跟着这么个头儿,说不定也不算坏事儿。 明三咽下了自己这一肚子的煽情,只简单将昨天的场面描述了。昨个儿出事儿的时候,向二正接了文初的吩咐去寻失踪的老铁头,找了整整一夜,在豫山书院的后山发现了尸体,一剑穿心。临着大清早,将尸首送到京兆尹,说明了情况,这才赶回来。是以爆炸的事他虽知道,却头一次听到细节,一时怔在原地,后怕不已。 明三就拽了他往后头去,“走,瞧瞧大人去。” 进了院子,便看见已起了身的少年,裹了条薄薄的毯子,窝在张藤椅里惬意不已地晒太阳。阳光下肤色白皙到透明,眼睛闭着,扇子般的睫毛微垂,在眼睑下打出淡淡的暗影。 七分清雅,三分纤弱。 两个大老爷们儿双双脚步一顿,怔怔站在门口,晃了一下神。 就见那羽睫微动,睁开了眼,“门关上了?” 向二回过神来,边走边应道:“关了,也说了大人昏迷未醒,不过大人,那些人守在外头是个麻烦。” “再麻烦,也就是些普通百姓。那些都是苦主,亲戚朋友让咱抓了,还不许人家闹上一闹?就算有人挑事儿,只要咱们避了开,上哪挑去,还敢放火不成?” “可是总不能一直避着。” “安心等着吧,三日之内,这事儿就过去了。” “三日?大人是要放人?” “不放人还养着不成?百多人呢,一天三顿的喂”文初猛地坐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执金吾里这么有钱?” 两人同时给呛了一下,避开这写满了“贪财”的眼,“咱们的意思是,这抓了又放,岂不是白费功夫。” 文初失望地“唔”了声,又缩回毯子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负责的就是巡防,至于百姓怎么想怎么说,那是太史令那群神棍的事儿。” “原来大人是准备让太史令接手!”向二说完,却是不怎么相信地皱了下眉,现在牢里那些人可是烫手山芋,太史令傻了才会接手,他们装糊涂都来不及。就听文初打了个哈欠,语调懒洋洋的,却也透着一股子笃定,“等着吧,今儿个讲学结束,卢逊就好来了太史令那边儿,坐不住。” 不出所料。 正午时分,听见了消息的卢逊就带着武叔赶来了。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对贵人生畏,对文人则是生敬,尤其卢逊这般有底蕴有声名的才子。没费什么力气他便进了官署,说说笑笑用了一顿午膳,待到离开的时候,一出官署大门,脸色却是难看的不像话。 卢逊拂袖上了马车,后头武叔冷冷盯着送客的向二郎,嗓音含怒,“我们公子是奉了陛下的邀请来洛阳讲学,这方方一个多月,你们下头的人就敢阳奉阴违,当真咱们卢府好欺么!” “卢才子息怒,执金吾如今的情况,阁下也看见了”向二的解释还没说完,武叔已跃上马车,怒驾而去,只一句冷冰冰的命令丢下来,“我不管什么情况,后日的讲学若再无人巡防,咱们就上陛下那理论罢!” 马车扬长而去。 消息也不胫而走。 卢才子发怒了,严令后日讲学执金吾必须到场,而这数百的百姓包围中,执金吾又要如何出去?唯一的办法,恐怕只有无奈放人了。 收到这消息的太史令立即便觉如芒在背,当下便派人去给执金吾递了口信人不能放! 执金吾众人的表情很迷茫不能放?那陛下问罪的话,可是太史令给担着? 对方的表情更迷茫这咱们大人没说。 众人立即摆出一副“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的委屈状你们还有大人,我们的大人却是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啊!这人关在地牢里头,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你们大人说不放人,卢才子又来施压,哎,理解万岁罢。 不论太史令理解不理解,执金吾的“委屈”是显而易见的,上头没有发话做主的人,下头一群听命的也没了方向。待到两日之后,再一次到了卢逊讲学的日子,终于“顶不住了压力”放人了。 官署门口,百多个被关押的百姓陆续被放出,太史令也终于坐不住了,当下带人亲自过来拦截住了这群百姓。 七百多执金吾瞧着迎面而来的老头子,就似见了亲人般迎上去,“大人,您来了咱们就放心了百姓们在执金吾里吃的好喝的好,没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咱们这暂时代押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暂时代押? 这四个字被外头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更清楚的是这话中的意思,方出执金吾,又进太史令? 尚在欢呼的百姓被这冷水一头浇下,其愤怒之汹涌可想而知,顿时尽数转嫁到了太史令的头上。 六十多岁的太史令,一身齐整又飘逸的袍服,瞧着就是个神棍的模样,仙风道骨的。然而他老脸一变,想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已被官署外如潮的百姓一股脑地淹没了 可怜的太史令,冬天的时候方方因为那场大雪,被斩了三颗人头。到了夏天,又摊上了这“神怒”一事,引得陛下大怒,百姓民怨四起。 当然太史令有多凄惨,已不关了文初这始作俑者的事儿。她窝在官署里听着外头的热闹,风凉凉地吹了声口哨。一边儿正给阿悔上课的韦让,瞧着她猫咪一般晒着太阳的惬意,不由捋着美髯笑道:“你这祸水东引,可是让太史令遭了大罪了。” “谁让我重伤呢,咳咳咳咳咳”这一副把肺都咳出来的假模假样,让韦让没好气儿地嗤道:“你捂的是胃。” 文初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手往上挪了挪,“胸闷,肚子也饿。” 韦让哈哈一笑,“你这性子啊,太是有趣!怪不得殿下”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文初也怔了一怔,其实距离上次下棋只有几天而已,这会儿猛地听见殿下二字,却似是许久未见了。韦让瞧着她不自然的脸色,戏谑地凑上来,“我说,你就不好奇,殿下这两天在做些什么?” 文初打着哈欠闭上眼,装听不见。 心下却在想着,早知道这大胡子这般聒噪,不如留下祁俦,把韦让打发回去的好两个先生教阿悔,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她便留了一个,打发走了一个。 韦让尚在自顾自地道:“可怜见的,殿下住在长秋宫了,陪着皇后娘娘呢。” 文初一挑眉,懒洋洋搭了一句,“陪着他娘有何可怜的。” 韦让却耸了耸肩,卖关子般的没再说,只眼中一抹复杂和怜悯一闪而逝,毫不作伪。文初微微蹙起了眉,回忆着印象里的郭皇后。 从前宴会上远远地见过两次,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四十多的年纪,明艳不可方物,比起深受皇宠的荣妃来,都要美上个三分不止。 也的确,不然如何能生出赵阙那般明珠生辉的儿子来。 赵阙 这两个字在心头拂过,不由让她有些微的恍惚 好在向二郎大步跑进来,一脸兴奋地道:“大人,外头的人已散了!” 的确是散了,人全跑到太史令的门口蹲着去了。 连续数日的折腾,据说太史令那边比当初的执金吾也好不到哪里去,终于那些神棍不知用什么办法给百姓洗了脑,等到那百多人被放出来的时候,对于那日之事已是只字不提,而太史令也在数日后再下一则官方告示,将那夜里的一声巨响,定义为“火灾引起的坍塌”。 不论百姓信或者不信,“神怒”之事就这般被暂时地压了下去。 为何说是暂时。 因为她始终有种并未尘埃落定的感觉,这般可以大做文章的东西,几个皇子的党羽却是统一的缄口不提,总有那么几分暴风雨前的宁静之感。而那日的爆炸事件,因为半条街的坍塌,疏通所需的时日漫长,也渐渐不再被人提起。 这个事件,似乎汹涌的来,又汹涌的去,唯一给文初留下的,便是她在执金吾中的威望这一意外之喜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除了名声。 文初的名声,真是让她又头疼又好笑。 早在接手执金吾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而随着陛下迟迟未将正主的人选指派,坊间抹黑她的人便一日日多了起来。据传茶馆儿酒楼里,那些批判她的,已能编出一个话本子,而大多数,都来自于刘宏的豫山书院的学生。 向二为此大骂刘五郎忘恩负义,文初却是乐呵呵地,每日打着“昏迷”的旗号,窝在官署里等着卢逊把新的故事传给她听,还为此打趣道:“变着花儿的骂,每天都不带重样的,太费心思了!” 卢逊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对付这般人,就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听说如今在洛阳城里,就是三岁的孩童听见我楚问的名字,都要啐上一口。其实我该谢谢他们,别管是扬名立万还是臭名昭著,最起码,这一夜成名是真的。” 文初把这当笑话听,一转眼抛之脑后。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日光如流火,衣衫便的轻薄。她终于从昏迷状态中醒了过来,重伤变轻伤。很快,六月过去,迎来七月,待到皇后娘娘的寿诞这一日,文初才终于“痊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5】 皇后寿诞 章节名:065 皇后寿诞 七月初七,乞巧节,亦是皇后娘娘的诞日。om <紫幽阁#> 未及酉时,宫门外便停了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远远地排列开去,尽是进宫赴宴的大小世家们。西边的天空上,一缕缕灿烂的霞光铺陈着,方下过雨的傍晚,明净又清透。 付瑛掀开帘子,深吸了一口气,兴奋的不知怎么是好,“阿娇,阿娇,我从未参加过宫宴。” “瞧你,要让人笑话的。” “谁敢?宝儿姐可是荣八郎的妾呢,咱们沾了一个荣字,谁敢小看。” “呀,你快小声些,宝儿姐随了荣八郎出洛阳,若是宫里头出了岔子,可没人护着你呢。”话虽这么说,可阿娇的眼里也隐隐透着几分得色,只不似付瑛那般张扬罢了,“看,前头动了,要进宫了呢!” 一辆辆马车井然有序地进了宫门,这辆马车也跟着向前驶去,晋叔跳下车来,朝两人行了一礼,“在下只送到此地了,今日一别,但望两位小姐福寿安康。” 两女却早已顾不上了他,只一个劲儿抻着脖子往前头瞧,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晋叔叹息一声,心道付家果不是他该留之地家风不正,一心以各色女儿攀附权贵,就如今日,这两个女子便是为了来宫中寻一门亲事他半年前亟需银两,与付家达成协议,今日期满,正正是效力的最后一日。然这一路护送两女来京,途中颇多照顾,又在京中贴身护卫了两月之久,临着离去,却得不到对方只言片语。 晋叔暗自摇头,望了眼远远已入宫门的马车,默默呢喃了一声,“不知小兄弟的伤,如今可大好了没。”转身朝着白马寺走去。 他的相反方向,付瑛和阿娇正在宫中看花了眼。 “咦?”马车方方过了复道,阿娇指着前头道:“怎的咱们往北走了,伯叔们不是说,宫宴是在南宫中举行么,叫什么殿来着” “中德殿。”一旁复道上传来一道声音,阿娇扭头瞧去,见是着了羽林卫军服的男人,不到三十的模样,明朗又周正。阿娇立即弯起了眼睛,两颗小虎牙极是可爱,“对,中德殿。宴会不是在南宫么,这里应该是北宫?” 她问的脆生生的,让人心生好感,男人就笑道:“今儿个方下了一场雨,殿内太是沉闷,殿下便提议道换去北宫的芳林园雨过天青,碧草如洗,清风徐徐,临溪而坐,岂不雅致?” 两女被这画面引的心神一荡,痴痴问,“这般多情,是哪个殿下?” “三殿下。” “三殿下三皇子!是三皇子?” 阿娇忽的急切,男人怔了一怔,还未再答,就听一阵脚步声传了来,紧跟着是清雅的笑声,“明大人,我可是已累个半死了,你却在这儿躲起了清闲。” 明腾飞闻声回头,夸张地作了一揖,“怪我,怪我,实在是楚大人的安排太过妥当,在下便趁机喘了口气儿。” 来人正是文初。 执金吾的巡防职责,覆盖了整个洛阳城,不论宫内宫外。不过宫外有京兆尹,宫内有羽林卫,尽都与她有一部分的重叠,是以若非宫内大事,他们极少进来便是,只三月一次巡宫,当作例行。 当然,皇后娘娘的寿宴这般大事儿,执金吾是怎么也躲不开的。好在眼前这一位,官拜羽林令的明腾飞,性子爽朗,又恰恰是明三郎的大兄,有他从中调和,两人虽第一次合作,相处却颇为融洽。 文初侧身躲开这一揖,笑骂道:“明大人不厚道啊,这一揖下来,小弟就得接着做牛做马了。” 明腾飞哈哈大笑,“得咧,再偷懒下去,你可记上我了。”正要转身往芳林园赶去,想起她来时的反方向,不由奇怪道:“楚大人这是去哪儿?” “往武库走一趟。” “咦,晌午不是和考工令交接过了?” “是,手底下人去的,那群小子办事儿毛毛躁躁,我不放心,亲自看看去。” 考工令,主作兵器弓弩刀铠之属,亦是三月一次,交由执金吾进宫巡防时存入武库。 今天乃是向二亲自押送的东西,文初当然放心,她去武库,不过是借着确认的名头,去比对比对手中的生铁碎片。上午的时候,她曾见了考工令,询问了一番关于南朝的铁矿问题,至于碎片却未拿出来那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头,一双小眯缝眼儿弯着,瞧着颇为油滑,第一印象,就让文初不敢信他。 她笑着跟明腾飞打了招呼,一路目不斜视,往武库的方向去了。明腾飞便朝马车里的付瑛和阿娇笑道:“芳林园里少不得人,在下便先行一步了,两位姑娘请。” 两女连忙点头,“明大人自忙去,多谢方才告知。” 明腾飞快步走了,临着离了一段儿,又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阿娇,他又看你了,可是瞧中了你?”付瑛兴奋不已,阿娇却怔怔望着文初离开的方向。付瑛连唤了她多声,阿娇才回过神来,猛地捏住了她手臂,“阿瑛,你看刚才那楚大人可眼熟?” 付瑛愣了一下,摇头道:“我没注意,只一个劲儿看那羽林卫去了。那什么楚大人瞧着也就十五六吧,官职应该不高的,咱们选郎君,岂能选那般男子?还是明大人好一些,年不过三十,听着那语气,好像一整个羽林卫都归他管着咧!” 马车摇摇晃晃,付瑛喋喋不休,让狐疑着文初面目的阿娇烦躁不已,“不过一个羽林卫罢了,我的郎君,当然得是最好的。” “嘁,还最好的呢,鲁家的婚事你不也退了。” “鲁家失了势,我当然不” 阿娇话到一半,晃眼间正从帘子里,看见了远方芳林园里那一片宴席。而那一群群的达官贵人中,一个男子正跪坐案前,离着那么远,远到人人都似蚂蚁那般小,她却一眼瞧见了他,认出了他 那是一片九曲回廊。 在溪流的包围之中,正中一方巨大的亭台,高高伫立,其上是皇帝和今晚的寿星皇后娘娘的坐席。主人翁尚未到,正空着。两侧回廊蜿蜒,摆了一排排的榻和几,袅娜的婢女端着酒菜穿行来去,四面万寿宫灯高挂,耀彩入云霄,一片明华如昼。 而下首的第二个座榻上,赵阙正含笑和身边的大公主聊天。没个一会儿,月上中天,宾客已然坐齐,吕德海嘹亮的嗓子传遍芳林园,“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相携而来,众人起身拜迎,山呼万岁。祝了寿词,饮了寿酒,皇帝亲自给郭皇后提了一幅“寿”字,赏赐若干,给足了这东宫之主大大的面子。喜庆的鼓乐适时响起,众人再饮三杯,一派君臣同欢普天同庆。 待到酒过三巡,下方已是一片醺醺然,赵阙最先上前献礼,他是皇后亲子,自不会有人在这时候寻晦气。一幅大贤卢知涯的墨宝,仙翁齐拜,添福添寿,正正和皇帝的那一幅字相得益彰。再加上今夜的气氛实在是好,迎着清风,听着流水,白玉回廊倒映夜穹星月,这般旷雅韵致,只让皇帝龙颜大悦,连连点头。 众人也跟着赞好,几个皇子纷纷艳羡,“大贤的墨宝千金难求,只咱们三哥面子大,能邀得为娘娘量身订做的寿图。” 郭皇后也是开怀,“阙儿有心了,还有这宴会的想法真正是好,陛下说呢?” 皇帝含笑道:“该记怀瑾一大功!” 她顿时喜不自禁,招手道:“阙儿,上来,母后今儿个做寿,你不陪到身边来。” 这会儿其他人的寿礼未上,底下首席坐着大公主夫妇,往后是赵阙的位子到八皇子六家,再往下是九、十两位公主,最后坐着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仅七岁除去十一皇子跟着大皇子到地方赈灾尚未回返外,其余皆按年龄大小依次排列。 而她让赵阙上去坐,便也等同于一会儿其他皇子祝寿时,跪拜皇帝皇后的同时,难免也要对着赵阙跪上一跪了。这里头的意思,只让众人脸色一变,一时纷纷不自然起来。 看一眼皇帝明显沉下的眸色,赵阙笑着打趣道:“儿臣答应了父皇,在洛阳多住上一阵子,母后若不信,干脆宴会过后,儿臣就长住长秋宫了。” 他语气调笑,立时将郭皇后美化成了许久未见儿子的母亲,而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想和儿子更亲近罢了。郭皇后一顿嗔道:“陛下可记得,这孩子两年前也是这般哄着我,没个一月,又跑没了影儿。” 她一袭正红的袍服,衬着完美无瑕的眉目,息怒嗔怪皆风情。一颦一笑间,宛若九天鸣凤般耀眼,将下方诸多青春少艾都比了下去。皇帝也不由多瞧了两眼,眸中沉色散了开,“这次他若敢跑,朕就治他个欺君之罪。” 郭皇后点指着赵阙,“可听见了?” 他揉揉太阳穴,“母后,您怎的跟父皇告状。” 众皇子齐齐大笑,“该,再让三哥天南地北的好快活。” 气氛就这么重新热络起来,赵阙回了座,大公主又上前献礼,也巧了,亦是仙翁拜寿,玉雕的模样和方才赵阙的画竟一模一样。席上一片稀奇之色,都叹无巧不成书。 “大皇姐,你可是跟三哥说好了?”赵延闷下一口酒,捶胸顿足道:“你们这般,可让咱们后头献礼的压力甚大啊。” “是极,是极,这彩头尽让你们得了,小弟们的寿礼可拿不出手了。” 事实上,他们的寿礼又岂会拿不出手,一个比一个更加的贵重四皇子献的那套十二只兽首玛瑙杯,荧光璀璨,个个别致;五皇子送出的福禄寿镯,价值万金尚且不止;六皇子奉上的一本古籍,更是道家的绝本经藏;就连只七岁的十二皇子,都拿出了一座长寿龟雕,玉质通透,比起大公主的尚且好上三分 然而难得就难得在赵阙的一片心大公主的夫家不过一介儒生,成了驸马后也仅仅封了个兰台令史,主责书简的校订和编撰,秩百石。这样的身家,那一座玉雕已是夫妇俩能拿出的最为值钱的东西,放在一堆贵重寿礼中,不免就显得寒酸了而赵阙的这个点子,让姐弟俩同时送出这一画一雕,本是寒酸的寿礼,因着这样的巧合顿时妙趣横生起来。 皇帝暗自点了点头,看着赵阙的眼神温和了几分,“这么多寿礼,朕最心仪的还是萱儿和怀瑾的。” 皇子们纷纷笑着应是,目光盯着赵阙和大公主赵萱,尤其是赵阙,这个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哥,今夜为何作风大改,出尽风头。 赵阙笑而不语,赵萱便笑道:“还剩下小九小十,我可听说他们为了给娘娘祝寿,费了不少心思呢。” 众人目光自然偏移,又纷纷落到了九公主和十公主的身上。 比起皇子来,公主的月奉便少的多了,嫁了人的还好些,总有夫家,像这两个公主仅十五岁的年纪,上头又无追随帮衬的世家,平日无事倒好,但凡碰上献礼之事,难免捉襟见肘。 “儿臣不比哥哥们富裕,为娘娘准备了一支寿曲。”两个公主盈盈起身,一人抚琴,一人颂歌,“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君曰卜尔,万寿无疆,神之吊矣,诒尔多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琴声婉转欢悦,歌声悠扬动耳,待到一曲毕,双双拜倒,“恭贺皇后娘娘福寿万年,慈恩绵长。” “好,好,”郭皇后连声道好,待两个公主回了席,轻轻拭着眼角泪,不免又老话重提,“陛下,臣妾也不知是不是老了,这每过一次寿诞,便伤感个几分,阙儿又时常不在身边” “娘娘这般姿容,瞧着就似二八年华,您若是老了,可让臣妾无地自容呢。”一整晚都没发一言的荣妃,轻轻笑着插了一句。郭皇后眼底一冷,不接她的话,径自对着皇帝抹眼泪,“不若给阙儿安排个职务,绑住他这走南闯北的腿,不然臣妾始终安不下心哪。” 她整整一晚三番两次提起此事,原来竟是打了这个主意! 四下里顿时一静。 坐在前排的老臣不由暗暗对视一眼怪不得素来脾气刚硬的郭皇后,今日竟是难得的温慈。就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授意的了。 下意识地,不少目光都悄悄朝着赵阙飘去,就见他眸子微垂,复杂的表情隐在淡红灯光里,瞧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唯有唇边一抹淡淡的弧度,几分凉薄,几分讥嘲。 他不阻止,也不应和,仿佛上首郭皇后话中的人与他无关一般。 “阙儿年纪也不小了,身为嫡子,自该为陛下分忧,尽他的责任和孝道。” “娘娘先莫急,此事还是让陛下再思量思量,”荣妃见着皇帝神色晦暗,便打起了圆场道:“毕竟怀瑾的身子不好,陛下也是心疼他,不愿让他挑上担子。太医不是说么,行走名山大川,放松心情,对怀瑾的身” “荣妃!”皇后缓缓打断她,两个字,似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本宫同陛下说话,何时需要你插嘴。” “娘娘恕罪。”荣妃脸色一僵,强自笑了下,垂首低低道。皇后别开视线,不愿看她伏低做小的姿态,“身子不好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阙儿这些年习武强身,身子一年年大好了,也练就了一身武艺陛下,您说呢?” 皇帝淡淡转头,看着她,“你先说说,看上哪个位子了。” 郭皇后心下一跳,摸不准他目光的意思不,应该说,二十多年了,他就从来没摸准过这个男人的意思,不论是年少时,年壮时,还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时她想着心下不免发苦,又带着那么几分恨意,还掺杂了说不出的忐忑。 然话到了这份儿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她暗自琢磨着,今儿个寿诞她小小心愿,陛下就是再不乐意,总不会当着满堂宾客下她面子。手中的帕子被捏的死紧,郭皇后硬着头皮笑道:“听说执金吾这位子正空着。” 几乎是她话落的一瞬间。 皇帝霍然射向赵阙,之前那眼中的三分温和,已是刹那冰冷,转变成了十成十的怀疑。 同时,殿内所有听见了这边动静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看着他,警惕、防备、猜忌、不解,各种各样的情绪呈现在不同人的目光之中,复杂变幻着 而赵阙,也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正正迎着皇帝猜忌的眸子,不闪不避,一瞬不瞬。听他血脉相连的父亲,以冷到彻骨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想要执金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6】 顺水推舟 章节名:066 顺水推舟 想,还是不想。百度搜索紫幽阁 om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着赵阙的回答,文初亦然。 她是在两位公主抚琴唱歌时回返的,正正好赶上了郭皇后请旨的一幕,也正正好见证了皇帝从温和到冰冷的转变赵阙一整晚的努力,因着他母亲不合时宜的请旨,一刹那化为乌有。 远远地。 皇帝看着赵阙的目光,冰冷,警惕,高高在上,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赵阙自始至终的平静,然而站起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似风中残烛,终于承载不住了那目光的重量。文初的心底如被揉进了一粒细砂,小,却实实在在,揉搓出一阵钝钝的涩意。 她下意识伸了一下手。 赵阙就在这时候,忽然转过了眼。 若有所觉的,穿透过九曲回廊上乌压压的人头,一眼攫住了人群后的她的位置。 刹那之间,四目一对。 赵阙的眼中划过一抹笑意,飞快偏离了她。 这短暂的一幕没被任何人察觉,文初却似被抓了包般,尴尬地别过脸去,听赵阙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父皇恕罪。”然后是皇帝依旧冷沉的问声,“哦?你何罪之有。” 没有人想的到,赵阙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一开口,竟是请起罪来。 “母后方才所言,正是儿臣罪状。”走到亭台之下,迎着皇帝,双目澄澈,他跪地坦然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儿臣自小念着这些长大,却只顾自己逍遥,多年奔走,从未尽到身为人子的责任” “一未替父分忧,二未令母心安,三未承欢膝下,侍奉双亲。”一个头磕到底,没人能瞧见他隐伏的神色,唯这嗓音低低,一字一顿,含着丝丝缕缕的孺慕之情,“父皇和母后日日挂念,为此烦扰,是儿臣不孝,望父皇恕罪。”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到,就连文初都不能笃定他是否演戏。 她不知道赵阙多年在外的缘由,却敢肯定,绝对不会是荣妃说的“身子不好,放松心情”。皇帝待他的距离和抗拒,必定藏了不为人知的皇家隐秘,然赵阙这短短三两句,却将一切罪名扛了下来,不言父母之过,只道自己不孝。 有些眼明心亮的旁观者,已在心中暗自嘀咕着好一个三皇子!那到底“想是不想”的问题,亭台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早有论断,不论他怎么答,恐怕都是错。然而他却不答,一段“儿臣不孝”娓娓道来,直击陛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明明什么都没说清,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便是皇帝铁石心肠,也不免心绪浮动,微微动容。 眼中的冰冷渐渐消融,转变为一抹深深的复杂,皇帝望着跪地叩首的这个儿子,长长叹息了一声,“起来吧。” 赵阙却并未起身,叩首的身体微微颤抖,似将他不平静的心情全数泄露。 “三弟快起来,再跪下去,大姐可要心疼了。”大公主赵萱走出榻来,笑着来扶,六皇子也随着她走出来,“可不是,三哥太也拘谨,当儿子的何需请罪,父皇还真能记着咱们错处不成?” 赵阙顺势起了身,“父皇记与不记,我的错,自要承担的。” “这算什么错处,皇后娘娘望子成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望子成龙,寻常人家说来倒没什么,换作皇后的身上,未免意味深长的很了。 郭皇后脸色一变。 就听赵萱轻敲赵延额头,亲亲热热地取笑道:“六弟可是羡慕三弟了?谁不知道荣妃娘娘最是疼你,若说望子成龙,荣妃娘娘可是第一位呢。” “萱儿这话可说错了,”荣妃也笑,素手拂过鬓角,将落下的发丝抿回耳后,“我呀,只盼着延儿知孝知礼,莫要惹他父皇生气就好。” “娘娘可把心放回肚子里,父皇最疼的就是六弟,便是真惹了,撒个娇来,又哪里舍得生他的气。” 前头廷尉司和京兆尹的地牢事件,赵延方方惹了龙颜大怒,然而雷声大雨点小的几句训斥,便准了他戴罪立功。洛阳周边乘船转了一圈儿,回来报上的数字甚是惊人,那水匪究竟剿是没剿到还另说,前头的错处就这般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 其余几个皇子,不由都记起了这一茬,纷纷出言打趣着他,明着嬉笑调侃,暗着冷嘲热讽,眼中带着深深的不甘。 赵延打个哈哈,重回了榻中,连连敲桌子,“大姐这是给我招祸呢!” 赵萱掩着口,半真半假地道:“你才瞧出来呀。” 众人齐齐大笑。 唯有两个人。 一个荣妃,深深看了赵萱一眼。 一个郭皇后,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阙。 这眼神太过复杂,爱恨交加,期待与失望交织,更掺杂了一种极端的悔意。 后悔的是什么,方才那不合时宜的请旨么,文初不确定,却觉得不是她想的这么简单。她远远瞧着郭皇后古怪的表情,一阵阵凉意自心下生起,不由就记起了韦让提起这一对母子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对赵阙的怜悯。 赵阙这会儿正随着大公主入席,后者虚挽着他的手臂,眉宇间流露出自然的笑意来。忽而不知赵阙说了句什么,赵萱好奇地回了下头,远眺着这边似在寻着什么人。 席面蜿蜒,人头涌动,她自是寻不见什么的,便又扭过头去,在榻上跪坐下来。 “说起那执金吾,我怎么记得不是有人坐了么,怎的又成空的了。”她小声地问着驸马,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隔着一桌的四皇子听见了,出声解释道:“大姐有所不知,如今那执金吾上坐着的,只是个暂代的副手。”这声音可不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入了不少人的耳朵。 兜兜转转,又说了回来。 正好有太多的人本不甘心方才之事被赵阙轻描淡写地略过去,顿时凑起了热闹道:“可不是么,真正的正职,可是空了有俩月了。” 赵萱一挑眉,好奇更甚,“那直接把副的提成正的,不是顺理成章么。” 四下里顿时一静。 没人接这话茬。 “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赵萱面似不解,扭头朝驸马吐了吐头,“瞧我,明明不懂朝政,还总爱瞎打听。”又起了身,朝皇帝盈盈一拜,“父皇,是儿臣逾矩了,不过父皇定舍不得责怪儿臣的。”说着眨了眨眼,极是俏皮。 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女儿,父女俩的感情自是亲厚,且母妃早逝,驸马清贫,皇帝对她疼爱的同时,又不免多了几分怜惜。是以皇帝虽是板着脸,眼中却含着几许笑意,“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啊,都为人母了,也没个母亲的样子。” “正是为了人母,才更能体会父皇的不易呢方才听四弟说,只那一个执金吾便让父皇烦扰了两月之久,实在恼人!要儿臣说呀,您就随便指个人得了” “胡闹,朝堂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女儿才不理那朝堂之事,”嘴一扁,委屈道:“再说哪里就儿戏了,父皇慧眼独具,您钦点的官员,又岂有庸才?选来选去,徒增闹心,还不如索性把副的提正,简单又省事儿。”她说完,许是也觉得这提议太儿戏,噗嗤一声,自己先笑了,“反正呀,儿臣就盼着父皇身体康健,少些忧心,多些顺心。” 赵萱又盈盈福了一福,这才跪坐了回去。 皇帝却还在思索着她方才一番笑谈。 选来选去,徒增闹心。 这一句话,算是歪打正着,实实在在说中了如今的形势。 多少人在那朝堂上争来抢去,他却是谁也不放心的。本来向家和明家都是不二人选,可向洵已掌了京兆尹,明腾飞亦握了羽林卫,一外一内,未尝没有互相制衡的意思这个平衡,不能因执金吾而打破。 而楚问 皇帝在下方扫了一眼,九曲回廊上,说说笑笑,觥筹交错,一派热闹非凡。而最远处,那道清雅的人影正站芳林园的门口,和一个内监说着什么。不多时,她点了一个侍卫,领着内监悄悄去寻了大鸿胪。她则依旧站在芳林园的门口,负手探查着四面的动静。 这距离太过远,皇帝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却能瞧得出其中的认真之态。 暗自点了点头,皇帝向侧看了一眼,吕德海立即伏下了身,过了一会儿,小声回道:“回陛下,门庭冷清,无人去探。” “一个都无?” “无朝官,只卢才子曾去过几次。” “她竟入了卢逊的眼。”卢逊为人清高,能得他青眼,品性上,自是过的去的。听吕德海低低讲了白马寺中事,他闭上眼来,沉吟少许,又问,“老三呢。” “殿下未曾去过,不过楚问有一幼弟,正随着一韦姓儒生念学,此人正是殿下的府中门客。”见皇帝沉默不语,吕德海又细细禀了前因后果韦让来官署当日,并未避着旁人,豫山书院中事,也是人尽皆知,更遑论吕德海这等同于九卿的宦官,中常侍。 明眼人皆见了这一幕,即便听不见内情,也大概猜到了点端倪。 一时间,垂头的垂头,对视的对视,各自在心里眼里兜过了几个弯儿。就听果不其然,吕德海站直了身子,尖而细的嗓子陡然嘹亮,“楚问何在?” 楚问何在? 文初正在等着皇帝召她。 有了之前那么多的铺垫,她已猜到了赵阙的心思就着郭皇后这突如其来的一提,顺势把她给推上去。 她下意识就朝赵阙瞟了一眼。 那厮正自斟自饮,一手慵懒地支着额,一手执了一杯酒到唇边,形状美好的唇嘬出一朵花的形状,眼睛正远远地凝视着她,明明什么都没干,她愣是瞧出了几分调情的意味。 文初立即别开了眼,大家都在看着她,是以他的凝视并不显眼,而她若看着赵阙,这里头能容人遐思的可就多了。 只是那朵花 她可不认为赵阙是在对她飞吻。 那么是拖? 拖什么,时间? 他为何笃定?皇帝自不会因为大公主的一席话便草率决定了执金吾的归属,顶多是在候选人中埋下一个种子。这会儿让她上前,也不过是兴致来了,询上几句,探探她的心思和立场。 那么拖时间,又有何用? 文初转着这些心思,转回廊,入亭台,最终停在了亭台之下,皇帝目光之中,“微臣” “陛下!”一道声音却比她更快,急匆匆地自后跑来,停在了她的身边,“陛下,草原使节已在城外了。” 皇帝的目光自她移开,转到了大鸿胪的身上,嗓音发沉,“不是还有三十里么。” 大鸿胪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也被这问题给难住了。事实上,早在草原使节临近洛阳的时候,这边便收到了消息,几乎是两个时辰一报。而今儿个晌午最后一次来报,离着洛阳足足三十多里路。 怎的到了晚上,这突然就已到了洛阳城外了? 他想着方才内监来寻他传的话,听那意思是准备来给皇后娘娘贺寿不止来的突然,连今儿个是娘娘寿诞也摸的门儿清,未必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大鸿胪还在盘算着这话该怎么回,就听身边的少年轻声一哂,笑吟吟道:“陛下,鞑子久居草原,满眼的毡包牛羊,荒凉贫瘠,哪里见过我朝大好的风光鼎盛?这近了洛阳,自是一路走,一路惊,一路惊,一路急,急不可耐地就想瞧瞧咱们南朝的巍巍京师了。” 她说的逗趣儿,哪怕明知这其中内情,皇帝也忍不住龙颜大悦。 大鸿胪立即接上,“是极,是极。”朝着文初感激地看了一眼。 文初笑回他一颔首,就听皇帝愉悦的嗓音道:“先安排他们去驿馆歇息,明日朝见。” “回陛下,听他们让人传来的意思,估摸着是想给娘娘跪贺寿诞,正好瞻仰瞻仰咱南朝寿宴的盛况。” “准了。” 大鸿胪应声退下,匆匆出了芳林园,带人去接了。 文初则继续方才的觐见,“微臣拜见吾皇万岁,恭贺皇后娘娘福寿千秋。” 皇帝点头,让她起了身,皇后便瞧着亭台下立着的人儿,方才她已从婢女青鸳的口中问明了此人来路,也晓得了正是这个人和她儿子一同回的京。再思及之前赵萱的话来,下意识地,她已将文初当成了赵阙的人,态度便缓和了不少,“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文初依言抬头。 皇后眼中一亮,笑着点头道:“是个俊人儿。” 文初也笑回,“谢娘娘赞誉。” “不错,听说你前阵子受了些伤,如今可大好了?” “已痊愈了,正是昨日的事儿,许是娘娘福寿金安,让微臣也跟着沾了福气。” 郭皇后笑容更甚,“陛下,您瞧这小人儿多会说话,听说还是军中出来的,这是文武双全呢。” 文初暗道不好,这郭皇后可别抬不成赵阙转了风向执金吾那个位子,若有人坐,就必然是最为坚定的那一党,皇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皇子的党羽插进手去。 听着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立即笑着回道:“娘娘有所不知,微臣的武艺尚过的去,若说到文,却是大大不行了三殿下还多次笑话微臣,字迹如狗爬呢。” 一句话落,亭台上两种心思,南辕北辙。 赵阙饮着酒的手一顿,唇边绽出一抹惊艳绝伦的笑容来堵不如疏,急急撇清不如落落大方,这步棋走的不错。 就听皇帝想起什么般,忽而乐道:“镇北军送来的文书,可是由你执笔?” 文初干笑两声,“污了陛下的眼,微臣罪过。” 皇帝纵声大笑,“吕德海,维桢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吕德海掩着口,老眼都笑眯成了一条缝,“殿下当时险些把文书给摔咯,怒道‘哪个文书这般大胆,竟敢以脚执笔,呈面圣上’,奴才也瞧着了那文书,那难看的字呦!” 他老脸夸张,尾音拖的老长老长,一时席上笑成一团。 六皇子赵延点指着文初,“好呀,不回,原来是你,今儿个可算是真相大白,逮着这罪魁祸首了。”边说着边连连扶额,“可害我一顿头痛!” 文初的脸上写满了“完蛋”。 皇帝笑声更大,这一整晚,数着这会儿最是开怀,“朕得好好思量思量,这执金吾丞可不准你再当了,不然以后的折子,岂不都成了你代笔。” 四下里笑声微窒。 只一刻的停顿,又立即接了上来。 文初也是心下一动,知道这执金吾算是跑不了了,具体的,估摸着会给她个半年的观察期,直到做出政绩来。面儿上,她如听不懂般,恨不能咱到地缝里的尴尬,“陛下宽心,微臣回头就练字去,必定早日完成皇后娘娘的期许,争取文武双全,咳,文武双全。” 皇帝大笑点头,眼中淡淡的满意之色。 正要说话 却有人先一步冷哼一声,充满了敌意的挑衅,自芳林园外冷冷传来。 “文武双全?哼,无耻小儿,也敢言勇?!” 前天一天都在路上,累惨了,晚上又一夜没睡,补那三千字到上午十点,结果这一睡,我就睡了十六个小时 昨天一觉睡醒,已经半夜三点了,闹钟都没叫起来。 明天,最迟后天,我双更,补上昨天欠的一章。 挨个抓来,挨个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7】 幸不辱命 章节名:067 幸不辱命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http://om/css-3-1.html 文初一听见这古怪的口音,就知道是她的老相识们到了。 果不其然,芳林园的门口,去而复返的大鸿胪正惴惴不安地抹着汗,而他的身边,正是历时两月之久终于抵达的草原使节们。 为首的是一名妙龄女子,一身火红纱裙,紧紧地束裹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而方才挑衅的人,正恭敬地站在她的身后,冷笑着盯着远方的文初。大鸿胪见势不好,立即高声禀道:“陛下,草原使节已到。” 皇帝先前被打断了话自是脸色不悦,淡淡看了那边一眼,沉声道:“传。” 吕德海立即唱喏,“传草原使节” 紧接着就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少女昂首挺胸往这边来,头上戴了一冠宝石钿子,晚风拂过,鸳尾流苏轻轻摇动,传出一阵阵脆生生的响动。 席上不少女子好奇地望着这头饰,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她却目不斜视,始终扬着尖尖的下巴,就似一只骄傲的小凤凰。倒是她身后的一行人,一路过来,目光始终未离开文初,恨不能饮其血的敌意。 文初坦然一笑。 少女直到这时才看了她一眼,站定在一侧,右手贴胸,微微躬身,“乌兰见过南朝陛下。” “大胆!” “竟敢见君不跪!” 四下里一阵嗡嗡之声,几个皇子大怒出声。乌兰身后走出一人,正是文初的老相识,铁伐部首领,“跪拜是你们南朝人的礼仪,方才已是我草原面见首领的礼仪,足见对南朝陛下的尊重!” “可笑之极!既来我南朝,自要奉行南朝的礼仪!” “乌兰公主是草原最尊贵的女儿,跪天跪地跪萨满,见首领都无需折膝,岂能跪拜你们的皇帝!” “荒谬,入乡自当随俗!” “哼,无视我等信仰,南朝号称礼仪之邦,原来不过如此!” “你” “够了!”皇帝沉沉一喝,诸人立即噤了声,他则淡淡看着下方的乌兰公主,不问,也不说话,只这么看着她。少女开始还梗着脖子,一身骄傲之色,渐渐也不免有些局促,还是铁伐部首领开了声,“陛下,草原并非南朝的属” “你们首领呢。”皇帝打断了他,众人这才发现,呼延跋竟然并未在场。乌兰就道:“大兄途中染了风寒,已去驿馆歇着了。” 皇帝的脸色顿时一沉,眼中盛满了阴霾。 在场众人亦是无不闻声变色。 气氛一时冷到了极点。 就听一道含笑的嗓音打破僵持,“陛下,微臣素闻草原人不知礼节,看来也并非如此。”众人看向文初,文初则笑着看向乌兰,“瞧,呼延首领便知要避开娘娘的寿诞,不敢让一身病体冲了娘娘喜气。”一顿,朝乌兰拱手一笑,“乌兰公主,令兄实在体贴呀。” 众人一愣后,顿时哄堂大笑。 皇帝也敛了怒意,温和地看了文初一眼。 对方明显的不恭敬,被她这般一说,便似是生怕冲撞了南朝皇后一般,立时便矮了南朝一头。不少人暗自点头这楚问年纪轻轻,关键时刻,倒是很有几分急智。 乌兰则怔怔看着眼前这清雅少年,这一笑花开似锦,明媚地晃花了她的眼。心下想着大兄说的果真不错,南朝的男子看着软似弱鸡,骨子里的雅,却是草原男儿所没有的。 这么一怔,她竟一时忘了反驳。 听着皇帝已开声让他们入席,乌兰顿时回过了神,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想了些什么,恼羞成怒地瞪了文初一眼,恶狠狠地,瞧着就似只炸了毛的小鸟。 文初摸了摸鼻子,再朝她一笑。 乌兰拂袖便入了席。 后头铁伐部首领走到一半,忽然回过了头,狰狞地瞧了文初一眼,几分杀意,几分煞气。 这么一闹,皇帝也没了闲聊的兴致,方才的话题便暂且搁置了下来。见有舞女哗啦啦上了亭台来,鼓乐也响起,文初便朝一侧退了下去,想着方才那狰狞的一眼,总觉得今晚恐怕不会太平静。 而与此同时,铁伐部首领正问乌兰,“可有瞧上了眼的?”他女儿已于出发前嫁了呼延跋,算下来,也是乌兰的长辈。乌兰干了一盏酒,哼道:“那些弱鸡,我哪里瞧得上。”刚说完,呸的吐出口中酒,“这么淡,还不如喝水!” “中原的酒,就是这般寡淡无味。” “哪里比的上咱们草原,大兄太是狠心,竟要我嫁来这里。” 乌兰想着只觉深深不甘,瞧着对面席上那一个个皇子,只觉俊美有余,英勇不足,又想着方才只是没跪,那些皇子便咄咄逼人,这般小鸡肚肠,实不是她心中良人,“还有方才那青袍弱鸡,只会讨嘴上便宜,太也可恶!” 提起文初,铁伐部首领立时沉下了脸。 乌兰就问,“她真是扭转了战局的那个楚问?” 铁伐部首领正要说话,恰好一曲歌舞结束,舞女挥着水袖盈盈拜倒。趁着这一个空档,他忽然站起了身,朝着上头的皇帝高声道:“陛下,我草原也带来了一支舞蹈,献于皇后娘娘的寿礼。” 啪啪啪 抚掌三下,立即有数十壮汉上了亭台,取代了方方退下的舞女们。 这些壮汉无一不是赤裸着上身,只下身着了灯笼裤,紧紧将健壮的腰腹扎住。那一身魁梧的肌肉便似要喷薄而出,只让不少妇人们惊呼出声,男人们暗自咋舌。 乌兰傲然地扬着下巴,一挑眉道:“陛下欣赏惯了方才那软趴趴的舞蹈,不妨也悄悄我们草原的舞蹈。” 话音一落。 鼓声咚咚响起。 澎湃、激昂、让人血脉沸腾。 其实众人都明白,草原这次的目的,还是以战败一方来求和。只是常年的嚣张和跋扈,让他们落差太大,不免要在无伤大雅的小事儿上争个面子。而不论之前的不跪,呼延跋的缺席,还是这会儿有备而来的舞蹈,尽是在不将矛盾激化放大的情况下,施的一番下马威便是。 不过知道归知道,眼见着壮汉们“哈”的一声,两两一对儿,既似是摔跤,又似是跳舞,依旧不免让众人新奇不已,低呼连连。 这是一支融合了草原竞技的舞蹈。 摔跤,斗武,骑射,这些动作融合到舞蹈之中,是力量与美的双重结合,实在精彩非凡。 待到一舞结束,四下里寂静无声,尽都沉浸其中,回不过神。 壮汉们齐齐一躬身,“恭祝南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齐刷刷地整齐大喝,让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反应了过来,脸色纷纷不自然了起来。 乌兰洋洋得意,“陛下,皇后娘娘,咱们草原的舞蹈可是精彩?” 皇帝也不是无容人之量,“很好,赏!” 钦赐了诸多赏赐,乌兰笑嘻嘻地躬身谢恩,直起身子来突然又道:“陛下,总是表演可没意思,在我们草原上,晚宴是允许比武的。方才看过了草原的摔跤骑射,乌兰也想瞧瞧南朝男儿们的英姿陛下可准?” 皇帝皱了一下眉,没第一时间反对,心底下却明白,这场比武,是事关国体的。他沉默少许,就听荣妃掩着口犹豫道:“陛下,寿宴上还是和和乐乐的好,舞刀弄枪的,咱们女眷们瞧着,难免生怕呢。” 皇帝赞许地看她一眼,正要顺势驳了这提议,乌兰先一步道:“陛下大可放心,比试而已,当个乐子瞧,不用兵器就是。”又看向荣妃,瘪瘪嘴,“草原的女人是上得战场下得牧场的,南朝的娘娘们,太也娇弱。” 她看上去也不过才十六岁,年纪小,讲起话来脆生生的,操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南朝口音,不免引人发笑。是以虽则这话有大不敬之嫌,荣妃却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只笑着道:“南朝和草原自是不同的,咱们女人啊,有男人的保护,只消相夫教子便好。”顿了一顿,又眼波盈盈地瞧了皇帝一眼,“公主年纪尚小,待到长大了,便也知道,这种娇弱,也是一种幸福了。” 皇帝当即大笑。 四下里也尽跟着笑了起来。 只听“砰”一声。 却是郭皇后砰倒了杯盏,有婢女慌忙忙地给她擦着倾倒的酒液,皇帝淡淡地看着她,郭皇后唯有强笑,“臣妾太不小心。”然而那脸上的难看之色,任是谁都看的出来的。 文初不由低低一叹,瞧着荣妃那一脸的关切,心说这段数实在是高,一番话,显出了自己大度,争回了南朝面子,还顺势秀了一把甜蜜,引得郭皇后宴上失仪。 一箭四雕! 还是没有丝毫的痕迹,不过跟着乌兰话赶话的顺势而为。 她望着恨到浑身发颤的郭皇后,再瞧着径自饮酒看都不看上首一切的赵阙,收回了眼,就听乌兰不依不饶地问:“陛下,方才的提议,可好?” 她已说了不用兵器,又道只是个乐子,若再不同意,未免有怯懦之嫌。 皇帝应了,“明腾飞何在。” “微臣在。” “你便陪着比上一场罢。” 明腾飞领了命,上到亭台之下来,朝乌兰拱了一下手。 还没说话,乌兰先不乐意了,眼珠一转,机灵灵道:“陛下,那咱们就比上三场,分别是摔跤、斗武、射箭。这第一场,就由这位明大人来,下面的两场,乌兰却是要点人的。” 不等皇帝答复,她娇俏一扭头,满场看了一圈儿,没寻着想找的人,扬声叫了起来,“方才说自己文武双全的那个,莫不如就下场玩儿上一玩儿?” 文初就知道自己逃不过。 她笑着走出来,看向皇帝,征询同意。 皇帝一时拿不准。 还是那句话,事关国体,不容轻率,是以他第一时间点出了明腾飞,就是怕对方死咬着楚问不放。而楚问 恐怕即便他不同意,对方还是会纠缠不休。皇帝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文初。她轻轻点了下头,前者便沉沉应道:“准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最为信任和放心的明腾飞,竟输了。 其实这一点,但凡对功夫有点儿了解的都看的出明腾飞走的是力量的路子,稳扎稳打,而对方派出的也是同样的类型。一个彪壮大汉,不论体型上,还是力量上,都比明腾飞要强上不少。若是比划拳脚,明腾飞许是可以以招式、灵活和经验取胜,可换成强力碰撞强力没有任何花哨可言的摔跤,他自是略逊一筹了。 当摔跤比到一半,皇帝便也明白了过来,可这时候,已是叫停都来不及了。明腾飞苦笑一声,下了场来,揉着被摔到散架的肩膀朝文初道,“看你的了。” 文初含笑点头,上了场去。 霎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这少年的身上。 两个月前方来洛阳,除了军中偌大的军功和名号外,真正她的实力如何,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而方方十六岁的年纪,瞧着清雅不凡,也纤弱不已,便是真有点儿能耐,又能强到哪里去?更遑论对方显然就是为了寻她出一口气,才硬是提了这个比试,派出的人,岂是泛泛? 对比着草原派出的如同一座山般又高又壮的汉子,只身上的伤疤都狰狞可怖;再瞧瞧还没到他肩膀高的文初,瘦的好像对方一只手就能扭断小蛮腰 众人只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口。 这胜负,毫无悬念了。 文初便是在这么多不看好的目光中,仰头看着对面壮汉充满了杀气的脸,轻声一笑,“未请教?” 对方咧嘴一笑,忽的一声暴喝,惊雷般开启了这一战! 划破气流的风声陡然迎面,文初向后一避,只刹那间,一个巨大的拳头就轰然砸在了地面上。砰的一声,巨响的掩盖之下,是大汉低而狠的一句“死人无需知道我的名字。”紧跟着粉末飞扬,整片石砖蜘蛛网般龟裂开来。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只看这大汉的力道,若文初闪避不够及时,必定被他一拳打成肉酱。宴席里太多的少女和妇人,不由被吓的脸色惨白,尖叫声声。 然而战斗还在继续。 没有武器在手,文初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对方一身的皮糙肉厚,断不是她凭着肉掌就能伤到的。她只有依靠着自己的身形纤细和脚下灵活,在对方猛虎般的步步紧逼下不断地躲闪。 顷刻间三五招过去,场中的少年始终避让着,不与对方正面冲突。 皇帝脸色越来越沉。 乌兰的笑容越来越得意。 就听那壮汉忽的一声厉喝,显然已厌烦了这猫捉老鼠的把戏,猛地就扑了上去。文初仿佛也累极一般的躲闪不够及时,险险避开了这壮汉的拳头,壮汉不甘地一拧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当空一提,如同摔跤般倒提上了半空,狰狞大笑着挥舞出一个半圆。 宴席上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他粗壮的手臂撞破空气的轰隆声响,这一下,若是那少年被他摔出去,必定当场气绝而亡! 尖叫声一波接着一波。 明腾飞脸色一变,“尔敢!” 大公主掩口惊呼,猛地看向了赵阙。 却见他依旧执了酒自斟自饮,只抬眼瞧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便放心地一饮而尽。酒盏放下的同时,大汉也正将文初摔出! 无数人的心被一把提了起来,电光石火之下,只见那弱鸡般没了应对的少年,被摔出的同时一个旋身,半空中纤腰一拧,凭借着腰力凌空倒转了身躯,白皙的拳头挟裹着万钧之力,雷霆般轰地砸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 鲜血喷涌,大笑声戛然而止,被杀猪般的惨叫所取代。 夜风呼啸而来,吹起少年因搏斗而凌乱的碎发,只见她凌空一翻轻轻落地,垂下的一手骨节上沾满了鲜血,一滴,一滴,自指尖滑落。 而她的脚下,是捂着血肉模糊的一只眼,翻滚在地上嚎啕惨叫的如山壮汉。 鲜明的对比。 鲜明到刺激眼球的对比。 四下里一时寂静如死,没有人能想的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竟有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手段,这样的狠辣!一拳,将壮汉的一只眼打到血肉横飞,且面色平静的,仿佛这本不是她所为。 少年沉淡地垂着眼,在一片窒息般的死寂之中,面向皇帝,不骄不躁,淡淡行礼,“楚问,幸不辱命。” 六个字,铿锵而起。 如同六粒石子,丢入平静无波的水中,炸起一朵朵浪花,也炸起了四下里猛然回过神的一阵阵急促喘息。紧跟着不知是谁一声叫好,顿时,欢呼擂动,喝彩如潮。 方才因为明腾飞而郁闷不已的南朝诸人,无不大笑起来。对比着草原那边儿难看到不能再难看的脸色,对比着铁伐部首领恨不能杀了她的睚眦欲裂,对比着乌兰公主死死咬着下唇的气恨,皇帝的面儿上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大公主赵萱则起了身,抚掌大赞,“好!英雄出少”然而那个“年”字还未出口,她瞳孔猛地一缩,惊愕地盯着文初的身后,陡然变成了一声大叫。 “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8】 变故陡生 章节名:068 变故陡生 是壮汉! 瞎了一只眼的壮汉,终于穷图匕见了! 他一拳抡起,粗壮的长臂正正对着文初的后心,而前方的她,耳尖微动,仍自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似浑然不知身后危险。 “大胆!”皇帝沉沉一喝,离着最近的明腾飞立即抢身而出,却被第一场摔跤的草原人有意无意地拦了一下。只这么一刹那的耽搁,眼见那一拳就要砸到文初的背脊上 咻的一声,侧面席榻上一道细细的影子,被陡然掷出,划破空气,后发先至,闪电般射入壮汉的太阳穴,穿透头颅,自他另一只完好的眼中透出! 他整个人顿在那里,如被施了定身术般,鲜血自双眼汩汩涌出,而那一只拳头,正贴着文初的背脊一寸距离,终于不甘而无力地垂下,向后倒去。 这一切只在弹指间。 仿佛只是眨了下眼,那方才还凶狠无比的壮汉,已如一座山轰然倒塌,死的透透。 文初回过头来,扫一眼地砖上死状凄惨的尸体,淡淡摇了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你们”已呆住的乌兰不可置信地怔了半晌,忽的大怒而起,指着她,双眼通红,“你们竟敢杀人!” “技不如人,背后偷袭,”赵萱冷哼一声,“乌兰公主,是你的人先坏了规矩。” “何来背后偷袭!”铁伐部首领恸道:“特木尔是我草原第一勇士,不过一时不察,被小人施了下三滥的手段!他尚未认输,自是比试未停。” 方才那特木尔明明已是翻滚在地,无了战力,谁都看的出,楚问停手是不愿伤他性命,而此时这善意的举动生生被对方扭曲,席上不由一阵大怒。如潮的驳斥声汹涌响起,乌兰唯有退而求其次,“就当特木尔背后偷袭,你们不也暗箭伤人?既已说了不用兵器,你们同样坏了规矩。” 方才出手的人太快,没人看清是谁,这会儿乌兰冷着眼,在对面席榻上扫来扫去,就听一道声音慢悠悠地反问道:“筷子,也算兵器么。” 乌兰立时循声而望,看见的,就是执了一根筷子在指尖把玩的赵阙。 而他口中的意思 “荒谬!”她提着裙角蹬蹬跑了上去,离着尸体三米远,已看清了穿透头颅自眼中而出的一小截,真真只是一根再寻常不过的筷子 乌兰晃了几晃,怔怔看着赵阙,一脸的不可置信。 其实何止是她,所有的人都被赵阙的话吓了一跳。 郭皇后方才说他练了一身武艺,众人也不过听听便是,谁不知他自小孱弱,打娘胎里生出来就病怏怏的,跟那病才子卢逊有的一拼。皇子们打小习武,最为出挑的一向是五皇子,武艺精湛,多得陛下赞赏,可即便是他,也未必能以一根筷子伤人性命吧? 五皇子赵勇肤色古铜,浓眉大眼,一双星目微微一闪,“三哥,你这一手太也惊人,小弟甘拜下风。”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声震四野,“太不厚道,从来藏着掖着不出手,这闹半天,是瞧不上咱们这些花拳绣腿呢!” “可不是,三哥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是等着一鸣惊人!” “该罚,该罚,必须自罚三杯!” 几个皇子纷纷起哄,赵阙也不推辞,一连干了三杯酒,姿态流畅,风雅夺人,直让不少女子都看呆了去,这才笑道:“你们可冤枉我了,师傅明言学武强身健体,切忌好勇斗狠。”顿了一顿,瞟过地上那惨烈的尸体,面上几分大悲大悯之色,“若非出于救人,我是如何也不会出手的。” 文初受不了地低下头,狠狠翻了个白眼儿,赶紧把竖了一背的汗毛给压下去。 赵阙看向她,轻叹一声,“楚大人莫要介怀,人是我杀的,我自会去白马寺诵经为这位壮士超度。” 再抬起脸来,文初一脸感激,“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赵阙含笑颔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文初再也演不下去,赶紧扭过脸,朝上首的皇帝道:“陛下,微臣以为,南朝和草原一比一打平,已是最好的结果。” 皇帝也正有此意,点头道:“那便” “陛下!” 蹲在尸体之前的乌兰猛地抬头,看的却是文初,双眼泛着红,咬着牙说:“草原只有胜负,从没有平局一说。” 文初几乎被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怔了一下,这乌兰一直戴着钿子,流苏遮住了半面,眉目瞧的不甚清晰。而这会儿离着她这么近,仰起脸来死死盯着她,眼下犹带泪痕。 她才发现,这个少女,真正是美。 不同于南朝女子的纤柔,这种美带着三分娇俏,三分异域的妖娆,还有三分说不出的英气,眉心间一点金花,十足的拿人眼球。 她正想着,蓦然听见一声细细的传音,“莫看她眼睛。” 文初心下一跳,立刻不着痕迹地调转开视线,她没转头去看赵阙,乌兰却若有所觉地扭过了头。望着那边的坐席,从大公主的位置看到六皇子,迷惑地蹙了蹙眉那边的人太多了,除去赵阙是一人一几外,其余的皇子大多带了妃子和美姬,就跪坐在他们身后,四皇子和五皇子还带了孩儿,加上婢女太监,粗粗看去几十号人。 乌兰便在那些人中飞快过了一遍,着重看了眼赵阙,见他正和大公主有说有笑,眼中的迷惑更甚。 文初垂下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惊异的光,“乌兰公主,到此为止罢。” 乌兰站起身来,将流苏抹至耳后,一张方才让文初惊艳不已的脸,顿时露在了众人眼前。不少人暗自抽了一口气,原本搂着美姬的几个皇子,都不自觉地松了手,流连在她风情独特的姿容上。 细白的齿咬着下唇,乌兰对皇帝盈盈一拜,“尊敬的陛下,我们草原崇尚力量,但凡比武,都应得到最大的尊重。”一顿,直起身来,甜甜一笑,“请陛下满足草原的愿望,让我们比完最后一场。” 她自入了芳林园,一直演绎着一个飞扬又骄傲的小公主角色,此刻这般软下了姿态,显得极其恭敬。皇帝表情未变,语气却温和了三分,“朕已应了你比试三场便继续罢。” “谢陛下,”乌兰脆生生道:“这一场,便由我亲自上场!” “你?”皇帝愕然问道,乌兰就扬起尖尖的下巴,又重新恢复了骄傲夺人,“陛下莫不是小瞧了我,草原的女儿,岂有不懂骑射的道理?” “陛下小瞧了我无妨,楚大人可莫掉以轻心。”她又转头看着文初,冷冷一笑,“若是输给了一个女儿家,楚大人的‘文武双全’,可真真成了一个笑话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这一场,她竟又要点楚问? 赵萱第一个皱起眉来,“父皇,这不公平。” “大公主此言差矣,”这次说话的是刘宏,这老家伙一晚上没寻着机会,这会儿拂着袖子站起来,一板一眼地道:“乌兰公主身为女子,体力上本就逊了楚大人一筹,正巧楚大人方比过一场,这方是真正的公平。” 大贤说了话,又有不少人跟风道:“是极,是极,乌兰公主金枝玉叶,难得有这雅兴,楚大人就陪着玩玩罢。” 五皇子赵勇也笑着劝,“大姐,一个乐子而已。” 赵萱的脸色不由难看,她之前对着皇帝说不懂,实则皇家中人,岂有真的天真的?第三场换了乌兰,不论输赢,都已不算了什么比试,真正如赵勇所说只是一个乐子,一个由草原公主心血来潮的乐子而已,于南朝的国体没了任何的影响。 可对楚问来说,却是天差地别了! 赢了,是应该的。 输了,颜面扫地。 更莫说当着一国之君的面儿,输给了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从此在皇帝的面前,再也无了脸面。 这些文初当然也懂,心下却有些别扭,这大公主待她实在太好了点儿,也不知赵阙那厮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没看赵阙,只笑着跟大公主道了谢,后者则叹息一声,递来个抱歉的眼神,便坐下了,“你尽力便是。” 文初笑着点了头,知道新仇加旧恨,她是怎么都躲不过草原的刁难的。 索性大大方方转向了乌兰,坦然一笑,“公主,请吧。” 芳林园中,九谷八溪。 九曲回廊沿溪而建,溪侧碧草茵茵,是环绕着的一片开阔的空地,再往外,便是幽深的碧林了。 许是乌兰的箭法真的不错,她信心满满地又提了几个要求,硬是增加了这一比的难度将寻常的百步箭靶命内监竖到了那一片空地上,足足隔着百米之远。且不说中间还有一道溪流,月色当空,灯光四溢,水波粼粼,本就昏暗又驳杂的光,又添了诸多的反光,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这下子,本没当回事儿只当看个热闹的众宾客们,不由纷纷直起了身子,也面含期待了起来。 明腾飞接了内监的活,将箭篓送上去,递给了乌兰,又侧到一边儿来,靠着文初小声问道:“怎么样,有把握没?” 她接过递来的箭篓,看乌兰将弓拉成满月,姿势标准,面色笃定,夜风拂过她的裙摆和发丝,显得英姿飒爽,娇美不凡。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没有。” 明腾飞差点儿跳起来,“没有?” “真没有,我在军营里当的可是文书啊,不需要操练的,只偶尔手痒了玩儿上一玩儿,还从没试过这么远的距离。” “那怎么办。” “无所谓,尽力而为呗。” 文初耸了耸肩,说的是随意,心底下却是郁卒的不行她是一丁点儿都没说谎,对于箭术,只从前喜欢跟着老爹舞弄舞弄,可惜过了这么久,早就生疏了。军营里试过那么几回,倒是准头不错,百步里打个红心不成问题。 可这次,乌兰准备的距离,却是百米!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绝佳的眼力了。 正说着,席上传出一阵轰然的叫好声,原来乌兰的第一支箭已射出,正正插在了那箭靶的红心上,箭羽嗡嗡颤动着,可见其准头和力道,无一不精准。 明腾飞啧了啧舌,怜悯地瞧了文初一眼,拍她肩膀,“这下真的是尽力而为了。”就连他,也不敢说能胜了这小公主。 文初哈哈一笑,倒也豁达,转头朝乌兰拱手大赞,“公主好箭法!” 乌兰眉梢一挑,明丽亮眼,“试了下手,现在来真的了!”话音一落,她挥手摸出第二支羽箭,弯弓而上。 嗖的一声,那箭闪电般破空而去,整个过程中,乌兰竟连箭靶都没看一眼,仿佛真的如她所说,之前那一次,不过试试手而已。然后就是噗的一声,箭矢划破夜空,准准射入了百米外的红心之中,和方才那一支交相辉映,羽颤连连。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紧跟着又是三声脆响,乌兰单膝跪地,三箭连珠,上下排列着一同迸出,风声呼啸间,势如破竹地钉上了箭靶,同时射入红心! 神乎其技! 四下里赞誉无数。 连皇帝都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连连点头,“乌兰公主可是让朕大开眼界了!” 大佬发了话,掌声更是不断,这样的情况下,已无人相信文初能赢,在无关国体的背景下,各色幸灾乐祸的目光便向她投了过去。明腾飞在乌兰射出第二次就溜了下去,生怕再刺激到年轻的小兄弟。 “楚大人,该你了,”乌兰扬着下巴得意洋洋,看着文初也抽出一支箭来,搭上了弓,又冷笑着添了句,“我自小便是骑着马射着箭长大,恐怕楚大人再练上个十年,也”一句狠话尚未说完,乌兰的脸色猛地大变,“你你疯了!” 同时那些掌声和赞誉还没歇息,变成了一阵阵惊恐的尖叫,“楚问!你想干什么!” 只见那清雅少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转过了头,同时跟着转动的,是她正要射向箭靶的箭矢,方向陡然偏移,对准了亭台上的皇帝! 皇帝正笑着,刹那间毛骨悚然般变了脸色,“楚你” “大胆!” “快!拦住她!” 然而没有人能拦住她,乌兰没有功夫,不敢近文初的身,明腾飞也已不在了身边,尖叫四起中,那少年面无表情,抿着唇,眼中是一抹破釜沉舟之色。箭矢刹那而出!嗖的一声,去势如电,威吓慑人,半空中一道白亮的光芒,锐不可当地朝着皇帝逼去! 每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那支箭明明以极快的速度穿透着距离,却仿佛慢动作一般在众人瞳孔中一点一点接近着皇帝。 有人大叫着护驾,有人跳出席榻,有人掩口尖嘶,有人慌忙而上,却始终没有那支箭的速度快。 电光石火间,坐在一侧的皇后猛地扑了上去,以纤弱的背挡住了皇帝的身子。 皇帝正要起身后撤,不可置信地看着以身挡箭的皇后。 皇后痴痴望着他。 同时这一支箭也到了,险险擦过了郭皇后的耳鬓,几缕碎发落下,箭矢速度不绝,继续向后,只听嚓地一声,尖锐的东西相互碰撞的声音,响彻在皇帝的身后。 火花四溅,在夜空下迸射开来。 文初又出一箭! 几乎在同时,对面的黑暗之中,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声轻微的震响的弓弦声,再一次钻入了她的耳朵。两道箭矢沿着相反的轨迹呼啸而来,速度惊人,刹那间,又在皇帝的耳后噼啪一撞。 皇帝猛然回头,看见的就是被文初利箭撞上的另一支箭矢,火星激荡中同时折落而下,落到了青玉地板上而这支自后方偷袭的箭矢,若延续着轨迹,必定是朝着他的后心! 是谁?! 谁要杀朕?! 这四个字轰然钻入他的脑中,一瞬间冷汗遍布周身。 他霍然看向一侧的皇子席,每个人刹那间的面色和表现一一记在脑中,那些喊着叫着的人中,唯赵阙反应最快,凌空而起,向着后方箭矢发来的方向飞快追去 皇帝抱着郭皇后的手紧了又紧,眼前灯光刺眸,耳边是一片乱哄哄的尖叫,各色声音混乱又慌张,唯有一道属于少年的大喝声尤为清晰。 冷静,清亮,响彻耳畔! “执金吾,护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9】 乔迁之喜 章节名:069 乔迁之喜 谁也没想到。 一场盛大的皇家寿宴,竟是以刺杀为结局,草草收了场。 先不论那刺杀者是何人,这场宴会上,得益者却是很明确的郭皇后以身挡箭,虽是虚惊一场,也足见情深意重。 当晚之后,已多年未迎接过圣驾的长秋宫中一改先前冷清,接连数夜,皇帝留宿,夫妻和睦。而这在寿宴之前,几乎是不可能之事,连荣妃受了惊吓夜里惊梦,皇帝也只去坐了一个晌午,安抚过后,当夜又回返了长秋宫。 郭皇后一夜之间,重得恩宠,春风得意。 再一个是赵阙。 这一对母子的情形恰恰相反。 羽林卫赶到刺客所在的时候,赵阙正在七八个黑衣人的包围之中,小臂中箭,黑血不止,硬是生生阻了他们的退路。地上亦是七八具尸体,尽是脖颈处一道细细的血线,被同一人一击毙命。 明腾飞当即大惊,带着羽林卫一拥而上,几个回合下来,自知逃脱无望的黑衣人齐齐自尽。 而赵阙,也终于不支昏迷了。 “幸亏送的及时,若再晚上一时三刻,殿下的性命可就可就”一脑门儿汗的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可就”了半天,差点儿连自己也“可就”进去。直到三日之后,赵阙幽幽转醒,老太医的脑袋才算是保住了。 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面对醒来后第一句先问他龙体的这个儿子,心中滋味不免复杂。而第二句,赵阙强撑着下了床,跪地请罪道:“儿臣无能,未能给刺客留下活口。” 皇帝倒是并未怀疑,他第一时间问过明腾飞当时的情况,那般多的包围,若留下了活口指认出什么人,才是真的可疑。当然,若非他也险些把命搭上,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皇帝只俯视着他。 脸色苍白,唇色干裂,三日的昏迷虚弱下,不见往日惊艳风华,只那面儿上,依旧是素日来对着他这父皇时的淡淡神色。不亲热,也不疏离,不论他说什么,他总是逆来顺受的。 这个儿子,他从来看不透,也不愿去看透,从来跟他隔着一层,他也不愿去戳破那层他已有了八个儿子,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无谓放在身边徒添厌烦是以三岁之后,他再不愿见他,七岁送到白马寺去,留下了他一条命,让他远远待着便是。 到如今,已是十几年过去 皇帝的思绪飘忽,良久良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赵阙依旧在跪着,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心下一软,扶了他起来,“你先好好歇着,太医说毒解了便无碍了,等过个几日休养好了,便协助你六弟一同去查这刺杀案吧。” 他说完,紧紧盯着赵阙。 赵阙坦然一笑,摇头道:“儿臣想去白马寺待一阵子,一为父皇祈福,二也赎了我杀戒的罪孽。” 皇帝便应了,“也好,维桢有楚问协着,朕也放心。” 是的,楚问。 这便是第三个受益者了。 救驾有功的文初,当场被擢升了执金吾,不是副手,不是暂时,而是实实在在地坐上了这京畿大佬的位子。 秩俸二千石,位同九卿,这是什么概念?以后她碰着京兆尹向洵,再也不用自称下官了。 且她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在被查封的文府旁边。 当初的文家叛国案牵连甚大,死的,下狱的,流放的,空出了不少的宅子。其他的宅子都有人住了进去,唯这一座的新主也是倒霉催的,正巧碰上了半年前的雪灾,成为太史令里三颗被斩的人头之一。 接连两主都没什么好下场,自是无人问津,文初就顺势要了过来,离着执金吾的官署不远,皇帝当场就应了,还重重给了赏赐。 “赐百金,珠一斗,帛十二匹,梨花屏一架,玉辟邪一座,蒲纹玉蝉一座,螭纹玉觚一对,莲云纹高足杯六” 焕然一新的楚府门口,小内监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吕福长长的唱喏一结束,一锭金便送到了眼前,正是方才那匣金中取出来的。他哎呦哎呦直推辞,“太多了,太多了,这可使不得” “公公跟我见外了不是?”文初拉着他的手,笑着将金锭摆上去,“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上次进宫,还多亏了公公一路提点着。今儿个又是公公来送赏,这还不是缘分么。” “是,是,咱家呀,跟大人是真真投缘。”顺着文初的轻推,金锭便收入了袖中,吕福笑成了一朵花,“当日说什么来着,楚公子必定一飞冲天,瞧瞧,今儿个,咱家就得唤您一声大人咯!” “也是借了公公吉言。”携着他往里走。 这宅子算不上大,统共没有十亩地,过了照壁就是一个池子,池下引了洛河的活水,流水潺潺,锦鲤游动,上头是一弯拱桥,横跨了整个前院,让人见之心旷。 “就是可惜了这园子,等着买几个奴隶来,好好打理打理才是。”吕福站在厅前的百年老榕下,回头瞧着偌大的一片园子,许久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荒凉。文初就笑道:“只我和弟弟两个人住” “哎呦我的大人呦!”吕福立即就不同意了,“这可是脸面,让来客瞧见了,还当咱们楚府无银钱。” 文初哈哈一笑,“公公就莫要打趣我了,这宅子,哪里会有客人。” 吕福一怔明白过来,跺脚道:“大人莫管那些酸溜溜的穷儒生,整日里吃饱了撑得瞎编排,说白了,还不是嫉妒您荣宠大盛么。” 这话倒是没错。 晚宴之后,谁不暗自咬牙? 她一跃登上列卿高位,自是红了不少人的眼,明着恭喜恭喜,暗着唾弃唾弃,尤以茶馆酒肆里等待机会的诸多儒生为甚大家都是无背景无来头,谁不在京师浮浮沉沉三五载? 偏偏你楚问气运滔天,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不当靶子谁当? 于是文初又多了个“媚主惑君”的罪名,多少儒生摆明了车马,言道她马屁拍的好,升官儿跑不了,又道誓不与楚獠同流合污。 而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官儿升的,是多少人共插了一脚的产物,赵阙,赵萱,向洵,刺客,诸多皇子,甚至连草原使节的挑衅也无形中成了一个推手,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再由皇帝的放心和信任拍了板儿,这才有意无意成全了她。 这里头哪怕有任何一个机会她没抓住,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以“楚獠”大人心安又理得,引了吕福就进了自家宽敞又气派的前厅。正好皇帝赏的东西里头,正有着今春的贡茶,两人品着香茗,说着官话,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待到足足一个多时辰后,阿悔带着卢逊进了门,吕福才依依不舍地告了辞。 文初亲自把他送出了门,临着上了轿子,他又拉着她手亲亲热热地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大人就甭管那些嘴碎的,只陛下信任着,您就能步步高升。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说罢,坐着小轿,晃晃悠悠地走了。 卢逊远远地望着,“他这是在点你。” “听出来了,这内监不错,人圆滑,够聪明,收了银子也知道办事儿哦对了,还会说话,明明想告诉我,陛下的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推我上高位,也能打我落尘埃。偏偏这话说的漂亮,便是传去陛下耳朵里,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那自然,吕德海调教出来的人,认了干儿子的。等他过几年退下去了,中常侍这位子,非吕福莫属。” “原来还有这一茬?”文初讶然地看着他,半晌捶胸顿足,“哎,早知道多给点儿。” “一锭金子呢,满朝上下都没你出手阔!”说着不由瞪她,“果然近墨者黑,我竟也被你带的贿赂来贿赂去了!走,带我瞧瞧大人的新府邸。” 两人大笑着进了府,阿悔在前头带路,方才她招呼吕福的时候,这小子已兴奋地把整个府邸转了个遍。引着一路走,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客房,门门儿清,羞涩地笑容里蕴着说不出的开心。 让文初意外的是,这府邸的后头,主人家的住处,就似是为阿悔和她量身订做的两栋精美的小楼相距不远,一栋伫立在繁花绿树之中,幽静清雅,适合阿悔读书;一栋偏僻些,正正靠着文府的外墙且这一栋里更是别有洞天,竟藏了一方白玉铺就的露天浴殿,里头热气氤氲,显然是温泉。 一圈儿走下来,文初满意的很,卢逊也是啧啧称叹,连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事实上,卢逊的小是相比较而言的,对只有文初和阿悔两口人再加上个住客房的韦让来说,在这宅子里打着跟斗撒欢儿都够了。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已是下午了,卢逊看着颇有些乏,文初便让他在这歇着,她则带了阿悔出去采买。 之前一直住在官署里,几乎是两手空空搬了过来,这会儿要买的日常用物不少。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待到再回来的时候,她傻眼地看着一府蹿来蹿去的人。 向二郎、明三郎、还有朱锐几个人,正到拱桥上晃悠着,又说有笑;远远地前厅里头,向洵、明腾飞、卢逊、杜大夫,韦让,五个人正围坐了喝茶,一旁桌案上隐约摞了不少的礼盒;后花园的方向里是一阵热热闹闹的声音,她听见了几道熟悉的,应该是执金吾中人。 文初站在照壁前头,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向二等人就跑过来,接了她和阿悔提着的大包小包,“呦,买了不少,就是没吃的。” “我在酒肆定了菜。” “那可好!有几桌?” 文初眨巴眨巴眼,哪来的几桌,她以为只有韦让和卢逊,就简单订了一桌小的席面,八个菜,一个汤,已算奢侈又铺张。哪成想向二啧啧摇着头,“不够,不够,百多号人呢!” “大人你拿咱们当外人呢,乔迁之喜,这么大的事儿,竟也不叫咱们。”明三郎刚埋怨完了,朱锐就笑,“亏得咱们准备的足,什么都自己带来了。” 说着领了文初往前走,绕了正厅,一看,好家伙,执金吾里来了有近七分之一,直接席地坐在后花园儿里,乌压压的人头,热热闹闹,吆吆喝喝。一侧是支起的篝火,一整头烧猪架在上头,烤的通红冒油,香飘四溢。 文初盯着烤乳猪的时候,众人也瞧见了她,笑呵呵地纷纷道起了恭喜,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一时让她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乔迁之喜。 既搬了家,又升了官儿,按照自古的礼节都是要大宴宾客的,图个喜庆吉利。 可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她就摇头苦笑了数来数去,整个洛阳还真没几个人能宴请就她这名声,人躲着都来不及,岂会上门? 却不想她没发帖子,有人不请自来,浩浩荡荡的百多号人,自个儿扛着乳猪和礼盒来吃赴她乔迁宴。说不感动是假的,心里滚烫发热,自胸腹一路往上涌,让双眼也微微发酸。 “哎呦,大人莫不是感动的要哭了?” “有大人这表情咱们就值了,大人你不知道,我是翻窗子出来的,回去保准挨我爹一顿打!” “得了吧,我出门儿之前,已经挨了一顿了,一路被护院追着打” 最后说话的却是刘五郎,他说完众人就是一静,他有些尴尬地走过来,瞧着面色红润,想是伤已养好了,只一小段儿路走的磨磨蹭蹭。向二郎一脚踹上他屁股,喊着扭扭捏捏是个爷们儿不,刘五郎这才一咬牙,正对着文初道:“大人,刘五这条命是您救的,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包涵。以后有什么吩咐,刘五说一不二,唯您马首是瞻!” 文初看着他,没说话。 刘五郎就急道:“真的,大人,您信我,我爹他” 向二郎就凑上来,在文初耳边道:“大人,这小子我打小就认识,咱们庶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刘大贤难为你的事儿,他还是今儿个才知道。这伤刚好,得知你乔迁,硬是要来,正好撞上他爹回府,差点儿让护院给打死。”说着去撸刘五的袖子,“大人你瞧。” 文初就看着他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显然是棍子给抽的,“回去跟你爹说,再动手,明儿个我就放出消息。” “啥消息?” “说我跟他是忘年交,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众人愣了一下,看着文初眼中笑吟吟的,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由哄堂大笑。 刘五郎也是噗嗤一下,想着他那沽名钓誉的爹,若是知道如今臭名远扬的“楚獠”这么说,非得气歪了鼻子不行。 之前的隔阂顿时消散,这边的声音将前厅里喝茶的也引了出来。 向洵素来冷淡,文初没想到他也会来,不由笑着道了谢,再和杜大夫叙旧了两句,就被明腾飞逮着大吐苦水了。 这羽林令因为刺客一事,被皇帝狠狠责骂了一顿,罚了一年的俸禄,回了府又挨了他爹明老大人一顿骂,这会儿不免眉宇郁郁,和她的春风得意恰恰相反。然他眼中却丝毫妒忌未显,反拎着好酒来道喜,这般豁达,不由让文初连道佩服。 “大人,你就别光佩服了,得行动啊!”明三郎凑过来,挤眼睛,“听说陛下赏了六坛贡酒,这么喜庆,咱不得”搓着手,猥琐不已,也明显不已。 “我说你们这么积极,原来是盯上这个了!”文初笑骂一声,也不小气,直接点了人去酒窖抬出来。花园里顿时一阵欢呼,不一会儿,六坛子贡酒搬了上来,这乔迁宴也开始了。 说是乔迁宴,其实也只是聚在地上,喝酒,吃肉,简单又简陋的不像话。 然而这一整晚,整个楚府中欢声不断。 上头漫天繁星,灿若银锦。 下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就连文初也加入进去,吆吆喝喝跟他们划起拳来,但凡灌酒的,照单全收,半点儿敷衍都没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后来有了阿悔,便是姐弟相依为命。 然而无形之中,是她忽略了太多的东西,不论执金吾的下属,还是明腾飞和杜大夫,就连向洵都包括在内,这些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从未让她上过心。却在今夜乔迁,给了她重重一击。 她感激,发现的并不晚。 就像她曾说的。 人予真心,如何报之?无他,真心耳。 六坛贡酒和明腾飞带来的几坛子尽喝了个精光,意犹未尽,向二郎又带了十几人东倒西歪地跑出去,连夜敲开了酒肆的门,东倒西歪地又扛回来。 待到寅时时分,天都快蒙蒙亮起来,草地上已滚了数不尽的空酒坛。 向洵和明腾飞要进宫,杜大夫年迈,卢逊身子不好,这四人先一步走了。阿悔年纪尚小,过了子时就被文初赶回了屋里。除了他们,剩下的全都烂醉如泥,横七竖八地滚在草地上,呼噜打的震天响。 文初也在其中。 不同于军营那次庆功的似醉非醉,这一次,她是真真醉死了。歪头靠在睡死的朱锐肩膀上,怀里抱了个酒坛子,屁股底下坐着的,是呈大字型趴着的向二郎。 赵阙步入后花园的步子就这么顿了一下,美得不似凡人的眸微微一眯,危险地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0】 偷香窃玉 章节名:070 偷香窃玉 “阿默。ziyouge.com” “在!” “你说”赵阙忽而轻笑出声,容色灿烂,摄人心魄,那微眯的眸中险意却更甚,“男装扮久了,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妇人?” “这、这这”后头一向没大没小的阿默却不敢多说,只觉得公子这笑,让他的慌。好在赵阙也无需他说,又是轻声一笑,缓步上了前。明明步子不重,明明笑声不高,四面平静的青草地却如平地生风,簌簌抖动了起来,“那便让她长个记性罢。” 这一声叹息落下,风声霎时湮灭,一切恢复平静。 阿默却觉得这种无声的怒意更是渗人,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没跟上去。 就见他家公子走到醉死的少年跟前儿,大袖一拂,朱锐猛的向一侧歪倒,砰的一声,脑袋狠狠砸在了草地上,从醉死变成了昏死。阿默缩了缩脖子,心说这得多疼! 同时文初没了支撑的身子也跟着一歪,正被赵阙的手臂托住,一个巧劲儿,抱在了怀。 真轻。 他一臂托着她颈,一臂托着膝弯,感受着双臂间轻若无物的人儿,像是一只没长大的猫儿,忽的心中生起的那般恼怒,便跟着软了一软。 当然了,对怀中人软,对旁人是软不得的踩着向二郎的背就过去了。 脚下咔的一声。 向二郎鲤鱼打挺般颤了颤,继朱锐后尘,也昏死了过去。 赵阙余光都没给一眼,抱着文初进了小楼。 小楼里的一切都是前主人留下的,他只扫了一眼,便径自沿着木梯上了二楼。 许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上楼的步子轻缓,抱着人的手臂纹丝未动。走过纱帐,就是女子的闺房,布置清雅,必定不是文初的手笔。怀里这个显然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倒是床上被褥是新换的,素色的绸缎,像是她的风格。 赵阙唇角轻弯,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里,他竟对她了解至深了。 把她放平床上,见她眉头微微一蹙,便解了她的发髻。乌发流水般倾泻,拂过赵阙尚未抽回的手腕,凉而滑,他也便索性不抽回了,坐在床边,捏了几缕在指尖摩挲把玩。 乌发散落满枕,不同于平日清雅,多了种媚人的清丽,衬着那酡红的面,朦胧间酒香馥郁,醺染的赵阙双眸也迷离起来,忍不住将视线久久停留。 看着看着,他俯下身去。 床上媚人的面容在眸中愈见清晰,鼻端的酒香也愈发的浓。 然而这人儿却若有所觉地,忽的蹙起了眉。她不知是梦魇了,又或者是醉梦中心底的警惕也不曾落下。身侧的手一把抓紧了床单,用力之大,连骨节都泛白了起来。 赵阙一手抚上去,她微平静了少许,只分外浓长的睫微微颤着,就似平地振翅的蝶,一下,一下,撩着他俯下的面颊,如撩到了他的心尖儿上。 唰的一下,蝶翼掀飞开来。 四目相对,近在尺咫。 她酒意显然未醒,眸子迷离,视线怔忪,无神地看着眼前的脸。 赵阙也不急躁,就这么含笑等着,等她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来。终于她呜噜不清地吐出了一个“殿”字,赵阙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微哑而魅惑,就听接下来文初又吐出,“爹老爹” 笑声立即就噎住了。 赵阙盯着她张张合合喋喋不休的嘴。 不大不小,厚薄均匀,颜色红润,上唇微有些翘,就像是飞起的燕子尾。他深深知道,这张嘴可以多么的伶牙俐齿,也能多么的冷漠麻木,他在船上听过其中发出的如铃大笑,也在府中听过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诛心之言。 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深深的觉得。 这张嘴,还是堵上吧。 文初醒来的时候,唇瓣发干,传来一下下的刺痛。 她捂着快要裂开的头下了床,晃晃悠悠地寻到桌上,端起壶来便咕咚咕咚往下灌,等到喉咙总算熨帖了,才恍然回了神来,“哪来的茶?” 壶里非但是皇帝赏下来的贡茶,水还是微温的,看看这会儿已近巳时的天色,估摸着茶水是天亮才沏的。许是阿悔吧,她不再多想,离着点卯显然已迟了,匆匆换了身衣裳,出了门。 官署里人早就齐了,只是一个个看着都蔫儿了吧唧的,都宿醉着没精神。 见了她纷纷打过招呼,没有例外的,尽都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表情古怪不已。文初就在这古怪中浑身发毛地走到堂里,在铜镜前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是看见了自己的唇。 本就红润的唇颜色更鲜红,微肿地如被什么蹂躏过,嘴角还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像是被咬的。 她肤色本白,便是不怎么清晰的伤口瞧着也明显,更遑论这火辣辣的一道。素手抚上唇瓣,传来一阵刺痛,她嘶嘶啦啦地抽着气,愣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昨个儿是怎么醒来的,怎么摸回小楼的,怎么爬上床的,又是怎么把自己给咬了的 太灵异了。 文初撮牙花子。 就听向二郎扶着后腰进了门,“大人,太灵异了,您府上闹妖啊!” 扭头看过去,顿时乐了,“呦,您这坐月子呢。” 向二呲牙咧嘴地跨过门槛儿,这么个动作,疼出一脑门儿的汗,“别提了,一觉起来,我就成这样了。朱锐那倒霉催的,脑门儿上磕了一大包,脖子都扭了。” 正说着,歪着脖子的朱锐也进了来,“大人,六殿下着人来唤,说是让你尽快去一趟。” 文初便没顾上幸灾乐祸。 她点点头,看着两个身残志坚的属下,一个歪着脖子,一个仰着后腰,你搀着我我扶着你的又出去了,便开始寻思起赵延找她的事儿自是为了刺杀案。 皇帝点了她协助赵延,若说以前,后者请命接个任务,何来协助之说?她这个协助里,未尝没有别的意思,最起码可以证明,在经历过一次刺杀之后,皇帝对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也下意识有了三分保留。 赵延显然也明白,所以这几天来,一直没传她去商议过。他不传,她便乐得清闲,没得去人家眼皮子底下晃悠,侧面提醒着对方皇帝的父爱打折的事儿。 且还有一个原因。 她对这件刺杀案,心底已有了一个怀疑。 老爹说过,看一件事的始作俑者,只消看最后的得益者是谁。 是以这个案子里头,有动机的人太多了,不论是草原使节,还是诸多皇子,每一个都或多或少能拣出想让皇帝驾崩或者昏迷的理由来,而她最怀疑的人,还是赵阙。 为什么? 他当时让她“拖”。 是不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会有人刺杀,又或者根本这个刺杀就是他安排的? 还有刺杀的时机又怎么这么巧,不早一分,不晚一分,就在她那一箭要射的当口?既解了她和乌兰公主比试的局面,又送了她天大的一个功劳。 她寻思着这些往外走,吩咐了一声谁有空去奴市买几个婢子小厮送去楚府,听着有人吆喝银子呢,文初笑骂一声先欠着,就在众人起哄她抠门儿的声音中出了官署。 一路走,一路思,盛夏的阳光照耀着,让她宿醉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恍然间走到了六皇子府的门口,她步子一顿,“不对!” 别人或许对赵阙没有怀疑,一来不知赵阙曾暗中让她拖时间,二来他毕竟中了毒,险些丢了一条命。可赵延呢?这个跟赵阙已博弈了一回且吃了大亏的六皇子,岂会不将目光放到赵阙的身上? 而她不论有没有贴上“三皇子党”的标签,和赵阙交情甚好已是众所周知的,赵延几天的不闻不问后忽然叫她过去,岂会真的想跟她商讨案情?恐怕面子上应付皇帝是真,私底下,必不肯让她接触到任何线索的。 想着脚下一转,拐向了三皇子府的方向她要先探探赵阙的反应。 文初却没想到,赵阙竟是不在,“不是昨儿个才从宫里回来么?” 福伯站在门口,瞧着她嘴上伤口,一脸古怪地道:“殿下去了白马寺,今儿个早晨才走的,说是一为陛下祈福,二不是宫里头犯了杀戒么,公子也晓得,殿下是佛门弟子,素来心善,自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文初的表情比他还古怪,心说真是见鬼了,你们殿下心善,这世上就没黑心的人了!不过她也不会难为福伯就是了,应了一声,又嘱咐了句等殿下回来知会我一声,这才走了。 福伯就在后头瞧着她背影,想着方才那嘴上的伤,又想着昨个儿夜里殿下出了门,临着天亮了才回来打点了细软,且不说一来一去心情滋润的很,连唇上都瞧着挺滋润 想着想着,他便扭头叫了个小厮,“去一趟白马寺,就禀殿下,说楚公子寻他。” 小厮“哎”一声,蹬蹬跑了。 而此时此刻的白马寺里,赵阙正和慧明大师下着棋。 之前闲王爷曾传过话来,让他着空来一趟,这么一耽搁,便耽搁到了今日。 “先到这儿吧,人老了,眼睛就不行了。”慧明大师笑着收了子,赵阙便应了,有小沙弥过来帮忙,他摇摇头,亲自收拾了棋盘。过程中慧明大师一直慈爱地含笑望着,待收了妥当,又道:“后山住了一位施主,你去见见吧。” 他也不问是谁,起了身,跟着小沙弥往后走。后山人迹罕至,只住着远道而来的安息人,而师傅口中想见他的,必定不是这些只专注于译经的老人。 那么 便是有不便于见人的人,藏在此处了。 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一路停在一间木屋之前,小沙弥原路回返,屋前劈着柴的晋叔便给他行了礼,“参见三殿下。” 赵阙微点头,扫了他一眼,便径自向前推开了木门,走了进去。迎面是一阵淡淡的药香,屋里很暗,大白天的,四面的窗子拉了黑纱帘,便显得有几分阴郁。 “抱歉,眼睛伤了,不能见光。” 声音来自对面的轮椅上,一个带着黑纱斗笠的男人。 听嗓音是个年轻人,瞧不见脸,双腿无力地搭着。然他上身端坐,言辞坦然,在站着的赵阙面前,没有丝毫的卑微之态。微风自窗子拂过,带起他黑纱一晃,可见下颔清俊,隐隐有几分眼熟。 他没行礼,赵阙也不介意,直接在对面坐了下来,“所以你选择晚上刺杀。” 一语,让外面的晋叔一僵。 斗笠人却是轻松自如,坦坦荡荡,“是,多亏你帮忙,我险些酿下大错。”顿了一顿,又抱歉道:“连累了你手下性命,算我欠你的。” 赵阙有些意外,“你变了。” 这个人从前是什么样子,他并未见过,然那日宫宴上,他赶到刺客所在时,看见的持着弓箭的男人,却是一身危险的戾气!那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孑然一身的绝望和疯狂。 不过短短数日,什么样的力量,竟使他洗尽铅华般,郎朗皎皎,判若两人。 仿佛知道赵阙所想,斗笠人嗓音含笑,答了他,“是信仰。” 他凝望着木屋的窗子,仿佛透过罩下的层层黑纱,看见了外面明亮的日光,碧蓝晴空,无云万里是信仰,他的信仰崩塌了,毁了他;他的信仰又回来了,重塑了他。 赵阙一时无言,轻轻抚着指尖一道细细的伤疤。 斗笠人也不知想着什么,没再说话。 木屋里就这么沉默下来。 过去良久良久。 久到小沙弥去而复返,站在门口道:“禀师叔祖,府上有人来了。”赵阙是住持的弟子,在寺中自是辈分极高,他“嗯”了一声,示意但说无妨,小沙弥便接着传话,“人已回去了,告知楚公子去过,许是有什么急事儿。” 赵阙的眼中不自觉就带上了一分笑。 他回到城里的时候,已是晚上了。 已近子时,洛阳城里一片静谧,唯盛夏的蝉鸣声声不绝。楚府中亦是安静,多了数道陌生的呼吸,都聚集在庄子的一角,只一想便明白过来,必定是新添了下人。 文初住的小楼里还亮着灯,她睡的一向晚,更何况今天和赵延周旋了一下午。 跟她想的差不多,皇帝许是想挫挫草原的锐气,便以呼延跋的风寒为由,迟迟未再召见。人不能晾着,自有大鸿胪去陪同,而赵延没明着找她麻烦,正好借机指了她随同即便文初觉得呼延跋坏了脑子才会刺杀皇帝,但两国近百年的争端,若说动机,草原当仁不让是以赵延的指派,勉强名正言顺。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头,她就得和老仇人们日日相对了。 文初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外头立时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公子可是乏了,婢子备了参汤,您趁热” “不必。” “那婢子为公子” “退下吧。” 正要进来的脚步声一顿,外头的人没了动静,过了良久,才不甘地一跺脚,蹬蹬走了。 向二那个小子,出手倒是大方,买了一个小厮四个婢女,小厮也巧了,正是客船上那个阿莱,人机灵,会办事儿;婢子却让她头痛不已,娇滴滴的少女,一个赛过一个的美,这一整个晚上,已有三个轮着跑来要侍候“公子”了。 楚公子哭笑不得,将案上的布帛卷了起来,正是陪同草原使节的行程书明儿个一大早,就要上伊阙爬山。 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她甚至还没沐浴。 热气袅袅,水波氤氲。 文初将自己整个儿地沉入温泉底,任暖烘烘的水抚着周身,这才似是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酒气。直到憋不住了气,她钻出水面,长长呼吸了一口,夜下的空气清新,走入肺腑,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 她半眯着眼,戏水的鱼儿般,游到池边儿靠了上去。柔和的月光下,乌黑的发丝一半轻轻的飘在水面,一半蜿蜒在她白皙后仰的肩颈,显得别样诱人。 可惜这诱人未持续太久。 “谁?!” 一声断喝。 双眸倏然睁开,迸射出凌然厉色。 一道凛冽的白芒乍然飞出,如电射入远处的一片黑暗之中。那里正是和文府相连的墙下,一棵百年老树冠盖如云。呼啦啦的响动后,枝叶簌簌而落,同时落下的,还有轻笑摇头的赵阙。 手中把玩着文初射来的玉簪,瞧着对面已在这一刹那间穿上了衣裳的人儿,赵阙惋惜地低叹一声,“竟乱了呼吸。” 言外之意,不然还能多看一会儿。 小剧场来一发 文初:“殿下,你的节操呢?” 赵阙:“节操没有,贞操要不?” 顺便帮朋友推推文,宠妻无度之逃妻太嚣张,喜欢现代文的姑娘,不妨去看一看,正在首推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1】 可记住了 章节名:071 可记住了 下流的如此堂而皇之。ziyouge.com 对面的回答就是寒光飞掠,又一个什么汹汹砸来。 这脾气,赵阙笑着一闪身,衣袂飘飘间,方才站的地方砰的一声,上好的螭纹玉觚就这么裂了一个口子。玉片四射迸溅,险险擦着他颈边而过,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他的性命可就交代了。 赵阙笑容更大,斜眼睨她,“谋害当朝皇子,该当何罪?” 文初这才似认出他来,假笑一声,“原来是殿下,真个罪过,下官还当是哪个下流无耻的登徒子。” “下流无耻” “殿下切莫对号入座。”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冷笑森森,一个兴味深深。 视线隔着一个池子交汇,似有火花噼啪一闪,恰好外头传来婢子的脚步,显然被方才的响声引来,“公子,可是打碎了什么,婢子来收拾。” “不用,沏一壶好茶来。” “是。” 片刻后婢女送了茶来,只着了身轻纱,举着托盘走的步履盈盈,正是还没轮到的第四个。文初看也不看她,伸手接过来,径自摆在了池畔,“出去吧。” 婢女有些不甘,偷眼瞧着她,见她月色下只着了中衣,发丝湿漉漉地垂着,微垂的侧面更似女子一般好看,清雅风流。然微侧过来的目光,却又剑一般的利,想说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净,脸色一白,碎步跑了。 “艳福不浅。”赵阙这才慢悠悠晃了出来,透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文初冷笑一声,朝茶盏一侧点了点下颔,示意他坐,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气儿,“殿下整日想着这些,可小心铁杵磨成针。” 赵阙似笑非笑,坐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倒茶的手一抖,险些泼出去。 这人! 明目张胆耍流氓! 文初抬眼似不认识他般,几乎想伸手试试他可戴了人皮面具。男人却悠然地很,大大方方任她看,脸皮厚的让她反应不过来,“殿下真让人意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以为上一次一番拒绝后,以这人的骄傲必不会再提此事,却不想他非但没退,反倒变本加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初忍不住往他那处瞥了眼,真个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的男人更厚颜无耻地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文初这次没手抖,回的飞快,“殿下爱看窈窕美人,回去揽镜自照便是。”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那刺客”文初抬起眼来,“可是你派的?” 赵阙长眉一挑,摆了那缺口的螭纹玉觚想知道,斟茶先。 文初几乎让他给气笑了,伸手执起壶来,给这大爷斟了茶。却不知她衣裳穿的匆忙,袖子卷在小臂上,露了一截皓腕,霜雪的白皙,像秋天里新采的嫩藕。 赵阙眸子微眯,昨夜里那一番旖旎就这般袭上心头。 看了良久,直到文初收了手,他仰起首来,一杯茶一饮而尽,化去了喉间微渴,“不是。” 不是 文初仔细看他眼神,觉得这话似乎没完,但是这两个字本身,却不似在骗她,便听他又道:“我若要刺杀,早也便做了,无需等到今日。” 这倒是真的,上一世的他,宁可选择远走草原,知道皇帝薨后方才回返七年的时间,他都等得,又何况如今?文初点点头,“你知道是谁。”又给他斟满了茶。 他却不答,指尖在玉觚的缺口上把玩着。 文初便也不问了,“芳林园本是偏僻,除了偶有妃嫔戏游,寻常无人涉足。园外就是林子,直连羽林卫的校场。巡视分上下两班,每班六组,每组四人。适巧皇后寿宴,守卫再抽离近半数入宫,巡视便由六组缩为四组,正是薄弱之际。” 赵阙嗯了一声。 文初就接着道:“对方动手在亥时,戌时正是守卫换班的时辰。当时少了四名守卫,当值时失踪,换班的人没敢声张,给瞒了下来。” “嗯。” “那是不是可以假定,刺客是戌时前入林,至少在园子里守了一个多时辰?” “合理。”赵阙笑睨着她。 “那就怪了,以尸首的数量来看,足足十六个,巧了那日方下过雨,地面泥泞,这么多人必有诸多痕迹。可后来查证的结果,寻到的脚印竟只有一人,另有一道清晰的轮印;倒是后来明腾飞寻到殿下的地方,多了诸多驳杂的印记,十分的浅,像是横空出现在了那里。” 说完屈指敲了敲池畔,指尖和白玉相碰发出笃笃的声响,就似她语中笃定,“这就有两个可能,要么,刺客是两个人,一人不便于行,乘坐轮椅;要么刺客有十六个,其中十五人坐在同一辆板车上,待到殿下赶到,厮杀惨烈中,对方尚有时间把板车给烧了。”文初盯着他,同样笑睨回去,“殿下,你怎么看?” 殿下没发表看法。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眼前张张合合的唇上。 鲜红欲滴,引人垂涎。 昨夜,这张唇尚在他唇下辗转磨合,相濡以沫;今晚,却又笑意柔婉,言辞如刀。 视线掠过她唇角伤口,赵阙轻笑一声,“怎么弄的?” 这话题不要转的太快,“咬的。”文初随口答。 “谁咬的。”他也似随口问,只嘴角笑意更甚。 “还能是谁?”当然是她自己。 “唔,你忘了,”看来还得加深印象,他话锋一转,忽而慢条斯理地道:“当日你挟持呼延跋,他未尝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那一战中草原十三部里,鸟氏部、贺遂部、破六韩部,挛部,四个首领三死一伤,尽是反他上位之人。战后这四部群龙无首,呼延跋顺势整合,已换上了心腹中人担任首领,凡不服者戮其九族。” 这一通话下来,文初开始还诧异于那一句“你忘了”,听到后面,不由一皱眉,“无人反对?” “怎会没有,但一来他背后有乌兰暗助;二来是铁伐诸部明面上的支持;三来么,他负伤而回,佯装设宴请罪,宴上出手雷霆,太过突然,反对之声尽被震慑,缄默不言。” “滹毒部呢,那个独眼首领可不像个会妥协的人。” “孤掌难鸣。”赵阙笑着给她斟了杯茶,在哗啦啦的茶水流动声中,嗓音清润,十分的好听,“也是孤注一掷了,趁着呼延跋出使南朝,滹毒部必定生事。而呼延跋也留了后手,若无意外,待他回返之时,就将是草原新的单于。” “也就是说,上次那一战,草原虽输了,呼延跋却赢了。”她一直觉得后来的呼延跋配合的太好,虽说有重伤的原因,但离开帐子之后,对方一次逃跑的尝试都未做。 原来从那时候,他便料到反对派必定会趁此出头,而那些出头鸟,必将在南朝一战中损失惨重他便将计就计,趁着被她挟持的同时,也借由南朝的手铲除异己。 太狠! 为了坐稳那个位子,不惜损失近十万的草原儿郎,为他铺就出一条尸山血骨的血色阶梯。 而此刻 文初下意识向北方望去,沉沉夜空之上,她自是看不见什么,却知道遥远的那边正酝酿着一场内乱,许是已结束,许是将要开始,也更有可能正是此刻,战马嘶鸣,刀光剑影 她明白赵阙说这些的用意,是想告诉她,呼延跋生性残暴,他与她之间的恩怨,还没完。文初嗯了一声,伸手接他递过来的茶,一句“呼延跋是老单于最小的儿子,乌兰这个公主又从何而来”尚未出口,就听赵阙轻笑了一声。 伸出的手,被他握在了掌心。 顺势一拉,她失重上前,下意识侧脸看他,正正迎上了等候多时的赵阙。 一吻。 落在唇边。 文初倏地一震,陡然僵住。 唇齿相依,呼息相缠,男人的气息笼罩着她,熟悉的檀香气无孔不入。不可抑制地,有什么丝丝缕缕地绕上心头,合着那若隐若无的一点欢喜,涟漪般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转瞬便游走至四肢百骸,酥酥麻麻间,带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 脑中如有什么画面闪过,不清晰,却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般。 文初没抓住,却又迫切地想抓住它。 就听赵阙发出了一声轻而悠的喟叹。 昨晚她大醉酩酊,虽睁着眼,整个人却是茫然的,岂有此刻清醒来的畅快?唇下触感绵软,许是她方才沐浴的关系,温度火热,有幽香往他鼻端钻来,清雅,恬淡,让他本想一触即离的唇停留再停留,几分欢喜,几分不舍,细细地摩挲着 文初猛然回神。 第一个反应,就是狠狠地咬下去。 然赵阙比她更快,就着唇上细小的伤口轻轻一咬,轻笑着抽了身,抵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这回可记住了。” 轰! 脑中的片段顿时清晰。 一个个画面,走马灯般闪现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刚才说“你忘了”,说的惋惜又古怪,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 这厮! 这厮! 这厮却已然没了身影,眼前空空如也,只有她最早因为这个吻而没来得及问的话,他仿佛明白一般,不知从庄子的何处,含笑传来一句提醒,“乌兰是草原的萨满,在十三部中的威望,甚至高于呼延跋” 萨满。 就如南朝信奉道教,鞑子的信仰,则是萨满教。 而赵阙所说的萨满,正是鞑子口中“遵从神的旨意而降生”的神使。没有人知道每一任萨满是如何被上一任的萨满找到,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每一任萨满,认为其是人们和神的中介,上能沟通天地,下能预测吉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乃是为了赐福草原而来。 这些狗屁倒灶的论调,文初当然是不信的。 但她见过乌兰的敏锐,知道她的五感比寻常人更敏锐一些,在这一点上,倒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这么想着,伊阙上一路爬着山,她便对乌兰多留意了几分。 “你心仪她?”耳边传来呼延跋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离她极近,文初侧开一步,皱眉走向了一侧。 山顶风光绝佳,长空万里,就似触手可及,目之所见,一切尽在脚下。这般开阔之色,不由让文初展臂迎风,心情飞扬。她却不知自己青袍鼓荡,这般临渊而立,似要乘风而去的洒逸。 被冷落了的呼延跋嘴角一勾,薄唇如刀凌厉,大笑着又走近来,“楚大人,你我可是老相识了,这般冷淡,未免不近人情。” 他若似方才那般低声说话,她自可无视,可这般放了声来,文初就不好明目张胆地冷落使节了。她没回头,随口道:“呼延皇子的南朝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因为南朝总有一日会掌在我的手中!”他走上来并肩一侧,声音又低又沉又狠。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文初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呼延跋便又问,“你一路盯着乌兰,可是心仪她,乌兰是要嫁给皇室的。” 文初的心底,莫名就是咯噔一下。 乌兰正坐在岩上休息,今日不是面圣,她没戴钿子,偏棕色的发束在脑后,一条条发辫垂下,洋溢着难以言述的娇媚。身侧正有一个草原人给她递了水袋,满目都是尊敬之色。 呼延跋见少年看着乌兰没应声,浓眉皱起,嘲讽道:“省了这份心思吧,凭你还不配她。” 文初已经发现了,草原这一行人,对于呼延跋,是畏;而对于乌兰,则是发自内心的敬。这种敬,根深在他们的血脉之中,由世世代代的信仰流传下来,无可动摇。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同为草原首领,单于却被萨满压了一头,你待她非但不生嫌隙,倒似是颇为敬重。” 不错,敬重。 乌兰待他亲昵,如兄妹。 他待乌兰,却多了一抹敬意。 “自然,若非乌兰大”呼延跋的话猛的吞回口中,眼神骤然冷戾,“你在套我的话!” 大什么?大义?大度?大力支持?又或者别的什么,太多种可能,文初也不多费心思了,她转身朝大鸿胪走去,就听身后呼延跋大笑起来,方才还满身戾气如凶狠的秃鹫,这一转眼,又变得兴味盎然,“你越是狡猾,我越是想要!楚问,早晚有一天,我让你如毡包里那一晚,在我的床上瑟瑟发抖!” 这一语惊人,顿时让四下里闻声看来,再看文初的目光,不由便多了一抹恶劣之色。那些草原人齐齐大笑,因为文初只是陪同,便只带了明三和刘五一行人,执金吾未出动,也未封山,所以附近赏玩的游人亦是不少,纷纷瞧着她指指点点。 其中山巅另一侧有三五个贵人公子,带着几个少女,讥笑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楚獠。” 刘五郎第一个没忍住,“你说什么!” 执金吾在洛阳城里一向横着走,他这一声喝问,就不免跋扈,连带着没法朝使节撒的气儿,一气撒给了这几个公子哥。对方脸色一变,在女伴的面前失了面子,为首的那个黄衣公子冷笑着就道:“敢做还不许人说?还什么挟持敌方首领,闹了半天,是施展了美人儿计啊!” 这下连明三等人也火了,大怒就要上去动手。 文初也皱了下眉。 她名声虽响,但真正见过的人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和执金吾一同出动。被簇拥在中间,那般声势浩大,自没人傻了上来找晦气。没想到这头一次没带够人,就碰上了找茬的。 见那几人身后的护卫不少,这争执起来,难免让草原人看了笑话,便唤了声,“算了。” 刘五和明三住了脚,两人跑过来,犹自愤愤不平,却在看见她含笑面容后双双一愣大人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们暗自嘀咕,一脸见鬼,却不知文初何曾好脾气过,只是她比谁都明白信她的,不必多说;不信她的,多说无用。 “楚大人,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这就下山去吧。山脚用个午膳,下午就在伊河上游船,这样可行?”大鸿胪笑着迎了上来,显然还记着她寿宴上出言解围的事儿,想还她一个人情。文初也便笑回他,“今儿个我只陪同,彭大人安排就是。” 对方笑呵呵地道好,又去跟呼延跋商量了两句,一行人便这么下了山去。 也就不知道 他们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后头那群公子哥却是没完。 那为首的黄衣公子眼珠一转,点了个护卫来,“去,回城上茶馆儿吆喝一声,就说那楚獠陪着鞑子游河,眉来眼去,似个兔儿爷,丢尽我南朝的脸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2】 自作聪明 章节名:072 自作聪明 这一招借刀杀人,黄衣公子志得意满。ziyouge.com 一行人纷纷出言恭维,言道连面都无需露,就能整治了那楚问,真真畅快不已。就连身畔几个妙龄女子也咯咯直笑,“黄六郎真个聪明,恐怕那楚獠丢了大面子,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呢。” 黄六郎哈哈一笑,“等着吧,没个一阵子,那楚獠就要被儒生攻讦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这话一落下,就见下方的伊河上多出了几条画舫,纷纷朝着另一艘画舫围了过去。 这多出的画舫样式普通,显然是穷儒生们自河畔上租来的,上头站了不少身着儒袍的男子,从二十余到四十余岁不等,粗粗一看,就有五六十人。而被围的画舫,棕发褐眼的草原人显得格外醒目,正是属于使节的那一艘。 几个鸿胪寺的官员上前交涉,没个一会儿,便被儒生们说的满脸通红。几句义愤填膺的“楚獠”“丢脸”“奴颜媚骨”被吹上山顶,黄六郎不由愈发得意。 “待今儿个你丢了大脸,我便派人放出风声,说儒生是被我引来。黄家六郎的名字,还不大噪洛阳?”他盯着下方画舫中被攻讦的青袍少年,摇头又晃脑,“楚问啊楚问,要怪就怪你自己,爬的太快,名声也太” 最后一个字他没吐出来。 因为那青袍少年忽而就抬起了头。 隔着一座山的高度,一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正正就对准了他。 黄六郎吓了一跳,猛的退后一步。紧接着少年眼中一抹讥笑划过,就像是看着上蹿下跳蹦蹦哒哒的耗子,只是还没倒腾出手来收拾而已。黄六郎不信邪地又往下看,却见那少年平视着前方冷嘲热讽的儒生,哪里抬过头? 错觉? 他惊疑不定,神色变幻。 身边人不由问道:“怎的脸色这么差,莫不是中了暑气?” 大晌午头的,正空烈阳高悬,游人都已下了山去。黄六郎做贼心虚,顺势拉了人也往下走,“不看了,身子不畅快,反正那楚獠讨不了好!”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连大鸿胪也是如此。 这些儒生一个两个的不成气候,可聚作一堆儿口诛笔伐,谁不忌惮三分?河上越来越多的游人被吸引过来,围在外头指指点点,出也出不去,退也退不了。大鸿胪一边儿侧开几步远,生怕站得近了也让人扣上个“彭獠”的帽子,一边儿又急的满头汗,压低了声问文初,“楚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彭大人稍安勿躁,且放宽了心看一场热闹。”少年人的嗓音清朗,三分沉淡,七分冷静,让大鸿胪心下稍安。待到还想再问,文初却已迈开了步子,笑着走到了画舫的最前列去,“诸位” 两个字,喧哗声便是一静。 盛夏的正午,金色的阳光铺满河面,波光点点,灿若鎏金的耀眼,却似在画舫之前的少年走出后黯然失色了下来。 脚下伊水奔涌,两岸崖壁巍然,水光山色,辉映其间,竟不及这少年负手而立,含笑轻吐。这是任凭浪拍涛打也不能折的风度!实在和众人想象中天差地别原来楚獠竟长了这个样子,瞧着风流无尽,好是清雅! 人人心头一跳,暗自咋舌,就听这少年环视一周,笑着问道:“诸位聚众于此,想必是听了什么,奴颜媚骨也好,媚君惑主也罢,便是说我一身军功乃是凭着出卖色相得来,各位又能把我怎么样?” 回过神来的众人不由纷纷变了脸,“太也猖狂!” 文初就看向说话的人,“我人就在这,你敢动我不成?” 那人三十来岁,站在一艘画舫的最前头,后头七八个儒生,隐隐有个领头人的架势。然文初这一句后,众人纷纷看去,他却眼睛一闪,憋着没出声。文初又转向另一艘画舫,也是看着领头的人,“那是你敢?”对方咬着牙,也没回话,她则笑着再转,“又或者你敢?” 一连问下来,五六艘的画舫,人人憋了个脸色青红。 她就点点头,似明白了般,笑的轻蔑又轻飘,“原来你们都不敢也对,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一介白衣,莫说动我一根毫毛,便是此刻这般,也够我斩你们百次。” 这是真真的大实话! 他们聚众而来,有恃无恐的,就是法不责众。偏偏她化整为零,逮着一个一个地问,没了“众”的掩护,谁也不敢当这出头鸟,白白丢了自己性命。 “楚大人当真好大的官威!”僵持中乌兰冷哼一声,“你又敢真的斩了他们不成?” “我不敢。”文初答的坦然。 “谅你也不敢,你们南朝推行儒学,儒生的地位可比武人要重。”乌兰掩着口笑,笑声如铃,脆生生的好听,“这么多的人呀,你若真敢动手,你们陛下也不会饶你。” 四下里的人显然被提醒了,眼中尽是一亮。 文初就笑着摇摇头,朝乌兰拱起手来,“公主也是好大的气度,以德报怨,在下佩服。”这话明着对乌兰说,暗着却是狠狠抽了这些儒生一巴掌。 之前他们冷嘲热讽,讽的便是文初陪着鞑子游河,自也没少骂了这群草原人。这一转眼,南朝人和南朝人僵持不下,反倒要鞑子来帮口说话,实在太过讽刺。 这一巴掌抽的太过响亮,让他们羞愤欲死的同时,也被点醒了再僵持下去,丢脸的是南朝,渔人得利的是鞑子然而让他们就此打住,调转船头,即刻离去?那之前气势汹汹的一番叫嚣,岂不成了天大的一个笑话。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在洛阳城里哪还有立足之地? 文初便递了个台阶过去,“各位都是文人雅士,便是看不惯在下,也不妨换个斯文的方式斗上一二。” “怎么个斗法?” “不外乎斗文或者斗武,斗文,你们占了便宜,斗武,我也不愿欺辱尔等既已来了伊河,便不如斗个乐子。”她慢悠悠地说完,看向伊河之南,河水奔腾,遥遥而去,这条河道,直通南方诸城,其上画舫飘摇,客船往来,商船亦是络绎不绝,“下面自南而来的船只,咱们便猜上一猜,船上何许人也。” 这说来简单,似乎单凭运气,实则不然。 既是猜,也是眼力的对决,任何的细微末节之处都可能是一道线索,不但要能看见,能发现,能找到,还要以逻辑将其分析串联。 这般新奇的比试,只让人听着便兴致勃勃。尤其是那些儒生们,莫看他们口中对文初鄙夷万分,实则这何尝不是因为嫉妒,若能在这比试中胜了她,自是踩着她的肩膀声名鹊起,到时候,何愁得不到贵人青眼?说不得运气好了,传到陛下的耳中,被点上个一官半职,从此平步青云 想着呼吸便粗重了起来,“善!这赌约,我吴良接了!” 吴良便是之前那三十多岁的领头人,有一就有二,另一艘画舫的为首之人也道:“在下贾义,也来凑个热闹。”第三艘,“何等有趣,岂能少了谭某。”第四艘,第五艘,第六艘,甚至连游人里,也不少人自告奋勇。 文初自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然这何尝不是她的想法,她不会主动去澄清什么,但这些人正好被人拿了当枪使,也不妨让她顺便玩儿个回马枪既然全洛阳都以为她靠马屁上位,那便青天白日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她轻轻一笑,显得悠然自得,“三艘船,你们若输了,便就此离去,以后但凡我楚问所在,烦请诸位遥遥一鞠躬,绕道而行,退避三舍。” 吴良嗤笑一声,“你呢。” “若我输了” “怎样?” “便是辞了这官又何妨!” 辞官又何妨 这天大的气魄,从她朗朗笑声中带出,不由让人心下一震,怔怔不能言。 四下里的人,不论儒生,不论游人,甚至草原人,都震惊不已地瞧着她,到底是太过自信,还是对权势毫无留恋?然而他们看见的,却是二者都有,她笑容笃定,含着莫大的自信,她眼眸乌亮,澄澈可鉴天地。 这样的人,真的是坊间所言那“贪恋权势、醉心钻营、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 头一次的,有人对之前深信不疑的传言,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就听文初轻扬下颔,“来了。” 果真是来了。 远远地已能听到一阵乐声,琴瑟和鸣,犹如仙音,默契的就像是一个人奏出,悠悠扬扬地荡了过来。 所有人都是神色一振,朝着那头望了过去。 要知道方才这一段儿时候里,伊河上的画舫游船,几乎全被吸引了过来,一圈连着一圈以这边为中心停驻着,浩浩荡荡,好不壮阔。而码头的方向上,听到了动静的人,也在纷纷抻着脖子往这边儿瞧,甚至不少人已租了画舫入河,连绵不绝地驶了过来。 是以目光的尽头处,那艘小船一入眼帘,各种各样的讨论声便响彻河上,“瞧,那船头一桌两椅,定是两个人!” “琴瑟和鸣自是两人。噫,这般默契,情意绵绵,许是一对夫妻。” “船不大,装饰也简,只杆上挂了玉辟邪,应是穷苦人家。” “穷苦人家何来护卫?” 吵吵闹闹的声音,既混乱,又突然。 琴瑟和鸣的乐声一颤,同时戛然而止,就连那船也跟着停住,许是被这些声音给骇了一跳,一时不敢上前。船头上两个着了暗红襦裙的婢子,吓的双双攥住了领口,连连往护卫身边缩。护卫也是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船舱的门口,以身体挡住了罩着黑纱的舱门,阻隔了众人窥探的视线。着的短褂也是暗红色,腰间佩剑,此刻两人都手抚剑鞘,如临大敌地厉喝而来,“快些闪开!莫要拦着去路!” “咦?”吴良和贾义同时皱起了眉来,另有眼明心细的也轻声嘀咕着,“此船古怪。” 没看出来的忍不住好奇,“哪里古怪?” 儒生们却一齐看向文初,她眯眼朝那边攥着领口和抚着剑鞘的三人看了看,又似侧耳倾听,片刻后,面上一瞬诧异闪过,随即被挣扎的神色取代,“诸位先请。” 先说的人自是占了便宜,若他们猜到,文初便算输了。 她这般痛快,脸色又实在算不上好看,众人便猜这是没瞧出端倪来,不由纷纷催促着吴良等人,吴良也是得意,便道:“白日里,关着舱门,又罩了黑纱,显然里面的人极不想被外面看到。” “既有两个护卫两个婢女,想是也小有身家,何至于船上装饰简陋至此?”贾义补充完,谭姓儒生便点着头,低笑着总结道:“说明此船主人刻意低调,有见不得人之隐秘。所以,舱内共有两人,一男一女,小有财资,却并非夫妻而是一对苦命鸳鸯,正幽会呢。” 他说的算含蓄,但众人差不多也明白过来,就是一对偷情的狗男女。 船上护卫似是听见了,脸色一变,船头猛然调转,竟是想原路逃遁。 这下子,众人更是深信不疑,纷纷暧昧笑着,鼓掌叫好。 吴良就笑着看文初,“楚大人,如何?” 文初点头道:“你们赢了。” 四下里顿时失望不已,之前她自信非常,还道是多么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却见乌兰忽然走向她,一手抚胸,微弯了下身,行了个草原的礼节,“楚大人宅心仁厚,未免船上之人丧命,竟不惜认输一局,乌兰佩服。” “乌兰公主,你这是何意!”听出她话中深意的儒生,纷纷冷声问道。乌兰就嗤笑着转过身,背着手,扬着下颔,“听不懂么,说你们自作聪明还自以为是。” 她话音一落,只听远方传来惊呼之声,竟是有鞑子借着一艘连着一艘的画舫飞快奔了过去,兔起鹘落间,便跃到了那艘船上和两个护卫打斗起来。 乌兰特意搅局,派出的自是好手,没个两下,两个护卫便被撂倒在地。同时舱门被踹开,黑纱遮掩,瞧不见里头的情况,却传出了两个女子的瑟瑟尖叫。 “是女人!两个都是女人!” “这难不成是两女磨镜?” “不对啊,磨镜虽为人不齿,却也不至丧命” 这些声音嘁嘁喳喳,纷纷看向了乌兰寻求答案。乌兰则得意地看着文初,文初面无表情,心下却轻轻一叹这提议本是个无伤大雅的乐子,却不想竟碰上这样的事,恐怕便是不说,乌兰也定会让那两女暴露人前了。 “舱内,是一男两女。”文初说完,吴良脱口反驳,“不可能!一男两女,岂会只置了一桌两椅?” “因为那两女是双生子。” 双生子。 三个字,如同三子落河,激起水浪滔天。 古来素有双胎不吉的说法,到了南朝,此说法尤甚,但有双胎出世,襁褓中便会溺死,连母亲也招人避忌。更有偏远的地方,若被诊出双胎,连出世的机会都无,即刻沉河,一尸三命。 是以这会儿,众人惊讶之余惊恐更多,眼见那黑纱被一把掀开,露出了里头两个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少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便是清丽可人我见犹怜,也引不起人丝毫的悲悯,“沉河!” 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声,立即“沉河”的嘶吼响彻天地。 少女的面上现出绝望,双双泣不成声。 她们朝舱里另一侧望去,那里应该是男人的所在,正在被船壁遮挡的死角里,没人能瞧见他。男人没出声,又或者给了少女冷漠的表情,两女绝望之色更甚,刹那间,眸中一片死灰。 这死灰蔓延开来,自泪眼延续到动作,渐渐连反抗都无,任鞑子恶意大笑着拖拽起她们的头发,破布娃娃样拖到舱外,就要丢下翻滚的水波。 却听一道清喝,“住手!” 众人都朝文初看来,乌兰笑吟吟道:“楚大人,这可是双胎,你莫不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救她们性命?” 文初冷眼看着乌兰,忽而也笑着道:“乌兰公主,这可是洛阳,你莫不是把这当成了草原,插手我朝之事?” 四目相对,面上尽是含笑,眼底尽是冷意。 时间仿佛忽然变慢了下来,四周的声音渐渐消失,文初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乌兰的眸子,这双眼似乎会说话,一点一点变得流光溢彩起来,让她的意识一丝丝陷入其中 乌兰得意一笑,尖尖的下巴扬着,然而这笑尚浮现唇畔,变猛的变成了惊愕之色。同时她脸色一白,整个人如风中飘絮般晃了三晃,被人轻柔地扶住了胳膊。 是文初! 是刹那便清醒了过来的文初。 她完好无损,神志清醒,而乌兰脸色苍白虚弱到了极点,明艳的面容如夏花转瞬枯萎,盛满了不可置信之色。 就听文初靠近了耳畔,低低的嗓音,轻飘飘的笑声,“自作聪明还自以为是” 这是昨晚那一章,下午还有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3】 胡家娘子 章节名:073 胡家娘子 自作聪明,还自以为是。|ziyouge,com| 这是她之前讥嘲吴良的话,前后不过半刻钟,却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乌兰的心情可想而知。 而比心情更糟糕的,是她的身子,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她强压着咽了下去,使劲儿一挣,想挣开文初的手。文初本也没用力,便由得她一个趔趄,推了两步。 “多谢楚大人。”再抬起头来,乌兰已恢复了往日骄傲。文初笑着点头,彬彬有礼,“举手之劳,公主可小心,莫再滑了。” 之前的一切,不过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于文初来说生死一线,于乌兰来说动魄心惊,然而于别人的眼中耳中,却只是乌兰脚下一滑,文初出手搀扶,如此而已。 只呼延跋察觉到几分端倪,大步走过来,扶住了乌兰的肩。后者便顺势靠在他手臂上,“大兄,我身子不适,先回驿馆。” 呼延跋应了,点了两个鞑子嘱咐了几句,素来凶狠的眼中难掩忧色。文初也顺势吩咐道:“刘五,送乌兰公主。”刘五虽觉得奇怪,却也听命,“公主,请。” 一侧便驶来另一艘画舫。 乌兰正要走,又回过头,一派天真,“我好意相劝,楚大人却拒不领情,可是看中了这双女子貌美?可惜,不吉就是不吉,若祸害到南朝的国运和千千万百姓,大人可是千古罪人了。” 诛心之言! 四下里吼着“沉河”的声音不断,文初便知道,她若执意保这对女子的命,必会站到整个南朝的对立面去。而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今日保住了,来日但凡天灾人祸,她们便又是众矢之的。 既然如此,不如让她们彻底“消失”,一劳永逸。想着便对一个劲儿拿眼色催她的大鸿胪笑道:“彭大人,这对祸害既能影响到整个南朝,便不能由着咱们这么沉了,需得交给陛下处理。” “这”大鸿胪当她拖延,“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再拿两人烦他,再说便是交由陛下,左不过也是处死。” “彭大人可想岔了,双胎不吉,自古由来,可这对祸害竟活到今日。这里头有多少人帮了忙,松了口,若不盘问个分明严惩不贷,只怕后头跟着学着的” 大鸿胪一个激灵,也明白了过来,暗道这楚问年纪轻轻,办事儿滴水不漏,如今又得了陛下的圣心,只怕以后的走势有上没下彭家以前也是有头有脸的,直到陛下登基那两年,老爷子卷进了贪墨案,一家子才俊就被薅了个干净。唯留下了他这中庸老实的,衬了衬陛下的仁厚。可陛下渐渐不“仁厚”了,一年年变得“果断”,他也便一年年熬着资历战战兢兢,生怕一个错处断了祖宗的根子若能同这楚问交好,关键时刻,说不得能拉他一把。 想着他也不怕被叫“彭獠”了,对文初更亲热了几分,让人把那对女子给绑了,暂时收押执金吾。若这少年真的看中那一对美色,也能趁着这两日暗解相思之苦。 文初哭笑不得地拒绝了,“还是送去廷尉司吧,公事公办,在下也好避嫌。”两女的命运便暂定了下来,被拖拽着押上画舫,一路有人送去廷尉司。 一个插曲终于结束,等了良久早已心焦的儒生们,这时候才问她如何看出了端倪。人人好奇不已,安静下来等她解惑。一时,整个河面上便只有文初的笑声,朗朗而起,“你们刚才说的没错,我只纠正一点,这艘船的主人可非小有身家,而是大有来头。” “这是如何知晓?” “一是看物,二是看人。” 她指着那平平无奇的船身道:“诸位只瞧见了这船的低调,却没看出朴实在外,浮华由内,只说这船身木料,我就只在三皇子的私船上见过一回。” 三皇子?众人不由哗然,以郭家财势和皇子身份,三皇子所用的船,自是价值不菲!只是三皇子素来低调,不论着衣又或用物,多是华贵却内敛;而这艘船上的人,恐怕是既不愿委屈了自个儿,又刻意的想掩人耳目了。 见他们明白过来,文初点头又道:“再说人,突发情况下,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挡住舱门,同时摸上佩剑,动作反应出奇的一致,必定受过严格有序的训练。且见众人拦路,谁还记得,他们第一句说的什么?” 有人脱口而出,“快些闪开!莫要拦着去路!” 文初笑看说话的游人,“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这我也不知道只当时听着觉得不大舒服,这一问,立即就想起来了。” “嗯,不舒服,我换一种方法问,想必诸位便舒服了。”她顿了一顿,忽而负手大喝,“你们何人?为何拦着去路?”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亦是声色俱厉,却莫名让人觉得哪里忽而就通了。还是刚才的游人,一个激灵惊呼道:“是语气!” “对,语气。面对人多势众,寻常人的反应是疑问,问明前因后果,以免生了误会。而不分青红皂白,出口就是喝退,只说明,下意识的习惯是无法伪装的他们奴凭主贵,素来跋扈。” 众人连连点头。 这些先前没觉得如何,但被她抽丝剥茧,娓娓道来,便觉一切豁然开朗。 于细微处听惊雷,说来容易,却有几人能做到?在场的儒生无不学富五车,在场的游人也多走南闯北,可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只唯此少年见微知著,洞若观火! 不少人看文初的眼神已变了,带上了赞叹佩服之色。贾义不快地哼了声,刁难道:“莫说的这么绝对,也可能是紧张太过,急着驱赶我等。” 文初毫不介意,笑着点了点头,“是,也有这种可能。但不论是紧张太过,还是刻意低调,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便是舱内之人,绝不仅仅偷欢这么简单。” “那又如何看出舱内有一对双生子?” “因为她们。” 随着文初下颔一扬,众人的视线纷纷跟着走,便停在了船上婢女的身上。两个婢女瑟缩了一下,和之前一样的,紧紧攥住了领口,显得局促不安。文初也瞧着她们,放轻了语气,“主子训练婢女,总不会连害怕时的反应也训练到整齐一致。你们攥着的,应该不是领口,而是领子里头藏着的东西。” 婢子没说话,面上却是惊骇之色,显然她说对了。 众人啧啧称奇。 听文初解释道:“开始我只觉这动作奇怪,后来瞧见了两个护卫剑穗上挂着的辟邪之物,再看整艘船上,无任何饰物,唯杆子上一个玉辟邪,便又重新观察你们,结果寻到了脖颈上一根红绳。双胎不吉,你们心下生惧,悄悄去求了东西护身,又因为日日在主子跟前侍候不敢放于明处,只好系于颈上,藏在衣内至于那一桌两椅,便更好解释了,船舱中难免憋闷,待上一会儿,必得出来透气,好在两个女子长相相同,每次陪着郎君出来一个,便无人能发现端倪。” 一番话说完,文初视线一转,落到了开着的舱门上,朗声笑道:“我说的可对,刘大贤?” 刘大贤! 三个字,如平地狂风起,刮起整个伊河上的轩然大波。 哗然之声中,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瞧着文初,又随着她的视线转向舱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难道那里头一直没出声也没走出的男人,是刘大贤? 不可能! 这是众人心中的第一个想法。 南朝的风气开放,爱美赏妓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才子作来,还会被人笑上一句倜傥风流,引为美谈。 可刘大贤不同,他对外一直是道貌岸然的模样,为人师表,不苟言笑,任是谁也不会把“金屋藏娇”四个字和他联系到一处,更遑论一次两女,双生姐妹。 是以短暂的沉默之后,当看见那舱门中走出的真真是刘大贤后,河上人人讶然。 惊愕,失望,颠覆 诸多负面情绪齐齐朝刘大贤涌去,尤以那些儒生为甚,一直以来视为贤者之人,刹那间虚伪尽露,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有冲动的狠狠朝河中啐了一口,“好个伪君子!” 刘宏冷眼瞧着那人,“老夫和她们相差三十余载,怜其身世,收留在侧。多年间规行矩步,如同父女,问心无愧,可鉴日月!你这后生,莫要辱了老夫的名誉。” 一声声大义凛然,威严持重,让四下里尽是一怔,面上带出羞愧之色。那儒生也是微愣,片刻后愤愤嗤笑,“两个女儿被人带走,可未见当父亲的说过只言片语。” “清者自清,老夫无谓对任何人解释。”刘宏怒拂衣袖,说完扭过头来,看向文初,一副等待解释的姿态。 这也是所有人不解的地方,她是怎么知道的? 夏日艳光之下,文初和刘宏隔着不远的距离,一个立于画舫,一个站在船头,中间是一段奔涌的长河,河水澎湃,就似是两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隐隐的剑拔弩张。 然而众人却发现,那少年乌眸含笑,光芒熠熠,身姿玉树琅琅站的笔直。那般气度,竟未在大贤的逼视下生出半分退意和拘谨。她甚至轻轻笑出了声,嘴角一抹讥嘲的弧度,如刃似剑,“阁下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如何对陛下解释吧。” 刘宏双眼一缩,冷光乍现。 文初却看也不看他,转头朝着后头吩咐,“明三。” “属下在!”明三郎已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吓的脚下一软,却愣是绷紧了腿脚撑足了脸面,硬着头皮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应和。听文初慢条斯理,两字吐出,“押走。” 不是请走,甚至不是带走,一句押走,其中的侮辱人人明了。 就是因为明白,才深感震惊。 一刻钟前,谁敢相信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可一刻钟后,一艘画舫已然远去,刘宏铁青的脸仿佛还映在众人脑海没有人是傻子,刚才刘宏凭借多年威严,让他们一时恍惚,险些信了。可细细思来,自能发现其中疑点,是以犹犹豫豫半信半疑间,无人出言,任刘宏被暂时押走,其中定论,自有陛下裁夺。 可文初知道,不管陛下治不治他罪,沽名钓誉了一辈子的刘大贤,今儿个是名誉双飞了。 唯一让她生了愧的,是刘五。 文初轻叹一声。 迎着一道道既好奇又复杂的目光,她没解释早在船来的一刻,便凭借耳力听出了舱内模糊不清的三道声音,只挑眉一笑道:“诸位,耽搁了些时候,第二场,便从下一艘船开始吧。” 有了之前的一场,儒生们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再也不敢小瞧她。 围观的人群更是振奋到了极点,抻着脖子,踮着脚尖,迫不及待望向视野的尽头处。 这一次运气算不得好,眼巴巴了一壶茶都喝完的时候,那尽头处才出现了一个小点儿,乘风破浪,向着这边遥遥而来。 “哈哈,来了!” “呦,这船大,可别是一艘客船啊。” “瞧着像是商船,可商船也不好猜啊,一船多少个人” 听着这些议论声,儒生们也是犯愁,一个商船起码两层,船上奴仆,工人,伙计,采办,账房,管事,东家,一行女眷,有的还随同着大夫,甚至还有商船当客船用的,顺道儿带几个旅人 这般驳杂,如何来猜? 吴良正要提议,若不然便等下一艘,商船便已到了眼前。 甲板上人头涌动,两方极大的圆木桌摆在上头,也巧了,正好这会儿午膳的时候上下,桌上一个竹篮子,摞着干粮,一圈儿瓷花小碟子,似是腌菜。这商队里很是和睦,乌压压的几十号人,正围着圆桌团团坐着,有说有笑。 他们也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眼见一溜溜的画舫排开,竟数不出有多少,船上的人便纷纷跑到船舷上来,挤挤挨挨地往这看。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站在最中间,高声问过来,“你们是何人?为何拦着去路?” 众人闻言不由看向文初,心说这正常人问来,还真跟她说的一模一样。有好事儿的三两句帮着答了,那中年人立即眼睛一亮,大笑道:“有趣,有趣,那快猜来。” “老胡你是老糊涂了,”一旁花白头发的老人捋着胡须笑骂,“咱们人都在这儿了,还猜个什么。” “不猜人,可以猜物嘛!”中年人显然兴致高涨,循着众人目光,一下看到了文初,“好俊俏的少年郎,你可是比试中人?” 商队走南闯北,一来一去的,少说一两月,先前没人告诉他文初的身份,他们也便只当是哪家玩乐的小公子。文初便笑着道:“胡管事有何提议?” 他不由惊讶,“你怎知我是管事?” 文初笑吟吟地朝上头一指,循着她的指尖,船舷上的人纷纷让开,便露出了后头那两个大圆桌,文初先指着左边那一方,“方才工人和伙计们坐在这一桌,都穿着差不多的粗布衣裳,好认。”众人点头,她便又指向另一桌,靠着船舱口的地方,“这边坐的满满,只这个位子是空着的,可对?” 只粗粗看了一眼,竟记得这么周全,中年人竖起大拇指道:“小公子好生厉害!” “只是记性好些,”文初客气一笑,接着道:“若是寻常人缺席,大家大可边吃边等,可干粮和腌菜都未动,说明诸位正候着此人用膳,那么最可能的,自是东家了。” 船上的人纷纷点头,“不错,咱们东家身子不爽利,今儿个来晚了些。” “东家的两边,若我未记错,一边是这位老伯,”文初朝方才那白头发的老人点头示意,“老伯捋须时,我瞧着他指尖有厚茧,掌上却无,想来是常年打算盘所致,必定是贵船的账房先生了。”又看着中年人,眨眨眼,“那么坐在另一侧的,自是船上的管事咯。” 胡管事哈哈大笑。 还没来得及再恭维,就听船舱口啪啪啪传来一阵抚掌声。 紧跟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不到三十的妇人模样,着了一身印花襦裙,布料纤薄,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躯,显得格外诱人。一笑,明亮的杏眼上便起了细细的皱纹,非但不显老气,反倒添了几分韵致,“在廊里就听着这头的动静了,真个是大开眼界!” 笑声爽利,带着不同于清丽样貌的泼辣劲儿。 众人纷纷唤她东家,看着颇是敬重。 她点点头,朝文初看来,饶有兴致的自报家门,“敝姓胡,生意场上的都唤我一声胡娘子,小公子若瞧得起我,也便这么唤就是。” 她明明是个妇人,报出的却非夫姓,有些儒生就冷哼了一声。文初却对这女人大有好感,从善如流地应了,有来来往往地客气了几句。 一阵寒暄之后。 一侧忍不住的胡掌柜就敲了敲船舷,哈哈笑着,“咱们商队的人都在这儿了,要不你们就猜猜我们这商船跑的是何地,做的何买卖,运的又是什么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4】 十一殿下 章节名:074 十一殿下 因为上一场是儒生们先猜,这一场,先猜的自然就变成了文初。|ziyouge,com| 她站在画舫的最前方,一手环胸,一手抵着下巴,双眼在商船上扫来扫去。从桌上的吃食扫到每个人的打扮,一圈儿看下来,那些工人们不由笑道:“嘿嘿,咱们的货物都在最下头那层呢,你这么看可看不出什么。” 文初却一挑眉,“未必,线索可都在诸位的身上呢。” “那你倒是先说说,咱们的商船,跑的是何地?” “江州。” 两个字一出口,船上的笑声顿时就停了。 甲板上四五十号的人,尽都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诧异的表情,像是怀疑有谁私下里透露出去了。四下里的游人就知道竟然又猜对了! 儒生里有人扯扯吴良,后者苦笑一声,显然也没看出什么。吴良的面儿上带出一丝别扭的佩服来,忍不住问道:“可否解惑?” “自然,诸位可知道,江州有三宝?” “腌菜、沱茶、蜀江锦。” 这个几乎谁都知道,江州漫山遍野可见一种古怪的植物,当地人称为“疙瘩菜”,腌制之后爽口脆甜,口感极佳。到得后来,整个长江沿岸的农户,都以种植这腌菜为生。 吴管事就“啪”的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看着桌上的腌菜了!”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腌菜存放的时候可长,许多跑商的人船上都备着,一年半载的坏不了。” 文初点点头,“的确,腌菜只是辅助,另有胡娘子身上的衣裳。” 一道道目光就朝胡娘子看了过去,她也不局促,大大方方任人看,还笑着解惑,“我这身衣裳自做了就没舍得穿,想着今儿个回洛阳,总不能寒寒酸酸的,这才从柜子里头取了出来,没想竟帮了小公子。” 这话外的意思,好像这衣裳还大有来头不成? 要知道在南朝,丝帛绸缎,也是身份的象征,唯贵人和士可着。商人呢,则只能穿布,不论家财万贯还是坐拥金山,但凡沾了个商字,便低人一等了。 而胡娘子身上的襦裙,布料上乘,瞧着滑不留手又轻薄透气,有人就嘀咕着,“难不成是蜀江锦?这可是贡布啊,她怎么敢穿?” 胡娘子脸色一变,知道这误会若是生了,她保不准人头都要落地,“诸位可莫猜了!我一小老百姓,又哪里敢穿蜀江锦。这是夏布,今年方方才织出的江州夏布。”又看着文初,“小兄弟见多识广,这种布还没面世,只在年初呈到宫里那么一些,我也是和布坊的老板有些交情,这才讨了一匹来。” 她自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更不知道文初的府里头,就有皇帝赏下的缎帛,巧了,其中正有这么一匹夏布。 别人倒是明白了个七八分,这位如今可是朝堂新贵,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也便无人再追问了。 胡娘子也没多问,只看着她的眸子华彩涟涟,看的文初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娘子莫不是瞧上我了? 就听有人说道:“那诸位做的买卖,恐怕就和江州三宝脱不开干系了,莫不是江州沱茶?” 文初却摇头一笑,“这倒不是。” “咦?这又从何得知?” “诸位且看,”她指着船身,“沱茶的分量轻,此船的吃水线断不会这么深,布料同理,可以排除。再说腌菜,以缸盛载,上货卸货,需两人乃至三人合抱,难免脏了衣裳。衣袖,前襟,裤子,都会沾上污渍。而船上诸位,只上衣和衣袖有污,裤子却是干净的,说明那货物不是以麻袋扛着,不是以篓子背着,而是” “是坛子!” “对,是坛子。”文初点头,“还是不大的坛子,一人足以搬抱。” “哈哈,原来如此!” 四下里一阵大笑,虽是文初猜出来的,然听着她这一句句抽丝剥茧,看着船上众人傻眼和惊讶的表情,也不由感觉到大大的痛快和与有荣焉。立即便有人跟着猜起来,酒,醋,蜂蜜,腌制品,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就听文初一锤定音,“是油。” 这次没人不相信了,甚至连怀疑都没有,经过前头一系列猜谜般的解剖,已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只唯一疑惑和心急的是,“从哪里能看出来?” 文初笑笑,捶了捶腰。 后头立即有鸿胪寺的官员给搬了椅子来,也是一脸的惊佩和好奇,“楚大人,坐着说,这站了一个晌午头,可是累了。” 文初谢过,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这才在一双双焦急的眼睛下,笑着朝船上一指。 她这一指,众人便明白,又是从表面的线索上推断出来的。 顺着指尖延续的方向,可见那两个大圆桌上,一篓子干粮,一碟碟腌菜,耳边适时地响起少年的笑语,“诸位可发现了?商船足有两层,船上工人也多,胡娘子穿的起夏布,胡管事和账房先生的衣裳也不便宜。为何桌上吃的如此简单,连一个热菜都没有?要说是胡娘子克扣工人,可连她也是同桌吃饭,工人们待她热络又尊敬,显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醍醐灌顶般,吴良等几个儒生,一齐脱口而出,“是火!” 文初朝他们一笑,日光下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嘴角轻弯,笑的几个儒生赶忙瞥过头去,只觉头晕眼花,心跳加速。就听她语声朗朗,含着莫大的自信,“不错,正是火货物易燃,不敢点以明火。” 也不等人再问,她一气儿说下来,“若是酒,一船男子难免有好酒之人,以胡娘子之爽利,临近洛阳目的地,大可开上一坛犒劳大家。然而桌上没有,那么剩下的,最有可能的,就显然是油了。” 说到这,她停下。 视线又在船上的人身上扫来扫去。 这次却无人再笑也无人出声了,像是生怕打扰了她,整个伊河上静的出奇。 不多时,文初的目光落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脚下,忽的一亮,抚掌笑道:“你是商队采办,可对?” “对!对对对!”那男人激动不已,被她盯着,连连道对。不用旁人提醒,已直接抬起了鞋子来,给众人看他鞋底。 那上面少许紫色的泥土,已干了,深深陷入鞋底的缝隙,连鞋面上都沾了不少。 这种泥土在江州分布极广,却只有山上有,根据文初之前分析的情况,众人也尝试着往后推采办必然是直接去对方的作坊里提货的,而鞋底的紫色土接近一月都未清干净,只说明他在山上逗留了极久也就是说,作坊就在山上或者山脚下通常作坊是就近而建,方便加工,那么原材料也应该在山上既长在山上,又能榨油 “花籽油!” “我知道了,是花籽油!” “哈哈,花籽油,花籽油,我也猜到了” 一下子,这整个伊河上,一声又一声的“花籽油”,此起彼伏间,热闹的就似是贩卖花籽油的街市。众人大笑间赶忙去看胡娘子,等着她揭晓答案,面上表情期待又兴奋。 胡娘子自是精明人,笑着朝四面八方一拱手,“诸位眼明心亮,我胡娘子今儿个,真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她连带着整个伊河上的人一起夸,即便众人都知道,这里头真正厉害的那个是谁,也不免洋洋自得起来。胡娘子便顺势又道:“诸位猜的是一点儿没错,我船上载的,正是花籽油。也正是送往胡氏在洛阳的商铺去,诸位以后若有买卖,尽可往我胡氏商铺来,凡是今儿个在场的,不论买什么,给大家打个九折,也当是这一场乐子的彩头!” 下头立即大笑应好,纷纷道着,胡娘子太是大方! 文初心下一笑,对这胡娘子不由佩服起来九折不九折,在场的人多不放在眼里,可说是彩头,就不免让人开怀,既是打出了胡氏商铺的名气,又顺势拉拢了一批客人,真真是个玲珑心思。 胡娘子正也看过来,朝她眨眨眼,以口形道了声谢。 文初便抱拳一笑,客气。 第二场,就这么落了幕。 胡氏商铺借着这一场东风,得了多少利益暂且不提,眼下文初的受益却是实实在在的。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再看她目光已完全不同,惊奇,赞叹,佩服,惭愧,诸多情绪无不证明着对她的改观。 若说之前“这楚问是凭着马屁和运气坐上高位”这一事实人人笃信,那么这两场“猜谜”之后,最起码这河上之人,已再不敢大放厥词。就连吴良和贾义等儒生们,也纷纷朝她拱起手来,“此时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等大大不如。” 花花轿子人抬人,对方如此,文初也客气道:“术业有专攻,诸位文采非凡,我这不过一乐子罢了,不值一提。” 这等本事,眼力,思维,心细如尘,缺一不可,她却只道是一乐子。吴良更是面红耳赤,连道惭愧,“楚大人襟怀坦荡,可是羞煞我等。” 文初摆摆手,显得毫不在意,“诸位不过听信小人罢了,一场误会,解开便是,那么下一场也无需” “是极,是极。” “下一场,我等便不献丑了。” “没错,咱们随着楚大人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她本想说的是,下一场也无需再比了,便就此作罢反正她的目的已达到了,从“楚獠”变成了“楚大人”,今日这河上多少人,这桩乐事必定一传十十传百,不说让她名声彻底扭转,最起码也在人人心中埋下一个种子。到时候,下一步的荣八郎等人,才能锦上添花,让她乾坤翻覆! 可对方明显会错了意,一脸虚心地等着“开眼界长见识”,楚大人只好哭笑不得地客气了两句,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等待着第三艘船的到来。 没个一会儿,胡娘子的商船走了,第三艘船也到了。 这是一艘巨轮。 足有三层之高,船身华丽,护卫林立,仆从众多,侍女无数,在甲板上穿梭来去。 远远地瞧着,便知这巨轮之主必定不是寻常之人。 众人便不免忐忑。 果然不一会儿那巨轮到了眼前,有护卫打扮的男人冷眼立于船舷,俯视着下方,厉声一喝,“快些闪开!莫要拦着去路!” 这话竟和之前刘宏的护卫所言一字不差,而刘宏当时是事出有因不敢见人,这艘船的护卫呢,显然更是习惯了居高临下。有些怕事的便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朝着文初看过去。 那护卫立即便循着视线也看来,乍一见文初风姿,声音缓和了几分,“你是能做主的人?一盏茶的时间,立即退开,否则后果自负。” 文初已猜到了船上人的身份,也不介意,正好这么一搅合,也不必再比那多余的第三场了。然还没说话,一道少年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等等,爷先瞧瞧。”紧跟着就是三道身影走出甲板,皆是身姿挺拔,气度不凡,面上戴着纱帽遮住了容颜。 护卫回身朝三人行礼。 最中间的人点了点头,摆摆手,护卫便退下了。 最右边的人显然年纪更小,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趴,脖子伸了老长,好奇道:“谁来给爷说说,这干嘛呢?” 听着声音应该十五六岁,跟文初一般大的年纪,口中称着“爷”,显得有些可笑。然而下头的人都猜测他们身份不凡,也不敢驳斥,便有人简单的将前因后果说了。 少年立即兴致勃勃,“快,讲细了,讲细了,讲的好有赏!” 说话的人便又细细地讲,从双胎女子讲到刘宏又讲到胡氏商铺,提起文初那一段段分析,四下里也有人忍不住接话,言语间止不住的赞叹钦佩,这么一人补充一句地说着,倒是将之前的一切叙述的一字不差。 少年听的痴迷不已,不时发出“呀”“妙啊”这般或惊或赞的感叹,一会儿抚掌,一会儿摇头晃脑,到了不解的地方,还连连催促着。这么一来,时间便耽搁了少许,中间的男人便有些不耐,“阿阳,时候不早了。” “大哥你太也无趣。”阿阳醒过神来,怏怏不乐。 大哥却没理会,他的年纪约么三十许,算下来,当这阿阳的父亲都够了。语调平平板板,也应是属于严肃老成的人,和这跳脱玩闹的小弟自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走到一旁,点了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文初没有侧耳去听,也大概猜到了什么这个人从听到刘宏开始,就显得有些焦躁。 阿阳更是乐得耳根清净,又去缠了另一个男人,“三哥三哥,洛阳出了个这么好玩儿的人,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三哥头一偏,就看向了文初所在。 隔着一面黑纱,那目光却几乎化为实质,将她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看了又看,如一只手抚在周身,极具侵略性。文初垂着眼,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人便轻轻一笑,笑声中透着愉悦,如偷了腥的狐狸。 阿阳古怪地看着他三哥,顺着瞧过来,却不由失望,“噫,这就是楚大人?怎的这么年轻,莫不是唬我的。” “君不知,莫以年少论英雄。” “哈哈,好大的口气,竟敢自诩英雄那好,你便来猜一猜,爷是什么身份,猜对了有赏!” “我一朝廷命官,你却要赏我?” 文初噗嗤一声乐出来,周围人也跟着乐,指指点点,觉得这少年挺逗趣儿。阿阳不由急了眼,跺着脚道:“你莫小瞧了爷!你先猜,只要猜对了,财帛美人儿,想要什么,爷就赏什么!” “此话当真?”文初眯眼瞧着他,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挑衅。阿阳梗着脖子,不等身后的婢女和仆从大惊来劝,已脱口而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等的就是这句话! 文初灿然一笑,牙齿白亮。 夏日的明光中,光风霁月,风姿雅然,让年方十六的少年阿阳,恍然看见了桃花盛开,朵朵绽放。之前的气怒一下子便呆怔住了,他抚上心口,似能听见其中发出的砰砰声响,霎时红了脸。 而转眼间,那桃花面上便是一肃,再无先前调笑。 他听着那同是少年人的楚大人,朗朗的声音传出伊河,在满河哗然之间,准确而自信地报出了他的身份。 “下官楚问,参见十一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5】 妻美儿娇 章节名:075 妻美儿娇 夜晚的伊河上,波光泛彩,灯火点点,一条条画舫流连其上,如同莹莹玉带相映生辉。ziyouge.com河风拂过,送来娇娘的唱曲,幽幽婉婉,依依稀稀,伴着蝉鸣蛙啼,好不热闹。 却有人更热闹,以一己之力,胜过千蝉万蛙,“楚问,楚问,到底怎么猜到的!” “楚问,楚问,你快告诉爷!” “楚问,楚问,” 楚问想死的心都有。 早知道这小祖宗这么难缠,打死她也不招惹。 赵阳小尾巴一样跟着,她脸转向哪儿,他就跑到哪儿。画舫里,灯火下,眉目细腻,唇红齿白,长的真真是又娇又美。只这张嘴喋喋不休,让人恨不能缝起来,“楚问,楚问,你再不说,爷就治你罪!” “十一殿下” “不好,不好,殿下听着太生分,叫我”赵阳歪头想了想,忽而眼睛一弯,抚掌大笑,“对了!叫我十一爷!” “好,十一爷,”只要能住嘴,叫你爷爷都没问题,“下官” “下官听着也生分。” 文初头大如斗,“那就我吧,我已说了一早就瞧见了三殿下,能让三殿下亲自来接的人,自是身份尊贵。再加上大殿下年近三十,十一爷方过了志学之年,两位又差不多该是回来的时候,这答案自是显而易见了。” 这个答案她真是说了不下百遍。 从白日里报出赵阳的名字开始,四下行礼问安,有了皇子的搀和,那第三比自是无需继续了。 一行人回到码头上,大皇子赵康匆匆进了城,不用想也知道是进宫去复命,顺便给刘宏使绊子去了。 大鸿胪就陪同草原使节返回,呼延跋许是担心乌兰的身子,后来一直沉默不言,只下了船的一刻,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幽深,透着点儿异样的志在必得,大笑着走了。 这么一来,就剩下了这死活不肯入城的小少年,一跃蹦上了她的画舫,硬拉着她继续游河,游到了这个光景。对于这千篇一律的回答,赵阳显然不满意,“三哥戴着纱帽呢,你怎么认出他的?” 文初下意识就朝画舫的前头看去。 那人素色青衫,长身玉立,正背对着他们临江而站,夜风吹得他衣衫飒飒,满身意态逍遥。 “是啊,不回,你怎么认出我的?”闻声他转过头来,纱帽已摘了,那张看一次惊艳一次的面儿上,眸子一挑,嘴角一笑,悠悠然就瞧住了文初。 文初翻翻眼睛,压着想打人的冲动,假笑道:“殿下气度不凡,便是戴了纱帽,遮了容颜,也遮不住一身风采。” 赵阙轻轻一笑,略满意,“这倒是。” 好个不要脸! 她垂下眸子,暗自撮牙花子。 赵阳却不觉得他三哥不要脸,看着他三哥连连点头。 文初已看出来了,皇家九个皇子三个公主里,唯大公主赵萱和十一皇子赵阳,待赵阙是出自真心。赵萱是只和赵阙感情甚笃,而赵阳呢,天真又简单,说起每一个兄姐都一视同仁。 她正想着,就听赵阳跑去了船头,笑嘻嘻问他三哥,“你们俩很熟呀?” “熟得很。” “一点儿也不熟。” 异口同声,却又截然相反。 赵阳怔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文初。 赵阙也笑着睨过来,明明没说话,那眼神游走周身,却又如白日一样,仿佛一只手将她从头到脚摩挲了个遍。文初一瞬汗毛倒竖,接连两晚的唇齿相依的记忆,开了闸般涌上脑海,让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烫。 “这话亏心不?”这五个字慢悠悠地飘过来,文初就知道,这厮接下来没好话!她赶忙起了身,大步往船头走,那厮已啧啧叹着说了出来,“船上多日,你我抵足同眠,一个床上都睡过来了;楚府的浴殿里头,你哪个地方我没瞧” 后头的话,被柔软的素手一把捂住。 赵阙也便不说了,笑着住了口,只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在她收回手的一刻,还轻轻舔了一下,舌尖划过掌心,带起一阵电流般的酥麻。 文初低咒一声,整整一艘画舫上,婢女仆从无不惊异古怪地悄悄打量着两人,更不用说赵阳,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指指赵阙,又指指她,瞠目结舌的模样,“你你你们” “十一爷可莫想岔了,”再抬起头来,她又恢复了八风不动,“船上危机四伏,我与殿下抵足而眠,不过是权宜之策,掩人耳目。”一顿,忍俊不禁道:“再说了,堂堂丈夫,便是同处一榻,又有何大不了的。” 赵阳被她说的一愣,是啊,有何大不了的。 瞧着文初双目澄澈,一脸的坦然,夜色下满身磊落风度,再想着自己方才误会的那些,搔了搔后脑勺,朝赵阙嘀咕着,“三哥也真是,怎的说起话来,这般引人误会。” “怎不说你这一脑子歪心思,回去多读读圣贤书。”赵阙敲他脑袋,赵阳就抱着脑袋假意哀嚎着,“我就是怕了读书,才跟着大哥去了地方。哎,这么快又回来了。” “再不回来,只怕你玩儿野了心思赈灾怎么样。” “谁知道呢,我没跟着,大哥忙他的,我就玩儿我的,”说到一半,面儿上那般熠熠生辉的神色暗淡下来,赵阳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碾来碾去,“三哥,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出去,可真的出去了,发现外头根本不似我想的那样。” “看着什么了。” “百姓苦。” 只三个字,带出几分不用于素来玩闹的哀色来,“我日日在洛阳,只道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原来外面是这样的,人人道江南好,可我看见的江南,一点儿也不好。” 赵阙摸了摸他的头。 他便蹲下来,抱着膝,伸手撩凉凉的河水,“真的,庄稼都冻死了,颗粒无收,满地里都是死人,饿死的,冻死的,连树皮都能剥了吃。我从来不知道树皮也能吃!江南那些日子,我都不敢出门,夜里做梦全是吃树皮的人。大哥又跟我说不上话,他整日里忙着,白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晚上就连着赴宴,我就奇怪了,百姓都吃不上饭了,他都上哪赴宴呢。” “你没跟着去看看。” “没有,糟心。”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赵阳泼了一把水,就着洗了把脸,这才站起来,眼圈儿红红的。赵阙拍拍他的肩,“小十一也长大了。” 他就嘿嘿一笑,又恢复了之前的嬉皮笑脸,踮着脚尖去看文初。这会儿文初已转身入了画舫,正对着摇桨的下人吩咐了什么,这边只能看着她的侧脸,面色淡淡,瞧不出一点儿情绪。 赵阳就问道:“三哥,楚问莫不是生气了?” 生气还好了,只要有情绪,就证明她上了心。最怕的就是这刀枪不入的模样,赵阙长长叹了口气啧,难办。 果然文初回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赵阳道:“我已吩咐了画舫调头,行船多日,十一爷估摸着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歇。” 赵阳蔫儿搭搭的应了,虽不愿就这么回去,可一连近月都在河上漂着,也的确是累极了。 回去的路顺风顺水,没个一会儿,便到了码头上。 一路往城里去,下人跟护卫们跟在后头,前头赵阳叽叽喳喳的,走在正中间,文初和赵阙就一左一右,偶尔应上句什么,月光皎皎,将三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忽听耳边一声轻笑,“十年之后,只盼你我也能如此。” 文初吓了一跳,见赵阳正落后了一步,一蹦一跳地踩着她的影子,显然没听见什么,便知道是身边的男人给传了音来,只她单独能闻。她冷哼一声,没接话,赵阙便又笑,“你我夜间漫步,身后跟着长大的孩儿。” 武功不够高就是这点不好,想回嘴都没机会,文初只能装听不见。 “不需多,生上两个就好,多了你身材走形,还要苦苦减肥,我舍不得。”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双全,欢绕膝下。” “儿子勤勉好学,风采出众,像我。” 文初撇嘴,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女儿娇养,捧在手心长大,长相一般就好,像你。” 文初翻白眼儿,这厮,拐着弯儿的埋汰人。 就听他兴致盎然,侧过脸来看着她,上挑的眉眼中几分戏谑几分调笑,也难得带了几分正经之色。唇虽不动,那悠悠然的嗓音再次送来,“到时你带着女儿,乍一看似对姐妹花,人人羡我妻美儿娇” “是啊,妻美儿娇,你的小妾整日算计着如何刮花了妻的脸,庶子庶女可了劲儿的把正房所出送上西天!” 文初这乍然的一句话,骇了后头的赵阳一跳,抬起脸来傻傻地看着她。 她却只看着赵阙。 夜色下,四目相对,赵阙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湮灭下去,带上了几分头痛的怅惘之色。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抚上文初笑吟吟的脸。 文初退后一步,让了开来。 赵阳想说句什么,也想问问怎么突然气氛如此,却不知怎的看着两人神色一句话也没敢说,只这么怔怔傻站着。有夜风飘来,卷起几瓣落花,打着转地悠悠而下。 文初伸手一接,素白的掌心中,一片落花静静躺着,色泽鲜妍。 掌心合拢,轻轻一攥,再伸开来,花汁染了一掌,花瓣皱皱巴巴地搓在一起,让人不忍。 而她面上轻松,将这片花递到伸在她脸侧的赵阙的手中,嗓音轻轻地笑道:“殿下,十年之后,你的美妻娇女若如此花,你还想要否?”说罢也不看赵阙的神色,扭头对赵阳灿然一笑,“十一爷,楚府跟两位不同路,我便送至此地了。” 赵阳“哦哦”了两声。 文初转身就走。 夜色下她步子轻快,真个走的半分留恋也无,单薄的背影上写满了决然之色。 赵阳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拿赵阙手里的花瓣,想看个分明,赵阙却先一步收回了手,枯萎的花瓣攥在掌心,明明娇柔软腻,却似有什么粗糙地硌着,硌得他心口发疼。 他叹着气揉揉太阳穴,摇头笑了一声,听赵阳凑上来,好奇地问道:“三哥,你们刚才打什么哑谜呢?” 三哥推开他的脑袋,“边儿去,大人的事儿,孩子少打听。” “我早不是孩子了!”赵阳恨恨跺脚,又想起什么般,伸着脖子朝远方已看不清了影子的文初喊,“楚问,楚问,爷答应了你,要什么赏什么,你还没给个话呢” “只要了百金?” 翌日散了朝,皇帝将赵阳唤到明光殿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这里。皇帝搁下手头的文案,眼中带出几分诧异来,赵阳则站在下首,撇着嘴不快道:“可不是么,区区百金,太小瞧爷。” 皇帝一蹙眉,斥道:“堂堂皇子,成何体统!” 赵阳吐着舌头,“哥哥们循规蹈矩,父皇整日见着,也不乏味。” 皇帝的眉头蹙的更甚,瞪一眼这个最让他无奈的儿子,比起最小的只有七岁的十二皇子来,这个竟是还要荒唐。半晌,他摇摇头,也懒得再和赵阳生气,却忽而问道:“照昨日看来,她和怀瑾的交情如何?” “三哥?”想着昨晚上的怪异,却深怕父皇如他般误会了楚问,又因着三哥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赵阳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挺好的,两人谈天说地,相处自然的很。” “嗯,那楚问此人,又如何?” “儿臣从未见过比她更好玩的人!” “滚吧。” 皇帝糟心地摆摆手。 赵阳溜溜地就跑了,临着出了殿门,听他父皇又沉沉道了句,“既合得来,不妨跟她多走动走动,也学学人家如何年少有为。” “是,儿臣这就去学。” “这小子。”皇帝摇摇头,待到明光殿内只剩了他和吕德海,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来,“此人知分寸,懂进退,有才华,那河上三猜,很是难得,把她放在武人的位子上,倒是屈才了。可惜啊维桢对她颇为忌惮啊。” 吕德海知道这是协助查案之事引得皇帝不快了。自寿宴刺客之后,陛下便多了几分阴晴不定,对六皇子也不似从前万般信任。偏偏这个时候,六殿下将楚问给遣去了陪同使节,这里头的意思昭然若揭。 “年轻人之间难免摩擦,六殿下年轻气盛,再过个几年,自能明白陛下的苦心。”吕德海小心地接话,见皇帝面上的沉色稍敛,又掩着口笑道:“倒是这楚问,得了十一殿下天大的面子,竟只要了百金,真个小家子气。” 皇帝也不由笑了,“小家子气好,难得她赤子之心。”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怕就怕胃口大的。” 吕德海赶忙给倒了杯茶,“陛下消消气,可莫气坏了身子,其实赈灾之事,大殿下已是尽心,实在今年灾情甚重啊。再说殿下前脚方回,后脚地方上就来了折子,到底是真是假,还是有人构陷,不是尚无定论么。” 皇帝押了一口茶,“朕倒希望是有人构陷他,否则” 吕德海没敢接话。 过了良久,皇帝阴晴不定的脸松了下来,将案上折子啪一声合上,丢去了一边。 吕德海知道,这件事是准备暂时先按下了,毕竟参的是大皇子,派谁去查证?又是个头疼的事儿。就听皇帝长长嘘出一口气,又笑了,“去,再给那楚问送去千金,省的传出去,还当皇家也小家子气。” 这一千金,是和赵阳一块儿进的门。 彼时文初正坐在府里,把玩着桌上的一张请帖。 她昨夜睡的不好,一晚上竟翻来覆去的做起梦来,还全是她成了妇人之后的,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正正应了那厮说的,一男一女,儿女双全。半夜里醒了,直到早晨又再入了眠,便没去官署点卯。正中午的时候,婢子送来了这张请柬,明三郎也来了汇报昨日之事儿。 文初打个哈欠,问道:“没人看见?” 明三坐在对面,“放心吧大人,我在山脚截住的,昨个儿人人都被引去了河上,保证神不知鬼不觉。那小子已经送去地牢了,只是他来头不小,黄家” “楚问,楚问!” 赵阳兴冲冲地跑进来,“爷来了,瞧瞧,这是什么。”后头婢女捧着一盘子金锭,明晃晃地照耀着这一座小楼。 文初勾唇一笑,垂下的眼中是“果然如此”的神色,笑着朝一侧一指,婢子便把金锭放到一侧的案上了。明三郎看赵阳一眼,咽下没说完的话,行礼退下了,婢子就跟在他的后头。赵阳则跑了进来,一把抽出她手中请柬,翻开看着,半点儿不客气,“咦,黄家送来的?哪个黄家?” 文初抽回来,往一旁一丢,吩咐走到了门口的明三,“回了外头的人,说我没空。” 明三应了一声,走了。 赵阳也便不再问,在小楼里走来走去,边参观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你这儿真热闹,屋里头有请柬,外头还有访客” “什么访客?” “不知道,一群人呢,我来的时候瞧见的,让你府上的婢子给赶走了。” 这是昨晚那一章,晚上12点还有今天的章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6】 洛河花街 章节名:076 洛河花街 文初霍然抬头,眸光凌厉。ziyouge.com 正走到门口的婢子,吓了一跳,赶忙道:“回公子,那群人不是洛阳人,口音驳杂的很,穿的也寒酸,口口声声说是公子的兄弟。公子身份尊贵,何来这等兄弟,婢子婢子” “你便自作主张,将他们赶走了?” “婢子也是为了公子。” 婢女砰一声跪下了,姿态放的低,脸上的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有点儿不屑,也有点儿委屈。文初忽然就笑了,扬声道:“阿莱。” 阿莱正是当日客船上买来的小厮,后来入了洛阳,这小厮便没带上。可巧了,向二郎去奴市买下人的时候,又将这小厮买了回来。前前后后,文初从女变成了男,脸上的变化也不小,阿莱只当他是那日“夫人”的兄长,便觉缘分匪浅,侍候的更尽心。 文初也觉得他机灵,便指了去照顾阿悔。没个一会儿,阿莱蹬蹬跑进来,一见这个架势,便知道婢女惹了麻烦。他没敢进门,站在外头躬身行了礼,“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外头的人请回来,若人已走了,便问问路人,看看他们去了哪里。” “是。” 待阿莱赶忙跑了出去,婢女也知犯了大错,“公子” 文初径自出了门,留她在这跪着,后头赵阳小尾巴似的跟着,“楚问,楚问,原来你生气是这个模样,看着可是骇人。”见她没说话,只大步往外走,又好奇道:“那些人是何身份?” 文初随口解释,“是镇北军的兄弟。” 其实这也怪她,前阵子让朱锐送了信给驿站,专门跟将军要了那马逵等人护送草原使节。草原使节来了,她却因为寿宴的混乱将此事忘到了脑后,估摸着马逵他们在洛阳等了多日,没等到她派人去接,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果不其然,到了大门口,正看见阿莱领着五十个衣着寒酸的熟面孔走回来。马逵和疤脸领头,神色有些屈辱,一眼见了她站在门口,眼中一喜,又齐齐想到了什么,别过脸去。 文初就笑着道:“好久不见了。” 马逵哼一声,“不敢,您现在是贵人了,我等下九流的小瘪三儿,哪敢高攀楚大人。” 文初大笑,一脚踹上去,“少跟老子扯犊子,进来!”马逵挨了这一脚,脸上却不怒反喜,别别扭扭地跟进了府。 不论他们还是文初,这数月不见,心情都颇是复杂从前文初对马逵等人多有防备,既欣赏他心思活络,又知他一身反骨,不敢放心。而马逵呢,未免没把她当个跳板,一心想脱离死囚,要说到真心,可没有多少。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 再见时。 一方已是京畿重臣,位同九卿。 一方还是军营小兵,低位低微。 这其中的落差不难想象,也连带着之前的防备,亦随着身份的巨大差异,而消散无踪了。剩下的,唯有久别重逢的几分欢喜。五十人一路跟进府来,看着流水迢迢,小桥弯弯,假山座座,院落深深,不免有些拘谨起来,一路没敢说话。待到知道文初身边的是当朝十一皇子,更是脸色发白,手心出汗。 赵阳见此,也不再多待了,只说了句改日来玩儿,便离了府。 阿莱一路送出去,待回来的时候,又听文初指着门口跪着的婢女说:“送她们出府。” “四个都送么?” “都送,楚府庙小,容不下这样的人。” “公子!”婢女脸色大变,连带着另外三个女子,也一齐跪了下来。她们只当这公子好脾气,既是朝堂新贵,人又长的俊俏,说不得以后还有当上少奶奶的一日,哪曾想 耳边一声声梨花带雨,文初却半点儿怜香惜玉都无,这四个女子心术不正,正好借了今日之事,一块儿送走,也算给马逵他们一个交代。文初摆摆手,阿莱立即扯着她们往外走,一路推推搡搡地出了大门。 四个女子跪在门口哭个不停,不少人都凑上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阿莱便放高了声音道:“身为下人,越俎代庖,公子留你们性命,已是心善。你们莫再纠缠,不识好歹。”解释完,关了府门,任她们在外头哭去。 也就不知道,远远地,正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帘子掀开,有女在内,盈盈一笑,两颗小小的虎牙娇俏可爱,“那边是怎么了,哭的好生可怜,去,带来我瞧瞧。” 外头的插曲以这四女换了新主而很快过去。 里头,马逵正瞪着眼前金灿灿的金锭,不敢置信道:“我我楚老大,你信我?” “我信自己,你不敢讹我的银子。” “咳,这倒是,您现在身份不同了,”马逵搓着手,长如马的脸上既是垂涎,又有些惧意。他咽了口唾沫,“可您交代的这个事儿,是掉脑袋的啊,小的刚摆脱了死囚的身份,实在是怕再” 文初就笑盈盈地看着他,“让你干回老本行而已,一有经验,二有我在后头撑着,保你性命不失。” “这”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明儿个这时候,你给我答案就是。” 文初没再多说,让他们在府中暂住下了。 她能猜到马逵的想法,不是不想做,而是想做更好的买卖她给将军去了那封信,将这五十人调了出来,其中的意思两人心知肚明,便是这五十人,她要了。而她让疤脸等十人留在府里,充当护院,让马逵带着剩下的人回到西北,继续当着他的马贩子,见识了洛阳繁华的马逵,自是不愿再回到那贫瘠之地。 不过只有愿和不愿两个选择,她相信马逵会选。 果然翌日马逵便给了她答复,带着她给了五百金和剩下的四十人,喜气洋洋地出了洛阳。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福伯便送了两个人来。 文初看着站在门口的伶秀,便明白赵阙是听到了昨日赶走婢女的事了。伶秀背着包袱行了一礼,面儿上带出几分开心来,“公子,殿下说以后婢子便是您的人了。” 文初没拒绝,一来伶秀知道她是女子,不用避讳;二来她虽不愿承认,但赵阙送来的人,她的确是信任的。待伶秀笑着进了府,文初又看向另一个人。 这是个中年人,身材高大,看着她的神色极为友善,就似是在看一个小辈儿。若她没记错,这是当日客船上的晋叔,是付家的人。 福伯擦了擦汗,干笑着转述道:“殿下说,公子一府的乌合之众,真若来了强敌,还不够人炒盘儿菜的。” 明明是好意,偏生让她听着不痛快,像是那厮会说的话。 晋叔的话就中听多了,“公子放心,在下虽是江湖人,也知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收了殿下的银子,便会尽心而为,必忠心做到离去的那一日。”他抱拳行礼,眉宇间几分正气,让人颇有好感。文初便点头应道:“先住下吧。” 就这么着,楚府一时间热闹了起来。 从最早的,只有文初,阿悔,和韦让三人;到如今多了阿莱,伶秀,晋叔,还有疤脸等十个护院,再有卢逊和赵阳时常来串门子,终于勉勉强强像是朝中大臣的府邸了。 而值得称道的是,楚府上终于也有人递请柬了。 除了黄大人每日一封请柬被她退了之外,另有当日的儒生们吴良贾义等人,邀她去过几次文人的聚会。那日河上三猜被传了出去,不论她是否奴颜媚骨,起码证实了自己的本事。 而刘宏这大贤也同样名传千里,和从前不同的是,这次变成了身败名裂他口口声声和双生女子只是父女之情,廷尉司也适时地让人给两女验了身,的确是处子无疑可廷尉司是六皇子赵延的,赵延的外祖是荣家,荣家八郎是刘宏的学生,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关系人人自明。 这么两厢一对比,当初最先编排文初的豫山书院的学子们,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便有待考证了。 是以凡是文人的聚会,文初照单全收。 她不但自己去,还拉着卢逊一起去,去了武不夸耀文不卖弄,便是有人找茬,也只朗朗笑谦“胸无点墨”,轻飘飘地拂了开来。若碰上那不依不饶的,她便两手一推,把陪同的卢逊给推出去。 有病才子给她压阵,自是来一个赢一个,赢完了她再笑吟吟地走出去,风雅清和地和上一顿稀泥,连道:“卢才子学问广博,阁下稍逊一筹,也是虽败犹荣。”这么一番赞下来,席上一派和乐融融。 一来二去,她的学问有多高没人知道,一个“虚怀若谷”的印象却是打出去了。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唯有两点。 一个是刘五郎,自那日之后,他便告了假,再未到官署应卯。 一个是赵阙,这厮神出鬼没更胜从前,不要脸的程度也颇有一日千里之势,但凡她所到之处,三皇子总能恰逢其会地来“偶遇”。 就如今天,文初白日里陪同草原使节赏了牡丹,正碰上前去游园的三殿下,傍晚赴了吴良贾义的约,又碰上倚窗独酌的三殿下,被那人一边饮酒一边不经意地瞥来一眼,文初便有些不自在了,早早离了席先回了楚府来。 路上卢逊还奇怪道:“近来和怀瑾倒是有缘,时常能撞见他。”说的文初老脸一红,打着哈哈把人送走了。待进了小楼,看见守夜的伶秀,也怏怏没精神地让她先睡。 而她自己,却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有些烦躁地翻了几个身。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的响动,文初猛的坐了起来,侧目看向了一侧的文府。 她睡在二楼,窗子正对着文府的方向,只一棵百年老树枝繁叶茂,遮掩了大半的视线。透过枝桠的缝隙,隐约可见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文初的双眼一点点眯起,她特意选了文府的隔壁,除了缅怀之外,自也有旁的目的。 文府如今已是破落,蛛网悬挂,尘埃满地,那几个人大喇喇地进了一间屋子,期间毫不避讳自然也无需避讳,文府已被查封,而距离最近的楚府,离着也是甚远,自是没人能想到,这半夜时分会有人盯着他们。 那是老爹的书房,他们进去良久,又走了出来,一间间屋子摸索着,中间文初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觉得这几个黑衣蒙面人的身形隐隐有些熟悉,而且蒙了面正常,为何将发髻也以黑布包起。 她皱眉看着他们离去,从窗子跃下,翻墙而出,隔着远远地距离一路跟着。 这会儿已是子时上下,街上无人,文初不敢跟得太近,反正她耳力过人,能听见那些人的步子,一路倒也并未追丢。直到追到洛河的一畔去,他们从一个巷子拐出来,很快入了花街,身上的衣裳已换了,是随处可见的儒袍,可古怪的是发髻依旧以布包裹。 花街临水而建,台榭错落,灯火辉煌。比起白日的喧嚣来,夜晚的洛河一畔多了几分神秘诱人的滋味。隔着夜色沉沉,那娇娘凭栏,歌舞绚烂,宝马香车宾客盈门,也或多或少有那么几分不真不实的虚幻之感。 是以当文初看见这虚幻如泡影的纸醉金迷之中,那一闪而过的男人时,一时有些愣怔,不知那人影是真是假。 很快,那已入了妓坊的人影,又若有所觉地退了出来,侧目而来,眼中一抹诧异划过,随即流光溢彩,低而轻地笑了起来,以口形向她道了两字缘分。 一天之内偶遇三次,的确可以算是缘分可若最后一次是在妓坊门口,这偶遇就显得不怎么美了。 文初嗤笑一声,眼中似嘲似讽,迎了上去,“殿下,真个是巧。” 赵阙却看着她眼中嘲讽,笑意更浓,“嗯,你吃味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文初几乎要怒极反笑,这人自信从何而来。然而心底一股子躁意却是实实在在的挥之不去,文初别过眼来,对这厮如同得了大便宜的笑眼不见为净,皱眉在花街上眺望着。 灯影琉璃,人影丛丛,方才乍见赵阙晃了下神,竟把人追丢了。 就听赵阙轻声问道:“可是找几个包着头巾的人?” 文初一挑眉,他下颔朝妓坊里点,“刚进去了。” 她便后退几步,抬眼去看这妓坊的匾额七里香。 同时抬头的一刻,对上了二楼窗子里百无聊赖的赵阳。他也一瞥眼间看见了文初,唇红齿白,双眼晶亮,写着大大的惊喜之色。猛的探出半个身子,高高挥手,“不回,不回,快上来!” “不回”赵阙双眼一眯,风凉凉地笑,“我倒不知你们熟稔至此了。”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文初随口回着,和赵阳招了招手,径自经过赵阙上去了。虽是意外碰见,可既那些人进了七里香,她总要进去找才是。方进了门,赵阳已笑嘻嘻地走出了厢房,站在二楼拐角上,大声叫道:“不回,你怎的来了,可是三哥邀了你?” 文初有些恍惚地四下里看了看,这里她不是第一次来,或者说,从前她是这里的常客,不论摆设还是走来走去的妓子婢女,一切都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她怔忪的这一小会儿,赵阳已欢喜地下了楼来,执了她的袖子往上引,“发什么呆,走,上去喝酒去。”走了两步,才想起后头还有一个,回头又招呼赵阙道:“三哥” 他话到一半,顿了一下。 因为赵阙正瞥着他执了文初袖子的手。 一瞥即离,目色淡淡,赵阳却不知怎么的,有种被烫了的感觉,下意识地便松了开来。赵阙走上来,不着痕迹地带着他先上,笑问着,“人可都到了?” “到了,三哥你来的最晚,咱们可都喝过一轮了,”赵阳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刚四哥还叫着,定要罚你酒呢!” 说着兄弟二人一同上了楼去。 文初便跟在后面,听着他们有说有笑,注意力却放在每一间经过的厢房之中,直到前方传来一阵驳杂的笑闹之声,一道道声音,有熟悉的,也有头一次听见的,一面帘子被赵阳掀开,当先拱了进去,文初这才收回放在别处的注意,顺着门扉向内看去。 正正一个中年人也看过来,忽而大笑着道:“楚大人真真贵人事忙,老夫邀了多日的席面,楚大人总也不赏光可巧,今儿个总算碰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7】 曲水流觞 章节名:077 曲水流觞 黄家在洛阳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ziyouge.com 一来,黄家嫡女是大皇子的母妃,虽已逝了,却勉勉强强让黄家沾了个国丈的名。二来,黄家的族人不怎么争气,没有在朝中担任重臣的,边边角角的位子却被塞了不少,不大不小,不上不下。 这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黄家老爷子眼光毒辣,在皇帝尚是皇子时,抢占了个第一,将自家的嫡女给进奉了上去。要知道伶秀也是进奉给赵阙的,然她只伶家旁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和嫡女的地位天差地别。黄老爷子这一举动,等同于摆明车马站了队,将整个家族系在了当时众多皇子里不怎么出挑的皇帝身上。 是以即便黄家女的位分不高,入宫后只封了个夫人,但作为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儿子的母亲,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死后这作用更发挥到了极致,每每让皇帝感念旧情,对黄家颇多照拂。 这也是黄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却敢在洛阳城里横着走的原因,大多数人都会卖个面子他们。 当然这大多数里不包括文初。 只是她也没想到竟就这么巧,连着拒了对方数日的宴请,偏偏今儿个晚上,当头就撞上了。文初暗道了一声晦气,面儿上亦是大笑而入,“相请不如偶遇,我来讨杯酒喝,黄大人可欢迎?” 这个黄大人并非黄家的老爷子,而是大皇子的舅舅,长相富态,一身和气,特意出了榻来迎她,“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楚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可是陛下身边儿的红人,咱们巴结都来不及了!”这说笑半真半假,执着文初袖子的姿态却亲热的很,一路引着往席里去,“来,来,这边儿坐。” 文初也一路跟熟面孔见着礼。 大皇子赵康,四皇子赵勇,五皇子,七皇子,向洵,明腾飞 皇帝九个儿子里头,除了六皇子赵延和最小的十二皇子,今儿个可算齐全了。 剩下的则多为大皇子一党的朝臣,还有少数未站队的中立派,另不少颇具名气的儒生们,粗粗看来,竟有五六十人之多。人人脸色酡红,醉意迷离,人工凿出的沟渠里,几只酒觞飘来荡去,显然方才正玩儿着曲水流觞。 一侧响起一阵起哄声,文初扭头看了一眼,赵阙正含笑饮尽一盏酒,赵勇靠在妓子的腿上敲桌子,梆梆响中大喊着,“三杯,迟到的三杯!”赵阳则笑呵呵地坐在一边,拍掌看热闹。 文初也跟着笑了笑,悠悠然地落了座。 这幅模样,反倒让一直观察着她的黄大人搞不懂了,按理说这小子出自军中,洛阳城里只呆了两月,乍来这洛阳城的妓坊之最,竟是闲庭信步,泰然自若。 要知道天子脚下,但凡能挨着个“最”字的,必有其独妙之处只说这厢房吧,一侧娇娘抚琴,歌舞袅袅;另一侧正中一座假山,山下凿了一条沟渠,引了洛河水沿着席榻九曲八弯,如同一条潺潺小溪穿堂而过。 可这般奇景,她竟像是见惯了一般,一派世家公子的堂皇气度。黄大人暗自生疑,说出的话便稍稍放软了,“来,楚大人,这杯老夫敬你,之前若有什么不快,咱们便酒入肠来芥蒂消” 敬出的酒,却被文初轻轻一按,眨眨眼,不解道:“黄大人且慢,今儿个初次见面,本该由我这个小辈来敬。只是大人口中的芥蒂,楚问却是不懂了。” 黄大人哈哈一笑,声音沉下三分,“楚大人真个不懂?” 文初也笑,一脸诚恳,“真个不懂。” 四目相对,一个愠怒,一个平和。 过了足足半盏茶的时候,黄大人放下了酒盏,“明人不说暗话小儿六郎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有失妥当,若何处惹了大人不快,略施惩戒,无可厚非。可若有人仗着自个儿圣宠正隆,谁家的霉头都想触上一触,那可是贻笑大方了。” “这下我听明白了,贻笑大方指的是我。”文初恍然大悟般,低头一笑后,话锋一转,“只是六郎何处惹了我不快,既是明人不说暗话,黄大人不妨说个明白。” “没错,没错,说个明白,爷也听听,”赵阳跑过来,正听见这一句,整个人往案前一蹲,“黄六郎惹了你了?怎么不跟爷说?” 听这架势,倒似是要帮她出头一样,文初噗嗤笑出来,“多谢十一爷好意,估摸着是黄大人误会了什么误会么,说开了,解释清楚了,诚意摆出来,也便过去了怕就怕有人既不坦白,也无诚意,以为捏了软柿子,任他搓圆揉扁黄大人,可是?” 黄大人眼中更沉,面儿上却忽而笑出来,“老啦,老啦,喝上三两杯,这脑子就跟着糊涂咯。”却是不准备再说了。 文初心下冷笑,黄六郎那日所为,若是换了旁人而非她,被那些儒生一个攻讦,指不定从此前途尽毁。在这老东西口中,却只是“年轻气盛,有失妥当”,打个哈哈就想揭过去? “跟个老头子有何好说的,”赵阳嘀咕一句,不耐烦了,拉着她起身,“走,跟我去那边坐,咱们喝酒去。” 文初便顺势跟了去,正听着四皇子赵勇大着舌头喊道:“快快快,曲水流觞,刚才三哥进门前,咱们玩儿到谁了?” 众人大笑着嘘他,“贼喊说贼,可不就到你了!” “怎么又到我了!该说的都说遍了,真个头疼。”赵勇“啊”一下拍着头,执起漂到身前的酒觞,往妓子的口中喂去,妓子饮了一口,娇笑着俯下身来,口渡口地渡给了他,他便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卧花阴兮香下酒。” “哈哈,老四真个风流!”五皇子点指着他,笑不可抑,也执起觞来,喝了一口,“香下酒兮醉上头。” 酒觞又顺流而下。 “醉上头兮歌出口。”六皇子取了,指着唱曲的娇娘道。 “歌出口兮”到了赵阙,他喝完酒环视一周,四下里众人纷纷戏谑。只听他低低一笑,唇间一声呼哨,不多时,一只飞鸟入了窗来,扑翼停在了假山上,赵阙便扬眉一指,“歌出口兮鸟入楼。” 满堂哄笑不止,“犯规了,罚酒!罚酒!” 文初这才听出了一点儿苗头,这酒令说简单也简单,以厢房内的任意为题,只要押韵上口,便算过关。只是越到了后头,前面落花流水假山珍馐,一切能说的都说遍了,便越发的难了起来。 赵阙引了外来的鸟,自是犯规。 他也不推辞,爽快斟满了一杯,笑着一饮而下。这才摸索着杯沿摇头道:“你们是故意出了这么题,就憋着劲儿来灌我了吧。” 赵勇搂着娇娘坐起来,“谁让你来迟了,走着,下一个!” 下一个是个儒生,饮了酒后,接道:“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 “呦,这又加了难度了,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 文初含笑瞧着,瞥眼间见黄大人唤了个护卫上前,那护卫有些眼熟,她蹙眉一想,便记起来这是当日黄六郎身边的一个。后来明三将人堵在山下,一锅给端了,也没注意护卫的多少。她还疑惑黄大人是怎么知道黄六郎招惹了她,又怎么敢肯定人在她手里,这会儿才知道是有个漏网之鱼。 护卫附耳,黄大人吩咐了句什么,前者便匆匆出了厢房。 文初不动声色,低头喝着酒,就听有人喊她的名字,“楚问,到你了,发什么呆呢。” 原来前头一连三人都喝酒认输,到了赵阳这不学无术的小皇子,更是一股脑灌了三杯酒,该死不玩儿了。文初也正要灌下三杯,大皇子赵康忽而笑道:“不行不行,都认输了还怎么玩下去,楚问必须得接。” 他是今儿的东道主,因为赈灾之事,已大半年未在京师,回来这几日忙过了,便设了这宴来。其实文初早晨还真收了帖子,只连着黄大人的请柬不复,她便以为是对方假借了大皇子的名头来邀,也顺口便辞了。 估摸着,这风评里颇为自大又小心眼儿的大皇子,是记下了。 今儿个没有卢逊在侧,不少儒生也好奇地瞧过来,赵勇等人敲着桌子起哄,连连催促,“快,快,还是刚才那个,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 文初便笑着四下里看看,惊讶道:“诸位身侧都有美人儿相伴,怎的到了我这儿,却是光棍儿一条?” 赵勇大笑,朝另一侧喊,“美人儿呢,别光顾着跳舞了,来一个陪着楚大人。” 就有女子探头望来。 文初含笑斜睨,懒懒地跪坐榻上,既风雅,又肆意。 那女子立即垂了眼,颊边一抹嫣红,迈着小碎步盈盈而来。 离着近了,她脸色更红,依偎在文初一侧就要跪下,下巴却被素白的指尖轻轻一挑,抬眼间,正见面前公子如玉,笑言一道琅琅之音,“美人出台兮,步步生莲,步步羞。” “好!” 有儒生大声叫好,“出对入,台对楼,美人对飞鸟,步步对声声,甚是工整。”其他人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纷纷朝文初眨眼抚掌,笑的暧昧不已,“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大人也是我辈中人啊” 他们口中的风流并不下作,反倒是一桩美谈,文初便顺势将妓子一揽,任后者羞红了脸埋在她肩头,对众人笑道:“诸位再闹下去,美人儿可不敢抬头了。” “哈哈,楚大人怜香惜玉,咱们就继续吧!”酒觞继续漂下,后头的人接着玩儿起来。 待注意力转移了出去,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只让妓子婢女般跪坐一旁,给斟着酒。赵阳却依旧不快,推了推婢女,让她再往边儿点,见连衣角都碰不到了,才瘪着嘴道:“不回,你莫和四哥他们学。”又皱了皱鼻子,“俗气。” 这整整一个席面上,也只赵阳和赵阙的身边没有美人,赵阙是佛门弟子,不说他对着文初如何,待其他的女子,素来是有礼而有距离的。而赵阳呢,文初好笑地看着他对妓子厌如蛇蝎,“十一爷还小,以后就不觉得俗气了。” “什么以后,爷已经不是孩子了!”赵阳不管,哼哼着又推了下美人儿,拍着桌子道:“还喝酒不喝,爷可不是叫你来狎妓的!” 文初便陪他喝起酒来,亲自给斟了一杯,赵阳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狼,立即笑逐颜开。两人这幅热络的样子,落到赵阙笑睨而来的眼中,让他眸色幽幽,而落到黄大人的眼中,却是脸色更沉了。 他正跪坐赵康的一侧,之前出了门的护卫已回返,小声对两人道:“回殿下,回老爷,老太爷的意思是,这楚问无需拉拢,也拉拢不到。” 黄大人蹙了下眉,“什么意思?” “老太爷说,这楚问有大才,又无背景,正正这两点让陛下放心她是个聪明人,不会自掘坟墓偏向任何一个阵营。至于她为何扣着六郎,老太爷也猜不出她用意何为。” “什么大才,那河上三猜不过雕虫小技。哗众取宠的伎俩,竟也有人买账。”大皇子赵康冷哼一声,瞥着那边和赵阳喝酒,已有些醉意迷离的文初,颇是看不上眼。黄大人关心的却只有他儿子,“你确定六郎在她手里?” “奴、奴不敢确定,当日六郎吩咐奴去城里放消息,奴怕引起怀疑,遂等儒生入了伊河,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返伊阙,那时六郎和几位公子小姐已不见了。” “哼,恐怕这楚问一朝得志,狂妄过头了!”那边的少年醉醺醺地撑案起身,晃晃悠悠向门口走,黄大人伸手捞出飘到身前的酒觞,放声高道:“年少入仕兮,目空一切,轻狂不更事。” 四下里便是一静。 他这酒令来的突然,嗓门也大,压的歌舞都跟着停了下来。 既然只能以厢房内的任意为题,那么这“年少入仕”讽刺的是谁,也便清晰明了了。众人纷纷向文初看过去,黄大人则笑着看向他后面的人,也就是四皇子赵勇,“四殿下,轮到你了。” 赵勇看一眼已走到门口的文初,取觞喝了酒,认输道:“下一个,老五。” 五皇子也取觞自罚,“下一个谁。” 六皇子亦然。 直到到了赵阙,他取了酒觞却不饮,径自朝门口丢去,文初没回头,反手接住,喝了一口,接着东倒西歪往外走。 本身黄大人不过想给文初难堪,也算对她一个警告,却没想到赵阙将这暗讽搬到了台面上,更没想到,文初竟“逃”了。黄大人不由起了咄咄逼人的心思,忽而大声又道:“楚大人,年少入仕兮,目空一切,轻狂不更事你可接?” 那少年已走出了门口,身影消失中,手中酒觞横飞而回。 砰! 砸落黄大人脚下。 紧跟着传来她朗朗嗤笑。 “喝多出恭兮,人有三急,回来陪你玩。” 一瞬寂静。 满堂轰然大笑。 喷酒的,叫好的,起哄的,敲桌子的 整个厢房里热闹非凡,就连素来冷漠的向洵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至于黄大人的脸色有多么精彩,是猪肝色还是铁青色,文初已无暇去顾忌了。 她走在二楼的长廊上,依旧是东倒西歪的步子,耳尖微动,每一间经过的厢房里,一切的声响都收入其中。有寂静无人的,便直接走过,有混乱驳杂的,便佯装大醉,猛的撞门而入。 厢房里的人骂骂咧咧地怒斥过来,她便靠在门扉上,一眼飞快扫过,大着舌头致着歉,又大醉着往外退。只若有人细细观察,那垂下的眼中,一片清明之色,哪里有丁点的醉意? 难道已经走了? 如法炮制将整个第二层看了个遍,文初皱眉向三楼看去。 七里香的三楼,乃是每个妓子的闺房,只有少数出的起大价钱的客人,方会被留宿其中。 这也是她没第一时间上去的原因,一来上头随时有婢女走来走去,是不是留宿的客人,一眼即明;二来那些包着头巾的黑衣人,人数并不算少,要花的银子,自也不是笔小数目。 头巾 脑中有什么忽的一闪。 是鞑子?怪不得她之前觉得那身影熟悉,微蹙的眉峰展开,文初眼色一厉,正要上楼。 同时阶梯上有脚步声自上传下,两个婢女相携而来,她向一侧避去,隐在看不见的死角中,听着婢女小声说着话,焦急的调子中难掩忧色。 “怎么办,怎么办,华眉姐姐能应付了他们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8】 文初觉得 章节名:078 文初觉得 “华眉敬两位。ziyouge.com” 三楼的一间厢房之中,华眉正和两个公子围桌而坐。 其一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笑容阴鸷,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正是呼延跋;而另一个娇小纤细,一身南朝儒士常见的袍服,偏棕色的发挽了男子髻,却掩不住女儿家的隐隐娇态。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华眉一双眼睛自是老辣,这次来朝的使节中有一名公主,曾在皇后寿宴上箭惊四座,这个自称“吴公子”的少年,怕就是那位乌兰公主了。 而她女扮男装,跟着兄长来寻花问柳,且花了大价钱买通嬷嬷直入了自己闺房,连房里侍候的婢子也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介妓子,对方所图为何? 借着敬酒的动作,华眉以袖掩面,斜眸朝一侧门下的缝隙看去,隐约几双靴子停留在外,将这个厢房把守的滴水不漏。压着心下的惊疑不定,华眉放下酒盏,朝二人盈盈一笑,“呼延公子,吴公子,两位远道而来,可曾听过七里香的七绝?” “哦?”呼延跋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她便竖起青葱指尖来,“景致好,姑娘美,歌舞妙,琴曲佳,酒菜香,装潢奇,”边点着,边给两人又斟了酒,“客人啊,也是最风雅。” “哼,只一个妓坊,整出这么多名堂来,你们南朝人就是会自吹自擂。” “公子可是不信?” “信当如何,不信又如何?” “若信了,这大好的夜色,不听琴赏曲,岂不辜负良辰美景?”华眉掩口一笑,“若不信,那便唤个唱曲的姑娘上来,再赏上一琴一舞,可瞧瞧华眉是否吹嘘。” 呼延跋不由大笑,“照你这么说,不管信是不信,这歌舞我都该瞧上一瞧了。”然而一句说完,笑声陡然刹住,捏上华眉的下巴,冷戾的吓人,“旁的我是不知道,只华眉姑娘聪明过人,便是不负盛名了!” 下巴上传来剧痛,华眉绷着笑,覆上他手腕,一转,将斟好的酒递上去,“公子不爱歌舞,不瞧便是了。”又将另一盏送到乌兰眼前,“吴公子请,方才是华眉逾矩了,便以这杯酒给两位赔罪。” 乌兰喝了一口,撇嘴道:“真个寡淡无滋味,”放下杯子,有些新奇地瞧着华眉,“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已猜出来了,那么咱们便言归正传吧。” 华眉一杯酒正要饮下,吓了一跳般,一晃洒了一身。乌兰笑嘻嘻地凑上来,盯着她瞧,“问几个问题而已,你怕个什么!若答的好,留你一条命便是。” 嗓音清脆,如同一串铃铛,带了蛊惑般让华眉不自觉就抬起了头。 猛然间,陷入了乌兰的眸子里。 华眉一眨不眨,一瞬不瞬,定了身般,神色一点点涣散了起来。这双眼无神的愣怔模样,让乌兰得意地扬了扬眉,“我问你,文彦可曾给过你什么?” “文彦” “对,文彦,他可曾送过你,又或者透露过,有什么东西藏在何处?” “” 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脸色苍白,华眉不断颤抖着,脚上的铃铛也跟着叮当作响。乌兰不以为意,知道这是她潜意识里的抗拒在和自己的逼问做抗衡,飞快又道:“不论是什么,文家三郎可曾送过你?又或者透露过,有什么东西藏在何处?” “没没有。” “怎会没有!” 乌兰和呼延跋对视一眼,同时蹙起眉来,却也知道,一个妓子根本抗衡不了草原萨满的手段,“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他的相好,许是不经意的一句” “华眉呢!说好了下去陪我,怎的耽搁了这长的时候。”忽而外面响起醉醺醺的吆喝声,有混乱的脚步越来越近,然后是嬷嬷陪着笑的声音,“四殿下,华眉的房里正有客呢。” “放屁,华眉的婢子亲口说与我的” “这” “好啊,好啊,区区妓子,竟敢戏耍与我。” 只这么两句,呼延跋和乌兰便明白,这是这妓子给自己准备的后招了。借着两个婢女被赶走之际,偷偷让她们去寻楼下最为好色的四皇子赵勇,引了他上来。呼延跋冷哼一声,一把掐住了华眉的脖子,“倒是小瞧了她。” 细细的脖颈在他手中,只要稍一用力,这名满京师的头牌,便会香消玉殒。听着外面的声响,再看看如同水里捞出来的华眉,显然已没法再问了。乌兰不免气恨,“南朝人太是狡猾,若她还有知觉,这会儿喊出声来,倒是真的得救了大兄,杀了她吧。” 却在这时。 窗外绿光一闪。 有寒芒直袭乌兰而来。 “什么人!”呼延跋一声厉喝,同时一道寒芒也飞出,一把松开华眉将乌兰抱起。只听“铎”一声,暗器击中屏风,脆响落地,竟是一块儿玉珏。而窗外也紧跟着一声闷哼。这么一耽搁,华眉摔到地上,昏厥过去,房门也被猛的破开,“华” 赵勇话没说完,看着房中混乱,住了口。 后头鞑子涌进来,直奔窗口而去,“首领,没人!” 窗子下头是妓坊的后院,那边一排排屋舍,是专门给婢女小厮等下人居住的。蝉鸣声声之中,有几个下人慌张地抬起头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呼延跋板着阴狠的脸,轻轻在窗外墙壁上一抹,抹下一手黑褐色的血迹来,“对方中了毒,走不了!” 这一晚的七里香注定了不平静。 若是寻常时候,呼延跋作为草原首领,自是无权在南朝搜拿刺客。 可今晚也巧了,四皇子赵勇亲眼目睹了有人行刺,且在厢房的酒中验出了蒙汗药的存在那是华眉的另一个准备,借着说那妓坊七绝的时候,暗暗将药粉自袖中抖落。只是天不作美,呼延跋功夫不弱,乌兰也恰恰不爱中原的酒,只勉勉强强喝了一口这一口不能让华眉脱险,反过来,倒成为了她暗害草原使节的罪证。 京兆尹向洵就在楼下,当下便命人将昏迷不醒的华眉押走,同时整座七里香被包围起来,有衙役入内挨个查问。 只是就像华眉所说的,七里香的七绝闻名洛阳,能来这里的客人皆非常人,便是查问,也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的,所耗的功夫自是不短。 而此时此刻。 文初就在华眉的厢房隔壁。 方才电光石火,她情急出手,救了华眉一命,却因窗外不便落脚而没避开呼延跋的暗器。暗器淬毒,一条倒钩剜入肩头,只微微一动,便扯的整个皮肉丝丝拉拉的疼。 “嘶!”她靠在窗下,倚着墙壁,半眯着眼道:“谢了。” 一片漆黑之中,身前是一道颀长的身影,熟悉的檀香气,让她腰肢被勾住的一刻,毫不犹豫便顺势入了窗来。受伤、入房、关窗,一切只在一刹那,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这下意识的信任,让赵阙蹲下身来,眉眼间蕴着淡淡的笑意,“我看看,”只是这笑意在看见了她半个身子的血之后,一点点敛了下来,“功夫差劲,还总想着逞能。” 其实文初的功夫万万算不得差劲的,只是和某人比起来,便显得不怎么够瞧了。文初张口就要说话,他一个用力,嗤啦一声,快刀斩乱麻地撕开了她的衣裳,也让她脱口而出的反唇相讥又变成了一声抽气。 赵阙看她一眼,瞧着她终于老实了,这才放轻了力道。 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的肩头,实在算不上好看,他也便没生起什么旖旎的心思,皱眉抚上竖在外头的一点儿倒钩,嗓音沉而冷,“好是狠毒!忍着。” 文初点头,闭上眼来。 她能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划开肌肤,动作很快,并未因为心疼而犹豫半分。紧跟着就是一股剧痛,破开皮肉,拉扯着筋骨拔出身体。她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刚想着这厮下手真是又快又狠,半点儿怜香惜玉也无,就感觉到温热的触感覆上了她的伤口。 文初微微一震,知道他手边没有解毒的药,便用了最快的办法。告诉自己事急从权,便没睁眼,由着他去。 只是时间却似慢了下来,闭着眼,这触感更放大了多倍,远处有混乱的脚步,有衙役的喝声,也有人醉醺醺的争执着什么。明明嘈杂喧闹,她却觉得世界都似静了下来,有淡淡的檀香混在刺鼻的血腥中,让人心安。 过了良久,直到赵阙做完了一切,侧头看了她一眼。 黑暗中她睫毛微颤,细细密密的汗珠布满额上,连发丝都湿了些。肤色显得更苍白,白到能瞧见肌肤下淡淡的血管,单薄又柔软。可就是这么柔软的一个人,却仿佛承载了世上最坚韧的灵魂。 赵阙看她良久,啧一声道:“对旁人都好,独独待我刻薄。” 文初不搭茬。 他起身取了酒来,倒在她伤口上。 辛辣的尖利的疼,她一颤睁开了眼睛。 刹那之间,四目相对,文初几乎是立刻怔住了。 眼前的男人,双眸温软,边倒着酒,边瞧着她。 记忆里头,赵阙的眸色素来浅,看人时虽时常笑着,那笑却从不达眼底,便是近在咫尺,也好像隔着层什么那一层,是疏离,是凉薄,是千山万水的距离。 可这一刻,这静寂的厢房里,黑暗的环境下,充斥了血腥气的空间中。她却第一次的,这么真真切切觉得他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凝望着她,眼中沉而黑,一点星火,刹那燎原,烧出她心底至热至深处腾腾躁动的风。 风过,撩起无声的涟漪。 文初觉得,一定是这酒味太浓,浓的她有点儿醺醺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9】 是谁吃亏 章节名:079 是谁吃亏 夜渐深了。ziyouge.com 已近寅时,洛河的一畔灯火渐熄,客人们大醉酩酊相携而去,妓子们凭栏相送难掩倦色。这一条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渐渐蛰伏了辉煌的颜色,随着夜色沉寂,复归宁静。 唯七里香,因为刺客的存在,并未放出一个客人去。 大堂里乌匝匝的,客人都没了玩乐的兴致,向洵负手立于门口,不断有衙役从楼上下来,“大人,没发现。” “大人,没发现。” “大人,没发现” “向大人,可查到了什么。”四皇子赵勇摇晃过来,一说话,喷出一口的酒气。另一边儿几个皇子靠在长榻上歇息,已醉的不省人事了,只赵康还勉强睁着眼,却也是醉眼惺忪,“说不定人已经走了,咱们也” “不可能,”呼延跋脱口反驳,“那人伤的不轻,中毒到我的人赶到窗边,绝不够时间离开。”而后来他的人立即封锁了大门,衙门的人也迅速赶到,“重重包围,对方必定还在妓坊里。” “在又有什么用,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么查下去,未免兴师动众。”赵康不耐烦地打个哈欠,乌兰便扶着额站起来,“大殿下此言差矣,南朝和草原正是议和的时候,对方却险些要了我性命,其居心叵测,断不能轻饶!” 她脸色苍白,看着虚虚弱弱,又委委屈屈,落在男人的眼中不免怜惜。赵康没再说什么,心下却知道,想要鞑子性命的人多了去了,妓坊中本就杂乱,这么多人,一个个喝的醉醺醺的,恐怕天亮都查不出什么可面子上,也总得摆出个态度来。他扭头朝向洵道:“向大人多多费心,定要给乌兰公主一个交代。” 向洵点头应是。 正听见有个衙役自楼上跑下,“大人,找到了!” “找到刺客了?” “是,人已经死了!” 一边对向洵汇报着,一边领着众人上楼。 只进到三楼的一间厢房外,便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华丽的地毯上,一个妇人横趴在血泊中,脚下是倾倒的酒壶,背上后心处一个血洞,汩汩往外冒着血。 捂着鼻子走进房,有衙役将尸体翻过来,浓妆艳抹的一张脸,在场的不少人都认识,外头立即响起妓子的尖叫,“是嬷嬷!是嬷嬷啊!” 赵康冷哼一声,“总算是找着了,这半老徐娘,竟敢如此大胆!” 呼延跋却是脸色难看,“她为何要刺杀乌兰,毫无动机。” 刺客的目的为何,他并不知道,但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暗杀乌兰,二是为救华眉。若是暗杀,暗器是一枚玉珏,未免可笑;若是救人,华眉一介妓子,又有什么值得 图纸! 难道对方的目的也是图纸?想从华眉的口中探问线索? 呼延跋心下生疑,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不论是一是二,显然都不会是这个嬷嬷一个嬷嬷,岂会身怀功夫?一个嬷嬷,又岂敢行刺杀之事?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恐怕这嬷嬷,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各怀心思间,衙役从尸体的背上取下暗器,以布包裹着递给向洵。向洵则拿了给呼延跋和乌兰看,这暗器正是属于草原,毋庸置疑。赵康立即道:“是不是她,向大人定要查明原委,功夫怎么来的,刺杀的动机为何,和乌兰公主有什么仇怨,到时给使节一个交代。” 向洵点头道:“自然。” 此事便这么被一锤定音。 事已至此,外头守着的衙役便撤回了官署,连带着七里香中的妓子龟奴,尽都会被带回去盘问。向洵带着几个衙役,在厢房中查看遗漏的线索,其他人便纷纷向外走去。 方出了厢房,便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赵阙。 “三哥,你上哪去了,可看见不回了?”赵阳迎上去,往他后头瞧,没见着找的那人,显得精神恹恹的。赵阙就敲他脑壳,“不回,不回,这一晚上也不知听你喊了多少句。” 赵阳吐舌头,又急急问,“那你可瞧见她了?” “没有,喝的多了些,找了个厢房小憩了会儿。” “唔,”他闷闷地应了声,低着头,担心地嘀咕着,“我等她半天了,莫不是也醉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呼延跋眉眼一闪,和乌兰对视了一眼,双双问道:“楚大人今儿也来了?” 黄大人“咦”一声,“说也奇怪,楚大人去出恭,怎的出了这长的时候,这都好半天儿没瞧着人咯”他尾音拖了老长,显得别有深意,“怪哉,怪哉,这人还能凭空消失了怎的。” 话音刚落下。 就听后头响起一道轻笑声,“黄大人这么关心我,可是等着我‘回来陪你玩’呢?” 这熟悉的声音,众人扭头看去,从后头走过来的少年,眉目清雅,嗓音含笑,不是楚问又是谁?之前曲水流觞的热闹可是让他们笑了好一阵子,这会儿重被提起,又是一阵噗嗤噗嗤声,纷纷憋笑不已。 赵阳更是眉开眼笑,一扫先前无精打采的模样,口中一叠声的“不回”就迎上去了,“你上哪去了,可让我好找!” 这小祖宗险些给她漏了底儿,可看着眼前这唇红齿白一脸欣喜的赵阳,文初也生不起他气来。刚要回话,便听黄大人哈哈一笑,不阴不阳地道:“可不是么,楚大人上哪儿去了,连衣裳都换了一身。” 文初看也没看他,只对赵阳道:“跟三殿下一样,喝了太多,也不知跑到哪个厢房去了,倒头睡到了这会儿。”至于衣裳,洒了酒,蹭了脏污,或者直接婢子给换的,在妓坊中都是寻常事,若是解释了,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完又朝一脸狐疑色的呼延跋笑着一拱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呼延皇子,白日里方游了牡丹园,这夜里,又碰见了。” 呼延跋也是大笑,“我和楚大人,从西北到洛阳,再到这七里香,缘分之事真是妙不可言啊!”说着伸手重重在她肩上一拍。 这一下,他用了巧劲儿,一股力沿着肩头震散开来,若是无伤,自是算不得疼,可若身上有伤,脆弱的伤口却必定会吃痛崩开。他紧紧盯着文初神色,却见她恍若未觉,连笑容都未僵上半分,不由让心下那生起的狐疑,跟着散开了几分。 几句寒暄,文初一切如常。 不多时,走出七里香的大门,各自告别。 文初和几个儒生一路同行,至于赵阙他们,皇子府都在另一个方向。她不紧不慢地和儒生们说笑着,夜色下慢悠悠的步子,显得颇为悠然。 远远地,两个鞑子隐在暗影里,一路跟着,直到看着她走到楚府,和门口的小厮站着聊了两句,入了府,关了门,这才匆匆离开。 同时大门方方关上,阿莱正问着公子何时出去的,一侧脸,就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脸色猛的一变,额上汗珠就似是开了闸的洪水,抚着肩头,靠着照壁,一点点滑了下去 “公子!”阿莱下意识就要惊呼,猛的住了口,压低了声扶住她,“公子可是伤了?我去叫” “别去,”文初缓了一会儿,这才睁开了眼,对急的团团转的阿莱嘱咐道:“不用叫大夫,去找晋叔,他那儿应该有药,你拿了药送楼,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阿悔。”阿莱连连应是,想着先把她搀回去,文初摇摇头,又吩咐了道:“告诉晋叔,立刻去执金吾司,给我看着地牢。若有人闯,去一个,杀一个!” 这杀气腾腾的话,阿莱再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朝后院儿去了。 待到他把药送来的时候,文初已独自回了小楼,靠在榻上,闭着眼,只着了中衣。 时近卯时,天色微亮,露出了一线灰白,这淡淡的光照在她衣衫上,可见下头隐隐是一片殷虹之色。一旁是打来了水的伶秀,将她前襟剪了,露出的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渗透了呼延跋那一下太狠,当即伤便裂了,幸亏赵阙包的够厚,她穿的袍服又是帛,并未渗出痕迹来。 伶秀一边儿给她解开布条,一边儿眼圈儿发红,双手发抖那疼本来已过了,让这丫头抖来抖去,反倒又带出一阵丝丝拉拉的刺痛来。 文初叹气,“我无碍,你不用怕。” 伶秀没说话,动作停了一下,再接上来,已是利落了不少。 真的是利落,没有一丝犹豫的动作,让文初霍然睁开了眼,果不其然,视线的前方,伶秀正蹑手蹑脚地往门外退,而一侧活动在她裸肩的手修长如玉,手的主人俊美似朵花。 文初继续叹气,“殿下。” “嗯。” “有伶秀在,无需殿下纡尊降贵。” 赵阙闻言抬头,幽幽看了伶秀一眼,后者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婢子不在。”碎步退了出去。 “”文初顿时被气乐了,“殿下真真驭下有方。” “什么时候驭妻有术了,你再夸我不迟。”顿了一下,又摇摇头,“你怕个什么,长的没我美,又弄得一身伤,便是发生点儿什么,谁吃亏还是两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0】 孝敬主母 章节名:080 孝敬主母 赵阙这话中无耻,简直世所罕见。ziyouge.com 然而文初要反驳的一瞬,却恍然发现,事实还真就如此论貌美,她不及;论肤如玉,她一身伤;论地位高低,她自称下官;便是论起贞操,两人也不过打平而已。 这么算下来,吃亏的是谁还真是显而易见。脸皮抽动了两下,文初翻着眼睛道:“自不敢让殿下吃亏。” “常言道,吃亏是福。” “殿下心胸阔朗,下官却不敢僭越,忧殿下之忧,急殿下之急,方是臣子之道。” 她一腔官话接的顺口,赵阙手下一顿,也不知是否故意,取了药粉洒在她伤口上。文初立即倒抽口气,没工夫斗嘴了,听他略满意的嗓音悠悠响在头顶,“殿下正急着娶妇。” 外头刚要进门的阿默,抬起的脚尖闻声转了个弯儿,无声蹦上了树顶。 皇后娘娘多少次急着给公子物色,不说府里能有个主事儿的,好歹拉拢个助力来,他却从来兴致缺缺。这会儿换了个人,公子倒急了,真个一物降一物。阿默啧啧称奇,抱紧了怀里黑不溜秋的东西,伸长耳朵听壁角。 就听里头“嗯”了声,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还不容易,估摸着再有几日,殿下的妇人便定下了。” “你?” “咳,殿下说笑了,时下断袖虽不少见,却也终归不是正道。” 她暗示自己当男人当的很好,赵阙当然明白,也不再兜圈子了,“想娶乌兰的有大把,你就肯定会轮到我?” “草原萨满,想娶的人自是有,可真正能娶的,却只有殿下。”文初说的肯定,赵阙不由一挑眉,带着几分考校之色,“说来听听。” “此事一得看乌兰的选择就如四皇子,府里女人扎堆儿,五皇子正妃已有,嫡子已出,乌兰看也不是个愿委屈的,定是瞧不上二人;七八两位皇子的母族太弱,诸多皇子里素来不够出彩,十一年纪又小,这三人,也排除在外。” 赵阙点点头,眼中一抹笑意,“还有老大和老六。” 文初抬眼瞥他,“你这明知故问呢,大皇子的年岁太长,当乌兰的爹还差不多,若纳了为侧,难免贻笑大方至于六皇子,陛下不会允许。” 是的,皇帝不会允许。 赵延乃是他心中属意之人,若为侧妃,以草原萨满的身份,难免委屈,若为正妃,将来一国之后被个外族人摘了去,成何体统。这也是赵延侧妃已纳却始终留着正位未娶的原因,这个位子太重要,不可轻忽。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赵阙了,一是皇家嫡子,一是草原萨满,这二者结合,顺理成章。且赵阙的妃位空置,若娶,便只能当正妃来娶,等同于绝了称帝的可能;除非他狠心将乌兰罢黜,可是这样一来,草原的助力也将随之消失。 “若说挫草原锐气,这么久时间,也该差不多了,陛下一直未召他们入宫,恐怕就是在犹豫。”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对赵阙的百害而无一利,皇帝又素来重名,就是打发赵阙出京,也择了个“身子不好”的缘由,“你说这一次,陛下会怎么把乌兰塞给你?” 文初幸灾乐祸地瞧着他。 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玩味姿态,不由让赵阙怒极反笑,“放心,我的正妃之位,早晚是你实落落地坐上去。”说着捏住绷带两头,麻利地打了个结,用力一紧。 她的笑眼盈盈,立刻就变成了泪眼汪汪。 赵阙温柔地给她整好了衣裳,全程深情款款地俯视她,就好像刚才下黑手的人不是他一样。做完又转身去开了窗子,清晨的凉风吹进小楼,驱散了一室腥气。 这会儿外头已经有了人声,楚府里的人不少都晨起了,赵阙站在窗边,透过重重树影,一眼看见了蹲在里头的阿默,并不意外,只问,“怎么样?” 阿默刚才听了全程,知道主子吃了瘪,也不敢像往日般造次,“回公子,就去了两个人,一个放火,一个探地牢,有晋叔在,人已杀了。” “这黄大人倒是沉得住气。”文初听着声,便知阿默也去了执金吾司,她还以为对方必定会全力营救,只两个人,说明只是探路卒。赵阙点头,“应该是黄家老爷子的意思,这些年要不是黄老爷子在背后指点,老大断无可能和老六争锋。” 这倒是真的,文初对赵康的印象实在算不得好,才能寻常,为人却自大傲慢,让人不喜。可怪就怪在,他不仅能和六皇子赵延争锋,这争锋还摆在了台面上,其他的皇子之间,多是明着和睦暗着阋墙,唯有赵康和赵延之间,已是水火不容。 要知道坊间传言,郭皇后刚烈善妒,赵康的母妃黄夫人,是被其一碗落胎药暗害,怀着龙裔香消玉殒。可赵康对赵阙,却是相处寻常,唯赵延,就连昨夜宴请都省去了他,连做戏都免了。 像是知道她的疑惑,赵阙忽然道了一句,“黄夫人死后,父皇再不入长秋宫,但凡已有了所出的妃子,尽都暗服了去子药。” 文初怔了一下。 她望着赵阙临窗而站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就听赵阙问道:“你拿了什么?” 她抬眼,见阿默蹦下树来,手里捧了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颤巍巍的,一动一动。捧着往窗前一举,阿默笑呵呵地道:“那两人玩儿调虎离山,火放在了官署的后厨房,这小东西被掉下来的梁压了腿,险些给烧死。” 文初定睛看去,原是只小奶狗,刚出生的模样,也就阿默一个手掌那么大。也合着这小狗运气不好,许是不知怎么跑进了厨房里头,被火燎掉了一身毛,吓傻了一般,不叫不呜呜,瑟瑟发抖着。 嘴角不自觉地一弯。 赵阙下意识回头,正将这笑容收入了眼中,再扭过头去,慢悠悠地道:“狗啊。” 一人一狗同时缩了缩脖子。 “公子你不能”阿默拔腿想跑,赵阙已一伸手,捏住了狗的后颈,隔着窗拎到了眼前。许是知道这人不好惹,秃了毛的裸奔小狗也不敢挣扎,乖乖垂着四肢,任赵阙把它拎到文初的榻上,“说一千道一万,你既是不信,那便看着罢。”说完,拎了眼巴巴的阿默,走了。 一直出了楚府的门,阿默还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头,“公子,公子,那是我” “嗯,是你孝敬主母的。” “”阿默呆了一呆,看着飘然远去的自家主子,跺着脚小声嘀咕着,“我都听见了,主母明明就嫌你。” “阿嚏!” 文主母揉揉鼻子,接着和小奶狗大眼瞪小眼。 她从没养过这些,有点儿不知从哪下手,尤其榻上这小东西怯生生地缩成一团,瞧着还没个一斤重,显得脆脆弱弱的。瞪了好一会儿的眼,这小狗许是也发现她无恶意,绊绊磕磕地凑上来,蹭了蹭她的手。 它头上没毛,触感并不柔软光滑,反而有点刺刺的,痒意顺着掌心延续到心口,软的一塌糊涂。恍然间就想起了赵阙出门前的那一声轻叹那便看着罢。 嘴角轻弯,就着小狗凑上来的头,轻轻抚了下。 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准备换身衣裳。 中途这狗就睁着黑幽幽的小眼瞧着她,让她莫名的不自在,竟有种被赵阙盯着的错觉。扯了块儿布条往榻上一扔,将它整个儿盖住,换好了袍服,便顺势裹着它抱在掌心,任它软绵绵地蜷着,出了小楼往阿悔那里去。 阿悔这孩子起的一向早,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头,执了本竹简,摇头晃脑地读。看着她,立即搁下竹简,一溜小跑地迎出来,“阿姐,你抱着什么?” “你大侄子。”文初摸摸鼻子,正说着,他大侄子从花布里拱出个黑乎乎的小脑袋,阿悔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眉开眼笑,“呀,是狗!” “我要去官署,你带着它吧。”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出了门。 已经从阿默的口中得知了今早之事,是以见了执金吾司被烧焦的厨房和两具尸体,文初并不意外。倒是尸体上两道剑伤十分的利落,让她对晋叔的功夫有了认识,“不必声张,把人埋了就是。” 向二点点头,观她面色,什么也没问,只道:“大人若是有空,我大哥有请。” 便是向洵不找她,她也会去一趟京兆尹,昨夜的事漏洞颇多,那一枚玉珏乃是她在妓坊中随手从一个客人身上扯下的,虽是碎了,但若有能工巧匠拼起来,几番追查之下,依旧能寻到她的痕迹而唯一让她意外的,是没想到这么快,只一夜的功夫。 京兆尹就在执金吾的对面,大门对着大门,过了街,十几步路就是。思忖间有衙役朝她行礼,引着一路入了后堂。 向洵正坐在案后,笔挺的坐姿,淡漠的表情,俊毅不凡的五官,垂着眼,翻着卷宗看着什么。闻声他抬起头来,挥退了衙役,“这么早。” 文初就在一侧坐了,随意笑道:“小辫子在你手里攥着呢,不早些怎么行。” 向洵眯了眼,“真的是你。” 文初看他面色,眨巴眨巴眼,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以为你查到了,弄了半天,在诈我呢果真做贼心虚。” “查到是早晚的,线索摆在这里,”他也淡淡一笑,摇头道:“我是猜的伤势怎么样?” “无妨,能走能跑,活蹦乱跳。” 她说的轻松,半靠在椅背里,显得姿态悠然,只阳光自门外洒进来,照在她比平日微苍白了一些的面上,带出那么一点憔悴。 向洵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感觉,昨个仵作验了尸,证实那嬷嬷是死后方中的毒,显然刺客并非此人。而这少年消失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呼延跋拍上她肩头的一刻,他正正从厢房里瞥眼出去,看见她微微一颤的指尖。 那指尖泛着白,猛的绷住,指上青筋一动,显然疼到极致。可截然相反的,是她谈笑自如面色不改,一身气度让人心折。 仅仅一个晚上,他再看眼前少年,若非早就知道,是断断不敢相信她身上带着伤的。向洵瞧了一会儿,端起茶盏浅啜了口,径自问道:“你是为救华眉?” 文初也不瞒着,“嗯。” “她很聪明,酒壶里的蒙汗药推说不知,从酒窖到厢房,小厮,婢女,甚至那个替死的嬷嬷,有太多人可以下药。至于嬷嬷,这个也好解决,随意编出一个来历,只道有亲人入伍,死在鞑子手里,便能糊弄过去。” “功夫呢。” “无所谓,既是决定了唬弄,便说查不出就是。” 文初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他,叹气道:“又欠你一个人情。” 向洵嗤一声,“你一来就坦白从宽,不就是为了这个。” 她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也知道自己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她和向洵一直以来颇是奇怪,明明交情不深,却因为从云中到洛阳,几番相遇,多了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两个人的官署面对着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因向二郎在她手底下,这种种牵连搁在一块儿,不免让人感叹缘分。 知道这人面冷心直,文初也便不矫情了,谢过他,起了身来,又道:“既然你帮了忙,不妨帮到底?” 向洵冷面瞧着她,半晌眼中一抹笑意划过,摇头道:“说罢。” “七里香的人先莫放出来。” “你怕华眉出事?” “嗯,这交代骗不住呼延跋,这事儿的内情人人心里有数,只是他们在洛阳,人又没真伤着,咱们便是怠慢也是常理之中。华眉就先关着吧,等他们人走了,再放不迟。” “可以,你可要去看看她。”向洵点头应了,送文初往外走,文初摇头道:“不去了,今儿个事儿,莫告诉她。” 向洵便知道这里头许是另有内情,但他不问,丝毫好奇的意思都无。这一点,文初心下感激,也没再挂在口上,只出门的一刻,听向洵站在后头问,“咱们可算是朋友?” “自然。”从他去参加她的乔迁宴,她便把这人当朋友了。她回头奇怪地看一眼向洵,见他负手而立,面目隐在树下的暗影中,只一双眼亮而利,带着隐隐的笑意,“既是朋友,下次再不想入宫,也无需装晕了。” 文初脚下一抖,绊在门槛儿上,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去。 再回头,向洵已走远了,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她就傻眼地看着这背影,半晌捂着额头,一脸汗颜地回了官署。 三日后,向洵将调查的结果报给了呼延跋,和她所料不差,对方虽是嗤之以鼻,却也没再纠缠下去,这一桩案子便这么结束了。 而呼延跋虽是怀疑文初,接下来的陪同,她却再没露过面,全部推给了大鸿胪彭大人文初的理由很充分,她本就不是鸿胪寺的人,自有执金吾的事务处理。白马寺的讲学接近尾声,最后一日,皇帝和诸多大贤都会出面捧场,介时执金吾统筹全局,容不得丁点差错。 是以她这些时日,皆是双日便到白马寺走一趟,又恢复了和卢逊插科打诨的日子。而单日无事的时候,只清早去官署点了卯,便回到府里休息,逗弄逗弄阿瘸。 阿瘸,正是抢了阿默的那只小奶狗。 许是被横梁伤到,它后腿有些弯折,走起路来一拖一拐。 也因为这条腿的折磨,它显得有些恹恹的,每日里准备的一碗羊奶,只舔个几口便作罢了文初索性给它取了这好养活的名字,只盼这小奶狗别早早夭折了才好。 “呦,楚大人哪里弄的狗儿?”这日午后,文初靠在藤椅上,抱着蜷缩在她腿上的阿瘸,吕福一进门,便捂着嘴乐不可支,“噫,咱家还是头一次瞧见无毛的狗,好生有趣。” 阿瘸闻言睁开眼,呜呜两声,又闭了上。 文初摩挲着它的头,笑着起了身,“什么风把公公吹来了,我说今儿个一大早,枝头喜鹊便叫不停呢。” 吕福立即呵呵呵地笑,“咱家就愿意来楚大人的府上,安静,舒坦,这不陛下一说要唤楚大人,咱家就赶忙请着命来了估摸着是卢才子讲学的事儿,想问问楚大人,再有这么些日子没见了,陛下也想的慌。” “那成,公公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如今已入了夏,按照南朝的规矩,朝服着五色,文初便换了一身赤色袍服。暗红的颜色,压了她略显稚嫩的年纪,衬着白皙肤色,十分打眼。 出得门来,便让吕福双眼一亮,“整日里瞧着穿赤色袍服的,还头一次见楚大人穿着这么精神的!等着陛下见着了,肯定也喜欢” 内监说的话,自是捡着好听的来,文初笑着谢了他,跟着闲聊着往宫里去,心下思量着,那“想的慌”是假,想问问白马寺的准备应是真的。 却不曾想 她前脚方问了赵阙,陛下要怎么把乌兰塞给他。 后脚,这事儿便砸到了她的头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1】 花中一流 文初出了明光殿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正是申时上下,空气中一丝儿的风都没有,让皇宫成为了一个蒸笼,她笑着朝一侧吕德海道:“公公莫送了,陛下跟前儿可少不得您。” “行咧,楚大人慢着走,咱家这就回了。”吕德海笑吟吟的,亲亲热热地道了别,一瞥眼间,瞧着了外头候着的人,“呦,几位大人何时来的,这可了不得,瞧瞧这热的。” 几个朝臣抹去脸上的汗,苦笑道:“不妨,不妨,只是陛下” “陛下已歇下了,”吕德海为难道:“几位大人也晓得,这天儿热了,人就乏的很,这两日来荣妃娘娘的身子不爽利,陛下忧心着,夜里睡得也不安落。要是不急,几位不妨明儿个再来?” 几人脸色更苦,他们今儿个正巧了有事来禀,却在明光殿外一等等了一个多时辰,这可好,白等了。转身瞧着已走出了不少的文初,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哈哈,咱们刚才还猜呢,不知里头的是大司马还是大司空,没成想,竟是楚大人!” 把她比作三公,自也只是说说而已,文初站住等着他们,笑道岂敢岂敢,又客套了几句官腔,一同往外去。 一路闲聊着,这几人就旁敲侧击地刺探着。 要知道她年纪轻轻,资历又浅,乍入了陛下的眼,又有中常侍亲自相送,这天大的殊荣,如何能不吹嘘两句?可不论他们是夸是赞,这少年都不骄不躁,嘴巴闭的牢牢的,殿里陛下到底召她做什么,半个字儿都没漏出来。 反倒是他们,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带着游花园,东拉西扯绕来绕去,一个头绕的两个大。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见着皇宫大门就似见着了亲人般,打个哈哈,飞也似地走了。 文初却没走成。 “楚大人留步!”一个小内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脑门儿的汗,显然已经追了一路,“楚大人,陛下另有事儿没交代,快跟奴才再走一趟吧。” 她只好又原路返回,进复道,入南宫,一路这内监急匆匆的,步子走的飞快,也不说话,正好省了文初的应付,专心想着自己的事儿。 直到转过个岔口,向西走去,文初笑着问道:“陛下方才说饿了,可宣了宰人送膳?这会儿过去,可莫扰了陛下用膳才好。” “回大人,膳食已宣了,咱们回去的时候,估摸着陛下也用过了。” “唔,你是明光殿当值的?这条路瞧着不大对啊。” “奴才是听宣的,不固定在哪儿当值——宫里头的路都差不离儿,要不是天天在宫里走着,是容易转了向。” 听宣的,也就是皇帝在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其他内监不得空的时候,由他随时补上。这理由找的倒是好,文初冷笑一声,嗓音猛的沉了下来,“宫里头的内监也差不离,想来死上个把人,没人会与我追究。” 内监骇了一跳,霍然扭头。 七月流火,赫赫炎炎,而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面色之冷,却如三九严寒,滴水成冰。 他如堕冰窖般白了脸,毫不怀疑对方真会要了他命,“大、大人息怒,奴才是长秋宫里当值的”他赶忙解释了,文初只听着长秋宫三个字,就明白了对方的目的,“你回吧,禀了皇后娘娘,楚问身为外臣,私入后宫怕是不妥。” 她转身欲离,却被人截住了去路,面白无须的男人着了宦服,从一侧拐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大人且放宽了心,该打点的咱家都打点过了,今儿个事儿,你知,咱家知,皇后娘娘知,万不会再有旁人知道。” 此人和先前的小内监不一样,身长,脸长,皮肤白的发青,乃是皇后身边的近侍官首领大长秋,位同吕德海。她杀不得,也胁不得,且其走路无声,想必手底下功夫不弱。 今儿个,怕是走不了了,文初叹气一声,倒也安然,“徐公公,带路吧。”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徐诚却谨慎的很,命了内监领路,自己则随在文初身后一步,防止她随时走脱。而一路上的确如他所言,两道儿的羽林卫都没了影儿,连举着长杆粘蝉的内监也瞧不见。 耳边一声声蝉鸣哓哓不休,叫的人甚是烦躁,文初就在这聒噪中入了长秋宫,看见了候她多时的郭皇后。 她着了艳丽的袍服,正襟危坐,捧了热茶一下一下以杯盖挑着茶水的浮沫,对行礼问安的文初视而不见,只有瓷器刮擦的尖锐响声。 小时学武站桩一站几个时辰,这点儿为难算不得什么,文初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暗自打量着这一国之后的宫殿——说也奇怪,明明是夏天,这里却给她个十分萧条的感觉,就连宫婢内宦也显得阴郁让人不喜。 咣! 一声尖响。 茶盏用力掼在案上。 郭皇后终于开了声,“楚大人今时不同往日了,本宫的传召想拒就拒,本宫的人也是想杀就杀,区区长秋宫,可还容得下你?” “微臣不敢。” “好一个不敢,你可莫忘了,今儿个能坐上这个位置,托的是谁人的福。” 在她的心中,眼前这少年能坐上执金吾的位子,全赖当日赵萱出言,而赵萱相助自是赵阙嘱咐,换句话说,若无她儿子,这区区竖子,哪里来的一步登天的机会? 是以她这话质问的太是理直气壮,理直气壮的文初怔了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殿下之恩,微臣日日谨记,从无须臾或忘。” 郭皇后的怒气这才稍稍敛了些,又捧起茶盏来抿了口,皱眉道:“这茶不是青鸳沏的?” “回娘娘,您昨个儿吩咐了青鸳姐姐去道观,她瞧着今儿个无事,方才已领了牌子,出宫去了。”有宫婢立即跪下,皇后嗯了一声,重又看向文初,“楚大人可知,本宫为何唤你。” “微臣不知。” “既如此,本宫便直问了,楚大人在明光殿留了一个时辰,陛下都吩咐了什么。”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文初心下一动,抬眼间有宫婢持了托盘送到眼前来,其上百金,明晃晃的耀眼——显然的,这是郭皇后收买她的酬金,要和皇帝唱反调了。 皇帝的意思她明白,赵阙身为佛门弟子,若是打定了主意不娶,只消把佛家的教义往外一摆,便是最好的借口。届时赵阙抗旨不遵是一,皇帝面子没了是二,三则儿子前脚在寿宴受了重伤,后脚便父子僵持不欢而散,也不是他的初衷。 那么最好的,莫不过让赵阙自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而她。 和赵阙交情甚好的楚问,就是这打人的板子。 而这板子到底要怎么打,那却不关皇帝的事儿了,他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乌兰和怀瑾,倒甚是相衬”,不论她做了什么,成与不成,不过是身为臣子揣摩圣意罢了。 可这一切,郭皇后是如何知道的? 文初心下急转,直觉此事不对劲,忽然间殿外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步子沉稳缓慢,由远及近,而后是有什么闷闷落地的声音,就在这殿的门口,此起彼伏。 这是宫人跪地之声! 什么人来长秋宫,能让宫人跪地行礼,却没有唱喏通报。 文初霍然抬头。 郭皇后正因她沉默多时而不快,正张口道:“乌” 砰! 手中茶盏被人一把扫到了地上。 碎瓷四溅,茶汤哗啦,掩住了她出口的声音,也掩住了文初飞快将托盘中金锭收入袖中的碰撞声。这一系列文初做的又急又快,只眨眼之间,茶盏被打翻,金锭被收起,眼前的少年也起了身来,四下里飞快扫过,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入了内室之中。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郭皇后,一瞬脸色铁青,勃然大怒。然而下一刻,她看见了步入殿来的一片衣角。 ——绛纱袍! ——独属于皇帝的常服。 郭皇后猛地一颤,铁青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那堵到了喉间的怒意,也变成了心快跳出嗓子眼儿的紧张,“陛、陛下”她快步迎了上去,见皇帝瞥着地上的狼藉,强自笑道:“奴才粗手粗脚——还不快收拾了。” 那方才捧着金锭的宫婢,立即跪地,连连请着罪,将碎瓷捡入了托盘中。也巧了,皇帝刚刚落座,就听外头徐诚通报道:“陛下,娘娘,大公主求见。” “父皇,儿臣给您请安来了。”赵萱带着几个婢女进了门来,又朝皇后行了礼道:“儿臣在明光殿扑了个空,听说父皇在这儿,便直接找来了,娘娘可莫怪我不请自来呀。” 听她说的俏皮,皇帝便笑道:“孝心可嘉,陪朕用了膳再回去。” “那敢情好,儿臣许多日子没见父皇,正想多陪陪您呢。” “就你嘴甜。” 父女两人闲聊着,郭皇后却一直心不在焉,地上的狼藉收拾了妥当,又有宫婢奉了茶来。郭皇后便借着喝茶的动作,向内室瞥了一眼,见文初藏的很好,这才稍稍松了几分。 她也不是傻的,到了这会儿,已猜到了必是有人将皇帝引了来,不说一个外臣私入了后宫,只说前脚从明光殿离开,后脚长秋宫就将人请了来,一旦被陛下得知,如何能不疑心她安插了眼线。 荣妃! 荣妃! 郭皇后心下恨极,又是气怒,又是庆幸,又是焦急。 气的是荣妃好手段,她的消息便是从荣妃宫里听来的,她只当自己在那边安插了人,却不想被人将计就计下了套子。庆幸的是那楚问反应快够机灵,焦急的却是该怎么把她送出去 她正思忖着。 就听哎呀一声,赵萱打翻了茶盏,洒了满身都是。 几个婢女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赵萱吐着舌头道:“瞧我,这一身的湿,先换身衣裳去。” “来人,带公主去偏” “娘娘莫要麻烦,进内室去换就是。”说着朝郭皇后打了个眼色,后者正想办法拒了她,见之一怔,明白了什么,赵萱已笑着入了内室。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婢女出来,已是换了一身衣裳。 郭皇后一见她身后垂着头的婢女,手下便是一紧,再见这婢女一路随在赵萱身后,竟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殿内,不由更是紧张了。 这份紧张,一直在心头盘旋着,不上不下的,就连晚膳都吃的没了滋味。桌上赵萱连连给皇帝夹着菜,俏皮话说着,逗的皇帝大笑不止,郭皇后却始终笑的勉强,小心地偷眼瞧着赵萱的身后。 直到天色渐晚,赵萱告了辞,她的目光还流连在那随之而去的婢女身上 婢女正是文初。 车辇的帘子方一放下,车厢里便响起两声长长的吁气声,对视一眼,又同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赵萱掩着口乐不可支,“瞧把皇后娘娘惊的,怕是以为你男扮女装呢。” 文初也是笑,早在换衣裳的时候,这公主就把她看遍了,半点儿惊讶也无,显然赵阙已告诉了她,“多谢公主解围。” 她习惯性地拱着手,赵萱又是噗嗤笑道:“莫不是扮多了丈夫,连怎么当姑娘家都忘了?”说完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眼中浮现赞叹的光芒,“真个美人儿!阿阙之前说的,我还不信呢。” 之前寿宴上,赵萱一直称呼赵阙是三弟,这会儿只剩了她们两个,一声阿阙,道尽其中亲热。 文初只当没听见她后半句,不接话,只笑,赵萱却不容她装糊涂,拉起她手道:“你可知道,你足足吓了我三次。” “三次?” “可不是么,那晚寿宴上是第一次,阿阙说他欢喜你,真个骇了我一大跳!” 文初咳嗽一声,也让这公主的直白给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掀开帘子看了眼,见离着宫门还早,已能预见到,这一路赵萱会拉着她大谈赵阙了。 她叹气,经过今儿个明光殿和长秋宫,乌兰赵阙,赵阙乌兰,这两个名字连连纠缠,她现在是半点儿都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不可否认,这两个名字的并列,让她十分烦躁。 赵萱显然没发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那时我以为他欢喜的是个男子,又听了不少你的流言,只当是个阿谀谄媚之人。顺了阿阙的意提起执金吾之事,也是为了看看你怎么应对。后来真的瞧着了,却觉得流言多浮夸,这般清雅的人,怎会同那些恶名扯上干系。” “公主谬赞了。” “莫说这客套话,我拿你当弟妹,你却敷衍我。” 赵萱白她一眼,气恼不已,文初只好接着叹气,她欣赏赵萱性情爽直,可这爽直放在这种事儿上,就让人头疼了,“公主误会了,我和殿下” “你先听我说完,”眼见她想撇清,赵萱赶忙截住了,“你不知阿阙这些年有多难,我却是亲眼瞧着的,所以后来我就想,哪怕是个男子,只要阿阙欢喜,又有何大不了。” 她一脸“你莫插言,让我说个痛快”的表情,文初便点点头,静静听。 “直到今儿个,阿阙让我来救场,方道了你是女子之事,这可是第二次吓着我了。我就想啊,这样一张脸,若是男子,的的确确是俊美郎君,可若换成了女子,也就只是寻常的美人儿。” 文初嗯一声,也不否认。 她自认是个美人,却也只是美而已,无甚出彩之处。 若论妩媚,比不得华眉,那是一颦一笑都透在骨子里的风情;论起明丽,比不得乌兰,就似烈日下鲜亮舞动的草原;论起娇俏,甚至不及那付家阿娇,更不用说赵阙的光艳照人了,见一次,惊艳一次,闪花一次眼。 当然,她对容貌上也不甚在意,她就是她,无需去强求旁人的美。 是以文初半点儿不豫都无,眉目淡淡,自有一股朗阔之色。 让盯着瞧她反应的赵萱笑的更真心了,眨眨眼道:“你可莫要妄自菲薄,听我说下去。”又叹,“真个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姑娘,太是合我心意!你猜猜,我说你姿色寻常,阿阙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我这妇人,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2】 往事闲叙 赵萱说完,就感觉到手中的柔荑轻轻一震。 太过细微的变化,若非她十足的留心,许是就要被文初八风不动的表情给骗过去。她暗叹这弟妹真个棘手,若在之前,哪里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想探探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的心思,竟似难于上青天。 “他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只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儿个却实实在在被你吓了第三次。”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啧啧称奇道:“真要我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美,可这么看着你,就是移不开眼来。” 许就是气度吧。 都说相由心生,便是一对双生子,也会因不同的经历而给人不同的感觉。 而她上的是战场,入的是庙堂,杀的是鞑子,斗的是朝臣,眼界和心胸早已不同于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便是今儿个着了简简单单的婢女衣裙,也自有一股凌然气度,俯视着她们这些深闺贵女。 何须浅碧深红色,那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簪钗环佩,哪里及得上眼前女子的万一?赵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火辣辣的眼神儿,终于让文初挺不住了,“哪里有公主说的这么好。”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来,怎么还没出宫! 她哪知道这大公主上辇前就吩咐了车夫绕着走,好容易逮着弟妹一回,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刚抽出来的手,又让赵萱笑眯眯地拉住了,“无需见外,你唤我声姐姐就是。” 文初抽了抽嘴角,“公主抬爱。”却是不肯唤这声姐姐。 赵萱也不介意,“想来‘楚问’也是化名吧,那我就叫你不回,可行?”又笑道:“说起来,女子取了男子表字的,除了公孙信芳,也只有你了。” 她口中的公孙信芳,乃是大司徒的曾孙女公孙菁,文初心下一动,“公主可知,大司徒近日” “咦,你是怎么知道?”赵萱惊讶地眨眨眼,“公孙老大人卧病不起,也就是昨晚的事儿,对外是封锁了消息的。我还是方才去兰台瞧了瞧驸马,这才听他说起。” 果然如此。 文初垂下眼来,心说封锁消息是不假,最起码她就全没听说,可朝堂上的官员自是耳目灵通。 先前她和那几个朝官周旋,听他们说的那句“不知里头的是大司马还是大司空”便觉得蹊跷,既是比作三公,为何独独将朝堂柱石的大司徒摒弃在外,要知道这些朝官八面玲珑,岂会犯下这种口误招人话柄。 而驸马是兰台令史,离着政治中心甚远,他却知道,除非,“太医院的人去了?” 赵萱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对,太医院全员出动,昨儿个晚上忙了一宿,今早方回宫来。太医院离着兰台不远,正好让驸马瞧见了,说是太医令愁眉不展的,估摸着情况不太好。” “多谢公主告知。” “哪里是我告知的,你不全猜着了么。”赵萱摇头笑道:“真个聪明,这样的玲珑心思。”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聪明的女子有大把,只是不在这位置上,也就用不着把心思放在揣度朝堂的变化上。赵萱顺势就问道:“可累?让阿阙帮帮你可好,或者你帮帮阿阙——明明两人都有意,何苦要把力气往两处使。” 文初又瞥一眼帘子,叹气,还没出宫。 赵萱摩挲着她手,又气又无奈,“算了,你既不愿意聊这些,便听我讲个故事罢。” 文初以为这故事必定是赵阙往事之一二三,却不想大公主抿嘴一笑,说阿阙的故事留着他讲给你,听完你正好心疼他安慰他,我才不抢了弟弟的福利。接着就甜蜜蜜地说起了她和驸马 其实很老套,公主和书生,乞巧节上一见钟情,坊间话本子里时常拿来作风月题材。只是当风月成为了现实,难免被柴米油盐所羁绊。 “你不知他家穷成什么样子,上有病残老母,长兄嗜赌,嫂子哭闹,姐姐合离,下头是一群不成器的甥侄,一大家子人蜗居在一起。我头一次远远地瞧着,连马车都没敢下,放下帘子就命车夫回了宫,整夜里吓的睡不着。”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这世上哪有什么事事如意,便是父皇为帝,不也受名声所累,受世家门阀的掣肘;娘娘为后,锦衣玉食是有了,可她过的幸福么?既要得到一些,总要失去另一些,只看你希冀得到的值不值得让出那些将失去的,对不对?” 文初轻轻捏了她的手,“公主大智大勇。” 赵萱噗嗤一笑,“我也只说的好听,当时的犹豫并不少。那是一场拉锯战,父皇断了我月俸,想让我知难而退,驸马更是避而不见,生怕我做出后悔一生之事。”她掀开帘子,对着辇外夜色长长呼出一口气,远远地已能瞧见宫门了,赵萱的目光投向那个方向,追忆的却是十年之前,“那时我十六,和你如今一般大,阿阙也才十三岁,已同现在差不多,许久才回一次洛阳。他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第一时间去寻了驸马。” “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转过头来,赵萱气恼道:“我也好奇,后来问过不止一次,驸马含笑不语,阿阙就说这是男人的秘密,让我少打听。” 文初不由笑出声来,像是那厮会说的话。 “反正那晚之后,驸马不再躲我了,阿阙天没亮又离了洛阳,除了我和驸马之外,没人知道他曾回来过——想来你也看出来了,父皇从来容不下他。” 文初嗯了声。 她便摘下腰间的一个荷包,从中抽出了一块儿卷好的布帛,抖了开来。 这看着有些年头了,布料已旧,从文初的角度,隐隐能瞧见另一面有字。等赵萱把布帛塞进了她手里,她便看见了其上六个大字,龙飞凤舞。 ——阿姐,此人当嫁。 文初忍俊不禁,“是他” 赵萱连连点头,“你能想象么,十三岁的小鬼头,一本正经地写了这条子,派人递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同笑喷在车厢里。 甚至连这是皇宫都忘了,只要一想到那厮十三岁时曾做过这么稚嫩又可爱的事,便是一阵乐不可抑,抓着布帛花枝乱颤地笑作一团。 笑声远远地传出去,迎面从宫外进来的一群人纷纷侧目,赵阳咦一声道:“是大姐的车!”快步跑了上去,掀开帘子,头探进车厢,“哈哈,什么事儿这么可乐?” 这乍然钻进来一个脑袋,可把车厢里两人吓了一跳。 赵萱抚着心口拍他,“要死了,人吓人吓死人的。” 文初则暗暗叫糟,飞快垂下了头,感觉到一束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好奇不止地瞄来瞄去,“大皇姐,这婢子是谁,瞧着有些眼熟。” “我的贴身婢子,你瞧着当然眼熟,”赵萱打个哈哈带过去,侧身挡住文初,往外看道:“你怎么进宫来了,后头还有谁?” “刚才去了趟公孙府,老大人晌午的时候险些又这刚刚救过来,咱们进宫跟父皇说一声。大哥,三哥,四五六七哥,都在后头呢。”他心不在焉地答着,视线依旧粘在文初的身上拔不下来,“不对不对,我一定在别的地方见过她。” 赵萱伸手把他推出窗去,既然大皇子等人也在,她必得下车见礼了,“你留在这吧,无需跟下来。”文初应是,她便下了车辇。赵阳就趁着那边见礼,又转到了车门处来,眼里骨碌碌地转,“你,下来下来,车厢里暗的很,爷要瞧瞧你。” 这副趾高气昂的小霸王样,气的文初一个倒仰,真想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小子给踹出去。她硬着头皮应了是,下得车来,一眼瞧着站在人侧的赵阙,目光一对,文初情绪复杂不已。 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人,又忍不住想起方才那布帛,觉得好笑不已。 她赶忙垂下头来,低眉顺眼。 赵阙的双眸一点点眯了起来,直觉上她今儿个有些古怪,脑子却容不得细细想了,只在她微垂的面上流连着——她方才笑了太久,一双乌黑无夜的眸子颇是水润,雪白的两颊生了粉霞,唇角抿着,却止不住的一翘一翘。 艳若桃李。 这是赵阙脑中第一时间闪出的词。 他不是头一次看她女装,却头一次想将她藏起来,不让这美景落入旁人眼里——尤其是赵阳。 赵阳正围着文初一圈儿一圈儿的转,抵着下巴啧啧有声,“到底是哪里呢,爷一定见过你的,哎呀,我这脑子。”一转头,喊道:“四哥你快瞧瞧,美人儿你从来忘不了,这婢子,是不是眼熟的很。” 这么一叫,那边诸多皇子尽都瞥眼过来,除了心不在焉的大皇子赵康,其余人纷纷神色一正,眼中异彩涟涟,好个清凌凌的美人儿!赵勇更是“咦”一声,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往文初的下巴上托,被赵阳啪的拍了下来,撇嘴道:“四哥你看归看,可莫动手动脚。” 赵勇哈哈一笑,“皇姐,你何时偷藏了这么个婢子,送与我可好?” “你府上的女人千千万,少来打我婢女的主意。”赵萱笑着走回来,一推文初,戏说着,“快藏回去,省的让这色中恶鬼抢了去。” “且慢且慢,”赵勇却不容她走,正要伸臂拦着,手臂被赵阙不着痕迹地一搭,巧劲儿拧了回来,“四弟可莫再耽误了,父皇还等着呢。” 文初就借着这空隙,一个闪身避了开去,轻身钻入了车厢中。赵萱紧跟着也上了车,回头暗暗瞪了赵阳一眼,瞪的他缩了缩脖子,赶忙往赵阙身后躲。赵阙淡淡让开了身,他便重又暴露在赵萱眼下,咧嘴讨饶道:“大皇姐我错了。”再不敢造次。 赵萱这才哼了声,“出宫。” 车辇摇摇晃晃出了宫门。 后头赵勇还在抻着脖子看,可惜道:“杨柳腰,芙蓉面,轻盈身,芳踪步,最妙是不妖不媚,极品是也!” “极品也没你的份儿。”赵阙微微笑,戳完这一句,当先走在了前头。平日里最爱粘着他的赵阳,这次却不知怎么的,愣是没敢跟上去。倒是赵康匆匆走在后头,显得颇是心焦气躁。 “皇兄今儿个有些古怪,心事重重的。”车厢里赵萱回头瞥了眼,文初就笑了声,“大司徒情况不乐观,他自是紧张了。若是断的何止是两臂这么简单。” 公孙仪忠于陛下,暗着支持的却是大皇子,一旦这两朝元老去了,不说整个朝堂将重新洗牌,大皇子最大的倚仗也会随之倾塌。届时,已和六皇子水火不容的他,可还会有活路? 赵萱恍然大悟,点点头,又道:“幸亏这是晚上,方才险些漏了馅儿,这小十一,气煞我!” 有了前头那插曲,两人也便没了再聊的兴致,只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一路到了公主府,以防万一,文初没走正门,腾身跃过了墙头,落在墙外的巷子里。 正要走。 便听墙的另一头,赵萱忽而道:“不回。” 文初停住步子,“公主有何吩咐。” “你不愿唤我姐姐,我却是把你当弟妹的,今儿个那故事只说到一半,后面的,你改日来我说给你听,可好?” “好,微臣告退。” 随手撩过一旁伸下来的树桠,折了片叶子摆弄着,文初大步走出了巷子。 待又翻墙入了楚府,手中的叶子已被她折了细碎,染了一手黏糊糊的草木汁液。她伸手入怀,想找帕子擦手,却掏出了一条旧布帛,正是十年前赵阙写给赵萱的那一条。 之前赵阳匆匆打岔,她便顺手塞进了衣襟里,竟也忘了还回去。布帛上的字迹已经黯淡了,依稀可看出赵阙的影子,只是比起他如今的字来稍显稚嫩。 是什么样的原因,竟让他连回到洛阳也要掩人耳目,给赵萱送一句话,都需以字代口。她想着十三岁时的赵阙,心口泛起阵酸酸涩涩的情绪,叹一口气,将布帛往榻上一搁,拿了身干净衣裳入到后院,沐浴换衣。 待到出来,又重新捡起这布帛来,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 她能想到赵萱跟她说那么多的用意所在,可是现在的事情却由不得她,皇帝发了话,她不论怎么想,面子上该做的是一定要做的。想到此又烦躁不已,把布帛往个旮旯里一丢,想着有机会还回去。 伶秀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文初湿着发,眉头紧皱,不知在想着什么。她将手中托盘放下,唤了声,“公子?” 文初回神,瞥一眼托盘上的金。 伶秀就解释道:“不知是谁送来的,瞧着像是宫里头的人,只说将金交予公子,公子便明白了。阿莱不知收是不收,还想着先进来禀报,那人却塞下这些,匆匆驾车走了。” 文初不由嗤笑一声,“手笔倒是大。” 伶秀也是咋舌,“可不是么,数百金呢。” 可惜,莫说数百金,千金也没用——要不说郭皇后不成气候呢,明明是在干买通人心的事儿,还想着跟人摆脸色。她可没忘了长秋宫自己是怎么被“请”过去的,冷脸拿乔下马威,给了银子还落不着个好。 花钱也是白花,连个响你都别想听着,她淡淡道:“收着吧。” 伶秀点头,端着托盘出了门。 后头文初又道:“把它也带出去。” 顺着她指尖指去的方向,就见一个铺着花布的篮子,里头窝着小小的阿瘸。许是发现主人正指着它,阿瘸呜呜两声,从篮子里一瘸一拐地晃出来,拱到文初腿边,蹭了蹭她衣角。 这讨好又依恋的模样,让伶秀顿时笑眯了眼,若是平时,文初一早把它抱起来了,这会儿却始终板着脸,看也不往下看一眼。脚尖轻轻一挑,阿瘸一个倒仰,骨碌碌滚了两圈儿,有些蒙圈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 文初暗自咬牙,真个会装可怜,“快带走。” 伶秀吓了一跳,也不敢问,赶忙将它抱起来,在阿瘸呜呜叫的可怜声中,飞快抱着出了小楼。 翌日一早,伶秀就来禀报了,说阿瘸昨晚没喝羊奶,一滴也不沾,瞧着蔫儿耷耷的。说完却见文初的眼下也泛着淡淡青色,显见的睡得也不好,伶秀小声地关心道:“公子可是有烦心事?” “没有,”文初递出两张帖子,“一个送去三皇子府,一个送去驿馆给乌兰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3】 算计使节 罼圭灵昆苑,乃是洛阳城郊的行宫御苑。 其内占地极广,深林绝涧,杨柳修竹,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皆是以人工叠造出的自然山水。更有各地飞禽走兽耗费巨资远运至此,形成了一片皇家猎场。 除了每年冬猎在此举行外,平日里,亦有皇族子弟带着贵人公子们常来狩猎。可今儿个却巧了,许是时值炎夏,这大汗淋漓的畅快玩乐无人问津,偌大的一个猎场之中,只有寥寥两人策马狂奔。 马蹄惊的猎物四蹿,一只野兔惊蹿出草丛,方方腾起,已是“铎”的一声,被羽箭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乌兰收起弓,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它们太弱小了,在我们那里,猎的是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鹰”正说着,忽闻空中一声鹰唳,眼中一喜,飞快摸出箭来,挽弓搭箭,眯眼向天。 嗖! 箭矢破空而去。 哀鸣声中,那鹰忽忽悠悠地盘旋着跌下。 “怎么样,楚大人,我这一手可入得了你的眼?”她大笑着策马而去,待回来时,拎着她的猎物,竟是在百米外将鹰的一翅和一只眼睛同时洞穿,文初摁着抖来抖去的箭篓,赞道:“神乎其技!” “这算什么,你们南朝人没到过草原,没见过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再快的速度,再大的猛兽,他们都能猎!草原的天是蓝的,很蓝很蓝的颜色,地是绿的,你想象不到的绿。每年夏天,白日里我们去打猎,到了晚上,就在草地上升起篝火,烤打来的猎物,喝最烈的酒,跳最烈的舞” 她今儿个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一条条发辫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随着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看着寻找猎物,那发辫也跟着一甩一甩,显得英姿飒爽,又天真烂漫。 文初笑着打断她,“既是这般好,公主为何要来南朝。” 乌兰就看着她,眼中是淡淡的追忆和狂热的憧憬,“草原的强大,总要伴随着一些牺牲,我是他们的萨满,自不会退却!” “公主未免言过其实了,草原和南朝的和谈势在必行,草原要休养生息,南朝又何尝不是——短时间里,两方都不会想再次挑起战争,何需你来牺牲?” 乌兰怔了一下。 文初又道:“而一旦过了这休憩的时间,公主又真的以为,凭借一个萨满的和亲,就能阻止南朝对草原用兵?” 乌兰怔怔更重,一时满面茫然之色。 这茫然毫不作伪,就似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呼延跋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而是一直以来深信的东西,被人一句话质疑,完全失去了方向。文初不由眯眼看着她,心下生起一阵的古怪。 她也不催促,只盯着乌兰观察。 过了良久,乌兰脸上的茫然之色一点点敛去,“我来南朝是为了什么,楚大人难道不知道么?”她策马过来,让两匹马平行地挨在一起,离着文初极近极近,“那晚七里香,楚大人都听到了什么?” 文初啧一声,“乌兰公主莫不是在勾引我。” 乌兰冷哼后退,“你不承认没关系,我和大兄都知道,那晚的人必定是你!不管你和那妓子有何交情,只我在南朝一日,她便” “先不论我识不识得你口中的妓子,一旦为妃,哪个皇子容得你抛头露面?” “我自有我的办法。” “左不过是女人的办法,治的郎君服服帖帖,那自是想作何便作何了。” 文初一语中的,乌兰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堂堂萨满,要以姿色媚人,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她不答,文初便笑吟吟地瞧着她,“那公主可万莫选错了人,别个皇子我不知道,三皇子的府上,想来是容不下你蹦跶的。” “知我者,不回也。” 后方乍起了这慢悠悠的一句,两人皆是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赵阙主仆,阿默牵着马抿嘴乐,赵阙则静立一侧,满眼戏谑地瞧着她。距离这么远,文初都能看出他眼里欢喜,不由低咒一声,“下官参见殿下。” 赵阙嗯一声,走过来,“闲谈莫论人非,不回所为,可非君子。” 这厮贼喊捉贼,明明是他背后偷听,倒说的像她坏人好事一般,“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定会改正,再不妄议是非。”再不管你的破事儿。赵阙笑的更愉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明是两句闲聊,乌兰却古怪地感受到了几分调情的意思,不由蹙起了眉,带出几分狐疑之色,“我还以为楚大人只邀了我一人,原来还有殿下。” “我却是一早知道有乌兰公主的,不回特意把乐子选在了京郊猎场,自是为了让公主一解思乡之情。”他走到眼前,不知从哪变出来根胡萝卜,逗弄着文初骑着的马,“不回从来体贴,乌兰公主,可是?” 这一副把她当成了所有物的语气,文初顿时气笑了,轻夹马腹,“两位先猎着,下官去去就来。”奈何这马吃了他喂的胡萝卜已变了节,乖顺不已地蹭着他掌心,纹丝不动。 文初只好跳下马来,暗自瞪了赵阙一眼,往行宫的方向去了。 灵昆苑里常年备着护卫婢女仆妇等一应下人,文初去了灶房,要了碗羊奶,又随便寻了一间厢房进去,将随身携着的箭篓打了开来。 篓子上有细细的小孔,不妨碍里头呼吸,但是亲眼看了诸多同类被射成筛子,阿瘸已经吓傻了。它瑟瑟发抖,小爪子扒着细小的孔洞,打死不出来。被文初捏着后颈提留到外头,犹自闭着眼呜呜叫,叫的凄凄惨惨的。 这小家伙自从那晚被嫌弃后就开始绝食,除了她亲自来喂,谁送的东西都不吃。文初只能带着它,这两天官署里当值,还传开了楚大人喜饮羊奶的说法。 楚大人叹口气,“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耐着性子好一个安抚,小家伙才抖抖索索地睁开了眼,在碗里舔了两下。 等她回返时,乌兰已玩够了,大汗淋漓地沐浴换衣,三人一同用了午膳。当晚泛舟湖上,听风赏月,倒也自在。 到了夜里,便直接住在了行宫里,乌兰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她只当昨晚玩的太晚,并未在意。收拾过行囊,用过膳,便准备启程回去洛阳。 自别苑回去,大概一个时辰的马程。 乌兰戏谑道:“楚大人不先去喂了狗儿?” 文初便起了身,“两位稍候。”果真抱着阿瘸出了膳厅。 临着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里头对桌而坐的两人,一男一女,瞧着真似是一对璧人。文初便不可抑制地想着上一世的赵阙——他去了草原,整整七年,整死了呼延跋,可是乌兰呢? 她在地牢里所知有限,并未听过乌兰的名字,那么这个女人,在上一世,和赵阙之间又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她边想着,边把玩着阿瘸的爪子,听它呜呜惨叫,竟是不知不觉间,用力过猛了。 文初立即好声好气地陪着小心,摸着这小家伙的脑袋,给它顺毛。 呼延跋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奶狗正埋在碗里,吭哧吭哧地喝着奶,文初则蹲在一边,手上一下一下抚着它的小脑袋,等着这大爷用膳完毕。 阳光从窗子透进来,让少年的剪影显得温柔非常。呼延跋站在门口,没动,一时竟忘了来此的目的。听文初闻声转头,面上浅浅的笑容立即变成了错愕和戒备,“呼延皇子何至如此鬼祟?” 他一身随从的装束,大步走进来,拉过张椅子坐下,这人人高马大,顿时让厢房显得有些拥挤,“我有笔买卖跟你谈。”文初掏掏耳朵,“莫不是我听错了?” “楚问,你是聪明人,当知此一时彼一时,战场上你我敌对,到了洛阳,乌兰却是你最好的盟友。” “说来听听。” “你帮我找到东西,我许你荣华高位。” “你许我?凭什么。”文初噗嗤一笑,看傻子一般,呼延跋知她不信,却也不准备解释那么多,“我明确告诉你,那东西,你得了没好处,单凭一人之力,拿到了也保不住,不妨同我合作。” 文初面上犹豫,心下却是飞快转动了起来——这些日子呼延跋想方设法想一探她究竟,然她不是在官署就是在楚府,没给他任何的机会。而她的帖子只邀了乌兰,又选在了鸿胪寺有安排的日子,此刻未时已过,昨日没见,那么他必是找借口甩掉了大鸿胪,独自乔装而来。 他认定她那晚偶然听到,见财起意,救了华眉。既除不掉她,便顺势拉她入伙,也防她将这消息漏给别人。可呼延跋在南朝呆不久,乌兰一介女子,便是为妃,又有什么大作用。那么除非 “既然要谈买卖,不妨明码标价,”文初抬起头来,笑道:“你的盟友是谁,谁能许我高位?大皇子快要自身难保,那么是六皇子?你可知我同三皇子交情甚笃?” “你不必猜,也猜不到。若真是交情甚笃,为何定下今日之约,莫道你不知乌兰若许给赵阙,他将失了夺位的可能。”呼延跋嗤一声,“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既不是赵阙的人,便不妨想想——这橄榄枝,你是收,还是拒?” “我”文初一字落下,呼延跋紧紧盯着她,却见她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这笑容之诡,让他霍然起身,同时文初猛地跃起,一把抄起地上的阿瘸,翻身出了窗子。 “来人!”呼延跋抽剑厉喝,抬头间,可见厢房外的屋顶上,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持弓对准了他,箭芒闪烁,噬人心魄!整个别苑中的护卫无影无踪,甚至连仆妇丫鬟都没了踪迹,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尖利的啸声划破宁静。 一支又一支的箭矢,自洞开的房门射入,险险擦过他发鬓衣角! “首领!”乌兰来赴约,自是带了不少草原的好手,以随从的身份候在外头。此刻这些人持剑赶来,扫下成片射来的箭雨,利器交击声不断,乒乒乓乓传出极远,让另一头膳厅中的乌兰猛地站起,“什么声音?” 赵阙表情淡淡,“许是有刺客吧。”一顿,话锋又转,“总不会是呼延皇子就是了。” 乌兰脸色乍变,“你你疯了!你怎么敢?你”她再不敢耽搁,跑出去朝那边狂奔过去。 后头赵阙并不追,甚至这一路都无人拦她,等她赶到御苑另一边的时候,呼延跋等一群草原使节,已是狼狈之极。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那一片片的箭矢成雨,稍稍一耽搁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 乌兰并没出声,她远远看着心焦如焚,猛地转头跑去马棚的方向。猎场中自是少不了马,而草原人最擅的就是骑射,只要有马,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她现在满心慌张,满心的不可置信,满心都是回到洛阳给赵阙好看,就像她说的,赵阙怎么敢?! 在草原和南朝和谈的时候,对草原的使节下杀手,这无外乎是要挑起一场战端!而这一切,还是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所为?南朝的皇帝不会放过他!乌兰跑的飞快,马棚已能看见,有马夫怔怔跑出来,“参参见” 话没说完,这马夫已然倒地,胸口上被断箭射了个对穿——乌兰收起袖箭,她没有功夫,这是大兄给她防身的,不管这马夫是真是假,此刻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远远地,文初正遥望着这一切,蹙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阙瞥一眼她怀里的小奶狗,狗爪子搭着她的手臂,头上文初轻轻抚着它,一下又一下,瞧着温柔之极。赵阙伸手把狗接过来,“你只管看戏便是,可取了名?” “嗯,阿瘸——我倒是想看戏,帖子是我下的,追究起来,我没的跑。” “无需你跑——阿瘸?”赵阙一挑眉,表情颇是古怪,文初没注意,只指着小奶狗一条明显弯曲的后腿给他瞧,“这条腿,杜大夫可能治了?” “杜大夫非是兽医。”赵阙白她,她想想也是,只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头一次帮赵阙做一件事,感觉十分之微妙——自那日送过帖子后,隔日她便收到了赵阙的回复,原本她定的地点是洛河,想起赵萱当日那句“何苦把力气往两处使”,便遵了赵阙的意思,又给乌兰递了帖子,换到了灵昆苑来。 她料定赵阙另有安排,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安排竟是这般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埋伏草原使节。望着下头已被乌兰驱赶过去的马群,文初把缩在赵阙手臂上吓的不敢吱声的阿瘸救了回来,“你要引他们去哪?” 赵阙并不意外她猜的到,乌兰和呼延跋等人是当局者迷,一切太紧迫,他们抵挡箭雨还来不及,自没有时间去思索他用意何在,也没有时间考虑为何纠缠了这么久时间,他们的人中,竟只是看着狼狈,却无一人受伤。 而城门酉时关闭,若一切顺利,呼延跋随着他们一同离开,正好赶上城门关闭前回到洛阳。可这么一耽搁,却是来不及了。若要再开城门,除了有加急的军报外,就只有陛下的手谕,或者执金吾和京兆尹的同时首肯——文初正在眼前,显见和赵阙是一伙的,开不开得了城门不说,说不得洛阳之外,就有两人的埋伏。 他之所为,与其说是埋伏,倒不如说是在逼着他们走向他既定的一条路线。 而那条路,是出洛阳的。 果不其然,呼延跋等人策马冲出别苑去,阴狠地回头望了一眼,“走!”向着城门的反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 他们并不知道—— 正有一匹快马踏开了京畿大门,一路朝皇城狂奔而去,“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4】 两个礼物 三千里加急报呈上龙案,皇帝震怒,朝野震惊。 谁能想的到,在草原使节来南和谈的时候,西北却有鞑子犯边侵扰,力度不重,范围却广。并州、凉州、幽州,南朝十二州中,涵盖了三州、数郡、数不清的县镇,一夜之间被鞑子破开了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无异于将南朝玩弄于股掌之上,宫门次第开,满朝文武接到急召,趁夜疾赶入宫,今年头一次的,崇德殿上,亥时升殿。皇帝居于上方,面如狂风骤雨,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暴喝如雷。 “混账!” “陛下息怒。”下方百官恭立,低垂的面上却是颜色各异,不信者有之,狐疑者有之,愤愤者亦有之。 “父皇,儿臣以为,呼延跋和乌兰既在洛阳,却敢做出此等阳奉阴违之事,必不可轻饶。”六皇子赵延一步迈出,明着义愤填膺,暗着却是点出了此事之蹊跷。 若草原没有求和的意思,不来便是,既是来了,岂敢这般两面三刀?要知道他们可是在南朝的大本营里头,随时就会身首异处,呼延跋又不是傻的,何苦置自己于险地。 “陛下,”有武将收到赵延的眼神,站出来道:“草原十三部中,另有滹毒部不服管教,素来不满呼延跋登位,莫不是他们在后方掣肘,想借我南朝之手除掉大敌?” “什么滹毒部,不也是草原十三部之一,”另有人不愤道:“一个宅子,两个院子,说到底还是一丘之貉。” “非也,滹毒部好勇斗狠,若让此部夺得草原大权,于我南朝后患无穷。” “非我同类,其心必异!草原于我南朝,不论谁人掌权,皆是后患无穷。” 殿上朝臣各持己见,吵的不可开交,皇帝重重冷哼一声,下方立即噤了声。他沉着脸看向一侧,正听着一个小内监禀报的吕德海立即道:“陛下,向大人回来了。” “宣。” “回陛下,铁伐部首领尚留在驿馆,已被拿下;乌兰公主于城郊赴楚大人约,至今未回;呼延跋不知所踪,微臣已下令全城搜捕,请陛下口谕,是否开城门出城搜拿。” 向洵上得殿来,这一番回禀,立即如同烈火中浇下的油,噌的一下,激起满堂哗然和皇帝的怒火冲天,“好,好,好,看谁还敢说他毫不知情!” 殿上无人胆敢再言。 一片死寂中,不时有消息一道道传回。 “禀陛下,三殿下和楚大人同被迷晕在灵昆苑,一应下人尽数昏厥,乌兰公主不知所踪” “禀陛下,苑内无打斗痕迹,马厩中少了十七匹快马,马夫断箭穿心,已然毙命” “禀陛下,向大人查到马蹄的方向,已带足人马,快马加鞭,连夜追赶” “禀陛下,”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无不指向了草原使节的窜逃,对方不止知情,且一早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借着楚问将邀约的地点定在城外,借着城门关闭的这一段时间,迅速撤离,远离洛阳——而后化整为零,乔装打扮,茫茫人海,还有谁能寻到他们踪迹? 当然这里头疑点不少,至少对方挑起战端的动机就引人费解,可现如今,已是无人再多加考虑了。 大批的人马向着洛阳城外追赶搜拿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是自昏迷中醒来的三殿下和楚大人,正沐着夜色,乘着马车,慢悠悠朝皇城驶来。 “怎么收场?” “用不着我收场,灵昆苑里一切的痕迹都抹了干净,呼延跋就是想指我,也无人会信。” 这倒是真的,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呼延跋,他便是大喊大叫着说赵阙陷害他,又有几人会信?他若不傻,便不会抖出今天的事来,而是给自己编个理由方是正经。 文初暗道这厮阴险,靠在晃晃悠悠的车壁上,斜眼看他,“犯边的鞑子,是那一万五千人乔装的吧。” 赵阙嗯一声,把玩着阿瘸的小爪子,看着这小奶狗被吓的一动不敢动,哆哆嗦嗦的模样挺逗趣儿,“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算是默认了。 “那么烧杀抢掠” “你觉得我会下这样的命令?”赵阙抬起头来,文初撇撇嘴,“难说。” 她一脸的不相信,不由让赵阙气笑了,没好气儿地道:“不过是打个幌子,雷声大雨点小,边关天高皇帝远,没人去查,地方官上报的惨重,得到的拨款也多。” 和她相处多了,赵阙也算摸到点儿窍门——说话必要说到清清楚楚,有些误会一旦生成,就是一夜从头的下场。难得今儿个她妥协了一回,他心里欢喜着,尤不愿被语焉不详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文初也和他一样,知道他说的应是真的,可一万五千人,断不会形成急报上那般大的规模。这里头,一定还有其他人的参与,然而她却不想问了,难得的有一次不针锋相对,何苦打破这短暂的和谐呢。 一时马车里无人说话,文初拉开帘子,看着外头夜色静好,拣了案上的点心来吃。吃她还不好好吃,非要把花生米抛到半空张口接住,也不知这项绝技练了多久,一接一个准,准头十分了得。 外头护送两人的衙役看的傻眼,许是没想到堂堂楚大人,也有这么儿戏的时候。赵阙倒是觉得有趣,知道不经意间,她努力压着的那个性格便会跳出来,春天摸鱼,夏天偷懒,秋天进山打猎,冬天也闲不住,裹的严严实实满洛阳窜窜。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认识那个活泼又烂漫的文初,瞧着她不时露出的纨绔习性,便不自觉地心头发软,双眼含笑。 就这么看着她把一碟子花生米吃完,回过神来,连自己都苦笑了一下,真是疯了。他摇摇头,伸手入怀,摸出把匕首搁在了案上。 文初眨眨眼,“给我的?” 赵阙便下巴一抬,示意她看,“可喜欢。” 恍然间想起来,当日在篱笆院儿里,这人就说过府里有一把空置的短刃,想来就是这一把了。匕首瞧着很是朴素,黑褐色的鞘,颜色发乌,无甚特别之处。 她拿起来把玩着,手中的分量不重,对内力没剩下多少的她来说,正正好的趁手。 嚓! 白刃出鞘,寒气逼人。 轻轻在案上一挥,隔着尚有半寸距离,只听咔嚓一声,案几应声而裂。 阿瘸嗷呜一声跳起来,文初相信若它有毛,这会儿必定已炸开了。她捞起这吓的扑腾的小奶狗,弹着锋刃吹了声口哨,赵阙既已拿了出来,她也不矫情,“好东西,谢了。” “当是补你的及笄礼了。” “别人送及笄礼,送琴,送墨,总归是些风雅的事物。殿下倒是好,拿把匕首打发我。”文初揶揄着收了起来,赵阙不由嗤笑道:“送琴你得会弹,送墨你的字可拿的出手?” 这人毒舌不是一天两天,文初咬咬牙,当没听见,随口问道:“你的生辰是哪天,倒是从没听说过。” “已过了,”赵阙默然少许,淡淡道:“七月半。” 七月半,中元节,百姓里亦称之为鬼节——传说这日地府大开,鬼魂游街,民间大行祭祀活动,而朝堂上,亦是祭祖的日子——而他的生辰在这一天,想必二十多年来,从未过过吧。 她一时怔怔,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噗嗤笑道:“我还道自己命硬,你这生辰,难怪你父皇不待见。” 赵阙已习惯了这句话后的怜悯和安慰,然眼前的女子从不按常理出牌,一句玩笑话轻飘飘地带过去。斜眼睨来的模样,像是一朵盛开的小花,静静绽在这夜色里,也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空洞洞的心口。 有的伤如大浪滔天,风平浪静之后,天地依旧;有的伤是沧海桑田,不论过去多久,天地翻覆——从前赵阙一直以为自己是后者,而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赵阙也笑起来,“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文初接着间歇性失聪,咦了声道:“那不正是我府里乔迁的那日?” “就是那日,”他向着车壁一靠,显得有些轻佻,慢悠悠道:“我的生辰礼,已自己取过了。” 脑中顿时掠过了那晚的唇齿相依,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的亲密 她咳嗽一声,别过脸去,这小小的车厢里一时平添了几分暧昧。青色帐幔,漆绘方几,羊皮席榻,镂花香炉,有青烟袅袅逸散开淡淡的檀香气,满满都是赵阙的气息。 前头她还不觉如何,忽然间便有些不自在了起来,听着赵阙忽而道:“那晚我许了生辰愿,”他低笑着,以从未有过的低柔嗓音道:“愿我与阿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与阿初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把小小的尖刀,抽冷子给了文初一下。 猝不及防间,心头一荡,扭过头去,正正陷入了赵阙凝视的眼 月光流泻入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耳边只有马蹄哒哒哒奏出有韵律的节奏,文初陷在赵阙的眸中,这一次,却是无法告诉自己,是酒味太浓了。 咣—— 陡然一声钟响。 夜色如被这钟声惊破,有飞鸟喳喳乱叫着扑向天际,四目同时一凛,猛地朝洛阳城中看去。 那钟声从宫城中传来,一共响了三声,帝王崩殂,钟鸣九响,三声是太后或皇后的规格,南朝太后早薨,皇后身体康健,那么就只剩下了 大司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5】 公孙信芳 庆历十八年,八月初四。 这一日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先有草原犯边,后有使节逃窜,再有朝中柱石大司徒以杖朝之龄病逝。陛下钦准以皇家丧仪鸣钟三响,废朝一日,追封为公,谥文忠,赐棺、冥器、茔地北邙。 设灵当日,举洛阳挂满了灵幡,百姓自发着了素服,纷纷恸哭不已。陛下亲至吊唁,百官相随,文初就站在其中,看着前头大皇子嚎啕大哭,在充满了水分的哭灵者中半点儿不掺假。 大鸿胪就跪坐在身边,看她视线落在赵康的身上,凑过来小声道:“老大人逝去的消息传出来,大皇子就在公孙府,听说是当场就晕了。啧,瞧着精气神儿都给抽走了。” 这倒是真的,听说前两日他四处寻访名医,日日往公孙府里跑,比亲儿子还亲儿子。这会儿眼圈青乌,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颓丧,几日不见,一下子似老了十几岁。 倒是六皇子赵延,哭都哭的红光满面,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文初忽然就觉得有些膈应,看着前头一场场众生百态,耳边是百官压低了声的窃窃私语,面对一个两朝元老的逝去,这灵堂上真心吊唁的有几人?就是皇帝,待这年少时的先生,许也不过做戏博个名声罢了。 她意兴阑珊地叹口气,半起了身,往外挪,彭大人以眼神询问,她笑笑朝外头一指,“透透气去。” 南朝不兴在家中设灵,公孙府便择了一处城南的别庄,庄子占地不小,拱桥流水,装潢雅趣,文初走出灵棚来深吸一口气,顿时心中的郁气去了几分。 走来走去的下人不少,许是今儿个皇帝亲至,人人脚步匆匆显得慌慌张张,也无人理会她独自在庄子里闲逛。走着走着,便闻铃铛脆响,循声看去,一眼瞧见了远处一座低矮假山。 其上郁郁葱葱,斜露出一方亭角,檐下垂铃,清风中晃晃悠悠,脆声琳琅。 她当下移了步子,循着那亭而去。 转上假山,离着近了,方听见有隐隐抽噎。 文初步子一顿,眯眼看去,才见繁密枝叶的缝隙中,隐有素白的人影垂泪。她只好又回身往山下走,听着亭中呼吸一乱,有女喝道:“什么人?”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有人拨开枝叶,望了过来,“公子是”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女子眉目清秀,一身孝服着在身上,眼下带着泪痕,柔柔婉婉,我见犹怜。只一瞬后,她上下打量了文初片刻,笃定道:“原是楚大人。” 文初并不惊讶,只一挑眉间,心道公孙信芳名不虚传。 这个女子,名公孙菁,乃是公孙仪老大人的曾孙女,亦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据传她自小聪颖,深受大司徒的喜爱,被收到膝下亲自教导,就连表字也是他亲自取的,出自离骚,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那日大公主赵萱口中“女子取了男子表字的,除了公孙信芳,也只有你了”说的就是她。 文初含笑颔首:“老大人杖朝高寿,已是喜丧,公孙姑娘节哀顺变。”转身往下走。 公孙菁却叫住了她,“多谢楚大人,想是在里头憋闷,大人也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若是无事,不妨上亭一叙。”她言语间颇是磊落,眉宇中亦是气度朗朗,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开阔,在洛阳的娇娇贵女中很是少见。 文初也便不矫情,迈步走了上去,之前她听呼吸已知亭中有两人,另一个是婢女,朝她福了一礼,没出声。公孙菁便解释道:“楚大人莫怪,我这婢女有口疾。” 文初笑着点头,在亭中坐下来。 今儿个本不是什么赏景赴宴,亭子里头自也不会备着茶点,文初也不介意,靠在一侧廊柱上,往下头看着。这个亭子十分的大,又地处高位,视野开阔可将整个庄子一览眼下,“公孙姑娘选了个好地方。” “这庄子平常少有人来,我却是每月都要来住上几日,图个清静。至于这亭子,也是我常来之地,本是无名,我偷偷取了闲之一字。” “偷得浮生半日闲,姑娘甚雅。” 许是各种赞美收的多了,公孙菁表情淡淡,并不当回事儿,“楚大人和我想的,不一样。” 文初用脚丫子想都知道在公孙仪的口中她是个什么样,“姑娘印象里,楚问可是俊美有余,气概不足,举止轻浮,口舌伶俐,甚鬼魅?” “虽不中,亦不远矣,”她这时才噗嗤一笑,点头道:“曾祖提过楚大人几回,言语间颇是不齿。” “那姑娘方才如何认出在下?” “我非是认出了大人,而是在亭中瞧见了。” 她朝下头一指,文初看过去,正好能看见灵棚的大门,想来她方才自灵棚中出来,也正好让这姑娘给逮了个正着。而今天百官吊唁,有皇帝在,哪有人敢浑水摸鱼,就连皇子们都老老实实在那呆着。而陛下出行,执金吾随行护卫,她却是有借口出来放风的。 文初暗道这姑娘聪慧,就听她忽而问道:“有一事纠缠了信芳多日,楚大人可否解惑?”文初看过来,正迎上公孙菁双目幽幽,紧紧盯着她,“楚大人以为,曾祖这一去,公孙家当何去何从?” 她一句问出,身后的婢女便脸色一紧,垂下头来,显得有些忐忑。 南朝的风气虽开放,却也不容女子妄论国政,而她这话中意思,连婢女都听明白了,是说公孙家可还要继续支持大皇子赵康? 文初眯着眼,没说话。 公孙菁便苦笑一声,“大人可是觉得信芳大胆?人人都道我是才女,却不知我少学琴画,读的乃是史书政论,曾祖将信芳当男子教诲,百家思想我如数家珍,而堂堂南朝,却容不得我妄比丈夫。我对曾祖又敬又怨,宁可同寻常女子,只知弹琴作画,取乐郎君,也不至如今十七高龄,犹自不甘心相夫教子。” 她说着的时候,双眼不离文初面色,瞧着她一丁一点的细微变化。 文初大大方方地任她看,忽而一笑,起了身,往亭外走,“今日这番话,我便当没听过,公孙姑娘,好自为之。” 公孙菁没再唤她,只蹙着眉,盯着她缓步而下的背影,显得有些狐疑。 她并不知道,文初背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公孙菁明显怀疑她是女人,这才以方才一番话来试探!若是女子,必定心有戚戚,引为知己。若为男子,却会大呼荒谬,嗤之以鼻。 那么她怎么看出来的?破绽在哪?从前在洛阳她从未和公孙菁有过交集,这个才女的名声听了不少,宴会上也偶会遇见,可素来是离得远远,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文初蹙眉想着,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向二唤她多次都没听见。 向二郎只好跑过来,“大人!陛下要回宫了。” 回宫自又是好一番折腾。 前后执金吾开道护卫,两侧有京兆尹规避百姓,皇帝坐着辇车,后头跟着皇子和百官,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子。公孙家的人恭送过后,便回去了灵棚,临走前,公孙菁犹自在人群中搜寻着,一眨不眨地瞧着跟在皇帝车驾一侧的少年。 文初只当没瞧见,一挥手,车辇向着宫门而去,一路百姓匍匐,山呼万岁。 一声又一声的参拜震耳欲聋,文初瞧着两侧乌压压的脑袋,暗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为了那椅子前仆后继在所不惜,在这样的赫赫声势之下,任是谁都不由飘飘然起来。 “陛下!陛下——” 突然的,一声凄厉的大哭自前方传来,一个男人冲破衙役的阻拦,猛扑向前,直冲皇帝车驾。 四下里立即尖叫了起来,文初脸色一变,大喝道:“拦着!”向二赶忙带人冲上,这人许就是靠着蛮力冲撞,身上没什么功夫,一下子便被扑倒在地。可他又疯了样爬起来,不断嘶喊着。 离着还甚远,只声音遥遥传过来,另有百姓喧哗不止。 文初扬手让向二先把人带下去,忽而听见六皇子赵延大声问道:“楚大人,前头出了何事?”这一声惊动了皇帝的车辇,吕德海掀开帘子,“楚大人?可是有事?” “劳烦公公禀,前头有人叩阍。” “叩阍?” 吕德海脸色一变,拦圣驾告御状,不论真伪,陈明案情后,杖责一百——已是多年没有人敢行叩阍之事了。 他探着头往前头瞧,隐约可看见那人一身儒士的打扮,披头散发,风尘仆仆,身上还沾着褐色的血迹斑驳。他被压在地上,一把把刀戟抵着脖颈,一动不敢动,只撕心裂肺地吼着,“陛下!小人求见陛下” 吕德海回了车辇,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沉沉传出来,“带过来。” 文初应是,朝向二打了眼色,他便押着那人上了前来。 四周的喧哗声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死寂,人人抻着脖子小心瞧着这边的情况,就见那人被押到近前来,离着车辇三丈远的距离停下。吕德海尖声问道:“冲撞圣驾,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那人砰一声跪下,抖抖索索,急急忙地道:“小人江州县丞,一路逃亡只为禀明冤屈,一告贪墨受贿,二告结党营私,三告迫害异己,四告枉顾认命,置数万百姓受灾而死!”他语速飞快像是迫不及待,猛地伸手一指,直指车辇之后脸色大变的赵康,仰首一声震耳嘶吼,“小人状告之人,正是当朝大皇子赵康!” 砰! 说完以头抢地。 献血横飞,猩红的刺目的一滩,命丧当场。 只一张张状纸从手中飞出,清风一拂,雪花片儿般飞舞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6】 风雨欲来 “胡说!” 大皇子赵康一声暴喝,却是和叩阍之人以头抢地的巨响重叠在了一起。眨眼间,满目只剩下了不断渗出的红和漫天飘飞的白。叩阍之人命丧眼前,他一腔愤怒没了对象,整个人怔在当场,“胡、胡说他” 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一样,绊绊磕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隐在车辇中,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然他一直沉默着,似也被这叩阍打了个措手不及。 文初心下一动,张口大喝,“把状纸收上来!” 向二一个激灵,赶忙带人去拦截那些哗哗乱飞的状纸,有的飘到了百姓脚下,没来得及看,便被执金吾众人收缴了上来。 帘子后的皇帝闭上了眼,这才出了声来,阴沉着问道:“老大,你怎么说。” “血口喷人!”赵康终于回过神来,喘着粗气脸色青白,死死压着心底的惊惧,“父皇,此人信口雌黄,构陷儿臣!若非做贼心虚,何至自裁,分明是畏罪自杀!” “也可能是以死明志呢,”六皇子赵延慢悠悠道了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哥无需急躁,且看看状纸上写了什么再说。” “贪墨灾银共计两百万两!”赵延话音刚落,就有一儒生抓着状纸高喊出声,四下里一片喧哗,嗡嗡声如同卷起了一场飓风。那人念的飞快,“灾粮五十万石,致死灾民” 念到一半的状纸被向二一把夺了过来。 文初大步走过来,拿过状纸瞧了眼,猛地举高了手,四下里给百姓看着,“大家可瞧见了,这张状纸乃是陈列我南朝司法的,关于此人口中的灾银灾粮,半个字都没有!”呼啦一下,她把状纸塞给向二,向二低头瞄了一眼,脸色一变,飞快和其他的状纸叠在一块儿,听文初一把卸了要辩驳的儒生下巴,“此人居心叵测,妖言惑众,拿下!” 紧跟着明三带人将儒生押走,一系列动作又快又突然,就仿佛上一刻这人还拿着状纸告念,下一刻,一眨眼间人已被执金吾押了老远。 至于那张状纸上写了什么,百姓都被衙役规避在两侧,离着文初甚远,有这眼力看见的,多是身上带了功夫,这样的人,不识字;而识字的又是儒生,重文轻武,看不清楚。 是以一时间,百姓中的纷乱喧哗,便被文初雷厉风行地压了下来。 赵延眯眼看着她,文初只接过向二叠拢整齐的一叠状纸,大步走向皇帝的车辇,“陛下,状纸在此。”交给了满眼感激赞赏的吕德海。 吕德海躬身将状纸呈进车辇,暗道这楚问心思敏捷。 状纸上写了什么无关紧要,要知道陛下的案上还尘封着地方送上的一张折子,这里头的诸多罪状,陛下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数。可关键就在于今儿个事来的突然,陛下也需要时间细细斟酌,只要这状纸没落在外人手里头,那么想定罪还是网开一面,都有了回旋的余地。 一时这整个洛阳城街上,一丝儿的声音都无,只辇车中纸张哗啦翻动着。随着时间过去,那翻动声越来越急,皇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显然正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父皇,父皇,”赵康终于沉不住气了,“父皇那状纸上一派胡言,定是有人想陷害儿臣,什么贪墨迫害,儿臣一概不知啊!” “既是一概不知,又怎知那状纸上写的什么,”赵延嗤笑一声,“大哥稍安勿躁,父皇自有定论。” “是极,是极,”四皇子赵勇没和赵康撕破脸皮,却也乐得加上一把火,“既是构陷,更要公开审理,于朗朗天日下还大哥一个公道!” 五皇子赵修捋了捋袖子,“交由廷尉司便是,再有京兆尹向大人一同会审,必能帮大哥洗脱冤情。” 廷尉司是老六的,若交到那去,他便是无罪也成了有罪;而向洵素来铁面无私,若是有罪,必不会让他轻易逃脱开来。 好一个廷尉司,好一个京兆尹,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赵康猩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们。 赵延冷笑森森,赵勇别开眼来,赵修则继续捋着袖子——人人事不关己,又人人落井下石。 而今儿个也怪了,平日里大皇子的党羽必定一早跳出来,这次许是因为大司徒的死,人人垂着头,默不作声。就连他外祖黄家也没说一句话。黄大人站在后头,几次想要出言,都被身侧老父以手按住,老爷子闭着眼睛,橘皮似的老脸上纹丝不动,“噤声,这关头,能赌的只有陛下的心软了。” 是的,心软。 皇帝一直冷眼旁观着四周的暗潮汹涌。 今儿个事太多蹊跷,纸张在南朝是贵重之物,区区一个县丞何来这一叠状纸?此人满身血污,显见一路受到追杀,可老大方才的震惊毫不作假,显是被人抽冷子摆了一道。再者这以死明鉴,更是连拷问的可能都没了,将此事的后路完全堵死! 身居九五之尊,早已明白了何为耳听为虚,甚至眼见也未必为实,他心下自有一杆秤。透过帘子,皇帝的目光在一个个人的表情上端详过去,最后落在了孤立无援的赵康身上。 他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四面楚歌,八方受敌,而这些逼迫还是来自于他的亲人党羽。 到底是伴在膝下三十年的第一个儿子,皇帝沉吟良久,终于开声道:“状纸语焉不详,还需进一步查明真伪。大皇子暂且收押,无朕的旨意,不得出府一步。” 软禁! 黄老爷子终于睁开了老眼,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康脱了力般,软倒在地,虚脱地行了一个大礼,久久未起。 与之相反的,是赵延猛然攥紧的拳头,他脸色难看,俯视着跪地不起的赵康,暗自冷哼一声。 听皇帝又道:“此事交由京兆尹向洵全权查明,楚问协助,”顿了一下,透过帘子看向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落井下石的赵阙,“老三,你监督罢。” 向洵、文初、赵阙,同时应是。 “起驾。” 吕德海立即高呼,“起驾——” 前头那人尸体已被拖了下去,地面也收拾了妥当,车驾复又向着宫门而去。 这一场博弈,与其说是赵延和赵康的针锋相对,倒不如说是赵延和黄家老爷子的暗自较量。 而结果显然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能完全胜出——赵延的“叩阍”未能一举将赵康打落泥潭,黄老爷子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仅仅是给赵康争取了一些时间,却意外将文初向洵和赵阙一同推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文初一路走出皇宫,望着那黑灰色的天际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赵延苦心布置了这一切,好容易抓住了大司徒身死的这一刻,下了狠心对付赵康,又岂会给他翻身的机会?恐怕第一时间,就是抢回这查明审理的权限,而她们三人,便成为了明晃晃的挡路石。 文初思索着往外走,就听阿莱扬声唤她,“大人,这边!” 那边正停着一溜溜的马车,正是来接送朝中诸臣的,其中一辆素色无装饰的马车前头,阿莱正充当着车夫,喜气洋洋地挥着手。 这是她前两日买的马车,如今她进出皇宫的时间越来越多,从宫里到楚府的距离太远,又恰好得了皇帝和郭皇后几番赏下的金,索性就大手大脚了一回,花了巨资购了这么一辆马车。 马在南朝实在是个贵重物,这一辆马车下来,她手中的金已是不多了。 文初上了车来,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楚府回,心里盘算着不能坐吃山空只等着宫里的赏赐,也得搞点儿买卖才是。这么想着,她便扬声道:“先不回府,在街上转转。” “好咧!大人想去哪里?” “随便,你看着走吧,别走小路,往铺子多的地方转。” 阿莱应了声,马车便调转了方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驶着。文初掀开帘子一角,已是夜色初降,可洛阳城里依旧繁华,欢笑声,吵嚷声,讨价还价声,一路应接不暇。 在洛阳,赚钱的门路已被想尽了,两侧商铺毗邻,铺子前头还有绵延拥挤的摊贩,各种各样可供选择的物事。尤其是酒楼茶馆和书肆,这一路上几乎每隔个几步,便有这三种铺子的一间。南朝大倡儒风,这三个地方乃是儒生们最爱的聚集地,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忽然一个门面落入文初眼中,她唤阿莱停下车来,凝目往那铺子看去。 那是个很普通的绸缎庄子。 但是文初知道,从前那是文家的产业,自文府出了事后,所有的铺子便充了公,交由大司农登记在册。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应是已经易了主了。 视线上移,可见那铺子上一方匾额,五个大字清晰入目——胡氏绸缎庄。 胡氏 文初一挑眉,命阿莱停下马车,大步往那铺子去了。 晚上光线不好,容易看错颜色和花色,是以绸缎庄子在这一条街便显得有些冷清了。她推门而入,立即听到里头小伙计惊喜道:“公子请,公子是给自己看,还是为妇人挑。” 文初步子一顿,往柜台后头看去。 机灵的小伙计笑呵呵地迎出来,脸上一朵花般十分殷勤。 然而这眉目,这声音,这“肥羊请”的错觉,除了当日和她一同阴了把教坊司的那个,还能有谁? 文初眨眨眼,脸上漾出几分笑意,“让你往南走,竟跑到洛阳来了,”她歪着头瞧他,见他一身光鲜,虽不算富贵,倒也大大好于从前了,“混的不错,又干回老本行来了。” 伙计一脸见鬼,“公、公、公子,您您识得小人?” 文初这才失笑一声,她如今,再不是那个教坊司的小妓子了,这里,也再不是那当初那朝不保夕的边陲小镇了。九个月过去,恍然碰见故人,竟是口无遮拦了。 她笑着走进门来,“上个月才来过一趟,你忘了?” 小活计哦哦两声,一拍脑门儿,“瞧小人这记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公子这一身贵气,小人哪里敢忘。” 文初心下莞尔,这小伙计还是跟从前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孺子可教也! “对了,你是叫” “狗子!小人叫狗子!” “对,狗子。”她点点头,铺子不大,随意走了两步,已将一切看了分明,“就你一人,你们东家可在?” “那可不巧,咱们胡氏商铺主要做的是油盐酱醋的买卖,这绸缎庄子,东家可少来。”狗子急溜溜给倒了茶,送上茶水来道:“公子放心,铺子里头的料子成衣,小人可比东家都明白呢,保管您笑着进来,笑着出去。” 她本也没想着一定会碰见胡娘子,遇见这故人,倒也是幸事一桩。 文初便让他随意推荐了几个样子,适合少年穿的,准备给阿悔做几身衣裳。那小子现在吃的好了,心里的郁结也放开,便蹿起了个子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个月做的衣裳,这个月已穿不得了。 想起晋叔和疤脸他们,又把阿莱也唤进店里来,让他帮着挑了几匹。至于伶秀,那姑娘在赵阙府上吃的好穿的好,衣裳比她都多,用不着操心。 一切忙完,狗子得了买卖,自是高兴,“明儿个一大早,小人就亲自上府上给量身去。” 文初点点头,临着出了门,又问了句,“胡娘子还在洛阳么?” “回大人的话,您可真是问着了,”先前已报了地址,既是送去楚府,文初的身份狗子便猜出来了。当日河上三猜太是精彩,胡娘子回来还提了几次这楚大人,言语间赞叹不止,狗子也就不瞒着了,“江州那边的买卖出了问题,咱们东家几天前已赶过去了,估摸着,至少三个月回不来洛阳。”顿了下,又道:“大人若是有事儿,咱们胡掌柜留下了,小人帮您传个话?” “不用,今儿个路过,正巧瞧见了,便随口问问。”文初摇头道:“帮我跟你们胡掌柜带个好就是。” “好咧,大人您慢走。” 出了绸缎庄,阿莱兴高采烈地跟在后头,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公子,您可是想估下个铺子,也做做买卖?” “是有这个想法,术业专攻,我没做过买卖,就是开了铺子,也未必能打理好。这不刚瞧着胡氏的铺子,便想来取取经了。” “奴还从来没瞧见过公子这样的人,换了别的贵人,谁不是不懂装懂。就公子谦虚,您大官儿都当得了,见的是陛下和殿下们,小小的买卖,手到擒来。” 文初不由乐了,“好,借你吉言。” 阿莱也咧嘴笑,“奴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跟着公子当下人。”说着跳上马,“公子可还接着转么?” “那要问问车里的朋友,可容得我接着转么。” 阿莱愣了一下,没听懂,就见文初猛地掀开了帘子。 刹那之间。 嚓! 一声锐响,斜刺里一道短箭横逼了过来。 文初偏头避过,手中一转,出现了一把匕首,横身而上,飞快抵在了一身黑衣的人颈间。车里的空间不大不小,这黑衣人一个交手便被她逼到角落里,靠着车壁,挣扎起来。 文初松开匕首,“既无功夫,何苦来做这行刺之事。”摇头扯下这黑衣人的面巾,“我说的可是?乌兰公主。” 乌兰挣扎着推她,“放开我。” 文初便耸耸肩,退后两步,坐在榻上斜眼睨她,“公主不是该在驿馆么。” 那晚夜里乌兰和呼延跋便被寻到了,自然他们本也没有要跑的意思,原就是想着待天一亮城门大开,便回洛阳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边关竟出了那样的纰漏,赵阙又将一切布置的滴水不漏,有文初作旁证,已是落实了他们的逃离之事。 和赵阙想的差不多,呼延跋没再提起灵昆苑中的一切,只道他收到密保,得知了滹毒部的所为,唯恐南朝迁怒,遂趁着出城应邀,布下了离开的路。因为赵阙和她都未受伤,只是昏迷在灵昆苑,也可证明呼延跋并无恶意,只是给自己寻一个退路,至于那草原犯边之事,则一口咬定毫不知情。 朝中喊杀者有之,求和者亦有之,而皇帝也明白,若此事真为滹毒所为,那么杀了呼延跋和乌兰,无异于给了好勇斗狠的滹毒一个大礼,正中对方下怀。 是以,草原使节便暂时被软禁在了驿馆,令此事陷入了一个僵局。 而此时此刻,文初看着怒目而视的乌兰,忽而笑道:“乌兰公主,你来找我的麻烦是无用的,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助草原打破这僵局。” 乌兰蹙起眉来,没说话。 “公主当日所言,草原的强大牺牲在所难免,你是她们的萨满自不会退却,不知可是真的?” “自然。” “那便简单了,你们是杀是留,全凭陛下一言决策,只看你愿不愿意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乌兰猛地瞪大了眼,眸子中恨意深深,死死盯着她。文初坐在榻上,双目含笑,不说话,她知道乌兰会权衡利弊做出选择。果不其然,过了良久良久,乌兰闭上眼来,“驿馆被人把守着,我进不了宫。” “无妨,你进不了宫,陛下可以出宫。” “楚问!”她双唇发着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楚问,早晚有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我等着便是——那么三日后,白马寺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7】 讲学终日 三日晃眼过。 自卢逊在白马寺讲学开始,这三个月来,整个洛阳都成为了天下读书人的乐土。但凡有点儿家底的学子儒生,无不趋之若鹜。今儿个最后一天,又有皇帝亲临的消息一早传出,诸多大贤前来捧场,这场面自是壮观。 时辰尚早,朝阳的金辉方方洒下灿灿之光,白马寺的门口,已是一条长龙蜿蜒而去,学子们被一一检查,逐个放入,人人面含期待,忐忑不已。 “下一个,下一个”执金吾查的快而细致,直到一个唇红齿白的纤细儒生,执意不肯摘下头巾,背着手,扬着下颔,“去叫你们楚大人来。”显得盛气凌人又咄咄逼人。 朱锐闻声走过来,想起她方才说话音调颇是古怪,知道这就是文初吩咐下来的人了,“可是吴公子?”乌兰淡淡嗯了声,朱锐便道:“大人已交代了,公子随我来。” 有他带着,所过之处自是畅通无阻,众人只道这又是哪个有背景的关系户,倒也无人生疑。只朱锐发现,每每路遇朝中重臣,这吴公子便垂下头掩住了姣好面容。 他心生古怪,却也没问,一路遵循了文初的吩咐送到禅房去,“公子请。”推开一扇房门,小小的禅房十分素简,迎面一几一榻,榻上搁着一套僧衣,乌兰蹙起眉来,“楚问人呢。” “公子安心候着便是,莫要乱走,今日人多嘴杂,待到午时,自有公子的机会。” “什么机会?” “大人说,若连这都要点明,事事由她吩咐,公子不妨现在就打道回府,省的她白费力气,扶一把烂泥上墙。”朱锐暗叹大人果然嘴巴够毒,瞧瞧这吴公子那眼神儿恨的,“至于后头的事,便不归大人管了,公子事成事败,一切与大人无干。”说完关上房门,走出了长廊。 他拐过一个拐角,并没急着离开,足足又观察了那房间两刻钟。听着里头乒呤乓啷一阵乱响,有人踹翻了几榻,把东西一一扫在地上泄愤。不一会儿是压抑的哭声,咬着牙的低低呜咽,每一声,都似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又过了一阵子,那呜咽渐渐平息,里头再无声响。透过窗纸,隐隐能看见她抱膝而坐,一动不动,失了魂儿般。 朱锐转身离开,找文初复命去了。 这会儿学子们已尽入了内,按照次序跪坐排好。 一个挨着一个,如同蚂蚁一般的拥挤,人人瞧着上头已就坐的七八个大贤。 不是所有的大贤都来了,没在洛阳的有,自诩清高的有,不买皇帝账的有,和卢逊的爷爷交恶的也有。然只这七八个老头子,已占了当代大贤的三分之二,可说是近几年来的一方奇景。 奇景中从来少不了贤皇子,赵延正含笑坐在一侧,和大贤们说着什么。对方的态度不冷不热,显得客客气气又略带疏离,赵延也不介意,自始至终的温文尔雅,不时传出他的大笑声。 其他的皇子们冷眼看着,对这热脸贴上冷屁股的行径,不时嗤笑一声,幸灾乐祸。 只赵阙和赵阳的目光,一直放在广场的入口处。 “父皇怎么还没来。”赵阳坐不住般抻着脖子,一脸的望眼欲穿。赵阙淡淡瞥他眼,“你是等父皇,还是等楚问。” “嘿嘿,都一样,”赵阳被一语戳破,挠着后脑勺懊恼道:“我多日没瞧着不回,前头跑了几次楚府都扑了空,她不是在白马寺,就是在执金吾,要不就在京兆尹,要不就在宫里头,这四个地方跑来跑去。” “那日老大人设灵,你不是瞧着她了。” “那怎么能一样,离着老远的,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他说着趴在几上,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门口,无精打采的模样,恍然间让赵阙如看见了文初身边那只绝食的小奶狗,“三哥你说,不回怎么就这么忙。” 赵阙没说话,却蹙了下眉。 印象里这十一弟,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小小少年,年纪尚幼,心性也天真。他把他看作孩子,连带着赵阳对待文初的好,也下意识看作是孩子得了玩伴的欢喜。 可是这一刻,他恍然发现。 这孩子已经十五了——不知不觉间,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而老四赵勇十五的时候,府中已收了美人儿无数。 这个孩子对待文初的心思,和他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素来心性内敛,已习惯了一切不露声色,一切忍耐于心;而赵阳显然更外放,外放的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外放的几乎迷惑了他。 赵阙眯起眼来,一时有些感慨,不知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还是“身边有男抢文初”的无奈,他看待赵阳,太难当成一个成年人来平等对话了。 默然少许,赵阙出声唤他,“十一。” 赵阳却没给他继续下去的机会,呼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漂亮的眼睛放着光,笑嘻嘻地道:“三哥,不回来了!” 终于来了。 随着一声尖细的唱喏,皇帝姗姗来迟,文初就随在皇帝的身后,一路护卫着登上首席。大贤们站起身来,微微躬了身子,学子跪迎,山呼万岁,皇子们也跪地行礼。 赵阳就跪在其中,瞧着文初经过身边,“嘶嘶”地叫着她。皇帝瞥眼过来,赵阳赶忙垂下头,吐着舌头又偷偷往上瞧,总算瞧见文初朝他看来,立即露出一口白牙,笑弯了眼睛。 文初暗瞪这胆大包天的小皇子一眼,转头去看另一侧的朱锐,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她放下心来,退至一侧。 见礼和场面话说完,皇帝落了座。 整个白马寺恢复了宁静,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走上高台的卢逊,文初也不例外,对上卢逊瞥眼过来的目光,竖了竖大拇指,卢逊便含笑转开了来,“卢某——” 然而两个字方出口。 大贤那边发出了一声惊“咦”,一个长眉老人指着一侧笑骂道:“好你个无忌,卢贤侄讲学你也迟到,可是昨夜里又醉死了!” 人人循着他指尖看去,就见学子的后头,一个男人微弓着身子往大贤的位置上移。他许是不愿惊动他人,正对瞧见了他满面激动和恭敬的几个学子比着“嘘”的手势。 但见那老人出声,已是惊动了整个广场,便也不掩饰了,直起身来放声大笑,“卢贤侄,罪过罪过。”朝卢逊拱着手,那手里还拎了两个酒葫芦,丁零当啷的。 “他是” “单大贤!是单大贤” “没错,这个年纪,又爱酒,除了单大贤不作他想” 嗡嗡嗡的议论声中,文初不由挑高了眉毛,心说这就是大贤中最为年轻的单西风。 单西风,字无忌,相比于那边坐着的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他年仅四十,看上去,更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披头散发,青衫落拓,眉目说不上多么俊朗,却是十分的有韵味,大笑之间,倜傥尽显。 他步子飞快地上了坐席,把酒葫芦往几上一搁,朝皇帝躬身行了礼,又对卢逊眨了眨眼,“今儿个主角是卢贤侄,可莫让我这酒鬼扰了贤侄讲学,贤侄,言归正传吧。”这才撩起满头乱发,坐了下来。 卢逊也是起身行了一礼,一笑道:“多谢大贤捧场。”又转向重新静了下来的学子们,“卢某——” 还是两个字出口。 外面传来一声唱喏,“刘大贤到!” 这三个字已是久违了,以至于一时间人人傻眼回头,哪个刘大贤? 自双生子之事后,刘宏的名望一落千丈,许多人再称呼他时,已自动去掉了“大贤”二字,只以名字代之。 而那一对双生女子,正关在廷尉司的地牢里,等着秋后问斩——要知道诸多帝王遵循“天人合一”,认为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应与春夏秋冬相对应,反之,则是违逆了天意。是以官方的刑杀只在秋冬进行,那一对双胎,也暂且逃过了一劫。 然她们逃过一劫,刘宏却并未。 豫山书院退学的学子,已接近了半数之多,刘宏也在府中“闭门思过”,自事发至今日,中间再未露过面来。 只短短的不到一月时间,再见刘宏,他如老了十几岁般。从前那身居高位的威严气势,被老态毕露所取代,紧抿的唇角下垂,在长而瘦的脸皮上显得凌厉又刻薄。 四下里窃窃私语声不断,多是小声议论着当日之事,他缓步步入场中,一拂袖,拱起手来,“府中有事耽扰,老夫来迟。”与前头单西风的低调和风度,形成了鲜明对比,高下立判。 皇帝点了点头。 几个大贤淡淡应了声。 刘宏就自顾走上了大贤的席位,一屁股坐下,环视了一周后,视线在文初的面上一顿,凌厉一显,移了开来。 文初一挑眉间,想明白了刘宏的打算,这是准备借着卢逊的讲学翻身呢。 今儿个上午主讲,下午主议,届时人人可提问,人人可作答,只消他在下午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学问,人们的注意力便会从他品性上移开——毕竟,文人才子中,狎妓者甚多。 文初冷笑着摇摇头,就听卢逊自嘲道:“都说好事多磨,想来今儿个也必定能好好落幕才是。” 下头众人发笑,气氛渐渐轻松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这方第三次讲起了开场白。 “卢某不才,前头三个月,用两月讲了儒家诸典,论语,尚书,礼仪,孝经,周易,春秋;剩下一月,泛泛提了诸子百家,一得之愚,不敢授人,便当与诸位切磋交流了。而今儿个最后一日,我便将前些时候方有所获的另一家粗浅讲来” 谁也没想到,卢逊讲的竟是佛家。 这两个字一出口,刘宏的脸顿时绿了。 文初噗嗤一笑,看着卢逊在高台上侃侃而谈,不由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 刘宏想借着讲学翻身,卢逊就讲个最生僻的,佛家知道的人多,了解的却少。或许一侧有大贤研究过,这人却绝对不是只晓得汲汲营营的刘宏——他半辈子都用在沽名钓誉上了,哪有这功夫,去钻研一个无人问津的学派。 不少人看穿了刘宏的目的,尤其是大贤之中,单西风嗤一声笑出来,喝下口酒,暗暗朝卢知涯竖大拇指,“你这孙子,够黑啊。” 天知道卢知涯一脑门的问号,他这孙子素来正派,什么时候有这黑心眼儿了? 倒是听说他同那楚问走的极近 卢大贤不由在场中看了一圈儿,视线往一侧巡视着的少年身上一飘,显得意味深长的。文初摸摸莫名发烫的耳根儿,还没发现,有个大贤已把“近墨者黑”的罪名扣上了她脑门儿。 她正同其他的学子一般,渐渐沉浸在卢逊清朗的声音里,许是前头两次的打扰,真的好事多磨,这一上午卢逊讲的精彩非常,时间飞快溜走,一眨眼间,他已自高台上站起,朗朗颔首道:“卢某薄见,只望抛砖引玉” 抛砖引玉,引的自然是下午的议论。 晌午,则是在白马寺中略作歇息。 掌声雷鸣中,卢逊微咳着走下高台,朝皇帝行了一礼略聊了几句后,又和几位大贤见礼闲聊着,眼睛,却在场中搜索着文初的影子。 皇帝也在找文初,“楚问呢?”吕德海赶忙回道:“回陛下,楚大人去了后厢,安排歇息的禅室去了。” “这种活,何需她亲为。” “楚大人素来细致,一向亲力亲为,生怕陛下有丁点儿不如意呢。”吕德海夸赞了两句,皇帝也淡淡点点头,“走罢,朕也的确乏了。” 后厢中文初却没在。 禅房中一应物事准备的完满无缺,一侧青烟袅袅,古朴的炉中染着淡淡的香。 非是檀香,却让人闻之精神一清,浑身舒泰,那一整个上午的疲累,就似在这一呼一吸中,跟着散去了不少。皇帝深深吸了好几口,点着头走了进来。吕德海检查一周,又见门口护卫森严,便放心道:“陛下,奴才去看看斋菜备好了没有。” 皇帝慵懒地应了声,待吕德海躬身退出去,他靠在榻上面上呈现着舒服之极的神色,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潮红,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门口响起护卫的问询声,声音压的很低,又有另一人的回答声,然后是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了开来。 皇帝眯眼往外看,正瞧见唇红齿白的小沙弥,微垂着头走进来。 她不出声,躬身行了一礼,将斋菜搁在案上,执起竹筷来,细细地布着 日光从窗子中照射进来,可瞧着她肤色并不白,却有一种光泽之感,微垂着头露出的那一段后颈子,修长而弧度美好,让人忍不住微正了身子,想再往下看去。而她执着竹筷的手,纤细而认真,一点点将斋菜布着,就如同是世上最虔诚的事。 皇帝不由出声问道:“小小年纪,为何出了家,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削发为僧,岂非不孝?” 小沙弥微微一颤,竹筷落到了地上。 皇帝蹙眉盯着她,“转过身来,给朕看看。” 她转过了身来,依旧是垂着的头,一点一点,抬了起来。 皇帝先前的目光还落在她修长细腻的颈间,想着年纪恐比他估摸的还小,连喉结都未生。当小沙弥终于抬起了脸,那浮光艳色的一张面孔落入他眼中,鲜红的唇,挺翘的鼻尖,微泛褐色的眼,眼下一抹淡淡的清影惹人怜惜 不是乌兰,又是谁? 震惊之余,连他自己都未觉的,喉结微一滚动。 “你”皇帝瞳孔一缩,张口欲喊来人救驾,乌兰已摘掉了僧帽,倾泻下波浪般的栗色长发。她原本的发色只黑中微微偏棕,但在日光照拂下,那颜色泛着亮,泛着无可描述的异域之美,这么荡漾而下,如同荡在了皇帝心尖儿上。 他张口欲喊的话,微微一顿。 乌兰跪下来,一手解着僧衣的扣子,一手轻轻抚上皇帝的膝盖,沿着膝轻轻往上。手下隔着布料的触感松弛,这不是少年人的硬朗,也不是青年人的有力,而是一种让她几欲呕吐的腐朽。 这个男人,已知天命,长了她足足三十五岁。 乌兰压着心底的恶心和恨意,一粒一粒解开了扣子,青春无暇地展现在皇帝的膝下。 门外脚步声起,有护卫唤着“吕公公”,端着斋菜的吕德海轻轻推开门来,只觉有什么猛的摔出,砰的一声,砸在他的脚下,碎片四裂中,响起皇帝粗重的呼吸,“滚出去!” 吕德海余光中瞳孔飞快一缩,这几十年的内监生涯自不是白混的,他大惊间甚至来不及想里头的女人是谁为何在此,飞快关上了禅房的门,将护卫的目光隔绝在外。 房门合拢的一刻,他看见皇帝粗喘着抄手一捞,将那具年轻鲜活青春无暇的身体捞上了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8】 便宜师傅 到了下午。 议论将要开始,皇帝却并未现身。 只吕德海一人来了,显得忧心忡忡的,说陛下午歇未醒,许是天热中了暑气。 这倒是个好借口,已是八月的天气,早晚渐渐凉了下来,中午头的秋老虎却甚是凶厉。这会儿临着未时,日头火辣,又干又燥,思及皇帝的年纪,众人不疑有他,只连连道着望陛下保重龙体。 吕德海勉强笑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匆匆回返。 临走时,叫住了文初一同,“楚大人,今儿个执金吾放人的时候,可有什么古怪之处?”那边议论已开始了,文初被一路拉到后厢僻静处,闻言怔了一下,脸色大变,“公公这是何意,可是陛下” “楚大人莫急,陛下无碍,”拉着她的手,吕德海一声长叹,压低了声将晌午的事简单说了,“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咱家也不瞒着大人,这宫里头要多一位娘娘了,本是喜事儿,只那娘娘若是乌兰公主,岂不蹊跷?” “公公是否多虑了,”文初蹙着眉,“我倒是有另个想法。” “哦?” “您说,会不会是哪个殿下”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完完整整,这位中常侍更是如此,宦海浮沉几十年,给他半句,他能联想出一整个故事来,前因后果,全部自己解决。 “是了!”他啪的一拍掌,“瞧咱家,光顾着担心了,就怕是草原别想了什么幺蛾子,倒忘了还有咱南朝的这一茬!” 大皇子母妃早逝,这正是贪墨被揭发的紧要关头,亟需盟友吹吹枕边风;七八两位的母妃分位太低,想增个筹码也不是不可能;就连六皇子赵延也大有嫌疑,荣妃近日来身子不爽利,许久未侍寝,皇后又方方得了陛下的重顾,若能有个美人儿来分散开陛下的注意力,于情于理都对他有利。 这么算下去,更是人人都有可能,诸多皇子,朝中百官,自古以来就不乏走女人的路子争上位的。而这女人若是乌兰,更是牵上了草原的线,暗着得草原一个人情,也算有备无患。 今儿个白马寺里头,千金贵女来了不少,若乌兰是跟着皇子大臣乔装打扮,正当时楚问还在随同陛下来此的路上,下头的小鱼小虾没了上官护着,对方一句重话压下来,又哪里敢细细地查。 想明白的吕德海眉头便打开了,“还是楚大人通透,不像咱家,这人老了,脑子就不转咯。” “您可莫妄自菲薄,这宫里头什么时候少了您,下头的人才是没了主心骨,慌的不会转了。”文初笑着随他往皇帝的所在去,远远地,已能瞧见那把守森严的禅房,有喘息和吟哦自里头传出来,她停下步子,没再上前,“我就送到这儿了,公公请。” 佛门清净地里做这勾当,便是陛下,也总归不是光彩事。吕德海没再留她,待她走了,一刻钟后,来了八名执金吾,离着禅房百步远,分八个方向牢牢把守着。 百步的距离,既听不见这边的动静,又止了外人经过。显然是一早得了吩咐,他们不问也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不由让吕德海暗叹这楚问八面玲珑。 而这个时候,八面玲珑的楚问并未回返广场。 她被一个小沙弥截住了,“可是楚施主?” “正是。” “施主有礼,小僧遵住持吩咐,请楚施主前去一叙。” 文初笑着道好,也不问为什么,跟着小沙弥往住持的禅房去。 她前头来白马寺的次数,已是数不清了,却一次都未见过住持慧明。对这赵阙提起时多有敬爱的师傅,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离着老远,就听见一支跑偏的小调,打着卷儿地往她耳朵里钻,“愿世间痴儿女,皆成永世之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调子有些耳熟,鬼哭狼嚎的,在哪听过呢?她掏着耳朵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干脆问道:“小师傅,这是何人唱曲?” “闲王爷。” “谁?” 步子一顿,正迈向前的脚打了个转。禅房里头小调停下,有人嘿嘿嘿地给她传音,“小女娃,你敢跑试试。” 将要转身的脚,行云流水般接了回来,文初笑着就往前走,“哪能啊”轻轻推开禅房的门,一眼就瞧见了一几两侧的一僧一道,迎着胖道士斜斜瞥过来的小眼神儿,脸不红心不跳道:“仙长侠风道骨,更胜从前。” 胖道士哈哈大笑,“老秃驴,我就说这小娃逗趣儿吧。” 老和尚不置可否,含笑看了过来。 这是一双让人说不出的眼睛,既浑浊,又明透。 浑浊的是外相,这老和尚太老了,身躯佝偻,皱纹深深,眼中泛着灰黄的浊色;明透的是目光,如同看遍了世间百态,斟破了生老病死,这一眼看过来,直似是望进了人心底,让人无所遁形。 文初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不回见过大师。” 慧明大师点点头,伸手引她入内,“施主请,老衲正和牛鼻子辩经,施主若闲着,也不妨听上一听。”又哼一声,“省的有人输了不认,整日嚷嚷着耍赖皮。” “好你个秃驴,当着小娃埋汰老道!”闲王爷立即不乐意了,“指桑骂槐,可是你佛家风度?笑掉我老道大牙!” 都说老小老小,人越是老,心性上反倒返璞归真,如同小孩。这两个老人家加起来恐怕近两百岁,竟是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让谁,且一个干干瘦瘦,一个肥硕如山,这画面让文初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慧明大师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见笑了。” 文初跪坐一侧,摇摇头,笑道:“是我失礼了,两位大师见谅。只是不回有一事不明,两位一佛一道,如何能辩的到一起去?” “施主对佛家可有了解?” “粗浅知道一点。” 既然闲王爷在这儿,慧明大师又是赵阙的师傅,恐怕她的身份,早就不是秘密了。文初便坦言道:“是家父信佛,少时每年初一,家父都会来寺中上香,不回也跟着来过几次。” 这世间,大多数人信奉的乃是鬼怪论,认为人的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在阴曹地府继续另一种生活。而老爹生怕他手染人命,让爱妻因着他之罪孽受尽惩罚苦楚。是以说他信佛,倒不如说是佛家的某些言论,让他找到了希望。 慧明大师点点头来,“可是轮回?” 文初笑着应是,“家父常说,家母心善,从未杀生,定能投生个好人家,下一世长寿无忧。” 这一番话说的两位老人家都幽幽长叹,直道文大人乃当世人杰。文初笑眯眯地收了他们对老爹的表扬,就听慧明大师又转回了之前她的问题,“施主既然知道,佛家讲的是三世因果,六道轮回,那可知道家讲的又是何?” “归根复命?” “不错,佛家修涅槃,道家修永生。到头来,一个求得脱轮回,离苦海,一个求得永长生,身不死——施主认为,这岂是两回事儿?” 文初怔了一怔。 “再说这世界从‘无’到‘有’,这个无,道家称之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是太极,二是阴阳,三是天地人,万物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达天人合一;而佛家呢,这无是佛性,一是法身,二是色空,三是七情六欲,共八万四千法门可成佛,八万四千又可为一,一即一切,万法归一。”闲王爷一挑眉,“小女娃你说,这又岂是两回事儿?” 文初垂下眼来,思量了片刻,朦朦胧胧间似有些懂了。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她想若自己是话本子里的修行人,这个豁然开朗的感觉,应该叫明悟,得道成仙或者立地成佛。然她不是,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两位智者,希望以一番话,拨开她心结,点明她方向。 “殊途同归,”她沉吟着,喃喃道:“不论道法自然,还是佛法无量,大道三千,皆能通向彼岸。唯一的区别,是我是否心有所向,怀信念,正己身,行无愧事。”就像虎贲将军给她取字不回,盼她以此为谏,行事正直,不奸不邪。似乎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总能望见她悠然表面下深深藏着的那一股子戾气,而这一次,这两位是在以乌兰之事侧面劝诫她,“不回谨记于心。”文初起了身来,朝两人一躬身。 闲王爷满意道:“这小娃,有悟性!” 慧明大师却在心下一叹,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谨记于心,只是记着而已,到底怎么做?她心中自有一把尺,去衡量对错利弊;也自有一把剑,去破除千难万险。 这个女娃,固执啊 他本是方外之人,不该理会朝堂事,也便不再多说了,重又和闲王爷辩起经来。 文初便跪坐一侧静静听着,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不少典故经文是她听都没听说过的。 远处广场上不时传来热烈的掌声,那是某些儒生的言论精彩,引人叫好。文初却知道,那边再精彩,恐也不及这方丈之室中的万一,这是两位百岁老人的智慧碰撞,可遇而不可求。 她几乎是听的痴迷。 过了也不知多少时候,两人停下来,同时看向她。 文初咳嗽一声道:“大师言之有物,仙长辩之有理。至于谁高谁低,不回粗识浅见,实难分辨。” 闲王爷立即哈哈大笑,“小娃鬼精着,心里什么都明白,面儿上谁也不得罪!”笑了一阵,看着慧明大师露出了疲态,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嘴,起了身道:“走,陪老道上前头看看热闹去。” 文初依言起身,和慧明大师告了别,随闲王爷一同出了禅室。 正是申时三刻,外头天色尤亮,那边广场上也正进行到激烈的时候。两人慢慢悠悠走过去,闲王爷不知从哪变出来一顶纱帽戴上,以免让人瞧出身份来。 背着手,挺着肚子,迈着八字步,嘴里重又操起了那支跑偏小调,“愿世间痴儿女,皆成永世之欢,啊”才刚“啊”了一声,文初已经一拍掌道:“好!” 闲王爷给吓一个哆嗦,抚着心口恨恨道:“小兔崽子,能听老道唱个曲儿,是你八辈子修的福气。” 文初斜他,“城南失火那天,您跟着我唱了一路吧?” 他嘿嘿笑,“想起来了?就你跟小秃驴下完了棋,老道就跟出来了。”怪不得她老觉得有人在身边唱曲儿,没完没了地折磨她耳朵,回头看了几次,都只当是听错了,弄了半天,还真是。文初笑着摇摇头,闲王爷就又道:“本来是想逗逗你,瞧着你治小秃驴治的爽快,结果城南不是出事儿了么,老道就忙正事儿去了。” “炸炉?” “咦,这么确定。” “我天生耳力好些,听了七八分,觉得像。至于剩下那两三分您素来不管朝堂事,这么多年下来,想必自有其原因,这件事却插了手,恐怕跟道友有些关系。” 闲王爷点点头,黑纱后的脸色微沉了沉,“算吧,不管哪个派系,总有些心术不正的。” “您查着什么了。” “稍有眉目,这阵子老道一直在外头,为了这事儿跑,前两天刚回来洛阳,估摸着过几天就有信儿了。向洵呢?那小娃负责疏通,这两个多月了吧。” “陛下给的时间是两个月,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嗯,”他应了声,随手扯了片儿要掉不掉的黄叶子,拿着把玩起来,“这俩月京城的事儿不少,多事之秋啊,要不是老道给你看中个师兄,也不会少了这些热闹凑!” 等等。 这一句话每个字她都听明白了,凑在一块儿,让她懵了一下。 她理了理,先问道:“您不是在查炸炉的事儿么?” 闲王爷说漏了嘴,咳嗽声,“正事儿闲事儿两不误,这查事儿的时候,正好碰上个好苗子,长的俊俏,人也活泛。”说着沉痛地直叹气,“老道没几年活头了,总得给自己传个衣钵。” 道士们素来养生有术,这老爷子红光满面,肥硕如猪,又身轻如燕,活蹦乱跳,估摸着再有十几二十年都咽不了气儿,“行吧,您给自己传衣钵,怎么成我师兄了?” “呔!小兔崽子,欺师灭祖不成?” 文初眨眨眼,又眨眨眼,一脸见鬼,“您是说,我是您小徒弟?”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怎么不知道。 闲王爷一摆手,“自古师傅大如天,师傅的决定,何时需要告诉徒弟?” 这理论真是绝了,文初哭笑不得地瞪着他,瞪来瞪去,姜还是老的辣,一片儿面纱纹丝不动,脸皮厚的紧。最后还是文初先垂下眼来,飞快考虑起这件事儿的利弊来。 别看这王爷不靠谱,实际上可是大智若愚,且这么牛逼哄哄的身份,她一早也想过抱大腿。若能牵上这条线,以后在洛阳城里,可不得横着走。只是忽然闹出这一出来,不免让她狐疑,莫不是这老爷子想整什么幺蛾子? 她哪里知道,闲王爷跟慧明大师较了一辈子劲,处处输他一头,自那天晚上看着她拒绝赵阙,拒绝的是干净又利落,且大有要折磨他到死去活来的架势,当下,便动了这念头——老秃驴的徒弟上赶着求娶他徒弟,这做梦都要笑着醒。 文初虽不知内情,但想来想去,没想到这事儿有任何的害处,当即快刀斩乱麻,“师傅在上!”闲王爷正一脸的警惕,等着她出言反对,他再武力镇压,这会儿发现小徒儿进入状态比他还快,不由呆了一呆,“啊?” “您也知道徒儿身份很特殊,若将来女儿身暴露了,师傅记得帮徒儿出头。” “” “到时候逃犯的身份也难免暴露,牵连到文家大案,师傅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 “师傅若出面,难免有人嚼您的舌根子,堂堂闲王爷岂能容得旁人置喙。到时候徒儿就拎着师傅去揍人,谁说揍谁,揍不揍得倒另说,这态度咱得摆鲜明了!” “” 富贵不能淫呢,贫贱不能移呢,威武不能屈呢? 闲王爷不知道他什么态度算鲜明,但是面前少年讹上他的态度已是摆的很鲜明了。他傻眼地瞪着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兔崽子,那晚上拒绝赵阙拒的铁石心肠的姑娘,是这个不? 少年已轻轻一笑,十分温柔地拎起他,气势冲冲地往广场去了——这当口上,有个人她非常想收拾。 早在之前小沙弥带她去禅室的时候,她便问过了刘宏的所在,据说是经阁里恶补了整整一个中午。那么既是辩经,她不行,她便宜师傅还不行么? 刘大贤。 半点儿翻身的机会她都不准备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9】 赵阙答议 广场上正当激烈。 文初入了内的一刻,正是一片掌声方歇,有个儒生红光满面地坐了下来,显然正结束了一场议论。 而紧跟着,又一人站起了身,“在下也有一事不明,佛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这声音熟悉,属于当日伊河上找她麻烦的吴良,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吴良和贾义等儒生多次邀她参加过文人的聚会,算得上半个朋友了。 吴良环视一周,接着道:“又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那么在下便想问了,既是众生平等,难道草木砖石也有佛性?这等死物,也能同人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另一侧有儒生起了身,侃侃而谈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自古以桃花喻女子,以青竹喻君子,以蒲苇磐石喻夫妇情坚,不正是将它们与人相提并论?” 他说完见不少人都跟着点头,正得意间,吴良摇头道:“兄台所言差矣,桃花喻女子,青竹喻君子,其重点皆在一个‘喻’上,终究不是真的。若无了人,这‘喻’又从何而来?” “这”儒生张了半天嘴,眼里变幻来去,显然无法反驳,最后一拱手,坐下了。 吴良面含喜意,又环视着四周,“可还有人能为在下解惑?” 文初蹙了下眉,见他一直暗暗往大贤那边儿瞥,不由疑惑道:“这吴良,今儿个有些咄咄逼人。” 身边闲王爷问道:“认识的?”她解释了前因后果,闲王爷呵呵一笑道:“照你说的,此人在文人间小有名气,可一直未走上仕途,难免郁郁不平。恐怕今儿个,就是他最后一搏了。” “怎么说?” “嘿,你以为这讲学,凭什么把整个南朝的学子都引来?”伸着肥硕的手指头往下一指,“这些人,单纯是来听学的有,瞻仰大贤风采的有,但是起码有一半,为的就是下午这场议论。丫头啊,像你这么好运的人,还是少呦!” 文初忍不住翻个白眼儿,心说人人都道她好运,她这好运气却是自己拿命拼来的。 不过闲王爷这一解释,她也算明白了,这是大多数的儒生们,扬名立世的一个捷径——大贤,皇帝,皇子,百官,能凑齐了大多数的场合,几年都碰不上一次,若能在这议论里脱颖而出,不论是被达官贵人们看中收为门客,还是被大贤们赞赏一句,便顶了自个儿奋斗二十年!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有几人发表了议论,吴良这问题算是刁钻,几人皆被他三两句反驳倒。一时间,场中嗡嗡声不断,大家低声议论着,却至少有一炷香,没再有人起身作答。 忽然间,就听六皇子赵延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人能为你解惑,”他的目光从吴良往一侧一转,落到了隔了几人的赵阙身上,哈哈一笑道:“三哥你就莫藏拙了,佛门俗家弟子,又岂会连这一问都答不出?” 赵阙是佛家弟子,知道的人并不多,赵延这么一说,下头尽是哗然,人人交头接耳起来。 赵延便看笑话一般,满目的幸灾乐祸。 赵阙瞥他一眼,转向吴良,轻轻一笑,也不推辞,“我先答你第二个问题,花草砖石,如何能同人相提并论。” “我以树为例——”他指着广场外的砖墙上侧来的一片茂密的绿荫,那是白马寺中一株老榕,年纪已不可考证。甚至犹在白马寺的建成之前,这棵老树便已是壮盛,几人合抱方围其干,“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而此树经千百年,日积月累成气候,风吹雨打不可折,同日月争辉,观悲欢离合,于圣不增,在凡不减。我说它有灵,你可认?” 随着他短短几句,众人几乎都如看见了一位垂垂老人,坐落在白马寺中,旁观着朝代更替,旁观着庙宇建成,旁观着前来上香的信徒忧扰,甚至于正旁观着此刻寺中议论。 心中顿生一股凛然之意,此时的南朝,人人对鬼魅怀抱敬畏之心,轻易不敢妄言,再看之前那不甚在意的老树,已是大不寻常。 吴良亦然。 他朝老树遥遥一躬身,起身后道:“吴良认同。” 赵阙点头,“此树绿荫冠盖,周围闲草散花得其庇护,闻八风共舞,越四季同色;树荫之下,夏时可遮阳,冬时可避风,执棋作画可静心。不论对植对人,我说这是度化,你可认?” “吴良认同。” “还是这棵老树,断其干,可为梁木;砍其枝,可为薪柴;屹立于此,度化众生;便是有一日嫌它碍事了,一把火烧个干净,灰飞烟灭,无痕无迹。比起善恶难分的人来,我说此树功德无量,你可认?” 吴良又是一躬身,“当为贤者也。” 赵阙含笑应了声,“第二个问题我已答了,想必第一问你也有了答案——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佛家教义的根本乃是渡人向善,以谦卑之心待万物众生。你寻根究底,本末倒置,问出这两个为什么,已是着相了。” 寥寥几句话,举手投足的风光霁月,大悲大悯的渺然气度,尽在其中显露无疑。 文初笑骂一声,装! 可惜除了她之外,人人只觉这轻缓言辞,如同当头棒喝,沉浸在他风姿中回不过神。 吴良半晌没说话,良久第三次躬了身,一弯到底,却是对着赵阙,“多谢殿下教诲,吴良受用终身。” 其实何止是他,赵阙说完便没再多一字一句,广场上却静默非常,诸人面含思索之色,就连那边儿的一溜大贤,看着赵阙的目光都不同以往,带上了几分探究,几分赞赏,还有几分不自知的慎重。 单西风执起酒葫芦,“好一个渡人向善!当浮一大白!”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抹嘴,大笑道:“痛快!三殿下所答可谓警世良言,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佛性。至于吴良小友,几番议论,亦是可圈可点。这个问题,便至此作罢吧。” 这话一出,下头掌声如雷。 这“警世良言”四个字,已可算作至高无上的评价。 吴良激动不已地跪坐下来,知道今儿个还是托了赵阙的福,得了大贤的一句“小友”。想必明日之后,洛阳城里和他平辈论交的文人们,都要唤他一声“先生”了。 他朝赵阙点头致谢,感激无以言表。 赵阙淡淡颔首,这不为所动的表情,和赵延的不甘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延笑道恭喜的面儿上,一片真心实意之色,只眼中压抑不住的冷意,暗暗朝刘宏递去一个眼风。后者立即出声道:“且慢!就着这个问题,老夫也有一问。” 刘宏自议论开始至今,一直卯着劲儿沉默着,就是在等够分量的人。要知道他名声再一落千丈,也是当代大贤,区区学子儒生的问题,他还不屑于回答,而身边的其他几个大贤,就似是说好了一样,一个问题都没出过声。 终于等到了赵阙,一个皇子,也算勉勉强强够上分量了,“老夫的议题由吴良小友而来,所谓众生平等,莫非在佛家的言论中,贵人同贱民也平等?那敢问三殿下,陛下又是否在这平等之列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雷掌声,立即静止了下来。 这问题之刁,让听见的人,人人心惊肉跳! 佛家中所谓的众生平等,所言的本不是表面上的平等,而是法性平等,慈悲喜舍心平等,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福报平等。然而不论其具体如何,赵阙若说一声是,改日传到皇帝的耳中,岂会痛快了;若说不是,那便从根本上否决了佛家的言论;若是不答更如了刘宏的意,让他借之一言以翻身。 这坑挖的实在恶毒,几个大贤纷纷皱眉,嗤之以鼻。赵延压低了声,凉凉提醒了句,“三哥可悠着点儿答,切莫一个不好,惹恼了父皇,又得被踢出洛阳去,几年回不来了。” 说完却见赵阙恍若未闻,不看刘宏,也不看他,以手支额,微侧着头,笑着斜睨向某个方向。 赵延跟着看过去,就见那边儿是个戴着纱帽的胖子,身侧站了个人,从他的角度,那人正正好被胖子肥硕的身形挡了个全乎。 他点了个随从,“去查查,那个胖子是何人。” 这话刚落下。 那距离甚远绝对不该能听见的胖子,倏然侧过了脸。 隔着黑纱,赵延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化为实质,阴森森地盯在了他的身上,初秋的黄昏,犹自带着几分热气,赵延却一瞬如堕冰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他听见那胖子身边的人,朗朗笑了一声,“刘大贤这议题出的好,在下也来凑个热闹。”也不知是否错觉,人人在这着重强调的“大贤”二字上,听出了浓浓的讥讽之意。 刘宏一闻这熟悉到让他牙根发恨的声音,霍然转过了头。 看见的—— 就是拍拍胖子的肩头,笑着走入了广场的文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0】 大贤青眼 她这一出声,人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今儿个本非朝日,文初未着朝服,只一身随意的天青色袍服,远远走入广场来。 “噫!此子何人?气度甚雅!” 说话的是单西风,刘宏毕竟只是个例,真正的大贤们,极少和朝官打交道,就连文初在文人圈子里闹出的不大不小的一些动静,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区区玩笑,不值一提。是以这会儿见了这小小少年竟敢公然呛声刘宏,几个大贤不由侧目,皆是瞧了她一眼。 这一瞧便是眼前一亮。 青衣缓带,眉目朗朗,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她信步含笑,颇有几分“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雅韵。 只这雅韵落入刘宏的眼中,就不免刺眼了,“楚大人身为武人,也对文人的议题有兴趣?”这分明是讥嘲她绣花枕头,只一张皮囊滥竽充数。 文初却毫不动气,“来学习学习也好,就如方才那议题,在下就颇想听听刘大贤的高论——大贤以为,贵人同贱民是否平等?陛下又是否该在平等之列中?” “自不平等,也自是不该。”刘宏虽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但他本就为了一展渊博学识,提问始终没有作答来的精彩,当下也顺水推舟道:“当知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文初没等他说完,“孔子也曾说,有教无类。不论什么样的人都应受到教育,不应分贵贱贫富地位差异,这是否是平等之意?” 刘宏微蹙眉,没跟着这个辩下去,“孔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最上等的聪明人和最下等的糊涂人不可改变性情,这本身已分了三六九等。” 文初摇头道:“孔子亦说,性相近也——每个人良善的天性是相近的,贵人和贱民亦然。” “孟子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物品的价值有差,人也不例外。” “孟子还说了,仁义礼智,非由我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善性良知与生俱来,上天会公平赋予给每一个人。” “荀子说,贵贱有等;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 “君不闻荀子亦说过,涂之人可为禹?” 他说的快,文初接的更快。 他说贵贱有分别,两个贵人不能互相侍候,两个贱民无法互相使唤,这是客观天数;文初便引了同一个先贤言论,说任何一个路人都有成为圣人大禹的可能。这四句下来几乎全无思索的时间,且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下头开始有人叫好,有人鼓掌,有大贤纷纷坐正了身子,就连单西风都放下了酒葫芦,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要知道之前的一轮轮议论,大多是辩倒一人,再起一人,这么轮换着辩来辩去。可是这一轮竟只有刘宏和这少年,且她武人出身,年纪轻轻,和刘宏这般针锋相对,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刘宏的眉头不由皱的更深,他有些坐不住了,从席榻上站起了身来,转而道:“论衡有言,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 文初轻轻一笑,摇头接上,“潜夫论亦云,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厄穷之谓也。” “太平经分人九等,上至神人,下至小微贱,凡此九人,神、真、仙、道、圣、贤、凡民、奴、婢。” “我却知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哼,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不别亲疏,不分贵贱,自当一段于法!” “好!”叫好声几欲掀了这天去,这一人一句实在太过精彩,一番番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只让人听的屏息凝目,生怕错过一字半句。终于得了个空档之时,掌声便如雷响起,人人都看见了刘宏的脸色铁青,也看见了那少年之悠然应对。 刘宏的额上已见了汗,他一咬牙,又转回了儒家来,“孟子云,人之所以易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猛然间就是一卡,那嘴张着,表情有些愣怔,就仿佛说到了这里卡壳了,再想不起后半句来。 这一片寂静中等他高论的广场上,仿佛是被人捏着嗓子掐断的声音,不由让诸多学子儒生人人古怪,就这样,还大贤呢? 六皇子赵延连连朝他打着眼色,可刘宏满头大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愣是没再憋出一个字儿来。下头渐渐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哄笑起来,有人嗤,有人叹,有人摇头,有人皱眉。 只赵阙慢悠悠瞥了远处抱着手臂的纱帽胖子一眼。 隔空点穴,当世间有此能耐的,除了这一位,再无二人!自然也不会有人能联想到这几乎失传的绝技上来。 人人都当刘宏忘词儿了,文初便顺水推舟道:“刘大贤既忘了,在下帮你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甚少,寻常人丢弃它,君子保存它,因而有了舜,明万理,察人伦,行仁义事。此言本义为导民向仁向善,你却曲解为庶民和贵人的不平等” 场下再一次安静下来,人人的目光投向这负着双手侃侃而谈的少年,听她轻轻一笑,旁征博引,“你忘了,忘的不只是词儿,还忘了孟子曾言,尧舜与人同耳;也忘了孔子亦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更忘了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兼爱,但成一家者,不论表象,其追根究底之源,无不为善,殊途同归。” 这言论在当世甚是稀奇,人人都知诸子百家,法典严苛的有,无为而行的有,穷兵黩武的有,然细细想着,便是当时的兵家目的,也不外乎以暴制暴,还天下一个靖世太平——还真如她所说,殊途同归罢了。 南朝距离那个时代并不遥远,也继承了彼时之风气,士者的言论之自由,但有奇思妙语,无不备受追捧。是以一双双眼睛异彩涟涟,就连那些对此不感兴趣的少许贵女,都盯着文初俊朗的眉目一眨不眨。 看着她琼枝玉树般风流动人,“而善之一字,也是佛家本义,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来生事,今生作者是。这便是众生平等的意思,不论是谁,在善恶之间得到的果报,都将一视同仁。” “噢噢!”有人立即高呼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文初一挑眉,笑着转向那儒生,眨眨眼道:“兄台有慧根。” 儒生哗一下红了脸,朝她拱了拱手,下头众人都笑,连大贤也不觉莞尔。 其实何止是这一句呢,自古流传下来的警句众多,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只是头一次,有一个少年三言两语,娓娓道来,将这些和不广为人知的佛家联系在一起,让人恍然大悟般,豁然开朗。 这一轮的议论,几乎成了她一人的舞台,当然除去直到现在还脸色青红蹦不出一个字儿的刘宏。文初看都没看去一眼,只朝着大贤的坐席方向微一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广场去。 一道道的目光追随着她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方将伸长了的脖子收了回来,紧跟着不知是谁最先鼓掌,然后就是如潮的掌声雷动。 掌声久久未息。 直到她寻了个禅房休息,依旧能隐约听见。 她的目的已达到了,这些也不在意,就躺在禅房里小憩了一会儿。 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卢逊喊着“恭喜恭喜”进门的时候,文初睡眼惺忪地瞪着他,没好气儿道:“恭喜什么,被人扰了清梦么。” 卢逊哈哈一笑,拉过张椅子坐下,瞧着她犹自迷迷瞪瞪的,“真个好心态,旁人在议论大会上出了风头,兴奋还来不及了,你竟睡的着!你猜猜,刚刚大贤们给了什么评价?” 文初还不知道,因为之前那一场议论的精彩,接下来的两轮众人依旧沉浸其中没回过神,直到天幕昏黑,伴随着这半日议论的结束三月讲学也终于落幕,“楚问”这两个字仍自让人津津乐道着,想必会随着儒生们的离开,而传到洛阳去。 今儿个之后,她的名字后头,应该也可以加上“先生”二字了。 而刘宏的“大贤”帽子则是摘定了,倒是“忘词儿”这笑料必定一传十十传百,夹在离开的儒生队伍里头,刘宏灰溜溜地走了。 其他的大贤们则留了下来,说是在白马寺里住上几日,参详参详佛家典籍。 同样住了下来的,还有皇帝。 吕德海找了过来,说陛下一觉起来,仍旧觉得疲乏,今儿个晚上就暂且不回宫了。这里头的内情文初心知肚明,当着卢逊的面儿,吕德海没说破,她也没多问,只匆匆出了门去,安排执金吾连夜巡防。 “有大贤和几个皇子留在寺里,应该有不少儒生想留下碰运气,你注意着点儿,莫出了岔子来。”她安排完又单独吩咐了向二和明三,两人点点头,匆匆去布置了。 等再回到禅房的时候。 卢逊还没走,坐着等她,“可用了晚膳?” 这么一说她还真饿了,看了眼天色,忙了一阵子,已是月上中天,时辰不早了,“哪有你这么清闲,这才刚有时间坐会儿,你可用了?” “这不正等着你么,”卢逊一笑间拉起她来,“走吧,先生,大贤们点名要见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大贤们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后山。 一是方便和译经的老安息人交流,二也是省了儒生学子们的打扰。 这可苦了文初,没想到皇帝会食髓知味干脆住了下来,也就没多带上一件衣裳。入了秋,午晚的温差太大,后山荒僻地难免寒凉。夜色沉沉,冷风扑面,她和卢逊一路走一路聊,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卢逊忍不住打趣,“可是刚才小憩着凉了?好歹是个武人,怎的这么不禁冻,似个姑娘,娇娇气气的。”她心道我就是个姑娘,还娇气不得了?面儿上只斜斜眼睛,“你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也好意思说我。” “噫,真出息,跟我这药罐子比。” “有笑话我的功夫,不如帮我找件衣裳来。” 卢逊想了想,“那成,前头有个屋子,你进去等等,我回禅房给你取件斗篷来。”倒真去了。 文初诶诶叫他,“河清,不用,我就说说。” 他已走出了几步,回头一笑,夜色下脸色不似白日里蜡黄虚弱,十分的清隽好看,“还不知几时才回来,等入了夜更冷,我住的禅房离这不远。” 清瘦的背影渐远。 文初摇头一笑,心下泛着暖,依言往前头走着。 她从前倒是真不娇气,冬天不怕冷,多冰的河水都敢下,夏天也不怕热,顶着酷暑上房揭瓦。也不知是身体里头的毒坏了根子,还是当日埋在雪里头烙下了病根儿,又或者只是洛阳城里舒舒服服过了几月,由奢入俭难了,这才入秋不久,就已觉得受不得了。 没个一小会儿,就看见了卢逊口中的屋子。 是个木屋,不大,门口零零散散地堆着些木柴,但显然已许久无人住了,窗扉上落了不少的灰。 也不知这是谁人的地方,她没进去,只在屋檐下避着风。却听耳边一声响动,那门猛地打了开来,冷不丁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勾住了她的腰,往内一带。 这动作来的突然又快。 带她入内,关门,抵在墙上,一切只在刹那间。 文初下意识要动手的动作,在闻见了熟悉的檀香气后,心下一松,变成了横掌往前推,“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赵阙笑了声,“黑灯瞎火的也能认出我,”他俯下来,在她脖颈间轻轻嗅了一下,感觉到文初打了个激灵,笑着松了开来,去一侧点起了油灯,“身上怎的这么凉。” “冻得呗。” “八月天就叫冷,冬天还怎么过,改日让杜大夫给瞧瞧。” “嗯,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屋子,小时师傅带我筑的,后山清静,方便练武。到了大一些,便搬到了前头去,这里也少来了。”说着火苗跳动起来,外头罩上罩子,影影绰绰的光立时散开,照亮了这一方小小斗室。 很是干净朴素的一间房,有若有若无的淡淡药香,只两面的窗子拉着黑纱有些压抑。文初走了两步便将整个木屋打量了遍,瞧着黑纱奇怪道:“这是为何,殿下坏事做多了,不敢见光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阙笑骂一声,顿了一下,看她眼,才道:“前阵子有个住客借了这屋子,眼睛有疾,人已走了。” “你倒是吐一个我瞧瞧,”她倒是没多想,只嗤一声,在桌边坐了下来。桌子上正搁着一个酒壶,一把扇子。文初伸手拿起来,隔着酒壶的塞子闻了闻,双眼一亮,“四喜酿!” 这酒鬼模样,让赵阙摇头笑道:“再瞧瞧那把扇子。” 她唰一下展开,扇面上绘着一副山水,看着有些年代了。文初对这个没研究,一丢还给了赵阙,“嗯,挺好看的。” 千万金难寻的扇子,她只没什么兴致地评价一句挺好看的,且丢的这般坦然。赵阙顿时给气笑了,接住扇子,一拢,合了上来,往她额上敲了一下,“你不识货,总有人识,拿好了。” 文初一怔间抬头看他。 四目一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本来不是没想过要带着手礼过去,但是一来对方没递帖子,也便不是正式的邀约,不过过去见一见。二来她人在白马寺,也着实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三来么,就是那些大贤的身份了,带着礼,反似是一早准备了一样,倒不妨两袖清风,也算坦然。 不过酒么,既是过去用膳,倒是完全可以的。 文初拎起酒来,又接过扇子,也不推辞,“谢了。”临着往木屋外走,又一顿,回头问,“咳,这扇子有多值钱?” 赵阙随口答,“不是能用银子衡量的,当然若非要定个价钱的话,买一马车的四喜酿不成问题。” 四喜酿,她们当初在关下城楼上饮过,这么小小一壶,就是千金。 而一马车 她最近手头有点儿紧,文初心里刚活泛了两下,赵阙已经似看透了她,慢悠悠在后头补了一句,“你敢试试。” 她一脸的刚正不阿,“你也太小瞧我了。” 赵阙可不吃她这一套,连个白玉杯都不忘了顺手牵羊的人,能指望她有多视金银如粪土?赵阙倏然就起了身,一晃眼间,已站在了文初面前。还不待她反应,他指尖一点,她已是一动不动。 她翻翻眼睛,“我还真能讹你把破扇子不成,解开!” “唔,解哪里?”说着伸手往她腰间一拂,作势要解她袍服的带子。她被点了穴没法低头,倒也不觉得赵阙真会做什么,只这么逗弄她,难免让人气恼,“赵阙!” “嗯?” “怀瑾。” “嗯。”他笑着收回手来,径自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往她身上罩去。两臂穿过她颈侧,整理了一番,修长的指尖拉过两根细细的绳,绕到前头系着 文初忽然就不说话了,看着他系的专注而仔细,离着极近的面,眉如鸦翅,双目澄澈,像是平静的湖,湖底隐隐有暗流涌动。他眉目微垂,长长的睫似两片薄而黑的羽,微微的颤动间,便若黑羽翻飞,有什么直接撩到了她心尖儿上。 这短短的打个结的时间,就仿佛过去了良久,直到赵阙做完一切,退开一步,定定看着她,“还不走?卢逊回来了。”文初才回过神来,暗道长成这个样子,得吸收多少日月精华。 她穴道已解了,嗯了声,开门走了出去。 迎面正是回来的卢逊,臂上搭了件斗篷,看着她不止身上已披着了一件,手里还一左一右,一边执了把扇子,一边拎了一壶酒。卢逊不由停了步子,有些傻眼,“哪里变出来的?” 她心想那人没出来,显然不想露面,便笑着道:“佛曰,不可说。” 卢逊信她才怪,倒也没问下去,只这么耽误了一阵子,已是晚了些,“神秘兮兮的,走吧,让爷爷他们等久了不好。” 一路往前去。 夜风吹过,那本是隐隐约约的檀香气便浓郁地浮动在周身,莫名让她有些耳热。 眼见着前头已能看见一片廊阁,卢逊压低了声道:“这一路我就奇怪,怎的大贤点名见你,竟也不见紧张意外。不回,你是一早料到了吧?甚至那个议论上你大放异彩,连大贤的评价都未听就走了,也是为了引起他们兴趣吧?” 文初也不否认,刘宏是一个原因,这也是一个原因,她的确一早就打了这个主意。卢逊看她面色,不由气哼哼的,“认识这几月,我就看出来了,你做事极少不是没有目的的,当初咱俩交好,想必也存了旁的心思吧?” 她笑而不语。 卢逊更是气极,“好啊,好啊!” 说着自己倒是先摇头失笑了,“不过这也无妨,认识你这朋友,我却是不悔的,先不论初衷如何,相交在心,你待我诚否,我自是明白。不过不回,”他顿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这些老人家,一重人品,二重学问,切莫让他们瞧出功利之心来。还有单大贤,莫看他性子不羁,欣赏的也是脚踏实地之人,若被刁难了,许是在观你反应,怎么内敛怎么来就对了。” 这个很容易理解,才学过人者多自傲,尤其是站到了他们那个高度的,不论表面多么平和中正,骨子里总归少不了傲气。文初一早有了心理准备,只跟着去就是,可听见回廊门口童子的称呼时,依旧挑了一下眉。 “卢先生,楚公子,请随小的来。” 细微处见真章,不同的两个称呼便把她和卢逊定义在了不同的位置上,卢逊是先生,有大学问者尊先生,楚问是公子,这洛阳城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公子——也不知这是谁人吩咐下来的,一个小小童子,自不会有这等见识。 文初心下明了,面儿上不动声色,心不浮气不躁地跟了进去。 直到入了一个小小的园子,可见前方数人正同桌用着斋菜,幕天席地,谈古论今,卢逊的爷爷头一个瞥到这边儿来,“河清,身为小辈儿最后一个才到,你近来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说的是卢逊,看的却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2】 快请回来 这开端实不算美妙,颇有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 卢逊自也听出来了,引着她走上前,“爷爷教训的是,许是讲了三月学,膨胀了些,以后定当谨言慎行。”又朝几位大贤见了礼,“路上觉得冷,回去加了件衣,劳先生们久候了。” 他臂上正搭着斗篷,众人都瞧见了,他爷爷立即起了身,试了试他手,“这么凉,可注意些,快入冬了。” 卢知涯须发皆白,看着比实际还老些,眉宇间有深深的皱眉纹,卢逊急忙宽慰着,“已无碍了,爷爷放心。倒是连累了不回,害她也迟了。”说着朝文初笑了笑,很是歉意的模样。 这双簧已开了场,文初自是接上,“河清专程去寻我,若着了凉可是我的罪过了。”这才看向了在座的大贤,一一见礼道:“不回见过几位先生。” 卢知涯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三分,“无需多礼,入席吧。” 两人一同入了席。 桌上并不丰盛,只有斋菜一小盘一小盘,精致却素淡,正中间烫了壶酒,氤氲出淡淡的酒香来。 文初没坐下,提了手中酒道:“初次拜会先生们,送什么都嫌俗,正巧今儿个有朋友送了一壶酒来,想着用膳时总少不了这个,便借花献佛了。” “你名楚问,表字不回,可是?”问话的是个长眉老人,正是下午时最先看见了单西风的那个,大贤中年纪最长,姓宋。文初笑着应是,他又问,“那这酒,依你看来,送的可对?” “晚辈以为,礼之一物,无对,无不对,端看心意与否。” “老夫换个问法,你觉得这酒,送的可合适?” “请先生指教。” “佛门净土,当忌酒肉,你议论之时口口声声导人向佛向善,自己倒是拎着酒来了,岂不是言行相悖?” 明明这桌子上就温着一壶酒,这宋大贤却只指摘她拎了酒来,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文初心下翻了个白眼儿,也明白对方的话里未必没有考校的意思,便点头道:“先生说的是,然晚辈也有不同的见解。” “哦?说来听听。” “晚辈以为,佛家忌酒,忌的非酒,而是醉。醉后妄言妄语,迷心智,易暴怒,生斗诤,此乃佛家大忌。可若反过来,能做到浅饮而不醉呢?” “照你这么说,”单西风仰头饮尽一杯,挑眉问道:“只要能保持心境清明,喝酒也是无碍了?” “君不闻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牟子又云,苟有大德,不拘于小。不回敢问先生,若有人心怀鬼魅,出恶言,行恶事,是否会因其滴酒不沾,而否其一切恶行?反之,若能行善事,助人乐,又岂能因浅饮小酌,而过于苛责?” 单西风笑着点点头。 文初又看回宋大贤,“是以这酒,说它是助兴之物,可;说它是罪孽之源,也可——端看饮酒之人是否明心见性。而对晚辈来说,这壶酒,是礼,也是心意,若先生合心合意,便是送的合适了。” 宋大贤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其他几个大贤眼里都闪过赞赏之色。 这一番对答,恭敬,坦然,又不谄媚,不畏缩,实在让人心喜。 要知道下午议论结束的时候,几个表现不错的儒生都曾被叫到眼前过,却是无一例外的差强人意,不是侃侃而谈急于表现,就是磕磕巴巴紧张过度。 倒是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仍是下午那身天青色袍服,外头罩了件黑斗篷,斗篷颇长,正好曳地,夜色下气度雍容,言辞间不卑不亢,竟是颇见几分风骨。 卢知涯暗暗看了卢逊一眼,点了点头,此子不错。 卢逊早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对文初会不会怯场,他是一点儿担心都无。倒是反过来,他深知这好友可不是表面上的温良恭俭让,拧巴性子上来了,说出什么把这些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可了不得! 这会儿见她耐着性子和宋大贤周旋,他轻轻松下一口气,就听宋大贤拈了拈垂下的眉须,又出了声,“那要是不合老夫的心意呢?” 这无异于是刁难了,诸多大贤都看向她,文初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思,“那便是晚辈的为客之道学的不佳了,连送个礼都能弄巧成拙。” 然而下一刻。 她笑声乍然一停,“但对方若是襟怀豁达之人,知我心意之诚,便是不喜,也该藏于心,敛于怀,不露分毫给客人难堪。”一顿间,她笑看着宋大贤,自嘲也变成了赤裸裸的讥嘲,“看来先生的待客之道,也和晚辈一般,学的不佳啊” 卢逊刚刚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就让他瞪着眼睛吸了回去。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赶忙去看宋大贤的脸色,果不其然,青红交加,已是老脸挂不住了。剩下的几个大贤,蹙眉的蹙眉,干咳的干咳,捋胡子的捋胡子,也是有羞恼有气怒,颇为下不来台。 这些老人家傲慢惯了,哪怕明知这有刁难之嫌,却也下意识的认为——大贤刁难你,那是看的起你! 更别说外头那些儒生学子了,甚至有曾被大贤骂过的儒生,将那些教训之言一字不漏的默写下来,挂于室内,日日以之自省。而前去作客的友人,非但不讥之嘲之,反倒艳羡非常——能被大贤注意到,不论是骂是斥,本身已是一种肯定。 这么久而久之,谁敢像文初这样,一张口,挤兑的大贤脸都僵了。 偏偏她还先发制人。 一拱手道:“先生们之请,晚辈铭感于心,也不敢怠慢,待改日学好了为客之道,再来先生处作客的好。”一拂袖,她起了身来,黑色的斗篷逶迤在地,大步走了出去。 留给众人的背影,毫无留恋之意。 一眨眼间,还不等大贤们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花园,步入廊阁了。 只留下了一众大贤脸色更是难看,瞪着桌上她留下的这壶酒,说不出是气恼还是可惜。 要说这楚问,他们打心眼儿里还是赞赏更多的,不论是下午旁征博引的风采,还是刚才对答如流的气度,甚至最后那一句挤兑,也挤兑的人挑不出错来。 就好像下午议论之后,这少年一躬身间离了会场,这些大贤们才琢磨琢磨回过味儿来——到底陛下在不在平等之列?这小小少年从头到尾,引了先贤言论,述了自己观点,天南地北,谈古论今,人人都能听出她的立场,可明明确确的答案,她是半个字儿都没漏! 就跟刚才一模一样,先生先生的唤着,晚辈晚辈的自称着,从头到尾一个不敬的字儿都没有,偏偏能噎的人翻一跟头——真个让人又是爱才,又是气恼。 卢逊眼见着他们发起呆来,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冷哼,赶忙起了身道:“爷爷,我出去看看。” 卢知涯摆摆手,没拦着。 他赶忙追出了花园去。 刚入廊阁,就见本应早就拂袖而去的人,这会儿正在门口倚着廊柱看夜色呢。卢逊一怔间,三两步追了上来,“不回!” 文初斜斜地靠着,显得优哉游哉的,转过头来,食指抵上唇边,“嘘。” 他闹不清这是何意,倒也压低了声,小声气恼道:“我就知道你这脾气,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又道:“你太冲动,得罪了这些大贤,对你” “放心,我有分寸,”文初神秘一笑,给个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呼吸着夜间微凉的空气,伸个懒腰道:“打个赌不?一炷香之内,我必回去。” “你莫不是想回去道歉?” “开什么玩笑。” “总不至于是他们求你回去吧,”他说到一半看着文初“孺子可教”的眼神,伸手往她额头上拭,“莫不是风寒了。”文初啪一下给他拍下来,眨眨眼,笑的笃定,“等着吧,对付这些老人家,我比你有经验。” “你这家伙,神神秘秘的。” 卢逊嘀咕着,并不知道花园里头,单西风正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何物?”他坐在文初的对面,一起身间,就见文初空了的椅子和宋大贤的椅子之间,正有一个长长的阴影落在草地间。 宋大贤正意兴阑珊的,捡起来,“是把扇子,”想了想,展开道:“许是那小子拂袖间掉” 话音戛然而止。 其他大贤看过来,看见的就是宋大贤一脸的激动毫不作假。 他老眼眯着,盯着扇面儿一眨不眨,拿着扇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到了他们这个层次,送礼巴结的多不胜数,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顿时其他的大贤们也纷纷起了身,围拢到了这边来。 这一看,人人睁大了眼,“这这是”像是怕看走了眼,人人凑上前来,细细看着扇面上这有些年头的山水墨。良久良久,卢知涯深吸了一口气,“老宋,你找这真迹,找了有十几年了吧” 像是提醒了宋大贤般,他几乎要老泪纵横的脸,猛然抬了起来,“楚问!楚问!快把她找不是,请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3】 皆大欢喜 文初再一次被请回来,待遇和之前天差地别。 有童子恭恭敬敬地引着路,方一入花园内,大贤的目光便唰一下聚了过来,人人望穿秋水。更不用说宋大贤,焦躁地踱来踱去,老眼一亮就迎了上来,“楚小友,你可算回来了!” “先生唤回晚辈,可是有何指教?” “是这么回事儿,小友这把扇子” “原是晚辈疏漏,落了扇子,多谢先生替晚辈寻回。” 文初恍然大悟,伸手去接,一副拿了扇子就准备走人的架势。宋大贤更不能松手了,正好一人捏着扇子的一头,一个是爱不释手依依不舍,一个是满头雾水状似不解。 不解的那个挣了两下,没挣开,“先生这是” 不舍的那个老脸一红,干咳道:“小友无需见外,唤老夫一声宋老就是。” 小友宋老 卢逊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看着文初的眼神儿别提多古怪了。 她暗自一挑眉,转向宋大贤,又是一派的客气和疏离,“不敢。”两个字,似是提醒了之前的刁难和不快,让宋大贤的笑容带出几分尴尬来,“小友先不忙着走,关于这把扇子,老夫有些问题希望小友解惑。” 她犹豫了有多长时间,大贤们便忐忑了有多长时间,终于随着她不情不愿地一点头,对方齐刷刷松下一口气来。待到重又入了席,坐下来,宋大贤的一颗心才算是实落了,迫不及待就问道:“楚小友,未知此扇,你是从何处得来?” 一双双眼睛一齐落到了文初的身上。 她把玩着扇子,“这个啊” 大贤们齐齐倾了倾身。 文初心下暗笑,也不卖关子了,“不瞒先生们,此扇乃是晚辈的家传之物,曾祖临终前传给了祖父,祖父传给家父,家父临终之前,又将扇子交予了晚辈。” “怪不得,怪不得,老宋天南地北寻了五幅,剩下这一幅却是无论如何也没了消息原是被令祖得了去。” “什么真迹?这扇子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说着打开扇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摇头笑道:“许是先生们看错了,这扇子实不值几个银钱,成为家传之物,也是和扇子上发生的故事有关” “这扇子还有故事?” “这”文初一怔间闭口不言了,就好像是说漏了嘴一样。 可大贤们哪里肯放过她,一件古物最为引人入胜的,便是其和拥有之人间发生的桩桩件件值得记载的故事,这些故事或大或小,或善或恶,无不赋予了古物之生命,让它们不再仅限于其本身的价值。这么说一半留一半,可算是要了老人家们的老命,心痒难耐,连连催促着。 过了好一会儿,文初才盛情难却般,叹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开了口,“这故事实在算不得光彩,既然先生们想知道,晚辈便简单一讲罢。” 于是这小小一桌宴,便成为了文初说,大贤听,和前头完全反过来了。 她嗓音不高不低,淡淡流动在夜色中,简简单单的故事声情并茂,让大贤们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无不听的痴迷非常。 待到一个故事说完,众人齐齐唏嘘,“这真真是无巧不成书!” 文初点点头,一本正经,“正是如此,家祖因贫寒生了歹念,却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而这扇子之主,亦是不计前嫌,又将扇子同银两赠予了家祖,劝他一生向善,代代相传——是以这把扇子对晚辈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死物,乃是家祖对后人的劝谏,日日带在身边,以作自省。” 这瞎话编的脸不红心不跳,说着应景地抚了扇子两下,眉宇间几分感怀,几分追忆。 卢逊捶着胸口,就是一阵猛咳。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这小子虽没表露过身份,但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出身,哪里又像这故事里说的贫困偷窃?更遑论这劳什子家传物,明明她一个时辰前才拿在了手里,还日日带在身边?亏她说的跟真的一样! 他气的一个劲儿瞪她,连大贤都敢骗! 文初朝他眨眨眼,赶紧在心里默默给先祖告了个罪,也就不知道,自己这眉目弯弯的笑脸,夜色下朗朗风流,让卢逊一怔间赶忙别过了眼去。 幸好是晚上,卢逊的微泛着红的耳根无人注意,也幸好是这一个故事说完,人人沉浸在其中,连卢知涯都没发现他的异常。听单西风喃喃道了句,“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令祖回头是岸,及时止住了贪婪之心,就为了这一桩故事,今儿个也当不醉无归!” 他仰首饮尽一盏酒,再执起桌上酒壶来,恰好一壶酒被喝了个干净。招手唤来个童子,吩咐将酒壶撤了,温上文初带来的那一壶。不多时,酒壶开了封,顿时酒香馥郁,浓浓地散开在花园中。 “四喜酿!” 单西风眉目一亮,忽的站起了身来,“不回啊不回,拎来了这等好东西,竟也不声不响。” 他这一说,众人皆朝文初看了来。 这小小一壶酒的价值他们都知,若别人拎了来,定是一早就点出了名字,反倒她从头到尾只说是酒。便是拂袖离开,也仅仅将酒留了下来,多的没有一字半句。 观言行识人心,这等内敛不浮的举止,心性上也必定是沉淡不躁。 文初迎着这些目光,轻声一笑,打趣道:“单大贤可误会了,晚辈多次想邀功来着,奈何就这么一张嘴,应付宋大贤的刁难都来不及,哪有机会再说旁的?” 众人一愣,“老宋你可听见了,咱们对着这么壶好酒一整晚,可都成了你的错了。” 宋大贤也是愣了一下,拈着眉须哼道:“小子,还挺记仇。” 桌上齐齐大笑。 这么一说开,之前的尴尬和不快,反倒无风自散了。 也无人再刁难她,只喝酒闲谈着,偶尔问出一两个问题来考校考校,文初一一笑着答了,同初来时一般的彬彬有礼,却没了任何拘束之感。在卢逊看起来,文初和这些老人家的相处,可比他自然的多了,竟是有了那么一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中间她也不经意地问出了这扇面的原委,乃是出自前朝一位书画大家,那人一生所书无数,画作却只有六幅,当的是物以稀为贵。而宋大贤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去集齐了其中五幅,唯一剩下的,就是她手里这张了。 是以这长眉老人几乎是喝一口酒,看她一眼,几番想张口却又因着是她“家传之物”而吞了回去。直到夜色渐深,这酒宴皆大欢喜的结束了,他都没再开口提扇子的事儿。 不由让文初心下感叹,这老人家,倒的确不失为一代大贤,学问和人品,皆是上上等。 只是被这么个七老八十眉毛和胡子全白的老人眼巴巴地瞧着,实在不是个轻松事儿。这胃口吊的也差不多了,她噗嗤一笑间先开了声,“宋老。” 宋大贤老眼一亮。 文初取出扇子来,“若宋老有意,不妨拿回去参详参详,过些日子,再还给晚辈就是。” 宋大贤的眼盯着扇子,立即就拔不动腿了,连胡子都是颤巍巍的,“这这可怎生是好,小友的家传之物,老夫”文初笑着递到他手里,搀了他一臂往廊阁里走,“君子成人之美,能圆了宋老一个心愿,想来家祖也是欢喜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大半辈子的心愿,厚着老脸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小友放心,至多一月,老夫定当完璧归还。” “宋老一言九鼎,晚辈没什么可担心的,届时,我让弟弟上府上去取。” “你还有个弟弟?” “是,尚不成器,除了品性过的去外,学问上一塌糊涂。” 她虽是这么说着,但眼里的赞赏之意宋大贤又岂会看不见?他不知道这少年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年事已高,想收个弟子承袭衣钵一事,已耽搁了数年之久,不少人都知道此事。 而这少年口中那个故事,足以证明她家风甚好,一个不知底细的扇子都能当作家传之物日日为谏,想来那弟弟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刚刚拿了人的手短,老人家一思量,便道:“学问可积累,品性却是为人的首重。也莫等一个月了,后日一早,你便带了这孩子给我瞧瞧吧。” 文初本也是试探之意,这般顺利,倒让她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宋大贤笑骂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她沉默片刻,朝宋大贤一躬身,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宋老。” 这个少年不论是下午的议论还是今晚上赴宴,一直是个恭谨有礼却骨中带傲的性格,这会儿这一躬身直接到底,眉目间蕴荡的是真心的欢喜和敬意,不由让老人家又多瞧了她两眼,心下暗自点头,更喜欢了几分。 还是那句话,观言行识人心,能为了弟弟这般真情流露,心性上,就绝对是错不了的!后头看着这一幕的卢知涯和单西风等大贤,也是暗自点了点头,大笑道:“恭喜宋老了,今儿个晚上,可是好事成双。” 宋老哈哈一笑,“且莫恭喜早了,老夫还是先瞧瞧人再说,小友,老夫只是给令弟一个机会,若他有半分不如老夫的意,可莫怪老夫铁面无情。” “晚辈明白,宋老自不会失望就是。” 这会儿已走到了廊阁的尽头,往外走,就是白马寺的后山,而大贤们就住在这里,只消拐个弯去,便回了厢房。文初笑着直起身来,正要跟众人告辞,却听一位大贤咦了一声,“楚小友,你腰间之玉,可容老夫一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4】 蛮可爱嘛 腰间之玉? 文初垂眼看去,腰带上可不正系着一块儿不算大的白玉? 这玉并非扁的,而是天然形成了一方不规则的形状,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和她袍服的颜色相近,又一直掩映在斗篷之中,竟是完全没被她发现。她一挑眉间,笑着解了下来,“龚老对玉有兴趣?” 这一晚上已和这些老人家们混的颇熟,除了单西风年纪对不上外,其他人尽都以此称呼,宋老,卢老,龚老,甚是亲热。 龚老是个矮矮瘦瘦的小老头,打眼那么一看,不似德高望重的一代大贤,反倒如个手工匠人一般,“可不是么,无忌爱酒,老宋爱画,老夫就独独喜欢个玉。”他笑呵呵地接过来,在手中细细端详着。 其他几个大贤也走过来,纷纷跟着瞧起来。 过了一会儿,龚老啧啧有声道:“楚小友这和田玉可不简单啊,质地莹润,触手细腻,乃是羊脂玉中最最上等的那一种。” 这点文初倒是不意外。 这玉,定是那厮作势解她腰带时系上的,以郭家的财势,他拿出来的又岂有二等? 而她素来不戴配饰,就连曾在七里香里摔成了碎片的郭家玉珏,也只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那么他将这玉系在她腰间,为的是什么,也可想而知了。 真个败家货色!文初酸溜溜地嘀咕着,心下也明白,在她眼里的财大气粗,到了赵阙那里,恐怕根本算不得什么。 “龚老若喜欢,拿去就是。”她正嘀咕着赵阙,却不知自己一句话,也吓了这些老人家一大跳。名贵如羊脂白玉,她张口就“拿去就是”,这般挥金如土,想送就送,实在是 龚老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太是贵重,老夫可要不得。” “贵不贵重我也不懂,只朋友赠的,觉得颇是好看,便戴着应个景。”这话也不算骗人,东西是赵阙送的,送的不是她而已。至于玉这东西,好与不好她分的出,可有多好,好到什么程度,就完全是外行了,“龚老觉得,以这玉的大小,能雕个什么出来?” 他端详片刻,沉吟道:“雕个文镇,玉辟邪,摆件,大印,倒是都可以,只不过颇为可惜啊。” “这话怎讲?” “此玉形状不规,难免剩下不少脚料,若是平常的玉倒也罢了” 他话到一半,文初就明白了,这玉不算大,不论雕个什么,边边角角都会浪费上一些,“若不然这般,龚老若有闲暇,便将这玉拿回去,雕出那主要的晚辈留着,至于剩下的玉料,便当晚辈的谢礼了,这样可好?” 让大贤给她当雕工,亏她想的出来。 可还巧了,龚老对玉的痴迷,本非价值,而是玉的本身,大小不论,但凡碰上了好的玉料就想集在手里当个纪念。于是这提议下来,正正合了他的心思,又是皆大欢喜——龚老得了少许的玉料,文初正大光明地黑了大部分。 算一算这银子,她心情就飞扬了起来。 大贤们也是心情甚好,“今儿个咱们可都承了小友的情了,喝了你的酒,借了你的扇子,又拿了你的玉。哎,这人老咯,脸皮也越来越厚,小友下次再来,身上可千万别揣东西了!” “晚辈哪里还敢,不怕齐整着进来,空空着出去么。” 众人齐齐大笑。 又是一阵说笑后,这才告了别,放她和卢逊原路返回。 望着那步入了后山夜色中的两道背影,几个大贤对视一眼,皆是笑着捋了捋胡子,“多少年没碰着这么合心意的小辈儿咯!” 而这会儿,这个合心意的小辈儿,正在卢逊一眼一眼地瞪视下头大如斗。 夜里的秋,比来时更寒凉了几分,已是接近子时,白马寺里一派安谧,只不时有寒蝉低鸣,合着卢逊又气又笑的低低念,“好你个不回,明明准备的这么充分,来时路上还跟我藏着掖着,可叫我好一个担心。” 文初大呼冤枉,“哪里是藏着掖着,你看我穷的叮当响,又哪里拿得出这等大手笔。” “那是” “哎,反正我这人情啊,欠大了!” 若让她来,虽也肯定能和大贤打好关系,却只会找着最初那个节奏发展,一问一答间,以自身的表现赢得好感。而赵阙呢,给她铺出了一条捷径,直达彼岸。 想着她就不免唉声又叹气,却听卢逊步子一顿,笑着往前头一扬下颔道:“咦?看看,可是你债主来了?” 文初一怔间抬头看去,前方那木屋旁,一道修长的人影笼在夜色间,罩着件和她一模一样的黑色斗篷,满身霜华,淡淡睨来,不是赵阙又是谁?她低低一咒,曲肘拐了卢逊一下,“都猜到了,还问。” 卢逊笑着拐回来,“气你跟我见外,不就是怀瑾么,竟也瞒着不说。不过我是知你们俩熟稔,却不知,竟是这么熟稔。”他看一眼赵阙身上的斗篷,又看一眼文初的,表情很是古怪。 “你若喜欢,也问他要一件去,那厮大方着呢。” 两人一人一句嬉笑怒骂着走过来,文初眉目俊美,卢逊五官隽秀,皆是袍服斗篷,风骨朗朗,瞧着十足的赏心悦目。只这赏心悦目换到赵阙这里,却是既不赏也不悦,倒颇为刺眼了。 他微微眯了眸,迎上几步来,“河清也回来了,我还道你今儿个会留在后山。” 卢逊咳了几声,笑道:“爷爷倒是想我留下,我怕不回一个人走后山,这么晚,难免不安全。” “她一身功夫,何用担心。”赵阙笑着摇摇头,转向文初,“可还顺利?” “自然,无往不利,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等你。” “从傍晚等到现在?” “想的美,”他笑骂一句,伸手拂过她额头,将几缕碎发抿到耳鬓后,温热的指尖触到她冰冰凉的耳尖,皱眉道:“先回去禅房憩了一阵,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来接你。”又伸手提过她斗篷上的兜帽,给她兜在了头上,“走吧。” 这一系列动作来的熟稔又自然,就仿佛之前做过了无数次,让卢逊的表情更是古怪——依稀间,似看见的并非是两个男子,而是 他压下心底的狐疑和少许说不上的莫名感觉,瞧着文初也似是习惯了般没什么抗拒反应,忽然间就觉得,这两人一个回一个接,似乎本也无需他多此一举同路相送。 “怀瑾既来了,我便回去了。” “也好,”文初点点头,“早就劝你莫同我一路,卢老晚上喝了不少,你去陪着照应照应。” 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笑着应了,又跟赵阙告了别,转身走去了廊阁的方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夜色下那两个人着了同款同色的斗篷,一颀长,一纤细,那么并肩慢慢走远了。 这一路上两人只随口闲聊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直送到了厢房的门口,赵阙停下步子来,“明个的早朝推到了巳时,若无意外,卯时就得出发。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 他这般风度有礼地停住了,文初一时倒回不过神来。 要知道这厮连着几月来,总不忘了讨讨嘴上的便宜,更不用说今儿个卖了她个天大的人情,她都准备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却这般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 “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赵阙伸臂扶着门框,唇角一弯,弯出个饶有兴致的弧度来,“你若想留我进去坐坐,我也” 话没说完,文初开门,进房,关门,砰一声,外头只剩下了他一人。 赵阙看着关的严丝合缝的门扉,低头笑了起来。 正准备离开,里头脚步声起,这门又飞快打开,“等等,这个给你。” 一块儿布帛塞进他手里,还残留着她的微微温度和淡淡馨香,赵阙长眉一挑,“什么来的。”文初靠着门扉,看他修长的指尖将布帛打开,忍俊不禁道:“唔,你小时候啧,蛮可爱嘛。” 说着门扉又关了上。 正正好布帛展开,六个字出自他的手笔,带着几分稚嫩——阿姐,此人当嫁——正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写给大公主赵萱的那一方。 赵阙表情一僵,总算明白了那日马车里她和大姐乐不可抑的原因。 他让大姐去宫里救场,他大姐却一转头把他卖了个底儿掉。 修长的手指抚上太阳穴,无奈地揉了揉。 隔着一扇门,厢房里传出文初的大笑声,他不由想起她一身宫婢的衣裙,从马车上走下来,粉面生霞,眸子水润,唇角微翘。心下不由自己地轻轻一荡,漾起一层层淡淡的涟漪来,他眯眼瞧着手中布帛,又瞧着厢房里点起了油灯,有人哈哈笑着脱下了斗篷,合衣倒在了床榻上。 他没急着走,又独自站了一会儿,直到里头闷闷的笑声渐渐止住,变成了悠长轻缓的呼吸,他方摇着头将布帛收拢到衣内,想着方才那一句评价转身离开了。 二十年来什么样的赞誉都收到过。 蛮可爱嘛 这还真是头一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5】 祸从天降 翌日一早。 果真像赵阙说的,天不亮就得爬起来。 随着入了秋,天亮的一日比一日晚,一顿折腾准备后,卯时正,迎着灰蒙蒙的一线天光,皇帝的车驾出了白马寺。 文初打着哈欠随在车驾一侧,里头两道声音隐隐约约入了耳,“可是累了?回宫还有一阵子,且歇歇罢。”这道笑声沙哑而苍老,自是出自皇帝。 另一道娇嗔软软,则是将要随之入宫的乌兰了,“还不是陛下,乌兰整夜未眠,这会儿还腰酸腿痛呢。” “朕说你酸痛的可不是腰腿吧,是哪里,让朕来瞧瞧。” “陛下,陛下,别等回去了再”没说完的央求被尽数吞没,变成了闷闷的低呜,接着就是衣袂翻擦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在车轮和脚步的轰隆掩映下,倒也无人发现。 只除了文初。 她轻夹马腹,赶紧三两步离了车驾往前去了。 哪怕一早就猜到是这么个结果,哪怕这结果是她一手推动,可亲眼看着亲耳听着,依旧是既膈应又恶心——这就是皇帝,人人皆知和荣妃情深意笃的皇帝。 一抹嗤笑无声地散在唇边,前头赵阙闻着马蹄声回头,正正将这嗤笑入了眼。狭长的眉目一挑,含笑问来,“大清早的,谁惹你了?”思量着回头看去,在后头的车驾上扫过一眼,浮上了一抹了然之色。 文初目不斜视,当没看见,自也没回答。 赵阙伸手拉她马缰,随口问道:“昨晚睡得可”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她已一甩马鞭,哒哒哒地越了过去。眨眼之间,佳人远去,马蹄清脆声中,唯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暗香一缕和清清楚楚的冷哼一声。 只哼的赵阙哭笑不得,颇有点儿“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郁闷。伸出的手在半空打了个转,抚到了胯下的马头上,“女人啊”昨儿个晚上还言笑晏晏,今儿个一早就翻脸不认人。 骏马昂首一声嘶鸣。 他点头笑,“是,还是我活该,瞧上这么个没良心的。” 这一句低语顺着风,打着转,隐隐约约入了文初的耳。明知道她耳力好,说给谁听呢,文初依旧当听不见,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向二郎说着话。日头渐渐跃出地平线,阳光驱散了清早的凉意,待到入了城,进了宫,正正好离着巳时差一刻,赶上了早朝的时间。 皇帝上朝,文初便带着执金吾回官署,临走前回头看了眼掀帘下辇的乌兰。她仍是细而长的一条条发辫,未梳妇人的发髻,然而和皇帝低声细语的模样,含春带水,千娇万媚,分明多了不同于从前的什么。 向二啧啧两下,压低了声嘀咕着,“真个厉害,人人都猜她选哪位殿下,没成想,竟瞧上了陛下。大人,你猜猜,她能封个什么位分?” 不用文初猜。 到了中午,乌兰的册封便下来了,是夫人。 整个后宫之中,除去郭皇后和荣妃,乌兰当的是第三人。 这样的结果哪怕因着她草原萨满的身份,也让人哗然不已。就像向二说的,人人都猜她必是要和亲于某个皇子,她却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的女人,初伴君侧就获此殊荣。 那些皇子的母妃,公主的母妃,年老色衰地侍候了皇帝半辈子,到头来,却要向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行礼问安。可想而知,后宫中绞碎了多少条帕子,又咬碎了多少的牙! “那小公主这下子,可算是处在了风口浪尖儿上咯。”楚府里头,韦让捋着美髯道了这一句,把刚刚沏好的茶给文初斟上,她接过来,摇头道:“我就不喝了,连着几日没睡个好觉,难得今儿个清闲,喝了茶走困。” 韦让点点头,看着她给自己斟满了,热气氤氲中,散了一室淡淡的茶香,“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儿个什么风把你刮我这儿来了。” “来瞧瞧你呗,怎么样,住的可习惯?” “不错,阿悔那孩子乖巧懂事儿,省了不少心,你这儿人也少,比起三皇子府,可是清闲的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夫子,随着赵阙乃是为了一展抱负,如今整整三月陪着阿悔读书授课,便是相处愉快,也难免少许郁郁。文初笑看他一眼,“那你的清闲日子可到头了,若不出意外,明儿个就能功成身退。” “咦?寻着先生了?” “嗯,殿下身边儿的人,总不能日日困在我这小庙不是?” “哈哈,那敢情好,寻了何人,快说说,看我认不认识。”说着捧起茶来,吸吸溜溜了一口,听着文初三个字出口,那茶噗一下喷了老远,“宋大贤?!” 文初摸摸鼻子,心说幸亏闪得快。 韦让还瞪着眼睛没回神呢,“宋可是我想的那个宋?大贤?”见她点点头,韦让又捧起茶盏来猛灌了一大口,这才压了下来,笑骂道:“好你个不回,是专程来吓我的是不?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是赵阙的心腹,自是无不可说的,文初就简单将昨晚之事讲了一讲,先前韦让还既是激动又是兴奋,待听到一半儿的时候,表情就颇为古怪了,等到听完,那语气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你是说那明明是送礼所用的扇子,到头来,大贤一个月后不但要还给你,还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文初咳嗽一声,“若再想参详,可以再问我借么。” 可不是么,借一次,就是一个人情,这么借来借去,人情也能转化为情分。 韦让不知道别人,换作他自己,恐怕入了酒席的第一时间,就会将扇子当见面礼奉上,以博取大贤的感激和好感。然她并不,让同是送扇的举动,从主动变成了被动。 莫看这一主动一被动,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不如日思夜想惦记着旁人家手里的来的珍贵。他一早就知道文初是女子,却从来不知,一个区区女子,竟可以有这样的智慧! 想罢他深深看了文初一眼,自叹弗如地摇摇头,“怪不得殿下” “说阿悔呢,殿什么殿。”文初赶紧止住他没说完的话,韦让观她面色,也识趣地不再提,又替阿悔欢喜起来,“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若此事能成,今后阿悔的前途,可是不可限量了!” “所以我才过来,找你商量商量,看看今儿个下午,让阿悔准备准备。”想了想,她嘱咐道:“不用准备什么高难度的东西,他的学问是什么水平,以宋老的见识恐怕一眼就看穿,没的作假。” 韦让点点头,“那就实实在在的去,这些日子学了什么,等阿悔午睡醒了,我给总结总结” 就这么聊了一阵子,文初实在是困乏,也没等到阿悔醒来,便径自回了自己的小楼去。几乎是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未用,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次日的大清早了。 阿悔得了韦让的交代,早早就穿戴整齐坐在楼下等着她,显得乖乖巧巧的。听见声音,他抬脸儿看上来,带着几分期待几分紧张,“阿姐,我真要去见大贤了么?” 文初摸摸他脑袋,“无需紧张,知道的答,不知道的实话实说,做自己就好。” 阿悔重重点头。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想到。 刚出了府门来,就迎上了匆匆而来的吕福,“楚大人,随咱家走一趟吧。” 这内监不论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的,这一次,却绷紧了脸色显得有些难看,瞧着文初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带了点儿怜悯,又带了点儿叹息。只一打眼,文初心下就是一跳,抬头看了眼今早的天色。 灰蒙蒙的天压的极低,似是要下雨了,“公公稍候,我安排一下,随后就来。” 吕福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缓缓将手抚上了腰间的刀柄,刚想说话,文初一眼扫过,黑而静的眸中精芒如电,刺的他们目光一跳,没吱声。 她认出这些人身上着的衣服,心下有了数,侧头朝送出了门口的阿莱吩咐,“去通知韦先生,让他带阿悔去宋府,我去廷尉司走一趟。” 廷尉司 阿莱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 他虽无甚见识,可也知道廷尉司是什么地方——主司法,掌刑狱,那样的地方进去了,岂会有好? 他看一眼文初看似安然的脸色,又看一眼吕福身后那队人硬而冷的面孔,惨白着脸色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牵起阿悔,快步就朝着韦让的院子跑去——韦先生是三殿下的人! 同时文初转过身来,“公公久等了。” 吕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掀开轿帘,“楚大人,走罢。” 她一步迈出,上了轿去,一路心念急转。 对于廷尉司找上来,文初并不意外,赵延要对付赵康,她这绊脚石必须踢开,除了她还有赵阙和向洵,躲是躲不掉的,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不知道,赵延给她安排了个什么罪名。 很快,待到下了轿,这罪名兜头就压了下来。 同时压下来的,还有两柄出了鞘的长刀。 许是回到了大本营,这些人有了底气,寒光凛然,交叉往她脖颈间一架。铿锵一声,语气比刀光更阴更冷: “楚大人,好好看看外头,谋害当朝皇子,这廷尉司你进的来,可再也出不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6】 又是地牢 长刀架颈,语带威胁。 文初只轻轻一笑,嘴角牵出几分冷意。 她出不出的去,自不是这些小小差吏能做主,而此刻人在屋檐下,也无谓和这些人争口舌之辩,什么时候能伸,什么时候得屈,她明白。 有人拿了镣铐来,咔咔两下,给她铐在了脚下,不算重,但每走一步就嘎啦嘎啦响,这是防备人犯越狱走脱。整个过程中,文初不挣扎也不说话,等到带好了,瞥了眼前方正中的匾额,当先迈上了阶梯去,“走吧,这廷尉司,我还是头一次来。” 抵着她脖颈的刀一颤间纷纷后撤,他们见过了横遭罪名的官犯,不是涕泗横流,就是抖抖索索,再不济的更是连叫冤枉,可她一般反客为主闲庭信步者,当是头一次见。 差吏对视一眼,见她镣铐周全,收起刀来,一路监视着往地牢去。 按说她位同九卿,朝廷大员,和这廷尉司的一把手乃是平级——这种身份,便是获罪,也该是间独门独户的小屋,名为下狱,实则软禁,将来若有机会出去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自会念着狱中的善待之情。 可文初的牢房,就真的只是牢房,阴暗,潮湿,腐臭,了了铺了层草垛子。 这也证明了对方的决心,不把她弄死或坐穿牢底不算完了! 身后差吏将她重重一推,粗而长的锁链在牢门上绕了一重又一重,哗啦啦传出冷硬的回音。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来,不适有一些,可更多的,是回去了重生前的错觉不,比那时候好的太多,起码这牢门透着光,所占的地方也算不得小,身上也没有铁索穿过 文初叹一声,轻轻一笑,闭目靠在了墙面上。 又是地牢。 两辈子,都逃不过坐牢这件事儿。 她颇为自嘲的一笑落入差吏的眼,倒以为是在笑他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听说楚大人是军中出身,不得不提防。”恭敬的言辞里透着说不出的阴郁,绕完最后一道儿,咔嚓上了锁,“这下子,便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文初睁开眼来,“我何需飞,清者自清,总有还我清白的一日。” 自入了牢,她还是头一次表现的有些急切,那人正要离开的脚一顿,嘲讽地瞧着她,“楚大人,我劝你莫做梦了,六皇子被刺杀的兵器正是出自武库,武库的钥匙可只有执金吾有,你岂能脱得开干系?” “你你冤枉我!” “这可不是我说的,还有数人能证明亲耳听见你商议谋害之事,人证物证俱全,你何来的清白?” “这这”她喃喃着,似受到极大的刺激,“不可能,吕公公只说让我走一趟,说明陛下还是信任我的!” 对方眸子微闪,没吱声。 文初又道:“等开了审,本官自能陈明真相,一切大白!” “开审?”这次差吏有反应了,哈哈两声怪笑,笼在阴影里的表情讥讽又怜悯,“等着吧,什么时候廷尉大人有空了,自会来唤你受审。”转身大步往外走,又对狱官吩咐着,“里头那位大人可看好了,人家可是朝中大员,咱们惹不起,哈哈哈” 越是这种小人物,越惯迎高踩低。他大笑渐远,文初没什么表情,甚至之前的一番激动做派也尽数收敛于无形,重新闭上眼来,面儿上一抹沉吟之色。 武库 人证 武库的钥匙只执金吾掌是真的,但那钥匙就在官署之中,而既是今儿个一早来抓人,那么刺杀的时间定是昨日下午到入夜。 那段时间,她在府中,执金吾中人人可偷钥匙,便是外人小心谨慎一些,正逢白马寺一行结束,官署中近日无事,难免松懈。可进出执金吾容易,进出皇宫却难,尤其要绕到偏远的武库方向,再取出兵器带出宫去,一路羽林卫把守查问,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 那么考工令? 这会儿正是三月期限之中,考工令专司器制,若想留出几个份额来,实属寻常。 到时宫内的兵器也无须带出,只消入武库拿出三两把来,让数目对不上就是,出来就近沉河,自是无迹可寻。至于人证,无外乎就是收买了,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听那差吏的意思有数人作证,而廷尉梁宽显然不准备公开审理。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定了她的罪么? 文初冷笑一声,透过方才的三两句,已将一切的前因后果猜了个差不离。而她既然已在牢中,眼下无人问津,能做的实在不多,关键还是看赵阙在外如何动作了。 想着也不再费神,起身在这两丈见方的牢房里走动着。 最近日子过的太好,这硬邦邦的墙面和地面,只靠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受不得了。脚上的镣铐拖曳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有老鼠顺着墙根儿蹿来跑去,文初瞥去一眼,不由咋舌,“长这么大个儿?啧,伙食真好。” 一句话落。 噗嗤两道笑声,自隔壁传出来,属于女子。 隔壁有邻居,进来的时候文初就发现了,两个女子同被关在一个牢房中,瘦瘦弱弱地抱成团。只打眼扫过,便猜到了是何许人也,“两位姑娘,别来无恙。”她苦中作乐,和她们搭起讪来。 对方几乎是同时沉默,过了一小会儿,又同时小心地出声问道:“我们可识得么?”声音细细,柔柔婉婉,隔着一面厚厚的墙壁,在回声颇响的地牢里,文初几乎听不清,“是我将你们关进来的,当日伊河上。” “你是那位大人?穿着青色袍服的那位?” “正是。” “多谢大人!”砰的一声,有膝盖撞到草垛的声音,嗓音稍硬一些的姑娘道:“当日若非大人出言,我们姐妹早已沉入伊河,化为幽魂两缕了。” “我也没帮什么,秋后还是要问斩。” “能苟活上哪怕一日,我和妹妹也是欢喜的。” 这句话莫名就让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哪怕是生不如死地锁在地牢里,依旧一日日地撑着活着,为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她的信念是报仇,那么她们呢,许也有自己的故事吧。 她喃喃道:“放心,你们死不了。” 这声音太小,两姐妹并没听见,文初却没再说了,笑着岔开了话题去。 有人陪着说着话,这地牢里的时间也不算难熬,很快正中午狱官送了牢饭来。都是同样的伙食,几个狱官提着一个个木桶一溜走过,一人发一块儿糜子饼,几根咸菜条,通过铁门上的一扇小窗,将饭隔着栏杆递进。 到了她这里,接过来的一刻,感觉掌心被轻轻一刺。 刹那间心下一动,她抬起头来。 目光一对,对方厉声道:“看什么看,大老爷吃惯了山珍海味,嫌弃这牢饭不好吃怎么的?”这么一呵斥的功夫,飞快的几笔划在她掌心中。等到他写完了,文初冷笑一声,将糜子饼接了进来。 “还他妈挺横!” “哈哈,还当自己是大老爷呢!” “哪一年没几个硬茬子进来,再蹲上几天,保管没毛病!” 几个狱官骂骂咧咧地过去了,文初回到牢房一侧,寻思着赵阙递给她的这个字——审。 她闭目沉吟着,良久未出声,两姐妹双双道:“大人放心,您是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的。等到开审之后,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定能还您一个清白!” 这是当她被奚落了,在宽慰她,文初一笑应道:“嗯,借你们吉言。” “楚大人莫不是被关傻了,双胎不吉谁人不知?”有人沉着嗓子走过来,矮而瘦的身形,刻意站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只一双眼睛极具特色,眼白大,眼珠小,看人的时候凝成一点,是极为明显的三白眼。 这人应该不是梁宽,少了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多了居于阴暗的郁气和凶戾。 他自我介绍道:“下官廷尉左监严旺,”身后立即有狱官上来,开了牢门的锁,抽开绕的严严实实的锁链,乒呤乓啷的声音中,这位严大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显得兴奋非常,“早闻楚大人少年得志,风头无两,下官正愁没能结识大人一睹英姿。今儿个可好,总算有机会同大人亲热亲热了。” 文初自不会认为此人要放她出去。 廷尉右监,管逮捕;廷尉左监,管证供。而证供之中,最少不了的就是屈打成招,这谐音“阎王”的左监,想来对用刑很有一手。 而从她迈出牢门,看见隔壁牢房里抓着栏杆的两姐妹的一脸担忧之色,也能看出,她的想法应是没错的。文初一笑间摇摇头,以口形道,放心。她们拼命点头,大人,好人一定有好报的。 很快文初出了这长长的甬道,被狱官推推搡搡着入了地牢的另一头。尽头处是一间小屋,敞着门,只点了一盏暗黄色的油灯,灯光如豆,影影绰绰地营造出了一种诡异而阴森的氛围。 文初方一迈入,浓郁的腥臭就钻如了鼻腔。 这是来自于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刑具,带着干涸的斑斑血迹,森然入目! 这是昨天的那章,没赶上12点的审核,晚上还有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7】 刑房招供 “楚大人,今儿个你可有福了,下官的这些小宝贝们,已经寂寞难耐很久了。” 严旺背着手跟进来,以一种痴迷的目光,流连在这些刑具上,一边一个个抚摸过去,一边给文初介绍了起来,这种是拔指甲的,那种是剥皮的,这种是穿骨的,那种是灌肠的 介绍着脸上浮现出病态的表情,看一眼文初,又看一眼刑具,似在挑选着什么样的“小宝贝”适合眼前少年。 却不想少年一笑间,“炒的是腥雨菜,端的是皮骨汤,严大人实不负阎王之名——可惜,想招待在下,阁下注定要失望了,我这人啊,一向识时务。” 严旺拧着眉头思索片刻,回过了味儿来,“你要招供?” 不怪他不相信,作为廷尉左监,形形色色的官犯也算见的多了,硬的,软的,早在看见一个人的最初,就能从其表现和应对上猜出是哪一种。而观这少年,显然应该是第一种,不惊也不怕,一身骨头打碎了都带着棱角。 这是他最喜欢的类型,折磨起来方有成就感。 而这会儿,这个少年却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下官听人说过楚大人,很有几分风骨。”他走到正中的长案后,烛火下白中泛着青的脸,显得很是阴森。 文初就迎着这阴森,“传言呗,传言还说我溜须拍马,说六殿下是贤皇子呢”说着瞥一眼最侧一扇巨大的屏风,又瞥了眼严旺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径自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这贤与不贤,你我都心中有数。” 咔嚓—— 细微的机关扭动声。 椅子上一个半圆形的铁镯,将她左手咔嚓铐。 本来这刑房内外便把守森严,内有差吏,外有狱官,她脚上带着镣铐,想跑想动手,都被限制了动作。加上这一道铁镯的保险,隔着一张宽案,碰都碰不到严旺一下。 文初瞥一眼左手,轻描淡写地笑了声,“这下严大人该放心了,问吧,你问什么,我招什么,若招的不满意了,你说一声,我再改。” 严旺也的确是放心了,这真是廷尉司的历史上最合作的一个官犯。不能用刑他显得有些惋惜,到底先完成任务要紧,“好,六皇子被刺一案,可是你之所为?” “是。” “动机为何?” “为我主除掉劲敌。” “你主?” “自是三皇子。” “三皇子可有参与?” “三皇子何等尊贵,岂会亲自参与——只消露出个想法来,自有我等手下忠心为主,出谋划策,殿下再点个头,又有我等代为执行。” 这一问一答间太是配合,但凡严旺想让她供的,根本不消提醒和暗示她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全供了出来。一侧负责记录的文书笔下唰唰地走,几乎就要跟不上她招供的速度,听着严旺砰一声拍着桌子,乘胜追击,问的又厉又急,“你等?大胆贼子,还不速速供出同谋!” 贼子立刻就供出了同谋,一连串儿的名字又快又流利,怎么作案怎么行刺怎么从武库中取出的兵器,记的文书一头大汗,待到一张认罪书写了个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啪一下放下笔,喘着大气拍在文初眼前。 文初也利索,看都不看就执起笔墨,笔走游龙签上名字又沾了印泥盖上手印,吹了吹上头的墨,一弹,递给严旺,“严大人,我早说了,我这人一向识时务。” “下官也未想到,楚大人这般识趣。”严旺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短促地笑了两声,“看着她,本官去去就来。” 只听轰隆一声响,也不知他动了哪里,侧面那巨大的屏风便似一扇门般打了开来,后头赫然连着另一处地方。 严旺进入屏风前回了下头,就见少年闭着眼睛,老僧入定般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他心下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大步走入了屏风之内。 并不知道后头闭着眼睛的文初,嘴角忽地一勾。 等待时间并不算长。 等严旺再回来的时候,脸上赫然是一个猩红的巴掌印儿。 他跟在一个中年人的后头,白的吓人的面皮上,五个手指印子带出了血珠,显得阴厉又骇人,“楚大人,下官一早提醒过你莫玩儿花样,看来那些小宝贝们,大人是很想试试了。”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文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文初却看也不看他,只瞧着前头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国字脸,眉宇间甚有气势,想来这就是廷尉梁宽了。 梁宽也在看着她,那眼神之狠,几乎要将她洞穿! 他不是头一次见这少年,却是头一次和她面对面的打交道。 若在之前有人说他险些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唬弄过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然而刚才乍看那供词的时候,心下砰砰跳的兴奋却绝不掺假。 里头几乎囊括了所有六皇子需要的内容,赵阙指使,楚问主谋,合谋者中头一位就是向二郎——当初将兵器送入武库的人就是向二,向洵的亲弟弟惹上这种麻烦,难免让向家也受到牵连——经由一个楚问,将赵阙和向洵也连出一条线,踢走这三个拦路石的同时,一来顺理成章地对付大皇子,二来让陛下明白立太子的迫切性。 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显然这楚问明白又通透,十分上道儿地将这些全部“供”了出来。 再往下看到一串串合谋的名字,梁宽更是惊喜非常,原来那不声不响的三皇子,竟在暗中笼络了这般多的中立党!他甚至差一点儿就迫不及待想将这供词交上去,将赵阙的党羽一举成擒。 直到现在想起来,背上还是一阵后怕的冷汗——这哪里是什么认罪书,简直就是张催命符! 这张纸若真的交上去,不说陛下会不会起疑亲审,只说这一竿子打翻了满船的中立党,将给他自己和六皇子招惹下多么大的麻烦,多少朝官的嫉恨? 好个小子! 好个楚大人! 梁宽既骇又怒,再不敢小瞧这楚问半分,当下就随了严旺亲自过来,会一会这少年重臣。这会儿见着她面色沉淡,安然而笑,一侧眸来那黑而亮的眼底,更是心下一凛,“楚大人当真好俊的手段!” “再俊的手段,不也让梁大人发现了?”文初轻轻一叹,惋惜道:“之前我就说过,若招的不满意,你们说一声,我再改就是。只要别让‘阎王大人’来招呼我,下官定是好好配合。” 梁宽眸色一动,朝严旺打了个眼色。 后者立即兴奋起来,狞笑着道:“原来楚大人也怕下官的小宝贝们楚大人还不知道吧,人耳后有块儿小骨头,就是这里。”他伸手拨开文初的耳朵,贴着耳朵根儿一指,“感觉到没有,就是这一块儿,它叫镫骨。莫看这骨头小,若没有了它,楚大人可就要失聪了” 比寻常人更阴更凉的手,让文初一个激灵,蹙着眉咬牙道:“梁大人,你可想明白了,若我身上有伤,一旦开了审,你便是屈打成招!”说着执起案上的笔,一闭眼道:“你说,我写,这样可行?” 梁宽冷笑一声,走上前来,怀中掏出了一张纸。 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墨迹尚新,显然是刚才让人写的。 同时严旺取出个镊子来,唱着黑脸威胁道:“无需楚大人写,只在这供词上画押罢,否则下官这镊子戳进去,一夹那小骨头就出来”他说到一半诡笑着去看文初的脸色,这楚问年纪轻轻,想来废了一只耳朵,必是生不如死的。 然而这一看,严旺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象中的瑟瑟发抖没有,甚至连半分惧意也无,这少年之前蹙眉又咬牙的表情,也跟着廷尉大人的走近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中正下怀”的笑容。 顿时严旺就想到了之前打开屏风时,那一回头间的心下一跳。 哪里不对劲呢? 是了,她不惊讶! 那般老僧入定的姿态,就好像一早猜到了屏风后另有人在,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屏风后的那个人! 而她自入了廷尉司就老老实实,多次有人接近都未曾动武,已让他们下意识地觉得,这少年根本没有要在廷尉司里动手的意思——真的没有么?不是!她在等,等一个分量足够的人! 严旺的脑中电闪雷鸣,三白眼中瞳孔一缩,猛地就要去推开梁宽。 然而迟了。 这少年左手被铐在椅子上,执着笔的右手闪电般一掷,正正掷到他眼睛里,墨汁染进眼中,严旺一声惨叫,一片黑灰色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便见这眨眼之间,身为廷尉司一把手的梁大人的脖子上,已被架了一把匕首! 铿铿抽刀声不断。 四下里一惊纷纷上前,数把长刀也架在了她动不得的脖子上。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外头,刑房的门被一脚踹开,狱官们纷纷堵住门口,“大人?!” 一时间,文初胁着梁宽,差吏胁着文初,门口堵着狱官无数,在这狭小的刑房中僵持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8】 准备升堂 手掌天下刑法的一朝廷尉,自非寻常人。 犹记得当初在西北的李胖子,哭天喊地,抖抖索索,被文初踹下马后甚至尿了裤子。 换到这梁宽来,匕首就贴在他的脖子上,寒刃凛凛,却在一瞬的惊慌后立即恢复了镇定之色,“楚大人,你这是何意?” 文初没答,径自介绍起了这匕首的来历,“此刃乃是三殿下所赠,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削起脑袋来想必也是不差的——就不知是你动作快,还是我的手快,”一侧眼,笑吟吟问,“要不就试试?” 梁宽刚想抬起的脚,立刻被定在了原地。 他之前打的还真是这个主意。 这楚问左手被铐住,能活动的范围有限,只消他速度够快,在她反应之前能撤出一臂的距离,她就只有望洋兴叹。而她身上藏有兵器,梁宽却是不意外的,他特意让人无需搜身,就是为了给她动手的机会,不管伤的是差吏还是狱官,他都能再给她添上一个拒捕的罪! 只是这动手的人换成了他,却不怎么美了,“楚大人你想清楚了,挟持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当朝皇子我都谋害了,还差你个朝廷命官——打开!” 严旺已经冲出去洗眼睛了。 那些差吏不敢动,一齐看梁宽。 梁宽死死盯着她,“你还当真敢杀我不成?” 和他完全相反的是文初的冷静,“还是那句话,要不就试试——你又当真敢试不成?” 这谁敢试? 一个试不好,就是被削了脑袋的下场。 梁宽的脸色变来变去,文初也不催他,任他权衡起来,自始至终对脖子上架着的刀视而不见,对打不打开镣铐也没表现出分毫急切。这副模样落在梁宽眼里,正正如一个获了罪的人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自是不敢鱼死网破,“给她打开。” 咔嚓—— 机关扭动,铁镯收起。 被铐了老半天的手臂重获自由,文初活动了活动,垂眼在脖子上的刀一扫,梁宽不甘地挥了挥手,差吏又齐齐后退。她这才起了身,扯住梁宽到身前来,一同往外走。 走一步,差吏就退一步。 脚下的铁链嘎啦嘎啦响,直到出了刑房,也没让人解开。 梁宽当她怕被人近身钻了空子,眸色一闪,劝慰道:“廷尉司里守卫森严,莫说你如今行动不便,便是一身轻松,恐怕也是出不去的。”她没回答,梁宽更当她在犹豫,“就算真挟持着我出去了,背着罪名越狱,今后又当如何?楚大人啊楚大人,你性命是保了,官位却得丢,切莫因一时冲动而自毁前程啊” 这一番话语重心长。 却不想文初掏了掏耳朵,笑睨他一眼,“谁说我要出去了?我是守法良民,越狱这等事儿是决计不会干的。”守法良民晃了晃匕首,推着肉票往前走,梁宽一怔后看明了她走的方向,“你要回牢房?” 正好走到个三岔路口上,往左边拐,是地牢的阶梯,直通地面之上。往后,是刚才的刑房,往前,正是她一开始被关押的牢房。 “梁大人英明,我这人啊,胆气儿小,生怕睡梦里不知不觉让人给做了,只好请梁大人来同住上几日。也无需多,只住到开审之日,你我一同出来就是。” 梁宽这才算是琢磨出了味儿来,这少年,恐怕是将他们的打算给猜了个十成十! 按照计划来走,楚问只是个引子,这个引子无需过堂,私下里让她写了供,画了押,再做出个畏罪自杀的样子来。到时死无对证,再加上他们准备的人证,众口一词之下,三皇子和向洵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再退一万步,算他们说清了,在多疑的陛下心里,也是给这两人打上了一个问号。对于素来不受待见的赵阙来说,这么一个问号,足以将他打回原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开审。 要知道廷尉司举全南朝的重案大案,凡开堂必有旁听,万众之下怎么审怎么查,都是要循着程序来的,到时候这引子,可就不容他们摆布了。 想明白的梁宽冷笑一声,也知道文初根本不会杀他把事儿闹大,可是晚了,已经被推进了牢门里,门上一道道铁链缠的紧紧,钥匙在文初的手里攥着。 梁宽一脸硬气地坐了下来,不就是在牢里陪着么,他陪她耗着就是,耗到六皇子收到消息有所动作,自有这小子的好果子吃。 至于开审?别做梦了。 然而时间无声地走,他渐渐开始耗不下去了。 稻草硌腰,老鼠乱跳,潮湿的阴气儿往他骨头缝里钻,到处都是又腐又臭让人作呕的气味。 这素来锦衣玉食的大老爷哪里受得住这个?只觉得有什么一个劲儿往他身上爬,招了虱子样浑身抓痒,屁股底下也坐不牢靠了,可奈何每每想站起来走动走动,那靠着墙根儿如同睡着的少年,都会轻轻一勾唇,手里的匕首玩儿的寒光翻飞。 这是警告。 哪怕不杀他,也能在看不见的地方给他添点儿伤。 梁宽重又咬着牙抓起痒,急的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几时了?” 外头守着的狱官赶忙道:“回大人,快酉时了。” “酉时?”他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距离被推进牢房来,才过了两刻钟不成?这感觉就跟一辈子了似的。六皇子怎么还没到,按说他被挟持的时候,消息就该有人往那递了 想着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梁宽刷一下站起来,“六殿下!” 却听,“不回,不回,你在哪儿呢?” 是赵阳。 梁宽不信邪地走到牢门去,贴着栏杆往外看,“十一殿下,可知六殿下他” “六哥啊,你怎么知道我从六哥府上过来的?”随口问了句,一眼瞧见牢里的文初,漂亮的眼睛登时亮了,“不回,你可让我好找!” “你怎么过来了?” “三哥让我来的,说是牢里闷,我来陪你说说话。”恐怕这说说话是假,给她个定心丸倒是真的,文初眼睛闪了闪,起了身来,“三殿下在六皇子府上?” “嗯,六哥不是伤了么,今儿个天没亮三哥就去了,正好带了个神医去。说是伤的不轻,不得见风,三哥就留下陪着了,我来的时候,正陪着六哥下棋呢。” 文初噗嗤一笑,斜眼瞥了眼梁大人。 梁宽的表情别提多难看,他就说这左等右等的等不来,原来是让三皇子给堵上了!更有可能的,说不得那些去送信的人,也一早给处理了掉,这边发生的事儿外头根本就不知道! 好一个三皇子,他凭什么就肯定这楚问能在廷尉司里翻起浪来?是了,这不是又找了十一皇子过来么,便是这楚问没玩刚才那一手,十一皇子同她一向交好,若瞧着了她在刑房里,也定得是一通大闹! 没有六皇子压着,谁也拦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小皇子。 这一招釜底抽薪,文初和梁宽都明白,赵阳这是给赵阙当了剑,只是她早一步动手自救,这把剑倒没了上场的余地。她笑着垂下眼来,想着既然人来了,总得干点儿什么才是,摆手道:“无妨,有梁大人在这儿陪着,也算不得闷。” 赵阳一眼盯住了她手腕,“这怎么弄的?”白皙的腕子上一抹红痕刺目,正是先前那铁镯给箍出来的。他还奇怪堂堂廷尉大人怎么跑到了里头去,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梁宽!梁宽!你好大的胆子!”赵阳气的哆嗦,一脚踹在了梁宽的膝盖上,隔着栏杆没踹实落,只砰的一声,吓的梁宽一惊后退,“十一殿下,下官” 这小皇子对着皇帝都敢嬉皮笑脸,更莫说什么九卿大员,又是一脚踹的栏杆咣咣响,“你再不过来爷治你罪!”说着四处看,看这架势,是要找家伙了。 文初赶忙伸手拽他,“这是小事儿,压出来的,不疼也不痒。” 他咬着下唇恨恨道:“都红成这样了还小事儿呢。” 人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说这楚大人差点儿把廷尉给宰了,又差点儿废了严旺一双眼,到头来只腕子上红了那么一小圈儿,倒跟出了天大的事儿一样。 想着又狐疑,她竟帮着廷尉司说话? 紧跟着文初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真是小事儿,这才到哪儿,刚才还有个叫严旺的,想废了我耳朵呢。” “” 结果自是不用说的,赵阳扯了个狱官就出去了,也不知外头都干了什么,反正再回来的时候,袍子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刺的地牢里人人脸色惊惧。这他还不放心,连连道留下陪着,看谁还敢动她一根毫毛。 文初心下泛着暖,好一个劝,才把他一步三回头地劝走了。 地牢里重又剩下了她和不断抓痒的梁宽,“梁大人,恐怕短时间里六皇子是来不了了,早日开审,你也能早日出去不是?” 梁宽心下焦躁,面儿上死死绷着面皮,没应声。 文初也不急,论起坐牢来,她的经验可不止一两年,闲来无事同一侧的两姐妹说着话,时间走的倒也算快。到了晚上,有人送了牢饭来,有肉有菜还有酒,为防加了料,文初一律给打发了出去,梁宽吞了吞口水,还是没应声。 入了夜牢里更冷,一片死寂中,甚至能听见秋风呜呜在甬道里洞穿,合着老鼠尖尖的吱叫,只让人连头皮都发麻了起来。钥匙在她手里,文初自是放心的入睡,听着梁大人翻来覆去的烦躁声,一夜好眠。 翌日天没亮,她精神饱满地睁开了眼,对上的就是又饿又困又备受折磨的梁宽,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只一个晚上的光景,已是显得憔悴不堪。文初伸个懒腰站了起来,“看来梁大人是考虑好了。” 梁宽深深看她一眼,双肩挎着,又恨又无力,“准备升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9】 微臣有罪 开审的折子奏上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批了下来,廷尉梁宽主审,黄门令蔡长禄监审。 蔡长禄乃是宦官,吕德海主内,他主外,虽不比日日侍在皇帝身边得脸面,也是内监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了,监军,监审,都是驾轻就熟。 本以为这次也是走个过场,却不想竟一侧的听审席上,三皇子赵阙,四皇子赵勇,六皇子赵延,十一皇子赵阳,九位皇子中赫然有四位在座,“吆,今儿个刮的是什么风,怎的把几位殿下都吹来了?” “正好今儿个闲着,就来凑个闷子,蔡公公莫管我这滥竽充数的;三哥和十一么,一向同楚问交好;至于六弟,事关他的刺杀案,自是紧张了。”赵勇说着一瞥赵延,显得幸灾乐祸的,“瞧瞧,这还带着伤呢。” 蔡长禄心下一凛,立即跟着往赵延瞧。 伤不伤的看不出来,表情不对劲倒是真的,平日里这贤皇子见人先摆三分笑,今儿个自进了公堂就一直板着脸,火气大的很,“知道我伤了也没见四哥来瞧瞧,咱们兄弟里头,数着四哥心大。” 心大,也是心粗。 四皇子好武轻文,一身功夫甚是出挑,学问上却是惫懒的很,没少受陛下的数落,尤有一次斥的最重,言道老四“粗枝大叶难成器”。这是他的逆鳞,满朝皆知,提不得。 如今赵延却生生揭了他短,难免让赵勇脸色难看,“三哥倒是有良心,从昨儿一早陪你到今儿一早,连公堂都陪着来了。结果呢,指不定你心里头怎么骂呢。” 赵阙闻言斜睨过来,长眉一挑,“哦?正骂着呢?” 三兄弟的目光对上,一刹那后,同时哈哈一笑,各自执了案上的茶水来喝。方才那夹枪带棒的气氛,就这么掠了过去,如同没发生过。 蔡长禄也跟着笑,面儿上装作不懂,心下却是明白了,这楚问的提审,恐怕是三六两位的一场博弈,至于老四,真就是他说的来凑闷子的,谁输了看谁热闹。 正想着,外头响起一阵镣铐拖动声,“楚问带到——” 蔡长禄不由坐直了身子,往迎面走进公堂的少年瞧,逆着光,表情看不清楚,倒是那背脊挺的笔直,步子缓而慢。满堂皇子大臣人人等着,她倒好,硬是走出了个闲庭信步的姿态来,一身气度很了不得。 上了堂,走到正中,不惊也不慌,先朝一侧的皇子席上侧目笑道:“见过几位殿下。” 赵延头不抬眼不睁,当没听见。 赵勇兴致勃勃地喝了口茶,点头应了。 赵阳则表现的兴奋又关切,连连问道:“有没有人再难为你?昨晚睡得可好?腰酸不酸?腿疼不疼” 一系列问题甩出来,文初一一回着他,赵阙就趁着这空档上,懒懒靠着椅背,捧着茶水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尤其是昨日被箍红的手腕,着重停留了一阵子,确定已是白皙柔滑不留痕迹之后,又回到她笑着作答没有一丝不耐的脸上——嗯,精神不错。 精神不错的文初立刻就转了眸,和他对了个正着,眼中一抹笑意,让赵阙的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着,低低笑了一声。 “够了!”早已等到不耐烦的赵延出了声,“十一,这还是公堂上。” 赵阳这才住了嘴,吐着舌头朝文初眨眨眼。 文初则转向了上首。 刚才还只有蔡长禄一个人在,这会儿和她一同从牢中出来的梁宽,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后面上了主审席。惊堂木执起来,还不待拍下,文初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罪臣楚问,见过主审梁大人,监审蔡公公。” 这一跪,只把梁宽给跪懵了。 他和她乃是平级,蔡长禄甚至比两人还稍逊一筹,这楚问不是傲么,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治她个“藐视公堂、藐视南朝律法”的罪,也算为昨天一整夜的折腾出口气。 可对方老老实实地跪下了,不同催也不用逼,真真就如她说的,素来识时务。这口气非但没吐出来,反倒憋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窝火得紧。 惊堂木没滋没味地拍了一下,他皱眉喝道:“既是罪臣,还不速速招来,所犯何罪?” 却不想文初忽然起了身来。 她转过身,背对着公堂面相外面朝阳,重又跪了下来。 人人面露不解,只赵阙眉目一挑,勾起了嘴角听她声音朗朗,“昨日微臣突闻噩耗,茫然间被廷尉司所缚,大起大落下,只叹祸从天降,陛下心狠,心中一时愤慨难当。然整整一夜微臣反思己过,身为执金吾,武库失窃而不知,这是臣的失责之罪;身为臣子,妄自揣测君之心思,这是臣的失敬之罪——微臣有罪,罪在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栽培,愧对隆恩浩荡!” 一番话字字清晰,在静寂的公堂上回荡着,直到她肃然三拜后,重又起了身,众人才纷纷琢磨出来点儿滋味。 尤其是梁宽,心下一凛间,突地生出了一层薄汗来。 这楚问,好深的心思! 这番话,突然被抓时,她不说,昨日逼供时,她不说,只等到上了公堂来万众之下才说。 要知道这公堂上可不止有四个皇子和主审监审,听审的席位上,为防出现错判冤判,乃是有朝官按制轮流的,不多,三五个人,却足够将这一幕传遍朝野。 而退一万步说,哪怕这几个人都能被收买,不是还有个蔡公公么。有这个监审在,一言一行皆记录在案,到时呈报给陛下,少不得得招他去细细地问,到时她这跪地三叩首的姿态,也必将一字不漏地描述上去。 想想看吧,这么一番恳恳切切的愧对之言,既撇开了对刺杀一案的茫然不知,又剖白了身陷囹圄时的谆谆心迹,陛下毕竟已年过半百,面对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少年的情真意切,如何能不心软? 她若无罪,陛下定是心生愧疚,她若有罪,也能将十分的罪减到七分。 梁宽下意识就去看赵延,待看到他越来越冷的眼,猛地攥紧了拳,既然你要减,那本官就定你十二分的罪,看你如何减! “荒唐!” 一声大喝,将堂上众人拉回神来。 梁宽怒视堂下,“好个惺惺作态,你执掌武库之匙,有否失窃你岂会毫不知情?” 文初冷笑回视,“武库三月一开,当中若有人行窃,我身在宫外岂能全然知晓?”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谁人能行窃?”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守库者当偷!” “一派胡言!本官看你分明是推卸责任!”啪的一下,梁宽狠狠拍着惊堂木,“把守武库之人也分属执金吾所辖,你为上官,下头若有人监守自盗,岂能脱了干系?” 和梁宽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初的古怪一笑,“梁大人,我何时说要脱开干系了?” 梁宽一怔。 文初耸耸肩道:“方才我就认了罪,武库失窃,乃是我的失责之罪,该当的后果,陛下如何裁夺,我便如何承担,绝无二话。” 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么飞快跟她辩驳了两句,竟让她带到了沟里去。 不错,她认罪了,只认了这失责的罪名,而这就好比一府的管家掌了钥匙,若有下人奴才偷个一钱半两,管家也要跟着入狱么?当然不,只一个失责之罪,顶多罚她个把月的俸禄罢了。 而这当然不是梁宽要的。 他脸色青白,就听赵阙闲闲道了一句,“梁大人今儿个状态欠佳啊,闹了半天,这审的是楚问一早就认下的罪。”说着还重新调整了下姿态,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倚着。 蔡长禄也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今儿个这梁大人本就来的晚,衣裳褶皱,头发也没梳齐整,眼圈儿都是青乌青乌的。就好像让人折磨了一整夜样的。 且这小半堂听下来,一直让楚问牵着鼻子走,半点儿也不复往日风采。想着他压低了声道:“梁大人可是身子不适,若是如此,今儿个不妨歇上一歇,咱家先回宫把前头的禀了再说?” 蔡长禄和他也算老搭档了,交情有多好谈不上,只来来往往的主审监审,也算对梁宽的做派少许了解。这个提议自是一片好心,堂中主审若有不适,延迟再审就是。 可梁宽哪里敢? 一旦今儿个不能一鼓作气定了这楚问的罪,等蔡长禄回去禀了陛下,方才那一番恳切言辞,难免让此事再生了事端。 一道道目光瞧过来,不由让他额上见了汗,婉拒了蔡长禄的提议,在赵延冷冰冰的视线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个狡猾,本官险些让你蒙蔽了去!你说自己毫不知情,乃是下头的人监守自盗” “下头的人监守自盗,这是梁大人亲口说的,我不过是合理的怀疑。”文初一摆手,纠正了他。梁宽这次却学乖了,只当听不见,不接她话茬,径自往下说道:“本官却有证据,证明你非但知情,且一手策划——行窃武库,刺杀六皇子,皆是你之主谋!” 堂内倏然一静。 一片鸦雀无声中,人人坐直了身子,听惊堂木敲击木案的声音突的一响。 啪—— “传人证,物证,上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 人证物证 “小人齐武,梁非凡,见过廷尉大人。” “我二人乃是六殿下的门客,前日酉时,同殿下在醉香楼把酒言欢。刺客破窗而入,将殿下左肩击伤,后被赶来的侍卫惊退,遗下行凶之剑一把。此事生于众目睽睽之下,酒楼中有数人亲眼所见,皆可上堂作证。” “是不是楚大人所为,小人不敢妄自揣测——但此剑乃是出自官制,事发之后小人奏请入宫,请武库守吏核实,得知库内遗失兵器两把,其中之一,正是此剑。” “小吏张正,于乾,周大海,见过廷尉大人。” “我三人隶属执金吾之下,乃武库守吏,可证实此剑正是出自武库,是七月初七皇后娘娘寿诞当日被送入的那一拨。当日护送入库之人乃执金吾向二郎等十人,随后楚大人曾单独来库,打发我等在门口候着。” “是不是楚大人所为,小吏不敢妄自揣测——但武库一向冷寂,从无访客,楚大人正是最后入库之人,用时约么两盏茶许,至于其间做了什么,小吏看不得,也不敢问。” “下官卢田,钱钟,窦建,章宏志,见过廷尉大人。” “我四人隶属光禄勋羽林左骑,责北宫上东北以北至武库太仓沿线巡守,合分四班,每班统十二人,三个时辰一换防。自七月初七至今,未曾见过任何可疑之人,也未生一桩入宫行窃之事。” “是不是楚大人所为,下官不敢妄自揣测——但前日戌时末,下官曾应库吏张正之请,亲自查证了武库大门,门锁未损,绝不可能有外人强行入内。” 不是强行入内,那就只能是内鬼了。 而这接连三波堂上的人证,人人都说不敢妄自揣测,却人人暗着指向的都是文初。 尤其是守吏的证供,说她将旁人打发了出去,单独在武库中滞留了足足两盏茶,无不暗示着她别有用心。就连文初自己听着,都怀疑自己曾顺手牵羊,更莫说一侧的听审席上,不少人的眼神儿都变了。 “简直荒唐!真想行刺,上哪弄把剑不行,非得上武库里去偷?”赵阳大怒着站起身,怒视着三个守吏,“分明是你们众口一词构陷上官!说!你们收了谁的好处?” “十一殿下息怒,”三人砰一声跪下,连连道着,“小吏说的,都是我三人看见的” “你们可曾亲眼看见?看见楚问带了兵器出去?” “回殿下,小人不曾。” “先不论楚问去没去武库,她乃执金吾,入内巡视有何不可?既然不曾看见,你们来做的什么供?库内丢了兵器,接连近两月,又为何不上报?” 这一系列问题丢出来,三个人显然有些懵了,急急忙抬头去看梁宽。梁宽还没说话,一侧赵延先哼了一声,“十一,先坐下,是与不是,这不正在审么。” 赵阳咬着牙坐了下来,“说,为何不上报?” 这么一打岔,几个守吏也终于想明白了,纷纷低着头道:“楚大人命小吏出去,小吏不敢违背,便一同回了班房。待到两盏茶的时候过去,小吏又去武库寻,发现楚大人已走了。而兵器少了一弓一剑,小吏商量着可能是楚大人借去了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也就不用说了。 顶头上司“借去”了兵器,他们小小守吏,哪里敢上报,又向谁上报? 赵阳气的发抖,一拍桌子,就要大骂。 文初摇摇头,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趁着他这一歇声,梁宽顺势就道:“来人,带下一个人证!” 很快,又是一阵脚步声,又一波人证上了堂来。 这一次,乃是五个女子。 为首的那个娇俏可爱,三两步行到公堂正中,脆生生地行礼到:“小女付娇,见过廷尉大人。” 拜的是梁宽,看的却是一侧的赵阙,正是付家阿娇。 而她后头的四个侍婢,也巧了,竟是被文初赶出了楚府的那四个。 她们低着头跪拜在付娇之后,闪躲着文初的视线,文初朝她们笑了笑,她们头垂的更低,抖抖索索的。上头梁宽皱眉道:“楚问,你当堂骚扰人证不成?” 看一眼,笑一下,这也算骚扰? 若非心中有鬼,何至于上个公堂抖成这样? 文初心下有了数,慢悠悠退开她们两步,听付家阿娇先道:“初七皇后娘娘寿诞当日,小女有幸入宫,曾在马车上偶遇楚大人。楚大人说要去武库,也的确是往武库的方向去了,小女所言,正能证实守吏之供句句属实。至于” “等等——” 文初一伸手止住了她,“付姑娘,你可曾亲眼看见我入了武库大门?” 让付娇怔了一怔,“那倒没有,不过楚大人你是亲口说” “我还亲口说对此事毫不知情,不也没人信么。皇宫那般大,你碰见我的地方在复道,离着武库尚有一刻钟还多的路程,这中间我往哪里去了,你又如何得知?” “这” “嗯,你不知。”文初点点头,“便当我真去了就是,之前守吏曾言,我在武库呆了两盏茶的时间,这你可曾看见?” 付娇咬着下唇,没吱声。 “嗯,你也没看见。”文初接着点头,一改先前的好脾气,嗓音赫然冷厉,“你一没见我入内,二不知当时情形,凭何能证明守吏所言句句属实?付姑娘,当知公堂之上,一言一行可容不得你在付府后宅那般肆意!” 自人证上堂之后,她就一直是个静观其变的态度,几乎是一声没吭,就连赵阳先前生了怒,她都给压了下来,如同被人拔了牙的老虎。而这会儿陡然露出了爪牙,不由让付娇缩了一下,也让堂上的人回不过神来。 赵阙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付娇,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摇着头笑起来,他这妇人,素来恩怨分明——先前那些人只消对方有心,就必然能找到,有皇子施压,不论愿是不愿,这个供只能做,没有旁的选择。 这些人和她无仇无怨,危系到性命身家,可算身不由己,文初不同他们计较。 可付娇不同。 没人会去后宅找一个妇人来做供,她能来,必是自愿且主动的。主动收下了这四个婢女,又主动寻上了对方献计,最后主动上了公堂来颠倒黑白落井下石。 这般明晃晃的与她为难,她若无动于衷,也就不是文家那小女儿了。 想着又是一声笑,亏他方才头一个反应,还道是他妇人吃醋了,赵阙揉了揉眉心,暗道这付娇自进了公堂就盯着他不放,偏那女人半点儿反应都没有,真个冷心冷肺! 冷心冷肺的文初若有所觉地侧了下头,付娇得了喘息的功夫,颤着道:“是小女思虑不周,既如此,廷尉大人还是听听我这几个婢子的证供罢。” 犹不死心。 文初冷笑一声,虽不明白这付娇的目的,倒也不费心思了。 梁宽看向抖的更不成样子的几个婢女,沉声道:“你等莫怕,有什么只管讲出来,自有几位殿下和本官为你们做主。” 四女连连应是,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梁宽只好又道:“本官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便先从身份开始罢,堂下何人?” “奴奴曾在楚府为婢。” “哦?那又为何易了主?” “我不要了呗。”没等她们回话,文初轻飘飘地插了句,说着还看了付娇一眼,颇有点儿“我不要的东西你捡来当宝”的意思。一侧正喝着茶的某位忍不住就对号入座了,捧着茶盏低低咳起来。 赵阳拍拍他的背,“三哥呛着啦?” 三哥一摆手,又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暗自瞪了文初一眼。 这一眼瞪的她莫名其妙,听几个婢女一咬牙,低着头飞快编瞎话,“奴也不知,当日楚府门前有一伙人,凶神恶煞的,奴便将人赶了出去。楚楚大人却大发雷霆,亲自去请了回来,和那伙人神神秘秘地入了小楼。” 她们像是想通了,越说越顺溜。 梁宽倾了倾身子,“继续。” “奴等四人,本是想求大人息怒,却不想无意间听见了里头的密谋之事。” “都听见了什么,还不速速说来。” “回大人,里头鬼鬼祟祟的,声音压的很低,奴只隐约听见了什么‘太子’‘主子’‘刺杀’‘六殿下’什么的,奴虽是个下人,却也知道这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当时怕极了,匆匆便离开了。” 文初暗道教她的人教的好,这些婢女没什么学问,一下子让她们说出艰涩难懂的一大段恐是记不住,便直接点出几个关键词来。入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自能联想出该想的东西来。 果不其然,公堂内几乎是一瞬凝滞,上首蔡长禄眸子一缩,看看她,又看看赵阙,目光已是大不寻常。 六皇子赵延适时长叹,痛心道:“楚大人,你我虽无交情,却也不曾交恶,刺杀与我,想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念在我伤无大碍,你又只是一时的行差踏错,只要说出前因后果,背后主使,我便当你戴罪立功,必向父皇求情。” 而同时梁宽眸子一亮,啪的一拍惊堂木,“楚问!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从实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 纷至沓来 一个施恩,一个施压。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唱完后两人同时盯着文初,目光灼灼,含着莫大的自信和得意,就似是大局已定,吃准了她必将保命卖出赵阙。 却不想文初和赵阙对视一眼,三两步走向了一侧,那里是堂上放置物证的地方,一块儿布帛铺着,上头搁了把剑,正是刺杀赵延的那一把。 没人知道她所为为何,只当是垂死挣扎,“楚问,本官劝你莫拖延时间,此剑出自武库,又有人证证明你之所谋,再耽搁下去,可莫怪本官大刑伺候!” 梁宽大喝催促着。 一侧赵阙慢悠悠问了一句,“谁能证明此剑出自武库?” 文初心下一动,执起剑来端详着。 此剑的确是出自官制,但凡朝廷出品的兵器铠甲,都在细微之处刻有印记。当然她的所知也仅限于此了,虽是执掌着武库,但也只是执掌而已,对此她并无任何的研究。 梁宽不耐解释道:“三殿下有所不知,考工令所做兵器,入库和未入会有不同的印记,此剑上的印记正是已入库的标志。而武库丢了一把,此处多了一把,不正正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阙再问,“印记由谁来做?” 梁宽一皱眉,“自是考工令。” 赵阙点点头,慵懒地笑起来,“也就是说,若考工令多做上一把带有入库印记的兵器,是与不是,也无人分辨了?” 梁宽和赵延同时心头一跳,后者定了定心,哼道:“三哥所言根本毫无根据,考工令所做兵器皆有额度,闲来无事,岂会多做一把?” “也是,无用这般麻烦,只消在已做的兵器上添个入库的印记,待到此间事了,兵器回收,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正审着楚问,三哥为何又牵连到考工令来?” “下官告诉殿下为何,”这一声却是出自放下了剑的文初,听了这半天,她已是心中有数。缓缓站起身来,文初语出惊人,“因为这把兵器,并非出自武库!” “荒唐!” “胡言乱语!”梁宽冷冷觑着她,“你莫再东拉西扯,公堂之上是讲证据的” 正说着—— 咚—— 外头一声击鼓,鼓声沉厚,远远传进公堂来。 梁宽话被打断,听一个差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地道:“参见大人,有人击鼓鸣冤,是” “打发去京兆尹,”梁宽不耐一挥手,“下去。” “大人是大公主府上的。” 差吏讷讷说完,梁宽一怔看向赵延,廷尉司不似寻常官府,并不直接对百姓开放,只有各大府衙递上来的重大要案,才转交廷尉司接手。他方才只当是有不懂的百姓瞎胡闹,此时一听是大公主赵萱,不由没了主意。 人人都知她同三皇子交好,此时击鼓,可莫生什么枝节 赵延起了身来,赵萱的身份摆着,已不是寻常官员能拦的,他大步往外走,却听一阵笑声自外传来,“等了良久也无人复我,便直接进来了,可莫妨碍了诸位审案才好。” 赵萱径自入了公堂,却不想来人并非她一个,身后一众戴着纱帽的娘子军,粗粗一看,七八个妇人花枝招展,显然是之前正在哪里玩赏,一同转道儿过来的。 赵延本以为她来给赵阙压阵,此刻却有些看不懂了,“什么风把大姐吹来了,还有这是” 堂上一众人行礼问安。 赵萱后头的女子也纷纷行礼。 两方一阵耽搁,赵萱这才三两句解释了起来。 她之前在城郊牡丹园宴请,正是身后这一群娘子军,结果宴没吃完,竟有刺客一拨,人人手持利器,凶神恶煞。幸亏她们都是官家妇人,身边护卫家院不少,一阵折腾后,人没伤着,刺客跑了,还留下了对方的凶器。 “梁大人,我等一众妇人,碰上这样的事自是没了主意,商量着便将这些凶器先送来了,怎么查,怎么审,大人也好早做安排。”说着命人将凶器呈上。 梁宽连道自然自然,心下却是狐疑不已,大公主本非寻常妇人,岂会这就没了主意?正想着,忽听一侧差吏惊疑一声,“大人!这这凶器” 他循声侧目,只一眼,脸色猛然变了。 这呈上来的兵器上,每一把的细微之处都带着入库的印记,岂不正是同之前那一把一模一样?! 赵萱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般,笑着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瞧我,竟是忘了提,这些兵器上皆有印记,想来出自官制,也算同大人正审的案子有所牵连。” 好! 好好好! 好一个赵萱,好一个赵阙! 就说此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说到公堂之上是讲证据的,这证据就被送了来! 赵延冷声笑了起来,这冷意才方方透出眼底,外头又是一阵急步,“楚问何在?!” 随着这一声喝,五皇子赵希带着几个儒生大步而来,一眼看见这公堂门口熙熙攘攘的场面,也不理会,径自从人群中看见了他要找的少年,“楚问!给我一个解释!” 哗啦声响不断,七八把兵器被丢在地上,赵延第一时间已猜出了什么,眯眼看去,可不正是每一把都出自官制。 赵希却没注意旁人的反应,宴请当日白马寺上表现良好的儒生,却碰上了连番的刺客,他正在气头上,怒视着文初道:“今儿个不给我一个答案,此事没完!” 说完之后,才发现四下里默然无声,人人的表情透着古怪。 赵希蹙着眉头,还不等问个什么。 外头又来一拨人。 短短半个时辰,竟是接连来了四拨人。 第一拨赵萱宴请官妇;第二拨赵希宴请儒生;第三拨是黄家老爷子去看大皇子的路上;第四拨闹的更大,大司空的小孙子过满月,晚上的满月宴正准备中,这午时司空府就遭了刺客。 几乎是无一例外的,人没伤着,刺客跑了,兵器留了下来。 也是无一例外的,这些留下的兵器全部出自官制,被打上了入库的印记。 这一整个廷尉司的公堂上,乌压压的人站了个满满当当,那些官妇的郎君也闻讯寻了来,里头还有当朝三公大司空,梁宽哪里敢怠慢?当即命人入了宫去,武库里一询问,除了当日丢失的那一弓一剑外,再无失窃之事。 那么这些兵器是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在人人脑中兜转了一圈儿,已经猜到了点儿什么,比如黄老爷子这成了精的人物。也比如大司空李勋业,更是在看见了前头三拨人后,刹那间想透了始末,老眼一眯,悠悠的目光就投向了文初。 文初咳嗽一声,扭头装没看见。 心下却想着,赵阙这厮耍的一手好贱,把大司空拉来当枪使,得罪人的事儿还全得她背! 她之前虽和赵阙眼神交流中,看见他瞥了那边的物证一眼,猜到了里头的一些关节,却也只想着他会再弄出第二把来,让对方的物证不成立。却哪里想的到,这厮一下子将此事给闹大到这种程度,囊括了几方阵营的人全拉来了公堂上! 想想看吧,这里头就有黄家老爷子,为了大皇子赵康,一早和赵延水火不容。 这下子,廷尉司自不能再一手遮天,赵延也算是抓瞎了。 想着文初一笑看向了赵阙。 赵阙接收到他家妇人激赏的目光,悠悠然品了口香茗,再接再厉道:“梁大人,这些兵器从何而来,是否该唤来考工令审上一审?至于诸位” “考工令自是得宣,这平白多了许多兵器,该怎么审怎么问,一切都得凭程序走。至于这多出来的刺杀案,当然也得走程序,等今儿个审完了,蔡公公回禀的时候就劳烦给父皇递个话,看看父皇怎么说,是另案处理,还是如何。” 赵延一句另案处理,便将这两个案子给分开了,言下之意,堂上的人若无事也可以离开了。 却不想赵阙笑了笑,“倒也不用那么麻烦,两个案子有牵连,诸位又已经到了,梁大人便一并审了就是,省的改日还得劳烦诸位多跑一趟——来人,多添几把椅子来。” “是极,是极,”黄家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进来,“我这把老骨头啊,多站一会儿都受不得,亏得三殿下心细。” 他这么说,又是往听审的席上走,赵延自不能往外赶人,咬着牙让人添了椅子来。 有少许人不愿搀和三六两位皇子的交锋,告罪一声,带着妇人离了廷尉司;那几位官妇也不敢自作主张,纷纷以妇人家什么都不懂的借口退了出去;倒是赵萱大大方方留了下来,也有更多的人,诸如赵希,就如赵勇一般愿意留下来看个热闹,大司空老眼浑浊,让人瞧不出在想什么,倒也一同入席坐了下来。 一阵折腾后,听审席上阵容庞大,多加了十几把椅子,才算将人给容纳了进去。 梁宽坐上主审席,和一侧蔡长禄对视一眼,话都没说,已是冷汗涔涔。 他定了定心思,刚准备张口—— 外头又是一声声的通报,“宋大贤到——” “卢大贤到——” “单大贤到——” “龚大贤到——” 一顿间,就在梁宽倒抽着冷气以为终于完了的时候,那通报之人颤抖着嗓子,喊完了最后一声,“闲王爷到——” 12点前还有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 反击开始 一位比一位重量级,一位比一位让人心头发紧。 这五个名字单独拉出一个人来,都已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更遑论五人齐至? 刷的一下,听审席上人人坐直了身子,不少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掏着耳朵不敢置信地往门外看。没个一会儿,果真五道身影或拄着拐杖,或大腹便便,或拎着酒坛子大笑间入了目来。 赵萱下意识就往赵阙瞧,脸色又紧张又担忧——莫不是阿阙的刺杀,安排到这五位头上去了? 赵阙失笑摇头,下颔朝文初点了点——为她来的。 赵萱松下一口气,正狐疑着,就见赵延头一个迎了出去。 这并不让人意外,贤皇子素来想同大贤交好,这谁不知道?但凡有大贤的地方,他总是头一个到,奈何钻营了这么些年,拿下的也只刘宏一个。 “几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赵延朗笑着抱拳上前,说的好似廷尉司是他家般。 几人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客气中带着疏离。 赵延也不介意,又转向闲王爷,唏嘘道:“多年不曾见您老人家了,前些日子父皇还念着您,不知您身子骨怎么样。等今儿个回宫,父皇知您老当益壮,必定欢喜。” 闲王爷可没大贤那好素养,一斜眼道:“哦?多年不曾见?” 这语气有点儿呛,赵延怔了下。 闲王爷哼道:“白马寺里,派人来查我这胖子的不是你?怎么样,查着没?”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赵延几乎是脸色大变,当日楚问的身边儿有个胖子,他的的确确派人去查了此人身份,那句话刚说完,那胖子就冷睨了过来,显然听见了。后来楚问出了声,上了场,将他注意力转移了走,他也便忘了那个胖子,原来他 赵延的笑容一瞬僵在嘴边,嗓子发干,过了好半晌才道:“您老大人有大” 闲王爷已经溜溜达达地走过去了。 瞪一眼公堂正中的文初,“臭小子,挺能耐,这才几日不见,把自个儿折腾到牢里来了。” 文初嬉皮笑脸地迎上来,“您老来的真是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马屁还没拍完,闲王爷戳开她脑门儿,“为师本来挺想见你,可你这样,为师觉得相见果然不如怀念。” 为师 一侧听审席上,抽气声稀稀拉拉,此起彼伏。 文初笑容更大,她一直知道这便宜师傅不愿现身示人,就连当日白马寺里凑热闹,都是戴着纱帽的。可今儿个这么堂而皇之地入了内,还亮出了师徒的身份来,显而易见的,这是给她撑场子来了。 笑着她瞥一眼上首的梁宽,果然梁宽的脸色煞白,没有一点儿人色。再瞥一眼前头的赵延,他背影明显地晃了一下。 啧,师傅一出马,就知有没有。 这刚一上场,什么仇都报了! 文初笑眯眯的,挽了他胳膊往一侧听审席上走,众人这才惊醒过来,哗啦啦地行礼道:“参见闲王爷。”就连大司空都不例外,以他的身份,就是见皇子都只需拱下手,这次却半个身子都躬了下去,在这老人家面前分毫不敢造次。 等到闲王爷瞥过一圈儿,让众人起身,大司空深深看了文初一眼,莫测难明。 文初又回去,搀了年纪最大的宋老,一路引着几位大贤落了座,这才一躬身道:“楚问不才,给几位添麻烦了。” 宋老摆摆手,“本是怕小友吃了亏,这才约了一同来瞧瞧,”瞥一眼闲王爷,笑呵呵道:“倒不知小友是王爷的高徒,早知道这关节,我等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便不跑这一趟了。” 单西风也笑,“这都来了门口才碰见,倒是咱们多余了,哈哈哈。” 多余当然不算,只这份心就让文初感激不尽,他们分明是之前的宴请里拿了她的,都自觉欠了人情,这才跑来给她掠阵来了。而那些送出去的东西里头,却是掺杂了她的算计的。 文初将这份儿心思记在心里头,也没再多说,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回到了公堂正中去。 一侧听审席上各种心思毋庸多提,只从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再不敢轻忽的目光就看的出,既是匪夷所思,又是艳羡非常。而梁宽的目光更是慎重,有心拍一下惊堂木,执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往听审席上瞧瞧瞥了眼。 还是闲王爷大喇喇道:“该怎么审,你就怎么审,本王过来没别的意思——小徒弟不省心,当师傅的难免得看着点儿瞧着点儿,莫让人给欺负了去。” 这还叫没别的意思,摆明了车马是给她撑腰的。 梁宽一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得擦着汗干笑了两声,“这考工令已宣,待到上堂估摸着得小半个时辰,不若先就着前头的人证,让楚大人解释一二,您看” 闲王爷斜睨过去,“说了该怎么审怎么审,什么都问本王,要你这廷尉何用。” 梁宽表情,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 就听重新回了席上的赵延冷哼一声。 这一哼,如一桶冷水浇头,让他陡然清醒过来——自己的主子是谁,他自该明白。 而不论他对闲王爷等人有多忌惮,和楚问对立的事实已是不可更改,畏首畏尾,反倒还引了主子不快!倒不如倒不如一举把楚问定罪,人证物证确凿,对方还真能视南朝律法于不顾? 而不论是师徒还是小友,只要人没了,又能如何?想明白的梁宽一咬牙,豁出去了,“大胆楚问!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从实招来!人证口中的主子是谁?你为谁卖命?又为了谁刺杀六殿下?再不坦白,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和他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文初慢悠悠的一问,“谁说我刺杀六殿下了?” 梁宽怒拍惊堂木,“那你如何解释人证口中的话,太子,主子,刺杀,六殿下,分明直指你策划了刺杀一案!” 不少人都是刚开始听,但是从这四个词汇已将一切猜出了大概,想着这证供已是板上钉钉,实难脱控,却不想文初依旧是笑吟吟的,看的却非梁宽,而是蔡长禄,“蔡公公,楚问斗胆一问。” “楚大人请。” “假使你要刺杀某人,暗室谋划时,可会对那人施以敬词?” “这恐是不会,咱家都想要他性命了,又无旁人在场,哪里还会用什么敬词。” “多谢公公作答,四殿下,若换了您呢?” “自是不会。” 赵勇已听出了几分味儿来,说着幸灾乐祸地瞥一眼赵延,文初再次谢过,同样的问题又一一问了听审之人,得到了人人否定的答案,最后问向赵延道:“殿下,那您呢?” 赵延闭口不答。 文初笑着替他答了,“您不会,当然我也不会——假使真有密谋刺杀一事,必是以‘贼子贱人’称之” “放肆!” 上首梁宽厉喝,“楚问你好大的胆子!” 好大胆子的楚问朝好难看脸色的赵延一笑,“六殿下且莫介怀,不过打个比方,”又转向其他人,“诸位,就连梁大人怒到极致,都会直接称呼在下名讳。这还是公堂之上,恐怕私下里无人,便直接以‘楚獠’代之了。” 一侧人人发笑。 也人人都想明白了。 之前梁宽和颜悦色时,必是称呼“楚大人”,但凡每次怒喝,也尽是下意识改成了“楚问”。同样的,若这楚问真想刺杀六皇子,又哪里像这四个婢女说的,会在无人暗室中称他为“六殿下”? 梁宽也知道这一怒中了计,压着气闷道:“许是当时她们怕极,一时记错了也不一定。” “哦,记错了,”文初赫然射向梁宽,目光幽亮,振聋发聩,“梁大人身为一朝廷尉,掌天下不平案,但有冤审错判,轻则害人一生,重则牵连无数。煌煌公堂之上,昭昭律法之下,梁大人一句记错了怎个轻描淡写,却对得起陛下鸿恩?对得起天下百姓否?” 这帽子扣的太大了! 大到梁宽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他一时着急一句失言,哪晓得这楚问咬着不放,大司空李勋业皱了下眉,“梁大人,此言不当再说,公堂之上,岂能容许有人记错。” 梁宽讷讷点头,“我也只是那么一猜。” “公堂之上,想来猜也不行的吧,”一直闭目不言的黄家老爷子掀了下老眼,“梁大人从前,莫不是就以猜来断案?” “咦?猜是凶手,猜是无罪,”赵萱掩着口笑道:“这审案断案,原来如猜谜般有趣。” “梁大人猜灯谜,定是一把好手!”赵阳呲牙大笑。 这一人一句的,只让梁宽一脑门儿的汗,实实在在体会了什么叫人多力量大。 前头几次三番都只有那楚问一人同他唇枪舌剑,虽是少许棘手,但总算应付的过来。这会儿他却颇有些无从下手的意思,不管说什么,总有人卯着劲儿地捉他错处。 赵延皱眉道:“梁大人不过一时失言,诸位何苦咄咄逼人。那楚大人倒不妨解释解释,若非在谋划刺杀,楚大人又在房中说了什么?此话的原句又是什么?” 这本是无中生有,她在小楼里和马逵等人闲谈,又哪里说过什么刺杀什么主子?她本意是指摘她们作伪供,赵延这一问,却硬要她解释如何会出现这些词汇。 这是笃定她答不上来,到时她同样是最大的嫌疑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 杀人灭口 其实何止赵延这么想,在座几乎人人笃定。 要临时想出一段话来,将“太子”“主子”“刺杀”“六殿下”包含进去,既得脱罪,又要让人拿不住把柄,这委实是不易之事。 更莫说以这楚问的身份,只那一个“主子”就是棘手,便是脱了今日之罪,也难免让皇帝的心里存下疙瘩。赵延这一问,当中阴险人人自明,无不为文初捏了把汗。 却听堂内少年满不在乎的一声笑,张口便道:“殿下既问了,下官自是如实告之——太子未立,陛下突遇刺杀,若后果不堪设想。幸亏主子龙体康泰,有三殿下将刺客伏诛,又有六殿下彻查此事,想来不日就会真相大白!” 众人皱眉思忖间,纷纷反应过来,这就是她当日小楼内所说原话。 七月初七当日,可不正是出了一桩刺杀之事? 而她显然是正与友人谈及此事,诉说着对陛下的忧心和关切,从头到尾,堂皇而光明,无分毫不可告人之事。且最妙的,还是那“主子”的归属,她竟顺理成章地安在了陛下的头上,哪怕稍有不敬之嫌,也最多让陛下笑骂上一句没大没小。心里呢?指不定是一千个满意,一万个放心。 这应变之机敏,只让四下默然无声,人人心中一凛的同时,暗自道起了佩服。就连大司空和黄老爷子都不禁侧目了一眼——身在朝中,不论愿是不愿,清高与否,表忠心是每个臣子的必修课。这楚问年纪轻轻,表的是不动声色又不露痕迹,这般城府,比起朝中浮浮沉沉几十载的老臣还来的高明。 “我等皆为南朝之臣,可不正是以陛下为主么。” “两位说的是极,”上首蔡长禄摸着青白无须的下巴,呵呵笑道:“楚大人啊,道理谁都明白,只没你这般大胆,竟就这么称呼出来了!” “是,”文初笑着一拱手,“当日宴请的乃是军中好友,多日未见,说话难免放肆无忌了。” “哦?军中来的?” “是镇北军的同袍,负责随行保护草原使节的,只不知怎么到了婢女的眼中,竟成了凶神恶煞的刺客了。” “原来如此,”蔡长禄连连点头,“闹了半天,不过误会一场,六殿下,咱们可是都冤枉了楚大人了。” 六殿下还没说话,堂下的付娇急急道:“蔡大人明鉴,小女的婢子之前也说,隐隐约约听了几个词汇,是与不是,都只是楚大人的一面之” “大胆!”赵萱一声娇喝,冷眼盯着她,“公堂之上,对错皆有廷尉断判,听审席上众贤在座,莫非只得你看的通透?后宅女子,跑来公堂大放厥词,越俎代庖,好没规矩!” 付娇怔怔看着她,讷讷不能言。 赵萱这大公主她虽没打过交道,却也听闻素来笑脸迎人,十足的和善。怎知道自己半句话都没说完,已被数落至此。这么多人瞧着,她眼泪已在眼眶打转,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来,下意识就往赵阙瞧去。 却见这风神如玉让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和闲王爷说着什么,竟是给她一眼都欠奉。没多时,赵阙点点头,伸手点来一人,吩咐了几句,便自顾以手支额,闭上了眼来。 倒是赵延随口道了句,“大皇姐,何苦跟一个贵女置气,她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贵女 自旁家来到本家,洛阳里数月时间,她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贵女二字,曾让她多么骄矜?然而此刻方知,在真正的凤凰面前,这“贵女”,也可以低到尘埃 没人去理会付娇的心理变化。 因为梁宽适时地扬声道:“考工令已至,传——” 一阵脚步声后,考工令弓着身碎步上了堂来。 这专司兵备制作的老头儿五十来岁,秃顶,黑瘦,一双眼睛小而细,滴溜溜地转,瞧着颇为油滑。此刻油滑中带着几分忐忑,颤巍巍行了礼道:“下官于巧手,见过廷尉大人。” 梁宽点点头道:“于大人,本官传你,可知何事?” 于巧手连连摇头,“下官不知。” “那好,堂上十七把兵刃,你辨一辨罢。” “是。” 于巧手爬起来,匆匆两步到了物证席上,上头被分了两拨,一拨只有一把,一拨共计十六把,皆是后来被赵萱等人带来的。他眯缝着眼一一看过,半晌回来道:“下官可以确定,这十七把皆是出自武库,由下官亲自做上的入库印记。” 砰一下,梁宽怒敲惊堂木,“大胆于巧手,武库只失了两把兵刃,如何会多出这十六把?说!是否你考工令遗失不报?” “大人冤枉啊,考工令内从无失窃之事,且未入库的兵器也不会做上印记。武器交予执金吾,剩下的却不归下官管了,许是前头哪次兵器未入库呢?这个这个还得问楚大人啊,下官实在不知。” 这老头倒是精明,一承认了这些全是由他所做,二却是把后续一切全推给了执金吾,至于其他的,一问三不知。 “哦?你不知?”一侧忽听赵阙轻笑,扬手间,一个袋子落到地上来,哗啦啦的清脆碰撞声中,赵阙支着额侧目睨道:“那这个,于大人又知是不知?” 于巧手周身一颤,死死盯着这袋子,半晌别开眼,摇头道:“回殿下,下官不知。” “那倒是巧了,从你府上搜出来的东西,你都不认得,那想来从你官署偷出来了兵器,你也未必会知道。” “这” “这般糊涂之人,如何能掌一朝的兵备司制?” 赵阙轻飘飘道了这一句,于巧手的额上已见了汗,一侧闲王爷立即哼道:“军备之重,交到这样的人手上,置边关将士于何地?照本王看,趁早换人罢。” 于巧手眼珠子乱转,一咬牙道:“王爷恕罪,下官认得了,认得了,这是下官之物,多年前置于房内暗格,时隔多年,一时竟忘了” 赵阙又是一声笑,“那于大人接下来可得好好想想了,这里头共计一千金,以于大人的俸禄,这一千金的来历若也‘忘了’,今儿个恐怕走不出这廷尉司。” “回殿下,这本非下官俸禄,而是而是下官的家财!下官不才,祖上薄有田产,铺子六间,下官曾于十年前将铺子卖尽,得此一千金。” “可是如今的城南柳记?” 于巧手霍然抬头。 他一向自诩精明,得了这一千金的时候哪怕料不到今日,也下意识想了个万全的法子。城南柳记,乃是他夫人娘家的产业,挂在大舅子的名下,他和大舅子一同签了数张买卖契约,还寻了工匠将契约做旧,以作这一千金的证据。 之前紧张的做派中自是三分真七分假,有契约在手,他并不很担心今日安危,只怕平白得罪了这些大人物。结果话还没说完,三皇子已将一切洞悉,于巧手怎能不惊? 他迎着赵阙慵懒的目光,刹那间冷汗涔涔,讷讷应道:“殿下英明,正是城南柳记,下官还存着当年的契约,若殿下想观之,下官可” “不必,”赵阙一摆手,接过身后阿默送上的一叠簿子,轻轻翻动着,“我手里的是城南柳记的账簿,柳家乃是洛阳富户,起于三十年前,共计铺子九间,除掉你之前所说六间,便以三间算,还需前推十年。”说着赵阙以极快的速度哗啦啦翻过,随后啪一声丢在于巧手的膝下,“我说凭这三间铺子,二十年攒不够一千金,你可有异议?” 谁会有异议? 赵阙的外祖家可是姓郭。 郭家以财名天下,族中子弟不论旁支庶出,皆自出生就泡在银子账簿里,一岁会背数字歌,两岁学会打算盘,赵阙这实打实的外孙,又岂会连区区账簿都看错? 他这一言,几乎可说定了于巧手的死期! 于巧手脸色惨白,再不敢狡辩,砰的一下,一个头磕到底,“殿下饶命,下官承认了,承认了,这些兵刃都是出自考工令,下官乃是被逼的,下官不得已,收了” 他本义是弃暗投明,今儿个一方是赵延,一方是赵阙和闲王爷和诸位大贤,他处在中间无异于走钢丝之险。赵阙显然准备充分,这官儿他是做不得了,现在承认了一切,哪怕得罪了赵延,也可求闲王爷保他一条命。 哪知道这话到一半—— 嗖,嗖—— 两支短镖飞快而来,一前一后,直奔于巧手的前喉后颈。 “好胆!”闲王爷冷笑一声,肥硕的身体轻若无物,刹那间半空接住了第一只镖,另一边赵阙凌空而起,指尖翻转,轻轻夹住了第二只。却听下方砰的一声响,赵延竟在这时候出了席来,一脚踢在于巧手的下巴上,几乎踢碎了他满嘴的牙! 血沫子喷在公堂上,竟带着浓黑腥臭之意,只这么一踢,于巧手咯咯两下,喉间滚动着,砰一下倒了下去。临着死,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睁的老大,死死瞪着出手的赵延。 他靴子上,竟淬了剧毒! 后头还有一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 敢拦者杀 若非狗急跳墙,赵延又岂愿暴露出这样一面。 他素来以贤自居,这一次,当着数名大贤的面儿做下这等事,从今往后,再也别想同大贤攀上交情了。 更遑论闲王爷,正目光如剑地盯着他,那视线,只让他心下又怒又颤。他一躬身道:“闲王爷息怒,此人便非主谋,也和刺杀之事脱不了干系,刺杀于我,嫁祸楚大人,实乃死有余辜!” 嫁祸楚大人 人人都听出了赵延的退让之意。 尤其是梁宽,猛地扭头看向他,但见赵延眼中的不甘,已明白,六殿下这是准备收手了。 他以眼神询问着,后头的准备可还需要?赵延摇了摇头,余光中收入一侧闲王爷和几个大贤摇着头的表情,眼中写满了嫉妒之色。他多年来走大贤的路子,成效甚微,更莫提今日之后。 可这楚问,竟不声不响能和他们交好至此!今日大势已去,显然不可能置她于死地了! 他本还准备了另一个人,刘五郎。 他本还准备了另一件事,七月初七刺杀案。 武库里“丢失”的那另外一弓,很容易就能将七月初七也扯在这楚问的头上,且当日宴请本在中德殿,若非赵阙提议,也搬不到芳林园去。那事之后,唯楚问、赵阙、郭皇后三方得益,一切的一切,有他引导着,再加上刘五郎的证供,便是定不了切实的罪名,也绝对能让父皇对这三人疑心不已。 这样的准备,可说万无一失,不论是谁,都足以在他算计之下万劫不复!可换了这楚问,最有力的物证成了笑话,最有力的人证她已驳回,有闲王爷在后撑腰,四名大贤一同压阵,赵阙暗中几番作为,黄老爷子虎视眈眈,赵萱赵阳打蛇随棍 这一局上,对方一呼百诺,而他,显然孤掌难鸣。 权衡再三,赵延不得不选择收手,咬着牙不甘道:“被这小人蒙蔽,之前误会楚大人了,不回可莫见怪啊,哈哈哈” 文初侧目看来,四目一对,尽是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之前的不愉快来,“岂敢,事关殿下安危,心中难免焦灼,下官明白的。”心下却道,这赵延拿得起放得下,虽是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却也情理之中。 只不过,你想收手了,问过我没有? 文初笑声一顿,话锋转道:“也不全是误会,武库失窃之事,实乃下官失职,当日在武库中呆了那两盏茶的时间,此事总要解释清楚。”伸手入怀,取出了一片东西来。 这东西一入目,赵延双目陡缩,脸色几乎是大变,“这是” “这是一块儿生铁的碎片,乃是当日城南铁匠铺子一乱中,自爆炸的余波中冲上来的。也是巧了,正落到下官的脚下。”说着几步走到一侧,将碎片交到了大司空的手里,朝惊不可言的赵延微微一笑,“许是天意如此,让下官当着闲王爷和大司空诸位的面儿,将此事重新揭开。” 大司空接过来,昏花的老眼一眯,细细端详起来 公堂中真正知晓其中猫腻者不过一二,其余人多是表情疑窦,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 盐铁乃是朝廷管制不假,但私下里经营者并非没有,但凡发现,杀了就是,更莫说当日的铁匠铺子几乎被夷为平地,那老铁头也死在了豫山书院的后山。 这分明是另一桩案子,比起武库失窃刺杀六皇子来,当是小巫见大巫。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否则为何大司空的脸色讳莫如深,愈加凝重,六皇子方才的反应也颇是古怪。 想着就听大司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缓缓吐出,“楚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为何今日方拿出来?” 文初笑着回道:“当日下官并不确定,自不敢贸贸然呈交陛下,当然也像大人所说,此事事关重大,牵扯良多,下官自也有下官的私心。是以之前寿宴之时,下官曾单独入武库中,便是将此生铁碎片将库中兵器细细对比。” 她这话很实在,但凡当官儿的,谁不想步步往上爬?这样的事儿捅出来,若后续的处理跟的上,能一举剿灭,绝对算是天大的功劳! 大司空意外之余多看了她两眼,点了点头道:“传向洵来!” 闲王爷却哈哈一笑,“何需如此麻烦,一同去看看不是更好?”说着当先往公堂外走。 大司空紧随而后,那些原本不明所以的官员此刻也听出了几分猫腻来,赶忙跟在了后头。 里头赵勇和赵希最为快意,幸灾乐祸的目光不住往赵延的身上瞥,他们算是反应最快的,建立兵工厂,这样的事儿没有绝对的身份撑着,谁人敢干?再思及赵延方才的反应,到底幕后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恐怕大司空也一早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一行人轰隆隆出了廷尉司,往日里尽都乘辇坐轿,今日却纷纷骑上了马,老胳膊老腿儿的速度飞快。几个大贤自不同路,但见文初已没了危险,各自打道回府,再有蔡长禄亦是所行相反,紧赶慢赶往宫里去了,将此要事跟皇帝禀报。 方到了那铁匠铺子外,便能看见京兆尹的人围出的警戒线。每隔数米距离,便有一名衙差站在外头,一见众人前来,本要出声呵斥,再见领头之人的身份,猛地迎上来道:“小吏参见大人。” “起来,向洵何在?” “大人稍候,小人这就去请。” 衙差飞快入了内去,向洵正在里头住持那地窖的开掘,皇帝给出的时间是两个月,如今正是差不离了。听到禀报他迎出来,一身白色袍服,举手投足,丰神俊朗,“李大人?您这是” 大司空李勋业一摆手,省了那些客套之言,当下就此事细细地问起来,向洵如实相告——那下头已经挖透了,偌大一个地窖中,存放的尽是生铁,被那爆炸的余波冲的七零八碎。 “可有已锻成的兵器?” “并无。” “那一应冶炼所需呢?” “也无。” “地道可有?” “并非没有,而是下官不知,”向洵摇摇头道:“李大人入内一观便知,那爆炸的威力何其大,碎石垒着碎石,便是有地道,也分不清入口在哪,通往哪里。” 说着正要引大司空下去一查,却听一道声音幸灾乐祸道:“往豫山书院的方向挖挖看。” 说话之人是赵勇,大司空人老成精,下意识先看的是赵延,果见他瞳孔一缩,表情十足的不自然。又听文初笑道:“其实何需大费周章,既已有了目标,直接进去搜就是。” 往日豫山书院自是个庞然大物,有刘宏镇着,谁敢进去搜? 可今儿个不同,刘宏已臭名昭彰,豫山书院早已沦为二流,偌大一片地方,学子都走了三分之二,又有大司空和闲王爷在,他们说搜,里头的人又哪里敢拦? 赵延已是急的团团转,一路上他多次想吩咐随侍去报信转移,但凡每有所动,闲王爷必定笑呵呵地侧过大胖脸,一眼钉在他身上。 是以当一行人气势浩荡地入了豫山书院的门,刘宏才接到消息飞快赶来,将人堵在了大门口,“李大人,几位殿下,闲王爷!”刘宏惊疑不定地看见这尊神,立即往赵延的身上瞧,看着对方铁青铁青的脸色,已心下一慌,意识到了什么。 他正想着该如何拦住,外头忽传来大片整齐的脚步声。 听这数量,少说数百人。 众人惊闻回头,看见的,就是着了红衣的执金吾,人人面色凛然,人人步子铿锵,一眼望去,如同一片赤红的海浪,滔滔滚滚来了眼前。为首向二郎紧紧盯着安然无恙的文初,笑眯了眼,“参见大人!” 往日只消拱手行礼,此刻他单膝跪地,一片激动振奋之色。 后头齐刷刷的“参见大人”,整齐划一,响彻天地。 这个“大人”,当然是他们执金吾的自家大人,倒也没人不识相地唤平身,只心下不免大为诧异,这一群数百青年人,官家子弟有之,门阀子弟有之,军家子弟也有之,虽是多为庶子,但这般身份,平日里自是个个眼高于顶,纨绔非凡。 这楚问,哪里来的这般本事,让这群纨绔子无不服服帖帖,衷心拥护? 他们自是一出廷尉司,文初就让阿默去唤来的,笑着伸手把向二拉起来,又看向每一张熟悉的脸,坐牢加上堂只两天,却仿佛久别重逢般,她自也心下欢喜,“都起来罢。” 众人齐齐起了身。 每个人都心急火燎地想着问问她是否安好,只身边有诸多朝官在,谁也不愿堕了文初的面子,平时玩闹喝酒都可,当着外人,执金吾的威风不可堕!凛然间一个个站的笔直,向二当先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文初侧目向刘宏,后者立即感觉到了不妙,果不其然,她缓缓一笑,远目着着偌大的一片书院,“给我搜!掘地三尺也把兵工厂搜出来!谁若敢拦,无需二话,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 兵器作坊 前半句,还是轻轻缓缓慢条斯理。 最后一个字,却是短促,凌厉,突然的杀气盈然,铁血雷霆! 在场的都是文臣,闻言俱是心下一惊,诧异不已地看向文初,但见她淡淡笑意下不容置疑的意味,方想起来,这个楚问,乃是军中出来的,这个一直以来似个儒生般的清雅少年,远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和。 执金吾等人却是一早就明白自家大人骨子里的狠,二话不说,一声“遵命”洞彻云霄,有向二负责分配,立刻整齐有序地数人一组分散开来。 直到这时候,赵延才猛然回过神,“放肆!” 他一声喝,却见执金吾飞快远去,只有眯着眼冷冷盯向文初,文初笑着回视他,“殿下可有异议?” “楚大人,你好大的官威,执金吾负责洛阳的安全,可非是让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欺侮寻常学子的。” “非常时,行非常事,但有学子阻拦,想来也是心中有鬼的。” 短短两句话,已带出了几分火药味,赵延素来是皇帝心中最爱的儿子,这洛阳城里,少有敢和他当面冲突的。可这楚问竟是忽然间一改先前谦和,忽然地强硬了起来,不少人都是回不过神。 只有赵阙和闲王爷,余光中往侧方瞥了一眼,明白了什么般不动声色。听赵延语声更冷,咬着牙几乎是怒极反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非常时行非常事!那劳什子兵器作坊有是没有还是另说,便是真有,你又有何真凭实据在豫山书院中?如此放肆,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文初含笑不语。 一道低沉喝声,却从后方倏然响起,“朕给的!” 这道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赵延听见的一刻瞳孔一缩,行动已经先于意识,“父皇!” 他行了礼,其他人也纷纷一震,回过神去,下跪道:“参见陛下。” 一方小轿无声无息地临到近前,没有什么皇帝出行的浩大威仪,只一侧吕德海跟着,四个轿夫抬着轿子。但是文初知道,这四个轿夫尽非等闲之人,脚下无声,步履快而稳,显然是大内高手。 她一早就听见了远远的无数道隐伏的呼吸,想来是皇帝的暗卫了。 轿帘掀开一角,露出里头正襟危坐的皇帝,“平身。”又看向最为醒目的胖子,“闲皇叔,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并不讶异,显然之前蔡长禄已提过了。 闲王爷直起身来,大笑着点头道:“陛下也是龙体康泰,甚好,甚好。” 又闲叙了两句,皇帝转向文初来,眼中几许深思,几许琢磨,还透着几许满意之色,“不回,你同大贤有交情,倒是瞒的紧啊。” 这是皇帝头一次唤她表字,显出几分亲近之意。朝中有此殊荣者不多,无不是其亲信,一片艳羡的目光中,文初依旧是不骄不躁,半垂着眼睛,笑着应是,“并非刻意瞒着,也是白马寺之后,才有幸结识了几位大贤。至今不过三五日,是微臣运气好罢了。” 能被大贤青眼,何来运气之说?当日得知她同卢逊交好,已是诧异非常,如今又被那几位看中,足以证明他心性明正。皇帝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心里头记挂着兵工厂的事儿,直接问道:“如何,可有线索?” “回陛下,微臣等人只早一步到,尚未查到切实的线索,只先前那铁匠铺子的地下的确是一方地窖,容纳的尽是生铁。向大人已命人查探密道的所在,微臣想着,挖掘地道费时费力,既要掩人耳目,想来那作坊该离着不远。而豫山书院距离最近,遍植草木,又有朗朗读书声作为掩护,便命人试探着搜索一下,看看可否寻到什么。” 早在听见有一地窖的生铁,皇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听到最后,淡淡应了一声道:“很好,你做的很好。” 这是这么些年来头一次的,皇帝视赵延于无物,从掀开帘子开始就没同他说一句话,却在文初这一番分析后缓缓看向了赵延,眼中几分冰冷毫不掩饰。 赵延砰一声就跪下了,“父皇,一切只是楚大人的猜” “大人,有发现!” 向二飞快跑了过来,脸色十分地凝重,他之前并不知道要查什么,文初也没解释,是以真的发现了兵工厂的一刻,所受的惊吓自非小可——这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随着他大呼小叫地过来,刘宏便知大势已去,一屁股瘫在地上,哆哆嗦嗦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赵延同样是脸色剧变,眼中不断变幻着,带出几分狠辣之色。 文初朝向二打了个眼色,后者一眼看见皇帝,惊了一下,随即恭敬地上前来,行了礼,将发现的一切快速道来。只听到一半,皇帝便一把握住了拳,“进去!” 他明显是生了怒,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跟在轿子后头,随着向二入了内。 半空中有人闪身而现,拎起骇的六神无主的刘宏,跟在了后头。 豫山书院十分的大,文初不是第一次来,自是一早就知晓,一路走着,用了良久方至后山,从前不从那处想,倒也不觉得这后山如何。此刻心有所思,却能看出这后山的古怪之处。 寻常的书院中,若有后山,必是鸟语花香供学子们闲暇赏玩,也必有凉亭处处引学子休憩吟诗作赋。可此处却荒芜到了极点,草木林立,一派寂寂冷清之意。 向二边走边解释着,“小人不知大人让寻什么,便找来了学子询问,书院中罕有人至的一处,人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后山。说是院首大人有命,后山树多路险,为了众人安全不可入内。小人就带了人来寻,寻到一处隐秘的山洞,又往下探,果然有密道。” 说着他伸手一指,前方隐隐在树丛之中,已见一方黑黝黝的洞口,旁边明三郎带着几人把守着。 皇帝下了轿子,竟是准备亲自下去。 吕德海一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万一” 皇帝没回话,冷着脸,大步往山洞中走,吕德海见此不敢再劝,知道这是动了真火了!他朝文初看去,隐有嘱托之意,文初点点头,当先两步,走到了皇帝的前头去。 若是往常,这般作为当的是大不敬,此刻却是探路的意思,皇帝点了点头,眼中更见满意。便见又有一人走到了前头去,比文初还快上两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是赵阙。 皇帝倒没多想,只道这两人果真交情非常。 眼下洞内倒不黑,每隔十步便有个执金吾执了火折子,照亮了一方天地。没走一会儿,文初就感觉到一股灼热之意,从前方迎面扑来,这是快到了! 果真赵阙提醒了一句,“父皇,到了,小心脚下。” 皇帝应了声。 赵阙到了前头,一步步矮下去,伸出手来,看着文初。 文初瞪他一眼,赵阙扬眉一笑,颇是无赖。 眼见着后头皇帝也到了,赵阙还是不动,伸着手,大有你不放上来我就不走的意思。文初气的咬牙,伸手搁了上去,双手一触,赵阙的掌心立即合拢,将她素手牵着紧紧握住。 他一步步向下,文初也一步步向下,也不知是这地下太热,又或者他的手太热,滚烫的温度从掌心延续到心间,心尖儿上一片温软。 从前有人护着她,不论是老爹,还是三个哥哥,无不将她当做宝——受委屈了找大哥,他素来沉稳,有坚实的肩头给小妹靠;不开心了找二哥,他素来风雅,弹琴奏曲,无不让她心情开阔;想打架了找小哥,同自己一样的没大没小无法无天,作奸犯科的最佳良伴。 可是后来呢,再没有人在头顶给她遮起一片天,再无人护着,无人惯着,一切的一切,都只有自己——路要自己走,难关自己闯,敌人自己杀 已是多久,没有人伸出手来,牵着她走这脚下一片崎岖? 已是多久,没有人于她危难,不动声色于身后一番布置? 已是多久了 久到她都记不得了。 想着文初看向前头这厮,芝兰玉树,光华耀眼,只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感觉到其无双风姿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赵阙没回头,握着她的手却又紧了紧,还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轻轻挠了下她手心。这一下来的突然,一片淡淡的红光中,骤然袭来的痒意,让文初吓了一跳,泄愤般的,使劲儿攥了他一下。 这厮在前头低低笑着,那戏谑的意味,真是让人牙根儿痒痒。 一条不算太长的阶梯,仿佛走了无限远,到了临近底部的时候,火红的光芒已是颇亮了。赵阙率先松开了手来,下到地底,眉头一挑,颇是意外。文初第二个,看着乍然映入眼帘的这个作坊,亦是惊讶不已地挑了下眉。 这已经不能算个作坊了,实在太大,大到足有上头豫山书院三分之一的面积。一眼望去,数不尽的炉子,数不尽的火光,数不尽的打铁师傅,更有一侧小山般堆积还没来得及收取的兵刃,从刀剑,到弓箭,到铠盾,不一而足。 此规模,几乎可同考工令相提并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 满盘皆输 “陛下息怒。” “父皇息怒。” 文初和赵阙异口同声,几乎是话落的那一刻,皇帝的脚尖触到了地底。他定定看着眼前一切,胸膛上下起伏着,眼中是一片盛怒滔天! 赵阙走过去,给他捋着背顺气儿,低声道:“父皇息怒,万万以龙体为先。” 皇帝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好了一些,伸手拍拍赵阙的胳膊,语气中又是失望,又是悲哀,“可以了,安心,朕无恙。” 这失望和悲哀自不是对赵阙,他收回了手,和文初一同立于一侧。 这作坊里头的打铁师傅本由执金吾众人看着,忐忑不已地站在一堆儿,这会儿听着这称呼,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有些胆子小的已经砰一声瘫倒在地,一团烂泥样的哭叫起来,“陛、陛下陛下饶命啊小人是被逼的啊” 执金吾众人也是一惊,纷纷上前拦着想去抱皇帝大腿的,皇帝看也不看他们,只转过身来,看向了赵延。 赵延一惊,又是砰一声跪下,抬头迎着皇帝的眼睛,缓而慢地道:“父皇,儿臣从前仰慕刘宏文采,几番与之结交,谈论的却多是学问上的事,对于此事,儿臣以性命担保,分毫不知。” 皇帝深深看着他,没应声。 赵延就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手心渐渐渗出了汗来。 半晌,皇帝转开了眼,也不知是信了没信,又看向被车夫拎着的刘宏,“回答朕,你做这些兵器,所图为何?” 刘宏吓傻了一样,眼珠呆呆不动,回不过神。 “回答朕!” 皇帝一声沉喝,刘宏猛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大梦方醒般动了起来。四下里环视一周,再一对上皇帝怒气沉沉的眼,猛然大叫道:“陛下!陛下饶了小人一家老小吧!陛下” 他倒也明白,知道自己一死是难免了,不喊饶命,也不叫冤枉,只求皇帝饶了整个刘家。见皇帝眸光不动,他挣扎着从车夫手中脱开,跪在地上,以膝前行,三两步爬了上去,“陛下,小人一时糊涂,绝无刘家的参与陛下饶了刘家吧” 皇帝一脚狠狠踹出。 刘宏翻个跟斗,又膝行着爬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几个月前还名震南朝的一代大贤,此刻竟成了这般模样,真个自作孽不可活。后头跟下来的众人皆叹息一声,不忍地摇了摇头。 这闹剧持续了良久,久到刘宏已渐渐冷静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几岁,发出断断续续的惨笑声。这期间皇帝没有应他半个字,到了这会儿,才再一次出了声,“你背后有谁。” 惨笑声一滞,赵延整个心猛地提了起来,听刘宏摇摇头,“没有,是小人一人所为。” “当日那爆炸因何。” “小人偶然结识的道士,他炼丹出了岔子,炉子几番炸毁,时候长了,自个儿捣鼓出了一个配方,在炼丹的材料里加上那些,就能让炸炉的影响扩大到极致。” 因着有外人在,刘宏没说加上什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眼中果然出现的一抹隐隐火热,他急急求道:“若小人将那配方交出,陛下可否饶刘家一命?” 皇帝嗓音骤沉,“你和朕讲条件?” “小人不敢,小人已是必死之人,只望陛下能饶过刘家满门无辜,陛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是无辜的啊” “交出配方,知晓配方的所有人名,那道士的名字和去向,朕饶刘家一命。” “谢陛下谢陛下” 刘宏大喜过望,一连串儿地磕起头来,皇帝没再多说,又瞥了一眼赵延后,负手大步上了阶梯去。走了一步后,回头道:“扶着朕。” 赵延立即上前,却在皇帝冰冷的目光下停了步子。 赵阙走上去,搀住了皇帝一臂。 一边儿赵勇赵希尽是面含嫉妒,不甘地跟了上去,文初走在最后一个,命执金吾也跟上,一行人又原路返回,出了地窖。 临着上了轿子,皇帝吩咐道:“不回,明日一早,进宫一趟。” 至于剩下的事儿,既然没提,就自有他的暗卫去处置,已不是在场之人可插手的了。不过按照文初的估计,恐怕这个作坊不会毁了,那里头的铁匠师傅也死不了,会作为第二个考工令暗暗存在着,至于用来打造这些的矿脉,也自有官府的人去接手。 一路向外走着,向二一脸的唏嘘之色,“好在陛下饶了刘家,不然刘五这次可完蛋了。” 文初心下一动,没应声。 向二又道:“不过大人,那刘宏为何自己担了?” 连向二都看出来此事绝不是刘宏自己能干的,他顶多是个替死鬼而已,皇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赵延这次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且不说明面儿上的,那作坊少说存在了数个年头,一切的准备,一应物事,里头尚没来得及运走的兵器,一次性全赔了! 还有偌大一个矿脉,其中的价值已不能用金银估算! 更莫说无形中的,单单只皇帝的信任他一朝丧,这样的损失,恐怕是椎心泣血不能形容! 文初心情很好地吹一声口哨,和闲王爷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闲王爷的大胖脸凑过来,幸灾乐祸和她咬耳朵,“赔了金银,失了信任,大贤那头也没了结交的可能,还招来老道我的一顿烦——满盘皆输啊!那小子要是知道招惹了你得付出这样的代价,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铁定不敢!” “主要还是师傅大人!您老的面子多足啊!” “少来这套,小马屁精。” 话是这么说,面儿上大胖脸都得意地挤成一团了,文初又是一阵大笑,过了好半晌,才扭头朝向二解释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供出幕后黑手,也同样逃不过这一劫,倒不如自己担了,给对方卖个好,念在这份儿情上,说不得对方能想办法保住刘家人的性命。” 向二啧啧有声,“能从陛下手里保住刘家人,那恐怕幕后这人了不得啊!大人,不管那人是谁,这下算是恨上您了!您以后行事,可千万得小心着些。” 笑着应了,又聊了几句别的,正好出了豫山书院。 便宜师傅要去白马寺,向二带着人回执金吾,文初跟他们告了别,又朝三三两两走在后头的众人打了招呼,谢过了赵萱和赵阳等人,这才往楚府的方向回。 刚到了府门口,便见阿悔、韦让、伶秀、晋叔、阿莱、还有疤脸等十人焦急地候着,门口一方火盆,烧的正旺。一眼瞧着她,众人喜不自禁,纷纷叫着公子大人,阿悔直接扑了过来,钻进她怀里,半晌没动弹。 这两天时间虽短,发生的事儿却委实不少,颇有点儿一日三秋的意思。 她揉着这孩子的脑袋,笑眯眯道:“莫不是哭鼻子了?” 阿悔吸吸鼻子,抬起头,嘴硬道:“哪有。”眼圈儿却真的红了。 “没事儿,阿兄福大命大,好着呢。”文初搂着他往前走,阿悔就靠着她,颇为依恋的模样,像是生怕她再被人给“请”了去。刚到了门口,一大丛柚子叶就扫上来了,文初给吓了一跳,连连咳嗽了起来。 伶秀却不管,哗啦啦从头扫到脚,还边念念有词着什么去晦气,见她一脸敬谢不敏地想跑,急急叫道:“公子!公子!跨火盆!” 这妮子明明没功夫,硬是发挥了强大的速度,三两下追上她,非得让她重新跨一次火盆才算完。文初一脸哭笑不得地跨了,她才笑嘻嘻地跟了进来,身后众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都是心情欢喜。 离着入了小楼,众人便散开了,回去各司其职。倒是韦让跟着进了来,捋着美髯笑道:“就知道你肯定无恙,既然回来了,我也跟你辞行了。” 文初诧异挑眉,“回三皇子府?” “可不是么,这里用不得我了,自是回去当我的门客去。” “阿悔拜师”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关节上,韦让既然这么说,定是拜师的事儿成了!韦让也事欢喜地连连点头,一方面终于能回去大展拳脚,一方面也为阿悔欢喜。 文初笑的眉眼弯弯,这下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了,至于宋老和另外三位大贤,过几天定得寻个日子,备了谢礼亲自上府上走一趟。想着她摆摆手道:“那感情好,我这小庙实在委屈你了,快回吧,什么时候想串门子了,楚府的大门随时开着。” 韦让哈哈大笑,“不用你说,我肯定来!在这儿住了这长时间,想想还挺舍不得的。”当下回去收拾了东西,没个一会儿,便乐颠颠儿地打了声招呼,健步如飞地走了。 也是巧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人。 机灵的小厮被阿莱引着入了小楼,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递上帖子道:“奴给楚大人见礼了,我家小公子今儿个满月宴,老爷请楚大人赏光,去府上喝一杯酒,也算去去晦气。” 这是大司空府上来请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 大有油水 晚上过满月,临着黄昏了才来下帖子,大司空这也算独一份儿了。 只是文初也明白,她和大司空原本全无交情,对方本来显然没请她的打算。只到了今天,经历了这一桩桩事,这才忙不迭给她将帖子补了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的礼数做的周全,只从先前那小厮的恭敬就看的出来,必是大司空嘱咐过的。文初也当下沐浴换衣,让伶秀给备了份礼,乘着马车到了李府。 以大司空的身份自不会在门口迎客,外头那一对男女,年约三十来岁,想是李家的大公子夫妇了。 两人原本正同人说着客气话,远远瞧着她下了马车,告罪一声,立即迎了上来,“定是楚大人大驾光临!请,请,小犬满月,大人入内喝一杯薄酒,也是小犬的福气了。” 虽是场面话,但这般热络态度,依旧让文初怔了一下,刹那也换上了热情笑容,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礼递上去,“贤夫妇客气了,是在下来沾一沾贵公子的喜气才是。” 对方接过,笑容更甚,“楚大人太客气了。” 你来我往一阵子,文初也没不耐烦,她头一次以楚问的身份参加这样的宴席,心中颇觉有趣。被小厮一路往里头引着,瞧着着这般乱喳喳的热闹,看什么都新鲜。 直到身边儿有人轻轻揽上她的肩,“难得瞧见你心情这么好。” 文初也不意外,早闻着那一身檀香气了,“你怎么也来了,不是陪着陛下入宫了么。”说着晃晃肩膀,晃掉某人不见外的手。 赵阙轻轻一笑,“看也看过,抱也抱过,亲也亲过,今儿个连手也拉过了,搭个肩而已,真个小气。” 引路的小厮低头弯腰,恨不能把自己弓成只虾米。 文初翻翻眼睛,懒得跟他在嘴上计较,并肩往里头走着,听他压了声,又答了之前的问题,“也只是陪着入宫而已,说个几句话便离了,你以为他那没有做戏的成分?警告老六的意思更多。” 这倒是真的。 皇帝对赵阙的芥蒂,她虽不知是什么,却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今儿个突然偏爱成这样,显然是把他当枪使了。 想着心里莫名的一紧,文初叹口气,一侧的男人立刻挑起了好看的长眉,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来,“能得你这一声叹,我倒是不怕多当两次。” “多谢。”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赵阙却听懂了,谢的自是廷尉司之事,嘴上却道:“嗯,摸了我手,占了我便宜,是该感激感激。” 文初顿时气结,这厮,真是逮着空子就要跟她调调情。 接下来她就发挥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切花里胡哨的话全部左耳进右耳出,老神在在十足淡定。却可怜了前头引路的小厮,听着这般惊悚内容,那身子越弓越低,脑袋都快埋进裤裆了。 好容易进了宴厅,小厮功成身退,跑了个一溜烟儿,显然被后头这两个骇的不轻。 而和跑的远远的小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众迎了上来打招呼的朝官。有文初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朝堂上一面之缘的,也有皇宫里擦身而过的,这会儿竟全都上来了,跟她和赵阙笑着客套了起来。 最开始她以为是沾了赵阙的光,却不想越聊越古怪,这些人待赵阙,只面子上的客套,换成了她,却笑语晏晏,说个没完。 狐疑着她从几个朝官的缝隙中一眼瞥到了大司空,笑着找了个借口,告罪一声,和主人打招呼去了。 一等她离开,几个朝官也纷纷应付了两句,笑着各自回了座。 和大司空打了招呼,自又是一番你来我往,恭喜恭喜,客气客气,捧场捧场,哪里哪里,刚进李府门儿时的新鲜已全让这应酬话给磨光了,待到满月宴开始,入了席后,又紧接着应付起同桌的几位朝官。 至于这酒宴办的如何,她是半点儿都没注意,只剩下了喝酒敬酒,互相吹捧。好容易熬到了结束,出了李府的大门,简直就似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冷风一吹,方算重新活了过来。 她朝等在马车上的阿莱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路上走走。” 阿莱应了是,又给她递了件斗篷,这才架着车哒哒哒地走了。 两府离着不远,步行无需半个时辰,此刻月上中天,算不得太晚,文初也不急着走,慢悠悠沿着两侧散着步。 秋意正浓,脚下黄叶纷纷,她踩的嘎吱嘎吱响,就听有人再一次地道:“可累了?” “殿下真个神出鬼没。”文初正好一肚子的疑窦,总算能有人给她解惑,“我何时成了香饽饽?” “你不知道?”他走在一侧,含笑瞥来一眼,“那宴里何人不手眼通天,消息自是灵通。今儿个你都引了什么人上公堂,又立下了什么样的功,还用我说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大贤,闲王爷,兵器作坊。 弄明白的文初也无所谓了,本来今儿个之后,她便料到了定会如此,没看连皇帝见她头一句,都是跟大贤有关么。之前宴席上也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没想到,消息竟真的传的这么快! 中午发生的事儿,只黄昏时候,这些朝官已是人人有数了,“果真耳目灵通。” 关于这一点,她独木难支,和那些悠久世家们的确没法比。这是她的软肋,若能一早得了消息,也不至被廷尉司找上门来的当口上,竟连发生了何事都不知道。 赵阙看她表情便猜到了几分,“你已做的够好,路要一步一步走,何需妄自菲薄。不过我这儿倒是有个消息,你可想知道?” 听这语气文初就是一阵警惕,斜眼睨他,不接话。 “与你有关。” 还是不接话。 “是明天的入宫之事。” 坚决不接话。 她这百毒不侵的模样,不由让赵阙摇起了头,笑骂一声,“就似我能吃了你。” 文初心说,你是吃不了我,可你想着法的想睡了我。 他自不知道身边人如何想,否则必得为之气结,当下也不卖关子了,“准备准备,短时间内,想来你要走一趟地方了。” 心下一动,刹那已猜出了七八分,“江州一带?” “聪明。” “那就是大皇子的贪污案了。” 这下可好,刚把赵延给得罪惨了,赵康又得得罪一个,不过她也不怕就是了,难得洛阳城里呆了几月,可以往南边富庶地走上一走,心头自是雀跃。紧接着赵阙立即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另外还有个大有油水儿的事儿,估摸着也是交给你了。” 文初一挑眉,以作询问。 赵阙跟着挑眉,这次却不说了,“免费往外送的赔本买卖,做上一次也就罢了,若祖父知道,不得活刮了我。” 她也不紧着问,“反正明早就知,无需让你这商家出来的讨便宜。” 说完两人尽是笑,难得这般轻松惬意的气氛,都默契地不再提朝堂之事,随口瞎扯闲聊着什么。赵阙给她介绍了江州的风气,说了几处好地方,文初则取笑他闲散皇子做的逍遥 这般说着,路途竟似过的飞快,眨眼之间,楚府大门已然在望。 赵阙停下步子,慵懒地倚着一棵枯树干,下颔朝府门点了点,“不请闲散殿下进去坐坐?” 文初连回答都欠奉,一个白眼儿送过去,直接回了府。 他低笑着在外那头靠了一会儿,望着那叫阿莱的小厮出了来,将楚府的大门关上,很快,里头一片幽静,烛火渐熄。赵阙笑着转身回返,一道人影跳下树来,蹦蹦跳跳跟在一旁,自是从来叽叽喳喳的阿默。 他一路说着,赵阙却甚少回话,偶尔淡淡应上一声,阿默一肚子委屈,“公子你刚刚又那么多话!” 赵阙这次有反应了,淡淡瞥去一眼,风凉凉道:“你能跟皇子妃比?” 一句话落,飘然远去。 阿默气的跳脚。 这些声音别看离的远,文初有心之下,尽能隐隐约约收入耳中。她倚着小楼的窗子轻声一笑,伸个懒腰,倒头睡了下去 一夜好梦,到了翌日一早,精神奕奕地起了身,换上秋季所需的白色朝服,算着散朝的时间入了宫去。 这次觐见,共三件事。 和赵阙透露的消息不假,第一件,就是大皇子的贪污案。 查证真伪是一方面,却也仅仅是搜寻证据,毕竟此事赵康做是没做,皇帝心中已有了数。而最重要的,还是被贪墨了去的那些银子。两百万两灾银,总不至一夜之间花用个精光,这么一笔巨大的数目,必定有个藏身之地。而文初要做的,就是让那些地方上的党羽,吃了多少,吐出多少。 第二件,乃是武库失窃之事,不论怎么说,她明面上的失职已是定了,小惩大诫,罚了她半年俸禄,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第三件,却是关于刘家了,性命是保住了,家却要抄的,此事交给了文初,也算侧面上补了她罚掉的俸禄。想想那一整个刘府这么多年积攒下的财资,可不正如赵阙所说,大有油水么? 这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她正琢磨着没银子了,皇帝就把银子送到了手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 盆满钵满 刘府。 这个曾经的大贤府邸,多少辉煌,多少荣耀,都随着刘宏的死刑而跌落泥潭。 这并不算个新鲜事儿,洛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大的,小的,层出不穷。今日有人上位,明日就有人落马,诸如当初的鲁家,又诸如今日的刘家。 哪怕事发眼前,众人也最多唏嘘上一阵子世事无情,就比方现在,那些围在外头议论纷纷的百姓,感慨者有之,鄙夷者有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当然也不少。 他们对着门口成堆儿的妇孺指指点点,换来后者一通泼天的哭闹,可不论怎么哭,进进出出搬来搬去的抄家人,也不会因此而少拿点儿什么,多留点儿什么。 文初站在刘府的大门前,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没什么表情。 一侧吕福忍不住问道:“大人不觉得她们可怜么?” 她笑着摇摇头,“刘家是标准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年来,因着刘宏而享受了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自也该当因着他承受冷落和非议。” “是极,是极,不过从贵人贬为了庶民而已,那么大的罪,流放都没有呢,该当她们谢天谢地了!闹成这样,实在让人膈应的慌。”说着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楚大人可要进去看看,咱家陪着您走一趟?” 吕福当日随了廷尉司来“请”她,虽是有皇帝的命令在身,到底对她生了几分愧疚,这会儿不遗余力地撺掇她进去,这里头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文初自也不会拒绝,她本就是来捞油水的,当下笑着应了,一同入了府去。 刘府占地甚广,装潢也精,小桥流水,花园假山,无处不别致,比起她那小门小庙来,可算是堂皇富丽了。哪怕吕福是宫里头出来的,好东西一早见惯,也不由啧啧称奇,“真个有银钱!这下子,国库总算能充实不少了。” 文初心下一动,不动声色道:“待到那两百万的灾银找回来,也算能充实一大笔。” “真能找回来自是好的,可哪里有这般容易啊。” “哦?那状纸上不是列出了结党营私的名字,顺着藤摸瓜,莫不是手到擒来?” “哎呦我的大人呦!”吕福掩着口笑不可抑,“大人您想的太简单了,地方和洛阳可不一样,咱们这儿,那是天子脚下,走在路上放个屁,都能崩出三个官儿,官儿多,立场也杂,上头又有陛下镇着,谁能翻出这天去?” 文初不知道吕福晓不晓得她接的任务,不过对方显然是有提点的意思,她自是跟着问下去,“那地方呢?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地方,却是大不一样。尤其是南边儿,没有鞑子进犯,富庶的那是水上都漂着油腥子。天高皇帝远的,那些地方官儿无不是无法无天,可了劲儿的捞油水儿,这进了他们肚子的,想要再吐出来难,难,难!” 一连三个“难”,说着带出几分讳莫如深的意思来。 文初就是这点儿好,但有不懂的,从不吝啬于发问,“请公公指教。” 吕福深深看她一眼,半晌道:“这么说吧,楚大人,那个已经没落的鲁家,你可知道?” “自然。” “那几年前,鲁家有个嫡系去外放江州的事儿,你可听闻么?” 几年前,对文初来说,却是十几年前了,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恍惚间想起是有这么一桩事儿,曾经有个家族沦为了整个洛阳的笑谈。她当时并不知是鲁家,但此刻吕福那么一提,她却肯定他指的定是那庄笑谈了。 说来也简单,那人调任地方父母官,自是觉得有便宜可占,提前得了消息,让族人将铺子开了过去。一来了解了解当地的局势,二来手先伸了进去,后头人再过去,一切好办事儿。可没想到,三年任期下来,在地方束手束脚,完全被当地官员架空了权力,甚至临着期满回京,莫名入了对方的局,连银子带铺子输了个精光,说是灰溜溜也不为过。 想到此,也无需吕福再解释了,文初立即通透了里头的关键——团结。 南朝实行郡县制,地方上有独立的行政制度,说是一块儿又一块儿的铁板也不为过。而她这个钦差大臣从天而降,自是绝对受到排挤的,想让人从里头吐出银子来,首先要干的,是铁板上钻个洞! 这个洞大了,会引起当地行政的动乱,可若小了,她又如何能施展开手脚? 而在钻洞之前,最紧要的还是工具从何而来? 军政抱成一团,她独身在外,兵向谁借?人马谁给?恐怕她前脚带着钦差大印去借兵,后脚人家就召开集体大会,商量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她在外了。 而若没有兵马,难道她甩着膀子上阵,用十根手指头对着铁板使劲儿戳么? 文初顿时头痛起来。 果然之前想的简单了,她头一个想的是洛阳的局势,此一举,必定会引至赵康一党的反扑,最为担心的,是对方在江州给她使绊子。现在可好,前有狼,后有虎,说不得狼虎还能紧密团结暂时合作一回 想着文初就一个头两个大,朝吕福苦笑了一声,“吕公公,你可算帮了我一大忙!” 吕福呵呵呵地笑,“何需说这些,咱家和楚大人可是老朋友了,再说就是咱家今儿个不提这事儿,难道闲王爷就不会提醒大人么?” 文初深深看他一眼,“不管怎么说,吕公公这份儿心,我记住了。” 吕福自是欢喜不迭,他本就看好这年轻轻的少年重臣,如今又得知了闲王爷和她的关系,更是铁了要交好的心。宫中浮尘,谁能保证没有失利的一日,得了这楚大人这么一句,可算是给自己拉了一个强大的盟友! 他笑成朵花般一拉文初,“这刘府真个大的没边儿了,走了这半天,才算到前厅来。走,瞧瞧去,可有楚大人看上眼的。” 文初也是不再提,笑着一同往前走。 方一进到前厅,她就发现,她看上眼的东西,那真多了去了! 前厅是一个府邸的门面,刘宏这般沽名钓誉的人,自是不会冷落了这一片儿。想想他从前的身份,莫说金银那些俗物,只名贵的字画古物等,又岂能少了? 入目所及,两人尽是笑眯了眼,不说别的,只四位大贤的谢礼,绝对妥了! 有不少是文初不认识的,正好吕福这宫里出来的见识不少,一旁帮衬着一块儿挑,没个一会儿,文初已赚了个盆满钵满,抱了满怀的字画真迹。 吕福显然抄家都抄出了经验来,顺手就点了个人,“你,来来,这些接过去,送到楚大人的马车上!稳了点儿,若是碰坏了一星半点儿,可仔细了你的皮!” 顿时两手空空一身轻松。 再换到别的厅房去,继续盆满钵满抱满怀。 就在文初和吕福两个人,在刘府上作威作福狼狈为奸的时候。 另一头,这刘府真正的主人家,正饮下自酿苦酒,命丧黄泉。 咣当一声,空空如也的酒觞跌落地上,映照着刘宏倒地的尸首,有人执起酒觞,检查了地牢内的一切,匆匆合上牢门,远远离去。再出现时,已是在荣府的书房内,“禀老爷,一切妥当。” 荣菏泽坐在巨大的宽案后,闻言淡淡应了一声,一摆手,此人消失不见。 身边老管家不由疑惑,“老爷,离着秋后问斩也不剩几日了,这般急着动手,可会引起陛下的” “怀疑?经此一事,这怀疑已是去不掉了,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刘宏一日不死,老夫就一日不安,此人心性不正,刘家人已无恙,谁能保他不鱼死网破?” “那那楚问” “无需动她,现在也动不得她,”说完这句,荣菏泽的脸皮绷的死紧,许是也没想到,那当日崇德殿上一面之缘的小小少年,竟在数月之后,给了赵延如这般大的教训,“也该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省的以为得了那位的心,就从此高枕无忧了。” 关于六皇子,老管家不敢评断,只是想起那完全易了手的兵器作坊,里头荣家巨大的损失,愤愤不甘道:“就让她这般逍遥不成?” “也逍遥不了几日了,老夫倒也想瞧瞧,那江州之行,她又当如何处之。” 不管以后文初能逍遥几日。 当下此刻,她真的是万分逍遥。 一通折腾下来,这油水捞的她竟然手酸,金银虽是一纹未取,拿走的东西却完全不是金银可估量。 瞧着堆积的满满的马车,一桩桩一件件的稀罕物,充当车夫的阿莱简直瞧直了眼,连连叫道:“大人!大人!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就是当下让奴死了,奴都乐意的!” 文初笑骂他一声没出息,却不知自己也是眉眼弯弯如月牙。 她下车和吕福告了别,又回到刘府去见了两个人,便重新出来,靠在小山样的战利品上,豪情万丈一挥手,“走!” “大人,上哪儿去?” “先去宋大贤府上,借花献佛去!”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章,写不动了,么么大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 雁过拔毛 文初给送大贤准备的谢礼,是一方古砚。 石质细腻,色泽醇厚,雕琢出松鹤望月的形态,十分别致。尤其这砚台是在刘宏的书房里寻到的,静静躺在柜子里,许是连他都没舍得用,却正好便宜了文初。 宋大贤自是爱不释手,当即跃跃欲试地绘了一幅松鹤望月图。 让人惊喜的是,这砚台竟不知蕴含了何等工艺,匠心巧思,在研磨之时,竟有淡淡的松香流溢,就连成品上,都隐隐含着松香怡人。 文初嗅着,啧啧称奇道:“这般工艺,许是已经失传了罢。” 宋大贤抚着砚台,叹了口气,“失传倒也未必,只自战国之后,多少能工巧匠都没了影子。人杰啊!走的走,死的死,消失的消失,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到了咱们这时候,全都被历史给淹没咯” 对于这个,文初的底蕴不及宋老,也远远没有他这般感慨,便就着茶盏啜了一口,笑着宽慰道:“宋老说的是,等着再过上几百几千年,咱们南朝的许多恐也淹没再历史的洪流里头。但后世自是另有人杰,能造就咱们所无法想象的奇迹。” “是极,是极,莫理会老夫这一时感慨,人老了,就爱个伤春悲秋。”宋老哈哈一笑,点着头道:“不过小友,你这份谢礼,老夫可受之有愧啊。” 他说的自是廷尉司的事儿。 那日若没有闲王爷,四位大贤自是雪中送炭,可也巧了,因着便宜师傅的存在,这四位自落了座后,反倒从头到尾一言未出,多此一举了。不过文初感激的是他们的心意,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代的。 “您莫把这当什么谢礼,当成阿悔的拜师礼就是,学生孝敬先生,自是天经地义的。”说着眨眨眼,“我可是把宋老当成了长辈的,咱们一家人,何需两家话。” “好,好,既是自家子侄,我就厚着老脸收下了!”这刚说到一半儿,却听文初又是一眨眼,伸手往书案上一指,“当然宋老要是过意不去,不如把那松鹤望月图回了我?” 宋老一怔后,忍俊不禁,“我就说你老往那幅画上瞧,闹了半天,这早惦记上了!拿去吧,拿了我老人家的话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今儿个在这儿好好坐坐,陪我说说话,用了午膳再走。” 文初笑着应好,“求之不得。” 又坐了近一个时辰,陪着用了午膳,中间不时传出两人的笑声。 宋老毕竟年纪太大,渐渐露出了疲倦之色,已是精力不怠。文初这才适时地告了辞,吩咐童子搀着宋老去午歇,而她,则被宋家长子宋淮南亲自送出了府。 宋淮南长相忠厚,中年儒生打扮,并未在朝中任职,学问上也无甚建树,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孝子。近五十的年纪,和文初说起话来毫无倚老卖老的意思,“楚大人可定要多来走动走动,父亲年事已高,近些时候,还少有这么高兴的日子。” 他连声笑着可看出是真心的欢喜,文初也笑着回道:“在下也未想到竟能投了宋老的缘,有的吃,又有的拿,一定常来叨扰。” 宋淮南大笑着送她上马车。 马车哒哒哒地启程,下一站去的是单府。 单西风爱酒,文初便提了一壶陈年佳酿去——说来好笑,这酒还是从宋大贤府上顺来的。 午膳的时候老人家献宝一样摆出两壶酒来,说是他珍藏的佳酿,文初自是连声的夸赞,夸的宋老红光满面,当即一挥手,喜欢就拿去! 文初立马就“拿去”了,一点儿没跟他客气,宋老更是欢喜,连道她实在。 还是等到临着去午睡了,这才咂摸着嘴回过味儿来,这小子来一趟,用刘宏的砚台换走他一幅画,吃了顿好的,又顺走一壶酒,这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么! 空手套白狼的文初,又用宋老的一壶酒,套走了单西风的一幅狂草。 到了龚大贤那儿,自也没有厚此薄彼,备下的谢礼是刘府捞走的一座玉雕,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算不得太过名贵的物件,但正好投了龚老的心头好。龚老连连点头,将原本就约定雕好的和田玉给了她,见她不住往墙上挂着的一阕赋上瞧,没等文初开口,已是大方不已地送了出去。 卢逊听着她这一路经过,顿时乐不可支,笑倒在椅子里,直骂她雁过拔毛。 文初摸摸鼻子,挺冤枉,“龚老那儿我是真没这意思,只是瞧着那赋被表在墙上,便多瞧了两眼而已,哪想到老人家这么实在,连我都吓了一跳。” 这她可是大实话。 宋老有阿悔那层关系,文初将他当成亲近的长辈,单西风行事素来无忌,是个性情中人。这两位相处起来,她没什么顾忌的,瞧上了便开了口。到了龚老那儿,她却是真真打着致谢的意思去的,没想到,竟也没空手而回。 卢逊闻言笑骂道:“你这是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可是大贤啊,谁不敬着供着,也就你,去送个谢礼还顺手薅一把!等会儿我可得提醒着爷爷,省的让你再占了便宜。” 正说着,卢府的管家小跑着进来,“小少爷,楚大人,老爷吩咐摆膳了。” 两人应了一声,说说笑笑往膳厅去。 卢府文初也算常客了,是以比前头三家都显得随意。 卢家人口少,卢知涯一生只一个儿子,且天妒英才,早早便病逝了,只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卢逊,可以说,卢逊是被他爷爷养大的。爷孙两人相依为命,这其中的感情自不必提,再加上卢逊自幼体弱,日日泡在药罐子里,连门都甚少出,能交到的朋友一个手掌便数出来。 所以自打当日白马寺后,确定了文初的品性端正,卢知涯便待她甚是亲切,真正是当成了子侄后辈。一听说文初过几日就要去江州,便放下筷子,拧起了眉头来,“这差事可不轻松啊” 文初也放下碗筷,应道:“是,晚辈正头疼呢,不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也不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卢逊气的直瞪她,“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儿!” “那也没办法,现在是鞭长莫及,总不能在这儿抹眼泪吧。” 卢逊一噎,摇头笑道:“你啊你,这性子,不知是该说豁达好,还是没心没肺好。” 两人斗着嘴,卢知涯沉吟了一会儿,“最好能悄悄的去,别惊动了对方,敌在明,你在暗,能占了先手。” “草原使节再几日便走了,执金吾随同护卫,我一道儿,明面儿上打着往西北的旗号,实际走水路往南。不过骗骗寻常百姓还可,该瞒的那些,绝对瞒不住。” 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按照那些人的消息灵通,恐怕现在诸多世家心里都有数了,不然赵阙的消息从哪来?皇帝还没给她命令前,那厮就已经知道了。 而她如今四面树敌,再怎么掩饰都无用的,更说不得,她这会儿在卢府里头逍遥,某些密报已经发往江州了。 不过就像文初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很光棍儿地耸耸肩,接着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听卢知涯忽然起了身,“莫不如这样,我在江州有个旧友,我现在去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若有需要,可寻他帮忙。” 卢逊双目一亮,“可是秦伯伯?” “嗯,此人姓秦,在当地甚有名望,和我几十年的交情,完全可信。” 他说可信,文初自然相信。 不论用不用得上,有一个地头蛇作为后手,自能让这一行添上几分把握。 以她和卢逊的交情,谢谢二字反倒显得客套了,后头便无人再提此事,闲聊着家常,直到用过晚膳,文初带着卢知涯的亲笔手书出了卢府。 这一整日从刘府到卢府,跑了足足五个地方,文初也是累极,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几乎睡着。当然收货也是巨大的,不说谢过了四位大贤了了一桩心事,得了一马车的财资,只怀里这封手书,便是一大助力。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她后来回去刘府寻的两个人。 一个是刘公子。 当日教坊司里,带走了兰莺的那个。 文初去见此人,纯属临时起意,对那个自同一个地方离开的女人去向好奇而已。 另一个,则是刘五郎了。 按照她的猜测,当日赵延准备的那般充足,若非后来收了手,刘五郎这个人证必定少不了。这也从今早刘五的反应得到了证实——他没出面。只让刘公子将执金吾的铭牌送了来,转告了一句“大人保重”。 文初不是不遗憾的,这个她曾救了一命又在乔迁宴上一同大醉过的属下,到底还是因为立场的不同而走向了对立。如今刘家倒塌,想也无颜面在留在京城了,许是会举家搬迁,重新开始罢。 想着文初轻叹一声,听着马车停下的声音,“到了?” 阿莱在外头回,“到了大人,回府了。” 却不想刚一入府门,就听见了刘宏已死的消息。 这消息传的快,一个下午已沸沸扬扬,文初一天都在跑,反倒不如闲来无事的阿莱得知的快,“大人您说奇怪不,再有三日就问斩了,何苦要服毒那般痛苦,这会儿人人都在传呢,说不知是谁给灭了口。” 这点儿文初倒不意外,对下手之人,心里也有数,倒是秋后问斩提醒了她。 三日 那一对双胎女子,该想个办法了。 下一章解决一下琐事,就开始地方上的情节了。 然后今天只一更。 昨天是小宇宙爆发,看到大家的表扬了,真心汗颜,这文到现在,难得爆发了一下,更新速度的确是慢。 最近我争取能多写一点儿,么么姑娘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 黄家密谈 三日后,秋后问斩的日子。 一模一样的一双女子,穿枷戴铐,步履踉跄,从廷尉司中被押了出来。 今天并非只她们两姐妹斩首,而是庆历十八年这一整年的死囚,尽在这个日子集体问斩。一辆接着一辆的囚车开始游街,两侧看热闹的百姓却只关注她们,指指点点着,表情既畏惧又憎恶。 “祸胎!” “双胎不吉,杀了她们!” “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浪潮般的呼喝声中,破烂的菜叶摔在两姐妹的脸上,抽的两人别过头去。然而这只是开始,更多的东西丢上来,臭鸡蛋,石头子儿,死鱼烂虾,各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摔摔打打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没个一会儿,面上糊满了脏兮兮的颜色,看不出了原本的清丽。两姐妹抱在一团,呜呜呜地哭,“姐,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活着” 为什么? 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回答。 连那些疯狂的百姓也不知道为什么,双胎不吉,自古如是,四个字勾起他们心底的恐惧和厌恶,四个字也像是一个诅咒,扼杀了多少本就不易存活的生命。 她们躲躲藏藏十几年,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到底还是没逃过去。眼泪无声地流,姐姐摇着头把妹子抱的更紧,“不怕,斩首很快,一下就没感觉了。” “嗯咱们死在一块儿,下辈子,我还是你妹妹。” 咣当! 囚车猛地一个颠簸。 好巧不巧,有人丢了拳头那么大一个石头块儿,惊住了前头拉车的牛。 那牛吃痛,甩开蹄子疯了一样往前冲,一片惊呼声中,轰隆一下撞上了另一辆囚车。 囚车撞囚车,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四下里的百姓还处于群情激愤之中,一时让这变故给惊愣住。只听哗啦啦的声音不绝,牛连着车,车连着车,连着倒了好几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人劫囚!别让他们跑了!” 四周差吏尽惊,握住了兵器严阵以待,等了良久,却不见有任何可疑之人,反倒是倒了的囚车被疯狂的百姓围堵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纷纷叫骂着“打死这对祸胎”撕扯起来。 “他妈的,可别真打死了!”差吏匆匆上前,将人群一个个扯起,混乱不堪的场面用了好一阵子才算稳住,一个翻到在地的死囚尽都遭了秧,被打的鼻青脸肿,那一对姐妹更是直接晕了过去,奄奄一息的。 脸上一片脏污,也没人去注意分辨,差吏探了探她们鼻息,“还剩一口气儿,别耽误了,快拉上去。” 游街的囚车再一次启程。 半个时辰后,手起刀落,两颗鲜红带血的人头落到斩首台上,骨碌碌同另外的尸首一起运去了乱葬岗 同一时间,黄家的府邸上,文初正和黄大人相对饮茶,谈天说地,一派和乐气氛。 她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个多时辰了,话茬始终没扯到正题上,对面的黄大人不急,她也不急,无关紧要的东西拉来扯去,稳坐钓鱼台。这般气定神闲,只让黄大人心下惊了又惊。 他知道这少年善忍。 那日老父回府,已将一切都告知了他,一块儿生铁碎片手里捏了两个月,愣是没露出半点儿风声,直到等到了最佳时机,才一举拿出,雷厉风行间,打了赵延个措手不及! 这般定力和忍耐,在年轻人中当属翘楚,便是换了他,也自认比不得。 然今时不同往日,地方上虎狼环饲,一个不好,她归期迟缓不说,死在外头都有可能!早在得了消息的那日,家里头老爷子就料定了这少年必来,让步或者合作,主动权总在黄家的手里头。 可等来等去,这少年始终没有影,这离着出发只剩了一日,她才青衣缓带,姗姗来迟。真的到了,却也对此行目的只字不提,此般种种,和他预料当中的相差甚远。 想着他率先沉不住气了,放下茶盏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楚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了罢。” 文初慢悠悠又啜了一口,杯盖一下一下挑着盏中浮梗,这才笑着挑起了眼帘来,“黄大人怕是误会了,在下走这一趟,只为致谢。” “致谢?” “正是,当日公堂上,多亏老爷子仗义执言。不论为的是什么,总归是帮了在下一场,这份人情,楚问牢记在心。” “楚大人客气。”说着语气沉了下来,“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文初笑着点头,又讶异道:“不然黄大人以为,还有什么旁的不成?” “楚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他嗤一声,“此一趟江州之行,恐怕不好走吧?” “好不好走总得走走看,万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步走过去便是。老爷子走过的桥比路都要多,若有什么提点,楚问自是听着,不过黄大人么” 文初笑着停在这里,黄大人却听明白了,这小子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弄了半天,是觉得他不够格!他一瞬满目怒气,啪的一拍案几,“楚问!” “你退下罢。”四个字从外头传进来,正是文初等了良久的黄家老爷子,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步步走的极是缓慢,耷拉着的眼皮挤在皱纹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句话落,黄大人赶忙起了身,搀着他走了进来,“父亲,我” “不用说了,你下去吧。” “是。” 黄大人退了下去,黄老爷子坐了下来,“楚大人好本事,三两句把那小子气的失了智。”说着耷拉的眼皮抬起来,慢悠悠瞥向了文初。 这老爷子文初见过两次,一次是大司徒公孙仪的设灵当日,另一次,是在前几天的廷尉司。两次给她的感觉都是不声不响慢条斯理,她却知道,偌大一个黄家,若没了这老人,必定刹那倾覆。 文初笑着告了声罪,不置可否,“晚辈也是没办法,老爷子居于幕后,想见上一面,自得先把前头的人撂倒了。” 老爷子也不动气,“楚大人年少有为,我黄家若有这般子弟,老夫就是死也算瞑目了——不过年少有为也易遭天妒,若年轻轻的丢了命,那就什么都没了,楚大人说说,可是这么个理儿?” 前头还摩挲着拐杖轻轻叹息着,说到后头,便是同威胁无异了。 却不想文初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模样,点头应道:“自是如此,但死之一事,轻如羽,重如山,若能带着大皇子殿下共赴黄泉,再加上黄府一家子老少陪葬,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老爷子说说,这个理儿又对是不对?” 黄老爷子冷冷地瞧着她。 文初笑迎着,慢悠悠喝着茶。 过了一会儿,他哼笑着道:“楚大人莫不是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非也,”文初摇摇头,“是老爷子没看清形势——依您所见,太子至今未立,等的是哪一位?” “这还用说么。” “那大殿下多年同那一位分庭抗礼,为的是何?” 黄老爷子人老成精,看的比谁都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自然用不着文初来给他解释——赵康能起势,无外乎两点,一来让局势平衡,二来给赵延磨刀,可谁能说的清,最后这刀是越磨越利还是直接磨断? 他没应声,听文初接着道:“再说我,在下若死在江州,陛下固然可惜,也不过是可惜罢了,换一个,向洵,明腾飞,谁人不能再去?老爷子当然能一个不留全杀在外头,不过您倒是敢么?” 他不敢。 杀一个楚问,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再一再二当不可再三,一旦过了,惹怒了头顶上那一位,黄家的死活也只是他一句话而已。 “既然您不敢,那么这证据早晚有找回来的一日,早和晚,对大殿下来说,只是死的时候不同罢了。” “哼,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消” 文初一摆手,“所以我说,老爷子看不清形势,百般拖延固然能有转寰的余地,可大殿下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磨刀! 刀只有一把,磨刀石却是谁都能当,左不过再扶起一个就是。 三四五六七,合共七个皇子,在赵康和黄家拼了命想东山再起的时候,这另一个磨刀石,足够皇帝给扶起来了。到时候,赵康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一把刀只需一个磨刀石便够了,若有两个皇子皆能和赵延分庭抗礼,一旦合作,哪里还有赵延的活路?皇帝会允许么。 黄老爷子手心一颤,几乎要扶不住了拐杖,“陛下对老六,已不如当初” “的确,陛下对他已生了疑,再不如当初信任,只是老爷子,您可莫忘了这些是谁干的。不怕说句难听的,大殿下已过而立,年纪足足顶了六皇子两个,这些年斗来斗去,也没斗出个样子来,倒是水火不容谁都知道。您莫不是真觉得他能斗得过对方?若不能,一旦等那一位登了大宝,大殿下和黄府偌大一家子,焉有一人能活下来?” 没有。 这才是黄老爷子拼了老命也想把赵康推上去的原因。 这才是他哪怕明知不可为也要让楚问拿不回证据的原因。 可这一番分析下来,这却成了一个死结,便是真的拿不回证据,又如何?赵康还坐得上那位子么?赵康的本事,又凭什么去争那位子?黄老爷子一瞬如苍老了几十岁,老眼垂下来,腐朽的气息更浓了。 过了良久良久,他方睁开了无神的老眼,深深看着对面指点江山的少年,“你的目的,说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 再次上船 这一说就说了几个时辰。 等到文初告辞离开,已是暮色沉沉,月上中天。 看着她一袭白袍,在婢子的引路下出了黄府,黄老爷子再无法将之当成个十五六的年轻人。他良久注视着那道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摩挲这拐杖长长一叹,“老了不服老是不行了” 一侧黄大人从偏厅出来,之前的话他都听在耳,此刻既惊又慌,“父亲,莫不是真要” 老爷子一摆手,“康儿是你外甥,又何尝不是老夫外孙,只是这黄家里头,数百口人,你亲兄弟姐妹有,你亲外甥侄子有,难不成都跟着陪葬?” “可是” “不必再说了,若她真能如约保下康儿一命,老夫也算对得起阿宁在天之灵了。” 阿宁,是已逝的黄夫人闺名,也是赵康的母亲。 黄大人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听黄老爷子又道:“且看吧,她若真能回来,这执金吾也便坐不长了。内阁之中,必有她之一席!到时候,你备了礼亲自去楚府走一趟,之前的纠葛,便算一笔勾销了。” 黄大人讷讷应是,对前半句倒是半点儿不生疑,那楚问半年不到连着立下多少大功,皇帝一直压着未升,恐怕也存了这个意思。只想着他一把年纪要备了礼去道歉,面子上挂不住道:“就算咱们不使绊子,老六也收敛不动,只江州那边儿的地方势力,就够她喝一壶的,回来谈何容易。” 黄老爷子也不知听见没听见,起了身,拄着拐杖,佝偻着走了。 只那口中念念有词着叹息着什么,黄大人只勉强听得了四个字——宰辅大才。 翌日一早。 草原使节离开洛阳,执金吾随同保护,文初自也随行当中。 前头已封了夫人的乌兰得赦出了宫,和呼延跋低声说着什么,大鸿胪彭大人带着一众鸿胪寺的官员候在一旁,文初则对向二等人嘱咐着着一行的相关事宜,眉目之间,有少许的委顿之色——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离了黄府之后,她趁夜又走了一趟向府,一是辞行,二是提了华眉之事,三呢,则是找向洵取经了。虽说云中比不得江州繁华而富庶,这里头到底也有着共通之处,向洵在云中外派三年,做下的政绩桩桩件件漂亮非凡,这里头自有他的本事在。 向洵也没私藏,从初入云中开始讲起,细细说了里头该注意的诸事,聊的两人都打起了哈欠,一看时辰,竟是到了子时。文初这才告辞离开,向洵亲自送出府来,不知怎么的,竟又在门口吹着冷风聊个没完。 等到文初几乎是游魂儿一样地飘回了楚府,刚一进门,却碰见了等了她整晚的赵萱。 这大公主半点儿没跟她见外,拉着她手就进了小楼,口口声声为了跟弟妹抵足长谈睡足了一白天,天知道文初已经困的睡眼惺忪,活生生让她扯着聊了赵阙一整夜。 到了现在,还满脑子都是赵阙赵阙赵阙赵阙,“记得了?若有突发状况,立即传信给我,便是我不在,也有赵阙和伶秀收了消息回禀。” 向二傻眼地瞪着他,“大人你说谁?” 反应过来的文初低咒一声,“啪”的一拍脑门,“晋叔,这次我带着晋叔和伶秀,你们每七日传一条消息,晋叔会回给我的。” “是,大人你就放心吧,咱们这只是掩人耳目,陪着走一遭就是,出不了大事儿!”这会儿向二还不知道,这一路危险重重远没有他想的简单,他只大喇喇摆着手全不当一回事儿,“倒是大人您可千万悠着点儿,千万别玩儿砸了!” 文初打个哈欠,泪眼迷蒙地笑了笑,“放心,你家大人要是玩儿砸了,一定把江州也砸一砸。” 向二和明三朱锐齐刷刷打了个激灵,已经可以预见江州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儿,绝对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而“砸”下一大批。 几人又是一阵说说笑笑,那边儿乌兰缓缓行了过来,“楚大人,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文初收了笑,点头道:“娘娘亦然。” 乌兰在宫中尚不足半月,此刻已是颇有几分娘娘的架势了,那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钻营的味道,让文初深深叹了一声,皇宫果真是吃人的地方。这半个月来她虽未见她,却知道乌兰的日子不好过,和荣妃明争暗斗,颇是热闹。 “全是托了楚大人的福,本宫便预祝大人此去顺风,早日还朝。”说着将发丝捋到耳后,咯咯一笑,凑近了文初压了声道:“你可一定要回来,本宫这里的账,还等着跟你算呢。” 文初退后一步,笑着拱手道:“多谢娘娘。” 四目一对,乌兰娇笑着上了轿,“回宫。” 一刻钟后,浩浩荡荡的使节队伍,终离洛阳,走上了返程之路。 而文初,也在这时候戴上了纱帽,独身一人,上了码头。 江水滔滔,客船疾行。 头一日的船上总是热闹的,将要远行的雀跃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让甲板上一派说说笑笑的热络气氛。文初就在这热络中独坐一角,吹着河风,拢着斗篷,打着哈欠 “公子若累了先去歇息一会儿不好?”伶秀站在一旁,看她明明已睁不开了眼,却愣是不去睡,不由好笑。文初泪眼朦胧地摇摇头,“人之本性,刚到船上,我也兴奋着呢。” 伶秀掩着嘴笑,和晋叔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意思——别看公子在外人面前又是淡定又是老练,实际真似个孩子一般。 若这话让文初听着,肯定得哭笑不得,真算起来,她可是足足活了二十六个年头了。不过若论起眼界来,比起这两位又是欠了几分,伶秀出自江州伶家,莫看身份低,但跟了赵阙后时常出行在外。 晋叔更不用说了,一介江湖人,独来独往,四处漂泊,整个南朝都走遍了。 “咦,公子,她们来了。” 文初侧目看去,甲板门口,两个女子姐妹花一样走出来,可不正是那一对双胎姐妹? 昨日救了人后,晋叔便将人送去了赵阙的府上,让那易容师傅给两人面目少许改动了一下,一个成熟泼辣,一个细致婉约,这会儿谁人瞧着了,都绝不会再将她们看作双胎了。 两姐妹甲板上一扫,尽是瞧到了这边,快步行了过来,话刚张口,已是哽咽,“公子大恩大德,我姐妹结草衔环不足以报!” 砰的一声,两人一齐跪下。 这动静自是惊动了不少人,纷纷朝这边看来。文初笑着将她们拉起,“你们遭难也有我的缘故,牢中一遇,更是缘分。莫说这些了,起来吧。” 两女起了身,笑着擦去了眼泪,“能和公子有这样的缘分,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文初看向说话的更成熟的这个,“你是姐姐?” “是,我叫方梅。”姐姐刚回了,妹妹也抿嘴一笑道:“公子,我是方兰。” “以后有什么打算?” “公子,您不收下我们么?”妹妹方兰急急道了这句,看着文初一脸的愕然,立即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耳根子顿时红了个彻底,“公子误会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文初摇头一笑,也明白过来,“说实话,这件事我只顺手为之,在不危及到我的前提下,救下两条无辜人命,仅此而已。至于你们,后面如何,便由你们自己规划,是就此前去江州,隐姓埋名,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回去故地暴露身份,一切都可,无需跟着我为奴为婢。” 这一席话不由将两女说怔了,她们前半辈子想的是如何保命,后来易了容后,意识到这一生都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了,虽是遗憾,却也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儿巨石。 接下来以为的,定是会随了恩人为婢,一辈子尽心侍候,以作报答。可是没想到,文初根本没要她们的意思,两姐妹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恍惚,不知该怎么选择。 文初便道:“不急,到江州还有一月时间,你们慢慢想,”这一趟从洛阳到江州,也是从司州到益州,中间尚要穿过荆州的西北部,足足跨越了三个州府的距离,更莫说三州所辖的郡县无数,实在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若想做点小生意,本钱我也借给你们,待以后有了银子,再还我便是。” 这倒不是文初小气,只无亲无故,她出手救人已是大恩,无需再揽下这两女的一生。 两女也是明白,且知道这银子有借有还,心里更是欢喜知道这位极人臣的楚大人分毫没瞧不起她们的意思,不由眼圈又红了道:“是,多谢大人。” 这一段插曲便这么过去,两女千恩万谢回了舱房,文初接着在甲板上吹着小风,自在非常。 她本以为这只是小事,中间停靠的地方不少,看中了哪里她们临时下船就是。却不想,还不等她们下去,便有新的船客一轮一轮上了船来。 船行方过十日,抵达汉中,这对姐妹的美貌就给她引来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 应溪书院 说来并不复杂,见色起意而已。 要知道以刘宏当初的身份和眼界,都忍不住冒起了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一对双胎姐妹拘为了禁脔,她们姿色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而赵阙府上的易容师傅,也并未给两人的容貌大变,跟文初差不多的,只细节上稍微的少许改动,分毫不减二女美色,能被某些纨绔子看中,也就不算意外了。 这纨绔子刚刚上船,身后跟了不少的下人,长相颇俊,油头粉面,深秋时节打了把扇子,很是风度翩翩一躬身,“两位姑娘请留步,在下尤礼,可否有幸请姑娘们饮一杯水酒?” 两姐妹乍被拦住,显然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找文初。 身边不少人也纷纷看向文初。 船行十日,大多数人都混了个脸熟,文初戴着纱帽,气度不凡,身边又跟了三个漂亮的侍婢,自是惹人注意。她正在楼上用着膳,瞥一眼下头名叫尤礼的公子哥,“晋叔,带她们上来,莫动手。” 晋叔应了,起身往下走。 下头那尤礼又道:“两位姑娘可莫怕,在下并非登徒子” 文初夹了一筷子秋笋,想都不想就接上,“在下出自汉中尤家,家风慎严,决计不会做那失礼之事。” 她话音刚落,尤礼的话也接上了,“在下出自汉中尤家,乃是世家子,绝不会伤害姑娘们。” 身边用膳的桌子上,纷纷一呆,正给文初布着菜的伶秀也傻了眼,“公子?”文初咽下香脆可口的秋笋,摇摇头,“一听就没学问,还没你家公子说的文雅。” 伶秀捂着嘴噗嗤一笑。 四下里一阵闷闷的憋笑声。 下头尤礼尚不明所以,“啪”一下收起了扇子,抵着掌心又是一揖,自以为风流倜傥的道:“只是在下一眼见到两位姑娘” “便倾慕不已,莫不是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之事?”文初放下碗筷,慢悠悠喝了口茶,“唐突了姑娘们,可万莫怪我。” “便一见倾心,难以忘怀,若今日不能同姑娘们一叙,必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唐突冒犯了佳人,还请姑娘们莫怪。” 喷笑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了这大船去。 有不明所以的纷纷探着头询问,听完也是一阵闷笑。 尤礼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抬头看,正迎上一道道戏谑的目光,他也不是傻的,一眼瞧见戴着纱帽淡定喝茶的文初,下意识就觉得是她搞了鬼。目中一怒,扇柄指着文初,“兀那小子,你说了什么?” 文初摸摸鼻子,拱了拱手,“惭愧,在下也未想到,这次是阁下的更文雅。” 笑声更大,一桌桌的人七仰八歪地笑倒在桌子上,尤礼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没说话,眼前人影一晃,身边被他随从堵住的姐妹花,顿时被一个中年人带离了三步远。 两姐妹长长松下一口气,“多谢晋叔。” 晋叔素来话不多,点了点头,目中也流露着几分笑意,带着两女往楼上去。 尤礼也没追,他看出这中年人手底下有功夫,不是他随从能比的,另来他自认身份不凡,根本也无需和人动手。想了想,皱着眉朝楼上道:“两位姑娘是你的人?”本以为是一对小家碧玉,既是奴婢,那便好办了,“本公子出一百金,替两位姑娘赎身。” 一百金,买一对婢子,这绝对是天大的数目了,若换到洛阳的奴市上,那四个貌美如花的婢女,只消几个银两而已。 四下里纷纷咋舌称奇,猜着这尤礼的来头,文初也不由轻叹,越往南这些世家就越有银钱,这才是汉中,那么江州又如何,苏杭又是如何? 想着她半晌没回话,下头尤礼当她犹豫了,不由笑着打起了扇子,“小兄弟可是去往江州?想来也是为了应溪书院的秋招了?当知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可莫贪一时爽快,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显得意味深长的,自信满满,又得意洋洋。 却不想文初连问都没问,重新喝起了茶水来,一旁伶秀招呼着上了来晋叔和方梅方兰,一同坐下用膳。 尤礼等了良久都无人搭茬,那一桌五人干脆就无视了他,他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多说,目光在两姐妹的脸上身上狠狠一刮,“既然如此,尤某也不强人所难了,若是有缘,咱们江州再会!走!” 他拂袖而去,带着随从哗啦啦下的阶梯,入了舱室去,这一段插曲便这么过去了。 “公子,我们又给您添麻烦了。”妹妹方兰小心翼翼得瞥一眼文初,伶秀噗嗤一笑,“你们也太瞧得起那个人了,这算什么麻烦,一个世家子,跳梁小丑而已。” 方兰想了想,也对,公子身份不凡,哪里是那些人能比得的。 方梅的眉头却半晌没打开,显得有些担忧,若在洛阳,自是谁人也不用怕的,可换了地方,强龙难压地头蛇,“公子,我听着那人的意思,许是在江州很有些来头?” “自然!你们可知道,应溪书院的院首姓什么?”这一声,却是一旁桌子上,一个十五六的貌美少女问来的。 这桌上四五个女子,尽是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在汉中上的船。她们笑嘻嘻地瞧着这边儿,一个劲儿朝文初打量着,美眸闪动间,还有刚才大笑后余下的水波。 文初心下一动,“莫不是姓尤?” “那可不,刚才那个人,出自汉中,却是江州尤家的旁支,估摸着尤院首就是他叔父叔伯呢!”少女说着直接拉着椅子坐了过来,半点儿都不认生,“未知公子是” “敝姓步。”文初随口编来。几个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没想起有哪个世家是姓步的,“原来是步公子,公子也是去往应溪书院的吧,说不得,咱们还能成为同窗呢。” 应溪书院,是南朝的第二大书院,也是唯一收容女学子的书院。每年招生两次,分春招和秋招,吸引了各地的学子儒生。当然了,若在之前,有地处京畿的豫山书院压着,名头虽响,收的却多是二流学子。 今年也巧了,刘宏让文初玩儿下了台,豫山书院名存实亡,应溪书院的秋招便火了起来。只这一条船上,便有不少的儒生学子,背着书匣,带着童子,尽是奔着秋招去的。 “说起来,这还是托了楚大人的福呢,也不知那楚大人长的何等样子,听说年不过十六七,是个翩翩贵公子,将来谁若是嫁了那等郎君,真个三世修来的福气!” 说着说着便聊到了这里来,几个少女本是叽叽喳喳,这会儿一齐托着腮,面生红霞,向往不已。 伶秀三女一同掩着口笑,眉目间尽是得意之色。 文初瞪她们一眼,咳嗽一声道:“楚大人的名头竟这般响?” “那是自然!满朝文武尽是老头子,只楚大人一个英武少年,功夫了得,文采也是非凡!步公子没听说过那河上三猜么,楚大人只看了一眼,连人家穿的何种颜色的肚兜都猜出来了呢!” 文初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怔了老半天,才哭笑不得地道:“这从哪儿传的谣言,哪里猜过什么肚兜” “步公子!”几个女子齐刷刷地板了脸,不悦道:“楚大人是何等人物,自是什么都猜得的,步公子的年纪不大,想来若是努力,追上楚大人的高度也未尝没机会,何需这般背后诋毁。” “我” “步公子请便吧,小女子告退。” 香风拂过,一众女子哗啦啦走了个精光,留给文初一众气哼哼的背影。她呆了老半天,才指着自己鼻子,撮了撮牙花子,“我诋毁楚大人?这叫个什么事儿!” 伶秀三女早就在一旁笑到打跌,连晋叔都忍俊不禁,难得见她吃瘪郁闷,笑着别过了脸。 接下来的日子,船行飞快,一站接着一站停靠,已离着江州不远了。 越是快到目的地,上船的儒生学子们的比例就越高,“应溪书院”四个字也越是频频入耳,俨然有了跻身南朝第一大书院的势头。 文初先前还颇觉热闹,时间久了,真如那几个女子所说,满朝文武尽是老头子,她打交道的多是城府深沉之人,和这些之乎者也卖弄文采的年轻学子们,反倒聊不到了一处去。便索性躲进了舱房里,看看书,和伶秀聊聊天,身边方梅和方兰琴瑟和鸣,清清静静的,倒也逍遥自在。 直到这日夜里,睡梦之中轰隆一声,客船猛然停住,剧烈的颠簸摇晃起来。舱室内摆设哗啦啦落地,外头传来阵阵尖叫,有人高喝,有人呼救,还有一扇扇的门吱呀打开。 稀里哗啦的声音乱作一团,文初飞快披了外衣,一开门,就看见了面色凝重的晋叔和伶秀慌张的表情。显然也是睡梦中被惊醒的,衣裳尽是着的仓促,急急道:“公子不好了!船触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 英雄救美 触礁? 这种巨大的客船,常年在江中往来疾行,操船的都是老手,今夜风平浪静,何来触礁的可能? 也许真是碰上了意外,但是文初闻言的头一个感觉——会不会是人为?有人不想让她囫囵着到达江州!她沉下脸来,越是紧急,越是镇定,“先出去看看。” “是,公子,我去唤方梅和方兰,跟着公子一同去。”她的镇定感染了伶秀,慌张的情绪也跟着静了下来,快步去敲两姐妹的门,文初则回去戴上纱帽,再出来时,一行五人一同上了甲板去。 甲板上正乱作一团,有人哭,有人叫,恐慌的情绪混乱地蔓延着。管事是个小老头,正被疯狂的船客围住大声质问着,文初也走过来,正听见他嗫喏道:“这不关小老儿的事儿啊!小老儿也在船上,怎么可能会害了大家,船触礁了,是意外啊” “哪里来的这么多意外?无风无浪的,怎么可能触礁”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跑船了,水路都熟的很” “说!是不是你想谋财害命” 质问声此起彼伏,小老头被逼的六神无主,连连作揖喊着冤枉,人群不断向前,他则不断退后,几乎被逼到了船舷处。忽听一道嗓音,清清淡淡,“管事确定是触礁了?” 这一声语气平缓,在激昂谩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众人一怔后纷纷回头,看见的,就是戴着纱帽的文初。管事抹去额上汗水,低头往后头看了眼,犹豫道:“小老儿实在不知,但船底漏了是真的,漏的不小,连着好几处,堵都没法堵,若不是触礁” 文初点点头,没再纠结是意外还是人为,之前上来的时候,脚下已是积水盈船,这么一阵功夫,甲板上也渗出了漫过鞋底的一层水,这个速度已是飞快,这么下去,无需两刻钟,这船就要沉了! “客船上应该有应急的办法吧,可有小船?”虽是问句,但她语气笃定,老头的眼神顿时游移了起来,忽然拧身向后,朝下头纵身一跃。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众人纷纷惊叫起来,文初却一早有了防备,箭步上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住了他一臂。 “饶命公子饶命啊”老头一跃不成,吊在半空中,慌慌张张求了起来。文初垂目向下,果不其然,船舷之下,挨着巨大的船身的地方,正藏着一条木质的小船。 这船不大,在水浪上起起伏伏,约么着只能容纳个三十余人,而此刻已载了十几人的样子,粗布衣裳,布巾包头,显然是这船上的船员。 见这老头没成功,上头众人也纷纷探出头来,小船上一个领头的中年人,一咬牙道:“走!快走!不等了!千万别让他们跳上” 话没说完,一道身影一跃而下,制住了这领头人,正是晋叔。 其余人纷纷大惊,朝他动起手来,无不三两下被制服。 上头的人看的心惊,有几个想跳上小船的人,估摸着晋叔的功夫,到底没敢往下跳。之前和文初有过交谈的那几个女子,双目一亮,快步走来,“步公子,可否让我们上船?” 她们一问,一旁船客也知道了晋叔的主子是谁,尽都出声道:“我也要上船,这位公子,价钱好说” “我乃江州尧家人,公子让我上船,之后必有重谢” “我出一百不,五百金,让我上船” 这些声音叫嚣着,吵的文初两耳刺痛,朝晋叔吩咐道:“把他们带上来,换妇人上小船,会游水的下江,和小船互相照应,往最近的码头去寻援。不会游水的,暂时在船上等着,尽量将水舀出去。” 这个命令引来了大片的不满之声。 寻援,能不能寻到还是另说,这般生死危机之下,会不会游水的,都想头一个上船寻求生机,哪管你妇人还是男人?那尤礼喊着凭什么由你做主,文初理都不理,手上用力,将管事老头提了上来,“最近的码头多久可到?” 老头抖抖索索,已骇的脸色惨白,只得如实道:“少说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你带人入舱,尽可能往码头靠,多走一分,生机就大一分。” “这” “还不快去!” 文初语气一沉,老头顿时不敢再耽搁,知道眼前这戴着纱帽听着声音温温淡淡的少年,恐没她表现出来的这般柔和,决计是不会让他临阵脱逃了。他带着被晋叔一个一个丢上来的船员,一咬牙,飞快往下头去。 文初则靠在船舷上,将女子和孩童一个个送下去,有晋叔接着,可保她们安全。中间有两个男人想下去,一个是尤礼,另一个亦是某个世家子,直接让文初打断了腿,这个杀鸡儆猴之后,再无他人敢动作。 一炷香后,哪怕有人不断向外舀水,渗水也以飞快的速度漫到了脚踝处。船的吃水线已极深了,在江中行的摇摇晃晃很是吃力。那小船上,也终于满打满算挤下了不到四十人,另有二十几个男人,以晋叔打头,跟着向最近的码头游去。 “公子,您怎么不跟着去呢?”伶秀也没上小船,她自小在江州长大,水性好的很,只要不碰上大风大浪,便是现在落了水,也不会有太大的性命之忧。 文初笑着拍拍她肩,“放心,我水性尚可。” 她点点头,还是担心,“那公子上一旁歇歇去吧,若是等不及,恐怕一会儿要游很久。” 文初却没动,她看着下头滔滔滚滚的江水,夜晚的水波被暮色染的漆黑,一浪一浪,像是能将人吞没其中,“我准备下去探探,看看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说着一跃而下。 噗通一声。 深秋的江水刺骨,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好在这半年来身子骨已养的不错,适应了一小会儿,渐渐便没那么难耐了,文初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了下去,寻到船底的边缘,一点点摸索着 南朝水路发达,也影响了造船业的蒸蒸日上,各种客船货船战船的建造趋近完备,通常以吨计重,船底极厚,寻常碎礁不能损其分毫。更遑论文初寻到的第一个漏洞,明显不是撞击所致。 指下的边缘非常整齐,这洞呈圆形,约手掌长的直径,不大,却极深。 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 半柱香的时间,船底已发现了七八个一模一样的圆洞,文初没再继续了,这已经能证明是被人以利器凿开的,且那利器乃制式工具,对方在水中来无影去无踪,是“水鬼”无疑了。 “巴郡水军”四个字无声吐出,心下有了数,正要浮上去,身后水波晃动,隐隐一股莫大的危机临近。霎时,有什么穿透水波的阻力,朝着自己后心逼来! 脚下飞快一蹬,拧身避开的同时,手臂擦着一阵滑腻触感,让人头皮猛地发麻了起来。 是水鬼! 一共三道黑影,皆穿着类似于蛇皮样的贴身衣裳,从头包到脚,脚下是蹼状的鞋子,手中圆锥形的利器向她刺来,文初从斜侧里飞快抓住其中一把,使尽了吃奶了力气,一夺,一转,锋利的尖部反向割下,顿时有猩红的血丝氤氲开来。 那人吃痛放手,文初想都不想迅速蹬水,尖刺贴着这人的脖子,狠狠一划,喉骨处赤红的血泊汩汩冒出,合着江水的土腥气令人一阵作呕。 文初松开手来,这人的尸体缓缓沉下,另外两人显然惊住了,犹豫着是否上前的功夫,刹那间文初眸子一闪,飞快上浮,做出逃跑的姿态——这是对方的主战场,在水中的速度不可思议,她逃不掉,对方却可以迅速撤离,既要动手,就要出其不意! 果然两人对视一眼,紧追而来,一人很快逼近,逮住她脚踝,眼中一喜,向下拉来。 另一人从旁协助,锥刺朝着她脚腕刺来! 来的好! 她不闪不避,借着对方的拉力反身而下,尖刺直接对准此人前胸,猛然扎了进去!这人怎么也想不到,那传说中的少年重臣,竟有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劲儿,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双眼睁大,不甘地沉下江底,同时文初脚踝一痛,咬着牙用力一蹬,扎在脚上的利器蹬出,落入茫茫江水之中,唯一剩下的这个人也没了兵刃,骇然间就要后退,文初哪里会给他机会,受了伤的双脚猛然夹住他脖子,尖刺狠狠扎向了天灵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弹指,半柱香不到,三个水鬼尽数伏诛。文初这才脱了力,一点一点浮了上去。 “公子!” 伶秀等了良久,终于松下一口气来。 文初朝她笑笑,水下呆的太久,她四肢有些麻痹,胸肺也憋的发胀,脚上那处伤有水的阻力扎的不深,却实实在在地刺痛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接过丢下来的绳索。 正想着,这下可麻烦了,伤了脚,后头那距离可怎么游 就听有人惊呼一声,“船!有船来了!”紧跟着是一片片的欢呼大叫:“救命啊” 那遥遥江水之上,可不正有一条船影飞快向着这边临近?船头一点乌光,照亮了戴着纱帽的男子,长身玉立,衣衫飘摇,隔着黑纱和万千距离,一束目光定定落在了她的身上。 文初轻轻一笑,这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 也是双胎 她拉住绳索,攀上船去。 伶秀赶忙迎上来,一眼盯住了她渗血的脚腕,“呀!公子,你的脚?” “无妨,水里太黑,被船底刮蹭了一下,不碍事。”说着望向了远方的船只,耳边一片欢呼声中,伶秀点点头,显得有些担忧,“公子您说,那船是不是来的巧了点儿,会不会是” 文初不由诧异,“你没认出来?” “认出什么,那人我们认识么?” 想想也是,两船的距离尚远,又是晚上,这么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戴了纱帽,要是认出才有鬼了。可是自己呢,怎么一眼就知道是那厮呢。文初咳嗽一声,没揭破,望着那船越来越近,那人也越来越近 他负手立于船头,这般谪仙天降的风姿,让船上众人都怔了一怔,还是那尤礼反应快,拖着被文初踢骨折的腿,拱手叫道:“在下尤礼,汉中尤家人,未请教” “敝姓郭。” “原来是郭公子!我们的船触了礁,若郭兄援手,到得江州,必有厚报!” 他只看这船只低调,船上仆从也少,自是想不到眼前这“郭”乃是富甲天下的郭家,哪里看得上他那点儿“厚报”。不过赵阙也未多说,朝一侧吩咐道:“救人。” 尤礼顿时一喜,一阵千恩万谢中,阿默带着人飞快搭好了船梯,将人一个个救了上去。 赵阙始终淡淡的,直到到了文初,伸手扶了一把,隔着纱帽都能看出眼中笑意,“这位公子,怎的湿成这般?” 旁人都只衣角和鞋子湿了一些,只她从头湿到脚,嗒嗒嗒地往下滴水,每次狼狈的时候都能让他逮个正着,这么一逮一个准,她也习惯了。笑着点头,装不认识,“不慎落了水,多谢郭公子搭救。” “郭公子”笑容更甚,扶她胳膊的手往手腕滑,摩挲着不撒手,“能在这江中碰上也是缘分,在下表字怀瑾。” 文初暗骂一声,借着抱拳抽出手来,“怀瑾兄。” 好在赵阙也只是逗逗她,笑着收回了手,同时听了之前的情况,吩咐舵手向着码头行去。没个一会儿,就碰上了已走了一个来回寻来了救兵的小船,将晋叔和方梅方兰等几个带路回返的人带上了船,至于那些留在码头的,自有下一趟客船可乘。 至此,这一趟客船失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唯一伤了的就是被文初踢断了腿杀鸡儆猴的尤礼和一个世家子,至于死了的,也只有沉入了江底无人知晓的那三个水鬼了。 这么一番折腾,人人疲惫不堪,有侍婢引了路带去舱房休息,文初也在其中。 沐了浴,换了衣,刚准备上药,就听见有人敲门。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径自坐在榻上,随口道:“门没锁。” 赵阙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递给她,又变戏法一样拿出几个小瓶来,“用我的伤药,抬腿。” “我自己”话还没说完,脚踝已让他握住了,赵阙在一旁坐下,边将她鞋袜去了,搁在膝上,边眼中一冷道:“是巴郡的水军?” “嗯,”文初也便不矫情了,任他上药,“你怎么来了。” “我陪老爷子来的。” “郭老爷子?” “嗯,郭家的产业都在南方,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每年上这边儿过冬。往常是三郎陪着,今年正好我在,三郎留在洛阳了。” 他口中的三郎是郭三郎,也是赵阙的表兄弟,算是如今郭家的主事人了。文初虽不是从商的,但这郭三郎的名号也听说过不少次,颇是年少有为。他没说具体细节,不过猜也猜的到,他出来顶的应该是郭三郎的身份。 她“唔”了一声,捧着姜汤小口小口啜着,“这么说老爷子也在船上了?” “已经睡了,你明早再拜会也一样,船上颠簸了二十来天,老爷子睡的早。” “你一直跟在后头?” 她从洛阳出来,也是二十多天,而私船比客船本就要快,无需上下客,自是早早就追了上来。 赵阙也不否认,抬眼朝她笑,“护花么。” 事实上她走后两日,他就打点完了洛阳的一切上路来了,十天之前就追上了这艘船,只不过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约么两刻钟的距离罢了,直到前头收到了信儿,这一片水域,从洛阳过来的客船已接连沉了四艘,他才心下一紧,命人加快速度,正好碰上了她的客船出事儿。 听着文初皱起了眉,想来前头那四艘船,应该是无人成活了,恐怕若非她把上小船的人全部换成了女子,那些水鬼定会将小船给凿了的。而若不是碰上赵阙,她又将水鬼给杀了,那么后来来的救援的船,也必定得在这江上沉了。 这些人虽不是她杀的,却都跟她脱不了干系,文初不由叹口气,“真够狠的,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不过也幸亏对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伪造出意外的状况,否则今天若来的人再多些,不只三个水鬼,那么还真有可能把她留下。想着她半天没出声,低头沉吟着什么。 赵阙也没说话,将药粉倒在她伤口上,伤口不大,却扎的不浅,被江水泡了良久,有些发白了。赵阙叹着气将药抹匀了,心说跟这女人认识不过九个月,她受伤的次数他已数不过来了。 等他包扎的时候,文初已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顺口道了句,“明天我若起晚了,帮我跟老爷子告罪一声。” 赵阙应一声,“放心,你又不丑,不用紧张。” 她本意是今儿个在水底下缠斗的太累,生怕自己起来晚了,让老人家等着,礼数上过不去。这厮却偏偏曲解成“丑媳妇见公婆”的意思,气的她抬脚就踹。 赵阙一个巧劲儿,将她脚按住,低低地笑,“别动,包扎呢。” 明明正常的很的几个字,偏生让他笑出个暧昧不已的气氛来,他说的那般自然,就似是老夫老妻之间,相处了半辈子,让文初一时恍惚了一下,竟真的放下了脚来。 赵阙就一道一道地裹着,半天两人都没说话,仿佛回去了当初从晋阳到洛阳的时候,一个是夫人,一个是郎君。 还是文初先受不了这气氛,咳嗽一声道:“我问你要个人。” 赵阙看她眼,“易容师傅?” 不意外他猜的到,“嗯,你可带来了?” “带了,在江州你这个样子寸步难行,换张脸也好。” “说起易容师傅,我倒是奇怪的很,方梅方兰两姐妹,你不怕么?” 一句话落,她明显感觉到赵阙手上的动作一滞,继而又接了上。非常短的停顿,她却知道他这一刻的不平静,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同他第一天从宫里回去府上,在她住的客房里站了小半宿的时候一模一样。 文初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戳了他,竟有这么大的反应。她皱着眉没问,过了一会儿,赵阙将绷带系了个结,起身一笑,“没什么可怕的,我也是双胎。” 咣当—— 她手中汤碗瞬间落地。 文初愕然抬头。 却见赵阙已经走了,他站在门口,没回头,又笑着道了句,“你放心睡,老爷子脾气好的很,不在乎那些规矩礼数。” 文初却满脑子都是他之前的那一句——他也是双胎。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皇帝对他又疏离又抗拒,恨不得根本就没这个儿子!不,应该说皇帝对他的态度,根本就不似是一个儿子,当初宴会上那般冰冷的态度,比之陌生人还冷漠个几分。 双胎不吉,在南朝,怎么会允许有双胎活着,还是一个皇子!那么另一个呢,她从未听说过有那么个皇子,是死了,还是弃了? 眼前不由浮现出当日宴会上,郭皇后看赵阙的那一眼。 那一眼,爱恨交加,期待与失望交织,还有一种极端的悔意。 她当初只觉得奇怪,以为郭皇后是后悔请了个不合时宜的旨,把赵阙置于皇帝的猜忌和冷眼之中。可她现在知道了,那让她觉得古怪的感觉是什么,她后悔的哪里是请旨,她悔的根本是留下的人是赵阙! 两个儿子,必定是留了一个,处理了一个,她悔的是留下了这个让她失望让她不满的儿子,她悔的是若当初留下的是另一个,会不会是另外的一种光景? 文初想着这些,只觉得越来越冷,冷的如堕冰窖。 舱房里赵阙早已经走了,她看一眼地上碎裂的盛着姜汤的碗,叹一口气,就这么直接在小榻上躺下了,也不知道躺了有多久,一直到油灯噼啪一声灭了,舱房里陷入了一片黑暗,文初的眼也没闭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隐隐在心头绕啊绕 双胎不吉,又生在鬼节七月半,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人人都说自己命硬,跟这厮比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文初嘀咕着终于慢慢睡着了,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命数歹的,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 高调入城 当晚文初做梦了。 实际上她经常做梦,梦见老爹,梦见哥哥,甚至还梦见过一次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然而梦见赵阙,却是她重生以来的头一次。 她梦见了那厮十三岁的时候,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孩儿,将那个布条让人递去给宫里的赵萱的情景。她当时只觉得这事儿太逗趣儿,小小年纪的小鬼头却一本正经的写了那样的一个字条。 而如今得知了真相,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连进宫都不能,连回去洛阳都要偷偷摸摸,连给亲姐姐带句话都要托人转告,那个时候的他,已被迫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阿阙天没亮又离开了洛阳,除了我和驸马,没人知道他曾回来过——想来你也看出来了,父皇从来容不下他。”这是当日马车里赵萱的原话,全部化为她梦中的一个影子,一个小小少年快马加鞭到达洛阳,整整一夜的奔忙,又趁着天亮不得不悄悄离开的画面 这个画面反复在梦里出现,以至于翌日等她醒过来,果然天光大亮,起晚了。 文初低咒一声,匆匆起了身,洗漱梳发。 刚一出门,就看见了候在外头的伶秀,“公子醒啦?” “几时了?” “辰时三刻了。” 还好,算不得太晚,幸亏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文初伸个懒腰,边往甲板上走,边问道:“他起了没?” 伶秀跟在后头,知道她问的是谁,“殿下起的更早些,正陪着老爷子,吩咐了若公子醒了就去一趟。还说无需用膳,过去一块儿吃,就一刻钟前的事儿。” 一刻钟前,那应该还赶的上,文初点点头,“带路吧。” 刚走了一会儿,远远就听着一道粗狂的笑声,想来就是郭家的老爷子了。和文初想象中差了太多,她一直以为能将郭家这么一个商家家族发扬光大的老人,必定是极其精明的,表现在外的话,亦是儒雅的有些圆滑的那一种。 却不想这笑声豪迈又随意,怪不得赵阙说他不在乎礼数了。文初心下莫名地一松,心说有分量的老人家她见了不少,就是当初去赴那几位大贤的约,都不似今日这般,心头总像是揣着什么。 就是不愿意承认,文初也不得不说,这是不知不觉间,她真有那么点儿将那人放在心上了。 收起心中的郁卒,她调整好表情,笑着走到了门口来,“老爷子,离着老远就听着您声音了,这笑如洪钟,想来身子骨也硬朗的很。” 郭老爷子金刀阔马地坐在虎皮椅上,斑斑白发,中等身材,却是极健壮,脸上一条条皱纹很硬。若不说这是个商人,倒像个山寨头子一般。闻声他看过来,老眼中精光灼灼,异彩涟涟,“这位就是楚大人吧,好,好,好,英雄出少年!” 文初拱手入内,“晚辈不回,见过老爷子。”心下却在嘀咕,这老头子嘴上说英雄,目光却像看孙媳妇儿。 接着这老爷子连说话都像对孙媳妇儿,“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来,给外祖看看。” 文初差点儿一个趔趄。 赵阙在一旁坐着,嘴角一抹笑,像是偷了腥的猫。 身边伶秀低着头,窄窄的肩膀不住地抖,显然正憋着笑呢。 文初一人瞪一眼,换了老爷子,没法瞪,却尴尬的很,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看着这老人颇是期盼地伸了手,文初低叹一声,走上了前,老人家拉着她手,一个镯子瞬间就给戴上了,“这是当年我送给他祖母的,后来哎,不提那些了,收着吧,长者赐,不可辞。” 这可好,连她拒绝的话都给堵上了,这要是再推辞,就是不敬老了。文初哭笑不得地瞪着腕上这镯子,心说谁说这老人家豪爽的?谁说他不像商人的? 摸了摸鼻子,她只好一笑道:“多谢老爷子。” 老爷子笑声更豪迈,连连道着好,文初却再也不敢把他当直肠子看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好在后头这老人家没再整幺蛾子,吩咐了摆膳,便一同坐下用起了早膳来。简单的清粥小菜,很是爽口美味,席间也只随性地聊着,只偶尔看过来的慈爱目光,真就跟他说的一样,看的是“一家人”。 等早膳撤下去,文初在这舱房里又坐了一阵子,尽到了晚辈的礼数后,便告辞回去了。 老爷子也没多留她,她的目的地在江州,下午就到了,而老爷子要去的是郭家在番禺的别院,等她下船后,还要继续往南。郭老爷子活了一辈子,自然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眼见着孙媳妇郁闷的很,头一回见面总不好给逼急了。 只是临着出了舱门,老人家拉着她手硬是让她过年的时候去番禹,软磨硬泡,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还自称是“孤苦伶仃的老头子”,说出了文初一头大汗,几乎是忙不迭的落荒而逃。 等回了自己的舱房内,简直就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文初往榻上一倒,扶着额,磨着牙,哭笑不得——赵阙这些亲友团,赵萱是一个,郭老爷子是一个,一个比一个卖力。 伶秀更是笑趴在桌子上,眼泪都出来了,“公子,殿下其实挺好的,而且对公子是真真的比真金还真的真心。” 这个文初又怎会不知? 他今天虽是没说几句话,全程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但那笑中真心实意她何尝没察觉?若非看出他是真心,赵萱和郭老爷子也不会待她这般热情。 见她不说话,伶秀又问,“公子待殿下,应该也不是” “停!” 那两个就已经受不得了,这身边儿又藏了一个,文初瞪她一眼,“你可莫让我送你回去。” 伶秀吐着舌头,“婢子不说了就是,收拾东西去。”小跑着出了门去。 到了下午,江州已然在望。 甲板上站满了人,一派兴奋欢腾的气氛,文初站在其中,也是心情甚好,这折腾了足足二十多天的行程,终于到达目的地了。 郭老爷子没出来,赵阙站在她一旁,“我送外祖到番禹,至多一月就回来。” 这般语气,似是外出的郎君,在对夫人道着归期一般,文初心头一动,倒也没煞风景,点头应了。赵阙眼中一抹笑意,又道:“你脚伤未好,莫沾水,这一趟打的是持久战,先安定下来观察一阵子再说。” 这个她自是知道,这一趟远非区区三五日就能解决的,说不得,要在江州住上三两个月,若再生了什么枝节,更久也说不定。文初接着应了,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 四目一对,隔着两层的纱帽,看不清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气息也不似昨夜之冷,想着今儿早晨他笑吟吟的模样,应该那不经意间提起的双胎之事,已过去了。 赵阙就像是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声,伸手扶上她肩头,“小心。” 肩上大手有力,带着几分暖意,文初头一次没给他甩开,点头道:“一路顺风。” 江州县,作为益州刺史部的巴郡郡治,其繁华热闹远超云中,更甚晋阳,比之京畿洛阳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文初坐在马车里,望着前头城门大排的长龙,叫了晋叔上前,吩咐了几句。 晋叔一脸的狐疑之色,显然没明白她搞的什么名堂,在码头租了这辆华丽非常的马车,又让他们四人和赵阙那儿借来的易容师傅全都换了身衣裳,名贵的丝绸穿着,头上戴着纱帽,跟在马车两侧,这一路引来的目光已是多不胜数。 他甚至看见了不少的探子,纷纷跟在了后头,这会儿甩开他们都来不及了,她却吩咐他直接带了钦差大印去叩门,这东西一亮出来,岂不是立刻就坐实了身份,整个江州一带的官员都知道她来了? 不过晋叔也没问,文初怎么吩咐他怎么做就是,从车帘下接过包袱来,拨开人群,大步上了前去。 倒是伶秀问了句,“公子这么高调,可是故意的?” 文初当然是故意的,附近的水域沉了四艘船,死了不知多少人,全都是因为她。既然对方不知道她到没到,那么她就给他们个答案,省的猜来猜去,再牵连了无辜之人。 她眼中泛着冷意,透过车帘的一角,正看见晋叔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路引,文书,户籍,一样都不能少!” 城门口有官兵持了戟,交叉堵着进城的人群,另一侧是一方桌案,竟是十几人同时查验着诸多的文书,但凡这三样有少了的,尽都被隔绝在了外头,不允入城。 晋叔一皱眉,问道:“入城何时需要户籍?” “少他妈的废话!老子说需要就需要,太守大人下的命令,也是你们他妈能问”这骂骂咧咧的话还没说完,已让晋叔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去,嘴里一口牙被扇落了一半,合着血沫子,呸呸吐到了地上来。 四下里纷纷吓了一跳,那官兵脸上一狠,一把抓起腰间的刀就要往上劈! 却听—— 砰—— 一声巨响,一方大印被扣在了桌案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16】 银子在哪 巴郡太守赶来的时候,城门口正跪了一片。 气氛鸦雀无声,官兵脸色惨白,前头出言不逊的人被踩在脚下,豁了牙的嘴一声都不敢吭,昭示了一场闹剧已接近尾声。 晋叔在脚下人的兵服上蹭去鞋底的泥,退回轿子旁,从头至尾未抬头看姗姗来迟的诸官一眼。 这幅“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姿态让巴郡太守眯了眯眼,“下官周怀安,携水军都尉庞大林,县令窦同,及江州众士绅,恭迎钦差大人楚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着人在驿馆备了薄酒,接风洗尘,还望大人赏脸。”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躬身行礼。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显不准备赏脸的楚大人,帘子未掀,轿子未下,就连说话,都是身边的伶秀代了言,“周大人说的对极了,我们公子在贵郡境内先遭触礁又遇水匪,受了惊,着了凉,可不是一路劳顿么。” “竟有此事”周怀安闻言惊道“大人可伤了” “这倒没有,公子何等人物,岂会被几个宵小得逞。” “姑娘说的是,楚大人人中龙凤,自能否极泰来。只这水匪滋扰百姓,实在猖獗,几次剿而不尽,实乃下官心头的一大患哪若非大人吉人天相,下官真是真是万死不足赎罪” 其实这江州的水域如今何来的水匪 前朝水匪曾一度猖獗,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可比水患,自太祖登基后,便加大了剿匪力度,郡县皆驻屯水军。如江州一郡治所,单水上兵力可达数千,岂有水匪可掠其锋 所谓水匪,不过心知肚明的托辞罢了。 一方不点明,另一方也装糊涂。 文初暗道这周怀安沉得住气,伶秀没说那三个水鬼的下场,他也便不问,是死无对症还是抓在她手里,一概不在乎。倒是其他人显然没这好涵养,不少呼吸都急促焦灼了起来,尤有一道极为明显,想来就是那水军都尉庞大林了。 “有勇,无谋。”文初暗道,拉开帘子扫过庞大林,黑红脸膛,精壮身材,凶煞中几分躁意,倒也符合她评价中的模样。一扫即离,转向中年儒生般的周怀安,“天灾,倒也赖不着周大人,只这接风宴” 她语气淡淡,有着这个年纪却身居高位的少年的不可免的倨傲,周怀安则毫不在意,将姿态低了又低,“那大人就先歇息,等到了晚上,下官再为大人压惊洗尘。” 轿子便在他的恭引中入了城。 直到进了驿馆,打发走侍候的婢子,文初这一路端着的傲慢才放了下来,“怎么看” 说到正事,方梅方兰和易容师傅都退了下去,只留了端上热茶的伶秀和脸色微凝的晋叔,“大人实不该应了那筵席,若酒菜中被动下手脚” “不会,”文初抿了口茶,笃定道“晋叔大可放心,我已入城,他们绝不敢再明目张胆。这一趟来为的什么,两方心照不宣,那一笔银子数目可不小,京中闹的又大,短时间里没人胆敢再动,那么银子在哪儿” 晋叔想了想,“大人方才在轿中,我倒是看了分明,提到水匪的时候,不少人都变了脸。想来这些银子,参与的人不少,会不会已各自藏于家中” 文初笑着摇头,晋叔是江湖人,打打杀杀可以,分析到局势却显然不足了,“吕福当时说,这整个江州是铁板一块儿,这话对,也不对。对上我这个外来人,江州的确能抱成团,可只要有利益就必有冲突,人心,又哪里真的会那么齐” 晋叔垂眉思索。 伶秀先一步听明白了,“公子是说,他们之间也是互不相信的” 文初看她一眼,过了会儿道“伶秀,明天过后,你回伶府。” 简简单单的一句,伶秀却吓的跪下了,砰的一声,脸色煞白,“公子您不要婢子了公子,婢子离了伶家,便再也不是伶家女,这几年三殿下是婢子的主子,殿下将婢子送给公子,您就是婢子的主子,婢子绝无二心” 她说的颠三倒四,显然被骇的不轻,却不知文初也让她吓了一跳,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拉起。 伶秀是江州人,这她早就知道,不然方才也不会提了那一句。 能把庶女送到赵阙的手上,伶府在江州必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整个江州参与的贪污案,也必少不了伶家这一姓。 而对于伶秀,文初是放心的,不仅仅因为这段日子的相处,也不仅仅因为伶秀共享她是女子的秘密,更有送她来的人是赵阙的原因。那厮能将人送到她身边贴身侍候着,定是知晓她品性过关。 再者,从前的文家人口简单,却不等于她不知道世家大族的龌龊,身为庶女,伶秀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将来要送给贵人的命运,她对伶家自然也没有太深的感情。 文初拉她坐下,看她依然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失笑,“谁说我不要你了” 伶秀哭的惨兮兮,这会儿也慢慢回过神儿来了,一抽一抽地问,“公子的意思是让婢子去卧底” “算不上,也是为了我方便行事,晋叔他们都戴着纱帽,只有你是熟面孔,跟着我难免落人耳目。你回伶府,无需去做什么,只消等我吩咐就是。” “是。” 伶秀应了,又犹豫道“公子,那伶家” 文初知道她担心什么,“放心,法不责众,陛下也不会把整个江州一网打尽。”只这么一提点,文初又说回方才的分析,“如果你是伶家的家主,你会将那些银子如何处置” 伶秀没了心口大石,略一思索,回的飞快,“藏” 文初挑眉,“怎么藏” “首先,这笔银子不能拿走,必定两百万两完好无损地聚拢一处。” “为何” “未免有人弃车保帅。” 不错,弃车保帅,整个江州世家无数,大大小小总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一旦事发,小世家就极有可能被上面的人推出顶包,为了避免弃车保帅,在确定了绝对的安全之前,必然有人不同意将银子分散。 文初一脸的孺子可教,“很好,继续。” 伶秀抿唇一笑,接着道“其次,也是为了保障,必定一同签署了文书。” 这个很好理解,人手一份文书,相当于人手一份证据,一人出事,全体遭殃,也就能让他们最大程度地抱成团。 这下每个人的安危有了保障,最后要保障的,就是利益了,“为了怕人私吞,银子的所在地,我必须亲自挑选。” 伶秀的想法,自然也是每一个人的想法,所以这个藏银的地点,必是所有参与了案子的人共同选择的。这也就决定了,这个地点不会在某一个人的物业中,毕竟是人就有私心,若内有地道有人悄悄将银子转移了,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旁晋叔也跟着应道“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山里,或者水底” 文初点头,“不离十。而这绝不会是江州官员世家的第一次动作,除去这明面儿上的两百万两,之前多多少少见不得光的银子,恐怕都在同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若是运气好,这一次文初钓的,恐怕会是一条大鱼 三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有了几分振奋,来之前或许会有各种踌躇忐忑的情绪,真的走到了这里,却只剩下了十成十的勇往无前 文初笑着起了身,拍拍晋叔的肩,“蜀地多山,江州的山林更是数不胜数,咱们找这笔银子可是长期作战,不异于大海捞针。我们知道,他们更知道,只要我进到山里去,野兽,陷阱,迷失,有的是法子让我意外横死周怀山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把钦差大臣的命案揽上身。” 闹了半天,分析解释了这么久,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晋叔少见表情的脸上不由一松,“怪不得公子方才把筵席的地点定在了太守府,换了他自己的地方,更是爱惜羽毛。” 所以,莫说今晚的筵席文初不会出事儿,就是真出了事儿,周怀山恐怕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保护她。 想起日前才恨不得把钦差大人弄死在江州外的那些人,今天却要违心地伺候着钦差大人登堂入室,这其中的落差,真真怎一个憋屈了得 短暂的沉默后,房内爆出轰然笑声。 没个一会儿,文初就将两人赶出了房,土生土长的伶秀得了任务,在今晚之前整理出一份江州世家的信息来,晋叔则去告知方梅三人剩下的安排。至于文初,就真的安安心心歇息了下来。 船上晃了近一月,到底是睡不安稳的,这一觉直睡到了月上中天,太守府来人三催四请,方把“倨傲”的楚大人催出了门,只带了伶秀一人,坐着轿子慢悠悠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口。 瞧着里头灯火通明的热闹,文初负手迈上阶梯,轻轻扯起了嘴角。 今晚之后,就算是块儿铁板,她也要撕开一个洞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17】 人不见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自入席始防备试探的气氛,终于渐渐被酒色熏染了开。 拘谨的跪姿松懈下来,人人东倒西歪,腆着肚子,身边的娇娘也入了怀,“大人摘了纱帽,真个器宇轩昂的郎君,不愧是天下学子的典范来,再敬大人一杯” “过奖。”少年跪坐在最上首,依旧的惜字如金,只在敬酒的人看来,她双眸迷离,脸颊微微酡红,也不过勉强支撑着不露醉态罢了。一旁的伶秀赶忙拦下,“公子风寒未愈,这一杯,就由婢子代了吧。” 文初却也没让她喝,一伸手,覆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公子” “郎君饮酒,何需你代。”拉着她手喂到唇边来,仰头喝了个干净。 酒液自唇边滴下,红而艳的舌尖一卷儿过,映着琉璃灯下温润如玉的肤,平添了三分旖旎艳色。 敬酒的士绅盯着看了几眼,暗道这楚问怕是真醉了,这等勾人之态真个让人心痒。被周怀安瞪了一眼,士绅忙收回目光,哈哈大笑道“只道大人年少有为,不成想,这惜花惜玉之道,倒也通晓的很呀” 文初淡笑不语。 伶秀红着脸,几番想抽回手,明显被攥的紧紧,只得低下头来小声道“公子是贤主,爱护婢子罢了。” 一群男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那也是姑娘有福气,瞧瞧,大人可是一滴酒都舍不得你沾呢。” 楚大人不好巴结,这些揶揄奉承便一遭儿给了伶秀,文初又帮她挡了几回酒,渐渐瞧着愈发的不清醒了,看着伶秀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欲念。 席上众人各自交换了几个目光,眉宇间的不屑也不再掩饰再怎么身居高位,到底也就是个少年,几杯黄汤下肚,毛头小子该有的毛病还不是一样不落 这样方好,不怕你好色,就怕你没弱点。 周怀安哈哈笑着又恭维了伶秀几句,忽的咦了一声,看看伶秀,又往下首看看,假意狐疑道“这么瞧着,姑娘倒是有些面善,伶安,这可是你” 叫伶安的中年人跪坐在士绅之中,并不怎么起眼,之前也一直没说过话。这会儿注意看来,却见他双眸早已微湿,像是不敢认似的,望着伶秀的目光慈爱又温和。 犹豫良久,方忍不住讷讷道了一句,“早听说殿下和楚大人相交莫逆好啊,好啊,我这侄女离家数载,今儿个总算是见着了。” 其实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侄女,连伶安自己都说不清。 伶家乃是大族,他自己的兄弟就一小撮,兄弟的嫡女庶女又是一大把,又哪里能记得哪个是哪个若非周怀安将那楚问身边的人查了又查,怕是今儿个同席饮宴,也是相见不相识。 只是这丫头明明是送给了赵阙,如今却跟在了楚问身边,这里头,怕是还有些说道。想着伶安往上首瞥去,果见少年面色不虞,连一直牵着的手也松开了,“既是见了伯父,便去敬个酒罢。” 和前头的善待不同,这语声突兀地冷淡下来,让伶秀惴惴不安,上下不前。 文初抬起眼,“还不快去” “是,是,公子。” 伶秀咬着唇,泫然欲泣。 宴上气氛一时僵了一瞬,还是周怀安打着哈哈凑过来,“来,大人,这道清泉蹄酿最是温补,大人受了凉,正适合”夹出的菜吧唧一下落了下来,汤汁四溅,月白衣衫上脏污不堪,“这大人下官笨手笨脚还不来个人,带大人去换了衣裳” “无妨。”文初皱眉起了身,有美貌的女姬得了暗示,匆匆迎上前来,“大人,让奴带您去后厢换了吧” 本欲拒绝的话语,却在抬眼间哽住,女姬含羞带怯的眉目映入眼帘,灯光下实在美的惊心。几乎宴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少年眼中的一瞬痴迷,眉峰缓缓松开,连声音都放软了三分,“带路罢。” “是,大人,奴扶着您。” 正在伶安身边的伶秀,闻言便想跟上,却被伶安一把拉住,“有人侍候着,你这丫头就安心吧,来陪伯父好好聊聊。” 文初走至门口,亦是不耐道“无需跟着了。” 伶秀只得留下,不安地跪坐一旁。 这前后的变化正在伶安意料之中,年纪再小也是男人,想起枕边人曾在别人身边侍候着,心里岂会痛快了正好让伶秀这丫头明白明白,若没了伶家在身后,她一个婢子算得什么。 说到底,不过奴才罢了。 “楚大人乃是龙章凤姿,那女姬亦是羞花之貌,这么瞧瞧,倒像是一对璧人啊。”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痴痴盯着那一对男女的伶秀霍然抬头,目中似忧似惊。 伶安捋着胡子,慢悠悠喝下一口酒,这才换上了慈爱面孔,“秀儿,来,跟伯父说说,楚大人待你如何” 另一边,伶安口中的一对璧人,正通过千回百转的月下回廊往后厢而去。 女姬莲步纤纤,裙裾飘飘,带出一股幽幽的异香钻入鼻端,让一摇三晃的文初垂下眼来,眸中一抹冷光划过这香气腻人,怕是带了的作用。 这种女姬不同于寻常侍婢,倒是和妓子一般无二,由权贵豢养家中,专门侍奉贵客,有些得了特殊的训练,更是当细作的一把好手。周怀安为人谨慎,许是知道她出自军中,身上颇有些把式,酒菜中都无异状。若她真是男子,又真的只是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这么被灌到半醉不醉,又一路异香入鼻,软玉温香,这会儿怕是早就酥了骨头,一问一答,任人摆布了。 文初屏着呼吸,对女姬似不经意的软语避重就轻地答了,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查到什么线索,周怀安还是小心的过了头了。 摇摇晃晃间,没个一会儿,被扶进了一间厢房。 “公子,奴先帮您褪了衣裳罢。”女姬试探着晃了晃文初,见她神志不清,只双眼半睁不闭只剩下了迷离之色,便也放了心,对门口候着的护卫道“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去回禀大人罢,明儿个大人想知道的,我定给他探个明明白白。” 护卫应了,看着这所谓的钦差大臣果真醉成了一滩烂泥,自是放心地回返了去。 身后房门关闭,只听咣当一声,像是有什么重重倒在了地上。 护卫们对视一眼,听着房里叮铃咣铛明显是拖着人上床的声音,笑的猥琐又暧昧,“人钦差大人还知道个怜香惜玉,这姬的手也太重了,明儿个起了,可别摔出一身的紫来。” “就是真摔了,怕是也当自个儿干的太狠” 两个护卫哈哈笑着,说着荤话,没一会儿就回了前头。 没了楚大人的筵席,自是也没了顾忌,先前还矜持着的士绅们,已是搂着娇娘上下其手。周怀安听了回禀,摆手打发了护卫,一旁水军都尉庞大林立刻凑了过来,“倒是便宜了那小子,要老子说,真该做了她” 周怀安冷眼睨去,语气颇厉,“在我府上,你可莫要乱来。” 庞大林不耐道“你吩咐了,我自是听的。” “你知道就好,这些年你这急性子捅出多少篓子,这次可莫再惹出麻烦来。还有驿馆的人呢,看住了” “放心,驿馆里都是咱们的人,那楚问只留了三个下人,掀不起浪来。” 周怀安却还是不安心,总觉得这名扬南朝的楚大人,未免太好对付了些。带来的人少不说,五个里头只女人就占了三个,除了一个护卫功夫不弱,剩下的那个老奴也无缚鸡之力。 这样的人,除了一路上侍候侍候,还有何用 庞大林哈哈一笑,“你莫不是想多了,什么名扬南朝,不过是些虚名,这些京城里出来的少爷兵,只知享乐,何需放在眼里。”笑着又沉下了声,“倒是那三个水鬼,可全是我的人,上了军籍的,若是死了倒好,万一被人控制在手里” 周怀安点点头,瞥了眼另一边让伶安哄吓的唯唯诺诺的伶秀,“等明儿个,让伶安把人带回府去,好好探探。” 庞大林也扭头看,“那女人,能吐口还有楚问,能放人” 放人 男人么,有了新欢,谁还记得旧爱。 更莫说这新欢乃是他精挑细选了给准备的,这会儿被翻红浪间,怕是连伶秀姓什么都忘了。 而这个伶秀,便先送回伶家去看着,让伶安给哄住了,若她知道那楚问的性命是决计留不下了,总得给自己寻个退路。离了伶家,她一个妇人,还能依靠什么到那时,何时动手,再送回去和女姬里应外合 周怀安想的好,简简单单的美人计,便将楚问手到擒来,甚至连京城里对知道了什么,这楚问的手上都查到了什么,等明儿个早上,怕是全都被女姬给掏的清清楚楚。 可他却绝对没想到 宿醉一夜后,大清早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却非是女姬前来回禀,而是护卫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大人,大人,不好了那钦差大臣,不见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18】 故布疑阵 不见了 周怀安愣了一下,方揉着宿醉的头起了榻来。 这意味不明的三个字所能表达的意思太多了,他头一个反应是楚问逃了。 一夜颠鸾倒凤后,那少年总算回过了味儿来,第一时间逃出了太守府。不过这也无妨,府内有守卫,府外有耳目,整个江州都在他掌控之下,那样明净如月的翩翩少年郎,躲到哪里都是显眼的,自是逃不出他手掌心去。 挥手屏退了侍卫,在婢女侍候下的着衣、洗漱、束发,一切有条不紊的周怀安,并没将这消息放在心上。 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女姬死了。 尸体的衣裳完好无损,显然还没来得及和楚问发生什么,仵作推测出的死亡时间,甚至在子时之前子时,正是女姬带着楚问离席后没一会儿,护卫刚来回禀的时候。 是她一早发现了端倪有所防范酒色之间,若那个方十六的少年能有如此定力,未免太可怕了周怀安蹙着眉头,尚未思索出来龙去脉,庞大林带着第二个噩耗,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府来。 驿馆里的人,也死了。 “废物那么多人看不住四个人” 劈头盖脸的斥骂压的庞大林悻悻的,“是蒙汗药,就下在昨儿个的饭菜里头,今儿个大清早,才发现那四个人死在了屋里,都是一刀毙命,让人给切了喉管子。”说着一眼瞥见女姬的尸首,那白皙脖颈上一抹猩红,同样的干脆利落,“她” 来的路上庞大林便思量着,怕是有人杀了楚问的人,想嫁祸给江州的官员,挑起他们和楚问的矛盾。可是这女姬的致命伤和四个随从身上的一模一样,明显是同一拨人干的。 钦差大臣入江州的头一夜,身边的随从被杀了个干净,其人更是在太守府衙中失踪 谁想害他们 庞大林猛地抬头,正对上周怀安怀疑和审视的目光。 他瞳孔一缩,急急道“大人不,姐夫,你昨晚上警告我了,我都记的真真的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我” 周怀安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庞大林是他妹婿,素来行事鲁莽,有勇无谋,好掌控。就是这个原因,他愿意把唯一的妹妹嫁予此人,这么多年两人同穿一条裤子,他也算了解他。冲动之下直接干掉钦差的可能有,却绝对做不出这样的谋划,他没这脑子。 “来人” 一炷香后,昨夜负责执勤的守卫尽至眼前,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周怀安的目光一个个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个守卫的身上停住,“你发现了什么” “大人卑、卑职想起来了,曾、曾见过一个女子” “女子” 事实上这守卫的记忆并不清晰,他负责的正是昨夜宴会的大门口,子时前后,里头的士绅们已是醉生梦死,他也被酒气醺的头昏脑涨。碰见那女子的时候,正是他偷懒去出恭的时候。 被人打晕的一刻,她只瞧着那女子一身女姬的打扮,黑暗中面目不清,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其他的,却是一概都模糊了,“卑、卑职醒过来的时候,没多想,还当是见了、见了鬼,所所以”所以真实性不敢确定,所以之前也不敢禀报。 周怀安沉吟片刻,“可是昨夜那伶秀” “不是,眼睛没那么、那么亮。” 守卫说完这一句,便被带了下去,依照命令将女子的容貌描述给画师。不过大凡女子,往豪门深闺的后院里一圈,再不济,扔进勾栏院里藏着,怕是根本寻不见影子。 待人散了,庞大林才问道“大人,你怀疑伶家” 伶家并不是嫌疑最大的,周怀安这么问,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能混进府来,杀人,掳人,再将人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昨夜来的士绅,人人可疑拳头缓缓攥起,“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楚问和那个女人找出来。记得盖住消息,绝不能走漏出” “大人窦大人来了” 或者世事就是这样,总比想象中更糟,江州县令窦同,带来了如今的周怀安最不希望听到的第三个噩耗。 消息走漏了。 仅仅一夜光景,甚至比周怀安知道的更早,钦差大臣楚问的失踪,就在街头巷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开来,甚至一传十十传百中,已言之凿凿地变成了被杀人灭口。 而一切的众矢之的,正是钦差大臣失踪的府邸的所有人,巴郡太守周怀安。 真的只有一夜,一夜之前,他信心满满,颇有翻云覆雨尽在他掌的笃定;一夜之后,接二连三的噩耗似雨后春笋,一根根破土而出戳的他措手不及,周怀安再也绷不住刻意的涵养,咬牙切齿的声音已是气急败坏,“消息是谁泄露的是谁到底是谁害我” “阿嚏” 同一时间,江州“秦善人”的府内,被灭了口的楚大人,正着了一袭娇嫩嫩的衣裙,坐在花厅揉鼻子,“莫不是伶秀怨我独把她留下,正骂我呢” 身后方梅方兰一齐捂嘴笑,“说不定呢,要是咱们被留在那狼窝虎穴,准也得骂姑娘。” 文初耸耸肩,看着门房小哥奉上茶,躬身往外退,“姑娘请用,小人就在外面,有何需要只管唤小人。” “多谢小哥。” “不敢当姑娘的谢,您稍候,老爷一会儿就到。” 从下人看主人,这一路过来,门房礼貌有据,不好奇,不多嘴,想来秦府的家风明正,主人家也定是贤厚之人。 待人走了,方梅方兰也收起了嬉笑,压低了声,担心道“公姑娘,您昨夜的打扮有人碰上了,万一” 文初倒是半点儿都不担心,“无妨,那护卫只匆匆一眼,又是夜里,画像顶有三分相似。再说了,周怀安是怎么也想不到,楚问竟是妇人的。” 这倒是,别说周怀安了,就是她们昨夜亲眼看着,不也打死都不相信么。便是到了现在,一想起楚大人变成了女子,仍旧恍恍惚惚做梦似的。 这也是文初昨夜没杀那护卫的原因,府里平白多了一女姬,以周怀安的疑心,想来更要怀疑到昨夜的士绅们头上去。这般故布疑阵,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唯一可惜的,是不能让易容师傅也伪造一具她的尸体,驿馆中四人的身份是随从,县衙里的仵作也只走个过场,可若换了钦差的尸体,就难保不会出现纰漏了。 县衙 文初脑中一闪,飞快取了昨日伶秀整理出的竹简,找到江州县令窦同的介绍,“窦同是益州刺史的侄子” 指尖在字迹上点了两下,唇边不由溢出了笑容,益州刺史窦平献,任期就要满了吧 等过了冬,正好三年。 这次被江州一事牵连,留任的可能性不大,若调职,他又岂会甘心离了益州这富庶之地这关头上,出了钦差失踪一事 越想文初笑容越大,小狐狸般弯起了眼睛,看得正不住瞄她的方梅方兰两姐妹对视一眼,心道大人说的这些她们是不懂,可这般心性见识的女子,怕是多少男人都比不得的,也无怪能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了。 两女不再多想,安下心来打量起这朴素的花厅,“先前咱们打听,闹灾荒的时候秦善人日日施粥,还当这府邸定是大富大贵。这么瞧着,可真看不出是名望人家。” “名望皆是虚的,何需摆在面上,对秦家来说,怕是内里品正心安,方是实在。” 文初这话一落,秦善人也到了。 事实上,早在门房禀报的时候,秦善人便到了,在文初掂量着秦家是否值得相信的时候,秦善人也在远远观察来人的品性。直到这会儿,才放下心来,慢慢踱进了花厅来,“姑娘年纪不大,体悟却深。” 文初毫不意外,起身福了一礼,“小女见过秦伯伯。” 卢大贤口中的老友,年纪自也不小了,五十出头,面目平和,寻常富家翁的打扮,“无需多礼,卢老的信我已看过了,有何需要,姑娘不妨直说。” 卢知涯信中未透露太多,只简单道了文初乃他子侄,请他多行方便之手。秦善人与他多年好友,自能看出他行文中对眼前这姑娘的身份诸多避讳,是以“子侄”变成了“子侄女”,也只作不知,上来便是开门见山。 文初笑着点点头,等秦善人在主位上坐了,这才重落了座,亦是直截了当,“多谢秦伯伯,小女此求简单,只需一份荐书。” 当日下午,学子似云来的应溪书院中,一封荐书便摆在了院首尤谦之的书案上。 在整个江州因为楚大人的失踪而闹的沸沸扬扬的时候,在周怀安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时候,在诸多官员士绅相互疑忌满城搜人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就是这么一封再寻常不过的推荐书,让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摇身一变,成为了秦家远道而来的表姑娘秦初,顺利跳过了繁杂严谨的秋招试,开始了悠闲又惬意的学院生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19】 美人艳鬼 九月初一,释菜礼。 释菜,又称舍菜,舍采,乃是起源于西周的古礼,将芹菜、韭菜、栗子、枣子,这四样寓意了立志为学的蔬果献祭,表达了莘莘学子待学问一道的敬畏之心。 方卯时,天未亮,三千学子便齐聚一堂。 鸣钟鼓,拜先贤;正衣冠,拜先贤;净手静心,拜先贤;献祭果蔬,拜先贤 在跪拜了不知多少次的先贤之后,人人饿的头晕眼花,摇摇欲坠,这时候院首尤谦之悠长赞唱的“礼毕”二字,无异于一曲天籁之音。 “总算结束了”文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一迈步,身边立刻有人将她美梦掐灭,“哪这么容易,还得回去听夫子训话,怕是不到中午折腾不完呢呀小心” 说话的少女一伸手,稳稳搀住了一个趔趄的文初。 她脚伤未愈,平时注意着多坐少走,已没大碍了,谁晓得今儿个这么一折腾,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借着少女的力道站稳了,文初正要道谢,“咦,是你” 少女眨眨眼,“你认得我” 这正是当日同船那一群中的一个,后来还因为文初“嫉妒楚大人”同她翻了脸,只是那时候她戴着纱帽,如今又成了女子,这少女自是认不出的。文初随口编道“昨儿个秋招我见过你。” “原来如此,是我们太吵了吧”她对文初倒是没印象,不过昨儿个乍闻楚大人失踪,她们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很是显眼,“那可真巧,你的脚” “无妨,不小心崴了一下,不过要麻烦你了。” “小事儿,我姓钱,钱欢,汉中人。” “秦初。” 两个姑娘就这么认得了,正巧钱欢的朋友寻了来,互相一介绍,很快打成一片想她在洛阳一群老狐狸们中间周旋,对付几个十六七的少女,自是手到擒来。 众人结伴往女舍去。 一路上文初被钱欢扶着,倒是对这个姑娘的好人缘有些意外。 昨天尚是秋招试,今儿个她便熟识了不少人,身边来往的女子皆能唤出她的名字,在这七八个姑娘的小团体中,也俨然处在了领头的位置。不过想想也是,钱欢性子开朗,长相上佳,一笑两个梨涡,娇娇俏俏的,很容易引人好感。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因为钱欢的好人缘,文初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打入了新同窗中。 夫子训诫过后,便是分宿舍。 应溪书院的规模不小,分东西两院,男子居住的东院中或许有贫寒学子需数人一间,女院却少有愿意委屈的,能进来的都是富贵之家,自不差多交些银钱分个单间。 文初自然也要了个单间,就在钱欢隔壁。 不大的小房间,胜在干净整洁,采光明亮,文初刚坐下,钱欢就风风火火地来了,“秦初,夫子让我统计一下,午时之前要把选课报上去呢。” “都有什么课”接过钱欢递来的布帛,只一打眼,眉头就皱在了一起,“女红” “可不是么,”钱欢一蹦一跳地进来坐下,“说到底,咱们也不是来做学问的,不过走个过场,为将来嫁人增些筹码。等到时说出去,曾念过应溪书院,夫家的面子也有光嘛”说着又一叹气,撑着下巴抱怨道“就是这女红,还以为总算不用学了,结果还是逃不脱。” 文初也跟着叹气,她两辈子加起来就没学过这个,“唔,女红是必选,那么后头这些,是选修” “嗯,琴棋书画每日半个上午,可以选两个。加上女红一共三门课,月末有试,若连着得了三个下等,是要被除籍的。我看你选琴吧,我也报了,咱们还能搭个伴儿。” “好。” 也就从善如流,报了琴棋上去。 书她不敢学,要知道楚大人那一笔狗爬字可是闻名洛阳,军报和折子她写过不少,难保江州这里没人识得。而自古书画为一家,画卷上难免提字,谨慎为上,还是尽少动笔的好。 至于琴,若换在上辈子,她是打死不愿弹的,要坐在那里宫商角徵羽个一上午,真比扎马步还难熬。可换了今生,她却不介意学上一学,就连女红,也只当是磨性子了。 送走了钱欢,答应了明天一早一起去上课,今天这一整天就算空闲了。 女舍的外面种了花草,不时有嬉嬉闹闹的少女经过来去,瞧见她也招呼着闲聊上几句,正逢深秋,微凉不寒的季节,文初便干脆让方梅方兰送了几本书简来,给脚踝上了药,靠坐在窗前,享受起难得的悠闲时光。 一晃一日过,当夜她竟睡的意外的好,无梦也无醒。 第二天一早,钱欢便按约好的寻了来。 “这么多人” 一进琴室,文初就挑了下眉。 在洛阳每日点卯,她已经习惯了早起,精神好的不得了。其他的世家女们可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可即便这样,偌大一个琴室,竟也熙熙攘攘坐了个满当。 钱欢的精神也不错,瞪大了一双杏仁儿眼,“不对啊,女院里一多半都在这儿了吧昨儿个报名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啊。” “你们还没听说呢”说话的女子姓朱,就坐在门边,是钱欢的小圈子里的,妆容十分艳丽,一边儿分享着新得的消息,一边儿探着头往外瞧。钱欢也跟着瞧了眼,什么都没看到,便问,“听说什么昨儿个给你们报名,可跑了一天,晚上早早就歇下了。” “怪不得,教琴的夫子换了” “不是李夫子了” “说是李夫子有喜了,胎位不稳,换了个新来的。”说着双眼含春,腮飞红霞,“姓许,是个翩翩佳公子呢” 这就难怪了。 要知道女舍中不允许下人留宿,如方梅方兰这样的婢女,皆有另外的住处安置。而少了丫头侍候的小姐们,今儿个头一日,难免手忙脚乱,就像钱欢,昨儿个释菜礼尚着了得体的妆容,今天也只能素面朝天。 而琴室里头,真个姹紫嫣红十里飘香 这怕是,半夜就起床捯饬了吧 文初和钱欢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也不再听朱姓少女把那许夫子往天里夸,顶着胭脂香寻了个空位。刚坐下,朱姓少女又跑了来,瞪着文初一惊一乍,“秦初秦初外头外头” “有人找我” 朱姓少女连连点头,恨不能把下巴点下来。 文初没多想,出了琴室去。 院子里没看见人,她继续沿着青草小径往外走,心下却明白了,恐怕寻她的是个男人。女院中不允男宾,除了夫子外,便是男院的学子也是不得入的。 而既不是夫子,又是男人的 赵阙 不会,从番禹走一个来回,他少说需一个月。 晋叔 也不会,他被留在客栈里,得了任务打听胡家娘子的事,分别方一日,消息没那么快。 就在文初莫名其妙着来人身份的时候。 女院外头,有两个男子也正为她的身份而奇怪着。 “咱俩交情有十几年了吧,你何时多了个表妹”问话的男人身量高挑,一身青绿色的儒生布袍,打扮十分朴素。然而桃花眼,桃花面,斜飞眉,红菱唇,如同生了钩子般的眉目流转,瞬时让这素意鲜活了起来,多了分说不出的摇曳生姿。 他问的奇怪,回话的男人比他更奇怪,“谁知道,今儿个老爷子才告诉我,说是远房的。你也知道,我家原籍洛阳” 秦家本家在洛阳,算不得名门望族,不过有些田产的小富之家罢了。早些年他尚年幼的时候便分了家,秦善人这一支来了江州,做起了商贾的买卖,没少被本家的嘲笑。 然而风水轮流转,莫欺少年穷。 秦善人的买卖越做越大,渐渐混出了名堂来,再加上家风良正,行善积德,连商贾的贱名都扭转了,人人提起不忘赞上一个好字。反倒本家那边,一大家子守着田产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便没少了来打秋风的。 “真是怪了,老爷子厚道是真,往常来了人也一向有求必应,可心底里到底是膈应的。”当年分家时伤了情分,他们一家离京自也有被逼远走的意思,“怎么对这表妹,还专程让我来打个招呼” 秦非自是不知道,秦善人的意思是“演戏演全套”,既是秦家表小姐,若同在应溪书院里念学的表兄却不闻不问甚至不识,少不得会引人怀疑。而文初的身份显然非同一般,未免出了岔子,自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在他看来,就难免生了误会能把老爷子哄的五迷三道,这表妹怕是心机不浅。 想着秦非端正的五官沉了又沉,“我看也别猜了,等会儿出来了,是人是鬼,自是看个分明。” 话音刚落,便闻脚步轻轻,远远而来。 而他懒洋洋倚着树干等看戏的好友,桃花眼陡然一亮,随即又缓缓地眯了起来,悠扬扬吹起了一声口哨,“若是人,则是美人儿,若是鬼,也是只艳鬼。”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0】 书院生活 秦非扭头看去。 来人方走出女舍,站在门口四下里一打量,便看见了树下的他们俩。 来来往往的学子有不少,她却似是笃定了,正正迎着自己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嫩黄的裙裾在脚踝间跳跃着,毛领斗篷簇拥着巴掌大的一张素颜,眉目如画,眸如点漆,除了些许的意外紫黑色外,干净澄澈的不可思议。 这般清清爽爽,倒跟想象中的心机女,半点儿不沾边儿了,“美人儿是真的,跟艳可扯不上关系。” 对方却笑了,压低了声,显得兴致盎然的,“君不闻女人如酒光看表面没用,得色香味一起品瞧着色泽鲜亮的,未必醇香,细品像是掺了水,总欠了几分味道;瞧着清汤寡水的,也难保不是一杯烈酒,入口呛喉,入腹烧身。” 他说的有趣,向来沉稳的秦非都跟着调侃起来,“这是杯烈酒” “烈,烈的很” 说着竟大笑起来,开心地不得了。 秦非吓一跳,见这素来行事无忌的好友笑声扰人,惊到不少学子往这边瞧,脸上一红,赶忙推他,“你消停些,为人师表,像什么样子”又见“表妹”已走到近前,赶忙招呼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文初噗嗤一笑,“表哥莫不是还困着呢,你们搬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这一笑顿时晃花了人眼。 秦非见过的美人儿也算不少了,就说应溪书院吧,每一年总有不少世家女入学,比她漂亮的不是没有。可就怪了,单这表妹,不扎眼,不夺目,清淡淡的,却愣是让人无法忽视,挪不开眼。 想起刚才那一袭女人如酒的言论,秦非不自在地啊啊两声,之前兴师问罪的气势早散了干净,“是极,是极,瞧我,竟糊涂了。” “离了洛阳的时候你还小,不记得了才正常。是表哥肖父,瞧着和伯父有七分像,我才远远就认了出来。” “表妹聪慧,怪不得父亲赞不绝口,怕你书院中住的不惯,让我过来瞧瞧。” “伯父有心了。” “应该的,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身在外难免不便,若住的不适了只管说,搬回府去,也有人照应着。” 女舍中住的都是外地的姑娘,江州本地人,则实行走读。文初没把这客套话当真,笑着道了习惯,简单几句寒暄后,两人便相对无言了。正巧院中钟鼓长鸣,解救了秦非的尴尬,“到时辰了,进去吧,有事儿随时来东院寻我,或者让人带个口信儿。” “好,等放了授衣假,再去府上看望伯父。” 文初福了一礼,转身回了女院。 直到她背影消失,秦非才恍然想起来,这表妹竟是从头到尾没看他身边人一眼 这素来在女人上无往不利的好友竟也有被忽视的时候,秦非越想越有趣,喃喃着果真是杯烈酒,一扭头,便见身边人环臂靠着树干,似笑非笑,只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望着伊人早已消失的方向 脑中一闪,一个疑问脱口而出,“你莫不是早识得她” 回了琴室的文初也正狐疑。 她虽然表现的全无异状,实则一早听见了两人交谈,秦非身边的男子长相太过扎眼,全程在一旁盯着她瞧,那目光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也实在有些古怪。 敢在江州恢复女装露出真容,就是笃定了没有旧识,那个人,莫不是曾经见过她 等授衣假,不妨跟秦非打听打听。 想着耳边忽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嗡嗡聊着天的琴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文初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眼,一道青绿色的人影映入眼帘,缓步走至了琴室的正中。 同时身边的钱欢“嘶”的一声,“怪不得一个个的花枝招展成这样,这许夫子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个所以然来。 文初嘴角一抽,低声接上,“阴魂不散。” “什么” “我说夫子人比花娇。” 钱欢深以为然,用娇花形容男人自是不合适的,不过若放在这许夫子的身上,倒也相得益彰。长这么大,钱欢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一顾一盼间,真真的娇似繁花,勾走了满室女子的魂儿 “等着看吧,赶明儿这琴室怕是连坐都坐不下了。” 果真叫这乌鸦嘴一语中的。 到了第二日,琴室人满为患,来一堵芳容的女学生几欲造成拥堵。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这势头非但没有平息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申请改课的人数之多,连院首都给惊动了,大笔一挥,一条选课后不得更改的规定便加入了书院规章之中。 谁知这规章分毫没有打击到女学生们的积极性,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得改课,便旁听吧。 一来二去,不用再等上秦家打听,这许笙歌的过往便传到了文初的耳朵里,莫说去没去过洛阳这等大事,连亵裤的颜色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红的啧,真骚气。” 钱欢瞪着眼睛听着文初口出豪言,半天才噗嗤一声,笑倒在房间里,“秦初,阿初,我太喜欢你了” 文初也没想到,这一阵子相处下来,竟跟这汉中的姑娘这么合得来。她女性的朋友不多,重生前只一个华眉,重生后半个没有,对这份意外的友情颇为欢喜。 指下叭叭叭弹个不停,嘴上好奇道“那许夫子才貌甚好,你竟不动心” 钱欢趴在桌子上,听她荼毒自己的耳朵,“我有心上人了。” “谁” “楚大人” “咳,咳咳咳”噪耳的琴声终于停了,这次换文初瞪眼,捂着胸口一边儿咳一边儿问,“哪个楚大人。” “还有哪个,”钱欢推水杯给她,“我是没见过楚大人的面,你从洛阳来的,可曾见过她若和许夫子放在一起,哪个更俊些对了,还有三殿下,听说也是不似人间的人物,比起许夫子来,又是如何” 完胜脑中几乎连对比都没,就跳出了这两个字,连文初都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地拒绝将那厮和旁人拿来对比。飞快灌下一杯水,遮了面上不自然的异色,“你说的俩人我一个没见过,那般人物,哪里是我能高攀的。” “你放心,楚大人是神坛上的人物,膜拜膜拜就罢了,真要成亲过日子,自是选个有烟火气儿的。” 若换了寻常女子,聪慧的就免不了心思多,听出这话中隐晦的提点,少不得心里结下个疙瘩,猜测起文初暗讽她不自量。可钱欢是真的听进了心里去,不多心,不多疑,笑嘻嘻的面儿上泛着被关心的暖色,胸怀很是阔达。 知道这姑娘自有其思量,再回忆起船上那一出乌龙,怕也是她瞧出了自己纱帽示人不愿多交的意思,这才顺水推舟假作不快。 文初放下心来,想起方才听到的趣闻,“你说有不少姑娘出任西席” “对啊,”钱欢点点头,“咱们书院招的年纪都不小,那些七八岁的公子小姐们,就只能请西席了。男子尚好说,女子学个琴棋书画,总不能从妓馆和棋社请人吧,那不平白污了身份么。像我,幼时学这些,也是汉中的书院里请了儒生。” 而这里是全南朝唯一教授女学子的书院,江州的夫人们,自然更愿意自家小姐跟着女夫子上课。之前许笙歌亵裤颜色的笑闻,便是书院里一个姑娘听来的。 巧了,她在太守府教小姐们书画,许笙歌则教小公子琴艺。 太守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疑,文初总觉得这许夫子忽然去了太守府,若有若无的和她有那么点儿联系。 摇头一笑,暗道自己是魔怔了,便不再多想,接着和膝上的琴弦作起战来。 荒腔走板的调子绊绊磕磕地飘出指尖,听的钱欢大呼受罪,“真是怪了,谁不是从小就练着这些,亏你棋艺精妙的很,琴艺差的令人发指” 文初也觉得奇怪。 从前对这些那么抗拒,如今竟找到了乐趣来,听着每一个音符自指尖跳动,组成或哀伤或雀跃或魔音穿耳的曲调,竟也是件颇有意思的事。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由不同的经历拼凑成不同的性格,学会成长,形成改变,如今的她对比上一世,既是她,又不是她了。 感觉自己成长良多的文初弹的愈发卖力,没个一会儿,钱欢就捂着耳朵跑走了,“旁人弹琴要银子,你弹琴这是要灭口啊” 有这么夸张么,文初摸摸鼻子,半点儿都没被打击了积极性,每月初一有考核,连着三个下等则逐出学籍,她女红和琴都危险的很。 结果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努力,竟坚持了足足半个月。 每日按时上下课,闲了便在房间中弹琴绣花,便是逢五一歇的休息日都不曾例外,真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起了她老爹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求来的淑女生活。 而努力总是有回报的,到了九月十五,授衣假开始的这一日,文初的琴艺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一支小曲儿弹完,勉勉强强不跑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1】 准备从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入了九月,枯叶落尽,绿意不再,秋季结束,严冬伊始。 是以这足足长达半月,又有冬假和寒假之称。从女红琴棋的忙碌,到无所事事的冬假,刚刚适应了书院生活的文初,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真是贱骨头,劳碌命。”天还没亮,文初准时睁开了眼,低低斥骂着起了床来。听着声的方梅方兰笑嘻嘻地进门来,“姑娘醒了早睡早起身体好。”一个给着衣,一个端着热水盆。 “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往常这时候,姑娘该去学琴了。咱们算着您头一天肯定起的早,这不,正正好。” “也罢,既然醒了,去正房请个安吧。” 到正房的时候恰好辰时,老人家起的早,正听着小孙儿脆生生地背诗歌。秦家人口简单,两个儿子一个从商一个从文,大儿子早早成了亲,孩子满地跑,小儿子则是秦非。 “侄女给伯父伯母请安,给大表哥大表嫂见礼。”文初行了礼,被秦夫人热络地叫到身边来,小孙儿羞怯怯地瞧着她,惹得一家人咯咯笑。这般其乐融融的画面,让文初心里也暖起来,招招手,“来,上姑姑这儿。” 孩童蹭过来,依偎在腿边,“表姑姑。” 文初蹲下身,和他视线平行,“几岁了” “五岁。” 五岁,若文家没出事,她小侄子今年也该五岁了,“刚刚背的什么,再给姑姑背一遍可好” “好,”孩童点点头,果真又重新诵了起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孩童的嗓音清脆,不规范的抑扬顿挫,别有一种纯挚,“背的真好,可知何为授衣” “制备寒衣以御冬,二叔给我讲过,他可有学问” “你以后会跟二叔一样有学问。”文初摸摸他的头,孩童羞涩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等她站起身来,一家人看着这莫名出现的表姑娘,又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秦善人也点点头,“若喜欢孩子,不妨趁着冬假寻个西席,可莫学你二表哥,一放假就跑没了影儿。” 刚说完秦善人就后悔了。 这姑娘自出现至今,有礼有节,礼数拿捏的一分不差。莫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夫人喜欢,昨儿个晚上硬是拉着人在府里留了宿,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把她当晚辈提点了,“老咯,就爱唠叨,你莫见怪。” 却不想文初毫不介意,笑着道了谢,“是伯父关心我,侄女晓得的。”又认真问了寻西席的地方。 秦善人不由意外。 秦夫人先一步拉起文初的手,“难为你愿意听我们老人家的话,还出去找什么,让你伯父给问问,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我看哪,就教女红不错,你手上有茧,绣工自是差不了。” 后头方梅方兰低头憋笑,心说姑娘这茧是拿剑磨的,可不是拿绣花针。 文初瞪她们一眼,也知道自己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绣工拿不出手,赶忙推辞了,“不必麻烦伯父,这问来问去都是人情,我出去碰碰运气便是,成则成,不成也无妨。” 秦夫人闻言更是喜欢,笑着告知了一个地点,又留她用了早膳,说了好一通知心话,这才将人放了去。走前那孩童羞红了小脸儿,亲了亲文初的脸颊,又惹的一家人大笑不止。 出了正房,文初便沉默了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 “姑娘怕是想家了。”方梅方兰瞧着她背影,都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楚大人的来历一早南朝皆知,乃是并州五原郡人,恰逢雪灾无粮,鞑子破了城,这才辗转入云中投了军。 可是如果楚大人是女子,那么这履历是真的么姑娘的亲人呢 能让一女子孤身投军,后又周旋朝堂,不论这其中有什么波折和原委,怕都不是他们能想象之悲苦。两女一同叹了口气,迈进房来,瞧着立在窗边发呆的文初,“姑娘,殿下快回来了吧”哪怕是吵架斗嘴,总也热闹些不是 “快了吧,”文初唔了一声,“等授衣假结束,眼看着就要一月了。”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语气中竟带着点儿期盼的意思。 “那就好,殿下回来了,还能帮衬着点儿姑娘,不用您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文初笑了声,转过身来,忽然道“方梅,方兰,你们可考虑好了” 两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对视一眼,姐妹俩的眼中尽是坚定,妹妹方梅点点头,方兰便上前一步,跪下了,“请姑娘让我们跟着您。” “想清楚了” “是,这些天跟着姑娘,才知道妇人也可以不藏于闺阁,不只相夫教子这一条出路。婢子什么都不懂,只要姑娘不嫌弃,婢子愿意看,愿意学,一定好好的侍候姑娘。” 文初把她扶起来,半天没说话。 方梅不由急了,眼圈儿发着红,还想再说什么,被姐姐扯住袖子止住了口。 过了良久,文初才摇摇头,“我身边有伶秀就够了,无需更多侍候的,”不等两女双眸暗下来,话锋一转,“既然你们愿意看,也愿意学,那我给你们另一条路。” 直到出了秦府,到了晋叔和易容师傅暂住的客栈里,两女才惊觉这另一条路是什么。 晋叔这半月也没闲着,依照文初的吩咐在坊间打听了数日,已相看过几家正在出售的铺面,择出了其中三家给文初做主,“西街胡同这一间,离着主街太远,不够热闹,门面也小,不显眼。不过胜在银钱便宜,端看姑娘想做什么买卖。” “怎么说。” “若是赌坊的话” 文初摆摆手,“这个不行,咱们在江州没有人脉,秦家又是清正人家,莫给他们添了麻烦。” 晋叔盯着她,没搭茬。 文初挑眉,“怎么了” “姑娘你该不会是真的想做买卖” “这可奇了,我不做买卖看什么铺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一脸的奇怪,老半天还是晋叔先开了声,“我以为姑娘是为了官家的差事,茶楼酒肆,易于打探,妓馆赌坊,下套方便,从富绅入手查那两百万银钱的下落。” 文初心说这个投入可太大了,就为了下个套专程去开一间铺子,两百万两银子没她的事儿,自个儿还赔上一大把。她一人养一大家子人,阿悔,伶秀,阿莱,疤脸等十个护院,如今又多了方梅和方兰,人人都等着张嘴吃饭,可没这闲钱甩银子听响儿。 瞧着晋叔明显的不赞同,她想了想明白过来,“是嫌商贾轻贱” “是,姑娘不比旁人,到底是个女儿家,不该自降身份。” 晋叔说的隐晦,文初却明白了。 其实整个南朝的世族少有不经商的,但碍于身份,多是将产业记在奴仆名下。就连文家当初也是,诸多铺子全顶着管事的名头,而像郭家那般纯粹的商贾大家,哪怕出了一个皇后,生出的儿子,不也在皇子中毫无地位 所以楚大人可以经商,只消学那些世家大族,将名目移开在旁人头上便可;但楚大人若是个女子,将来又还想嫁人的话,这一笔,难免在议亲之时,跌了身价,引人诟病。 文初沉默片刻,忽然道“晋叔。” “是。” “当初你明明在付家,为何又随了三殿下”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问,却并非没放在心里。伶秀在赵阙府上数年,又恰巧侍候了她一段儿,这才被送到了楚府。那么晋叔呢一个曾被付家驱使的江湖人,如何能得了那厮的信任 文初想着这一段时间来晋叔待她的种种,尽心尽力之外,关心关怀太过,明显比寻常主仆间多了什么。 这里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委 晋叔果然不说话了。 文初叹气,怕是他说了她也未必会信,问出来的不如自己去查证,“罢了,此事不提。至于经商,我意已决,无需再劝。” 晋叔也叹气,看着她像看个不听话的小孩儿,再回禀的话,就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既然姑娘打定了主意,先前西街胡同那一家就不合适了,另有两家皆在主街上,位置好,铺面大,不论开酒楼或买卖庄子都合适,只是银钱略高,且听来的像是惹上了麻烦。” “哦” “这两家的东家皆是外商,经营上很有手段,但从年初开始就麻烦不断,一家绸缎庄子被失窃数次,另一家酒楼也连连出事。” “有人找麻烦” “说是有人瞧上了这两家铺子,至于是谁,对方不敢说。” “这正常,对方既然要卖铺子,说明背后的人惹不起,自然不敢多说闲话。”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出了事,就必有风声漏出来,她们不知道,江州本地的商户总是心如明镜的。挑了挑眉,文初起了身来,“先前让你打听的胡家娘子,如何” “人就在江州。” “路上给我说说,走吧,咱们去问问这明白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2】 胡氏商铺 胡娘子这个人,在坊间可是一个传奇。 她本不姓胡,也非江州人,而是临县垫江佃户丁家的女儿。父母亡故后,兄嫂欠下一屁股赌债,一狠心,打晕了发卖到江州来,嫁给了本地一个货郎填房。 人人都道这小娘可怜,年方十五,花一般的模样,几乎能当了货郎的孙女,怕不是得寻了死谁料她醒了不哭不叫不吵不闹,安安静静成亲拜堂。 有好事儿的问她,丁家小娘笑回,“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可不是闹出来的。” 之后的日子果真越过越好,货郎待她如珠如宝,教她识字,带她买卖。短短三年,走街串巷的杂货担子变成了有门有脸儿的柴米铺子,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儿,羡煞了一干街坊邻里。 可惜好景不长,货郎死了。 为了治理漕运,南朝的水匪素来是重中之重,十多年前,正是当今方方登基的时候,手腕比现在强硬的多,一度将满朝的水域剿之一清。走投无路的余党逃窜入山,干起了马贼的勾当,货郎就是在采办的路上丢了性命。人人又道这小娘可怜,怕是得哭成个泪人,结果又一次的,她平平静静办了丧,独自一人上了山去。 一场遮天大火弥漫开来,马贼窝点无一生还。 隔日一早,丁家小娘立于衙门之外,着丧衣,提人头,击登闻鼓,投纵火案。 “这个案子不好判吧” 文初刚问完,就发现哭的泪眼汪汪的方梅方兰忽然没了声,直勾勾地盯着她,“姑娘,你头一个想的是这个” 这么心酸曲折的故事,哪一个姑娘听完不是眼圈儿红红,感慨那货郎可怜小娘悲壮姑娘比她们年纪都小,头一个想起的却是南朝律法两双眼睛的控诉之下,文初终于也发现自己的思路不太对了,“咳,男人当久了,难免的。” 两女噗嗤笑出声来,擦了眼泪,唏嘘的气氛渐渐散了,好奇道“为什么这案子不好判死的是贼匪,这算为民除害吧” “没这么简单,杀人该斩首,剿匪当有功,可她一杀的是马贼,二又非公门中人,是功是过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 晋叔点点头,“姑娘说的是,所以当时的衙门一时裁定不出结果,只好先收监了,幸亏县令邱大人” “等等,”文初打断他,“哪个邱大人” “是邱成仁。” 那就怪不得了,邱成仁,现任交州刺史,为官十分的清廉,在政绩和百姓间素有贤名。文初没见过此人,只听说他十几年前曾任过五原郡太守,想来就是从江州升上去的。 如果是他的话,能为胡娘子网开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后来丁家小娘无罪释放既然一功一过,那边功过相抵了罢。出狱当日,围观之众不知凡几,丁家兄嫂连夜赶到江州,跪在衙门口哭爷爷告奶奶,生怕这狠辣的妹子念着旧仇,一把火给他们烧了干净。 她却目不斜视,只作不识。 从此,弃丁姓,随亡夫,入商贾贱籍,一手支撑起杂货铺子,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的胡娘子。 “原来是货郎姓胡,丁家小娘随了夫姓,”方梅方兰又开始抹眼泪了,“真可怜,一个妇人独自撑着门面,这里头得有多少心酸哪” “可怜,也可敬。” “是呢,谁道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了,看过姑娘,又听过这胡娘子,咱们才知道妇人也能不让须眉。” 文初摇头一笑,“我可不如她。” “姑娘这是谦虚话,真要比的话,您更了不得” 她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单单上一世,十五岁的时候在干嘛斗鸡遛狗气老爹。反倒这胡娘子,出了事,不怨天尤人,犯了错,能承担己过,顺从命运,却不屈服命运,其智慧和魄力,无不令人击节赞叹 说话间就到了胡氏商铺,偌大一个门头,客似云来,门庭若市,很难想象,这是由一个柴米铺子发展至今,“真是个奇女子。” “姑娘说的是咱们东家吧”门口迎客的伙计迎上来,听见了这一句,立刻笑开了眼,“姑娘是外地来的,听着东家的事儿来瞧瞧”显然胡娘子的名声响亮,不少人曾慕名而来过。 “小哥好眼力,我和你们东家在洛阳有旧,来了贵宝地,就来会会故人。胡娘子可在” “在的,在的,您先里头请,”伙计显然更热情了,引着文初进了铺子,又通向后院儿,一路介绍着,“您别看现在这地方大,当年那小的,放个屁能砸着脚后跟的。这十几年做下来,东家才一间一间买下了隔壁,合共四个铺子,一大通,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儿。” “是个念旧的人。” “咱们也这么说,东家现在还住在这后院儿呢,人来人往的多闹腾,怎么劝都不肯搬。您先坐,东家正在会客,估摸着一会儿该出来了,小的给您沏茶。” 结果这茶一喝,就是一盏又一盏。 茶水的颜色都变淡了,会客的胡娘子依旧没出现。 文初也不急,慢悠悠地啜着茶水,看着外头铺子里迎来送往,砍价的,满意的,挑挑拣拣的,江州市井的风土人貌被浓缩于小小一副画面中,看着十分新鲜有趣。 更何况,她已经听见了对面传来的龃龉声两个女人,一个厉声责问着什么,另一个低低的解释安抚,具体的听不清,显然是胡娘子在和人争执。 很快这争执声变大,“胡娘子”砰的一下拍桌声,前一个女人尖声斥骂,“全江州谁不知道你这破鞋都让马贼玩儿成了破烂货什么女中豪杰我呸” 整个后院儿的人都听见了,赔着笑的伙计顿时变了脸,“可不是这样的,姑娘您别听这” 又是咣当一声,斜对面的门被狠狠踹开,“我今儿就让人知道知道,”声音由远及近,穿了身黄色斜襟缎子裙的女人走出门口,站在院子里头吆喝起来,“都来看看,看看这勾引小叔子的破鞋,骨子里都是些什么货” 这女人人近中年,脸盘儿白皙,缎子上一朵朵牡丹十分的贵态,跟一般的泼妇大不一样。文初发现不时地注意着站在门口的胡娘子,见前头的铺子都被惊动了,人人探着头往这儿看,尖刻的表情里顿时泄出三分得意七分精明。 不似来找茬的,反倒像是别有目的,“是什么人” 伙计犹豫了一下,“是是东家的妯娌。胡掌柜人没的说,对铺子也尽心尽力,偏偏娶了这么个恶妇,趁着他不在就来闹。哪次不泼咱们东家一身脏水,捞点儿什么回去贴补娘家,连铺子里的份子都捞去了半成。” 显然这女人尝着了甜头,三天两头就来一出,见胡娘子冷着脸,不说话,也没阻止,她眼珠一转就想继续骂。 刚一张口,便闻有人笑道“这身儿裙子可真美。” 女人扭头看来,瞧着的便是文初笑吟吟的脸,在目光愤愤的伙计身旁十分打眼。她闹不清文初的身份,聪明的没吱声,便听文初又道“是缎子的吧晋叔,商贾着缎,罪当如何” “回姑娘问,依南朝律,当执杖刑。”晋叔垂首应答,一副世家小姐的奴仆样儿。 文初暗道演的好,“这是初犯吧,若藐视法令日日着缎者,又当如何” “轻则囚三年,铺业充公。” “重则” “屡教不改,充军流放。” 这几句话间,女人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眼珠子也滴溜溜滚了好几圈儿,忽然三两步上了前来,谄媚着问,“不知姑娘是” “大胆”方梅一声娇叱,“咱们姑娘的身份也是你能问的” “是,是,小妇人多嘴了,”砰的一声,就给跪下了,“小妇人一时糊涂,姑娘大人大量,别跟我这愚妇计较。” 这见风使舵的嘴脸,和刚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别说院子里的看客们愣了,就连方梅都呆呆的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 晋叔倒是并不意外,这女人瞧着就有些小聪明,别看胡娘子买卖做的大,说到底也只是个商贾女,她撒起泼来自是没顾忌。可姑娘不同,朝堂里历练出的气度,便是着了少女的衣裙,也非这寻常妇人敢忤逆的。 “还不快滚莫再来吵吵嚷嚷,脏了我们姑娘的耳朵。” “是,是,小妇人这就滚。”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了。 后头院子里一片轰然大笑,小伙计再看文初的目光,就跟看神仙似的,一个劲儿叨咕着太解恨了。胡娘子也从那边走了过来,依旧的清丽面容,爽利笑容,只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倦意,“多谢姑”说到一半猛然僵住了。 之前离着远,隔了一方院子,胡娘子没看清文初的面目,这会儿离着近了,瞳孔陡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一旁的伙计不明所以,笑嘻嘻地道“东家看着洛阳的故人,莫不是高兴的傻了” 洛阳故人 胡娘子心中巨震。 ------题外话------ 这是昨天的,12点前还有一章。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3】 互惠互利 “东家,东家,你怎么了” “对,对,瞧我,都欢喜傻了你们也别扎堆儿了,都上前头铺子里,干活去。阿二,院子里不用侍候了,你也去前头吧。” 后院里的人被飞快驱赶了出去,没个一会儿,就只剩下了文初四人和胡娘子。一片静悄悄的,只有胡娘子的心跳咚咚如如擂鼓。进了房,关了门,瞧着已经落座的文初,这才长吸了一口气,“民女胡娘子,见过楚大人” 她双膝跪地,头微垂,上身挺的笔直笔直,便是极度的震撼之下,也没失了原有的风度。文初扶她起来,“吓了一跳吧” 何止是吓了一跳 没人知道她行礼问安时心中的震荡,也没人知道她刚才那一瞬的惊吓几乎失语。她一生也算是坎坷传奇了,还以为再也碰不上能让她惊讶的事儿,谁成想,“民女这心都快跳出来了。”现在还在腿软。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文初扬眉一笑,“嗯,我是故意的。”竟有些俏皮的意思。 俏皮的楚大人 胡娘子哭笑不得,“为何” 因为你那光辉事迹也吓了我一跳,“来之前我还想着,要不要戴个面纱,免得让你认出了身份惹来麻烦。直到后来听了你的事儿,”俏皮的笑意一收,真心实意道“这样一个恩怨分明有情有义的人,我若还是不信,又能信谁呢。”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恭维,可是胡娘子知道不是,其中蕴含的淡淡的叹息之意,让人不由得心里一酸。普天之下,茫茫人海,若随时要藏着身份以假面示人,若没有一个人能让你愿意试着去信任,那该有多么可悲 原本她对于文初的身份有无数个疑问无数个猜测,这少女或是贵人之女,生来金贵,无法无天;又或者她是将帅之女,长于军中,自比男儿高。然而此刻她却不愿再猜了若有人相依相携,谁又愿禹禹独行 都是可怜人。 胡娘子叹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先前的拘谨也消失无踪了,“不怕你笑话,洛阳的铺子生意不好,我本都准备关了的。没想到那日伊河上宣传了一把,情况好转了不少,全托了你的福。我还想着择日去楚大人的府上拜会道谢,结果洛阳只呆了几日,这边的铺子出了事,又匆匆回了来。” 这可真是巧了,“我也去过你洛阳的铺子,结果扑了个空。”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胡娘子又道“前些日子听说了楚大人失踪,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儿,如今你既信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所以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却难得双方都看对了眼儿。文初还记着当时这胡娘子一眼一眼地瞧她,眸中华彩涟涟,险些让她误会是被看上了。 “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足足当你的娘”胡娘子闻言大笑,捂着肚子乐不可支,“你个小萝卜头,想的也太多。” “娘就算了,平白差了一辈儿,生意伙伴,你干不” 她笑吟吟的,神色却认真,胡娘子不由愣住了。 不是没想过文初过来的目的,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一种,惊讶之后便认真考虑起了此事的可行性。 胡氏商铺在江州尚可,毕竟十几年来已有了相当的基础。可换了洛阳,就像之前说的,生意太差,让她一度有关了铺子退出洛阳市场的想法,原因只有一个,无人脉。 可是如果有楚大人当后台呢这里面的便利只想一想就让她兴奋起来。 而对文初来说,没经验,缺人手,胡氏商铺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让她直接站在了这个平台上,无需一切从头开始。 至于晋叔所担心的问题,胡娘子听过一笑置之敢于入朝为官的女子,欣赏之人,赞她不让须眉,鄙夷之人,辱她离经叛道。若有一日,她真的披上嫁衣,那对方必定是心胸如海的伟丈夫。既已包容了她的一切,又岂会因经商一事而觉得轻贱 于是一番思忖之后,胡娘子当即拍板儿,干了 说干就干。 两人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个果断,一个爽利,很快敲定起一番合作的利益分配。 之后合作所开的铺子,一切收益五五分账,胡氏商铺在洛阳的产业,全部抽出三成干股赠予文初,至于江州本地无需文初的人脉,不算在内。而胡娘子,则需在短时间内给她培训出一批人手,包括将成为江州这边的主事人的方梅方兰在内。 “可以,你何时回京”文初算着回京城的时间,怕是还得有个几月,而想要利用楚大人在京城的人脉,自然也得等案子结束之后。胡娘子点点头,“那行,时间充裕的很,保准给你教出两个女掌柜来” 方梅方兰兴奋的不行,也兴冲冲加入到讨论中来,接下来又商量起细节,足足到了晚膳的时间,文初才心满意足地离了铺子。 胡娘子送到门口来,又说定了第二天去看晋叔找的两个店面,先在江州试试水。 第二天上午,两人就如约到了地方。 胡娘子大清早就派了个伙计来通知过掌柜,所以进门的时候,这酒楼的东家已经等在了大堂里。领着几人上下两层都看过,文初对这满意的很,采光明亮,地方宽敞,就连装潢都是崭新的。 “去年刚开的,要不是哎”东家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十分苦涩,“两位若是看好了,不妨早点儿定下来,几乎不用再动工,接过手就能直接运作。掌柜的和小二也是现成的,做生不如做熟嘛,只要你们不压工钱,他们都愿意留下。” 文初看了看掌柜,四十来岁的模样,微胖,一笑眉眼弯弯的,瞧着精明而不诡诈,很是引人好感。 掌柜也看出她满意,笑眯眯自报家门,“东家叫我老金就行。” 文初一挑眉,“这会儿叫东家可早了点儿。” 真东家立刻急了,“姑娘不满意” “东家这价钱可要的高。” “这位置” “这位置好,地方大,人手足,装潢佳,我都知道。”文初一摆手,打断了他的介绍,“只是东家怎么不说,你这酒楼还摊上了不小的麻烦呢县太爷窦家想要的铺子,我接的下,就怕保不下啊。” 东家立刻一脸的颓然,县太爷窦同想要他的铺子,他也是前阵子才知道。酒楼开了不到两年,忽然间连连出事儿,必然是有人搞鬼。可是他一个外地商户,又能查出什么来几番报了官府都没有消息,他只当对方势力太大。 直到他挂出了牌子准备回老家,这才知道,县太爷想搞他,县衙又哪里会真的查想起这一年来那些衙役看他的表情,东家只能自咽苦水。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想把铺子卖给罪魁祸首。 从拒绝之后,衙役几乎是天天来闹,乱七八糟的茬找了无数,自然是没有买家敢上门儿。今儿个还以为这买卖终于要谈成了,没想到,“哎,姑娘慢走,我就不送了。” “谁说我要走了” 东家猛地抬头,见少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半点儿担忧愁苦都无,仿佛根本没把什么县太爷放在眼里,“我既然知道还来了,就是真想做这个买卖,不过东家,我可是听说,县太爷给的价钱是这个。” 文初伸出掌心,比了个五。 东家立马跟吞了个苍蝇似的,“我说姑娘喂,你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文初笑眯眯,“那不一样,我就是个捡便宜的,可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东家不妨再考虑考虑,你这铺子除了我怕是没人敢接,真到最后,除了卖给窦家,又能卖给谁” 说完这一句,文初就起了身,和胡娘子往外走去。 胡娘子暗暗给她比了个拇指,真奸 文初含笑点头,多谢夸奖。 果不其然,刚走到门口,就听,“姑娘且慢”东家保持着吞了苍蝇的表情,一咬牙,“卖了我马上就走了,也不用怕他了,走之前能恶心恶心他,老子也乐意” 于是顺利谈下了买卖,约定好三日之后来交银子,两人便出了门去。 走之前文初嘱咐道“东家这几日先演演戏,莫太兴奋了,让窦家提前得了风声,你我怕是都有麻烦。” 东家瞪着她的表情匪夷所思,“姑娘觉得,这个价我能兴奋了” 文初摸着鼻子跑了。 第二个店面离的不远,就在主街同一面上,中间隔了三四个茶馆儿酒肆,正好方便了文初,走了没几步就到了。这是间酒肆,只有一层,但是面积非常的大,文初看过后也很满意,用同样的一套说辞低价买了下来,同样在东家的瞪视中撒腿儿跑了。 一个中午,两间铺子都谈了下来,过程可谓顺利的不可思议,只剩下三日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唯一剩下的麻烦是,要去县衙办易户的手续 跑去窦同的大本营易户文初摸着下巴犯愁,这真是个大麻烦。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4】 县令窦同 有意书院 嘿嘿 heihei168 三日之后,银货两讫。 掌柜老金执笔,胡娘子为中人,方梅方兰和两个东家一同在契书上签字画押,至此,两间铺子的归属便正式易主了。 老金吹干了墨,笑呵呵地问文初,“姑娘,可要去衙门办成红的” 这红的说的是红契,又叫官契,也就是文初所愁的易户。把私人签署的民契送去衙门,交契税,盖大印,再粘上朝廷下放的契尾,这才真正具备了律法承认的效应。 但是事实上,民间的地铺买卖少有去办红契的,契税一大笔不说,程序一走个把月,费银又费时。也因为这逃契的普遍性,衙门也渐渐睁一眼闭一眼,所以才有了老金这一问。 “办,别人能逃,咱们逃不掉。这个你收着,下午送到县衙去。”文初折起契书,递给他。老金苦了脸,烫手山芋样接了,“真送啊这不羊入虎口么,给办不给办还另说,万一这契约给压下了” “让他们压就是,你照正常的程序走,剩下的交给我。” “那可全看姑娘的神通了” “放心吧,我是东家,比你着急。”拍拍他又嘱咐起其他事儿来,“酒楼里别的不缺,就差个掌勺的厨子,你写个告示贴出去,看看能不能招起合适的人来。” “行,我这就写” “不急,你先回来,”老金人长的喜庆,说话办事儿八面玲珑,十分的逗趣儿。文初看他干劲儿十足的模样,给逗乐了,“还有第二家酒肆,找些信得过的工人,把里头砸了重修。” “重修”老金又回来,“姑娘是想干个别的买卖” “嗯,”文初点点头,拄着下巴问,“你说笔墨斋怎么样” “在,江州儒风浓郁,照理说客源是没问题。不过本地有个文房街,连着十几个铺子,就在应溪书院山下,咱这位置,是不是远了些” “这个无妨,你忘了隔壁是什么” 老金眼一亮,“青竹茶馆儿” 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青竹茶馆儿正是县太爷窦家的产业,生意好的不得了,堪称江州学子的聚积地。那里头可不仅仅是喝茶聊天卖弄诗文,更有一面墙,但有好的题论,店家将之书于简上,高高悬之,不出三日,此人必定名扬江州 这一举得到了无数学子推崇,一时让窦同的声望大增。尝到了甜头,便想着扩建,他将隔壁的两家铺子买下,新增琴棋书画诸室,供有才之士表演切磋,那面墙也就不仅仅局限于题论了,赋文书画,琳琅满目。 再后来,更是连窦同都没想到的,那面墙竟发展成一个信息集换的地方贵人家寻门客,公子小姐们寻西席,贫寒学子寻撰写的活计,尽都书了要求挂于墙上,渐渐成了本地的一则轶事。 “怪不得姑娘连着三日泡在那茶馆儿里下棋,原来是为了考察客源” 文初一挑眉,“你知道” 老金得意道“咱们这铺子就挨着茶馆儿,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逃不过我老金一双眼。” “行,你这双眼就能者多劳吧”笑着起了身来,“那边儿装修的事儿,全靠你这双眼看着,有拿不定的主意的上胡氏商铺留个信儿。现在人手不够,只能你辛苦着,等慢慢上了正轨就好了。” 老金哈哈一笑,送她出门,“多劳不要紧,姑娘这新东家可得记着咱的好。” “年关的红包少不了你的。” “哈哈,就知道东家是个厚道人” 这“厚道”俩字明显戳着了旧东家,站在后头听的牙口疼。文初步子一顿,想着好歹来个宾主尽欢,“两位,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我为了你们的铺子可是连县太爷的双亲都干掉了买凶杀人还得付银子呢,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两人木着脸呆了呆,又细细品了品,顿时觉得这强词夺理还挺安慰人。 想想看吧,人县太爷用了近一年时间跟俩铺子死磕,临着到了嘴边儿,这姑娘横插一脚,活生生给他叼走了这哪里是杀人父母撅了祖坟都没这憋屈 于是果真宾主尽欢。 当天下午,“大仇得报”的两个东家就悄悄收拾了行囊,带着扣除了“买凶”剩下的银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江州。同时那契书也被老金送去县衙,一路递到了县令窦同的桌案上。 啪 窦同狠狠摔了个杯子。 碎片溅了县丞一脚,他也没敢挪地方,“大人息怒,下官” “我怎么息怒”窦同盯着他的模样几乎是恶狠狠的,“你说天天有人盯着,半月内保证把这事儿办成结果呢人跑了连谁截的胡都不知道买方签的什么人户籍在哪儿一问三不知” 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契书上签的名儿是方梅方兰,两人的户籍是赵阙命人在洛阳办的,距离现今不过两月。 县丞有苦无处诉,“那铺子的掌柜说是两个戴着纱帽的女人,下官猜,这话里怕是有假,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命人抓他回来,一定给问个清清楚楚。” “抓怎么抓”窦同的怒气丝毫没泄,“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连易户都是照着律法规规矩矩的来,你嫌我麻烦不够,还想让周怀安给扣个徇私枉法” 哗啦一下子,案上的东西被一把扫落。 县丞又挨了几下,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迁怒了 窦大人想扩建青竹茶馆儿,增加自己在江州的声望和影响力,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铺子,就算有人捷足先登,查出来,再依样画葫芦逼走就是了。 真的让他恼怒至此的,还是这阵子和周怀安的交锋。 那钦差楚问好死不死就在江州没了影儿,周怀安自不可能背这黑锅,明明是在太守府出的事儿,却头一个问到了大人头上。巴郡有多少县太守统管诸县,江州的直属责任人却是县令。 于是奏上去的折子明里暗里责怪县令治安不严,这让想凭借当刺史的伯父更上一步甚至取而代之的窦同如何甘心本就面和心不合的两人几乎立刻撕开了假面,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想这半个多月来他吃了多少憋闷。 县丞心下一动,“大人,您说会不会是” 窦同正烦躁,没工夫听他故弄玄虚,起了身就往外走。 “会不会是太守干的” 走出门口的步子就是一顿,面上的怒意微微敛了,带上了几分沉思之意。 县丞打铁趁热,赶忙跟上来,边走在后头,边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下官瞧着,那两个东家明明绝了心思,说不得再游说威胁个几日,那铺子就能到手了。怎么忽然就冒出个程咬金来咱们本地的商户都心里有数,寻常人可没这胆子,那些世家也不会和大人作对,除非是有人授意” “继续。” “而大人借着青竹茶馆儿声望一日日高,太守明着不说,暗地里岂会没点儿心思照下官看,他怕是早想压上一压了。” 别的听着都牵强,这一句窦同信以周怀安那老狐狸,岂会容他把青竹茶馆儿坐大再加上县衙竟查不出那两个女人的户籍来 窦同想着冷笑一声,“那铺子在装修” “是。” “不用查了,把契书拖着,不管对方是谁,只要她开张,就治她个无契买卖之罪。” “那要是不开张呢” “不开张”窦同一步步踩着脚底枯黄的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不开张更好,他真金白银买去的铺子,就空着罢那是谁” 县丞扭头看去,远远的,一个着了裙子的少女正穿过中门往后院儿走。南朝的县衙皆是公宿一体,朝着主街开的是县衙正门,后头三进为家眷住所,走的是反面的附门。 是以前头几乎没有女子出现,尤其是个生面孔,县丞想了想叫了个人来,“刚才过去的是什么人” “回大人,应该是小公子的棋夫子,今儿个头一天来,张管事带她给夫人见见。夫人满意的不得了,小公子不乐意,泼了她一身的茶,换了衣裳走迷路了。” “妇人以前的夫子呢” “前头的刘夫子三天前忽然就走了,也没给个信儿,夫人命张管事去青竹茶馆儿看看,这才找了这新夫子。大人莫看她是个妇人,说是厉害的很,应溪书院的女学生,茶馆儿里连着赢了三天的棋,多少书生都比不” “行了,下去吧。”窦同听到这儿就懒得再问了,继续和县丞说起了别的事儿。 而另一头的夫人院子里,小丫鬟正急急地解释着,“秦夫子就走在婢子后头的,这不知道怎么的,一扭头,她就不见了” “是我头一次入县衙来,东张西望地跟丢了,又莽莽撞撞闯到了前头去,”正说着,淡淡的笑声从外头传进来,秦夫子迈步而入,朝窦夫人福了一礼,“夫人,是我失礼了。” 窦夫人松了口气,跟着一笑,“人没事儿就好,可骇了我一跳既怕是这么好的姑娘丢了,不知该怎么跟秦善人交代。又怕你瞧着他顽劣,偷偷跑了去。” “怎么会,小公子稚气未脱,我甚喜欢。” 一旁九岁的窦家小公子梗着脖子嗤一声,又得意又鄙夷,一万个不乐意。 秦夫子摸摸他头,笑的一脸温柔,熊孩子,有你哭的时候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 出师不利 【125】 窦小英雄 有意书院 嘿嘿 heihei168 早在四天之前,文初就从秦善人的口中问出了青竹茶馆儿。女凤全文字 无广告 三日前寻到了窦府的刘夫子,将人连夜遣出了江州去,翌日,窦府的管事果然如期而至,也顺理成章地注意到了在看客包围中的女学生那少女临案执棋,举手落子,浅笑盈盈间大杀四方,杀的一个个才高八斗的儒生灰头土脸落败而去。 张管事几乎是大喜地冲了上去,说明来意,诚恳请求。 秦表姑娘则回应冷眼一个,嗤笑一声。 这是当然的,窦家小公子窦乙,从五岁启蒙到如今九岁,四年间气走了一百多个夫子,名震江州比他老爹还如雷贯耳。这秦表姑娘没落荒而逃,已经算是女中豪杰了。 于是张管事眼一亮,半点儿不气馁,连着整整三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三请四求卑躬屈膝,终于以恳恳诚意得了高贵冷艳的一点头。浑然不知道,这是请回家了个什么煞星。 “你迟到了。” 窦府的院子里,少女仰靠在藤椅上,双腿平伸架着棋案。明明头没抬眼没睁,却在窦乙进门的瞬间,忽的说出了这句话。窦乙哼一声,抱着棋笥往案上一掼,“少废话,老老实实当你的夫子,只管呆足了一个时辰下课就是,银子少不了你的。” 别看这小子只有九岁,比起阿悔高了一个头不止,足足到文初的下巴。手脚修长,体格结实,已然初现了少年人的模样,这般恶狠狠地瞪着她,竟是颇有些骄纵的气势。 像只小牛犊子文初收回腿来,接过棋笥,“昨儿个不是还吵着嚷着不要女夫子么。” “我娘劝过了,反正夫子都是弱鸡样儿,男的跟女的没分别,”刚说完立刻不耐烦了,一屁股坐下又瞪眼睛,“到底教是不教,不教爷可走了” “成,坐着吧。” 这正好如了文初的意,她来窦家就走个过场,根本也没想当这劳什子夫子,小屁孩儿不来找麻烦,她也乐得清闲。正想着,又觉得这小孩儿转变的太快,昨儿个当着窦夫人,他可是都敢一杯茶直愣愣地泼过来的。 果然手刚一伸进棋笥,就摸了一手湿滑 窦乙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幻想着新夫子的尖叫害怕哭哭啼啼,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结果那手伸进去,又伸出来,指尖捏着条细细的小蛇而他的女夫子别说哭了,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 窦乙呆了好一会儿,“你你不怕” 文初随手一丢,小蛇钻进枯草丛,哧溜一下游走了。 她没回答,平静的目光却让问话和行为都像个笑话,窦乙顿觉失了面子,脸涨红,一拍桌子霍地起身,“别以为我真治不了你少摆什么夫子架子,老子不愿意看” “那你别来。” “你当我愿意什么狗屁的琴棋书画,狗屁的孔孟之道,狗屁都是狗屁爷堂堂大丈夫,要的是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杀鞑子,踏草原,保护边关弱民,那才是算了,跟你个妇人说什么反正别想我再来” 他转身就走,文初却怔愣了一下,开始反思起自己来。 说实话她对这小孩儿是存了偏见的,他爹不是好鸟,他娘慈母败儿,教养出来的孩子惯了一身毛病,又是泼茶又是放蛇,小小年纪不干人事儿。完全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竟也有着潜藏的抱负。 望着窦乙背影,文初倒是改观不少,“等等。” 他当没听见,走的全不耐烦。 “小英雄留步。” “干嘛” 一句小英雄,顿时让这炮仗熄了火,停在原地听了起来,“嗯,小英雄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这样,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以后你每天来一个时辰,先别瞪眼,你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对着你娘窦夫人,我也帮你保守秘密。” 这还真是个好买卖,不用再费心思一个一个赶夫子走,还能瞒着旁人偷出一个时辰来。不过,窦乙怀疑地看着她,“这样你有什么好处” 文初摸下巴,“白拿银子不干活,这算不算好处” 于是之后的日子,两人果真达成了协议,窦乙再不迟到了,打拳,扎马步,背兵策,无人监督竟十分自律。文初就在一旁看着,从不扰他,甚至有一次窦夫人来袭,还多亏了她帮忙遮掩。 对此窦乙客气了不少,等窦夫人走了,别别扭扭说了声谢谢,又忙扭头去装没事儿发生。文初笑着摇摇头,心道跋扈归跋扈,根子上倒有救。而且她发现这小孩儿格外的聪慧,许是对学问上的厌恶,让这聪慧被遮掩了起来,题论作不出,儒学经典一问不知,拳脚功夫却一日千里,就是兵策,也举一反三,灵活非常。 “谁让你看的”窦乙遮着竹简,里头是他自己标的注解,稚嫩,却很有新意。 “我又看不懂。” 窦乙一想,“那倒是。”索性也不遮了。 文初给他个白眼儿,“这个看不懂,你那功夫我却是懂的,瞧着绵软无力,轻飘飘的,莫不是谁搪塞你的” 窦乙顿时急了,“胡说我师傅”到一半卡主,咬着牙又咽了回去,“不跟你这妇人掰扯,头发长见识短。” “好好好,你厉害,我不说话。”头发长见识短的文初闭上眼,果真有师傅窦同定不会允他习武,而他一天功课满满,根本没出府的机会,那么功夫在哪里学这县衙里头,莫不是还藏着什么高手 这是文初数日来的担心,也是她一直没有动作的原因,那日借着泼茶将县衙走了个遭,完全没发现有威胁的存在。可是窦乙又让她狐疑了起来,他的功夫并不像她说的差,起势绵软,却蕴着劲力,招式飘逸,却暗藏杀机。 可惜窦乙的嘴巴像把了门儿,之后不论她再怎么激,这冲动莽撞的小霸王都死死闭了嘴,不提了。这么一机锋就到了下课,文初带着疑问离了窦府,去胡氏商铺坐了已会儿,回去秦府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要出门的秦非。 “二表哥又去游湖” 从放了授衣假,他天天约了同窗出游,为此秦夫人可没少念叨,“可有日子没见着表妹了,刚才还听娘说,多亏了表妹陪她说说知心话。对了,驿站来人了,送了封家书,表妹快进去瞧瞧。” “我的”知道她在秦府的只有卢逊,“那好,快下雨了,表哥莫忘了带蓑。” “还真是,要是没你这一提醒,今儿指定得淋个通透。”秦非一看天儿,灰蒙蒙的一片,忙又和文初一道儿返回去。他径自回房取了蓑衣,文初则往花厅去。 驿站送来的信有三封,一封卢逊的,一封阿悔的,还有一封竟是马逵。 文初飞快拆开了信来,寥寥几语,内容却令她大为惊讶。 草原乱了 当初赵阙曾说过,滹毒部孤掌难鸣,呼延跋趁着出使南朝,给了滹毒出手的机会,也给自己留了后手。若无意外,待他自洛阳回返,就将是草原的新单于可是偏偏意外就出了,滹毒部出了个新首领。 此人不知是何方神圣,那一场内乱打到一半,滹毒部已是节节败退,他横空出世,囚了正准备鱼死网破的老滹毒。之后诈降,逃逸,带着部落余众惶惶如丧家之犬,躲到了草原的最深处。然而就在其余诸部地毯式搜索的时候,就是这些丧家之犬,绕过了草原的防线,一举伏击了呼延跋的使节队伍。 呼延跋生死不明,滹毒部卷土重来,短短时日,收复了数个摇摆不定的部落,持续到马逵给她送消息的时候,草原十三部已经乱作了一团。 而这个消息从草原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江州,怕是过了有一个多月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南朝来说,不是坏事。” 文初沉吟着收起了信来,一想就明白过来,怕是阿悔不知内容,也不知她所在,这才带着信去找了卢逊,一并又多寄了两封来。卢逊在信里的解释也正如她所料,三两句说明了情况,只在末尾缀了一句“小心,盼归”。想着那俊雅清逸的病才子,文初一笑又拆开了最后一封。 阿悔的信就长的多也厚的多了,两张布帛前后写了个满满当当,说他长高了,说阿瘸长大了,说最近都学了什么,说宋大贤夸他刻苦,等等等等一系列生活小事,字字透着想念和孺慕。 文初将这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知道不论在何时何地,都有人在京盼她回去,心里暖的不像话。一会儿想着阿悔羞涩涩的笑容,一会儿又想起了那只小奶狗,最后想着想着,脑海中的画面竟全成了某个龙章凤姿般的影子 她摇摇头,就像要晃掉这鬼缠身似的的影子般,站在窗户前,喃喃道“该加快速度了。” 当晚果然下起了雨来,今秋的最后一场雨,裹挟着寒风轰隆而落,驱散了空气中仅存的一丝暖意。翌日文初照旧去了窦府,浑身上下淋的湿透,让本以为能放一天假的窦乙一脸晦气,“你怎么来了” “瞧这孩子,怎么跟夫子说话的,快去,给秦夫子煮一碗姜汤来。”窦夫人握着她手,赶忙吩咐了婢子出去,又瞪了眼还想说话的窦乙,后者哼一声,嘀嘀咕咕道“本来就是,病了可别讹上咱们。” 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一堂课没上完,秦夫子白眼儿一翻,咣当一声“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