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江南》 《绿江南》正文 1.1】 杜匀珠摩挲着下巴,在冬天的早晨呵出一口白气,娇喝了一声拦住了正欲进来首舱的白浅。 “别别别别进来!今天我来看首舱!” 白浅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一时觉得十分好笑,捞起旁边果盘上的冻梨开始咬,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我没看错吧,你也会早起?” 杜匀珠红了脸,叉着腰回了一句道,“我便是难得早起一回又怎么了,就冲着我早起了,你也不许跟我抢……” “看上哪个客人了呀……你不是说不接二客的么。”白浅也不急,步子不往屋里迈,纯粹为了嘴上逗个趣儿。 杜匀珠打了个阿嚏,揉了揉鼻子才说,“是了是了,我就是有看上的客人了,我今儿非把他等到不可,所以你要是跟我抢,你就是不人道。” “人道……这是哪儿学来的新词?听也没听过。”三口两口啃得差不多,白浅抽了块白帕子来擦手。“那你守着吧,我回去看看素丝任务去。”说着唤了船走,杜匀珠笑眯眯地看着,笑眯眯地招手送她,笑眯眯地回身守着大清早无人的首舱。 一守就是大半天。 一上午才来了两个客,还有一个来了突然说有事走了的,吃过午饭继续等,悦冷的熟客来了,白浅的熟客来了,婉琉的熟客来了,首舱里客人一拨拨的来,接他们的姑娘划了船泊近了,也觉得新奇。平时一切都老没意思的杜匀珠,怎么这么早上首舱候着了?又有她以前的客人,虽素常就知道她不接二客的,也免不了打趣她两句,被她黑了脸打跑了,大家也不生气,不过笑笑罢了,仍自寻欢去。 这一等,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杜匀珠实在等不了了,叫云裳去门口守着,自己蜷在榻上就着火炉子抱着个绣垫就开始打呵欠,打着打着脑袋就垂了下去,发髻也松了,一缕发从耳边垂下来,甚至轻微地打着呼。 她这惯来日上三竿才起的人,难得起早一次,容易么。 昨个晚上在门口发呆的时候看见路过的小船头上站着的那个公子……啊不,说公子太稚嫩了些,那个男人,看见他的时候,心里竟然激动了一把,那男人长得真好看啊,最好看是一双眉,以前她只觉女人画眉十分好看,倒不知男人的眉若是生得英挺,实在是吸引人得很。当下晚上竟梦见了他,只说是在首舱相会的……唔,可是他怎么还没来呢? 迷迷糊糊地,杜匀珠自觉口水要掉下来了,她这人,若是睡姿不对,就有流口水的坏习惯,意识恢复了些许,偷偷去舔,结果还是有一滴落了下来。杜匀珠慌了,醒了大半,从袖子里抽出帕子要去擦,低头正忙着呢,却见榻前一双鞋…… 不是这么衰吧? 杜匀珠缓缓抬头,才这么一小会,竟觉着有一时辰那么长。那方才还在梦里出现的男人正好笑地看着她,略挑了那双好看的眉,笑吟吟道:“姑娘醒了?正好我还不忍心叫醒你呢,姑娘睡得当真舒坦。” 杜匀珠恶狠狠地要去搜寻方才她抓来看门的云裳,却见不知跑哪儿去了,果盘上的菠萝少了一个,一定是找了个小角落偷吃去了……杜匀珠认命地抬头,堆出一张笑脸。“问公子安,公子是红祸的熟客呢……嗯……公子见笑了。” 那男人颔首微笑,悠然地看着杜匀珠。 杜匀珠愣了,脑中的思绪是百转千回,哎,他对我一见钟情?他看我看得移不开眼?他原来好我这口?啊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姑娘如何还不引路?”两个人对看了好一阵子,男人终于开口说话。 “哈……?啊……很快!我保证比你从京城用最好的马过来还快!”杜匀珠当下探出半个身子出窗去叫船,船没让她失望,来得很快。杜匀珠趾高气昂地吩咐云裳去换个别的卿人来看首舱,又狗腿子般地请那男人上了船。 小船儿一荡一荡,杜匀珠的心里也一荡一荡,前面就是自个儿的船“说一不二”了,才换了新船,她笑眯眯地指给那男人看。 那男人一愣,“苏琇这么快就换了这么大的船?” 杜匀珠也一愣,她的船关苏琇什么事儿? “你不是带我去苏琇那儿?”那男人回过味来,忍不住笑了,“你不是知道我是熟客?我以为你知道我找谁,敢情你把我带到你的船上来了?我可没想点你。” 这话……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杜匀珠愤愤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眼看船就在门口,一不做二不休……她拖着那男人,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或是趁着他还不想反应过来,直接拖进了船。 杜匀珠迅速地锁上门,背抵着门喘着气儿指牌匾,对着那男人开始扯,“秦淮河上的……杜匀珠,说一不二……二……看中了你,你就不要逃了,反正所有客人我也只接一次,你既然来了,改日再去寻苏琇也使得。” 这话说得,好生大胆。陈沛之咋舌,继而四下望望,好像也挺有趣的,既来之,则安之? 他笑着看看眼前喘着气的红脸小人儿,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2】 “你叫什么?”陈沛之绕着杜匀珠的头发,凑着耳边问,她的头发好滑,绕在指尖一下子就顺着指缝滑下去,像……泉水。 “匀珠。”杜匀珠懒懒的不想多讲话,这是习性,就像泪痣长着就爱流泪一个样,倒不是她对他没了兴趣,只是实在犯懒。“‘素节轻盈珠影匀’……这句听过吗?” “何人巧思间成文啊。”陈沛之点了点头,手指从她的发移到她的脸颊,又想向她的眉眼进发。她怕痒,他的动作总能触到她爱笑的神经,她就笑起来,哪怕眼不睁开,也有一种明媚的柔软。“匀珠这个名字很好听,也很好看。” 杜匀珠没听说过名字也有好看一说,不过这倒提醒了她该问问他的名字,可话要出口的时候又迟疑起来,问还是不问好?问了,心里就要有希冀,有念想,若不问呢,不问又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 “我叫陈沛之。”陈沛之才不管眼前的人心里如何打算,拉过她的手,在细腻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了。杜匀珠慌忙睁开眼睛看,还是漏了几笔,她望着陈沛之,表情很是可怜,陈沛之就笑着又写了一遍。 “有字么?” 陈沛之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有几分扭捏,“啊……字小满。” 杜匀珠睁大了眼睛,然后哈哈地笑起来,忘了用帕子掩嘴,露了好几颗牙,乐不可支,她一边打量着陈沛之,一边想象着他小时候被人揪着耳朵喊小满的样子,觉得很有趣。陈沛之知道她在想什么,倒很大度地不做计较,跟着她一起笑,等她笑够了,匀珠又扔了个问题过来。 “你有……二十五?” “三十一了。”陈沛之把杜匀珠横抱起来放在怀中,匀珠毫无防备地小声叫了一声,才又靠进他怀中,一双眼睛死盯着他。“那……你已有婚配?”匀珠咬牙算着,虽说她这艳名远扬得已经是叫不少良家女子愤愤然,可是惹有妇之夫这种麻烦还是少一件是一件比较好…… “嗯。”陈沛之一副飘然神往的模样,“她很漂亮,也很能干,唔……知道很多东西,但是人还是很纯真,不是很在意名利,有时候有些小迷糊……” “有媳妇儿了还来逛青楼是不对的。”杜匀珠不爱当插足者,虽说她的虚荣心天下第一,就喜欢有人围着自己转,可这种违反伦理破坏天伦的事,她总是打心眼里不喜欢。一边正义凛然地如是说,一边心里又开始拨小算盘,本来看这男人还不错,勾一勾也够消磨时候的,只是有了家室,也罢,还是放弃了吧。 陈沛之笑出了声,大手往她的头上胡撸了一把“我这媳妇儿还不知在哪儿,还不知生出来了没呢。” …………原来是拿我开涮啊。 “小满……”杜匀珠翻了个身,露了好大一片背,“小满小满。” 陈沛之不知是囧是乐,只好应了,眼角眉梢还带着笑,“嗯……小珠怎么了?” “饿了。”夜才略深,略深的夜最是美丽,星子在天上闪耀,小船在轻轻摇晃,细听有木桨划水声,有低低的话语声,有丝竹声乐,有轻调软语,还有心里叫嚣的小声音。小声音在喊,我要吃掉他,我要吃掉他。 杜匀珠张嘴去含咬陈沛之的唇,他唇形好看,却并不薄,唇珠润润的,很有肉感。杜匀珠像在咬小汤圆一般咬着,一边傻笑。吻了好久才放下来,两个人竟坐成了欢喜禅的姿势,陈沛之的眼神也一闪一闪的。 “你也饿了。” 陈沛之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把,“知道还不做饭去?” 杜匀珠没有怪他故意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她乐呵呵地从他身上跳下来,踩着鞋就俯身去拉他,“来吧,这大船上有个小厨房,我煮粥给你喝。想喝什么?” 陈沛之跟着她起身,一起穿过厅堂去侧间,路上碰倒了一把圆凳又不小心滚落了果篮里的苹果,咕噜噜滚了一地,在绊倒匀珠之前,陈沛之拉起她的手把她打横抱拢在怀中。“红豆粥。” 也不过就是几步路的脚程,杜匀珠坐在炉子边,一双脚光着往陈沛之怀里蹭,陈沛之挠挠她的脚心,让她专心些看着火,杜匀珠咬了咬唇,却说了句别的。 “原来你是苏琇的熟客,真看不出来……” “怎么?” “苏琇跟块冰似的,就是捂热了,也不过是出两滴淡水,清淡得很,你既是她的熟客,我本以为你不是个书呆子,也是个不解风情的,谁料……”谁料竟是风月场好手,真是看不出来。匀珠吞了这后半句,只斜了眼去瞧沛之,眼里满是不怀好意,还带了几分夸奖。 陈沛之看着渐沸的水,指了指道“该放米了……”明显转移话题,匀珠笑嘻嘻地问他“那你以后,是找我还是找苏琇?” “苏琇。” 杜匀珠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3】 杜匀珠掰着手指算日子,这已经是她在首舱的第七天了。 其实早睡早起是个不错的习惯,她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早上的风虽然冷,可一吹一个激灵,朝阳暖暖晒在身上,偶尔有几只不怕冻的鸟儿争鸣,拿柳条去逗也很是有趣。厢淅在首舱养的鹩哥儿说话越来越利索了,有个新来的小青女是京城人,没事儿就去逗它,这才没几天,它已经能顺溜地喊出“慢走了您内”这样标准的官话了,杜匀珠也爱上了逗它,换个乐呵呗。 陈沛之也接连来了五天,天天都撞上杜匀珠,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互相问好,匀珠去帮他叫船,送到苏琇船上去,客客气气地好是生疏。送走了陈沛之,匀珠一甩眼一扬眉,颐指气使了青女去给她剥橘子,一瓣瓣往嘴里塞,偏有一个青皮的一点不甜,酸倒了牙,匀珠一张小脸皱了起来。 杜匀珠呸呸呸地吐着橘子骨,正想回头自己找一个去,却见才送走的陈沛之又在船头慢悠悠朝首舱晃过来,一愣,咽了个小骨核,咳个不停,一边道,“你……你怎又回来了?” “苏琇不在,敢请拿了牌子来,再择一枝。”陈沛之来此地久了,这行里行外的话学了个通透,此刻笑吟吟地说出来,顺溜得佷。 鹩哥在一边凑热闹显摆自个儿学的话,却是一句“慢走了您内”,突兀非常,匀珠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果然鸟不比人,够没眼力见儿的。转身去拿了牌子,一个不巧,上头挂了牌子的都有客了,唯有匀珠自己一个。把自己的牌子往旁边的空盒子里一扔,回头对着陈沛之淑婉地笑,“真个对不住,这会儿没人得空了,陈公子不如别处逛逛去?” 陈沛之一切只当她不接二客,笑眯眯地抬头应了。“也行,不如去云江逛逛?” 匀珠哈哈笑了两声,咬着唇儿道:“好啊,只是守云江的姑娘,已有一个是不得空的了。” 陈沛之知她说的是苏琇,也不甚在意,素来他去云江都是苏琇招待,偶尔碰上西游,也游刃自由的,云江门口挂了画像,正是守云江的几位姑娘的,听说还是互相手笔。除了月苏琇月西游两位姑娘,还有个唤作风月的云裳,这名儿很是俗气,又好生应景。云江门口挂着苏琇的画像就是风月执笔的,工笔,很见功夫,他有心去探,却也恰巧一直没见着。那风月自己的画像是西游画的,却是十分别致,因着那一副蓑衣,意趣是足了,只是这脸面之上不该遮的地方,也遮了个十足十。不过陈沛之一向信奉缘分信奉得紧,若是一直不得见,便是缘分未到,强求不来,也就算了。 匀珠笑眯眯地招了船儿,待泊近了,先他一步跳上船去,再伸手去拉他。陈沛之想这几日不知这小姑娘闹的什么别扭,自那次被她赶出船来,是粥也没喝成,衣都不蔽体,白白受了她几日生疏眉目,这会儿倒亲亲热热地伸手过来,自己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计较,却是在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两人又有什么没做过来?想到此处,就大大方方拉着她的小手也上了船,还调笑了一句。 “真难得,这会儿匀珠不嫌弃与我同船了?” 杜匀珠心情甚好,哼哼了两句接了话,“陈公子哪儿的话,我又怎么是这种小心眼的人,前几日不过是矮梯子上高房——搭不上言(檐)罢了。” 陈沛之站在船头遥望云江,“不知今儿能否得见西游姑娘。” “西游陪白浅上岸采办去了,这会儿也不在呢。”就算在,见到我,又怎么会冒出来呢?哈哈,杜匀珠忍不住笑了又笑,活脱脱一番白骨精送饭模样,不安好心。 陈沛之品出个什么味来了,瞧着匀珠看了好半天,才笑问,“该不会那个风月云裳,是你的云裳吧?”这心忽然好似板凳上放鸡蛋,没个安稳——不不,要说西游和苏琇,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都过来了,栽在一个云裳手里总不见得。况且这云江得名最盛的也不过是西游,又怎轮到一个小云裳了? 匀珠笑而不语,眼看着船要到了,拉着陈沛之往里走,把他按在椅子上,就叫他坐着别动。 陈沛之心也定了,笑也开了,就等着瞧这小姑娘将如何为难自己,正待看她进去,却见她直接绕过桌子,坐到那出题人的位置上,万分熟稔地吩咐云江的云裳看茶上果品,仍旧继续吃她的橘子。 陈沛之失笑“原来是你。” “什么话,好歹我也是个红颜姑娘……”杜匀珠大约是自个儿也觉得这话说得甚没底气,也就转了话题不再纠缠,笑嘻嘻只道“你就说吧,想答什么。” “随意罢,不得珠儿倒是正常,得了,倒是神了。”陈沛之有心揶揄,故意唤玉珠作珠儿,讨她一句言语便宜。其实他倒不是这般小心眼之人,对苏琇西游等更是有礼之至,只是杜匀珠这丫头,分外生动,叫人忍不住就想逗逗她,十足乐。 匀珠却一时没顾着这些,倒是为了别的原因皱了眉头“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说得我多公报私仇似的,我又怎么这么小心眼来?真个不会说话叫人恼恨。”说着就去叫人备下纸墨,转了脸笑嘻嘻地又说,“西游素来喜欢出对子,我再出不出比她刁钻的了,苏琇么又欢喜出典故,这往来古今想来也考不着你,我却要想想,给你出些什么题好。” 陈沛之笑得云淡风轻,“任君采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4.4】 “俗语都说,八月梨枣,九月山楂,十月的板栗笑哈哈。”杜匀珠终于慢悠悠地吃完了手上的半个橘子,启唇拍手,就笑着望了陈沛之道,“小满不如说说,这糖炒栗子的做法罢。” 陈沛之哑然,倒未作答,只是笑道,“君子远庖厨,你这题该考厨子,不该考文人。” “你是文人么?”杜匀珠仍旧带了笑,嘴角一翘,好似开了朵小茉莉花儿。“我又不是当朝皇帝,这儿更不是金銮殿堂,我不考文人不考君子,只考来这风月之地的俗人俗客,你既说了任我宰割……嗯,任我采撷,自然就由不得你抱怨了。” 陈沛之舔了舔下唇,未作思索,只道:“我便答了,不过是背个菜谱,又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亦不求什么玉珠金银,这题姑且搁下,我去亲自炒了给你吃,又如何?” 杜匀珠未曾想他会如此作答,好是惊讶,也无法辩驳。只好轻轻撅了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撒娇,“那便算了,只是这一顿栗子可少不得的,你可不许抵赖。” “那这后两题,也还请能教我当场作答的。”陈沛之笑着坐近了,伸手朝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刮,“不许抵赖。” 杜匀珠皱了皱鼻子,眼神落到门口挂着的画像上,正是自个儿画的苏琇的工笔,笑吟吟地抬眉道,“嗯,第二题就对个对子罢。”想了想,唤云裳取了笔墨来,写了上联道:“出水芙蓉工笔画,江山无限没骨法 。” 陈沛之本想中规中矩地对一个,见她那自得模样,忍不住又想逗上一逗,伸手接了笔就往下续了,倒是一手好字。“油爆莲蓬罗汉肚,满汉全席蒸酿鸭。” ………………你饿了吧。 杜匀珠咬着下唇好半天没出声,斜了眼去瞧他,鼓了腮帮子道:“你是跟我较劲呢?方才谁说是君子远庖厨的?这会又是油爆又是蒸鸭的,倒不嫌俗了。” 陈沛之轻轻咳了两声,坐得好生端正,眉眼正经,语气正与方才的匀珠无二,学了个十成十。“你既不是当朝皇帝,这云江也不是金銮殿堂,你考的不是文人,也不是君子,不过是考了俗人俗客,我便是你说的俗人俗客,此时俗语来答,正是妙答,你又如何好抱怨的?”末了还一脸诚恳地问,“区区不才,不知这对子,匀珠姑娘自己又待如何作答?” 杜匀珠从他手里抢了笔,一手簪花小楷续了写,一边道,“映雪梅花联句诗,杨絮多情步韵词 ——正正经经的,才算没没落了上联的芙蓉和千里江山图。” 杜匀珠的下联其实说不上好,一副小儿女情态,只是正经得中规中矩,答得也快。陈沛之素来不喜欢跟人计较,何况自己的对子本来也是玩笑而已,此刻更是心中乐起,伸手就想去捏她,嘴上仍笑道。“唔,答得好,比我的好多了,佩服佩服。” 杜匀珠忽而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陈沛之一副逗她的模样让她觉着闷闷的。她知道,男人们大多把女人当玩物而已,大概自己也不过是比较有趣才入了他眼吧,其实,其实也不过是玩玩而已。想着便伸手去拉了抽屉,满满的都是写着词牌名的竹牌子,随意抓了一把摊在桌上,拉过陈沛之的手来,让他自择了一个。“嗯,挑一个写罢,不限韵。” 陈沛之不知她为何低沉了起来,手上抽了一个词牌,却是首“满庭芳”。 想了约有半柱香时候,仍旧取了先前那支笔,换了张纸写了。 满庭芳 疏星寥落,影下城郭,独醉冷冷山河。草草风吹,谁和月下歌。 暗把前生拂落,二十年,都付清波。觥筹寞,挽袖斜头,笑看扁舟过。 星天,谁可破,淋砺风雨,苍翠巍峨。羡古时共工,向苍茫喝。 嚣嚣红尘里,思逐鹿,不愿为客。宁袭天,宁身无骸,毋宁居安乐。 杜匀珠咬着指尖看他一个个字写过来,这也是她的习惯。写着看着,她便想起了生平第一个男人,其实对那人的印象已经淡薄得很,只知他后来参了军。现下如何,早没了消息,也不过是记得个大概,好多事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痴情怨妇非她所愿,避讳也不必太过较真,不过是怀个念想,免得这人生空无所依,百无所想。 他也曾经这么豪情万丈,但是就是这份豪情葬送了两个人可能有的那么一点点可能,何必呢,何必呢? 杜匀珠心里还是藏着这种问题的,只是这个问题又要去问谁,问了又有什么意义?也许男人的征途永远在星空在沧海,并不可改变的。换个想法说,若是一个男人的一颗心思全扑在脂粉堆里,又有谁会倾心于他,放心于他呢? 杜匀珠承认,看着这阕词,心里百感交集。她并没有借此怀念旧情,不过是想了些无奈的事,做了些无关紧要的漫想罢了。这种情感轻薄得很,好似窗口的一片云,看见了就是看见了,飘走了也就飘走了。 “还行罢。”杜匀珠不想多做评价,拉开另一个抽屉就要数珠子,门口的珠帘忽然哗啦啦一阵响,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苏琇回来了。 匀珠看见苏琇的时候暖暖地笑了,见她瑟缩着一个劲搓手,赶紧招了手让她快进来笑道“我前两日上岸才见着一只兔毛手笼,就想着给你买了,你回头上我那儿取去。你底子弱,这寒天可不能轻视了。”说着一边起了身。“既你来了,我正好回首舱去,方才陈公子在此处才答了题,我便算了三十珠子,你待问他是记账还是作别种打算罢,我先去了。” 陈沛之见她走得匆匆,走得莫名,心底也有些泛空。她叫他小满,比叫他陈公子要好听得多,可惜人前总听不见她喊,细算来他也只听过两次,一次在她船上……会有第三次么?他恍惚出了神,不闻苏琇已送了匀珠去,回身来笑着对他道。 “当年裴公子在这儿答题,一次得了二十珠,已经是惊了整个秦淮岸的了,平时素来最多不过是三题十珠这种给法的,今儿你怎么讨了她喜欢,得了三十珠去?” 陈沛之收了心绪,对着苏琇和煦笑道,“遇着她,许是运气好得很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5.5】 又到了开陶令醉的日子。 “陶令今日醉”这一名字起得很直白,所谓聚餐么,“醉”是必须必然必要的了。苏荷姑姑昨个晚上就在陶令醉的门口挂了牌子,这便是通知诸位姑娘,明儿要聚会了。红祸这么大个场子,自然是有厨子有酒楼的,只是这陶令醉分外不同些。一来是因着寻常是有个由头了,大家一起聚聚,有头有脸的诸如妈妈,花魁,掌事姑姑,卿人等都会来的,表现好了,自然大家伙看在眼里;二来,这陶令醉的道道美食都需得是姑娘自己亲手做的,这就是荟萃各地的精华所在了,何况这陶令醉不限身份,姑娘也可带着相好的客人一起去凑个热闹的,也就成了卖俏的好场子。 杜匀珠几日都没往首舱靠过,正好歇着不待客,晚上才从龙潭湖回去船上,就第一个看见了苏荷挂起来的牌子,当下就想了一晚上,要做些什么菜好。她倒不是想出个头表个忠,不过是有个众人不知的小心思——她其实很是喜欢烧菜的。既喜欢吃,当然也喜欢洗手作羹汤,曾几何时她也想着当个荆钗布裙的主妇,每日只需洒扫买汰烧,可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了。 杜匀珠今年已经二十岁,十五岁入的行,五年过去,连自己原名叫什么都忘了。在刚进这风月场子的时候,报名的人让她起个名,她也不过是随口说的。要当红祸的姑娘,其实有十个花姓好选的,月季的月姓就是个大热门,娇俏的姑娘大多选了茉莉的茉,柔情似水的自然选了水仙的水,好高雅的多姓了梅兰菊竹四姓,凤尾的凤,红莲的莲,也出过几支有名的美人,唯有这杜鹃的杜一姓,人是最少的。许是人们忌讳杜鹃啼血这一说法,杜字也不甚出彩,听着也难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所以一直颇受冷门,匀珠入门的时候要起名,正是看中这一支花姓下的人少,才选了这一姓。谁知杜匀珠杜匀珠这名儿叫上了口,也十分好听,又因着她这人颇有趣,倒也渐渐出了名,而后姓杜的姑娘才多了起来。 当初给她报名的那人现下已经不在红祸了,正是这会儿被传得风言风语的月无瑕。杜匀珠才进红祸没三天,她就死了。关于她的下落,谁也不知道,最早都说是死了,可真死了么?谁都不知道,只是不管死了没死,再无消息的就是了,这现下的风雨传言,不过都是人们臆想来臆想去的,做不得准。当然,她自己是不舍得想无瑕死的,因为是她第一个认识的红祸的姑娘,她总是记得深切些,后来也去问了好些事,比如问白浅,问苏琇,听说月无瑕不爱去偏舱,接待新人的考试,一年都不一定有一遭的。杜匀珠想自个儿是有些运气的,要不然怎么就撞上了她呢? 月无瑕那时候对她说,“姑娘相貌过人,定是能成为一朵名花的。” 这是句客套话,杜匀珠后来看偏舱的卿人给人考试,都会说上这么一句勉励的话,最初听到那句话时的振动和欣喜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有些感动。无瑕倒也不只是说了这一句,听说,听说她偶尔也会给人看看面相,嘿,又是一桩天塌下来都砸不着的好事儿让匀珠撞上了。无瑕说她命很好,爱有所终,不过有些波折难免,需得受一番苦才是。 杜匀珠一边和面一边回想这种种事情,这些回忆细细咀嚼起来也颇有点意思,就着寡淡的月光,好像喝一锅微凉了的汤,浓香是不及从前,可也还有余味飘香。不过难免想自嘲笑笑,爱有所终是怎么一说,难道她第一个动心的那个,去过战场了还回来寻她不成? 这种话还是别想了的好。 阿夏在旁边洗手,准备搭把手给她切笋丁,见她不说话一个劲揉面,就知道她又开始泛起了小心思。阿夏在匀珠来了红祸的第二年跟了她,然后一直没换过人,阿夏有时觉得自家小姐很聪明,有时又很笨,不过她认识的人不多,不知道什么叫智,什么叫愚,她只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舒心,也很开心。匀珠今儿一早吃完早饭就叫她来帮忙去买了食材,打算晚上做出来放到小厨房去,明儿就可以开陶令酒局了。西游喜欢吃包子,这会儿的冬笋还没大批出来,难得有人特地培温种着了,卖得极贵。为了赶个新鲜头,还是买了些来做笋丁肉包子,发好了面还有一会儿,杜匀珠靠着船舷坐着剥橘子,却被汁水些微溅入了眼睛,忙眯了眼,阿夏洗手拿了帕子去替她擦,却见被酸得已经杏目迷蒙,带了两点泪光,匀珠自己先笑了起来。 “哎哟,我真笨。” 阿夏也笑了,起身去给她倒了杯茶,“小姐才不笨呢,苏琇姐姐说,除了白浅除了西游,数你最聪明。” “她那还是除了十二妈妈除了两个姑姑,除了那些卿人管事儿才轮得到我呢——”匀珠慢条斯理地喝茶答了,又慢悠悠笑了,这话是揶揄,不过苏琇夸她么,她自个儿也很受用。既提到了苏琇,她拍了拍手,“哎,苏琇的字写得真不错,上回我去她船上看了一沓书稿,张张字都好看,尤其是写大字儿,气势也足。我待要换船匾的时候,就央她替我写去。” 阿夏正要答话,却听得一边划桨水声愈近,不知是谁划了船过来了,正待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客人站在送客的小船上笑了笑,声音低沉却很是好听,正对着自家小姐插了话道“央她不如央我,我保证,我的字写得更好看。” 杜匀珠转眸看过去,原来是陈沛之,果然是陈沛之。她挑起嘴角也跟着笑,语气却是不屑的。“还说呢,你欠的那顿糖炒栗子还没给,这会又大言不惭地来许我东西了。你可当心,给不了兜着走。” 陈沛之见她没有上来就一句“陈公子”,心下喜欢。唤船娘暂时停了船,作势就要走上匀珠的船的样子,匀珠一愣,他就自己先解释了,“我并没去点谁,这本来想去云江的。” “那也不许上来,若你不经首舱点人就来了姑娘的船,别人还当你我有点什么了,我要受罚了,你怎么赔我?” 陈沛之又笑了,“唉,你我没点什么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6.6】 陈沛之进了匀珠的船,第一件事就是挑了支最大号的笔,叫阿夏磨了墨来。阿夏其实很是不满,因为他如此熟稔地使唤着他,但他态度极好,虽说是使唤,却很是尊重阿夏的,难得的不把她当小丫头看。她兴冲冲地正挽起了袖子,匀珠走过来拉拉她,“去倒水吧,我来。” 陈沛之和阿夏都很惊讶,匀珠随即一脸不屑地说,“别以为我转了性……不过是小满你这会用的纸是我花了好大价钱的纸,俗墨配不得。” 匀珠弯下腰去翻柜子的最底层,拿出描金黑木匣子打开,竟是两个墨锭子,圆月,海棠,取意花好月圆。匀珠好像挺不舍得的样子,磨蹭了有一会儿才拿出一块来,又取了一块端砚,不住叹气。 陈沛之笑她,“又不是澄心堂纸,也不是龙尾砚,更不是智永笔,不必非得是廷圭墨。既然都不是,也不要太难过了,都是身外之物么。” 匀珠斜了眼去看他,恨得咬牙。“你这种人,真是,真是……真是八哥啄柿子,专拣了软的欺。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好?只是你也想想,我不过是个俗人,还是个穷人,现下廷圭墨的价那么高,你倒是给我弄一方来看看?怕是宰相也是矮子坐高凳,想也够不着呢。就我这小墨锭,不过是仿的,也够难得了。我是不似你有门里道里的,我这平常人最贵也就只用得起这个,你爱用不用罢!” 陈沛之不想自己一句玩笑话,倒惹出这么一大段连珠打炮似的话来。他倒不嫌什么纸啊墨啊的,不过是看她这么认真,逗上一逗,又哪有什么较真的心思?再回去看她拿出来的笔墨纸砚,虽然不是什么上品,可就寻常人家的规格来算,确实是不错的了。当下敛眉正色,端端正正地对她说了句对不住,而后思索着怎么写来。 “说一不二”这四个字,写米体肯定是不好看的了,姑娘家用颜体却也过于端正了,可要是写卫夫人隶书罢,又跟匀珠的性子太过不搭,她哪是那么润的一个人呢。还是柳体罢,打定了主意,脑中如何构局如何下笔都想好了十之八九,就要落笔了,匀珠却摇了摇他的臂膀。 “给我换个船名吧。” 陈沛之不解地望着她,却见匀珠眉目低垂,一边磨着墨,一边咬着唇,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你都来我这船上两回了,我这‘说一不二’就算是破了戒,那还用这四个字作什么?少不得要叫人笑死的了。”陈沛之懂了,可是一时叫他来想,他又怎知道用个什么新船名好?桃李不言不错,烟视媚行也不错,唉唉,就算他想着了一个合适的,他又不知道这红祸别的姑娘用的什么名,若是重了又怎么办? 思来想去,陈沛之的眼神落在长榻上的一个绣绷上,一对鸳鸯绣得拧拧巴巴的,一看就是新手,水底两根水草倒很是飘逸缠绵,忍不住笑了,忽而就笑着落了笔。 杜匀珠看着纸上“如鱼似水”四个字,先是想歪了,想得满脸通红,好容易缓过来,待见到陈沛之似笑非笑的模样,又是满脸通红。她嗔他,“谁要同你如鱼似水?” “谁说是同我如鱼似水?”陈沛之故作无辜,学着她的模样咬唇,大男人做了这个动作,妩媚是半点不剩了,却是衬着语气更别有滋味,淡淡悠长。“你既然有了长伴君旁的心思,我是不知是哪个君,不过是祝你二人亲密非常……” 杜匀珠恼无可恼,抓起一边发好的面团往他脸上一拍,糊了他一脸白面,见他吓得骇住,才觉心情好些。 “老不正经。” “好冤好冤。”陈沛之接过阿夏递过来的巾子擦脸,一点没生气的样子。“我才三十一,怎么就老了。我还没婚嫁,要寻我得赶紧。” 陈沛之赶在杜匀珠发飙之前,迅速地擦好了脸,上前又是一个横抱把她捞进了怀里,耳边是阿夏和匀珠两个不同音调的尖叫,都是尖叫,都是吓的。陈沛之笑着挠挠匀珠的小腰,然后大步踏出去唤船,路过船娘也被他吓了一跳,都忘了问他去哪儿。 “厨房。”陈沛之笑嘻嘻地上了船才把匀珠放下来,一只手却牢牢抓着她,脑中划过的都是胡思乱想的念头,她会不会反手一巴掌朝我甩过来?想着就乐不可支。 “公子真是好兴致,去厨房做什么?这会准备陶令酒席,估计乱得很呢。”这船娘匀珠看着眼生,便没打招呼。她一边划桨,一边偷瞄那才被公子放下来的姑娘,哟哟哟,果然是艳名远扬的杜匀珠。 “我欠这丫头一顿炒栗子,怕她惦记,这就兑现去。小娘要有兴趣,也一起去尝尝?” “这可不敢哟,我就是个船娘哩……”这儿离红祸的大厨房其实没几步路,不过是在水上不好走罢了,船娘抓紧了划船,近近地就要到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姑娘客人都不好好的了,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现在的风气呀,现在的情调哟,怎么看怎么不是那回事呢? 才泊了岸,两个人一起下来,就听得门口一个人声直喊了船娘别走,跑出来一瞧原来是月西游,叼着包子呢,一看见陈沛之和杜匀珠,也愣了一把。 月西游上了船,还在远眺他们的背影,陈沛之她是记得的,来云江的客人犹如过江之鲫,可不是个个都是跳得过龙门的红背鲤鱼。再听苏琇说过一二事,早就对他很感兴趣,听说匀珠是挺欢喜他的,可如今真要为他打破惯例了?这好像也不至于,他们才见了几面呀? 月西游在寒风里打了个喷嚏,光顾着想七想八的,包子都凉了。问船娘讨了杯热茶,才就着包子果了腹,待船行了有一段路了,见前面有个船儿在换牌匾,一看正是阿夏。阿夏是匀珠的云裳,这定然是匀珠的船了,说一不二的牌匾被换了下来,新的却还没挂上去。 月西游真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7.7】 月白浅正在拆蟹脚的时候,分明瞧见杜匀珠的脸在门口露了那么一霎,再仔细看,却只有个公子进来。进来的是陈沛之,她不熟,西游是顶熟的。西游正在啃一节羊蝎子,很是惊讶地连手上的肉汁都忘了舔,直愣愣地说,“他怎么在这儿?” 陶令这会儿正是开到热闹的时候,桌上也有几个姑娘带了相熟的公子,比如满满带了寒灼,柳汀带了南宫,正是觥筹交错的时候,热闹得很。可陈沛之是一个人来的,苏琇就坐在那边冯瑷边上,不是她约的,那只有匀珠了,可是,杜匀珠呢? 杜匀珠靠着门边拨着檐角的小灯笼,下头缀了个小铃铛,清脆的声音早盖在里头的声响里细不可闻了,她仍自得其乐。刚才把陈沛之一把塞了进去,自己却留在门口,当然是故意的。她并不想那么急切地与他一同出现,在那种你笑了一笑也会被延伸出各种风言风语的地方。当然,也有一分私心,是为了看看他出糗,里头好些人呢——她分明听见了里头招呼他的莺声燕语,不过,他并不是个慌慌乱乱容易狼狈的人。也许他现在正与里面的人谈笑风生也说不定。 绕着发尾,匀珠索性顺着门框坐了下来,其实每一个风尘里的人都有一个恶俗的梦,毫不客气地说,戏文话本里那些事俗虽俗,可就是她们日夜念想的结局,安稳,甜腻,好像一朵大红大红的花,红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她是万千风月里最俗的一个,怎又有什么新意,不过仍是守着这般俗念罢了,那……那陈沛之,是不是她等的那个人?杜匀珠承认她对陈沛之很有感觉,他并不矫饰做作,也不酸气迂腐,但又不是故作放浪,他是个梦里才有的男人。而她呢?杜匀珠自思,自忖,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那么,让他去见见其他的花枝俏丽,其他的莺燕娇媚,这算一个小小的局么?杜匀珠不知道结局,甚至不知道陈沛之会不会跳入这个局,夜风轻轻吹过来,她不由自主缩瑟了一下,碰到了腰间的小袋子。她取了小袋子下来,原来是昨晚的糖炒栗子,她竟几乎忘了。陈沛之昨晚特地给她系在腰上,嘱咐她今日守首舱时再吃的,她倒了两粒在手心,冷了的栗子唯有入口才能觉出一点绵甜,她迫不及待要吃它了。 门无声地开了,杜匀珠回头,喧闹声才刚近,又随着门的关上而远去,漂在耳边像一朵不足轻重的云。陈沛之见她坐在一边,好笑地蹲下来看着她,“这会吃什么冷栗子?”虽这么说着,仍伸手往她手心里取了去剥。“分我一个。” “怎么不在里面呆着?菜不好?酒不好?人不好?” “你不好。”陈沛之把栗子肉扔进嘴里,拉着杜匀珠站起来去唤船。“把我一个人扔进去做什么?我本来是要陪你的……” 杜匀珠笑,“还不是你,昨儿搅黄了我要做的菜,没准备好要做的东西,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走进去。” 船来了,陈沛之拉着她上船,侧头去看她,“那不如今天接着做?就我一个人吃……” 杜匀珠嗔他,“想得美。”回头对船娘笑笑,“去云江。” 船娘正巧是昨儿晚上那个,见又是他们也笑了。一边撑杆一边道,“昨儿还当两位都是好吃的,今天这陶令怎么不待到散场?” “他不胜酒力,所以我送他去清醒清醒。”匀珠巧笑倩兮,好不正经。陈沛之看着不住笑,伸手过去顺溜地想揽腰,伸到一半却缩了回来。杜匀珠假装不知,弯了身就往乌篷船的小篷子下钻,那船娘正温着一壶茶,杜匀珠拿起来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陈沛之笑着问,“怎么就急成这样?去云江也喝得。” 杜匀珠没法跟他解释看到他出来找她时,她心里一片惊喜里的惶恐,叫她手心发热,面上发红。幸而夜色遮掩了那几分绯色,可她竟觉得一阵阵泛热。 杜匀珠催着船娘,很快就到了云江。门口孤零零地只亮了右边的灯笼,许是左边那个里头的蜡烛烧完了罢。云江里冷清得很,大概姑娘青女们都去陶令喝酒吃饭了,杜匀珠只好自己来烧了炉子去煮茶。自从有了阿夏,她已不大做这些了,竟有些磕磕绊绊的,去放茶盏的时候险些牵倒了烛台。陈沛之一只手去扶烛台,一只手终于还是托在她腰下,“小心些。” 杜匀珠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的点头动作好是突兀,又是习惯性地咬了咬唇,替他倒好了茶,在灯下看着他。陈沛之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不过还好,这感觉并不坏,他轻轻咳了一声,突然也觉得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茶,才问她,“怎么不去你船上?” 杜匀珠被问住了,她竟一时不知怎么去答。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因为在那船上他们曾春风一度?她会尴尬的——只是这样的答案,或许说出来会十分莫名其妙罢。 陈沛之见她不答话,干坐着却也不觉无聊,再一回想,自己不也是放着闹地不去,求清净来了么。当下搁了茶盏,起身在后面的大书架上准备抽书来看,杜匀珠却慢了好几拍笑道,“我只为考你来的。” 陈沛之转过头去看她。 杜匀珠已绕到桌子背后去研了墨,“方才你去了酒局席上,定是有所感了,这第一题,且作词一首罢。”伸手仍去取了牌子,竟是个沁园春。 “哪有这种强来的……”陈沛之笑着从书架走回书桌前,想了想才开始下笔,才要提笔,又收了回去,摇摇头自嘲一笑,“我写词并不好的,不知你为何总让我写这个。” 杜匀珠笑吟吟看着他,“又没人求你答题来换珠子,不过答着玩,上回给你的珠子够多了,你要是答得好了,我这回不给珠子。”想了想,好生得意地凑上前去,“若答好了,准你占我便宜一次。怎样,我很大方吧?” 陈沛之失笑,一边笔下游龙一边道,“哎哟,还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说得真是好听。” 杜匀珠见他一笔笔写下来,须臾就成了一首,拿起来看了,正是: 金陵水怅,燕迎霞里,谁做绸缪 。 笑杯盏流酬,云裳走走 。游龙过眼,寂寞心头。 天若有眸,谁可解得,鹦鹉洲畔千古愁 。 过过过,待观天上月,今日缺否? 只在舱中举酒,敬泊头,春江水乱流 。 看冷宫嫦娥,便知离苦 。鹊路星桥,聚少散多。 既是有情,忍不携手,奈何恩露几日休。 这这这,凭鸳鸯乱点,不做风流。 杜匀珠读到末尾一句,知他在怪罪她硬要把他往里推了,面上却又是烧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8.8】 八】 杜匀珠大概一辈子都没想过,一度春风也就罢了,竟会一度春风到云江这个一等一肃静的地方。 陈沛之把杜匀珠抱到那张大书桌上,他的影子就把匀珠整个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阴影里,杜匀珠的心怦怦跳,和桌上的烛台一样轻轻颤动,晃着光与影。陈沛之并没有做什么,却也让整个气氛都变得很旖旎,匀珠脑中全是各色唱词,一会儿是“一声声细软温柔,一步步羞怯露娇”,一会儿是“长掩院门不知春,钟儿罄儿枕上听。” “沛……沛之。”她紧张,紧张得第一次唤了他的名。 陈沛之笑着靠近她,近得不能再近,“你说了的,赏我占你便宜一次。” 杜匀珠玩味着他这个“赏”字背后的色彩,又是羞又是恼,“我还没说你答得好是不好,你怎好……怎好……” 怎好后的话怎么都没憋出来,陈沛之看着她不住地笑,他逼问她,“不好?哪句不好?你是要我乱点鸳鸯,还是要我从此风流?” 杜匀珠啐了一声,“你够风流的了。” “我觉得还不够。”陈沛之上前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蹭了两下,“至少对你还不够,怎么都不够。怎么样才够呢……嗯,你说,怎么样才够呢?” 杜匀珠不知怎么答,却轻轻抬了下巴,迎在陈沛之唇边,好似给他上了一道最精致的小食。浅尝辄止的甜蜜,杜匀珠反思着,今晚不该在出来前贪那一杯梅子酒的——此刻,此刻她的心里,像是灌满了酸甜的梅子,酸的是未知的未来,甜的是现行的现在。她只觉一软,本来勾着陈沛之的手无力地滑了下来。 陈沛之也被勾起来,很想吻她,却才蜻蜓点水时,世界却一下子昏暗起来,侧头望过去,原来匀珠方才终于还是打翻了那个方才逃过一劫的烛台。 两个人静默了一下,看着火渐渐烧起来,居然一时无话也无所想,真是呆了。云江是个书房,平时就很在意走水之事,这儿不是纸就是木,都是引火的好东西,这会儿真烧着了,两个人都愣住了,终于想起来要灭火的时候,书桌上的书卷纸张都烧起来了大半。杜匀珠大惊,第一反应是桌上那本苏琇珍爱得不行的宋本书,哇地一声就去厅上的桌上找茶壶。茶壶里的水又怎么够,杯水车薪罢了,幸而是陈沛之力大,一时找不到盛水的东西,就着火光去架子上提了两个广口瓷瓶奔到船边打水去,一边呼喊着来救火,周遭的船都围过来,好歹是救着了。 耽搁了这好些时候,云江是没大碍了,不过那张大书桌烧得只剩了个架子,最后一桶水一泼上去,连架子都倒了下来,几乎成了一堆炭。苏琇的宋本是成了灰,另有这几日的答卷也毁了个七七八八,幸而玉珠和记账的账本放在另外一个桌子上,未受波及。杜匀珠瘫坐在地上大喘气,头发松了,脸上也污了几块,看着陈沛之惊而不定,早把先前的旖旎调子忘了个精光。 陈沛之看着她,本来乱成一团糟,但是却又很想笑。正想揶揄几句,门口却挤了好大一群人进来,抬头一望,苏琇,西游,冯瑷,白浅,苏荷米花两个姑姑,就差十二妈妈没来了。 杜匀珠听着人声忽然醒悟,自己本是要避风头寻清净的,没想今儿歪打正着,没躲过去,还惹了个大麻烦。正想说些什么,开口一急,原本就吸灰呛声的,一下岔了气,咳个不停。陈沛之挪过去替她拍拍肩,抬头对一群看上去比他们还受惊的姑娘笑着解释。“我碰倒烛台了,没大碍的,人没事,这桌上的东西,烧着了什么,我来赔。” “哪能叫公子赔呢?这点物什还消得起,关键是公子人没事就好。”苏琇最先缓了神,上前去看匀珠,虽说瞧着狼狈,可好歹是完璧归赵,半点未伤。西游还拿着个蟹粉包子,咬了一半的馅儿露出一点鲜黄,杜匀珠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很饿,扭头去拉陈沛之的袖子。“给我倒点水。”陈沛之忘了眼前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伸手就捧着匀珠的脸啄了一口,半宠溺半调笑道,“刚才让你灭火用了,哪儿还有茶水?” “可我渴。”杜匀珠也被亲糊涂了,看着陈沛之发愣。 陈沛之凑过去结结实实给了杜匀珠一个吻,亲到一半,杜匀珠终于不渴了,亲到正酣,周遭的静默让她突然停住了。 ………………果然被围观了啊。 杜匀珠挣扎着站起来,揉揉脑袋,看着苏琇满脸通红“这儿交给你了,我先回船,回船,我的面才刚发好呢,再放就坏了。” 才刚刚赶到的阿夏才在门口冒出来就被跑出来的匀珠撞了个满怀,也听着了那句话,她还纳闷儿呢,昨儿从厨房回来就把那团面给忘了,这会儿倒想起来了?没头没脑地接住了匀珠,她像抱了棵救命稻草似的拉着自己就跳上了小船,阿夏懵了。 “小姐,听说云江烧着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杜匀珠支吾着把冰凉的手往脸上敷,好烫,好烫好烫。 月西游与月白浅对视了一眼,才愣愣看着杜匀珠跑路,苏琇也愣了,最先醒过神来的是陈沛之,他笑了两声,指着她的背影,似问,又似答。 “她逃了?又逃了。” 苏荷姑姑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跑吧,再跑也跑不出这秦淮河,该赔的要赔,躲也躲不起。” 陈沛之也站起身,对着苏荷作揖,笑得止不住。“姑姑所言极是,在下受教,受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9.9】 杜匀珠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水,白乎乎的气慢悠悠地从鼻子下的水杯里飘出来,可惜飘不过她的头顶就散了。阿夏正在一边扫地,扫不了多久就要回头看她一眼,匀珠好久没说话了,就一直维持这诡异的状态从昨晚一直到现在。难得的是,她好像真的不爱睡懒觉了,每天起得比谁都早,只可惜,眼下淡淡的乌青,估计是擦粉也遮不掉的了。 阿夏凑上前去,“小姐小姐,我才给你买了胭脂,你试一试?” 杜匀珠拨着发梢,“没兴致……” “昨个厢淅姐姐才送了红纸来,你抿一抿唇呗。”阿夏不死心地掏出红纸,红彤彤的艳得很。“这颜色可正了,好看得很呢。” 杜匀珠依旧拨着发梢,“没兴趣……” “新出炉的赔款账单,你看一看?”换了个声音,却是门口一杯正经的月苏琇。 杜匀珠一下跳起来抢,没抢着,气急败坏地吼,“你不是说不赔嘛!” “我只说不让沛之赔,可没说少得了你的。再说,究竟是谁打翻了烛台啊,我可不信沛之做得出来。”月苏琇得意洋洋地攥紧了手里的纸,笑嘻嘻地凑到阿夏旁边去看红纸,末了还点评一番,“这颜色确实正,好看。” 杜匀珠不服气地咳了两声,“一口一个沛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真逼着,我就跳江。” 苏琇早就知道她要耍无赖,也不急着说她,慢悠悠对着一边的阿夏笑道。“你们今儿中午准备吃饺子?”阿夏不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从何说起,啊了一声望回去,苏琇就又慢腾腾地应了回来,“不然这屋子里全是你家小姐酿的醋味,我想着下饺子正好呢。” “去去去,少拿我打趣,那可是你的客呢,我不来打趣你便好了,你还来说我。”杜匀珠眉头打了结,却终于被打乱了心绪,突然觉得饿了起来,起身去纱橱里找吃的。苏琇跟在背后亦步亦趋,笑着就是不肯放过她,一个劲儿添油加醋了道,“是呀,那可是我的客呢,一口一个沛之也说得过去,可你这一口一个小满的,比我还亲热,我不打趣你,打趣谁去?” 杜匀珠正吃着早上剩的一个冷包子,闻言大惊,“你何时听过我叫他小满来?” 苏琇哼了一声,寻了个矮凳坐着,这才又道,“那日他来寻我我不在,就是因着我去云江理账了,本想折回来的,谁知你又领了他去,我自然在背后听了个一清二楚……那句小满,可差点笑得我打跌。你们也够可以的了,糖炒栗子也就罢了,还闹出个蒸鸭酱爆什么的,若叫旁人听见了,可真要笑掉大牙。” 又喝上了阿夏上的热茶,好不快哉,慢悠悠缓言,“当然,我现下想想,这正是郎情妾意你来我往的小情趣么……我也算见识见识。要是早知道你俩能看对眼,我早把他塞你门前了。” “怎么,你有这么个好熟客,听这意思,倒是不喜欢了?” 苏琇斜眼去睨匀珠,忍不住叹气,又叹气,好久才把手里攥着的纸条递了过去。“这个你可还记得了?” 杜匀珠展了纸来看,上头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誊了五首调笑令,一则则短小得很,细看竟……阿夏不知底细,凑上前去,一字一句地读了,待读到末一首,仍然不明就里,却笑着对苏琇道,“苏琇姐姐,这个是陈公子写的?我不懂诗词,可觉得缠绵得很。” 薄月,薄月,映水成词双阙。露凝不染纤尘,愁煞观花一人。昨夜,昨夜,醉满香盈小榭。 如泪,如泪,落向君前憔悴。满城尽带棠妆,对镜眉远意长。能忘,能忘?错把芳心寄放。 云暗,云暗,水上浮花漫漫。朱户隔柳谁掩,遗帕抛来臆叹。叹息,叹息,息却相思无期。 钟磬,钟磬,寺里蒲边和应。与君吟遍三秋,一纸深情浅愁。花|径,花|径,眼波谁人能定? 轻敛,轻敛,收却眉端潋滟。曲阑深处卿怜,百忆千尝缠绵。叨念,叨念,准是前生亏欠。 苏琇去看匀珠,只见她指尖微颤,却仍是不明就里,才出言释道,“那时你还没来,怪不得你的。那年中秋,记得是西游那丫头出的鬼点子,只叫各位姑娘写了荷花灯来放。只是须得是以花为题,还要写成小令。这是你家小姐写的,月桂、水杏、绣球、水仙和百合五种花儿,成了这五首调笑令,大家都说好,不过顺着灯放走了,也就走了。” “苏琇姐姐,你人真好,还留着小姐的词呢。”阿夏很是感动,忙给她又续了茶。 月苏琇却哼了一声,只道,“我却是想给她留,倒不知从哪儿留去?而况那年我正好不在,这一段还是西游瞧见了才告知我的。这——这是沛之抄的呢。” 杜匀珠猛地抬了头,“他哪儿抄来的?” 苏琇笑吟吟地看着她,“他说是那时候刚巧遭了贼,钱袋被人往河里一扔,银钱倒罢了,里头有过世的娘给的护身符呢,就下去捞了。也不知那荷花灯怎生飘的,也不知怎生就是你的灯这么飘着的,飘到他面前了,他恰巧捡来看了,便喜欢上了。那个个荷花灯下头,都有咱们红祸的红印,又覆了曾薄蜡,水化不了。他便念念不忘……只是一直俗事缠身,近日里才得了空过来此地,光是混熟就费了好长日子,又找人来问,一时半会,也问不出来。他与我相熟,不过是期冀我这混云江的,大抵认识的都是会诗词的姑娘,他好来打听呢。谁曾想,打听是没打听出来,可你俩阴差阳错,就撞上了。” 杜匀珠痴痴地望着手里的小笺,贪得不肯转眼。 “这便是他抄来叫我打听的了,你也真是的,当时放灯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写个名儿。他倒怕这时隔好久了,那姑娘兴许走了,去了……呸呸呸,不吉利的话我便不说了。现下这事儿我也是昨儿遇着西游,她想起来这是你写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沛之呢,你说,我是说与他听呢,还是……” 杜匀珠把纸笺攥在手心,侧着头去望苏琇,嘟着唇只嚷,“不给不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要寻就寻着了?再让他找个一年半载的再说吧!” 月苏琇忍不住起身往她脸上捏了一把,“真不害臊!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这一层窗户纸,你就愣是不捅破了它?” 杜匀珠被她一问,低了头,也低了眉眼。告诉他?告诉他……这就跟占了便宜似的,他记忆里写这词的人,定不是我,我又怎好,怎好叫他失望呢?咬咬牙,她背过身去,“总之,我不许,就是不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0.10】 陈沛之挑了支笔,在纸上扫了两下,就抹了半个人形。红衣长发,抬眉回眸,他试图一笔笔画那眉那眼,那微翘的唇角,画到一半,却忽然心惊。他竟然正在画记忆中的杜匀珠——那个喜欢皱着眉头的小姑娘,脸一红就会红到耳后根,总是喜欢咬着下唇,两道细细的咬痕如新月般……真是……陈沛之想揉了那页纸,却又不舍得,索性搁了笔,任凭思绪乱飞。那年他跳入水里,捞起来第一盏荷花灯,又去捞了第二盏,第三盏……凑齐了那五首小令,却至今没找着那写小令的人。不是苏琇,也不是西游,白浅也问过了,托了苏琇去问,可迟迟……迟迟没有音讯啊……如今京上家里又催得急,该回去了。 要归去了么,好像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妙语连珠的西游,舍不得温柔巧思的苏琇,舍不得龙潭湖的水,舍不得簇锦苑的花。舍不得白浅在首舱逗鹩哥的模样,舍不得冯瑷在偏舱喂鲤鱼的悠闲——这一张张脸一下子都在自己的眼前走过场,人人都以为他几乎是要常驻此地了,苏琇也问起他,为何不去申请个雅居住着了,可……可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他不是为了冲动就可以策马千里走单骑的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若能得到,自然最好,若不能……也就是该放手的时候。完整的人生,第一要紧的,是要明白一件事的目的,第二件,是要认真去做。而今,他两样都做了,却没了结果,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陈沛之是信命的,命这东西,很奇妙的,有缘自然会再见,这有缘没缘,又岂是一两年说得清,看得明的事? 而匀珠呢? 她是此行的一个意外,很美的意外。就像……就像种下一棵树,本来期待的只是果实,却先见着了开着的花。开得真是轰轰烈烈,抵死缠绵。她那么热烈,有时又那么无邪,她像枝头大多大多的花,一开就是一个世界。可是她的世界,又是自己的世界吗?而自己的世界,又容得下她吗?萍水相逢,春风一度这种词,扯来扯去,水啊风啊的,都是飘摇不定的东西,他能得到什么,能信奉什么? 眼神回落到桌上的画卷上,画上的杜匀珠对着他笑,心里的杜匀珠对着他,也在笑。 不管怎样,去找她最后一次吧。 陈沛之按着心口,突然觉得那儿没来由的有一阵微颤,他定了定心神,起身从客居出去,步行到了码头,叫了船去秦淮岸边,一路上水波荡漾,他的心竟也跟着浮浮沉沉。遥遥看着渐远的码头,想起才定的明日的船票,此刻那船票就在怀里揣着,待明日,明日就可以归去了。终于要归去了。 一路心事重重,若不是船娘喊了话,他还不知已到了首舱。首舱的鹩哥又学了句吉祥话,见了他当头便是一句,他不由得笑了,掀珠帘的声响惊动了里头候着的人,果然还是白浅,正低头剥着红皮柿子,见他来了忙擦了手迎上,只问道。“仍找苏琇么?” 陈沛之被她一问,这才忽然恍然,自己是苏琇的熟客,此刻此行却忘了!这一想来,胸口滚了好几遭的“找匀珠”便似梗在喉头,说不出似的。他无力地点点头,突然希望苏琇不在,若苏琇不在,他便可再择——虽这么说实在忒没人情味,可,可他…… “那您这边请吧。”白浅已经在一边替他叫了船,哦,苏琇在,她竟然在! 陈沛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番心境如此混乱,甚至如此不堪。他浑浑噩噩地顺着白浅上了船,到了苏琇门前了,竟也忘了迈步子。苏琇的云裳瞧着了,推了他一把只道,“陈公子……想什么呢?失了魂一般。” 陈沛之被这一推警醒过来,摇头,又摇了摇头,推了门进去,苏琇果然坐在那儿,正誊了诗集呢,见了陈沛之,只是笑着抬了头,仍又低下头去,真个是把他当熟人看了。陈沛之忽觉喉头发干,径自取了桌上的茶壶,喝了个彻底。苏琇分神瞧着他,搁了笔笑道,“唉,你怎么跟匀珠似的就这样喝起来了?平时分明是个文雅公子,倒这般不拘小节了。” 陈沛之把茶壶放下,撇过了这一茬,讷讷道,“我来给你道别呢。” 苏琇一顿,抬头望他,“要走?” 陈沛之干笑了两声,又嗐了一句,“总不好在这脂粉乡里度一世吧。我爹还在京城等着我呢,催了我好几回了。” “那……那荷花灯……?” “你若还有消息,就仍帮我打听着吧,我这一去也不是不回了,只是少不得要几月半年的就是。”陈沛之掏了船票出来给苏琇看,“呐,也该回了。” 苏琇接过来瞧了,时辰是明儿上午,她咬着唇,一时让陈沛之又想到了匀珠,恰得苏琇开了口,说的,也是匀珠。“这可糟了,匀珠今儿上岸去了,可不在这儿呢!” 陈沛之不知她糟了一句从何而来,不过听闻此语,知是见不着她了,不免心中也有些怅然。再之后和苏琇的话别寒暄,便显得寡淡无味起来,何况苏琇一直满怀心事的模样,也颇有些心不在焉,许是有些不方便告知自己的烦心事吧。陈沛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起身要走,这时才想起,来得仓促,竟连个话别的物事都没带,想了想,幸而那花敛翠里还存着些玉珠,就展了眉道,“我存着的玉珠,分了罢,我记得还有不小的一个数目,白浅西游,匀珠什么的,都分一些。你们商量着便是,我这就归了。” 苏琇始终欲言又止,却终于没说出话来,干巴巴地道了别,就要送陈沛之上船去,门口恰巧过路一个船,载了个云裳要上岸,陈沛之想着顺路就登了船,苏琇正在船头送别了,却忽然想起方才他给她看了的船票还未还呢,忙喊了。“沛之,沛之!你等一等,你的船票忘了!” 陈沛之苦笑自己果真是失了魂,叫船家停了船,一边交代着,却不防船家忽而撞了另一个过来的船。两艘船一齐翻了,与陈沛之同船那云裳不会水性,抱着陈沛之不肯撒手,只一味哇哇乱叫,叫得陈沛之心里都乱了,一时忘了去瞧别的人,抱着那云裳奋力要往苏琇船上游。水花扑腾间,却见苏琇手里攥着船票,却不去招呼陈沛之,只对着江水大声唤。“匀珠!匀珠!你可算回来了,沛之要走,沛之要走!你还不告诉他么匀珠!” 杜匀珠浮在水中往脸上抹了把水,不可思议地去瞧正在水里游着的陈沛之,她蹬了腿朝他游过去,帮着狼狈的他把那云裳送上了苏琇的船,两个人一起手把着船舷,仍浮在水面上大喘气。杜匀珠又抹了一把水,朝陈沛之脸上看去,陈沛之正闭着眼,一对眉好似浸水的翠尾,润了最美的光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1.11】 陈沛之看着杜匀珠,好半天没说上一句话,杜匀珠正喝着姜汤,一口接一口,也低着头做了个闷声葫芦。苏琇笑吟吟地打趣他们,只道“你们可真是‘水深火热’都尝尽了……也该来个先苦后甜了吧。”苏荷姑姑是后来才闻讯而来的,坐在一边帮腔,只是那意味又不同了她,陈沛之抬眉闻得她道,“就是取个经还要八十一难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若要成段姻缘,指不定要怎么磨上一磨了……”话尾还未落呢,自个儿先笑了起来。阿夏在一边听着,好是忿忿不平,只是说着话儿的是姑姑,她又不好还嘴,就干跺着脚,对陈沛之喊,“陈公子,你快喝,快喝呀!” 陈沛之这才想起,这姜汤还一口未动呢,手心都被热碗熨暖了,可里头的汤却要凉了,赶紧一口灌了下去,以袖子抹了抹嘴,才如逃大劫一般叹了口气。 “沛之,你还走不走了?”苏琇拿过船票来递给他,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神转到匀珠身上。匀珠已经喝完了姜汤,仍捧着碗,只见她眉间微蹙,一心瞅着陈沛之,欲言又止的。 “匀珠……我……”上岸的时候就听了苏琇的解释,陈沛之承认,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匀珠,他竟觉得有些羞愧,不知如何启口才好。 这边是指望不上了,苏琇愤愤地转头去看匀珠,轻手推了她一把,“唉,你们就别推三阻四的了,这会儿害臊个什么来?你还硬要逞强,硬当不知道……” 杜匀珠放下碗,轻微的声音淹没在苏琇的尾音里头,她起身走到陈沛之面前,看着他,却一霎又转了身过去看着窗。“那不是我写的。” 苏琇,阿夏,沛之俱是一惊,苏荷姑姑的眉间也有些疑惑神色,只是要认真说起来,她对这事儿虽有印象,可都多少年的事了,这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事,多少过了她的手她的眼,她又哪记得真切?杜匀珠打定了主意似的,顿了顿,转身只一味盯着苏琇道,“我那天因着……因着欢喜陈沛之,所以跟你撒了个谎,说是我写的。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新来的小红颜写了给我瞧的,便是那个连理,你们可记得了?她才进红祸就病了,到放花灯之前,已经不行了。我去问了妈妈,妈妈说死人放灯不吉利,不许她放。她却求我一定给放了出来,了她一桩心愿,故而我便假称是我写的,放了花灯。” 陈沛之听她一语,才听了第一句,就有些晕乎乎,再往后听,竟像梦中一般,不觉真切。只觉一时虚,一时实,他也分不清楚,只是这“欢喜陈沛之”五个字,是真真切切,如雷似鼓地响在耳边,炸开了烟花,纷纷繁繁往下落,把他整个人都要淹没了。 “这——”苏琇犯了难,眼下妈妈又不在,西游也不知哪儿玩去了,这在场的都不是当事人,自然不得清楚的了。只是她有些埋怨起匀珠来,既然欢喜他,就着这事,成了一桩姻缘,又岂不是好事了?偏生要说出来——罢了罢了,匀珠便是那般实在的人,谎话是说不了的,这也是天定的,改不了。她手里那沛之的船票,是握也不是,给也不是,尴尬地伸着手,那边陈沛之却也不动,真是叫人心急。 “所以,你还是带了它,归去吧。”杜匀珠终于平定了心绪,静静地瞧着未转过眼的陈沛之,她看着他,其实,其实还是有些心虚,可……又怎么样呢?她也信命,命里是她的,她退这一步,未必就会因此夭折,而若命里不是她的,她去求,去怨,去争,又有什么用呢?“沛之,对不起。” 陈沛之乱了,他一向是个极分明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怎么做,他此刻却迷茫了,不知自己追寻的是什么,是那放灯的人么,还是只求一份天定的缘?若是前者,他现在找到了,那个叫连理的红颜,已然走了,那他也该走的。若是他只求一份天定姻缘,那……那他活着的这半生,除了这荷花灯,更该注意些什么的——比如,比如眼前的杜匀珠,她不也是在巧合里出现,撞上的缘?他是该遵从,还是该反抗呢? 苏荷姑姑见着几个人都闷声不响,关着门想事儿,搁了茶盏来打圆场,眼下这落水的事是告一段落了,那匀珠说的是真是假,也要等问了妈妈西游再说了,苏琇这儿,太参合也未必好事,还是打发了走罢。“我瞧呢,这会儿陈公子就先静一静,想一想罢。不是明儿才开船么?在那之前,陈公子一个大爷们,还会不知道何去何从么。陈公子,若是你不愿回去,在这儿借个厢房也使得。” 陈沛之起身摆了摆手,又摆了摆手,只哑着嗓音道,“无碍的,我便先回去了。” 杜匀珠见他要走,松了口气,却仍是不敢提气一般小心翼翼,甚至勾了几分笑出来。她做惯了面皮生意,知晓的是如何看场子说话,眼下也跟着起身帮姑姑招呼着,句句好听,滴水不漏。苏琇也没话好说,把船票给了沛之,只在旁边听着,里外又忙活了一圈,好歹把人都送走了。 陈沛之回了客栈,楼下的小二还在招呼着吃饭的客人,厅堂角落的戏台子上有人在依依呀呀唱着民间戏,不知是哪个段子,叮叮咚咚的敲着,好似一下下敲在他的脑袋上。又是一路浑浑噩噩,再坐到那客栈屋内,却又觉得恍如隔世了一般。他跌坐在床边,不知是否该去收拾东西,还是退了船票,他只觉时间太短,又觉时间太长,长长短短,叫他头疼。 “陈公子,陈公子你回来啦?” 门口响起敲门声,陈沛之听出是掌柜的声音,起身去开了门,作揖行礼,刘掌柜看出他心事重重,只道是小二之前话与他知了,就憾然跟上了话。“可是小二哥跟你说了?先前你出去的时候,有人送了信来,信我是断断不敢拆的,只是那人另外嘱咐了,说是……说是令尊病急,要你回京上去呢。” 陈沛之闻言如受巨震,手心也发了汗出来。他急急接过了掌柜手中的信,拆了看,果然是说了病急的家书。家书的字他记得,是管家张叔的笔迹,怎么,爹他……竟连写信都不能了? “我……我正要回去的……明天的船票。我这就要回去了。”陈沛之也不知自己是在答掌柜,还是在答自己。心口的声音磅礴欲出,走罢,走罢。换个地方静一静,走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2.12】 刘掌柜在柜台后头看着陈沛之拎了包袱下楼来,这年头像陈沛之这样的客人,可实在是少了。他叹了口气,初听他说要往那红颜祸水去,他还想这是个纨绔公子,却每日晚上准时在打烊前归来。若是有那么一两日没回,也好言好语地翌日定要去跟他打招呼,说是辜负他留门之心,嗳,这做生意的,哪有为一个人留门的道理?他也不点破,每次还要带些酒来,虽说这客栈哪能缺个把坛子酒的,可一个客人有这份心,实在是难得了。 “陈公子,要走了啊。” 陈沛之手里还捏着船票,对刘掌柜点点头道,“是啊,总要回去的。” “得空了再来金陵玩吧。”刘掌柜从柜台后绕出来,招呼小二过来这边“我也不好多留,只是那船家我也相熟的,嘱咐了他稍等些个,你在店里用个饭再去罢!” 陈沛之想他既已这般,恭敬不如从命,搁了包袱坐下,小二上了几个小菜,都是惯常的家常小炒,并一碗糯米饭。刘掌柜请他坐了,又替他摆了碗筷,“内子下厨,可别嫌弃。” 陈沛之忙起身作揖,只呼不敢当不敢当,被刘掌柜拦着坐下来,恭恭敬敬举了箸,一一尝过了,一时竟觉有了情分在里头,吃得沉重了几分。 刘掌柜也不知要同他说些什么,只是看着陈沛之有几分想念自个儿在远方的儿子,刘掌柜生有一子一女,本来是最好不过的,可那儿子性子倔得很,偏爱闯荡他方,半点不念着家里的。女儿在店里帮衬着,近来也该筹备嫁人了,刘掌柜想,要是未来女婿是陈沛之这般人物,也便好了。可他终究像自己儿子一样,是个游子,这又如何安定得下来呢? “父母在,不远游啊。”刘掌柜见他吃得差不多,拍拍他的肩,只道,“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陈沛之点了点头,与他道别,本来只需几句无足轻重的话别,此刻却不忍敷衍,一时谢过了掌柜,老板娘,连对小二也招了招手,才去了码头。码头那儿站了两个姑娘,定睛一瞧,原来是苏琇白浅,他被吓得不轻,昨天晚上既得了家信,托了小二去红祸知会一声,只说是要走,可没想着她们来送——打了招呼才问道,“如何你们在这儿?红祸没了你们又如何使得……”白浅是个娇俏性子的,当下嗔他,“不怕羞,说得倒似我们一个个要跟了你去似的。不过是来送个别罢了,首舱还有匀珠呢。” 陈沛之早注意到她没来,此时也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只是笑着点点头,语无伦次地应了,“也好,也好。” 苏琇把手上一个不小的包袱递给船家,又细心地对他笑道,“里头是一件披风,还有几样莲花酥这等吃食。那吃食用油纸包了,走不了味,你路上配些茶喝,叫你想着咱们也好。只可惜这天渐冻了,放不得糯米,不然那糯团子定要带上几个,这个京城可少了罢。” 陈沛之笑了,他待苏琇,一直觉得是亲人一般,好像贴心的妹妹,关怀都不加矫饰,自然自在,他很觉安心。他入夏的时候来的,秋冬衣服还是临时赶制的,她竟想到给他做披风!说不感动,是假的。白浅在一旁看了笑,也递了个东西塞过去,只笑道,“陈公子也把我们想得忒小气了些,临走还把玉珠留给我们,可不是寒碜我等了么。你且瞧瞧这个,我的点子,西游画的样子,厢淅刻的成品,雕成船是定然来不及了,可也是个寄念的,你看看是喜不喜欢?” 陈沛之拿起来迎着光一瞧,喝,原来是个雕花的玉珠子。那滚圆柔润的小玉珠,刻了一幅春江花月夜,湖中泛舟图,舟上人的衣领襟袖都瞧得清楚。这得花多少心思?且不提废了多少珠子,只怕是那雕花之人,定要一夜未眠了。陈沛之只觉人生大幸,一时千言万语,终只化了一句“多谢”,却见白浅苏琇二人,长身俏立,桃面微红,满怀真切,确是真情。 船家何老大是这金陵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船家了,见了这一幕也不忍催的,只是船里还有另一个搭船的客,他也只好出言道,“陈公子,该上船了。”陈沛之应下了,收好了几样东西,低头弯腰迈向船内,待坐定了,又与她二人招了招手,船终于是开了。 陈沛之低头去翻看苏琇才递给船家的那披风,厚重的绒,虽不似她们女儿家的镶了毛边又绣了些梅枝之类,倒是朴朴素素,只是用那掐丝金线滚了边,有几分华丽,却又古朴得很。陈沛之笑着去瞧,那系带上却别有乾坤,上头簪花小楷好是眼熟,绣了一句唱词,正是“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陈沛之心头一酸,这不是匀珠的笔迹么——原来这披风,是她赶制的么。他忆起她轻轻蹙眉的模样,又想着她是如何做了这披风,攥紧了那系带,只在心里默念,“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坐在陈沛之面前的人本是戴着斗篷的,此时已将面纱除了,原来是位女子,还是位颇美的姑娘。她好奇地打量陈沛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觉他面善得很,故而也不忌讳,径自取了船家斟好的茶来喝了,又帮他换了热茶,往陈沛之面前一推,柔声道,“公子正睹物思人么?只是这天渐寒了,可莫教那心上人挂念,喝一杯热茶再思,也使得。” 陈沛之这才注意到将与他同行的客竟是个女子,当下微微颔首回了礼,放下披风喝了一口,那女子见他未反驳其话,一时却又不好多问,瞧了他一眼,才拣了别的话题问道。“恕小女冒昧,先前听公子说话口音,不似金陵人,公子此行是回乡?” 陈沛之点了点头,“游历至此,时应回乡。” 那女子一时无话,低头默默喝茶,陈沛之始觉得自己冷漠了些,人家姑娘家脸皮薄,都搭了两句话了,自个儿却不冷不淡的,很失风度,遂又喝了口茶,带了赔礼的心思笑问她,“在下京城人士,陈姓沛之,不知姑娘何往?” 那姑娘见他主动接了话,又言语见礼,也宽了心,只想着接下来这一路,倒不为难。露了几分笑,只道,“我亦要上京去,这边……这边家父去了,要去京上投靠姑母一家。说来也巧了……我亦姓陈,小字如玉。” 陈沛之见如玉不肯说闺名,只说了个小字,也在礼节之中,闻她身世,却见她并无哀戚之色,迟疑一番才问道,“如玉何以……何以这般淡然?” 如玉抿了抿唇,低头喝茶,“天命如此,我若哭哭啼啼,亦不派什么用场,不如省了掉眼泪的力气,打点未来便是了。”陈沛之心下稍安,只叹了一叹,“也是,也是。”当下二人无话,陈沛之只觉自己还不如眼前这姑娘来得豁达。满心儿女情长,又如何做这男子汉大丈夫呢? 日头偏西,船渐西行,终是,要离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3.13】 十三】 首舱边的小隔间是专用来挂牌的,一边是红颜,一边是祸水。红颜的挂牌处名唤解语花,祸水的唤作妆梅朵。杜匀珠取了牌子,绕着红线却迟迟没有挂上,月西游在妆梅朵却早挂好了,顺便帮明漪也一同挂上了,回身去瞧她,从她手里抢过牌子来替她挂了,一边问道,“不是你约的我一同挂牌子去么,怎么这会发呆了?赶紧挂好了,云江那儿还等着我呢,昨个寒云来答题,我偷了个懒都没记账,今天要补上。” 月西游拉着匀珠往外走,外厅白浅正招呼着客人呢,是个生面孔,因着天早,多数姑娘都还没起来挂牌,白浅正犯了难,此刻见她二人刚挂了牌子出来,忙笑了招呼道,“喏,这二位可都是秦淮河上的名花了,巧得很,一个红颜一个祸水呢,公子可瞧瞧看哪个可心的。” 那人的眼神便往西游和匀珠身上扫来,西游着了一件桃红的袄子,越发衬得一张桃面白中透粉,挽了两个团子髻,看起来像个小丫头似的,眼睛圆且亮,勾着唇角无邪地笑,很是叫人眼前一亮。再瞧旁边的匀珠,一张瓜子脸,眉目算不得顶顶漂亮的,却很有味道,只是此刻看上去懒懒的,只略微与他对了一对眼神,又无心招呼似的扫到别处去,鼻尖小巧圆润,唇角带翘,笑起来理应十分好看,只是此刻也无精打采地撇着,垂目看地,那睫毛倒是很长。 晏十三对白浅一笑,指了匀珠道,“就她罢。” 白浅便过来拉了匀珠,又替她去叫了船,一边西游如临大赦,赶忙跑了去云江记账去,白浅去隔间取了匀珠的牌子,在下头以笔写了“有客”二字,笑盈盈对匀珠低声笑道,“唔,当真是开门红,看来这个月你又要拔头筹呢。”船已经到了,那船娘恰也是白浅匀珠相熟的,名唤轻罗,初时匀珠还以为是青螺,还想这名字颇有意思,后来才知是轻罗,始觉有了小女儿之风,娇娇软软,好是可爱。轻罗在首舱门口唤了一声,白浅便笑着去答她道,“你匀珠姐姐有客了,且劳你送她们回船罢。” 匀珠倒也没有老大不情愿,只是淡淡地与晏十三同行,既没有伸手,亦没有巧笑,一双眸子也不往他脸上扫,只是低眉顺言,“船来了,这边请罢。” 轻罗将她二人送到了,轻罗是红祸买下的船娘,比别的船娘又知礼好些,按规矩她是要报了船名,再说两句吉祥话的,一个顺口,差点儿就说了“说一不二”,幸而才说了一个字就转个音,看了牌子笑道,“是如鱼似水嗳。” 匀珠先了晏十三一步跳上了船,再抬头望着她,略侧了身,带了几分笑意问道,“这便进来吧?” 晏十三顺她走了一路,这会儿才见了她一笑,果然比不笑多了几分风情。他笑着点了点头,也跟着跳上了她那船,一边自嘲真是脑子打了结,上这儿寻欢作乐来着,怎么却挑了个颇摆脸子的,偏他还吃了这一套,神魂颠倒地就跟来了。要说匀珠的沧叶摇舟很不小了,他腿长步子大,走了几步就进了厅,再细瞧,与其他的青楼楚馆的装饰也没甚不同的,他顿时有些失望。 “喝茶喝酒?” 阿夏去做任务了,杜匀珠只好自己在一边捅着炉子,偶尔吸一吸鼻子,抬头问他。晏十三想,这还真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开头啊,早知如此,何必要点她呢?本来以为有些什么不同的,此刻看来,还真是寡淡无味,搓了搓手,这舟虽大,却冷冷清清,今儿恰巧阴天,没了太阳的冬日早晨,竟觉凄凉。“大清早的喝什么酒……便喝口热茶吧。” 杜匀珠架了炉子烧水,默默无言。她也觉得很无力,怎么就成了这等模样,要是以前,以前早逗得客人抚掌大笑,欲罢不能了。此时她不是看不懂那客人眼中的失望与无趣,只是她该如何是好呢?心里空落落的——她亦不想啊。 “公子如何称呼?” 晏十三几乎想翻白眼,人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已忍痛割了一个早晨特地来放松放松,怎么遇到这么个……这么个比白开水还无趣的姑娘?他颇有些没好气地道,“我姓晏。” “燕云十六州的燕么?” “天清日晏的晏。” “哦……晏公子……听琴听曲,看画看舞?” 晏十三如看怪物一般看着她,杜匀珠见他表情,努力地假装神色自若,正好手边的水开了,她要伸手去执了壶耳倒水出来,却一个手不稳,把开水洒了一地,晏十三一吓,却见约莫有一杯的量都洒在她自个儿手上了,她却一声不吭。晏十三觉着无法忍受,忽然就起身欲走,想说两句愤懑之言,却碍于风度终于没有开口,匀珠也没去拦他,只干脆坐在地上收拾了那水壶,又取了手边的巾子去擦地,始终不发一言。晏十三摔门而出,站在门口等着船,却突然听得门内一阵哭声,又吓了他一跳。 晏十三想了想,还是推门进去,果然那姑娘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两只眼睛霎时红了,手却仍狠命地擦着地,见他又回来,却不抬头,一边哭一边呜哇呜哇地说着对不起。晏十三从小家教颇严,家里不让轻视女眷,纵然是在烟花之地,他也一直对姑娘止乎于礼,一直都颇受姑娘青睐的,此刻见着这么一个冤家丫头,一见他没迎着,倒哭得这么惨,跟他欺负了她似的,一下心里又气又怜,很不好受。晏十三当下还是三步两步跨到她身边,拉起她,抱了坐到榻上去,又自己拿了那方巾,胡乱在地上抹了一通。好在不过是清水,擦个半干也就罢了。拍拍手,见角落搁了个大水缸,水上漂着半个葫芦,旁边还搁了个木盆,遂去舀了水洗手,取了一边叠好的帕子擦了擦手,才又坐到杜匀珠身边来。 匀珠手上被烫的地方已经红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只一味坐着大哭,晏十三叹了一口气,又起身去拉她,让浸了冷水,又擦了下,恶狠狠地想问她,只是她哭个不停,终于还是忍下来,压了嗓音问道。“有药没有?” 杜匀珠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道,“捣烂金钱,煎透相思,两颗莲心蜜糖调,不用吃醋!熬制百日方见好。” 晏十三又懵了,听了两句才听出来,此时此刻,这丫头唱个什么《玉簪记》?忍不住抓紧了她玉臂喝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后头有你吃的苦,现在痛哭又顶什么用?!” 杜匀珠被他一喝,终于不哭了,眼泪却仍然顺着一张惨白也的脸不断流,耳边却回想着晏十三的话,“后头有你吃的苦,现在痛哭又顶什么用?”这苦不是她自个儿求来的么,她现在痛哭,又顶什么用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4.14】 十四】 陈沛之下了船,又雇了马车走了小半个月的陆路,才终于回了京。耳边不再是吴侬软语的小调,正好赶上一次集市,坊间弄里都是喧闹的叫卖声,京片子在耳边干脆利落地响着,再没了你侬我侬的尾音。陈沛之顺着陈如玉的手一指,去看那市集一角,鸡农正拎着鸡翅膀对那客人使劲儿夸,一口吉祥话顺溜得不行,那肥母鸡一边扑腾着翅膀一边咯咯咯地大叫,底气十足。陈沛之因着离乡愈静而愈觉忧虑的心,终于因着世俗的一幕略有放松。好似从蓬莱回了趟人间。 他对如玉笑了一笑,再回头窗外看了一眼,却突然觉得不对,那买鸡的人——不是家里的管家张叔? “停车停车!” 陈沛之喝了马车停下,掀了帘子就往外跳,马一阵嘶鸣,他一个箭步窜到张叔身后,大力往他肩上拍了一拍。“张叔!” 果然是管家张叔,张叔见是陈沛之,面上也是一喜,捆好的鸡也忘了提,搓着手直道,“哎哟,沛之少爷,少爷可回来了。” 陈沛之见他满脸欣喜,总觉得有哪儿奇怪却说不上来,只顾着急道,“爹怎么样了?” 张叔闻他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才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聚了一堆,笑着道:“老爷没病,就是少年您老不回来,他气着了,就故意诳了少年。其实身子骨硬朗得很,每日三顿要吃五碗饭呐!这不才算了日子,估摸着少爷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怕赶不及去买菜的,连我这把老骨头都不放过,叫我来给您买只老母鸡炖汤喝!” 陈沛之呆住了,然后突然有些食不知味般的木然,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好看着张叔摆了摆手,“那我直接回去了,你买菜吧。” 陈如玉不知他为何突然停车出去,只怕有什么事,攥着披风带子就跟着他跳下来,此刻正在他背后看着。陈沛之不知,张叔却瞧见了她,见陈沛之魂不守舍,忙笑着问道,“少爷,这位小姐,就是你去寻得的人么?” 陈沛之只对她讲了家里父亲病重,其他的话倒是没说。陈如玉不知张叔所说何事,迷糊地侧头去望陈沛之。陈沛之见她跟来,也不好多说什么,本想解释只是个同路的,又怕这么一说惹了陈如玉不高兴,就含含糊糊道,“不是,不过要在家用个饭的,就当是我的客人罢,如玉,既然来了,你也不忙着去寻那亲戚,怎么说你舟车劳顿,先歇个一时半会,打点一番再过去,精神面上也好看些。” 陈如玉点点头,只觉他考虑周详,只是这么周详一个人,对他自己却好不在意。陈沛之下来得急,披风也没披,还是如玉给带下来了,低眉替他系好了披风,又紧了紧系带,便回头往马车里走去。最近都在一路向北,途径之所有的已经下了雪,难得京城此时竟没雪,风倒很大。陈沛之想了想,又对张叔道,“劳烦张叔,回头买了菜,再去王家绸庄给那小姐做一副兔毛手笼。” 张叔暧昧地笑着应下了,看着他也走回马车上去,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的,却都猜歪了。陈沛之话才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他对陈如玉并没什么深情,也没有什么动心,不过自己最焦躁混乱的时候,她陪在身边罢了。她像雪,白净,软和,只在最冷的时候出来慰藉人的心灵。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特别地对待她——想着想着,却又被别的心思岔开了,兔毛手笼,不知匀珠给苏琇带的手笼,她苏琇现在是戴上了没有?那秦淮,不知有没有雪,会不会冷? 回府的路上,一路无话。 陈如玉心下是有些欣喜的,她觉着陈沛之对她很好。这世上寻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当真是难了,父母在世的时候,总是疼爱弟弟多一些,自己总是习惯了当个沉默的姐姐,母亲去世后,几乎是半个娘。现在父亲去世了,弟弟为了准备乡试,去了书院,自己孤身一人要去投靠那几年都见不了一次的亲戚,指不定如何没依没靠,竟在路上就得了这么大个恩惠,被人照顾的感觉确实是不错的啊。 陈沛之理着车上的东西,又把车钱结了,陈家做的生意不大不小,城东开了个酒楼,城西开了个客栈,陈府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巷子里,占地却不小。低调的白墙黑瓦,朱红大门。陈沛之下车的时候扶了如玉一把,就上前去敲了门,毫无意外的,开门的安富安康看到他都很惊喜,府内一片喜气洋洋,大家都争相赶着去告诉陈家老爷他回来了,于是陈如玉很快见到了陈老头子的真容。 陈远见到陈沛之,先是哼了一声,威风做了个顶顶足,可是眼角眉梢的喜气还是显而易见的,见了陈沛之的责话也变成了埋怨一般,只听他道:“你小子,要女人不要爹,跑江南去找个女人,说好一个月便归,这一去都去了小半年!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陈沛之被当着如玉的面这么一顿训,好没面子,不过他素来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孝子,此刻只是规规矩矩弯腰行礼,满口自己的不是。陈远这才看到陈沛之背后的如玉,浓眉一挑,上下打量了才慢悠悠对陈沛之问道,“就是她?” 沛之看着如玉,窘迫地应了句“不是”。如玉不知为何陈家的每个人见到她第一句都要问是不是她,是不是谁?陈老爷子先前的话她倒是听着了,看来这陈沛之是为了寻人才去的秦淮。只是去秦淮寻人,寻到青楼去了?陈沛之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应该不是风月老手,既然家里人都知道,想来也不是说着玩的了,真个叫人想不透。如玉盈盈行了一礼,先了沛之向老爷子解释笑道,“问老爷子安,小女自秦淮来,上京寻亲去。因着与令郎同路,令郎又是个十足好性子的人,故而陪同小女一路过来,照应了一路,小女应是要千谢万谢的呢。” 陈远听她这么一说,便知不是了。他本来是个生意人,最会热情好客的,便当下不提那些事,只请了如玉进来,寒暄了几句,又留她住一晚,安顿好了客房,当下张叔买菜亦回来了,就叫备了饭食。张叔笑呵呵地领命而去,吩咐着安康把手笼搁到客房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5.15】 十五】 陈沛之睡了个懒觉,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昨夜晚饭时就开始下雪,竟是好大一场,睁开眼去窗外瞧了一眼,白得耀人。陈沛之好久没见着这么轰轰烈烈的白,震了一下。床上的被褥都是软和的,带着新鲜的味道,应该是在他回来之前就特地晒好了的。他突然想起秦淮客栈的刘掌柜,曾经看到过他在院子里晒被子,也不知这被子可是要为他的儿子准备,又不知,他的儿子,回去了没有。 陈沛之有点怀念秦淮河畔了,事实上,他也好怀念在匀珠船上度过的第一夜。那还真是他的第一次——他笑着怀念那有酒有笑也有彷徨的第一次,他记得那天也睡得很好,也睡了个懒觉,早上起来杜匀珠还在睡,一缕乌发绕在脖颈里,睫毛微微上翘,他还亲了她一口。他有一霎些许难过,为何与她分别后,他竟一次也没梦见过她,难道真是“唯梦闲人不梦君”? 她呢……睡得可好。 小丫头文竹听得他起身声响,忙进来打了水服侍。陈沛之洗了脸,又漱了口,就着她端来的温着的小米粥吃了两口,穿了衣服要走出去,却怎么觉得哪儿不对,转身问了文竹道:“我昨儿搭在床头那件披风哪去了?” 文竹素知沛之没架子,最是和气,笑嘻嘻地答了,只道“陈小姐说那系带松了,拿去客房说去改一改,改好就送来。” 陈沛之唇角下压,很是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在胸口憋着愣是没说出来。这披风松紧她又怎么知道了?匀珠的披风,她拿去改什么?当下面色一沉就要往外走,客房里果然看见了披风,却没寻着如玉,走到院子里正巧碰上张叔端了果盘要往厅上去,陈沛之问,“张叔?怎么叫你去端果盘了,安康安富都不在?” 张叔乐呵呵地笑着,却毫不介意的模样,“老爷和陈小姐聊得正开心呢,正巧前两日表少爷从秦淮那边带了些柑橘,才送到。老爷听说陈小姐是金陵人,叫我拿两个出来。少爷也去厅上坐坐吧?” 陈沛之没答话,走到厅堂,果然一老一少两个人聊得正开心。陈远见沛之手上拿着披风,只当他又要出门,板了脸道,“你还真把心给跑野了,才回家就又要出去不成?快放下,坐过来。”陈沛之顺言走到他们中间去,如玉正坐在他往常坐的位置上,他想了想,终究没落座,看着老爷子恭恭敬敬道,“我想着日头晚了,该送陈小姐回去,免了她家人着急。” 陈远正从张叔手里接过柑橘来,递给陈老爷,陈远把橘子剥开,递了半个给如玉,又递了半个给沛之。“急什么,当着客人说这种话,还当你赶人走呢!真是不懂礼节,坐着坐着,我已经叫安康去给如玉姑母家送了信了,如玉再多住两日,没什么打紧的。” 陈沛之接过了橘子却不吃,望了一边的如玉淡淡道,“哦,那也好。”陈沛之把那半边橘子放在一边,折了披风,陈如玉见他拿了披风,知他从自己房里来,没来由地有些儿脸红。当下没听着陈老爷子的话,陈远笑她光顾着看沛之,她一下子更是闹了个大红脸。陈沛之对这笑话颇感无聊,忽而想起这柑橘来,抬头问了道,“爹,十三在湖州好好的,跑去秦淮做什么?” 陈远哼了一声,还是答了。“还不是听说你在那儿,他刚好去那边卸了批货,既完了事儿,想着临了年底也没什么事要忙,就顺路去了。谁想他刚到,你就回来了,没遇着也是正常。他在那儿玩得快活得很呢,捎了点风物过来,刚巧还比你快了几天。你这人,回家就一点都不上心,还没橘子跑得快。” 陈沛之被爹说得一噎,如玉笑笑解了围道,“哪能橘子还跑得比人快呢,不过是沛之路上为寻信得过的车夫,又多费了几日罢了。” 陈远听这话舒服,便没追究,只是又道,“本来在那儿是有相熟的人的,一直帮着运货,熟人自然是最方便,只是今年各地大雪,好些地方都滞留着一时半会归不来,天意弄人啊。连江南都落了雪,十三就被困在那儿了,谁知真的假的,没准和你一样,乐不思蜀了。” 陈沛之想起了晏十三,晏十三是他过世的母亲的妹妹的儿子,算来是他表弟。上回见到是什么时候了?估摸着要三四年前了,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估计也长成个大人了。他竟也去了秦淮,不知他有没有去红祸,有没有去首舱,去云江…… “这小子,又不知神游到哪儿去了。”陈远叹了口气,看看时辰差不多,就叫张叔开饭,虽不如昨天的丰盛,却比昨天的要特别。陈沛之知道爹最爱吃肉,讨厌吃青菜的,这会儿桌上却碧绿油油,清清爽爽好些菜,瞧着像极了江南菜,居然还有一碟子黄金蒸糕。张叔凑近了陈沛之耳边解释,都是老爷大清早上吩咐了为陈小姐准备的呢。陈沛之听着听着就默然,若不是爹在,指不定就怎么撂了筷子。他只安慰自个儿,横竖不过几天的事,还能这么一辈子不成?待过几日把如玉送走便是了。 陈远见他还抱着个披风,又好气又好笑地喝他,“拿着个披风吃饭像什么样子?叫文竹给你放房里去。” 陈沛之醍醐灌顶一般,脱口而出道,“这是她的!” 陈远没听懂,一时以为是如玉的,侧头去看她,如玉摇了摇头。陈沛之咬牙道,“就是我去寻的人,她的。” 陈远立起身来,“那你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陈沛之张了口却结了舌,他怎么没把她带回来?匀珠说,她不是她,他真的信么?这月余日来,他为家里的信忧心,满心烦闷,一时顾不上去想她,此刻想来,她的话可不是漏洞百出么,他竟真能信了那满嘴跑车的谎话,他竟没顾上想她,竟没把她带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6.16】 南山雾里一个大大的火盆烧着,旁边搁着橘子,南方人这般吃橘子,便不再觉得那汁水冰凉酸牙了。晏十三一边剥柑橘,一边听白浅说书似的把匀珠和沛之那段说完,旁边的西游一边看话本一边嗑瓜子儿,偶尔抬头补充两句,说到那词是不是她写的时候,西游嗤笑了两声。 “那谎都不知扯到哪边天去了,那连理十三岁丧了父进了红祸,从小没认过几个字,读个《诗经》都磕磕碰碰,还写诗词呢。苏琇也真是呆子,之前匀珠不是认了?明显后来那话是扯谎,你们居然一个个都被她吓着了,倒怀疑了起来……唉,若我在,便没这一出了。” 西游翻了一页,终于闲闲停了嘴,看着晏十三笑得好坏,“哎哟,说什么大雪封路不肯走,其实你是留下来八卦的罢。” 晏十三撇了撇嘴,一边递了白浅半个橘子一边道:“你当我是菩萨心肠呢,我不过是那天被她一哭,吓得不行罢了。后来听她沛之沛之地喊,我更是一吓,何以跟我表哥有关?五年前我上京去,那会儿家里就要帮他说亲了,他怎么都不应,最近这么久也没听说有娶妻念头,更别说去什么秦楼楚馆的了,我都差点当他断袖,那会儿听她一说,我差点把舌头都咬了半截去!” 白浅在旁边吃着橘子笑着想了陈沛之模样,再顺着晏十三的话儿一想,被逗得不行。断袖?陈沛之若是断袖,杜匀珠还不得跳江去?眼下匀珠那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孟姜女了,真不知陈沛之是哪方的菩萨,勾了她的心,还就不肯还了。 月西游问了青女时辰,把话本一合,打了个呵欠,“时辰到了,我去云江把匀珠换下来,让她过来陪你们乐呵吧,她要是知道在这儿被我们嚼尽了舌头,不得把我们啐死才好。”苏琇本来在一边做针线听着她们漫说,闻言也笑呵呵地起了身随她去,只道,“我同你一起去,云江若只有你一人,怪冷的。”当下二人就携手一同叫了船,门口候着的正是船娘芭蕉,便载了她们去了。 陈沛之继续与白浅说笑,因着茶围是得空的姑娘便好去坐坐的,才不多时,明漪和婉琉也陆续进来了,几人分坐,又有那桃玘进来,她是极擅功夫茶的,取了茶具就为几位重新开了茶围。治器候汤,一番忙活,桃玘正要提了壶盖,自壶口将那茶沫刮了再定盖时,门吱呀一声,匀珠进来了。 婉琉忙起身去迎她,外面的雪是愈发大了,她那薄披风上已落了一层,才外抖过了,仍没把雪抖个彻底。晏十三把自己的杯子往旁边一移,与她打了招呼,又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替她留了杯子。明漪一边去替她拿了件厚些的小袄给她,一边便去取杯子,谁料一柜子的杯子,她看傻了眼,一时就顺手拿了个小巧的黑陶杯来。 匀珠忙笑着拦了明漪道:“不忙不忙,你们吃的什么茶?用不着陶杯的。做功夫茶本来就讲究,这陶杯总是不如瓷杯好的,关键是要小、浅、薄、白。”既说着,仍去柜里取了个白果杯,搁在桃玘手边。桃玘听她说一句就点头笑一次,只道,“瞧瞧瞧瞧,毕竟是云江的墨水浸润过的人,出口便是不一样的。只是匀珠你可别端了考官的架势出来,把咱们明漪妹妹吓着了!” 杜匀珠脸上微红,白浅去瞧她,当真是清减了,以前还有些肉肉的,这会儿活脱脱一张瓜子脸尖下巴,幸而还算精神。匀珠坐到晏十三身边,这几日略熟了,也不那么生疏客套,脱了手笼呵着手,晏十三先递了杯烫过的酒过去,笑她,“茶没好,先喝两口酒暖上一暖。你瞧这鼻子冻得,红得跟那雪人般,可真滑稽。” 匀珠看着晏十三笑道,“你今儿怎么想起开茶围了?” 晏十三看着桃玘分茶,似是漫不经心地答了话,“听听你与沛之的故事咯。” 杜匀珠闻言一愣,却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沛之来,一时记忆复苏,想起好些东西,却都堵在心口说不上来。晏十三转了眼去瞧她,却是笑吟吟的,“你在怕些什么呢?怕我表哥,还是怕我姨父?” 杜匀珠差点没接住他递过来的杯子,“你表哥?你姨父?” “陈沛之,今年三十一,尚未婚嫁,祖籍京城,家业殷实,为人无不良嗜好,性情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唉,想给我表哥寻亲的媒婆都从京城说到了湖州,没一件能成的,不光是我,那一带的媒婆,个个都对他的名号如雷贯耳!” 桃玘一一把茶都斟好了,再分了众人。明漪与婉琉对视一眼,喝了茶忍了笑,白浅听着十三的话早就不住笑出了声,杜匀珠嗫喏着不知如何作答,期期艾艾地最后冒出一句话,“那他,他怎么说?” “他只为了找那花灯人呗,连我都听说了,要不是刚才听白浅说了这事,我还以为他只是说来诳人的。”晏十三品茶品得不亦乐乎,说实在的,醉卧温柔乡,身边一群软玉温香的感觉,当真很好……“你也真是个痴儿,跟他活该一对,偏生不认做什么?怕我姨夫嫌弃你是个青楼女子不成?” 杜匀珠被他说中心事,又叫他一句“活该一对”闹了个红脸,支吾着只说,“我……我也没想好……何况……不能叫他为难……” 晏十三失笑,“姨夫那点心思,沛之脑子死想不着,我还不知道?我近日才和他通了信,他能有什么病呢,硬朗得很。肯定是要把沛之骗回去了,你如今这般,是连他的念想都断了,他从今以后要是再不回来,看你悔不悔。” 杜匀珠咬牙,倒真没想着这么一层……无意识地接了茶,却是半口都没喝过,任由它凉在手心。白浅看不下去,接了茶盏来让桃玘换了一杯,又转头去问十三,“你便帮忙想想办法呗……光在这儿说这些也没用的。” 晏十三笑着也叫桃玘换了杯茶,闲闲道“我早跟她说了,后头有她吃的苦。真叫我说中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转行去做算命半仙,也饿不死。”说着仍往匀珠脸上瞧,咳了咳才又道,“不过这位姑娘你面相红润,应该是个好命的,不慌不慌,待本半仙来帮你一把就是,不过,你将怎么酬谢我来?” 匀珠侧头看着他,细看来,晏十三与陈沛之长得还真有些像,只是陈沛之稳重些,晏十三却怎么瞧怎么还有少年人才有的跳脱劲儿。晏十三见她不说话,就仍去逗她,“我若帮你把表哥追来,你可要答应我三件事,不得反悔。” 匀珠点了点头,却又觉羞恼非常,咬着唇低了眉,去就着新换的杯子喝茶,“伤天害理,坑蒙拐骗,我可不做。” 晏十三嗤了一声“我还不屑叫你做那个呢,就算要你做,你做得又比别人好了?放心罢,喝你的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7.17】 如玉在姑母家住下,却觉寝食无味,姑母家虽在京城,却也只是小康人家。姑母是做冰人的,说得好听,其实便是个媒婆。开了个小小的做媒坊,偶尔接两单生意,也不过街头巷尾的小喜事,若说是大户人家的婚嫁,又不会去寻她这般小地方,故而也就是过过日子的闲生计。姑母未生子,只得了三个女儿,姑父又好喝酒,性子还凶,她只觉很不习惯。只是不习惯又如何呢?她如今寄人篱下,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由姑父姑母寻个人家把自己嫁了,便是了。只是她,顶多算个小家碧玉,嫁给富贵人家是不可能了,就是做二房也没这个门路,她瞧着姑父一边喝酒一边骂自家女儿不争气的模样,倒似骂她似的,她便觉得脸红,又想着日后若是也嫁了这么个人,可该如何是好? 姑父一边骂骂叨叨地,一边又灌了酒,姑母气得去了厨房忙活,眼泪都顾不上擦,如玉叹了口气,正要跟去帮忙搭把手,却闻姑父打着酒嗝问道,“哎,那天给咱们家送信来的,是那个陈家不?我看那家的小子倒不错……他也是未婚的,你若嫁去他们家,就是做小妾也不亏呀!……我……我想着他对你总归是有那么点意思的,你待嫁过去之后,也……也好帮衬着几个妹妹。” 如玉尴尬地不知如何说好,只扯着帕子扭捏,“人家只怕瞧不上我,姑父你……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不嫌的,到时候……若……若你瞧准了,把我嫁了我无二话。”这话说了纯属应急,哪能真由了他?不过若是这时跟他扯别的,只怕他又说来说去,说个没完。 “我瞧准了……就觉得他……准了,不错。只是你说得也对,人家哪看得上我们小户人家……不不……我还是觉得有戏……”姑父仍在咕哝着,如玉已听不下去,转头说了几句便也往厨房去,那边姑父便又抬高了音,只话里话外地损她,“哎,我真是操碎了心也是白忙活,一心为了别人家的女儿好,到头来还不领情,落了个埋怨,是为什么哟!” 姑母一边切着菜,一边对如玉叹着气,“你瞧见了吧,嫁了这么个人,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唉,唉……”一边却也想起了那日送来的信帖,烫金的封面,一手好字,唉,那陈家虽然不是什么顶顶权势的,却也小有盛名,那生意摆在那儿呢。若真能嫁去……“我以前听说那陈家就一独子?” 如玉被打听沛之家事,只觉很害臊,但又不好不答,遂点点头。“他母亲过世,父亲未再娶,就只有他一个。” “他们连这也告诉你啦?那陈公子……当真对你没意思?” 如玉犯了难,陈沛之的意思,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他对自己……好像有意,又很无情。她思来想去,只道“应该是没有,不过是客套罢。他家教好,估计对女人都是这样的……” 姑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是,听巷头的杨姑说过,他挑得很……那会儿好些人去帮他做媒,都没做成。也不知他要什么样的人才喜欢……唉。”说着便跳到了另一茬,“如玉,你既来了,便也帮帮我做做生意吧,阿葶出嫁了,阿茵阿莓又不懂事,到底是靠不住的,你既要长住,我对你也是放心的……” 如玉只道她的意思,不过便是不能白吃白住罢了,当下笑了只宽慰她“姑母你放心罢,我自然会的。” 姑母得她一句话,便心安许多,她瞧如玉是个聪明人,更觉心喜。“如玉,前两日我好不容易接了笔大单子,是城东王家的,你去与他相亲可好?” “我?” “不是真要与他在一起,不过是过去相上一相,赚些差遣费罢了。”姑母解释。 如玉窘迫地看了姑母一眼,只道“这……这不是骗人么。” 姑母急了,“眼下生意这么难做,这也是下下策……你若不愿,难道叫阿莓阿茵去么……” 如玉一气,搁了手中正要洗的菜,一句话却也说不出来。她自己的女儿不舍得,就叫了我去么!我这去了,若是遇着个性子软的好人,替我遮掩了也罢,若是非善茬的,自己这张脸,又往何处搁来?怎么想怎么不是味,一把青菜都洗完了,还是觉得平不下气。“我……我出去走走。” 京城比金陵终究是大些,何况也终究不是金陵。如玉对这儿完全不熟,想来想去,除了姑父姑母家,竟只识得陈沛之家里。信步走去,竟真走到了他家门口,却只一味望着牌匾出神,陈家,陈家,她知道陈沛之那么好,不止陈沛之好,他的父亲也好,他的管家也好,嫁去他家?她也想,只怕,只怕人家瞧不上啊!虽然陈老爷子待她不薄,临走时也叫她多来玩,可她又如何能坦坦然然走进他家里呢?她对陈沛之的心思,就是管家张叔都看得清楚明白,昭然若揭的事实,他却充耳不闻。可他若是这般薄情……又替她定了手笼……如玉出来得急,没顾上带手笼,一双手冷风里头一吹,冻得快没了知觉。正要转身走回,门却吱呀一声,安康似是正要出门,撞见了她,只轻呼了一声又絮叨道。“哎哟,陈小姐来了怎地不进来?外头那冷风吹得可紧,别冻着了。老爷少爷正吃着饭呢,您也进去坐坐吧,可用饭了?小姐的身子可饿不得的。” 如玉听着这一番暖人心的话,却知觉难堪,她哪是什么小姐身子,许是丫鬟命呢!只是撞上了,却又不好说什么,总不见的说,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罢。这才写了回帖报了平安的呢……才犹疑着,已闻得里头陈老爷子的声音“如玉来了?快请进来呀!如玉——”说着就走了出来。 如玉看着陈远乐呵呵的模样,终于还是迈了进去。陈沛之并未来迎,却也在位上起了身看着她,她咬咬牙走进去,随便扯了个谎,只寒暄笑答了几句,应了陈老爷子的话落了座。桌上摆的饭菜不多,可有滋有味,是过日子的人家,陈沛之替她倒了杯热茶,热烘烘地捂在手心,如玉突然一阵心酸。一顿饭吃完,陈远又叫她带了些糕点回去,直说不成礼,横竖是个心意,又替她叫了马车,送上车了,如玉在车内绞着衣带,终究难平。 他陈沛之这么好,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呢!自己,是横竖配不上的吧。 马车停了,如玉走下来,装了糕点的纸袋沁了油,她把它拎到厨房去。姑父姑母想来是吃完了饭,阿莓在擦桌,阿茵正站在那洗碗。如玉招呼了阿茵阿莓来吃糕点,两个半大的小姑娘欢呼一声,抢个没完。姑母终究还是有求于她,堆了笑只问她你回来啦,姑父的脸色却不好看。如玉想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咬着唇不甘,却也无所作为,只扭头对姑母道:“姑母,到时约了个时辰,你便叫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8.18】 陈沛之把秦淮三两事挑挑拣拣地对陈远说了,省了春风一度那段,要是让他知道,估计要惊得胡子都扯下来。陈沛之自小就是定力惊人,小屁孩的时候就诱惑不了,别家的小娃娃一根糖葫芦就能馋着,他正眼也不瞧。当初对秦淮那家客居的掌柜亲近,大抵也是因为一点同行的心思,不过认真说起来,自他成年后,陈远就把酒楼扔给了他,自己管着客栈,陈沛之对客栈的事并不熟稔,对酒楼打点倒是很熟的。也因着在酒楼待了久,什么人不都看了个遍?更没什么入得了他的眼的,所以说实在的,他那天怎么就上了匀珠的贼船还从了她……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怎么说都觉得现在自己回想的语气颇有点怨妇气息呢…… “这么说,是个青楼里的姑娘啊。”陈远轻轻吹了吹茶碗里的浮叶,语气倒是波澜不惊。 陈沛之跟着端起了茶碗,“但我不觉得父亲会介怀这个……” 陈远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顾虑的还浅,不过是想着名声,名声我自然不介怀了,我们又不入仕不求官,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既然你这会儿感觉来了,那些都觉得无所谓了。何况她若是嫁给你,更名改姓的,谁知道她之前做什么的?就算有人知道,我陪着你厚脸皮一把也没什么,不过是街头巷里说点风流艳史,你受得了我就当没听见。” 陈沛之听得父亲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父亲很是佩服,只觉他并不迂腐死板,实在难得。又知他必有下文,于是静听了他又道,“不过么,我只有一点为你担心,你喜欢她,她又待你如何,她的品行如何?前些日子我还以为你喜欢如玉那个样子的,我自己也喜欢,宜室宜家。不过你既然无意,我乱给你系红线就是作孽了。那匀珠姑娘我没见过,不好说,就怕是……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吃了大亏。” 陈沛之才赞了他不拘世俗,这一句大俗语一下子窜出来,颇有些刺耳。不过思来想去,父亲的顾虑没错,他是因着喜欢,把这些都统统归之不谈,不代表这些言论就真的不存在了。自家也究竟是做生意的,父亲是做好了为了自己的婚事不管不顾的准备,可若真因为这事儿造成些有的没的影响,且不提自己心里的愧疚,就是匀珠真入了门,知了这一切,心里的压力想来也会很大。以她的性子,到时又逃了怎么办? 陈沛之唔了一声,泯了一口茶。“她是个好姑娘,爹,她很好。这个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总要带她证明给你看。何况我也不是冲动的人,一时半会的,我不会贸贸然去赌,我输不起她也输不起,不管怎样,不能害了人家。还有时间……唔,我有打算。” 陈远突然一拍桌子,音调也扬了起来,“十三不是在那儿呢么!快写信给他,没准他这会儿跟我儿媳妇聊得正欢呢?” 陈沛之听他已然先改了口,心下一暖,爹究竟是爹。他看着陈远兴奋的模样,一边想着若是匀珠在,又是什么反应,她会不会羞红了脸,扭头过去偏偏不认?陈远正在招呼安康拿纸笔来,安康大声应了,几个人忙活了一圈,终于是成了,陈远喜气洋洋,倒像写聘书似的,把信往陈沛之怀里一塞,挥手打发他去,“快去驿站送信去,顺便去酒楼看看,再给我捎一壶眉寿酒来。” 陈沛之失笑罢了终于还是笑,取了信折好了出门,心情好得不愿叫马车,一路徒步走过去。那几个花灯上的词究竟是谁写的,就由他去吧,他笑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任凭这些小事就怀疑了心中的感觉,他追随的只是那份非她不可的感觉不是么?他等了二十几年到如今,终于是定了她不是么,那他究竟之前在犹豫什么呢?真是个傻瓜,大傻瓜。要不是与父亲的谈话,他竟然自己还未转醒……攥紧了披风上的细带,他低头看了看,怎生上我眉痕……我陈沛之,要的又何止是上她眉痕! “小满!” 一声熟悉喝声,听得沛之差些一震,回头一瞧,果然是王家老二王振容那小子。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城东了,陈沛之自责,虽说回来没几日,可光顾着自个儿的事,京城的朋友是一个也没通知,这下少不了要落些埋怨的了。当下扬了笑脸迎上王振容,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礼秀!” 陈沛之自还未接管酒楼起就常住在酒楼,陈家酒楼丰乐居有四层,一楼二楼均做大堂,二楼多做红白喜事包场子的,三楼是雅间,四楼便是贵宾间,为求奢华一共也只设了四间,因着怕客人说不吉利,对外都说是三间。这第四间便用以陈沛之当客房用,偶尔招呼亲朋好友上来坐坐,也是在那儿。陈沛之与王振容算是小时候一块长大的了,就是大了读书也在一个学堂,王振容家住城东,从小就贪玩,前些年才收了心。王家做的是绸缎生意,在京城也小有名气,王振容也是个争气的,经营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两家也常照顾着,王振容才比陈沛之小了一岁,如今业也立了,早该成家的,可偏是命运弄人,他不似陈沛之长了幅好皮相,左眼下好大一块胎记,初看去还颇有些吓人。王父王母为此不知烦恼了多少回,叫儿子相亲了不知多少次,却不知黄了多少次。看上王家的小钱的倒也不乏有之,可王振容自己不依,只说这世上难道就全是看着面相过日子的人不成,硬是不从。只是少不得这一茬总被拿出来打趣,幸而他脾气好,也不介怀。 陈沛之与他才分离了大半年,却也觉得想念得紧,此刻笑着揶揄他,只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相亲了没有?” 王振容挺了挺胸,给他看才换的新锦袍,笑呵呵道“哪儿少得了?这不又要去赶场子,回回都约去你家酒楼,别家我都不敢约,就怕伙计不可靠,把我说得跟万花丛里过似的——当然,我这名声京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也就不少那么一句两句的了,可兄弟的钱,那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是不?” 陈沛之闻言大笑,揽着他的肩说,“嗯,好兄弟,你先去,我先去趟驿馆,回来你若是相得差不多了,咱们哥俩还是四楼喝酒去。” 王振容知他定是回来不久,估计也还忙着,自己也怕晚了时候惹人不快,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各自走开,陈沛之只觉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对这兄弟也多了几分祝福,攥着信去驿馆,待办妥当了,走到自家酒楼门口,唤了个跑堂过来,叫送酒到陈家宅子去,又让捎话给陈远,说是遇着了王振容,外头聚一聚再归。那跑堂领了命抱了坛酒去,他也没入楼,往街上去走了一圈,挑了几样补品,先去了王家的绸缎庄,进门便受了大礼相迎,王父乐呵呵的,瞧得陈沛之也是心头一喜。 “王伯,给您道喜来啦!” 王父只哈哈大笑了两声,“你这鬼头精灵的,一来就知道哄我。是不是看见礼秀啦?” 陈沛之忙不迭点头,把礼物放下,叫一边的伙计送进去了,才坐下来笑道“我看这回有戏,听礼秀说,是个好人家的闺女?” 王父张罗着给他倒茶,又叫伙计来包了两匹上好的缎子回礼,一边道:“哎,看看再说呗,说都是不顶用的,得两个人看对眼才算成。我也盼着有戏,这一盼都多少年,可别再落空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19.19】 如玉早就听姑母说了丰乐居,却是听姑父说的丰乐居是陈家的家业。姑父还说了好些,她都没听见,或是她自己也不愿听见吧,轻轻往唇上点了胭脂,看外头没有下雪,就不带伞去了。笼了手笼出去,虽说没下雪,地上还是有一些白,顺着绣鞋沁上来,虽是夹了棉,也仍觉有些凉。终于还是走回去想换双棉鞋,姑母却出门替她叫了车,一边推她上去,一边咬牙道“小姑奶奶诶,别磨蹭了,只怕叫人等急了。你就叫辆车过去,又怎么了?” 如玉在车上颠簸了没多久便到了丰乐居,外头瞧起来不过是端端正正,并无特别,里头走进去,摆设风格,很明显的带了陈沛之的个人喜好,大气,别致,店堂里的人那股热乎劲,比嘈杂的嘘寒问暖又别有不同。这会儿虽然不是饭点,一楼的大厅也坐了不少人,伙计一边接了她的手笼披风替她寄存好了,一边看出她的好奇,客气里带了几分暖意解释了给她听,原来是开诗会的一群公子哥在这儿聚会了。如玉听了失笑,她一直以为这种事只会在附庸风雅的茶馆或青楼里呢,没想着这儿也接这种生意,还很有声有色的。伙计带她上了三楼,一路过去的楼梯便十分赏心悦目,每个转角都有盆景花卉,每个角落都纤尘不染,墙上有字画,脚下有厚毯,就是这儿的楼梯每一阶都比别家的要低些,宽些。这样虽是走起来路远,可走起来便稳妥了,何况这一路过去,楼下丝竹之声传来,绰绰约约,并不觉泪。 如玉叹了口气。 “便是这儿了。”伙计替她敲了敲雕花木门,又巧手一推,敲门的声音清脆,推门却是半点声息也无,不显陈旧。如玉谢了他,才低眉进去,甫一抬头见到王家公子的脸,真真吓了一跳。 如玉听姑母说过,那王公子是因为长得欠佳,所以一直婚事堪忧,可听说与见面,又是两回事。她倒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只是……只是这乍一眼,真的吓着了她。王振容见她进来虽是不语,却并没有什么鄙夷神色,虽有些惊讶,却也没有什么恐慌欲逃,心下总算一定,当下请她入了座,桌上已摆了好些茶点,并一壶碧螺春,是听说她是金陵人,特地给她备下的。他笑呵呵地又请了茶,只道“碾雕白玉,罗织红纱。只是不知道陈小姐是慕诗客,还是爱僧家。” 陈如玉听他把元稹的诗也搬了出来,倒觉着他没那么不可接近了,抬头望着他一笑,只柔声答了,“若爱僧家,便要往青灯古佛下,不在这尘世人家。” 王振容甫见她抬头,心下突然一撞似的,待她答了他的话,更是觉得心如擂鼓,准备好满腹的话却一句句噎着不知从哪儿说起,只好自执了一块京城老小吃豌豆黄干坐着,好久才想起来一个话题,竟显得有些心急。“你可喜欢这丰乐居?” 如玉听他这突然一问,唇角含笑,“嗯,很好。我才来京城不久,还未来过,如今一看,感觉真的很不错。” “这家老板和我小时候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呢!”王振容说到陈沛之,也忍不住笑了,陈沛之虽然比他长得好,肚子里墨水也比他多,但从来不会让他觉得自卑,说不得当的话。其实在北方很多时候,越损得狠,说明那关系越铁,但陈沛之不,过当的话他从来不说,他虽然也会揶揄王振容,可从来不会有意无意去揭短。“他也姓陈,沛之是个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暖洋洋的人。就跟这地儿一样,你要是喜欢,咱们以后可以常来。” 王振容说着说着就找回舌头一般,溜顺了。说了好多好多,如玉都听着,有说这丰乐居的,有说陈沛之的,也有说他自个儿的。说到兴头,突然觉得自个儿唐突了,在人家姑娘看来,没准觉得自个儿炫耀呢,一下子闹了个红脸。如玉看出他的窘迫,本来就是个冰雪聪明的,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却其实被他勾了谈兴,说实在的,在姑母家住着,实在太压抑了。难得见到王振容这么能说会道的,她竟觉得光融冰雪一般,亮了通透。她笑着低头喝了口茶,看着红脸的王振容,“嗯,你说罢,沛之我识得,说来巧得很,我与他一同回京上,因着顺路便认识了,只是并不熟……不然兴许早就认识你了呢。” 王振容闻言大喜,一时眼里都亮了光一般,只道,“哎,那好说,原来你还识得他……那我以后对你慷他之慨,也不怕不好意思了。” 如玉被逗笑了,只抬眼瞧他“一般人不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么,你倒不怕了?” 王振容说归说,到底是细心的,替她续了热茶。“我们都打心底盼着对方早点找着心上人,我也不怕你笑话,因为我脸上长的这块胎记,不知多少姑娘拒绝我了,能跟我安安稳稳坐下来说话的,大抵明日也没了消息。要是我真有缘得你不嫌,就是……就是这亲事不成,做个朋友,常出来说说话喝喝茶,我也高兴。” 如玉说不上来该说什么,同情么?不同情,王振容并不需要同情的,他并不以缺陷而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听姑母说,他接手家业,也小有才干,这点便很值得尊敬了。她再去瞧王振容,其实除了那块胎记占了小半张脸有些可怕,其他倒也没什么——嗳,说得像自个儿真个正儿八经瞧上了要考虑他一般……真是羞人。 王振容见她光顾着想心事,却不答话,只当是她不领情,却也习惯了。眼前的这姑娘,长相人品皆好,虽说家世不怎么样,可是个看着舒服的,性格也好。只是,看不上自己就也终究是白搭,他笑着撇过了那一茬,只招呼她道,“这大冬天的,你想不想吃暖锅?既然你也认识沛之,我正好约了他,正好一起吃一顿罢。” 如玉有些惊讶,姑母同她说,若是有一方无意,便吃吃茶也就是了,若留了饭,就表示想继续的。她方才没接他的话,他自然应当是撤了,把这茶喝完,便再不相见就是的了,他还留她吃饭,是不死心呢,还是真个豁然不羁的人? 王振容见她又不说话,便继续邀她,“是不是没习惯吃暖锅?还是想换换口味?那我们换别家吃也使得,就这街上还有家淮扬菜馆,我没去过江南,也不知正宗不正宗,你若不嫌弃,去吃了,跟我说道说道?” 如玉忙笑,摇了摇头看着他道:“就这儿罢,我正好觉得一路过来冷得很。人家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我正巧想吃暖锅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0.20】 陈沛之推门进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如玉的披风和手笼,暖锅已经烧了起来,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桌子上围了好大一圈大大小小的盘子,嫩牛肥羊,各色丸子,陈沛之笑着对王振容道:“还真一点都不客气,这么一大桌,你们俩吃得完?” “不是还有你么!”王振容招呼他坐下,正想介绍,才又想起来他俩本来就认识。他笑了笑,伸出去的手改为挠了挠头,把陈沛之拉过来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道,“这不是前些天我那儿订的手笼么……” 陈沛之笑着把东西搁在一边的衣帽架上,对如玉笑道,“你瞧他,一笔笔生意记得比谁都清楚呢,你若跟了他,以后肯定要被养成白白胖胖的小富婆。”抬头又对王振容笑道,“我去了你那儿一趟,见了下王伯,就听他说了。回来的时候瞧下面人多了,我看这是如玉的,干脆给拿上来了,也省得一会儿下去匆匆忙忙。” 如玉被他的玩笑话闹红了脸,隔着暖锅冒出的热气看过去朦朦胧胧,王振容本来要跟陈沛之说笑的,这会儿倒是光顾着看她了,陈沛之早看出他已经对她上了心,笑了笑自行落了座。“所以啊,上天派我来给你们俩做媒呢。如玉你且说说,这手笼暖不暖?” 王振容转头去不满道,“你是来做媒还是来拆亲?叫得这么亲热。明明人说了跟你还不熟呢,你连小字都叫起来了……还好兄弟呢,不带这么埋汰我的啊。” 如玉第一次见两个男人开玩笑,一边觉得新奇,一边听得忘了动筷子。王振容就一样样帮她烫好了又给她夹过去,荤素兼备,不殷勤也不冷落。陈沛之脱了外衫,也举了箸,夹了一筷子烫好的羊肉来吃,嘴里却没停着打趣他,不住道,“你若真对礼秀有意,这婚事成了可就大好了,别的不说什么——”他指了指手笼,又指了指桌上的菜“有了我们俩,吃穿你可都不愁了,不仅嫁个好男人,还奉送一个好兄长,如何不是大好!” 如玉见他已经这样开起了他们的玩笑,俨然他们已然成了一对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恼,还有些心虚。姑母可没跟她说要这样……也许姑母现在还在家等着她回去呢,她咬了咬唇,只当从未想起这些。偏头对陈沛之嗔道,“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个为了吃穿就嫁了的人。” 王振容怕她这么一说要恼,忙去捶了陈沛之一拳,说了些别的岔开去,开口要问他之前去向,又想起先前如玉说与沛之同路回来,遂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事,便问了他道,“你去金陵寻那花灯姑娘了?可寻着了?” 如玉这会听着了花灯姑娘,连着先前那好些遭遇,终于算是明白了一点。她转头也去瞧沛之,陈沛之在王家听说今儿来相亲的是如玉,也做好了来说个清楚的打算,故而才应了过来的,也因着这个,才释怀一般对着如玉开了先前的玩笑。之前对如玉他只好冷言拒绝,有时难免失礼,此番也做个解释,一来叫如玉移情,二来也叫自己的好兄弟放心。 “寻着了,本来要带她回来的……没跟爹说起,先被老头子骗了回来,这不改个时候还要再回去。办喜事的时候一定叫你,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横竖我是比你先找着,就看这成婚,是你早还是我早了……” 王振容闻言一喜,“真叫你找着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说着就举了茶杯,“以茶代酒,一定要先贺你一番。”说着转头对如玉笑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哥俩就是坊间传说里的两大难,幸而我们是男人,要是姑娘家,非得被人戳着后背喊老姑娘不可。我爹我娘老说,要是沛之是个姑娘家,怎么都得在小时候就把娃娃亲定下了,免得我们俩现在干对眼,都找不着。现在可算两大难都解决了,指不定叫他们多高兴呢!” 陈沛之笑着饮了一杯茶,又笑吟吟地去瞧他和如玉,“礼秀是我小时候到现在最亲的好友,其实……其实以前常觉得,我不如他。如玉你知为什么?”如玉和王振容俱是一惊,前者一直只觉入得了陈沛之眼的只有天地父母,刚才才知道还有个花灯姑娘,现下竟然多了一个,还是“不如他”,后者则是一直以为他才是真不如沛之,不知他如何一说。两个人惊得筷子都搁了下来,只定定瞧着他。 陈沛之笑,“小时候我不爱打架,我记得有次我被人围着打,他来拖我起来,一个个打回去,虽然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过我还记得他跟我说,男人怎么可以被打不还手,不够爷们,以后一辈子腰板挺不起来。他做什么都很有勇气,很多时候我想退却,放弃,都想,如果礼秀在,一定要说我不够爷们……就冲着这四个字,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想来,人都是逼出来的,不逼自己一把,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能干。” 王振容其实早感动得什么似的,此刻却只是撇撇嘴对如玉贫,“别听他浑说,他就是犯懒不跟人打,不像我是个粗人,人家拳头挥上来,我也就揍回去便也没事了。他当面不搞,背后指不定怎么阴人,狠着呢。我要有他一半有脑子,早就名扬四海了。”陈沛之闻言失笑,没想自个儿难得肉麻,换来他一阵埋汰,好在明贬暗褒,何况他也不在意那些虚名,自个儿兄弟,开心就好。如玉既知陈沛之心有所属,虽心口仍有些酸涩,终于还是放下心事,三个人一起吃了笑了,入了冬,天本来就暗得早,这一顿晚饭,竟是聊到夜幕低垂。 王振容替如玉拿了手笼披风,站在一边恨不得帮她穿戴似的,陈沛之在一边看了偷笑,趁着如玉低头系带的时候,沛之拿筷子轻轻指了指如玉薄薄的绣鞋,王振容反应过来就要让她再坐一会儿,好奔回去取一双棉鞋来,陈沛之才又偷偷指了指墙角,那儿早搁了一双了。王振容大喜,陈沛之赶在他之前对恰巧抬眉的如玉笑道,“你今儿出来也太不小心,这儿不比江南,到了外头就是坐马车,终究也是冷得很。幸而礼秀叫了小厮过来跟我说了,让我过来时再捎一双棉鞋来,只怕冻着了你。” 如玉没想到他竟细心如此,她侧头去瞧礼秀,王振容早就红了脸,这会真是在心里暗自记下,又怪自个儿没那细心,又谢沛之如此用心,忙拿了鞋来给她道“也不知你穿是否合适,拿的是最寻常的女鞋码子,若大了你就直接套着绣鞋外头穿吧,回去脱了也方便。” 如玉试了鞋,果然大了,不过套在绣鞋外倒是正好,也很是暖和,她感激地望着振容,而后又低眉侧头,本来万般推迟他送她,终于还是允了与他同行。 如玉回到姑母家里,姑父已经睡下了,但仍听得见他的咳嗽声。阿茵阿莓早歇了,姑母在灯下做着女红等她,见她回来得这么晚,脚上还是一双新棉鞋,不免惊疑。“他瞧上你了?” 如玉点点头,解了披风坐到火炉一边。“姑母,我若嫁他,你愿意么。” 姑母大惊,“你看上了他?这……这……”她想说,好是好的,甚至她有些求之不得呢,这一单若是成了,她往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家里也不用养着如玉,怎么说也是一口人呢……可她竟然真的愿意?——啊,是了,有什么不愿意的呢,那王公子虽然长得丑,可家里毕竟殷实,比在这昏暗不知天日的地方可好多了。这么想着,她竟然有些羡慕起如玉来。“你要是肯,我自然是没二话的,只是希望王家不嫌我们付不起什么嫁妆……” 如玉偏头去挑了烛芯,静静的感觉脚上的暖意,摇了摇头,“嫁妆什么的……他不会介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1.21】 晏十三还在轻罗的船上就对着首舱守着的人一阵招手,苏琇和匀珠正面对面坐着剥龙眼,还是苏琇先瞧见了,匀珠便顺着她的笑意往后看,轻罗恰巧泊了船。今儿天气好得很,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停了,船篷上仍是白白一片,连带着岸上的树也戴了白帽子一般,被今儿早上的阳光一照,耀目得很。晏十三在一片耀目的光里朝她们越行越近,终于跳上首舱,早有云裳迎上去替他拿了狐毛围脖,迎了他进来。晏十三朝匀珠摇了摇手里的信笺,笑得很不怀好意。“匀珠小美人,给我剥个龙眼来,我就把你心上人的信给你。” 杜匀珠心里一颤,却没站起来,慢悠悠地咬着龙眼晶莹的果肉,脆生生地应他。“这算是你要我答应你做的三件事之一?” 晏十三本来不过是开个玩笑,怎好这么随意放她过去,收了手大步朝她们走过来朗声一笑,“当然不是,哪有这么便宜就做好的事。你不剥就算了,我找轻罗剥去——” 苏琇笑他,“轻罗要撑船呢,哪有给你剥龙眼的道理。这船不划了?” “不划就不划,我们一辈子飘在这江上也使得。”晏十三得意洋洋说着,把信往桌上轻轻一放,“不是沛之。”杜匀珠突觉心落空了一般,低眉看盘子,眼神早暗淡了下去。晏十三看着她就没转眼,乐呵呵地只道,“是沛之的爹……” 苏琇看着匀珠一副被骨核呛到的表情,闷笑得不行,抬头去问晏十三,“老爷子不是来兴师问罪了罢?” “老爷子问我有没有见到他儿媳妇。”晏十三坐到她俩旁边,看着匀珠玩味地笑,“我还以为沛之是个呆子,没想着还真看上了你,老爷子问小匀珠怎么样,还叫我早些回信给他。” 月苏琇见匀珠的头埋得越来越低,索性替她问了个明白。“老爷子有没有说沛之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见他的儿媳妇?” 晏十三一本正经地咳了两声,说的却是最不正经的话:“老爷子说,沛之说了他自有打算。老爷子还说,要是沛之不带她回京,他就自己来看。不过……不过这红颜祸水,接不接老爷子那个年纪的客呀?” 这下苏琇也恼了,直怪晏十三嘴里面上没个正形,晏十三赔罪赔了半天,好歹承认这最后一句是他杜撰的,老爷子可没说要来秦淮河看杜匀珠,却叫他替他先把个关,看一看。苏琇看看十三,又看看匀珠,笑着停了剥龙眼的手,去给十三端茶来,“这么说,咱们匀珠这小媳妇当不当得成,还得靠钦差大臣晏大人?” 晏十三笑得眉眼俱弯,“苏琇真是冰雪聪明,就是这么个意思。” 杜匀珠站起身,又坐下来,托着腮看着晏十三。“那,晏大人要怎么表奏啊,是上书,还是面呈?” 晏十三唔了一声,看着杜匀珠笑得没心没肺的,“先上书,后面呈。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你又不丑,担什么心?怕我说你的不好么——现在讨好还来得及。” 杜匀珠打开一边苏琇端来的茶碗,食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着数儿,咬着字句一个个往外蹦,“那你告诉老爷子,我杜匀珠谢谢他和陈沛之的抬举,可我杜匀珠,不是什么清白人家。我这一生不容别人给我抹黑,却也不想给自个儿洗白。我就是这秦淮河上艳名四传的红角儿,虽说遇着小满之后为他守身如玉了那么一阵子,不过在那之前,我睡过的男人可不是你我几个人的手数得清的。我不保证以后没人戳着他的后背说他娶了个破鞋biao子,他陈沛之若是脑子一时发热了来追我,我这心里欢喜得很,却不跟着他一起疯。他要是连这事儿都推三阻四的,我不认他是个男人。他要是真的做好准备要我了,就亲自来,去生,去死,我陪着,没二话!” 晏十三愣了,他转头去看苏琇,苏琇也愣了,正与十三对视。晏十三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怎么回她话,他被惊着了。 “何以就把话说得这么重来?”苏琇叹了一口气,去拍了拍匀珠的肩,一阵晨风吹过来,匀珠尖俏的下巴下一圈白兔毛轻轻一颤,她的下巴轻轻翘起,白中带粉,是个小巧圆嫩的桃子下巴。曾有算命的说,那是兜财的,这小女娃子有福气着呢。她想,可匀珠这人,是真倔呀,多少次幸福来敲门,一般人就迎着赶着求着,她可好,老爱把人往外推,她拒绝了多少人求不来的东西,放下了多少人盼不得的东西,就为着死守心里那份信仰,她,可真倔,真拧啊。她真不怕,这一次把陈沛之吓跑么?陈沛之难得,可并非就是个为她不管不顾的,她不怕么? 杜匀珠用指腹抹去了桌上冷透的茶水,眸子里满是坚定。“我要的男人,在我这儿,就该是顶天立地的。他无需是个救世主模样,也不必是独一无二风光,我就要他一颗心,他有,我就肯陪着把心挖出来,他没有,就别想让我跟他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2.22】 那第四间雅座开了窗望下去,正巧是一个死胡同,黑瓦白墙背后许是个大宅子,树影绰绰约约遮了个七七八八的,里头看不清楚。一株腊梅花斜探了一枝芳香,淡黄的花儿绽在枝头,陈沛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着那寂静味道,带一点清冷。 “东风袭人啊。”王振容胡抹了一把脸,桌上的酒已经喝了个大概。陈沛之的故事也讲了个大概,较之和陈远说起匀珠,他自己显然也比较享受和兄弟说起她。不管是她的好,还是她的小性子,他或是讲着讲着叹气,或是忽然就笑了起来。 陈沛之以为他会评论一番,谁料礼秀什么都没说,却只是感叹了一声,似是有的没的,只为抒怀。陈沛之看着他有些不解,又有些了然。也是,感情的事情,听人说又有什么意思呢?冷暖自知罢了。他看着礼秀笑问,“不说我了,你和如玉呢?打算完婚么?我听说,她姑父姑母也同意了,照你家二老的急性子,应该是成了吧。” “你说这么快,好是不好?”王振容抬头反问他,“我到底是觉得快了些,怕是我太急了。她本来淡淡的,我看也没怎么对我就特别青眼有加,突然就热络起来了,我既喜欢,又怕吓着她,还怕她想些有的没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一想起这事儿我就觉得乱。” 陈沛之看着他,懒懒地坐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桌上还剩了最后一壶酒,他拿来烫上了,夹了一筷子熏鹿肉,才慢条斯理道,“你的顾虑倒是真有那么几分意思,我早叫人偷偷去打听了,她姑父姑母待她并不好,本来小户人家也养不起那多出来的一张口。如玉不嫁你,也要嫁别人去,还未必比嫁你嫁得好。她家里头热络,自然是正常的。我知道你总有些担心,担心她像其他姑娘一样,图你点什么。但话又说回来,我既然没做那君子,往坊间寻消息去,也有我那做小人的好处。她姑父姑母人不怎样,到底不是从小带大她的人。她的性情与她们又是不一样,我也略知一二,你要是信得过兄弟我,倒不妨真真儿放宽了心,娶她回来,亏不了你。” 王振容本来想自己乱揣度如玉品性,自觉羞赧,不便出口。如今被沛之三言两语说了个明白,是愧又嫉,只道他想得这么周全,忍不住笑骂道“要是我不相信兄弟你,倒真以为这是你看上的姑娘,这般上心呢!” 陈沛之哈哈大笑,直指着他说小心眼,好久才解释道,“家里那个老头子总说跟她投缘,想认个干女儿,都提了好几回了。我哪能随随便便就认个妹妹来?再加上听说跟你这小子好事要成,自然要去四下细细了解些。怎么说,以后不是妹妹就是弟妹,当然要好好看个清楚。我为你把关,你还不放心?” 王振容砸吧着嘴,赞他细心。“我想着吧,对个弟妹就这幅样子了,对那姑娘,你得什么样。” 陈沛之想起匀珠来,又想起自个儿常常对着她无可奈何的模样来,犹自低头笑道,“溃不成军的样儿。” 王振容看他,好是疑惑。“你不该把一颗心都放她身上?” “就是一颗心都放了那上头了,全身上下都像是成了她的,不归我自个儿管了。我哪儿顾得上天南地北春夏秋冬,这不做了这么多没脑子的事,悔不当初——”陈沛之失笑,“悔不当初啊。” “悔不当初遇着她,还是悔不当初,没把那姑娘抢回来做你的压寨夫人?” 陈沛之见礼秀把他说成了强盗头子,笑得不行。“你这话可别叫她听见,她凶得很,厉害得很,只怕不是抢她来当我的压寨夫人,却是我要鞍前马后地宠着她护着她——嗐,不过女人就得宠着才行。” 礼秀更是乐不可支,“哎哟,这个未来的嫂子真是了不得。活生生把你逼成了个小男人,大爷们都不知哪儿去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把京城这祖业都抛弃了,跑去跟她长相厮守去。” 陈沛之单手支着下颚笑,“还真有这个打算。江南确实美,美得不思归。” 王振容决定不再跟他说起匀珠,一说就没个完,陈沛之简直变成了隔壁巷里的二傻,脸上好似笑得能开出朵花来。他饮尽了杯中酒,终于决定了,“冬至那天我就去如玉家提亲,至于成亲——要不要等你回来一起成亲?你总得回去一趟把人给接来。” 陈沛之摩挲着下巴,笑得甜不甜奸不奸的,一看就是打着坏算盘,“我不急,你先吧。匀珠……我怕吓着她……” “指使我就横冲直撞,自个儿倒畏首畏尾了。”礼秀不满抗议,“说什么怕吓着她……我看是你自己还没调整过来,还没被嫂子整服帖,趁着自己还有抵抗力,逃上一阵是一阵。” 陈沛之听到他说他逃,忍不住笑了。有点意思,他想。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匀珠喜欢逃,他就顺着她给她空间,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去寻她,就是想吊一吊她,叫她别逃。可扪心自问,真的只有这样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逃?何尝不是?近乡情更怯。他怕去得太急,把他的心事也泄露得太急,他也怕,也想逃,逃得一会是一会,因为他预测不了,接下来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沦陷,什么样的结果。暧昧这种东西他本来以为接受不了,作为一个男人,喜欢她,就该告诉她,可事到临头,他竟然也缩了。 他转头去看礼秀,“我真的在逃?是不是很没……很没……” “很没种。”王振容看着他笑,突然想起那天他说起的小时候的事,拾起了记忆,他用了当时那种语气告诫自己的好兄弟,“男人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女人等了又等?不够爷们。” 陈沛之释然,该死,他就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归自己管了。这么傻的事他居然做了一件又一件,还以为自己英明神武,其实活该是个懦夫。素来别人都夸他做事条理分明,知晓轻重,现在竟然当局者迷,要不是被人一次次敲醒,真是枉了这几十年岁。 “你冬至提亲么……”陈沛之笑着抬头,“被你一说,我等不及了。今天我便去跟爹说,明儿我便去了,只是路上才能得你的好消息——待我回来,给你和如玉一个好嫂子,给爹个好儿媳,明年小满,我娶她,我一定要娶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3.23】 陈沛之踏进客栈的时候,扫了一圈才在大柜台后头找到正蹲着数酒坛子的刘掌柜,他大步朝他走过去,笑着给他行了礼。“我回来了。” 小二是不记得陈沛之的了,刘掌柜却还是记得的。何况不过才那么一两个月时光,不想他真的回来了,刘掌柜搓着手一喜,笑呵呵地不知说什么好。江南不比北方,却也湿冷,此时都换了厚厚的棉衣,见陈沛之衣裳单薄,忙关切道,“快上屋里坐去,屋里没风,我给你烧个炉子。” 陈沛之摆手一笑,“不急,我冻惯了的,不怕冷。我才见你门口大大的红灯笼,这还没过年呢,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刘掌柜哈哈笑着,眼角的细纹堆起,道道都是喜气。“我儿子回来了,女儿也要嫁人了,真是——今年这个年才叫过年呢。” 陈沛之猜得到他心里的高兴,此时也为他喜悦,笑着招呼外头的车夫,又转头道,“我给你从京上带了几坛酒,正好庆你的双喜临门,过个好年!”说着,刘掌柜忙叫了小二去搭手来搬,八坛眉寿酒一字排开,好不气派。刘掌柜看那坛子上的红纸,艳艳的瞧着一个劲儿叫人喜欢,当下开了一坛,叫人拿了碗来,与陈沛之斟了一碗。 酒是好酒,情是深情。 被人惦记着的感觉极好,刘掌柜这么觉得,陈沛之也这么觉得。这一派喜气洋洋,把一路上的颠簸劳累都给抹去了,像点了火信子,把陈沛之心里头一块软乎暖热的东西都点燃了。他心里好似被人铺了一层水貂毛,柔柔的风一吹,全身上下泛着暖洋洋的酸软轻痒,有些念头在叫嚣,在骚动,他压也压不下去,平也平复不了。他只知道他的心里在喊,回来了,金陵,我回来了,秦淮,我回来了,匀珠,我回来了! 陈沛之仰头把那碗酒饮尽了,眉寿酒是丰乐居的特色了,上京的人没一个不知道的。刘掌柜也知道眉寿酒,却没想着陈沛之是当家的,只当他是带了特产来,可就带个特产也这么大手笔,更觉他义气深重,只想着这个朋友,是真交得舒心不已。刘掌柜的女儿端了刚炒的下酒菜来,盈盈一笑间,自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润可爱,刘掌柜就着酒菜,拉着陈沛之说个没完,从那穿着大貂皮风尘仆仆从塞北跑回来的儿子,说到那手不离书眼不离卷的书生女婿,连自家老婆最近炒菜爱多放盐都跟他唠上了,一直喝到夜色袭人。 “快把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刘掌柜已经喝醉了,音量都高了几分,嚷嚷着要推陈沛之去住上房,陈沛之还有几分清明,笑着拒了,还没说话,就被刘掌柜狠狠瞪了道“怎么,你回了趟京,瞧不上我这小店的床了?” 陈沛之忙解释,酒气和着炉子的暖气一熏,急得汗都出来了。“我去一趟秦淮,我找人呢。明儿便回来住了,你可别把我说生分了,寒碜人呢。” 刘掌柜这才哦了一声,放下了拽他的手,而后想起来之前派小二送他时在码头瞧见的那两位姑娘。他后来去打听过,只知道都是红祸的姑娘,名字是记不清了,也不知陈沛之喜欢的是哪一个,不过,管他喜欢哪一个呢,他喜欢就成了。“你若找着了,就带着她一起过来,我这儿床小不了你的!” 陈沛之听他说话都大舌头了,不该是少不了么,这会儿怎么成了小不了的。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脸上居然红了,他想着若是带上匀珠来,共睡一床么——咳,不过是想想,他怎觉得害羞了? 刘掌柜见他光顾着想心事不说话,笑呵呵地由得他去。待两个人终于把桌上的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都到打烊的时辰了。刘掌柜晃悠着站起来,叫小二去给他叫车唤船,又招呼女儿去拿了一件厚披风来,陈沛之一看到那披风,忽然想起匀珠那件披风来,忙一边说着我有我有,一边叫人去客房里拿,又折腾了好一会子,才算收拾妥当。待上了船,吹着夜风,先前还觉得清醒的,这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微醺的感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陈沛之在船上一个劲儿傻笑,这会儿夜都深了,大多船娘也都自回了家去。江上船少,又是冬天,大抵都不爱出来的,不过留着那几个红祸买下的船娘,这船上正是轻罗。轻罗识得晏十三,也听过陈沛之,却没真正见过几次,再加上也没听晏十三说起陈沛之要来,自然不知这便是他。此刻只是觉得陈沛之一个人在船上自得其乐,笑得虽傻,却也好看。何况眉目里有几分和晏十三相似,轻罗便觉他顺眼得很,与他搭话也甜了几分。“公子上咱们红祸寻哪个相好呢?” 陈沛之抬眉看月,笑答“只有一个相好。只是不知她是不是也在等我——” 轻罗扑哧一笑,“是了是了,我失言得很,公子喜欢的那人,一定也是与公子同心呢,自然心里只有彼此一个,别人再入不了眼的。我瞧公子痴得很,倒跟……跟匀珠姐姐像得很呢。” “她痴?”陈沛之笑,转头去瞧她,“她也会痴?我当她没心没肺,冰做的心肝,雪融的性情,只怕她痴不痴,就是风月颠转,她也自得风流,过得潇洒呢。” 轻罗嘶了一声,一竿子水往下撑了,又转头带了几分怨怼朝陈沛之道,“公子这话可酸得很,莫不是心里那人就是匀珠姐姐?那可不成,匀珠姐姐心有所许……这都好多天没待客了。公子这般埋汰她,我这小船娘听了也不高兴,匀珠姐姐人是极好的,谁都听不惯说她不好的话呢。公子可别追不着人家,就把人家这般埋汰,只怕是你没福气,要吃她的闭门羹咯。” 陈沛之这下又笑了,他走到轻罗身边,一双眸子死盯着她,却带了笑意,问得坦坦荡荡,“我心上的人就是她,她心上又有谁?若她心头那个人不是姓陈名沛之,我便从这船上跳下去,游去她船上,看她接我还是不接。” 轻罗也笑了,“你这公子真是痴,这会儿扯上陈公子做什么来?匀珠姐姐若是不欢喜你,你就算跳了水下去,她心里也还是只有陈公子一个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4.24】 正巧了,这一日又是开陶令醉的日子。轻罗把陈沛之送到首舱,却见那儿只有个青女打着盹儿,这才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埋怨陈沛之尽在路上跟她说些有的没的,让她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会儿姑娘都在开酒席呢,哪儿来的人招待他?轻罗想着把这说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公子也扔去酒局算了,陈沛之却笑了起来。“你送我去‘如鱼似水’便使得。” 轻罗跺了跺脚,蜜唇嘟了起来,“哎哟,都说了开酒局,匀珠姐姐自然也在酒局了,再说,你这人真是不听劝,我都说了她不接不接,你何苦白跑一趟呢。” 陈沛之看着她笑,心情极好,忍不住揶揄她,“哎哟,你这小船娘,脾气可真大,我好言好语说一句,你倒顶个句回来。你匀珠姐姐要是知道了,不得说你才怪呢。” 轻罗已经不想理他,却碍于他是客人,恼无可恼,只好又叫他上了船,忽而想起今儿早上十三才约了她晚上吃酒去,一时又哎哟了一声,四下张望了起来。陈沛之见她心不在焉,却不划船,催了道,“怎么不走?” “我等芭蕉或是星河来送你过去,我这会儿想起来还有事呢。” 陈沛之继续逗她,“是怕挨你可亲可爱的匀珠姐姐训骂?我替你求情便是了。” 轻罗咬着下唇气急败坏地瞪他,“你……你可真讨厌。我不理你了,我等十三来呢,没空与你拌嘴皮子,待等着芭蕉来了,叫她送你去就是了。” “十三?”陈沛之哈哈笑了两声,“晏十三?那更容易,你等他来了,我叫他娶你都使得!” 轻罗啊哟了一声,看着陈沛之直喊疯子,好容易等着了芭蕉,把正一个人乐不可支的陈沛之塞了过去,急急跑走。轻罗只觉一开始真是看走了眼,就因着他和十三长得有几分像,好声好气跟他搭了话,真是搭错了。 陈沛之觉得自己醉了,一定是醉了。不然为什么全身轻飘飘的没个着落?他看着芭蕉,仍是笑。芭蕉被他看得毛毛的,好一阵唯唯诺诺才问他要去哪儿,陈沛之仍报了匀珠的船名,芭蕉迟疑道,“匀珠姐姐……不待客呢。也没见她挂牌。” “我是陈沛之。”陈沛之笑着看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若不接,便告诉她,陈沛之回来了,若她真的不接,我就跳下去,游过来等她接。” 芭蕉的嘴张得大大的,原来这就是陈沛之,这就是陈沛之! “划船吧。”陈沛之的内心早笑岔了气,芭蕉还是个没张开的小姑娘呢,这会儿瞪眼张嘴的模样,好是可爱。陈沛之伸手揉揉她的发顶,又跟她说了一遍,“好啦小姑娘,划船吧。你是芭蕉还是星河?” “芭蕉。”芭蕉一边划桨,心里像被风吹满的帆。哗,这是陈沛之呀,传说中让匀珠姐姐都失魂落魄的陈沛之啊,这年头真是比十二妈妈都难得一见呢,居然让我芭蕉撞上了啊!等新一期的呱呱乐出来,我一定要去买它个十张八张的,一定赚翻了……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陈沛之几乎想哼起小调,看着芭蕉一笑,走到船头去径自伸手拨水,芭蕉想阻他动作,却终究没来得及。陈沛之在心里默默地傻笑,他怎么不知江水冰冷?冷便冷罢,冷得叫他清醒,清醒才能无所遗忘,这一晚清亮清亮的月光。 船终于是行到了“如鱼似水”,芭蕉吁了一口气,看见里头果然有豆大的烛光。她奇怪,今儿大家都去吃酒了,怎么匀珠姐姐倒避开了?虽是纳闷,仍是扬了音调道,“阿夏,阿夏!匀珠姐姐有客咧。” 听得里头悉悉索索一阵响,不多时便见了匀珠开门,一边对芭蕉道,“阿夏出去吃酒了,还没回来呢。我怎会有客的?我就没挂了牌子,首舱哪个姑娘看着呢这就送过来了……” 陈沛之看着匀珠笑,等着她转过头来瞧见自己,匀珠果然瞧见了他,却未有同他想的一般惊讶或是愣住。匀珠见到了陈沛之,只是自然地笑了一笑,道,“哦,原来是你。” 这一句话说得轻,在夜里却听得分明。芭蕉平时也常遇着匀珠,听她说话也听惯了的,她性子急,说起话来总比别人快一些,珠落玉盘一般。而今这一句,听起来缱绻缠绵,好似柔滑的锦缎一般平铺也就罢了,却仿佛可以瞧见上头那百转千回的绣法阵脚,一针一线,一字一顿都是柔情。芭蕉只觉心神一荡,再侧头去瞧陈沛之,陈沛之的眼里自然只有匀珠一个了,此刻正回了她道,“我这便来了。” 芭蕉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柔情满溢的寂静无声。匀珠伸手去拉了陈沛之上船,人一离了脚,芭蕉的船上便轻轻晃了一下,芭蕉该走了,她笑着同匀珠招了招手,什么也没有说,终于是划到那芦苇深处去了。匀珠与沛之却在船头对望着,好一会儿都不舍得进去一般,杵着两根愣神的木头。 “匀珠。” 匀珠眼里都是笑意,答他:“小满。” 陈沛之终于忍不住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匀珠低低唤了一声,陈沛之把门踢开了,把她抱了进去。他把匀珠放下来,轻轻喘着气,浸过酒的眸子亮得吓人。“你在等我吗?” 杜匀珠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想着你总该来的,却没想着你今儿来了。” “这回我可没弄砸了你的菜——你怎么还是不去酒局了?” 杜匀珠看着陈沛之,笑个没停,拉过他的手来,在他手心里一字一句地划了。“你说过的,‘凭鸳鸯乱点,不做风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5.25】 隔日就是冬至了,陈沛之起了个早,端端正正坐在方桌前写字。杜匀珠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去他身边看,他忙搁了笔把她又抱起来塞回床上去,语气好是埋怨,“冻着了怎么办?” 阿夏早上起了床,来门口晃荡了一圈,见沛之起了,便去给他二人烧好了热水,这会儿才进屋就见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说着亲热话,想说两句笑上一笑自家小姐,终于没好意思。捂着脸跑了出去,倒把匀珠笑得不行,笑着笑着打了个喷嚏,陈沛之忙又拿了件袍子来给她裹上,道,“你瞧瞧,我就说罢。” 匀珠难得没和他顶嘴,乖乖地躲进被子去,圆溜溜的眼珠子还盯着陈沛之瞧,“写什么呢?这么急着给相好的报平安呀……” 陈沛之去捏她的鼻子,“瞧你那酸样,写给你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收拾了阿夏送来的热水,又给她浸了巾子,递了过去。“还有我的朋友,他和如玉今儿该定亲了。我人没来得及,总得带个信过去。” “如玉?”匀珠歪头看他,胡乱抹了一把脸。 陈沛之没法,只好扳过她的身子来,又替她细细擦了一遍,末了还不嫌肉麻地往她唇上啄了一口,才道,“哦,我忘了你不认识……我从这儿回去的船上认得的,也巧了,偏生和礼秀看对了眼……哦,礼秀便是我那好友,带你回家,你便能见着的了。礼节的礼,俊秀的秀。” 匀珠点了点头,然后又瞧他,“路上认得的……你可真能认得人。” “你可真是醋坛子,我以前怎没发现你这么酸呢,今儿中午能吃饺子了。” “本来就该吃饺子。”匀珠皱了皱鼻子,满不在乎“我就是吃,又怎么了?你还能因为怕酸就跑了不成——中午叫上苏琇白浅西游,阿夏十三轻罗,一同吃。我来包,不吃到饱不许撒手。” 陈沛之“嗬”了一声,才又笑道,“我与你小别归来,你还拖这么多看戏的,也不怕被人笑?再说,你现在去和面擀皮剁馅哪儿来得及?中午就随便凑合点吧,晚上再聚也不迟。” 匀珠想想也是,点了点头想放他去写信,自己再眯一会儿。可真的躺倒下去,见他专心写字的模样,又是喜欢又是不好意思,咬着唇径自傻笑,睡意也消散了大半。陈沛之瞥见她在看他,索性也扔了笔,照旧上了木床逗她,两个人说着好没营养的调情话,一晃居然又到了晌午。匀珠揽着陈沛之的脖子,伸着懒腰叫她替自己慢腾腾穿了衣服,才悠悠叹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真是圆满了。” 陈沛之也起了身,递了茶去给她漱口,有心逗弄她,便一本正经地附和了道,“可不是,以后你嫁来我家,成了陈家的人,当了老板娘,少不了要忙得昏天暗地的,那可累了。” “老板娘?你是哪门子的老板——”匀珠咕噜咕噜地吐了漱口水,才又道,“除非你家开的也是青楼,不然我可没经验,也管不好。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可别怪我……” 陈沛之见她顺着自己的话儿往下说了,忙笑,“说什么糊涂话,我要是开青楼,我爹不得骂死我。再说了,青楼又哪是那么容易开起来的?我可不是十二妈妈——上头没人呢。” 杜匀珠趴在陈沛之肩头笑,“你上头没人?你上头真没人?你上头不是有我呢么!” 陈沛之彻底败给她,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捏着她的鼻子道,“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行啊,这可是你说的,今儿晚上……你在上面,看不累死你。” 杜匀珠被这荤笑话闹了个大红脸,忙去推他,“你讨厌!快起来快起来,给我和面去!” 真到了晚上,热乎乎的饺子上了桌,大家都等着轻罗和十三,却怎么也等不着。苏琇和白浅说笑,莫不是十三拐了轻罗私奔,却也不至于连着现成的一顿饺子都不吃罢?西游饿得直敲盘子,阿夏忙帮她盛了一盘要她先吃着,匀珠去递了盘子,却一个失手把盘子给摔碎了。当下一团混乱,沛之拦着匀珠不让她去收拾碎瓷盘,匀珠却硬要去。两个人正说着呢,门口的夹棉厚帘被掀开来,十三风风火火进来,后头跟着正在拍着肩头雪花的轻罗。 “你们可算来了。”西游顾不上去拿饺子了,招呼轻罗进来坐,又嗔怪似的望着十三“怎么这么晚才来?定是你又拉着轻罗四处疯去了。” 晏十三没顾上理她,转头却向沛之道,“赶紧和我回京吧!” 匀珠愣了,转头去看沛之,又去看十三,手里的碎瓷片放在一边扫了去了,又急急追问。“家里有什么事?” 晏十三摇了摇头,只对着沛之道,“才接了姨父的信,给你的估计是送到客栈,你还没见着罢?今儿本该是那个王振容王公子成婚的,可前几天,才提亲了不久,就叫人给抓走了。姨父来了信叫你回去呢。” “礼秀怎么了?”陈沛之一惊。 “一开始抓走的不是他,是那准新娘子家里头的人……然后不知怎的就牵连着了。唉,这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总之回去便是了。” 匀珠最先定了神,她握了握沛之的手,只抬眉道,“这会儿慌神也不济事,这样,我叫人去看看可还有船票没有,若是没了,再瞧瞧相熟的船家有没有,包个船回去也使得。这会儿倒也没急到吃顿饭的时辰也没了,你们都先坐着,横竖简单吃一些。沛之,我陪你去客栈把东西收拾了,我们同十三回京上去。” 陈沛之只觉隐约不好,却不知如何不好。他心里急,此刻唯有抓紧了手里那一点温暖,却唯恐这一点温暖被黑暗吞去,他急急看向匀珠道,“你……你别同我一道回去,万一有事——” “有事又怎么样了?你自个儿说的,我是陈家的人,你可不许赖账。”匀珠抬起下巴看着他,“带我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6.26】 刘掌柜没想到陈沛之来得快,走得也快。 陈沛之把匀珠介绍给他认识,不过寥寥数语,两人便上楼去收拾了东西,好在陈沛之才来也没两天,有些东西都还没用,原样再带回去便是了。刘掌柜眼见事态紧急,也搭手帮忙,并不多言,听闻他们没订着船票,还去寻了相熟的船家,终于定了下来,匀珠沛之十三,并一个小厮四人一行,踏上船去,又要一路颠簸了。 匀珠就没怎么出过远门,她是当地人,也没什么余力往外游去,这会正是第一遭,半点经验也无。眼瞧着沛之打点左右,安排妥当,虽急且忙,但不显慌乱,她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怎么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提出要跟来,沛之没有反对,她心里是宽慰的。可什么都不能做——她又愧疚得很,生出一份自个儿成了累赘的心思来。 沛之忙活了一阵子,终于安安分分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抓过她两只手就捂在手心里,问她冷不冷。匀珠忙摇了摇头,见他披风松了,又去帮他系紧了,一双眸子盯着那系带瞧,只低声道“咦,怎么觉着这尺寸不对了?” 沛之没敢告诉她是被如玉改过了,只是笑道,“许是穿久了便松了,我又想你得紧,这清减了些也正常。” 匀珠脸上一热,耳后一烧,偷偷抬头望了一眼他,又去看了一下晏十三。晏十三在旁边心无旁骛地看一本书,煞有介事一般,那书分明是拿倒了。匀珠扑哧笑了一声,慌忙里终于是寻了些乐趣,既然在路上,多想些有的没的,毕竟也是于事无补,既然她什么也做不了,至少不该苦闷个脸色才是。想及此地,匀珠笑着问了十三道,“你倒机灵,还带了这好些书来,特为路上备的么?我原是没出过远门,不晓得这些的,到时候少不了要问你讨几本来看了。” 晏十三收神看看手里的书,也是面上发红,不着声色地把书放正了,才又把话题扔到沛之身上,“你问我讨书做什么?表哥便是本又厚又长的书,你且慢慢读他也读不完,用不着我。” 沛之见他公然拿他们二人开玩笑,倒也无奈。一时忽然想起刘掌柜交付的陈远的信还未拆,这才赶紧去取了拆信来读。匀珠在十三那儿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搭话,坐在一边看着地上发呆,沛之好气又好笑地拍拍她的头,只道,“陈家的小媳妇儿,你这会儿又开始扭扭捏捏做什么了?想看就过来看。” 匀珠见心事被他说中,也很不好意思,终于还是凑上去一起看了信。沛之与她说过礼秀,她便知道一二,那个如玉,沛之就一笔带过,她也不清不楚。不过总有些来由奇怪的直觉,觉得这如玉倒不是只有那朋友妻一则身份,奈何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便也只好当那感觉没出现过,照旧看信。陈老爷子的信上笔迹略有些草,看得出写的时候心迹杂乱。看来陈沛之与那王公子,十分相熟了。 “礼秀叫什么?王……” “王振容。”陈沛之看得快,搁下了信在她手心里写了那名字。匀珠见他看完了,就拿过来又仔细瞧了一遍。里头还是有些名字没听过,这关系怎么也理不顺,何况老爷子自己也说“事之始末,尚未分明”,她只觉看了之后更加一头雾水,只是脸上的愁云惨淡不知不觉更盛了些。 “没事的。”沛之拍拍她的肩,“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何况现在还没波及到我们,只是礼秀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能不管。” 匀珠不语。陈沛之继续宽慰,笑得云淡风轻,“那你这么想,也许上天派点磨难,让他们结不成婚……磨难之后,我们可以一起成婚,你说呢?” 晏十三抬起头对匀珠挤眉弄眼,“听听,表哥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是,天塌下来你都是陈家的小媳妇儿,逃不了了。” 匀珠终于被逗笑了,一个眼神剜过去只道,“呸呸,天塌下来你都要把轻罗小姑娘讨回去才是正经!光顾着笑我呢,你要是欺负轻罗,我可告诉你,全红祸的人都为她撑腰!”晏十三闻言一副“哎哟怕了你了”的表情,闷头看书,匀珠和沛之对望一眼,终于笑了起来。 水陆双行,终于又回到京城的时候,大寒都到了尾巴,临近立春了。换了马车一路直接回宅子,路过王家的绸缎庄,却见大门紧闭,门口的灯笼上都覆了一层薄灰,陈沛之放下车帘默默无语,终于到了宅子门口,本该准备过年的时候,却没了点过节的气氛,晏十三先下了车,对里头喊了几声,安福安康便出来招呼了表少爷,见到沛之,又是一番行礼,一边搬着东西,忙来忙去,好一会儿才瞧见背后的匀珠。 匀珠衣裳也带少了,幸而沛之的衣服带足了,匀了件给她,此刻她缩在沛之的衣服里,越发显得小巧。匀珠还跟沛之抱怨,沛之瞧着也没怎么高大了,这男女的衣服终究就不是一个型的,她套在身上,怎么都觉得大得惊人。陈远从屋子里出来,最近天本该回暖的,却又转寒了,他又抽了些水烟,这会儿咳嗽了两声,精神气也不太好。他抬头便看到了沛之,和沛之背后那个小姑娘,小巧的瓜子脸埋在厚厚的貂绒毛里,一双眼正好在看陈沛之,瞧得出来,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呢。 陈远连日阴沉的心情终于略扫阴霾,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叫收拾了房间。他终于还是给匀珠收拾了一间客房,心底里他还是把匀珠当未来媳妇儿看的,既然这样,那么他要尊重她。若是让她就那么没名没分地和沛之住在一起,他总觉得不是那么个味儿。匀珠很乖巧,一副听长辈话儿的模样,她知道现在不是卖乖讨巧的时候,她话不多,却句句妥帖得当,安静沉稳,就算有担心,有忧虑,也不会过多地以焦虑的形式表现出来让人担心。陈远觉得很放心,他不是没有拿她和如玉做一个对比的,他本来担心她会有骄纵的小性子,或是风尘的习性,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 他在心底吁了一口气。 几个人终于坐下来,赶上了一顿晚饭,饭菜挺简单,却有家的温暖。匀珠很久没在家这种地方吃过饭,一时竟觉得有些别扭,也有些拘谨起来。陈沛之才拿起筷子,又搁下,陈远知道他想问礼秀的事,可还是摆了摆手,“先吃饭,吃完饭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7.27】 陈沛之在房中踱步子,杜匀珠在一边看着,叹了口气。 陈沛之走后没多久,朝堂动荡,一时不安,皆自年幼的皇上提拔了原先的左御史尚崇仁为吏部尚书起。御史一职本是“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自然颇得皇帝信任。照说本是御史,不该调去六部,有失公允,先前也无旧例,而此刻突然调动,自然是内有蹊跷。陈沛之家终究是商贾之家,官场之事并不清楚,只知尚崇仁很受新皇重用,更是由他上谏言五疏,内里颇多改革之法,很有商鞅之风。只是这一大刀阔斧地动起来,朝堂上便乱了。本就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汹涌而动,借前年治黄修水一事,将朝上许多大臣都付以弹劾举报,多的是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之徒,虽有牵连过广之嫌,可大多证据充足,非一日之功,想来是伺机许久,调查也久。大批原本的高官落马,皇上心里,估摸着是又气又急,只听说日日朝堂大怒,日夜难眠。尚崇仁既入六部,六部人事也是大换了一次血,再加上新政革法,一时乌云密布一般,处处紧绷着一根弦儿。 这事要说起来,跟前太傅何羽山有关。新皇登基不久,初年政事皆由太后太傅做主,太傅一官此时已多用以加为虚衔,何羽山是前朝老臣,一直很受先帝重用,故而官一级级升上去,越做越大。皇上却觉处处受他束缚,手脚展不开来,难免有些恼恨。尚崇仁才欲入仕之据说曾拜访过何羽山,却被后者斥之锋芒太盛,不可重用,终于只做了个小官。也因此被皇帝看中,培植为自己手下之人,眼下他既上了台,新仇旧恨的,又加上皇帝终于痛下杀手,何羽山这位置是坐不动的了。何家一倒,下属诸多牵连自不必提,这本与民众也没什么关系,横竖朝堂上再怎么闹,百姓头上顶着的不过是赋税徭役,没空去想那么多。 事情出乱子,乱在如玉家里头。 如玉的姑母原就是个没主意的,一心虽对丈夫满是怨恨,终究还是听他打算。那时正要准备去迎王振容来定亲,既这一桩事成了,她家生意本是好了许多,这不才成的一笔单子了结余款的时候,那夫人见她有两个女儿,便引了一门亲。原是那夫人与京城的官宦世家有些往来,见阿莓阿茵姿色皆不错,便问如玉姑母可有心将女儿送去官家做妾。其实她介绍的官也不大,不过是个正六品,可好歹也是个官。姑父自是巴不得,当晚就定下来送了阿莓去,一家子正等着双喜临门,谁料遇上了官兵抄门—— 那六品官既收了阿莓,当个侧室也就罢了,却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何羽山的儿子喜欢年岁幼小些又会唱戏的婢子。正巧阿莓便是这么个人,他便起了歪心思,送了阿莓给他,这边还想着投人所好,期盼着升官呢,谁料一时出了这么个大乱子,何家的金银都抄了个明白,何况是家里的奴仆婢女,这受贿一事又被抓做把柄严查。那小官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见逃不过去,索性栽赃嫁祸,审讯时皆推到如玉一家,只说是她们求了他来,有心要混进去的,与他无关。这么一来,责任一层层推,相干的人一个个倒,那些查审的人,因为朝堂太乱,也不是真心要水落石出地办案子,不过是为了寻个说头,闹个轰动,什么微指末节的事都拎出来当说法,这会也顾不上怎么详查,一股脑儿全入了狱再说。可怜王振容才进了门要说提亲的事,忽然就闯了官兵进来,一窝蜂把人都给抓跑了。 陈沛之想找人帮忙,却不知要去找谁。他之前虽在京城,素来不问政事,便是怕惹麻烦,不过是牵扯到的才出面打点一二,平时从不招惹,免了麻烦,如今却也麻烦,很多消息无从得知。匀珠风月场里混久了,对这朝堂陌生,更不消说。其实她想到了回去求一求十二妈妈,没准她知道门路,可再想想又一下子灰了心。这时候人人都求着别惹祸上身,十二妈妈又怎么会管这等闲事?再说十二妈妈再手眼通天,不过也是同陈沛之一样,打通打通相关关节的,又有什么大能耐?再说了,眼下要紧便是一个“乱”字,其实真要治罪,也不是金银赎不回来的,糟的就是这堆积的事情太多,待审的官员也太多,这个正一品那个从二品,什么时候又轮的上她们?所以虽然抓进去是雷厉风行得很,真要说到审人定罪,还遥遥无期,不然也不至于陈沛之她们从金陵赶回京城这好几个月下来,事情仍是僵着的状态了。 陈沛之见匀珠皱着眉头不说话,知道她是在忧心,心里头也一阵温暖。这小女人真是把自己当家里人了吧?明明礼秀只是和他熟悉,和她还没有一面之缘呢,如玉就更不用说了,她却也上了心,这会儿半点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他不禁觉得有些感激。心绪虽乱,好歹她在,她在,她在自己心里,也在自己身边。他现在突然很庆幸,把她带了回来,让他可以抱着她,心情略觉安宁。他不禁想,曾经觉得如玉像雪,在他觉得彷徨的时候出来慰藉他一时,此刻他看着匀珠,突然就明白了,自己需要的不是什么阳春,不是什么白雪。匀珠就像他身上从小带到大的一个红绳手链,没什么特别的,看着还有些俗,可就是它最贴着自己每一次心跳,每一个感怀,安稳,妥帖,没有压力,不必去想该怎么和她在一起,该怎么讨她欢欣,而只需要在她身边,一如她在自己身边—— 陈沛之上前拥住了她,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匀珠起初吓了一下,却突然心底里一片柔软,被人攥了一下似的,还有些疼。她心疼他?她有些失笑,陈沛之比她大了十一岁,她以为,他历经水火,无坚不摧,可原来,终于有那么些时候,他也需要一个怀抱,一些安慰。她是那个给他这些的人,她觉得……幸运无比,幸福无比。 “别担心。”匀珠摸摸他的头,“没事的,既然这几个月都没事,说明不是什么大事,至少有回旋的机会。现在不是到处乱么,只要还乱着,就总有路可以走。呐,你不是做生意做得一等一的好么,最知道这种道理了。” 陈沛之贪恋地在她身上蹭着,嗯了一声,才又道,“只是时间不多。而且……而且礼秀比我急得多了,他都忙活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起色,我回来,对他们来说……更多是心理上的慰藉……我能做的其实不多,我……我心里难受。” 匀珠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眼神落到他的后颈上,那儿有一颗小小的痣,匀珠叹了口气,“我懂,我懂。”她把沛之的脸扳过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所以,你不要这么低沉,我们一起想想看,怎么办好,嗯?如玉她们,会没事的。礼秀和如玉也会成婚的,我们等他。” 陈沛之轻轻笑了一笑,拥着她又抱了一会儿,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一日已是夜深,明日见了礼秀再做打算也使得。他招呼匀珠回客房去,杜匀珠似乎迟疑了很久,才抬头问他,“爹他……不喜欢我吗?给我安排客房……” 陈沛之笑着上前又抱住了先前便没抱够的她,“没有的事。他把你当成准媳妇儿了,不想让你在下人面前名声不好听。你是小姐,就该规矩住客房,这是礼节,也是尊重。若是我们还没成婚,你就和我同住一间,是轻薄了你。” 匀珠确没想到这一层,此时听他解释,才知道是误会了老人家一片心意,脸红着去了客房,陈沛之在她额下落了一吻。“睡吧,明儿早上,我来叫你起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8.28】 朱寅躺在榻上,任凭安嫔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按着。安嫔素来叫他安心,这“安”一封号,也是他替她问太皇太后讨来的。他偶尔睁开眼看看她,她便对他笑一笑,有拘谨,却不让他紧张。朱寅小时候也喜欢过那些有个性却又单纯的女孩子,却往往发现他并没有余力保护她。他过了很久终于知道,皇帝与妃嫔之间的等级差异永远永远都存在着。他的女人们一世不会也不敢像民间的妻子一样跟他大声争论,不会管他的事。就算有人故意来做新鲜样子讨他注意,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因为他的青眼有加,或许就会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他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有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保护,后宫的事,比朝堂那些更让人头疼,而儿女情长,他知道他无法拥有纯粹的真爱,索性放弃。 他只需要有人陪伴,他乱时,让他安心。 找这样一个人并不难,宫里的人,多得是俏娇娃解语花。朱寅知道他能给的东西很少,一些不定期的赏赐,冠以侍寝名号的探望,所谓的宠爱,仅此而已。事实上这种宠爱未必是什么好事,若是那女人一个不聪明不小心,就成了害自己的□□。他渐渐有些觉得惴惴不安,关于如何把握这中间的一个度,他甚至去请教了太皇太后,他记得渐渐年迈的她看着他好久才说,你是皇帝,别爱太深。 也许……也许奶奶她以前受过伤害吧。他这么揣测着,也不愿多想。朱寅是在她的扶持下走向皇位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储君,她就教他很多事情。除了政事,她甚至也跟他讨论男女情爱。他有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情爱一事阴影颇深,防备严厉得吓人。他成日待在宫里,出宫的机会也很少有,她在担忧什么呢?可既然担忧,她又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带美丽的女人来让他挑呢? 他还记得她对他说,天下那么多女人,他可以想要哪个就要哪个,可女人不过是女人,不能让女人离自己太近,太亲—— 他也不知道大晚上的他怎么就想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的香炉里燃着的是中规中矩的檀香,安嫔就是这么个中规中矩的人。安嫔是京城人,性子一字一蔽之便是“平”。出身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长相虽是中上之姿,却也没什么出彩,才艺什么的,他本身并不怎么看重——本来么,太皇太后给他潜移默化的教化确实很有效,他真的从心底里觉得女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而已,比不上他的江山,比不上他的朝堂,或许年轻的他还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可至少,比不上他心口那热血喷薄的抱负。 有时他从书房出来,在去后宫那些阁院里的路上想,其实偌大的后宫,不过是看着叫人热闹,其实多得是孤独终老。他这辈子最需要的也许只是安嫔这样的女人,陪他吃喝睡觉。哦不,也许还有皇后贵妃那些人,只是她们的背后,又不仅仅只是女人。他不想生孩子,可那些女人都发了疯似的想生,生来做什么呢?朱寅叹气,他并不认为一个小皇子的童年生活很幸福,既然自己不想给他们带来不幸,不如就不要让他们出生,可这种想法要对谁讲?无后是大不孝啊。 “安嫔。”他收回心绪,只觉得想得更远让他更为头疼,要不是皇后又一次和他提起,他何时又需要想这件事了……他还年轻,他还年轻,急什么呢?“安嫔,吹了灯歇下吧。” “皇上……”安嫔欲言又止。 朱寅看她一眼,语气平静,“你也想给朕生个孩子?” 安嫔知道他才从皇后那过来,先行过来的小太监早把话传了句了,她知道最近后宫里都在为子嗣一事剑拔弩张。撒娇的有之,哀求的也有之,她素来是最平淡的,兴许就是这份什么都不求讨了皇帝的欢心,可皇帝也不见得多宠爱她,总保持着一两个月才来见她一次这种频率。她以前曾经不得其解,后来见多了宫里的尔虞我诈,口蜜腹剑,也见多了得宠一时的妃子遭遇各种排挤,她甚至知道,皇帝借着后宫本身那可怕的力量,以“宠爱”这一看似褒奖之物,杀他欲杀的人于无形,她竟觉得感激,皇帝心里,是真心不想伤害她的。她不是被爱得最多的人,却是被爱了最久的人。虽然她至今只是个嫔,可够了,够了。她只够站到那么高,再高,便怕摔了。可眼前这个站在最高处的人……皇帝,皇帝他心事太重了,一直以来都太重了。她知道他最讨厌有人逼他,比如那康妃——人人都希望他宠爱她,因她是何太傅家的人。他没法明着忤逆,就往死里宠她,自有人看不下去,自有人替他动手……这个后宫太可怕。可怕得她什么都不敢求,也不愿求。 一如他给她的封号,平安才好。她摇摇头笑着看他,“臣妾不敢……” 朱寅听她这话一开口,也笑了。“说什么不敢,你也真……太不会说话了。” 安嫔这才意识到,她才说了个多大不敬的词。她跪下来给他请罪,心里有些惴惴的。好在朱寅不过是随口说说,并没有罚她的意思,照旧让她起身来服侍,她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皇上,虽□□立《女诫》又明祖训,不让后宫参政,可臣妾想……臣妾想……” 朱寅有些意外,安嫔不是这么鲁莽又不知分寸的人,她也不是什么野心家,何以突然说起了这个?他看着她,“你放开胆子说。” “尚尚书这回动静着实太大了,只怕牵扯过广,恐叫皇上遭了民怨啊。” 朱寅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应该知道安嫔想说什么了。他叹了一口气,□□时起就为了不叫外戚坐大,除了不得不选的官家之女,也渐渐从民间选了德艺兼备的良家女子来。朱寅选了安嫔陪伴,也是看中她没什么背景,现下看起来,或许是被牵连了吧。 “臣妾知道皇上政务繁忙,也管不了那些琐碎小事。也知道,后宫干政,轻则下狱,重则赐死。只是……皇上知道臣妾出身卑微,心里顾着民间悲喜苦难,较之别人,总多一分私情。臣妾不求皇上青眼谁人,也不敢妄自给有罪之人恳求脱身,但恳请……恳请皇上多加思虑,能放过一条命,便放过一条命,寻常百姓命本苦……百姓谢之。” 朱寅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人,揉着眉心起身站在她面前,语气沉重。“你,安嫔。何德何能?替朕,代表了百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29.29】 安嫔心口发颤,太监服对她来说终究还是大了一些。朱寅见她惊慌模样,轻轻笑了一笑,又往她手背上轻轻一拍。两人一起装作朱寅的内侍去密探监牢,是朱寅的主意,他觉得自己大胆荒唐得很,却荒唐得叫他热血翻滚。其实他不敢想这件事被太皇太后知道会怎样,年轻的皇帝虽执掌权力,却仍然有各种畏惧。而且他也实在太年轻了。关于治国平天下,他知道得更多的是史书上那些干巴巴的文字。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人是天生的将相良才,却没有天生的帝王之相,就算有也决计不会是他——朱寅常常想着,他对这天下的征服欲,很多时候出于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还包括了对那些长辈们的反抗叛逆之心,事实上,要对整个国家做什么,他还没有明晰的概念。至于什么苍生黎民,他一度觉得那更近乎于某种口号…… 治国很累。亲政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带着挥斥方筹的快感,他看着桌上积压的东西,起初还觉得新鲜,斗志十足,待久了就觉得累。除了用膳的时间都像被关了起来,天朦朦亮就要起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懒觉,忘了在床上多赖一会儿的滋味如何,他并不敢多想,只怕那惰性没头没脑地上来,把他吞个彻底干净。 “这回不是小元子了……小金子?这名儿可够有趣的。”守门的大哥笑呵呵地对朱寅笑道。朱寅便抬头去解释了,只说是原名小银子,和皇上重了名,才改了金子。守门人更是哈哈大笑起来,“不论金子银子,可都是好东西。跟着皇上做事,更是好东西。” 安嫔听得心惊肉跳,待他们二人进去走得深了,又由朱寅叫跟着的人避开,这才小声问他。“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大胆?即便我们不过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能这么放肆了说话的。还敢搭话,不知这规矩是怎么立的!” 朱寅看了她一眼,无声笑道,“以前我派过人来这儿,交待过好多次和他们打好关系,便是规矩放松些也无碍。当时没想着有今天,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行个什么方便,不想还真用上了。” 安嫔咂舌,真没想到朱寅还想过这种事情。不过她亦不敢多问,近日来她对他而言,突然亲近了许多似的,已是逾越了好些了。朱寅让她有些心慌,但是心里某个角落又充实得很,暖暖地熨着,很舒服。安嫔于是点头笑了笑,她直视着朱寅的眼,终于还是低下去。这个人是皇帝,是皇帝,她进宫前就想着这个,一直战战兢兢的,很多时候连正眼都不敢瞧,现在终于敢了,细想一想,他也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人。 朱寅叫人来,挑拣着问了牢里那些人的情况,一圈走下来,又听了狱卒们的闲言碎语,再走出来时,已斜阳夕照。安嫔跟着他往回走,嗫喏着在他身后轻轻道,“这样的地方,全国还不知有多少处……” 朱寅知道她的意思,终于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她的肩,沉默地对着火炉。 与此同时,做着同样的事的人,还有陈沛之。 陈沛之带着匀珠先去看了礼秀,再一同去监牢里见了如玉。礼秀眉头紧锁,无计可施。“我恨不得住在这儿了,只是他们不让。” 陈沛之忙斥他这话说得荒唐,他若跟着住进去了算什么?那对如玉来说才真叫暗无天日呢!礼秀摇头直叹气,道理他总是知道的,只是实在急得没法子。匀珠顺着他瞧的地方看过去,守卫的人本就生了一脸凶相,此刻正低头取着钥匙,一言不发的模样确实叫人望而生畏。陈沛之问礼秀可有偷偷塞了银钱,礼秀自是苦笑点头应了,只说这银子都快抵上付绑架赎金的了,偏生就是没个见效的,好歹能换得他天天过来瞧上一眼。 杜匀珠不知道如玉生得如何模样,对礼秀,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这许多年,自不是什么以貌取人之徒了,知道礼秀是沛之的朋友,她本来就心生亲近,初见礼秀倒也不觉什么。只是对如玉,她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安,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眼下她人还在牢里,又还一面都没见过,她现在想这些,自己都觉得没个落脚的,这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一阵瞎想。 陈沛之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她想着心思呢,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她的手捞过来握在手心。杜匀珠的手暖暖的,这叫他很放心,她素来很晓得照顾自己,不叫他担心的。她感觉到陈沛之的动作,侧头对他一笑,狱卒哗啦啦地开了门,恰巧叫他们进去了。礼秀自是第一个快步而入,陈沛之拉着匀珠跟上了他,他熟门熟路地绕过了一扇扇门,终于停在一个监牢前。陈沛之和匀珠一齐看过去,还好,里头关的人不过是精神落魄些,倒是没什么伤啊痛啊的,看来礼秀砸的钱也总还有些效。 一路上难免听到有的已受了审讯的犯人在哼哼唧唧地呼痛□□,此刻见她几人虽然潦倒却也安好,陈沛之也放了心。礼秀和如玉已经说上了话,好一会如玉才抬起头看见沛之。 “沛之?你怎么……” 如玉既然看到了沛之,也看到了匀珠。这里灯昏沉暗黄,她只觉得苍白冰凉。如玉这一刻突然发现自己心里叫嚣着,她还是放不下陈沛之的。不然为什么她看到他牵着一个小女人,会心口又涩又痛,又苦又酸?可除了这之外,她甚至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去嫉妒,去吃醋,她现在应该是爱礼秀的不是么?事实上,她心里,也有了礼秀,不是么!她觉得自己龌龊极了,可耻极了,如何能下定了决心去爱礼秀,却又在此刻对着沛之想流泪下来呢?如玉想对自己大吼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她做了什么呢?她听礼秀说过,沛之喜欢的女人是个青楼卖笑的姑娘,礼秀说,只要沛之自己喜欢,就行了。可她不能这么想,她没法平衡地看这件事,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在牢狱幽怨愁闷,又一直没见着那真人,如今这牢笼之外,她与她,隔着那木栅栏,她楚楚动人,她却衣冠不整,她觉得被羞辱了,霎时就觉得鼻子一酸,不知从何说来。 杜匀珠看到如玉的一霎也愣了,她没想过这如玉会生得这般标志,即便是在牢狱中,即便她只穿了最素的常服,头发上半点首饰也无,仍是星眸闪烁,云鬓叠乌。更令她惊讶的是,她的眉眼里,瞧着礼秀固然是一片关怀,可当她的眼神转向了陈沛之,杜匀珠看着如玉的眼神,心里有如敲响了一口响钟。 女人心,只有女人最明晰。 杜匀珠没由来地觉得有些慌乱,她清清楚楚地在如玉眼里看到了爱,至少是爱慕,至少是倾心,是绝对绝对绝对地——无法释怀。她现在知道心里那糟糕的预想是什么了,她转头去看陈沛之,陈沛之也看着如玉,她略微心定了一些,她清楚地知道,他对她,和对自己的感情,总是不一样的。那便好,那便好了,杜匀珠在心里默默说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0.30】 杜匀珠帮着布好了碗筷,陈远出去了还没回来,沛之也被礼秀叫走了也没归。眼看着就是要吃饭的时候,宅子里除了管家和几个下人,就只剩了匀珠和晏十三。杜匀珠想问十三如玉的事,却还是没开口。一则想到晏十三也未必知道,二来,这当口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愁云惨淡万里凝,凝在她眉间,皱得打了结。 “咱们出来也有几个月了,我才写了信要拿去驿站,你若也有什么要寄的信,我一同送去。” 晏十三的话让匀珠这才反应过来她都没顾上跟大家去封信,只怕西游苏琇她们都该急了罢。还有十二妈妈——她忙应了下来,“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写。” “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晏十三对她安抚一笑,“先吃饭。我也忙忘了,不知道轻罗她们等急了没有。” 杜匀珠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来,虽然淡淡的,却总是笑了。“怕是不仅等急了,还等恼了吧。”她终于还是坐下来,略定了定心,呼了一口气,伸手取了筷子。在陈家住了几日,诸事都是熟悉的了,张叔负手在后面站着,匀珠招呼他来吃饭,张叔本想拒绝,抬头看见晏十三的眼神也就会意地乐呵呵入了座。张叔同匀珠说了好些闲话,他年过半百,自然知道这未来的少夫人心事重重,一边觉着她是个对少爷上心的,一边觉得她不仗势欺人,在心里早不知道说了几遍少爷没挑错人。几个人吃完,匀珠又帮手把饭菜收了,随时等着热给不知何时回来的陈家父子吃。张叔劝住了她,只叫她回房写信去,匀珠才去一边就着打好的热水洗手擦手了进了屋去。 乍一提笔,倒真不知从何说起了。 匀珠当然知道应该报喜不报忧的,思来想去,挑些没紧要的说了,大抵都是报平安的话。知道几个相熟的姑娘应该都是惦念着她成婚的事,只是这事实在不好说,含含糊糊带过去,只说日后再叙,虽然自觉这信写得仓促,可也无法。出来把封好的信笺交了晏十三,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我与你一起去吧。” “也好。”晏十三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她,“正好,也该给你订做几套衣裳。这儿不比江南,冷起来都是动真格的。” 杜匀珠一张脸这几天越显得有些苍白,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操心的,眼睛下也是一小片乌青,端的明显。晏十三看了总有些不忍心,又不好说她,只有明里暗里打趣。“还得买些胭脂水粉,再不打扮打扮,小心被别人比下去了,我哥不要你。” 这话本是玩笑,却叫杜匀珠听了心头一紧。她又想起了如玉,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能瞎猜。晏十三看出她的惴惴不安,却也摸不着头脑。正想问她,门前听见了勒马喝声,正是沛之和王振容。 “匀珠!”陈沛之先看见了杜匀珠,当下就呼了她的名字。杜匀珠抬头对着他,到底还是笑了一下。见着陈沛之,她心里总是暖暖的,陈沛之大步朝她走来,面上全是喜色。“匀珠,如玉有救了。” 杜匀珠知道他没别的意思,可心头还是有根刺扎了一下似的。她勉强迎着沛之笑了一下,“怎么说?” “具体的我们也说不清楚,只是上头好不容易松动了,过几日有会审,到时候再花些银子,另外咱们也做个证人,既然是场面上的事,能处理的就好得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晏十三在旁笑,“到时候王公子也能和那陈小姐成婚,你们的好日子就也近了。” 王振容的脸上也是久未见的喜色再现,听了十三的话点了点头。杜匀珠张罗着问他们二人吃过饭了没有,只说留了菜,陈沛之却先问他们要做什么去。最后约了他二人先回去吃了饭,匀珠和十三去寄信,再一同去王家的绸缎庄做几套衣裳。“总归是他家的最放心。”陈沛之柔情说着,伸手在匀珠脸颊上微微一抚。 王振容自然不喜陈沛之和匀珠对他客气,沛之做这样安排他也很是欣喜。为了如玉的事,他家的生意都停了有些日子,家里父母虽然都听他的,可他也知道这不是本分。父母体贴,他心里反而更急。如今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他也不愿再叫父母担心,这铺子的生意是要再开张了,匀珠来做这第一个客人,自然好极。 杜匀珠伸手按在陈沛之的手上,“晚上我再给你们做几道好菜。” “等如玉回来咱们一起吃。”陈沛之有心想叫所有人都瞧瞧他这小媳妇的本事,却完全没注意到匀珠十分介怀这一茬。本来他自己是定了心神,也坦坦荡荡,全然不觉得自己跟如玉有些什么,自然也就没往那处想,匀珠又从未和他提起过,他不知道也是寻常。匀珠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他也没反应过来,只当她是又羞了。陈沛之笑起来,揽了揽她的肩才又不舍放开。“你们先去寄信。” “沛之……”匀珠声音有些儿哑,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一会见。” “嗐,你们搞得十里长亭似的……至于么!”晏十三做了一个肉麻的表情,打断他二人,拉了匀珠要走。“你才说她们要等恼了,要是真恼了,我拿你们俩是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1.31】 等如玉从狱中出来那日,陈家在宅中为她摆酒洗尘,沛之匀珠、十三自是在陈宅张罗着,由礼秀去接人回来。陈老爷子也亲自帮忙,抽着水烟照看旁边炉子上炖着的肘子煲,厨房内外都飘散着各色食物的香气,匀珠在一边摆着糯米饭,只待上笼蒸。 “来了来了!”还是十三在前厅先喊了起来,一边搬了火盆让如玉跨过去,旁边的礼秀脸上是久违的喜色,这会儿也笑得十分爽朗。 杜匀珠擦了擦手,跟在陈老爷子的身后一同走了出去。陈沛之也已经去了,正笑吟吟地望着礼秀和如玉。本来礼秀并不想在陈家麻烦沛之,想去丰乐居,还是陈沛之说压惊之宴在家才妥当,中午这一顿就摆在陈家,晚上再叫礼秀带着如玉回王家去。这会礼秀和如玉才跨过了火盆,陈沛之已拿了沾水的柚子叶往她身上洒去。杜匀珠忙去接了张叔才递来的新衣裳递了过去,“如玉姐姐。” 陈如玉一抬头便望见了杜匀珠,杜匀珠比她矮些,却越显娇小玲珑。她听说匀珠原是比她小的,这一句姐姐倒也当得。她才从狱中出来,身上一件厚袍子是礼秀在车上备下的,裹在她颓旧薄衫之外。她是该先去换件衣服才好。这衣裳,布料颜色都是上好的,这份细心妥帖,也不知是她的,还是……陈沛之的。 如玉不敢抬眼去瞧沛之,她与杜匀珠颔首问了几句安,礼秀已在一边开了口,“快进去换了衣裳出来吃饭吧!” 杜匀珠带了她去自己住的客房换衣裳,她替如玉搬了屏风,又从火盆上的罩笼上拿了焙暖了的内衫来给她,“姐姐穿这个吧,皆是新的。这天还寒着,这衣服先暖过了,贴着身上不觉冷。” “杜姑娘好细心。”如玉已脱了衣裳,见她一只手从屏风后面递了衣服进来,忙接过了。 “姐姐叫我匀珠便好了,叫杜姑娘听着生分。”杜匀珠在外坐着,拎起一边炉子上烧着的热水去泡了茶。屏风后如玉一件件把衣裳穿着了,款式尺寸皆是按她的来,只是她这几日清减不少,衣裳显得还有些宽大。 “以后还少不了叫一句嫂嫂呢。”如玉忽而出了声,好不自然。“如玉是怕叫得太亲热,倒叫你觉得唐突,你让我叫你什么就叫什么便是了。” 说着,如玉已从后头出来了,杜匀珠便把泡好的茶给她递了过去,未多置言。“走,先去吃饭吧,莫叫大家等急了。” 饭厅里桌上已摆了十色冷碟,好几个江南小菜还是匀珠先备下的,香拌干丝桂花糖藕,想来如玉也喜欢吃。两人一同落了座,恰各坐在沛之与礼秀身边。张叔先布了茶酒,礼秀便第一个笑道,“张叔,劳你与我斟满三杯,我各要敬人!” “敬天地敬父母敬娘子么!可不是这时候干的事儿!”陈远哈哈大笑,一桌人且等着听礼秀如何说道。 “那些个虚的我也不多说了,这每日里在外头说场面话早就说腻了,谢天地谢皇上便不谢啦,那谢父母,自是晚上再敬。”礼秀也笑了起来认真释道,“伯父说得是,这喜酒不是这会儿吃,但也肯定要吃的不是?至于我这三杯酒,是敬伯父,小满兄弟与匀珠。” 见众人都等着他往下说,礼秀便一一往下说道:“这第一杯,要敬伯父,把我王振容当第二个儿子,把如玉——当亲生的女儿。这之前种种帮忙,我是说不尽的,这恩,就全在一杯酒里了!”说着,他便与陈远饮尽了手上的酒,又执起了第二杯,“这第二杯当然要敬我的兄弟小满,待我如亲兄弟,忧我所忧,甘苦齐尝,花下多少心思,才帮得我把如玉给解救出来,万分感谢,自然要敬。” 陈沛之笑吟吟地同他饮了一杯,众人又齐向礼秀面上望去,只闻他又道,“匀珠嫂子我却是更要敬,虽说你与小满还未成婚,我叫这一声嫂子颇显了仓促,但我打心眼里觉得你便是我嫂子的。小满与我一同长大,其中亲密自不必说,匀珠与我和如玉非亲非故,却也将我们二人的安危挂于心上,本是要过门的新媳妇儿,千里迢迢过来未享得福,就先操够了心,一般人哪受得了这个!”王礼秀把酒杯高举,面上尽是诚恳。“旁的就不说了,就说如玉身上这衣裳,全是匀珠打点,我们男儿家哪有女人心思细?我这酒,除了感谢感激,更是感幸,幸我这兄弟,将娶贤妻如此!” 众人哈哈而笑,齐齐称是。晏十三看着满面通红的杜匀珠吃酒,出言附和道,“可不是么,那日要不是匀珠提醒,我们个个都忘了。如玉,你瞧这新衣裳喜欢么?若是喜欢,可得陪着你夫君喝一杯。” 如玉闻言自是站了起来,亭亭举杯而言,“正是。礼秀说的这些,也正是如玉心头想着的话,再多的话,也全在酒里,就是晏公子不说这话,我也是要喝着一杯的。” 当下便是吃了一轮,晏十三故作失落,“得,你们个个有酒敬来敬去,独留我一人,来!张叔!咱们喝一杯!” “待我二人成婚,有得是酒喝!”礼秀吃酒常面红,三杯下去此刻已是红了脸,声音也比平日高了些,“来来,共饮一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2.32】 因着高兴,礼秀与沛之都吃得有六七分醉了。送了礼秀与如玉回王家,陈沛之回到桌上时,只余了杜匀珠与张叔在收拾桌子。张叔回他问话,陈老爷子亲自和晏十三一同去了西市,也没说是要添购些什么。匀珠收着筷子,张叔自是不愿叫她做下人活计,忙着去拦却拦不住。陈沛之见状笑了,带了几分醉,也不顾平日里的沉稳,上前把匀珠圈入怀中,“来,陈家少奶奶,别忙活了!” 张叔和几个下人在一边吃吃偷笑,匀珠臊得脸上腾起红云,轻轻推一把沛之,可推不动,只能倚在沛之怀里低声唤他,“进屋去吧,我正好有话同你说呢。” 陈沛之不明就里,可好歹是放松了些怀抱,拥着她进了厢房。沛之才关上门,一回身,便见杜匀珠眼波盈盈地望着他。“匀珠,怎么了?” 杜匀珠想了好久怎么开口和他说如玉的事儿,她不想太较真,又不想太轻视。她还记得如玉的眼神,可她也更记得沛之的眼神。她有些儿后悔这会把沛之叫来了,沛之醉着呢,她可怎么开口才好呀?匀珠就这么怀着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也没答话,只是望着陈沛之不言不语,轻轻叹了一声。 “有好多话,不知从哪儿说起?”陈沛之笑了,拥她入怀。 杜匀珠轻轻“嗯”了一声。 “那想现在说,还是……等以后说?”陈沛之忽然抱起了她,匀珠讶然出声,她忙不迭地勾住他的脖颈,陈沛之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依旧是笑:“没事,多久我都等你。” 杜匀珠嗔他一眼,“好啦好啦,快让我下来,我这就说,这就说……” 陈沛之朗声而笑,却没把她即刻放下来。他坐在榻上,让匀珠仍倚在他怀中。“唔,你说。” “沛之,我怕我说得不好你要恼,可我又想着,我就是说出花来,我……我……”杜匀珠叹了一声,“沛之,我总觉得,如玉喜欢你的是不是?” 陈沛之心中坦然,所以从未想过杜匀珠会有此问,匀珠一开口,他竟愣了一下,酒都醒了大半。不过他很直接地说,“我想应该是。” “……爹前两日说了,要认她做干女儿……”杜匀珠咬着唇看他。 “爹也和我说过了……”陈沛之回应着她的眼神,“我知道这件事,礼秀也知道。可我们也都知道,如玉很快就是礼秀的妻子,而且,我与她既为兄妹,她自然也不会逾矩,如玉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不是那般拈酸吃醋的人……”杜匀珠嘟着嘴,低下了头“我也知道,我是关心则乱了,我又何曾想妄自揣测如玉的秉性,若她不是这般正直之人,又怎么入得了你们大家的眼!沛之,我心中真是乱极了,我对你的情若是浅些,我也不会顾虑这许多,叫你瞧见我这小心眼的一面,可我……” 陈沛之笑了,他伸手抚上她的唇,“匀珠,我懂。” 杜匀珠看过去,她从没见过陈沛之笑得这样好看,除了俊朗眉目之外,更有一分柔情深种,这种笑,她知道自是只给心爱的人留着的。故而此时陈沛之纵然一句话都没有,她已觉得将醉一般。那心头的借被一双温柔手解开,她低下头去,陈沛之的柔情从他眉间已到了她心里。 “匀珠,这事本是我不对,未与你提起。只是我想着,一来我对如玉着实无意,二来,如玉与礼秀,你要说他们一点情没有,这定无可能。我信如玉秉性,重兄弟恩情,我与如玉,半分可能都没有。所以没和你说起,原是我没想到你对我情深,叫你伤心难过,别恼我……匀珠。” 杜匀珠心头一暖,心中本无责怪之心,如今更是软得彻底。 “匀珠,与我成婚的女人,还有……我爱的女人,只有你。我爱你。” 杜匀珠猛然抬起头来,这是陈沛之第一次对她如此郑重承诺,她的脸忽然就红了,只觉得从脸颊烧到了脖子,一下子羞起来。她嗯了一声,陈沛之已把她再次揽入怀中。“如玉的事,不用担心。如玉与礼秀都是聪明人,你看得出,礼秀又怎会不知道?可我信礼秀一片真心,终能更打动她。何况,如玉对我,不过是一份幻想中的依靠,与爱,又相差得远……匀珠,我醉了,我想把心里话都告诉你。若是之前,我与她又何尝有什么大区别?我也只追着一份感觉,临摹着一份感情的模样,却忘记了生活本真。匀珠,我很庆幸有你,能陪着我,和我闹闹小脾气,却也是最懂我的人,会急,会气,都是因为在乎,而不会因为和幻想的一点点不一样就放弃一份感情……匀珠,我以前是不敢说爱的,可现在,我终于想对你说爱你,想与你成婚。如玉不会明白的事,你明白,如玉不会有的情,你有,如玉和你,我毫无疑问地只会选你啊!” “沛之……我……”杜匀珠平日里总也觉得自己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会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她支支吾吾地仍低着头。 “匀珠……说你也爱我就好了。”陈沛之笑着看杜匀珠,“以后日子很长,我们慢慢说,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好不好?” 杜匀珠忽然眼眶一湿,“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3.33】 “原本说冬至成婚,现下里也要后延了。”礼秀独自一人来送陈沛之与杜匀珠回秦淮,“你们在哪儿办?” “不管在哪儿,总会回京办的。”陈沛之从他手上接过最后一件行李。 “如玉呢?”陈沛之没问,倒是匀珠问了出来。她与沛之相视一笑,而后一同看向礼秀。 “前两日我娘染了风寒,吃了几日药也不见好,又得再加些,她便拿了方子又去抓药了,就没来。”礼秀答得爽快,他笑着又多说了几句,颇有些打趣的意思,“嫂子,你还在担心如玉对沛之……?” 杜匀珠不好意思地一笑,“礼秀,当真对不住,以前我确实有些……可现在,我真没有,倒是没见她,有些儿担心。” 礼秀哈哈一笑,“我知。”他扶着匀珠上马车,又与他二人招手。“放心去吧,嫂子,你与小满的情,我不会辜负的,等你们回来成亲。” “嗐嗐嗐,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他只对匀珠有情,对你可没有!”晏十三假装凶狠地喝断了礼秀。“别送啦,不过没多久就回来的,你还怕他被匀珠拐了去回不来不成?” “我不担心沛之,我担心你一去不返了!”礼秀也装模作样板着脸看他,“不送了,你们去吧。”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也是一切开始的好兆头。杜匀珠从食盒里取出春饼来与沛之分食,又递给外头一同驾车的十三一块。他们终于踏上前往金陵的归程,路途虽遥远,到底是要回家了。 秦淮不算杜匀珠实实在在的家乡,却也算是娘家。好歹养她这几年不是?尤其是如今得遇良人,虽比不得别人衣锦还乡,可对女人来说,也算有个归宿。何况旁人就算嫁人从良,不说风风光光,就是大大方方从秦淮接人,也是少之又少的事。如今陈沛之几番来去,真正将她当媳妇儿娶了回去,如何不是天大的幸事?就是匀珠自己也没想到会这般好命的。 “想在秦淮办喜事么?”陈沛之咬着春饼问匀珠。 “自然想。可总得先来京城,不然爹会有想法罢?于礼数也不合……何况还要跟礼秀他们一起呢。要我说,摆席酒就好了,就是真办,又能办成什么样?” “你若是想,自然有得是法子。”陈沛之泰然自若,只当她是出了个题般轻巧,“你放心,我带够了银钱,你是想在秦淮河上铺一里的花灯红烛,还是想在燕迎霞摆半个月的酒,我都能满足你。” “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匀珠嗔他,“我只求咱们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便是了。” 三两句话,说得陈沛之点头称是。匀珠却被勾起心事,一下子沉默起来。陈沛之一时猜不透她想着什么,张口要问,匀珠却是先说了。“我只怕……赎身不易。” 陈沛之心下一沉,但也未作多虑,到底还是胸有成竹。红祸也没什么理由一直拘着匀珠呀?他想着有钱,总归是好办的,何况之前碰面的苏荷姑姑也是个好相与的,虽然不知十二妈妈与云姨如何打算,但总不至于成心与他过不去吧。想及此处,他只是笑着刮了刮匀珠的鼻尖,“好哇,我的小媳妇是不舍得那头牌的名儿了?” 匀珠知道陈沛之在打趣她,倒也不恼,只是一个眼神剜了过去,颇有几分小女儿娇态。“跟了你,便是姓名都从了你的,秦淮河上有没有杜匀珠这个名字又怎么打紧?” “哈哈,就是这个理儿。”陈沛之笑着拍拍她,“若是她们不肯,大不了我就带了你私奔去。” 杜匀珠捂着嘴吃吃而笑,“我是无碍的,就是你外头的表兄弟不肯啦!若是咱们不经同意就私奔跑了,十三还能把轻罗顺顺利利娶回家?” 也不知怎地,这句竟被外头的晏十三听见了。晏十三掀开帘子抛了一句话进来,“我是没法带轻罗车马劳顿地私奔了……她……已有我的孩子了。” 这话不轻不重不冷不热地甩进来,好生突然,却着实叫人大吃一惊。匀珠当场便怔了,还是陈沛之稳着些,却是先沉了脸。“十三,这便是你的不对,人家姑娘还没过门,你怎地好如此这般!” 晏十三索性钻进马车来,脸上倒是少有的诚恳稳重,“我就是要去对轻罗负责的。” “轻罗还是小姑娘呢……到底还是太……”匀珠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轻罗划桨模样,简直无法设想她要当娃儿的娘亲。近来她的心思全放在沛之礼秀如玉几人身上,倒真没注意十三,十三瞒得也好,到走在回程路上了才说了出来。这么枉顾礼节之事,如果陈远知道,定是要大加责怪。匀珠和陈沛之对视一番,真不知是该说十三什么好。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我晏十三敢作敢当,不会叫轻罗受人欺负的。”晏十三斩钉截铁,先表了态。 “我们自然无二话的,你要成亲,我还能拦着?”陈沛之还是有些不开心,心下怪着晏十三鲁莽,却是第一时间替他二人考虑了。“倒是你想清楚,你爹娘可能受得了?” 匀珠听了心里跟着一紧,可不是么。她与沛之,幸而是陈老爷子开明,沛之的娘又过世得早,要不哪有这么顺利的?晏十三的爹娘便不一样,那二人虽然也期盼着抱孙子,可到底更盼着自己儿子好。自那会儿去了秦淮开始,便日夜不着家,销金窟烟柳巷的名声可不好听,晏十三的父母早就颇有微词,这会儿若是晏十三带个身怀六甲的姑娘家回去,着实很难不想歪。就算轻罗正正经经只是个船娘,不挂牌子不接客的,怕是十三的爹娘一时也接受不了啊! “几时的事了?”匀珠问他。 “便是我们走的时候……算到如今,约莫着有三个月了。” 匀珠长叹一声,“十三,你……你真是!……等我们赶到,四个月,身子都显出来了,你叫轻罗一个未婚嫁的姑娘家,一个人在那儿怎么受得住那些风言风语?你可真忍心!” 这些问题想来十三也想过,这会儿听匀珠一叹,少年心性显露,不免又急又忧。“都是我的错!所以我真真是等不及了,我恨不能飞到轻罗身边去……好匀珠,好嫂子,到时候若是她们不肯放轻罗走,你可千万帮我说着些好话,我定不亏待了轻罗……我这世都不会娶妾,一生只爱轻罗一个!” “若是事先没想好怎么负责,又为何要做出这等不负责的荒唐糊涂事来!”一边的陈沛之却是火气尤盛,叫匀珠与十三侧目都惊讶了。少见他这么盛怒的模样,匀珠倒顾不上安抚十三了,只伸手去握了沛之的手紧了一紧。 陈沛之仍是沉着脸,“晏十三,你啊你,早晚要吃些苦头!” 晏十三闻言偏过头去,“再大的苦,我都吃了。” “你现在莫说什么苦不苦的了,平添气人。”匀珠到底是心疼轻罗,训着晏十三:“你想想轻罗才是吃苦那人呢!你又知道轻罗家里情况了?轻罗的爹身染沉疴,家里生计全凭着轻罗母亲做些针线和轻罗给红祸划船的卖身钱与月例。轻罗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没的有了身孕,不能划船了不说,光是那街坊的闲言碎语就能叫人难受死,何况家里怎么养得起她?那孩子若是生养不好,你得内疚一辈子!十三,你这般当真是不懂事!轻罗一个小女孩儿不知人事,你还会不知道么!” 晏十三急红了眼,“轻罗愿意的,何况……何况我本来就想着要同她求亲,原是回京才耽搁了,不然我又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境地?” “口说无凭,你是留了聘金,还是托了媒人?”陈沛之冷峻眼神扫向十三,也是责怪意味更浓,“外人又不知你们情深意重,没有正式表示,谁会把你的话当真?你若只是口头承诺,什么都没做,轻罗家里人能不能留她的孩子,会不会打发她去嫁了别人都是两说!” “好了好了,都先别说了。”匀珠实在越听越难受,“十三你出去驾车罢!容沛之与我再想想,待我写了信,前头那驿站托加急的马儿送了去。” 晏十三无法,只能颓然又掀帘子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4.34】 三人马不停蹄,竟是一路没歇。 晏十三只想着快些再快些,匀珠和沛之的话在他眼前一晃又一晃,直煎熬着叫他好似嚼了生涩的杏子,舌下都是干涩苦味,吃喝都没了心思。要说这些话语他也并非毫无预想,只是他于男女之事上倒真未想及这么深,之前又总想着自己早晚是要去娶轻罗的,只是晚一些而已,没成想那么深。这一会被说得醍醐灌顶,却是悔恨当初,一想着轻罗姑娘家的遭受着邻里猜忌风语,更是心急如焚。 杜匀珠心里却也不好受,一张小脸上眉眼将皱不皱,尽是担忧。沛之的手抚在她手上,被她一把握紧了,只是不住地长吁短叹。“你说说,你说说,十三哪能这么不懂事呢!” 陈沛之沉着声,“到这时候,急也没用了。匀珠,我有法子,只是……” “别吞吞吐吐的,你可说呀!”杜匀珠赶忙转过头去看他,“快说!” “你先回去安抚轻罗家里人,保证十三一定娶她,风风光光地娶!我同十三在前头路上就岔开分道回湖州,先去见他爹娘,再把十三给揪回来娶轻罗。”陈沛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杜匀珠的脸,不欲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就是咱们的婚期……得延后个把月……” 杜匀珠听明白,却是马上回了他的话道,“你又犯糊涂了不是?我一青楼里卖笑的姑娘,早把名声看淡了,晚些成婚又有什么要紧?只是万万不可耽误了轻罗,她可真是清白的好姑娘,我们好歹看着她长了几年呢……” “傻瓜,你也是清白的好姑娘!”陈沛之心疼,伸手就要去抱她。“我也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 杜匀珠心头一软鼻子一酸,只是任他抱着,“小满,我当真没找错人。” “我也没找错……”陈沛之顺着她的发,“倒是我这儿成天见地招麻烦,劳得你四下跑。” 杜匀珠摇摇头,“小满,咱们若成婚了,往后要烦要恼的事还要多呢,那柴米油盐可不是风花雪月的事儿,古人说甚赌书泼茶,往来诗文尽是挑好的写了,坏事儿又哪说来?就是相望相思不相守,也只写作一句轻飘飘的‘岂在朝朝暮暮’……我早想好了,不说现在这些,就是往后里有什么天大芝麻小的麻烦事,我也只是一心希望你好,希望咱们好,咱们和和气气,顺顺利利,叫爹高兴,咱们自己也高兴。能和你相守,我这辈子也就好了。” 陈沛之知道她这话是掏心窝子的,虽然没有半点华章骈句,却说得实在,让他觉得,再没有其他的话比这个更动人的了。 杜匀珠倚在他怀里坐着,“小满,我等你回来。” 杜匀珠打心眼里等定陈沛之了。 她比谁都相信陈沛之和晏十三会回来,她对每一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苏琇和西游早前接了信,在渡口等着她回来,她就这么对她们说的。妈妈、云姨和姑姑相问陈沛之和晏十三怎么没来,她也是这么对她们说的。秦淮每个来打听的姑娘这么问起何时成婚,她还是这么对她们说的。 在一间空雅居里头她见到了轻罗和轻罗的父母。果不其然,轻罗的小腹显隆,面上更是一片愁容。杜匀珠鼻子一酸,苏琇在她耳边问,“我陪你一同进去罢?” 杜匀珠摇了摇头,“我自个去吧。”她来时已问过了,早在轻罗终于瞒不住告诉了苏琇的时候,苏琇便拿了自己存下的体己钱,偷偷去求姑姑把轻罗和家里人接进尚无人住的雅居里头,又把那大船远远驶开去,只叫那雅居里的执灯帮着采办之事,出入也格外小心。暂算是免了流言蜚语之灾,可当真是每日煎熬,晏十三未留半分凭证,轻罗却拧着劲非要等他,轻罗的爹娘自然忧心,叫她打了孩子,又不舍得,叫她留着孩子,又不能够,日日里以泪洗面,责骂求讨都不是。轻罗自己更不好受,爹娘几乎要愁白了发,她也差不了多少。爹娘跟前强自争那一口气,心里又没个着落。幸而是晏十三在京时候还抽空带信回来,那三两封长信里头的字字句句,她看得倒背如流。垂泪不敢当人面,更怕伤了腹中珠胎,熬得脸都瘦了一圈。 杜匀珠目送了苏琇出去又关上门,走到沉默不语的轻罗和爹娘面前跪了下来,“轻罗,姐姐替十三给你赔个不是……” 话没说完,却是那轻罗的娘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赔不是有什么用呢!我家姑娘都被糟践了!当初就不该信这烟花柳巷会有什么好人,活生生把女儿送进来糟蹋,还说什么船娘是最清白不过的差事,定亏待不了我家女儿,你瞧瞧,你瞧瞧如今都什么样了!轻罗什么轻罗,我家闺女不要这贱名骚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儿,凭什么往我闺女头上按?” “娘!你打匀珠姐姐做什么!”轻罗一听这话说得硬,心里又气又急,忙扑上去要拉住她。 匀珠没怀过孩子,却听说孕妇最金贵,只怕她一动身就伤了胎气,忙回身去拦。“轻罗!轻罗!你快坐着,没事……没事的……婶子心里不痛快,打也应该。” 轻罗的娘一下没忍住,那巴掌一扇,自己倒先落下泪来,却是把刚才的话又重三蹈四地说了好几遍,话语间无不是责怪红祸背信,让她家的清白闺女蒙此不白之冤。轻罗听了又臊又气,因着一开始原就是她娘为了银钱才叫她卖身此地做船娘的,先不说红祸不比其他地方拖欠银钱日薪,就是平日里好言好语的从没叫她受过气,苏琇几个喜欢她伶俐,更是得空了就教她些诗文女红,半点没亏待过她。就是她出了这事儿,也是苏琇护着她,自己贴了体己钱让她住进这平日里客人才住得的雅居里,虽不说锦衣玉食,可一家人的好汤好饭,爹爹的药,半点没断过,自己娘如今扇了又敬又爱的姐姐一巴掌,言语里还百般责怪,自然一时气冲上头,只不住嚷嚷道,“娘!娘!你再说,我就从这儿跳将出去,还你清白就是了!” 匀珠听这话,知道轻罗有心护她,也是心头一酸。却怕她母女二人争执起来,真闹出点什么,她又如何交代,也不起身,只是仍跪着道,“轻罗,别争了,你就听我说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5.35】 “轻罗,你年纪小,我们又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跟你亲近些。”杜匀珠看着轻罗,自然情深,“因着你小,还不知道是非,我们待你好,你便也不觉得什么,你心思纯真,一心把我们当照顾你爱护你的姐姐看,我心里都清楚,不仅清楚,还感激得很。但你娘说得并不错,咱们这儿都不是什么好姑娘,这里更是男人们寻乐子的地方,对你这样的良家好妹子,来这儿,到底是污了名声。”她不想提当初轻罗是怎么迫于家里用钱的压力来红祸卖了身的,这会揭那个对谁都不好。杜匀珠吸了吸鼻子,只握着轻罗的手道,“但轻罗你也晓得,你在这儿的这几年,我们谁人都不曾欺负了你,更不曾糟蹋了你。那卖身契,原本再有一年就满约了,你若是要嫁人要换行,我们自是都不拦着你,如今你在这儿出了这事,有我们的不是,我这心里也不好受,我这嘴里,也有些话想说。” 轻罗的娘早已不说话了,只在旁边垂泪不语,一张脸扭过去,一点不愿看着匀珠。 轻罗也不知怎地,看到匀珠,忽然就觉得看到了十三似的,心里头直把她当家里人看。先不提她们姐妹之情,便是之前十三同她玩笑,只说待沛之娶了匀珠,他娶了她,她们二人还成了姑嫂呢。此刻心弦一松,泪珠断了线似的顺着脸滚落下来,只呜咽着道,“匀珠姐姐,你说吧。” 匀珠看向轻罗的娘,尽量稳着声道,“婶子,我知道你也是心疼闺女,这一巴掌莫说你打了我不置气,就是多打几巴掌,能出了你心里头的气,也就好了。我也清楚,婶子也不希望闺女真赌着气,顶了肚子出去受人白眼吃那苦头。今儿我同婶子交个底,只要我杜匀珠还在这儿,第一,不等孩儿落地,晏十三一定回来明媒正娶带轻罗回家当少奶奶;第二,轻罗在这红祸,谁都欺凌不了她,亏待不了她,她受一点苦,我就千遍百遍地受回来!” 说着,她又转向了轻罗,“妹子,往日里你亲亲热热叫我一声姐姐,我也一定不会委屈了你,你信不信我?信不信十三?” “我信,我信……”轻罗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抢白,一双眼通通红。 轻罗的娘照旧不说话,却是那儿躺着的轻罗的爹病恹恹地开了口。“匀珠姑娘——” 杜匀珠恭恭敬敬应他,“沈大叔,您说。” 轻罗原姓沈,她爹早年还是个秀才,只是过了乡试就一病不起,几乎再没出过家门。杜匀珠这番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往日里来往也只是见到轻罗的娘,她爹偶尔在榻上点点头称呼两句便是。她听见他叫她“匀珠姑娘”,心里自是明白这话关键得很了,忙是垂头去听。 “方才拙荆出言不逊,姑娘莫生气。我闻姑娘适才言语,知道姑娘是个明事晓理的,何况我沈家也并非刁民,这几年来受了贵地恩惠,自不会不讲理。” 那沈秀才话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了两声。 “要说起来,比起外人,我是愿意相信姑娘的。”沈秀才的眼神落在轻罗身上,久病之下浑浊的眼珠却流出关爱与担忧来,“但,我听说有位陈公子与姑娘鹣鲽情深,起伏再三连我这病榻之人也略有耳闻,听闻二位谈婚论嫁,将要喜结连理,我更是有心祝福,可如今,那沈公子却也不见踪影,姑娘自护不能,又怎能言之凿凿担保我女儿之事?” 杜匀珠先前听他讲理,心里一喜,知道兴许是有转机了,后听他说到沛之,不住地在眼神里流出甜蜜来。他这一问,若是别人,只怕也要支支吾吾一番,可问匀珠,因匀珠坦坦荡荡,心有定数,自然是毫不慌张。 “匀珠多谢沈大叔信任!”她见神秀才咳得厉害,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滚茶,又吹温些再递过去。“匀珠晓得这会说什么,都可冠云‘空空一诺’,匀珠口说无凭,二老心有疑虑,自然是情有可原。您既说到了陈沛之,我便多嘴两句,沛之与十三原是表兄弟,沛之也并非弃我而去,本来我三人是一同来的,只是沛之同十三先去了湖州,想来沈大叔也乐见亲家同堂,得拥儿孙之乐。” “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来接了轻罗去,却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 “这是沛之的主意,一来是怕轻罗舟车劳顿,思亲想家,倒不如在这里有爹娘陪伴,照顾起来更是方便,二来是没名没分带了回去,轻贱了闺女,理应是十三带了父母前来照着规矩提亲,明媒正娶。” 杜匀珠答得诚恳,一双眼亦看着沈父,十分坦荡。 一时屋内静默,轻罗一时甜一时忧,她自然是相信杜匀珠,更相信晏十三的,这会唯恐爹娘不信,急急帮腔,“爹,爹,匀珠姐姐从不骗我,她说十三会回来,就肯定是会回来的!沛之那么喜欢匀珠姐姐,不会抛下她的……” 沈秀才又咳起来,手上杯子里的水都洒了几滴在被褥上,轻罗的娘把那杯子接过来自起身去续茶水,只一味抹着眼泪不说话。轻罗殷殷切切地看着他,终于听到他开了口,“匀珠姑娘,我信你。” 杜匀珠闻言,喜不自胜地朝轻罗看过去,轻罗也是大喜,竟是跪下要朝匀珠磕头。杜匀珠哪会受她一拜,忙不迭又去扶她,只说,“放心吧,咱们一同等他们……放心吧……” 轻罗呜呜哭着,只是点头。 杜匀珠伸手去替她擦了眼泪,“傻姑娘,好好照拂自己才是正经……真没想到,你都要当娘亲了……”说着,她从怀里取了一块白玉佩来,挂在轻罗颈上,“这个是十三给你的,叫你定要等他……”又卸了手上的檀木佛珠,“这个,是沛之和姐姐给你的,沛之带去寺里开过光,给你和孩子保平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6.36】 杜匀珠回船时候,却远远儿瞧见自己船上无灯无火,好不冷清。不禁问芭蕉,“阿夏呢?” 芭蕉一篙撑到底,哎呀了一声道,“我都忘了同姐姐说啦。阿夏前些时日又晋了一阶,苏荷姑姑说阿夏守在没人的船里不好,就指了她去沾衣欲湿做事,这一次刚得选了‘天香’,是顶顶有头有脸的云裳啦。” 杜匀珠点了点头,“阿夏一贯出息,又很能干,我之前就觉着在我船上有些委屈了。”一叹,末了又道,“去了姑姑那儿自是再好不过,比跟着我好多啦!” 芭蕉回过头去看着她,那月光正照在匀珠脸上,好不光洁。芭蕉噗嗤一笑,只说:“姐姐也没多大的人呢,说的话竟跟老头儿似的。芭蕉知道,姐姐嘴上是这么说,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姐姐你也莫难过,阿夏可不是忘恩负义,一开始姑姑喊她去给色酒当云裳,她还不去呢,只说怕你回来了见着没人的船心里难过。她跟姑姑拗了半天,气得姑姑说要撵她出去,还是云姨说阿夏有情有义,叫她别恼。后来云姨说,等匀珠回来见自家丫头出息了,不是也高兴?阿夏这才去了的——” 杜匀珠乐了,一笑道,“芭蕉,以后不撑船了,倒可以说书去,这一张巧嘴,当真会讨人欢心!” 芭蕉竹篙轻点,已经是到了“如鱼似水”门前,稳稳停了船,便应了她道,“那好呀,到时候姐姐可记得来捧我的场,多赏几枚玉珠子,我保准啊把姐姐姐夫说得心里都开出花来!” 匀珠忍俊不禁地上了船,送了她去,方回身去门前,那门上竟还落了锁,匀珠啼笑皆非,只心道这个阿夏,船上也没甚值钱的东西,还落什么锁呢!幸得她知道阿夏惯把钥匙藏哪儿,只到船头暗格处取了钥匙来开了门,里头也没点灯,窗上的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月光照不进来,里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匀珠悠悠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想阿夏了。 杜匀珠回身关了门,摸黑走到柜前要去拿蜡烛同火石,却突然听见里头“砰”的一声,倒像是有人撞到了什么,这下可唬得不轻,赶忙问,“谁?谁在那儿!?” 匀珠的心砰砰直跳,屋子又黑,一下看不清什么,只能凭着感觉去看那出声的方向,却见那儿又是“呲”地一声,火石光亮一闪,一点光亮起来,举着烛台的,不是俏目桃腮的阿夏又是谁? “阿夏!你藏在这儿做什么——快起来!”匀珠喜迎上去,阿夏也站直了身。 “小姐,你还记得我呀。”阿夏哼了一声,熟稔地举着烛台去点了四下的蜡烛,屋内登时亮堂了起来。 “说什么胡话呢,好啊,你倒会藏,说,一个人在这里,窝着什么鬼主意呢?”杜匀珠伸手就去揉她的脸,乐得眉开眼笑。 阿夏学着她的语气道,“好啊,小姐没忘了我,却把自己给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么?” 杜匀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哎哟,我都忘了!” 阿夏得意洋洋,“要不怎么说还是我最心疼小姐呢,小姐忘了别人,忘了自己,我都能帮小姐再找回来!” 杜匀珠抚着胸口哈哈而笑,“是是是,我的阿夏最好了。那你礼备下了没有?” “有!”阿夏指了指桌上,“全在那儿了,小姐自己看吧。” 杜匀珠眼波一转,欢喜得不行。走到桌边掀开竹箪罩一看,里头三个白瓷碟子,一盘桂花蒸糕,一盘小葱鸡蛋羹,还有一盘竟是圆乎乎的包子。 “这桂花蒸糕和鸡蛋羹是小姐每年生辰都吃的,老规矩啦。这包子呢,是西游姐姐做的。” “这西游……”杜匀珠喜喃着西游的名字,嗳了一声,“她呀,就是和你一样,机灵怪丫头,比谁都贴心。” “快吃吧,都凉了。”阿夏笑嘻嘻道,“我才热过一遍,还以为你下午就会回来了,谁料这么晚才回来……” 杜匀珠伸手先去拿包子,果然触手温热。掰开一看,还是春笋豆干馅儿的。匀珠眼底一热,想到之前才入红祸的时候,没分阿夏来,新晋的姑娘都需早上一并去小厨房旁边的厅里用早饭,又有含薇黛笑轮班守着间或考规矩,吃个早饭都惴惴的。那时候第一个同她说话的就是西游,拿了个包子问她吃不吃,匀珠接过那只芝麻白糖馅儿的包子咬了一口就被烫着了,低头看着黑乎乎的一团蜜馅儿,只说,“怎么还有这种馅?” 西游很惊奇的样子,“芝麻白糖馅不是很寻常的么?又甜又软乎,可好吃啦。” 小匀珠撇了撇嘴,“我爱吃春笋豆干的。”说着就一五一十地把这包子怎么个做法,怎么个好吃都告知了西游,把那会儿就是个包子脸的西游给馋得不行,当下就跑去央厨房的人做,却被好一阵嬉笑。“这秋天里哪来的春笋?有糖馅儿的包子吃就不错啦!” 杜匀珠咬了一口包子,笋脆豆鲜,面皮软松,吃着吃着忽然就孩子气地哭了起来,阿夏被唬住了,忙问怎的。杜匀珠咿咿唔唔咽着包子,只说——“原先……原先我觉着,嫁给沛之挺好的,可真要离了你们去,就吃不上西游的包子,吃不上你的蒸糕了……” 阿夏倒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啐了一声笑道,“小姐你也太没出息啦!你要嫁给陈公子,我们都一个赛一个的欢喜,你还哭什么?以后想吃什么包子,什么蒸糕,陈公子还不都双手给你捧着求姑奶奶赏脸呀?” 杜匀珠又咬了一大口,“你们的,和他的,那能一样吗?才不能呢。” 阿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嫁了,你舍得不?真是的,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 杜匀珠嘿嘿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绿江南》正文 37.37】 陈沛之和晏十三与匀珠分别,雇了相熟的车夫把行李分送之后,他二人自是快马加鞭未下鞍,直换快马奔湖州而去。晏十三心知此行紧要,一面策马,一面在心中盘算如何应答。 陈沛之与晏十三的父母久未相见,仅相隔几载拜年的时候见上一次。晏十三的娘陈眉原是陈家的幺妹,自小就与陈远亲,出嫁后也隔三差五地来信相问,对陈沛之也是关爱有加。单说陈沛之的婚事,就是她远在湖州也忧心如焚,屡屡差人来送湖州这边好人家的闺女消息,直叫陈家两父子哭笑不得。 陈眉当年远嫁湖州,命却极好。晏十三的父亲晏如青出身商贾,往来京里做生意的时候结识了陈家,待把陈眉娶回家之后更是如故恩爱,晏如青也从未再娶妾室边房。陈眉生了一子一女,晏十三是哥哥,还有妹妹晏九歌,今年方十三岁,豆蔻梢头的年纪,常在闺中不迈门槛,陈沛之几乎没怎么见过。 陈沛之挥了一气马鞭,“回去先找你娘。” 晏十三劲眉紧锁,“我知道。” “眉姑姑那儿好说话,你爹,如果没有眉姑姑帮腔,只怕要磨一阵。未成婚先有了孩子……” 陈沛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晏十三打断了道,“我知道啦!你可别说了,越说我这心里越后悔,这几天毁得我肠子都青了,我要是当初忍着,又何苦现在这样愁!” 陈沛之心中已有打算,知道若是打动了陈眉,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他闻言自是没放过这个机会,轻笑了一声道,“哟,天不怕地不怕的晏十三也有后悔的时候!” “谁人没有?你没有?”晏十三气鼓鼓地回了一句,“你要是错过了匀珠,不也得悔成什么样?” “我家老爷子可比你家那个好办多啦!”陈沛之扬鞭,“我爹,真是,真是……” “真是对你好得很!”晏十三咬牙切齿,“要是我家那个能跟陈姨父一样,我就不愁了。” “不过你也不错了。”陈沛之突然道,“我瞧得出来,你对轻罗是真心的,不过你当真想好娶轻罗了?” “我想好了。”晏十三吁了一口气,“而且我想了很久了。轻罗单纯,跟天边白乎乎的云似的,我就想把那朵云抓手心里……别放掉就好了。” 陈沛之看着晏十三,放缓了马步,“娶妻娶贤,这话打你到了结婚的年纪,想你爹娘也跟你说过许多遍了。结婚总是要门当户对的,至少也不能差太多,轻罗纵然可爱可亲,可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接下来这话,未必好听,只是你要是真心实意要娶她,不是我问,你爹娘也会问,我先替他们问一问,你也给我想清楚了。” 待晏十三点了点头,陈沛之方道:“第一,她家人病的病,穷的穷,你如何照料可想好了?是都接去湖州的话,你是另给他们置宅还是同你们一起住?她们能不能住得习惯,你家人又认同不认同?你若只是强逼你父母答应你的亲事,到时候她们家人来了,却暗地里受下人的气,受你爹娘的冷落,想你心里不好受,轻罗更不好受。这第二,以后你家里的生意定是给你的,轻罗能当你的贤妻吗?她未曾读书,只在红祸被姑娘们教了些简单的诗句字词,她也不知道算账,唯一做得好的就是撑船同绣花,可你总不能把她娶回去再让她划船罢?她日后若是觉得配不上你,心里闷闷不乐,你又待怎么安抚他?你又会不会过上年的,也觉得她憨傻可爱,却不是你想要的家中贤妻?你又会不会娶了侧室,最后让她冷落房中?还有这第三,我看眉姑姑给我介绍的姑娘,就知道他们喜欢什么类的姑娘家了,照我看来,可绝对不是轻罗那样的。轻罗又年轻,怕不能第一眼就叫他们喜欢,你可想好怎么陪轻罗,怎么教轻罗,怎么处理好你们的关系么?结婚可不是儿戏,我因着家里只有爹一个,没了婆媳之扰,爹豁达,又喜欢匀珠,才顺顺利利的,你那儿可就不一样了。眉姑姑会不会喜欢轻罗,会不会给轻罗难堪?轻罗又懂不懂事,能不能跟你爹娘相处好?你这些可都得想好了再做打算。” 晏十三听着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直苦笑道,“……你这说的……” 陈沛之目不专睛地看着他,“怎么?我才一问,你就动摇了?” 晏十三不是动摇了,他只是懵了。他于这事上本没有陈沛之想得深见得多,他自小在家被娘护着,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头对娘撒个娇,再大的错也就消散无形了。陈沛之这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却又担心起来。可不是?娘对自己宠爱无边,现在突然多了个轻罗来同她争儿子了,若自己急急躁躁一心为了娶轻罗回家跟爹娘顶撞,只会叫爹娘更觉得自己为了一个姑娘大乱方寸,蛮不讲理,将他们的养育之情给忘了。如此一来,只怕是娘更看轻罗不顺眼,就算磨得她同意了,日后还指不定如何欺负轻罗,让她知难而退,这般如此,这婚结了有什么意思?只是徒添一对伤心人罢了! 想通这个关节,晏十三冷汗都下来了,这谈婚事,竟比谈生意还难!幸而陈沛之点他一点,不然到时候贸然去求去请,只怕是反而误事了。他叹了一口气,只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自会一一深想,给出答复的。只一点,我绝不想负了轻罗,我这辈子也是打定主意护着轻罗的。她同我的爹娘一样,都将是我的家人,而不只是我图新鲜的玩物,我一辈子只会爱她宠她,就像爹对娘一样。哪怕轻罗没读过书,哪怕轻罗做不了老板娘,我都把她当手心里的宝,这朵云,我不许她下雨落泪,她跟着我,是过好日子,不是苦日子的。” 陈沛之闻言如此,心里一松,只赞了一声,“有情有义,是个男人。十三,你若都想好了,我觉着定没问题的,我可等着吃你们的喜酒了。” 晏十三坚定地望回去,“表哥,可亏得有你帮我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陈沛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握住了辔绳,“好了,赶路吧,咱们还没赛过马呢,走!” 话定,二人驰行,取道湖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