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公子无良》 1满纸阴谋 “岂有此理!” 簪缨之族,贾家荣国府金陵老宅上房内,一方梨花木案被拍的山响,书案前后,站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地上,还跪着一个满面风尘的小厮。 三人不论主仆,都一身素色,显然是家中还有重孝在身。 “你我父子二人风尘仆仆、风餐露宿护送老太爷来金陵安葬,京城里老二一家却趁虚而入、鸠占鹊巢!果然老太太的心偏得没边了!我看她是有意装病留着老二一家在京城伺候她呢,今上发下明旨叫我袭爵,她却来了个调虎离山,将咱们父子调开,叫老二一家住在上房!”那站在书案后的男子,下颌上粘着一缕山羊须,因扶灵回南,一路吃了不少苦头,人也瘦削了几分。 这人,就是新近丧父,才成为荣国府当家人的一等将军贾恩候,贾赦。 贾赦骂过贾母偏心、贾政一房贪心不足后,不免又迁怒于送信过来的邢夫人头上,“那妇人当真是百无一用,竟然眼睁睁看着老二一家将上房霸占了去!连看家都看不住,还有个什么用处!”再看站在他对面的儿子不言不语,怒火中烧下,便将儿子也记恨上:“你这狗东西一直闷不吭声,难不成是得了你二叔、二婶一点子好脸色,就内外不分,要将我的话记下,回头说给老太太、老二一家听?” 贾赦骂了一声,依旧不见那少年有什么动作,当下拿着书案上的茶盏砸了过去。 那少年微微侧身躲开茶碗,拿着手拂去袖子上黏着的一片茶叶,只见烛光下,少年眼泛桃花、满身风流,一身皓白的孝服,更衬得人风流而不下流。 少年始终将一只手背在身后,那只纤长的手指尖上夹着一枚莹润晶透的美玉,玉上镌刻着蚊子腿一样的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这玉,是他偷来的。 “你这混账!”贾赦看着油盐不进的儿子,怒火更胜,抓起书案架子上的拂尘,便要打去。 “老爷先别想着那宅子,想也没用。不如想些有用的。太太只身一人留在家中,她原就在老太太跟前说不上话,这也怪不得她,她能够想着瞧出苗头后,立时给咱们父子送信,已经算得上十分机敏了。老太太原就偏心,叫二叔一房住在上房,也在意料之中。”少年抬手抓住佛尘上的鬃毛,一扯,便将佛尘夺到手中。 地上跪着的大小厮瞧着少年跟贾赦动了手,吓得忙将头低下,只装作不知道。 贾赦手心里被拂尘手柄擦过,火辣辣得疼,待要再打,偏又没个趁手的物件,气喋喋地道:“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还有些什么有用的?” “老太爷临终前,上了折子叫老爷袭了荣国府,又替二老爷讨了恩旨,叫二老爷入了工部学习。虽老太爷是一心想叫老爷、二老爷兄弟各有锦绣前程、二人互相扶持的意思,可从长远看,将来二老爷势必要压了老爷一头。借着咱们贾家,并薛王史的势,二老爷可谓是前程无量,如今只是小小主事,将来未必不是员外郎、侍郎。而老爷,这一等将军说来威风,却已经到了头。再如何借势,也封不了王侯,远比不过二老爷前程似锦。况且,眼下老爷只知道咱们大房的上房被抢了,荣国府落到二房手里,却不知,咱们不在京城的时候,京城内外送给荣国府的帖子全叫二房收了去,上门拜见荣国府的主人,见到的却是二房二老爷。那些人,心里哪里去管什么名正言顺,只知道荣国府的权掌握在二房手上,就把二房当做了正经的荣国府主人,老爷这一等将军早被架空了。荣国府内的一干下人们,见风使舵,眼中就只有二老爷、二太太、宝二爷,再没什么大老爷、大太太、琏二爷了。跟贾家来往的亲戚,定也将咱们当成了常年在二房跟前打秋风的闲杂人等。二叔这看似老实忠厚的,实际上又得了爵位,又得了官位,且他打着荣国府的名头办事,出了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拉着咱们父子顶罪。”少年干脆毫不遮掩地将身后玉石拿出在面前把玩,对着烛火反复看了又看,又看贾赦跌坐在太师椅中正寻思他的话,当下问跪在地上的奶兄赵天梁,“京城家里,可有人找玉?” 赵天梁低着头道:“内院里有丫鬟叫嚷着宝二爷的玉丢了,老太太、二太太急得了不得,过了两日,二太太在宝玉常去的花树底下把玉给找着了。” 少年上下抛着玉的手一顿,秀气的眉毛一挑,顿时失望起来,原以为当真是什么通灵宝玉,于是偷偷地把玉偷了来,指望着见上什么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亦或者警幻仙子给他指点迷津,叫他穿回去。 原来这玉都是王夫人捣的鬼,难怪他瞧见宝玉那张嫩生生的小嘴,还纳闷宝玉是怎么衔着这玉的呢。 王夫人可真是技高一筹,贾珠虽有才学却体弱,贾元春进宫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眼瞅着贾代善时日不多,王夫人给新生下来的儿子嘴里塞块刻着好兆头的玉,立刻把二房长子体质不好、将来未必福寿绵长的短板补足了,叫大房比起二房来,越发得一无是处。 如此情景,本就嫌弃贾赦无能、邢氏上不得台面、贾琏玩心太重的贾母是恨不得能改了贾代善的折子,既叫贾政袭爵,再叫贾政授官。 莹润的光在少年手上跳着,贾赦瘫坐在座椅中,又非涉世不深的孩童,自然懂得少年话里的意思,心知自己这一房迟早会成为荣国府内无足轻重的人,长吁短叹道:“都是命,难不成,还能违抗老太太的意思?”虽瞧见少年手中的玉,却也没往荣国府的命根子上去想。 “虽不能违抗,但咱们是荣国府的主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既然咱们人在金陵,不若,先下手为强,趁着金陵这边的人还不知情,先将老宅、祭田、庄子、出租的屋子铺面一一占住。”少年猛地用力握住美玉。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赵珉原不过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两月前情非得已穿越到了风流倜傥的荣国府嫡长孙贾琏身上,自然要做两手准备,一是设法穿回去,二是护住眼前的泼天富贵。 慢说为了这两样,他敢偷贾宝玉的玉,便是为铲除祸根,毁了贾元春的花容月貌,他也下得了手。 贾赦冷笑道:“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说咱们爷两并没带那么多人来,就算带来了,今儿个将人都安置好了。明儿个京城一封信来,咱们的人,还不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白白丢人现眼。” “老爷与其回京受气,不如借口受了风寒在金陵多呆上几日,巴望着结交您老人家、给您老人家送礼的人多的是。儿子不甘心坐以待毙,且放手一搏试试看,成就成。不成,也给京里的老太太、二太太添添堵。若是老太太、二太太怪罪起来,老爷只管说是儿子年少轻狂,不知轻重就是了。”以前的赵珉现在的贾琏随手要将玉赏给赵天梁,转而又想这玉日后未必用不上——送给林黛玉做个念想也行,当即将玉塞入腰上香囊中。 贾赦点了点头,他不耐烦去做那些无用功,可听说贾琏要给史老太君、王夫人添堵,又觉贾琏的话在理,总之回京也不过是呆坐家中守孝,倒不如人留在金陵乐得自在。 “老爷歇着吧,儿子告退。”贾琏慢慢向外退去,到了门外,只见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当即兴致大好地领着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二人并十几个小厮提着灯笼去巡视眼下归了他的贾家老宅。 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贾琏以为狡兔三窟的道理人人都懂,贾母这世家出来的人,更不会把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将全部身家堆在心思各异的儿孙子侄眼皮子底下。 他心里阴暗地推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那就是贾母在金陵藏了大笔私房。 想那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大丫鬟,掌管贾母房中财物;鸳鸯的哥哥金文祥是贾母房中的买办。怎么说,他们兄妹二人都算是十分得贾母器重。贾母敢一下子用他们兄妹两人,就足以说明金家本就是贾母的人。既然是贾母的人,贾母放着油水多的差事不给鸳鸯的老子老子娘,却把他们远远地打发到金陵看守十几年没人来一趟的老宅,这事就蹊跷了。 唯一能解释通这事的,就是鸳鸯的爹娘在金陵明着看守屋子,暗地里替贾母看着大笔私房。而鸳鸯兄妹二人得到器重,一是贾母对鸳鸯爹娘的补偿,二是拿着他们兄妹二人做人质,令鸳鸯爹娘不敢私吞她的财物。 而他要做的,就是掘地三尺,将贾母藏在金陵的私房挖出来。 此举虽猥琐,但贾琏心里十分坦荡,甚至觉得自己此举很有劫富济贫的侠骨仁心。他依稀记得书里有一节,写着的是有人病了四下里求人参却只求得一些参须,贾母手中却有一堆粗大的人参白白放得没了药效。 这种暴殄天物的作为,在贾琏心中是十分伤天害理的——自然,他有这想法,只是因为他没想起到底是谁病重了急等着人参来做药引。 况且想来也知道贾母这些私房,必不会给大房,一准要拿着给二房襄助贾元春登上青云路,顺便把整个贾家送入火坑里。 因此,未免贾母仗着腰缠万贯,做出点连累他的事来,他须得先釜底抽薪,把贾母的荷包掏空。 “二爷,凤姑娘进京了。家里都说,等出了老太爷的孝,就办你们的事。凤姑娘来府上,还送了妈两匹绢布、一坛子好酒、两双新鞋呢。”赵天梁嬉笑着,就跟赵天栋等一群人齐齐向贾琏拱手作揖,等着讨赏钱。 虽赵天梁方才听了些不该听的,但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极会为人处事,据说又生得婀娜多姿、艳丽妩媚,在他心里配贾琏正是男才女貌一对。 贾琏听了却蹙眉,须臾才想起这个“妈”指的是奶娘赵嬷嬷。 书中人成了身边人,就如梦中情人成了枕边人,少了几分叶公好龙的悲天悯人,多了几分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他穿过来才两月,先是小心翼翼免得他人看出破绽,后是千里迢迢随着贾赦来金陵安葬贾代善,还不曾去想王熙凤的事。 此时听赵天梁提起王熙凤,贾琏当即面露不满。 王熙凤拈酸吃醋、放印子钱那些都是小事,要紧的是,在贾琏看来,娶她全无好处。甭跟他提王家的权势、王熙凤的嫁妆,那些又到不了他手上。 他没那份清高的心,既然穿到了这以姻亲为纽带连接各大家族关系的时代,与旁人角力之时,比的就是谁的纽带更牢固。 王仁、王熙凤兄妹二人父母双亡,随着王子腾夫妇过活,在贾琏眼中,就等同于史湘云随着史鼎、史鼐过日子一样,自身份量就不足,差别只在于王熙凤会自抬身价,时不时来一句王家的地缝扫一扫都够贾家过一辈子的话来虚张声势,史湘云却在豁达之时,总流露出几分妄自菲薄,与贾家人来往时,总要引着人往史家寒酸上想。 一个是稳操胜券的妹夫,一个是还未崭露头角的侄女婿,王子腾会舍弃贾政那妹夫站在他这侄女婿这边才怪。因此,他娶王熙凤,对王夫人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一则,断了贾家大房凭借联姻寻得外援的机会,叫大房不得不困在四大家族的圈子里,任凭已经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二房摆布;二则,也给她自己找了个内外不分、满脑子小聪明的得力助手。 “二爷”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两个后知后觉地瞧着贾琏变了脸色,当下疑惑往日里提起此事二爷还沾沾自喜,怎今日就变了脸色? “这事,在家里都传开了?”贾琏问,至少,贾赦还不知道这事,凭什么贾宝玉的亲事,王夫人能跟史老太君斗上那么多年,他的事,这么快就一锤定音了,不过还好,趁着贾代善殡天,他还能躲上三年。 赵天栋悻悻地道:“大家伙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王熙凤如今就将赵嬷嬷哄得的对她满嘴称赞不已,谁还能装作不明白这事。 “哼,心知肚明的事,也不一定能成真。”贾琏没那份野心找个他高攀不起的贵女,但起码,也要找个门当户对可靠的岳父做他背后的依仗。 “是、是。”赵天梁、赵天栋兄弟赶紧答应,心里却隐隐觉得就算二爷不答应,这事由着史老太君做主,二爷也推辞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打草惊蛇 金陵贾家老宅占地百亩有余,上上下下看守屋子的人,也有上百人。 如霜月华下,老宅内只有贾赦等人居住处灯火通明,其他处门上贴着白纸飘落,平添出几分阴森鬼气来。 “叫人开了锁。”贾琏由着赵天梁给他披上披风,双手环抱在胸前,下巴冲紧锁着院门指了指。 “管事呢?”赵天梁呼唤道。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一个机灵的,感激去找金彩来。 这金彩,便是鸳鸯的爹了。 金彩三十余岁,生得又黑又瘦,不知他到底身量如何,只看他在夜里弓着身子,矮小得很。 金彩身后,又跟着一妇人,那妇人鬓上簪着白花,便是鸳鸯的娘了。 夫妇二人俱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二爷,这院子几十年没人住过,虽逢年过节有人清扫,但不知里头住了多少蝙蝠、燕雀、飞蛾,二爷且回去歇一歇,小的带着人连夜给二爷将这院子洒扫干净。”金彩家的堆着笑,看了贾琏一眼,心叹这位小爷生的果然好。 “且打开瞧瞧吧,老太爷临终前,提起老家中曾有一处放着老国公昔年上阵杀敌用的宝剑铠甲,难得来金陵一遭,哪怕看不见那些宝剑铠甲,能亲眼目睹那些沾满先祖血汗的旧物,也算是我这不肖子孙的孝心一片。”贾琏当下对着天上朗月拜了一拜。 “今儿个天晚了,小的怕屋子里的蝙蝠、飞蛾冷不丁地飞出来,吓着了二爷。况且,各屋子里空荡荡的,里头的东西,不管是桌椅案几还是屏风、帐幔,都收在库房里了。二爷就算进了屋子,也瞧不见什么。”金彩堆笑道,不解这位小爷哪里来的兴致,竟要在这黑灯瞎火中,缅怀先祖遗物。 “金大叔且开了吧,我家二爷最是孝顺,怕是不见到老国公的东西,他不肯罢休。”赵天梁不知贾琏要找什么,当下还以为是他那公子哥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伤春悲秋的雅兴,凑到金彩耳边道:“走了两间院子,哥儿瞧着院子里腌臜,自然就回去歇着了。明儿个,薛家大爷还要过来呢。” 金彩再次扫了眼贾琏的穿着,见他皓白袍子外,罩着一件水绿披风,在清风中披风微微扬起,整个人很有些翩然出尘、不染尘埃,当下思忖着赵天梁说的是,等这公子哥看过了院子里的凌乱,自然会败兴而归,当下哗啦啦地拿出一串上百枚钥匙,又在那串钥匙里,分出一小串七八枚钥匙,拿着顶大的钥匙开了院门,将院门推开后,先带着人进去将爬出来的虫蛇撵走,才请贾琏进去。 贾琏拿着帕子遮住口鼻,若他会飞檐走壁,又或者认识什么飞贼,必定会悄无声息地去找,不过眼下看来,他这公子哥就一不会飞檐走壁、二请不起飞贼,为求钱财,只能靠打草惊蛇这一招了。迈步进去,果然这院子里许久无人踏入,地上落下厚厚一层尘埃,踩着尘埃进去,又见院子里的红枫、梧桐叶子落得满地都是。 院子里忽地响起吱嘎一声,随后一道黑影快速地从墙角窜过。 “爷?”赵天梁吓得一哆嗦,动起了劝说贾琏回去的念头。 “是黄鼠狼吗?”贾琏问。 金彩家的虎着脸道:“怕不是,小的瞧见那东西长着翅膀呢。” 跟随贾琏的人纷纷生出退意。 贾琏笑道:“黄鼠狼嘴里叼着的鸡,可不就是长着翅膀的?开门吧。” “哎。”金彩赶紧去开门,只见门开了后,里头又有沙沙作响声、蛇鼠爬动声。 贾琏依旧拿着帕子遮住口鼻,迈步进入这屋子内,只见屋子里果然只有墙角堆着些剥落的粉漆,梁上悬着些残破的封顶锦缎,便再无其他。 “这屋子,是老国公起居的屋子吗?”贾琏将这正房三间大房一一走了一遍,出了这院子,就向耳房、抱厦等处去。 金彩跟着开门,听他问,就道:“老国公起居的屋子,如今收拾给大老爷住着了。” “那这院子,是谁住着的?说来可笑,白活了十几年,只顾着玩笑,竟然对祖上建功立业的经过一问三不知。金大叔若知道,只管说于我听。”贾琏进了屋子,见还是空的,便又走了出来。 “小的也只听父辈们说过一回,记得也不确切。”金彩堆着笑脸,终于觉察出了不对,这位小爷进了屋子,不似在缅怀先祖,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因这般想,当下与内人互看一眼,警惕起来。 三更的棒子声响起,老宅中的巷子、穿堂、回廊迂回曲折,更有老鸹等鸟兽突如其来的啼叫动静,赵天梁一群人,渐渐觉得两腿发酸,走不动路,只觉得一所所空院子,看着都一样。 “二爷,更深露重,快些回去歇着吧,不然着了凉,小的们跟大老爷如何交代。”赵天梁、赵天栋齐声劝道。 “正是,二爷且回去,明儿个再看也不迟。”金彩堆着笑,只觉得不叫贾琏将屋子全看一遍,他不会死心。 “也好。”贾琏道。 赵天梁等人齐齐松了口气,赶紧护着贾琏回去。 贾琏拿着帕子遮着口鼻,听见身后哗哗的锁门声,总觉得自己算错了哪一点,这金彩两口子看似阻拦他一一查看院子,却在带着他查看院子的时候气定神闲,甚至他莫名其妙地分别往东西南北各巷子里窜的时候,他们也只管开门,并不阻止,如此,若不是贾母没将私房藏在老宅,那就是他寻错了地方。 贾琏将帕子撒入袖子中,两只手插在袖子里,微微蹙眉想着老宅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老宅里,除了空置的屋子,就只剩下他与贾赦等人现住着的屋子,还有仆役们的屋子。 仆役们的屋子,就连金彩两口子的屋子里都总有人进进出出,不是个地方。 如此,也就没了藏东西的地——他不信眼前这世道,还当真有什么藏在地底下的密室。 不对!方才金彩家的提过,桌椅案几并各色摆设都放在库房里。若贾母当真有私房,放哪里比得上放在库房里安稳。 那些不知情的,只当库房里放着些寻常的、不值钱的玩意,哪里还会打库房里那些破桌子烂椅子的主意。 贾琏心思飞转,待金彩两口子将他送到了老宅西小院里,便对赵天梁、赵天栋兄弟道:“今日劳烦金大叔、金大婶,昔日见鸳鸯姐姐极好说话,我便想着金大叔、金大婶必也是仁义忠厚的人。今来金陵一见,果然不错。两位哥哥且买些酒水,替我酬谢酬谢他们两个。” “不敢当不敢当,老太爷刚刚入土,明日又有人来拜见大老爷,小的万万不敢喝酒。”金彩道。 “既然不喝酒,两位哥哥就陪着金大叔、金大婶说说话,方才听金大叔说了些祖上的旧事,想起老国公兄弟等人兢兢业业,我等不肖子孙却日日醉生梦死,心下不胜感慨。还请金大叔、金大婶将家中祖上之事一一说给两位哥哥听,待他们回去,闲时说给族内上下男子听,也叫他们看在祖宗创下基业不易的份上,好生珍惜眼前的一茶一饭。”贾琏道。 金彩越发笃定贾琏别有企图,忙要推辞,却见赵天梁、赵天栋兄弟贪杯,巴不得离开贾琏这偷闲,双双挽着他的臂弯道:“纵然是明儿个有事,金大叔也且陪着我们去说说话。”不敢明着说吃酒,但背着人喝上几杯,是一定的事。 金彩挣脱不得,又见贾琏进屋后,嫌弃地拿着拇指在梨花底座、绢面绣白菊的屏风上一抹,“怎拿了这屏风来?” “小的立时叫人给二爷换了新的来。”金彩家的道。 “天晚了,金婶子乃是女子,怕受不得秋露。金婶子且将钥匙拿给小子们,叫小子们立刻去搬了屏风给我瞧瞧。他们跟着我久了,知道我爱什么样的。”贾琏在房内椅子上坐下,等着瞧金彩两口子是否还跟早先一样沉得住气。 金彩家的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贾琏不是无的放矢,堆笑道;“不敢劳动跟着二爷的哥哥们,二爷只管说喜欢哪样的,小的立时去搬了来。” 被赵天梁、赵天栋纠缠住的金彩,也悬着一颗心看过来,后背上慢慢冒出一层冷汗。 “算了,祖父刚刚过世,摆着这菊花屏风却也不错。”贾琏叫金彩夫妇煎熬了许久,看他们越来越紧张,不似他巡视屋子时那般从容,才缓缓开口。 “是。”金彩才松了口气,就被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两个齐齐搀扶出去。 金彩家的也赶紧跟着出去。 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二人在金彩两口子家中吃喝到了天将将亮时,才互相扶持着回去。 金彩家的满脸倦色道:“当家的,你瞧,琏二爷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是不是京里哪处走漏了风声?” 金彩不置可否,只盼着贾赦父子快快回京。 秋露正浓,只听得府中一随从来报:“金大叔、金大婶,五更时,西边咣当一声。有人说瞧见那边有人影出没,是否要开了那边巷子门、院子门瞧一瞧?” 西边?听闻是库房的方向,金彩夫妇二人脸色煞白,立时想到贾琏头上,顾不得梳洗,赶紧随着随从去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首次得手 天还没亮,酣睡中的贾赦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睁开眼望见自家儿子仿若桃花的眉眼,当即怒从中来,一脚踢了过去。 谁知,被子被儿子摁住,这用了五分力气的一脚兜在被子里,愣是没踢出去。 “孽障!”贾赦怒道,昨日收到邢夫人家书,心内抑郁,乃至半夜才能合眼,今日一早,天还没大亮,便又被聒噪醒来。 “老爷,快起来。金彩两口子替老太太藏了好些好东西在库房里呢。想来老太太存在府里的东西,等老太太百年之后,多半要留给珠大哥、宝玉,咱们沾不到边。如今,咱们先将这老宅里扣下来。老太太是悄悄把东西运过来的,便是丢了东西,她也没处声张。”贾琏看贾赦还没清醒,先拿着帕子放他脸上后隔着帕子在他脸上拍了一拍,又端来早准备好的浓茶递给他喝了醒神。 虽没确凿证据证明库房里有东西,但贾琏想赌一赌,倘若那库房里当真没有东西,贾赦还能打死他不成?倘若库房里有东西,凭着他如今的能耐,想不惊动贾赦凭着自己一己之力将东西拿走,也要费上好大力气。 如此,不如先叫贾赦充大头。 贾赦接过贾琏递过来的茶碗,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沉吟一番,才问:“可属实?你从哪里听来的?” “老爷只管听我的就是,我昨儿个不过这么一想,试探了金彩两口子,果然如此。老爷赶紧地起床。咱们借口库房里来了贼,再借口贼兴许是内贼,不许看守老宅的金彩一伙人插手,只咱们的人将库房里翻个遍,悄悄地把东西搬出来。回头来了兴致,就拿着监管不力,将看守老宅的人,换成咱们的人。”贾琏从贾赦手中接过茶碗,将茶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又拿着手隔着香囊袋子摩挲里头的玉,暗叹不求警幻仙子教导他云雨之事,但求警幻仙子保佑他发大财。 贾赦想着贾母的私房,不再多问,连忙起身匆匆穿了衣裳,便与贾琏向西边院库房去。 秋雾正浓,浓雾中,贾赦打了个喷嚏,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玳瑁鼻烟壶,在鼻子下嗅了嗅。 贾琏一边叫人四下里喧嚷昨晚上这边有贼,一边叫人去薛家传话,就说今日府内有事耽误,无暇见薛蟠。 略等了等,金彩两口子披着衣裳便匆忙来了。 看他们两口子这样慌张,贾琏有两分肯定库房里除了旧家具物件还藏着好东西。 金彩两口子见不独贾琏,就连贾赦也在,当即上前问好。 “怎惊动了大老爷?大老爷、二爷且回去歇着,府里多年没招过贼,定是有人听见了夜猫子叫,以讹传讹,传出这瞎话来。”金彩提心吊胆地道。 贾琏背着人,站在贾赦身后暗暗扯他袖子。 贾赦立时道:“见到有飞贼进来的不只是一个两个,一句以讹传讹,怎能服人?快些拿了账册来,把库房里的东西一一抬出来对一对,没少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若少了,那飞贼也太不将我们爷两放在眼中。必要将他抓住拷打,我们爷两才能咽下这口气。” “大老爷,库房里都是些眼看快要腐朽的老东西,就算来了飞贼,那飞贼掀开瓦片看一眼,也就走了。”金彩笑道。 “胡言乱语!那些都是祖上用过的东西,便化成了齑粉,也终归染过祖宗的血泪,岂能这么大而化之地放过?”贾琏当下不轻不重地道:“瞧着金大叔不肯叫人开门,倒像是知道是谁干的,有心袒护那人。” “二爷这话可要了小的的命了,小的们一心为主子们看屋子,怎敢当着主子的面扯谎?”金彩家的忙道。 “老爷,据我说,金大叔、金大婶这模样,倒像是当真知道是谁干的。咱们不如将这府里的人都撵出去,好好对着账册数一数库房里的东西,若东西没少罢了,若少了,不管金大叔、金大婶知不知情,他们都休想摆脱干系。”贾琏眯着眼,紧紧地盯着金彩,又对赵天梁、赵天栋兄弟道:“速速随着金大叔去取账册、钥匙。这门锁少说也用上几十年了,里头早朽烂了,若是寻不来钥匙,砸了也成。” 赵天梁、赵天栋强忍着哈欠,睁大酸涩的双眼,当下又催着金彩去拿账簿、钥匙。 “当家的,就给大老爷、二爷开了门就是。”金彩家的琢磨着翻个半日,以传言中贾赦父子不成大器的性情看,他们父子必会灰心丧气地放弃,毕竟,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清理干净的,一再推诿,反而惹人生疑,况且琏二爷都说了,若不开门,就要砸锁。 “快去快回。”贾赦催促道。 “哎。” 须臾,金彩夫妇便将账册、钥匙送来,贾赦依贾琏所说,将原本看守屋子的人都撵了出去,只叫他们的人在前后看住库房院子。 只见这院子里正面是五间上房,后面又有两所小楼,小楼旁还有退步三间,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几十间屋子。 金彩拿着钥匙,就要先开上房房门。 “且慢。”贾琏摩挲着下巴,将贾赦的性子想了一想,只觉得贾赦见钱眼开,听说有贾母私房在这边,就立时跟着他过来;若连连搜了五六间还见不到钱财,贾赦必定会心浮气躁、暴跳如雷追着他打,到时候他只顾着从贾赦手下逃命,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其他屋子的事。如此,也就给了金彩两口子将贾母的私房转移的机会。 金彩两口子看守贾家老宅多年,他们二人若将钱财转移开,他一准绞尽脑汁,也猜不到他们能将钱财藏在哪个地方。因此,他需要分秒必争,先把贾赦稳住。 “何处最阴凉通风?”贾琏问,贾母的品味是有目共睹的,虽年老了,喜欢些庸俗的虚热闹,到底是簪缨之族出来的贵女,她的私藏中,必定有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那些字画不是寻常之物,收藏之处,要求甚高。 哗啦一声,金彩已经将正房的门打开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堆笑道:“这院子里建造时,就是拿来做库房的,哪间屋子都干燥得很。” “并未问你干燥不干燥,你且将各个屋子里装的是什么说一说。”贾琏将眼睛盯在两座小楼中西边那一座上,推敲着那小楼的阴面,是个存放古玩字画的上等地方。 “回二爷,各屋子里,装的都是家具物什,最最值钱的,就是几架先老太太陪嫁过来的大床。可那床不知放了多少年,怕如今也不值个什么。再有其他的,往年都运回京城去了。”金彩家的看贾琏一直往西小楼看,脸色不禁煞白,不解这么多屋子,贾琏怎一眼就盯上了小楼。 “这老宅里若来人,都是为了要紧的事,匆匆住上两日便又走了,对屋子里的桌椅案几并不挑剔。如此,那小厮们见来人收拾东西时,只管拣到近处去搬,必不情愿去高处费劲搬东西。如此,那高处就安全了。”贾琏示意贾赦向西小楼阴面去看。 贾赦原觉得就算是几十间屋子,总归不用他搬东西,叫人一一将屋子里没用的桌椅搬出来瞧瞧就是,此时被贾琏这么一指引,当下也指向西小楼道:“先瞧瞧那楼里的东西再说。”当先迈步向那边去。 金彩方才还镇定,此时有些慌张道:“大老爷,那楼里堆着的都是些” “不必多说,拿着账册一一对照就是。”贾琏抿嘴一笑,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因他一眼,深秋里刮出一股莫名的春风。 这春风却叫金彩夫妇噤若寒蝉。 小楼上悬着的匾额因是昔年贾家先祖亲笔所提,已经被摘下来藏在库中,该是匾额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灰白。 催着金彩夫妇开了小楼后,贾琏忙用帕子遮住口鼻,果然旭日升起,晨曦照入小楼,可见空中漂浮着的无数飞尘。 “给我搬!”贾赦打了个喷嚏,疑惑地向堆满了杂物的小楼里看:在这些破烂家具之下,果然藏着珍宝? 金彩家的不禁发起抖来,金彩虽沉稳一些,此时也哭丧着脸。 他们两口子本就老实巴交,这么一委屈,就如被豪强欺辱的佃农。 贾赦并不向里头去,贾琏也站在门边,示意赵天梁兄弟等人去搬。 见几人才搬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贾琏的眸子一暗,心恨身边的小厮个个唇红齿白,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 “在阳面搬出一条路来,能通向阴面就好,不必将阳面的东西全搬出来。”贾琏道。 贾赦疑惑贾琏怎知道东西在阴面,虽疑惑,但他可不管贾琏说什么,只求能尽快地找出贾母的私房就好。 “二爷,这事,老太太若知道了,定然会生大老爷、二爷的气。”金彩再也撑不住了,弓着身子,两只手交握在胸前。 贾赦心中一喜,果然贾母有东西藏在这边,当下拍着贾琏的肩膀道:“我儿果然长进了。” “多谢老爷夸奖。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她也没地声张。我们爷两再不好,也不会落到个当街发卖的下场。说来,鸳鸯姐姐素日里那般待我,我这心里,当真不忍心看她被拉出去发卖。”贾琏气定神闲地道。 金彩夫妇二人膝下一软,当即跪下磕头道:“大老爷、二爷,你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是长孙,老太太的东西,将来少不得都是你们的。何苦急赶着拿了去,叫老太太心里不喜。” “早两日你说这话,老爷我还信,今日断然不会信了。”贾赦转过身去,又催促人赶紧去搬,见在贾琏指点下,几个机灵的小厮已经找到门路,将小楼一层阳面的桌椅案几屏风等移开,挪出了一条直通二楼的“羊肠小道”,心下甚是欢喜,当即领着人一路磨蹭着桌椅,向二楼去。 金彩连连磕头道:“求二爷给小的留条活路,若老太太知道了,我们一家老小定会被发卖出去。” “你不说,我不说,大老爷不说,老太太怎会知道?”贾琏背着两只手,心知自己已经把贾赦拿下了。 “二爷,老太太若要东西,小的们拿不出来,她怎会不知?” “若要,你捎信给我,我将东西给你送来就是。咱们联手,老太太一个深宅老妇,能知道什么?还请金大叔、金大婶送信给鸳鸯姐姐,叫她多照应着我们这不讨老太太欢心的大房。”贾琏话不多说,料定金彩两口子再忠心,也不敢将儿女的生死不放在心上,又听小楼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心知定是贾赦不耐烦看着小厮们一样样搬东西,于是就叫人将碍事的木器从窗户丢了下来。 贾琏由着金彩两口子商议去,上了楼,将方才与金彩夫妇所说的话,又跟贾赦说了一通。 “我儿果然出息了,上阵父子兵,有我儿在,那上房让给二房就是。”贾赦心不在焉地道,眼睛死死地盯着一角从破条案下露出来的樟木箱子。 “只是鸳鸯姐姐自从就成了咱们的人,老爷万万不可打她的主意,以免打草惊蛇。” “孽障,将你老子想成什么人了!”贾赦当真记不得鸳鸯是哪个,见两个极其名贵的大木箱子露出来了,立时将闲杂人打发出去,扑到箱子前一看端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虎父犬子 旭日冉冉升起,雾气彻底散去,从小楼往下看,只望见碎了一地的桌椅残骸。 贾琏嫌弃箱子上蛛网、灰絮太多,远远地站着,并不靠近。 贾赦费劲地去推箱子盖上压着的红酸枝太师椅,推了半日,见那太师椅纹丝不动,终于想起还有个儿子在,转头骂道:“看你老子累死累活,也不知搭把手。” 贾琏瞧见金彩两口子期期艾艾地上来了,依旧遮着口鼻,挥手示意他们二人去帮着贾赦。 金彩两口子见事已至此,只得听贾琏的,帮着贾赦推太师椅的时候,不忘问:“二爷怎知道老太太在这地藏了东西。” “大老爷神机妙算,二爷我不过是听大老爷的吩咐罢了。” 金彩抿了抿嘴,当下又去看贾赦。 贾赦此时只顾着瞧一瞧箱子里有什么,不曾将金彩与贾琏的话听进去,将杂物一一推开后,瞧着紫檀木箱子三四个,黄檀木箱子三四个,另外还有香樟木、乌木箱子彻底露了出来,素日里浑浊不清的眸子亮得吓人。 贾赦看着箱子上的锁,又去瞅金彩。 “这钥匙,小的可没有。”金彩道。 “老爷,砸了吧。”贾琏递给贾赦一根乌木椅子腿,椅子腿上雕刻着的图腾,记载着这椅子曾经的辉煌,也见证着它如今的落魄。 贾赦只顾着去想箱子里有什么,急切之下,竟想不起叫贾琏来砸,拿着椅子腿用力地在锁上砸了七八下,见那锁纹丝不动,待要向箱子上踹去,又唯恐踹坏了里头的东西。 “金大叔去砸。”贾琏道。 金彩万般不情愿,也只得在屋子里找了一截结实的腿子向铜锁上砸去,连夯了十几下,终于箱子上的铜锁掉到了地上。 贾赦赶紧推开金彩扑上去,箱子打开后,又见里头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匣子,快速地挑中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打开后,里头的放着一柄纸扇,闻着扇子上的墨香,将手在衣襟上反复擦了擦,终归不舍得将扇子拿出来。 “好个老太太,知道她儿子就好这一口,还将好东西都藏起来。”贾赦不甘心地道。 贾琏心知这那年头的人虚伪得很,什么嫡出庶出、什么过继,当着人面压根瞧不出来,大家伙都是亲亲热热的,只有背后说闲话或者挑刺的时候,才会提起出身,是以,他也不清楚贾赦到底是过继到贾母膝下还是庶出的,听贾赦理直气壮地埋怨贾母,他想,过继、庶出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权利与义务缠在一起,就算贾赦是庶出或者过继的,他已经将为人子该进的孝进了,哪怕被抢了荣禧堂,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在这对母子的关系中,理亏的始终都是贾母。 这么想着,贾琏觉得贾赦抱怨得十分在理。 “琏儿,你瞧这东西值个多少?”贾赦放下字画,琢磨着这樟木箱子里当都是这样的字画,心知那些东西弄脏了,就掉价了,就叫金彩砸了个紫檀木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装在匣子里用软绢包裹住的琉璃盘,就递给贾琏看。 贾琏接过琉璃盘,看那琉璃远比不得眼下贾家家中用的玻璃等器皿纯净,且式样古朴得有些粗鄙,当下道:“越是朴拙的东西,越有可能是古物。这琉璃兴许是唐朝产的也不一定。” 贾琏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贾赦听了大喜,又开了几个匣子,见匣子中不是放着金瓶,就是摆着玉像,个个块头虽小,却做工极细致,俱是他或不曾见过或见过却不能把玩的罕见之物,望见一金丝檀木匣子里盛着拳头大东珠两枚,当下颇有些慈父之风地对贾琏叹道:“上次见到这个,还是在你曾祖母房里。难怪你曾祖母去后,这些个东西都不见了,我还当陪葬在你曾祖母棺材里了呢。” 贾琏从贾赦手上接过东珠,拿在手里,看贾赦的指印清晰地印在上头,下意识地拿着帕子去擦。 贾赦这两个月里,总觉得琏二对他有些爱答不理,为这,离开贾母跟前后,他训斥了贾琏无数次,可在这心花怒放时再看贾琏,就觉他的不理不睬就像是宠辱不惊,甚有他当年的风范,当下又开了一只匣子,不等看见匣子里是什么,先被一片金光耀花了眼,待擦了眼泪细看后,又诧异道:“史家的东西,怎也在这里头了?” 贾琏探头去看,认不得贾赦手上那镶嵌着各色珠玉、金灿灿的东西是个什么,只瞧着上头用金丝玉叶蟠绕成松柏,松柏之下,又有些宝石堆成的白鹤、梅花鹿、乌龟,瞧着像是件摆设,却又不知这媚而不俗的摆设到底要摆在何处。 “老爷没看错?金大叔,这箱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贾琏问。 金彩一家的生死此时全握在贾赦父子手中,当下磕磕巴巴地道:“史家老侯爷殡天后不久,老太太的人随着史家人来金陵安葬史家老侯爷的时候送来的。”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贾赦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回匣子内。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父亲给儿子说一说。”贾琏道。 “不过是史家舅老太爷没了,史家三兄弟争爵位,老太太顺手帮了芸儿他爹一把。”贾赦兴致大好地回了贾琏的话。 贾琏先不解,随后恍然大悟,难怪贾母那般疼爱史湘云却对史家另外两兄弟房里的姑娘不闻不问,原来是史湘云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跟贾母有“生意”来往,也难怪史鼎、史鼐两兄弟跟贾母疏远得很,必定是史家三兄弟争家产,叫贾母这渔翁得了利,怎么说,贾母在外代表的都是荣国府,王熙凤借着贾琏的印鉴赚上几千两黑心钱,比之贾母以荣国府的身份插手到史家兄弟争爵位争家产的事中,当真是小巫见大巫,高下立见。 贾赦只管两眼冒光地盯着眼前的金银,哪管这些金银是从哪里来的,及至望见箱子底下,铺着一层层金砖,恨不得一头扎进去再不出来,良久醒悟到金彩两口子还在,乐不可支地坐在箱子上,摩挲着一枚玉笏道:“琏儿,这些个东西,咱们如何运回家去?” 金彩夫妇二人哭丧着脸,巴巴地看向贾琏。 贾琏道:“运回家里,白着了人眼,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一准会闹着讨回去。倒不如,老爷想法子在金陵多呆上些时日,叫个亲信回京城悄悄地买所宅子,叫谁都不许声张。待回去的时候,咱们再悄悄地把东西带上。京里老太太太看咱们迟迟不回去,以为老爷为荣禧堂的事在赌气,为安抚住老爷,指不定还要送老爷些好东西呢。”看贾赦理所当然地将所有全看成他所有,似乎没有要跟他分的念头,贾琏心道:这些都是他的,暂时叫贾赦拿去过过眼瘾。 说来,贾琏见识虽小,却也知道,宁荣二府就跟天朝当官的一样,没一家是靠着庄子、田地度日的,那些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零头,就连贾赦、贾政的那些个俸禄、冰炭敬,也可忽略不计。真正养活宁荣二府的,是那些不能跟旁人明说的“灰色收入”。 那些数目庞大的“灰色收入”,在贾母偏心地叫贾政一房住到荣国府荣禧堂的时候,就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贾家二房——在外人眼中,贾家二房虽名不正言不顺,但住在荣禧堂掌握荣国府大小事务,若有事,自然要求到正房去。 等以后贾政的官越做越大、贾元春又“出息”了,这事会越演越烈。大房盯着干着急也没用。 贾琏对那些“灰色收入”敬谢不敏,想想也知道就是那些“灰色收入”把贾家跟其他三家缠在一起,才会落到一损俱损的地步。因此,他想在眼下花上十分的力气,将那些虽微不足道但又光明正大的收入纳入囊中。 贾赦连连称赞贾琏出息了,因是亲父子,理所当然地觉得贾琏的就是他的,压根没往分赃一事上想,点头道:“我儿说的有理,老太太藏了这么些东西在这,就连老太爷怕也不知道。只怕这些东西的来历,老太太也不敢跟人明说呢。” 似乎这么一说,他偷走贾母私房的事,就天经地义了。 “父亲,儿子想在金陵奔走一番,先将田地、屋子、铺子拿到手上,如此,少不得需花费些银钱。”贾琏道。 贾赦才因贾琏机灵得了那么些钱财,当下大度道:“我与你说你做的那些都是无用功,你偏不听。京城里来一封信,你做的那些事就功亏一篑了。罢了,小孩儿家年少轻狂一些总是有的,回头要多少,我兑给你。” “多谢老爷。”贾琏看贾赦人逢喜事、兴致大好,又得寸进尺道:“老爷不如给老太太、二叔去信时,再提一句你来金陵路上遇到一故交,那故交称老太爷在世时,曾与他提过儿子与他家孙女的亲事。老爷不敢叫老太爷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只等着出了孝,再正经地跟那家提亲求娶。” 贾赦诧异道:“你这混人,又说得是什么话?莫非来金陵路上,你瞧见了谁家女儿?” “老爷,老太爷尸骨未寒,儿子怎会做那糊涂事,只是不忿二房放出过了孝期,就叫儿子与王家凤姑娘完婚的话。”贾琏眼前浮现出一个妖娆少女,须臾,那少女的身影又被她身后一连串的算计压倒。 “王家凤姑娘?可是小时来府上与你兄弟几个一同戏耍的那位?瞧着很是爽利,模样儿也好,你不喜欢?”贾赦疑惑了。 他有这反应也在情理之中,虽他没点头,但多少年来,时不时总有个人拿着贾琏、王熙凤玩笑几句,潜移默化下,他打量着王熙凤家世、容貌、性情都不错,便也不反对这事。可若当真提起这亲事,他也纳闷什么时候就定下来了。 “老爷,儿子宁可娶个无颜女,替老爷把老爷的荣禧堂、荣国府主子的脸面争回来,也不能娶那王家姑娘。”贾琏当下又将自己娶王熙凤对他们大房百害而无一利的事细细说了一说。 金彩夫妇二人先瞠目结舌,后钦佩不已,虽离开京城久了,但年年也能听到些京城贾家的消息。二人俱想:看来老太太、二太太都小瞧了琏二爷。 贾赦原不曾往这一层上想,此时细思恐极下,连连叹道:“险些着了二房那毒妇的道了。” “亏得老太爷死了,”贾琏在心里冲贾代善的牌位一鞠躬,“眼下还不能议亲事,这事还有扳回一局的余地。” “可老太太若追问,那故交是谁呢?”贾赦思量着其他几口箱子里,又装的是些什么。 “便说那故交听说老爷被挤兑到府上旮旯角落里住着,又反悔了。老爷不肯叫老太爷旧日的朋友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不肯将那位故交的名字说出来。”贾琏道。 贾赦听了连连点头,自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当下得意非常。 贾琏微微挑眉,心觉并非他口舌伶俐能寥寥几句就说服贾赦,实际上是贾赦压根对贾琏的亲事并不看重,才会由着他说怎样就怎样。 咕咕地两声叫声传来,贾琏看贾赦肚子饿了,才要劝说他回房吃饭,又觉贾赦若离开了,必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为他趁机偷藏了什么,说道:“老爷且在这等一等,儿子去给老爷端饭菜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街头偶遇 贾赦从来不知他这儿子竟然这么贴心,在堆满了残破桌椅的小楼中草草吃了饭,苦熬到半夜,叫金彩两口子将老宅的闲杂人等支开,调来心腹,小心翼翼地将十几口箱子搬去他房中,未免有“漏网之鱼”,又打定主意将剩下的屋子都翻个遍。 待十几口箱子搬到房中后,贾赦叫贾琏留在房中,将其他人都攘出去,拿着铜烛台亲自将箱子上的铜锁一一砸开。 见有两箱子字画,三箱子金银锭子,其他箱子里,多是或从史家或从贾家先老太太手上得来的珍玩异宝,寥寥几箱子,比贾家库房里成堆的绫罗绸缎不知贵上了多少倍。 贾琏打了个哈欠,除了金银,他对旁的一窍不通,就连贾赦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看什么大家的丹青,也打不起精神来。 贾琏看贾赦还在兴头上,猜着贾赦今晚上是不想睡了,当即道:“老爷且支给儿子一二千两银子叫儿子拿去打点人,免得儿子明儿个过来,又打搅了老爷的清梦。” 贾赦此时不将一二千两银子放在心上,因着贾琏才得了这些东西,又大方地多给了他两千两的银票,甚至极为贴心地道:“我儿若上了火,只管悄悄地叫人弄了女人耍,千万莫憋坏了自己。没得叫京城里老二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咱们爷们在金陵里受苦。” 贾琏忍不住在心里掐算贾代善过世到底有几日了,忙道:“父亲莫糊涂,眼下老太太恨不得抓咱们的把柄,叫咱们乖乖地认了她干下的那些偏心事呢。” 贾赦想想也觉有道理,知母莫若子,他也明白,贾母做下这对圣旨阳奉阴违的事,定然会先给他些好处堵住他的嘴,再拿捏他的短处,叫他有冤没处申,于是越发发了狠,很是财大气粗地对贾琏道:“琏儿只管出去办事,要银子有的是。便是无用功,也要叫老太太跟二房的毒妇心里不痛快。” “老爷,给老太太、二叔的信呢?老爷不如如今就写了,后头几日,就叫儿子出面见人,老爷只管歇在房中称病。”贾琏道。 贾琏这话正合了贾赦的心意,他原本就想称病好将这老宅掘地三尺,当下恋恋不舍地离了眼前的财宝,随着贾琏去书案边,依着贾琏的口授,在给贾母的信中,写下自己身染风寒,不能立时回京尽孝并琏二的亲事已经有了着落等话。 “儿子不打搅父亲歇着了,也请父亲早些安置了吧。”贾琏接过贾赦的书信,揣在怀中,躬身退到门边,将门窗关上时,又听到些翻动声,嘲讽地一笑,人向外来,见昨晚上就没睡好的金彩两口子并赵天梁、赵天栋都等着他呢,先对赵天栋低声道:“二哥先回去歇着,明儿个一早把老爷的家书送回京去,回去老太太若问,就说大老爷太过悲切,染上了风寒,怕是不能好了。我怕吓着大老爷,听大夫说了后,还瞒着大老爷呢,恳请老太太叫大太太领着二姑娘来见老爷最后一面。” 赵天栋睁大牛铃一般的眼睛,咋舌道:“二爷”怎么能空口说白话,咒贾赦时日不多呢。 “怕个什么,出了事有我呢。若是老太太、二太太多问了几句,你的嘴里就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贾琏微微眯眼,有道是远交近攻,他无权无势,进了京城,只能由着与四王八公交好的贾母等人揉圆捏扁,留在金陵暗交高人,才是制胜之道,因此他万万不可在此时回京。 赵天栋听出贾琏威胁的意思,立刻拍着胸脯道:“二爷这话算什么意思?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都是吃一个奶长大的,除了个主仆名分,二爷素日里待兄弟们比亲兄弟还亲上两分,这点子事,小的一准给二爷办好了。” “那就多谢二哥了,还请二哥务必要把老爷命不久矣的事宣扬出去。梁大哥多拿些银子给二哥。”贾琏道。 “哎。” 赵天栋走后,贾琏又向自己住着的西小院去,路上问赵天梁:“这府上的动静,可传到珍大哥那边了?” 赵天梁笑道:“薛家大爷原约了二爷说话,见二爷辞了,就去寻珍大爷、蓉哥儿、蔷哥儿去了。想来他们在那边吃酒听戏,还怕动静传到咱们这边呢。” “这就好。”贾琏一回头,看金彩夫妇还跟着,就道:“金大叔、金大婶且回去歇着吧,明儿个还有事请教。” 金彩夫妇瞧出贾赦是只盯着那几箱子东西就万事不管的人,是以战战兢兢地紧跟着贾琏,等着他吩咐,此时虽不知贾琏要请教什么,但赶紧答应了一声是。 贾琏回房,先在书案前坐了一坐,将自己想大富大贵又不甘心抄家该如何细细想了一通,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抬头见几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端着脸盆进来,不由地向那菊花屏风望去,半天遮住自己的眼,琢磨着这几个实在不中用,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也算不得身形高大,他该去哪里寻几个满身腱子肉的壮汉来撑门面? “爷,该梳洗了。”小厮一开口,当即露出一口细碎的糯米白牙。 贾琏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由着小厮伺候着宽衣、梳洗,待躺在床上,才去琢磨他穿过来前,贾琏有通房没有,若有,须得趁早打发了,若没有,那就更好,他用这“清白身子”,兴许能补足才学不足、父亲无能的短板,觅得个好泰山,若有个好岳父,中等偏上的美女也能倾国倾城。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贾琏又穿了一身皓白袍子,将塞着玉石的湛蓝香囊挂在腰上,听赵天梁说赵天栋天不亮就带着人出发了,又听说金彩两口子在门外等着呢,就叫金彩两口子进门来。 金彩两口子老实巴交的不等贾琏说话,就好似被人欺侮一般红了眼眶。 “金大叔、金大婶,我想要些身强体壮的壮汉、婆子,不知哪里寻得到?”贾琏问,首要的,他缺少的就是人手,老宅里的人本就不多,一大半还是贾赦的人,先寻到手下,是迫在眉睫的事。 “琏二爷要买人?据小的看,与其寻那些媒婆、人牙子买人,不如去信叫老太太、太太们派了人来,家生的,总比外头来的可靠。”金彩说道。 贾琏道:“是可靠,可是那是对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可靠。金大叔莫非到眼下还装糊涂,不知道贾家里头大房、二房势不两立?” “二爷,一家人,说势不两立,太伤情分了。”金彩嗫嚅道,眼皮子跳个不停,斟酌着如今再给贾母送信,禀明实情,不知来不来得及。 “罢了,金大叔且带着我去家中的庄子上转转,虽要守孝,但若荒废了祖宗留下的产业,也大逆不道的很。金大婶也跟着同去,家里老爷怕还要去库房转转,交代其他人避让开,免得冲撞了老爷。”贾琏起身,对着穿衣镜照了一照,因此时这皮囊还年轻,容貌有些女气,惹得贾琏频频蹙眉,恨不得立时将这脸庞掐得棱角分明。 “走吧。”贾琏丝毫不容金彩夫妇推辞地向外去,路上看金彩夫妇犹犹豫豫,轻笑道:“金大叔莫不是想给老太太送信告发我们?只管去就是,瞧着老太太连自己的箱子上一块木屑都看不见,她到底会拿谁撒气?” “二爷,小的哪里敢给老太太送信。”金彩一凛,忙与妻子先去安排车马,又叫人去庄子、铺子等处送信。 贾琏出了门,翻身上了马,听见马儿打了个响鼻,在它头上一摸,待赵天梁、全福、全禧、全禄、全寿五个小厮并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六个随从跟上,便随着金彩先向城中铺子里去。 贾琏里头一身白衣,外头罩着件雪青披风,虽棱角还不分明,却俨然是众人眼中的美男子。 “人常说要得俏,须带三分孝。果然如此,看二爷就知道了。”跟着贾琏的全福、全禄四个,眼瞅着满大街的男男女女不住地拿眼睛望贾琏,再看他们家二爷又贵气又威仪,便齐齐奉承贾琏。 贾琏啐道:“胡言乱语,又不是什么女儿家,要什么俏不俏。”才说着,就见迎面一顶轿子里轿帘子微微掀开,里头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轿子里面若芙蓉的女子含羞带怯地咬着红唇对贾琏一笑,眼中波光潋滟,正在欲语还休时,搭在轿窗子上水葱一样的手指上,一枚血红的玛瑙戒指滚了下来。 “哎!”那女子柳眉微蹙,模样儿十分着急,一颦一笑好似一只小手挠得人心痒痒。 全福赶紧下马捡起戒指,看那女子的轿子已经停下了,忙将还带着体温的戒指递给贾琏,堆笑道:“二爷。”一声二爷后,挤眉弄眼,与其他小厮一同艳羡贾琏的艳福。 贾琏并不去接戒指,一双桃花眼直直地盯着全福。 全福被看得心虚,讪笑道:“二爷” “都忘了老太爷尸骨未寒了?”贾琏冷笑,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人把贾代善入土不久的事放在心上。 “那这戒指,该怎么办?”全福怎会不明白那女子定是个烟花女子,她是瞧着贾琏相貌好又带着十几个人跟随,料到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才丢了戒指勾引他想叫他做了恩客。可虽明白,他眼中琏二爷是个知情识趣的,该是拿了戒指送给那女子,然后自报姓名,与佳人约定幽会佳期才是,怎地如今琏二爷成了柳下惠了? “扔了。”贾琏道。 才说着,就见另一队人过来,队伍前几个随从骑着骡子开道,将那还在娇羞地等着他还戒指的烟花女子的轿子驱散到路旁。 须臾,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骑着火红马,带着七八个随从,后头领着五顶轿子慢慢走来。 只见那青衫男子面容清癯,眉眼仿若刀削斧刻,棱角分明,越过贾琏一行人时,却驱马向贾琏走来。 贾琏不知这是否是旧相识,不敢上前相认,决心以静制动。 “再过一炷香功夫江苏巡抚家送嫁的队伍便过来了,这位小兄弟一身孝服在大街上徘徊,若冲撞了人家的喜事,可就是与江苏巡抚家结了仇。还请这位兄弟速速回家,莫给家中爹娘惹祸。”青衫男子道。 贾琏虽不知这位青衫男子姓甚名谁,但已然明白他是个好人,不然,谁耐烦给他说这个?忙道:“多谢青衫大哥指教,因不得不出门,才穿着白孝出门,触了新嫁娘的霉头,可就是坏了人家一辈子的好运。小弟这就带着家人,避开大街,从小巷子里走。” “嗯。”青衫男子不在意贾琏的称呼,又回到大街上,领着自家轿子向前去。 “这是两江总督黎家的女眷出行,怕是耿家娶妻,前去贺喜呢。”金彩道。 “咱们家没去贺喜吗?”又是江苏巡抚,又是两江总督,这么大的喜事,贾家就算有白事,人不能亲去,也要送上厚礼才是。 “二爷,他们家跟咱们家素无往来。” “也就是,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贾琏向黎家的轿子看去,见一顶轿帘微微掀起,一只形状姣好、姿态优美的玉手在轿帘下轻轻滑过,将被风掀起的轿帘拉下。贾琏登时呆住,虽不见其人,那只玉手的影子总在心头萦绕不散,好似穿过千年万年,才传到他眼前一般,带着现代人效仿不出的优雅、从容。 这是他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古代标准仕女,虽见到的,不过是一只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招兵买马改错 ““赵天梁,悄悄地,把两江总督府上上下下的喜好、脾性打听出来,宁肯打听得不全,也不可惊动了两江总督府的人。”贾琏眯着眼看天,那只手在翡翠撒花帘子下划过的弧度令他难以忘怀,胸腔中陌生的悸动渐渐弥漫。 兴许,这就叫做心动?他想。 “是,二爷。”赵天梁不解贾琏嘴角上挂着的那抹笑意味着什么,却不妨碍他答应着。 “走,从小巷子里走。”贾琏轻扯披风,带着十几人赫赫扬扬地进了街边只容一人一马通行的小巷子。 原本该一炷香功夫就到的铺子,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到。 除了金彩夫妇,荣国府留在金陵的下人里,没一个知道荣国府大房与二房势不两立,难得瞧见荣国府的小爷过来,个个奋力巴结奉承。 贾琏先进了一间古董铺子,被下人送入铺子里间后,一堆堆的古玩玉器晃得他眼花缭乱,也因此,便懒怠去看那些,“账册拿来叫我瞧瞧。” “二爷,因要帮忙料理老太爷的事,这两月的账册有些乱。”铺子中掌柜马隆弓着身子,给贾琏递上一盏清茶。 “乱,我也看得懂。”贾琏道。 马隆讪笑不已,暗中给金彩递眼色,“是,小的去给二爷拿来。”先一步出来,正在掀开隔开内外的那道墨绿缎布帘子,听见贾琏说了句“瞧瞧铺子里有没有身子强壮能打架的,叫他离了铺子,随着我去”,只装作没听见,待去外间装作拿账册,见金彩出来了,就问:“琏二爷今日是来挑人?这是要跟谁打架?” 金彩道:“谁知道呢,兴许是跟谁家子弟一言不合,就总之,挑上两个人,打发他走了就是。” 马隆点了头,因想着贾家小爷会看个什么账册,便大着胆子,捧着账册、算盘拿去给他,再叫了两个强壮的伙计来。 “二爷,大老爷还在跟前,万万不能当真打起来,谁惹恼了二爷,二爷吓他一吓就是了。”马隆上了些年纪,自然就有了所谓的体面,于是就说了这么一席话劝说贾琏。 贾琏慢慢翻着账册,上头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他头疼不已,且上头古玩的价值几何,他哪里会懂得,只是既然说了要看,总要一页页地翻过。 虽隔着厚重门窗,屋子里依旧传来江苏巡抚嫁女、耿家迎亲的鼓乐声,听着喜庆得有些嘈杂的声音,贾琏微微蹙起眉头。 “二爷”马隆心一紧,赶紧去看金彩,盼着金彩把贾琏打发出去。 “新近,入手了不少好东西。”贾琏乜斜了眼睛看向马隆,“要帮忙料理老太爷的丧事,连账册都不及整理,却有功夫,入手,这么些东西。” 马隆忙道:“二爷不知道,自半年前新任两江总督黎大人来了以后,不独古玩铺子,就连绸缎庄子、当铺也” “马掌柜是欺负我连贱买贵卖的道理也不懂?”贾琏望着账册上触目惊心的数目,这么贵重的东西,买来后打算卖给谁? “二爷,轻声一些。二爷不知,咱们贾家在金陵城中,有不少事须得金陵面上的官老爷们相助。既然人家拔刀相助了,咱们怎么都得给他们些甜头不是?东西未必当真那么金贵,但他们肯卖给咱们,咱们多给他们一些,自然能叫他们多照料咱们一些。”马隆有些倚老卖老,镇定自若地教育起贾琏人情世故来。 贾琏自己个,就是撒谎的个中好手,虽一时间被马隆的话蒙住,不过须臾,就笑道:“马掌柜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些。不说咱们贾家不用给金陵上下的官员送礼,金陵上下给咱们贾家送礼,也不为过。”金陵可是流传着一张护官符呢,这等权势,还要巴结地方小官? “二爷。”马隆讷讷,不想贾琏竟然反驳了他的话。 “二爷,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在人家家门前做买卖,难免要客气一些。”金彩及时地对马隆伸出援手。 贾琏道:“奴大欺主,也该有个限度,马掌柜不说个清楚明白,我便立时请了大老爷过来问话,捆了你扔到大牢里去,看看你替我们贾家送了那么些银子,金陵面上的官爷们,会不会对你法外容情。” 马掌柜又去看金彩,见金彩低着头,又想既然这位小爷刨根问底,便将实情说出来,料想这大房的小爷也不敢跟老太太过不去?于是上前两步,示意赵天梁、全福等出去,才在贾琏耳边道:“二爷,小的告诉你实情,你千万别四处声张。” 金彩心一跳,赶紧给马掌柜的递眼色,贾琏将贾母的私房都偷了,还有什么不敢的?“马掌柜,你仔细教坏了二爷,大老爷剥了你的皮。” “金大叔,无端端吓唬马掌柜做什么?”贾琏瞧着金彩,就知道他不像看着那么老实。 金彩突然出声,把马隆吓了一跳,马隆随后微微哆嗦着下颌上的一点胡须,心道金彩也有些太谨小慎微了,就告诉了贾琏,难道他敢跟老太太过不去? 马隆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另外有些铺子,老太爷过世了,老太太无心再经营那些铺子,便叫人将铺子里的东西弄到公中的铺子里来。二爷,这事,小的只告诉二爷,二爷千万别抖落出去,不然,老太太动怒了,咱们谁都跑不了。” 原来除了私房,还有私产!贾琏眸中一亮,心道贾母果然老奸巨猾,贾代善没了,荣国府内唯她独尊,于是她动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心思,决心收手处置了手上的私产,而,拿着贾家公中的产业给她套现,就是再好不过的手段了。等王夫人接手账册的时候,虽账册上看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实际上,公中的银子已经被贾母套了去,便是将从贾母私产中买来的玉器、绸缎全部卖了出去,也弥补不了其中的亏空。如此,王夫人握着账册不出两年,察觉到不对,定然巴不得不拘是谁,把账册丢出去,如此,接手账册的人,哪怕是能干精明如王熙凤,都要绞尽脑汁往里头塞银子不可。 “二爷,这些个小玩意,是小的孝敬给二爷的,还请二爷笑纳。”马隆堆笑,从摆满了玉器、陶瓷的架子上拿下大小不一的三个锦盒,恭敬地放到贾琏面前。 拿着他的东西贿赂他?贾琏掀开最上头一个小锦盒,见里头有两枚精致鼻烟壶,当下道:“不打搅马掌柜了,哪个铺子里还有力气大的伙计?金大叔快领着我去。” 马隆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笑,他就知道这位小爷不敢得罪老太太。 “哎。”金彩答应着,总觉得贾琏不会就这么放过贾母的私产,领着贾琏出来,走在巷子里,金彩提心吊胆地劝贾琏:“二爷,那些比不得藏在老宅里的东西只有我们两口子才知道,这些东西,二爷动一下,不说拿不到老太太的把柄,还要落下个贪墨公中柜上东西的不孝不肖骂名。二爷别只图着此时痛快,总要想想你回京城后,如何面对老太太?二爷如今还是白身,要买个官做做,总要求一求老太太、二老爷才稳妥,不然交给大老爷,大老爷他又据说是个” 贾琏紧紧地攥着缰绳,眸子微动,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贾母把属于他的银子全部套走?想来,贾母还以为贾家富贵无边,她套走的那些银子无伤大雅,却不知就是这么一代代积累下来,将亏空越堆越大,后头的儿媳孙媳只当自己家正经的产业没有油水,才会将心思放在歪门邪道上——缺钱影响智商,这可是已经被研究证实了的事。 天天对着稳赔不赚的账册,也难怪王熙凤会在梦中借着秦可卿之口,说出树倒猢狲散那样的话。 “二爷?”金彩的声音有些沙哑,看着贾琏的眼睛,又红了。 “先凑齐人手。”贾琏道。 金彩不敢问贾琏凑齐人手干什么,赶紧随着他去各处铺子里,去了一处,便挑出两三个人来。 因这些人并不知贾琏要做什么,只觉得与其留在铺子里做苦力,不如跟着荣国府的小爷轻松、体面,便有毛遂自荐的,林林总总二十几人愿意跟着贾琏去老宅,及至去了在金陵的庄子里,更有一二百个农夫农妇,打量着如今是农闲时分,乐意去老宅里赚些轻巧钱,便纷纷随着贾琏、金彩回了老宅。 老宅里的屋舍何其多,除了库房并些有匾额的庭院住不得,其他各处的院落无数,轻轻巧巧就安置了两百三十五个强壮男男女女住下。 贾琏拿出银钱叫金彩好好款待那些人,借口老宅里曾来了飞贼,令这些男女日夜巡视老宅。 将此事交代出去后,贾琏坐在房中提笔练字,总觉心中不痛快。贾母掏空了荣国府,二房在荣禧堂作威作福多年,最后自称不是荣国府的主人就可脱身,那亏空最后还不得落在贾赦、他的头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贾琏握着通灵宝玉,盼望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立刻登门,半天瞅见马掌柜等掌柜的拿来打发他的“厚礼”,愤恨地将通灵宝玉重重地砸在地上,听得一声清脆响声,那通灵宝玉依旧完整无缺地躺在地上。 “二爷。”全福替贾琏捡起通灵宝玉,瞧见上头有字,想起贾宝玉挂在胸前的那一枚,心咚咚地跳了两声,不敢去想一个“偷”字,赶紧给贾琏送回去。 “叫金彩来。”贾琏道。 “是。”全福赶紧去跑腿。 须臾金彩一头汗水地跑来。 “金大叔,姑且不问你知道老太太私产却瞒而不报一事,限你三日内,给我在金陵面上,找出一个急等着巴结咱们贾家却没门路的芝麻官。你去找着,我再自己个打听着,若咱们各自找的人,是同一个人还好,若不是,我再不必对你将信将疑,你也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咱们来个鱼死网破。”贾琏冷冷地看向金彩。 “二爷,小的不是有心隐瞒二爷老太太的私产一事,是怕二爷年少气盛,捅出篓子来,叫老太太知道了。不独小的,金陵不少下人都知道,可又有谁敢在明面上说出来?”金彩的声音里,拧得出苦汁来。 背着宗族置办私产,等同于偷窃,乃是七出一条。贾代善没了,没人替他休妻,可贾母还想要她那张老脸,就得给他忍了。 “我只给你三日,若你寻来的人不妥当,我又信了你,闯出大祸来,就只能由你担着了。”贾琏威胁道,虽才做了几天少爷,可他已经厌烦起那些欺上瞒下的下人了,想王熙凤放印子钱的事,多少下人心知肚明,愣是合起火来替她瞒着。虽说他不会娶王熙凤,可那书中的事,也算是他的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金彩又一次想到跟贾母坦白,但坦白之后呢,贾赦那模样,一看就知道到嘴的肥肉他不会吐出来,贾母还能治死贾赦他们不成?如此,只能迁怒到他们一家头上。 “小的知道了,一准替二爷找个稳妥的。”难得糊涂,金彩决心不追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官官相卫改错 当日傍晚,同来给贾代善送葬的贾珍、贾蓉、贾蔷等听说贾赦身染风寒,便派人来荣国府金陵老宅瞧了一瞧,听贾琏说贾赦已经睡下,来人也就回去了。 贾琏叫赵天梁收买了贾赦心腹中最贪心不足的栓儿,叫栓儿盯着贾赦。 听栓儿说贾赦日上三竿起身后就领着人又去库房里翻腾,贾琏颇有些居心不良地去贾赦身边道:“还是老爷思虑周全,儿子思来想去,也觉得老太太指不定又藏了些什么东西在那几百间空屋子里,等着留给二叔、珠大哥、宝玉他们呢。” 贾赦咬牙切齿道:“不是这样又是怎样?整个荣国府都给老二他们了,这些好东西还能有咱们的份?”翻了一日库房,才只将三间库房倒腾干净,虽不用他动手,但精神也耗费了不少,此时累得了不得,随口问了贾琏为何叫那么多人进府,听贾琏胡诌了句庄子上走水,那些人的屋舍被火烧得精光,便骂了贾琏一声“妇人之仁”,之后懒得过问。 第二日,赵天梁告诉贾琏,贾赦又去库房了;第三日还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贾琏折腾了许久,才耐下性子寻了本论语看,看了小半日,就昏昏欲睡,斜着身子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二爷,两江总督府的事,小的打听出来了。”赵天梁急赶着进来讨赏。 贾琏将盖在脸上的论语拿下来问,“都打听出什么来?” “原来二爷发奋读书呢。”赵天梁奉承道。 虽是奉承,可停在贾琏耳朵里就像是挖苦,毕竟,人家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就读到四书了。 “有话快说。” “是。”赵天梁挨近了一些,低声道:“小的谨记二爷的话,不可惊动两江总督府的人,只敢跟不相干的人打听。这两江总督黎大人黎芮,五十出头,娶的太太,是江苏巡抚嫡亲妹妹许氏。黎大人有一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是黎太太所出。黎家公子,就是那日叫咱们回避的,二爷口中的青衫大哥,名字叫碧舟,已经娶了妻。因黎大人不愿叫他年纪轻轻晋身仕途,如今还没功名,只跟着黎大人跑腿办事;姑娘们如何,因两江总督才来不久,小的打听不来。如今,送妹妹出嫁的江苏巡抚家的公子也住在两江总督衙门里,这位许巡抚家的公子,据说是个贪玩的,来了没两日,在酒楼上跟薛大爷生了龃龉,就狠狠地把薛大爷捉弄了两回。” “可惜我还在孝中,不能去凑热闹。”贾琏遗憾道。 赵天梁欲言又止,顿了又顿,终于将话说了,“二爷就算没在孝中,也跟他们玩不到一处。”人家公子聚在一起射覆、联诗对句、讨教八股文章,贾琏去了,能做什么?“小的大街上见到了薛大爷,薛大爷听闻老爷不好了,拉着小的去他家铺子里现拿了两根人参来。薛大爷柜上一个积年的老掌柜听小的提起两江总督,就提起一件旧事来。” “什么旧事?”贾琏拿着书卷抵在唇边。 “昔年老太爷保举的一位老爷在黎大人手上犯了事,那位老爷向老太爷求情,老太爷听说咱们林姑老爷跟黎大人是远亲,便去信给林姑老爷,请林姑老爷劝说黎大人手下留情。谁知那时黎大人年轻气盛,不仅不给林姑老爷情面,醉后听人提起林姑老爷何等的方正潇洒,还说了句:‘也不过,是个寻常公侯人家的遗后罢了,不比荣国府的赦、政二人高出几分。’”赵天梁学完了黎芮的口吻,又与有荣焉地道:“二爷你道怎么样?到底咱们贾家有体面,不求黎大人,只叫安南、西宁两座王府出面,便保住了那位老爷,老太爷那日就断言黎大人太过桀骜不驯,迟早会出事,果然不出两年,黎大人就得罪了人,被贬到西北苦寒之地。只不知他如今又走了什么运,隔了那么些年竟做了两江总督。” 贾琏微微垂着的眼皮,遮住眼中精光,“那如今,黎大人与林姑父可要好?” 赵天梁道:“昔年黎大人将林姑老爷贬得一文不值,怕他如今乐意跟咱们林姑老爷好,林姑老爷也不肯搭理他。” “关系不好,那就再好不过了。”贾琏道。 “二爷这是何意?”赵天梁疑惑不解。 贾琏笑道:“我且问你,林姑老爷是亲近咱们老爷,还是二房二老爷?” “不是小的多嘴,二老爷与林姑老爷都是爱读书的人,便是林姑老爷来京中,见的也多是二老爷。大老爷跟林姑老爷,就像是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天梁缩着头道。 “这就是了,数一数贾家的亲戚,从四王八公到王家、薛家,哪一家,是喜欢贾家大房不喜欢贾家二房的?”贾琏又问。 赵天梁终于明白了一些,讪笑道:“若说陪着大老爷吃喝,倒有一帮子人,认真请人办事,怕没几家。”昔日只觉荣国府是一体,便不在意这些,此时认真一想,只属于贾赦一房的人脉,还当真没几条有用的。 “这就是了,林姑老爷再如何的方正潇洒,他向着也是贾家二房;黎大人好歹将整个贾家一起讨厌了,两房人哪一房都没偏袒。”贾琏决心不论如何,都要跟两江总督府扯上干系。 说来,书中“天真烂漫”的贾政被伪君子贾雨村骗得干净彻底,巴不得叫贾宝玉多跟贾雨村厮混;那位书香之族出身的林如海也不遑多让,不但请了贾雨村做林黛玉的授业先生,甚至替贾雨村写引荐书,叫贾政不顾贾雨村的案底重重推举贾雨村做了一方知府,然后令贾雨村接着为害一方——林黛玉能在贾雨村的教导下,依旧孤标傲世,绝对是得天独厚。 赵天梁摩挲着下巴,沉思良久,依旧不解黎大人将贾家所有人都讨厌了,对贾琏有什么好处,又道:“小的又问了许多人,听说,凤台县县令梅罄,自从大老爷、二爷来了金陵后,往门上递了不下七八次拜帖,大老爷因他是区区芝麻官,不乐意搭理他,一直推说不见。这梅县令正好管着咱们这地面上的大小事务,二爷若有事,叫了他来,最好不过了。” 贾琏点了点头,“去问金彩,他选出人选了没有。” “是。”赵天梁赶紧去寻金彩,金彩来了,说的也正是梅县令。 贾琏笑道:“金大叔好手段,这么快,就把梁大哥收服了。” 金彩一凛,赵天梁涨红了脸,却不好分辨,原就是金彩替他查明了两江总督的不少事,为在贾琏跟前出风头,又为感谢金彩,便依着金彩的意思提起梅县令。 “二爷,小的” “若是金大叔能把这能耐,用在收服大老爷的那些跟班、小厮身上,那就再好不过了。”贾琏将论语丢开,略缓和了语气:“金大叔去叫梅县令来。” 金彩不知贾琏如何看出他串通了赵天梁,看赵天梁的模样又不像是主动招供的,赶紧答应了,不敢再动歪心思,便叫人去县衙里送信。 果然,梅县令见到贾家来人,大喜过望下,叫人备了轿子,抬了好礼,不顾天晚,冒着大雾便来贾家老宅拜访,虽到了前院,听说要见他的不是贾赦是贾琏,心中略有些失望,却不敢怠慢,随着金彩进到贾琏书房外,整理了衣冠,便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梅罄见过世兄,世兄来金陵多时,学生现今才来请安,心中惭愧不已。” 贾琏在房中,手中依旧握着本论语,心道那十年寒窗苦读才做了官的人,如今向他个纨绔子弟自称为学生?丢开论语道:“请梅县令进来说话。”因要仔细瞧瞧梅县令对贾家的巴结之心,便依旧坐着不动。 门上的墨色湘妃竹帘打开,就见一个穿着官服面阔耳方、直鼻权腮模样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拱手进来。 “世兄正在苦读?”梅县令说着,忙将准备的礼单双手送上。 贾琏瞥了一眼,心道果然是公侯之家,指挥个小小县令办事,不仅不必出银子贿赂,那县令反过来,还要送上重礼,笑道:“梅县令何必客气。”令金彩退下,赵天梁看住门户后,先请梅县令坐下,随后起身给他倒茶。 “不敢劳世兄动手。”梅县令诚惶诚恐道。 贾琏将梅县令按下,坐在他对面道:“今次请梅县令来,乃是有一事恳请梅县令相助。” “世兄只管说就是,若学生帮得到世兄,决不推辞。”梅县令义薄云天地道,偷偷打量贾琏,看他一身白衣,容貌清秀,举止间的贵气,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比得上的,当下窃喜道,若讨好了这位小祖宗,便是他这头上乌沙不能升一升,腰上的钱囊,也必要鼓一鼓。 “家中几个吃里扒外的下人,竟然敢奴大欺主,开着我们家的铺子,拿着我们家的银子,与人勾结,高价买进些名不副实的东西。家父决心清理门户,奈何有几个是对我们家很有些功劳的老人,家父怕面子上抹不开,又不甘心被人欺瞒。便遣我来,叫我求梅县令拔刀相助,轻轻地拿个私通外人偷窃的罪名,抓了人,在衙门里吓吓他们。然后事后父亲只管推说我年少气盛,再出面放了人,如此才又叫那些人没了奴大欺主的胆量,又显得我们贾家体恤下人。”贾琏慢悠悠地说出一席话。 东西跟账册是一准对不上的,如此,不是偷窃又是什么? 梅县令闻言,义愤填膺道:“这还了得?世伯太过仁慈了些,须得借着这事杀鸡儆猴,后头才不会有人敢再犯。” “哎,虽道理如此,但终归都是服侍了我们一辈子的老人了,只要将他们在大牢里关上一两日,叫他们没了贼心就够了,万万不可对他们动刑。不知这忙” “世兄交代一声,学生立时就去办。”梅县令保证道。 “未免打草惊蛇,此事万万不可与旁人提起——我们家,素来是长辈跟前的猫儿狗儿都不能伤着,如今,要处置的是几个老人,若向旁人提起,难免有人说我们贾家铁石心肠,连服侍了府上一辈子的老人也不放过。” “世兄放心,学生绝不跟旁人提起,待世兄用得着学生的那一天,学生二话不说,必替世兄将这事办得圆圆满满。听闻世伯病重,学生想去探望一番,不置可否。”梅县令道。 “今儿个晚了,改日吧。” “是。”梅县令略有些失望,但越是见不着贾赦,越向往贾家的滔天权势,恭敬地退了出去。 贾琏觑了眼礼单,见既有些金陵当季的果蔬,又有些金贵的纸笔砚台,更有银两一千,留下一句“看着金彩别叫他暗中跟那姓梅的来往”,就着小厮全福、全禄、全寿、全禧捧着东西,随他去见贾赦。 见了贾赦,贾琏就道:“今日来了个小小县令,不值当叫老爷亲自见,儿子打发了他。”说着,将梅县令送的礼单送上。 贾赦扫了眼,才笑道:“这点子小事还值当特意来跟我说?东西你拿去吧。”又赶紧道:“你去问一问珍哥儿几个何时回京?快些将他们打发走,不然,若叫他们知道我日日去库房里翻找,他们一准会猜到些什么。” “是,儿子这就叫人送信问他们何时回京,只是见了他们,老爷若病得不重,他们一准要等老爷病好了,再一同回京。” “我省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都是小人 贾琏叫赵天梁去贾珍、贾蓉处走了一遭,赵天梁回来后道:“珍大爷、蓉哥儿、蔷哥儿几个正跟薛大爷玩在一处,珍大爷叫二爷得空过去,还说他们明儿个来探望大老爷,若是大老爷还好,就在金陵多盘桓两日,等大老爷痊愈了再走。” 贾琏见自己所料不差,又叫赵天梁去说给贾赦听,回头待赵天梁回来,叮嘱他道:“与其叫金彩有事没事琢磨着如何对付咱们,不如你与他一起,时时请老爷身边的人吃酒玩笑。老爷身边,若机灵通透的,你便将他留下;若呆笨一些的,你且与金彩一同栽赃那厮一个多嘴多舌的罪名,就说那厮处处嚷嚷着大老爷得了一笔天上掉下来的银子。” 这机灵与否,就在于是否识时务。 贾琏以为眼下因他大方地把十几箱子东西给了贾赦,贾赦正处在空前喜欢他这儿子的时候,趁时时机,该快刀斩乱麻,将贾赦的一众心腹或拉拢或排挤出去,若错过了这时机,某一日叫贾赦怀疑起他的来,再下手就迟了。 “小的明白,二爷,咱们究竟要做什么?”赵天梁低声问。 “大哥说,荣国府落在咱们兄弟手中好不好?”贾琏笑道。 赵天梁忙道:“那自是不能再好了。” “既然如此,大哥听我的,看好了金彩,叫他跟你一同办事。事成之后,梁大哥、栋二哥并妈妈便是我至亲之人,咱们在荣国府里,还怕谁?”贾琏道。 赵天梁稍稍一想,便笑出声来,连忙道:“二爷放心,想来以二爷的手段,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小的保管替二爷把事办妥。” 赵天梁许下这话,隔日一大早,就听见贾赦院中鬼哭狼嚎,全福来回贾琏道:“大老爷不知听说了什么,将扫红几个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叫栓儿捆了他们,锁在柴房里呢。” “不管咱们的事,不必多嘴。”贾琏低头练着字,亏得他还有些底子,此时字写得算不得好,但横平竖直,瞧着也能见人。 “二爷,珍大爷、蓉哥儿、蔷哥儿几个过来了。” 听门外小厮一听通报,贾琏丢下笔,洗了手,便向外去,远远看见贾珍几个忧心忡忡地过来,其中还有个虎头虎脑,一身宝蓝袍子的少年郎也跟在后头,看那少年冲他笑,便也微微一笑。 “琏二哥莫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蟠儿。” 薛蟠一身宝蓝袍子,脚上踏着双粉底靴子,靴子上又嵌着两块美玉,很是财大气粗,虽与贾琏是隔了一房的表兄弟,但因听说过贾琏的一些事,心中便已经将贾琏看做继贾珍之后,又一个带着他“开眼界”的好兄弟”,更因薛姨妈口中王熙凤与贾琏那没有影子的亲事,见了他更觉亲近,于是丝毫不见外地靠近贾琏,“琏二哥这边有什么新鲜的把戏,叫小弟开开眼界?珍大哥那正玩得有趣,偏他又说该回京了。”说着,便猥琐地嘿嘿笑了起来。 贾琏心知这“开眼界”三个字,不外乎就是狎戏子、弄娈童,对着浓眉大眼,怎么瞧着都像是初通人事的薛蟠,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长吁短叹起来。 “琏二哥这是怎么了?”薛蟠道。 贾珍咳嗽一声,关切道:“可是大老爷果然不好了?” “老爷在等着珍大哥呢,快些随着我去吧。”贾琏如丧考妣,面上愁云密布,领着贾珍几个就向贾赦房中去。 远远的还不曾进到屋里,就先闻见呛人的药味,贾珍忙快步进去,待望见床上的贾赦,不禁湿了眼眶。 原本贾赦发了一笔横财,又欢天喜地,又怕被人知道,再连着几日在西院库房几十间屋子里折腾,累得眼泡高高地鼓着,两腮也瘦了下去,此时躺在床上又怕隔壁屋子里的东西被贾珍察觉,神情很是恍惚不安,如此更添了两分病态。 “我怕是不行了,你们且代我好好孝顺、孝顺老太太。”贾赦有意哑着声音道。 贾珍等原听说贾赦的病不要紧,如今看他脸色灰败,脸颊凹陷,当即道:“大老爷病成这样,侄子怎能安心上路?不如侄子且留下,等大叔病好,再一同回京。” “不可,老太太知道我病了,还不定心里怎么着急。况且,京里还有一下子事,你二叔不通人情世故,是书呆子一个,你们不回去帮衬着,荣国府里怕是早乱成一锅粥了。”贾赦一口气说完,又连连喘息。 贾琏忙抚着贾赦胸口,对贾珍道:“珍大哥就听父亲的话,回去吧,这有我呢,再不济,还有薛姨妈一家呢。” 在金陵虽无人约束,能由着性子玩笑,但贾珍一干狐朋狗友都留在京都,金陵里只有个薛蟠,偏薛蟠年纪又小,跟他玩不到一处。 贾珍心中早巴望着回京,方才那句不过是客套,听贾赦、贾琏都不肯叫他留下,当下又客套了两句,对着贾赦流了几点泪,才领着贾蓉等子弟出去,出门后就问贾琏,“大夫到底如何说?” 贾琏压低声音道:“大夫说,大老爷怕是不成了。” “怎会这样?”贾蓉惊叫道。 “小声一些,大夫说,过些日子,悄悄地给老爷打个棺材冲一冲,兴许还能转好。虽没将大夫的说给老爷听,但看老爷的模样,他心里怕也有两分明白了。”贾琏低头咬牙道。 “若是如此,我们越发不能回去了。”贾珍道。 贾琏摇了摇头,说道:“珍大哥势必得回去,大老爷的事,要怎么办,还得请珍大哥回去,跟老太太、二老爷他们拿出个章程。是该在金陵办了,还是把老爷送回京都,在荣禧堂里办了。” 这所办的事,自然就是身后事了。 贾珍拧眉苦思,只觉贾琏的话有道理的很,待要留下贾蓉、贾蔷照应着些,又看儿子、侄子都觉金陵苦闷,巴望着回宁国府去,只道:“既是这样,我们且回去将一应东西暂且准备着。大老爷这一有消息,琏兄弟便叫人快马加鞭送信回京城。”领着贾蓉、贾蔷等走了几步,又回头低声问:“大老爷写了折子没有?” “什么折子?”贾琏故作不解。 贾珍待要点破是恳请当今圣上将爵位袭给贾琏的折子,但又不知京城里,贾母等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胡诌道:“是给圣人谢恩的折子,罢了,想来京里二老爷已经替大老爷上了。” 贾琏装作年幼不经事,也不追问,送了贾珍一行人等,虽有薛蟠屡屡搭话话里更是喊出大妹夫等话,也不搭理他,装作沉痛,一径地送他们出门。 过了两日,贾琏又叫下人们备了酒水肉胙给贾珍几个送行,待他们一早,立时就给梅县令送信,约定明日叫梅县令随着他去铺子里抓人。 行动前,又叫了赵天梁、金彩、金彩家的等人来,叮嘱道:“明日我有些事要办,你们千万看好门户,不管是谁的人来,全部打发出去,尤其是不可惊扰了大老爷,若大老爷有个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赵天梁、全福几个答应了,金彩却哆哆嗦嗦地问:“二爷要做什么?” “这个明儿个就见分晓了。”贾琏笑看向金彩,“金大叔犹豫多时,还没决定向着谁吗?” 金彩憨厚地笑着,装作听不懂贾琏的话,只在心里依稀觉得琏二爷的苗头对着的是贾母的私产。从贾琏这走后,回到家中,长吁短叹不止。 “不如,就给老太太去信?”金彩家的道,虽贾珍近在眼前,但贾珍是宁国府的,哪里能告诉他。 “你看琏二爷可能成事?” “成什么事?” “我琢磨着,大老爷的一等奖军还没暖热,就要送给琏二爷了。”金彩道。 金彩家的犹豫道:“我虽头发长见识短,可瞧着,琏二爷似乎十分看重你,一再地问你向着谁,虽行事不如刘皇叔谦逊,但细品,又有点三顾茅庐的意思。据我说,与其留在这老宅,一年到头见不到儿女面,不如赌一赌” “赌?”金彩立时明白金彩家的意思,才要训斥她,又觉她那话有道理得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宁荣二府都搬去了京都,他留在老宅做个管事,看似自在,但终归不如荣国府的大管家们威风八面,“且瞧瞧再说吧。” 如此说着,便又没贾母去信。 第二日,金彩等人严阵以待,白日里也不许人开各处院门,下人房通外街的小门,也依着金彩的吩咐紧闭。 贾赦处的小厮有些纳闷,但刺头都被拔了去,剩下的都是些只会阿谀奉承、混吃混喝的货色,或陪着贾赦玩笑,或去勒索赵天梁一些酒钱,并无人去跟“病重”的贾赦通风报信。 贾琏巳时初刻出门,与已经等在门外的微服的梅县令汇合,见梅县令果然将衙门里的上白衙役门子带来,与他寒暄几句,并许下事后重谢的话,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向贾家铺子去。 因贾琏曾来过,因此铺子里的伙计认出他来,便赶紧迎了上来。 贾琏一言不发地示意梅县令动手,梅县令极其干脆地叫人进去抓人,将掌柜、伙计一并捆了,剩下个空铺子。 “二爷,你这是做什么?仔细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知道了。”马隆一身锦袍被麻绳捆住,只觉得多少年的脸面全没了,当下涨红了脸。 “爷要做什么,还要告诉你?”贾琏对跟着来的随从道:“铺子里的东西,谁都不许动,锁了前后院,贴上封条,只叫梅县令手下的兄弟们看着。” “是。” 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赶紧答应着。 “府上老太太,莫非这些不是大老爷跟前的下人,是老太太跟前的?”梅县令笑道,心道若不然,那掌管怎敢抬出其他人来压制琏二爷? “怎么不是?难道梅县令不知荣国府叫我们大老爷继承了?”贾琏见梅县令只听马隆一句话,就有此一问,只觉这么个心眼灵活的小人,迟早会知道荣国府里是二房当家,因此要用他这把刀,就要谨记“迟则生变”四个字。 梅县令朗笑一声,岔开话头,眼瞅着手下人拿着浆糊将铺子封上,眼前犹自晃过那些珠玉器皿,心道他先在这位少不更事的小爷手上赚上一笔,回头写信,再在这老仆口中的老太太、二老爷跟前卖个好,双管齐下,保管攀上贾家这棵大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将计就计 “二爷,这世上断然没有叫人查封自家铺子的道理!” 一间间铺子里掌柜、下人喊着大致仿佛的话,惹来许多路人围观。 贾琏对下人的脸色不感兴趣,只暗暗盯着梅县令那看似正人君子实则狡诈的嘴脸,眼瞅着他有意叫衙役放走了几个伙计,待将铺子悉数查封后,就与梅县令在半道上告辞。 “大恩不言谢,待案子结下来,家父定然重谢梅县令。” “不敢当,不敢当。”梅县令谦逊道,站在街边,目送贾琏远去,待不见了贾琏身影,立时赶着叫人再打听贾家老太太与两个老爷的事。 贾琏骑着马,没走几步,就被带着几个伙计赶来的薛蟠缠住。 “琏二哥怎糊涂了,听说你叫衙门查封了自家铺子?”薛蟠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贾琏。 贾琏道:“是查封了几间。”接下来还要把案子闹大。 “琏二哥实在糊涂,招惹了官府上门,日后就是除了封条,旁人也不敢上门。这不是做买卖的道理,快些叫那县令将人放了,将封条撕下来。”薛蟠好为人师地道,看贾琏不应声,又难得苦口婆心地道:“琏二哥怎不听人劝?妈去信给姨妈说了你们家大老爷不好的事,怕京都里已经商议起你袭爵的事了,你这么着,叫人可怎么说?” 贾琏摩挲着挂在腰上香囊里的通灵宝玉,眯着眼瞧见那日的青衫大哥并一个杏色衫子的俊俏公子及其他四五个不足二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地骑马从前头大街经过,看他们带着弓箭,想来是狩猎归来。 “蟠兄弟,你们家有木匠吗?虽说不知道大老爷的事要在哪里办,但棺材、纸人,还是先准备妥当得好,免得事出突然,京里人来不及,叫大老爷的身后事,办得不够体面。”贾琏道。 薛蟠笑道:“木匠倒是有几个,待我跟柜上掌柜说一声,叫人去你们家扎纸人、打棺材。” “多谢。家门不幸,养了些与人合谋偷窃铺子中银钱的小人,不清理门户可不行。”贾琏匆匆道谢,一拱手,就与薛蟠告辞。 “哎,哎!”薛蟠喊了两声,领着人去被查封的贾家铺子去。 贾琏远远地瞧着薛蟠居高临下地跟守着铺子的衙役说话,瞅了一眼,便带着人回了老宅。 老宅外,果然有不少前来求情的人,这些人或是从铺子里跑出来的,或是掌柜、伙计的家人,或是跟伙计、掌柜的有些交情的贾家的亲戚们。 贾琏叫人把人驱散开,进了家门,换了衣裳后,略吃了些饭菜,先听全福说贾赦瞎猫碰到死耗子,在后院里挖出了几坛子埋了百年的女儿红,又听说贾赦唤他,当即便向贾赦院中去。 见面瞧着贾赦脸色铁青,贾琏就猜到又有找死不看黄历的跟贾赦通风报信了。 “孽障,这是怎么了?老太太的陪房一把年纪哭哭啼啼地求到我跟前,你这下流种子胆大包天,竟然勾结官府抓自家人,查封自家铺子!”贾赦厉声道,又要去寻趁手的家伙教训贾琏。 贾琏瞅了眼金彩。 陪着来的金彩赶紧摇头,否认这事跟他有关,又暗叹贾琏果然胆大。 “老爷,既然那人敢告到老爷跟前,老爷便唤了他来跟儿子对质。”贾琏瞄了眼赵天梁。 赵天梁难得跟贾琏兄弟同心,立时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握着拳头,赌咒发誓要把那不识时务的狗东西找出来。 贾赦得钱财的时候,满口称赞贾琏出息,此时唯恐被贾琏连累,又急道:“你这混账,到底做下了什么事,快些一一说来,不然,老太太问起来,我也保不住你。” “老爷,咱们被人坑惨了。” 金彩眼皮子跳个不停。 “到底何事?”贾赦问。 贾琏冷笑道:“不想老太太心偏成了这样。原来二太太仗着她妹子妹夫人在金陵,就在金陵置办私产。儿子原想跟老爷说,叫老爷把二太太告到老太太跟前,却怕老爷不信,迟则生变,于是先下手为强,把证据都锁在铺子里呢。” “二太太的私产,跟咱们公中的铺子有何干系?”贾赦看贾琏的脸色始终如一,并无一丝心虚的模样,便信了他的话,怒气稍稍消下。 “老太太暗中许了二太太置办私产,单瞒着咱们。如今看老太爷过世了,他们又接管了荣禧堂,就将二太太自己个铺子中的铜锣破鼓冒充金玉古玩卖给咱们公中的铺子里,平白套走了不少银子。” “荣禧堂归了他们,自然荣国府上下的账册,老太太也要交给二房打理,闹出亏空来”贾赦须臾想明白了,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账册在他们手上,他们套走了银子,公中还给咱们剩下什么?” “正是。”贾琏抿嘴笑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来跟贾赦告状的人,若不被人刨根问底,不会提起贾母私产一事。 “岂有此理!那罔顾国法家规的泼妇!”贾赦怒道,“这事告到族里” “有老太太护着,绝伤不到二太太一根毫毛。咱们父子,抓不到狐狸反惹得一身骚,被人嘲笑无事生非。”贾琏说完,留出了一些空当,叫贾赦好生斟酌。 贾赦沉着脸,“难道这事,咱们爷们只能忍了?”坐在椅子上,才喝了一口茶,见是凉的,又吐了出来,恶声恶气地骂晦气。 “老爷放心,儿子已经叫梅县令查封了铺子,状告那些个掌柜、伙计伙同他人偷窃府中东西。一旦审问起来,必定会将二太太的那些私产牵涉其中,到时候,将替二太太办事的人一一抓起来。二太太若不想将她干下的好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为了元春姐姐、珠大哥、宝玉,必定会暗中依着老爷所说,将她置办私产赚来的银钱送给老爷。这官司,原告是咱们,被告,又是咱们自家的伙计、掌柜,不过是件被宣扬出去的家事罢了,一旦二太太识时务,咱们将官司撤了就是。”贾琏道。 金彩狐疑地想:琏二爷是什么时候想好这番说辞的?暗叹好个聪慧的琏二爷,知道若提老太太置办私产,赦老爷必定敢怒不敢言,催着他将状子撤回来;如今说的是二太太,赦老爷自然没了顾忌。 果然贾赦连连冷笑道:“都怪那老东西来我跟前花言巧语,险些叫我以为琏儿糊涂了。” “老爷,儿子有件事还没告诉您。” “什么事?”贾赦问。 “薛家蟠兄弟有些呆气,听他漫不经心地漏了几句,仿佛,薛姨妈在替二太太打听老爷到底如何了呢,儿子还听薛兄弟旁敲侧击地问老爷是不是得了一笔钱财。儿子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忙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蟠兄弟说,是那日跟着珍大哥几个一起过来,听老爷院子里一个小厮说的。儿子怕他追问,就说老爷一直病着卧床不起,去哪里发财去?偏他不信,处处试探,儿子被他问得急了,才说出打棺材扎纸人给老爷冲一冲喜的话。”贾琏脸色算不得凝重,可也不轻松。 “哪个该死的多嘴说了出去!”贾赦发怒道,一一将他院子里的小厮们想了一想,咬牙切齿道:“一定是权儿那混账!” “要不要打棺材,还请老爷示下。这事事关重大,儿子不敢擅自做主。”贾琏道。 “打!给我张扬得人尽皆知地打!琏儿,委屈你再撑上两日,待我寻个稳妥地方,将箱子搬出老宅就好。”贾赦说得太急,咳嗽了两声,脸色越发不好。 “是,儿子明日就去办。只是,若是京城二叔的名帖送到梅县令手中,梅县令必定会卖给二叔几分颜面,到时候,儿子怕约束不住梅县令。是以,儿子请教老爷,该用什么法子,叫姓梅的站在咱们这边?”贾琏为难地问。 金彩隐隐有些替贾赦着急,甚至怕贾琏假戏真做,当真弄死了贾赦。 “哼,他有名帖,难道我就没有?琏儿,拿了我的名帖,告诉姓梅的,只要他拖住这官司悬而不审。事后,我必保举他一个五品官做。”贾赦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能耐就发狠道,此次是王夫人置办私产,王夫人理亏,贾母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保她,如此,他压着官司,要挟王夫人,王夫人不就范,就等着儿子女儿跟着她丢人吧。 “是,未免老爷为难,老太太的陪房,儿子替老爷处置了。”贾琏颔首,见贾赦匆匆丢了名帖给他就去思量转移钱财一事,也不打搅他,领着金彩便出了屋子。 “老太太的陪房,是怎么回事?”贾琏嗓音低沉,眼中神色凌厉。 金彩忙道:“小的一时迷糊了,不知怎地,叫那老东西混了进来。”这也怪不得他,他们就那么些人留在金陵城里,个个相熟,那陪房来到门上,门上人抹不开面子,就放了人进来。 “二爷,是栓儿那狗东西得了那老不死的一吊钱,就赶着投胎一样把人领到老爷跟前去了。”赵天梁咬牙切齿道。 贾琏摇着帖子,对赵天梁招手道:“你去,叫栓儿去薛家一趟,就说明儿个就能叫匠人来打棺材了。” 赵天梁答应了一声。 “回头再叫人跟老爷说,栓儿去薛家吃酒去了。”贾琏沉声道,原本看栓儿好用,如今看来,果然好用,竟是不管得了谁的钱财就替人办事的主,但看借着贾赦的疑心病铲除栓儿后,谁还敢跟他作对! “此外,薛家的人来扎纸人,叫全福几个闲着没事,都去学一学,技多不压身。”贾琏道。 赵天梁虽不解,但贾琏做下的事,他不解的多了,也赶紧答应了。 贾琏摇晃着帖子,秋日雾气蒸湿了鬓角,拿着手一抹,整个人变成了水人。 “这名帖,二爷要今日送给梅县令,还是明儿个送去?”金彩问。 “给他,他配吗?”贾琏轻描淡写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扫地出门 贾琏叫赵天梁去哄栓儿去薛家,便回了房中,斟酌着给两江总督的帖子。 两江总督直接听命于当今皇帝,且又与贾家有些宿怨,不管黎芮是不是君子,他得知贾家里头这么些鸡飞狗跳的丑事,定会在给皇帝的秘折里带上一笔,哪怕只是一笔,叫皇帝知道贾家二房逼死贾赦,于他也是一桩极好的事。 只要所有人都知道贾赦要死了,就必然要考虑袭爵一事,贾母、贾政一房少不得要为此奔走一番,急赶着叫人请旨劝说皇帝将爵位给贾政、贾珠。如此在皇帝眼中,贾政等人更要成为为爵位不惜逼死兄长的无耻之人。 因两江总督,一时又想起那仿若浮光掠影一般,从翡翠色帘子下划过的手,不禁盯着烛火失神。 噼啪一声烛花爆开,贾琏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眼下还是想着怎么巴结那位两江总督吧。 贾琏看来,敢表达对荣国府不喜的人,就是他的朋友——谁叫所有喜欢荣国府贾家的人,实际上喜欢的都是贾政那一房呢。 反复删改了数十次,终于勉强写出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拜帖,虽字迹只能算作工整,但贾琏想,这样的字迹,正好满足了两江总督对膏粱纨绔不屑的心理。 第二日,门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替昨儿个被抓去衙门里的下人们说情,贾琏叫赵天梁等带着人看着门,以贾赦病重为借口,将人全部撵走;听说薛蟠来了,便领着人,将库房里的旧木头搬出来些,谢过了薛蟠,就请人打棺材。 送走了薛蟠,府里养着一二百号人对棺材好奇起来,贾琏则叫人说:“老太太叫二房住在荣禧堂里,大老爷接到大太太的信,就气病了。” 这般说辞,不过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只有正一心处置内贼的贾赦院中人人惶恐不安,虽听见了,也不敢传给贾赦听。 一连七八日闭门不出看匠人打棺材,到了第八日,匠人给棺材上漆,贾琏才择了这秋高气爽、我花开时百花杀的时节,带着人从老宅后门出门。 贾琏手握着缰绳,路上行人看他,他便也不分男女老少地看回去,遇上街边新鲜的铺子,还甚有雅兴地带着全福四个去看人扎灯笼、裱糊字画,亏得他带了四个跋扈的小厮,旁人虽看他一身白衣觉得晦气,也不敢将他撵出去。 这么走走逛逛,直到黄昏之际,才赶到金陵城中两江总督的府邸前。 全福、全禄两个待贾琏下马,立时上前躬身替他整理衣冠、披风。 贾琏将他的拜帖、贾赦的名帖一并交给全福,叫全福送到门房里去。 全福进去了,再出来,就领来了个门子。 一个膀大腰圆的门子含笑迎出来,拱手道:“贾二爷贵脚踏贱地,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贾琏也拱了手,“是贾某人不请自来,叨扰了。”赶紧问这人姓名,得知此人姓霍名成,便称他为霍大哥。 “黎大人现不在衙门里,还请贾二爷到前厅中吃盏粗茶,略等上一等。”那门子道。 贾琏不会以为门子这样客气,就是给他脸面,连连拱手,便随着门子进了两江总督的前衙,到了前厅,那门子自称粗鄙不敢跟他说话,只上了盏茶,就退下了。 “二爷,这两江总督府的人,太不将二爷放在眼里了,竟然留下二爷一个人坐着。就到了四王八公府上,也没人敢这么怠慢二爷。”全福咬牙切齿,巴不得贾琏摔了茶碗出门。 “放肆,如今在人家衙门里,又不是在人家府上。衙门里的爷们都有正事在身,谁有空与你我嗑牙斗嘴?”贾琏轻轻地拿着茶碗碗盖刮去茶水上的浮沫,这两江总督府越是怠慢他,越是对贾家不喜,他越是要贴上来,听见这前厅后窗外有脚步声,心知霍成一个门子没那胆量戏弄他,必定是有人在后窗偷偷看他呢。 直坐到掌灯时分,那膀大腰圆的门子才一脸惭愧地进来,“对不住得很,公事缠身,竟将贾二爷忘在这边。时辰不早了,黎大人还未回来,公门里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贾二爷若不嫌弃,不如随着我们兄弟一起吃一吃?” “霍大哥相请,我等怎敢嫌弃?说来惭愧,贾某读书不成器,又无一技之长,原当今生也吃不上公门的那碗饭,不想今日竟如愿了。”贾琏道。 霍成笑道:“贾二爷就会玩笑,贾二爷若想做官,什么官做不得?” 贾琏惭愧道:“到底比不得霍大哥是靠自己真才实干。” 全福四个看贾琏对个门子那样客气,心下不忿。 待被霍成领着去了饭堂,见果然是些粗茶淡饭,全福四个立时愤愤不平起来,想他们随着贾琏出门,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虽不平,但看贾琏处变不惊,只能继续忍耐下来。 “贾二爷快坐下。”一群五大三粗的门子吆喝着,便将贾琏按在凳子上。 贾琏望着眼前的一碗黄米饭、几盘子咸鱼、腌肉、酸齑,笑道:“想来昔年祖上陪着太祖杀敌,吃的还不如眼前这些。”请了其他人入座,便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被人有意忘在前厅饿了许久,此时贾琏只将黄米饭当粗粮吃,却也吃得香甜。 霍成几个瞧着全福四个小厮挑挑拣拣,宁肯饿着也不吃这些,贾琏却是细嚼慢咽,不疾不徐地吃饭,当下对传说中的纨绔子弟刮目相看,随后反倒因贾琏一身贵气,有些妄自菲薄,不敢再与旁人挤眉弄眼戏弄他,及至跟全福几个说话,听全福无意中说出贾赦因荣国府荣禧堂落在二房手中气得命悬一线,不由地又怜悯贾琏小小年纪便替老父出门办事,心里为捉弄他惭愧起来。 贾琏吃了大半碗黄米饭,才见一人穿着大红衫子做戏地匆匆赶来道:“贾二弟怎在这吃上了,后宅早备下酒席,寻了半日没寻到人呢。” 贾琏咽下口中米饭,赶紧起身,见来人正是那日的青衫大哥,赶紧拱手道:“在下贾家琏二,见过青衫大哥。” “鄙人黎家碧舟。”黎碧舟原觉得贾琏有些眼熟,待他喊出青衫大哥,才想起在大街上,曾被人这样古怪地呼唤过,拱手请贾琏随着他去后宅,“家父才回府,正等着琏二弟呢。” 说来,黎碧舟对贾家等公侯之家的纨绔子弟素来是敬而远之,今日两江总督出门,他在后宅接到门子送来的名帖、拜帖,望见拜帖上那只算工整的字迹,与妻子、妹妹、表弟很是嘲讽了贾家一番,随后一时兴起,与妻子、妹妹、表弟赌贾琏何时甩袖离去,才指使霍成先将贾琏带进前厅里慢待他,再将他叫入饭堂吃下人们吃的粗糙黄米饭。 不想,瞧着贾琏始终安之若素,一直躲在后头的黎碧舟心下反倒过意不去,于是特出来请他去后宅见两江总督。 贾琏笑道:“原本不该叫黎大人再等,可如今还剩下半碗米饭,且祖父尸骨未寒,小弟也不敢去吃酒席。还请黎大哥替我跟黎大人赔个不是,待我吃完了这碗饭,再亲自去赔不是。” 黎碧舟心道贾琏若是做戏,也未免做得太过了,心下狐疑,便向门外去,见果然贾琏又津津有味地吃着就连他都不能咽下的黄米饭,疑心自己心存偏见,因一个公侯子弟不成器,就将不,看贾琏那宛若孩童启蒙的字迹,自己也不算冤枉他。 贾琏将米饭吃完,又与其他门子告辞,看霍成依旧陪伴,笑道:“说来惭愧,贾某还不曾穿过衙门进入后宅过,不知这府邸是个什么布局,倘若一时不知,冲撞了府上女眷,贾某就罪该万死了。” 霍成笑道:“贾二爷且放宽心,这后宅跟寻常人家的宅子一样,也有个七八进,况且府上的太太、奶奶、姑娘虽比不得尊府上奴仆成群,个个身边也有几十个婆子、媳妇、丫鬟,哪里能被贾二爷冲撞到。” 贾琏连连点头。 “琏二兄弟,这边请。”黎碧舟立在一月洞门前,拱手请贾琏进去。 贾琏觑见黎碧舟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换了件素色衣裳,就知黎碧舟对他虽不是刮目相看,但也是真正地以礼相待了,赶紧迎上去,携着黎碧舟的手向院子内正堂去。 进入那堂中,望见一年过半百的男子坐在堂中品茶,看这男子形容,却不像是曾口放厥词的桀骜之人,贾琏心道这位两江总督定是吃一堑长一智,才会有如今这儒雅温润的气度,开口道:“贾家琏二见过两江总督大人。” “碧舟把人搀起来。”两江总督黎芮语气既不亲昵,也不疏远,好似早忘了昔日跟贾代善的过节,说道:“贾家与我黎家素无来往,且尊府又有白事在身,不知贾二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贾琏连忙起身,拱手道:“回黎大人,家人久居京都,虽祖籍金陵,却也有十几年不曾来金陵一遭。谁知今次送府上老太爷回金陵,却见留在金陵的那些个恶仆吃了雄心豹子胆,仗着贾家人远在京城不知,竟然” “这是你家家事,跟我们两江总督衙门,并无干系。”黎芮径直打断贾琏的话。 贾琏惭愧道:“晚辈心知此事与两江总督并无干系,因此才特地来府上求见。” “哦,这是为何?”黎芮随口问了一句。 外间忽地传来一声“说的可是你叫人捆了自家下人、封了自家铺子的事?” 贾琏回头,见是一位穿着松花色衫子的公子哥,只见此人满身贵气,比之高大挺拔的黎碧舟,身量矮小了不少,眉目俊秀精致之余又颇有两分侠气。贾琏仔细回想赵天梁的话,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 果然黎碧舟道:“这是表弟,许玉珩。” “原来是许兄弟,久仰多时。” “哦,我有个什么名声,叫你久仰?”许玉珩显然没黎碧舟好说话,一句话里就带出嘲讽、轻蔑的意思。 越是嘲讽、轻蔑小爷,小爷越是喜欢。贾琏恭敬且又有些茫然地道:“听人说,见了生人要说声闻名不如见面、久仰多时的话以显恭敬,是以” “罢了,玉珩,不可为难人家。”黎碧舟看贾琏年纪尚小,似乎只有十四上下,当下阻止许玉珩为难他。 贾琏又拱手对黎芮道:“下人奴大欺主,伙同外人偷窃府上钱财。家父又病重,卧床不起,只能命晚辈出来奔走。晚辈见那凤台县上的县令屡屡叫人来家中索要钱财,又看他拖着家中的官司迟迟不办理,连带着叫家父病中还要为此事操心,便想请金陵地面上的老爷们敦促梅县令快些将官司了结了,清算出恶仆到底吞占了贾家多少钱财。” “那为何不去寻何知府?”黎芮问。 “正是,你们贾家的亲戚在金陵多的是,何必巴巴地求到两江总督府上来?”许玉珩微微挑了眉毛。 “虽老家在这,但家父病重,家中的堂兄们又先一步回京,晚辈实在不知除了薛家,在金陵,我们贾家还有什么亲戚。听家父说两江总督最大,就过来了。”贾琏道。 许玉珩轻笑一声,说道“不信” “玉珩。”黎碧舟有两分信了贾琏的话,看他一个娇生惯养、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来两江总督府里忍气吞声,不免对他有些同情。 只是,黎芮笑道:“贾世侄不知我这两江总督,只管军务、粮饷、操江等事,并无插手县令办案的权责。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请贾世侄回去吧。” “可家父有命” 黎碧舟心叹果不其然,这位小哥必是被他父亲逼来的。 “贾世侄,请回。”黎芮又道。 被扫地出门了,贾琏心叹,眼看着黎芮起身向西侧间里去,无奈地叹息一声,见许玉珩背着手过来打量他,尴尬地一笑,“家父病重,我不能离家太久,我且回去了。”转过身去,手指微微一动,就将一件剔透晶莹之物从腰上滑下。 清脆地一声响后,那物件滚落在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攀上交情 贾琏忙弯下腰,许玉珩却比他先一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玉捡起来,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又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立时嬉笑道:“这不是在四王八公跟前传遍了的,据说能够避灾祛祸的,你们贾家那位小爷落草时衔着的玉吗?” “许兄弟说的是我家二弟,可这字是一样的,却不是那块玉。”贾琏赶紧摆手,心中窃喜许玉珩果然如赵天梁所说“爱玩”。 “你二弟?你不是老二吗?”许玉珩道。 “家里有两位二爷,我是大房二爷,宝玉是二房二爷。” “那你们大房的大爷呢?”徐玉珩又问。 “大房并无二爷,这玉是我在家里捡着的,原要给二弟送回去,谁知听说二弟的玉找到了,看他果然把玉挂在脖子上,又不好拿出来,只能”贾琏说着,要将玉拿回来,许玉珩却避开他的手。 “玉珩!”黎碧舟警告道。 “听说令尊因为被抢了荣国府荣禧堂,卧床不起了?”许玉珩幸灾乐祸地道,不等黎碧舟再制止他,又笑道:“你们贾家果然是一派鸡飞狗跳的生机勃勃景象,竟然会冒出两个二爷来,照你这样说,你们家的玉,是假的喽?不然,怎么会有两块?” 贾琏赶紧摆手道:“许兄弟不可这样说,兴许我这玉,是假的呢?” 许玉珩眯着眼睛,抛着通灵宝玉,挨近贾琏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为何你家老爷要查封自家铺子,我便替你出面,督促何知府接管这案子。不然,你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肯管这事。毕竟,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谁家里下人犯了事被送交官府,必定是谁家的主子们不和睦,叫下人遭了池鱼之殃。” 许玉珩这话,恰合了贾琏的心思,贾琏踌躇道:“这是家丑,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若不好外扬,就不该告发出来。你且说说,叫我听听。”许玉珩兴致勃勃地问。 黎碧舟将右手按在许玉珩肩头,冲他摇了摇头。 许玉珩出身清贵人家,家里锦衣玉食、大好名声样样不缺,他又聪慧过人,因此便养出一股子傲气,因这股傲气,来了金陵后,偶然得到一张所谓的护官符,听了些贾史薛王四大家族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相互扶持遮饰的事后,便憎恶四大家族的猖狂与目无王法,恰薛蟠偶然撞在他手上,便连着两次教训了薛蟠。 此时,贾琏这荣国府的公子又好死不死地撞在他面前,他岂能放过这羞辱贾家的时机。 “你说来给我听,回家了,也好跟你父亲交代。贾家赦老爷的脾气如何,我们都略有所闻。”许玉珩仗着年长四岁,对着贾琏循循善诱道。 贾琏嘴唇微微一动。 许玉珩心中一喜,心知他心动了。 “我们二太太擅自弄了些私产留在金陵,她叫自己铺子里的人勾结我们贾家公中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将她铺子里的糟粕,高价卖给公中的铺子里。”贾琏轻声道,忙又补了一句,“老爷的意思,是叫二太太服软,偷偷将钱还给公中,并没有张扬开的意思。” “竟是这样?”许玉珩诧异了,回头望向黎碧舟。 黎碧舟道:“我也是不通俗务的人,你看我作甚?” “琏二兄弟且回去吧,我们替你敦促何知府将这官司接过来就是,你们铺子里的东西少说也值个几十万,怕何知府早想接手这案子趁机揩油了。”许玉珩笑了。 贾琏装作摸不着头脑,急促地反复道:“我告诉许兄弟的这些,万万不能张扬出去。” “晓得、晓得。”许玉珩随口道。 贾琏看他那狡黠的眉眼,就知道他一准要将这事宣扬出去,如此,甚好。 果然贾琏出了门,黎碧舟深知许玉珩的性子,赶紧劝他道:“何必搅合到这事上?贾家虽可厌,却也不是轻易就能招惹的。” “谁要招惹那一家子?不过是看他们狗咬狗,替他们敲锣打鼓吆喝一声罢了,就算他们家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许玉珩嘴角带着讥讽,“舟大哥放心等着看好戏吧,明儿个,我就叫何知府接手这官司,反正递过去的是贾家赦老爷的名帖,何知府若是附会出我家老爷又或者姨父盯着这案子呢,那就是他自家的事了。”说着,人就向外去,走了几步,见手上还拿着那块玉石,就丢给小厮,“去给贾家二爷送去。” 那小厮赶紧捧着玉,一路紧追慢赶,到了两江总督府门外,瞧见贾琏正跟几个门子把手言欢,心下纳罕这小爷不跟黎碧舟、许玉珩多说几句,与个门子那么多话做什么,将玉还了,也就进了府。 贾琏与霍成几个说到外头大雾弥漫时,才惺惺相惜地上马离开。 “呸,二爷,以后咱们再也不来这了。二爷去谁家府上,谁不要笑脸相迎,这两江总督府也太拿大了些。”全福连呸了两声,听不见贾琏说话,就将脸凑过去,才转过去,脸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鞭子。 “二爷?”不独全福,其他小厮、随从也是一凛。 “都给我嘴里放干净一些,若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我叫你们好看。”到底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贾琏握着鞭子,细细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回想一通,面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不管是黎家还是许家,都不喜欢荣国府,如此,不如叫他们比起荣国府大房来,更厌烦荣国府二房,若是此行没有效果,他不介意再来两次,哪怕是还被扫地出门,他也拉得下那张脸。 秋雾弥漫,到了二更贾琏回府时,竟然散去了雾气,露出一弯月牙来,见金彩迎上来,就问:“老爷今日如何了?” 金彩道:“薛家大爷带了大夫来,老爷猜到薛家是替二太太试探他,急中生智,叫小的弄来鸡血装作呕血,然后把薛大爷几个赶走了。” 贾琏笑道:“老爷果然足智多谋。” “二爷今日出去” “去了遭两江总督府,见到了黎大人、黎公子,还有江苏巡抚之子。”贾琏笃定其中一人会成为他大舅子,一人会成为他的莫逆之交。 金彩皱眉,踟蹰道:“二爷多去见见人也好,人情总是来往出来的。” “嗯。”贾琏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自去回房梳洗,泡在热水桶中,手上依旧摇晃着一本论语,决心彻夜不眠,也要想出一个既显得自己勤奋又显得自己颇有资质的问题拿去跟黎碧舟、许玉珩请教,哪怕困难重重,他也要打入黎家、许家的圈子里,不然,总跟贾蓉、贾蔷等厮混,一辈子也跳不出贾家那烂摊子。 浴桶中的水渐渐变凉,贾琏这才从水中起来,擦了身子,披着头发在镜子前照了一照,正鄙薄这身子骨单薄,忽地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问题,顾不得擦头发,连忙去书桌边仓促地将在自己脑海中想起的问题写下,写过之后,又润色了几次,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到了第二日早晨,便叫赵天梁拿着他的信送去两江总督府。 两江总督府内,黎碧舟收到贾琏的信,心下诧异不已,左思右想,也不觉得自己昨日跟贾琏一见如故到隔日就书信往来的地步。 许玉珩听说他收了信,便与黎碧舟之妻房氏、黎碧舟同母所出的妹妹黎婉婷同来看信。 许玉珩笑道:“我赌那贾家纨绔信中,定然是来询问他昨日所求之事。” 房氏道:“难道不是请你们兄弟出去吃酒?” “贾家不是有孝吗?”黎婉婷疑惑道。 房氏冷笑道:“亏得你替他们贾家人记得这事,他们自家人怕都忘了呢。”言下之意,对贾家老国公入土不久,贾家里头贾母偏心二子令二子入住上房、大老爷心胸狭窄为上房要死要活一事十分看不起。 “却不是为了那事。”黎碧舟蹙紧眉头,“他在信中请教咱们论语。” “那么大的人,莫非,连论语都没学完?”许玉珩轻嗤一声,连叹道:“原看他昨日那么隐忍,以为贾家出来了个有出息的,原来是咱们一厢情愿。” “他问,论语泰伯篇中,到底是一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者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黎碧舟凝眉苦思,见信上以空白为符号断句,就想不过是断句不同,含义竟然差以千里。虽幼时也学过此篇,但却不曾这么细致地思量着句话,他以往跟着授业的先生读作“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也不曾多想,如今思量着,又觉其他断句,也未为不可。 许玉珩一怔,劈手夺过贾琏的信,看他字迹勉强算得上是工整,一通谦逊客套话后,就问出这句来,冷笑道:“咱们小看那贾家小儿了,据我说,他这信不是讨教,倒像是示威。” “就算是示威,难道表哥才高八斗,答不上来?”黎婉婷含笑问。 “谁说我答不上来,我倒要当面去看看,是何人指点那贾家小儿问出这话来。”许玉珩冷笑一声,当即起身向外去。 黎婉婷原是玩笑,见他恼羞成怒地甩袖出去了,心中闷闷不乐。 黎碧舟唯恐许玉珩鲁莽惹事,冲房氏一点头,叫房氏安抚黎婉婷后,就也追着许玉珩出了门。 二人一路骑马向贾家老宅去,过去了,被金彩请到庭中,望见厅上摆着一口才上过漆的棺材,庭院中又有不少下人抱着纸扎的纸人走动,俨然是在准备贾赦的丧事,于是原本气势汹汹而来,此时却不好立时去逼着贾琏问话。 贾琏红着眼眶过来,两眼被蒜汁呛得通红,见了黎、许二人,只拱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家老爷” “就是这两日了。”贾琏哽咽道,“不知昨日许兄弟答应小弟的事” “放心,许某说到做到。只是,你家老爷的气性也太大了些。”许玉珩眼角抽了抽,竟然有些同情贾赦了,想贾赦好不容易熬到亲爹死了,继承了爵位,却转眼就被人逼着倒下了。 “二爷,薛大爷又上门了,这是薛大爷送来的人参。”金彩将几个锦盒拿给贾琏看。 “拿去给老爷吊着命,若老爷能熬过这一关,我情愿减寿十年。”贾琏道。 金彩眼皮子跳个不停,哭丧着脸答应了,也就去了。 “两位大哥,小弟这边还有事,怠慢两位大哥了。”贾琏擦了擦眼角,虽要钻入黎许等人的圈子里,可也不好表现得太过低三下四。 “好,你问的论语泰伯篇,我改日便给你答复。”许玉珩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纨绔子弟,撂下这话,一拱手,就风姿卓然地随着黎碧舟去了。 “二爷。”金彩去而复返,暗赞贾琏艺高人胆大,竟然当真跟黎、许两家的公子攀上交情,“薛大爷那边,当真要见?” “叫薛蟠知道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家的公子上门来探望老爷了,打发他走,爷给老爷侍疾呢,谁都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兄终弟及 金陵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贾家棺材、纸人都准备好了,就差贾赦咽下最后那口气了。 薛蟠因没见到贾琏的面,自觉被扫了颜面,怏怏不乐地领着随从在酒楼中吃了些酒狎戏了一会卖唱的姐儿,才稍稍开怀,及至回家,被薛姨妈盘问进了贾家老宅后的见闻,就将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之子登门探望贾赦一事说了。 “原来赦老爷跟他们两家也有关系,难怪他不怕他们家老太太生气,敢叫琏二哥让官府的人查封了自家铺子。”薛蟠埋怨贾琏不够义气,竟然不顾他们两层的亲戚关系,跟与他不对付的许玉珩交好。 贾家铺子里的一些人早求到薛家门上,薛姨妈收留那些人后,替着那些人一边给贾家送信,一边疏通关系,令梅县令暂且搁置案子,等京城贾家来人后,再依着京城贾家人的意思料理。 此时,听说素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贾赦竟然跟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有关系,薛姨妈不禁大吃一惊,连声道:“那两家可是眼高于顶,连贾家最规矩最方正不过的政老爷都看不上的主,怎会跟赦老爷要好?” 薛宝钗虽年幼,却极为老成地道:“妈,罢了,到底不是咱们自家的事,何必想那么些,速速送信去京城,叫姨娘姨父他们知道就罢了。” 薛姨妈心道也是,她一个寡妇万万不敢在明面上跟贾赦对着干——况且,贾赦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何必跟个将死之人过不去,于是匆匆地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京城。 又过了两日,薛蟠打听到原本在梅县令手上的案子,竟然递交到了何知府手上,而何知府竟然当真派出几十个账房去清算贾家铺子里的账目了;且除此之外,又打听出不知从何处传出贾赦是因荣禧堂卧病不起,贾赦之所以叫贾琏勾结官府查封自家铺子,又是因为王夫人的私产铺子跟贾家公中铺子勾结,骗取贾家公中银钱。 薛姨妈听薛蟠说了,便啐道:“这断然不可能,你姨妈是个老实体面人,哪里会做那些个偷鸡摸狗的事?”说着,又责怪薛蟠帮外人传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半天薛宝钗道:“哪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呢,也只管一五一十地送信给京都里,剩下的,咱们想管也管不了。” 于是薛姨妈听着又给京城王夫人去了一封信。 却说京城荣国府中,赵天栋先送了信来,说了一回贾赦时日不多,彼时贾母疑心贾赦心里不甘故借着生病以示不满,于是痛骂赵天栋造谣,安抚邢夫人几句,对信中贾琏亲事一事略过不提,只说等贾珍回京后再说;待贾珍回来,贾母听贾珍哽咽着提起贾赦两腮瘦削、无精打采、甚至大夫建议打棺材给他冲一冲,原本将信将疑,此时就变成了笃信不疑,赶紧打发邢夫人、迎春先去金陵,又与贾政、贾珍等商议贾赦的身后事。 此时贾家里,贾赦一房全被打发出去,只剩下贾政一房,并隔了一房的侄子贾珍,商议起贾赦的身后事来,自然容易得很。 贾母说一声“老大人在金陵,天又越发冷了,将他送回京城出殡,再运回金陵入葬,反倒折腾了他,不如就在金陵办吧”,贾珍心知贾赦要回来,少不得要在荣禧堂治丧,猜到现住在荣禧堂的贾政、王夫人未必乐意,便与贾政、贾珠附和了贾母一声,定下了这事来。 待贾母又提了句“琏儿年轻,顽劣不堪,几乎与他老子年轻时一模一样。如今他老子在,他还有个约束,若他老子没了,他又袭了官,越发无法无天了,只怕贾家的百年基业,都要毁在他手上”,贾珍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二叔端方正直,谦恭厚道,若叫二叔袭了爵,那才是贾氏一族的幸事”,贾政、贾珠因避嫌,推辞不肯,贾珍便又将贾琏的种种不堪之处说了一说,随后听贾母说要跟亲戚们说一声贾赦不行了的事,贾珍更是知道贾母要请众亲戚们帮着陈情,恳请当今看在贾家累世功勋的份上,为贾家后世子孙计较,将贾赦的爵位给贾政。 贾珍既然知道了,为给贾母、贾政卖个好,便也给各亲戚,也便是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南安郡王,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并忠靖侯府、平原侯府、定城侯府、 襄阳侯府、景田侯府、锦乡伯府等去信。 各家素日就知贾赦一房难成气候,此时见贾赦无福消受一等奖军的头衔,竟然袭爵不久就重病在床,为卖贾家一个人情,便纷纷答应了,只等着贾家送来确切消息,便给当今上陈情书。 薛姨妈的第一封信送来后,贾母得知自己铺子被贾赦父子勾结官府查封,当即火冒三丈,叫贾政向金陵去信,将此事小事化了,待听贾政说那凤台县的小小县令很有眼力劲地先送了信来,冷笑两声,暗嘲贾赦自不量力,叫贾珠给贾琏送了一封信,训斥贾琏胡作非为;又见薛姨妈信中提起贾赦吐血,且贾赦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要好等话,唯恐贾赦病中求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替他上书给当今,立时连番送礼,恳请各“亲戚”赶紧向今上送出陈情书。 以讹传讹下,外头人竟都以为贾赦已经咽气了,离着远的亲戚,纷纷来信问该向荣国府还是该向金陵贾家老宅吊唁。 待王夫人又收到薛姨妈的第二封信,便又将此信拿去给贾母看。 贾母看了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先还因贾赦垂危很是伤感,此时在心中连连念叨贾赦就死在满肚子坏心眼上了,瞧见信中私产两个字,就有些心虚,只连声骂贾赦道:“好个不孝的东西,他这是要将我陷于不义之地!” 王夫人不好说话,也在心中暗骂贾赦心胸狭窄,竟然为了荣禧堂,把自己气死,只是信里还说她利用私产偷窃府中钱财,此事她少不得要辩白几句,“老太太,那些造谣说媳妇在金陵偷偷买铺子的事,绝对是子虚乌有,儿媳对天发誓,若有半字虚假,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贾母道:“何必发誓,我还不信你吗?”只是,贾赦在金陵放出这消息,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怕他是知道了点什么。她断然不会认下这事,甭管这案子交到谁手上,都必要将这案子压下不可,“家丑不可外扬,不能由着大老爷他胡闹,叫旁人知道咱们家苛刻下人、不厚待对家里有功的老人。再叫老爷给那何知府,还有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去信,劳烦你外甥在金陵奔走奔走,好歹将这事压下去,等这事过了,再处置琏儿那混账。” “是。”王夫人忙答应着。 王夫人将贾母的意思告诉贾政,也连连去信叫薛姨妈替她将那些流言压下来,见自家房中下人个个欢天喜地,仿佛他们这一房已经得了爵位一样,不轻不重地把下人敲打了一番,又在吃斋念佛时,不住地盼着朝廷的恩旨早日下来,如此他们住在荣禧堂里,也名正言顺。 京城里头,还有几个人还当贾赦活着? 大明宫中,当今皇帝水沐看向御案上成堆的陈情书,笑道:“贾政袭爵,真真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不愧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为了贾家的事,四王八公并公伯府上都上了陈情书来。 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笑道:“贾家大老爷贾赦量小识短、不务正业,二老爷端方正直,谦恭厚道,膝下又有二子,长子贾珠已经进了学,定下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次子贾宝玉更是了得,出生时屋内云蒸霞蔚、兰芷芬香,落草时,嘴里还衔着一枚去灾消厄的通灵宝玉。这二子前程都不可限量,比这贾赦膝下的贾琏,强上百倍。” “你对贾家却是所知甚详。”水沐轻笑道。 戴权忙道:“奴才也是听旁人说,便记住这么两句,据说,荣国府老太君便因此事,偏爱政老爷一房,叫政老爷住了荣禧堂。” 水沐道:“原来如此,果然贾赦气量小的很,竟为了荣禧堂,几乎一命呜呼。” 戴权见水沐对贾家的事也所知甚详,就猜到是有人在给水沐的秘折里提了此事,笑道:“赦老爷正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了。” “贾家人还不曾赶去金陵奔丧?”水沐掐算着这折子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也需要花费时日,贾家人倘若要见贾赦最后一面,该尽早出发去金陵才是。 “应当还在府中,等着圣人的恩旨,待领旨谢恩后,才去金陵治丧。”戴权思量着。 水沐摇头,心叹都说天家无亲情,公侯之家,也不遑多让,反复将两江总督黎芮的折子看了又看,见其中黎芮提起贾赦病中,为报复贾母,握着贾政之妻偷窃府中钱财的把柄,令儿子勾结官府查封自家铺子一事。 只觉贾家的事乱成一团,母不慈、子不孝,众人纷纷称赞谦恭厚道的贾家二房,愣是宁肯看着贾赦被活活气死,也不肯将荣禧堂让出来;愣是明知贾赦要死,也要等恩旨下来才肯去金陵送贾赦最后一程。 总之,竟是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 水沐原要自行处置了,随后又因这事里贾母、贾赦间的恩怨牵扯到人伦孝道,这难免又会影射到他与太上皇身上,未免有心人捕风捉影说出些什么来离间他与太上皇,于是便叫戴权将黎芮的折子并王公大臣替贾政说情的折子一并送给太上皇,恳请太上皇代为决断。 太上皇见了这折子,便因贾政一房太过汲汲以求而心生不屑、因贾赦太过心胸狭窄而啼笑皆非,料到当今是碍着一个孝字不知该如何处置贾母、贾赦间的恩怨又以为他对贾家还留有旧情,为彰显孝顺才恳请他代为决断,于是投桃报李地回给当今道:“既能父死子继,又何必兄终弟及。” 太上皇这几个字,看似在说贾家的事,又像是在说他们皇家自家的事。 水沐听了这话,当即感慨万千地冲太上皇所居宫殿拜了一拜。 “戴权,若贾家寻你来打听,便告诉他们,朕以为他们去金陵治丧,便令人将旨意送往金陵了。”水沐反复比较贾家大房二房,看二房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将大房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想扶大房一把,便在黎芮的折子上拿着朱笔批上几个字,令他暗中敦促何知府秉公办案。 “是。”戴权离了水沐跟前,来来回回思量着,心想人人都以为推举出个出息的,圣人必会叫那出息的继承贾家家业重振祖业,殊不知,圣人哪里会在乎贾家当家人有没有出息,圣人巴不得贾家落到个浪荡子手中,尽早败了才好。 戴权虽是这样想,但待贾家托着关系问到他时,他将贾家的银子揣进怀中,就给贾政道大喜,然后才提起恩旨发往金陵一事。 贾母、贾政、王夫人并贾珍、元春等听说戴权捎出来的话,连连念叨着“圣人慈悲,到底顾惜着老臣,不忍老臣家道中落”,随后贾母依旧留在京都,贾政、王夫人等不等金陵送来噩耗,便赶紧向金陵去,只留下贾珠、元春、宝玉并东府的尤氏、贾珍照顾贾母。 唯恐比圣旨慢了,叫宣旨的太监在金陵久候,贾政、王夫人等一路马不停蹄,匆忙向金陵赶去。 金陵城中,还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贾赦,因属下办事不利,久久置办不来令自己称心的庄子而气闷,待知道何知府手下的账房算出贾家铺子里亏空了十七万余银两,当即又在房中指着京城荣国府方向破口大骂,甚至叫了贾琏来,对他道:“再拿了我的帖子,叫何知府在那数目上添上一笔,弄出亏空三十万两,如此咱们叫那毒妇交银子的时候,那毒妇定然连吭都不敢吭声。” 贾琏心叹贾赦太过贪心了些,看他因那馊主意自鸣得意地坐在椅子中翘着腿,说道:“老爷,眼下还是想着如何将老太太的十几个箱子悄无声息地运回老宅要紧。今儿个收到信,过两日太太、迎春他们就来了。她们乃是女子,出门少不得要叫几个贾家子弟一路护送,如此,到时候人多眼杂,定然瞒不过旁人。” 贾赦闻言点了点头,也觉此事迫在眉睫,咬牙道:“可恨人派出去那么久,总寻不到个称心的庄子。” “老爷,儿子有个主意。”贾琏道。 “什么主意?”贾赦忙问。 “老爷忘了厅上那口棺材了?儿子给老爷打的是大小三层棺材,可不装得下这十几个箱子?”贾琏道。 贾赦为了那十几个箱子煞费心思,听贾琏一说,豁然开朗,忙道:“我竟忘了,还有那棺材呢。” “棺材是个晦气东西,谁没事去看棺材里的东西?况且摆在前厅那显眼地方,若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谁不会怀疑那人?”贾琏道。 贾赦点了点头,随后笑道:“琏儿果然长进了,待铺子的官司判下来,我便不药而愈,带着棺材进京,一来东西离不开我眼皮子底下,二来也不惹人怀疑。” “老爷英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睚眦必报 给予是快乐的,因为给予之后,有一次痛快掠夺的机会。 贾赦在黑夜里,幽魂一般去前厅看了他的棺材,果然瞧见前厅内外,灯火通明,前厅里,三层棺材旁,又摆着许多面目阴森的纸人、纸马,饶是他,看见了都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如此,那棺材里果然如贾琏所说安全得很,于是打发走在前院巡视的下人,贾赦亲眼看着赵天梁等人将那十几箱子的东西,除去里头包裹的锦盒,小心地摆在棺材中,待棺材盖轻轻地合上后,他才松了口气。 “叫人悄悄地把手,人多了,反而惹人生疑。”贾赦道。 “是,儿子明白,这些箱子留着也惹人怀疑,儿子随后跟金彩,将这箱子送回库房里原样摆着去。”贾琏道。 “嗯。”贾赦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棺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领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几个人回自己院子里去。 “二爷。”金彩待贾赦走了,看贾琏摩挲着下巴拿手去戳纸人,赶紧唤了一声,挨近贾琏低声道:“通向池塘的穿堂、角门已经依着二爷的话开了,除了这条路,其他的门户都锁着呢。绝对没人发现。” 贾琏对全福几个挥了挥手,说道:“全福几个会扎纸人的,把这些纸人拆开一角,将字画、扇子塞进去,然后原封不动地糊上。金银器皿装进箱子,立时抬去后院池塘沉了。剩下没用的箱子,送回库房。” 赵天梁、全福几个登时明白贾琏早先叫他们学扎纸人是为了什么,悄无声息地点了头,赶紧依着贾琏的话做。 一弯下弦月挂在天上,惨淡的月光洒在漆黑的池塘上,池塘上的残荷身姿婆娑,却没有白鹤飞过,也没有才女在池塘边的亭子中联诗对句。 箱子用绳索紧紧地捆住,慢慢地没入黑黝黝的池塘中。 一箱箱全部沉下去后,池塘上的涟漪慢慢平定,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这地方多年无人来过,地上的脚印全部遮住,不得留下任何惹人生疑的痕迹。东西在老爷那,老爷不会赏赐你们一分半毫,在爷手上,但为了不叫老爷知道,也必定会重重赏你们。”贾琏觉得贾赦过够瘾了,该尝尝失去的滋味了。 “二爷不这样说,小的们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金彩赶紧道,事到如今,只觉自己的前程已经跟贾琏系在一处了,决心悄悄地送信给鸳鸯,叫鸳鸯在贾母身边帮衬着贾琏一些。 贾琏裹紧身上披风,笑道:“那就好。”被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听着残荷沙沙声,便匆匆向前头去,到了前面厅上,瞧见全福几个也已经将纸人、纸马重新扎好摆好,四处瞧着并无破绽,才回了房去。 第二日,贾琏搀扶着贾赦在前厅外走了一圈,贾赦怕露出痕迹,不敢揭开棺材盖看,但远远地望了一眼,安了心,也就回去了。 第三日,一早就听说邢夫人、迎春来了,贾琏虽不愿意,却也在仪门处等着,远远地瞧见一个瘦猴一样的人跟着赵天栋过来,贾琏认出是邢大舅,再看其他几个同来的贾家子弟,瞧着都是些平日里在贾家排不上号的,迎上去,道声辛苦,借口贾赦睡下了,免了那些子弟的请安,就叫人领着这些子弟们去歇息,再看,就有两顶轿子抬了进来,轿子边跟着几个粗壮婆子。 一个婆子掀开第一顶轿子前的撒花帘子,就见一个将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妇人穿着件姜黄褙子系着银灰裙子走了出来,那妇人素手搭在婆子手腕上,还没离开轿子边,便先冷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后,随着丫鬟从第二顶轿子里走出来的女孩儿,便吓得踟蹰不前。 下马威?贾琏暗暗打量了一番这找死也不看黄历的妇人,低头道:“太太,老爷在房里,老爷的棺材,摆在前厅上呢。” 这妇人也便是邢夫人。 邢夫人乜斜了眼扫了贾琏一眼,冷笑道:“还没进门,就听说你叫人查封了自己的铺子?” “太太从哪里听来的?”贾琏道。 “闹得那么大,半路上我就听说了,你还当能瞒住谁?”邢夫人疾言厉色地道,行到贾琏身边,才压低声音道:“我也不问你从中捞了多少,趁早拿了五百两给我了事,不然” “嘘,太太轻声一些。”贾琏心叹邢夫人跟贾赦当真是天生一对,必定是她半路上听说自己勾结梅县令查封贾家铺子一事,就当自己从中捞了不少银钱,于是进门就给他下马威,也想敲诈一笔,挨近邢夫人,几不可闻地道:“太太,银子都藏在老爷的棺材里了,大老爷的病是装的,您千万别露陷了。” 邢夫人一怔,拿着帕子点了点嘴角,心道难怪贾赦病得那么急,原来是他们父子两个串通好,要从公中的铺子里捞钱,看贾赦“病”的那么严重,贾母、贾政哪个敢逼着他将银子交出来? 邢夫人也不言语,厉色一收,登时满脸悲戚地哭哭啼啼,由着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就向贾赦院子里去。 “哥哥。” 低低的一声呼唤传来,贾琏见是个女孩儿,琢磨着这就是迎春了。这还是头会子瞧见贾迎春,只见她低着头,还没长出“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模样,先养成了懦弱的性子,俨然是朵软趴趴的迎春花。 贾琏望了她一眼,试探着问:“在老太太身边还好么?” 迎春诧异地道:“老太太还好。” 迎春回的牛头不对马嘴。贾琏却明白了,迎春不提贾母对她怎样,是因为如今她还没养在贾母身边呢。 贾琏看她只带了两个小丫头来,就问:“你奶娘呢?” 迎春没说话,一个略比迎春高大些的丫鬟抢着道:“回二爷,老奶奶哪里肯来这边受苦,说害心口疼留在家看孙子呢。” “走吧。”贾琏琢磨着这是司棋,没有多余的功夫在这边同情迎春,他得去听听邢夫人跟贾赦说些什么。领着迎春向贾赦房去,没进到屋里,先听见邢夫人的哭声,待进去了,就见邢夫人眼泪汪汪地跟贾赦道:“原当会有个人替咱们打抱不平,谁知竟是一个敢出声的也没有。亏得还是老爷来金陵安葬老太爷呢。” “除了这些没用的,家里还有什么事?”贾赦对贾母叫邢夫人捎带来的那些安抚他的玩意不屑一顾,瞧见了贾母的私房,再看这些,就觉贾母把他当叫花子打发呢。 邢夫人讷讷地道:“除了这个,便是有要紧的事,也轮不到我知道。老爷,棺材里的” “嘘!”贾赦眼皮子跳个不停,见贾琏进来,便沉声道:“你这混账,怎说给她听了?” “老爷难道连太太都信不过?支会太太一声,太太明白了,也免得太太见老爷平安无事,就露出喜气来惹人怀疑,太太既然来了,怕过两日,薛姨妈就要上门拜访呢。”贾琏振振有词地道。 贾赦冷冷地对邢夫人道:“你既然知道了,该怎么着你心里也清楚了,仔细叫人看出破绽来,我唯你是问。” “老爷,妾身省得。”邢夫人连声道。 迎春看贾赦中气十足,心中诧异,顾不得去听他们听话,只想找个空子给贾赦请安,寻了半日,总插不上嘴,怯怯地低着头不言语。 贾琏见贾赦是没瞧见迎春,又看邢夫人似乎要跟贾赦说些夫妻久别重逢后的私房话,便领了迎春出来,暗中给金彩递眼色,叫金彩派人盯着邢夫人、邢大舅,就领着迎春向外去,问她:“如今读什么书?” 迎春木讷地道:“家里事多,不曾读什么书。” 贾琏原想着金陵十二钗个个出众,便想叫迎春替他讲一讲论语,此时看迎春这模样,也不像是对论语有什么真知灼见的人,琢磨着如何将迎春送入黎家女眷中,如此也能多多打听黎家女眷的消息,将来叫迎春替她传递书信,也未尝不可。思量再三,叫金彩家的领着迎春主仆三人去准备的厢房里歇息,又对迎春道:“略休息一会子,来我这,我有话跟你说。” “哎。”迎春虽不解,但长兄为父,她一路上原就想着贾赦没了,她的终身少不得要交到贾琏手上,于是柔柔地答应了。 进了厢房,见厢房中还算整齐干净,被褥、枕头、帐子等,都是从京城捎带过来的。 “老爷、二爷这是怎么了?”司棋方才随着迎春进了贾赦房中,不解贾赦好端端的,怎就传出时日不多的话来。 “他们爷们的事,咱们哪里能管?”迎春道,虽贾琏说令她们歇息,但稍稍洗了脸,换了件衣裳后,便连忙带着人去贾琏房中,才进去,就见贾琏如走火入魔一般,将论语拆开了,一页页贴在墙上,竟像是想一眼将整部论语看一遍。 “哥哥。”迎春不敢问。 “来教我写字。”矮子里头挑高个,迎春的的字,总比他的强。 迎春谦虚道:“我的字勉强才见得了人,不敢教导哥哥。” “莫说这些虚的,我足有几年请人代笔,不曾捏过笔杆子,你快教我。”贾琏道。 迎春见贾琏竟是不容她推辞,羞红了脸地拿着笔写了两个字,谦虚道:“我的字” “年纪这么小,就能写出这样的字,已经了不得了。”贾琏道,听见脚步声,见赵天梁在他耳边说,“邢大舅果然听太太的话,去棺材边转了转。” “掀开盖子没有?”贾琏问。 赵天梁摇了摇头。 “再去看着。”贾琏道,邢夫人既然知道棺材里有宝贝,若不亲眼瞧一瞧里头有多少东西,她怎会安心?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迎春一头雾水,待看见贾琏的字后,心下腹诽道:他们爷们都是不写字的?竟然将一笔字写成这么个模样。于是小心翼翼地教导起贾琏写字。 一连大半个月都是如此,迎春瞧着邢夫人只顾着贾赦,管不到她这边,反而觉得惬意起来。 直到一天午后,赵天梁在贾琏写字的时候,在贾琏耳边说了句“太太借着看纸人,偷偷叫邢大舅推开棺材看,邢大舅力气小,没推开。” 贾琏听了这话,立时道:“依着计划行事。” “是。”赵天梁答应着,就退了出去。 迎春木讷地提着笔,仿佛一句话也没听见。 贾琏心道就算叫迎春听见了他的计划,她也没胆子去告密。 当天晚上三更时分,老宅前院里忽地有人喊了一声有贼,随后前院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叫嚷声。 贾琏披了衣裳出来,与金彩等汇合,先去前厅,见前厅的三口棺材已经揭开了盖子,先叫早先从铺子、庄子召唤来的男女汇合起来,随后衣衫不整地去贾赦院中,见了贾赦,便急红了眼道:“老爷,不好了,棺材叫人打开了,前厅并门房上上上下下二十几个下人全被人用蒙汗药药倒了。” “棺材里头的东西呢?”贾赦问。 贾琏咬牙偏过头去。 贾赦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水来,跌坐在椅子上,嘶声骂道:“若不是听你的话” 贾琏赶紧叫道:“请大夫!”又去给贾赦抚着胸口,“儿子只陪着老爷去前厅一遭,为避嫌便不曾再去过,断然不是儿子露出的破绽。再说主意是儿子出的,若出事儿子头一个有嫌疑,如此,儿子怎会打那歪脑筋?退一万步说,老爷的东西,不迟早是儿子的吗?儿子若算计那些东西,早背着老爷从库房里偷了东西出来,又怎会叫老爷知道?” “不是你,又是谁?”天旋地转间贾赦咬牙切齿,眼前一片昏昏沉沉,就如房中烛火被人吹熄了一般。 “大舅见天绕着前厅转,今日更是跟太太一起把棺材盖打开了。”金彩道。 邢夫人恰进来,见到地上的殷红,先喊了一身老爷,随后听到打开棺材一句,心虚起来,忙辩道:“并没有打开棺材。” 贾赦又吐出一口血来,见邢夫人挤开贾琏给他擦嘴,便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邢夫人脸上,喘息道:“找,一定要找回来!”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邢夫人,“不然,给我剥了她的皮!”丢下这一句话,人便仰头栽倒在地上。 “琏儿,这”邢夫人捂着脸,慌了手脚。 “来人,把太太看守在屋子里,不许她出屋子一步,一切,都等老爷醒来再处置。”贾琏冷冷地盯着胆敢给他下马威的邢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硬磨交情 “琏儿,你”邢夫人为贾琏脸上的冷意震住,才要拿出气势来吓住他,却见两个粗壮婆子已经进来,正推搡着她向她此时住着的屋子去。 至于随着她来的王善保家的等人,也已经被老宅里的婆媳媳妇们压住,正往外拖去。 “邢大舅,还有太太的一干媳妇、婆子,全部锁起来。若是少了一个人,老爷醒来后发火,我唯他是问。”贾琏道,令人堵了邢夫人的嘴将她拉出去了,看贾赦所剩不多的几个小厮哆哆嗦嗦,就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便是不请大夫,也帮着去府外四处找一找。” “是。”小厮们只觉贾赦吐血,日子就快到头了,少不得他们以后都要归了贾琏管,于是赶紧依着他的话去了。 贾琏坐在贾赦房中,将贾赦每日把玩的纸扇拿在手中慢慢展开,欣赏不了纸扇上的烟雨图,便将扇子拿在手上转着,琢磨着过几日送迎春进两江总督府,如此,他借着探望迎春,就能常去两江总督府,甚至还能见到两江总督府的女眷。 所谓人情来往,都是磨出来的,他不信以他的脸皮,跟两江总督府磨不出一点交情来。 “二爷,大夫来了。”金彩道。 “请。” 一个头发花白的代付进来,给贾赦又是掐人中、又是推拿一番,终于叫贾赦醒转过来。 贾赦醒来后,稍稍茫然,随后将大夫当成贾琏死死地抓在手上,追问道:“追回来了吗?” “儿子不敢闹大,只叫人悄悄地去问,况且又与太太有关,尊卑有别,儿子不敢追问太太的人。”贾琏将老大夫解救出来后,自觉地离着贾赦远一些。 “没用的东西。”贾赦面无血色,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摇摇晃晃地起身,“你太太呢?其他看着前厅的人呢?” “都在老爷这院子里锁着呢,老爷,稍安勿躁,先请大夫给你瞧瞧吧。”贾琏道。 贾赦惦记着那不翼而飞的几十万两,见贾琏阻拦,便生出一股蛮力将他推来,扶着门框出去,又叫人给他拿鞭子,就杀气腾腾地冲向邢夫人屋子。 “见笑了,老爷病后,性情有些暴戾。”贾琏惭愧地对老大夫道。 那老大夫一把老骨头,虽看着矍铄,但方才被贾赦那么一抓,也吓破了胆,唯恐再被贾赦手里的鞭子打了,连诊金也顾不得收,出门听见隔壁屋子里有妇人哭喊,连忙带着小童离去。 贾琏领着金彩、赵天梁几个,在门外听贾赦逼问邢夫人做什么要开棺材看,又听邢夫人不住喊冤。 赵天梁、赵天栋在荣国府的时候就见天被邢夫人指桑骂槐地鄙薄,听她哭喊,也不搭理,待见贾赦涨红了脸,脚步蹒跚地从房中出来后,才赶紧迎了上去。 “定是那妇人偷掀棺材时候叫人瞧了个正着。定然来了内贼,那么些东西,不会一眨眼功夫就出了府。”贾赦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 “说来,老爷的几个跟班都不见了”贾琏吞吞吐吐道。 贾赦一听果然内贼出在自己身边,心痛之下,又呕出一口热血,被人劝着,也执意不肯回去歇着,又道:“锁着她,她若想不起都跟谁提过这事,就打断她的腿!”哆哆嗦嗦,执意要去前厅亲眼看一回,脚下踩着白霜,急惶惶地去前厅,见前厅里摆着的棺材里,一张纸片也不剩,两眼一翻,又背过气去。 “送老爷回房,另,准备礼物,过几日去两江总督府。”贾琏待大夫来说贾赦是怒极攻心后,叫人送走大夫,就颇有雅兴地去邢夫人房中瞧了瞧,见邢夫人受了委屈后,满嘴诅咒,形容十分可怖,又去邢大舅房中。 邢大舅见贾琏来,满口牢骚,最后道:“琏哥儿,这事不与我相干。我是听你太太两句,才替她去棺材边探探究竟。” “听说太太嫁过来时,将你们家的家财都带了过来?”贾琏问。 “那可不是,我这几年,花用的不是你们贾家的钱财,都是我们邢家的呢。”邢大舅立时道。 “这么着,若是太太被老爷打的疯癫了,我便做主,将太太从邢家带来的全给了大舅。太太又没一儿半女,我与迎春也不好白拿了她的嫁妆,太太的嫁妆,也给了大舅。”贾琏道。 邢大舅昔日忌惮邢夫人,不敢生出拿走邢家钱财的胆量,此时听贾琏这么一说,当即喜出望外,只是唯恐贾琏哄他,自嘲道:“琏哥儿别哄我,太太那个人,怎会被打几个巴掌就疯癫了?” “总之家里丢了东西的事也不好声张,若说太太被老爷打了,太太的体面就没了。不如,我做主放了大舅出来,大舅见了人,只管说太太见老爷不好,伤心过度就疯魔了,见谁都打,因此被关在屋子里。大舅放心,细想,我亲娘那边的人,十几年不露面,料想对我也没什么情意,我以后,还要将大舅当做左膀右臂,靠着大舅呢。”贾琏花言巧语道。 邢夫人是个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主,又将邢家钱财悉数带在身边,邢大舅对她早有不满,只是碍于邢夫人身后的贾家,不敢发作罢了。 此时,邢大舅听着贾琏话里的意思,心道邢夫人总归是不好了,难道自己还能为了给邢夫人主持公道不知死活地去告贾赦不成?再者说他巴不得将自家钱财讨回来呢,于是迭声道:“早想那么劝琏哥儿了,偏琏哥儿看不上咱们这穷亲戚。” “大舅又说那些做什么,我才多大?昔日是被人教唆着得罪了大舅。这两日府里满是风言风语,还请大舅出来说几句,正正视听。”贾琏道。 刑大舅答应了,待被贾琏放出来后,先去探望邢夫人,隔着门就听见邢夫人的咒骂声,又听贾赦小厮说贾赦吐血了,心道贾赦怕是当真不好了,于是依着贾琏的话,见了人就说邢夫人伤心太过竟得了失心疯。 门上薛家薛姨妈送来帖子说要来拜访,邢大舅也出面,对薛家人又说了些邢夫人郁结于心的话。 因是邢大舅出面,其他人自然不疑有他,不过几日金陵城中准备拜访邢夫人的女眷便都听到了风声。 择了冬至那一日,料到两江总督府上下必定聚在一起办消寒宴,贾琏一早叫迎春准备了行囊,待迎春在他房外等候后,打量着迎春一身素装,肌肤如雪,模样儿看着乖巧温顺的可称之为逆来顺受,便点了点头,对她道:“到了两江总督府,不可多嘴,凡事由着我来说。” “咱们在孝中,还要出门?”迎春疑惑不解道。 “老爷病重,太太郁结于心、得了癔症,你就依着我,去两江总督府住几日。总之,你的衣食都是咱们家里出,你也莫觉得过去了,就是寄人篱下。” “二爷,老爷不是”司棋因贾琏跟迎春不亲近,又觉新近府里的事古怪得很,唯恐贾琏要将迎春卖了,大着胆子插了一句。 “咱们家的事,谁出去乱说一句,就等着乱棍打死。司棋你好好伺候着姑娘,你外祖母过些日子就放出来。”贾琏领了迎春一同行走,又叮嘱迎春几句,“他们家也有些女孩子,你乐意,就跟她们玩在一处,不乐意,就在房里给老爷太太念经祈福,总之,我隔三差五去看你。” “哎。”迎春心中一片茫然,但贾琏说话不容人置疑,她又想,左右长兄为父,贾赦病倒,贾琏叫她去哪,她去就是了。 司棋嗫嚅两声,不敢再多嘴。 迎春、司棋、绣橘上了轿子,随着轿子出了角门又出了府门。贾琏在门外上了马,驱马就向两江总督府去,路过自家被查封的铺子,见门上封条换成了知府衙门里的,又叫全福几个去人堆里有意打探打探。 全福回来后,得意道:“二爷,如今没人不知道二太太做下的事了。” 贾琏一笑,他不信王夫人为了自己的清白,敢逼着下人说出私产是贾母的。经过薛家铺子,瞧见薛蟠半个身子出了门,似乎要跟他打招呼,又被铺子里的掌柜拉了回去,猜到必定是薛姨妈叮嘱过人不许薛蟠再跟他厮混。 这么着,薛家是笃定他贾琏要倒霉了?又对赵天梁道:“我前脚跟着人进入黎家后院,你后脚就叫人来传话说老爷吐血了。” “哎。”赵天梁答应了。 一路到了两江总督府门外,那日跟贾琏一同吃黄米饭的门子迎了出来,亲昵地寒暄一番,看贾琏稚嫩少年愁容满面地要求见黎太太,门子霍成为难道:“后院里正摆家宴,欢欢喜喜的,贾二爷一身白孝,有些不合时宜。”再看贾琏身后跟着顶翠幄轿子,又惊诧道:“你家太太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吗?怎又出了门?” “霍大哥知道我家的事?”贾琏问。 “怎能不知道,你们家那官司落到何知府手上,若不是我们两江总督府的兄弟们每常替你去问话,哪里能那么快算出柜上亏空多少银子。”霍成爽朗地笑道。 “多谢霍大哥,实不相瞒,轿子里不是我家太太,是我年幼的妹妹。长兄为父,父母双亲都不中用,”贾琏哽咽一声,泪盈眼眶,“妹妹原就生的怯懦,如今越发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实在可怜,原想请薛家姨妈帮着照管,可薛家蟠儿那么个人,哪里叫人放心得下?于是斗胆硬着头皮,想恳请黎太太全当做收留个小猫小狗收留她两日,待家里的事料理干净了,我立时接她回去。” 霍成心道:他一个娇生惯养、不问世事的公子哥,一日家里遭逢变故,多少担子落到他肩上,又要照料父母双亲,又要护着年幼妹妹一时间,起了恻隐之心,当下道:“待我请人替你跟黎太太说一声,成与不成,兄弟也不敢担保。” “多谢霍大哥。”贾琏感激涕零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意料之外 霍成引着贾琏进了两江总督府门厅稍后,自己穿过前头衙门,到了通向后院的仪门处,叫人喊黎碧舟的小厮出来,想想又叫人也支会了许玉珩,待黎碧舟的小厮出来,便与那小厮说了一通。 那小厮跟霍成等门子素日里玩在一处,受霍成所托,就在角门上叫人寻了黎碧舟的丫鬟来说话,细细叮嘱了丫鬟一番。 那丫鬟又进了黎家正在办家宴的花厅里,叫在黎芮、黎碧舟、许玉珩席上温酒斟酒的小幺儿告诉黎碧舟。 黎碧舟、许玉珩二人双双知道了,对视一眼,又看他们自家厅上一家人美酒佳肴享用着,谈笑宴宴、其乐融融,好不快活。不由地想,大过节的,贾琏兄妹两个顶着寒风登门实在凄惨可怜,定是有了难事,才不得不如此,若不管,岂不是成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于是黎碧舟先起身行到黎芮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父亲,贾家贾琏带着胞妹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黎芮诧异了,许玉珩胡闹叫何知府接了贾家的官司就罢了,贾家其他的事,他绝对不会插手。 黎碧舟躬身道:“听说他们家老爷病了、太太跟着也病了,一大家子的事都压在贾琏一个身上。贾琏唯恐宅子里乱成一团有人趁机欺负亦或者拐带走了他妹妹,想请咱们代为收留他家小妹几日。” “这断乎不行,他们贾家的亲戚薛家在金陵,哪里用得着我们?”黎芮蹙眉,以他与贾家的交情,断然不会替贾家养姑娘。若叫有心人再附会出黎家与贾家交情匪浅的话来,到时少不得要被搅合到贾家的事里头了,“你与玉珩两个去打发了他吧。” “不只来了一个贾琏,还有贾琏的妹妹呢。况且那薛家是贾家二房的亲戚,跟他们又有什么相干?”许玉珩提醒黎芮,因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有些怜惜贾琏被贾家埋没的天分,继而越发厌憎贾家二房;因厌憎二房,就又同情起大房来。 黎太太听见动静,隔了一席,笑道:“是什么事?” 黎碧舟忙将贾琏要将妹妹托付给他们家的话说给黎太太听。 黎太太忙道:“一群糊涂鬼,哪怕不答应呢,先叫了人家小哥儿小姐儿进来喝杯热酒吃些热菜暖暖身子,哪里能叫人家在风口里站着,由着你们爷们慢慢商议?大家子的孩子娇生惯养的,身子弱得很。” 黎芮向席上扫了眼,见三个女儿最大的已经十五,最小的也有十二,琏二一张皮囊委实惑人,若叫他家清清白白的女儿见了琏二,心里生出点什么来,却是他这父亲失职了,于是不肯在这里见贾琏,起身道:“你叫了人接贾家姑娘过来暖暖身子,待我在书房见了贾琏,将他打发了吧。虽他们兄妹可怜,但非亲非故,哪里好替人养着女儿?若出了差池,可怎么着?” 黎太太点了点头,见黎芮、黎碧舟、许玉珩离席出去,叫人将男子一席饭菜、桌椅收拾了,又在她手边摆下碗筷、设下锦褥椅子令人再做了菜温了酒,等着人将迎春请来。 却说迎春坐在轿子里被人停放在两江总督府宽大肃穆的门厅内,贾琏丝毫不计较所谓公侯子弟的身份与门房里几个门子说话。 再出尘脱俗的人,也难免会存了几分媚俗的心。 若是寻常百姓与门子说话,那门子便会多心地以为这人要央求他办事,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若是个出身尊贵的人,门子们虽想不到纡尊降贵等等文绉绉的话,但心里不免会觉得这是他们的体面,于是对此人便分外热诚。 贾琏正与门子说话,就见霍成来说:“成了,琏二爷快随着我向后院去吧。” 贾琏略谢了霍成一句,也不拿银子打赏霍成,只与他一路说些“打搅黎大人一家家宴,心下过意不去”的话,到了后院朱门前,自有人接替霍成引着贾琏再向内、又有人将贾家的轿夫换了下来。 向内行了百步,黎碧舟迎了出来,望见贾琏双眼泛红、削瘦不少,与贾琏寒暄后,就对贾琏道:“叫令妹随着母亲的人进去吧,母亲在花厅里等着令妹呢。琏二弟且随我来与父亲说话。” 贾琏原想见的是黎太太,毕竟女人心软一些,瞧见他们兄妹两个单薄的模样,一动恻隐之心,这事就成了,不料黎碧舟又领着他去见黎芮,思忖着黎芮是个不讲情面,至少不跟贾家人讲情面的,待见了他,又该如何说才好? “应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冷不丁地,许玉珩斜地里冒出来,神色郑重地对贾琏道。 贾琏愣了一愣,良久才记起这是至少一个月前,他为跟许玉珩、黎碧舟套近乎想出来的一句,登时认定了许玉珩是个书呆子,不然换了寻常人,谁会为了这一句纠结至今?于是故作不解道:“倘若如此,那前头那句‘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何解?” 许玉珩冷笑道:“枉你贾家还自称诗书传家,这句也不知道?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礼所以立身。乐所以成性。乐,诗谱也;诗,乐词也;礼,天然秩序,人事规范也。三者相辅相成。” 贾琏笑道:“即使如此,孔圣人若对这‘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见解敝帚自珍,便只将这话贴在自己房中就是,只许自己并一干弟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罢了,何苦要叫弟子钞誊下来,广为流传?既然流传了,叫人人都知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为何又劝说天子不叫人知道何为‘诗’何为‘礼’何为‘乐’?这岂不等于一边说饮水可解渴,一边又不许人饮水吗?况且,圣人不想脚下匍匐着聪慧子民,反而想奴役一群愚民?” “琏二弟不可妄论圣人!”黎碧舟忽地神色严肃地对贾琏沉声道。 贾琏一个激灵,疑惑圣人又指皇帝又指孔圣人,黎碧舟这是不许他议论哪一个圣人? 许玉珩怔了半日,缓缓开口道:“碧舟,琏二弟的话也有些道理。圣人倘若无过,他不会说出自相矛盾的话,那就是后世人会错了他的意思,然后一代代传下来的,才会曲解了圣人的意思,乃至于将曲解的话当做金科律例” 黎碧舟一凛,赶紧道:“错在我,早先不该拿了琏二弟的信给你看。好端端的书不读,就叫你走上了歪门邪道。以后你我都不要再提这话了。” 贾琏先疑心黎碧舟大题小做了,不过是论语中一句话罢了,怎么解读不行?竟将他吓成这样。 随后又想,当今世道对四书五经十分推崇,更是笃信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时代,既然要拿着论语治天下,自然是不容人质疑论语。若有人质疑了,岂不是在质疑当今的治国之道?岂不是与如今当权的一干人等作对?想想,如今这世道,实行的可不就是“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嘛。 贾琏想通了,不肯得罪黎碧舟,就做出谦虚的姿态道:“我确实是新近才读论语,玉珩兄全当我童言无忌,将这话忘了吧。” 黎碧舟松了一口气,指望着许玉珩也能似贾琏一般不再固执。 谁知,许玉珩开口道:“童言无忌,话里才会藏着真言,比不得那些跟着老夫子们学习的,说出来的都是些陈腔滥调。碧舟,你是当真不以为琏二弟说的有道理,还是明知道有道理,却唯恐老夫子们批驳你敢质疑圣人,才说没道理?若你果然觉得没道理,你且说说,为何没道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寻常百姓哪里懂得那些高深的大道理、哪里懂得圣人运筹帷幄的良苦用心?倘若非要费力叫他们知道了,他们难以理解,就如遇上摸不着形状的鬼怪一样,必定会惊慌失措,一则毁了小家的安宁,二则坏了圣人的大计。”黎碧舟绞尽脑汁地想着早先夫子教导他的话。 许玉珩失笑道:“如此说来,那些金榜题名的寒门子弟,又是哪里来的智慧,懂得了那些高深的大道理?琏二弟,你说呢?” 贾琏心道就算是他起的头,但又何必拉上他呢,他是来跟黎家套近乎,不是跟黎家结仇的。先抿着嘴不言语,待瞧见黎碧舟有些微微埋怨地看他,似乎将许玉珩钻牛角尖的事怪在他头上,少不得他得将自己惹出的祸事收拾了——贾琏以为这许玉珩与贾宝玉性子里都有些相似,都是被人当成宝贝蛋捧着长大然后不知民间疾苦后反倒生出一股逆反的劲头来,不过贾宝玉是逆反在争取恋爱自由上了,这许玉珩却逆反在争取“言论自由”上了。 这般想着,贾琏听黎碧舟煞费苦心地拿着“不可妄论圣人,鄙薄先贤”吓唬许玉珩,就似笑非笑地问许玉珩:“书中如何,姑且不论。但说,玉珩兄想将这一句怎样?” 许玉珩秀气的面孔肃穆起来,说道:“既然错了,自然要改。难道叫天下人都继续往错处读?” “如何改?”贾琏又问。 “我决心联名天下士子们将一句更改过来。”许玉珩豪情万千地道。 贾琏谦虚道:“小弟籍籍无名,又胸无点墨,怕是人微言轻,帮不了许兄弟许多,也没资格算在士子的队伍里。只是,口口相授,到底流传不远;写在纸上时,旁人依旧看得稀里糊涂,停顿之处,还该留下标记才行。” 许玉珩击掌道:“琏二弟所言甚是,我正待这样!” 黎芮早年吃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亏,于是处处教导黎碧舟识时务者为俊杰。黎碧舟比许玉珩年长几岁,又已经娶妻,所思虑的,就比许玉珩多一些,为难道:“玉珩说来轻巧,可这是将一辈子前程都押上去了。不说旁人,只说孔圣人的后人就未必答应改了这一句。况且上下千年,哪一代帝王不是谨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来执掌天下?你快些歇了那没用的心思吧。” 贾琏微微蹙眉,觉得黎碧舟为人温厚,却失了傲骨,果然只能做了他的大舅子,“玉珩兄,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与其纠结于论语,你何不尝试着弄出些符号来,给诗经三字经断句?旁人若瞧着你段了句后,那书本子看着更省力气,必然会想着给话本子断句。话本子断完了,又有人会想给四书五经断句,待轮到这一句了,大家都瞧出有争议,自然会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争一争。到时候,百家争鸣,你也有道理,我也有道理,争来争去自然争出一个真正的道理来,岂不比你一个人‘虽千万人吾往矣’事半功倍?” 许玉珩细细思量后,连声笑道:“却是我将书本子读死了,竟忘了还有迂回的路子。” 黎碧舟见许玉珩不纠结于论语,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感激地在贾琏肩头拍了一拍,忽地听见脚步声,见穿着一身玄色家常袍子的黎芮竟从内书房前一块雄浑厚重的假山后走出来,又为许玉珩捏了一把汗,唯恐黎芮听了许玉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当着贾琏的面教训他。 贾琏也瞧见了黎芮,眼睛瞅着山石下枯黄的芭蕉上前一拜,“见过黎大人。” 许玉珩紧绷着嘴唇,紧张地垂手看黎芮,虽在黎碧舟跟前气势十足,心里到底对黎芮存了敬畏,心知像黎芮这等士大夫是断然不会赞同他方才的话的。 “你父亲母亲不是病了吗?送了妹妹来就罢了,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回去照顾你父母双亲?”黎芮背着手嗔道。 贾琏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哭出来给黎芮看,此时被他这么打发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连忙道谢道:“待母亲病情略好一些,晚辈便立时将小妹领回去,打搅大人家宴,实在该死。”说罢,就又向外慢慢退了出去。 许玉珩唯恐被黎芮训斥,忙亲自送贾琏出去。 黎碧舟不解黎芮先还要打发了贾琏兄妹,如今怎轻而易举地就肯留下迎春了? “父亲,您这是” 黎芮对着黎碧舟摇了摇头,“我且问你,倘若你是个教养嬷嬷,瞧见姑娘看西厢记,你该如何?” 黎碧舟疑心黎芮知道了点什么,张口结舌了半日,说道:“父亲为何为了这话?若儿子是自然是不许姑娘看了,要引着姑娘走上正路,别为了那些书移了性子。” 黎芮摇了摇头,“我先也这么说,可是你祖父说,这样的教养嬷嬷循规蹈矩,虽没错,却也不出彩,不过是依着手上的规矩约束姑娘罢了;最出挑的教养嬷嬷定会教导姑娘如何悄悄地藏着书本不叫人瞧见,如何在外说话不叫人瞧出端倪,被人瞧出了端倪,如何倒打一耙,先下手为强。这才是真正地将那规矩玩弄得游刃有余,叫姑娘又保留了本性又称心满意,又高枕无忧。” “父亲?”黎碧舟再料不到黎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 黎芮摇头叹道:“倘若以教养嬷嬷比拟,你是循规蹈矩的,那琏二却像是游刃有余的。倘若伺候在圣人跟前,你必然不如他更得圣心。只看如今,不过见了区区几面,玉珩心里,你就远不如贾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纷至沓来 “况且,便是我们不肯收留贾家姑娘,你道那贾琏是肯善罢甘休的?”黎芮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轻笑一声,自去书房看书。 黎碧舟垂手跟上,他对黎芮的话似懂非懂,但他原本不曾引经据典的反驳许玉珩,就是因为心里也赞同他与贾琏的话,如今看黎芮似乎不气恼贾琏、许玉珩二人,甚至默许他们与贾琏结交,放了心后,就叫人去跟黎太太说一声,请她留下贾迎春。 那边厢,许玉珩果然如黎芮所说,心里更亲近贾琏两分,一路与他絮叨了许多话,因他满嘴之乎者也,贾琏听得头昏脑涨,只是含笑点头虚应着。 许玉珩送贾琏出来,没走几步,就遇上来说贾赦吐血的下人。 贾琏忙劝许玉珩留步,在前衙领了全福几人,就匆匆出了两江总督府。 “二爷果然了得,不等说老爷吐血,就叫两江总督肯留下迎春姑娘。”赵天栋听赵天梁说了些贾琏的作为,此时对他很是钦佩,“那位许公子比咱们家大爷还厉害,不上十岁就进了学。看他跟二爷那亲热劲,必定是二爷也满肚子墨水,将他给折服了。” “那他如今怎么没去做官?”贾琏摇头一笑,赵天栋这马屁可拍的真好。 “谁知道呢,他们家跟咱们家差不离,想做官什么时候不能去做?这么着,也就不急着立时做官了。”赵天栋道。 贾琏心道果然是个人都觉得贾家买官容易得很。一路回了家中,才回来,金彩便迎上来道:“知府那边特叫人来支会二爷一声,那些跟公中铺子合谋偷窃的,老太太另外的人,也已经捉拿归案了。只是此事事关家中老太太的名誉,因此,他也不敢冒然升堂审理此事。” “他想叫我们撤回状子?”贾琏问。 金彩赶紧点了点头,那何知府原本不知内情,见了贾赦的帖子,又有江苏巡抚之子许玉珩说情,就接了状子,如今见苗头不对,自然生了退意。 “告诉何知府,那些人合起火来哄骗他呢,那些事,是贾二太太做下的,跟贾老太太不相干。只要有人补足了亏空,将吃下的吐出来,我便撤了状子。”贾琏道,若那何知府知趣,自然会在审理马隆等人时,诱使他们将罪名栽赃在王夫人头上,若是他不知趣,这案子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盯着呢,这知府,他也算做到头了——哪怕黎家、许家暂时不插手,但他们焉能忍下一个敢公然在他们手下偏袒贾家的下属。 金彩笑道:“小的已经这样说过了。” 贾琏脚步一顿,笑道:“好个老实头,叫你只看守老宅实在屈才,合该做个风风光光的大总管才是。” 金彩讪笑,又提起梅县令给贾琏递帖子一事,贾琏道:“不必理会他,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怕那姓梅的早勾结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将我卖了。” “是。”金彩心道梅县令这小人是栽在个比他更卑鄙的贾琏手上了。 贾赦原本对迎春就是可有可无,邢夫人又被关在房中,其他人跟迎春更没关系,是以,贾琏将迎春送入黎家的事,丝毫没人提起。 贾赦得的是吐血之症,又挂心着那笔横财,不能安心养病。贾琏叫邢夫人带过来的两个年轻侍妾服侍着贾赦吃药,等看贾赦病的更严重了,便叫人去薛家柜上赊药,又叫人频频送信给两江总督府上。 待贾赦的病情稍稍稳定些,贾琏一脸疲色地去了两江总督府门上,霍成等看他短短时日,又瘦削了不少,虽不见他递帖子,但也用自家关系替他通报了一声。 贾琏此次,去了黎家上房,黎太太房中。 随着一个圆脸粉衫的丫鬟进去了,贾琏瞧见黎太太这房中素净清雅得很,一水的梨花木家具,榻上摆着的引枕、靠枕,都是一色的素净颜色。 因窗外就是瑟瑟出声的暗黄竹林,于是这屋子里就显得太过冷清了些。 贾琏庆幸此时他这身子年纪还算不得大,不然也进不了黎太太这屋子。略等了一等,听见一阵脚步声,就见一个将近五十的鹅蛋脸妇人领着迎春进来。 只见那妇人面上带着笑,眼角嘴角都有些脂粉遮不住的细纹,因那细纹,人便分外显得亲切,一身黄栌色的镶边撒花出风毛褙子穿在她身上,又给这太过清净的屋子增添了两分暖色。 “见过黎太太,多谢黎太太替晚辈照料妹妹。”贾琏躬身道,见只黎太太、迎春并两个婢女进来,就再没人了,遗憾不能见到那手的主人。 “你家老爷、太太如何了?”黎太太请贾琏坐,又叫迎春随她坐在炕上。 贾琏见迎春虽腼腆了些,但也不甚拘谨,心知黎家并未为难她,忙侧身坐下,恭敬地道:“老爷虽不见好,但总算没再坏一点;至于太太,太太是老爷好,她就好,老爷不好,她就连人都认不得了。” “竟是这样。”黎太太唏嘘道,那日不曾见到贾琏,今日看他小小少年,满脸疲惫却不失俊秀,想起许玉珩说贾琏极有天分,只坏在投生错了人家,又有两分同情他,“家里的姑娘们都大了,竟是没有一个乐意陪着我说话的。你们家迎春姑娘正好能与我一同吃斋念佛,如此,你也不必挂心她,只老生照料你家老爷、太太吧。” “多谢太太,晚辈感激不尽。”贾琏忙起身对黎太太作揖。 迎春忙随着贾琏站起来感谢黎太太,虽不解贾琏为何忽然关心起她,但她逆来顺受惯了,只想着长兄为父四个字,就也由着他去。至于黎家,她先来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后头瞧着黎家姑娘们跟她相安无事,黎太太又大度,更有全福等隔三差五来送果子点心以示贾琏没将她忘了,她也就有些安之若素了。 黎太太忙道:“你与你妹妹说说话吧。”说着,要出去避嫌叫他们兄妹说话,起身后,又带出一句:“世侄叫你父亲给圣人上折子了吗?” 贾琏故作茫然道:“老爷病重,哪里能叫他劳神写折子。” 黎太太心叹贾家二房太过欺人太甚,竟然这样欺负人,忍不住叮嘱一句:“若你家老爷还能动弹,尽早叫他给圣人上了折子才好。”说着,也便出去了。 在旁人家屋檐下,贾琏也不好问迎春听说什么消息没有。 “送来的东西可还够用?若不够,只管叫人家里取,或现借了黎家的使,回头我再还给黎家就是。”贾琏此行不过是要将来黎家后院的路走熟,于是说给迎春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幸亏迎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没那么多家常体己话跟贾琏说,只说东西够了,另外问候贾赦、邢夫人一声,就再没了话。 贾琏唯恐迎春生出寄人篱下的心思,现递给司棋二百两银子叫迎春拿去花用,又去跟黎太太告辞,黎太太看他还蒙在鼓里,终于点明了一句:“你家老爷这样,总要想一想他的身后事该怎么料理。” 贾琏道:“已经送信给京里了,想来京城老太太、二老爷他们已经有了分寸。”面上悲戚,心里窃喜道果然贾母、贾政那些人开始为了贾家爵位奔波了,不然,黎太太也不会一再提醒他。 黎太太不好说得太明白,叹息一声,就放了他去。 贾琏出了两江总督府,很是遗憾没遇上黎碧舟、许玉珩,坐在马上,琢磨着既然黎太太那么说,她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如今只能看上头那位的心思怎样了。 金陵城中,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后,金陵老宅里总算收到贾政、王夫人要来老宅的消息。 虽这消息突兀,但老宅里屋舍早早地打扫好了,人也备齐了,于是也不见慌乱。 那一日,连着三四拨报马报说贾政一群人到门上了,贾琏才去仪门迎接,先见端方的贾政进来,忙要给贾政跪下。 贾政连忙搀扶起贾琏,忙问:“你父亲可还好?” 贾琏偏过头去,说道:“二老爷快去瞧瞧吧。”说着,不等王夫人等人下轿子,就领着一群人向贾赦院子里去。 寒风刺骨,众人裹紧裘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穿过前厅,见黑漆棺材、各色纸人纸马已经摆好,心下就觉不妙,再随着贾琏进了贾赦院落,就见这院子里满是药香。 “你太太呢?”贾政不见邢夫人迎出来,便问了贾琏一声。 邢大舅赶紧上前道:“家姐看大老爷不好,伤心太过,得了失心疯。如今,只有大老爷好了,她才能好。” 贾政脚步一顿,心道邢夫人竟跟贾赦那么夫妻情深?因原不在意邢夫人,于是就也不多问,只叹息一声:“祸不单行!”就进了贾赦房中。 贾赦此时昏睡在床上,一声声呼吸沉重得很,待贾政呼唤了他两声后,才幽幽地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瞧见是贾政,恨意涌上心头,就喘息道:“你养的好妇人,竟然变着、变着花样,偷我们贾家银钱” “老爷息怒,快些躺下歇息。”贾琏赶紧安抚住贾赦,悻悻地对贾政道:“二老爷怕是在路上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二老爷千万别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到底如何,还等何知府审问了那些刁奴才能知道。” 贾政被王夫人瞒着,并不知道什么风声,先关心贾赦的病,暗叹贾赦心胸若开阔一些,也不至于这样;随后又问贾琏:“到底是什么风声?” 贾琏不肯说。 贾政又沉声问赵天梁:“到底是什么风声?” 赵天梁打了个哆嗦,忙道:“公中的铺子里少了许多银钱,查出是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勾结外头人高价买进了些不中用的东西套取公中的银钱。掌柜的说是二太太背着府里的人自己置办的私产,然后把私产铺子里不中用的东西高价卖给荣国府公中的铺子。” “这断然不可能。”贾政正色道。 咳咳,贾赦不住地喘息起来,因丢了一笔钱,越发要从王夫人手上敲诈一笔,“已经叫官府的账房清算了叫那妇人套走了多少,趁早、趁早还来。” 贾政脸色涨红,“琏儿出来说话,叫你父亲歇歇。”领着贾琏出来,恰望见王夫人也过来了,便对王夫人道:“方才大老爷说了几句十分可笑的话,我且问你,你在外头,有什么私产没有?” “这断然没有,无缘无故,老爷问这话做什么?”王夫人心一跳,忙矢口否认。 贾政叹道:“若没有,那最是极好。” “正是,若没有,那必定是外人偷了咱们府上不下十万两银子,二叔就给何知府送信,叫他秉公办理此案,务必要将那偷银子的内贼外贼,一举擒获。”贾琏道。 贾政犹豫道:“琏儿,家丑不可外扬,若叫旁人知道咱们家被偷了那么些东西,咱们家脸上也不好看。” “二叔太过仁慈,不将那十几万两雪花银子追回来,公中的亏空,谁来填补?也罢,总归两江总督、江苏巡抚盯着呢,这事我们也不用太费心。”贾琏道,看王夫人一副忠厚老实人模样,很是慈眉善目,心叹曹公遭人果然是独具匠心,这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贾政一噎,虽是十万两银子,但被抓去审问的,都是贾母的陪房,这如何跟贾母交代? “晚上还有大夫来给老爷看脉,到时候,再请二老爷来帮着瞧方子。如今,侄儿恭送二老爷、二太太回去歇着。”既然没人问起迎春,贾琏也就懒得开口提起她,送了贾政、王夫人等出去,又去了房中,对躺在床上念念叨叨的贾赦道:“老爷好生歇着,放心,儿子一准把银子讨来。” 贾赦呜呜了两声,拍了拍贾琏的手,“东西还没追回来吗?” “还没呢。”贾琏替贾赦掖了掖被子,起身向外去,又对邢大舅道:“大舅好生劝劝太太,叫她老实留在房中,免得又气到大老爷,叫二房看笑话。” “哎。”邢大舅爽快地应道。 贾琏闻言又向外去,两只手插在袄袖中思量着贾政、王夫人必会向何知府、薛家那打听事情,他便以不变应万变,留在家中,只管照料贾赦、探望迎春,旁的一概不管。 “琏二哥也太傲慢了些,瞧见了人也不搭理一声。” 贾琏一怔,不曾抬头就闻见一股脂粉甜腻香气,抬头望见高高的朱漆门槛上站着个梳着飞仙髻的少女,少女裹着个淡黄缎面鹤氅,鹤氅下露出一角浅淡的月白百褶裙。 看这少女一身素色,贾琏疑心这是贾家族中哪个为贾代善守孝女子,嗯了一身,虽是少年的身,却是大男人的心,对这豆蔻年华的少女,也起不了什么绮念,于是也不细看,跨过门槛,便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王家众女 “哎,琏二。”那少女看他径直过去了,忙从门槛上下来,追上两步,冷冷地道:“好个琏二爷,往日里见了,没个好话也有个笑脸。如今成了一等将军家的公子,就当面不给人脸了。有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就怕一等奖军公子的头衔还没暖热,就换人了。” 因这几句尖酸话,贾琏停住脚步,细细向那少女脸上看去,只见她一双丹凤三角眼高高挑起,正合了书中那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等句,心道若是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放肆地大笑出场,他也不至于第二眼才认出她来。 “凤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贾琏不解王熙凤怎来了,随后想,未必不是这人心高气傲,见贾赦信中隐晦地拒婚,便跟着王夫人过来出一口恶气;至于王夫人怎么想,那就另论了。 “凤姑娘?”王熙凤眸子冷了冷,原当信里所说是贾赦一人的主意,如今见琏二对她冷淡得很,远不像往日模样,竟像是急赶着撇清,等着跟旁人定亲呢。 不是凤姑娘,莫非是小甜甜?贾琏有些心虚,他因娶王熙凤弊大于利,就下定决心不娶她,可万一贾琏跟王熙凤这对青梅竹马,也跟贾宝玉、林黛玉一样情投意合呢? 僵持许久,贾琏依稀记得贾珍在书中喊过王熙凤个什么妹妹,他跟着贾珍喊总没错,可一时想不起是凤妹妹还是大妹妹,干脆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事多的是,不陪着你绕圈子了。”说罢,就要走。 王熙凤看他就那么走了,咬牙切齿道:“呸,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心支会你一声,还不领情?”气得跺脚,心里又不甘心,干脆地跟上去,“没良心的,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站在火坑里呢。你家大老爷一闭眼过去了,他做下的事,你家老太太还不得怪到你头上?趁早跟姑父、姑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叫他们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何知府算什么东西?姑父一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把人给放了?你如今认错还来得及,等圣旨下来了,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圣旨?莫非圣旨要下到金陵来?难怪贾政两口子急匆匆地来了这。可是如今不光有个皇帝,还有个太上皇,不管对太上皇还是皇帝而言,“兄终弟及”都是讳莫如深的四个字。这四个字若是可行,皇家不知要刮起多少腥风血雨。是以,贾琏笃定贾政一行人要失望而归了。 贾琏脚步一顿,回头看王熙凤两片红唇喋喋不休,又细细回味那一句“没良心的”,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凤姑娘,莫非昔日咱们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竟叫你如今这般为我操心?” 王熙凤登时气得浑身发颤,狠狠地剜了贾琏一眼,冷笑道:“呸,你是个下流坯子,我还是个正经的姑娘呢,谁与你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脸色白了又红,终归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竟然气得眼眶通红,又啐了一口,裹着鹤氅,便领着两个也脸色煞白的丫鬟去了。 “二爷那话太唐突了。”赵天梁眼瞅着王熙凤的身影有些寂寥地去了,忍不住替王熙凤打抱不平了一句。 “那昔日,我与凤姑娘可有不清不楚过?”贾琏问,少女情怀总是诗,若果然有,那必得好生替贾琏终结了这段孽缘才是。 赵天梁忙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那些不规矩人家的男男女女,二爷跟凤姑娘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这就好。”贾琏道,回想方才王熙凤形容,就想这王熙凤必是听人打趣了她跟贾琏几句,心中就生出了些少女情怀——这打趣的人,必是贾母、王夫人几个了。如此,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置此事,才是最妥当的。忽地想不知道黎家姑娘芳龄几何,最好那姑娘比他现在大上几岁,不然,真没法下手。 赵天梁见贾琏对王熙凤没什么多余的念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句:“瞧着凤姑娘倒是对二爷好呢。” 贾琏摇头,心下不以为然,又听全福来说许玉珩来信,便赶紧去回许玉珩的信。 却说贾政、王夫人回到房中,梳洗后换了衣裳,贾政又拿着贾赦、赵天梁的话盘问了王夫人一回。 王夫人道:“绝对没有那回事,多年夫妻,老爷还不知道我吗?”因听说少了十数万,就疑心到贾母头上,虽说近年来,府中一些琐事贾母已经交给她打理,但要紧的事还握在贾母手上,除了贾母,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那什么神通办出这事来。虽猜到是贾母,但不敢跟贾政挑明,又听说薛蟠奉薛姨妈之命过来探望,叫了薛蟠来见,又请了同来金陵、此时暂住贾家的王子胜夫妇过来见薛蟠。 薛蟠许久不曾见过王夫人、王子胜等人,进门后,一一给他们磕了头。 王子胜夫妇心知薛蟠来就要说起贾家的家事,于是识趣地借口路上吹了风头疼,问候了薛姨妈一声便回去了。 薛蟠待他们走后,就道:“姨父、姨娘,那姓何的不知受了谁指使,铁了心地抓着案子不撒手。”因见贾政温厚、王夫人端庄,恰合了薛姨妈口中的话,对他们二人越发敬重起来。 “莫非当真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从中作梗?”贾政正色问。 “大抵是了,琏二哥把迎春妹妹都送到两江总督府上了,怕赦老爷跟两江总督交情深得很。”薛蟠心里有些煎熬,一面因琏二相貌、品性,将他看成领着他浪迹花丛的榜样,一面又因王夫人的缘故,不得不在此时算计着琏二。 “难怪迎春没出来。”王夫人这会子才想起来迎春也在金陵,须臾,又想贾赦那等一无是处的人都能跟两江总督交情匪浅,更何况是他们个个出息的二房,未必不是贾赦背着二房说了些什么蒙蔽两江总督,才叫两江总督偏帮着贾赦去叫何知府审案子,于是对贾政道:“我既然来了,又有凤丫头来跟迎春作伴,不如,就将迎春接回来?劳烦两江总督府照料迎春,还该送上厚礼谢他们一谢。” 贾政自然也明白这是与两江总督来往,并试探两江总督意图的大好借口,当下点了点头。 薛蟠因被许玉珩捉弄,赶紧将黎芮昔日贬低荣国府两位老爷的话说一说。 王夫人、贾政来时就听说过这些。 贾政道:“那些个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同朝为官,心里为的都是圣人,难道还会为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互相攻讦不成?如今不过是去谢谢他们照料迎春,又不是为旁的。”说罢,借口头晕,便将送礼一事丢给王夫人料理,自去书房歇着。 王夫人心知贾政在装傻,想由着她送礼,甭管她送礼后会不会碰了一鼻子灰,总归不管贾政的事,拿着帕子擦了擦鼻翼,又掸了掸身边榻上的弹墨引枕,总觉得这老宅的东西用着不趁手有一股子霉味,“今日为赶着领旨过来,不曾准备下什么东西,蟠儿回家,与你妈说一声,暂且从柜上赊些东西,拿去给两江总督、何知府送去。” “领旨?”薛蟠诧异了,随后想起薛姨妈所说,对王夫人连声道:“恭喜姨娘、贺喜姨娘。” “有什么可贺喜的,难为大老爷年纪轻轻,就起不来了。”王夫人唏嘘道,落下两点泪来。 因她这么一句,薛蟠越发笃定贾赦这爵位要落到贾政头上了,心中欢喜,但他没那份玲珑心思,听不出王夫人是借故讨要东西,也说不出那“什么赊不赊账的,姨娘还没进金陵,家里就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只说:“姨娘且等等,待我回家跟妈说去。” 薛蟠才出门,一直阴沉沉的天上落起雪来,那雪细碎就罢了,偏只下了薄薄一层,就停下了。 细碎的小雪洒在地上,遮不住黑黝黝的大地,叫人拿着扫帚扫不起来,越发衬得地上污秽不堪。 薛蟠兴冲冲地回了薛家,薛姨妈听了,立时教训薛蟠道:“你好歹跟你姨娘说一声东西早准备下了,叫她听着也欢喜。如今准备齐了东西,再给你姨娘送去,千万告诉她这些个不值个什么,也就拿着送人时体面一些,千万不可提起银钱的事。” 薛蟠略有些不喜,薛宝钗老成地道:“哥,家里父亲没了,咱们指着舅舅、姨娘过日子,才不叫人欺负了去。如今姨娘家有事,送些东西过去,也算不得什么。” 薛姨妈搂着薛宝钗欣慰道:“到底是大姑娘通透一些,比你哥哥强多了。你姨娘你三舅、三舅妈、凤丫头都过来了,咱们少不得也要去瞧瞧。” 薛蟠争不过她们两个,只得叫了管家来,让管家依着薛姨妈的吩咐去料理,不过隔了一日,就带着人,赶着两辆马车,并领着薛姨妈、薛宝钗的轿子进了贾家老宅。 薛姨妈登门时,贾琏正在房中给许玉珩写信。 原来徐玉珩那日辞了贾琏,回家后,就与黎碧舟、黎碧舟之妻房氏合计着给诗经添加断句的标注,标注之后,又想起此事是贾琏起的头,于是很是君子地写信向贾琏请教,以示他们没将“功劳”据为己有。 贾琏原想显摆一下,将标点符号一一在信中写给许玉珩,随后又想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个勤奋上进有些天赋但墨水不多的人,于是只在信中说一句末尾结束,有圆满的意思,该以一个圆圈做结尾,就叫人将信送给许玉珩。 果然许玉珩那边收了信,大赞那一点句号,比他们原本想的要妥帖,于是又拿了其他与黎碧舟、房氏自创的符号来跟贾琏讨教。 贾琏原本想敷衍黎碧舟、许玉珩,此时瞧这两人是认真做学问的,甚至黎碧舟之妻房氏,也不避嫌地在许玉珩这信上添了几行娟秀的小字,将她的见解写在信上,于是一扫早先的敷衍态度,认真地与他们探讨起来——自然,为叫许玉珩、黎碧舟更感动一些,他有意弄了些贾赦的药汤洒在信上,以表示自己是忙中偷闲给他们写信。 贾琏正在斟酌药汤要撒多少,才会又叫信纸上有药味,又不显得矫情,就见赵天梁、赵天栋两个进来了。 “二爷,薛家姨妈、薛大爷、薛大姑娘来了。”赵天梁挨近一些,压低声音道:“看薛姨妈他们带了两车东西过来呢。” “两车东西?”贾琏拿着贾赦的爱扇,慢慢地扇着信纸,好叫信纸上的药汤快些干掉,“又不逢年过节,这送的是什么礼?” 赵天栋忙道:“小的也纳闷,眼下他们才进府,倒不好立时跟薛大爷的跟班打听。” “那就迟些再打听,梁大哥迟些去两江总督府送信,若有人提起府里的事,就说,二老爷、二太太不知为什么总是欢欢喜喜的,叫我这二爷瞧着,更加伤心。”贾琏道。 赵天梁答应着,兜着袍子替贾琏扇风。 贾琏看他这样,不由地就笑了,早先贾赦给的、梅县令送的银子还在,给他们兄弟一人十两银子做花销。便出门向贾赦院去,见躺在才床上的贾赦嘴唇发干直着脖子喊也没人搭理,伺候他的两个侍妾不知哪里去了,先端着茶碗给贾赦喂了水,喂了两口,才见两个侍妾一身浓郁香气地过来。 “二爷,叫婢妾来喂。”一个穿着牙色撒花夹袄的侍妾抢着接过贾琏手上的茶碗,丰腴的身子却向贾琏身上擦去。 贾琏心生厌烦,冷笑道:“这大半日哪里去了?叫老爷渴成这样。” 牙色夹袄的侍妾名叫绮兰,看贾琏发火了,依旧不急不缓地嫣然一笑道:“哪里有大半日,我与紫荇两个出去透透气,前脚走,听说二爷后脚来了,就赶紧回来了。” “哼,前后脚那点空当,能将老爷渴成这样?到底去了哪?”贾琏冷笑,如今是伺候病人,不是旁的,断然没有两个都走的道理,“不说剥了衣裳丢出去打。” 绮兰、紫荇这会子又媚眼如丝地向贾赦求救。 贾赦躺在床上恰将绮兰勾引贾琏的模样看在眼中,正在气头上,哪有功夫怜香惜玉。 “全福、全寿,拉她们出去脱了衣裳打。”贾琏对外唤了一声。 全福哥儿几个答应着就要进来。 紫荇忙伸手指向绮兰道:“二爷,我瞧着绮兰去给二太太磕头请安,就也” “二太太稀罕你们的响头?”贾琏一凛,王夫人再“厚道”,也不是在这当口有功夫见两个卑微侍妾的人。 绮兰愤恨地瞪了紫荇一眼,“二爷,是周大娘先见了紫荇,我才要跟太太磕头的。” “全福,将这两个撵到太太房里伺候去,不许她们再出门。等老爷好了,再叫老爷自己处置她们。”贾琏冷冷地望向这两个女子,王夫人的手也太长了些,连伺候贾赦的侍妾都勾搭上了,亏得这两个女人争着讨好王夫人露出破绽,不然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绮兰、紫荇慌张了,她们原是看贾赦不中用了,又听说圣旨下来,荣国府就归贾政了,于是赶着讨好王夫人,此时被贾琏撵出去,又是媚态百出地求饶,又是我见犹怜地磕头。 等她们两个被撵出去了,贾赦已经因侍妾的丑态百出气得直翻白眼。 “罢了,就叫儿子在父亲跟前伺候着吧。”贾琏叹息一声替贾赦抚着胸口,从今以后,给贾赦的一饭一水,都要仔细查过了才行。 贾赦原本觉得他若生病,琏二不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姨娘,也要在背后跟小姨娘亲亲我我,不想此时见他这样地孝顺,当即感动地老泪纵横道:“还是琏儿最可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妇人之计 “好了好了,来喝水。”贾琏先拿了大手巾围在贾赦胸前,又拿着银汤匙,给贾赦喂了半盏温水。 这么一喂水,又想自己一定要成为最大的孝子,只有占住一个孝字,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反他的人全部踩在脚底。这么一想,贾琏照顾贾赦时,更用了心,甚至叫人将自己的铺盖搬来摆在贾赦睡着的暖阁对面狭窄的榻上,准备时时刻刻守在贾赦身边——自然少不得危言耸听,对贾赦道:“老爷道二太太为何要见那两个小姨娘?” “为何?”贾赦无精打采地地躺下。 “还不是为了打听老爷的病情,他们来是为了等着接旨袭了老爷的官呢。若瞧着老爷病情好转,他们能甘心?少不得要动了歪心思。”贾琏沉声道。 贾赦听了后怕起来,本是昏昏欲睡,此时强撑着细细问贾琏,好半天才没了动静。 赵天梁从外头进来,见贾赦闭眼睡着了,在贾琏耳边低声道:“小的打听到,那两车东西,是薛姨妈替二太太准备打点两江总督、何知府的。” “由着他们去。”贾琏拿着帕子给贾赦擦手脸。 赵天梁疑惑琏二爷前阵子忽地变得分外爱干净,怎这会子又肯给贾赦擦手脸了?“当真不拦着吗?若是黎大人、何知府向着二老爷、二太太” “那咱们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贾琏叹道。 昏睡的贾赦忽地睁开眼睛咕哝一声。 贾琏吓了一跳。 “琏儿,我箱子里,还有、还有银子不能叫老二得逞。”贾赦享受着儿子的精心照料,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赵天梁的话,就哆哆嗦嗦地指向箱子。 “老爷安心养病,儿子跟两江总督府交情甚深,不用送礼。”贾琏拿手拍在贾赦胸口,示意赵天梁出去,许久,等贾赦呼吸匀称了,才起身活动筋骨。 薛家人来了又回去了,贾琏一直留在贾赦房中,事必亲躬,没两日,就连自诩孝顺的贾政也自愧弗如,劝贾琏道:“有下人呢,不用样样自己动手,若累坏了你,老太太定会伤心不已。” 贾琏忙道:“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父亲他卧病在床,哪怕有旁人呢,该侄子做的,侄子绝不能推辞。” 贾政听了,狐疑琏二怎改了性子?回去与王夫人说了一说,王夫人因绮兰、紫荇被打发走,猜到其中一二,却只装作不解。 王熙凤先还说:“定是看上了大老爷跟前的哪个狐媚子,才巴巴地赖在那舍不得走。”随后听说两个小姨娘都被赶了出去,就也无话可说,背着贾政,背地里与王夫人姑侄说话,听王夫人道“怕是琏二以为大老爷不好,爵位要落他身上,赶着扮演孝子呢”,她想想也像是这么回事,于是想那爵位是铁定落不到琏二头上了,上会子他拿那不清不白的话羞辱她,此番,她知道了他那点子痴心妄想,必要当面点破羞辱得他无地自容才好。 于是离了王夫人跟前,王熙凤有意换了身海蓝撒花缎面褙子、月白百褶裙,披了件米黄暗花缎面镶边翻毛斗篷,收拾得娇娇俏俏,打着替王夫人探望邢夫人的幌子,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就向贾赦院子里去,进了院子,先问人邢夫人在哪间屋子里,见院子里的小厮不仅不告诉她反而领出来个邢大舅,于是又要去贾赦房外羞辱贾琏,才走过去,就见全福端着一盆热水过去,对她道:“凤姑娘要跟二爷说话?迟会子再来吧。二爷在给大老爷擦身呢。” 全福这么一说,王熙凤连站都不敢在门外站一下,满面寒霜、一身肃杀地又领着平儿、喜儿两个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待要再回贾赦院,又觉尴尬。 “姑娘,瞧着大老爷、琏二爷这院子里四处都没丫鬟,就连婆子也少见,这地咱们过来瞧着不大合适。”平儿紧跟在王熙凤身后,虽也生得花容月貌,但低眉顺眼,立在王熙凤身边,反而不打眼。 王熙凤冷笑道:“他们爷们倒是实打实地守孝呢。” “姑娘,何苦不随着三老爷、三太太回咱们王家去,偏随着姑太太留下呢。又没换过帖子,还怕谁多几句嘴不成?”喜儿多嘴道。 “哎。”平儿赶紧示意喜儿不可提起此事,果然王熙凤听了这句,立时气得满脸涨红,冷冷地盯着喜儿,冷笑道:“他算个什么玩意?要说另外定了人,也该是我们王家先另外定下。他们父子巴巴地抢着先说另有亲事,难不成,谁死乞白赖一心要进了他们贾家门不成?” “姑娘”喜儿嗫嚅道,不敢再辩解。 平儿也不敢在王熙凤气头上说话,跟着王熙凤一路,瞧见周瑞家的骂骂咧咧地向王夫人屋子里去,便冲王夫人屋里指了指,“姑娘不去瞧瞧?这周大嫂子去接迎春姑娘,怎自己回来了?” “他们贾家的事,谁耐烦去管?”王熙凤不咸不淡地道,话虽如此,等周瑞家的进了王夫人屋子,却还是领着平儿、衡儿过去了,到了门外,隔着帘子就听见里头周瑞家的在告状。 “太太,两江总督府也太狂妄了些,黎太太不在,我说来接咱们二姑娘,黎家姓房的大奶奶说二姑娘下雪那一日跟他们府上的两个小姑娘在雪地里吹了风、着了凉,不好叫咱们接回来。” “果然病了?”王夫人问。 “小的并未瞧见二姑娘,只是二姑娘的丫鬟司棋露面时不住咳嗽,应当是真病了。我又跟黎大奶奶说话,好话说尽,那黎大奶奶笑盈盈的,只说黎太太不在,不好收下咱们的东西,又说要给府上拢共三个姑娘请大夫,就将小的打发出来了。跟了太太这么些年,小的还从没见过这样狂妄的人家。” “那何知府府上呢?”王夫人又问。 周瑞家的道:“何知府府上倒是客客气气,只是也不肯收下礼物。” “竟是这样,可提了我们王家的名?”王夫人叹道。 “怎么没提,就连史家并林姑老爷也提了,可那知府太太只管客客气气地,愣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也不知道大老爷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什么交情,值得他们这样?” 王熙凤在帘子外听了,当即将手撑在墙上,她原就为了贾赦信中所说的亲事郁结于心,此时听周瑞家的这一句,就想:是了,贾赦快死的人了,跟他们有个什么交情,只能是琏二跟他们有交情了。琏二年纪轻轻、一事无成,能跟他们有什么至深的交情?定是那桩祖上留下的亲事了,于是掀了帘子进去,紧挨着王夫人道:“姑妈,怕大老爷信里说的故交,就是那两江总督黎家。” “这断然不是,黎家跟我们老太爷有些过节。”王夫人早知道王熙凤在外头,只是心知王熙凤因贾赦那封信在贾家里丢了大人,故恨死了琏二,是以不防着她。 “这可难保不是,戏词里不常有杯酒一杯泯恩仇吗?那姓黎的若不是背地里跟老国公和好了,他做哪门子两江总督去?”王熙凤只觉他们四大家族只手遮天,因此认定了得罪贾代善的黎芮之所以做了两江总督,必定是讨好了贾代善的缘故,“太太再叫周大嫂子登门,明着探望迎春,暗中说些琏二在京城另定下亲事,对不住他们黎家姑娘的话,看黎家不恼羞成怒跟琏二翻脸。” 老宅里的器物陈旧了些,即便是王夫人从荣国府带出来的那些半新不旧的东西,被这老宅里陈旧的桌椅案几一比,也显得崭新无比。 王夫人两只手搭在素净的蓝纹暖炉上,细细将王熙凤看了一看,心叹到底是凤丫头心思转得快,虽说贾赦去了,琏二成不了气候,但若是贾琏当真寻了个有能耐的岳父呢?如此就难保贾琏没个翻身的日子,只有将王熙凤依着早先的计划嫁给贾琏,才能万无一失,“快住口,一个姑娘家,管谁定了人去?快回房做针线去,再多嘴,我便叫你小婶子来接了你家去。” “姑姑——”王熙凤上前一步,鬓间步摇微微晃动,更衬得一张脸俏丽无匹,须臾见周瑞家的给她递眼色,知道自己的话王夫人听进去了,便满意地低了头,领着平儿、衡儿两个出去。 周瑞家的站在门边送王熙凤,看着她身姿婀娜地去了,啧啧道:“琏二爷没福分,这么个心眼灵活的姑娘,谁家得了,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待王熙凤走远,走了几步,又挨着王夫人道:“听何知府府上抓了几个跟马掌柜他们勾结的‘外人’,太太道那‘外人’是谁?” “是谁?”王夫人问,心里已经猜到两成。 “那人看似跟咱们家没有关系,关系却又大了去了。都是早先老太太施恩放出府的人。”周瑞家的低声道。 就为了何知府太太的这几句话,周瑞家的暗中塞给了知府太太不少银钱,只将那些显眼的大件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 王夫人眼皮子一跳,蹙着眉头,叹道:“少不得我要替老太太顶上骂名了。”先埋怨贾母不知足,后艳羡贾母翻手覆手,竟然弄了那么些钱财去,最后想少不得要替贾母将这案子压下去,不然她的名声也要受累,“再依着凤丫头的话去一趟两江总督府,不管黎家是真跟琏哥儿有亲事,还是凤丫头多疑了。戳破了,两江总督府要么因琏哥儿另定了亲恼羞成怒,要么觉得琏哥儿痴心妄想惦记他家姑娘。” “太太说的是,既然两江总督府跟咱们不亲近,也不能叫他们跟大老爷、琏二爷亲近了去。”周瑞家的笑盈盈奉承着,立时重整旗鼓,因今儿个晚了,叫人准备明日一早再去两江总督府。 一夜无话,隔日,周瑞家的果然带着其他两个体面的妇人又去了两江总督府,黎太太依旧避而不见,只叫黎碧舟之妻房氏出来打发周瑞家的。 因周瑞家的话里藏话处处暗示黎家姑娘与贾家二爷有婚约,房氏不便处置,悄悄地问了黎太太,黎太太原是可怜迎春兄妹年少无助才留下她,此时见贾家竟然攀扯她女儿,当下叫房氏放迎春回去。 因迎春是贾琏送来的,此次来接的,又是与贾琏父子不对付的贾家二房,黎太太便叫了自己的陪房曾卉家的随着周瑞家的往贾家老宅去见一见贾琏,一来追问贾琏为何恩将仇报,攀扯黎家姑娘;二来若不是贾琏有意攀扯,又该将造谣的源头找出来;三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不曾辜负贾琏所托。 周瑞家的瞧着黎太太、房氏果然恼了,只觉自己不负王夫人所托,虽瞧见迎春果然是病了,却也不大理会,只略安慰了迎春两句,将她送入轿子里,就领着曾卉家的的马车,来了老宅。进了仪门后,不急着领曾卉家的去见贾琏,先要带着她去拜见王夫人。 曾卉家的瞧着贾家二房的行事,竟好似浑然不将贾家大房放在眼中,不然依着次序,也该先叫她去大房走一遭,笑道:“我们太太说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叫我务必将迎春姑娘领到贾家二爷跟前,不知琏二爷人呢?” 周瑞家的笑道:“琏二爷在大老爷房里跟几个小姨娘一同伺候大老爷呢,大太太又也病着,不好领着曾嫂子过去。” 曾卉家的听说跟贾琏一起侍疾的还有几个小姨娘,不由地就想起了那些大家子里头的龌蹉事,心下就对贾琏有些不喜,心道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琏二爷怎不知避讳?不知,就有意的了,那么着,那样跟他父亲的小妾黏糊不清的浪荡子,竟然还敢攀扯他们黎家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投机不成 迎春从轿子里出来,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虽不通人事,但已经明白周瑞家的那话不是什么好话。 “二姑娘怎回来了?”金彩家的正领着几个婆子过来,见了迎春,赶紧垂手问好,跟周瑞家的寒暄一声,有意装作没瞧见来了外人,对迎春道:“二姑娘既然来了,便去劝劝二爷一声,叫他好歹顾着些自己的身子,一天到晚地守在大老爷房里,就算是个铁人也扛不住。” “不是说大老爷房里有几个小姨娘吗?有小姨娘在,二爷还这么操劳?”曾卉家的看金彩家的对她并不客套,就想定是贾家里个个都生了富贵眼,将她当成了不相干的人了。 “那两个小姨娘只顾自己玩笑,渴了大老爷半日,二爷一恼,就将她们全打发到大太太身边了。如今喂药、擦身,都是二爷自己做呢。二爷常落泪说,他跟迎春年纪都小,大老爷若是留下他们两个可怎么办?”金彩家的这席话不是无的放矢,乃是因听门上的妇人跟她通风报信,于是特地来替贾琏辩白两句,此时又装作不认识曾卉家的,疑惑地问:“您是” 贾琏从铺子、庄子里领出来花了大价钱养着的男男女女,可不是只吃饭不干事的,周瑞家的方才的话,早有人赶紧传给金彩家的了。 周瑞家的心里骂金彩家的这没眼力劲的专门挑这时候过来,因金彩一家子都是贾母的人,却也不疑心金彩家的是有意过来说这些,只觉是金彩家的蠢顿才会如此,笑道:“这是两江总督府的曾嫂子,也给太太请安呢。” 曾卉家的不由地扫了周瑞家的一眼,又听迎春咳嗽两声,忙搀扶着迎春,笑道:“这位嫂子那么说,迎春姑娘当真该去劝劝你哥哥了,至于府上二太太,来的仓促不曾好生收拾脸面,却不好去见二太太。” 金彩家的连声道:“唐突了,唐突了,竟不知来了客人。”说着,有意装傻地对周瑞家的道:“周大嫂子就领着曾嫂子去见二爷吧。”说着,自己先带着一路婆子去了。 周瑞家的此时不好不领着曾卉家的去,心里嗤了一声,又觉贾琏并不知道迎春回来,且没人给他送信,以贾琏的性子,他指不定躲到哪里仰头大睡或者调戏小姨娘去了呢,此次过去,正能将贾琏打得个措手不及,叫曾卉家的瞧见贾琏是如何惺惺作态,递了个眼色叫人盯着不许人支会贾琏,就与曾卉家的一同搀着迎春去贾赦院。 进了院子,就瞧见煎药的银挑子正悬在廊下台阶边,银挑子里的药香弥漫在院中;走近一些,忽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碎瓷。 “混账!”房中一声含混不清的骂声传来,周瑞家的正窃喜,听见一声焦灼的“先瞧瞧老爷的手烫着没”,越发琢磨着定是贾琏做了什么不孝的事激怒了贾赦,随后就见双目如潭却又形容削瘦的贾琏兜着淋满了药汁的墨灰细绸袍子出来。 “琏二爷。”曾卉家的唤了一声,心里吓了一跳,暗叹这琏二爷再瘦一些,就脱相了。 贾琏抬头,瞧见曾卉家的来了,虽早听小厮说过,却诧异道:“你是黎太太身边的妈妈?”忙顾不得袍子里都是药汁,将袍子放下来拿着手掸了掸,惭愧道:“惭愧得很,叫妈妈瞧见这狼狈模样。”又看见迎春蔫头耷脑地裹着大毛氅衣,疑惑地问:“妹妹怎回来了?” 迎春咳嗽两声,她的本意也是不想回来,下雪那一日,好容易跟黎家最小的黎婉君因下棋投契了,谁知连着两日,周瑞家的又来接人,还说些什么凤姑娘来了与她作伴的话,柔声道:“周嫂子去请,便” “还病着?”贾琏蹙眉气愤道。 曾卉家的忙道:“迎春姑娘身上不自在,我们太太是要留着她病好了再回来,可你们二太太身边的周嫂子连着两日去接,我们只当你们大老爷不好了,因此太太便叫我送了迎春姑娘回来。”不必再问那定亲之类的话,曾卉家的已经笃定那是贾家二房编出来打压贾家大房的话,于是又道:“琏二爷快快些去瞧瞧自己的腿吧,看你这袍子也不厚实,大冬日里烫着了,可不是轻巧的事。” “辛苦妈妈了,妈妈且回去替我谢太太一声,若有空,我一准亲自登门道谢。”贾琏又催着人快些送迎春回房,又叫人准备了些小礼物送黎太太,最后更是拿了自己原本写给许玉珩的信,请曾卉家的顺便捎带回去,总归有些局促地掩饰衣摆上的些许药梗,却并不去瞧自己腿上怎样了。 琏二的相貌原就讨女人欢心,此时贾琏又将至诚至孝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曾卉家的心思鲁直,看周瑞家的口口声声地说王夫人会教养迎春,此时迎春回房,却又是贾琏张罗着叫人请大夫、给迎春熬燕窝粥,自觉将贾家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辞了贾琏,虽周瑞家的百般劝说,也只拿了黎太太等着她回话婉拒,并不去见王夫人,回到两江总督府,便将所见所闻细细地跟黎太太、房氏说了一通。 “可见,那琏二是个好孩子,名声全被他婶子给败坏了。”黎太太一叹,她心知曾卉家的不甚机灵,但不是个会被钱财收买的人,她的话不会假了,随后又恼了起来,冷笑道:“好个贾二太太,为了对付侄子,竟然连我们家姑娘也攀扯上。” “据我看,那二太太是恨不得叫琏二爷做了孤家寡人,难怪二太太的妹子薛家就在金陵,琏二爷也宁肯将妹子送到不相干的总督府来,不将妹子送到薛家。”曾卉家的添油加醋道。 黎太太原不喜许玉珩在外头败坏王夫人的名声,总觉的那不是君子的行径,此时护女心切,便对曾卉家的道:“对何知府还有耿家都说一声,务必要叫她们都知道贾二太太不守妇道掏空贾家公中钱财一事。” “是。” 黎太太依旧气愤王夫人无辜攀扯上女儿,想起迎春离开黎家时不住地咳嗽,待要派人再去问候,又唯恐王夫人再传扬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等着七八日后,黎芮巡视堤坝回来,便于晚间夫妻夜话时将这事说给黎芮听。 黎芮听了登时冷笑连连。 他年轻时年少气盛,在自家府中与几个门客清客说话,醉后吐露了一句贬低林如海、贾政、贾赦的话,谁承想与他吃酒的门客竟然拿了这话去讨好贾家。自那时见识了那些所谓门客清客食客的嘴脸,便不喜豢养这种人,若遇上实在有才有德的,便以为子女聘请先生之名将那人养在府中。 如此,黎芮办完了差事、与至交好友来往后,余下不少时间闲在家中,就请了儿女来陪他下棋、画画、写字。 膝下一子三女中,黎芮又因长女黎婉婷冰雪聪明、极擅举一反三尤为疼爱她,此时听内人提起王夫人身边媳妇说的话,当即冷笑道:“圣人已经下秘旨要何知府务必秉公办理,任凭他们如何上蹿下跳,这案子他们也压不下去,过几日何知府还要传唤那贾二太太问话呢。” 在明知原告弱、被告强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一句“秉公办理”,这“秉公”二字从上位者口中,无疑就是警告下属要偏袒原告的意思,但凡是个前程远大的官员,一定能意会出上位者的言外之意。 不管是黎芮还是何知府,浸淫官场多年,都从这义正词严的四字中,品出了圣人对贾政一房的不耐烦。 黎太太听了犹自不解恨,听黎芮的意思,是已经收到了上面的旨意,又问:“圣人到底要如何处置贾家的爵位?媳妇说,贾家来的婆子满嘴里都说他们二老爷要袭爵了,仿佛荣国府的爵位已经落到他家老爷头上似的。” “哼,”黎芮轻声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兴许会对贾家有些旧情,今上却没有,待太上皇再老一些,只看在贾家能令四王八公为他家上书的份上,贾家便没个好下场,“你倒问我,好端端的嫡子嫡孙还在,不将爵位给他,又要给谁?牵扯到贾家这老世家的事,圣人仁孝,怎会不请示太上皇?既然请示了太上皇,太上皇莫非放着贾家嫡子嫡孙不选,令圣人令天下人以为他心里觉得兄终弟及也未为不可?倘若如此,那些王爷们不知要在背地里生出多少事来,圣人与太上皇之间,也要如履薄冰了。圣人的圣旨已经在我手上了,只是使者说要在贾恩侯的灵堂上宣旨,那贾恩侯不咽气,我也不好将圣旨拿出来。” 黎太太一怔之后,也觉如此,心里又有些怜悯贾琏,叹息他没投生对地方,尾大不掉,贾琏他便是袭了官也是拿贾家没办法了。 黎太太护女心切,立意要报复王夫人。于是原本金陵城的太太奶奶们虽知道一些,但唯恐得罪人,不肯将王夫人偷窃夫家钱财的事拿到明面上说,此时,因有黎家、耿家、何家背地里推波助澜,便在太太奶奶堆里,将这事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金陵原本就是众多世家的根基所在,不过小半月,王夫人的事便向苏州、扬州甚至京城一带传去。 薛姨妈因是寡妇,不便出门,于是过了许久才知晓此事,既然知道,便约了王子胜夫人赶紧坐了一顶轿子,领着薛宝钗去贾家老宅说与王夫人听。 王夫人正为贾赦不死、案子压不下去、圣旨迟迟不来且打听不到圣旨何在而苦恼,听薛姨妈提起那原本是市井传言的话,已经传到了太太、奶奶们耳朵里,当即呆若木鸡,喃喃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是恨咱们王家姑娘不死呢!”王熙凤咬牙切齿道。 薛宝钗听了也是忧心忡忡,王子胜夫人瞥了眼王熙凤道:“只怕此事跟贾家琏二爷不无关系。” 这句话正中王熙凤下怀,王熙凤嚯地站了起来,冷笑道:“我这就当他的面问问去,我们王家到底欠了他什么?” 王夫人搂着薛宝钗,抚着她的后背,见她冰肌玉骨、绿鬓如云,虽年幼,却比那略比她大一些的迎春还沉稳,性子又不像王熙凤那么锋芒毕露,心里喜欢她的很,并不拦着王熙凤,只揉着薛宝钗满脸悲愤地将她猜测自己是为贾母顶罪的事说了一说。 还不等她说完,就见风风火火出去的王熙凤又匆匆地进来了。 “怎么回来了?”王夫人问。 薛宝钗因瞧有事,从王夫人怀中出来,规矩地坐在炕边上。 “外头周瑞、金彩两个领着十几个衙役过来了。”王熙凤笑道。 王夫人疑惑,就见周瑞家的匆匆进来道:“太太,知府来人请太太去知府衙门里对证词。” 王熙凤、薛姨妈、王子胜夫人方才不将来人当一回事,此时听来人竟然胆大地指名道姓请王夫人去知府衙门,这才慌了神。 王夫人抿着嘴略一沉吟,对彩云道:“快去,将老爷请来说话。” 彩云忙答应着,慌慌张张去请贾政,少时,贾政过来,与捕快说了几句,碍于薛姨妈等在,不好进了房内,隔着门帘对王夫人道:“夫人且收拾收拾,我与你同去知府衙门里走一遭。” 王夫人手按在领口上的碧绿宝石领扣上,心跳了一跳,只得答应了一声是,满心狐疑地去里间换衣裳,顾不得与薛姨妈等再说话,人就去了。 王子胜夫人、薛姨妈、薛宝钗、王熙凤四人面面相觑。 薛宝钗稚嫩地叹道:“可见,以贾家之势,尚且有做不得的事呢。” 薛姨妈不喜她多嘴,拿着帕子掩着嘴唇咳嗽一声。 “哼,贾家做不得,还有我们王家呢。”王熙凤柳眉高高扬起,丹唇微微抿住,看似威风八面,但终归因头会子遇上贾家、王家也压不下去的事虚了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秉公办案” 王夫人出事,薛姨妈不好再留下,领着薛宝钗回家去了。 王子胜夫人也要带了王熙凤回去,王熙凤道:“婶子且先回去吧,姑妈这不知怎样了,我留下替她照应着屋子。” 因王熙凤兄妹往日里多随着王子腾夫妇度日,王子胜夫人一懒怠多管她的事二想留人打听贾家的事,便自己回王家去了。 王熙凤留在房中坐立不安,等了许久,不见王夫人回来,便对平儿道:“走,去瞧瞧迎春的病好了没。”嘴上这样说,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换了身又素净又不显得老气的衣裳,才领着平儿、喜儿向迎春房里去,谁知过去了扑了个空,得知迎春去了贾赦处,便又向贾赦院里去。 她人到了院门前,就见一个眼尖的小厮跑进去回话,心道竟将她当贼防着了,跨过门槛,进去了,迎头撞见邢大舅,悻悻地心骂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成日地在这院子里撞尸,叫她撞上了,反倒显得她不尊重。 亏得王熙凤素来行事大方,对邢大舅喊了声大舅,问候了一身,依旧向正房去。 “凤姑娘,我们二哥儿正读书呢,你有什么事,我替你转给二哥儿听。”邢大舅笑道,昔日只听人说王熙凤生得好,如今一瞧,果觉传言非虚。 “哟,琏二爷这是升官了还是找了个官岳丈,竟是尊贵的叫人看一眼也不成了。亏得我是来寻迎春妹子的,不然,岂不是赶着来打脸?”王熙凤噙着冷笑,迈步又向里去,又被邢大舅拦住,当下啐道:“叫你一声大舅,大舅当真摆起谱来了?难道连看迎春妹子一眼也不成?” “大舅,二爷想起有话要问凤姑娘,叫凤姑娘过来吧。”全福在门廊下道。 “凤姑娘,过去吧。”邢大舅虽没拿到邢夫人的嫁妆,但已经从贾琏手上得了不少银钱,此时又将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拦住,心中得意非常。 王熙凤原要冷笑一声,丢下一句“他要见就见?”然后甩袖离去,偏挂心王夫人的事,想跟贾琏问个清楚明白,只得忍气吞声地领着两个丫鬟向正房里去。 全福打了帘子,王熙凤抬脚进去,却见贾琏并未在贾赦跟前伺候着,只在明间里放了一张书案,此时书案上摆着纸墨笔砚笔洗并些书本子,迎春穿着件水绿弹墨夹袄坐在垫高了的椅子上,贾琏穿着实地子浅蓝纱狐腋箭袖站在一旁,兄妹二人皆悬着手腕提笔写字。 “嘁。”习惯了先声夺人的王熙凤先嗤了一声,斜睨了贾琏一眼。 “见过凤姐姐。”迎春忙从椅子上下来给王熙凤见礼,休养了几日,已经不再咳嗽。 “来了,”贾琏放下手中的笔,“二太太去黎家造谣,说我早定下了亲事,这事你可知道?” “二爷问我,我问谁呢?”王熙凤道,原本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瞧贾琏知道这事,也不讶异。 “不管你知不知道,替我谢二太太一声,多亏了她做媒。”贾琏勾着嘴角笑了,早先黎芮、黎太太绝对没有要他做女婿的打算,如今,怕是瞧见他不错,就会在心里嘀咕着若叫他做女婿也不错。 迎春微微歪了头,这几日里贾琏叫她教他练字,她便跟贾琏亲近不少;“人之将死”,贾赦卧床不起后心思比往日细腻,见了她也不像早先那么视而不见,甚至还拉着她追忆起她亲娘,于是她也算是感受到寻常人家的父女、兄妹之情,胆子也因此略大了些,听贾琏跟王熙凤说话,插嘴道:“黎家大姐姐称赞哥哥有慧根。” “果真?”贾琏惊喜道,以黎家女眷的身份来看,那日他瞧上的轿子,就是黎家大姑娘黎婉婷的轿子了。 “德性,人家客套两声,你就当真?”王熙凤嗔道,暗暗瞥向迎春,昔日听王夫人与王子腾夫人说话,因知自己差不离要嫁了贾琏,便有意对贾琏身边人示好,又听人说贾琏与贾迎春并不亲近,是以,她哪怕是跟贾琏的奶娘赵嬷嬷交好,也不曾费神跟贾迎春多说几句话,此时看他们兄妹不似旁人说的那样冷淡,有些后悔没早跟贾迎春来往。 “司棋、绣橘,送凤姑娘出去吧。”贾琏懒怠跟个黄毛丫头计较。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蓦地睁大,看两个穿着蓝底白花绫褙子的小丫头当真要打发她出去,不得不收敛了态度,放低了姿态,讪笑道:“琏二爷太不给人脸了,我且问你,姑妈被知府请去的事,你可知道?我劝二爷趁早收手吧,姑妈是我们王家的人,你张扬开姑妈贪墨贾家银子的事,叫我们王家的脸面往哪里摆?我那两个叔叔肯放过你?” “全福,把王姑娘的话记下来,去知府府上走一遭,就说我被王家姑娘恐吓了。”贾琏又提了笔写字。 “谁敢去?”王熙凤冷笑道。 全福在门外答应了一声,王熙凤行到门前掀帘子,果然瞧见全福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地匆匆向外去,连连跺脚,回头又瞪贾琏一眼,胸口气得起起伏伏,憋出硬邦邦的“不识好歹!”四个字,就领着平儿、喜儿也去了。 屋子里,贾赦听见动静,咳嗽了几声,待贾琏、迎春进去了,就见他脸色苍白地咬牙道:“就叫他们王家不得好。” “是、是。”贾琏拍了拍贾赦的胸口,“父亲既然醒了,就叫迎春给你念书听,儿子接着练字。” 迎春怯怯地不敢拒绝,贾赦虽不爱听说,但瞧着贾琏递给迎春的是本三国演义,也就勉强地点了头。 贾琏去了外头,才写了一张大字,全福就来请他出去说话。 贾琏出去到了廊下袖着手站着,就见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两个激动地进来了。 “二爷,何知府叫了二太太、二老爷去,说是马隆那些异口同声说是二太太私下开了铺子,跟他们合谋偷了公中的银子。何知府这次是叫二太太、二老爷赶紧将铺子里的亏空补上去结了案子,不然就公开审理案子呢。”赵天梁、赵天栋二人激动地你一句我一句说给贾琏听。 贾琏怔住,虽说将亏空补足的话是他说的,但他原本不奢望能当真实现,只是要借着案子逼迫贾母识时务。此时见何知府竟然做到这地步,贾琏从香囊中拿出通灵宝玉,疑惑地摩挲着。 “据我说,定是黎大人拔刀相助呢。”赵天梁道。 贾琏摇摇头,“不会是黎大人。”黎芮已经不是昔日的桀骜少年,他不许黎碧舟早早做官,就是唯恐黎碧舟少年气盛重蹈他的覆辙,如此,黎芮就算偏袒他,也不会做的那么明显,顶多叫何知府判那些下人罪而不会当真如他所说叫王夫人将亏空补足;可如今就好似他说风就是雨一般,可见背后撑他的人,来头比黎芮要大,“回头,将二太太被知府请去吃茶一事,宣扬到庄子里,然后叫庄头把账册准备好,留着我借出何知府的账房清查账目。”若想知道背后撑他的人能撑他到什么地步,且使唤使唤何知府,就明白了。 “庄子里也有亏空?”赵天梁疑惑道。 贾琏笑道:“怎会没有?先敲打了庄头,叫他们看清楚这荣国府的风向,都给我小心一些。”甭管是谁在背后助他一把,既然上头有人,就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地好好用上。 “哎。”赵天梁、赵天栋心知去庄子上转一圈,就能从庄头手上捞一笔,也心知贾琏不在乎叫他们捞一笔,于是兴冲冲地答应了。 “再给我弄些卖人的文书契约。咱们家又不是一清二白的良民,弄些文书卖些刁奴算不得什么事。”贾琏道。 “二爷要卖谁?”赵天梁赶紧问。 “谁替二老爷送银子来,就卖了谁。”贾琏眸子微微转着,那么些银子,王夫人绝对不会出,如此就是贾母出了,贾母不管是叫人送会票来还是送真金白银来,交托之人,都必定是十分得贾母器重、在贾家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已经在贾母、贾政那得了甜头,他想收服也难,既然如此,与其煞费心思拉拢他,不如直截了当卖了他。 “二爷放心,咱们贾家要什么文书契约弄不来?二爷安心在家,过两日,小的就将文书契约拿来。”赵天栋夸下海口——实际上也并非是夸下海口,想他乃是国公府里出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不过是几张买卖下人的文书,在他眼中实在不值一提——只要不卖他就行。 “凤姑娘身边的平姑娘果然好相貌。”赵天梁见说完了正事,回忆起平儿的眉眼,忍不住唏嘘道。 “哦?”食色性也,平儿又不是他的通房,贾琏懒得去管。 “平姑娘跟我们打听二爷怎不爱搭理凤姑娘了,我们只说少爷、姑娘都大了,该彼此尊重些了,平姑娘听了也没话说,就去了。”赵天梁竟在贾琏跟前走神了。 贾琏古怪地看着赵天梁,只觉得平儿生得再好看,也是个黄毛小丫头,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觉得她好,日后我替你娶个比她更好的。若是你一时中了什么美人计” “二爷这话说的,便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小的也不敢自居为英雄?”赵天梁喜讪笑道。 主仆间又说了一些话,便见个小幺儿来说:“二老爷、二太太回来了,如今二人正回房说话呢。” 贾琏紧紧地抿着嘴,心道那两口子要商议什么? “二爷,二老爷过来了。”全福又来说。 贾琏点头,示意赵天梁、赵天栋回避,自己出门去迎接,果然瞧见贾政紧紧地皱着眉头过来了。 “二老爷。”贾琏上前行礼。 “你父亲怎样了?”贾政问,因何知府催着王夫人将偷取的银两还回来,王夫人羞恼之下,待回府后,请他到房中细细说了一通,他听了王夫人的话,虽不敢置信,但也觉唯有贾母有能耐在金陵避开贾家公中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并用这铺子套取贾家公中银钱。于是他赶紧着来跟贾赦商议,叫贾赦趁早将这官司撤了。 “父亲昨晚上还咳血,如今也没多少精神。怕他劳神,家中的大小事务,侄子都不敢跟他说。”贾琏想用这话将贾政请出去。 贾政只点头,便径直越过贾琏向房内去,竟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贾赦。 贾琏赶紧跟了进去,贾政进到房中,撞见捧着三国演义的迎春,略怔了怔,叫迎春出去了,就坐在贾赦床前绣墩上,“大哥可还好?” 贾赦眨了眨眼。 贾政无奈地叹息一声,开口道:“大哥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若是老太太知道了” “老太太知道了?”贾琏忽地出声。 贾赦闻言猛地咳嗽起来,只当贾母知道他偷了私房的事,顿时吓得脸色紫涨,喘不过气来。 “老爷。二老爷何苦来逼迫老爷?”贾琏当即将贾政挤开,急忙给贾赦抚着胸口,看贾政不动,又恳求道:“求二老爷看老爷病成这样的份上,不管多大的事,都回去吧。” “可这”贾政重重地叹息一声,先躬身看贾赦,见贾赦听不进他的话,随后对贾琏道:“琏儿出来,我说与你听也是一样。”说着,人先向外去,被这屋子里浓郁的药味呛着了,出了屋子才觉畅快些,站到庭院中,只看见庭院中的老梅光秃秃地戳在那,天上又似乎要下雪一般乌云滚滚,心里越发憋闷,听见身后脚步声,见贾琏出来,就将王夫人的一番猜测说给贾琏听。 贾琏听了,勃然大怒道:“二老爷这是怎么了?先来病重的大老爷跟前吓唬大老爷,又在我这孙辈面前诋毁老祖宗?老祖宗岂会是那样的人?二老爷若还这么着,就别怪侄子对你不敬了!”气愤之下,更是不顾尊卑,拔腿就回房去。 贾政无奈,见是不能劝贾赦父子将状子撤回来了,脚步沉重地去王夫人房里,又拿话敲打她,看王夫人还是不肯承认私产是她的,只得再想法子说服贾赦、贾琏,几次三番后,见贾赦病重听不得“老太太”三个字、贾琏更是开口就骂他诽谤贾母,只能写信给贾母,告之贾母何知府限王夫人三个月内补足银钱,不然便将这案子其中内情张扬开,劝说贾母快些将银子送来,暂且将铺子里的亏空补足。 未免贾母羞恼,贾政又孝顺地在信中提起何知府会将银子归还贾家,到时候银子留在公中,他再做主原数奉还给贾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绝非良民 这一封信千里迢迢地送入京中,贾母原只当是报平安的家书,便叫元春读给她听,听了几句后见话头不对,忙叫鸳鸯递给她亲自来看,将信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七八遍,脸上因自己做下的事被贾政知晓火辣辣地疼。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个私心,没想置办些铺子傍身?她那些铺子不过是年轻时候留下的,原想在贾代善去后,就收了手,然后安心地做个富贵闲人、含饴弄孙,谁知临了被揪住了尾巴。 她心中又纳罕那何知府哪里来的胆量敢为难他们贾家?思量许久,想起黎芮跟贾家的一些恩怨,心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贾政、王夫人一对公婆都不是善言辞的人,他们二人去了金陵,一准将那两江总督又得罪了一层。如此,该派个口舌伶俐、手腕圆滑的人去金陵跟两江总督化敌为友。 于是,贾母并不将贾政信中所说放在眼中,在心里叹息贾政太过实诚,只需两三万银子就抹平的事,竟巴巴地写信叫她送十七万两过去。先叫了银库房管家吴新登来,对吴新登道:“速速提了三万两,叫赖大总管带去金陵打点人。” 吴新登忙道:“老太太,三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在账册上该如何登记?” 贾母沉吟一番道:“拆开了,记在恭贺亲戚家迎娶大寿上。” 银子总归是贾家的,且贾母这么巧设名目提取银钱,也能叫他跟着揩些油水,甚至能掩护他早先并以后中饱私囊设下的名目,于是吴新登恭敬地答应了,立时拿了钥匙,从银库房提了三万两雪花银子来。 贾母又叫了赖大来,对赖大又是好一番叮嘱,句句都说贾政迂腐、王夫人老实,最后对赖大道:“你好生帮着二老爷、二太太将这官司压下去,待二老爷袭了爵,我自会好生谢你。劳累你年关前还要出外奔波了。” 赖大忙磕头道:“为老太太分忧是小的的本分,哪里敢叫老太太说一个谢字?”于是从贾母这关了银子,回了家与赖嬷嬷说了,收拾了行李,带了几个随从,就坐着马车轻车简骑地匆匆向金陵赶去。 赖大一行人还在赶路时,便辞了旧岁,因路上大雪堆积,赖大偶感风寒,不得不在路上停歇了几日,先叫人速速去给贾政送信,告诉贾政他迟些便到。待痊愈后,赖大一行又紧赶慢赶,直到三月初,才到了金陵城边上。 赖大到了金陵城十里外,为叫贾政安心,就忙叫报马去贾家老宅报信,那报马到了老宅门外,进了门,随着人见了金彩,便将赖大管家来了一事告诉金彩。 金彩依着贾琏早先嘱咐,打发了那报马,只悄悄地去说给贾琏听,并不叫贾政知道。 贾琏换了出门的衣裳,裹了件湛蓝羽缎黑狐披风,带了赵天梁、赵天栋,三人骑马向赖大方向迎去。 三月的春风吹在脸上,与寒冬腊月里的风并无两样,一样冷冰冰冻得人脸疼。 贾琏颠簸在马背上,淡淡地问赵天梁:“买家准备好了吗?” 赵天梁笑道:“早准备好了。寻常人谁敢买贾家有头有脸的赖大管家?赖大总管又威风又体面手下又奴仆成群,搜遍整个金陵城也没人敢买他。亏得小的跟薛大爷家的掌柜们交好,打听到一户人家与赖大因为买地的事结了仇,那户人家的老爷听说二爷要白纸黑字地卖了赖大管家,恨不得立时给祖宗上坟,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呢,况且他们家老爷要去南洋做买卖,正好带了赖大去南洋,随他如何威风,到了南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儿个咱们只要引着赖大去了那家在城外的庄子,那赖大管家就插翅也难飞了。二爷放心,庄子在哪,小的已经记在心里了。” 赖大乃是贾家头一个豪奴,家里庭院深深、奴仆成群,到了一本红楼梦最后,就连贾政都不得不跟赖家借银子。 这种豪奴,欺上罔下、狐假虎威的事,怎会少做了?是以,贾琏听说赖大有仇家,也不意外,一路顶着风出了城,迎面正遇上赖大一群的车马。 赖大听说贾琏来了,赶紧从马车里下来,垂着手就迎了上来。 贾琏也忙翻身下马,向赖大迎过去。 赖大看贾琏一脸疲色、神情温和,心道这位琏二爷是终于怕了,要来请他跟贾政说好话?亦或者不知天高地厚地收买他? 贾琏看赖大穿着灰鼠皮袄子、满眼精光,心下冷笑好一只大硕鼠、大蠹虫。 “请二爷安,大半年不见,二爷越发出众了。”赖大作势要给贾琏磕头,不出意外地被贾琏搀扶起来。 “二老爷、二太太叫我来迎接赖大管家。”贾琏堆笑向马车上望去,开门见山问:“银子带来了吗?” 赖大笑道:“老太太正是叫我送银子来的。” 贾琏蹙眉,拉着赖大道:“暂且不急着回府,大管家且随着我去个朋友家吃酒。”说着,就去拉赖大。 赖大心道果然是来讨好他呢,笑着推辞不肯:“小的有差事在身上,原本在路上就耽搁了一些时日,如今须赶紧去见二老爷才是。” “赖大管家好威风,连一点颜面也不肯给我?就请大管家赏我些脸面,随我去吃了酒,等一等再去见二老爷。”贾琏蹙着眉头,暗中拿了一枚五十两的银锭子塞给赖大。 赖大拒不肯收,很有些看不上那五十两,瞧着贾琏这生疏的笼络人的手段,心内冷笑,须臾,却又想那案子是贾琏告的,若是能说服他将状子撤回来,岂不是轻易就能将金陵的乱子平定了?如此一来显得他能耐,二来,那三万两银子,他借口打点人送了出去,也能轻轻巧巧地昧下一半。于是故作惶恐地答应了贾琏,护着贾琏上车。 贾琏叫赵天梁、赵天栋看着人,叫赖大的人全部跟上。 三月里,嫩草只微微露出些许嫩芽,城外的枫树、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卡着被东风卷起的蓬草。 贾琏撩开赖大马车上的帘子,瞥了眼外头荒凉的景色,放下帘子,看这马车内靠枕上包裹着的锦绣、矮桌上放着玻璃瓶,便拿了那玻璃瓶去看。 “这是瓶枫露,二爷喜欢只管拿去。”赖大将正座让给贾琏,自己只斜签着坐在下首。 贾琏拧开瓶子闻了闻,笑道:“是点枫露茶用的?” “正是,如今没有好水,不好现点了茶汤给二爷喝。”赖大笑道,将马车里的茶水点心递到贾琏跟前,便用心良苦地道:“二爷,那案子不过是自家里的些许小事,二爷看不惯他们,便拿着鞭子打他们一通就是,何必告到衙门里,闹得人尽皆知?” “哎,我也不想的。”贾琏手上转着玻璃瓶,心叹贾宝玉不肯叫他奶娘喝的茶到底是什么样?若果然就是这枫露点的茶水,那贾宝玉也太小气了些,赖大手上可都有一瓶呢。 赖大心里一喜,暗道果然有门路,忙哄着他道:“莫非是大老爷逼着二爷?” “老爷也不想的。”贾琏又叹了一声。 赖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道:“那是谁逼着二爷、大老爷告了自家下人?” “还能是谁,上头的那位。”贾琏胡诌道。 赖大不明所以,须臾回过神来,笑道:“既然大老爷、二爷都是不肯的,何不将状子撤回来了事?谁还敢为难咱们贾府不成?” “你叫我想想。”贾琏沉沉吟一番,又去打听赖大带了多少银子。 赖大伸出三根手指,贾琏诧异道:“二老爷不是说叫老太太送十七万来吗?” 赖大笑道:“二老爷、二爷都是经的事少了,才会被那曲曲两江总督吓得慌里慌张给老太太送信。老太太见多识广,她说三万两能办下的事,一准能办到。” “原来如此。”贾琏点了点头,拿着帕子不住地擦手,半响恍然大悟道:“看来是我妄自菲薄,忘了自家的能耐,被那上头人吓唬两句,就没了胆子。” 赖大又要问上头人是谁,就听外头赵天梁说到了,于是撩开窗子去看,见马车已经进了一所庄子,于是先下了马车,又搀扶贾琏下来,再看这庄子里有两棵桃树开满了深红浅白的桃花俏生生地立在院子里,正待要附庸风雅地与贾琏说笑两句,就见忽剌剌地冒出一群人不由分说将随着他来的几个小厮按倒在地上。 “二爷,这是怎么了?”赖大睁大眼睛问。 “没怎么,就是卖几个人而已。”贾琏道。 “卖人?”赖大嘴张了张,又见两个壮汉向他逼来,忙要逃窜,又被那两个壮汉狠狠地摁在地上,啃了一口粘着花瓣的黑泥。 “琏二爷,我是老太太派来的二爷要卖我的人,是不是” “不是卖你的人,你们家二爷是要卖你。堵了嘴。”桃花树后,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走到赖大跟前,狠狠地呸了一声,“好个赖大管家,好个威风八面、腰缠万贯,你也想不到如今会有人把你卖了吧?” 主就是主,奴就奴。再阔气的下人,要卖了他又费个什么事? 贾琏看这中年男子似乎要念叨起跟赖大的旧仇来,不感兴趣地扭开头,待赵天梁、赵天栋将搜来的三万两银子拿给他看,见银子上头刻着“荣国府五十两匠于庆”,登时明白这银子并非贾母所有,是荣国府公中铸造藏于府中库房内的,不禁笑道:“我家老太太果然艺高人胆大,二老爷信里不知说成怎么个紧迫模样,她还那么气定神闲。”却不知她这么大大方方地拿了银库房的银子,在账册上到底是如何登记的。 那中年男子听贾琏这般说,心下诧异,却对贾家的事不感兴趣,只道:“这赖大昔日为了买地,勾结薛家叫我家几乎一蹶不振、家破人亡。如今我将他几个带去南洋,这些是买人的银子,若是琏二爷自己个办事不利,被你家老太太、老爷盯上,跟我可不相干。” 赖大趴在地上呜呜了几声,认出这中年男子是昔日因一点子小事结下的仇人后,心登时灰了。 “那自是当然。”贾琏张望一番,见红日已经西斜,对中年男子道:“放心,契约是从官府弄出来的,盖着官府印章,放到谁跟前都假不了。只是这赖大心胸狭小,若是你不小心将他放了出来,他又记恨你也与我不相干。”说罢,叫赵天梁接了卖赖大几个的银子,骑马就向外去。 “二爷,那人可真是恨极了赖大,竟然出了五百两买他。”赵天梁以为赖大糙皮老肉,五百两太多了些。 “银子你们分了,再拿去一些叫金彩打点门房上的人。”贾琏道,回到老宅时,天已经大黑了,进了贾赦院,见贾赦精神稍好一些,正听迎春念书,将这大半日贾赦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细细地问了一通,晚上依旧在贾赦床铺对面的榻上歇着伺候贾赦起夜,将孝子该干的事一一做了一遍,卧在床上,听赵天梁说赖大已经被装在船上随着滔滔江水出海了,抿着嘴轻笑道:“何知府定下的期限到了,叫人催一催二老爷。” “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巧舌诡辩 赵天梁悄悄地去了知府衙门,敦促何知府期限快到了。 何知府打心里不乐意插手贾家的事,免得夹在贾家两房中为难,但圣人既然偏袒贾赦、贾琏,因此虽有贾政、王夫人打点的人频频来说情,他少不得要依着圣人的意思办,于是派了两个衙役去支会贾政一声。 贾家就如四处透风的篱笆墙,谁还不知道王夫人如今替贾母顶缸呢。 看贾政为难,周瑞甚至脱口道:“不能叫老太太的名声有损,我这就去半路上迎一迎赖大总管。” “如此也好,再去问问二太太,能不能先从薛家挪用些银子来,等赖大来了,便还给薛家。”贾政先前只见京都来信说赖大带了银子来,就还当贾母当真送了十七万两。 周瑞答应了,先叫他媳妇去跟王夫人说,待听他媳妇说王夫人听说这话时脸色淡淡的,就猜到王夫人替贾母顶着骂名已经是不甘心,此时绝对不会再为贾母去借那么一笔银子,于是赶紧领了五六个机灵的家丁向金陵通往京都的路上一路寻找,待打听到赖大确实是向金陵来了,但不知怎地,在金陵城外忽地没了踪迹,就赶紧去说给贾政听。 “同来的小厮、随从也没找到?”贾政问。 周瑞连连摇头,看贾政蹙眉,挨近了低声道:“不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那笔银子足足有十七万两,指不定,还是赖大总管自己贪心了呢。不然,他明知道二老爷急赶着用,为何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贾政摇头不信:“赖大断然不是那样的人,经他手的银钱不计其数,他看得上那些?况且他一家老小都在贾家呢。” “那就八成是随着赖大总管来的小人动了歪心思?”周瑞道。 贾政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息道:“可那何知府给的日子快到了,薛家那又筹不出这么些银子,这可怎么办呢?” 周瑞笑道:“老爷还当真以为何知府敢将老太太的事宣扬出来?理他呢,先给老太太送信,叫老太太知道赖大总管的事是正经。” 贾政等着领旨,来了金陵这么些时日,也不曾离开贾家老宅,与他来往的人又都是奉迎巴结他的,也不会当他的面将金陵城中的风言风语说出口,是以他此时并不知道金陵附近王夫人、贾母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 于是听了周瑞的,贾政也觉得那何知府是虚张声势,并不敢当真怎样——至少这官司拖得这么久,他只为一直不能开张的铺子可惜、怜悯贾母那些被关押的下人,旁的并不觉得怎样。先叫郑华去知府衙门里求情,恳请何知府再宽限两月;随后又锲而不舍地劝说贾琏撤销状子;最后,亲自给贾母写信,将赖大迟迟不来,只怕不妙,并恳请贾母再筹措银钱送来等话一一写在信上,再叫人速速送往京城。 贾母再收到信时,就已经到了百花盛开的时节。 这蜂蝶飞舞的大好时节,贾母无心赏花,贾珠、元春两个也是忧心忡忡,唯独年幼的贾宝玉无忧无虑。 贾母此次也不叫元春读信,自己歪在描金榻上翻着书信扫了两眼,就无精打采地将信放下,心里笃定赖大看不上那三万两银子,也疑心是随着赖大去的小厮起了黑心,“府里,最近怎样?” 鸳鸯听贾母问,就道:“姑太太的信从苏州来了后,大姑娘闭门不出;李祭酒生辰,大爷叫人去送礼,派去的小厮回来跟大爷学了几句听来的风言风语,大爷气得摔了书本子。” 贾母紧紧地攥着信,满心无奈,偏又无可奈何,“事都传到姑太太耳朵里去了”王夫人的名声已经臭到了苏州,若她步了王夫人的前车之鉴,那她就再没脸见人了,“赖总管的事,不许人透露出去。不然,整个家里就跟少了贼王一样,占山为王的、拥兵自立的、落井下石的,指不定有多少呢。” 鸳鸯不敢说荣国府里早那样了,连连点头道:“已经叫送信来的小子把嘴关严了。” 贾母哭丧着脸,因王夫人的事,不敢再将贾政信里的话当做耳旁风,琢磨着如今老宅人多眼杂,若是叫金彩凭空变出银子来,怕她留在老宅的东西会露陷;又想既然贾政说这银子是补足亏空的,这银子拿出去,总还会回到贾家手上,等将这案子销了,看她怎么收拾贾琏,只要贾琏回到京都,还不跟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一样,他再蹦跶又能如何? 贾母避开旁人,叫了银库房总领吴新登来,令他现从库房里提了十七万存在银庄里,又将从银庄拿来的会票递到他手上,叮嘱道:“待事情了结了,你再将银子存回银庄,带了会票子回来。你媳妇先到我房里伺候着,另外再叫你家小子陪着宝玉解闷。” 吴新登见贾母是防着他呢,辞了贾母,对外只说去金陵送信,便带了十几个亲信,又踩着赖大走过的路向金陵去。 此次,吴新登是径直进的贾家老宅,到了老宅后,不过是歇脚喝茶的功夫,已经听说了贾母私吞公中钱财、王夫人无辜受累的事,到了贾政跟前,就将会票拿给贾政看。 贾政激动不已,忙派了周瑞、吴兴、郑华几个陪着吴新登去银庄提银子,待望见白花花的十七万雪花银子摆在面前,不觉吐出一口浊气,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案后,拿着成窑五彩小盖钟品茶,淡淡地道:“请了琏二爷来吧。” 有钱了,甭管钱是从哪来的,周瑞、吴兴等底气足了不少,赶紧去请贾琏,见贾琏竟然搀扶着颤巍巍的贾赦同来,又帮着贾琏伸手虚扶着贾赦以免他一头栽倒。 “大老爷怎来了?”贾政原要拿着银子打贾琏个没脸——毕竟有了银子,这案子就可以撤了。没了案子,他以长辈身份训斥贾琏时底气就足了,贾琏再没借口不敬重他了——此时见贾赦来,赶紧起身让座。 阳光明媚,贾赦却因郁气伤肝、肝不藏血而脸色苍白,身上裹着件很是厚重的夹袄,颧骨高耸,一把灰白的发髻小小地窝成一个鬏高高地梳在头顶,瞧着就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 “银子、银子”贾赦备受摧残的心在见到雪花银的那一刻得到了抚慰,激动地上前,哆嗦着,好似安抚熟睡中的婴孩一般,轻轻拿着手去抚摸雪白的银锭子。 病到他这份上,已经懒得去思考这银子是谁的了。 “老爷,都是您的,回房慢慢看。”贾琏孝顺地搀扶着贾赦,觉得这老头迷恋银子的模样还有两分可爱。 “琏儿”贾政语塞,吴新登、周瑞、吴兴、郑华等人也是一惊。 吴新登忙道:“琏二爷,这银子是拿去销案的。” “这银子与你有什么干系?”贾琏冷笑。 吴新登一噎,怔怔地看向贾政。 贾政咳嗽一声道:“琏哥儿,这银子是拿去销案的。你随着我去知府衙门走一遭吧。” “二叔,且慢。我问你,这银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贾琏挥手示意贾政住口,早听说荣国府赖大之下的四大管家林之孝、吴新登、张材、余信之一来了老宅,看这跟他说话的人面生,这人该就是有名的没有星子的秤杆“无星戥”吴新登了。 吴新登呆愣住,随即机灵地道:“回二爷,这银子是小的奉命从” “从二太太那得来的?”贾琏问。 “不是。是从银庄里取来的。” “无缘无故,银庄怎会许你取那么多银子?”贾琏撒开手,由着贾赦梦呓般重复着银子二字、纵情地扑在银子上。 吴新登笑道:“这银子是老太太叫我存在银庄,再在金陵取出来的。” “果然是老太太偷窃府中钱财?”贾琏诧异道。 吴新登虽在老宅听说了贾母的事,嘴上却忍不住装糊涂道:“二爷这说的什么话,老太太是什么人,会干出那见不得光的事?” 贾政不耐烦道:“琏儿,速速去知府衙门撤了案子要紧。” “二叔,这银子不说清楚是从哪里来的,侄子不能安心将银子送去。况且,银子是从咱们手上拿出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偷东西的贼当真就在咱们家里?”贾琏道。 听见一个贼字,贾政脸上就如挨了一记耳光,脸色涨红道:“琏儿休得胡言乱语。”不敢借着提起那贼就是贾母。 周瑞赶紧道:“琏二爷,这银子是老太太年纪大了,看不惯家里频频出事,为了家和万事兴,叫吴总管从银库房取出来的。琏二爷看在老太太一片苦心的份上,罢手吧。” 贾琏等的就是周瑞这话,听周瑞说了,当即将手上扇子一合,指着周瑞啐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老太太是规矩人,怎会自说自话就从公中取出那么些银子来?据我说这些银子来路不明,却也不能就那么送到衙门里去。朱龙、尤敢你们将这银子抬到大老爷房里去,不将这银子的来路查清楚,谁都休想动了这银子。” “琏二爷,这银子委实是公中的,琏二爷动不得。”吴新登初来乍到,只觉琏二爷气势见长,但有即将袭爵的贾政在,也不将贾琏放在眼中。 “动不得?公中无缘无故少了二十万两,到底是捏造了什么名目?据我说,怕是数目太大,账册上并没登记吧?既然没登记没走账面,银子就好端端的还留在荣国府银库房里。而眼前这没主的十七万,你们看得见它、摸得着它,实际上它却是一片虚无,并不存在。”贾琏说道,既然是公中的,就是他的,他绝对不许人用他的银子打发他。 “琏儿鬼扯什么快抬了银子走”病后只觉得贾琏最可靠的贾赦连连催促,身子已经趴在银箱子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天下熙熙 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兄弟几个自觉地随着无赖的贾赦抬银子。 贾政听得一头雾水,不解这银子明明在,贾琏为何又说它是一片虚无。因不知赖大只带了三万来,又没将那二十万放在心上,只当贾琏是凑个整数说出来夸大其词。 吴新登专管银库,怎会听不明白贾琏的意思是没记在账册上的出入,就等于没有出入,又因那二十万,头顶打了个焦雷,疑惑地想,琏二爷为什么会说是二十万两?莫非他连赖大的那三万也算上了?可方才周瑞等人说话时,言语里又像是指责赖大带着十几万跑了的样子,莫非那赖大累月不归,与贾琏有关系? 贾琏乜斜了眼睥睨着吴新登,拿着扇子轻轻地扇着。 吴新登一凛,再看周瑞等人只盯着眼前的银子对“二十万”三个字浑然不觉,登时没了早先对贾琏的小看,及至看贾琏叫人搬银子,两膝一弯,跪在地上道:“二爷,这银子没记在账上,若有个闪失,就是要了小的一家老少的命了!求二爷施恩,叫二老爷拿着银子销了案子” “你知道才好。”贾琏一字一顿地道,明着搀扶贾赦,暗中以贾赦为盾牌挡在银子前头,“谁弄得府里亏空,谁就掏了自己的银子来添补。” “就是、就是。”贾赦有气无力地附和贾琏,丝毫不管贾琏说的是什么。 “大老爷就在这里,谁要一个使劲,弄死了大老爷谁就等着被活活打死吧!这下人弄死了主人,该当何罪,还用我说?”贾琏手上搀扶着贾赦,眼睛淡淡地扫向贾政、吴新登等人。 周瑞等人巴不得贾赦死了,叫圣上的旨意早点宣了,早点将爵位让给贾政,可逼死贾赦的罪名,他们又不敢担当,于是齐齐看向贾政。 众人中,吴新登更是急红了眼。 贾政先没明白贾琏的意思,此时也想出不对劲来,但他想出的不对劲又与贾琏所指的不同。 他虽不通庶务,但有一样,他是清清楚楚的,那就是圣旨下来后,整个贾家都名正言顺地是他的了。如此,贾母闹出来的亏空就要落在他头上。 这么一想,他也想不明白贾母事到如今,怎还不肯拿了自己的私房出来?他明明已经说了待案子了了,就将银子还给她,莫非贾母连他也信不过?因想不通,贾政也有些恼了贾母——贾母套走的银子,可不就是他的银子嘛! 想毕,并不拦着贾琏,只背着手冷着脸道:“这些银子是公中的,大老爷病重,也花用不了银子。暂且放在他面前讨他欢喜,待金陵的事过了,若少了一分一厘,琏儿这官司可不是只有你一人会打。” 吴新登皱着眉头望向贾政,忙道:“二老爷”这二老爷是傻子吗?琏二爷都说了这些银子是没走过账的“虚无”,一旦叫“没主”的银子离开他们跟前,琏二爷不认,他们也没证据说琏二爷占了那么一笔银子;到最后清查府库见少了十七万,少不得要叫他这银库房总领担了罪责,不然现捏造名目,也捏造不出十七万银子的用场。 吴新登自是不知贾政无法理解“虚无”二字,他认定了这银子是公中的——也就是他的,又有会票做证据又有许多证人,就觉得贾琏理亏,该将银子还给公中;若他不还,就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告他偷窃公中银钱。 贾政洒脱地一甩手,对吴新登道:“莫非你想逼死大老爷?”从容地看着贾琏挟持贾赦抬了银子去,冷笑两声,他不信得势就猖狂的小人能一直猖狂下去!等圣旨来了圣旨怎么还不来?难道当真要等贾赦死了才有圣旨?贾赦什么时候死 “二老爷,案子怎么办?”周瑞回过神来,赶紧问。 贾政皱眉道:“先前拖延两个月,何知府也并没有说什么。可见他不敢当真怎么样,再去跟他说一说,就说琏二爷已经得了银子,请他销案吧。”随后冷哼一声,“料琏儿也不敢动那银子一分一毫!” 周瑞、吴兴等面面相觑,不敢告诉贾政外头王夫人名声臭了后,又多了个贾母与王夫人合谋掏空贾家公中钱财、夺取荣禧堂、逼迫贾赦贾琏等等风言风语。看贾政对拖延的后果一无所知,就将到了喉咙边的话咽了下去。 周瑞道:“二老爷赶紧叫人盯着大老爷院子吧,免得二爷将银子运出去。” 贾政点了点头。 “可是二老爷,那银子” “还能从大老爷手上硬抢不成?”贾政冷笑,想到抢了银子贾赦必是一死,赶紧刹住心思。 吴新登急得几乎哭出来,眼瞅着贾政“气定神闲”尚且没察觉到他们吴家老少的性命系在那十七万上,再看周瑞等人都只为银子、案子操心,无人将贾琏那一句“你知道才好”当一回事,心凉了又凉,暗叹这才是真正的各人自扫门前雪,又想贾琏无缘无故提起二十万不会是无的放矢,勉强道:“老爷,我找时机背着大老爷劝劝琏二爷吧。” 至少,他要问明白贾琏的意思才行。 贾政沉稳地点了点头,与贾赦一般,只觉贾琏说的都是鬼扯。 病病歪歪的贾赦得了银子,心花怒放,身子却比早先轻快了许多,吃了大半碗红枣山药粥,笑眯眯地瞅着白花花的银子,看迎春就在跟前,就对迎春道:“大姑娘书、书,咳咳。” “书读得好。”贾琏替他接话。 贾赦连连点头,咳嗽之后,兴致大好地流利道:“赏她四锭。” 贾琏在司棋捧着的水盆里洗手,呶了呶嘴,示意迎春去拿。 迎春咬着嘴唇,心道贾赦这是怎么了?被贾赦催促两次,也不敢去拿。 “老爷赏姑娘的,姑娘欢欢喜喜地接了,老爷也高兴。”绣橘瞧着那一箱箱的银子心痒痒,便替迎春拿了。 迎春怯怯地看贾赦一眼,见贾赦眉开眼笑,心里却也欢喜,赶紧给贾赦磕头谢恩。 一屋子人正高兴,就听窗外传来抑扬顿挫的一声“拿着别人的银子穷开心,可真出息。” 贾赦双目、双耳早不灵便,再说有了银子,他就全然不管身外事,于是没听见这话。 迎春的笑脸一滞。 贾琏擦干手,对王熙凤这黄毛丫头三番两次的挑事已经是十分不耐烦了,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果然瞧见王熙凤领着平儿打着替王夫人送点心汤水的幌子又过来了,心道这王熙凤怎还不随着王子胜夫妇回王家去。 王熙凤见贾琏冷冷地站在窗子边,立时没了方才的气势,红唇动了又动,自己依旧站在廊下,只叫平儿用朱红托盘捧着老鸡汤并一盘子黄嫩嫩的马蹄糕送进来,等平儿送过了东西,又有些欲言又止,向外走了几步,到底不惯做那吞吞吐吐的模样,冷着脸回到廊上,水葱一样的纤手搭在窗台上,向内望了一眼,低声问:“你们大老爷药里的药引,还是从薛家拿的吗?”说话时微微探着身子,只觉得贾琏越发稳重了。 贾琏早就没给贾赦吃薛家的药了,听王熙凤说,却只管点头。 王熙凤怔了一怔,仓促地丢下句:“不吃药才好。”说完一颗心乱跳,也不知自己给王夫人惹祸了没有,用力地剜了贾琏一眼,对上他的眼睛越发心慌,一转身匆匆领着平儿向外去。 平儿瞧着王熙凤心神恍惚,心叹王熙凤心里到底是还想嫁贾琏的,不然,叫贾赦死贾政袭爵,对她岂不好?何苦听到句什么十八反,就急匆匆地来通风报信,这是看贾赦迟迟不死以为贾赦能痊愈,就又将爵位看成她自家的呢。 那边厢,王熙凤说了那话后,贾琏眉心跳了一跳。 “哥哥,凤姐姐那话”迎春虽没听清楚,但仿佛跟贾赦的药有干系。 贾琏道:“听她胡说呢。”拿着银勺铲了些碎香洒在高几上的掐丝珐琅熏炉中,耳朵里听着贾赦翻动银子的哗哗声,眸子中不时有冷光掠过。 王熙凤这是在说贾赦的药有问题?从薛家买来的药不敢用,那从其他铺子里买来的呢?想着,见全福端了药来,轻轻挥了挥手,叫全福将药碗端出去,在屋子里瞧贾赦乐了半日连药也忘了,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果觉贾赦不吃药好了许多。 心里满是疑惑,奈何他自己瞧着贾赦的药方子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打发赵天梁拿着药方子并贾赦的药,出了金陵城去寻大夫来看。 赵天梁裹着东西出去了,在外游荡了一日,才寻到金陵城一小镇上找个大夫给看了药方子还有药,待听大夫说了,又立时拿着药回来,回到贾家老宅时,天色已经大黑,前后院的人该睡下的都睡下了。 赵天梁请贾琏出了贾赦屋子,去了前头厅上,就一五一十地道:“那大夫说方子没问题,就是药里搀和了一味甘遂。” “甘遂?”贾琏不解。 赵天梁低声鬼祟道:“这甘遂与干草是十八反,吃了能要人命。幸亏怕被人瞧出来,这甘遂放的不多。” 贾琏立时蹙起眉来,既然王熙凤来跟他说,这事少不得,就是王夫人在捣鬼了。 “二爷,小的另外给老爷配了药来。”赵天梁将新配来的药拿给贾琏看。 贾琏摆了摆手,既然那王夫人这么叫人防不胜防,那就只能以攻为守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王夫人做了初一,他就将十五做全。 正想着,就见全福在门外道:“二爷,吴新登来了。” “叫他过来。” “是。” 须臾,吴新登便被全福领了过来,吴新登一见贾琏,就跪在地上哭丧道:“求琏二爷高抬贵手,老太太将我家女人、小子都叫到了身边,若是那银子有个闪失” 贾琏坐在椅子上,由着吴新登慢慢地哭,等他声音小了,才问:“猜到赖大哪去了吧?” 吴新登只当贾琏把赖大灭了口,连连摇头。 贾琏道:“我一猜,你就没将赖大只带了三万来的事告诉其他人。” “琏二爷如何知道?”吴新登眼皮子一跳。 “赖大不见了,你不想将他取而代之?你恨不得所有人都告诉二老爷赖大带了十几万跑了,叫赖大回来也做不得大总管,哪里会好心地替他撇清?”贾琏笑了,他之所以笃定,是因为鸳鸯早来信说赖大迟迟没有消息,荣国府中吴新登与单大良等有头有脸的管事们早开始“龙争虎斗”争起荣国府大总管的位子——自然,为争大总管之位,吴新登等人默契地在贾家散布出赖大偷了几十万银子逃走的消息。如今吴新登比其他人近水楼台能先见到贾政、王夫人,哪有不狠狠踩赖大一脚,反而替他洗脱的道理。 吴新登的心思被戳破,当即满脸涨红,强撑着道:“琏二爷太会埋汰人了,我是赖大总管一手提拔上来的,哪里会做那些事?” 贾琏笑道:“有野心算不得坏事,你何必遮掩?” 吴新登忙跪在地上道:“求琏二爷高抬贵手,将那银子” “十天。” 吴新登一怔。 “十天后,我叫你做大总管。” 吴新登愣住,装憨道:“二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短短十日,你还等不得了?” 吴新登咽了口口水,权衡再三,犹豫地道:“莫非二爷还有法子翻身?宫里已经传出消息,是二老爷袭爵了。” 贾琏淡淡地道:“半年前,你可能想到老太太、二老爷会有如今的狼狈?” 吴新登看贾琏成竹在胸,踌躇再三,心觉十天眨眼就过去了,自己只管等,旁的一概不管,若他事败了,与他不相干;若他事成,他再递上投名状就是,只说:“二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小的就等上十日,只是我在二老爷跟前,不便替二爷做事,还请二爷见谅。” “这自是当然。” 吴新登心内震惊于贾琏的变化,不敢久留,随着全福向外去。 须臾,全福回来道:“琏二爷,二老爷叫人盯着咱们院子呢。” “盯着就盯着。”贾琏道。既然有人盯着,他不如顺水推舟,将贾母的那些摆在库房的空箱子处置了,也将偷窃贾母私房的罪名嫁祸到二房头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醉翁之意 “那那些银子?”全福向贾赦房里指了一指,琢磨着以贾琏的性子,不会白白将银子给了贾赦。 贾琏对全福招手,示意全福到附耳过来,轻声道:“你去寻金彩,在他那边配上几把钥匙。” “钥匙?”全福心想金彩手上的钥匙那么多,到底要配哪几把? “就是早先放老太太箱子那屋子的钥匙。配好了钥匙,明儿个三更时,你们哥儿几个过来,将银箱子倒腾出来,把银子全埋在老爷后院,用鱼缸花盆挡住。再把银箱子,偷偷地送去库房老太太的箱子附近。这院子里都是咱们的人,银子少不得也要咱们自己分,却也不怕谁银子多了没地使,就去二老爷、二太太跟前告状。”贾琏勾着嘴角,贾家的人都是些生了富贵眼、眼力劲十足的,那些樟木、红檀、黄檀箱子,不信没人赏识。 全福忙答应了。 贾琏又想起贾政那不急不缓的模样,对全福道:“二老爷显然还不知道外头的话传的多难听,你叫几个人想法子将外头的话说给他听。不然,他还不急着找银子呢。” 全福不解贾琏为何要叫贾政急着找银子,但跟着贾琏得了那么多银子,心里已经将贾琏的话奉为圭臬,于是又答应了。未免常常去寻金彩叫人看出痕迹,并不立时去寻金彩,只等到第二日一早,借口要替贾琏寻个好书案,从金彩那讨了钥匙,然后出了府门向外去配钥匙,配好了钥匙,将原来的钥匙还给金彩又悄声将贾琏的话说给他听,装模作样地去库房里搬了书案,回头找了几个人,叫他们在贾政经过的地方将王夫人、贾母的名声如何臭不可闻有意大声地说给贾政听。 到了夜里三更时分,待迎春、司棋、绣橘等回房睡了,赵天梁、全福哥儿几个悄悄地进了贾赦屋子,看贾赦鼾声如雷,贾琏依旧神清气爽、衣冠整齐,便忙先分派人去挖坑,随后鬼鬼祟祟地将银箱子抬了出去,秉着气将银子放入挖好的坑里,因贾琏发话,都知道这里头有他们每人一千两,于是埋银子的时候无不小心谨慎。 将银子埋好,最后将青砖铺上,又将原来压在上头的硕大鱼缸挪了回去,仔细地将痕迹扫掉,将多余的泥土填到水渠里。 “去将箱子好生放好,千万要叫二老爷他们发现那樟木、檀木箱子。”贾琏已经断定贾赦不吃药更好不是自己多心了,手指敲在高几上斟酌着下一步该如何。 全福因埋下的银子也有他们的份,越发对贾琏的话无所不从,赶紧地抬着空箱子,有意做出沉重的模样,就向外去。 出了这边院子门,全福眼尖地瞧见一个人影子在前头巷子里晃,心下冷笑,与同抬箱子的人略顿了顿,做出被银箱子压垮的模样,随后探头探脑地向西院库房去。 到了库房那,开了门,直接奔向上次藏檀木箱子的库房,将银箱子放进去,用些桌椅遮掩好,才又藏头露尾地匆匆回贾赦院子。 “二爷,二老爷一准上当。”全福低声地对贾琏道,隔着道帘子看贾赦还在睡,心道明儿个赦老爷发现银子又不见了,指不定要发起疯来。 贾琏新近在研究君子六艺,才随了迎春学下棋,就觉得自己分外有天赋,于是翻着棋谱,也不觉得疲惫,听全福说,就点了头放下棋谱向外去,领着全福兄弟几个到了外间,说道:“你们兄弟几个互相监督,那些银子都是咱们的,若有人敢独吞” “二爷这话说的,命都握在二爷手上,谁敢独吞?”全福想起赵天梁说赖大那么个人物,都被轻而易举地卖了,打了哆嗦,只觉得自己是不敢动那歪心思。 “二爷,二老爷带着人去库房了。”赵天梁欢欢喜喜地进来低声汇报,忽地就听里间里贾赦喊“银子、银子”,立时慌了神。 贾琏举起手示意赵天梁、全福几个稍安勿躁,立在里间沙门边偷偷向贾赦睡着的暖阁里看,望见贾赦乍然醒来后不见银子,就赤着脚穿着里衣下了床,叫嚣了几声银子,吐出两口鲜血来,晃了一晃,便栽倒在地上。 第二次丢了巨款,若是他,怕也会记得吐血。贾琏将纱门又推开一些,不见贾赦动弹了,才缓缓地迈步进去。 “二爷,老爷殡天了?”赵天梁轻声问。 “瞧瞧老爷怎样了。”贾琏蹙眉,莫名地想起竖子不可与之谋这话来。 赵天梁赶紧蹲下身子将贾赦翻了过来,慌张道:“老爷怒极攻心,没气了。” 贾琏忙也拿着手指去试探,果然没觉察到贾赦的气息 “二爷,怎么办?去告诉二老爷一声?”赵天梁紧张道。 “不必,把老爷送上床,盖好被子,地上的血擦掉。我写一封信,梁大哥悄悄地送到金彩家,然后你们带着大小包袱,趁着二老爷他们去了库房,你们出府去外头溜达溜达,指不定你们一走,二老爷还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呢。”贾琏蹲着,将伸出去的手指收回来,紧紧地攥成拳头。 “小的一准叫二老爷忙得马不停蹄。” “不但要叫他马不停蹄,明儿个他三番两次寻不到银子,必定恼火来逼我。到时候我将计就计装作被他逼出家门。你们兄弟两个、全福四个、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六个,全部出去,在外头等着接应我。” “那留在府里的银子,万一被二老爷找到了呢?”赵天梁忙问。 贾琏道:“找到了又怎样?到时候我叫他们生他们就生,叫他们死,他们就死,还怕他们不将银子交出来?”既然王夫人巴不得贾赦死,他就叫她瞧瞧贾赦死后,贾家二房是如何再也翻不了身的。 “是是。”赵天梁见贾琏胸有成竹,连连答应着。 贾琏对着床上的贾赦一叹,深吸了一口气,贾赦虽死了,但这孝子他做定了。转身就去外间研磨写信。 赵天梁、全福赶紧弄了水来擦地上的血迹,擦过了,又去寻了干净衣裳给贾赦换上,将沾血的衣裳塞在自己衣襟里,出来后,见贾琏笔走龙蛇,已经写了大半张信。 赵天梁接过贾琏手中的信向金彩家去,全福立时去支会其他人赶紧拿了包袱出了贾家老宅。 却说贾政派去守在贾赦院外的人,终于瞧见全福几个行动古怪地抬了银箱子向西边库房去,赶紧就去报给贾政听。 贾政白日里听了那些风言风语,心里气闷,待要抓了说话的人来问话,偏又寻不到那几个人的踪影,问了周瑞等人,这才得知迟迟不销案的结果,去了王夫人那,看王夫人无精打采、王熙凤也是蔫头耷脑,就觉她们姑侄必定是因为那不堪入耳的人言才会如此,于是心里惭愧不已,更恨贾琏多事,急得上了火嘴角起了几个燎泡,巴不得立时将那官司了了,立时跟周瑞、吴新登等商议如何从贾琏那将银子弄来销案。 此时贾政听了人说,匆匆地披着件大褂子,领着周瑞、吴新登拢共十几个人,唤了金彩来,就向西边库房去。 “大晚上的,二老爷去那边做什么?”金彩眼皮子跳个不停。 贾政望见通向西院库房的门锁结结实实地挂着,就道:“莫非琏儿那边有这府里钥匙不成?” 金彩忙道:“这绝对不可能。” “如此说来,他们会飞檐走壁?”贾政冷笑贾琏一群人,就是实实在在的宵小鼠辈,专门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吴新登问金彩:“你可是什么时候将钥匙给过琏二爷的人?” 金彩忙道:“今儿个琏二爷身边的全福说要替二爷找什么书案,恰庄子里来人没功夫领着他来寻,就将钥匙给了他。” 四月维夏,空中有无数飞虫扑向周瑞等人拿着的火把上。 贾政听着飞虫被燎烧的刺啦声,立时道:“他要了哪几间屋子的钥匙?罢了,将放书案的库房一一开了。那笔银子数目巨大,又牵扯甚大,万万不能有闪失。”可恨人言可畏,此时只能亡羊补牢,替贾母、王夫人挽回一些名誉。 “是。”金彩道,赶紧领路将巷子门、院门一一开了,将贾政等引入西院库房。 贾政琢磨着贾琏再没其他的地方藏银子了,心里也肯定贾琏是将银子藏在这库房,于是不知疲惫地跟着金彩一间间屋子地搜。 搜了半日,眼看天边露出金色,贾政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周瑞等也垂头丧气,独有吴新登一边挂心银子,一边想着贾琏要如何在十日内翻身? 正在这时,周瑞眼尖,终于瞅见桌椅后藏着的箱子角,于是忙冲贾政喊了句“老爷,银子在这。” 贾政精神振奋起来,赶紧指挥人移开桌椅,果然桌椅移开后,装银子的箱子露出出来,因这番倒弄桌椅,几个黄檀木、紫檀木、香樟木箱子也从一些废旧桌椅下露了出来。 “这样的好箱子怎么留在这里?”贾政疑惑不解,拿着手拍了拍红檀木箱子,只听清脆的回声不绝于耳,打开看里头,果然是上等板材所造。 金彩不以为然地笑道:“怕是往年搬去京城时漏下来的。这样的好东西,在库房里仔细搜搜也还多的是呢。” 贾政点了点头,虽纳闷这库房里怎会有这种好箱子,但又想,他们贾家多少年的老世家,有一些祖上的东西落在这边也在情理之中。 “老爷,箱子是空的。”周瑞家的开先了银箱子,见里面的银子不翼而飞,急忙告诉了贾政。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贾政立时道,太阳穴跳了又跳,只觉得自己被个小辈当成猴子戏耍了,说着,就带着人向外去。 周瑞、吴兴、吴新登等赶紧追了上去,剩下几个方才卖力搬桌椅的,懒懒散散地揉着手腕动弹不得。 一个看贾政不在,就学着贾政的样去敲檀木箱子,笑道:“我瞧着这箱子比太太现用的还好,怕府里如今是找不着这样的好箱子了。” “你喜欢,拿去就是。白压在这一堆烂木头下,可惜了了。”金彩笑了,虽贾琏的法子危险了一些,但贾母迟早会讨要她的东西,早些想好对策也好。 “我们哪里配用这箱子?”那人发牢骚道,听见外头周瑞狐假虎威地催促他们赶紧跟上,只得站起身来。 “死脑筋!你不配用,太太不配吗?这箱子拿出去典当少说也值个几十两银子,拿去送太太身边的彩云彩霞,叫她们用这个给太太收拾衣裳的时候替你们说一句好话,可比跟在老爷身后累死累活强多了。你们瞧瞧如今太太的陪房哪一个不比你们强?”金彩啧啧地抖着钥匙,心叹既然跟了贾琏,少不得要替他办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无毒不丈夫 “你们几个还不快跟上?” 库房外,久久等不来人跟上的周瑞气急败坏地问。 库房里那几个只觉周瑞是当着金彩的面踩他们的脸,仓促地丢下一句:“金大哥替我们留着箱子。”就匆匆地跟着周瑞出去了。 金彩晃悠悠地摇着钥匙圈,叫看着库房的几个小厮将箱子抬出去,等着给彩云彩霞几个送去,就重新锁了库房。 一路从库房走到前院,衣摆已经被露水浸湿,到了门厅上,就见几个小幺儿过来说:“二老爷的人听说二爷的人大半夜带着包袱出门了,都骑着马跟着追出去了。” 金彩打了个哈欠,问:“那二老爷呢?” “二老爷去找琏二爷了。”小幺儿道。 金彩顾不得再喝什么酽茶提神,匆匆拿了帕子在脸上一擦,就赶紧向贾赦院子里去。 到了贾赦院,金彩一路进去,果然不曾瞧见全福几个,就连跟贾琏形影不离的赵天梁、赵天栋也不见了,忙向贾赦屋去,迎面见迎春主仆三人惶惑地从屋子里出来,赶紧喊了一声姑娘,垂着手等迎春过去。 待迎春三个走了,金彩又挨进门听,就听见一宿没睡的贾政暴怒道:“琏哥儿,你好大的胆子,先勾结官府查封了自家铺子,叫天下人对贾家指指点点;又污蔑你祖母、你二婶偷窃府中钱财,如今,你又偷起家里的银子来!” “二老爷,求二爷看在老爷病重的份上,小点声吧。”贾琏恳求道。 金彩一颗心砰砰地乱跳,进了明间里就见贾政满脸倦怠握着拳头怒瞪着贾琏,那贾琏神采依旧,打扮得光鲜照人。 “二老爷别欺人太甚了,无凭无据就来寻侄子要银子,二老爷是穷疯了吧?”贾琏冷笑。 “无凭无据?吴新登昨儿个才在银庄里取了十七万两银子,多少人看见了,你还想狡辩?”一再被激怒的贾政气愤之余,断定贾琏父子两个是合起伙来演戏将他耍的团团转。 “二老爷有能耐,就现从我身上搜出银子来,不然就是讹诈。”贾琏道。 贾政心神一恍,看贾琏有恃无恐,就想他果然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将银子藏出去了。 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传来,就见吴新登等人匆匆地从外头进来,“二老爷,琏二爷的人一个都没找到!” “二老爷听清楚了?不见了,就是没有,没有,二老爷就是讹诈。难不成老爷重病在床,二老爷还敢将我撵出去不成?”贾琏摇着扇子轻笑道。 贾政气得七窍生烟,看贾琏兀自洋洋自得,心道贾琏以为自己拿他没办法了?立时道:“送二爷出府,二爷什么时候取回银子回来,才准二爷什么时候进府!”自己早先太优柔寡断了些,若是在他书房的时候强硬一些,不叫贾赦、贾琏父子两个将银子拿走,如今那银子也不会不见了。那银子是公中的,也就是他的,为了荣国府上下的老老少少,他也要将银子追回来。 “二老爷,老爷病着呢,你敢叫我这做儿子不守在跟前?”贾琏挑衅地笑了。 因这么一笑,贾政越发疑心贾琏在拿着贾赦的病要挟他,便对吴新登、吴兴道:“吴新登、吴兴领着二爷出去,将二爷藏在外头的银子找回来。不然,便是不告官,回了京城,我也叫族长开祠堂,教训他这不孝子孙!” “琏二爷,求你把银子拿出来吧,小的一家老少的生死都挂在上头了。”吴新登恳求道。 贾政在书房里吃了贾琏人多的亏,此时,也叫了一群人来,推推搡搡地,就将贾琏向外推。 “二老爷,你也太狠了些,竟然连大老爷病了,也不叫我守在这!”贾琏不知天高地厚地喊道。 贾政冷声道:“你将银子取来,自然能够见大老爷。”说罢,又叫人推搡贾琏出去心觉自己此举干脆利落,比跟贾赦、贾琏父子胡搅蛮缠得好。 周瑞、吴兴等人赶紧簇拥着贾政,连声称赞贾政行事果断,又叫人去追全福、朱龙等人。 金彩在心里叹息贾政该硬气的时候不硬气,不该硬气的时候,偏又硬气了,想那琏二爷那么个宠辱不惊的人,此时又是跳脚又是呼喝,显然是在有意激怒贾政,贾政怎就偏偏上当了呢? 只是,这些都不关他的事,金彩只管跟着一夜未睡、满脸浮躁的贾政身后去看人赶贾琏,心里揣测着贾琏这又是下的哪一步棋? 贾琏一路只骂贾政不许他给贾赦侍疾,路上几次跌倒,不肯向前走一步,被吴兴、郑华、吴新登等人抱住腰慢慢地向外拖去。 贾政一直随着人到了仪门处,对吴新登、吴兴道:“无论如何,都要叫琏二爷把银子交出来才能带了他回来。” 金彩紧跟着推搡贾琏的人出府,瞅见贾琏到了老宅门外痛哭嚎啕。 “二老爷为何不叫我伺候在老爷跟前?父亲!父亲!”贾琏哭喊着被推搡进了马车,又在马车窗户边伸手呼救。 金彩眼睁睁地看着贾政的人挟持了贾琏远去,对着初生的旭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便向自己家去,进了家门,就见金彩家的递给他一封信:“昨晚上赵天梁送来的。” 金彩一愣,将那信看了一看,立时吓得两手发颤,“二爷未免太毒了些。” “无毒不丈夫,据说,那边那位给大老爷下了十八反。”金彩家的嗑着瓜子,眼睛向王夫人那边瞥了一眼。 金彩为难道:“这可叫我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从来没听说过上了贼船能下船的。”金彩家的深深地一叹。 金彩思量着贾琏不在,自己大可以将贾母的钱财一一拿回来,如此就可不再受贾琏要挟,然后将贾琏这封信烧了,全装做不知道有这封信;可是,贾琏已经在贾政前头打听到圣旨在黎芮手上,黎家跟贾琏的交情一日千里,黎家又必是帮着贾琏的 正拿不定主意,就听有人喊:“大老爷背过去了!” 这一声后,金彩心一跳,立时向贾赦院去,进了贾赦院,就见这院子里就如没了贼王的贼群,放出来的邢夫人不管贾赦死活,先揪住与贾琏要好的邢大舅、迎春数落;王善保家的等婆子、媳妇,这会子眼珠子乱转,与邢夫人一起站在廊下,嘀嘀咕咕地劝邢夫人先下手为强,跟王夫人讨要给贾赦治丧的银子去;绮兰、紫荇两个小侍妾,跟在邢夫人身后哭哭啼啼,满心里都是自己以后该怎么着;至于才跟着贾赦享受了两天天伦之乐的迎春,惨白着脸向贾赦屋子望去,偏被邢夫人押着不敢过去瞧个究竟 金彩叹息一声,忙对邢夫人道:“太太,赶紧瞧瞧大老爷怎样了。”又望见贾政、王夫人也过来了,又请贾政、王夫人去看。 “大老爷怎么了?”贾政疑惑地问。 邢夫人哭道:“还要问二老爷大老爷怎么了呢,竟然一个伺候大老爷的人都没了。若不是我进去瞧一眼”眼泪簌簌落下后,因想着王善保家的的话,放了贾政去看贾赦,却劈手抓住也要去看的王夫人不撒手。 金彩在心内摇头不止,忙催着人请大夫来,紧跟着贾政进去一看,只见全福几个统统不见了,贾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瞧就知道贾赦昨儿个得了银子大喜,今儿个瞧见银子不见了,大喜大悲下,心里受不住这连番失财的打击,就背过气了。 金彩赶紧拿着手去试探贾赦鼻息,因紧张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地气息吹到自己手指上,须臾那气息又没了,心里疑惑,终归对贾政沉痛地摇了摇头。 贾政登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跌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不住地抹眼泪。 消息传开,外头正跟王夫人闹的邢夫人立时奔了进来,迎春、邢大舅等也跟着进来。 邢夫人最先嚎丧,邢大舅、紫荇等紧跟其后,那迎春呜咽两声,只觉是自己命里没福运,才得了贾赦一点好脸色,贾赦立时就去了,哭了两声昏死过去,被个粗壮婆子抱了出去。 金彩道:“大太太先别哭,快叫人将大老爷的衣裳拿来。” 邢夫人哽咽道:“我哪里知道衣裳在哪?”连连指派人去找贾赦的寿衣来,又哭道:“老爷,你抛下我一个,我以后可怎么办?” 王夫人脚步凌乱地进来,鬓上钗环因被邢夫人纠缠,也有些倾斜,见贾赦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对贾政道:“老爷,快将琏哥儿找回来。” 贾政一怔,这才想起贾琏叫他撵走了,也不知贾琏带着吴新登、吴兴一群哪里去了,忙道:“快去找琏儿回来!” 王夫人握着帕子去点湿润了的眼眶,“棺材那些都是早准备下的,金陵离着亲戚们也远,来的亲戚怕也不多。大老爷的事,也好操办。”唯一要紧的事,就是贾赦一死,那圣旨八成要下来了,领旨的香案必要好好准备才行。 王夫人要草草办了贾赦的身后事,贾政自然没意见,当即点了点头。 邢夫人却想贾琏那样害她,日后还会管她死活?若是不趁着贾赦的丧事赚上一笔傍身,以后哪一处还能叫她弄钱?于是匍匐在床边,哭号道:“老爷,你瞧瞧,你瞧瞧,你才刚闭眼,就有人盘算着一口薄棺材将你埋了了事!” 王夫人听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原本带来给贾赦治丧的银子因贾赦迟迟不死,又有官司缠身,于是就那么流水般地流走了,如今剩下的不多了,想给贾赦大办也不成了。 “大嫂子,不是我们不肯给大老爷” “那就好生地办!若委屈了大老爷一星半点,我便一头撞死在老爷灵堂上!”邢夫人威胁地瞪了王夫人一眼,随后又只管拍着床板哭号。 “暂且,从薛家挪用一些银子,好生把大老爷的事办了。”贾政心觉自己是接了贾赦的爵,不能叫贾赦的事太过寒酸。 “是。”王夫人忍辱负重地答应了,从方才邢夫人话里已经知道邢夫人要的不过是借着贾赦的丧事大赚一笔,于是安慰邢夫人道:“大老爷的事还要大嫂子一力主持,大嫂子千万要保重。” 邢夫人听了这话,果然心里顺遂,哭声略小了一些。 “老爷,小的们来给大老爷换衣裳了。”金彩接过早给贾赦准备好的寿衣进来,见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个有算计,没一个真心在意贾赦死活,心里为贾赦一叹。 王夫人忙挽着邢夫人艰难地向外退出回避,听人说大夫请来了,就叫人拿了诊金给那大夫,只说大夫来晚了一步,将大夫打发了。 金彩忙与周瑞、郑华等帮着给贾赦换衣裳。 那寿衣布料厚重,花纹繁复,衬着贾赦那张死灰一般的面孔十分可怖。 贾政落了几点泪,叫人将贾赦抬出屋子,亲自跟着人一路瞧见贾赦被停放在前厅铺了锦缎衾褥的灵床上。 不过一会子功夫,这前厅已经被改成了灵堂,正面条几上摆着成窑大香炉,条几下的方桌上,摆着当即鲜果并各色油炸果子。前厅柱子上挂着白幡悬着挽联,厅外升着旗帜。 显然正如王夫人所说,贾赦的身后事不费什么事——众人早等候多时了。 王夫人、邢夫人等跪在第一道帘子内呜咽啼哭,须臾,邢夫人催着王夫人将治丧银子先给她,王夫人少不得随着邢夫人去了;王熙凤不是内亲,迎春昏厥,于是只剩下个贾政陪着。 贾赦这灵堂委实冷清了些,幸好贾政是个孝悌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祸害遗千年 “哥哥呀,你怎么就”贾政摇头顿足落泪,叫听到消息赶来的金陵亲戚们看了心疼不已,连连劝他节哀,因贾琏不在,贾政少不得要将贾琏带了银子出府下落不明的事解释一通。 金彩忙前忙后,又是叫他媳妇领着人去库房里将得用的桌椅案几、屏风桌围搬出来,又是请示王夫人跟王家、薛家另外借些下用的米粮来——料想来祭奠贾赦的多是各家派出的有头有脸的下人,因此这下用的要比上用的多准备一些。 料理完了这些,听人说贾政正与王家、薛家等老爷商议停尸的事宜,便期期艾艾地凑过去。 王子胜道:“尊府老太太白发人送黑人,存周当早日赶回京都安抚老太太才是。” 薛家老爷只管点头。 贾政红着眼睛,为难道:“话虽如此,但大老爷身份不同寻常,该停上三日还是五日?”若果然那圣旨要等贾赦死了才下来,就当是大殓之日,正式出殡时下来。多停几日,一颗心悬着总没着落,且早下了圣旨,震慑住了何知府,那官司才能不了了之,免得贾母、王夫人的名声越发不好;可停尸的日子短了,难免又叫人以为贾赦的身后事太简慢了。 “老爷,说句不该说的。死者已矣,老爷该多为老太太、太太着想。”金彩适时地插了一句。 众人听了,也纷纷这么劝说贾政。 王子胜更是道:“存周不为自己家想,也该为我们家的姑娘思量思量,我们家的姑娘遭了无妄之灾,如今还是有冤没处诉呢。” 贾政听了,脸上涨红,连连对王子胜赔不是,又听人再三劝说,只得道:“天越发热了,一直停着也不好看。那就只停三日吧。” 金彩长出一口气,若贾政当真要停上十几二十几日,他还当真不知下面该如何办。 金彩离了这边,又向灵堂去,瞧见灵堂外从亲戚家庙里借来的和尚、道士已经在念经、敲木鱼、做水陆道场了,又听周瑞跟旁人状似神秘实际上肆无忌惮地提起圣旨来,心里叹息两声,悄悄地靠近灵床试探了一回,这次又没觉察到贾赦的气息,疑惑地想人说人死了总有一泡屎尿要拉出来,这贾赦换衣裳的时候下面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屎尿,莫非他当真没死? 入了夜,贾政、王夫人、邢夫人来哭了一回,被人劝说着各自回房,并未留下伴宿。 金彩身为管事,半夜来巡视灵堂里的油灯、香烛等大小事,瞧了一瞧后,想起白日里那古怪的一抹气息,又拿着手去贾赦鼻子前试了试,又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吹拂到手指上,再试,那气又没了,也不知贾赦是生是死,只管撬开他的牙齿,拿了泼路的米汤灌在他口中。 看管灵堂的小厮们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瞧见了金彩诡异的动作,只当是哪门子老规矩,也懒怠过问。 第二日,虽圣旨还没到,但金陵各家早听到贾政袭爵的消息,于是唯恐落于人后地来与贾政有交情的就叙旧、没交情的就结识一番。 到了晚上,贾政、王夫人、邢夫人依旧是来烧一回纸,商议着贾琏没寻到、迎春病倒该叫谁出来摔瓦盆、捧孝棍,挑选出一个族里的后生后,便被下人们劝回去歇着。 到了黎明时分,除了侧厅里的和尚、道士并几个亲戚家派来伴宿的下人,再没旁的人来。 金彩又来巡视,恭恭敬敬地给贾赦上了香后,又可怜贾赦落到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落下两点泪,给他灌下米汤,又拿了剪灯芯的小剪子来,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拿着贾赦的手,将贾赦保养得很好的指甲剪得乱七八糟。 “金大叔?”看灵堂的下人疑惑地想上前一看究竟。 “滚远远的去。”金彩道。 因这差事又累又没油水,王夫人、邢夫人的下人不肯领了这差事,只好叫原本留在老宅里的人干。于是那下人惧怕金彩,被他这么一呼喝,不敢再多嘴,只管打瞌睡去。 金彩将贾赦的指甲剪烂了,又拿了鸡血抹在贾赦手指上,重新将贾赦的手在锦被里放好,然后拿着鸡血,鬼鬼祟祟地向打造许久了的,贾赦的第一层棺材去,拿着钥匙在棺材盖子上划了又划,又拿了鸡血抹上去。 看守棺材的小厮好奇地走过来,只当金彩跟贾赦有些宿怨,要在贾赦死后做法叫贾赦“不得好死”呢,吓得脸色苍白。 “明儿个抬棺材的时候,小心点,别露出来了。”金彩嘱咐一声,想起什么来,又说:“明儿个我要往棺材里放东西,你们拿着盖子替我遮一遮。” 这看着棺材的差事又是个没有油水的,这小厮正也是金彩的手下,越发认定金彩是要对贾赦下什么符咒,连忙答应了。 黎明过去不久,就是停尸三日后的大殓。 天才刚亮,请示过贾政后,到了吉时,周瑞、郑华几个小心地抬着从头到脚包裹着锦缎被子的贾赦向黑漆棺材里放。 周瑞觉察到被子里动弹了一下,吓得头皮一麻,手上立时就松开了。亏得金彩及时接住,才没在众人跟前失礼。 金彩帮着将贾赦放入棺材后,又见抬着棺材盖的小厮们唯恐鸡血露出来平托着棺材盖过来放上去,于是在那那棺材盖待要放下又没放下时,忽然问周瑞:“这棺材里不放点什么东西?” 周瑞低声道:“大老爷的东西都叫大太太拿了去,哪里还有东西陪葬?” 金彩听了,只得从腰上解下一枚水色寻常的玉佩来,从那只探得进一只手的缝隙里探进去,借着棺材盖的遮挡,暗暗地将贾赦身上裹着的被子扯下来,叫他两只手露出来。 “就你多事。”周瑞只当金彩看不过眼,要给贾赦添随葬物,懒得去理会他。 贾政心里过意不去,但身上也没戴什么玉佩之类的,只得隔了几步远,哀戚地垂泪顿足,悲痛地转过身去,挥手叫人钉上棺材。 立时有人拿着专用的木锤用力地将棺材钉死。 周瑞再叫人抬着这棺材轻轻地放进第二层棺材,随后又是第三层。 金彩瞧见棺材一层层钉死了,心里想着贾琏什么时候来?若不来,也怪不得他不帮着贾琏了。 说来这棺材曾装过贾赦的宝贝,如今又装了贾赦,也算是如了贾赦的意。 正想着,就见门上来人慌慌张张地来将厅上的闲杂人等驱散开,护送着披麻戴孝、悲不自胜的王夫人、邢夫人入内哭丧,贾政也跪在蒲团上认真地哭起来。 金彩心道莫非来了要紧的人?不然怎王夫人都过来哭了? 正琢磨着,果然听见一声强忍着亢奋的呼声:“老爷、太太,圣旨到!” 一声后,一张准备多时的香案就抬了出来。 前来恭贺的王子胜等人个个与有荣焉,快步地赶到灵堂前,见贾赦已经入殓了,就簇拥着贾政去领旨。 贾政整理了衣冠,脚步沉重地扶着周瑞向灵堂外去,到了灵堂外,见一个穿着一品官服的老爷举着圣旨被一堆人簇拥着进来了。 按捺住心中激动,贾政满脸泪光、蹒跚着脚步迎了出来。 “圣旨到,荣国府贾政、贾琏接旨。”黎芮举着圣旨,瞄了眼香案上燃烧着的香,由那香燃去了多少,掐算出他还没进门,这香案就设下了。 “荣国府贾政领旨。”待面前摆下万字纹蒲团,贾政撩起袍子,就缓缓跪了下来。 “贾琏何在?”黎芮问着,向灵堂那边张望,只望见一堆前来吊唁的人,却不见贾琏的人影。 “正是,琏二弟呢?”随着黎芮来看热闹的黎碧舟、许玉珩纷纷张望,都寻不到贾琏的身影。 黎芮身后的何知府蹙着眉头,先打量贾政,看他十分悲伤,再向其他来吊唁的人看去,暗道堂堂荣国府当家人一等将军出殡,竟然如此寒酸。 “我那侄儿顽劣,派人出去找了许久,还不曾找到人。”贾政艰难地道。 “岂有此理!老父过世,琏二哥竟然不在?”听说圣旨下来了,薛蟠也急慌慌地过来,一是瞧热闹开开眼界,二是奉薛姨妈之命,来恭贺贾政。 黎芮眉头越皱越紧,心道黎太太她们不是说贾琏是孝子吗?父母在,不远游,况且,贾赦病重,贾琏怎还出门了? “胡说,琏二弟断然不会是那种人!”许玉珩忍不住替贾琏辩白了一声,细细看,就连贾琏的小厮也不在贾家,心道这是怎么了? 忽地,贾家里嘈杂起来,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二老爷等着接圣旨呢,你们几个猴崽子休要闹事!”,随后就见每常跟着贾琏的赵天梁、赵天栋、全福、全寿几个人人鼻青脸肿、衣衫不整,此时或被人摁在地上,或被人抱住腰。 “老爷,我家二爷冤枉!我家二爷是被二老爷撵出家门的!”赵天梁对着黎芮就喊冤枉,这一声后,三四个贾政带来的人就将他扣在地上跪下。 “胡闹,快将他们拉下去!”周瑞忙道。 “放肆!”黎芮举着圣旨喝道。 周瑞愣住,贾政脸上涨红,料不到赵天梁几个还敢出来,慢慢从蒲团上起了身道:“琏儿胡闹,贪了府里十几万两银子,我叫他出去取,谁知他一去不回来了。” “二老爷冤枉人!不清不楚的,哪里冒出来的十几万两银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全福心知此时再抽手已经迟了,红着眼睛,被个壮汉压在身下,依旧奋力喊了一声,心道等贾琏回来,得叫贾琏好好补偿他才行。 贾政冷笑道:“吴总管从银庄里取出来的” “吴总管好阔气,能随随便便取出个十几万来!再没二老爷这样栽赃陷害的了!二老爷这话,是说我们贾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干净的?”全寿豁出去喊道。 贾政指着赵天梁、全寿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奴才!从银庄里” “放开我!放开我!” 贾政正要跟全福、全寿对质,就听一声嘶哑的呼喊传来,转头就见贾琏衣衫褴褛地疯疯癫癫地闯来。 黎碧舟、许玉珩看贾琏狼狈不堪,又见他被几个下人团团围住,当即打抱不平地令两江总督府的人将贾琏解救出来。 “我父亲呢?”贾琏惶然地抓着黎碧舟问。 “令尊已经琏二弟请节哀。”黎碧舟怜悯道。 周瑞等赶紧来拉着贾琏道:“琏二爷,快来跪下接旨!” 贾琏推开他们二人的手,嘶声骂道:“滚开!”一时推不开周瑞几个,又坐在地上嚎啕。 “给贾二爷让开路。”何知府看不下去了,见贾琏一身衣裳似乎足足有几日没有更换,心道莫非贾政将贾琏绑架了? 贾琏一路奔进灵堂,抚着棺材就是一阵痛哭。 “琏二弟,你节哀吧。”许玉珩跟过来,拍拍贾琏的肩膀。 贾琏跪倒在地上,哭道:“父亲怎不等我一等?二老爷好狠的心呀!”哭得死去活来,忽地正抚着棺材的手一顿,耳朵贴在棺材上,直道:“棺材里有动静,快将棺材打开!” “二爷,不好惊动了大老爷,这封死的棺材哪有打开的道理?”周瑞等人道。 “若不能见我父亲最后一面,我情愿今日也死在这!”贾琏道,拿着手去扒棺材盖,不过须臾,指甲就被撬了起来,两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黎碧舟见他一派癫狂模样,也将耳朵贴在棺材上,奈何这棺材是三层的,听不见里头声音,只是看贾琏模样委实可怜,就对他父亲道:“叫人开了棺材叫他一看吧。”说着,也随着贾琏落下眼泪来。 黎芮觉得贾政先把贾琏撵出家门,后给贾赦治丧且还只停尸三日很有古怪,与同来的何知府对视一眼,便叫带来的霍成等人替贾琏撬开棺材一看究竟。 霍成几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棺材一层层撬开,剩下最后一层,见贾琏不顾自己死活地待棺材露出一条缝就将手伸进去拉扯贾赦,唯恐压到贾琏,顾不得去彻底将最后几根钉子拔下,就合力将棺材盖掰开,只见用力太猛,棺材盖掉下后,几个人也跌倒在地上,然后惊恐莫名地望向趴在棺材沿上大口喘气的贾赦。 诈尸了还是穿越了?贾琏也茫然地一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大梦谁先醒 贾琏疑惑地一嘀咕,立时上前将贾赦半扶半抱地搀扶出来,口中连声喊着“老爷、老爷。”随后又欣喜若狂,“老爷没死,老爷没死!” 黎碧舟、许玉珩先吓了一跳,随后也赶紧来看贾赦,见贾赦手指上指甲碎了,满手都是血——虽手上也有贾琏的血,但他的指甲碎了总不会是假的;再看霍成等撬开的棺材盖上,果然有抓痕并丝丝血迹,纷纷道:“若不是琏二弟赶来,怕贾大老爷就当真没了。” 贾赦恐慌地睁大眼睛,一觉醒来就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狭窄阴暗之处,因惶恐惊吓,精神竟比往日好了一些,此时出了棺材,眼睛还看不见周遭的人物,听见贾琏的声音,就两腿发软地瘫倒在贾琏怀中。 “二老爷,你要将我送到南洋,就是为了这个?”贾琏怀中抱着瑟瑟发抖、大口喘气的贾赦,一双看似有情却无情的眸子愤恨地盯着贾政。 “南洋?”贾政一怔。 再臭名昭著、作恶多端的一个人,落到被嫡亲兄弟活埋的下场,都难以叫人不同情怜悯他。 在场之人,从黎芮、何知府到黎碧舟、许玉珩,甚至薛蟠,因王夫人等人看似遮遮掩掩实际上肆无忌惮地宣扬下,谁不知道贾政来金陵就是等着领旨袭爵的,此时看贾赦未死、贾琏形容狼狈,纷纷“明白”贾政是看贾赦迟迟不死,于是将贾赦活生生地放在棺材里准备活埋了他。 众人都怔怔地看着贾政,许久露出鄙夷、愤慨之色。 “不是我、这不是我”贾政头晕目眩,热血冲上脸颊,踉跄着后退几步,伸着手先指了指贾琏,百口莫辩地仓皇地去拉黎芮。 黎芮躲开贾政,挨近贾赦去看贾赦究竟。 “二老爷,琏二爷跑了”匆忙赶来的吴兴、吴新登二人好不容易寻到贾政,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这才瞧见贾琏抱着贾赦,父子两个凄凉无助地坐在地上,登时呆住。 “政老爷,你好狠的心呢。”黎芮把了把贾赦脉搏,饶是心知贾琏不是个易于之辈,但看见他们这么个凄凉处境,也不由地对眼前所见笃信不疑,站起身冷冷地看向贾政。 贾政恨不得自己昏厥过去,偏又昏不过去,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过去,心道老天为何这样作弄他这老实人?又觉众人的眼光刀子一样狠狠地扎在他身上,分辨道:“我并不知” “二老爷为何将老爷活活钉在棺材里!”贾琏愤恨地问,虽贾赦未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但有贾赦这么大活人做证人,贾政妄图“活埋”贾赦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一阵清风吹来,灵堂前引路的铁马叮咚作响,灵堂内的白幡飘扬起来,发出烈烈呼声。 “我的画,我的扇子”贾赦在身边胡乱摸索。 许玉珩替贾赦向棺材里看去,回头有意打贾政脸的大声地说道:“贾大老爷棺材里连个像样的陪葬都没有。”瞧见一只中等的玉佩,将那玉佩拿出来诧异地看向贾政。 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贾政紧紧抿着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少年。 那瘦削又狼狈的少年坚强地试图抱起老父,哄着婴孩般柔声道:“老爷,咱们回房去。”并未将老父抱起,先掉下眼泪来。 徐玉珩、黎碧舟跟着红了眼眶,原本来祝贺贾政的薛蟠茫然地睁大眼睛,随后用力地贾政身上搜寻什么,许久心惊地想贾政竟然这般不择手段 “贾琏、贾政接旨吧。”黎芮同情地一叹,今次贾政做的实在太过分了。 贾政原要辩白两句,听到接旨二字,只得木藤藤地恭敬跪下,磕头后,不自觉地将掌心往衣裳上擦。 “敕日:父死子继,乃天经地义。特令荣国府长子长孙贾琏荫袭一等奖军贾赦之爵。又因贾赦袭爵时日尚短,故贾琏所袭之爵,仍为一等将军。钦此。” 圣旨上既未客套地说贾赦劳苦功高,也没提贾琏如何的才德兼备。显然是今上也不信贾赦、贾琏父子两个有什么值得昭彰的地方。 “父死子继,我父未死,这圣旨我万万接不得。”贾琏搂着贾赦道,余光扫过仿佛被霜打过的贾政。 如今,贾政已经是名符其实的身败名裂,不管是贤德妃还是通灵玉,都给他夹起尾巴做人,谁也不许招惹是非;不管是世外仙姝还是山中高士,都带着各自的嫁妆守着各自的无可奈何留在各自家中各觅前程吧。 那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中人,都从梦里醒来,认认真真地过上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吧。 贾赦依赖地靠着贾琏,死里逃生后,只剩下委屈愤怒,将痛失的两笔银子全抛在脑后,只瘪着嘴双眼浑浊地怔怔地盯着贾政看。 “虽是如此,但看贾恩侯这模样,怕也只能依着贾家宁国府的例子,请贾恩侯荣养了。到底如何,待我再请圣人下旨,只是琏哥儿与贾公父子连心,隔着三层棺材也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实在是孝感动天,若呈给圣人,圣人少不得要将琏哥儿立为天下表率。”黎芮这么一说,又觉得其中有蹊跷,可看贾赦、贾琏那模样,又疑心自己想多了,对黎碧舟、许玉珩道:“快些帮着琏哥儿将贾恩侯送回房里,再请大夫来。” 黎芮说着,心叹这贾家里果然是乌烟瘴气,就要领着何知府等人回去。 “黎大人听我说,我实在不知道大老爷他没死!并非我将他入殓!”贾政额头上冒出涔涔的冷汗,声音都哆嗦了。 黎芮不肯跟贾政多说,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还听他说什么?兄长病重,就将兄长唯一的儿子撵出家门;又不等侄子回来,便要将不明不白“死了”的兄长入殓。 不必说,其中的蹊跷人人都意会得到。 何知府等人心中也是如此想,于是也紧紧地抿着嘴,对贾政一拱手就向外去。 原本等着来朝贺的贾政的人,如今瞧着苗头不对,纷纷告辞。 贾政踉跄着要追,偏追上了,三言两句又解释不清,待要抓了人来追究,又糊涂地想追究哪个呢?把贾赦放进棺材里的周瑞几个? 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看在贾政面上来了贾家老宅的高朋贵友见贾政惹上事了,唯恐沾上干系,又看东风吹到贾赦那房去了,纷纷带着原本恭贺贾政的贺礼,向贾赦的院子里去。 “姑父,你,哎!”薛蟠摇头顿足,手上搀扶住贾政,脸色难看地道:“姑父你怎那么想不开如今可怎么办?这么多老爷都看见了,这事必会传扬出去!姑父你的官可还怎么做呢?” 贾政怕什么,薛蟠偏就说了什么。 贾政想着黎芮、何知府等人必要弹劾他虐待侄子、活埋兄长,如此就连四王八公也救他不得,脑袋里轰隆一声,两眼一翻,登时厥了过去。 薛蟠拦腰抱住贾政,周瑞、吴兴等人摸着贾政的手心都凉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人抬来软轿将贾政送到王夫人房里。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进了王夫人房里,此时王夫人也顾不得珍重叫人回避,惨白着脸向贾政面上探取,摸到一层涔涔冷汗,连连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大老爷又活过来了?还有那圣旨里,竟然是叫琏儿袭爵!” 薛蟠看王夫人慌作一团,因觉此时贾珠不在,贾政倒下,自己这外甥该做了王夫人的臂膀,待要给王夫人拿主意,就见周瑞先抹着汗道:“太太快叫人去给老爷请大夫,快叫人跟来的老爷们说好话,快将大老爷、琏二爷的人抓来问问,他们一准有古怪;虽不知管不管用,但黎总督、何知府各处里都快些叫人打点;再叫人去探望探望大老爷那,使人后头好好地问问给大老爷瞧病的大夫大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快送信回京城,叫老太太先跟史家、王家各处说一声,亲戚们心里有个数,也免得老爷被人栽赃的时候,没人替老爷分辨。” 王夫人六神无主,听周瑞说的头头是道,点头道:“你先使人将能办的办了吧。”眼泪哗哗地落下,又连声阿弥陀佛地求神佛保佑贾政平安无事。 周瑞等人不敢耽搁,立时向外去。 薛蟠呆呆地,只觉没意思得很,贾政做下这么件事,还能翻案不成?原要走,一转身见王子胜夫人、薛姨妈、薛宝钗、王熙凤方才被周瑞等人堵在屋子里,此时立在里间门边等着跟王夫人说话。 “蟠儿,你去瞧瞧大老爷到底怎样了。”薛姨妈一身枯黄长袄,衬得脸色也黄黄的。 薛蟠道:“妈,这边人多事杂,我送你跟妹妹回家去。” 薛宝钗望着薛姨妈,也不肯留在这乱糟糟的地方。 薛姨妈不好挨近看贾政,远远地站着瞅了一眼,眼睛里泛着泪光道:“你姨夫这样,我哪里好留下你姨妈一个?” 薛蟠急得跺脚,心知薛姨妈是没看见刚才灵堂外站着多少有头有脸的人,不知道厉害才这么说,他性子原就急躁,当着王夫人的面,又不好说贾政必死无疑,只是道:“若叫人冲撞了妈,那可了不得了。” “大哥哥去瞧瞧大老爷怎样了。”王熙凤今儿个也被贾赦死而复生的事吓得不轻,总疑心是自己那日多嘴跟贾琏说的一句惹出来的,催着薛蟠去打探贾赦如何了。 薛蟠满肚子话噎在嗓子里说不出,只冷笑道:“就算大老爷如今死了,也来不及了。谁叫二老爷办事不周全,叫大老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呢?” 王夫人原在思量着如何请薛姨妈替她打点今日的来人,堵住他们的嘴,免得他们四处造谣;听薛蟠冒出这句话来,眼泪立时停住,红着眼睛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边,“蟠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旁人以讹传讹,你这嫡亲的外甥怎也说这话?”望了眼薛姨妈,见薛姨妈微微摇头,心知不少事薛姨妈也瞒着薛蟠呢,难怪薛蟠竟替外人说起话来。 “眼见为实,琏二哥”薛蟠待要说,闻见一股脂粉气,就见薛姨妈两只手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再说。 “他姨妈,蟠儿不懂事,待我回去说他。”薛姨妈尴尬地道,待见薛蟠挣扎,又在他嘴上用力地一拧,此时却也不好不告辞了,匆匆安慰了王夫人一句,拉了薛蟠领着薛宝钗就向外去。 才出了院子,顶头望见周瑞家的领着大夫来,薛姨妈忙要去门房里暂避,谁知这一侧身,薛蟠挣扎开了,丢下句“妈跟妹子先回去,待我去瞧瞧琏二哥再说”,人就一溜烟地向外去了。 薛姨妈无奈,望见王子胜夫人领着王熙凤也出来了,便也领着薛宝钗回家去。 薛蟠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闷着头向贾赦院去,路上瞧见吴兴依着周瑞的话去抓贾琏的人,反倒被贾琏的大小厮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几个围着打,边上围着的人瞧着也只为朱龙几个喝彩,并不搭理被打得哇哇乱叫的吴兴等人。 薛蟠尴尬地也不劝架又向前去,一路上只见贾政的人如过街老鼠一般,望见赵天梁光明正大地将吴新登堵了嘴捆了起来,心叹赵天梁好大的担子,忙道:“赵天梁,你这做什么呢?!” “哟,是薛大爷。”赵天梁丝毫不避讳旁人地将吴新登踩在地上,拍了拍手道:“就是这人将二爷带出府。不独他,那周瑞、吴兴几个,也要捆了,等我们二爷闲了,再一一审问是谁要害大老爷。” “叫什么二爷?明明是大爷才是,我们大老爷就只这么一个儿子,琏大爷若不是大爷,谁是大爷?”赵天栋笑嘻嘻地出来道。 赵天梁并三四个小厮连忙改口喊大爷。 薛蟠见不过小半日,原本蔫头耷脑的大房下人个个翻了身,正感叹,却见早先为贾政请大夫的周瑞、周瑞家的并吴兴、吴兴家的、郑华、郑华家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都被人堵了嘴推搡着捆着押来,与吴新登跪在一处。 边上原本来恭贺贾政的人,此时个个拍手称快,口中道:“该,这些奸人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又道“琏二爷是孝子中的孝子,若不是琏二爷来的快,大老爷就不妙了。” “快别叫二爷了,”赵天梁听人喊贾琏琏二爷,就不满地道:“诸位老爷不知,我们荣国府两房小爷姑娘们原是合在一起按着齿序称呼,二房有个大爷,我们就有个二爷;二房有个大姑娘,我们就有个二姑娘。谁知二房生出来个衔着通灵玉的宝贝来,又是玄真观,又是天齐寺地四处寻神问卦,都知道那宝贝金贵,前程不可限量。老太太哄着在梨香院休养的老国公说两房迟早分家,不必叫二爷再跟着两房排,于是又将那宝贝称作二爷。旁人问起来,荣国府大爷是谁?珠大爷;二爷呢?宝二爷。倒是将我们琏二爷挤兑出了荣国府,像是个后廊上的近亲家爷们一样。” 赵天梁一说,众人异口同声地称是,又道:“该将大房的二爷、二姑娘改成大爷、大姑娘才是。” 兵败如山倒,非此话不能形容此时的王夫人、贾政一房。 薛蟠因是王夫人一系的,越发尴尬的无所适从,又向贾赦院去,见赵天梁也要进院子跟贾琏回话,就扯住赵天梁臂膀,背着人低声道:“好大胆子的奴才,你也不怕得罪了王家,迟早王家大妹妹要做了你家二、大奶奶,到时候你” 赵天梁一听,心知薛蟠是说他叫人抓了王夫人的陪房将其他王家人得罪了,笑道:“我的薛大爷哟,你哪里就认定那王家姑娘要做了我家大奶奶?” “竟不是吗?”薛蟠糊涂了。 赵天梁道:“那些都是你们王家人自说自话,我们大老爷、大太太从没点过头。” 薛蟠虎目圆睁,忙道:“怎没有,妈说你家老祖宗喜欢大妹妹得很。” 赵天梁鼻子里嘿了一声,干脆地道:“那还不是你们王家人自说自话闹的?不然,珠大爷早先没定亲的时候,二太太怎不想着叫珠大爷跟凤姑娘亲上加亲?”说罢,还有旁的事要料理,就又向院子里去。 薛蟠先是见贾政驱逐贾琏、活埋贾赦,此时又听说薛姨妈口中王熙凤、贾琏的亲事系子虚乌有,心中越发苦闷,奈何还懵懵懂懂,依旧不解自己心中的苦闷是为什么。 贾赦的院子里过了前厅,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 薛蟠向内走了几步,见自家小厮跟来,就道:“去柜上拿些滋补之物给贾大老爷送来。”又向内,挤过一层层人,才勉强到了前头,耳朵里满是众人称赞贾琏孝顺、贾政狼心狗肺的话,进了里间,望见贾琏还没换下那褴褛的衣裳就急着给给贾赦喂药;贾赦被丧事“冲了喜”,精神大好,两手用纱布包着,十分受用眼前的恭维;贾琏身边,又有两个俊秀的男子,穿着青衫的温文尔雅;一个穿着水蓝衫子,俊美不凡。望见那水蓝衫子的许玉珩,不禁肉疼起来,后悔自己来了这,待要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蟠儿,瞧见没?琏二哥今日如何,就是你日后下场。”许玉珩瞧见了薛蟠,就按捺不住地要嘲笑他两声。 薛蟠忙道:“许公子怎又扯到我身上呢?”随后因畏惧许玉珩,又嗫嚅道:“外头赵天梁他们已经改口喊琏二哥琏大爷了。” 贾琏一怔,对称呼的事很不在意,如今他这二爷能把宝二爷挤兑得没地站,还在乎那么个称呼?“不必改,这是老太爷在时留下的,若改了,一则不孝,二则我也不习惯。” 许玉珩心叹贾琏太厚道了些,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为了贾家二房的事,你们薛家的银子流水一样往外淌。这些都是债,债欠多了,不想还,又怕人指指点点,自然要将你这债主卖到南洋去才算没了后患。便是不卖向南洋,若我是你姨爹,干脆构陷你一个罪名,一边叫你家心甘情愿地再拿银子给我替你疏通,一边判你个斩监侯,彻底将你家银子搂走。” 许玉珩几句话,彻底点醒了薛蟠。 薛蟠心道难怪自己看贾政要弄死贾赦后,心里就闷闷的,原来是物伤其类。 贾琏给贾赦喂药,看那薛蟠当真若有所思起来,心知薛蟠眼中他们四大家族的爷们是狗,那些权势不如他们的,就是兔子,狗咬死兔子,算不得什么事;于是薛蟠就也不将没他有权势的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可如今是贾赦与他贾琏遭殃,这就等同于狗咬狗窝里反了,薛蟠这只没断奶的小狗崽子见了,自然就怕了。 “琏二哥,”薛蟠被贾赦瞪一眼,就明白贾赦将他当成贾政、王夫人一伙的恨上了,“回头我叫人给大老爷送鲟鳇鱼、燕窝补身。”说着,浑浑噩噩地就向外去,急等着将许玉珩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薛姨妈、薛宝钗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兵败如山倒 暂且不提拙口笨腮的薛蟠能否说服口舌伶俐的薛姨妈母女,但说许玉珩瞅着薛蟠匆匆走了,轻轻地哼了一声,又看贾琏只顾着贾赦,竟是饥肠辘辘也不肯吃饭、十指伤痕累累也不肯看大夫,忙又劝了他去吃饭。 “玉珩,咱们走吧,留在这,怕琏兄弟只顾着咱们,顾不得吃饭呢。”黎碧舟见贾赦没事了,他们留下反而碍事,就要告辞。 许玉珩心里跟贾琏更亲近一些,唯恐贾琏年少,又被贾政一党卷土重来撵了出去,犹豫再三,对黎碧舟道:“明儿个我们再来,看那贾二老爷还敢不敢故技重施。” 黎碧舟点了点头。 贾琏忙将他们送出,又有意带着伤将院子里专门来逢迎拍马的人客套地请出老宅。 待大宅里没了闲杂人等,贾琏回房沐浴更衣后,叫全福给他手指上上了药,略吃了些饭菜,才出门,就被赵天梁、赵天栋、全寿几个嬉皮笑脸地围住。 “二爷!”金彩领着赵天梁等人喊了一声。 “大老爷病着呢。”贾琏嘘了一声。 十几人连连答应着。 贾琏低声道:“挖了银子出来,一人一千两,金大叔、金大婶劳苦功高,一人算一份。从此以后,有我的,就有你们的,若另有了出路,想自赎的,也不必遮遮掩掩,说给我听就是。待回了京城,将一切理顺了,除了这一千两,咱们再论功行赏。” 赵天梁忙道:“二爷要放我们出去,我们还不肯呢。” 其他人听说一千两完了还要论功行赏,也不肯提那什么自赎的话。 贾琏笑了笑,又对金彩道:“金大叔领了银子立刻回京吧,怕二老爷、二太太回过神来,就会疑到你身上。” 金彩一怔,心道也是,心思灵活地道:“小的回头就带着媳妇逃回京都去,回去了就说二太太给大老爷治丧的时候发现了东西,因二太太要抓人,小的这才逃回京都呢。至于府里那些小的,二爷放心,如今是二爷的天下了,给他们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出去胡说。” “辛苦金大叔了,领了银子就去吧,据我说,赖大没了,府里几个管事争着要当大总管,老太太唯恐叫这个做了又得罪那个,正急着换个亲信做大总管呢,你这会子回去,她还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救兵呢。”贾琏连连拱手,虽贾政一房已经成了俎上鱼肉,但那贾母却不得不防。说罢,被赵天梁等簇拥着,就向贾赦院去,在门前瞧也不瞧周瑞等人,兀自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向贾赦房去,走了一截路,见邢夫人期期艾艾地探出头来,便顿住脚步,“太太的病好了?” 邢夫人不尴不尬地只是笑。 “哥哥。”迎春从邢夫人身边走出来,几日不见,也是瘦了一大圈。 “嗯。”贾琏点头,看迎春有话说不出的样子,略等了等,见她还不说话,不耐烦再等,就要走。 “哥哥,老爷买药是不是要银子?我的银子收在太太那”迎春吞吞吐吐,穿着一身明显大了的鹅黄衫子挨着贾琏近了一些。 学会告状了!邢夫人柳眉倒竖,登时咬起牙来,被贾琏淡淡地一扫,赶紧笑道:“她小孩子家,哪里用得着银子?我替她收着呢。” 贾琏一听就知道邢夫人被放出来后趁机抢了他与贾赦两个给迎春的银子,冷笑道:“大姑娘年纪小,慢慢就大了。太太不将银子给她,她什么时候能学会管自己的银子?回了荣国府,她也是要管着一所大院子的人了,太太还怕她连四百两银子都管不好?” 邢夫人见贾琏把迎春的称呼给改了,越发不敢造次,无言以对了良久,才说:“琏儿说的是,我这就叫人把银子给她。”疑惑贾琏什么时候向着迎春,嘴角蠕动半日,就向自己房里去了。 “司棋去替你姑娘拿银子去。” “是。”司棋也没料到迎春会跟贾琏告状,吃惊之余,又为那句一所大院子欢喜起来。 “随我去看老爷吧。”贾琏说完,就在前头走着。 迎春在后头跟着,看向贾琏的背影时,竟生出孺慕之情,心叹他们大房终于有个靠得住的人了。 进了贾赦房中,只见贾赦早先睡多了,此时唯恐一闭眼又躺在棺材里,有精神得很,死活不肯再躺下睡觉,死里逃生后,依旧看不开地叫人将他的钱财、字画一一拿给他看。 “少了吗?”贾琏有意笑问。 自然是少了,贾琏不在,邢夫人能闲着? 贾赦皱紧眉头,冷笑道:“她、她” “她送来就罢了,若不送来,就剥了她的皮。”贾琏看贾赦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替他说了,又拿着新熬的燕窝粥,叫迎春喂给贾赦,随后拂过腰上香囊,默念道:多谢警幻姐姐保佑我升官发财。 迎春依着贾琏的话坐在床边红木高凳上,拿着银汤匙,小心翼翼地吹冷了燕窝粥喂给贾赦。 略等了等,果然瞧见邢夫人换了一身黄色绣花滚边的浅绿色长袄,一脸喜气地叫绮兰、紫荇、王善保家的将迎春的四百两银子、贾赦的银子扇子一一捧了来。 “琏哥儿不在,唯恐人偷了老爷的东西,我就叫人赶紧替老爷把东西收下了。”邢夫人满脸堆着笑,是个人都知道东风吹到他们大房了,就连司棋、绣橘都跟着水涨船高出门就有人喊姑娘了,偏她这太太,还是那么不尴不尬地。 “你糊弄谁?”贾赦心里门清,自己是死了又不是出远门,当真为他,就该将东西给他塞在棺材里陪葬,哆嗦着指了指面前的高几,眼睛梭巡着东西,奈何看不清楚,就叫迎春去替他检查,“一样不能少。” “哎。”迎春应着,将碗递给司棋,听贾赦结结巴巴地报一样,就在高几上翻找,找到了还罢,找不到,就听贾赦磕磕绊绊地骂邢夫人。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几次给司棋递眼色,叫司棋劝着迎春护着邢夫人一些——反正贾赦眼睛不中用又精神不济,有没有,还不就是迎春一句话嘛。 王善保家的眼睛快成了黎鸡眼,司棋只端着碗装作没瞧见,虽心疼她外祖母跟着邢夫人受罪,可贾琏就在一边坐着打棋谱,她哪里敢帮着邢夫人说话。 “二爷,二太太叫了彩霞来求情,想请二爷放了周瑞、周瑞家的,叫他们帮着二老爷请大夫、买药。”全福在门外道。 贾琏出来轻声道:“告诉二太太,那几个不知道什么叫做十八反,没能耐给二老爷请医问药,要买药叫朱龙几个去。”原本依着他的算计,这十八反该在贾赦发现银子不见动怒后,请大夫的时候引出来;如今那十八反也没用场了,穷寇莫追,且想来就知这事一准牵扯到薛家,为了这事对薛家那游兵散将追杀到底也没意思,不如不追究了。 全福心知贾琏在嘲讽王夫人,于是就将这话说给彩霞听。 彩霞得了个没趣,只得回去跟王夫人复命。 王夫人听见“十八反”三个字,心中一凉,疑惑对医药一窍不通的贾琏怎会察觉到这事?将知道这事的人从薛姨妈到王子胜夫妇一一想了一遭,终归想不出哪个会不巴望着贾赦死。正百思不得其解,听得一声粗重的呼吸声,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挨近床边去看贾政。 此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两支插灯立在床边,白光照得屋子里十分凄凉。 “老爷。”王夫人擦了眼泪,叫彩霞、彩云将贾政扶着坐起身来。 贾政头昏脑涨的,坐起来忍不住唉声叹气。 “老爷,已经叫人去打点两江总督府、知府衙门了,今儿个来的老爷们,也都”王夫人哽咽再三,心道她为给贾母顶缸,名声已经不好了,贾政又落下个虐待侄子、活埋兄长的罪名,这简直是不给她留活路了,她就罢了,贾珠、元春、宝玉三个可怎么办? “荣禧堂让出来;账册给琏儿准备好叫母亲,送了她的私房银子来结案。”贾政断断续续地道,声音比贾赦还有气无力。 王夫人先还感叹没活路了,此时一听要将荣禧堂、账册让出来,手上握着帕子抵住胸口,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说道:“还不至于,那圣旨上说是父死子继,如今大老爷” “还看不明白吗?如今,是琏儿要咱们生,咱们就生;要咱们死,咱们就死。若有人揭发我活埋兄长、虐待侄子,就要全靠大老爷、琏儿两个求情开罪了!自此以后,你我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大老爷长命百岁,不然,不管他什么时候死,都要赖在你我头上!”贾政气息虚弱地说着,眼眶一酸,滚下两行泪来,“好狠呢好狠呢到了这地步,他们要什么,还要他们开口跟咱们说不成?” 今次的事,看来就是贾赦父子合伙算计他呢。可怜他这么个老实人,竟然上了他们父子的当。 王夫人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指望着靠贾母收拾贾赦、贾琏,此时心中一凉,跌坐在绣着婵娟的绣墩上,喃喃道:“还不至于只需证明琏儿的话是子虚乌有” “怎么证明?你今日在内堂,没瞧见琏儿那感天动地的模样!黎芮都说,少不得圣人要将琏儿立为天下表率”贾政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仰头悲怆道:“苍天,这是非黑白颠倒的事,你为何就许它发生了呢?” 哭着哭着,想起若不是贾母死活叫他住进了荣禧堂,也就不会有这么些是是非非,又委屈道:“为了一个荣禧堂,为一个死物,竟然生出这么些事来” 王夫人浑身发冷,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颤抖道:“大房这么狠,大老爷连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只是为了争个荣禧堂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说呢?直接说了,我们就搬出去就是了!” “快写信吧,什么都别说了。”贾政催促道。 王夫人心如死灰地点头,慌忙叫彩霞、彩云拿来纸墨笔砚摆在床边,提着笔,字字艰辛地给贾母写信。 原本听周瑞说,她还当今次的事还有转机,不想,到底是贾政看得清楚,如今远不是揪大房小辫子的时候,是向大房服软示弱的时候——就连抓小辫子,也没人手可用了;趁着二房无人可用,大房还不将所有破绽都消除了? “金彩”贾政正哭着,忽地想起金彩古古怪怪的,那时因金彩是贾母的人,他并未多想,此时不禁觉得金彩必定是知道贾赦没死才会古古怪怪地要给添什么随葬,“叫人去找了金彩来!” 王夫人哽咽道:“送信,都只能求了薛家帮着送,哪里还有人去找金彩?”字字揪心地写了信,又听彩霞说小厮、管事统统被贾琏捆住了,只得重新写信,将方才诽谤大房父子的话悉数删去,遮遮掩掩地只写贾政看贾赦死而复生,心中不忍云云,又叫彩霞将信拿去求贾琏派人送往京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雪中送炭难 彩霞原是王夫人身边一等大丫鬟,吃穿用度远不是旁人所能比的,素日里被人姐姐、姑娘地唤着捧着,连贾珠、元春都要敬她两分,此时拿着王夫人的信到了贾赦门前,对着门房里几个小幺儿好说歹说,才穿着一身没换下来的孝服随着小幺儿进去。 “二爷,二太太那的彩霞来了。”小幺儿在门前报了一声。 随后出来的却是挽着双环髻手里正剥着一只金灿灿橘子的绣橘。 “彩霞姐姐来,是为了什么事?”绣橘上前道。 “二太太给老太太写了一封信,想请二爷派人送往京城。”彩霞道。 “大老爷、二爷、大姑娘正吃饭呢,快进来吧。”绣橘撩开帘子,叫彩霞进来。 彩霞心里纳罕贾琏不改称呼,怎地往日里不声不响的二姑娘迎春反倒改了称呼,步步小心地进来,进到里间,就闻见饭菜的清香,进去瞧见贾赦坐在床上,邢夫人正满脸堆笑地捧着一只大粉彩双鱼戏莲碗,拿着碗中鲟鳇鱼籽粥喂给贾赦。 床下离着四五步远,另设下一张小巧的圆桌,桌上铺着嫦娥奔月桌围,上面用白瓷盘子装着用四五种花样做的鲟鳇鱼,桌边,贾琏在左、迎春在右坐着吃饭,又有司棋在一旁拿着筷子为他们二人布菜。 虽贾赦、邢夫人没在圆桌上坐下,但瞧这架势,这一家四口是在吃团圆饭呢。 “二爷,我们太太恳请二爷替她送信给京都的老太太。”彩霞将信双手递上。 绣橘才放下橘子,洗了手,接了信递给贾琏。 “大姑娘读给老爷听听。”贾琏拿着筷子捡了块鱼肉到碗中,看彩霞还没换衣裳,心道二房还真是忙碌,“蟠兄弟送了上百斤的鲟鳇鱼来,我们这吃不下,回头你拿一些去,叫人清蒸了给二老爷吃。” “彩霞替老爷谢过二爷。”彩霞福了福身。 迎春漱口洗手后接了信,因尚对王夫人存有两分敬重,就离了桌边,站在贾赦床头边上拆开信看,扫了几眼错愕不已,一字一句地念给贾赦听。 贾赦听了喜不自禁,连看邢夫人的眼神都和气了许多。 贾琏笑道:“到底是老爷足智多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必咱们巴巴地开口,二老爷就主动让贤了。” 邢夫人想着贾琏没娶,回家了少不得要由着她管家,也跟着眉飞色舞起来。 彩霞脸上火辣辣地疼,堆笑道:“请二爷替二太太送了信吧。” “我叫人送信就像是我逼着二太太写的一样,你将这信拿去,叫二太太依着自己心思再写一封,回头叫赵天梁送你去薛家给二太太送信,叫薛姨妈打发人替她送信。”贾琏道。 “哎。”彩霞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是为王夫人又是为自己地饱含屈辱地红了眼眶,从迎春手上接回信,就要向外退去。 “鲟鳇鱼别忘了带回去。” “是,多谢二爷。”彩霞一转身掉了眼泪,拿着王夫人的信,出了屋子,另叫了小丫头去拿鱼肉,便一路抽抽噎噎地回了二房,将贾赦、贾琏如何细细说的学给王夫人、贾政,又说不见金彩夫妇人影,贾赦院上的小幺儿说金彩逃了云云。 贾政气得喝不下药,越发认定贾赦、贾琏父子合谋串通好了。 王夫人默默地念着一个忍字,听说贾琏那的鲟鳇鱼是薛蟠所赠,更是将一口银牙咬碎,依旧拿了方才的那信,在彩霞耳边一番叮咛,叫彩霞速速随着赵天梁去薛家去。 彩霞坐着马车,由着赵天梁、朱龙几个护送进了薛家,泪眼朦胧中,也顾不得去看薛家的雕梁画栋,进了薛家门,望见薛姨妈、薛蟠、薛宝钗三人不知为了何事耽搁,如今才开始吃饭。 “姨太太。”彩霞哽咽一声,直着身子重重地冲薛姨妈跪下,亏得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条才不甚疼痛。 “怎来了就跪下,”薛姨妈忙令同喜、同贵二人将彩霞搀扶起来,只见彩霞一张十分讨喜的圆脸上满是泪痕、两只眼睛哭得如红桃一般,慌张道,“莫非是你们老爷出事了?” “求姨太太替我们太太往京都给老太太送信,如今二太太身边得用的人都被捆住了,大小小厮一个也使唤不得,竟好似被软禁在老宅一样。除了这封信,我们二太太还求姨太太派了人,替她抓了金彩两口子回来审问,只有抓了他们来,才能替二老爷洗去冤屈。”彩霞任凭同喜、同贵如何搀扶,只是跪着不肯起来。 薛姨妈虽被王夫人所惑,背着薛蟠兄妹指使铺子里掌柜做下了一些事,但此时焉能看不出贾政、二夫人二人是兵败如山倒。 虽说是至亲姊妹,但自古就有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么一说,她一个寡妇,本就艰难,若是为了王夫人得罪了如今一瞧就前途不可限量的贾琏父子,那她如何对得起年幼的薛蟠、薛宝钗兄妹? “妈——”薛蟠看薛姨妈犹豫不决,就要代她处置。 薛宝钗忙拦着薛蟠。 薛姨妈叫同喜接了信,笑道:“快起来吧,告诉你太太,她交代的事,我一准替她办了。” 彩霞立时感激涕零地磕头道:“就知道姨太太有情义,跟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不一样。”连连磕头,被同喜、同贵搀起来后,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同喜带了彩霞去吃饭,送彩霞来的哥儿们,也送了酒菜给她们。”薛姨妈看薛蟠又要使出蛮性子,忙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不叫他莽撞,待彩霞走了,深深地叹息一声。 薛蟠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急躁道:“妈怎又答应了?那姓许的虽说不给人留情面,可话里的意思却不差。姨爹太狠了些,为了爵位敢弄死赦老爷,谁知哪一日为了钱财,不弄死我?” 薛姨妈低声道:“你小声一些。” 薛宝钗挽着薛姨妈在狮头虎足榻上坐下,又安抚急躁的薛蟠道:“哥急个什么,彩霞跪着,妈若不应着,今日的事该怎么了局?”看薛蟠气得双目圆睁,又对薛姨妈道:“我算了算,贾家人留在金陵半年,也不知道他们家花了多少,咱们家先白白垫进去四五万银子。” “都是你们胡闹,替他们四处打点人费的银子如今倒好,费的银子越多,我的小命越保不住。”薛蟠难得抓住时机,在薛姨妈跟前踱着步子,又将许玉珩的话学了一遍。 薛姨妈哽咽着道:“你姨娘姨爹还能当真要了你的命?你姨娘姨爹家金山银山堆着,能看得上咱们家?若不是咱们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又要央求他们打点户部挂名的事,我也犯不上那般巴结人家。” “人家嫡亲哥哥的命都能狠心要下,更何况是我?妈嘴里的金山银山说着吓人,怎不见他们搬了自家银子出来,只拿着咱们家的银子上下打点人?”薛蟠叫嚣道。 薛姨妈叹道:“罢了罢了,信替他们送了,只那人,敷衍着你姨娘、姨爹吧,万万不可当真替他们去抓。” 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薛宝钗难得见薛蟠有些忧患心思,竟像是正经地要担起一家重任的模样,不忍打压他这份心;况且姊妹间荣辱相连,若逼着薛姨妈承认贾政、王夫人要谋害薛蟠,薛姨妈面上不好看之外,日后在薛蟠面前也没了威严,如此,合该另起个话头,叫他们二人都转移注意才是,就笑道:“妈这样做最好不过了,何苦呢,他们贾家两房不对付,却叫咱们家跟着又费银子又不得好。妈,我听着哥哥话里对那姓许的爷们十分推崇,却是很该谢人家点醒哥哥。”说罢,对薛姨妈冲薛蟠一挤眼睛。 薛姨妈闻言立时破涕为笑,说道:“昔日劝你哥哥上进,他总不听,那位许大爷吓唬了他两次,却是叫他知道咱们经济世务的艰辛了。很该谢谢那位许大爷。”言下,已经有意不再提起昔日得知许玉珩羞辱薛蟠后的气愤了。 “正是,那琏二哥是至仁至孝的孝子,许大爷也是满腹经纶的正经人,哥哥跟他们交好,岂不是比往日里结交的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狐朋狗友强得多。”薛宝钗嘴角含笑,虽年幼,嘴里的话却已经是头头是道了。 薛姨妈闻言,很是欣慰地对着薛蟠点了点头,并不急着叫人替王夫人送信,先与薛宝钗商议着如何谢许玉珩一棍子打醒薛蟠这呆子。 薛蟠张口结舌,待要说薛姨妈、薛宝钗误会了,他与许玉珩并无交情,但薛姨妈、薛宝钗口口声声只是称赞他上进了,竟是一句话的空当也没给他留下,心里悻悻地想着明儿个去给许玉珩送礼,以许玉珩的性子,定会连人带礼地丢出两江总督府。 过了一盏茶功夫,彩霞吃过了饭,随着同喜来谢过了薛姨妈,薛姨妈安慰了彩霞几句,见天色已晚,打发薛蟠、薛宝钗各自去睡,第二日一早,不等薛蟠来请安,先打发人替王夫人送信,后亲自挑选了礼物,唯恐薛蟠昔日被许玉珩打怕了不肯去,又请了两个忠心耿耿的掌柜陪着薛蟠去。 薛蟠骑虎难下,不肯对母亲、妹妹承认许玉珩并不待见他,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厚礼向两江总督府去,人在马上不禁有些精神恍惚,一边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许玉珩不会将他怎么着,一边又想那许玉珩蛮横不逊于他,什么事他做不出?正恍恍惚惚,迎面竟遇上了今日的正主。 青衫的黎碧舟、黄衫的许玉珩双双瞅见了薛蟠,许玉珩嘲讽道:“薛大爷骑着高头大马,这是要临幸哪家的姐儿?” 薛蟠涨红了脸道:“正要去寻许公子你呢。” 许玉珩一怔,一提马鞭就要抽过去。 “哎,玉珩,他只是说来找你,并不是顺着你那句话羞辱你的意思。”黎碧舟赶紧拦住许玉珩。 薛蟠连连点头。 “你来寻我做什么?”许玉珩见薛蟠果然不是有意拿话羞辱他,看薛蟠吓得差点跌下马只将只脚吊在马镫子上,又抱着手臂笑着看他。 薛蟠坐正了身子,连声将薛姨妈、薛宝钗教导他的一番堂而皇之的说辞说了出来。 许玉珩听了,哪里不知道薛姨妈、薛宝钗想叫薛蟠与他结交的苦心,心里不肯跟他们孤儿寡母计较,又想若是贾政得知薛蟠见他倒下立时跟贾琏要好,怕连个肺都要气炸了,于是道:“令堂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如今想借花献佛,把那些个东西送给琏二弟,不知蟠儿你意下如何?” “送给许公子的东西便是许公子的,许公子自己处置就好。”薛蟠哪里敢跟许玉珩说个不好,见他肯“收”下,心觉对薛姨妈有了交代,又问他们二人去哪里,听说要去贾家老宅看望贾琏,便又要与他们同去,路上偷偷去看许玉珩俊容,心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锦上添花易 五月骄阳如火,金陵城大街上已经有人挑了新采摘下来的菱角、莲蓬兜售。 薛蟠听许玉珩、黎碧舟二人之乎者也地说话,纳罕道:“琏二哥也能跟他们两个这么你也之乎者也,我也之乎者也?”正在心里嘀咕,忽地路过贾家铺子,望见铺子门上的封条还贴着,又路过自家铺子,望见自家素来生意兴隆的铺子门前,也是门可罗雀,心道就连他们家也被连累了?一路听街上人嘀嘀咕咕,虽没听清楚,但看那模样,显然是正在说昨儿个贾家里发生的荒唐事。 到了贾家老宅门外,就见老宅门外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各家体面的下人。 “黎大爷、许大爷、薛大爷来了。”正送客的赵天梁望见这三位过来,立时叫人来迎接牵马,又叫人去说给贾琏听,望见许玉珩还带了厚礼来,再次叫人来接应。 “你家大老爷可还好?”黎碧舟问。 “回黎大爷,老爷昨晚上吃了碗鱼籽粥,今早上听二爷讲着笑话,又吃了大半碗粥。” “你家二爷呢?” “二爷却没闲着,一怒之下扣住了二老爷、二太太的人,又要顾着老爷,又要审问是谁谋害老爷,四更天才睡下。” 黎碧舟、许玉珩点了点头,与薛蟠一同进去,只瞧这贾家老宅就如换了一番天地般,虽还在贾代善的孝期里,个个脸上却也浮现出一抹遮不住的笑意,尤其是来来往往的下人手里抬着装在玉盆中的牡丹、芍药、芙蓉,盛在瓷缸里的白莲、红莲、碧莲,朵朵鲜花更给这昨儿个才办丧事的老宅增添了几分生机。 “哪里来的这么些花朵?”许玉珩好奇地问。 赵天梁垂着手跟在后头道:“这是王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王三老爷说老爷身子不好,长闷在屋子里,身子越发好不得了。该叫他赏一赏这些花朵,开开怀。” 黎碧舟、许玉珩、薛蟠都不知王子胜此举是因为十八反的缘故,都当王子胜是为活埋贾赦的事心虚,黎碧舟、许玉珩冷哼一声,薛蟠因是外甥,跟着惭愧得不行。 随着那些花朵进了贾赦院子,许玉珩先忍不住憋着笑起来。 却原来贾琏、迎春两个孝顺,瞧着今日风和日丽,特地搬出美人榻来,又叫人将五彩缤纷的花朵摆在榻边,那榉木刻西施浣纱美人榻上铺着锦褥、设着玉枕、放着绣被,又被群芳环绕,本是极雅致的,奈何上头窝着个头发胡子花白、老朽蜡黄的贾赦,实在是大煞风景。 “三位来了,有失远迎,勿怪勿怪。”贾琏匆忙地房里出来,手上拿着贾赦的药,出来后将药递给全福,便略整了整衣衫,也不客套就请黎碧舟、许玉珩、薛蟠在一旁边赏花边说话。 许玉珩不时瞄一眼美人榻上的贾赦,心道那蜡黄皱了吧唧的贾赦在,谁有心思赏花?但心知这是贾琏的一片孝心,不肯离着贾赦太远,匆匆给贾赦请了安,瞧贾赦哼哼唧唧地应了,就在一旁廊下的方桌边坐下,见方桌上恰放着几张描画着奇怪符号的纸张,纸张上又细细地写下,为何该用此符号,叹道:“琏二弟还有工夫做这个?”心下感动不已,暗叹若不是为他,贾琏怎会弄这个。 贾琏笑道:“先时不知被二老爷的人带去了哪里,心里惶恐,未免慌乱下做出错事来,就聚精会神地琢磨玉珩兄早先说过的标点符号,果然这么一琢磨,也不像早先那样惶恐了。” “竟是这样。”许玉珩叹道。 黎碧舟接了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见许玉珩口中赞叹连连,心道那标点符号四个字,不是贾琏先提出的吗?“迎春妹妹可好?母亲说,若是你这实在嘈杂,她便叫人来接迎春妹妹过去住两日。” 贾琏道:“大妹妹先因父亲病了,昨儿个略好了些,但也不好去打搅伯母。”说罢,就叫人去请迎春写了问候书信,待黎碧舟走时,请黎碧舟代为转给黎太太。 黎碧舟点了点头,便也去看贾琏誊写下的标点,看了也不禁连连为他的解释喝彩。 贾琏瞧着口说无凭,便提了笔,斟酌一番,在纸上写下“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谣指杏花村。”一句,又写下“清明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最后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口说无凭,何不如拿着那标点试一试,瞧瞧看如何断句,可使得不使得。”贾琏便将笔放回原处,便将自己所写拿给黎、许二人看。 黎碧舟、许玉珩读了一通,先为那标点点头,随后又惊叹贾琏在短短时日,一手烂字便精进了许多,可见他在写字上费了多少工夫,对着杜牧的清明二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日。随后许玉珩也提笔,铁画银钩地写下一篇长赋,又在这赋上添加标点。 贾琏不曾读过这赋,也因这赋的寓意太过晦涩,通篇读下来还是不知所云,但他托着脸默默地凝眉看着,不时地点头做出惊叹状。 薛蟠也是一窍不通,他比不得贾琏会装模作样,于是不过一会,就无趣地抓耳挠腮,琢磨着如何引着许玉珩、黎碧舟、贾琏吃酒听戏去。 “蟠儿,拿着赋给老爷看去。”许玉珩瞧出薛蟠坐得不耐烦了,就将那赋拿给薛蟠,叫薛蟠去送给“临老入花丛”的贾赦。 薛蟠巴不得从这方桌边起来,接了那纸,也不耐烦看一眼,就向正在太阳地里眯着眼欣赏荷花的贾赦走去,“大老爷,您来瞧瞧许公子的字怎么样。”说罢,就将那纸递到贾赦手中。 贾赦的眼睛被太阳晒得昏花,许久才好了些,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先啧啧称赞道:“好字好字。”随后疑心自己眼花了,又挨近了去看,见这锦绣文章上多了些蝌蚪、圆圈、渔钩,登时又怒了,指着薛蟠连声咳嗽后,哑着嗓子骂道:“混账东西竟敢在锦绣、锦绣文章上瞎胡闹这文章是你能亵渎的?” 薛蟠无辜地挨了一通骂,偏贾赦病重又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不但擦不得,还要垂手听训,待贾赦骂累了,才敢回贾琏身边去。 “许公子何必害我?”薛蟠无辜地道。 贾琏却叹息道:“就连家父都如此,可见”惋惜地将头摇了再摇,连贾赦这不大读书的老爷子都是这么个态度,可见那些死读书的儒家越发不会接受这些。 许玉珩蹙眉,素来不甚热情的黎碧舟此时却道:“前路漫漫,倘若连这点子勇气也没有,还不如回家醉生梦死呢。” 一句话,又激励了贾琏、许玉珩二人。 薛蟠虽知道许玉珩是有意叫他去贾赦那边找骂,但却不知,贾赦是先瞧见许玉珩的字便十分爱惜,待再瞧见字里行间的标点,就当是薛蟠胡闹点上去的,于是责骂薛蟠亵渎了锦绣文章。既然不知,薛蟠看贾琏似乎明白,越发在心里佩服贾琏,心道往日里人说这琏二哥跟他一般不喜读书,可如今怎瞧着琏二哥懂得很多呢? 到午时,贾琏请黎碧舟、许玉珩、薛蟠三人留下吃饭,饭后,许玉珩留下几本书叫贾琏好生翻翻,见贾政一房已经没了卷土重来的能耐,才与黎碧舟回家去。 “琏二哥好生厉害,那些个之乎者也,你竟然也那么精通。”没了许玉珩、黎碧舟,薛蟠顿时来了精神,偷偷碰了碰贾琏,低声道:“琏二哥抽空随着我去吃酒去,不消半日就回来了,耽误不了什么事。” “毛还没长就成日惦记那些,你也不怕惹下什么官司来,叫人揪着官司狠狠地宰你一笔。” 贾琏的话,恰与昨儿个许玉珩说的相同,薛蟠打了个寒颤,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心觉黎碧舟、许玉珩话里言语无味,不及酒楼里那些篾片、女先有趣,于是讪笑着,又要告辞。 恰这时,全福拿了帖子来,说道:“二爷,那凤台县的梅县令又来递帖子了。” “不必理他。”贾琏没功夫跟个跳梁小丑计较。 全福笑道:“不理他也好,我瞧着那梅县令八成连芝麻官都没得做了。何知府派人来说账目已经清算好,咱们的铺子开不开张并不妨碍案子了。咱们家的铺子今儿个就可以撕了封条、重新开张,至于咱们府太太置办的私产铺子,何知府说总归依着咱们贾家的家规,也要归到公中,不如他做主,改了那些铺子的契书,直接改上二爷的名。” 薛蟠此时还跟贾琏一起站在贾赦院的门房边,因传闻那些私产铺子是王夫人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恭喜贾琏。 贾琏听了,只是一笑,见薛蟠还要告辞,就指着他笑道:“原来只是陪着黎、许两位兄弟来呢,他们一走,你瞧见我这边有事相求,就立时也要告辞了。” 薛蟠拿着手向胸脯上拍去,震得腰上的扇囊、玉佩叮咚作响,“琏二哥也太看不起人,我像是那种人吗?”继而又问:“琏二哥说有事相求,又是什么事?” 贾琏道:“这事你也做不得主,你回家问一问薛姨妈亦或者你叔叔,就说我恳请你们薛家帮忙推荐几个精明的大掌柜。若有,我这厢就多谢了,若没有,那也无妨,不必太过挂怀。” 薛蟠想起原来贾家铺子里的人都在大牢里锁着呢,立时保证道:“不过是几个掌柜的,家里就养着不少呢,明后两日,就能将人给琏二哥送来十个大掌柜。”豪气万千地说完,又辞过了贾琏,出了门瞧见个芝麻小官在一顶轿子前愁眉苦脸转来转去,心道这就是那梅县令了,上了马就走开了。 “大爷这会子要去哪里松散松散?”跟着薛蟠的小厮嬉笑道。 薛蟠正待要说去翠红楼,忽地勒住缰绳,懊恼伸手在自己额头重重地一拍,自从他父亲去后,他又不懂经济世务,全赖家里的伙计老人帮扶才能叫薛家的买卖维持下去,如今,他满口答应贾琏要给他推荐大掌柜,他又往哪里去寻大掌柜去?又不肯拉下脸去回绝贾琏,更不敢去跟薛姨妈说,只得去了隔壁寻了叔父商议。 他叔父也不敢做了他们一房的主,只告诉薛蟠若再拒绝贾琏,少不得得罪了贾琏、贾赦父子;若答应了,短短两日,外头寻不来好的,只能给了自家的,一要折损了自家安身立命的买卖,寒了老人们的心,二就等同于跟王夫人、贾政翻脸,日后想和好,也不容易。 薛蟠听他叔父说的有理,在大街上游荡了半天不敢回家,想起王子胜都要讨好贾赦呢,更何况是他,如此断然不能回绝,可答应了,薛家怎么办?只觉自己竟像是没了乌骓马、虞姬的楚霸王,对着淘淘江水,再没了昔日的霸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记吃不记打 直到三更时分,薛姨妈派了人来找,薛蟠才随着人回家,虽没人欺辱他,但见了薛姨妈,不禁为难地掉下眼泪来,红着眼眶哽咽道:“儿子如今是进退两难,实在不知该怎样。” 薛姨妈已经从薛家叔父那知道了经过,此时比薛蟠更为难,但看薛蟠这自责模样,又不好训斥他,只叹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你昔日仗着自家的钱,仗着你舅舅、姨爹家的势无所不为,如今可好,你姨爹自顾不暇、你二舅舅对你姨爹的事也爱莫能助。如今你还当跟昔日一样?以后说话行事多留心一些吧。” “那如今该如何?实在不行,儿子去回绝了琏二哥,想来,琏二哥也不会太生气。”薛蟠为安慰母亲硬着头皮道。 薛姨妈忙道:“不可,那琏哥儿好说话,可他家大老爷却是个不好相与的。”被装进棺材都死不了,那位赦老爷当真是祸害遗千年,苦思凝想半日,到底是不忍叫薛蟠为难,叹道:“这几年家里比不得你父亲在时了,还有些老人养在家中。我叫你叔叔帮着凑一凑,你后儿个领去给琏哥儿吧。日后跟着琏哥儿,与那许家、黎家哥儿一处,学了人家一星半点好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薛蟠垂着头重重地点了一点。 薛蟠之父去后,薛姨妈全赖王、贾两家权势,才能孤儿寡母地在薛家八房人觊觎下守住偌大家业。 饶是如此,因家里没有正紧的男主人出面主持,家里也比不得早先了。 薛姨妈带着薛蟠去了其他几房人那边说项,原本以为寻不来人,谁知各房的买卖都是一日不如一日,听说要寻掌柜的,便纷纷推荐了昔日铺子里的人来,不过两日就寻了大小掌柜一十七人、账房二十八人、大小伙计四五十人。 在薛姨妈屋子稍间里,薛蟠瞧见几个昔日跟着他父亲的掌柜也列在其中,不由地伤感道:“原当咱们家凑不出人,不想”越是如此,越是难受。 薛姨妈叫薛宝钗帮着誊写花名册准备叫薛蟠送给贾琏,坐在芙蓉覃上唏嘘道:“若不当真见到,我也想不到家里有那么些掌柜无事可做。”连连嗟叹下,落下眼泪来,“昔日你们父亲在时,往外聘请贤才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人没处用?” “妈别伤心了,借着这时机,将那些用不着的放出去岂不好?妈一个寡妇守成不易,能保持眼前的局面,已经十分了不得了。”薛宝钗赶紧安慰薛姨妈,手上誊着花名册,却没薛姨妈那怕得罪王夫人的一层顾虑,只觉他们孤儿寡母糊口艰难,多跟一些人交好才能生存。于是誊写了花名册,又特地道:“迎春一个闷在家中也怪难受的,明儿个送花名册,我随着哥哥同去,也给迎春解解闷。” “哎——”薛姨妈顾虑重重,好半响想起贾政、王夫人翻身已无可能,又道:“请了迎春来家小住几日吧,她太太身子不好,别叫琏哥儿顾了这个顾不得那个。” 薛宝钗含笑应了。 又过了一日,薛宝钗穿了一件灰绿暗纹缎面夹袄一条鹅黄裙子,打扮得素净非常,带着金莺、金燕两个,受了薛姨妈的一番叮嘱,上了轿子,就随着薛蟠去贾家老宅送花名册去。 到了贾家老宅那条街上,只听薛蟠打马过来说略等一等,薛宝钗在轿子里就耐心等了,许久轿子又起来,听薛蟠在外头说是王子胜的轿子才刚离去,薛宝钗心道王子胜当也是来拜会贾琏的。 进了老宅,自有人换下薛家的轿夫抬着薛宝钗去见迎春,薛蟠随着赵天梁就去贾赦院见贾琏。 赵天梁心下疑惑这薛蟠怎看着沉静了不少,不似往日那么嚣张了,笑道:“薛大爷这几日可还好?” 薛蟠悻悻地,这几日他先怕找不出人,随后又见人一大堆,心里悲喜莫名哪里好受,只是问赵天梁:“我三舅舅来做什么?可是去拜会姨爹?” “哪里呢,尊亲听说我们家铺子里缺人,想来推荐几个人。二爷想着既然求了薛大爷您,若是再答应尊亲,岂不是对不住薛大爷?就婉拒了尊亲。”赵天梁含笑道,墙倒众人推,贾政、王夫人那边已经是无力回天,王子胜这素来就与六亲不合的主,怎会好心去他们那边雪中送炭。 薛蟠笑道:“琏二哥到底义气。” 一路上又见许多布衣之人满脸笑意地带着包袱贴着墙角站着等他们过去,薛蟠又忍不住问:“这些个带着包袱的,又是什么人?” 赵天梁待过去了一些,就道:“薛大爷还记得我们二爷从铺子、庄子里挑出来的人吗?二爷早早地就盯着他们呢,如今挑来的,都是心眼活泛又明白事理的,叫他们去做庄头、看着出租的宅子呢。” 庄头也算是掌握大片土地、上百口人的肥差,薛蟠回头望了眼那些人身上的粗布大褂,瞧见一个妇人裤脚大喇喇地敞着,心道这些人也算是祖上积德,能一下子领了这肥差,由此也可见这金陵上下贾家的产业都落到贾琏手上了。 一径地进了贾赦院前厅,只瞧见正面摆着两张太师椅、下面左右各摆着四张交椅的厅上,贾琏神色轻松地翻着册子,身边又有一个穿着灰黑衣裳的中年男子弓着身子指着那册子在贾琏耳边叽叽咕咕。 “蟠儿来的正好,你再不来,我就去你家寻你了呢。”贾琏示意立在他身后的那位暂且退出去。 薛蟠这才认出那人是贾家的吴新登,只纳闷地想这人不是跟周瑞捆在一起了吗?就忙从袖子里掏出花名册,边递给贾琏,边道:“妈说还有些伙计呢,琏二哥这若不够用了,只管说一声。” “姨妈果然心善,你是做买卖的世家出身,来替我瞧瞧怎么分派人手。”贾琏将方才与吴新登共看的名册放在一旁,又拿出一本账册来,请薛蟠坐在他对面看。 两张太师椅间隔着一张祥云纹高几,高几上摆着一碟新鲜的莲子并两盏新沏的杏仁茶,此外就是一些册子。 薛蟠坐下后捏了枚莲子带着皮丢进口中,看贾琏看册子,用牙齿咬破莲子皮挤出内瓤后,噗地一声吐出皮,随后嚼到芯,嘴中苦涩,连连拿着杏仁茶漱口。 贾琏放下册子,看他一刻也闲不住,问道:“不知府上可曾来过癞头和尚?”虽眼前形势一片大好,但若能穿回去最好。 薛蟠一头雾水地道:“哪里来过什么癞头和尚?琏二哥这话说的,我们家虽比不得你们,但见的也是大寺大庙里的高人,谁有功夫去见什么癞头和尚?” 贾琏很有些失望,没有癞头和尚,薛宝钗的海上方哪里来?良久才将失望压下,细细地问薛蟠名册上众人的品性、能耐,薛蟠只认得里头几个有头有脸的,其他的并不认得,只说这上头人是薛姨妈并薛家叔父挑出来的。 贾琏并不以为这时候了薛姨妈还敢在这事上阴他,又觉那铺子才被查抄过,新来的至少在一年半载内不敢动手脚,于是再次谢过薛蟠,听薛蟠说薛宝钗来了,又客气地叫人将庄子里送来的莲子等新鲜东西送一些过去,与薛蟠说好明个儿他出银子薛蟠帮着他出面宴请掌柜并伙计后儿个铺子就重新开张后,特地取了三百两交给薛蟠,又客气地在旁人送来的东西里挑出好的叫薛蟠拿去给薛姨妈。 留薛蟠兄妹到傍晚才放他们回去,晚间贾琏将铺子后日开张的事说给贾赦听,贾赦躺在床上又是咳又是喘,欢喜道:“这下子金陵这些东西都是咱们的了。” “原本就是咱们的。”贾琏立在床边笑道。 “琏儿那圣旨”贾赦欲言又止,毕竟如今他们大房一派欢天喜地,乍然提起那话,未免太扫兴了。 贾琏猜到贾赦又要说些什么,借口去探望贾政退了出来,到了门外脸色一沉,因如今邢夫人放出来了,全福几个不便过来,便大步流星地向邢夫人房外去,远远地望见司棋,对司棋招了招手,“去将太太请出来说话。” 司棋瞧着贾琏脸色不好,赶紧去请了邢夫人来花坛边跟贾琏说话。 邢夫人堆笑过来,“琏哥儿急慌慌叫我,可是老爷出事了?”被贾琏的冷眼一扫,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叹这天魔星在人前何等的宽厚,背着人一点脸也不给她留。 “听说,太太吃饱了撑的,跟老爷说起袭爵的事?”贾琏沉声道,果然邢夫人这人既不能同患难也不能同富贵,还不怎样,就先想着“分赃”劝说起贾赦不“退位让贤”了。再看邢夫人一身落叶黄菊花纹褙子衬得她人颇有两分得色,又觉她嘚瑟过头了。 邢夫人一凛,也怪王善保家的多嘴,提醒她若是贾琏袭爵,没两年娶了妻,饶是住进了荣禧堂,她主持中馈没两年也要让贤,于是她这才动起了劝说贾赦请贾琏推辞爵位的念头——贾琏不是孝子吗?既然贾赦提,他只能答应了。 邢夫人自是不知那王善保家的才说动她,立时又拿着这事叫司棋跟迎春告密,向贾琏递上了投名状。 “琏哥儿听谁胡吣呢?老爷的还不就是琏哥儿的?”邢夫人含笑道。 “我已经许了大舅,等回了家,就把邢家的东西还回去,如此也好叫太太那二十几岁还没出嫁的妹妹有了嫁妆好出嫁。至于其他,太太若老实本分,不做多余的事,自然能够养尊处优,不然”贾琏威胁地上前一步。 邢夫人吓得心乱跳,只是贾赦的身子一日日地好了,只前头两日怪她拿了他的东西,后头为了一件件喜事心胸宽广地不计前嫌了,如此她的底气就也足了一些,冷笑道:“琏哥儿是在威胁我?” “是又怎样?听说太太已经准备着当家管事了,我劝太太歇了吧,我问过吴新登了,当家太太管的也不过是些四季衣裳、礼尚往来、分发月钱那些小事,这种事,寻个稳妥的管事媳妇就够了。我们家人口不多,按着分例逐月发放就是,其他的还有个什么?”贾琏巴不得借着这时机,叫贾家跟贾家早先那些亲戚们断了来往。 邢夫人笑道:“琏哥儿,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待你袭爵了,多少事都得我替你出面呢,不然来往的亲戚家的女眷谁替你去见?你不知这几日里,我替你见了多少人。” 贾琏笑道:“太太这是要挟我?”原当邢夫人识时务了,为压制住王夫人,就许邢夫人接待前来拜访的女眷,如今看来,叫邢夫人接见女眷,反倒长了邢夫人的气焰。 邢夫人眼瞅着满院子盆里、水缸里的花朵开得红艳艳,拿着手掐了朵浅白的月季握在手上,也学着贾琏沉了脸道:“琏哥儿,我劝你敬着我一些吧,听说你不爱娶凤姑娘?”抿着嘴一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事可都是我替你张罗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泥人土性子 打蛇不死?贾琏拿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邢夫人一回,既然邢夫人找死,他就成全她,一言不发地上下抛着通灵玉出了院子,叫了赵天梁、赵天栋来,“老爷昔日身边小厮,现在在哪?” “二爷是说权儿几个?卖到染布坊去了,就在金陵本地呢。”赵天梁道。 “寻回来,告诉他们还想吃贾家的饭,就给我咬死了大太太。”贾琏回想起方才邢夫人的态度,料定放任邢夫人出来必有后患,该将邢夫人彻底踩下去。 赵天梁、赵天栋早听说邢夫人一群上蹿下跳地准备主持中馈呢,忙答应了,当晚就叫人去寻权儿几个,那权儿几个往日里跟着贾赦吆五喝六地出门,成日里嫌弃大鱼大肉腻歪,如今莫名其妙落到出卖劳力的地步,日日不求大鱼大肉,只求饭菜管饱,乍然瞧见赵天梁、赵天栋寻了来,早忘了昔日嫌隙,喜得如见到菩萨显灵般,抱着赵天梁、赵天栋的腿哭个不停,被他们赎买出来后,先去外头客栈里洗了澡,换了一身绫罗绸缎衣裳,就见酒楼里早送来了肘子、鸡汤、鹅掌等菜肴,先埋头痛吃了一盏茶功夫,才满脸油光光地问赵氏兄弟,“两位哥哥怎又想到了我们?” 赵天梁道:“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你们可愿意回贾家?” 权儿赶紧道:“这自然是乐意的,梦里我们都想着回来呢。” 赵天梁道:“等会子,我送你们一幅画,你们抱着跪到老宅门前,自有人领着你们去见老爷。见了老爷,你只管说当初大太太来了,瞧见棺材里有东西,叫你们接应着外头人去替她偷东西。你们先不肯,后来被她说动了心,于是黑灯瞎火地给门上人下了蒙汗药,偷了东西出去。然后太太要灭口,你们吓得不敢回来了。如今在外游荡了许久,到底念着老爷的好,又回来了。” 权儿忙道:“老爷信这话?” “老爷怎会不信?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在染坊里未必知道。前几日老爷被二老爷害得险些被活埋了,那会子大太太只顾着银子,不管老爷死活。老爷本是极恼火的,可是这几日咱们大房苦尽甘来将二房压制住了,老爷便不似早先那么厌弃大太太了。如今你们去,旧事重提,保管大太太这辈子也翻不了身。”赵天梁转着酒杯。 权儿原本细皮嫩肉的,如今累得成了皮包骨,满是茧子的手握着筷子,思量一番道:“若是老爷怪罪我们呢?” “如今是二爷当家,老爷怪罪你们,要将你们发落了,二爷在老爷跟前胡诌说将你们打发到西北去了,背地里叫你们在金陵铺子里当差,老爷又怎会知道?” 权儿几个沉吟一番,齐齐道:“我们的身契都握着兄弟手上,还能说什么呢?” 赵天梁一笑,见这几个在染坊里累得如骡子一般,心知便是不答应他们什么,只拿着将他们送回染坊吓唬一番,他们也要应承了,又叫人再拿了好酒好菜来。 这两天铺子重新开张,暂不叫权儿几个出来闹,待贾琏忙过了铺子的事,就依计叫权儿几个去贾家老宅门前跪着,然后又装模作样地领着他们进来见贾赦、贾琏。 贾琏搀扶着贾赦,贾赦瘦猴子一般套着一件福字纹细绸衣裳,哆哆嗦嗦地从里间出来见权儿几个。 “父亲,他们拿走的是这副画。”贾琏从赵天梁手上接过画,慢慢地在贾赦面前展开,随后故作疑惑地问:“这幅不是漫山枫叶图吗?” 贾赦摇摇头,激动地伸手去接画,“那幅在柜子里,这是这是另外一张。”拿着手轻轻地在画前描摹,忽地发狠道:“一群、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其他东西呢?”两眼不是十分清明,只瞅见权儿几个身上绸光流动、玉佩铿锵,就觉他们个个拿着他的东西在外头逍遥快活去了。 权儿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只偷了这一样东西,后头瞧着事发了,太太要灭口,顾不得旁的,就没头没脑地出了府。” “将太太叫来!”贾赦一急,说话流利了许多。 “老爷千万珍重,如今整个荣国府都是咱们的,那些东西不值个什么,老爷千万别为了那一星半点气到了自己。”贾琏抚着贾赦的胸口,手指上为扒棺材折断的指甲此时还留有紫黑的淤青。 贾赦望见贾琏的手指,立时感概万千,也觉贾琏说的是,种种旧恨涌上心头,只结结巴巴地说出“凭你处置”四字。 “老爷,这些糟心事交给儿子来料理,老爷只管想些开心的事。回去后,荣禧堂交给老爷打理,儿子去前面书房住着,昔日因不爱读书连累老爷被人看轻,儿子决心发奋为老爷考个功名回来。” 贾赦听了喜不自禁,连劝着贾琏推辞爵位的话也说不出口,望着贾琏手指上的伤又惭愧了良久,心道患难见人心,自己怎糊涂地听信邢夫人的话,会以为贾琏日后会对他不敬呢? “交给你办吧。”贾赦并不念什么夫妻之情地道,亲眼看着人捆住了权儿几个,才肯回房去睡。 “二爷”赵天梁望了眼贾赦的屋子。 “别吵到了老爷,带到后院空屋子里拷打。”贾琏有意说给里间的贾赦听,随后先向外去,叫朱龙领着几个粗壮的婆子,将白日里见过几位官家女眷后颇有雅兴赏月的邢夫人重新关回屋子里,立在邢夫人门前,听邢夫人叫嚣着明儿个谁谁家夫人要来,冷笑一声,对婆子道:“老爷说了,太太病了,须得留在房中静养。回京之后,再送去家庙里跟几个才过去的老姨娘作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拿事情来吵她。” 婆子们又不是第一次关邢夫人,料到是这位太太又犯了事,连连答应了。 邢夫人听是贾赦说的,才兴头了两日,又灰心起来,怔怔了半日,后悔那日顶撞了贾琏,待要求饶,就见房门咣当一声关上,随后门上响起了哗哗的锁链声。 “二爷,权儿几个留在金陵,他们没胆子再胡说了。”赵天梁待贾琏从邢夫人门前走开,便紧紧地跟了上去。 “嗯。” “那王善保家的不是个好东西,她坑了大太太,二爷千万不要信了她。”赵天梁拿着手擦了擦眼角,吴新登已经投诚将贾家老宅里赖大、林之孝、张材、余信、单大良、戴良六个要紧的管家犯下的事一五一十登基成册子递给贾琏,他们只要回去了,自然就会发作了那些人,没得叫王善保家的白白顺着东风占了便宜。 “嗯,再叫人挑几个管事的女儿去伺候大姑娘。来人,须得将大姑娘身边的司棋压下去。”贾琏不想浪费多少工夫在内宅,因此决心此时在金陵时,就将内宅之事安排妥当。那司棋虽对迎春忠心耿耿、泼辣爽利,但在贾琏眼里是个事儿精。不提她与表弟潘又安的私情,只说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婶娘秦显家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书中就有司棋为了替婶娘秦显家的争肥缺大闹厨房一节,若是叫司棋随着迎春水涨船高了,司棋爹娘两边亲戚哪有不跟着蹦跶的道理。如此,这司棋只该做了次一等、略得宠的丫鬟,当不得迎春的贴身大丫鬟。 “二爷顾虑的是。”赵天梁心道还是贾琏会用人,再接再厉地道:“二爷,不如咱们如今就定下留下谁?” 贾琏点头道:“将咱们一群人家里有什么可用的人先理出来。”说完,只留下全福、全寿四个全字辈的伺候贾赦,回了自己房中睡了,第二日忙着给早先来探望贾赦的各家一一回礼,听闻黎太太生辰将至,叫人准备了一些小礼物并迎春的针线送去,隔了七八日,去自家铺子里逛了一逛,又去庄子上瞧了一瞧,见两处都捋顺了,又将心思全部放在京城那头。 待赵天梁将准备给迎春的丫头、教引嬷嬷名单递给他后,贾琏在内院书房坐着,叫全福去请了迎春来说话。 须臾,迎春就被请了来。 迎春不知贾琏的意思,进门后颇有些忐忑。 “坐吧。” 迎春依着贾琏挨着书桌坐下,手上握着帕子笑道:“哥哥叫我来,是写字还是下棋?”望见桌面上都是账册,并无棋盘、棋谱、宣纸,心里纳闷起来。 “两样都不是。你瞧瞧这给你的丫鬟名单。”贾琏将一页纸推给迎春。 迎春望见了,咋舌道:“怎这么多?我用不着这些。” “可知道,我为何自称二爷,反倒叫人称你为大姑娘?”贾琏去看吴新登送上来的“投名状”,这投名状里记载着的,都是贾家上上下下人犯下的事,越看越惊心,心道既然尾大不掉,他便叫贾家“小巧”一些,将用不着的人统统甩开——头一个要铲除掉的,就是吴新登,这种倒戈的小人不似金彩那般精明又不失仁厚,留着必是祸根。想着,就叫赵天梁来,叫他悄悄地把那满心等着做大总管的吴新登拉去卖掉。 迎春默不作声,略一想贾琏对贾家二房的敌意,就知道贾琏不将贾珠放在眼中,自称二爷是为了挤兑贾宝玉,而她这大姑娘,是为了挤兑元春,从此之后,荣国府大姑娘就是她贾迎春,不是贾元春。 “我与元春姐姐有云泥之别,她是正经的太太生的,我是姨娘生的,哪里能与她相比?”迎春一句话后咬到了舌头,嘴里满是腥甜的味道,回想一番贾元春那恍若石榴花一般明艳动人的容貌,不由地自惭形秽起来。 “以前比不得,如今也要比。你心里可有了章程?”贾琏提着笔,将林之孝的名字在册子里勾起来,林之孝犯下的事比之赖大、张材等人实在不值一提。一提笔,就在迎春看着的名册上添上了林红玉的名字。 迎春闷不吭声。 贾琏不喜她这副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的模样,拿着手在桌上敲了敲,催促她快些拿出个章程来。 迎春被催得急了,吞吞吐吐道:“回去了,奶娘少不得要乔张乔致地捯饬叫她儿媳当差我想将她打发了,又怕人言” “很好,除了奶娘呢?”贾琏指望着迎春能提到司棋,可看迎春只除去奶娘就仿佛万事遂心了,只得耐心引着她道:“除了奶娘,你身边其他人都很好么?” 迎春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司棋也很好?”贾琏问。 迎春怔住,贾琏道:“今非昔比了,老爷若再有个姑娘还就罢了,偏就只有你一个,不管嫡的庶的,都是你一家独大。树大招风,便是你自己个妄自菲薄,旁人也要吹捧着你。如此,就算你不威风,跟着你的人也要威风了。这么着,你该仔细想想哪一个会连累你。” “譬如司棋吗?”迎春轻声问,难怪在门外的时候,司棋、绣橘两个被全福打发回去了。 贾琏点了点头。 迎春细细看向那纸上,虽对纸上众丫鬟的名字陌生的很,但只看那前头姓氏,也知道这些不是寻常的家生子,斟酌再三,有些底气不足地道:“虽说司棋暴烈了些,但总归是自幼跟我生长在一处的,不知护着我多少次” 贾琏蹙眉道:“但她祖母、外祖母两边的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回去了,少不得你要替我管一些琐碎事,你敢担保司棋不会趁机作威作福背着你我排除异己,抬举自家人?” “我回去说她。”迎春难得肯定地说了句话,“我回去敲打她一番,日后我也会盯着她。哥哥不喜欢元春姐姐做了荣国府的大姑娘,我听哥哥的做了就是,只是那司棋她心气本就高,如今就盘算着回府后如何如何,若冷不丁地叫后来的踩在她头上”见贾琏不言语,当即起身对贾琏拜了一拜,又坚持道:“我一准劝说司棋自尊自重,不听人吹捧几句,就抬举那些论七八糟的亲戚,求哥哥千万别提撵了司棋走的话。” 贾琏琢磨着没了大观园,司棋便是跟那潘又安情投意合,也没了偷情的地,如此却也不怕什么,况且难得见迎春那么坚持,“罢了,反正是你的丫鬟,只是你告诉她一声,既然回了府后身份不同了,就要以身作则别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多谢哥哥。”迎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见贾琏还有旁的事,忙拿了名单回去跟司棋、绣橘两个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胜负已分明 司棋望见名单上都是些老子娘腰板硬的主,又欢喜又害怕,唯恐被人抢了窝,但听迎春说不会叫后来者居上后,才笑嘻嘻地喊着大姑娘讨迎春欢喜。 迎春笑过了,便心事重重地将司棋家内外亲戚纷杂贾琏唯恐有人拿司棋家亲戚做幌子浑水摸鱼等说了一说。 有道是举贤不避亲,司棋原本瞧见周瑞、周瑞家的等都被捆起来了,只觉得满府的肥差没人领,于是动起了趁着还在金陵收买赵天梁等人劝说贾琏将差事给了她家叔婶的主意——她自是不知赵天梁等如今个个手里有上千两银子,自是看不上她那零碎几个钱——此时听迎春一说,如梦初醒般明白如今的琏二爷不好糊弄,赶紧歇了心里的打算,对着迎春连磕了两个头,口中道:“姑娘既然在琏二爷跟前保了我,我断然不会做叫姑娘跟着没脸的事。” 迎春也忙慌将司棋搀扶起来,说道:“咱们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我怎会叫后来的欺负了你?琏二哥说的是,树大招风,便为了‘大姑娘’三个字,也不知有多少人将咱们看做眼中钉。虽有哥哥在,咱们回了府也该步步小心,万万不能被人拿着当枪使,叫哥哥左右为难。” 司棋听了连连点头,起身之后,又与迎春商议着哪个丫头得用,哪个有些轻狂该换掉。 到晚间,王善保家的因等不来贾琏那边的话,又想叫司棋在迎春这试试口风,司棋料到贾琏所说的“亲戚”第一个就是王善保家的,也不敢才答应了迎春又做下打脸的事,只拿话敷衍了王善保家的。 不觉间三个多月过去,八月里金桂飘香时,先黎芮又送了圣旨来,果然如黎芮所说,圣旨令贾赦荣养贾琏袭爵,又奖赏了贾琏一百两金锞子,另外还有太上皇亲笔所题“百善孝为先”匾额已经送入荣国府荣禧堂内悬挂。 至于贾政,虽圣旨上没提,但朝堂上弹劾他的折子也颇多,因此事牵扯到孝悌人伦,于是没人敢上折子替贾政求情,甚至没人敢当着人面说一句维护贾政的话——自然那日协助贾琏“救”贾赦有功的何知府,也因黎芮上折子时的一番赞扬得了嘉奖。 朝廷的恩旨来了没几日,京都贾家终于送了银子与信过来,今次来的人是贾珍并林之孝两口子。 林之孝的憨厚老实不下于金彩,随着贾珍进门后,见人将他们引到贾赦院子来,又不曾望见一个二房的下人,心里已经明白金陵这地面上的情况。 贾珍与贾琏寒暄后,林之孝上前打千,请了个安,“见过二爷。”待贾琏喊起后,才偷偷抬头,一眼望过去,只见琏二爷身上的脂粉气比在家时少了许多,越发显得风流倜傥,尤其是穿着一身苍青衫子,更衬得整个人多了两分书香气。 琏二爷也开始读书了?林之孝腹诽着,叫人将贾母拿出来的十七万两银子抬到贾琏跟前。 赵天梁打开那槐木箱子,箱子里露出一水的雪花银子。 “抬到老爷房中,一锭锭查,若刻有荣国府三字就不算数。”贾琏点了点头。 林之孝惊得睁大眼睛,须臾又低下头,说道:“这些银子都是老太太的梯己,老太太另叫我带了一万两,六万给大老爷压惊,两千给琏二爷花用,两千,给二老爷、二太太。” “你先瞧着老爷检查过银子再去见二老爷、二太太吧。”贾琏将一手背在身后,请贾珍随着银箱子去贾赦房中。 贾珍原以为贾琏父子再不成气候了,谁知他们父子这么狠得下心,硬是拼了命地翻身了,含笑道:“琏哥儿比我走那会子老成多了。”见贾琏神色疏离,忙又道:“如今西府里,二老爷、二太太的东西,并元大妹妹、珠大兄弟、宝玉、探春都已经搬到东边花园子里。账册、账本,因吴新登不在,准备的不甚齐全,其他的都规整好了。” 贾琏又点了点头,心道定是金彩也到了荣国府,不然贾母不会连宝玉都打发出去了。 贾珍眸子微动,须臾想着贾琏是因为他替贾政上了陈情书才会如此疏离,回了京城挑两个俊俏的丫鬟送给他,自然能重新叫他跟他要好,于是也不大将眼下贾琏的冷淡放在眼中。 进了贾赦房中,贾赦望见了银子乐得眉开眼笑,坐在床边叫全福、全寿四个一锭锭银子看一遭,不嫌无趣地看了大半日,待见银子不是荣国府铸造的,才点了点头。 “梁大哥,拿了五千两银子并一些旁人送的人参、灵芝去知府衙门,辛苦了何知府快一年,如今请他销案吧,替我告罪一声,就说若不是实在抽不出身,必亲自登门道谢不可;再拿二百两打点衙门里卖过力的兄弟。”贾琏立时道。 贾赦琢磨着数目也不多,点了点头。 赵天梁原在门外候着,此时垂着手进来问:“那关在大牢里的人呢?” “挑几个要紧的带回去送给老太太,其他的,权当做了善事,若是咱们家的下人,就去衙门消了他的籍,放他们出去,给几两银子叫他们做个小买卖;若不是,也只管放了,将他们原来的东西还还给他们。”贾琏请示了贾赦后说道。 赵天梁关了银子去了,林之孝心道贾琏扣着几个要紧的人物,是为了威胁贾母吧。 贾珍眼瞅着贾赦理所当然地叫人将银箱子抬到他床里头摆着,一切事务由着贾琏处置,越发觉得贾琏了不得了,“琏哥儿随着我们去见二老爷吗?” “自然要去见见二老爷。”成功的乐趣就在于看失败者如何垂死挣扎,贾琏笑着,并不看贾赦护着的银箱子一眼,甚至将林之孝给他的两千两也一并交给贾赦,神态坦然地就随着旁人去见二房夫妇。 一路上不见周瑞等人的身影,贾珍想起贾母所托,劝说贾琏道:“琏哥儿,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二老爷糊涂一些,但总是长辈,待他回去,老太太定然罚他。请琏哥儿看在二老爷年纪也大了,回京后上个折子,替二老爷求求情。” 贾琏笑了,想叫他求情,没那么简单。 “琏哥儿,怎不见周瑞他们?”贾珍明知故问道。 “都锁起来了,等着押回京城审呢。” 饶是贾珍在外头花言巧语惯了的,此时也有些词穷,反反复复,只是劝说贾琏念在贾珠三人并贾母的份上原谅贾政。 进了王夫人院,先瞧见两个小丫鬟无精打采地守在门前,人到跟前了,两个小丫鬟才醒过神一般去支会贾政、王夫人。 少时彩霞、彩云两个打起帘子,贾珍、贾琏、林之孝夫妇随着进去。 只见贾政这三个月里因惶恐不安苍老了不少,胡须花白、两眼混沌,见了贾珍来是激动,见了贾琏,又有些尴尬、畏惧。 王夫人也是鬓发灰白、颧骨高耸,虽往日里也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可往日里穿着是惺惺作态的安贫乐道,如今是实实在在的窘迫尴尬。 “二老爷、二太太。”贾琏、贾珍给贾政行礼。 “快起来吧,老太太怎么说?”贾政虽面对着贾珍,眼睛却望向贾琏。 王夫人紧紧地抿着因瘦削有些微微突起的嘴,也拿眼睛去看贾琏,虽她不出门,但每常叫彩霞等出了院子去看,哪里不知道他们一倒下,王子胜、薛蟠便隔三差五地上贾琏的门,甚至薛宝钗登门,也不见薛宝钗来她这瞧一瞧,想来迟迟没有金彩的消息,便是无人替她抓金彩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贾珍将方才与贾琏说的话又说了一通,随后道:“瞧着大老爷也好了不少,九月里咱们便回京吧,若一路顺遂,指不定除夕前能赶到京都。” “琏二瞧着行,那便行吧。”王夫人因着一点私心,有意将往日常喊的琏儿咬成琏“二”,以嘲讽早先赵天梁等喊贾琏大爷的事。 贾琏不跟王夫人计较,笑道:“这边的铺子庄子已经理顺了,老爷的身子伤了根本,须得长长久久地保养,再留下也无益,那就定下过几日回京吧。” 伤到根本四个字又叫贾政涨红了脸,想到回京后必将面对种种不堪言语,又没了回京的期待。 在贾政处略坐了坐,赵天梁回来告诉众人已经销了案,并将文书拿给贾琏看,贾琏递给贾政、贾珍。 此时王夫人、贾母的名声已经臭得名扬四海了,贾政见了文书只觉憋屈,贾珍料定贾琏捞了不少,还当贾琏是以前的贾琏,只觉日后吃酒玩笑的银子有了。 “二爷,给大老爷把平安脉的周大夫来了。”赵天栋在外头道。 “咱们一起去瞧瞧大夫如何说吧,待听大夫说过了,就定下回京的日子。”贾琏道。 贾政不肯去见贾赦,可又觉若不去,这团乱麻就解不开了,于是硬着头皮随着贾琏、贾珍、林之孝同去。 林之孝家的留下,待贾琏等走了,瞧着王夫人落魄不堪的模样,心叹这哪里还是那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挨近了说道:“老太太唯恐太太委屈了,叫珍珠来伺候太太几日。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大老爷、琏二爷再如何,也要敬着她两分。如此,太太要什么也便宜些。” 王夫人听说贾母身边的丫鬟来了,感激地道:“还是老太太心里有我,珍珠在哪?快叫她来。” 说着,彩霞、彩云两个忙打起帘子,帘子撩起来了,就见珍珠进来了。 那珍珠细挑身材,容长脸面,低眉顺眼,很是温柔。 “太太。”珍珠唤了一声,跪下给王夫人磕头。 王夫人拿着帕子擦眼泪,哪里不知道如今自己形容狼狈,忙叫彩霞、彩云搀扶起她。 “太太,老太太说,老爷、太太若出门传话或者跟大老爷、琏二爷讨要东西,只管使唤了她去。”林之孝家的笑道。 “彩霞、彩云先领了她歇着吧,可怜见的,小小年纪为了我们从京都过来。”王夫人感叹道,原当贾母连宝玉都不留,是舍弃了他们二房,如今见贾母又派了丫头来,打心里庆幸贾母还跟早先一样心疼他们二房。 “还有一样事。”林之孝家的欲言又止。 “什么事?”王夫人慈祥地看着珍珠出去,决心叫彩霞当着珍珠的面去跟贾琏讨要人参,好叫珍珠瞧瞧贾琏是如何怠慢他们的。 “赵姨娘五月里忽然发作,闹了大半夜,生下个哥儿,老太太叫人将哥儿的生日改成了三月,还说等太太回去了,也还叫赵姨娘养着,免得那哥儿将来大了出来丢人现眼。”林之孝家的看着王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回去了,再叫老爷给起名字吧。”王夫人掐算了一番日子,须臾,只觉眼下这事算不得事,懒得再算,当真开口叫彩霞去贾琏那要人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总督府佳人 林之孝家的瞧着王夫人是有儿有女,并不将赵姨娘生下贾家二房三爷的事放在心上,不敢多事,也不敢将元春、贾珠因金陵的事双双闭门不出的事告诉王夫人,絮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出了王夫人这边的门,绕到屋后彩霞等人值夜的屋子里去,瞧见因珍珠仗着年纪小好奇,彩凤、彩鸾就开了一口香樟木箱子给她看。 “据说这木头是不招虫子的,放上几百年也坏不了。”彩云拿着手在箱子上拍了一拍。 “这箱子哪里来的?老太太房里也有一口香樟木的,只是没这么大,只能够装些小衣裳。”珍珠笑着,微微抿嘴向屋子里堆着的其他箱子看去。 彩凤笑道:“从库房里抬来的,库房里还有好些呢,这箱子等回去了就拿来给太太装衣裳。” “库房里竟然还有这么些好东西?”珍珠摩挲着光滑的箱子盖。 “那可不,咱们贾家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户人家,便是在地里挖一挖,也指不定能挖出什么宝贝来。你们不知道,那边的好生会糟践人。”彩凤随着王夫人困在这院子里三个多月,好容易京城里来人了,巴不得将受过的苦抖落出来。 林之孝家的站在门边,只瞧见那珍珠眼珠子盯着箱子滴溜溜地转,显然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箱子上,偏那彩凤只惦记着诉苦,没将珍珠诡异的举动放在心中,她原本也当贾母是心疼王夫人才叫自己丫鬟来服侍王夫人,此时又琢磨着不像是那么回事,这珍珠似乎跟她一样在贾母那领了差事呢,满腹狐疑地离开这边,恰迎头遇上讨要人参不成的彩霞哭丧着脸来跟其他几个丫鬟商议再去讨人参,听彩霞说了两句,心叹如今就算叫老太太知道赦老爷、琏二爷虐待了政老爷、王夫人又有什么用?老太太的偏心这会子若能派上用场,他们两口子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地境地了。 林之孝家的沿着围廊绕出王夫人院子,眼瞅着昔日的雕梁画栋处处有彩漆剥落,连连心道可惜,去了前院倒厅里坐着,好容易寻到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与那媳妇说了几句话,却见这边的人手已经满了,她想照着贾母所说帮着照应也插不上手,最后随着一媳妇去了一所院中暂住,进了那院子,瞧见院子才荒废了三个多月,地上砖头缝里就长出野草、开出蒲公英来。 林之孝家的早先曾来过金陵老宅,心知这院子是金彩的,可来时贾母叫她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金彩两口子跟贾赦、贾琏交情如何,她便故作不知地问领路的媳妇:“这是谁家的院子?瞧着不像是没人住的。也不知我们在这住几日,人家会不会乐意。” 那领路的媳妇笑道:“林嫂子只管住下。这原是管事金彩两口子的院子,谁知他们两口子做了亏心事,大老爷才从棺材里出来,他们就卷了包袱不知逃哪里去了。” 林之孝家的自是知道金彩两口子进京投奔贾母去了,琢磨着听这媳妇的话,这金彩夫妇不像是贾赦、贾琏的人,叠着手微微仰着身子笑道:“他们两口子也真是,大老爷、琏二爷在这边住了大半年,承他们照顾,难道就一点子也不念旧情?” 那媳妇一听吧唧着嘴道:“林嫂子这话说的好听,人家老子差点被害了,还能再念旧情?”领了林之孝家的进来,因京城来人前,赵天梁便软硬兼施地敲打过她们,于是也不肯多嘴毁了自己的前程,只说“料金彩两口子也不敢回来了,林嫂子只管放心住下。”便借口事多去了。 林之孝家的叫小丫头子放下自己的行李,在金彩这颇有些宽敞的小院子里转了一转,一间间屋子瞅了一瞅,虽说这屋子草草洒扫过,但衣柜里还放着衣裳并些零碎银子,可见金彩两口子走的匆忙,不像是跟贾赦、贾琏有交情的人。 听见脚步声,见林之孝面无表情地进来了,林之孝家的赶紧迎上去问:“大老爷怎样?” “瞧着不像是能痊愈的,只是眼下也没大碍。几个爷们定下九月里启程。”林之孝望了眼屋子,诧异道:“这是金彩的屋子?” 林之孝家的点了点头。 林之孝也不多问,只说:“赵天梁说红玉叫二爷看上,给迎春大姑娘做丫鬟了,回了府就将她拨到迎春大姑娘房里。”习惯了喊二姑娘,如今那大姑娘三个字喊得别扭得很。 林之孝家的坐在炕沿上,叹道:“原想叫她不声不响地做个小丫头,到大了求个情放出去,如今” “听说迎春大姑娘有意抬举她做个一等的丫鬟呢。”林之孝又补了一句。 林之孝家的顾虑重重下,忘了给林之孝端茶,只想着迎春若叫了大姑娘,这将元春大姑娘置于何地?贾母若为元春鸣不平,又不能直接给迎春没脸,少不得日后要挑剔迎春身边的丫鬟借此敲打迎春不可与元春抢风头,这么着还有贾琏哪里会知道红玉是谁,特意点出红玉,是为了拉拢他们两口子? “这可怎么着?” “走一步看一步吧。”林之孝此时也没主意,抬手到了一盏茶在碗中,望见那茶水澄澈、香气宜人,显然是贾琏为抬举他叫人送了好茶来,皱了皱眉头,心叹船到桥头自然直,左右他自己做不得主,只听上头人的话就是了。 过了两日,赵天梁来请林之孝帮着筹备答谢金陵各家的谢礼,见送给黎家的只有少少八个长匣子,心里疑惑却不敢问,只待第三日一早起来帮忙张罗着叫人备了马车、轿子,准备送了贾琏、迎春二人去两江总督府。 在门外略等了等,才见面如冠玉的贾琏穿着青缎衫子腰上扣着酥白的脂玉带头领着一顶翠幄小轿出了门,赶紧上前打千请安。 贾琏叫林之孝起来,依旧骑马向外去,走出十几步后,回头看了林之孝一眼。 林之孝赶紧驱马上前,“二爷?” “如今,是谁暂代大总管?”贾琏琢磨着贾母不会不叫她自己人做了大总管。 “金彩。”林之孝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贾琏哼笑了一声。 林之孝从贾琏的态度里分辨不出贾琏对金彩是亲是疏,等了良久,不见贾琏再问,只得尴尬地暗暗勒马后退。 “以后别叫大姑娘迎春大姑娘,只叫大姑娘或者姑娘。” 贾琏冷不丁地出声,林之孝赶紧应了,心道琏二爷这是彻底将元春大姑娘挤出荣国府? 贾琏看林之孝又是个老实模样,心道家中女儿能说出“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那等话,再老实,心里也是个有数的,一路到了两江总督府衙门,不等霍成等人迎上来,先下了马过去,握住霍成的两手,感慨道:“此次回京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几位大哥。” 霍成虽不曾在贾琏处拿到真金白银,但贾琏不声不响地聘了他家中正愁没个营生的兄弟在铺子里做二掌柜的事他哪里不知道,因贾琏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又叫他感慨贾琏是个真正急他人之所急、重义气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只会在用得着你的时候拿着几两臭银子砸人,于是此时也感慨万千地道:“琏二爷此去千万别忘了我们,山水有相逢,指不定黎大人调回京都后,咱们有幸跟着去了,或能见上一面。”连连请贾琏向内去与黎芮、黎碧舟、许玉珩说话。 黎碧舟、许玉珩早在仪门处等着,见了贾琏,二人喜不自禁地上前。 许玉珩笑道:“巧的很,祖父年后大寿,我们正要一同上京呢。先时我们不知你们何时回京,还想拖延几日,多陪陪你,如今正好两家一起启程。” 贾琏见许、黎二人也要上京,更是求之不得,忙随着他们二人边走边说道:“君子六艺中,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这些个我是一窍不通,正琢磨着聘请了先生来家教导。如今可好,有了现成的先生了。” 许玉珩嗤笑道:“你怎又成了书呆子?虽说是君子六艺,但也不见人当真要一一研习这些。” “切磋就罢了,我也不敢自居为先生。”黎碧舟谦虚道。 许玉珩只当贾琏在玩笑,嬉笑道:“这么着,我自此以后要称呼你为君子了?”一路向前进了黎芮内院书房,迎头望见一女子捧着棋谱领着两个小丫鬟从书房门内走出。 只见那女子年方十五,如云绿鬓尽数堆在脑后,发间只似有若无地露出两股猩红头绳,小巧的耳上悬着两串红珊瑚坠子,身上也是一件颜色极正没镶边也没刺绣的石榴红衣裙,周身的红映到她面上,越发衬得一张面容如冰似雪、剪水双瞳沉静澄澈。 “琏二弟”黎碧舟不料这会子黎婉婷从黎芮书房出来,待要挡住黎婉婷已经来不及,忙去看贾琏。 好一个秀丽的黄毛丫头 贾琏心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本性改不了 君子非礼勿视,可贾琏就那么看着黎婉婷,黎碧舟也觉得他是君子,甚至,望见贾琏瞧见他视若珍宝的妹妹后没有一丝惊叹,他心里隐隐还有些愤愤不平。 “琏二弟,这是你婉婷姐姐。”许玉珩瞧见黎婉婷这会子不哭不笑地出来,就猜到黎芮见她来的时候将她撵了,她心里闷闷不乐才会如此。 “见过姐姐。”贾琏作揖,头埋下去时就掐算起来,心道他还有两年的孝要守,两年后,兴许这黄毛丫头就长大了呢?眼睛扫向黎婉婷的纤纤玉手,心道不知这手捏着白玉棋子时,是不是手指比那白玉还要白上两分? 黎婉婷侧身略福了一福,因贾琏的眼神很是正派,又听他喊姐姐,虽气许玉珩就这么着将她的闺名说出来,却也没迁怒到贾琏身上。 “表哥,过年时你才回家两个月,如今是随着我们一同进京,还是随着舅妈他们?”黎婉婷起身后,就看向许玉珩。 许玉珩道:“我与琏二弟同船。”不等贾琏说话,便将手搭在贾琏肩头。 “那你与我的那半局残棋,何时” 许玉珩道:“你哪里是我的对手?在姑妈那多磨练磨练再说吧。”拉着贾琏就向前去。 “姐姐似乎生气了?”贾琏这姐姐二字喊的十分顺口,心觉这黎婉婷实在是个美人胚子,这般艳丽的红也被她穿得出尘脱俗。 黎碧舟尴尬地咳嗽一声,黎婉婷的心思他哪里不知,但许玉珩白白长了年纪依旧不解风情,且素日里也不大喜欢跟黎婉婷说话,两家人心里都有了意思,只是怕许玉珩不答应,也不敢强拧着他的意思先定下来,如此,他也帮不了黎婉婷。 “叫你多嘴。”黎婉婷嗔怒地看向贾琏,对上贾琏的眼睛,先红了脸,忙将眼睛移开。 “别理她,小丫头片子也不知成日里生的是什么气。”许玉珩说着,先领着贾琏去见黎芮,黎碧舟安抚地看了黎婉婷一眼,便也跟着进去了。 “那位小爷的眼睛就像是会勾魂一样。”黎婉婷身边一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悄声道。 “胡说什么。”黎婉婷回想起方才那一眼,忙止住心思,只觉小丫头那勾魂二字用得妥当,又想起当着外人面被许玉珩贬低了,心绪立时纷乱如麻,捧着棋谱便去了。 三间的书房内,黎芮坐在东间炕上,正对着一盘黑白交缠的棋子举棋不定,凝眉苦思,听到动静,不出声地叫贾琏、许玉珩、黎碧舟先坐下,半天实在想不出如何化解,抬头去看许玉珩:“婉婷不是你的对手,你来瞧瞧如何替我落下这一子。” 言下之意,是已经将外头的动静听见了。 许玉珩接过黎芮手上棋子,轻轻巧巧地放在棋盘上,将黎婉婷的棋路看了一看,摇头道:“她那以柔克刚的棋路,也就能克到姑父罢了,换个人,哪里够看?是吧,琏二弟。” 贾琏心道何必来问他,故作不解地来来回回地看了棋盘几次,才开口道:“如今是那一路棋子赢了?” 许玉珩一怔,笑道:“惭愧惭愧,是我卖弄了。” “不,是小弟技不如人。”贾琏忙道。 黎芮道:“行了,玉珩原就不知谦虚为何物,哪里还能再吹捧他?”盘膝坐在炕上,问贾琏:“你家大小事务,可整理出头绪了?” “回黎大人,家父渐渐好了,内外事务有他坐镇,已经理得十分清楚了。”贾琏站起身来听训。 黎芮摆摆手叫他坐下,此时只穿着家常褂子用一根竹钗挑着满头黑发,少了早些时候见面时的威仪,好似个寻常长辈一般,又问:“倘若圣人要将你叔父的官给你呢?”那一等将军不过是个虚名,就好似那凫靥裘,看着五彩斑斓、流光溢彩,但只有外头荣耀罢了,哪里有什么兵马叫他带,比不得贾政那工部主事之衔实在,那工部主事虽是个小小官职,但动用一些钱财人脉上去,将来大有可为。 贾琏坐在右手边头一张椅子上,此时忙又站了起来,只稍稍掂量一番,就道:“万万不可,先不提这是祖父跪请下,圣人给家中二老爷的恩旨,但说晚辈小小年纪,又身无长物,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工部里胡乱做官。自己一无所知丢了丑还是小事,若耽搁了什么大事,那就罪该万死了。”因黎芮这么说,心知贾政的官定是没了,那么个不孝不悌的人,圣人若叫他做官怎么对天下人解释?见黎芮沉吟不语,又道:“晚辈已经在家父跟前许下考取功名,广大家风、荣耀门楣的誓言,不说能不能考上,但花上五六年,好好研读先贤的典籍,对晚辈这一辈子也是大有好处。因此,晚辈万万不敢立时去做了官。” 黎芮怔了一怔,“如此,你二老爷那官怕要叫你家大爷做了。”虽贾政犯下的事天理不容,但一贾琏、贾赦父子两个实际上并没事,这未遂之事,律法上也没定下该如何处置;二太上皇尚在,圣人顾忌着太上皇,还要给故去的贾代善留下一些颜面;三贾家里一番利益权衡,贾赦父子少不得要替贾政求情。如此圣人开恩后,那贾珠就要得了贾政的官了。 贾琏不知贾珠品性如何,但此时做官对他自己是弊大于利,昔日贾政就是急匆匆赶来金陵袭爵如今才被人看轻,他怎会急慌慌地重蹈贾政的覆辙?况且他是圣人嘉奖的孝子,哪怕举个孝廉,都有官做,只管笑道:“珠大哥哥是个真正有才华、真正品性高洁的人,叫他袭了官最好不过了。” “难为你就事论事,没迁怒到你那堂兄身上。”黎芮叹道,因见贾琏处事沉稳,哪怕此时将贾政一房压得死死的,也没昏了头脑忘了自身斤两地去领了工部的差事,立时又喜他两分,叫黎碧舟去东间里从摆着二十四史、诸子百家经卷的格子上拿了论语一篇来,便考校起贾琏功课。 贾琏万万没料到黎芮会考校起他功课来,幸亏他一直忙着将自己培养成合乎士大夫标准的君子,虽磕磕绊绊了些,但总算能言之有物,勉强敷衍了黎芮。 黎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最好不过了。”因听贾琏要学君子六艺,想了想,便推荐了个人给贾琏,对贾琏道:“等你到了京城安定下来,这位也当到了京城——若是你哪一日倦怠了,想将他打发了,只管再叫他来投靠我就是。” 贾琏忙道:“大人慧眼如炬,推荐的人必然是才德兼备的,晚辈尚且惶恐不知如何留下先生们,哪里敢打发了他们?不知这位先生可在金陵?若在,我请他一同坐船回京。” 黎芮苦笑道:“我可不不敢自称慧眼如炬,至于那位,如今不在金陵,待我去了信,叫他去京城寻你。”因黎太太也要回京,此时见许玉珩已经坐不住了,便叫许玉珩、黎碧舟领着贾琏去见黎太太。 出了书房,许玉珩揽着贾琏道:“吓了我一跳,姑父考校你时,我还替你捏了一把汗。” 贾琏笑道:“凑巧,这两日正看黎大人考校的那两章呢。” 黎碧舟道:“也得平日里就下苦功夫才行。” 三人去了黎太太处,黎太太早打发迎春去与黎婉婷、黎婉然、黎婉君说话去了,也不多留贾琏,问了几句贾赦如何、邢夫人如何,便叫他们三人自去说话。 贾琏随着黎碧舟、许玉珩去了外书房,通读了一篇许玉珩添加过标点的诗经,连连赞好,更改了几处,便将大半日蹉跎去,随着黎芮吃了晚饭,又去前衙里将一众门子见了一见,趁机看了几张邸报,略略明白了新近朝堂的人事浮动,这才骑马领着迎春的轿子出了两江总督府。 “二爷。”林之孝这一日里将贾琏的做派看在眼中,只觉贾琏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虽往日也是好机变、擅言辞,可如今越发长进了,竟然能与两江总督府上下这般和气,“二爷,老太太叫人重新刷了荣禧堂的院墙,在给老爷、太太、二爷、大姑娘的屋子里,添置了好些东西和下人。” “她想借着这事,趁着我们不在,在账册里添加些名目,将账册里的亏空抹平了?”贾琏直截了当地问。 林之孝话里就是那么个意思,只是他不好明说,此时贾琏挑明了,他就连连点头。 贾琏心道贾母想得美,看林之孝这么快识时务了,也觉省事,待回了贾家老宅,进了家门,待要去见贾赦,又对林之孝道:“劳烦你去跟二老爷说一声,告诉二老爷,他的那个官,非得我不要了,才能落到珠大哥头上。” 林之孝一怔,见这种消息贾琏都打听得到,赶紧答应着就去了。 进了仪门,迎春下了轿子跟在贾琏身后,贾琏问:“今日跟黎家三位姐姐玩的可还好?黎太太听说太太病发了又爱打人,就开口叫你坐了她们的船。” 回京路上必要分男船女船,迎春正怕跟王夫人、“病中”的邢夫人一路同船尴尬,听贾琏这么一说,立时卸下心头的大石头,笑道:“黎家三位姐姐和气的很,只是黎大姐姐不知怎地红了眼眶。” 贾琏拿了贾赦赏赐的一柄绘着麻雀的扇子扇风,琢磨着许玉珩看不上黎婉婷,黎婉婷看上了许玉珩,自己倘若悄无声息地抢了黎婉婷,这算不算横刀夺爱?斟酌推敲了良久,决心走一步看一步,要紧时刻及时抽身就是。 “你认识随着林之孝家的过来的珍珠吗?” “往日里说过几句话。”迎春不解。 “那珍珠可是从外头买来的?可是姓花?” 司棋见迎春不知,大着胆子上前道:“是从外头买来的,她原姓花。” 贾琏见那珍珠果然是袭人,就招手叫司棋上前两步子,低声道:“那个珍珠,你抽了空子告诉她,就说她哥哥花自芳已经被我悄悄地安排在金陵庄子里当差了。”这话自然是假的,可是他如今送信将那花家一家弄到金陵也不迟。 司棋不解,但见贾琏十分重用她,连连保证将这话背着人跟珍珠说了。 进了贾赦房外,贾琏进去就闻见一股浓郁香气,与迎春一同见过贾赦后,叫迎春先回去歇息,走到成窑香炉边,拿起盖子向外一瞧,果然瞧见还有许多碎百合香没燃烧尽。 贾赦尴尬地笑道:“琏儿,你也回去歇着吧。” 贾琏咣当一声将香炉盖子丢回去,冷笑道:“趁着今日我们不在,父亲会了佳人?”欲盖弥彰,用这么多的香料,要掩饰的气味是什么,一想就知道了。 贾赦先尴尬、惭愧,随后又想他是老子,哪里用得着尴尬,待要义正词严教训贾琏,先忍不住咳嗽起来。 “全福、全寿都给我滚进来。”贾琏喝道。 全福四人赶紧从外头进来,战战兢兢地看贾琏。 “今日老爷会了哪个佳人?”贾琏问。 全福赶紧跪在地上道:“是绮兰小姨娘,老爷要见,小的们不好拦着。” “不好拦着?以后统统给我拦着,那绮兰留在这边,不许带回去。”贾琏道。 贾赦躺在床上咳嗽得几乎将肝肺吐出来,指着贾琏好半天道:“琏儿你岂有此理!” 贾琏一转头,酝酿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父亲怎这么不珍重自己呢?身子好容易好转一些,又” 贾赦的气焰登时没了,咳嗽了半天,才道:“一时没忍住,日后、日后” “老爷不知道老太太在京都已经给你设下美人计,就等着老爷往里头钻呢,老爷借口病重,我也好替老爷把人打发出去,偏老爷又这么着,我不好管老爷的事,难道老爷就放心叫老太太给的人在咱们房里四处游荡?”贾琏压抑着怒气慷慨道。 贾赦理亏了,嗫嚅了半日,到底是今日一时纵情又叫身子亏了一些,有些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唯恐自己又要死了,后怕起来,连连不出声地保证日后再不会如此。 “如此就好,老爷别觉得我管得严。老爷要往后想,忍了这一会子,身子保养好了,什么样的天仙儿子给你找不来?”贾琏说着,见全禧捧着清水来给他洗手,便将手浸泡在水中搓洗,又拿了丝帕擦手。 贾赦连连点头,手一伸就搭在床内的银箱子上,越发觉得自己如今有权有势不能贪一时淫、欲毁了身子。 “老爷能够想通就好,方才儿子说话急了些,老爷千万别往心里去。”贾琏道。 贾赦连连点头,待贾琏出去了,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向自己的银子箱子,想起赏了绮兰一锭银子,又回头对全福道:“银子,要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你猜你再猜 贾赦翻脸叫小厮跟侍妾讨回银子时,其胞弟贾政正被林之孝捎来的消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琏哥儿的话,当真?” “琏二爷不像是说笑。”林之孝道。 贾政两只手微微发抖,他早知道自己的官做不得了,如今能叫贾珠子继父业做了官就算祖宗保佑了,“大老爷可知道?” 林之孝道:“小的琢磨着,琏二爷不会将此事告诉大老爷,若琏二爷告诉了,大老爷一准叫琏二爷去做官。” “你去,问问琏二爷想要什么?”贾政肯定贾琏推辞工部的官,必然有所图谋。 林之孝看贾政激动得满脸绯红,赶紧答应着退出去,沿着巷子一路去了西小院,听人说贾琏正沐浴呢,就在门外等了一等,约莫等了两刻,贾琏房门开了,才掀了帘子随着几个小幺一同进去,只见贾琏只穿着一身月白绫子衣裤斜躺在拔步床上对着一盏插灯看书,几个小幺跪在床前脚踏上拿着帕子给他擦着黑油油的头发。 “二爷,二老爷问,二爷想要什么?”林之孝道。 “叫他猜,猜对了,我好他也好,猜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替二老爷去工部当差得了。” 林之孝心道这算是什么话,堆笑道:“二爷别为难小的,这话小的哪里敢跟二老爷说?” “那就删繁就简,直接告诉他‘你猜’。” “二爷又说玩笑话了。”林之孝等了又等,不见贾琏再言语,又不敢打搅他看书,只得拿着贾琏的话去跟贾政说。 “我猜?!”贾政听了那两个字暴跳如雷,打发了林之孝出去,病歪歪地坐在书房更觉凄惨,扶着额头向王夫人屋子去,过去了,听见彩鸾、彩凤两个背对着他叹道“哎,原本是冲着圣旨来了,谁知那圣旨还不如不来”。贾政正在气头上,听见这句,就疑心彩鸾、彩凤两个嘲笑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立时喝道:“来人,快将这两个打死。” 彩凤、彩鸾一个激灵,立时跪在地上求饶。 王夫人被惊动,赶紧领着珍珠、彩霞、彩云等从房里出来,瞧见彩鸾、彩凤两个跪在地上,贾政气得说不出话来,立时喝道:“将彩鸾、彩凤领到屋后跪着。”三两步行到贾政身边,搀扶着贾政向房来去。 贾政犹自愤愤不平,进了房中,喝了一口茶后,将小丫头们全部撵了出去,才将贾琏的话说给王夫人听,“你说,他到底要什么?” “不管他要什么,老爷只管给了吧。叫大老爷知道了,大老爷哪里肯叫珠儿去做官?”王夫人急道,虽贾珠是定然会金榜题名的人,可若能省下那功夫直接去做官岂不好? “可他到底要什么?”贾政坐立不安地气道,怎会有人要挟人的时候,不说条件呢? 王夫人也想不出贾琏想要什么,看贾政为难,赶紧搀扶着贾政去床上躺着,又劝说贾政从贾珍带来的人里挑上一两个令他们速速回京打探虚实。 第二日夫妇二人依旧想着这事,听说贾琏、迎春去薛家跟薛姨妈、薛蟠、薛宝钗告辞,王夫人讪讪地,贾政不见薛家来人与他们践行,不免有些迁怒到王夫人头上,只是到底与她夫妻多年,况且因贾母的缘故已经委屈了王夫人,便只对彩鸾几个发了一通火,不敢对王夫人如何。 转眼到了出发那一日,一早贾政、王夫人便与贾琏等坐了马车出了老宅,到了渡口边,与王子胜一家汇合,又换了船。 贾政为叫贾珍帮着试探贾琏口风,便将话说给贾珍听了。 贾珍思量一番,也觉贾琏从两江总督府打听来的话假不了——毕竟是贾代善当初替贾政求来的官,圣人看在贾代善面上不会将那官收回去,只能赏赐给贾家其他男子了——当着贾政的面,自然要满口答应替他试探贾琏,可谁知许玉珩上了他们的船,日日与贾琏说些句读等云里雾里的话,贾珍要试探也没时机,贾政却是当他们正经读书想指点他们一番,谁知进了船舱,望见他们在锦绣文章上添了些乱七八糟的墨团,心里直说成何体统,也插不上话。 亏得船行了两日,遇上江苏巡抚许家的船,许玉珩被叫去了自家船上,贾政、贾珍才趁着贾赦不留意,相约进了贾琏的舱中。 “琏哥儿可知道凤大妹妹也在咱们家女船上?”贾珍进来先是说了句废话,随后瞧见贾琏房内开着窗子,正对着窗子焚了两支香,贾琏在窗边摇头背书,忙又笑道:“耽误琏哥儿考状元了。” 贾琏回过头来,望见贾珍、贾政双双过来,先放下书,随后笑道:“王姑娘在不在,与我何干?珍大哥有意这么说,实在是居心不良。” 贾珍讪笑一声,心道装什么正经读书人,往外一瞥,果然瞥见窗外黎家的女船正慢慢驶过,回想起登船时黎家那边的惊鸿一瞥,暗道贾琏好眼光,只是那么个人配贾琏实在糟蹋了,“罢了罢了,我以后不再提了。”先请贾政在书桌前坐下,随后叫全福关了门窗出去。 全福看着贾琏的眼色,上了三盏茶进来,才关了门窗出去。 “琏哥儿,听我这大哥哥一句吧,大富之家,必先要以和为贵。左右你已经袭了大老爷的爵,二老爷的官让给珠大兄弟吧。”贾珍充当和事老地道。 贾琏背脊挺拔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平平地伸开放在膝上,很是和气地道:“这自是当然,不然我也不跟二老爷说了。” “可你到底要什么?”贾政蹙眉道。 “你猜。” “琏哥儿!”贾政怒道,那两个字又冒出来气得他头昏脑涨。 “二老爷连猜都不肯猜,未免太看不起圣人给的官了。”贾琏决心叫贾政先出价,如此他才能讨价还价,不然,贸贸然要了一个价钱出来,不还价,他心里不舒坦。 “琏哥儿,又不是外人,一家人好好说话。权当卖我这大哥哥一点脸面。”贾珍有意嗔道。 “当初父亲没死,大哥哥就替二老爷上了折子吧?大哥哥的脸面,岂是我能卖得起的?得叫圣人卖才行。”贾琏瞥了眼下颌上微微有些胡须的贾珍,心笑贾珍莫非还以为他这族长有多大威风不成? 贾珍变了脸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扶着发颤的贾政回去。 贾琏嗤笑一声,他不信贾政敢不给出高价,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恰望见对面船上帘子后露出半张面孔来,辨认出是王熙凤,就装作没看见,重新点燃两枝香,继续拿着书本为自己的士大夫崛起之路发奋读书。 对面船上王熙凤是因心知这边是贾琏才撩开的帘子,见他正人君子地埋头读书并不看她,忍不住骂道:“真真是得志就猖狂的小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哪个忘恩负义了?”王子胜夫人正坐在一边做针线,身边还有个正拿着蜜蜡念珠念经的王夫人。 “没哪个,我听人说笑话才想起来的。”王熙凤赶紧放下帘子,依旧靠着窗边站着,原以为自己通风报信了,那贾琏会感激他,谁知那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又悄悄地撩开竹帘看,瞧见贾琏依旧在读书,望着他俊秀脸庞不觉脸上发烫,记起黎家与贾琏这边一路上互相送茶点送书本,疑心贾琏这么读书,是为了黎家那位满是书卷气的红衣姑娘,心下不忿,瞧着两船之间不过几尺距离,便拿了手边果馅饼向对面掷去,一连投了两三次,终于将一枚海棠样的栗子饼丢到贾琏书上。 只是丢进去后,对面的窗子也就关上了。 “凤姐儿做什么呢?”王夫人念着经,将王熙凤的举动看在眼中。 王熙凤心中怅然,勉强笑道:“丢水面上的白鸟呢。”离开窗边与王子胜夫人一同拿了绣绷子做针线,只听王夫人喟叹道:“那日瞧见的黎家姑娘好相貌,那么艳的颜色也压得住。” 王熙凤微微撇嘴,若不是看贾家有孝,她也不会穿这么寡淡颜色的衣裳,“黎家三位姑娘呢,姑姑说的是哪一个?据我说,那年纪最小的挽着迎春妹子上船的生的最好。” 王夫人道:“黎家三位个个都不错,那房大奶奶也是个温柔和顺人。”这话说完了,又叹息道:“被我家老太太那么一搅合,也不知道咱们王家的几位姑娘能嫁了谁家?” 王子胜夫人跟着深深地一叹,“其他姑娘还小就罢了,就只眼前这个最叫人着急。” 王熙凤一怔,望着手上绣着的红红绿绿鸳鸯,不觉暗暗发狠,又低头绣着红莲,待过一会子脖子酸了起来,又去窗边望了一望,见贾琏的船已经过去了,心里若有所失,须臾思量着等晚上停靠到渡口,各家来往的时候,且去黎家拜会拜会那位黎大姑娘,先将那位的品性摸一摸。她既然这么想,不等停船就已经在思量着穿什么衣裳过去。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船才停下,一个还没留头的小幺儿过来给王夫人送信,王夫人看了信,气得头昏眼花,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这么着,饶是已经不大肯搭理王夫人的王子胜夫人,也要忙着给她抚胸揉背。 王熙凤忙伺候王夫人吃了一丸天王保心丹,瞅了眼王夫人拿在手上的书信,望着一排排的豆大字迹,两眼一抹黑,不知上头写的是什么。 “太太,老爷说,请太太看在珠大爷的面上,该让一步的,就让一步吧,闹到大老爷都知道了,就什么都成空了。”那小幺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 王夫人昏沉沉地将信纸攥成一团,咬着牙,点了点头,“告诉老爷,我都依他。”说完,越发觉得身上不好。 那小幺儿大着胆子望了王夫人一眼,赶紧下了女船,去男船上回话。 贾家的三艘船高大的很,个个上头都有十几个船舱,小幺儿赶紧去跟贾政回话,待贾政点头后,又躲着贾赦将贾政另写给贾琏的信送过去。 贾琏下了船后替贾赦往许家、黎家的船上送酒菜,又随着许玉珩、黎碧舟见过了江苏巡抚之妻袁氏、许玉珩寡婶宁氏并许玉珩堂弟许玉玚、许玉珩母亲那边的姑舅表兄如今在翰林院学习的袁靖风,几人在一起说话很是投契,由着许玉珩提议,几个年轻人便在渡口上设下香案,现写了疏纸,洗手焚香对着天上满月,结为异姓兄弟。 黎碧舟年纪最长,为大哥;袁靖风次之,为二哥;许玉珩老三;许玉玚与贾琏看了生辰,便以贾琏为四哥,略小上一月的许玉琚为五弟。 五人结拜后,先去黎家船上给黎太太磕头,见过大嫂房氏;又去许家船上给许太太、宁氏磕头,见过袁靖风之妻,二嫂管氏,最后到了贾家男船上,因贾政、贾珍听到消息过来,便连同贾赦将他们也一并见过了。 众人说笑间不知不觉将大半夜蹉跎过去,送走了义结金兰的四位兄弟,贾琏又去看贾赦,看贾赦咳嗽不止,便提醒伺候着的全福夜里警醒一些,别叫贾赦痰迷了心窍。 贾赦恰也没睡,听了又反复叮嘱贾琏:“日后义气一些,兄弟间互相扶持才好。” 贾琏连连答应着是,略等了等才退了出去,回到自己船舱中,打了个哈欠,这才展开贾政的信看,见信上贾政提出三条:一,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等人任凭贾琏处置;二,背着贾赦给贾琏六万银子;三,贾宝玉依着齿序,改成为宝三爷。 贾琏提了笔,用短短时日在名师指点下便颇为遒劲的字迹,一一将这三条批改了,叫人送给贾政。 贾政接到信,赶紧趴在床上叫人拿了灯来看,只见贾琏在信上写着“周瑞等人罪恶滔天,原本便该由侄子处置;六万银子买圣人所赐之官,可见二老爷心不诚;宝玉便称二爷便是,左右一墙之隔就是两家,与侄子并无妨碍。” 这原是贾政绞尽脑汁后所能想出来的,今见贾琏竟然逐条反驳了来,立时气得呼吸粗重,仿佛被千斤的巨石压在心头,连着几日闭门不出,却见昔日但凡出京,一路上总有无数亲朋前来拜见,如今竟然一个也无——便是有,也是来见贾琏的。 转眼到了十一月下旬,眼看离着京城近了,待见派去京城打听的人来回说朝堂上已经有些迂腐的老臣要将他的官一并给了贾琏以作嘉奖,心知不能再拖延了,煎熬了一夜,不多时就听闻岸上金鸡报晓、雀鸟叽喳,出了舱门,便见几个小幺儿嬉笑着拿着点心丢在水面,引着水中鱼儿唼喋;远处挨着水边的石矶上,寒风凛冽中,几个女子早起浣纱,又有牧童骑着黄牛悠然远处。 贾政眉头紧皱,靠着船舷,忽地一拳砸在栏杆上,心道贾珠才高八斗,若是他考试只是,他做不得官了,贾珠何时才能熬出头?满腔郁气无处开解,听得对面船上一声“四哥”,转头就见贾琏穿着一身水蓝箭袖出了船舱。 贾琏一声五弟后,几家船上陆陆续续传出大哥、二哥、三弟等呼唤声,听着好不热闹,引着水边的浣纱女羞涩又好奇地看过来。 待船动了,贾珍打着哈欠出来,以眼神询问贾政那三条贾琏答应了没有,见贾政摇头,也不敢替他去劝说贾琏,只觉贾琏如今是眼界高了,瞧不上他这老大哥了,未免再被卷进去得了没趣,只叫了自己的两个清俊小厮在舱中与他说笑逗趣。 贾政苦思冥想了七八日,眼见一路上听闻消息的贾家亲戚赶来拜会贾琏被贾琏推辞不见后也不肯再来见他,不免又伤感了几分,竟好似一夜白头般,待眼瞅着快进了京都,才踉跄着去贾琏舱中豁出去问贾琏:“琏哥儿到底要什么,直说了吧。” “二老爷对分家怎么看?”贾琏略问了人,原来那些祖产、祭田等不能分,如此,分的就是荣国府一房公中账了。 贾政踌躇道:“两家原本就算分家了的。” “分得不够彻底。二老爷再请族长开祠堂,老太太在,不好叫二老爷一家搬出去,那东边花园子就归了二老爷。但二老爷该自觉一些,大义凛然地不要荣国府公中钱财的一分一文,日后儿女聘礼、嫁妆,与我们荣国府再无干系。” 贾政头脑一昏,若不是坐在椅子中,几乎仰倒过去,“琏哥儿,这么着,我们如何度日” “依着族里的规矩,祭田、祖产这些不能分的,这里头的产出以后自然还会分给二老爷,至于其他的,二老爷回家后高风亮节地推辞不要了吧。”贾琏颇为悲天悯人地叹道:“原想拿着求情的折子来跟二老爷换这个的,但想想二老爷那也没什么我用得上的,就这么着吧。” 贾政两眼发昏,几乎看不清贾琏的模样,浑身哆嗦起来,难怪他瞧不上那六万银子,竟然是 “进京之后,侄子就进宫谢恩,二老爷千万不要以为侄子这进宫一次,就会将谢恩、求情、拒不受官三件事都办了,为了多见圣人一面,侄子也会分三次去。是以,下船之前,二老爷最好写下字据,给我个答复。” “欺人太甚!”贾政愤怒地一拍桌子,随后唯恐惊动了贾赦,又自己后悔起来,只得寻了贾珍来商议。 那贾珍忙劝贾政道:“老爷仔细想想,咱们这样的人家虽做官容易,但买的那些到底只是外头瞧着好看,哪里比得上圣人赏赐的?如今是入部学习做个主事,没两年就会升上去,日后前程远大的很。若叫珠大兄弟熬灯油一样慢慢煎熬,怕得要熬上十几年呢况且,爵、官都叫琏哥儿得去了,他能容得珠大兄弟出人头地?便是不分家,公中也不过是给些嫁妆、聘礼、月钱,这些能值个什么?况且老太太见了,心疼珠大兄弟兄妹,能不拿了梯己补贴二老爷?老太太的梯己,据我说定比公中的还多。公中钱财再多,二老爷也仔细想想以你如今的情形,若连官都没了,还能护着公中钱财吗?还不是每月被人拿着几十两银子打发了?先忍下一时之辱,待珠大兄弟出息了,二老爷再重提分家不公一事,岂不就能翻了案?左右侄子这族长还能做个几十年呢,侄子定会替二老爷做主。” 一席话说得贾政连连点头,当即忍痛叫贾珍写下字据,他签了字,按了手模,悄悄地交给贾琏,又叫贾琏也签字画押,听贾琏说了一句“他从宫里出来后,祠堂若不开,这字据就作废”,便又在房中跺脚暗叫贾琏无耻。 腊月初一,天还大黑着,贾赦、贾珍、贾政便同去帮贾琏穿官袍,细细叮嘱他面圣时一言一行该如何才不逾越。 贾琏对着赵天梁举着镜子照了照,有些遗憾自己这张脸庞生得不够威严,将贾赦、贾政、贾珍交代的话一一听进心里,又叮嘱贾珍道:“珍大哥,我去了,还请你好生护着老爷,大妹妹那,也叫人警醒一些,太太病了,日后还要请老太太操劳一些,代为管教。” “琏哥儿只管放心去吧,宫里不是闹着玩的,千万小心谨慎。”贾珍虽袭的是三品爵将军,但他又是族长又是族中大哥,此时叮嘱贾琏的时候就很有些长兄风范。 “二爷,船靠岸了,咱们家的轿子到了。”赵天栋来报道。 “梁大哥随着我去,栋二哥留下吧。”贾琏道。 赵天栋心知贾琏要叫他留下看那两笔钱财并押送周瑞等,忙答应了,又与贾赦等人一起簇拥着贾琏出了船舱。 船靠了岸,果然瞧见渡口挂满灯笼、人头攒动,贾蓉、贾蔷并冯紫等族里族外的人前来接应,贾琏搀扶着贾赦下了船,在渡口上给贾赦磕了头,又对其他人道声少陪,便先上了轿子向皇宫里去。 贾政等一直瞅着赵天梁、朱龙等骑马簇拥着贾琏的轿子消失不见了,才打发人赶紧将迎春接回来,自家人或坐车或乘轿子地往家赶,灰溜溜地上了轿子,贾政苦思他招谁惹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必须立牌坊 贾琏坐在轿子里也略有两分惶恐,毕竟那皇帝可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物,身姿挺拔地闭着眼睛养神。进了宫去了内阁等候,被一群老大人抚着他的肩膀连连称赞他孝顺,忙谦逊了两句,虽知道这些老大人里有许家、袁家的人,但为免主动提起跟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等人的交情叫人以为他有心攀附,便装作不知,待金钟铜罄声响起,忙送老大人们去上朝,随后留在内阁翻看摆着的谕旨、文告。 忽地一个尖嗓门的太监来说:“圣人宣一等奖军贾琏觐见。” 贾琏便垂着手随着那太监诚惶诚恐地去觐见,到了大殿上,低着头远远地磕头喊万岁,待一太监传主上的话令他近前,才敛衽上前几步,又听一文官满嘴之乎者也哀哉地说了一通,随后又是一番赏赐。 贾琏听不懂那文官嘴里的话,只是其中纯孝、仁孝等字,他听得清清楚楚,该磕头谢恩时就谢恩。 终于赏赐没了,就有人提起贾政一事,果然朝上中人或不言语,或引经据典地唾弃贾政,没人敢站出来替贾政说一句话。 贾琏待众人唾弃完了贾政,才跪下磕头道:“祖母年迈” 与贾母、贾政来往密切的方才不敢出声的统统松了口气,只当贾琏要替贾政求情呢。 “家父体弱,臣年少无知,往日里又甚是敬重叔父,因此,臣惶恐,恳请主上待元宵佳节之后再议此事,不管日后如何,总叫家中老祖母先安心过了年。” 悬而不决,岂不是更牵肠挂肚?当今并一众老大人心道,但看贾琏满口贾母如何年迈、贾赦如何又怒又恨又无奈,竟是将孝子的话都说尽了,又觉贾琏说的在理,这等事岂会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于是异口同声赞他仁孝。 水沐高高在上,看贾琏甚是老实,只觉荣国府落在个年未弱冠的纨绔子弟手上,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无可无不可地道:“既是如此,便容后再议吧。” 贾琏立时告退,出了大殿,望了眼当今赏赐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思忖着自己什么时候有资格留在大殿里议事? 出了宫门,赵天梁等见又有赏赐,欢喜地叫人接了东西,又拿了厚封一一打赏了送贾琏出宫的太监,然后送了贾琏回轿子。 “二爷要不要擦一擦身上?据说大老爷、二老爷上会子进宫谢恩,出来了内外衣裳湿得透透的。”赵天梁与有荣焉地在轿子外问。 “我能与大老爷、二老爷一样?”贾琏拿着手抹了下额头,见额上略有一层薄汗,心道他说只来谢恩就是只来谢恩,谁也甭想一次叫他多说几句话。此时心无旁骛了,不似来时只养神,便微微撩开帘子向外头看,瞧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南北的小把戏都有,心觉有趣,就多看了两眼,直到进了宁荣大街才放下帘子。 “二爷,咱们直接去东府祠堂。”全福、全寿的声音在轿子外响起,贾琏透着窗子瞧见一帮子大房的下人欢欣鼓舞地跟在轿子外,骂道:“忘了还在老太爷的孝里头?” 一句话,叫全福、全寿等赶紧收敛起来,个个憋着笑跟在后头。 贾琏的轿子停在东府门前,就见东府大门洞开,门前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前一群穿着不逊于主子的管事跟着贾蓉、贾蔷迎了出来,其中,金彩也赫然跟在贾蓉身后。 贾蓉亲自打了帘子,喊着二叔替贾琏正了正官帽,请他入了大门说话。 一路上只见贾家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四代人能来的都来了,贾琏被簇拥着进了草木茂盛的贾家祠堂,先洗手上了香,出了祠堂向前头厅上去,便见贾赦欢天喜地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贾政神色尴尬地紧紧地握着手,贾珍与代字辈几个老人拿着写好的分家字据等着给贾琏看。 “琏哥儿咳咳。”贾赦才一开口,就欢喜地被口水呛着了。 贾政吓得赶紧起身给他递茶水,唯恐贾赦现在死了,他那未遂的罪证就有了实证。 “老爷慢些说。到底怎么了?”贾琏明知故问道。 “我要从荣国府分出去,已经禀告了祖宗,又有族中长辈们见证,日后绝对不会反悔。”贾政道。 “二老爷怎能这样?老祖宗尚在,若她知道了,该是何等的伤心难受?”贾琏错愕地道,又见一文弱少年穿着一身暗淡的灰紫色衣裳给贾赦递上帕子,心道这就是贾珠了,亏得还是同给贾代善守孝呢,他穿来后,这还是头一回子见面。 “老祖宗已经知道了,大老爷也点了头,琏哥儿过来写了字,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贾政心里怄得几欲吐血,想问一问贾琏去面圣时可听见当今如何说他,当着众人面又羞于启齿。 “快”贾赦哆嗦着叫贾琏签字,贾政一房什么都不要的分家,对他就是天大的好事,唯恐贾琏一个迟疑,这好事就没了。 “这怎么能够呢?”贾琏推辞不肯。 做婊、子还要立牌坊!贾政按捺住不耐烦,再三恳切地劝说贾琏道:“我是心甘情愿如此的,老太太那,我已经说过了。琏哥儿推辞不肯,岂不辜负了二叔一片真心?” 贾赦、贾珍连连称是。 贾珠苍白着脸,也文质彬彬地劝说贾琏:“琏儿快应了老爷吧。”虽不知贾政为何一进家门就要分家,还不肯要荣国府公中一分一厘,但既然是贾政深思熟虑后的意思,他总要依从了才是。 在贾家合族劝说之下,贾琏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签了字,重新祭拜了祖宗,随后感慨千万地在众人恭维中搀扶着贾赦回荣国府去拜见贾母。 贾政怔怔地靠在贾珠身上紧跟在后头,几次扫过贾琏的背景时,都不免胆寒地想这么个机关算尽的主,怎会舍得将官位让给贾珠? 贾珠也瞧见贾政每每去看贾琏,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去问。 坐轿子重新出了宁国府,行了不到一射之地,便见荣国府三间兽头大门洞开,从内至外边上站了数十人迎接贾琏回府。 下了轿子,依旧是贾琏搀扶着贾赦在前,贾珠搀扶着贾政在后地向贾母院去。 过了一道垂花门,穿过一道穿堂,顺着游廊绕过小小的三间厅,便到了贾母院五间上房前,贾母房中婢女除了鸳鸯,其他都出了门随着一众媳妇垂手站在门前等候。 到了门前,贾珠去打帘子,贾琏搀扶着贾赦先进去,绕过一道屏风瞧见贾母鬓发花白、满身福相地穿着象牙色菱纹缎面出风毛对襟褙子、淡青裙子端坐在雕镂着西番莲的螺钿大榻上。 贾母身边王夫人两眼红肿,不时地似笑非笑瞥向身边;她身边又是一个已经梳了妇人头、鸭蛋脸面的年轻少妇,那少妇虽穿着一身桃红新衣,但满脸苦涩,显然是新婚的日子并不遂意。 蜂腰削肩、鸭蛋脸面的鸳鸯,穿着蟹壳青绫子掐腰小袄罩着鱼肚白背心亲自拿了福字纹蒲团摆在贾琏面前。 贾琏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给贾母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吧,祖宗创下这番家业不容易,日后定要好生操持家业,才不算愧对列祖列宗。”贾母慈眉善目地笑道,不像是因贾政分家立时就要发作贾琏的模样。 “老祖宗,这些是圣人赏赐的东西。”贾琏起身,淡淡一扫,见元春领着迎春、贾宝玉站在一旁,细看那元春眉目如画、秀丽端庄,虽隐隐有些郁色,但隐而不发,比那忐忑的迎春看起来有气度多了,“大妹妹来拿给老祖宗看。” “哎。”迎春略迟疑一会从元春身边走出来,望见一群婢女捧着的托盘上铺着细软的丝绢上都是些上用之物,有妆缎蟒缎,也有舶来的水晶杯、琉璃钟,就从鹦鹉等人手上挑了一枚玉如意捧给贾母看。 因“大妹妹”三个字,元春略有些失神,贾宝玉尚小只有好奇,王夫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贾母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人,虽因那句“大妹妹”为疼爱的孙女元春抱不平,但也不显露出来,当即搂着迎春在怀中摩挲着细看她捧的玉如意,又将其他赏赐一一看了,赶紧道:“快设下香案供奉在荣禧堂里头。”又指着那少妇道:“这是你十一月里进门的大嫂子。” “大嫂子好。”贾琏作揖道,心里纳闷贾政、王夫人不在,贾珠怎就急匆匆地成亲了呢? “二叔叔好。”李纨福了福身。 “好了,老二也受苦了,回去与你父亲一同吃饭吧。”贾母不等李纨站起身来,就笑道。 李纨悻悻地站好,这也不是头一回贾母有意不给她脸了。 贾珠面有不忍之色,忙安抚地望了眼李纨。 贾琏看在眼中,越发觉得贾珠的亲事有了波折,“老太太,除了供奉在香案前的,余下的孙儿不敢带回去,请老太太留下把玩吧。” 贾母再三推辞,看贾琏“孝心一片”,才略留了两样,其他的一概叫贾赦领去。 贾琏又道:“孙儿求了圣人,好容易才请圣人答应元宵佳节之后再过问叔父杀兄未遂一案。” “好孩子。”贾母听到“杀兄”二字吓得心惊肉跳,面上依旧和蔼可亲地望着贾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赖大还没回来,家里没有大总管可不成,琏哥儿相中了哪个做大总管?” 贾琏蹙眉道:“孙儿才回来,还不曾考虑过这事。那赖大当真不回来了?” 贾母在方才贾赦、贾政去祠堂等贾琏回来分家时,就已经见过了珍珠、林之孝家的,因听他们所说与金彩夫妇的话如出一辙,便想旁人就罢了,那珍珠对她最是忠心不过,又是外头买来的,跟大房二房都没甚牵扯生死都握在她手上,她总不会骗她,于是在心里已经认定了王夫人在给贾赦治丧的时候昧下她存在贾家老宅的东西,于是此时瞥了王夫人一眼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老祖宗慧眼如炬,相中的定然是好人,只是孙儿已经答应了奶爹赵三,孙儿的奶爹赵三老实憨厚,又会打算盘” 贾母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道那会打算盘的就能做了大总管?咱们府上不比小门小户来往清净,这大总管须得有些聪明才好。我瞧上的,也不是旁人,就是鸳鸯的老子金彩,他已经替赖大做了几个月的大总管了。” 鸳鸯含笑,这对他们家可是喜事一桩。 贾琏忙道:“老太太,我奶爹赵三”见贾赦咳嗽,赶紧停下话头去拍贾赦胸口。 王夫人、贾政也忙道:“母亲,那金彩断然不行!他可是”当着贾琏、贾赦的面,又不能说出金彩与贾琏、贾赦合谋陷害他们的话,毕竟一旦说了,眼前状似和睦的场面就要化为乌有,又要回到两房人争执的时候——此时还要争执,与大房一拍两散了,便是有契约,贾琏也不肯将官位给贾珠了。 王夫人、贾政虽气,但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能彼此劝说彼此忍耐。 贾母见此情景,越发不疑有他,说道:“就那么定下了。”于是又叫金彩夫妇二人来给贾赦、贾琏磕头。 贾琏无奈地低着头。 贾赦只顾着咳嗽,况且又觉金彩是他们的人,于是也懒怠去管。 贾母松了口气,一年多了,总算叫她遇上了一件称心的事,因这么着,又觉那贾琏进了京都就如飞到她掌心里的孙猴子,叫贾政、贾赦、贾琏、贾珠、李纨、元春、迎春等都出去了,又叫鸳鸯守着门,只留下王夫人问:“到底怎么了?二老爷为什么要分家?”看王夫人干干瘦瘦,颧骨高耸,也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样,只觉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王夫人立时跪着哭倒在贾母跟前,将贾政一时气愤将贾琏撵出老宅、贾赦又忽地死而复生一事说了一说,最后才将贾琏背着贾赦威胁贾政一事抖落出来,记起金彩来,又反复提起金彩与贾琏勾结一事。 “我就知道老二有难言之隐,才由着他分家去。只是他要真肯将官给珠儿才好,珠儿心细,万万不可叫他知道他那官是用分家换来的,不然这个年他也不能安心过了。”没了贾赦父子,贾母登时老态龙钟,不复方才矍铄模样,只是见王夫人这么巴不得金彩一家不得好死,越发觉得古怪。 “是。”王夫人擦着眼泪,依旧跪在贾母榻前脚踏上,挺直身子勉强笑道:“老太太放心,我们还不至于揭不开锅。”她也琢磨着贾母手里必有百万梯己,只要贾母接济他们一二,他们过得还不必贾琏贾赦宽裕。 这话听在贾母耳中,贾母不免疑心她是拿了她的东西,才有底气说这话,于是冷声问王夫人:“我且问你,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王夫人一头雾水。 贾母冷笑道:“你还装作不知道?看在老二面上,我才背着人问你,你最好将我的东西交出来,不然”连连冷笑两声,就等着看王夫人还能嘴硬到何时。 贾母藏在金陵的东西虽贵重,但恰因贵重不敢冒然出手,毕竟东西的来路有些说不清;如今她更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免得又有人说她偷窃贾家的东西。于是问话时,也不免遮遮掩掩的。 王夫人呆呆地望着贾母,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忙道:“老太太,儿媳实在不知道老太太要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难道要叫金彩两口子来,你才肯承认?若果然如此,你也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了。” 王夫人因被贾母连累名声不好,本就满腔怨气,如今见贾母不分青红皂白地讨要东西,在心里又气又恼起来,奈何不敢发作,只能红了眼眶,“老太太,这一准又是金彩” “他们一家跟了我那么些年,对我再忠心不过了,他们怎会骗我?”贾母冷笑道,金彩一家就罢了,那年幼的珍珠难不成也在骗她?身为婆婆,虽常对着人说王夫人老实,心里却觉她是个外憨内刁的,见她装傻充愣,越发不耐烦,心道总有王夫人求她的那一日,于是听着外头鸳鸯说宝玉来寻她,有意当着王夫人的面做出疏远宝玉的样,淡淡地道:“我乏了,不见了。” 心肝肉一样的宝玉也被贾母避而不见了,王夫人心中一灰,杂乱无序地一想,认定了贾母是看他们一房露出了颓势,就也开始“嫌贫爱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虱子多,恶心 王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门,见门外只有贾珠陪着贾政先去了东边花园子,李纨、元春领着宝玉还在等着她,喉咙里一声呜咽,当即搂着元春掉下了眼泪,哽咽道:“我儿受苦了” “珠大奶奶、元大姑娘,快劝着二太太别哭了,老太太受不住这个。”鸳鸯赶紧来劝。 昔日的太太变成了二太太,大姑娘变成了元大姑娘。 不独王夫人,元春也跟着触景伤情,感怀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李纨上前一步,才伸出手待要劝说王夫人,又见王夫人淡淡地撩开她的手,于是讷讷地站着不敢再动,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 元春见久留无益,赶紧搀扶着王夫人领着宝玉出了贾母院子。 鸳鸯到底是与元春相处的时日多一些,面上也有两分凄凉,进了屋子里给贾母拍靠枕时被贾母瞧见,只得道:“瞧见大姑娘那样,我这心里也大姑娘迟迟没议亲,是想着要进宫的,如今这么个样,怕是”一进不得宫,二嫁不得好人了,“还有珠大奶奶也可怜的很。她娘家只说定了亲珠大奶奶就是咱们贾家的人,逼着珠大爷潦潦草草地娶了人过来,又说自此之后断了来往,跟珠大奶奶也老死不相往来。二太太因李家的缘故不给珠大奶奶好脸,珠大爷夹在其中也为难。” 贾母跟着深深地一叹,只是她心里暗恨李纨父亲李守中不给贾家脸面,也不待见李纨,待玻璃来问什么时候摆饭,就对鸳鸯道:“你叫厨房里备了几样菜给大老爷、琏二爷,还有迎春大姑娘送去;再给二老爷也送几道菜,就说我这几日头疼,就不必叫元春、宝玉几个来请安了。庙里病了不得回家的大太太那,也打发人送些东西去。” “是。” “另外,那吴新登没跟来,据我说,他怕也回不来了,叫你老子再挑个人顶上他的窝。”贾母眼皮子跳个不停,依稀觉得那吴新登怕跟赖大落到一处了。 “是。”鸳鸯一一答应着,又劝着贾母略进一些饭菜,才打发人去厨房叫厨役准备几样送给贾赦、贾琏、迎春的菜馔。 待菜馔准备齐全了,鸳鸯就叫了几个媳妇捧着托盘随着她去荣禧堂东跨院里给贾赦、贾琏送饭菜。 虽已经知道他们一家是贾琏的人了,鸳鸯待见了贾琏,面上也不十分亲近,叫媳妇将六样菜馔在西间炕桌上放下,给贾琏、贾赦请了安,就笑道:“二姑娘” “是大姑娘。”司棋更正道。 昔日还不曾被司棋这样的小丫头打断过话,鸳鸯不觉望了司棋一眼,见她穿着打扮已经不是昔日可比,不以为忤地笑道:“大姑娘那还有两道菜,已经送过去了。”余光扫向贾琏,心叹这天魔星,他们一家原本好端端的伺候老太太,如今弄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一样。 跟着鸳鸯的小丫头玻璃、翡翠瞧着司棋底气足了,心下纳罕。 “春、留下吃。”贾赦在稍次间里扯着嗓子道。 贾琏笑道:“这么着,绣橘去叫人将大姑娘的饭菜拿来,叫大姑娘陪着老爷吃吧。”说着,又叫了原本就在他房里伺候着的,看起来颇有些身份的丫鬟冬儿去随着鸳鸯跟贾母谢恩。 鸳鸯领着冬儿就去了。 待鸳鸯走了,贾琏此时也懒怠去管来请安的一群丫鬟里哪几个是他院子里的,搀扶了贾赦出来,叫贾赦坐在炕桌正位,他与迎春在两边陪着,替贾赦布了一回菜,便拿着白菜鸡髓汤泡了胭脂粳米饭,匆匆扒了一碗,瞧见贾赦恹恹地坐着不时向外张望,就悄声问:“老爷可还记得在老宅时,我跟老爷说的那些话?” 贾赦此时自觉有钱有势,日后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得,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子,于是挥了挥手,丝毫不念旧情地叫贾琏去处置。 “迎春如今住在哪里?”贾琏看迎春已经换过了衣裳,料到她已经去自己的新院子看过了。 迎春咽下口中米粒后,又放下手上筷子,说道:“就住在老太太屋后原先大姐姐住着的院子里。” 贾琏道:“甭管里头老太太给放了什么人,全部打发出去,依着在老宅时列下的单子叫人去你院子里伺候。” “哎。”迎春柔声答应着。 司棋站在地上抢着笑道:“二爷尽管放心,我们姑娘一路上就想着这事呢。” “想着就好。”贾琏想着既然是元春早先住过的,那就当是宽敞的好院子了,只是贾母安排金彩做大总管的时候太过意气风发了,他须得去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才行。漱口洗手后道:“迎春陪着老爷,等会子我打发人将库里的字画扇子给老爷送来。” 贾赦欣慰地连连点头。 “只是,兴许有人欺负老爷病弱说话不利落,会求到老爷跟前办事,这么着,儿子就算要唱白脸,也会”贾琏欲言又止。 贾赦咳嗽两声,指着贾琏道:“我、静养!”想着如今爵在贾琏身上,他还能住着上房;库房里的东西,贾琏说拿给他就拿给他,简直是把他当太上皇供着,这么着,他哪里还会去管其他人死活。现催着迎春拿了他的眼镜儿来,就等着回头赏鉴字画。 贾琏抿着嘴一笑,出了门,就见东小院里的莺莺燕燕等着来磕头,于是叫人请了奶娘赵嬷嬷来,问候了赵嬷嬷一声,就对赵嬷嬷道:“老爷的几个老姨娘留在东小院里养着,叫她们伺候着老爷。其他年轻的,妈妈立时领着出去,有家的叫她们各回各家准备嫁人去,没家的,也寻了人将她们嫁了,记好名字回头来领了一人二十两银子的嫁妆;不肯嫁的,也不必客气,直接拉出去发卖了。” 赵嬷嬷早知道贾琏如今越发威风了,含笑向贾赦房里探头问:“二爷这样说,老爷可肯?”想想贾赦那么个脾气,怎会主动不要了那些花朵一样的美人? “老爷如今以养身子为重,哪里不肯?”贾琏想着贾赦的身子一路奔波,回头不等字画送来,就要先昏睡过去了。 赵嬷嬷点了点头,便叫了一群媳妇来领人。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时贾琏得道了,身为贾琏奶娘的赵嬷嬷说一声,早有一群媳妇、婆子来劝说自家女儿回家去。 贾赦院里藏着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外头人听说要放出去,立时就央了人来求娶;那些美人们也有看得开的,巴不得出去的,也有看不开舍不得眼前虚富贵的,但不论如何,因看贾赦不出面,都没胆子闹出来,各自拿着包袱去了。 贾母打着伺候贾赦汤药的幌子早早安排在这院子里的几个丫鬟拿着包袱去了贾母那,回头贾母又派了鸳鸯过来。 鸳鸯瞧着贾赦这院子清净不少,笑道:“二爷,老太太说是她考虑不周,忘了老爷是那么个性子。人打发了就打发了吧,只是她还有些事想跟二爷商议。” 贾琏正坐在廊下栏杆上看吴新登的“投名状”,听了这话,就笑道:“你告诉老太太,我立时过去。” 鸳鸯一怔,随后见贾琏暗暗给她使眼色,先因那勾魂一样的眼神迷怔了一下,脸上烧了一烧,随后就去跟贾母回话。 贾琏待赵嬷嬷来回话时,就将早先与赵天梁等商议好的名单拿给赵嬷嬷,“妈妈依着这名单来安排人手,从厨房到二门角门上的小幺儿,哪个不服的,只管打出去。旁人怎样宽仁我不管,我手上可是不养那些仗着有些体面就以干爷爷干奶奶自居的主。” 赵嬷嬷连连答应了,眉开眼笑地看着越发出息了的贾琏,因不识字,就寻了个识字的小幺儿跟着去安排那些琐碎事。 贾琏瞧着内院再没有其他事了,叫人拿些库房里的字画给贾赦送来后,免得有人来寻贾赦求情,就叫人锁了东跨院的门,一径地向前去,有意地在荣禧堂五间大正房里转了转,将堂上大紫檀雕螭案上的摆设字画一一看遍,从西边穿堂进了贾母院,直接向贾母的屋子里去。 这会子贾母正在歇晌,人躺在榻上,虽叫丫鬟引着贾琏进来,也只装作不知道他来,依旧叫琥珀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须臾见腿上的力道没了,又听吱嘎一声,正待要训斥琥珀,就见杏脸桃腮的琥珀疑惑地看向自顾自拖来凳子坐在贾母面前的贾琏。 “琏儿来了?”贾母笑道,心下不喜贾琏没规矩地不听长辈发话就搬了凳子坐下。 “嗯,来了,有些东西要给老祖宗过目。”贾琏将金陵铺子掌柜们的供词并吴新登的投名状递给贾母,“老祖宗放心,案子撤了,你的那些下人还养在我手上呢。” 琥珀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回过神来,还要再给贾母捶腿,见贾母挥手示意她出去,只得轻轻地退了出去。 贾母坐正了身子,两只手微微发颤,只见几张纸上,是金陵铺子掌柜们签字画押的证词,句句都是指证她指使人窃取贾家钱财;那册子上,更是事无巨细,连她拿着日常开销名目从公中支取二百两打点她院中死了的丫头家人的事,也细细地写在上头,放下证词、册子,沉稳地问:“琏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吃下去的,吐出来。我知道的亏空就有二十万,不知道的还不止呢——幸亏有吴新登,他给孙儿略算了一算,亏在老祖宗手上的钱财就有几十万。”贾琏又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来。 贾母听到吴新登的名字心里一咯噔,冷笑道:“你在金陵无法无天惯了,回到家里,也要蹬鼻子上脸?我一辈子的老脸因为你都丢尽了,想来也活不了几年了,还有什么怕头?那十七万明明进了你手上” 贾琏看贾母是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笑道:“虽有虱子多了不痒这话,可也要防着虱子从棉袄里爬到饭碗里恶心自己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树倒猢狲散 贾琏翻看着账册,啧啧道:“亏得老祖宗下得了手,到底公中的不是自己的不心疼。” 贾母怔怔地,向贾琏伸了伸手,想待贾琏将脸伸过来时,重重地扇在他脸上,谁知贾琏见她伸手也不搭理,最后一只手握了握拳头,笑道:“琏儿,我前儿才说想念云丫头了,明儿个打发人将她接来吧。” 贾琏嗤笑一声,心想贾赦都说过贾母将史家两位得罪了,贾母还拿史家来压他?“慢说什么云丫头,就算将史家两位侯爷接过来,老祖宗您该吐出来的,也一样要吐出来。如今老太太的把柄、二老爷的把柄我都有,今儿个当着圣人的面,除了我没一个敢站出来替二老爷求情的。事已至此,您总该识时务了吧。” 贾母见贾琏的话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一怒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尚且因这一站头晕眼花中,就冷笑道:“你这不孝孙子孙是要逼着我去死?”当下叫道:“鸳鸯、鹦鹉,速速拿了白绫来,叫我吊死在琏二爷面前!” 鸳鸯、琥珀等丫鬟赶紧进来,见贾母动怒,便跪了一地。 贾琏当即也躬身为难道:“老祖宗,金陵的官司孙儿已经压下去了,虽有几句风言风语,但老祖宗不理会他们就是,何必要自裁谢罪?您若当真去了,说闲话的只会更多。” 贾母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见此时贾琏还不肯服软,思量再三,只觉此时自己跟贾琏翻脸,外头人定会以为她还是偏心贾政为了贾政有意不给贾赦、贾琏父子好脸,总归不管贾琏对她做出什么不孝的事,外头人也只会说她不好,挥手叫鸳鸯、琥珀等退下,忍辱道:“你想要多少?” “老太太给多少?” “十万,早先拿了十七万出来,我哪里还有多少?”贾母颓唐地道,本以为贾代善没了,满府里就以她为尊,谁承想,竟然冒出个逼着她死的孙子。 “四十万,孙儿已经知道的亏空就有二十万呢,这账本上其他零碎的,合起来也有个几十万呢。”贾琏道。 贾母不肯,但她、贾政都已经被贾琏压得死死的,就连贾珠的前程也拴在贾琏手上,便是她此时死了,外头的人只会替贾琏打抱不平,以为是她陷贾琏于不义,只得服软了,“给你可以,但你写下字据来,若你反悔,我便拿了字据出来给旁人看,叫人知道你这‘孝子’到底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贾琏琢磨着四十万也够了,剩下的银子他慢慢拿就是,笑道:“老祖宗这话说的,您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家,没事赏晚辈件好衣裳就够体面的了,留着银子也没地用,不如给了孙子支撑家业。”据说贾家还欠着朝廷的银子没还呢。 “无耻!”贾母啐道,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于是叫鸳鸯拿了纸笔来,逼着贾琏写下保证收了银子后,不再提起她先前所做之事并替贾政求情、将官位让给贾珠。 贾琏心知鸳鸯识字,就道:“叫鸳鸯来写,不然,指不定老祖宗一个眼神,又叫她去史家、王家搬救兵呢。” 贾母冷笑道:“你在金陵闹了一场,史家、王家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尽了,谁还肯来?”见这话又与自己方才假说接了史湘云来的话相悖,白白打了自己的嘴,又有些怏怏不乐。 鸳鸯提笔写下契约,贾琏看了一遍,也就签了字按了手印。 “真等老祖宗拿出这契约的时候,贾家就彻底完了。”贾琏将契约递给贾母。 贾母因贾琏这句话伤感起来,心道可不是嘛,若当真到了那一日,贾家上上下下就没个能看的人了。心里闷闷的,当即叫鸳鸯等拿着钥匙去她私库里提了四万金锭,交给贾琏后,便头脑昏昏地扶着鸳鸯去床上躺着。 贾琏却不立时走,反倒问贾母:“老祖宗,那赖大、吴新登偷了家里几十万走了,孙儿如今领着老祖宗的话抄了他们家可好?这么着,府里的亏空也能弥补一二。” 贾母一怔,随后又想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管得着赖大、吴新登两个,背着身子挥了挥手,只道:“由着你去吧,叫人关了院子,我身上懒懒的,不耐烦见什么人。” “多谢老祖宗,老祖宗放心,日后只要不离谱,随着您如何摆宴席、含饴弄孙都行。”贾琏弓着身子后退,不将贾母那嗤笑声放在心上,出了门,叫了全福、全寿替他拿着金子,依旧从穿堂出了贾母院子,再从荣禧堂前的另一处穿堂拐进去,就到了如今改作他内书房的小院了。 这小院小巧玲珑,过了三间的门厅,便瞧见里头翠竹杆杆,左右两边廊下摆着精巧的苔藓盆景,顺着雕花游廊向前,是三间并不隔开、布置雅致用以待客的小厅,粉墙上挂着琴瑟箫筝,地上摆着棋盘、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挨着东边墙立着的书架上放着经书子集,从这小厅后门出去,就见迎面姹紫嫣红一片,满满的红梅、白梅堆积,暖阁里挂着学舌乱叫的鹦鹉八哥,随后就是用作起居坐卧的连着卷棚的三间大屋子,明间里大理石铁梨木条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一鼎汝窑熏炉,条几前面一张方桌上摆着棋盘,左右各放着一张太师椅;东间里摆着三进的榉木镂空海棠花围拔步床挂着湛蓝、水绿、月白三层纱帐,拔步床对面是一张熏床;西间里的八仙八宝螺钿柜子齐齐地挨着四面墙立着,柜子上美人耸肩玉瓶中插着一枝含露红梅,槅子里或挂着宝剑或悬着玉瓶。 因知道贾琏来,屋子里早早地烧了地炕。 贾琏进了西间后,将身上披着的石青色猩猩毡脱去,打开一个柜子门看,见里头是贾母私产中的字画,草草地点了点数目,又打开另外一个,那柜子里放着个匣子,匣子里是用金子、银子在钱庄换来的会票子。 “二爷,今晚上小的趁夜拿着会票子将银子取来。”赵天梁领着人将方才的三万金子也放在这柜子里,随后凑到贾琏耳边低声道。 “不用这么急,过几日再说吧。”贾琏心里想着不愧是书中贾宝玉的内书房,果然修饰的精致文雅,只是贾宝玉起的那绮霰斋三个字有些不吉利。 “把这院子改名为警幻斋。”贾琏见屋内恰有香炉,对着香炉一拜,心道多谢警幻姐姐保佑他升官发财。 赵天梁忙答应了一声,问明白是哪三个字,立时叫小厮去请了人写字做匾,随后道:“二爷去瞧瞧周瑞几个不?外头各家的女儿、儿子、亲家都过来跪着求了。” 贾琏道:“二太太没叫人来?珠大爷没来?” 赵天梁道:“一个也没来。” “叫一拨可靠的兄弟,不要走漏风声将赖大一家、吴新登一家前后门堵上,若走漏了一点风声,放走了哪个谁”贾琏琢磨着要抄赖家,那赖尚荣不在籍上,若赖尚荣裹挟了东西逃走,却不好去抓他;吴新登一家都在籍上,倒好处置。 赵天梁笑道:“二爷放心,等会子那赖老婆子婆媳两个一准仗着一张老脸来替周瑞几个求情——她们也未必不知道求不来,只是装模作样求一求,然后去老太太跟前套话问问新大总管的事。到时候我们再围住他们家。那赖尚荣也是个被人捧着长大的,不见了爹,又不见了奶奶老娘,他哪里知道怎么办?到时候他们家一团乱麻,咱们收拾他还不容易?”如今是金彩做大总管,还愁找不到人手? 贾琏点了点头,穿了大毡出了警幻斋,从西偏门出去,便到了早先是贾政的,如今是他的外书房外,果然瞧见周瑞、周瑞家的、吴兴、吴兴家的并其他人被捆在地上,后头跟着跪了一大帮子人,瞧见贾琏来,众人赶紧磕头求贾琏开恩。 贾琏眯着眼望了眼日头,见金彩、张材、余信、单大良、林之孝并这些人的内人一干男女管家都过来了,才指着周瑞等人道:“谋害我就罢了,还谋害我家老爷,这等罪名,岂是你们磕头就能免了的?金大总管,去问问二太太,这些害了我们的人她还要不要。” 金彩被单独点了名,心知贾琏这是有意当着众人面差事他这大总管做那鸡毛蒜皮的小事,以表示疏远,立时叫他内人去东边花园里询问王夫人去。 金彩家的拔腿就向东边隔开的花园子去,出了荣国府角门,向东进了一道黑油大门,再过了外仪门、内三层仪门,就到了王夫人如今住着的院子。 只见这东花园小巧别致得很,因原是花园,草木就比荣禧堂那边茂盛一些,也因如此,屋舍就不甚多;偏贾珠才成亲、元春也大了,又有贾政的侍妾周姨娘、赵姨娘在,还有新生不久的三爷,未免来往尴尬,这院子又砌了几堵墙将屋舍隔开,于是雅致的景致被隔断后,又没了趣味。 金彩家的还没见到王夫人,先听见偏房里嗷嗷的啼哭声并伴着赵姨娘的一声怒斥后三姑娘探春的啜泣声,心知赵姨娘这是为她兄弟随着二房搬到东花园后丢了差事闹心,到了王夫人门前,叫金钏进去说一声,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房,只见房里元春红着眼眶拉着宝玉,贾政、贾珠并不在,便提心吊胆地对着王夫人所在的里间轻声道:“太太,二爷叫小的来问,周瑞、吴兴那几家,二太太还要不要?” “有人求情,琏兄弟说什么了?”元春见屋子里王夫人不出声,就替王夫人问,想起自己名声受累,贾珠岳父李守中那边又是一副跟贾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由地又落下几点泪,唯恐吓到宝玉才克制住。 “二爷说了,他们虽求情,但周瑞几个害了二爷害了老爷,不是磕头就能了事的。”金彩家的道。 元春起身向王夫人房里去,只在门边略站了站,就对金彩家的道:“如今,家里也养不下那么些人,告诉琏哥儿,他看着处置吧。” 金彩家的瞧着二房是翻不了身了,忙答应着,偷偷觑了眼王夫人躺着的背影并站在一边的李纨,待要走,又被王夫人叫住。 “我且问你,老太太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王夫人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未敷脂粉,整个人松垮垮的无精打采。 金彩家的疑惑不解道:“什么东西?” 王夫人也琢磨不出,因金彩夫妇是贾母指定的大总管,虽有旧仇铭记在心,但也不敢这会子就得罪他们,于是挥了挥手。 金彩家的赶紧向外去跟贾琏回话。 来来回回走这一遭,金彩家的便累得满身是汗。 贾琏门房下太师椅上,眯着眼将那群男男女女看了一遍,待金彩家的说完了,就道:“都听见了吧,二太太也不敢留着你们了。只是你们总是王家的人,金大总管,劳烦你送了他们去京营节度使家,就说二太太不肯管了,王大人瞧着办吧。” “二爷,这其中有些是已经跟咱们府上的人成亲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好全将人打发出去。”林之孝讪笑道。 “无妨,总之,我不想在自己家里见到跟这些人有关系的人,不管是干儿子还是干女儿,一概打发到王家去,王家不肯收,卖了银子给二太太送去。”贾琏将两只手放在全福捧着的手炉上暖着。 林之孝惊住,正待要跟贾琏说此举会令府里怨声载道,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见几个认周瑞、周瑞家的等做干娘、干爹的丫鬟、小厮过来已经被投靠贾琏的大小厮们推搡着过来了,冷不丁地明白贾琏是要彻底断了家里下人跟二房那边的来往。 “事不宜迟,金大总管快去吧,回来了,还有正经事商议。”贾琏见全福呶了呶嘴,便眯着眼看向赶着来替旁人求情的赖嬷嬷、赖大家的。 金彩、金彩家的只得应了,叫人备下牛马车辆,就赶着王夫人的陪房一系向外去。 院子里哭声阵阵,做了富贵人家老太太装扮的赖嬷嬷穿着豆绿中衣、蜜合色大褂被儿媳搀扶着到了贾琏跟前,反倒说不出替人求情的话来了。 “赖嬷嬷来的正好,我正要去你家请你呢。”贾琏笑着。 赖嬷嬷习惯了被贾蔷等小主人恭敬地喊老奶奶,瞧见贾琏与她说话时候并不客套地起身,立时就觉不妙,讪笑着递了眼色给她媳妇,不许她媳妇再仗着有些脸面替周瑞等人求情,“二爷有事,叫人支会一声我立时就过来,哪里用得着二爷去我家请呢?” “不去不行。”贾琏叹道。 赖嬷嬷心中一凛,试探地问道:“二爷可知道,赖大那黄子哪去了?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家。” “你想跟他合家团聚?”贾琏笑了,瞅着簇拥着赖嬷嬷的两个小丫头,心想晴雯在这两个里头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上梁与下梁 贾琏饶有兴致地想起了撕扇子搏千金一笑的话,便望向跟着赖嬷嬷的两个小丫头。 “二爷喜欢这两个小玩意?”赖大家的机灵地将相貌最好的一个推出来。 贾琏望过去,见是个杏脸桃腮、冰雪可爱的小丫头,微微挑眉,望见他奶爹赵三匆匆过来,立时将勇补孔雀裘的晴雯给忘了,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二爷,成了,就等着二爷过去看呢。”赵三瞥了赖嬷嬷一眼,憨厚地笑了。 贾琏拿着吴新登送来的名册,在手心里重重地一拍,这才开口道:“老太太说,赖大、吴新登两个贼子胆大包天,竟敢卷了府里几十万的银子出逃。如今府里已经被他们拿得空了,必要从他们两家拿了东西来抵押才好。” 那册子啪地响了一声,吓得赖嬷嬷、赖大家的脸色大变、两膝发软,几乎跪在地上。 “母亲,母亲。” 赖嬷嬷翻着白眼身子向后仰去,赖大家的赶紧拦腰抱住赖嬷嬷,心里不信素来对他们家亲厚的贾母会说出这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赖嬷嬷挣扎着醒来,哆嗦着道:“琏二爷,老太太当真那么说?” “送她们去老太太那边,瞧瞧老太太如何说。”贾琏见林之孝等人也不信,就叫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领着赖嬷嬷、赖大家的去问贾母。 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领着赖嬷嬷、赖大家的去了贾母院前,只见那道雕刻着子孙万代、流云百蝠的朱红大门紧紧地闭着,敲了敲门,门内一个媳妇就道:“老太太乏了,谁也不见,回去吧。” 赖嬷嬷、赖大家的立时老泪纵横,拉着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就要请她们两家为他们家求情,口口声声道:“你们是知道的,赖大出门是老太太指派的。” 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素日里见赖家上下威风八面,此时终于轮到她们跪下求她们,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依旧客套地搀扶着她们回到前院贾琏书房院子外,将贾母不见人的话说了一通。 果然,剩下的人无不幸灾乐祸,未免赖大家、吴新登家的人逃了,戴良、单大良、张材、余信几个,又自告奋勇地想去抓人——这等差事,其中可藏掖之处多了,谁肯落于人后? 贾琏笑道:“先不急,你们都随着我先去赖大家吧。”说着,领着头向赖大家去。 张材、余信自作主张地捆住了赖嬷嬷、赖大家的,记起贾琏方才似乎对这两个小丫头很感兴趣,就又将那两个吓得啼哭的小丫鬟推到贾琏面前,齐齐道:“二爷要用功读书,这两个小的就留在内书房里伺候着。” 贾琏道:“我那内书房只留小幺儿就够了,这两个,瞧着可怜得很,送去给老太太吧。” 林之孝家的忙答应了,叫人将那两个小丫鬟给贾母送去。 其他男管家个个摩拳擦掌地出了门,见门前停着几十匹马,簇拥着贾琏上马后,依着辈分各自上了马跟着去,绕着路到了赖大家门外,就见赖大家宽敞的门厅里,贾珍已经被宁国府大管家赖升,也便是赖大的弟弟赖二请来劝说贾琏了。 贾琏扫向那容貌颇肖似赖大的赖二,两只手搭在手炉上道:“你消息好灵通呢。可惜了了,你是东府的,我卖你不得。”心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见赖二听到风声拉了贾珍做救兵,也不觉奇怪。 一句话惊得赖二大了舌头,又觉贾琏打他的脸,就是打贾珍的脸,于是缩着头,只等着贾珍出面说话。 贾珍勉强笑道:“琏哥儿,大冷的天,来这奴几家作甚?随着我去吃杯热酒暖暖身子。” “珍大哥,我这边还有老祖宗交代的事呢。”贾琏淡笑道,抬脚就向赖大家去,只见这赖大家修饰得比寻常官宦家还华丽一些,处处齐整宽阔。 贾珍随着进来,望见着院子里处处慌成一团,正所谓擒贼先擒王,那贼王赖尚荣已经被拿下,其他的一干下人逃的逃、窜的窜,却只是在院子里逃窜,并不敢出了这院子。 “二爷。”赵天梁、赵天栋兄弟两个笑着,就将捆着的赖尚荣推过来。 赖二心疼侄子,赶紧过去,待要去解开绳索,又被赵天梁一把推开,不曾受过这等屈辱,立时愤恨地瞪向赵天梁,随后听见呜咽声,一回头却见他老子娘赖嬷嬷、嫂子赖大家的都被堵住嘴捆住了手脚。 贾琏拿着册子翻到头一页,叫贾珍过来看。 贾珍眼睛望着赖嬷嬷、赖大家的,已经在心里信了贾琏的话,只觉若不是贾母发话,谁人敢捆住赖嬷嬷,又不明所以地看贾琏翻册子,于是探过头来,见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借着什么由头赖大谋得银钱多少,连翻了四五页,因何时何地记载得一清二楚,反倒词穷,没了替赖大一家开脱的底气,只是赖二毕竟是他府上大管家,少不得要卖给赖二一些颜面,就道:“赖大家有些产业是记在这赖尚荣名下的,这赖尚荣又是出了娘胎就放出去的,这便是良民家的产业了。” 贾琏收了册子,笑道:“道理虽是这样,但抓贼拿赃,难道找到了赃,换了贼头,失主就要吃了暗亏不成?若是这么着,只能请官老爷来评理了。” 贾珍待要说此地不是金陵,又想自己无故得罪贾琏作甚,贾琏手上有证据,怕是证人也不少,自己何苦为自作孽不可活的为赖大白白将贾琏得罪了。只是那赖二一直盯着他看,若不说两句,他这主人家的威严就没了,说道:“到底这赖尚荣不是咱们家的下人,他也是正经读书人,这么绑着他” “搜了身上,一文钱也不许他带着,既然赖二总管叔侄情深,就将人领回去吧。只是走前写下契约,将这赖尚荣名下的东西,还给我们荣国府。”贾琏迈步向前去,只管看这赖大家的亭台廊庑。 “大爷,这”赖二哭丧着脸看贾珍。 “写吧。”贾珍来时,已经请尤氏去贾母那支会贾母,此时见贾母的援兵迟迟不来,明白贾母知道这事,于是越发不肯做了歹人。 赖尚荣嘴里呜呜地哭着,不肯写契约,又见他叔父救他不得,赵天梁兄弟下手狠得很,唯恐丢了小命,只得掉着眼泪,自己亲手写了契约,又叫人将地契、房契等拿给贾琏,由着贾琏派林之孝、赵天梁去衙门里改了契约。 赖二见贾珍服软了,也跟着不敢怒也不敢言语了,扯着侄子在身边,因不知贾琏要如何处置赖嬷嬷,也不敢走,望见贾琏在前院里站着,张材、余信等争先恐后地数落赖大犯下的事,心灰意懒地想,幸亏他是东府里头的人。 “二爷,所有的下人都在这了。”戴良自告奋勇地领着人将赖大家的下人都驱赶过来。 “在外头有家人有活路的,放了他们走。没活路的,留在这院子里,等有人买这院子的时候,连着人一起卖了。”贾琏道。 “二爷果然是菩萨心肠。”戴良笑着逢迎拍马,又去问下头人可有活路,有几个人哆哆嗦嗦地举了手,戴良叫人看着他们收拾行李离开赖家,剩下的,全部关在下人房里,不许走动。 少时,张材熟稔地誊写了赖家钱财读给贾琏听,“地亩两百余顷、药材库一间、银库两间、绸缎绫罗库” “只说大概多少银子吧。”贾琏道。 “现银约合四十万两,四处的田产、屋舍、铺子、绸缎、古玩玉器字画、药材、山石古树、拔步床等家具折准为五十余万。”张材说着,几乎滴下艳羡的口水。 赖二涨红了脸,说道:“这些是先父家母家兄持家有道挣来的。” “知道你们家会赚钱,可本钱是偷来的,就跟偷了人家媳妇一样,生下来的孩子,自然要姓人家的姓,不然还能姓你们的姓不成?”贾琏早知道赖家一家生财有道,探春当家的时候,学的就是赖家的手段。此时看他们家这样有钱,一边自愧弗如,一边暗暗给贾珍递眼色,也明白张材、戴良等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报出来的数目显然是扣掉了他们想据为己有的东西后的数目。 果然那贾珍先时只觉赖家兄弟阔气,他们做主人家的便分外有脸面,不想赖大腰杆子这样粗,一时诧异,就将眼睛放在赖二身上。 赖二吓得浑身涔涔地冒冷汗,一双精明的眼睛耷拉着不敢看贾珍,顾不得心疼母亲嫂子侄子了,只惦记着赶紧去玄真观里求贾敬保得一命。 “金银锭子、古玩玉器、绫罗绸缎、木制家具、药材香料等等,统统搬回荣国府登记造册。房产地亩铺子铺面,拿到衙门里改了契约,或卖或租出去。外头人问起来,就说赖大卷走了贾家钱财,贾家眼瞅着揭不开锅了,老太太才发下话来的。”贾琏道。 张材、余信、钱华、戴良等管事听了连连答应,各自盘算着能从赖大这揩走多少油水,又怂恿着贾琏向吴新登家去。 贾琏顺应人心地答应了,又问贾珍:“珍大哥随着去吗?” 贾珍看贾琏这样威风,又艳羡他轻轻巧巧地就发了上百万的财,才要从贾琏这分一杯羹,忽地望见那赖嬷嬷、赖大家的、赖尚荣还被人拦腰捆着跪在地上,那赖二却不见了踪影,于是忙问旁人:“可见了赖二没有?” 问的人偏又是朱龙,朱龙唯恐天下不乱地道:“珍大老爷还不赶紧去赖二家瞧瞧,赖二一准回家卷了包袱要逃走呢!” “混账东西,也不支会一声!”贾珍抬脚就向朱龙身上踢去,一脚过去没踢到,又咬牙切齿道:“他敢逃,立时将他卖到南洋去!”说罢,又见贾蓉、贾蔷兄弟两个还巴巴地赶来替赖大说情,连声骂贾蓉兄弟没用,恶声恶气地领着儿子侄子向外去了。 贾琏望着贾珍的背影笑了一笑,又扫了眼披裹着绫罗的赖尚荣,对赵三道:“将他撵出去吧,以后若听说他再自称自己是贾家的人,直接抓了他见官。”说罢,他才刚刚起身,就听戴良堆着笑在他耳边低声道:“二爷,这些个东西送一些给老太太、大老爷,拿一些放入公中,剩下的,小的带着人悄悄地送二爷房里去。” 贾琏瞥了眼一脸谄媚、不知死活的戴良,心道就是有人为了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搬东西,才叫这些刁奴有机可乘趁机揩了油水。 戴良那话原是要讨好贾琏,此时被他这么一盯着,心里慌乱起来。 贾琏又看向林之孝、单大良、余信、张材、钱华等管事,反倒不立时向吴新登家去了,重新坐回椅子上,对戴良道:“你将方才跟我说的话,大声地再说一遍。” “琏二爷”戴良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再说一遍!”贾琏冷了脸。 戴亮只得低声道:“这些个东西送一些给大老爷,拿一些放入公中,剩下的,小的带着人悄悄地送二爷房里去。” 张材等人个个低了头,戴良的话,虽说出来不中听,但也是约定成俗的老规矩了。 “赵天栋,告诉他,他这话里哪点有毛病。”贾琏道。 赵天栋冷笑道:“这话亏得戴良你说得出口!如今府里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库里的,都是大老爷、二爷的!哪还有什么公中不公中,你这样说话,是想拿着二爷的东西贿赂二爷,叫二爷包庇你中饱私囊?你也太自作聪明了!以为旁人都是傻的吗?” 戴良被训斥得满脸涨红,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是小的糊涂了,二爷莫怪。” 林之孝等人瞧着府里的规矩改了,虽诧异贾琏怎不防着贾母、贾赦,却也随着戴良跪下来。 “吴新登留下了个册子,上头记着你们昧下了多少银子。你们也别急着去想能揩多少油水了,先各自回去,将自己昧下的收拾好了,送到府里来。送来的数目对上了我这册子里的数目还好,不然,我花下银子租条船,将你们全部送到南洋去。” 贾琏拿着册子在自己手上拍了一拍,站起身来,略顿了顿,又对赵天栋道:“回头带着人将吴新登家也抄了。有人跑了或者藏了东西出去也不必去追,直接告了官,叫官府去抓逃奴就是。” 赵天栋等连连答应着。 张材、余信等先还瞧赖大、吴新登笑话,此时见火烧到自己身上,额头冒出一层油汗,望见那册子心里就不住地发颤,只觉吴新登“跑了”却又留下册子,八成就是吴新登已经遭了贾琏毒手了;且贾母、贾赦通通不过问,这府里就贾琏一人独大了,于是齐齐地磕头答应。 贾琏将那册子放入胎羊皮做的靴掖中,又塞入粉底靴子里,起身就向外去。 戴良等人赶紧送了他一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房中第一人 贾琏瞧着这边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便起身领了全福、全寿回荣国府去,出门望见一群好事之人站在街上嘀嘀咕咕,也懒得理会。 “仗势欺人!你们贾家就是这样对付忠心耿耿的老人的?” 忽地听见一声稚嫩的叫骂声,贾琏扭头见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一身锦绣带着两个小幺儿护在呜呜咽咽的赖尚荣前头为赖家打抱不平。 “二爷,我去教训那小子一番。”全福眼睛厉害得很,见那男孩虽眉清目秀但只有两个小幺儿跟着,就猜到不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于是并不将他放在眼中。 “理他作甚?若他当真打抱不平,就叫他将赖尚荣一家买回去。”贾琏道。 “是。”全福驱马过去,到了那小儿身边,就居高临下道:“这赖大卷走了我们家几十万,害得我们家上下揭不开锅,难道我们还不能讨回一些?这位小公子若打抱不平,我们二爷慈悲的很,二爷说了,若您要将这赖尚荣一家老少买回去,他就先将人卖给你。” 那小儿很有几分侠义心肠地掷地有声道:“好!买就买,我现就叫人取了银子来!” “爷万万不可!赖大总管的亲眷价值不菲,咱们”一个老奴冒出来,搂着那小儿惭愧地对全福摆手,叫他赶紧去了别理会这小儿。 “有何不可!”那小儿冷笑道,听见赖尚荣哭声,越发地义愤填膺。 全福笑道:“小少爷好大的口气,既然这么着,我们就等着你来赎人了。”不再废话,打马就追上了贾琏。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贾琏骑着马从西边绕回荣国府,进府之后,远远地瞧见就在他书房院子前的粉墙上另外又开了一扇门,门内有人进出,就问:“那后边住的是谁?” 全福望了一眼,忙道:“那是宝玉的四位奶娘李赵张王家的院子。” “还没搬走?”贾琏蹙眉。 全福道:“那四位都是老太太的人,是府里” “叫他们赶紧搬到东边花园子里去,哪有我们替宝玉养着奶娘的?”贾琏微微蹙眉,他哪里不知宝玉金尊玉贵,奶娘身份也不同寻常;方才从西边绕过来,算一算那奶娘的院子大小,瞧着四位奶娘的院子合起来竟跟东边花园子大小仿佛,又交代全福,“回头将头一间院子好生收拾了,等黎大人荐来的先生来了,叫先生住着。剩下的院子空着,以后指不定还要请先生呢。” “哎。”全福答应着,不去回贾母,也不立时向四位奶娘那去,单单地重新出了角门,去东边花园里去寻贾政、贾珠叫他们的人搬走。 贾琏又带着剩下的小厮向外书房去,径直进了外书房,在院子里,就瞧见外书房宽敞的廊下只摆着几盆葱翠的盆栽,对全福道:“方才瞧着赖大家的几盆老梅的盆景不错,叫人抬了摆在这廊下,给我摆满了。” 全福答应了一声,立时挥手叫人去办。 贾琏这才进了自己的外书房,只见这外书房是三间大屋子,大屋后又有三间宽敞的退步,留作下人烹茶歇脚用。 这一明两暗的三间大屋门前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打开帘子进去,迎面望见一幅秀丽江山图,中堂画下摆着两张太师椅,太师椅下,又分左右摆着八张交椅。 贾琏先去右边屋子,见屋子里挨着窗子是一张黄花梨十字连方罗汉床,罗汉床对面,是摆着各色古玩瓷器的多宝槅;多宝槅后,又是一张铺着锦被绣褥的火炕。 贾琏又向左边屋子去,见这屋子才是正经读书用的,先去放着二十四史的架子上随手翻了翻书,随后舒坦地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拿着手摸索着书案上高高的笔架、莹白的笔洗,又掂了掂兽身的镇纸,最后见书案上摆着贾母在他回来之前叫人整理好的账册,随手抽了一本来看,拿着手支着头,依着早先吴新登所说的法子,他大概看出了账册里弄虚作假的地方,因将贾珍一房彻底从公中撵出去了,那些繁琐之处自然就没了,于是他也懒得去看那些帐子、脂粉等琐事,将所有账本向前一推,支着头思量起来,心道他自己若是犯了事,被抄家也就算了;若是被其他人连累着连坐,那岂不是十分冤枉? 贾家坏就坏在人口纷杂,哪怕外省的贾家人坏事呢,也要被人算到宁荣二府来。而京城里的贾家人也不安分,譬如在家庙里闹出丑事的贾芹等,断然不能跟这些人为伍;且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那秦可卿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万一当真是窝藏的什么了不得的人呢。那贾蓉就算是没法子再袭爵了,好歹也是宁国府的小主人,叫他娶个连送儿子读书都要四处凑钱的人家女儿,且那女儿还是从外头抱养的,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明知道这些人个个不妥,他何必勉强与他们为伍?于是道:“叫识字的曹志坚、曹志成、曹志锐三兄弟来。” 全福听了,立时出门打发个小幺儿去喊人。 那曹家兄弟得信,立时赶了过来,齐声问:“二爷有何吩咐?” “你们三个,将贾家在京的八房人,哪一房人口有多少,男女老少并品性如何,整理成册子给我,若是能查到他们牵扯到什么官司里头,那最是极好;还有各房里牵牵绊绊地拉了多少外姓亲戚同住,也写下来。”贾琏摩挲着通灵宝玉道。 “二爷这是要”曹志坚不解地问。 贾琏道:“自己摔死了不冤枉,若被人拉着做了垫背的,那就冤枉了。挑出三房又老实又没钱的族人来,不要计较银子地好好拉拢一番,待年后闲下来,就跟宁国府分了宗吧。”一门两公听着威风,但那也得是两房子孙都出息才行,如今尽是一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不孝不肖之辈,何苦还绑在一起去死?况且,将人口清理出来了,才能免得外头来的,譬如那贾雨村之流,因姓一个贾字,就滥说自己是贾家宗侄。 曹志坚、曹志锐、曹志成巴不得贾琏做了族长呢,若做了族长,这四房的祖产田地都要交给贾琏打理,这岂不是又多了一些进项?于是连连笑着答应了。 “再叫人在宁府那边败坏败坏荣府的名声,尤其是过年前后,但凡昔日的亲戚对宁府怠慢了一星半点,只管造谣说是咱们荣府连累的。”贾琏忽地想起邢大舅来,又道:“等闲下来了,请邢大舅来,对着太太的嫁妆单子,把他们邢家的东西还给他们。” 曹志坚坐着脚踏趴在高凳上攥着笔将贾琏的话记下,口中笑道:“正该呢,大太太的一个妹妹因没嫁妆还没嫁人呢,二爷随手做件善事,叫邢大舅请了媒人,也将那位大姨嫁出去。” 贾琏点头道:“好歹是亲戚,再替大太太给那大姨一些东西添嫁。”随手抽了本账册,又翻到家学那一页,琢磨着贾家家塾本该是族长贾珍供奉,但不知何时成了宁荣二府一同出银子供奉,可那家塾里到底有几个贾家人?又有几个正经读书的人?没的花了银子还被些混吃混喝的当成冤大头,只是乍然停了对家塾的供奉,又有损他的名声,斟酌再三,终归依着他的性子宁肯多花几倍的钱也不肯叫人把他当成冤大头,就道:“停了对家塾的供奉,对族里就说我对家塾十分失望,如今要挑了肯上进的,请他来荣国府西南角上的梨香院里跟着聘请来的名师正经地读书,过来了,不但每日三餐并早晚点心茶水,纸笔书本银子我也出了,读的好,逢年过节另赏银子。” 再将这账本丢开,瞧见一张单子上写着一笔秀气的簪花小字,闻一闻,又有脂粉香气,就问:“这是哪里来的?” 全福叫了看守这内书房的小厮前儿来问话。 前儿原在门外伺候着,此时垂着手进来,回道:“这是二爷回来前两日,大姑娘”一时喊错了,赶紧改了,“元姑娘叫人送来的,说是老太太提起二爷回来后定然繁忙,大太太身子不好且二爷年轻不通世故,老太太就叫元姑娘将年前年后要礼尚往来的亲戚家单子列出来,叫二爷依着单子吩咐人办事。” 贾琏瞧了瞧,见除了冯紫英家尚可来往一二,其他都是他有意要疏远的人;且纵着元春插手荣国府里的事务也不好,“以后没我的话,不准胡乱往书房里送东西。” 前儿忙答应了。 须臾,赵三来回说赖大家、吴新登家的东西已经送进府里来了,贾琏叫人请了贾赦、迎春分别看着男女下人将东西放入库房;赵天梁、林之孝等拿了已经更改过的契约给贾琏,贾琏令他们将赖大手上的铺子、庄子、田地合入公中账目;门上人又来说有个柳家的小儿拿了帖子银子来赎买赖嬷嬷、赖大家的并赖家其他的儿女,扫了眼帖子见是个没要紧的姓柳的人家,便叫全福去打理这事。 一更的时候,全福抱着一包银子过来,嬉笑道:“那赖尚荣果然命好得很,才出了娘胎就被放了出去,跟个少爷一样被人捧了十几年,如今还有个义气的小儿替他赎买老娘奶奶。” “拢共多少银子?”贾琏问。 全福笑道:“赖嬷嬷、赖大家的糙皮老肉,小的要价一人五十两。” 全寿等听了,连连道:“价钱太低了一些,人家早先可是腰缠百万呢。” 全福得意道:“可是赖家的两个姑娘也是自幼没当过差,千金小姐一样养着的。这两个,小的一人要价八百两。” “这价钱也合算得很。昔日大老爷买了个会弹唱的小妾,不也费了五六百吗?”全寿等起哄道。 “二爷不知,那小儿家的老奴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了,偏那小儿还要义气。我瞧着,他们家是没了正经的老爷太太,才会由着那小儿胡来。”全福托着银子给贾琏看。 贾琏道:“送去内书房吧,留下二十两给你们买酒吃。” 全福、全寿等赶紧答应了。 全福才送了赖家人的卖身银子走,金彩便过来了,他进门后瞧见院子来热闹得很,处处都是拿着账本笔管记账的、手忙脚乱搬抬东西的,顾不得细问,便赶紧来跟贾琏回说,“二爷,王家不肯留人,说是嫁出去的女儿陪嫁的人,就不是他们王家的人了。” “既然如此,卖了没?”贾琏问。 金彩笑道:“人数那么多,一时半会哪里卖得了?只是周瑞的女婿想买了周瑞一家去。” “卖了吧,告诉那冷子兴一声,若是他以后再敢打着贾家的名头做买卖,就等着吃官司吧。”贾琏不以为意地道。 金彩连连答应了,又道:“这么些人,在京城一时半会卖不完,白白叫人说嘴。有个南来的想估个整数,将人不管男女老少一股脑儿地买了。” “那就那么卖了。”贾琏笑道。 金彩迟疑道:“我估摸着是王家的人先以为二爷不敢卖二太太的通房,于是不肯收人;此时见二爷当真要卖了,又没脸再把人要回去,唯恐那些人分散卖出去了,王家越发丢人,就要将人全买下来送到庄子里去。” “管他们呢,价钱抬高一些就是了。” 金彩答应了,冲贾琏伸出四根手指头,贾琏点了头,金彩立时向外去跟那“南来”的人牙子说话,果然一番讨价还价,拿了四千余两回来。 虽只有四千,但想想王夫人的陪房还没混到赖大、吴新登那样的身份,家里的女儿不如人家的娇贵就也情有可原,贾琏道:“留下一千,打赏出过力的,剩下的全给二太太送去。” “是。”金彩不肯自己去见王夫人,又打发了个小厮去送,那小厮回来后道:“二太太赌气不肯收银子,元大姑娘替她收下了。” 贾琏笑了一笑,这时候了,谁还在意王夫人高兴不高兴呢。 金彩又见林之孝、余信、张材、单大良、戴良等人领着人抬了箱子进来,赶紧站在贾琏身后去看。 “都报一报数目吧,金大总管在一旁站着,瞧着谁送来的数目不够,就将谁拉去跟周瑞等人作伴吧。”贾琏道。 金彩赶紧答应了一声。 林之孝拿出来的不多,只有三四万,嗫嚅道:“余下的,都是厨房上门上送的米粮柴炭,已经叫人从后门送回厨房各处了。” 单大良等人此时也不敢串通,唯恐落到跟赖大、吴新登一样的下场,各自将自家拿出的财物单子呈给贾琏看,又怕住着大宅子招人眼,早悄悄地叫家人立时发卖了大宅,搬回贾家下人群房中。 金彩替贾琏掌灯,贾琏对着灯略瞧了一瞧,见余信等人也有庄子、铺子奉上,就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持家有道的人,可是领着贾家的差事发自家的财,未免太不厚道了。这些个我收下了,明儿个你们再来,我许你们自赎。” 张材等闻言又赶紧跪下,堆笑道:“琏二爷,我们出去了就再没活路了。” “怎么会?一个个精明能耐地积攒下百万的家财,只是碍于出身才低声下气罢了。如今我放你们出去,你们怎又不肯了?”贾琏淡笑道。 几个人跪在地上不敢吱声,贾琏又道:“你们也都是精明人,都心知肚明自己个之所以有那么多身家,是拿了贾家的银子做本钱、用了贾家的名头做买卖赚来的。” 张材等人瞧着贾琏揭开了窗户纸,只得点头。 “谁也别以为我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从今以后,府里的人谁也不许擅自在外置办产业,有道是一心不能二用,一边专心地打理自家产业,一边漫不经心地顺手管管贾家的产业,这样的人留着还有什么用?当真以为自己精明过人的,乐意出去谋生的,只要他开口,我二话不说放了他出去。”贾琏心道这几人若当真敢自赎,他还敬他们是条好汉,可一边赖着贾家不肯走,一边又惦记着自己的买卖,这等人实在叫他看不起。 众人纷纷磕头,连声答应着。 “起来吧,该干嘛干嘛去。” 张材等赶紧领着各自带来的东西,又领着昔日的部下忙着将各色东西登记入库。 “琏二爷。”金彩瞧着贾琏回来就发了几百万的财,心下佩服。 贾琏笑道:“那吴新登家的宅子就送给你了。” 金彩连忙推辞不肯收,又道:“那些人都是个糊涂鬼,一心搂钱,也不想想贾家被他们搂穷了,他们又能得个什么好?” “谁说不是呢,可惜明白的人太少了。”贾琏笑了,领着金彩一径地向库房处。 前院的库房就设在贾琏外书房边上的院子里,从两扇油绿大门进去,就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一排八间大屋子里,最前两间是账房,随后两间是银库房、两间金银器皿房、两间古董玉器字画房。 此时贾赦裹着猞猁里的一口钟坐在椅子上,笑微微地望着贾琏,不但觉得贾琏出息了,还觉得他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老爷,如今这些都是咱们的,老爷看上什么,只管叫人送回房里去。”贾琏笑道。 贾赦喜不自禁地连连点头,想起自己屋子前,还有三间小院子没人住,在里头存了东西就再好不过了,于是拉起贾琏的手,“琏儿我院子里空着三间偏屋子” 贾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对金彩道:“将那些字画、古董,登记后,都送到老爷院子里去,叫老爷日常把玩。” 金彩连忙答应了,贾赦闻言越发欢喜。 此时已经是过了三更了,贾琏忙送贾赦回房去,随后想起后院里的库房,便又叫人领着他去看。 这后院库房设在后花园中,前面用黑油栅栏拦着,里头立着几座小楼。 听说贾琏过来,迎春赶紧领着司棋、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等人捧着账册出来。 迎春见过了贾琏后,就道:“药材库、绸缎皮毛库、洋货库、铜锡库、铁梨紫檀库、玻璃器库、珍馈库、杂色家具库都整治出来了。”犹豫了一下,又道:“老太太的嫁妆也已经送到老太太院子里去了。” 贾琏挑着灯笼去看,说了句“也挑些好的给太太送庙里去,别叫太太在庙里委屈了”,瞧见迎春也累了,就叫她也回去,一一将这些库房看了一遭,瞧见满目锦绣珠玉并各色珍惜皮毛,琢磨着这些东西留着一辈子也用不着,与其留在库房里发霉,不如拿出去发卖了。心里想着袁靖风说,像是贾家这样的公侯人家,早习惯了伸手向国库里掏银子,这么着,他少不得要先将荣国府欠下的银两还上去,毕竟欠钱还是欠朝廷钱总不是好事。于是沉吟着,留下管事们盯着,便随着人向自己院子去。 “二爷,老太太也叫人给琏二爷在后头收拾了院子。”贾琏唯一认识的一个丫鬟冬儿挑着灯笼笑着来给贾琏领路。 贾琏琢磨着也该向自己院子去瞧瞧,毕竟将来成亲后要用,于是随着冬儿去看,顺着巷子、穿堂拐进一所轩阔院子,只见院子里一处奇石穿墙而过,两边抄手游廊蜿蜒向前,前面复道萦纡将两座雕花小楼相连,过了小阁楼,再向后,便是五间的大正房。 贾琏踱步进去,淡淡地望着屋子来的雕梁画栋、金瓶玉器。 “给二爷请安。”冬儿领着头,一群大小丫头齐齐向贾琏福来。 灯光下乌压压的一片云鬓绸缎中,臻首娥眉、杏脸桃腮的冬儿眉眼含笑,俨然是众芳之冠。 贾琏诧异道:“不是叫赵嬷嬷只留下几个看屋子的人吗?” 冬儿笑道:“二爷说笑了,虽二爷要住在前头内书房里,可后头院子里没人,哪里说得过去?是以,我劝着赵嬷嬷留下了几个。” 贾琏轻轻笑了一声,迈步向外轻轻地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发下去的话,在你口中就成了笑话。”因这院子布置得十分花哨,便沿着游廊多瞧了一瞧其中的景致。 冬儿见贾琏怒了,连忙紧跟上去,“二爷,不是我自作主张,实在是万一将人全都打发了,以后二爷回来,屋子里冷冷清清的,连热茶都没一口,那可怎么着?”更要紧的是,若是院子里没了人,贾琏还肯回来住吗?若他肯,她巴不得将人都打发了。 “你还知道自己自作主张了。”贾琏回头就见冬儿脸上一副为他着想的神情,脚下依旧向前走。 今晚上特殊,角门上的小厮们还在强打精神守着门,瞧见贾琏过来连声问好。 “去,跟赵嬷嬷说一声,叫她明儿个跟林之孝家的一起正经地将满府上下的冗员裁减了,除了老太太、老爷、姑娘院子里的人,其他地方的,没个正经差事的全部撵了。还有我这后院,我并不过来住,里头的玉瓶玻璃杯也收回库房里去。”贾琏丢下话,心道这冬儿就是琏二爷房里的第一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见色起意了 那冬儿瞧见贾琏与离开贾家时平易近人的模样已然不同,不敢多说之外,又觉左右她不会被裁减了去,忙柔情缱绻地道:“已经打发人将衣裳鞋袜送到警幻斋了,二爷若缺了什么,叫小幺儿来要就是。” 贾琏嗯了一声,由着两个小幺儿打着灯笼,便又向前去,从荣禧堂的穿堂里进了警幻斋,抬头就见警幻斋门前已经悬上了金字匾额,依稀还听得见隔壁库房里倒腾东西的声音,进入院中,瞧见暖阁里的鹦鹉八哥早站在笼子里、架子上睡着了。 服侍贾琏的四个小厮全福、全寿两个随着贾琏奔波了一日,此时还在外头看着人搬东西。 全禧、全禄两个等到贾琏来,忙打了帘子请他进去,屋子里早准备了热水,放下香皂、帕子、替换的衣裳后,二人便去外头候着。 贾琏洗了澡,从房里出来时,全禧、全禄已经在外间摆上了一杯阔口玻璃樽西洋葡萄酒、一碟野鸡瓜齑、一碟芦蒿齑、一小碗撇去油腥的鸡汤面。 全禄瞧着贾琏穿着里衣出来,催着人将地炕再烧热一些,忙道:“夜深了,怕二爷积了食,不敢叫人弄了油腻的饭菜来。” 贾琏也不管这搭配如何的土不土洋不洋,坐下道:“这些就够了。”琢磨着他没吃,这两人必然也没吃,就叫他们也去吃饭,待喝了酒吃了面,漱口后又听全禄道:“银子都送到西间里头了。前面厅上,也依着二爷所说,在墙上贴满了论语;宝玉的四位奶娘也搬出去了,明儿个就叫人粉墙、刷顶棚。” 贾琏打着哈欠,去西间里望了一眼,疑心自己明天起不来,就现在西间里提笔给结拜兄弟黎碧舟、袁靖风各写了信,请他们二人替他悄悄地打听荣国府欠下国库多少银子,“明儿个我怕是不能早起了,打发人将信给大爷、二爷送去。” 全禄还不至于糊涂地不知道这大爷、二爷是哪两位,赶紧接了信,待贾琏去东间三进的榉木拔步床上躺下,放下一层层帐子便赶紧去外头叫赵天梁明儿个一早送信去。 果然贾琏第二日直到中午才起来,起来后对着大穿衣镜照了照略有些浮肿的眼泡,略吃了早饭,听全福眉飞色舞地说了贾珍东施效颦想查抄赖二家结果被贾敬叫去道观里狠狠抽了一通的事,又去后院给贾母、贾赦请安,今次过去,瞧着贾母抱病不见、贾赦还没醒来,又听说迎春要跟他说话,便请迎春来警幻斋说话。 迎春还不曾出过贾母院的垂花门,如今领着司棋、红玉从穿墙游廊过来,亏得给贾赦侍疾的时候已经跟全福四个小厮相熟了,此时也不甚尴尬,只是瞧着这院子雅致得很就不由地想倘若他们一家子如今还住在东边花园子,怕住的院子都没这么宽敞呢。 到了厅上,望见贾琏还跟在老宅时候一样将论语贴满墙,随着贾琏在棋盘边上坐下,又叫林红玉给贾琏磕头。 贾琏瞥了眼,瞧着林红玉年纪不大,但两只眼睛活泛得很,叫她起来,就问迎春:“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迎春为难地道:“太太不在,老太太昨儿个晚上打发人来问过年的事,老太太的意思是叫我操持,可我哪里会这个?” 贾琏两眼酸涩地捏着棋子,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依着旧例,吩咐下厨房,叫人抬了桌椅屏风,在老太太院子里摆上几桌就是。” “话虽如此,但家里有出了孝的,也有没出孝的,足足百来号人,这戏台子怎么摆?”迎春为难地道,多事的奶娘已经被撵出去了,身边也来了新的教引嬷嬷,但毕竟头会子办大事,顾虑颇多。 贾琏道:“日后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来问我了,红玉的娘不就是管事吗?叫了人来翻了旧例依着办。至于那百来号人,怕是你将族里那些不相干的也算上了,不必请那些人来。既然咱们家有孝,就不许人唱戏。” 迎春一怔,司棋忙笑道:“我也是这么劝着姑娘的,偏姑娘说这是头会子办事,要色色俱全,不能出了差错。” “若想不出差错,我教你一个法子。”贾琏捏着棋子笑了。 司棋、林红玉尚小,虽知道男女大防却还不知其所以然,便齐齐望着贾琏等他说。 “删繁就简,咱们自己家怎么便宜怎么来。自此以后,也用‘少而精’三个字作为持家良训吧。”贾琏缓缓地笑道。 迎春口中忙道:“哪有这样的。”话虽如此,却也明白自己多虑了,今时不同往日,哪有人敢主动挑剔他们,见外头有人来寻贾琏回话,不敢在这里久留,领着人从后门出去了。 来回话的是林之孝。 林之孝先将裁减过冗员后的花名册拿给贾琏看,贾琏瞧见人少了分工也明确了,心觉那冬儿以他房里第一人自居有些不妥,他要在一众求个好岳丈的人中脱颖而出,便必要处处务求尽善尽美,于是叫林之孝多给些嫁妆将她嫁出去,又叮嘱林之孝道:“人少了,差事还是一样的,斟酌着给剩下的人加工钱吧。” 林之孝走后,贾琏寻了本书打发时辰,又过了两日,金彩领着戴良等管事将一群十几个账房彻夜不眠算出来的账目拿给贾琏看,贾琏虽见那数目十分可观,但因惦记着还给国库银子,便神色淡淡的,说道:“就那么着吧,以后一个月来跟我报一次。家里人口少,用了什么、没用什么,我心里清楚着呢。” 单大良、戴良等只当贾琏在给金彩脸色看,赶紧答应了,被贾琏打发出去后,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对如今的同僚说什么才好,须臾想起家里还乱着,赶紧又向家里赶去。 贾琏强打精神看了一回书,过了两三日,听说给先生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领着人去瞧了一瞧,添置了一些东西后,又在院子里安排了几个洒扫看屋子的婆子;二十七那一日,贾琏收到黎碧舟的信,在外书房还没拆开信,听人说贾政、贾珠过来了,便忙叫小厮去迎,自己也从太师椅上起身向外去。 待那金丝藤红漆竹帘打起来,就见憔悴不堪的贾政领着贾珠过来了。 贾珠进门后,先握拳咳嗽了一声,一身松柏绿的衣裳,越发衬得脸上血气不足,连日因荣禧堂的事也跟着不得安宁,精神也很是不济。 “二老爷、珠大哥过来了。”贾琏笑着往里请。 因这原是他的书房,贾政尴尬地不肯看这屋子,只是盯着地上铺着的大红毡条看。 “打搅琏兄弟了。”贾珠有些勉强,俨然是被贾政逼着过来的。 贾琏笑道:“我也没甚事做,不过是有封信没看过罢了。” “你先看信吧。”贾珠听贾琏那么一说,越发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请贾政在正面椅子上坐下后,见贾琏当真去南边看信了,犹豫再三跟了进去,望见这南屋里两面墙上贴满了四书五经的经典,就有意笑道:“这样能看得进书吗?” “站着看一会也算是活动筋骨了。”贾琏拆了黎碧舟的信,随后眉头紧紧地皱起,又将信拿给贾珠看。 贾珠先推辞不肯,待贾琏再三让他,才接过信去看,见信中人自称是大哥,心里疑惑贾琏哪里又闹出个大哥来,待望见信中提起荣国府欠下国库一百八十余万两,不禁连连咋舌,唯恐贾政听见了又添新病,咳嗽两声,低声问:“这你这大哥可靠吗?”再看宁国府欠下的更多,不由地跌坐在书案边的方凳上。 “珠大哥放心,既然袭了荣国府,这银子自然由我来还,绝对不叫你跟二叔沾上。不过是叫你知道我的难处,别像其他人那样,以为我占了多大便宜。”如今贾家还算好呢,就欠下这么多,再过两年越发翻不了身了。 贾琏接过贾珠手上的信,听见贾政因他这话不自在地使劲咳嗽,也不理会他,又叫了赵天梁、赵天栋兄弟并金彩与如今管着银库的总领,贾琏奶爹赵三过来,“现去账房里拿了领票来,我来签字画押,你们领了银子,待天黑之后,悄悄地请黎大爷领着,去户部将银子还了,虽是大年里,但那里有值班的老爷,且户部尚书也姓许,自会帮着你们料理。务必叫他们写下字据来,请他们记着日后再有人打着荣国府的幌子去支银子,只管将那些人打发了。回头再给户部值班的老爷送了酒菜过去。” 赵三憨厚地道:“二爷是要去还国库的银子?这又不是什么歹事,怎还要悄悄摸摸地派人去?” 金彩见赵三竟是这样憨厚,一边拿了领票请贾琏签字画押,一边笑道:“说你老实,你又太过老实。欠下银子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来头比咱们大的多的是,就连圣人拿他们也没奈何——不然早将银子讨回去了。一直都没人想着还银子,如今咱们府上起了头,反倒显得他们不还银子不好呢,这么着可不就是结仇呢!” 赵三听这话似乎有道理,因贾珠在内、贾政在外坐着,也不敢仗着是贾琏奶爹的身份多说话,随着金彩等人就向隔壁取银子去。 赵家父子与金彩一走,贾珠又坐立不安地道:“难为琏兄弟了,我竟不知这事。” 贾琏摇了摇头,笑道:“若是二叔迟一步分家,这里头至少有九十几万要归了二叔。” 贾珠顺着贾琏的话这么一想,竟像是贾政有意不肯还九十几万才不要公中的一分一厘呢,原本听贾政、王夫人的话对贾琏满腹不屑,此时又见贾琏是实打实地还银子,不像是贾政、王夫人所说的贪财跋扈模样,又莫名地替贾政、王夫人惭愧起来,脸皮涨红地叹道:“可恨我无能,不然,也” 真信了?贾琏眼瞅着贾珠无地自容,心道莫非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曲红楼中,早死的都是好人?又见贾政踱步进来,忙与贾珠一同请贾政坐下,待前儿上了茶,只当贾政说的是替他求情的事,就先开口道:“二叔、珠大哥放心,只等着老太太开开心心过了年,年后出了十五我就写折子,送入宫中给圣人御览。” 贾政咳嗽一声道:“知道了。”沉默了许久,瞥见贾珠微微握拳极力隐忍,只得道:“你珠大哥的事要跟你说一说。” 贾琏道:“什么事?” 贾珠越发惭愧,猛地站起身来,低声道声失陪,就向外去了。 贾政尴尬无比,虽来前王夫人极力劝说他要忍辱,此时也不肯再跟贾琏说,也起身随着贾珠出去。 贾琏一头雾水,也不将他们父子的反常放在心上,去隔壁瞧了瞧众人领银子,待听说贾母请他去说话,又向贾母院去。 此时离着傍晚的家宴还有大半日,但到了贾母院子厅上,就见那里已经摆上了桌椅屏风,此时迎春正随着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看着人,又向贾母那五间正房去,进门前望见珍珠悄悄地比了个二,心知贾母是为了贾政的事找他,进了西边套间里,给坐在暖炕上的贾母问了好,瞧着屋子里只有鸳鸯、琥珀,便择了凳子坐下。 “你二叔,”贾母一开口,已经料到贾琏不肯答应了,只是想着贾珠实在可怜,只得勉强开口,“想叫你珠大哥在荣禧堂后头住下。” “这怎么能行?”贾琏道,虽贾珠看起来无辜得很,但既然要跟贾政一房分了,就万万不能再黏黏糊糊的,不然又何必分家? 贾母为难道:“李家那边先前说既然给姑娘订了亲,就万万退不得,于是匆匆地将你大嫂子打发过来,就跟咱们贾家断了来往。这不是明明白白打你珠大哥的脸吗?叫他在荣禧堂后头住,也给他长长脸。况且东边花园子里拥挤不堪,你二叔二婶一房人多,哪里住得下?” 贾琏道:“老太太,既然分了家,哪里还能那么藕断丝连的?若是珠大哥、珠大嫂在老太太这吃喝,这怎么算伙食费?” 贾母一噎,随后道:“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还没见过你这样斤斤计较、不懂事理的。多个兄弟才好互相扶持,你帮着你珠大哥一些,他日后才会帮着你,不然,就剩下你光杆一个,日后可怎么着?亏得你珠大哥、元春姐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元春姐姐听说你好几家的年礼都没送去,忙慌先拿了自家东西替你送去。” “千万别说是替荣国府送的,今年除了王家、史家还跟咱们来往,其他家巴不得不认识咱们呢。”贾琏蹙眉,须臾又将双眉舒展开,心道既然元春人情练达,他便由着她去,顺便由此坐实了王夫人偷了贾母东西的罪名。 贾母气得仰倒,认定了贾琏是个天生孤拐的性子,不肯跟他再说,直接将他打发出去。 贾琏从贾母房里出来,去贾赦院子里陪着贾赦呆呆地望着一屋子的宝贝乐了一会,依旧回房读书,到二更时分见到黎碧舟、袁靖风的书信并户部的文书,心知银子还上了。二十九那日一早起来去宁国府祭拜宗祠,将族里上下男丁都看了一遍,大概地认了人;三十又去宗祠祭祖,才回到警幻斋忽地听人说他的先生来了,赶紧打发人去接,又去警幻斋换了衣裳,听人来报,立刻出了西边角门去迎。 略等了一盏茶功夫,东边住着的贾珠听说贾琏的先生来了,也从东边的黑油大门出来,走到荣国府兽头大门下与贾琏同等。 贾珠因还尴尬,并不说话,见贾琏还是神色如常地跟他说这先生是两江总督推荐的,咳嗽了两声,也待要瞧瞧是什么人。 眼看着贾家派出的轿子、马车回来,贾琏便要以示恭敬地迎上去,谁知冷不丁地腿上被人抱住,低头就见一张满是灰尘的老脸搂着他的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号。 “贾家二爷仗势欺人!见色起意诱拐我家小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机缘巧合下 “天子脚下,拐带人家家的小主人啦!”那老奴的脸在贾琏腿上蹭了蹭,十足的撒泼气势。 全福、赵天梁几个吓得半死,他们哪个不知道贾琏喜洁,便是银子他也不肯多碰一下,此时见那老奴不知死活地往贾琏身上蹭,赶紧就去拉那老奴。 贾琏先是怔住,随后见全福、赵天梁不顾这老奴死活地去拉人,又见街上站了一些无所事事的主,前面先生又快过来了,心知若使劲将这老奴拉开,有理也成了没理,就道:“住手。” “二爷。”全福咬牙,赶紧叫人回府断了水盆拿了帕子来,“二爷,这老东西”还要再说,忽地指着那老奴道:“这老东西不是买了赖大一家的老奴吗?” 贾琏细看了看,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哪里记得,只是眼皮子略动了动,自己不说话,只叫全福接着说。 全福会意,又指着那老奴道:“那赖大卷走了我们府上几十万银子,我们老太太发话要将他们一家卖出去。你们家倒是乐善好施,将他们买了去。如今我们二爷好端端的在家读书,你又来告他拐带了你家小主人,莫非你们是为赖大打抱不平,来讹诈我们二爷?” 贾琏瞧见先生的轿子停下了,也弯下腰,从袖子里抽出帕子递给那老奴,和气地道:“老人家起来好生说话,我尚且不知你们家是谁呢,你且通报一下姓甚名谁,我们先瞧着看是不是误会了。” “二爷,据我说,他们家跟赖大一家好,一准是跟赖大一家狼狈为奸,要诬赖二爷呢。”赵天梁冷笑道,随后看那老奴狼狈不堪,露出来的一截脚踝浮肿通红,又觉他家小主人不见了是真的,于是叫贾琏看那老奴的脚踝。 “搀扶他起来吧。”贾琏道。 那老奴被人扶起来后哭道:“我们家是城东的柳家,我家老爷、太太先后过世,只剩下年才九岁的小主人。” “二爷,水来了。”全寿忙着湿了帕子给贾琏去擦夹裤。 贾琏拿着手指在他肩上一指,又指了指那老奴。 全寿心道贾琏何必对这老奴那样客气,虽腹诽,但也强忍着将帕子递给老奴,“来擦擦脸。”说着,又重新拿了帕子蹲下给贾琏擦裤子上的眼泪鼻涕,心道这裤子二爷定是不要了。 贾珠忙问贾琏,“这是怎么回事?” 贾琏轻笑道:“只怕他是当真有了难处,要求咱们相助,又没门路,于是豁出去诬赖咱们拐带了他家小主人,想叫咱们为证明自家清白,替他找人呢。” 贾珠失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亏得他想得出。”见贾琏这会子没工夫去迎接先生,忙替他去迎接。 那老奴见贾琏看得明白,越发惭愧得无地自容,顾不得擦脸,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道:“求琏二爷大慈大悲,帮小的寻回小主人,不然小的就算是死了,也没脸去见泉下的老爷、太太。” 全福没好气道:“你倒是说说怎么回事,我们二爷才好帮你。” 那老奴连声称是,面朝黄土地跪着道:“我家小主人湘莲” “湘莲?”柳湘莲?贾琏诧异了,唯恐被人看出古怪,就有意问:“你家小主人是女儿家?” 那老奴忙道:“我家小主人是位小爷,小主人因斗鸡认识了府上大管家的儿子赖尚荣,那日见赖尚荣被赶出家门,就逞一时义气赎买了赖尚荣一家,又说赖尚荣是读书人,迟早要考功名,就将赖家一家上下全部放了奴籍。好吃好喝地供着赖家几日,赖家原说要投奔宁国府的管家赖二,谁知赖二又才得罪了宁国府的老爷,也是自身难保。赖家人琢磨着赖二怕也不好了,又见我家只有小主人一个,有个姑太太也不肯管我家的事,就设计将小的指派出去,卷了我家钱财拐着小主人逃了。” “你告官就是,何必来我们门前冤枉人?没得你家小主人被中山狼咬了,反倒怪我们这打狼的。”赵天梁又气又笑,不免也佩服这老奴的胆量——不是什么人都敢到荣国府门前闹事。 那老奴这才敢抬起头来,望见贾琏并无愠色,心想这琏二爷好宽广的胸襟,说道:“因没有证据,衙门里不管。我家小主人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落到那些奸人手上,只怕要被卖进那些下三滥的地方,求琏二爷大慈大悲,派人去寻一寻,小的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您。”说着连连磕头。 “快拦着他。”贾琏微微挑眉,那位爱串风月戏的柳湘莲,莫非当真要去唱戏为生了?想来那柳家也不是大富之家,不然书中的柳湘莲若是动辄带着一群人呼呼喝喝地出门,便是再爱唱戏再生得好,也没人敢将他看做优伶,毕竟,相貌比他好的可还大有人在呢;况且柳湘莲娶妻还要薛家帮着卖院子,也可见他家家底不厚,咳嗽一声,对赵天梁道:“领着这位老人家去吃茶,回头叫人带了银子随着他去追。” “二爷,这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家惩治刁奴,他们家小主人黑白不分” “住口。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总归要帮一帮,况且,那赖家这般恩将仇报,叫谁听了不气愤?”贾琏掷地有声地道。 赵天梁忙低了头。 全福火上加油地道:“二爷,他们家小主人那相貌,要赎回来,怕得要几百两银子呢。” “去账房关了一千两银子。”贾琏豪爽地道。 柳家老奴越发地无地自容,连连跟贾琏磕头后,赶紧说:“小的已经打听到那赖家一群向南边去了,大过年来触了二爷霉头实在对不住。” 贾琏亲自搀扶他起来,眼睛不肯落在他满是油污的衣裳上,只道:“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你且放心,我一定替你将你家小主人找回来。” 赵天梁等没好气地催着老奴快随着他们走,全福赶紧又递了帕子给贾琏,贾琏顾不得擦手,忙向蓝布轿子那边去,望见贾珠与一个三十七八岁,国字脸剑眉星目的魁梧男子过来,心道这位不像是读书人,倒像是个武夫,赶紧拱手迎上去,“学生贾琏见过先生。” 那男子不敢受礼,侧身也忙拱了手,又将黎芮的信函送上,笑道:“贾二爷果然是仁义之人,被人无礼地缠上,反倒能先设身处地地明白那老奴是有事相求。” 贾琏忙惭愧地摆手,“先生谬赞了,不过是看他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忠心,可怜他罢了。”当面看了黎芮的信,这才知道这先生姓葛名魁,又是称呼他为葛先生,便请他入府,进了家门后,叫金彩家的、林之孝家的带着葛家的女眷去见贾母,他与贾珠领着这位葛先生去见贾赦。 这葛魁进了贾赦的屋子,就见满目珠玉金翠堆积,在这富贵气势下不敢久留,又随着贾琏、贾珠去贾琏的外书房里说话。 贾琏立时就拿了君子六艺所为何物一一请教葛魁,葛魁朗声笑道:“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这些,我也未必通,不过是会些骑射又会做些文章,白得了个能文能武的名罢了。”谦虚之后,又未免贾琏以为他是来吃白饭的,就叫了书童拿了他推演的算数拿给贾琏看,“莫小看了这加减乘除,当真厉害了,便是去为天家测算皇陵方位也使得。” 贾珠连连惊叹。 贾琏口中也连连称是,心道这样精妙的算数最大的用场就是看风水。他原在算数上没什么可精进的,自居为葛魁的先生也能够了,只是对那与算数密不可分的阴阳八卦风水等一窍不通,于是又借口说自己这书房布置的不好,请葛魁给瞧了瞧,听他说了些玄而又玄的话,虽不通,也记在心里,又听贾珠与葛魁说些之乎者也的话,插不上嘴,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葛魁与贾珠说话时,暗暗去看贾琏,见贾珠与他“相见恨晚”,满脸兴奋地引经据典,就觉贾珠虽有才学,但于人情世故上有些不通——因听说过贾家的事,便觉贾珠是还没从早先被贾家众人捧着的心境中走出来,不然,明知他是贾琏的先生,又明知那贾琏才学不足听不懂他们的话,为何还要拉着他说?再看贾琏始终谦逊地聆听,只觉黎芮颇有两分眼光,于是问贾琏:“二爷可有不解的地方?” 贾琏笑道:“已经存了七八处不明白的,待过年后正式上课了,再向先生请教。” “琏儿都记着呢?”贾珠后知后觉想起贾琏好半日没说话了。 “从尉缭子治本就开始不知二位在说什么了。”贾琏坦然道。 “慢慢学来就是,也不用急于一时。”贾珠道。 葛魁见贾琏是当真记下了,并不是嘴上胡说,点了点头道:“这些杂学旁收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既然二爷有野心要将六艺都学了,不如进了二月,隔两日换一科目,轮流着学,如何?” 贾琏忙道:“求之不得呢。” 正说着话,就见赵天梁进来回说:“二爷,那柳家老管家不是胡说,叫人去衙门里问过,果然那老管家去告过状,因没证据又过年呢,衙门没受理。” “叫几个闲着的随着那老管家去追人,赖家人口众多,一路上总有瞧得见的。”贾琏又想那赖家人精明狡猾,不给他们留下案底以作把柄可不行,又道:“去替那老管家告状去,咱们的人手毕竟少,求助官府才能事半功倍。” 赵天梁忙答应着去了。 “不如请先生先回去歇歇,学生待先生歇过后,请先生赴家宴略吃一杯薄酒。家里有孝,佳节过的冷清一些,还望先生见谅。”贾琏起身亲自送葛魁去后头院中。 葛魁推辞了两句,便答应了,与贾琏、贾珠从书房左边偏门向后,入了第一所院子,见这院子宽敞得很,房里桌椅案几俱全,又早配了丫鬟、婆子,因内人楼氏已经从贾母处回来了,便请楼氏见过了贾琏、贾珠。 贾琏见这楼氏虽无甚姿色,但打扮得十分整齐利落,只说:“师母缺了东西,只管打发丫鬟、小厮去寻管事们要。”说罢,见葛家还有女儿躲在房中,便与贾珠告辞了。 一面向外走,贾珠一面笑道:“这葛先生果然不俗。” 贾琏笑道:“珠大哥闲着来与先生说话,也能叫我跟着学些皮毛。” 贾珠又惭愧起来,到了偏门外携着贾琏的手道:“父亲、母亲对琏二弟颇多得罪,我早先也随着他们对琏二弟颇多怨怼。如今亲眼见琏二弟还了国库银子,又这么虚心上进”说着,便红了眼眶,摆摆手,就带着自己的小厮去了。 贾琏一笑,回了内书房换了衣裳,将方才葛魁、贾珠说话时提起的典籍名字记下,去外书房里去翻找那些典籍查看,正在翻,就听人说贾珠来了,今次并未迎出去,只站在书架前听到动静回头笑道:“珠大哥来了。” 贾珠笑道:“知道你找什么,我替你拿了来。”说着就叫前儿将一捧书送到贾琏桌前。 贾琏忙去看,见果然是那些书,且书中要紧处,贾珠已经做下了笔记,忙感激道:“多谢大哥。老祖宗已经将话说给我听了,因着” 贾珠忙摆手道:“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若换做是我,也不能对金陵的事毫不介怀。”因心里尴尬,手上就胡乱地往书案上摸去,只觉得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才踏实,不觉翻了一本诗经,瞧见字里行间有些蝌蚪、圆圈,先以为是随手涂鸦,细看那蝌蚪、圆圈又点的恰到好处。 贾琏见他好奇,便道:“回京路上,我与四位志同道合的少年结拜为异姓兄弟,我们在一起读书时,一个随口说了句若有符号将文章里一句话的停顿完结标示出来,叫人读书的时候也省下不少力气。于是这么着,我们一群便弄了一些标点符号出来。”说着,将诗经中夹杂的一张记载着各色标点的纸张递给贾珠。 贾珠见了连连点头,“有道是推陈才能出新,虽说你们只是临时起意,但这举动也使得。似我们这等读多了书的自然能一目了然地断句,若是不常读书的,连篇的字写在纸上,岂不看糊涂了他?”说完,才想起贾琏恰是看书不多的,面上就有些讪讪的,于是又一一请教贾琏那些标点,连声叹道:“若哪一日能见到你的那些异姓兄弟们才好。”听见放在屋子里的鎏金落地大钟金钟铜磬般地响了四下,就道:“该去老太太那了。” 贾琏听了,忙叫人请葛魁、葛太太,自己先与贾珠向贾母院去,才进门,就见贾母院子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扫早先灰头土脸的模样。 贾赦没来,贾政、王夫人、李纨、元春已经来请贾母赴宴,一家四人立在贾母房中瞧见贾珠与贾琏并肩有说有笑地过来了,喜气稍稍一滞。 “家里有什么喜事?”贾琏笑道。 王夫人拿着帕子擦嘴角,贾政也因贾琏拒绝了贾珠的事有些不悦,只元春还跟早先一样,亲切地笑道:“琏二弟,林姑父升了兰台寺大夫,年后就要进京了。” 林黛玉要来了?贾琏一怔,随手摸向腰上香囊里的通灵宝玉,瞥见王夫人身边雪团一样的贾宝玉脖子上的玉,琢磨着若是眼下把玉送给林黛玉,那林如海夫妇会不会想着二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立时跟二房绝交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无可无不可 有林如海升官的消息,原本愁云惨淡的贾母、贾政等人个个与有荣焉。 只是入席后,贾母瞧见东府里的贾珍、贾蓉因赖二的缘故挨了打,连同贾珍之母、尤氏便都没过来;至于往年常请的族中老少,今年也没请。满眼望过去就那么稀稀落落几个人,虽摆在几上的炉瓶三事并盆景、屏风等比往年的还要好上几分,到底叫人瞧着心里酸涩,于是就对王夫人道:“叫人撤去了高几,抬了圆桌来,咱们围在一处坐。” 王夫人立时去看迎春,迎春就叫司棋去告诉管事媳妇们换了桌子。 不过须臾,席上的高几、小桌便被撤了下去,换上了一张大方桌摆在厅上,依旧是王夫人站在贾母身边替贾母布菜、斟酒,贾母还坐在榻上,左手边坐着的是葛魁之妻楼氏,右手是葛魁之女葛慧中、元春、迎春、探春三个;另有个李纨站在葛慧中、三春之后替她们布菜。 因大房还在孝中,没有搭戏台,只叫了两个女先在一旁说笑话。 贾母侧耳听着外头男子席上,贾珠竟然教导贾琏功课呢,心叹贾珠心太善了一些,又觉若是金陵没那些糟心事,如今兄弟和睦岂不和美?忽地听见外头宝玉哭声,便微微蹙了眉。 “宝玉闹着要找老祖宗呢。”鸳鸯道。 王夫人正在给楼氏斟酒的手一顿,忙去看贾母的脸色。 贾母待要叫人将宝玉领过来,又怕王夫人有恃无恐,于是笑道:“叫他随着他老子一处去,若累了,就叫奶娘送他回去睡了。”又叫鸳鸯替葛慧中布菜。 鸳鸯心知贾母如今就只剩下贾敏一件得意事,替葛慧中布菜后,有意笑道:“姑太太嫁出去十几年了,我年纪小,还不曾见过她,只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人,今次姑太太回京,我也能跟着开开眼界了。” 这话果然深得贾母的心,贾母笑道:“他们三兄妹里头,就数你们姑太太最像我了。” 王夫人心思一转,将酒壶放到琥珀捧着的托盘上,又拿了银三镶紫檀箸替贾母布菜,放下筷子后,才笑道:“那兰台寺后衙狭窄的很,姑老爷、姑太太住在那反倒委屈了。不如请他们来家里住?如此不比另外租了宅子便宜。”虽说贾珠住不了荣禧堂这边,可叫贾敏、林如海过来住着,也能压压贾琏那目中无人的轻狂劲。 贾母哪里不知道王夫人是气不过贾琏不肯叫贾珠住到荣禧堂后头,一是心疼贾敏,二是也有心要借着林如海压制贾琏,于是立时道:“请了琏二爷进来说话。” 鸳鸯答应着,就叫小丫头玻璃去叫。 待瞧见贾琏进来,楼氏、葛慧中、迎春忙离席站了起来。 贾母忙叫王夫人将楼氏、葛慧中请回去坐着,这才对贾琏道:“琏儿,你姑父、姑母要进京,家里可有院子空着?听说你已经叫人清扫了梨香院?” 贾琏心道林如海未必肯来贾家呢,笑道:“梨香院已经收拾了,但那院子不够开阔,留着充作家塾叫族里子弟去读书就好,不配叫姑父姑母住着。孙儿瞧见咱们家就在那兰台寺衙门边上,有一所五进的大院子,才刚告诉了管事们,叫他们出了十五就去收拾。” 王夫人诧异,贾母也怔住,思量着贾琏这知道林如海进京的消息还没多久,竟然已经吩咐人去了?还待要说,又听贾琏道:“知道老太太心疼姑太太、玉姐儿,另外又叫迎春将她边上的院子收拾出来了。” 迎春才听说这事,但既然贾琏说了,少不得要附和一声道:“不知道姑太太喜欢什么,明儿个还要听老太太说了,才敢去库房里挑东西。” 贾母也没话可说,便对贾琏笑道:“出去好生陪着葛先生说话吧。” 贾琏答应了一声是,从厅中出来去了廊上,入座后,见贾珠与葛魁说到了标点符号,果然贾赦、贾政兄弟二人难得同心地对此举嗤之以鼻,甚至以为这“雕虫小技”有辱斯文,暗叹果然任何立新都不是轻易能干的事,席上又听贾赦、贾政推崇了林如海一番,待听说贾母乏了,外头本就不想与贾赦、贾琏坐在一处的贾政便也领着贾珠回去了。 贾琏也送了葛魁出来,路上与葛魁闲话。 葛魁背着手道:“既然做了二爷先生,二爷不防坦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读书吧。这么着,我也好去琢磨教二爷些什么。” 贾琏笑道:“实不相瞒,我也不肯糟蹋十几年光阴去悬梁刺股地读书,只是出门在外见了人,倘若腹内空空,一开口就丢人,被人当成草包,面子上也难看。” 葛魁点了点头,笑道:“既然二爷不是为考科举,那说来也容易,二爷只将四书五经这些要紧的学了去,再学一学那些生僻的文章做点缀,正经的将射覆、行酒令、骑射学一学就够了。” 贾琏原当葛魁是个迂腐书生,此时看他这般知情识趣,连忙道:“如此就拜托先生了,说来惭愧,学生肚子里墨水不多,出了十五又要替二叔上求情的折子,还请先生出了十五闲了,替我写一写折子。” 葛魁忙答应了,也不好对贾家的事多加评价,待到了贾琏外书房外,就请贾琏留步,又看两顶轿子从角门出来,知道是他妻女两个,便领着轿子去了。 贾琏拐回警幻斋,洗漱后,写下两张大字,又对全禄道:“出了十五叫人去买一所兰台寺附近的宅子,不管林姑父住不住,先准备着。”交代了这话,就倒头睡下。 第二日大年初一,迎春代表大房在荣禧堂东跨院里摆了几桌素净的酒席,请了贾母、贾政一房、葛魁一家过去;初二那日贾政一房在东边花园子请酒,因也没叫人唱戏,寂寥得很;初三轮到了西府请酒,贾赦、贾政、贾琏并未过去,迎春随着贾母过去了一遭,回来告诉贾琏道:“那边太太奇怪得很,只说有病,竟是探望都不许。” 贾琏心道西府太太是贾珍的母亲,难道还能得了跟邢夫人一样的“病”?因是别人家的事,并未在意,待见黎家、袁家、许家打发了人过来,赶紧叫林之孝拿了上等封打赏了来人,十二日黎碧舟、许玉珩过来,与他们玩笑了一日;余后两日无事可做,恰曹家兄弟将省外省外的贾家人口整理成了册子拿给他看。 贾琏捧着册子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两日,赶在十五元宵佳节前,叫人从库房里拿些上等皮毛、绸缎、药材并些钱财悄悄地送给贾家族里亲荣国府一派的五房、六房、七房,又叫小厮捎信给这三房中看似有些进取心的子弟,只说过年后给他们差事干,循序渐进地拉拢人。 待到十五元宵佳节,东府里灯火通明,笙箫不断,热闹非常;西府里冷冷清清的,众人俱都惦记着十五之后的事。 到了十六那日,贾琏还没起,就听说葛魁、贾政、贾珠等在前厅等着了,不急不缓地起身过去,瞧见贾政、贾珠在指点葛魁如何写折子,见他们三人在那引经据典,就在一旁听着,听来听去,见诸多经典堆积上去,左不过是说贾母年纪大了受不住白发人送黑人。 到了晌午,贾赦为看贾政笑话,也有意叫人抬着来看。 午后就见二房的下人来兴战战兢兢地来报:“几位爷,王家、史家送信来,说是今晨的早朝上,不少人弹劾了二老爷。也有人提议为了以儆效尤,立时抓了二老爷去审问。” 贾政唬得白了脸,贾赦只觉得解恨。 贾琏骂道:“胡说什么,大老爷如今平安无事,就是律法上也没记载着杀人未遂如何审案呢。” 贾政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虽事情就是贾琏闹出来的,可如今看来,一家子也就只有贾琏能压得住阵脚,顾不得再将这折子润色,赶紧叫人拿去给贾母过目,待贾母点头了,又嫌弃贾琏字迹不雅观,令贾珠重新抄了一遍,拿着贾琏的名头呈上去。 这折子呈上去了,因里头都是些众人意料中的套话,今上看了也不觉诧异,准了之后,因开年后事多,又令贾政、贾琏于三月初去谢恩。 谢恩那一日,贾政不舍地将自己还不曾穿过两次的官袍套上,与贾琏一同进了宫后,便不住地回头去看贾琏,“琏儿,你签字画押过的,这官一定要给珠儿。” “知道。”贾琏紧跟在贾政身后道。 叔侄二人在内阁稍稍等候,被人传召后,才随着太监去了殿上,因不是大朝会,殿上少少地站着几个老大人,众人都拿着眼睛去看贾政。 贾政脸上烧得厉害,跪下磕头谢恩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若非老国公功勋累累,府上老太君又年迈,你兄长、侄子又是孝顺仁义人,朕绝不会这般轻易地饶过你。” 贾政有苦说不出,又不敢当堂翻案,只得唯唯诺诺地磕头谢恩。 “主上,这等罔顾人伦理法之人,若是做了官,必然危害社稷,且令天下人不服,老臣恳请圣人免去他的官职。”一个老大人跪下道。 其他老臣纷纷附和着跪下。 又有人道:“贾政之侄虽有爵在身,但此子是难得一见的纯孝之人,再叫他做了官也使得。” 其他老臣听了便又附和。 贾政唯恐贾琏反悔,连连去看他。 “如此,也使得,毕竟那官位原是老国公临终前朕许给他的。”水沐高高地坐在龙椅上,无可无不可地道。 贾琏忙磕头道:“启奏主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叔已经幡然悔悟,且家父已经宽宥了他,臣恳请主上、恳请诸位老大人也既往不咎。臣虽读书不多,但也有些自知之明,不敢枉受了朝廷俸禄。臣已经立下志愿,不管成与不成,也要悬梁刺股苦读三年,待孝期过后,去考场上试一试身手,此时万万不敢领了主上恩旨,以免辜负了主上一片苦心。且二叔虽不好,但臣堂兄贾珠自幼饱读诗书,又端方正直、谦和厚道。臣恳请主上许堂兄入工部学习,以担起重振贾家的重任。” 贾政忙与贾琏一同磕头,战战兢兢地唯恐当今连带着不喜贾珠。 水沐轻笑道:“倒是个有志气的。”略想便知贾琏这席话,又是贾家人商榷后的结果,也乐得叫人呼喊一声皇恩浩荡,又无可无不可地令人拟旨,挥手就叫贾政、贾琏退下。 出了宫殿,贾政拿着帕子擦额头,口中道:“到底是圣人仁慈。” 贾琏心道圣人才没工夫去纠结贾家哪个进工部做个小小主事呢,“二叔随着我去内阁坐坐。” “还去那里坐甚,赶紧回家告诉老祖宗一声。”贾政蹙眉,但见贾琏已经朝内阁去了,唯恐他惹是生非,只得随着同去。 待进了内阁,贾政又唯恐贾琏不知道地说道:“内阁里的谕旨、文告,前来的官员都可一阅。” 贾琏心道若不知道这事,他还不肯来呢,于是就去翻看那些谕旨、文告、邸报,瞧见林如海升迁的文告,仔细读了一读,将里头称赞林如海的字句记下,再看前面的一封文告上,是前任兰台寺大夫告老,后一封文告,又是一御史丁忧,心下立时就觉不祥,又待要再翻翻之前的文告,就听贾政催促道:“琏儿,快休得胡闹,眼看便退朝了。”虽他自认清白,但人言可畏,若见了那些老大人,听他们说些风言风语,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墙上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满纸阴损计 “二叔过来替我翻一翻。” “翻个什么?”贾政闷声地问。 “翻一翻”贾琏才要说翻一翻新近谁家倒霉谁家发财,听见一阵脚步声,就知道已经下朝了。 “快走,快走。”贾政做贼一般,拉着贾琏就向外闯,迎头撞上几个老臣,连忙惭愧地扭开脸。 贾琏谦逊有礼地一一见过那些老臣,见许玉珩、许玉玚的祖父,户部尚书许之安也在,忙又客气道:“老大人大寿之日,不能亲自道贺,还望老大人莫怪。” 许之安捋着一白雪白的胡子,矍铄地笑道:“人不来,心意来了就是。” 贾琏连连道:“老大人放心,心意一定到。” 贾政纳罕许之安怎敢明目张胆地索贿,就见许之安拉着贾琏对其他老大人道:“这是我家玉珩、玉玚、碧舟的结拜兄弟。” 贾政恍然大悟,心叹贾琏好能耐,竟然攀附上了许家。 “琏儿,老祖宗还在家等着呢。”贾政插不上话,又不肯留在这被人指指点点,忙催着贾琏速速回家将喜讯告诉贾母。 许之安道:“贾二老爷先回去吧,我瞧着你家这二小子甚是喜欢,如今要带了他回家,考校他的功课。” “多谢许大人指点愚侄。”贾政不敢不从,这才想起贾珠不听他的,始终认为贾琏有情有义,暗道与贾琏撕破脸总归是两败俱伤,不如也叫贾珠随着贾琏向许尚书家去。于是自己个先从内阁里退出来。 贾琏待贾政走了,也不费事地翻文告了,搀扶着许之安从内阁出来,上了轿子,一路随着他进了许家,才进了二进,就见许家好不热闹,许玉珩、玉玉玚、黎碧舟、袁靖风四人外,又有三四个少年拿着弓箭在前厅射鸽子。 “四弟怎出门了?”许玉珩先一步过来,见他穿着官袍,冷笑道:“一准是你那祖母、叔叔叫你去求情了。” 贾琏道:“家和万事兴,家里总那么闹也不是个事。” 黎碧舟道:“玉玚,且带了老四去换了你的衣裳来,这么一身官袍穿着,忒扎眼了些。” 许玉玚答应一声,叫着四哥,待贾琏跟许之安告退后,就叫人去后院拿了他的衣裳来,领着贾琏去他内书房里换衣裳。 在内书房东间里,贾琏才解开腰上的玉带头,就望见一旁的小几上是一本敞开的添了标点的茶经,笑道:“你们竟然背着我,开始给茶经加标点了。” 许玉玚将一件月白的衫子丢给贾琏,不以为然地道:“是婉婷姐姐胡闹,不好生跟着姑母做针线,非要跟着大嫂子一起捯饬这事。” “奇了怪了,怎地你们家奶奶比姑娘金贵,奶奶能做,姑娘反倒做不成了?”贾琏因听说是黎婉婷做的,便又仔细地拿在手上看。 许玉玚笑道:“这怎能一样?一个是嫁进来的自家人,好坏自己憋着总没旁人知道;一个要嫁出去的,一露面露出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岂不是吓着了姑爷?老太爷说不叫她搀和进来。”见贾琏还在看,就道,“这是她拿给我们瞧的,老太爷叫丢了,大哥随手捡来又丢在我这。四哥瞧着有趣,就拿去吧。” 贾琏忙道:“毕竟是闺阁女子所作,若我拿去了,会不会” 许玉玚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那丫头写的,不过是点了几点,四哥拿去就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贾琏笑道,心想莫非只有大观园里的表兄妹、表姐弟才会情意绵绵?怎地黎婉婷那黄毛丫头有才有貌却这么不受许家兄弟待见 “黎太太他们何时离京?” 许玉玚笑道:“一时半会不离京了,家里还有个小叔叔要成亲呢。” 贾琏心里腹诽许玉珩、许玉玚兄弟不知情识趣,换了衣裳后,待全福、全寿拿着缎面包袱皮来包官袍官帽,就将黎婉婷加注了标点的茶经也放在包袱里,随后跟许玉玚向外去。 又去了许家倒厅外,只见许之安老夫聊发少年狂地挽着弓箭,与黎碧舟一同比赛射鸽子。 贾琏在一旁瞧着,忽地袁靖风将弓箭给了他,忙推辞道:“我还不曾学这个。” 袁靖风笑道:“今日学一学就是了。”说着,硬是将弓箭塞到贾琏手上。 贾琏骑虎难下,望一眼黎碧舟、许之安射箭的架势,便也扎了马步,拉满了弓,先将架势摆了个十足,待前面小厮放飞了鸽子,搭着羽箭的手一松,却见那箭飞出十步远,径直掉在地上。 “我只当你是谦虚”袁靖风先后悔了,忙要手把手教导贾琏。 “免了吧,你自己还是半吊子呢。贾家二小子过来说话。”许之安将手上弓箭递到黎碧舟手上,依旧叫孙辈射箭,领着贾琏到了廊下洗手坐着吃茶。 贾琏一路踩着落了一地的梨花,随着进去,见在贾家留作下人等待差事的倒厅,在许家修饰成了爷们歇脚的地方,告座后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许之安见他神态坦然,笑道:“我这苦茶谁喝了不说苦,也只你一个能忍下。” “苦也有苦的滋味。” 许之安点了点头,“你方才在内阁叫你二叔帮你翻什么?” 贾琏两只手搭在席上,毕恭毕敬地坐着,踌躇一番道:“晚辈往日里就如养在闺阁的女子般,对外头的事一窍不通。好不容易经过内阁,便想进去瞧瞧里头的谕旨。谁知翻到家里姑父升迁的文告,又见前后两封,都是些兰台寺大夫、御史告老丁忧的文告,心里有些觉得蹊跷,便想叫二叔帮着翻一翻,瞧瞧再往前,是谁家遭了变故发了横财。” 许之安点了点头,又听院子里许玉珩、许玉玚笑得意气风发,就连老成的黎碧舟、袁靖风两个也一副无事一身轻的轻快模样,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许久道:“你林姑父做过了兰台寺大夫,怕要领个肥差了。” 贾琏想着林如海日后要做巡盐御史,可不就是肥差嘛,忙道:“这是为何?莫非圣人有事要命姑父做?莫非是遇上了个其他人都不敢弹劾的主,圣人特意要叫林姑父来?”思量着林如海日后果然得了个肥差,那就是此事他办成了;而一本红楼中,位高权重,又先“坏了事”的,只有那位在秦可卿死后贾珍买棺木、薛蟠卖棺木时露了个名字的那位了,因心知许家跟那些王公不大来往,就大胆地问:“莫非是义忠亲王老千岁?” 许之安惊诧万分,矍铄的眸子睁大,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子如何知道的?朝堂上多少老臣还无知无觉呢!” 贾琏只得胡诌道:“连着几位兰台寺大夫、御史都要避其锋芒,可见是位厉害的主。翻翻内阁的谕旨、公告,其中大有文章,数来数去,只有那位义忠亲王老千岁了。只可惜,这样的人,饶是我家姑父一时告倒了他,得了圣心,升了官,也要得罪了那人的同党。打蛇不死,怕林姑父后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林姑父若不依着‘圣命’行事,这兰台寺大夫也做到头了。”说罢,有意借着为林如海唏嘘嗟叹,将自己为何猜到义忠亲王的事略过去。 随后又想皇商何其多,似义忠亲王那等身份的人,在谁家定下棺材板,就是给谁家情面,而那棺材板义忠亲王选了薛家来置办,可见义忠亲王与薛家未必没有来往,只听坏事后薛蟠依旧称呼他为“义忠亲王老千岁”便可知薛家对他的敬重;薛家又与其他三家联络有姻,如此贾家、王家、史家也未必跟义忠亲王没有关系;林如海又是贾家女婿,莫看他如今如何步步高升、前途无量,他考中探花后,未必没仰仗过贾家,结交之人里,当也有大批四大家族圈子里的人。 林如海若依着当今的心思弹劾了义忠亲王,将义忠亲王告倒,未必不是得罪了贾家、王家并先前与他来往之人。 他活着时还好,众人看他身居要职,自然要暂时忘了义忠亲王的事逢迎巴结他;一旦他去了,义忠亲王的余孽还在,众人急着撇清干系,哪里还肯再替他照料失怙孤女? 且林如海尚在时,林黛玉初入贾府,便在贾府受到冷待,贾赦、邢夫人还可——这二人彼时是贾家无关紧要的人物,态度如何都不重要;住在荣禧堂、主持中馈的贾政夫妇二人态度尤为冷淡,待客的屋子、衣裳一概没有,可见王夫人等不愿接了林黛玉入贾府,不过是拗不过贾母罢了;又可见,即便是拗不过,王夫人拿捏着轻重怠慢林黛玉,贾母也因“理亏”,不敢为林黛玉出头;又可见,林如海也是心知自己得罪了厉害人物,因此灰心丧气,不再娶妻不再指望生出儿子继承家业,且将膝下唯一血脉远远地送入荣国府内教养——林黛玉在贾家居住多年,林如海对她爱如珍宝,怎会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只是虽知道也无可奈何罢了——贾家再不济,也还有个壳子在,尚能护住林黛玉,比之林如海处的水深火热,贾府里的风刀霜剑算不得什么。 许之安深吸了一口气,“南安、北静、西宁、东平这四家来往甚密。那义忠亲王却是与忠顺王府私交甚好,虽不像你们贾家与史家、王家、薛家一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却也休戚与共。正如你所说,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连连叹息后,又想只怕贾家上上下下都为林如海升迁欢天喜地,真正能心细如发、深谋远虑,看出这背后关节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位小小少年了。 贾琏一凛,万分庆幸自己记不清红楼梦里的风花雪月却记得那些阴谋诡计。那忠顺王府可不就是花袭人的最终夫婿蒋玉菡的金主,甚至连贾宝玉跟蒋玉菡换了贴身汗巾子都一清二楚的人家嘛!莫非这祸根子是从义忠亲王“坏事”这边留下的? 许之安看贾琏蹙眉凝思时眉间微蹙,越发显得俊秀不俗,忽地就问:“你小子可曾许过亲?”问了一次,见他在出神,便又喊:“二小子?” 贾琏回过神来,忙道:“昔日二太太曾想将她内侄女许给我,奈何老爷、太太不答应,并未成事。”心道许之安要叫他做外孙女婿还是孙女婿?不过这不要紧,中等偏上的女子配个好岳父,足以倾国倾城,他没理由拒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见者必有份 许之安沉吟一番,因黎芮在信中也对贾琏很是称赞,于是笑道:“你回去告诉你老爷、太太,就说我替你瞧上了一位,只等你出了孝再提。你家若不乐意,就当我多事,全当我没提过这事。” 贾琏赶紧站起身,待要感激,又觉不妥,心里又不肯推辞,于是左右为难地连连作揖。 “老太爷,可是四弟得罪你了?您看我面上原谅他则个。”许玉珩嬉笑着过来,方才站在远处瞧着贾琏作揖,只当贾琏得罪了许之安,此时走近了,又看不是,于是仗着许之安素来宠他,便拉着贾琏向院子里去,硬是要手把手教贾琏射箭。 贾琏原有些功底,许玉珩又教导得仔细,于是到了中午,虽不能百步穿杨,却也能射中一两只鸽子了。 “贾家大爷登门,说来寻琏二爷。”许家门上小童来报。 “怕是有要紧事吧。”贾琏道,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正好该吃午饭了,将这些都收了吧。”黎碧舟、袁靖风等均想贾政那般不堪,贾琏却始终不曾诋毁过贾珠一句,却不知这贾珠是个什么人品,于是都想随着贾琏去看。 纷纷洗了手脸,送了许之安回书房,便一群人齐齐向前院去。 那边被贾政、王夫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逼着登门寻贾琏的贾珠等在前厅里,正坐立不安,便望见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过来,望见里头有二人很是稳重,其他几个均是与贾琏年纪仿佛,忙起身道:“见过诸位。” 众人原因贾政的缘故不服贾琏口中对贾珠的赞许,此时见他眉眼平和对着贾琏也并无怨怼之色,不觉又想贾赦、贾政兄弟不堪,贾珠、贾琏二人却实在是兄友弟恭。 贾琏道:“大哥过来,可是家里有事?” 贾珠有些赧颜地道:“老爷叫我来催你回去跟老太太说话。” 贾琏道:“是我一时玩上了瘾,险些忘了这事。”回想起过年时贾家跟早先的亲戚大多断了来往,依稀明白了贾政的意思,忙领着贾珠将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一一见过,寒暄一番,随后又要跟他们告辞。 许玉珩道:“老太爷才说请了你午间陪着他吃两杯酒,怎又要走了呢?” 许玉玚也是拉着贾琏、贾珠不叫走。 黎碧舟见贾琏为难,就劝着许玉珩、许玉玚道:“且放了他去吧,葛先生来了,改日咱们一同去听葛先生讲课,也免得四弟他一人坐不住。” 贾珠听黎碧舟等人都是以结拜时的长幼互称,不免羡慕起来,又见临出门,许之安送了贾琏一套四书一套文房四宝,待与贾琏出了许家后,上了大街就怅然地道:“昔日我也有几个好友,如今都不大来往了。” 贾琏笑道:“那样的也算不得好友,大哥就莫挂怀了。”与贾珠各自上了轿子,待轿帘放下,立时靠在玉色绿豆壳靠枕上,拿了茶经来翻看,略看了几页,见黎婉婷对那标点的运用还是不甚熟练,决心抽空了替她订正一番。 也不知轿子行了多久,倏地轿子一顿,随后窗外想起贾蓉、贾蔷的声音,只听他们二人嬉皮笑脸地道:“二叔既然都出门了,也不来寻侄子们玩笑。侄子在楼里才置办了一桌酒席,正要去请二叔呢。” 贾琏望见贾蓉已经撩开帘子趴在窗户上了,便拿着茶经向他面上一拍,“我急赶着回去跟老太太回话呢,没瞧见前面你大叔的轿子?” 贾蓉、贾蔷知道贾珠不是肯跟他们玩笑的人,也就不去那边碰冷钉子,作势又要撩帘子请贾琏出来,见贾琏脸色淡淡的,似乎是当真不肯去酒楼,才收敛了嬉皮笑脸。 “二叔,侄子请了几个朋友在楼里听戏,偏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银子,二叔若有,暂借侄子二三十两用用。”贾蓉涎着脸皮,眼睛一径地向贾琏腰上扫去。 “我也出来的匆忙,没带。” 贾蓉恨不得将头探进轿子里,又谄媚道:“谁不知道二叔从赖家里弄了上百万的银子来,二叔吃肉总不至于不叫我们喝汤吧,二叔就赏侄子一些。也免得侄子在朋友面前出丑。”说罢,连连拱手作揖。 贾琏眼瞅着贾蓉丑态百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不言语。 那贾蓉得了没趣,讪讪地让开路来,待轿子走了,才敢跟贾蔷恨声恨气地道:“这琏二叔果然是一朝得势,就狗眼看人低了!怕他赏给小厮的银子,也不止二三十两!”又恨赖二狡猾,竟然求了贾敬,叫他们父子干瞅着赖二家的银子眼红。 贾蔷不肯插嘴说话,须臾道:“我在家塾里听瑞叔叔念叨了几句,说是琏二叔断了荣国府对家塾的供奉,要在梨香院里另开了学堂请了名师。为了这事,太爷爷足足有七日不来家塾了,直说琏二叔看不起他这儒学耆宿,信不过他呢。” 听见楼上狐朋狗友的呼喝,贾蓉回头喊了句“稍等稍等”,却低声道:“这事我也听说过,那太奶奶还老泪纵横地求到我们太太、奶奶跟前,亏得太太身子不好,不搭理她。父亲又吃了老爷的鞭子,也不好出门,才没把这话传到荣国府去。” 贾蔷住在宁国府里,哪里不知道贾敬之妻“身子不好”,乃是因一把年纪孙子都忒大了,偏偏去道观里探望贾敬一遭就有了身子,没脸对外头人说,才闭门不出。 又听戏楼上的几个少年呼唤,贾蓉、贾蔷双双应了,上去后一群人行酒令、狎弄戏子妓、女好不风流快活,及至结账时,因众人之中,就数贾蓉出身最尊贵,于是一群人便逢迎拍马地叫贾蓉结账。 贾蓉被吹捧得很有些陶陶然,阔绰地叫小厮去结,谁知小厮过去了,偏领来个不省事的二掌柜说:“蓉大爷,今日吃的酒水是上用的菊花酒,这银子比往日的贵了两倍有余。” 贾蓉面上发烧,这想起贾珍因赖二挨了打,为抓赖二的脚痛,便装模作样地清查西府账目,这么着,他没法子从赖二手上支银子,也落到个囊中羞涩的地步,伸手在身上摸了一摸,随手将身上玉佩丢了暂押在这楼子里,只觉在同来的伙伴跟前丢了脸面,悻悻然地辞了狐朋狗友,又将自己的难堪尴尬怪到不肯给他银子的贾琏头上,走在路上,便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道:“琏二叔怎生了那么个一毛不拔的性子?荣国府公中的账目,除了祖田祖屋,其他的都归了他;又从赖大家、吴新登家白得了那么些去!发了这笔横财,今日问他讨个几两银子使使也不肯,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大街上人来人往,且贾蓉、贾蔷二人生得唇红齿白、俊俏清秀,又锦衣玉带地打扮着,又跟着一群小厮随从,是以二人便十分地惹眼。 贾蔷不肯叫贾蓉多说,免得被人听了去,压低声音道:“如今琏二叔是钦点的孝子,你快住口,免得惹祸。” 贾蓉犹自愤愤不平,只絮叨着说昔日替贾琏垫了不少吃花酒的银子,及至到了宁荣大街上,望见贾代儒老妻又从宁国府出来,不由地心生一计,悄与贾蔷道:“琏二叔不是怜弱惜贫,连诬赖他的老奴都肯替人家找小主人吗?如今就叫那代儒太爷爷毛遂自荐进梨香院教书去,看他如何拒绝。” 贾蔷原要劝贾蓉不要多事,随后又想贾琏许下了去梨香院读书的小子们茶饭就罢了,还许下了纸笔银子,总归要进家塾混日子,不如去梨香院里每月还能白得一笔银子——料想其他几家学童都被挑了去,贾琏却迟迟不挑他,大抵是看不上他了,若那贾代儒多赖贾珍说情进梨香院教书,贾代儒多得了糊口的银子,还能不看在贾珍面上,也叫他进了梨香院?于是一番思量,也不拦着贾蓉看,反倒怂恿他,“你说给大爷听去,叫大爷领着太爷爷见琏二叔一准能成。” 贾蓉听了,只觉不能从贾琏手指缝里抠出几两银子使使,也要叫他心里不舒坦,便一径地进家里去寻贾珍说话。 宁国府中人因西府的变故人人自危,尤其是赖二一系,因瞧着贾珍眼馋贾琏抄来的银子不肯放过赖二,个个夹起尾巴做人,唯恐动静大了,比赖二快一步遭殃。 贾蓉进了家门便直奔贾珍内书房去,掀了帘子进去,瞧见贾珍叫两个俊俏侍妾陪着看账册,也不避嫌地径直挨近。 “又去哪里灌了一肚子黄汤来?”贾珍见自己“累死累活”,贾蓉却这般自在,立时心生不快。 贾蓉堆着笑,再挨近一些,瞧见账册不免心惊胆战,唯恐贾珍看出他的空账来,低声道:“儿子瞧见代儒家的太奶奶出了咱们家的门,可怜她一把年纪,连个轿子都没坐。” 贾珍嗤笑一声,懒得去管贾代儒家有没有租轿子的钱,“有屁快放。” “儿子看代儒家太奶奶可怜,又听蔷儿说,琏二叔又倒腾着要停了对家塾的供奉,请了上进的去他家梨香院里读书,代儒太爷爷只当琏二叔看不起他,气得几日不曾去家塾了。儿子琢磨着,父亲不如随手做件善事,推荐了代儒太爷爷去梨香院里教书。” “管那闲事。”贾珍不耐烦地拿着手将面前账册推了推。 贾蓉忙道:“父亲,这哪里是闲事!一族里两个家塾,这成什么了?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宁荣两府老死不相往来了呢。况且父亲想想,咱们府上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紧着先送到他们府上孝顺老太太去。如今琏二叔得了那么些银子宝贝,愣是一个人占了,连客套都不曾对咱们客套过,这哪里像话?别人家有个什么好事都要请客呢,琏二叔白得了那么些铺子庄子,怎么着也要请咱们一请才不错规矩。” 贾珍那日听戴良说赖大家产时,便将赖大的家产当成了“不义之财”,心里隐隐觉得那家财当是见者有份才合乎情理,贾琏便是不肯叫他分,也该拿出一些送到宁府来,令他拿去周济族里贫寒的人家或留作修葺宗祠用,此时听贾蓉这话熨帖得很,只是冷笑道:“莫非叫那代儒爷爷去了梨香院,你琏二叔就肯叫咱们跟着喝肉汤了?” 贾蓉嬉笑道:“好歹叫二叔记着还有父亲这族长呢,省得他轻狂地不把父亲放在眼中。”说罢,便将自己在大街上当着一堆人的面向贾琏借几两银子贾琏不肯的话学给贾珍。 贾珍眸子微动,又觉虽有祖产,但因宁荣二府过的比其他族人好一些,于是譬如学堂、祠堂等等,原本大多是宁荣二府供奉。如今贾琏都交给他管十分不厚道,该如贾蓉说的暗暗去敲打敲打他,待回头,且问他借个几万银子使使,看他敢不借——至于自己昔日曾为贾政上奏章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那又算个什么事呢?贾政怕贾琏,他又是族中大哥又是族长,怕他作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黄袍加身时改错 贾珍心知此次是以族长之威震慑贾琏为主,叫贾代儒去梨香院教书为辅,于是特意请了贾家代字辈贾代修、贾代儒,文字辈的贾敕、贾敦等在京八房中的长辈约定在三月下旬贾珠荫了官去工部报道那日,一同去荣国府见贾母,待打听到贾珠去工部报道了,为表示对贾代儒等人的敬重,便立时派了轿子去接了八房的长辈们来荣国府。 那老学究贾代儒并不知道贾珍是要拿他做筏子在贾琏跟前彰显贾家族长之威,还当是贾琏器重他,于是叫老妻拿了压箱底的好衣裳穿着,叫孙子贾瑞搀扶着,就坐了轿子先去宁国府,随后与众人齐齐进了荣国府。 众人只说去见贾母,虽门上人来说,但贾琏并未露面,只在警幻斋中替黎婉婷更改茶经中的标点,待听全福说一堆长辈们,连同贾政、贾赦都被请进贾母院里了,面上冷笑,却不急着立时去,先将删改过的茶经交给全福,对全福道:“你将这书送给五爷,就说我闲时瞧了瞧,里头错处颇多,就改了一改。” 全福哪里不知道贾琏的心思,笑道:“二爷为何不直接说是给黎大姑娘看的?听那天五爷的口气,五爷若听说错处多多,定要拿去嘲笑黎大姑娘,这么着,可不就是跟黎大姑娘结仇了?” “你倒是机灵,只是宁肯与她结仇,也不可与她缘锵一面。”贾琏舒展了筋骨,站起身来,从窗口探身去逗弄廊下挂着的红嘴相思鸟。 全福只觉得贾琏就连勾搭人家姑娘都技高一筹,欢喜答应着,略走了两步,涎着脸道:“二爷,那日抄赖大家还有几张好床没发卖出去白摆在库房里可惜了了,小的姐姐正赶着出嫁没张好床做嫁妆” “开了例子,日后这种事就没完没了了。”贾琏道。 全福一怔,心道这事不成了。 “回头我叫人买张送去,权当给你姐姐添嫁。” 全福大喜过望,磕头谢恩后就去了。 随后贾母院子里又派了小厮来催,贾琏这才一边松着筋骨,一边向贾母院去,过了垂花门进去没多远,到了厅上,就见丫鬟捧着一色的汝窑茶盅向厅上去,进了厅上,便见那日开祠堂分家时的长辈们都一一到了。 “琏儿。”贾赦面有喜色地唤了一声,俨然是方才被一群人恭维着十分受用,一时间,也忘了还在为贾琏将官让给贾珠做生气。 贾母坐在正座太师椅上,边上坐着贾代儒、贾代修。 贾琏心道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不然的话,必有人要倒霉了,将在座之人一一见过后,又与众人推辞一番,坐在了贾珍对面,笑道:“方才恰书本翻到最后两页,心焦地要看最后两页,来迟了一步,不知今日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贾母将手按在身上石青倭缎长袄摆子上,细细去看手上翡翠戒指的水色,心觉叫贾琏有个忌惮也好,于是顺着贾珍的话,笑道:“琏儿,难怪那日你说将梨香院收拾出来了,原来是要将家塾搬过去。你大哥哥今日来说,很该那样,不然家塾离着咱们东西两府太远,那些活猴一样的小子没个怕头,在家塾里也读不好书。” 贾珍道:“是我这大哥哥失职,一直没想到这里,多亏了琏二弟想着。” 贾代儒也捋着胡子,欣慰地看着贾琏,“琏哥儿小时不爱读书,如今长进了不少。” 贾琏心里嗤笑一声,忙惶恐道:“莫非是我越俎代庖,做错了,珍大哥今日才领着诸位长辈们来?若是如此,便当我没说那话吧。”好一个顺水推舟,竟然想将那乌烟瘴气的家塾整个儿地搬到梨香院来。 贾珍道:“琏兄弟,你我同姓一个贾字,有什么越俎代庖的?今次是来问你那梨香院什么时候祭拜祖师爷开学,也叫代儒爷爷早早地准备准备开课。” 贾琏看一把年纪的贾代儒跃跃欲试,贾代儒后边站着的贾瑞双目无神嘴角含春,俨然是顺着进梨香院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上去了。 他原就不肯叫人赚了他的才要另开学堂,此时怎肯答应了贾珍?奈何这会子翻脸有碍他在族中的声誉,万一贾代儒有个好歹,他哪里担得起,要回绝也要想个光风霁月的说辞。 贾珍静静地含笑看贾琏,不信一堆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能当面不给一把年纪的贾代儒颜面,待贾琏答应了这事后,他就当着人面,再以修缮祠堂为名,从他手上讨个几万花花。 “代儒爷爷若肯来才是最好,原是想着代儒爷爷一生有三苦,想叫代儒爷爷安心在家教导孙子读书,才不忍请他来呢。据我说,珍大哥身为一族之长,很不该再叫代儒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日日奔波教书,珍大哥不如将他们一家的花销揽过去,一年给个一二百两,也够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的嚼用。待两三年后,能叫瑞儿金榜题名,咱们贾家一门也面上有光。”贾琏擒贼先擒王,先去劝说贾代儒。 “三苦”二字,叫那贾代儒听了,便老泪盈眶,忙拿了袖子去揩拭,回想起自己坎坷的一辈子,无声地啜泣哽咽起来。 贾瑞慌张了,他原就没悬梁刺股的决心,每日家随着贾代儒去家塾,还能跟顽童们厮混在一处、以公报私勒索些酒戏,如今若被困在家中,那该如何是好? 贾珍不料贾琏反又叫他出银子,忙道:“琏哥儿,家塾里少不了代儒爷爷,若他不去” “不还有二叔吗?二叔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叫二叔去学堂里教书育人,最好不过了。” 贾政哪里肯纡尊降贵地去教什么书,只是不敢贸贸然拒绝贾琏,况且当着贾代儒的面说瞧不上教书匠,也不是他的行事,只道:“我才疏学浅,去做了学监就好,万万不敢误了子侄们读书。” “这就是了。身为族长,莫非珍大哥连这每年一二百两也不肯出?”贾琏轻笑一声。 五房的贾敕沉吟道:“若换了琏哥儿做族长,怕是四五百两,他也肯出。” 贾代儒因白得了银子又能安心指点孙子功课,心下甚是赞同贾琏;贾代修则是为眼下贾琏的风头正劲,不敢逆着他,于是双双道:“琏哥儿果然仁义。” 贾珍只道贾敕是嘲讽贾琏,此时依旧不设防,笑道:“琏兄弟说的,咱们贾家在京中的八房人,如今就咱们两房人过得略宽裕一些。你又才从赖大那奴才家里白得了上百万银子,就拿出七八万,专门接济族里的老人就是。” 贾琏为难道:“我确实那么想,可若当真那么做了,岂不是叫珍大哥这族长背上了不义的名声?外头人不知道的,若问起咱们贾家人‘你们贾家的族田、族产呢?为什么族长不管?反倒叫个不是族长的人管?’,这么着,咱们贾家人说什么才能不损了大哥颜面?”只觉这贾珍没本事收拾赖二,只会眼红他抄了赖大家,又去看贾敕等人。 贾赦终于听出话里不对味来,原本众人恭维他,他受用着,如今一听要贾琏拿银子,立时肉疼了,于是连连咳嗽,有意喘息不停,指着贾琏骂:“你代儒爷爷的事自有你珍大哥呢”又对贾珍道:“珍儿,就依着琏儿的话办吧。” 贾珍哪里肯,虽一年一二百两看似不多,但谁知道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况且开了例子,以后其他人家也仗着家里有子弟念书万事不干来他这领银子呢?正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那贾敕就道:“说来,珍哥儿,不知咱们八房人的族产都交到你手上,那些个钱财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我闲时算了一算,咱们族里那么些人没地住,族里的房子里却挤着百来号不相干的亲戚;除了瑞哥儿,也还有好几个该正经在家读书的,偏没银子,在学堂里也不能清净读书;有几十个一年能赚个上百两银子的差事如今落在外姓的亲戚手上。” 贾珍一凛,心道贾敕哪里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这些事问他?笑道:“叔叔瞧不见每年修葺祠堂、坟地要用多少银子呢,况且年年家塾里,各家里红白事,我哪一回少给了银子?” 贾敦疑惑道:“那些不是本分么?珍哥儿,便是花了那么几个钱,族里每年的赚头也还剩下好些呢。” “正是、正是,前儿个我听见芸哥儿几个喊你们府上的管家赖二爷爷,当真是反了天了!到底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宁国府的下人们也不将我们当人看了。”贾敕道。 贾母、贾政看出苗头不对,疑心贾琏狼子野心要做了贾家族长,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贾珍也压不住贾琏,此时他们贸然开口,若贾琏狗急跳墙了,他们两个也会遭殃,于是二人双双装傻充愣,一言不发。 却原来那贾敦、贾敕等人过年时从贾琏手上得了不少好处,家中子侄又在贾琏手上得了差事,素日里子孙们念叨着不如分宗叫贾琏做了族长的话,他们心里就依稀有了影子,方才又听贾琏说因不是族长才不肯管,焉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贾敦、贾敕等稍稍衡量一番,因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句,就决心拥护贾琏了。 贾珍懵住,在心里咬牙切齿,暗暗发誓回去后整死贾敦几个,忽地想,谁都知道贾琏是太上皇、今上钦点的孝子,论名望自己比不得他;谁都知道贾琏才发了大财,论钱财,自己也比不得他;论爵位,他是三品,贾琏还是一品呢,登时后背冒出涔涔冷汗,眼角抽个不停,知道这些往日没个用场的穷亲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只觉定是自己一心琢磨如何从赖二手上弄钱的时候叫贾琏钻了空子,唯恐族产落到贾琏手上,忙道:“那一年一二百两银子,我” “你们两个这说的是什么话?忘了大年里是哪个给你们送了过节的米粮肉菜?”亲宁派的贾代修哆嗦着干枯的身子怒喝道。 贾珍松了口气,他这族长也不是白做的,拥护他的大有人在。 “只给些米粮,怎不叫族里子侄们领了差事?莫非连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以渔的话也不懂?况且,身为一族之长,眼瞅着学堂里闹得不像话、族里亲戚穷得揭不开锅、家里下人踩在族中侄子身上,珍哥儿还有理了?”贾敕冷笑道。 贾珍连忙去看贾母、贾政,见他们二人不言语,又忙对贾代儒道:“爷爷,您说句话吧。” 贾代儒还没开口,贾敕、贾敦等纷纷道:“我们三房是跟定了琏哥儿的,还请琏哥儿看在族里乱得不像话的份上,做了族长,领着我们三房分出去吧。”说罢,就带着五六七三房齐齐给贾琏下跪恳请。 贾珍一愣,心道贾琏玩的竟然是“黄袍加身”那一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谁刮骨疗毒? 贾琏忙也跪在地上道:“这如何使得,珍大哥虽不好,但” “族里人多口杂,省里省外足足有几百号人,珍哥儿顾上顾不得下,趁早分了好。” “琏哥儿不肯答应,我们便不起来!”贾敕等人道。 贾琏为难道:“如此岂不是陷珍大哥于不义?” 贾赦窃喜,只觉贾琏做了族长又能捞上一笔,于是道:“琏儿,应了吧” 贾琏摇头不肯,贾母、贾政心道贾琏又惺惺作态了。 贾珍并一干玉字辈的,少不得如丧考妣地陪着跪着。贾珍说道:“几位叔伯若觉得我不好,我便改了就是。”拧着眉头,心想荣国府里闹了那么些事,他还不曾嫌弃荣国府事多,荣国府竟然先嫌弃起他来了! “正是,琏哥儿到底年轻一些,且闹着分宗,岂不是将我们贾家脸面都丢尽了?”贾代儒虽欣慰贾琏能说出他三苦的话,但也是个迂腐的老人,只觉得分家、分宗,但凡沾上个“分”字的都不是好事,哪怕是觉得贾珍行事不端呢,也不忍见族里分崩离析,便有心要劝和。 奈何钱财生计面前,谁肯搭理空有个辈分无权无势的贾代儒,于是亲荣一派的依旧跪着,亲宁一派的指着亲荣一派的骂个不停,来来回回只说贾敦、贾敕等忘恩负义。 众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没过来的玉字辈的、草字辈的,也在外头听了消息,纷纷向荣国府赶来,才进了荣国府前院,两派的年轻人年轻气盛,先是互相指责,三言两语后,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地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待消息传到前厅,得知几个少年受了伤,贾琏才在震惊之下,无奈地对贾珍道:“珍大哥快去拦一拦!” 贾珍立时发了话,奈何这会子听他话的几个,都是文字辈的,哪里好叫长辈们出去拦着,若是伤着了,少不得要怪到他头上,于是跪在贾母跟前,“老太太,求您说句话呀。”连连磕头,只求贾母说出一句有分量的话,叫那些有了反心的人都散了。 贾母紧紧地抿着嘴,见贾琏看她,不肯帮着贾琏也不敢反他,瞅了眼贾赦、贾政,说道:“我乏了,老大、老二扶着我回去。其他人,去外头闹吧。”说着,就站起身来。 贾赦到底是身子骨不好,不敢轻易去凑热闹,贾政更是凑不起热闹,忙双双随着贾母去了,只留下慢慢跪了一厅的人。 忽地,贾敕、贾敦领着一群亲荣派的纷纷出声道:“要么清查族中账目,要么分宗!” “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族里能有多少你们家的东西?”贾代儒、贾代修两个老人怒道。 贾珍听说要清查账目,紧紧地皱着眉头,哪个手上有些权势的人能是清白的?又听亲近他的几个文字辈人在他耳边轻声道:“珍哥儿,叫他们分了吧,都是些穷亲戚。况且荣国府名声不好,何苦跟他们一起挨个骂名呢?你想想过年时,咱们贾家少了多少来往,还不明白吗?” 贾珍脸上滴的下水,跪了大半天两腿已经麻木了,冷冷地盯着贾琏等人,仔细想了想,心道巴结贾琏的都是些空有长辈身份却无权无势的;况且今年因荣国府所累,来往的亲戚比昔日少了不少,何苦荣国府得罪了人,连带着叫宁国府的人跟着受委屈?便是那王家、史家也未必跟荣国府亲近得起来;今日就权当做刮骨疗疮了,先将荣国府这群扫把星分出去,许久点了点头,“好,今日分了,日后你们别后悔。” “哎,大哥,万万不可”贾琏忙要拉着贾珍的臂膀劝他,又被贾敦、贾敕搀扶着站了起来,亲荣一派齐齐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族里的子弟都来了,就去开了祠堂,大家商议着如何分了吧。” 贾珍冷笑道:“如何分?左不过将你们四家的神位迁出来,地亩屋舍除了荣国府的,原没你们家多少。”想清查账册?做梦! 贾家五六七三房原是贾家一族中极穷的,此时听贾珍这样说,也无甚意见,只是七嘴八舌地劝说贾琏做了族长。 贾琏万般无奈地看着贾珍,“珍大哥,你说” “我什么?你名利兼收,还用得着我说?”贾珍又打发人去道观里请贾敬回来,阴沉着脸就向外去。 众人也推着贾琏向外,一群人到了前院,果然瞧见人人鼻青脸肿,只贾蔷、贾蓉几个有小厮护着的尚且体面,其他的人再没个人样。 “闹什么闹!”贾珍生气,见贾蓉凑了过来,抬脚踢了贾蓉一脚,只觉若不是贾蓉怂恿,他不领着一群人来荣国府,还没今日的事。 贾蓉等小的再料不到竟然会有人有胆子提出分宗一事,忙垂着手跟在贾珍后头,其中贾蔷见自己原本只想进了梨香院多弄几个闲钱花花,不料惹出这么大的事来,更是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出头。 贾家上上下下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忙列成两队慢慢向宁国府去,从角门进了宁国府,顺着白石甬道进去,才到苍松翠柏环绕的正五间的厅中。 五六七三房人以贾琏为首站着,其他四房里以贾珍为首站着。 贾蓉见一群人恭维贾琏,挨着贾珍低声问:“父亲,当真要分?” 贾珍因众人在他手上闹分宗,面子上不好看,不肯搭理贾蓉,只在心里反复想着刮骨疗毒,将频频闹事的荣国府分出去就是,再看贾琏满脸谦逊地装腔作势地推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再看贾家子孙越来越多,叹息一声,只觉自己这族长做的艰难。 众人齐齐又等了半日,才见一年里只有祭祖时才露面的贾敬穿着道袍戴着紫金冠怒气冲冲地被人搀扶着进来。 “反了,都反了!当着祖宗的面也敢闹!”贾敬哆嗦着胡子喝道,“散了,快都散了!” 贾敬一声呼喝,贾珍、贾蓉等面上便微微得意;贾敦、贾敕等俱都站着不动。 “琏哥儿,听说你要分宗?”贾敬挪步走到贾琏跟前。 “伯父误会了,是几位叔伯推举我,我才据我说,伯父快些劝着珍大哥将族里的账目当着众人的面算一算吧,我信珍大哥是清白的,这么着算了账,诸位叔伯们自然会散去。”贾琏恳切地忙要搀着贾敬。 贾敬又非真正的神仙,哪里不知道但凡管账的,没有不顺手拿几个的,深吸了一口气,不等问贾珍,就有族里很是阔气富贵的几位低声劝他道:“是三房穷亲戚跟荣府闹着分宗,叫他们分了就是。” “正是,没得叫咱们东府跟着西府在天子脚下丢人现眼。” 众人你言我一语,贾敬在心里一番思量,斟酌着再等一等,只觉若是有外人来劝,可见荣国府闹的事不甚大,那必然不能分;若没个外人来,就见荣国府实在是臭不可闻,如此非分了不可。 打定了这主意,贾敬便老僧入定一般地坐在厅中,不肯再说一句话。 却说宁荣二府闹着分宗的事传开了,京都中异姓的亲戚朋友家很快都知道这事,但没人敢来“劝和不劝离”。昔日贾赦病重还没咽气时,贾珍就急慌慌地为贾政奔走,请人为贾政上陈情书。这些“亲戚”家大都随大流地替贾政说好话上陈情书。 虽贾赦、贾琏父子回京后,并未提起此事,但“亲戚”们心虚,都觉贾琏必定是不服贾珍亲近贾政一房才要分宗,与他们疏远,也当是这么个缘故;他们冒然劝和,贾琏八、九不会给他们脸面,若是提起他们上过陈情书的事,岂不是叫京都里将他们看成是与贾政沆瀣一气,合谋逼死贾赦的人?再者说,贾琏是“孝子”,当今以孝治天下,贾琏如今分宗未必不是为贾赦报昔日的仇呢。这孝子为父报仇,何错之有?满京城里有谁不知道贾珍兴头过叫贾政袭爵的事?况且又据说是贾家族里四崩五裂后,贾家人自己推举的贾琏,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他们有什么立场搅合进去? 如此这般,只有几个无甚能耐,素来依附宁国府为生的人家过来不轻不重地劝说了两句,其他人一个过来的都没有。 一族的男丁连同半路过来的贾珠就在贾家宗祠前的厅上站了一日一夜,贾敬见四王八公等果然都对荣国府的事敬而远之,只觉西府只有两个尚未着冠的少年当家,败家是迟早的事,况且要分出去的都是些穷亲戚;况且因西府连累,往日里宁国府里有个风吹草动,都有一堆亲戚们来看,如今竟只来了几个不入流的人物,如此就分了吧,总之他只管回道观里炼丹修道,只道:“我已经不是凡尘中人,这些俗事,我再不插手了。”说罢,因天晚了,暂且回后院歇着,等明日一早回道观。 贾敬这样说后,分宗一事便板上钉钉了。 贾珠此事已经听说他那官是贾琏让来的,心里百味杂陈,此时见众人簇拥着要叫贾琏做族长,虽也不忍看贾家频频出事,却也帮着众人一同清点要分出去的四房人口,果然一查账册、族谱,分出去的四家除了荣国府尚且在族中有许多祭田屋舍,其他几家只有寥寥几亩地。 贾珍嘲讽道:“原来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旦分出去后,你们后悔,也没了后悔药了。” “莫说了,分了吧。”贾敕道,原本就一穷二白,既然跟着贾琏有好处,他们为什么不肯? 只费了四五日就将荣国府并五六七四房的一百多男女并屋舍、田地交割出去。至于宁荣二府一同建造的铁槛寺水月庵等家庙家庵,贾琏只要供奉这些寺庙庵堂的地亩,并不要寺院庵堂并里头的和尚尼姑道士。 两拨人又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分宗。 待到那一日里,贾赦、贾政二人强撑着露面,领着贾敕、贾敦、贾琏等来将他们四房祖上的神主、遗像、遗影一一领回荣国府内新收拾出来充当祠堂的西边院落里供奉。随后,这分宗的事便跟他们没甚干系,一个回房看宝贝一个回房读书。 贾琏叫人帮着将那一百多男女全部搬到荣国府后后廊住着,对着男女的花名册,心下庆幸辈分高的贾代儒、贾代修,日后闹出事的贾芹都不在册子上,先叫人拿了滋养的药材食材、并绸缎绫罗做的衣裳给如今归了他管的老人送去;又挑了青壮子弟领了差事,见有没娶妻的,便请人做媒;再叫年少子弟都去梨香院读书。 瞧着只略施小惠,这三房人便感激不尽,也觉省事。 料理完这些琐事,再看案头放着一封信,便躺在美人榻上拆了信来看,见许玉玚在信中提起茶经送到许家后,他、许玉珩很是嘲讽了黎婉婷一遭,于是黎婉婷在家中唾骂了他一日;如今许玉珩瞧贾琏闲得很,就想请贾琏替着改一改太平广记,以做黎碧舟生辰贺礼。 因黎婉婷的反应在他预料之内,贾琏便也不觉怎样,忙去寻太平广记,在书案上寻到了,略翻了两页,见是本说幻术的书。盖着一条氆氇毯子躺在窗下美人榻上,信手翻着书,见里头有几处许玉珩的标注,心叹这许玉珩果然是博闻广识。因想着既然许家人都嘲讽黎婉婷加了标点的茶经,他便替她“主持公道”,于是将自己另外加了标点的茶经扉页上特意点名添加标点者乃是黎碧汀,交给全福,“拿去叫金彩寻家印书铺子,将这茶经印上一百本。 全福忙答应了,先去送了书给金彩,回来后就满脸幸灾乐祸地道:“二爷,东府太太发作了!五十几岁了,孙子都忒大了,这会子又闹着生孩子呢。果然那敬老爷成活神仙了,忒厉害了些!” 贾琏一怔,“原应叹息”莫非要集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东窗事发了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贾琏靠在榻上,侧头去看窗外的桃树,碧绿的叶子已经郁郁葱葱,稚嫩的毛桃依稀可见。 可见,没有春花,这人间也依旧烂漫。 第二日一早,全福不复昨日那般幸灾乐祸,悄声来说:“东府大太太老了。” 这么大年纪生孩子,这也在意料之中。贾琏点了点头。 过一会子,已经换了夏日轻薄纱裙的鸳鸯脚步轻快地过来道:“二爷,老太太说,虽分了宗,好歹还是街坊邻居,且打发人过去看看。” “叫老太太请二太太、大嫂子过去瞧瞧吧,我就不过去了。”贾琏不肯跟贾珍那边多来往。 鸳鸯听了,便去跟贾母回话。 贾母沉吟一番,只得依着贾琏所说,打发王夫人、李纨婆媳过去。 王夫人因莫名其妙地就分了宗,进了荣国府见了尤氏也是满脸尴尬,听说还没给贾珍之母换衣裳,赶紧叫人帮着换了,待再去了尤氏房里,见尤氏抱了个猫儿一样的婴孩出来,就道:“道观里的老爷如何说?” 尤氏叹道:“老爷不肯管,只给取了个名字叫惜春,就再没旁的话了。”抱着孩子轻轻晃了两下,虽婆婆才死,实在不该说什么庆幸的话,但她膝下空虚,嫁进来几年也没动静,贾珍又是个胡作非为的人,怕将来也未必能生下孩子来,此时想着养着这孩子也能聊解膝下寂寞,不伦不类地琢磨自己这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因贾珍之母是生产而死,王夫人、李纨也不好多说,只是见来来回回几个妇人来回话,听妇人话里的意思,是要大操大办贾珍之母的丧事,纳罕道:“怎么瞧着,珍哥儿请的和尚尼姑道士,比上年我们老国公去了请来的还多两倍?” 尤氏不尴不尬地一笑,“从亲戚家借来了许多,除了这个,还有鼓乐厅里上百号人,一日里只米粮就耗费了不少。后头还要做水陆道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呢。” 王夫人立时明白贾珍是在跟贾琏争口气有意要显摆宁国府一宗比荣国府一宗有派头,在这边也不好久留,出了尤氏房,果然瞧见宁国府内的丫鬟仆妇捧着白帛玉瓶碗碟四处奔走,个个上百两地支取银子,一路上四处挂着白灯笼、裹着缟素,坐上翠幄青车,一路出门,又见宁国府一宗的男男女女纷纷过来了。 回了东边花园子,王夫人唯恐去跟贾母说话时,又被贾母留下无中生有地责难,便打发李纨去跟贾母说一说宁国府的事,自己回了房中歇着。 待进了房里,就见元春已经穿着一身月白撒花裙子等在明间里了。 “真瞧不出东府大太太一把年纪却还能生下个姐儿来。”王夫人五十步笑百步地道,又问:“宝玉呢?” “与三妹妹在花园里玩呢。”元春嘴上叫习惯了,依旧没改对探春的称呼,随着王夫人去了里间,帮着王夫人脱去外头衣裳,手上拿着绣着祥云的满绣云肩,待王夫人侧身躺在床上,就道:“太太,老祖宗足足有几个月不肯亲近宝玉了;年节里,我叫太太拿了自家的梯己给亲戚们送礼,谁知各家里先听说是荣国府送的还可,待听说是咱们二房的,便推辞不肯收,也只有一两家还肯收下。” 王夫人回头望着肤如凝脂的元春,叹息道:“世态炎凉罢了,你不知在金陵时,便是你姨妈家的妹妹来老宅,也不肯给我请安呢。” 元春叹道:“正因如此,咱们家越发不能跟王家、史家、薛家断了。” “哼,被老太太连累得王家、史家名声都坏了,王家、史家还肯再跟贾家亲亲密密?”王夫人愤恨地道。 元春不急不恼地道:“恰因如此,咱们四家才越发地要亲亲密密。母亲想,如今,连同我在内,咱们四家的姑娘家哪一个名声没受到连累?越是如此,四家在外头碰尽了冷钉子,才会知道还就只有咱们四家才不会互相嫌弃,才会越发地亲密无间互敬互爱。” 王夫人细细思量,也觉是这么个道理,王家、史家嫌弃贾家,外头人还嫌弃王家、史家呢。 元春又道:“本不该我说这些,只是凤丫头已经是回不了头的了,他们家谁不知道她是要嫁了琏儿的人?” “哎,你不知道,据说许尚书已经开口要替琏儿说亲了。”王夫人蹙着眉,李纨之父李守中固执迂腐,贾珠有岳父等同于没岳父,若是能叫贾珠另娶他人才好。 元春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外头来的哪里能做得了主?况且琏儿还有一年多的孝呢,谁知一年后,琏儿还肯不肯娶个没见过面的。” 王夫人闭着眼睛默默地点头。 元春拿着手替王夫人不轻不重地捶着腿,又缓缓地道:“昔日咱们家跟史家未免太疏远了些。如今该有意地亲近亲近。” 王夫人欣慰地拍着元春的手,只等她接着再说。 “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多提一提史家云丫头,将云丫头接了家来,跟宝玉作伴。” 王夫人猛地睁开眼睛,须臾眼睫颤了一颤,“昔日,老太太是有这么个意思,我只装作不知道,毕竟那云丫头空有两个叔叔,到底不是她老子,当真用到他们时,未必可靠。” 元春笑道:“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老太太喜欢云丫头,母亲便也喜欢云丫头。待跟史家亲近了,多接了几个史家的姑娘来,老太太看迷了眼,怎还会只惦记一个云丫头?” 王夫人连连点头,贾史薛王四家,她就是王家出来的,如此也不必再寻一个王家的儿媳妇进门,薛家又是商户且也没个好男儿来顶门立户,只那史家与她隔了贾母这一层,必要好好亲近亲近才成,如此宝玉将来也能有个依仗,想到贾母,又落泪道:“你说的那些也得老太太肯才行。如今老太太只说我拿了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元春安抚王夫人道:“母亲既然不知,何不亲自去问问老祖宗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问明白了,若当真误拿了,就还回去,若是误会,也尽早跟老祖宗说清了。难怪老太太一直不肯亲近我们呢,原来是有误会在里头。”说罢,从床上站起身来,就要替王夫人挑衣裳,立时去跟贾母说清楚。 王夫人想起贾母疾言厉色的模样,先不肯,随后又见元春苦苦哀求,她先前是以为离开金陵的时候,她的人全被抓了去,贾琏趁机栽赃诬陷她,是以才不肯跟贾母说开,免得贾琏黔驴技穷后恼羞成怒;如今贾珠已经做官了,家也已经分了,也没人追究贾政的事了,还怕贾琏作甚?苦笑道:“我哪里不曾想这样?偏偏问了几次,老太太都不肯说是什么。”于是顾不得一身疲惫,换了一身衣裳,叫元春随着她坐着翠幄青车向贾母院去。 车子一路驶来,王夫人在车上看向贾琏的内外书房,心里嘀咕着贾琏当真浪子回头了?竟然不肯回姹紫嫣红的后院住着。到了垂花门处下了车,遥遥地望见迎春随着金彩家的过来,笑道:“这又是忙什么?” 迎春忙喊了二太太、元大姐姐,说道:“给西府的奠仪要准备准备了。” 王夫人怜悯道:“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要忙着这么些事。也不知道大嫂子身子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摸了摸迎春的脸,眼瞅着一堆人簇拥着迎春,心里不忿一个姨娘生的也能将元春踩下去,面上也并无异样,就又向贾母房里去,在门前问琥珀:“老太太做什么呢?” 琥珀道:“老太太听说东府大太太去了,只说白发人送黑人,心里难受。”说着,替王夫人打了帘子。 王夫人领着元春进去,进了门,母女二人便双双跪下。 “老太太,儿媳实在不知道老太太要的是什么东西!”王夫人跪在贾母跟前,立时泪流满面,“老太太直接说了是什么东西,倘若儿媳不小心拿了,儿媳一准给老太太送回来。” 贾母冷笑一声,叫丫鬟们出去,沉声道:“你做下的好事,你反倒问我?莫非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是什么东西,就能便宜了你?”再看元春,隐隐有些失望,心道亏得她那样疼她,到最后元春还是跟她娘站在一边。 王夫人忙道:“儿媳实在不知。” “倘若不知,你房里的箱子哪里来的?”贾母道。 王夫人一呆,愣了半日,才想起彩霞、彩云跟她提过的箱子,讷讷道:“老太太莫非说的是樟木、檀木箱子?” “你果然知道!”贾母冷笑。 元春心一提,赶紧跟王夫人跪在一处,安抚王夫人道:“太太快说说箱子哪里来的?” 王夫人闻言,立时叫彩云、彩霞两个进来,追问道:“那些箱子哪里来的?那日我只记得你们说老爷说箱子好,便叫你们留下了。” 彩云、彩霞见王夫人、元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跪在地上,便也跟着跪下,说道:“那日跟着老爷去库房搜查的人瞧见的,后头老宅的下人就送到我们房里。” 王夫人认定自己被彩云、彩霞连累了,连声骂道:“糊涂东西!” “箱子里头的东西呢?”贾母心一揪。 王夫人眯着眼去盯彩云、彩霞,彩云忙道:“回老太太,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贾母呆住,一边是王夫人一系的主仆三人,一边是珍珠、金彩夫妇,到底哪边才是真的?“除了你们,可还有其他证人?” “既然是老爷说好的,老爷一定知道。”彩云只当惹上了什么大事,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又是老爷。”贾母轻轻地叹息一声,如今也不知道该信哪边,因珍珠就在外边,于是道:“叫了珍珠进来。” 彩云连忙起身去叫,那珍珠人在外头,听到传唤,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走过鸳鸯时,见鸳鸯匆匆碰了她的手,立时定下心思来,随后就进了屋里。 鸳鸯提醒了珍珠后,心里也不禁着急起来,虽金彩夫妇说过贾琏自有法子,他们只需咬定早先的话就可,可事到临头,贾琏那一点动静也没有,如何能叫她心安?忽地听里头说要传金彩夫妇、贾政说话,赶紧叫人去请那三位。 片刻之后,贾政、金彩、金彩家的便都来了,连同鸳鸯,众人齐齐跪在贾母面前,望见珍珠秀气的脸上已经挨了两巴掌,金彩家的心有戚戚焉。 贾政听贾母问起箱子,忙道:“老祖宗,儿子见过那箱子,就是这金彩领着儿子去见的。儿子见到箱子时,箱子便是空着的。” 贾母当即愤怒地盯着金彩看。 金彩却憨厚老实地愕然看向贾政,“二老爷,小的明明是拦着二老爷,跟二老爷说那是老太太的东西动不得,是二老爷撬开箱子瞧见里头东西,就说老太太断然不会有那些东西。” “混账东西!竟敢当面诬赖我!”贾政冷笑道,因周瑞等人都被发卖了,此时没个证人,不觉有些心慌。 珍珠呜呜咽咽,到底是看金彩夫妇说话条理分明,心知他们有后招,又觉此时向贾母坦诚,又连累了家里,只管啼哭,并不说话。 王夫人也道:“老祖宗您好生想一想老爷是什么人?他是您嫡亲的儿子,他能诓骗您吗?定是我们都没到金陵的时候,这金彩就被琏儿收服了。” 金彩磕头道:“老太太仔细想想,小的丢了东西,逃命还来不及,哪里敢来老太太跟前诬赖二老爷?” “以前不信,如今我却信了。”贾母迟疑一番,到底觉得贾政是个老实忠厚人,不会扯谎,王夫人就罢了,元春也不会骗她;又觉贾琏不是个轻易肯叫她的人做了大总管的人,贾琏接纳了金彩必然有蹊跷,“将金彩、金彩家的、珍珠还有鸳鸯、鸳鸯的兄嫂绑起来关在柴房,一日他们不交代了,一日不许放了他们出来。”见自己器重的人一个个背叛了她,心寒不已,又去宽慰王夫人道:“先前是我太急了,没问清楚,委屈了你。元春快将你母亲搀扶起来,替我给她赔不是。” 王夫人连声说不敢,这才与贾政一同站起来,望着金彩夫妇,心内十分解恨。 “母亲,虽说这话已经迟了,儿子还得告诉母亲,都是金彩害得儿子,不然儿子如今也不会背负骂名。”贾政垂头丧气地道。 贾母忙又安抚贾政,眼眶发涩地对鸳鸯道:“亏得我那般信赖你” “老太太冤枉。”金彩、金彩家的齐齐磕头。 珍珠心一紧,险些要跟贾母坦诚,见鸳鸯暗中给她递眼色,这才忍耐下。 “都拉出去捆着——告诉二爷一声,就说大总管再换了人当。”贾母冷声道,只等着瞧金彩等人供出贾琏后,贾琏会怎么着。 金彩、鸳鸯、珍珠等一群人委委屈屈地被捆着推出去。 王夫人心下痛快了,便又将元春替贾琏送礼填出去许多东西的话说给贾母听。 “回头,叫琏儿给你们补上,到底是替府里送出去的东西。再拿了二百两,叫珠儿请工部的同僚吃酒看戏,你们虽没个进项,但也万万不能委屈了珠儿。”贾母思量着如何软硬兼施叫贾琏将她的东西交出来,一时身边没有鸳鸯、珍珠不习惯,不免又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难得糊涂 王夫人见误会没了,贾母连声地说要见宝玉,便赶紧叫人将宝玉接来,瞧着宝玉滚在贾母怀中,被贾母心肝肉地叫着,心里欣慰了不少,有些服软般地道:“老祖宗,云丫头也足有大半年没过来了,前儿个还听宝玉提起她呢。” 宝玉正在懵懂烂漫的年纪,只是听王夫人一说,立即喊着云妹妹闹着要贾母打发人将史湘云接过来。 贾母思忖着王夫人先前还看不上史湘云,怎地如今又醒过神来了?心下冷笑王夫人早先还对史湘云挑三拣四,如今终于明白如今轮到人家挑她了,于是叫宝玉的两个奶娘张奶娘、王奶娘领着十几个人去接,又叫人将东边的碧纱橱收拾出来,中午时,有意不请就在后头住着的迎春,单留了元春、宝玉,请了探春,叫二房三个陪着她吃饭,甚至叫王夫人重新送了宝玉的东西来,叫宝玉依旧住在她房里。 待过了午后,贾母叫元春、王夫人并李纨回东边花园里歇着,迟迟不见接史湘云的人来,不由地有些怅然,只觉那史家也跟那些没远见的人一样疏远了贾家,因娘家侄子这么着,心里很有些不大痛快,拉着宝玉在炕上玩了一会子,忽地对琥珀道:“去瞧瞧琏二爷在做什么,若是他闲着了,就叫他来,我有话说。”既然知道东西八成落在贾琏手上,无论如何都要讨回来;那贾赦也未必干净了,只是他病歪歪的,却不好直接逼着他,免得再逼出病来。 琥珀答应着出去,过一会子回来了,对贾母道:“门上的小厮说瞧见赵嬷嬷两口子兴冲冲地进了警幻斋,还有全福几个,都闹着要叫赵天梁、赵天栋兄弟请客呢。” 贾母一怔,摸着宝玉的脸道:“可曾请了二爷?” 宝玉被人叫惯了二爷,此时懵懂地看贾母道:“老祖宗,我不在么?” 贾母苦涩地一笑,众人都喊贾琏二爷,就连她嘴上也喊顺了,轻声道:“不是叫你,是叫你琏二哥。” 琥珀道:“已经去请了,琏二爷说府里有件非常要紧的事要立时安排人去做,等他闲下来了,立时就过来。” 贾母眼皮子跳了一跳,忙对琥珀道:“你再去打听,琏二爷是不是忙着叫他奶爹做了大总管!” 琥珀有些为鸳鸯打抱不平地道:“正是为了大总管的事呢,不然怎么人人都对赵家老少四个道恭喜?” 贾母眼皮子跳个不停,心道莫非她中了贾政、王夫人的计,那金彩两口子是清白的?于是对琥珀道:“你将这话说给金彩两口子听去,叫他们知道琏二爷过河拆桥了。” 琥珀答应了,偷偷地带了一包点心藏在身上,领着两个小丫鬟去了贾母小厨房边上的柴房,一进去,望见昔日不曾吃过一点苦头甚至还知文识字的鸳鸯被人用绳子捆着坐在柴禾堆下,鬓发上沾着几片引火用的干树叶。 琥珀立时掉了眼泪。 那两个小丫鬟昔日也受过鸳鸯、珍珠的恩惠,只当没瞧见琥珀拿点心给他们几个吃。 琥珀一边给鸳鸯、珍珠喂点心,一边哽咽着将贾母的话说给鸳鸯听。 鸳鸯见她爹娘依旧喊鸳鸯不肯松口,便也不松口,只落下几点泪道:“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二老爷、二太太,竟然要这般作践我。我自打出了娘胎,就没这样活受罪过。” 珍珠偎着鸳鸯,也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琥珀原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又生了个娇憨直爽性子,随着鸳鸯、珍珠哭了一通,待见了贾母,便梨花带雨地跪在地上替鸳鸯、珍珠求情道:“老太太,她们两个断然不是吃里扒外的,老太太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为人?求老太太明察秋毫,放了她们吧。” 宝玉在套间炕上也跪下磕头求贾母。 贾母依旧不肯松口,对琥珀道:“再去请了琏二爷,叫他立时过来。”又搂着宝玉道:“你莫替她们那两个白眼狼求情,这等事我见得多了。” 宝玉只惦记着鸳鸯、珍珠的好,哭道:“好端端的,老太太为什么要将她们捆在柴房里呢?” “你去问你二哥哥去。”贾母道,待见宝玉当真依着她的话要去,忙搂住宝玉,心道贾琏叫迎春大姑娘,还叫自己二爷,可不就是不将贾珠放在眼中,将元春、宝玉当做眼中钉嘛,万万不能叫宝玉落到他手上。 等了再等,不见贾琏过来,那去接史湘云的两个奶娘终于将史湘云接回来了,贾母含笑看着宝玉神秘兮兮地凑在史湘云耳边说话又拉着史湘云向外去,也不拦着他,只觉这两个模样儿远瞧着十分相似的小儿凑在一起十分可爱,待史湘云贾宝玉走了,她人依旧坐在炕上,先问史湘云的奶娘:“你们太太可还好?” 史湘云的奶娘周奶娘笑道:“多谢老太太关心,太太好着呢,太太说给老太太磕头请安。” 贾母望见那史家二太太叫奶娘包了好大几包衣裳来,就觉定是侄子媳妇知道与她荣辱与共,有意亲近她呢,笑着就叫鹦鹉带着奶娘去碧纱橱里放衣裳包袱,待周奶娘领着小丫头去瞧史湘云、贾宝玉两个,才令那去接人的两个奶娘坐在脚踏上坐着回话,嘴上问:“怎费了这么大半日功夫?” 张奶娘不肯说,只看向那王奶娘。 王奶娘赶紧上前,将一封书信递给贾母。 贾母不明所以,叫鹦鹉接了递给她,拆开信封,将里头的信拿出来,只瞧见里头一张纸上,描画着一架镶金嵌玉的福禄寿炕屏,大抵是画的匆忙,那纸上的梅花鹿、乌龟,远不如她记忆里的栩栩如生,望见这纸,心下就道不妙。 王奶娘斟酌着道:“史家二太太说,前儿个南安郡王府上有喜,她恰也在,随着一群人去看新娘子的嫁妆,见到这屏风只说眼熟,细问,听说是咱们府上送去添喜的。” “二太太还说了什么?”贾母连忙问,后背发冷手心里微微地沁出汗来,这炕屏是史湘云祖父过世后她父亲暗中赠给她的,并不好叫史家人知道,如今史家人已经知道了,叫她以后如何面对史家人?况且,贾琏生了左性子,一毛不拔,从年前她就盯着呢,据她所知,过年前后,其他的四王六公家中,贾琏一家也没送礼,只给了他那几家结拜兄弟并往日里投契的冯紫英等人家送了礼,那这炕屏,也就只能是替贾琏给各家送礼的元春、王夫人送出去的了。 贾母脸上青了又白,只觉贾政、元春与王夫人一个鼻孔出气,全家同心协力地算计她,紧紧地攥着信纸,胸口起起伏伏,一腔怒气难以抑制。 王奶娘见贾母满脸怒气,小心翼翼地道:“史家二太太说,新近家里事多,也怕疏忽了史大姑娘,请老祖宗多留史大姑娘住几日。” “可曾说了什么时候来接?”贾母喉咙微动,史鼎之妻送了炕屏的图画来,不会没有目的。 “并没有说,只是瞧着那三四包衣裳里,夏秋两季的衣裳都有了。”王奶娘悄悄地走到贾母跟前,在她耳边道:“老太太,不是我多心,只是史家三太太也过去了,她说在南安太妃府上见到这炕屏时,一时没忍住露出了痕迹,太妃问了,她不知该如何说,一时心里没主意就说这炕屏是史大姑娘的老子去世前托付史大姑娘的时候送给老太太的。” 贾母一呆,忙问:“可还有其他的话?” 王奶娘摇了摇头。 贾母心知史家两个侄媳妇的意思,是叫外头人都以为她与史湘云之父早早地就将史湘云与贾宝玉的终身定下了,不然,什么样的托付值得收下那样金贵的东西?幸亏如今王夫人只有别人挑她的没她挑别人的份,这事并不难办,顺着史家侄媳妇的话接下去就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去瞧着宝玉、云丫头两个。”说罢,忽地想起金彩、金彩家的、鸳鸯、珍珠等还被关在柴房里,又赶紧叫人去将他们放出来,待见金彩一家并珍珠委委屈屈地过来,不由地惭愧起来,忙道:“是我一时误信了人言,委屈你们了。”说着,心里更恨王夫人,又气恼贾政、元春跟王夫人一起糊弄她。 金彩等连说不敢,只跪在地上给贾母磕头。 贾母立时叫鹦鹉、玛瑙几个将鸳鸯、珍珠搀扶起来,见她们两个被吓得脸色煞白,便对鹦鹉道:“带你两个姐姐去洗一洗,吃些好的,再多给她们一人一共月的月钱,明后两日不必来我跟前伺候着,她们的这两身衣裳也糟蹋了,拿两匹尺头叫她们裁了新衣裳。” 珍珠松了一口气,忙与鸳鸯一同给贾母磕头谢过她,彼此搀扶着,跟着鹦鹉就去了。 贾母又赏了金彩等人两个月的月钱,还不见贾琏过来,只当贾琏趁着金彩不在捣鬼呢,于是赶紧催促金彩夫妇:“你们吃些点心填了肚子就赶紧去二爷那当差,免得二爷不知道,还当你们撂挑子不干了呢。” 金彩忙慌道:“小的这就去瞧瞧。” “去吧,都去吧。”贾母孤单地坐在榻上,目送着金彩等狼狈的身影出了她的屋子,不禁老泪纵横。 “老太太?”琥珀进来了,望见泪珠子挂在贾母脸上,赶紧拿着帕子给她去擦,“我去叫鸳鸯姐姐过来?” “不必了。” “那叫二老爷、二太太来?”琥珀耿直地想既然放了金彩一群人,那就势必是贾政一家骗了贾母。 贾母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活到这岁数,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算了,权当做我从没有过那些东西吧。”东西的来路不正,追究起来,总是她名声越发不好;再则,要么是贾琏与金彩、鸳鸯、珍珠一群对她忠心耿耿的人勾结,要么是贾政、王夫人、元春合谋骗她。若是前者,连日日伺候着她的人都靠不住,她一条老命都攥在人家手中,还争个什么?慢说折腾贾赦、贾琏,她不被人折腾,已经是老天保佑!若是后者的话,那满府里她一个至亲之人都没了,越发没个活头了。 总之,不管是贾赦、贾琏还是贾政,都不是好的,日后她只管带着宝玉快活,再不插手他们的事,左右宝玉天生祥瑞,将来前程大着呢。 琥珀偏了偏头,不解贾母这会子怎又要糊涂了,笑道:“那叫宝二爷、云姑娘来跟老太太解解闷。” 贾母点头应了,琥珀出去叫人,须臾慌张地回来道:“老太太,宝二爷、云姑娘躲着人进了警幻斋,方才跟着琏二爷去渡口接林姑老爷去了。” 贾母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怒道:“奶娘呢?真正是人越多,越没人管事了!”心跳的厉害,唯恐贾琏对宝玉不利,随后想贾琏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如今宝玉对他又没有威胁,他巴不得叫人知道他兄友弟恭呢,哪里会对宝玉做什么?心才放下来,又提了上去,“怎没人来说林姑老爷今日回来?” 琥珀直言道:“我也纳闷呢,问了警幻斋的全禧,全禧说,若不是二爷大年三十那日打发人出去寻的柳家小爷如今随着林姑爷的船一同回京,二爷也不知道呢。” 贾母愣了一愣,缓缓地又倒在榻上,林如海进京却不曾告诉她,可见,林如海也想远着贾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互相疏远 满目珠翠、锦绣中,贾母愣了一愣,听门外丫鬟进来说王夫人听说贾琏将宝玉带了出去心急火燎地过来说话,摆了摆手,对鹦鹉道:“告诉二太太,是我叫琏二爷带了宝玉、云丫头出去的。叫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鹦鹉聪慧,明白贾母这是有了息事宁人的心思,不肯再顺着二房的摆布跟贾赦、贾琏作对,立时出门去说了。 王夫人、元春在门外听了,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又坐了翠幄青车回到家中,合计了半日,只觉贾母又放了金彩夫妇出来,又替贾琏遮拦着,竟像是被金彩一党说服了一般。 只是,王夫人还有些想不明白,“老太太既然放了金彩,怎不来跟咱们追问东西呢?” 元春轻轻摇头道:“只怕这东西,是老太太不敢光明正大要的。既然老太太不要了,母亲日后便不再提起这事就是了。” “只可恨罢了,能够大事化小总是好。”王夫人口中如此说,到底昔日处处维护他们一房的贾母,如今冷不丁地“不偏不倚”起来,委实叫人心里难受。 那边厢,贾宝玉、史湘云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趴在车窗里好奇地向大街上望去,二人叽叽咕咕地说话,指手画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二人之后,贾琏靠着软绵绵的靠枕舒坦地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若说他为何带了宝玉、湘云两个出来,纯粹是为了气一气贾母——他哪里不知道贾母防着他呢,她越是防着他,他越是要弄个兄友弟恭的样——且他托着元春的名给南安太妃送礼,史家太太瞧见了,八成要顺水推舟定下史湘云与贾宝玉的事,毕竟没有白送了“嫁妆”不送出侄女的道理。忽地腿上一沉,睁开眼睛就见宝玉、湘云将手按在他茶白的绫子裤上仰头看他。 “什么事?”贾琏问。 “二哥哥,那柳姐姐果然俊俏得很?”宝玉问。 史湘云叽咕了一句只有宝玉听得懂的话,俨然是口齿不如宝玉流利,口中只有“宝爱哥哥”四个字清楚一些。 “是,那柳姐姐俊俏得很。”贾琏笑了,也撩开窗口去看,望见外头有卖冰糖葫芦、糖画的,就叫人买来给宝玉、湘云两个,重新靠回褥垫上抱着手臂养神,觉察到有只手去摸他腰上的香囊,就将那只手拿开。 “二哥哥这香囊好漂亮。”宝玉道。 里头的通灵宝玉更漂亮。贾琏心道,拿着手摸了摸宝玉的头,“瞧见了什么,只管打发人去买。”望见史湘云嘴角的涎水险些流到他裤子上,赶紧闪开,后悔叫人弄了容易流口水的东西给两个小人吃。 待马车停下,因外头天有些晚了,风大一些,贾琏下了马车,便披上大氅,怕湘云、宝玉两个吹了风,不许他们下马车,自己领着赵天梁、赵天栋站到渡口边上,略等了等,就见夕阳余晖下,碧水微波中三艘小船慢慢地驶了过来。 第一艘船还没停稳,船上先跳下来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八、九岁少年,那少年手里握着宝剑,跃上了岸,两步走到贾琏面前,便抱着拳跪下,冷着脸道:“多谢琏二爷救命之恩,日后做牛做马,全凭琏二爷处置。” “快起来吧,算不得什么事。”贾琏伸手去搀扶柳湘莲,看他形容俊俏、眉眼精致,活像是个俊俏女孩儿,心道难道那赖尚荣会打起卖了他的主意。只是他虽极力入乡随俗,至今也无法明白那些达官显贵狎昵戏子、娈宠时的心理,按说他们寻的都是模样儿俊俏的,也便是男生女相的。既然去寻了女相的,为何不干脆去找女子呢? 柳湘莲不肯起,连连给贾琏磕头。 船上又下来一个老奴,那老奴更是对贾琏感激涕零。 岸上林家早打发来京的人,并来来往往不相干的人见贾琏风流倜傥、柳湘莲形容俊俏,纷纷纳罕这是怎么了。 “那位是贾家琏二爷?” “正是。”朱龙有意挨着人群近一些,见众人好奇,就指着柳湘莲、柳家老奴道:“大年三十那日,那老头去我们门上诬赖琏二爷拐带了他们家小爷,亏得我们琏二爷仁义,看他一把年纪就说他必定另有苦衷才敢来国公府门前闹事。就打发人拿了银子千里迢迢去南边救人。” “你们不知道,只差一点,那小爷就要落在戏班子里出不来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琏二爷果然是以德报怨的忠厚之人。” “谁说不是呢?我们二爷可是个侠义之人。” 贾琏耳朵里听见这些话,瞧着柳湘莲的脸色发白,心道这位也爱斗鸡走狗、串风月戏、矢志娶个绝色的主,如今该要痛改前非了吧?再次搀扶起柳湘莲,“早先并不知道你是这副相貌,只叫人带了一千两去。亏得派去的人机灵,知道我们家林姑老爷在苏州,向林姑老爷求救,才能救你一命。说起来,真正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家姑父才是。”说罢,就向船上看去,果然望见一个年过不惑的儒雅男子慢慢踱下船来。 柳湘莲因昔日为赖尚荣打抱不平,痛骂过贾琏,此时见他并不记仇,依旧对贾琏跪下道:“多谢琏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起身对林如海作揖,“林老爷,欠下的银子,改日、改日”虽赖尚荣一家被抓入官,但被他们卷走的家财所剩无几,哪里有银子还来? “见过姑父,这是从姑父手上借的一千两赎买人与鸳鸯剑的银子,多谢姑父慷慨解囊。”贾琏又叫赵天梁将银子送给林如海。 林如海自然推辞再三,见那贾琏一定要还,只得收下。 如此一来,柳湘莲越发换不了贾琏的恩情了,于是给林如海作揖后,又跪着要随着贾琏回贾家报恩。 贾琏为难道:“这怎么好若是旁的也还罢了,偏柳小爷这副相貌,倘若我收留他,旁人再穿凿附会,说出一些侮辱柳小哥的话呢?” 柳湘莲进了戏班子里,也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娈童的事一一见识了,心里也觉若不是自己生得这副相貌,便也不会遭此一劫,于是提剑就要向自己脸上划去。 柳家老奴赶紧抱住柳湘莲,又跪地求贾琏道:“琏二爷,家里只剩下一所空宅子,虽有个姑太太,但姑太太娘家不济,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如何能管这些?小主人又是这副相貌,难免有人见色起意,欺负了他” 林如海一路与柳湘莲同路,见他虽有些顽劣意气用事,却也算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也劝说贾琏道:“琏哥儿便带了他回去吧,先不提什么报恩不报恩,只当好人做到底。他被人卖到了苏州,昔日又跟一群纨绔玩在一处,如今那些纨绔知道了,十个里头两个肯帮扶他就算不错,剩下的八个焉有不欺侮他的?” 林如海说的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贾琏沉吟一番,心中也觉既然大费周章花了大价钱地做了好事,就叫柳湘莲留在他身边做个活招牌,让人人都知道他以德报怨才好,于是道:“既然如此,家里也开了一所学堂,不如你来我家学堂里读书吧。” 柳湘莲原是父母过世后,无人管教便不肯再读书的人,奈何被赖尚荣拐卖一遭,知晓了人情冷暖,也有了些上进的心思,就道:“既然是琏二爷救了我,我便听琏二爷的。” 贾琏含笑点了点头,望见清波碧水上,林家的女船上又抬下一顶蓝布轿子,已经从信里知道贾敏因黛玉体弱留在苏州不曾随着林如海进京,那轿子里不过是个贾敏临时提上来的一个帮着林如海打点京中衣裳茶饭的姨娘,于是并不向那轿子去,与林如海告辞后,领着柳湘莲、柳家老奴上了马车依旧回贾家去。 “琏二爷,你怎不跟林姑老爷多说几句?”赵天梁在马车外疑惑不解地问,他原以为贾琏今日是来巴结林如海,其次才是见柳湘莲。 贾琏瞅着宝玉、湘云两个拉着手好奇地围着冷着脸的柳湘莲看,摩挲着下巴,心道这柳湘莲有趣得很,口上道:“一时没想起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难道劝说林如海也告老还乡或者丁忧?或者是别听皇帝的话去撩拨义忠亲王的虎须?别开玩笑了,要是他有能耐,知道怎么应付这事,他早跟着林如海去皇帝跟前露脸去了,如今是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又觉得反正林如海也有意疏远贾家,就干脆不去蹚那浑水。 赵天梁在马车外一笑。 宝玉在马车里道:“柳姐姐” “我是男的。” “柳姐姐可是要去我家?” “说了我是男的。”柳湘莲横眉冷目道。 宝玉依旧坚持不懈地看着柳湘莲精致眉眼,“姐姐随我跟着老祖宗住在一块吧。” “他是男的。”史湘云忽地清晰地插嘴。 “明明是位姐姐。”宝玉指着眉清目秀的柳湘莲道。 柳湘莲不耐烦理会宝玉、史湘云二人,只是少不得要跟贾琏开门见山道:“若是你们贾家人欺负我,我立时” “明着报恩实际上投靠人,还嘴硬什么?放心,你瞧瞧我们贾家这两个,哪一个不是绝色,怎会看上你?”九岁,在这年头算是半大孩子,知道当家理事了吧?贾琏心道。 柳湘莲的心思被戳破,也委实尴尬,只得道:“我看柳叔一把年纪为我大江南北地奔波,不忍他再随着我被人欺辱,这才答应他投靠贾家。你放心,虽是投靠,但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不会在你家白吃白住。” “不必了,我不需要。”贾琏打量了一番柳湘莲的身体板,心道贾珍、贾蔷还是叔侄呢,就因贾蔷生得好,府里都能传出那些个污言秽语,他跟柳湘莲无甚瓜葛,越发不宜太亲近。 这万恶的社会,要做个大好青年,不光女子,就连男子模样好一点的也亲近不得。 “二哥哥不要,我要。”宝玉忽地搂住柳湘莲的腰道。 柳湘莲冷了脸,但看宝玉不过四五岁大,也不好发作,伸手将他推开也就罢了。 “林家姑娘相貌如何?”贾琏忽地问,绛珠仙子小时候,应当也十分与众不同吧。 柳湘莲嗤了一声,自嘲道:“我这身份岂是能见人家姑娘面的?” 马车进了宁荣大街,路过宁国府,就听见府中传出哀戚笙箫声,柳湘莲撩开帘子向那一看,见宁国府中白幡飘展,又道:“你们家又有人殡天了?” “不是我们家。宁荣两府已经分了宗了。”贾琏也向外看了一眼,腹诽道贾珍把银子都用在给他母亲治丧上,日后秦可卿没了可怎么着? 一路进了贾家门,早有贾母的人、王夫人的人等在前院里来接,贾琏扫了眼那几个唯恐他割了宝玉肉的婆子一眼,带了柳湘莲、宝玉、湘云三就向贾母院去。 到了贾母房中,贾母先将宝玉、湘云两个搂在怀中,抚弄一番,见他们两个没受到惊吓反倒因出了一次门兴奋不已,叫他们二人随着奶娘去吃饭,又将柳湘莲叫到跟前,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哥,好个相貌。” 柳湘莲听人称赞他相貌,心里便不自在,勉强笑了笑。 贾琏将柳湘莲被赖尚荣发卖一事略说了一说,贾母忙道:“可怜见的,他家里可还有人?” “还有个老仆,至于丫鬟、小厮” “都散了。”柳湘莲惭愧地道,若不是他,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小幺儿也不会被发卖。 贾母拉着柳湘莲的手,忙道:“既是这么着,先叫玻璃、翡翠两个去照应着,且叫他在早先宝玉奶娘的院子里住着。” “多谢老太太。”柳湘莲忙给贾母磕头。 贾母拉住他,又叫鸳鸯先领着他去吃饭,随后叫贾琏随着她去套间炕上坐着,见贾琏斜签着身子,几次欲言又止,才问:“你怎没随着你姑父姑姑去他家去?他们是自己另外赁了宅子,还是住着你给收拾的?” 贾琏从鹦鹉手上接过茶碗,捧在手上道:“姑姑没随着来,姑父直接住在兰台寺衙门里。” 贾母咳嗽一声,看贾琏抿了一口茶水,又问:“你瞧着,你姑父是不肯住到咱们家,才不肯先来信的吗?” “大抵是了,不然来了信,老太太派人去接,他要推辞必要费好大功夫。”贾琏瞧着贾母听了这话后就不言不语,便起身向外去,在门外遇上柳湘莲,顺道送他去拜见“邻居”葛魁,见柳湘莲紧紧地握着剑,笑道:“我奉劝你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没必要非执着于绝色。” 柳湘莲疑惑地看着贾琏,须臾咬牙切齿道:“我平生最恨生得好的,将来娶妻,绝色者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明知不可 贾琏看柳湘莲是矫枉过正了,亲自送了他去葛魁家隔壁,领着他去拜访了葛家人,听说后儿个要学琴,便辞了葛魁夫妇,回到警幻斋中找出一本琴谱子来看,瞧了瞧,见那琴谱不是自己卖命便能学会的,只得放下。 过了两日,葛魁领着柳湘莲同来。 那柳湘莲昨儿个与葛魁说了一日话,他原本就不耐烦读书,听说葛魁会些武艺,就顺势拜了葛魁做师父。今日也不去梨香院读书,只提了鸳鸯剑,冷着脸随着葛魁过来看贾琏学琴。 这会子将剑搁在一边,又好奇地去摆弄放在厅中的弓箭。 白得一个护卫,贾琏怎会不情愿?也不理他,只拿了琴谱跟葛魁请教道:“这琴谱子我看了一盏茶功夫,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明白。” 葛魁笑道:“其实这琴谱才是最简单不过的,认识了宫商角徽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贾琏的琴是一把名琴焦尾,暗叹贾家之阔气,先替他调了琴,又看院中青竹杆杆,龙吟细细,雅趣盎然,便在竹下教导他弹琴。 贾琏有意择了一件广袖飘逸系着水绿丝绦的月白衣裳穿着,才洗了手焚了香,正待要轻揉慢捻抹复挑地风雅一番,忽地听见西边如雷贯耳的鼓乐声响起,立时没了附庸风雅的兴致。 “今日不该练琴,只看琴谱”猛地一阵喧天的哭声传来,葛魁的话也止住了,这样如何能学得了东西? “这得多少孝子贤孙才能哭得出这气势,一日下来只润嗓子的茶水就要耗费不少。”柳湘莲冷笑道。 贾琏抿着嘴,淡淡地一笑,有人乐意花银子给他看,他看一看就是了,“不必理会。”话虽如此,但到底被搅合的弹不了琴、读不了书,只能拿了弓箭来练习。 一连十几日都是如此,贾琏心里渐渐也有些浮躁,一日早晨起开,望见外头湿漉漉的,心知昨晚上五更时分下过雨,琢磨着今日宁国府当哭得不响亮了,就请了葛魁来学琴。 一盏茶功夫后,葛魁、柳湘莲就双双来了。 不等他们拿出琴谱焦尾,先是宁国府传来一阵山响的炮仗声,随后就听全福来说:“林姑老爷来了,林家鸣翠姨娘也来了。去东府吊唁的京营节度使王老爷、王太太也从东府过来了凤姑娘也来了。” 葛魁道:“府上来了那么些亲戚,二爷且去看看吧。” 贾琏嘴上叹道:“莫非我与这琴无缘了?”心道那王子腾过年时都没来过荣国府,怎地今日过来了?叫柳湘莲陪着葛魁,便起身顺着穿墙游廊从后门向贾母院去,还不曾出门,迎头就见穿着翠绿立领中衣、粉绿绣牡丹花领褙子的王熙凤带着平儿悠然地进来。 “你怎么什么地方都能来?”贾琏诧异了,他想见一见黎婉婷难如登天,这王熙凤却无处不在。 王熙凤嗔道:“亏得还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呢,你忘了我是充作男孩养着的?别人扭扭捏捏不敢去的地,我都敢去。”许久不曾见面,劈头盖脸地就是这么一句,叫她也没意思得很。 贾琏淡淡地哼了一声,就要出门去贾母那。 “这广袖长褂的,做的是什么打扮?”王熙凤勉强笑了,转身跟上贾琏,近前比了一比,见他长高了不少,低声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倘若不是我” “倘若我将你说的话用上了,如今你们王家人也进不得贾家门。”贾琏头也不回道。 王熙凤忙跟上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是姑妈行的事,跟我们王家不相干。” 贾琏被王熙凤的话逗笑了,“亏得你也是一盆水,这等话也说得出口?” 王熙凤忍辱负重地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普天之下都是这么个理,你有能耐,你把这话改过来。但凡你将这道理改了,我就依着你的话行事。”上前两步后,下颌向东边一指,“东边大哥哥果然是豁出去了,一声令下,族里的子孙男女仆人哭得如炸雷一样。打赏来往下人都是上等封、上等尺头,难怪门庭若市,谁家都爱去呢。”言谈中,很有艳羡之意,只是贾琏步子大,只顾着说话,人便落到了后头,快走几步跟上,锲而不舍地道:“东府那边还要停尸两日,这两日里,我就在迎春妹妹那边住着。” 贾琏脚步一顿,“谁许的?” 王熙凤道:“哎呀,如今做了族长,连住两日都不许了?也是我们王家大人不记”才要说王家不记恨贾家连累他们家的事,忽地想起十八反来,忙闭了嘴,心恨王夫人不给她留退路,叫她如何说话都不圆满,见贾琏看她,只是满腔委屈地强撑着笑脸。 “你这又是何苦呢?原本才来老宅的时候还对着我冷嘲热讽,那会子何等的尊贵,如今何苦强撑着笑脸来跟我说话?”贾琏以为王熙凤这么心气高的,该一赌气立誓治死他才对,如今来他跟前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王熙凤顾左右而言他,拿着帕子扇风道:“你这内书房倒是雅致得很,你果然日日读书么?我打小一瞧见那字就头晕。” 话音落了,就听宁国府中又是一阵震天哭声穿墙涌来。 贾琏并不理会她这话,径直向贾母院去,绕过大理石挡屏到了前头厅上,随便打发了个丫头唤了迎春来,坐在厅里高凳上望见迎春匆匆忙忙地提着鹅黄裙子过来,先待她喘匀了气,就问迎春:“你答应了叫王姑娘跟你一起住?” 迎春为难道:“二婶子叫人将凤姐姐的东西送来”听见环佩叮当声,见王熙凤握着湖蓝撒花披帛站在门边左右两难,连忙给贾琏递眼色。 “打发了她。”贾琏回头看向王熙凤,有心快刀斩乱麻。 迎春见王熙凤眼睛里噙着泪,动了恻隐之心后,却还是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是。 王熙凤眨了下眼睛,吸了口气,对迎春笑道:“不用你打发,平儿,去收拾了东西,咱们随着元大姐姐住在一处。” 贾琏只道王熙凤死心了,依旧向贾母正屋去。 迎春尴尬地一笑,平儿忙道:“我随着司棋去收拾东西。”忙带着司棋离了这处。 迎春不尴不尬地也要走,王熙凤却笑道:“迎春妹妹,我随你去说说话。”说罢,挽着迎春便有说有笑地顺着游廊向迎春院子里去,虽心里比迎春还尴尬,却也极力装作云淡风轻。 她是王家大姑娘,但又不是王子腾、王子胜亲生的,婚事原本就高不成低不就,尴尬得很;原本贾政王夫人住在荣禧堂,贾赦、贾琏父子在贾母跟前说不上话,她许给贾琏,两个一样尴尬的人,也算是十分匹配。可如今又不同了。 如今看她叔叔王子腾的意思,在外头高不成低不就的也难能觅到什么好的,只该还在贾史薛三家里找,可这三家里头,难道不嫁贾琏,要嫁薛蟠?除此之外,史家里也没个年纪相当的。虽说贾琏跟王家有些龃龉,但少不得,她要为了自己的终身搏一搏。 满腔心事下,王熙凤挽着迎春的手进了迎春院子,只见这原本给元春住着的院子宽阔亮堂,院子里堆满了牡丹芍药,白石砌成的小水渠中,又有白鹤舞翅、鸳鸯戏水。 人到了房门外,一堆带着金银披着锦绣的教引嬷嬷、婢女便忙出来迎接。 房内自是不用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炕上摆着玻璃炕屏,好似将一家子好东西全摆到了迎春房里。 “凤姐姐坐吧。”迎春请王熙凤上炕说话,琢磨着如何送客。 王熙凤坐下了就没打算走,待司棋用一只透明玻璃戗金盖碗盛着点了玫瑰露的清茶来,抿了一口,笑道:“听说你二哥哥将冬儿都打发了?” 迎春点头道:“二哥哥说用不着她们了,只留下几个看屋子的,就将冬儿几个嫁了。” 王熙凤自命不是寻常唧唧歪歪的女子,也立下誓愿待嫁与贾琏后,便将冬儿几个打发了,此时见贾琏当真打发了,不觉落寞起来,心道到底何许人也竟然叫贾琏这么痴情以待?!莫非当真是那黎家千金?勉强笑道:“看来你二哥哥是当真上进了,听说你二哥哥的先生家有位年轻姑娘,左右元大姐姐日日跟着嬷嬷学规矩,不是咱们这一路的人,不如请了那位葛姑娘来说话?” 虽说迎春尚小,不解男女之情,但昔日王熙凤过府,不曾与她说过几句话,如今专程过来,又要见葛慧中,她哪里会料不到王熙凤是有事要用到她,不肯过问王熙凤的事,奈何她不像贾琏那般能当着人面不给人脸,于是犹豫着要如何开口送客。 忽地红玉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叫你开了珍馈库,拿些上等的干货出来,叫翠姨娘带回去给姑老爷吃用。” 迎春虽纳闷贾母为何不拿了她自己院子里的珍馐送给林如海,毕竟他们一房从金陵回来后一插库房,哪里不知道他们回来前贾母抢先收拾过库房,虽纳闷,但巴不得出去呢,对王熙凤道了一声少陪,便领着红玉、绣橘向外头去。 王熙凤坐在炕上,幽幽地看着红艳艳的茗茶,半天不说话。 “姑娘——”平儿小声地问,她跟王熙凤心里明镜一样,怎会不知道那红玉是有意那么说将迎春引出去。 “哎,怪我昔日不会为人,怠慢了迎春妹妹。”王熙凤叹了一声。 “那咱们回二太太那去?”平儿小心地试探。 王熙凤对平儿招了招手,待她凑过来,就道:“叫旺儿几个去打听打听,瞧瞧咱们家可有跟黎家沾亲带故的亲戚。”若不是因了王夫人的事,那会子在船上她早认识那姓黎的了,如今也不会费这么些事。 平儿忙道:“姑娘,那黎家不是咱们能” “你懂什么,这叫做知己知彼。”王熙凤还没忘记昔日在金陵时拿着贾琏许过亲的事叫黎家恼羞成怒过一次,今次她再要去试试看,若是那黎家发话不肯跟贾家联姻,她也能少掉一个对手。 平儿只得点了头,又觉主人家不在,在迎春这一直坐着也不好,就搀扶王熙凤起身。 “不用你搀着。”王熙凤自己个站起身来,见司棋起来,就笑道:“还要借了你家姑娘的镜子一用。” 司棋忙拿了迎春的象牙镂空花卉镜匣来,王熙凤瞧见匣子上镶嵌着金翠明珠,比她在元春那用的还要好上几倍,心叹到底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元春那么个十全十美的人都能被迎春比下去,抿了头发,拿着镜子中的面孔与那日渡口上见到的红衣女子比了一比,只觉自己与其在这边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贾母那坐一坐,讨贾母的喜欢。 重振旗鼓后,便又出了迎春院子向前头贾母院去,在大台矶上问门上小丫头,“林姑老爷、琏二爷从这院子里出去了没?” 小丫头笑道:“方才前头散点心,听说都向大老爷房里去了。” 王熙凤点了点头,依旧进去,望见宝玉、湘云两个在掐凤仙花,只一笑,又向前去,进了贾母房中,就见满头银发的贾母坐在套间炕上,右手边矮凳上坐着林如海的侍妾鸣翠,那鸣翠二十上下,浓眉大眼、脸庞圆润,穿着一身水色衣裳,虽姿色算不得顶好,但很是老实本分。 王子腾夫人、王夫人、元春三个坐在交椅上,另有个李纨含笑站着。 “凤丫头来了。”贾母笑着,叫王熙凤在她手边坐下。 王熙凤推辞一番,跟李纨站在一处伺候众人茶水。 听鸣翠说完贾敏如何思念贾母如何不能进京的话后,王子腾夫人叹息道:“还是十几年前见过府上姑太太一遭,料想这辈子也见不上几面了。如今我还后悔没多在东府那边走动呢,再没想到东府大太太这么年轻就没了。”拿着帕子擦一擦眼角,“义忠王府的太妃,怕也时日不多了,前儿个太妃还说,好歹要再见一见昔日的老姊妹才行,听说我今日要来府上,就央我亲自请一请老太太。” 贾母感叹道:“岁月不饶人,等东府的事了了,我便去瞧瞧。”因年纪也大了,不觉湿了眼眶。 王熙凤不大爱听这些丧气话,只暗暗留意贾母,准备给贾母换茶水递帕子。 贾母又感慨两句,终归又将话头绕回贾敏身上,反复问得黛玉的病并不十分要紧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怅然,疑心贾敏不肯进京,也是怕夹在贾家林家中间左右为难。 “老太太。”忽地琥珀唬得脸色煞白地进来。 “怎么了?”贾母忙问。 琥珀一手托着一枚通灵宝玉,急得掉眼泪,“两枚一模一样,哪一枚是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趋利避害 两枚花样纹路一模一样的美玉卧在素白的手上。 “琥珀,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王夫人心一坠后,决心先发制人,将玉要到手上再辨真伪。 王子腾夫人是客,不好插嘴,只是直觉地拿眼睛看向王夫人;鸣翠更是贾敏临时提了来照顾林如海的,更没资格说话,只是疑惑地想人人都说贾家宝二爷衔玉而生,生来不凡,怎他的玉,竟有了两个?就连玉上的穗子也一样。 原本在外头摘花玩的宝玉、湘云两个也踢踢踏踏地跟着进来了。 “老太太,我的玉竟是有两个。”贾宝玉兴奋地道,抢着从琥珀手上拿了那两枚五彩斑斓的美玉,一枚递给湘云,一枚还自己拿着。 湘云一来年幼,二来方才也只顾着掐花,只一转头就瞧见贾宝玉将璎珞圈上的玉摘下来,偏手上还有一个,此时也觉得新鲜,将玉捧在手上给贾母看。 “拿来我瞧瞧。”贾母心里打起鼓来,也疑惑怎忽地多出一枚来。 宝玉、湘云两个便捧着玉兴奋地给贾母看,贾母看了又看,见两枚玉竟然是一模一样的,饶是她每每瞧着宝玉的玉在眼前晃荡,也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琥珀赶紧地道:“也不知道另一枚玉宝玉是从哪里得来的,一转头瞧见两枚玉,吓得我立时接过来拿来给老太太看。”这话说完,醒悟到还有亲戚在,不觉后退了两步。 “你们看见没?”贾母忙问跟进来的奶娘们。 奶娘们方才正说笑就听见宝玉、湘云叫嚷着有两枚玉,唯恐担上失职的罪名,忙胡编乱造道:“我们都盯着宝二爷、云姑娘看,不知怎地,宝二爷手上就多了一枚玉。” 王夫人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说不出哪个真哪个假,叫宝玉如何佩通灵宝玉?莫非要佩戴两个?“宝玉,你那玉哪里来的?莫非是谁造了有意拿来逗你的?”起身行到贾母身边,先琢磨着如何将这事敷衍过去,随后因有两个“玉”踌躇起来。 “今儿个,可不就是两个玉儿吗?”王子腾夫人忽地插嘴道,又笑着有意拿着眼睛向宝玉瞥了一瞥,对鸣翠道:“这才是真正的有缘,林姑爷来了,这玉就多了一枚。据我说,将多出来的叫林姑爷捎带回去给玉姐儿玩去。” 鸣翠一愣,贾敏若是愿意跟贾家多来往,如今也就不会因贾母贾政一房臭名远扬不肯回京了,只是她是个侍妾,凭着贾敏的脸面过来跟贾母说话已经不错,哪里敢当着贾母的面说什么,于是低着头,巴巴地等贾母说话。 王夫人先前并未想到林家头上,一则是那贾敏、黛玉的身子如何,她焉能不知?二则是昔日跟贾敏有些小小过节,只是眼瞅着林如海做了兰台寺大夫,前程不可限量,比那史家两个还了得,就笑道:“嫂子不可说这玩笑话,宝玉顽劣,哪里配得上玉姐儿?”又殷切地望着贾母,等着贾母撮合;只觉贾母便是不喜他们,也该疼着宝玉;林家里又没长辈,只要贾母发话,那林如海贾敏如何好推辞。 贾母沉默不语,手上握着两枚玉,眼皮子跳了又跳,只觉得过年时王子腾夫妇也没曾来拜访过,今日林如海来,他们便也巴巴地跟过来;此时又有意叫她出面向林如海提出“两个玉儿”的事,这王子腾夫妇瞧着是来者不善——虽巴不得给宝玉寻个好岳丈,可对史家如何交代,谁不知道她收了史湘云老子的东西?况且贾敏连京城都不肯回,如何会况且王子腾夫人这样说,未必不是没跟她小姑子王夫人商议过,可见他们王家齐心合力办事呢!还有那玉,用得上的时候就冒出两块来,可见,后头一块是假的,前头一块也真不了。 沉吟斟酌再三,贾母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王熙凤见贾母为难,就笑道:“听说宝玉的玉上是有字的,老太太瞧瞧如今上头的字还一样吗?”瞥见王子腾夫人脸色不好,心知她这婶子畏惧人言也不敢轻慢她,却不将王子腾夫人的脸色放在眼中。 贾母眼睛里瞧着字是一样的,却反复看了又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 “老太太笑个什么?”王夫人含笑道,李纨之父靠不上,元春的亲事也不好办,只能盼着宝玉寻个好岳父了。 贾母随手将两枚玉搁在炕几上,将有字的一面摆在下面,摸着湘云的头道:“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刻出来的,连字都没认全,就胡乱学了人家刻字,凤丫头你瞧,这寿字多了一竖呢。”说着话,随后拿了一枚递给王熙凤看。 王熙凤再不认识字,这日常在衣裳、物件上出现的寿字她也认得,虽清楚地瞧着没那一竖,也只管笑道:“是多了点。” 王夫人面上微微泛红,王子腾夫人也颇有些尴尬,二人有意去看王熙凤,料不定那寿字是否当真多了一竖。 只有王熙凤略得意些,因在贾母跟前立了功,被贾母拉着在炕上坐着问长问短。 一时间到了晌午,东府请王子腾夫妇过去吃宴席,王子腾夫人去了;贾母又叫李纨领着元春、王熙凤、鸣翠、宝玉、湘云一同去吃饭,单留下王夫人说话,望见元春心疼王夫人地也留下,在心里哼了一声。 没了外人,贾母瞅着摆在梨花木炕几上的两枚通灵宝玉老脸一阵阵发烧,不给王夫人、元春一个正眼。 “老太太,这玉得赶紧给宝玉戴上” 元春一出声,听见贾母一声冷哼,原本要挨近贾母去看通灵宝玉,此时再不敢动弹。 “你嫂子是故意的。”贾母冷声道,“两个玉儿?这种话,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说?看咱们家不够冷清,要将好容易上门来的姑爷撵走?”一怒之下,坐在炕上抓了炕几上的两枚通灵宝玉便重重地向地上砸去。 那两颗顽石在铺着毡毯的地上璀璨地弹跳一下,便不动了。 王夫人一哆嗦,叫道:“老太太,那是宝玉的命根子!” 元春提着纱裙就要弯腰去捡。 “都不许动!好一个命根子!你见过谁家命根子有两个?难怪人人都只能生下肉来,偏你生得出石头来!原来本就是个铁石心肠!”贾母冷笑,亏得她先前还笃信不疑,只当老天爷念在贾珠体弱、贾琏不成器的份上,给了贾家一个宝贝呢,原来是有人弄虚作假哄了她那么些年,不然,何以在王夫人有意撮合两个玉儿时,就冒出两枚玉来?亏得昔日那玉石有个三长两短她还跟着提心吊胆呢。 王夫人见贾母动怒,赶紧跪在地上,连声道:“老太太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儿媳实在不知道嫂子怎地会忽然冒出那两个玉儿的话来,若是知道了,我怎会叫人拿着宝玉的玉玩笑,正如老太太所说,不知是哪个促狭鬼” 贾母冷冷地一笑,“‘宝玉顽劣,哪里配得上玉姐儿?’,你说这话指望着我如何给你接?那鸣翠虽是个姨娘侍妾,但也是姑太太器重,才肯叫她随着进京的。你道她回去了,不会将两个玉儿的话学给林姑爷听?”咬牙切齿地的瞪着王夫人,只觉得她越发不堪了,“我看你是狗急跳墙了。你当我不知道珠儿一去部里当差,你便巴不得作践你儿媳妇,叫她早早地让贤,叫你再娶一个靠得住的亲家。我也是看那李家太过不近人情,才不肯去管。如今你又将眼睛盯在宝玉头上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将宝玉定给史家了。” “老太太”王夫人又惭愧又焦急地喊了一声,那史湘云无父无母,娶了她实在对宝玉无益。 贾母只是冷笑,又看元春一直扫向地上的顽石,心知她要仔细瞧一瞧上头的字迹,以验证方才王熙凤是否帮着她做戏,沉声喝道:“元春,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元春不敢回头去看玉,紧挨着王夫人跪着。 贾母冷笑再三,昔日看元春四角俱全、展样大方,如今只觉到底是母女情深,说到底,这元春还是向着王夫人呢,叹道:“如今你们娘儿两个好生去跟鸣翠说说话,叮嘱她在姑爷跟前不可胡说。若是姑爷知道了,越发不肯跟咱们来往,亦或者府里传出什么两个玉儿的话来,我唯你们是问!” 元春不觉红了眼眶,疑心是王子腾夫人捣鼓出来的另一枚玉,待王夫人应了一声后,就道:“老太太,我立时将玉给宝玉戴上” “不必了,宝玉还养在我这,那玉日后再也不必戴了。”贾母闭了闭眼睛,满心酸涩地一叹,真真假假,到头来就连“宝玉”都是假的。 王夫人脸色登时煞白,贾宝玉不戴玉了,岂不就不是“宝玉”了?原本因那宝玉,四王八公多少人家断言宝玉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冷不丁地没了,旁人问起来,叫她如何解释?“老太太,若是宝玉没有玉辟邪病了” “那就你咒的。”贾母掷地有声地道。 王夫人不敢再说,元春也唯恐多说了,叫贾母越发动怒,满腹疑惑地决心去问一问王子腾夫人另一枚玉的事。 “老祖宗,老祖宗?” 冷不丁地窜进来两个头顶上编了小辫子,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小人来。 贾母见史湘云也做了宝玉的打扮,二人俱是面如满月、鬓若刀裁,不觉就笑了:“这是谁捯饬的?” “是鸳鸯姐姐。”珍珠笑道。 贾母的笑意略淡了一些,时至今日,她还不能全然地信赖鸳鸯,“林姑爷如今人在哪?” 珍珠见贾母笑了,也便放宽了心,笑道:“姑老爷随着珠大爷向东边花园子里说话吃酒去了。” “琏二爷没随着去?”贾母忙问。 珍珠道:“方才还瞧着梨香院边上厨房里的管事来见二姑娘,二姑娘说二爷陪着老爷吃了饭,便去梨香院瞧瞧学生们,望见几个学生孝顺,见到好饭好菜不舍得吃,竟是要偷偷地捎带回家给他们爹娘吃。二爷便叫姑娘给学堂里多添一些茶水点心。”瞧见地上的玉石,顺手捡起来,吹过又拿了帕子擦了,两枚都放在贾母手边的炕几上,神态坦然地不似自己趁着无人瞧见将玉石丢在贾宝玉脚上一般。 贾母怔了一怔,“琏哥儿这事做得地道,叫咱们的小厨房里炖了汤,待傍晚孩子们读书读累了送去。” “哎。” “再去请琏二爷过来说话。”贾母心事重重地道。 珍珠又答应了,有意避嫌地出门指派了鹦鹉出了垂花门去前头请贾琏来。 鹦鹉过去了,回来后说:“趁着中午东府那边吃宴席没人嚎丧,二爷看书呢,等有人嚎丧了,他再过来。” 贾琏拿架子又不是一次两次,贾母虽有些恼火,但也耐下性子来,自己歪在榻上叫珍珠拿着美人拳捶着腿脚,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果然听见东边飘来的嚎丧声,睁开眼睛洗了脸,就听贾琏来了,忙叫人弄了一桌小菜配了惠泉酒来,望见贾琏头上并未戴冠,依旧用玉簪子挑着头发,一身广袖白袍好不风流洒脱,心叹贾赦膝下竟然冒出棵好苗来。 贾琏从外间进来,瞧见贾母坐在炕上,炕几上摆了一桌酒席,笑道:“老太太要请我吃酒?我不爱吃这个,鹦鹉,去警幻斋拿了一瓶子西洋葡萄酒来。”瞧见炕内窗沿上摆着两枚莹润如酥的通灵宝玉,便伸手去拿,“还当是有人胡说,原来宝玉的玉当真有了两块。” 贾母尴尬地一笑,只说她这也有西洋葡萄酒,就叫鸳鸯去拿酒,又看贾琏挑了一块就往怀中揣,因心气王夫人又蒙蔽又算计她,也不拦着。 贾琏是习惯了把玩那玉石,将玉石给珍珠后一时觉得腰上轻飘飘的,才重新又挑了一枚顺眼的揣着,侧身在铺着红毡条的炕上坐着,待鹦鹉拿了那红艳艳的葡萄酒来,又将二人的酒都斟上。 鹦鹉、鸳鸯、珍珠几个站在地上,个个面面相觑,不解贾母怎地要请琏二爷吃酒了。 “我敬祖母一杯。”贾琏这话是真心实意,不愧是从孙子媳妇熬过来的,忍功非寻常人能比。 贾母笑了一笑,只略抿了一口,就叫人还给她换了惠泉酒,见贾琏微微摇晃着酒杯,似乎在品酒,待他品完了,又叫他吃菜,“这几样是你姑姑叫人捎来的南边的小菜,还有些苏州的意思。” 贾琏笑道:“但凡离了本土,这味道就不同了。” 贾母只是笑,又张罗着叫鸳鸯拿了贾代善昔日的一匣子帽正、带头给贾琏送去,见贾琏吃得惬意了,这才问:“琏哥儿,你为何不跟你林姑父多说说话?”谁人不爱攀附权贵,若不肯,又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便必要有个理由不可。 贾琏见贾母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地请他,微微摇晃着酒杯道:“老太太可知道姑父为什么忽然升了官?” 贾母摇了摇头。 “那今日王家人来,可曾提起义忠王府?” 贾母道:“跟义忠王府有什么干系?” “义忠王府要坏事了,且,八成要坏在姑父手上。”贾琏又抿了一口酒。 “何苦做那得罪人的事?”贾母这样积年的老人秉持着的是以和为贵,只觉得虽做官也不该去得罪那些大有来头的人,似义忠亲王这样身份的人,怎会是个光杆,一想就知道他身后有一堆的人呢。 贾琏坦言道:“孙儿正是因知道此事,偏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宁可远着林姑父。”只是疏远了林如海就以为万事无忧,实在太蠢顿太被动了。谋事宜早不宜迟,他当思量出个对策防着忠顺王府才好,只是在这之前,该刹住贾母等人,叫他们留在府里别轻举妄动给他添乱。 贾母叫苦不迭,连忙问贾琏,“可是从许家听说的?” “许家怎肯无故说起这个?我在内阁瞧见林姑父上任前后,又是兰台寺大夫告老,又是御史丁忧,心觉不妙,就要再翻一番文告,许家尚书瞧见了,略问了我一句。” “可有法子脱身?”贾母赶紧又问。 贾琏摇头苦笑道:“如何脱身?那些个人若好对付,何至于没人肯接手?要么顺应圣人的意思,得罪一群人再升了官,虽看似得了圣心,但圣人难道能一直护在他左右?要么临阵脱逃,不得圣心,这辈子断了前程。”拿着筷子搛了一块鸡瓜放入口中,慢慢地品着其中滋味。 贾母默念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趋利避害地道:“如此,反正他们林家要远着咱们,咱们也先远着他们林家吧。” 贾琏一怔,心道贾母能在林如海升迁后,依旧远着他,他才敬贾母是条好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东府炫富 东府的哀乐、哭丧声不住地传来,贾母靠着湖蓝缎子引枕静静地看着自斟自饮的贾琏,不觉恍惚起来,只觉她是当真老糊涂了,如今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已经废了;贾珠空有才学,但在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且身子也不好;宝玉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出息了,如今贾家不靠着贾琏,又靠谁呢? 林如海的事是大事,贾琏断然不会在这事上跟她开玩笑。可见,林如海是当真要去捅马蜂窝了,而那王家是想叫贾家劝着林如海不要去捅。 贾家夹在里头左右为难,如此,不如借着如今名声不好,家里又“没个”能拿主意的男人,且韬光养晦,既不跟义忠亲王亲近,也不挨着林如海站着,待这事尘埃落定了,再瞧着如何。 “琏儿的把兄弟过年时来,也没好生说说话。等东府的事没了,我做个小东,叫你们兄弟几个好好聚一聚,在一起做做学问。”贾母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慈祥笑着。 贾琏咽下口中的酒水,“多谢老太太。” 贾母满面笑容,瞧见还剩下一枚玉石,也有意装作毫不在意地道:“还有一块,琏哥儿也拿去玩吧。” 贾琏一笑,贾母言下之意,就是说日后贾家再没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通灵宝玉了,她若承认了这个,才是真真正正的放弃偏心二房,真正服软了。想着,便伸手也将那玉石揣在怀中。 “老太太、琏二爷,林姑老爷要告辞了。”撒花毡布帘子外,鹦鹉报道。 贾母立时招手叫了鸳鸯过来,低声道:“送给林姑老爷的东西,一律减半,对林姑老爷说我想起了姑太太、玉姐儿,多吃了两杯酒,落了几点泪,不忍再见他。” 鸳鸯忙点了头,立时吩咐下去,许久又领了人端来东府那边送来的菜馔,对贾母、贾琏道:“林姑老爷已经回去了,东府大爷给老太太送了酒菜来。” “叫大姑娘看着回礼吧。”贾母笑着,拿眼睛去看站在地上给贾琏布菜的鸳鸯,瞧着鸳鸯眉眼含笑,水灵灵地穿着一件葱绿纱裙立在贾琏跟前,就对贾琏笑道:“琏儿,回头将鸳鸯带回去吧,你房里只留下几个粗笨的丫头照看房子,哪里像话?” 擎着酒瓶的鸳鸯手一抖,忙放下酒瓶跪在地上,脸上涨红道:“老太太,您这是” “快起来,莫非你还瞧不上琏儿不成?”贾母笑了,再看贾琏依旧吃酒吃菜,对她的这句话并不诧异也不欣喜,越发下定决心亡羊补牢,将这孙子笼络住。 “我情愿留在老太太身边,一直伺候着老太太。”鸳鸯赌咒发誓,只觉贾母是还疑心她才要打发她走。 贾琏放下了筷子,瞅了一眼在一旁捧着茶盅的琥珀,在琥珀手上接了青花茶盅,漱口擦嘴后,起身道:“多谢老祖宗赏赐。”又微微弯腰对鸳鸯道:“行了,随着我去吧。” 鸳鸯对上贾琏的眼,不由地心中一荡,先有些被迷惑,随后却又想如今金彩已经做了大总管,自己何必跟那些眼皮子浅的学,还要磕头不肯,听见贾母冷哼了一声,只得起身面上泛着绯红地随着贾琏向外去。 一路上鸳鸯几次三番要说话,又羞臊地说不出口,跟着贾琏从穿墙游廊进了警幻斋,只听贾琏说“告诉赵天梁,鸳鸯终于归了咱们了”,心里立时疑惑她来了,为何又要告诉赵天梁,那“咱们”二字又何解? 待进了贾琏屋子里,见贾琏煞有介事地在明间里将一枚通灵宝玉放回腰上宝蓝绣绿萼梅香囊中,另外一枚丢入正燃着的三足玉熏炉中又拜了一拜,又见全禧、全禄拿了杏仁茶、捧着面盆帕子进来,越发地束手束脚,不知该去帮着贾琏洗脸,还是将自己的志向说出来,毕竟以金彩如今的身份,将来她也算是大有可为的人。 “琏二爷,我是不” 还不曾说完,就听一阵玉佩铿锵、靴履拖沓声,金彩夫妇、赵天梁,另有一个抱着鸳鸯剑的柳湘莲便过来了。 金彩家的见过了贾琏,喜忧参半地拉着鸳鸯,忙问贾琏:“二爷瞧瞧老太太这是个什么意思?” 金彩道:“据我说,老太太这是向二爷示好呢。她必是琢磨着鸳鸯若是二爷的人,就将她送来,以示不再追究她那些箱子的事;若不是,送来了,正好笼络了二爷。”因鸳鸯终于从贾母院子里出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鸳鸯成日里留在贾母身边提心吊胆,也巴不得出来,只是此时出来了,又闹不明白如今该怎么着,扭手扭脚地站着,又见赵天梁一直拿着眼睛看她,微微扭过脸,待见他还躲躲闪闪地偷看,心里害臊地摇了摇金彩家的手。 金彩家的听说贾琏特意叫了赵天梁来,哪里还不知道贾琏的意思,见赵天梁生的浓眉大眼、体格魁伟,也算是相貌堂堂,又是贾琏奶兄,心里便也有两分满意,握着鸳鸯的手,就笑道:“二爷如今要如何安置鸳鸯?” “赵嬷嬷如今也管些内宅事务,可惜她不识字,鸳鸯既然识字,不如先去帮着赵嬷嬷,日常住在后院我那院子里,替我打点些鞋袜即可。”贾琏坐在太师椅上,捏着一枚黑棋,踌躇一番,将那一子落在面前棋盘上。 贾琏没有收她的意思,鸳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瞧见赵天梁那双贼眼当着贾琏的面就偷看个不停,猜出必定是不知哪一会子自己被赵天梁给瞧上了而赵天梁也胆大包天地跟贾琏求过她,她原也不肯留在警幻斋中做了贾琏的房里人,心觉赵天梁并无不妥,此时忙谢了贾琏。没了心事,煞有兴致地将俊俏的柳湘莲多看了两眼,啧啧惊叹贾家之外还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这才随着金彩家的、赵天梁去赵家见赵嬷嬷去。 “明儿个二爷去宁国府吊丧的祭礼都准备妥当了,送殡的车马、并下榻的村子、寺庙都打发人收拾整齐了。”金彩说完,又低声笑道:“料想珍大爷明儿个会有意在二爷面前显摆宁国府一宗的人又亲密又富贵呢,小的跟着二爷也有富贵景看了。” 贾琏也想到这个了,只是他不将贾珍的“炫富”放在眼中,甚至巴不得贾珍把银子全部花费在贾敬之妻的丧事上,点头对金彩道声辛苦,便捏着棋子对着棋谱下棋。 柳湘莲将剑放在高几上,在贾琏对面坐下,瞧着金彩去了,托着脸道:“林老爷很喜欢你们家珠大爷呢,我方才也去送了林老爷,瞧着林老爷进了轿子还跟你们珠大爷说话呢。” “嗯。” “你不着急?”柳湘莲这十几日里也将贾家的事看得明白了,只听说两房的下人都不来往,就知道两房势如水火了,那林如海前途无量,论理说两房人该抢着巴结才是。 “为什么着急?”贾琏笑道。 柳湘莲忙道:“怎会不急?林老爷是探花出身,又是龙台寺大夫” “你怎也学的这样市侩了?”贾琏笑了一笑,这才瞧见挨着这墙边堆着两堆书本,忙起身去拿了一本看,见是印好了的,有标点的茶经,翻看了几页,就道:“全禧呢?” 全禧忙端着两盏桂圆汤进来,见贾琏看书,就笑道:“忘了跟二爷说了,这书晌午的时候就送来了。”说着,将桂圆汤放在矮桌上。 “混账,送来了也不说一声。”贾琏又翻了几本,见印制得还算精细,就道:“去许家给大爷、二爷、三爷、五爷送信,就说我明儿个过去一趟。” “你忘了明日要去宁国府?后头几日还要去送殡伴宿?”柳湘莲提醒道。 贾琏忙道:“那今儿个就打发人送去。” 柳湘莲也过来翻书,见书中有些奇怪的符号,又看书的扉页上印着那符号的意思,蹙眉道:“莫非看个书还要费劲记住这些符号的意思?” “会看书的人自然明白意思。”贾琏去西间里拿了花签,略一沉吟,便在花签上写下“琏乃俗人,昔日只知斗鸡走狗,只知酒水之浓烈,不知清茶之淡雅。偶得茶经一本,甚喜之,便令小仆拿去书局印制,冒犯之处,还请碧汀先生见谅。”花签上也用了标点,拿了个信封装上,只留下五本茶经,其他的叫朱龙送去许家,琢磨着那黎婉婷瞧见了这书,是会气恼还是会欢喜? 一夜无话,翌日贾琏穿了一身藏蓝箭袖戴着银冠出了警幻斋,就望见贾敕、贾敦等人已经在等着他了,至于贾赦、贾政、王夫人、贾珠、李纨,都因贾母唯恐他们被贾珍、王子腾等引诱着搅合到义忠亲王府的事中被约束在家中,并未过来。 柳湘莲闲来无事,也穿着一身贾母赠送的月白箭袖、粉底皂靴跟在贾琏身边同去宁国府看热闹。 众人坐了轿子过去,不等进门就望见一群豪奴披麻戴孝地迎来送来,下了轿子,就被赖升等宁国府有头有脸的管事迎进去,入门便见各色彩旗招展,一群宁国府一宗的子弟迎上来,请他们去贾敬之妻灵堂去,到了灵堂前,就见从偏厅到暖阁至穿堂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忠仆义奴。 一堆人望见荣国府一宗的人来,扯着嗓子哀痛地嚎哭起来,其中几位佼佼者,哭得死去活来,嘴中念叨的悲伤之语甚是感人肺腑。伺候,贾珍、贾蓉、贾蔷几个这才露面。 贾珍拄着拐棍沉痛地道:“方才与襄阳侯戚家说话,来迟了一步,琏兄弟莫怪。”说着话,引着贾琏、柳湘莲向前。 贾琏微微撇嘴,心道分宗之后,贾珍煞费苦心地一番运筹,如今总算是叫四王八公并些平原侯、定城侯都跟宁国府这边亲厚了;只是听说他为向自己这一宗的子弟彰显宽厚,也学着他给了贾芹等人差使,心道贾珍就等着瞧那贾芹能给他办出什么好事吧。去灵堂祭拜了贾敬之妻,见各处的男女仆人都是十二个一组,粗粗一算,荣国府如今只留下名字在册子上的下人不足二百人,这宁国府今日使着的下人至少有个四五百人。 一群人又去正堂边上左边的鹿角房子里去,只见王子腾、王子胜、史鼎等人都在那屋子里唏嘘嗟叹。 屋子里众人一瞧见贾琏来,立时不做声了。 虽贾琏是钦定的孝子,但众人眼瞅着荣国府与四王八公都疏远了,又与宁国府分了宗,哪里肯为了一个孝子的名头就公然跟贾珍作对?且他们个个处处受人逢迎巴结,春节里荣国府也不曾给他们送礼,他们此时怎肯热脸去贴了冷屁股?于是纷纷围着贾珍说话并不理会贾琏。 王家兄弟、史家兄弟悻悻地,待旁人都从这屋子出去后,便带着自家子侄与贾琏、柳湘莲同坐在这屋子里。 宴席很快摆了上来,都是些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的菜馔佳肴并美酒陈酿,另外还有八个唇红齿白,显然受过专人调、教的小童暖酒传菜。 只瞧这一桌宴席,再听外头的笙箫声,贾琏掐算了一把贾珍花费的银子后,拿着筷子将一块蹄髈夹到柳湘莲碗中,见王子腾“不计前嫌”地要给他斟酒,忙抢下酒壶,给宴席上的众人一一斟了酒,望见坐在王子胜下手边的男子看了他又去瞟柳湘莲,便琢磨着这位是王仁,王熙凤的哥哥了。 史家兄弟不如何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俨然是看明白了史家再看贾家不顺眼也得跟贾家绑在一处后,心里依旧不痛快。 那王子腾、王子胜则热络得很,瞧见了柳湘莲,略问了两句,称赞了贾琏以德报怨后,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地就道:“大太太出殡后,就是林姑老爷的生辰,琏哥儿那日一定要来,总归林姑老爷也不是爱听戏的人,你来了请教他如何做学问,叫我们听着也受益匪浅。” 贾琏心知王子腾是想叫他做了说客,劝说林如海别去捅马蜂窝,笑了笑,“偏忘了姑父的生辰了,已经约好了去许尚书府上请教,不好爽了外人约,只能怠慢了姑父了。” 柳湘莲捏着筷子的手一顿,认定了贾琏是在躲着林如海,又见那王仁眼神轻蔑地看他,当即冷哼一声。 王仁不料柳湘莲敢对他冷哼,握着酒杯亲昵地劝说贾琏道:“琏哥儿,这些不过是个玩意,万万不能当真了,凤丫头” “住嘴!”王子腾心知贾赦、贾政废了,贾珠不是懂庶务的人,为今之计,只能是劝说名声正好的贾琏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林如海,见王仁出言莽撞直接说柳湘莲是娈童,忙喝住他。 贾琏轻笑一声,这王仁一看就如早先的薛蟠那样还以为他们王家自说自话的亲事必定能成呢,如今他且不说破,就叫王家人闹一闹,不然他还发愁怎么断了二房人跟王家的来往呢,因觉得这酒席太过油腻,并不吃东西。 待听人说时辰到了,众人便起身,贾琏带着柳湘莲坐了一辆四轮华盖车,进了车中只管看书,柳湘莲趴着车窗看向外头银山雪海一般的送葬队伍,再次问贾琏,“琏二爷,可是林老爷有了不妥?” “嗯。” “到底有什么不妥?”柳湘莲忙问。 “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贾琏合上书,在心里默背着书中圣人之言。 “琏二爷——”柳湘莲唤了一声,见贾琏不搭理他,立时从行进的车中跳出,挤进送葬的队伍里便不见了。 贾琏撩开车窗望了一眼,如今先要看林如海如何做,他才能决定如何做,又听人说冯紫英来寻他,便请冯紫英进车里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难于登天 柳湘莲身量尚小,从一堆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堆里挤出来,去了路边,又见路边都是些吊唁的棚子,绕开看热闹的人,忽地一凛,只觉自己似乎是被鹰犬盯上一般,扭头望见方才在酒席上看他的王仁此时领着七八个随从,不去跟着队伍送殡,反倒狞笑着向他围过来。 柳湘莲心里一慌,向腰上摸去,偏今日又没带鸳鸯剑来,心觉那王仁来者不善,又见要回送葬的队伍也不能了,于是不管不顾地就向路边的棚子里钻去。 亏得他今日银冠玉带地打扮着,棚子里的人只当他是谁家的小爷,也不敢去撵。 一连窜了几个棚子,眼瞅着那王仁还鹰犬一般地紧盯着他在外盘桓不肯离去,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你是谁家的公子?” 柳湘莲听人问,回头见如今正奏哀乐的棚子里坐着一个与他年纪仿佛的贵公子,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柳湘莲,因被京营节度使的侄子王仁追赶,是以躲到这里来。” 那贵公子虽不知道柳家是谁家,但料想那王仁父母过世后虽有两个叔父但其叔父并不如何约束他,未必不是王仁看人家小公子生得好,一时存了歹心,于是笑道:“小王寻那王仁说话,你只管从棚子后出去回家吧,日后莫再只身一人四处乱闯。” 柳湘莲听他自称是小王,猜到自己误打误撞进了个王爷家的棚子里,连声道得罪,赶紧向棚子后去,出了棚子,却不立时走,只觉自己该听一听那王仁为何气势汹汹来追他才是,于是立在棚子后,听见那小王爷叫了王仁进来后,那王仁便一说三叹地道:“王爷不知道,原本我家妹子与贾家二爷有一段大好姻缘,谁知那贾家二爷忽地贪恋男色,闹着不肯认下与我家妹子的亲事,更是将家里的丫鬟一概打发出去,只留了几个俊俏的小童在房里伺候着。方才那小子,王爷莫看他打扮得尊贵,实际上是贾家二爷买来的破落户,为叫贾家二爷悬崖勒马,才不得不动了捉拿那小子的念头。” 柳湘莲心中起起伏伏难以平静,心道这鬼世道,不论男女,只要家贫,容貌生得好,就是祸事一桩,又见棚子后几个太监过来,不敢再听,匆匆地打听了龙台寺衙门在什么大街上,就赶紧向龙台寺衙门奔去。 到了那衙门里,柳湘莲就自称是林如海的亲家里的子侄,果然门上人见他衣冠楚楚,立时叫人去给林如海传话,又将柳湘莲送去了林如海办差的屋子里。 林如海原当是贾家哪个过来,正思量着如何打发了他走,谁知来的是柳湘莲,于是就叫人领着柳湘莲去见鸣翠姨娘,不想柳湘莲执意见他且有话要说,左右才接任,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领了柳湘莲去后衙里头书房中坐着,笑道:“看你这一身穿着,莫非也去了宁国府?怎忽地就来了?” 柳湘莲如今最感激贾琏,只是那贾琏总叫人难以亲近;其次感激的就是拔刀相助的林如海——虽林如海当初是看在贾家面上搭救,到底救了他一命,于是灌了一杯茶水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林如海,“林老爷可曾遇上了什么祸事?” 林如海一怔,见柳湘莲又站了起来,便又叫他坐下,“何出此言?——莫非在贾家听见了什么?” 柳湘莲为难地移开眼睛,打量着林如海这书房远不如的苏州的雅致,一只手按书案上,又问:“林老爷果然没察觉到什么?譬如,琏二爷一直有意躲着您?” 林如海一愣,细想也是,他升官进京,几次三番见贾琏,那贾琏只是一味地客套,不肯跟他亲近,“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鸣翠已经将王子腾夫人那“两个玉儿”的话说给他听了,他也明白这是王夫人“破釜沉舟”的招数,于是觉得贾家越发不堪,越发决心远着贾家,因此便也不曾去留心贾琏的态度。 “我虽不知,但琏二爷一定知道。”柳湘莲笃定道。 林如海蹙着眉头,因贾琏又想起贾母,忽地想起那日自己去贾家时,贾母还慈祥地见他,他回去时,贾母却推辞不肯见他;又想起一干同僚见了他,总是提起义忠王府如何如何,眉头便越蹙越紧,思量着必定有什么事发生,见天晚了,又叫鸣翠弄了饭菜来,与柳湘莲一同吃了饭,便道:“我打发轿子送你回去吧。” 柳湘莲摇了摇头,咬牙将那王仁的话说了,犹豫为难地道:“王家到底是贾家亲家,如今琏二爷去了城外送殡,那王仁若去了贾家门上哄了人来寻我,贾家老太太也未必好拦着不叫见。何必叫老太太为难?”虽全福几个说贾母坏得很,但他只瞧见自己进了贾府后,怜弱惜贫的贾母又是衣裳又是鞋袜的,很是照顾他。 林如海听了再三点头,又叫鸣翠收拾了屋子令柳湘莲住下,打发人去荣国府说了一声,满腔心思地重新去衙门里翻看文书,翻来覆去,总找不出一丝破绽,翌日天没亮便起身,披星戴月地去前衙里整治文书,隔几日大朝会上,在朝堂上站了一站,一句话都没说,退朝后望见许之安在前面,有心上前攀谈两句,毕竟如今与他亲近的那些多少与贾家、王家、义忠王府有瓜葛,与他们商议哪里能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其他人,若不知道底细,他哪里敢拿这些事问话;况且思来想去,贾琏也定是从许家里知道这事的。向许之安走了两步,一时又拉不下脸。 林家与许家原是姻亲,两代之前,许家的女儿曾嫁入林家,没留下一儿半女就去了,许家的嫁妆退回许家后,许、林两家就断了来往。也因这一层,林家与黎家才是远亲。 林如海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要跟许之安搭上话,就见几个老大人走来,忙停住脚步与他们寒暄。 “今日是林大夫的生辰?林大夫家里可置办了酒席?” 林如海心下诧异他初来乍到,怎就有人知道他的生辰,与人和善地笑道:“有些粗茶淡饭,几位若不嫌弃” “自然是不敢嫌弃了。”几人说着,簇拥着林如海向外去,一路上问些江南的风俗名胜。 林如海见几人俱是二三品大员,出了宫,催着下人回龙台寺后衙里叫鸣翠速速置办两桌酒席,说笑间请几位老大人上了轿子,自己也一头雾水地待要上轿子,又见许之安在前面走着,忙快步追上,躬身道:“许大人可还记得学生?” 许之安捋着胡子笑道:“我做学政那年你中探花,如何不记得?” “今日是学生生辰,斗胆请许大人过府吃杯薄酒。”林如海恭敬地道。 许之安指了指前头来迎他的黎碧舟、许玉珩,笑道:“家里来了位小朋友,不好爽约。” 林如海再三邀请,见许之安推辞着上轿走了,心内越发狐疑起来,再请了几人,见那几人也是不肯来,只得进了轿子,琢磨着有人不请自来,有人再如何邀请也不肯来,这其中怎会没有蹊跷?进了龙台寺,先请几个同僚替他招待,自去了后衙里头换衣裳,换了衣裳,听鸣翠说王子腾、王子胜、史鼎等也备了厚礼来了,王家、史家更是来了女眷,忙问:“贾家可来人了?” 鸣翠一边替林如海整理衣袖,一边道:“贾家并未来人,且柳小哥提起今日贾家二爷向许尚书家去了,便也领着他的老奴去了许家。”面上含笑,心中一半觉得贾家省事,有自知之明地跟林家疏远了;一半又觉贾家实在是不给林如海、贾敏脸面,其他人都知道林如海的生辰,贾家怎会无人知晓? “竟是这样”林如海心道许之安口中的小朋友就是贾琏了,紧紧地抿着嘴,越发觉得贾琏疏远他必定如柳湘莲所说另有缘故,换了衣裳,忙向前衙那挂着朱红果实的樱桃树后的水亭子去,不等进去,就被王子腾等人喊着“寿星公”簇拥着进去,才一进去,就见亭子里坐着个紫衣金冠,鬓发如霜的矍铄老人。 “林大人,这位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王子腾推着林如海上前。 林如海忙上前见过了义忠亲王,口中道:“竟然惊动了老千岁,罪过罪过。” 义忠亲王叫王子腾再三请了林如海在他手边坐下,含笑道:“那年探花郎跨马游街时,我还亲自去瞧了,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探花郎风采依旧,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了。” 林如海忙道:“老千岁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却是我们这些晚辈比不上了。” “比不得喽。”义忠亲王说罢,就叫王子腾给林如海斟酒。 林如海喝了一杯,心里嘀咕起来,只觉他回京之后,所见之人,要么是疏远他的,如贾琏、许之安,要么是出口必提起义忠亲王的,如今连义忠亲王也亲自来了,可见今次的事,定是义忠亲王的事了。被人一连哄着喝了两壶酒,脚步蹒跚地借口更衣暂且离席,回到后院,将入喉的酒水呕出来漱口后,方才的醉色便少了许多,又见鸣翠来对他说:“义忠王府送了四个会弹唱的女孩儿来,婢妾不敢处置,请老爷示下。” 林如海道:“暂且不管。”迟疑一番,又道:“快再拿了衣裳换给我,前头来催,就说我不胜酒力,醉倒了。有人送人送银子,你只管收下。” 鸣翠忙答应了,立时去柜子里找了件雪青色常服给林如海换上,见林如海将帽子也一并换了,心里越发纳罕,也不敢问,嘱咐个小厮随林如海从龙台寺后门出去。 林如海出了门,酒气被暖风一熏,醉意又多了两分,唯恐被人瞧见不敢坐了轿子,心中不免有两分酸涩,若是没黎芮与贾代善的过节,如今去许家门上还不怎样;偏黎芮昔年被贬去西北的事与贾代善不无关系勉强拿着如今贾琏与许家人要好的事安慰自己许家人不记旧仇,一路忐忐忑忑地绕着小巷子到了许家角门上,命小厮去门上报了自家姓名。 门上人虽没见帖子,但唯恐了耽误了里头人的事,就进了门,叫二门上的小厮去说给许之安听。 二门上的小厮赶紧去后面花园子里寻许之安等人,顺着花园中的游廊、小径,一路穿花拂柳过廊度桥,才望见一片美人蕉正开得茂盛的芭蕉坞里,许之安带着一群青年烹茶喂白鹤,忙挨过去,将林如海坐着女轿不曾递上帖子就登门的话在许之安耳边说了一说。 许之安原与林家无甚交情,就道:“叫林老爷回去吧,这事我也不能帮他拿了主意。”眼瞅着贾琏与黎碧舟几个叽叽咕咕,挥手叫小厮不动声色地去了,又笑着看向围在长案后的众人,“你们几个想算计我什么呢?” “他们想拿了您老人家的诗集添了标点印出来。”柳湘莲还是对标点不感兴趣,不等贾琏、黎碧舟、袁靖风等好生劝说许之安,便先点破了。 “这小子嘴也太快了一些。”许玉珩嗤笑一声,沏了好茶,亲自捧着送到许之安手边矮几上,“第一本有标点的书,印了婉婷丫头的茶经,叫她得意得不行,时时称赞琏哥儿是个不以男女有别看轻人的,更是以‘碧汀’二字为号自称是碧舟女弟,哄得青珩几个也闹着要印写着她们雅号的书,个个四弟四哥地喊琏哥儿。我们千辛万苦弄出来的标点,成了她们女儿家玩笑的玩意了。因此这第二本书,就该印了老太爷的诗集,弄上几千几万本。老太爷的诗集,谁不抢着要?传扬开了,那标点才会越发地深入人心。” 许之安抿了一口清茶,望见前面水上几只白鸟争抢鱼儿在水面上的扑腾,拿着手指向贾琏,“这馊主意一准是他想出来的。” 贾琏这会子与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玚、柳湘莲站在一张摆满了文房四宝、当季鲜果、八股文章的大方桌后,见许之安指着他,忙道:“实在冤枉,我只说该印制一些脍炙人口的小册子,或者印制一些人人争相传送的诗集,这么着才会人人都知道标点是什么,万万没想到三哥一开口就提起老太爷来。” 许玉珩也点头道:“他才跟着葛先生学韵脚,哪里知道老太爷会作诗?” 清风拂面,许之安也不纠结这事,只拿着洒金大扇在许玉珩头上一敲,“仔细去印,若印的不好,我便罚你亲自抄写一百遍。”又回想许玉珩的话,眼皮子一跳再跳,心道这还了得,他们家的女孩子原本读书多一些杂一些,胆量就比别人家的女孩子大许多,个个恨不得做了男儿或出去闯荡走遍千山万水或著书立传名扬四海,贾琏这一招,可算是将她们个个讨好了,那碧汀二字,又不露闺名,又叫她们暗地里虚荣不已。沉吟许久,只觉该叫贾琏明白他要娶的是哪个,不然由着他这么在许家里头漫天撒网祸害了他们许家满门的女儿那可不好,于是对贾琏道:“你小子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黎碧舟等人不解,贾琏一怔,离开方桌站到许之安跟前听他训话。 许之安挥手令许玉珩退下,低声道:“好个聪明人,怎这会子又糊涂了?张家人如何好为李家的花朵儿自作主张?” 贾琏一愣,心知许之安在说他口中的亲事指的不是黎婉婷,脑海里立时浮现出许玉珩、许玉玚的音容笑貌,琢磨着许家姊妹模样儿定然也不差;又暗自懊恼,只觉像许之安这样的人,万万不会似王夫人那般,成日里胡点别人家孩子的鸳鸯谱。 “若叫我再瞧见你这么花样百出地祸害人” “下不为例,晚辈再也不敢了。”贾琏忙垂手答应着,心叹这许之安是老成精了,果然这年头勾、搭大家闺秀简直比勾、引皇帝还难,他想跟未来的妻子联络感情,怕是不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借刀杀人 贾琏心中颇有些遗憾,盲婚哑嫁的,初次见面就要步入洞房,实在是有些勉强他。 清风徐来,芙蕖清香弥漫开来。 贾琏须臾就不再纠结此事,重新回了原处站着,听许之安讲解了一会子中庸,又听黎碧舟、袁靖风讲解八股文章,随后正事说完了,又看那许玉玚嘲讽起家中姊妹不自量力要出书的话来。 “那些是闺阁女儿做出来的,印出来,流传出去,这成何体统?不说文章好坏,叫人家以为这女儿太过爱出风头却也不好。婉婷表姐点下的几个标点流传出去也就罢了,诗词万万不能这样。”许玉玚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望向许之安,似乎在等着许之安附和。 贾琏拿捏着分寸沉默以对,待见许之安在看他,似乎也在批驳他印出茶经是件十分鲁莽的事,笑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前朝不也有女子的诗词传出去的。” “可那些女子中没几个是正经人。”许玉玚嗤笑一声,黎碧舟、袁靖风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独有许玉珩约莫明白许之安要招贾琏为女婿的事,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襟,叫他少说两句。 贾琏偏不肯在这会子住口,毕竟,既然知道了许家女儿个个都想出书立传,他若附和了许玉玚,岂不像是在挑剔许家女儿不安分?于是轻轻摇着纸扇道:“你这话就是因噎废食了。我虽也是男儿,如今却少不得要冒着得罪老太爷并诸位兄弟的大罪说上一句。如今的男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见史册里的男儿尚且知道掌管家务,如今的男儿却只知道在外头胡吃海喝、斗鸡走狗,回到家里,连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话都忘了,家务、儿女一概撒手交给女人,一年里不过过问两三句。便是有所谓‘出息’的,也不过是一门心思读书、钻研仕途罢了,问他家里有多少积蓄有多少花销多少人丁,定然是一问三摇头。饶是如此,儿女若不出息,又唧唧歪歪地说些什么长于妇人之手的话。一面撒手将儿女交给女人,一面却又约束着不许女人上进,这么着,膝下的儿孙能一代比一代出息,那可真是老天保佑了。便是少数几个嚷嚷着娶妻当娶贤的,那贤的又是怎样的呢?三从四德守着针黹女红做着,这就是所谓的贤了,可这也只是教导出下一代‘贤良’女儿罢了,那男儿呢?诸位若觉我这话不中听,且仔细想一想,距今多少代没出过圣人了。” “琏二哥”许玉玚被这一通惊世骇俗的话惊得一愣,反驳道:“我们家里就不那样。” 贾琏恭敬道:“许家是不是如此,还该请教老太爷。”说罢,便对着许之安一鞠躬,他口中的史册,说到底就是一本金瓶梅,一本红楼梦罢了,在金书中西门庆再如何下流无耻,他也是过问家中事务的人,轮到了石头记,书中的男子从上到下从官到商个个都做了甩手掌柜,隔三差五地教导儿女,就算是共叙天伦庭闱之乐了。可见从明到清,这一变化不可谓不明显。而细究起来,又可推到满人与中原人的习俗上,满人即女真人连续几个世纪南征北战,长此以往男子只负责拼死沙场,女子负责生产并照料家务子女,如此待满清入关后,虽无战事,男子依着祖辈习俗,将一切家事看做女子本分,依旧交托给女子,不屑插手;而中原人虽偶有战事,但大多日子太平,且又受儒家思想熏陶,讲究得是“齐家”后治国平天下,并不像满人男子那般对家事一概不管。 许玉玚立时去摇许之安的袖子,等着许之安来辩驳两句。 许之安心觉贾琏这话太过离经叛道,竟像是站在女子那边与天下男子为敌一般,只是“几代没出过圣人”的话,又令他心中一恸,良久叹道:“琏哥儿这话说得不差,我也是临老,再没那些琐碎事了,才得以与儿孙们多聚在一起玩笑几句。若问我那些琐碎的家务事,我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说罢,不免又叮嘱贾琏:“你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外切莫胡说。” 贾琏忙恭谨地答应道:“在外头我原不说这些,免得跟人起争执。如今是觉许家的姐姐们个个出众,不忍听五弟贬低她们才有此一说。” 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连同许玉玚个个低头沉思,不由地也觉贾琏说得有道理。 许之安越瞧他越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孙女婿人选,不说别人,只说他那几个女儿,在娘家时出口成章去了夫家,未免婆婆太婆婆疑心她们“不务正业”,个个都要改口声称认不得几个字了,也不敢像在家里那般随心所欲地作诗对句,便是带着小姑子们玩乐,也不敢抢了小姑子们风头,沉吟一番道:“将标点推广开来,是刻不容缓的事。不然人人都固步自封,哪里还能出什么圣人?” “老太爷说得是。”众人齐声道。 许之安叹了一声,默念了一回“几代不出圣人”的话,忽地又指向贾琏,嗔道:“才说你,你又丢出这些话来。若教坏了我家女孩,我自寻你算账。”少不得又要叮嘱黎碧舟等人万万不可将贾琏那一席话说给家中姊妹听,又讲了一篇中庸便说乏了,叫众人散了。 许玉珩亲自送了贾琏出门,揽着他肩膀,惭愧道:“我只当自己是个心怀天下的,不想终究不如你。” 贾琏忙推辞,琢磨着若叫许玉珩替他给他姐妹们捎信,许玉珩会不会答应?还没斟酌出个结论来,就与柳湘莲一同上了轿子。 进了轿子中,柳湘莲坐在一角卷着袖子道:“你们可真是闲的没事干,连天下出不出圣人也操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贾琏闭着眼睛靠在轿子中,有意装出忧国忧民的模样来,觉察到柳湘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就问:“我脸上有东西?” 柳湘莲跟贾琏坐在一顶轿子里,待要不告王仁的状,心里不舒服,可告了后,又觉给贾琏添了麻烦,好半天才将王仁那番贾琏不好女色的话说出口。 贾琏嗤笑一声,“等着吧,王家人迟早会闹出事来。倒时候就有好戏看了,只是你小心一些,寻常别出门,出门也要多带几个人跟着。” 柳湘莲点了点头,又提醒贾琏道:“那王仁可是认定你跟他妹妹有亲事呢,这事该趁早说清楚,不然以讹传讹,就推不掉了。”决心日后少出门,安心跟着葛魁习武。 忽地轿子外,赵天梁过来低声道:“二爷,林姑老爷在前头茶楼里等着二爷说话。” 贾琏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请林姑老爷去茶楼说话。”待轿子停下来,便与柳湘莲下了轿子,随着赵天梁去茶楼中雅间里去,就见一身布衣更显儒雅不凡的林如海挨着窗子微微侧身在看窗外夕阳余晖,贾琏上前笑道:“姑父找我?” 林如海面沉如水地点头,待赵天梁关门后,在贾琏对面主榉木椅子上坐下,沉吟半日,方道:“今日我生辰,义忠亲王亲自来给我祝寿。” 柳湘莲将一盏茶送到林如海面前,疑惑道:“林老爷跟义忠亲王有来往?” “哪里有个什么来往?当今世道,行得是人走茶凉四个字,便是祖上有什么来往,一旦人走了,什么都淡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地说,端起茶盏看了一眼,不喜这茶叶,便将茶盏又放下了。 柳湘莲见贾琏沉默不语,心知贾琏必定知道什么。 贾琏原以为林如海知道呢,如今看来,他竟是不知圣人召他进京的意思,一只手拿了通灵宝玉出来把玩,一只手便扣着案几,几不可闻地在林如海耳边道:“姑父其实也不用着急,想来没几日,圣人看明白姑父不是个轻易就被义忠亲王收买的人,就会对姑父委以重任。” “什么重任?”林如海赶紧问,随后怔怔地道:“京城上下大大小小若干人家,没一家敢说自己是干净的,更何况是王侯?莫非圣人要动了义忠亲王。” 贾琏见林如海心里早有影子,心知他不过是想寻个人验证一二,就低声问:“姑父以为,圣人为何单单拿着义忠王府开刀?” 林如海微微抿着嘴唇,虽略猜到一些,但他心里没定下主意前,怎肯将这事说给贾琏听?若贾琏听说了,少不得要千方百计扰乱他的计划,于是敷衍他道:“我进京时日尚浅,哪里知道这个?只是,你可曾在许家里听说了什么?” 贾琏听他不答反问,只觉他这样的官员哪怕没听说什么,心里也该有个影子,于是冷笑道:“姑父这笔账也算得太精明了些,一句话不肯说,反倒要从我嘴里套话。既然如此,剩下的话也不必说了,侄子且告辞了。”站起身后,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冷笑道:“姑父最好早早地谋算好日后将姑姑、玉姐儿托付给谁,不然,事到临头,我们贾家被蒙在鼓里,不接手孤儿寡母是不仁,接手了,是不智。” “琏二爷”柳湘莲不接贾琏怎忽地动怒了,赶紧起身跟上想去拦着他。 林如海被贾琏的话噎得一怔,又听贾琏话里也像是明白了什么,忙唤了两声“琏哥儿”将他叫回来,待叫贾琏重新在他对面坐下,心里因孤儿寡母、托付等话心绪不宁,只是酝酿犹豫再三,依旧推说进京日子尚浅,不知京中的事。 “听姑父的意思,姑父是已经决心要为圣人效命了吧。”贾琏抿着嘴淡淡地一笑,眼下贾家虽与义忠亲王府疏远了,但早先并一干亲戚都与义忠亲王府有来往,林如海不肯说,自然是怕贾家也跟王子腾、贾珍一般劝说他不与义忠亲王为敌。可天底下没那么多傻子,林如海一人得了圣心升官加禄,贾家跟着白得罪人还要在日后收养他的女儿,即便收养的人是绛珠仙子,这笔账也亏了大本。 柳湘莲不知其中内情,忙出声劝和道:“琏二爷,大家伙和和气气地说话就是,林老爷并未说什么,你怎就那么大火气?” 贾琏冷笑道:“就因没说什么,才叫人气闷,寻了人来说话,又不肯将其中内情说明白,这是将人都当成巴结他的下九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柳湘莲一怔,点了点头,又去等林如海说话。 林如海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早先是他先下定决心远着贾家,如今又是他主动叫了贾琏来打听,更是他先不肯坦诚以待,只是听贾琏的话,知道他也是个明白人,琢磨着便是与他说几句也无妨,于是拿了手指沾了茶水,先在桌子上写下四王八公,随后又写下忠顺王府,之间才写下义忠二字,只见那忠顺王府乃是借着义忠王府与其他四王八公联系,“什么关系都有个亲疏远近,譬如贾史薛王四家,史家借着贾家与王家、薛家亲近。若没了贾家,一时半会这史家就跟王家、薛家断了来往。” 贾琏点头,“日后史家少不得要跟王家结下亲事。” 林如海拿着手将义忠二字擦掉,叹道:“没了义忠亲王府,这两边的人便也断了来往。” “反目为仇,也不一定。”贾琏低声说,心知许多事,忠顺王府未必肯亲自与四王八公商议,毕竟这么着,只“保密”二字就难以办到了。 林如海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再三看贾琏,昔日听闻贾琏是个只知道游戏花丛胡闹的少年,如今看来是传言有误。 贾琏有意要说服林如海,于是脸色淡淡地低声说道:“圣人果然是下得一盘好棋。太上皇在一日护着那些王公家,圣人就不敢放手去收拾。可太上皇身子依旧硬朗,他又等不及了,于是决心先与太上皇博弈一番,除了义忠亲王——毕竟只动了一个,这种程度,太上皇心觉不妥,也不至于为了一家就与圣人反目。义忠亲王没了,一则断了忠顺王府一臂,令他孤掌难鸣,再难成气候;二则忠顺王爷怎肯咽下这口气?少不得算到姑父头上,而姑父,又是贾家女婿,有道是血浓于水,饶是姑姑此时与贾家疏远,以后老太太日渐衰老,姑姑一片孝心下,也会与贾家多加来往。此番为圣人效命,圣人为叫旁人知道他重用‘有功’之人,少不得要重用姑父给姑父个要紧的肥差。有那肥差做诱饵,我等在圣人眼中眼皮子极浅的,怎能按捺得住不去逢迎巴结姑父。到时候,忠顺王爷只觉贾家与林家是一伙的,先灭了林家,就要来铲除我们贾家了呢。将我们全部铲除了,那也是忠顺王府的事,与圣人不相干,太上皇要怪罪,也怪不到圣人头上。” 柳湘莲蹙眉,今日贾琏说的两大篇话,他没一篇听得明白。也不费神去想,只去看林如海。 林如海脸色煞白,握着拳头挡在嘴边又咳嗽一声,他原因年近半百,膝下又只有一女,牵挂不多,只觉若自己遭逢不测,贾母与贾敏母女情深,荣国府定会护住她们母女周全,因此自觉没有后顾之忧,才有了放手一搏赢得圣心的意思;可如今听贾琏明说了无论如何不会过问贾敏、黛玉母女两个,不禁又踌躇起来,因心有牵挂再难果断,蹙着眉头,好半天摇了摇头,“既然进京了,怕圣人不会许我全身而退。”又怕累及妻女,又怕毁了仕途,真正是左右为难。 贾琏眼看着林如海为难了大半日,心叹一山不容二虎那话真正不假,如今太上皇、今上两位皇上在,下臣们哪有不为难的;又知能打动林如海的话,必是以他仕途为先的话,于是轻声道:“既然圣人想用一招借刀杀人来铲除荣损与共的王公,咱们不如就来个‘草船借箭’应对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登门认亲 “草船借箭?”林如海因贾琏将话说明白了,不觉间也对他有两分坦诚以待,“谁是草船,又向谁借箭?” 贾琏拿着手指指着自己道:“贾家做了草船,向圣人借了‘令箭’,暂时庇护义忠亲王府。” 柳湘莲不解道:“这是什么法子?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林如海也等着贾琏细细说明。 贾琏摩挲着通灵宝玉,连连念叨了两回求警幻姐姐保佑他升官发财,才说道:“既然是草船,那必然是空的,还请姑父将外省贾家人的罪名理一理,写着荣国府的名告上去。侄子虽无能,但如今还有个空名,圣人才褒奖过我,断然不会立时就来处置荣国府,不然就是他说嘴打嘴;况且分宗一事,外省的子弟还不知道呢,如今也该张扬张扬。免得日后哪一日,外省的人闹出事来,反倒要莫名其妙地怪罪到我们头上。” “可那令箭又如何说?”柳湘莲听懂了贾琏这是要令神京内外都知道他们一宗就只有四房人口,其他贾家人都与他不相干,可是却不解这话又跟先前的义忠王府有什么干系。 林如海笑道:“圣人不会处置荣国府,圣旨上免不得说些抚恤老臣的话,这就是暂时保住义忠亲王府的‘令箭’。不然哪有荣国府是老臣,义忠亲王就不是老臣的道理?”况且这么查证一番,也要耗费个小半年,又能将义忠亲王的事暂缓处置。又道:“可一时叫义忠亲王府躲过去了,日后该如何?” “贾家这法子可行,义忠、忠顺两家自然会学了去。在太上皇大寿前,怂恿他们也来一招‘草船借箭’,今次令王家等暗暗劝说义忠亲王府,令义忠亲王以为圣人会大赦心甘情愿地做了草船。可今次,要将义忠亲王府射得千疮百孔、苟延残喘。姑父想,原本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死而不僵,拖累的是谁?到时候又是谁该琢磨着刮骨疗毒,割肉疗疮?又是谁穷途末路,琢磨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贾琏轻声道。 林如海踌躇道:“此法甚好,却只怕圣人将棋盘摆好了,不肯依着这法子行事。” “这就看姑父如何劝说圣人了,据说我,我们这些公侯人家,剩下的都不过是些只知道吃酒赌博的纨绔子弟,不用圣人出手,没两年就陆续垮下来了,唯独那些亲王府最难对付。若不是义忠亲王老千岁渐渐老了,下头人与太上皇不是十分亲近,圣人也不会拿了义忠亲王府开刀。有道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与其对付我们,不如省下力气对付要紧的人物。”贾琏含笑看着林如海,又有意叹一声,“姑父莫看我前头话说得那样狠,若姑父姑姑当真有个什么,我们岂会不好生照料玉姐儿?为了宽慰老太太,也会将玉姐儿当成家里的姑娘一般教养。” 说一千道一万,如今林如海在意的是仕途,贾琏在意的是不得罪忠顺王府,若有法子令这两件事都能如愿,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 林如海笑了一笑,林家人口稀疏,有几个宗族里的远亲也多分散在各省里,虽有个亲字,却如不相干的生人一般,若当真到了那一步,除了荣国府,他当真信不过其他人家——哪怕信得过,那人家也没那么大能耐护得他女儿周全。况且贾琏从始至终不提叫他罢官弃职亦或者装病告老的话,又觉他言语十分顺耳,于是点了点头,渐渐消弭了隔阂。 待天黑之后,贾琏领着柳湘莲先下了茶楼,林如海等了一会子,才带着小厮出了茶楼,依旧从兰台寺后门回了衙门,斟酌再三,隔了七八日,先去面圣,随后又过小半月,上了一封弹劾荣国府的折子,折子中只说荣国府贾家子孙贾砃、贾砘等纵奴行凶、强抢民女为妻。 一石惊起千层浪,听说是林如海弹劾了荣国府,京都中人无不惊骇,纷纷认定林如海这是彻底与荣国府翻脸了。 消息迅速传开,荣国府门前越发地鞍马稀少,贾母从贾琏处问明白林如海弹劾的那些个都是外省子弟,与荣国府不相干,便放下心来,依旧约束着贾政、王夫人等不得多事,安心地日日带着宝玉、湘云两个玩笑。 荣国府的人个个安分守己,其他家的人却并不这样。 东边宁国府里,贾珍才风风光光地葬了母亲,就听说林如海告了荣国府,唯恐被荣国府连累了,忙四处去说明宁荣二府已经分了宗的事,因守孝闲来无事去尤氏房里转一转,看见尤氏嘴里哼着小曲怡然自得地抱着惜春不撒手,因将他母亲的死迁怒到惜春头上,也不肯在这屋子里久留,去了前面厅上,见贾蓉、贾蔷两个打扮得油头粉面地要出门,怒喝一声,待他们两个乖乖过来后,就冷笑道:“太太尸骨未寒,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会粉头撞尸呢?” 贾蓉忙垂手堆笑道:“父亲,有些糊涂鬼还不知道咱们宁荣两府已经分宗了,是以,儿子想去张扬张扬,免得让咱们被西府连累了。” “哼,我看你是一日不吃酒胡闹,就皮痒了。”贾珍冷笑,招手叫贾蓉上前两步,“赖二人呢?” 贾蓉忙虎着脸道:“父亲快别打这主意了,你没见太太出殡时,多少老爷们替他说好话。东府那边因琏二叔下手快,又是老太太发话,外头人才不好插手;咱们这,外头的老爷们已经替赖二求过情了,咱们再不理会,岂不是不给外头老爷们脸面?况且,太太出殡的时候,赖二替咱们垫下了不少银子呢。”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那赖二识趣地讨好了他一番,吃人嘴软,不得不这样说。 贾珍被这几句话憋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是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奴大欺主”,于是对贾蓉道:“你也别去旁处鬼混了,好生地去王家转一转,问一问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 贾蓉嬉笑道:“还能怎么收场?左右告的又不是咱们宁国府。” “少胡吣,快去。” 贾蓉赶紧答应着,因贾珍要留贾蔷说话,就不领着贾蔷同去,只自己带了八个小厮,便一路赫赫扬扬地向王家去。 王家乃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后裔。这王家宅院也只是依着规制比宁荣二国公府略小一些罢了,论起富贵堂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蓉拿着贾珍的名帖登门,在前厅略等一等,就被下人引向王子腾内院书房中,进了内书房,望见王子腾盘腿坐在暖炕上似乎是宿醉初醒模样,忙将醒酒汤递到王子腾手上,将来意说了。 王子腾蹙着眉头道:“那林老爷实在不听人劝,竟当真”随后轻笑一声,“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林老爷告的那几个是外省贾家人,连一族的都不算,没甚妨碍。” “那义忠亲王老千岁”贾蓉眼珠子转着,见里外间门上悬着的是什锦倭缎缂丝银红帘子,帘子边梨木百宝槅上摆着的是舶来的玻璃樽,玻璃樽边上有一盒描画着金发碧眼外国女人的鼻烟金星玻璃匣子,再向其他槅子上看,见各处都是些镶金嵌玉的洋货,心叹王家果然阔绰。 “喜欢便拿去,你太爷爷曾管过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如今家里还剩下许多各国上贡的洋货。”王子腾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道:“叫你父亲放心,义忠老千岁动了皮毛,林老爷就要动了筋骨呢,林老爷怎敢去捅那马蜂窝?” 贾蓉口中答应着是,再三推辞,待王子腾一定叫他拿,便将那露出白馥馥外国女人肩膀的鼻烟匣子装进腰上荷包里,谢过王子腾后见王子腾一直揉着太阳穴,忙识趣地退了出去,在门外又遇上了王仁,听王仁骂了柳湘莲几句,又看王仁领着一顶翠幄轿子出门,眼瞅着轿子上用丝绦编织的流苏网络上缀着几颗精致的珠子,忙问王仁:“轿子里的是太太?” 王仁拿着帕子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笑道:“这大热的天,太太才不耐烦动身呢。是你姑娘。” 贾蓉听说是王熙凤,连忙对着轿子一拜,“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王熙凤抬手撩开轿帘子,露出一张芙蓉面来,轻笑道:“几个小姊妹一起玩笑,我也收到了帖子,过去瞧一瞧。”看那贾蓉打扮得妖妖乔乔,又抿嘴笑道:“我且问你,这几日,西边琏二爷都忙什么呢?” “哎呦,那边的琏二叔可了不得了,竟是豁出命一样闭门读书呢。我们这些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想见他一面也不成。” 王仁嗤笑道:“怕他闭门不出,读的不是书吧。”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笃定贾琏是打着读书的幌子在书房里做那不人不鬼的事呢。 王熙凤怔了一怔,放下帘子,拿着左手去捋右手上光闪闪的金钏,催着王仁领着轿子出门,待王仁不跟贾蓉废话后,拿起煞费心思弄来的帖子,不认得字,只去看那上头折枝玫瑰花样子,她也是百般打听,才好容易找到这么一家跟他们王家跟许家都有亲戚关系的人家,闭上眼睛外靠在轿子壁上养神,待听见轿子外有动静,便知自己已经进了前任工部员外郎楚家里头了。 轿子直接抬进了后院,下了轿子眼中就是一片苍翠。 “王妹妹来了。”楚家小姐楚如慧立在轿子边,待王熙凤从轿子里出来了,便上前挽住她的手,见王熙凤上穿大红底子缕金梅花纹样圆领褙子、下着酱紫马面裙,头上攒珠累丝赤金凤与耳上悬着的一对东珠交相辉映,明艳动人之极,叫她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王熙凤有意失落地道:“母亲过世多年,前几日听奶妈子说,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跟府上原是亲戚。多少年没来往过,还请姐姐莫怪。” 楚如慧笑道:“你也太客气了一些,你年轻,长辈们不说,你哪里会知道?”细论起来,王熙凤的母族里的姑老太太,便是如今楚家里的老太君。 “老太君等着呢。你快随着我来。”楚如慧看王熙凤生得俊俏、言谈爽利,又觉病中的老太君得知娘家侄女的女儿寻上门来,定会心中欢喜,忙领着王熙凤向楚老太君养病的花园子里去。 王熙凤细细去看楚家的亭台廊庑,见这楚家处处狭窄逼仄,远不似她往日里去的王公家里那般轩阔大气,进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花园子里,望见一道爬满藤萝的篱笆墙后立着两个仆妇,细细去看那仆妇的穿着打扮俱像是王家三等仆妇的装扮,心里嗤之以鼻,只是这也在她意料之中,若是这楚家十分阔气,王家怎会跟楚家断了来往?再入内,就闻见满屋子的药香。 楚老太爷、楚老也先后病故,楚家渐渐日薄东山。 此时楚老太君听闻王家姑娘寻亲上门了,搀扶着两个小丫鬟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坐在明间里,笑眯眯地看着王熙凤,嘴上道:“果然跟你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熙凤抿嘴一笑,款款地跪下磕头道:“昔日不知道,没来老太君跟前尽孝,还请老太君莫怪。” “你小孩子家,怪你作甚?”楚老太君忙笑着,再看王熙凤身后丫鬟送来的一堆装在锦盒中的礼物,心中越发欢喜,咳嗽几声,细细问了王子腾夫妇、王子胜夫妇的事,便叫楚如慧领着王熙凤出去见楚太太。 有道是人穷志短,楚家眼瞅着王熙凤神妃仙子一般地站在眼前,哪有不逢迎巴结着她的,一堆人簇拥着她叫她坐在炕上,又拿了珍藏多年的好茶出来,说上三句话必定要有两句称赞她的。 “你兄弟如今也习武了,想进京营里做个闲散小官,奈何无人提拔。”说了大半日话,坐在主位的楚太太手指按在裙上一根出来的线头上为难地将话说出了口。 王熙凤爽朗地笑道:“怎不早说?叔叔如今现做的就是京营节度使,表婶有难处不来说,倒像是我们不肯拔刀相助似的。” 楚太太见王熙凤答得痛快,越发小心殷勤地伺候着她吃茶水点心。 吃了一盏茶后,将家常话说尽了,王熙凤才问楚太太:“说来我也纳闷得很,表婶既然有难处,怎不去寻府上的亲戚许家去说?” 楚太太忙道:“那可不敢去,他们家一年比一年了不得了,我们这种穷亲戚,不过是祖上跟他们有些来往,如今哪敢往他们门边站一站?” “表婶这话我可就不赞同了。什么穷不穷的,就连皇帝都有几门子穷亲戚呢。再者说,谁能料定谁没个艰难的时候?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该相互来往才是,这才是亲戚们同进同退的正理。”王熙凤正色道。 楚太太默不啧声,若她肯豁出去求人,早求上王家门了。 楚如慧抿着嘴一笑,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哪里料不到眼高于顶的王家人登门必有所求,于是笑道:“许家三老爷过两日娶亲,我们也想着送份厚礼,体体面面地去道贺,奈何家里捉襟见肘,哪里能凑出去吃喜酒的钱来?” 王熙凤笑道:“这个自有我呢,只是家里的婶子不爱出门,我跟着她,见识也短了一些。如今想去人家书香门第里开开眼界,不知表婶表姐肯不肯也带了我去?” 楚太太不敢去许家门上丢人现眼。 楚如慧立时拿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忙开口应道:“我们个个小家子气,巴不得王妹妹去替我们撑场面呢。” 王熙凤见轻易地达成心愿,心下甚喜,只说回头叫人将贺礼送来,便辞了出去。 待王熙凤走了,楚太太眼瞅着一屋子陈旧家具物件,又觉身上这件压箱底的好衣裳脖颈处有些刺人,拿着手在后领处抹了一把,为难道:“何苦答应她呢?出门的衣裳、轿子,这些都从哪里来?” 楚如慧道:“就是因母亲一味地妄自菲薄,自父亲去后,不肯跟亲戚们来往,才叫家里过的越发艰难。如今好容易有门亲戚寻来,不好生跟她来往,难道要将人撵出去不成?” 楚太太默了默,忽地笑道:“送你王妹妹来的那位王大爷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却不知说亲了没有。” 楚如慧脸上一红,明白楚太太的意思,不肯跟楚太太多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豆蔻年华 此时已经是傍晚,地上的热气未散,轿夫们个个汗流浃背,轿子里的王熙凤也拿着帕子往脸上扇风,香汗一蒸,越发衬得她一张脸艳丽无匹,进了王家门内,王熙凤下了轿子,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立时领着平儿去见王子腾夫人。 王子腾夫人才发了本月的月钱下去,望见王熙凤回来,令她在手边坐下,就问:“你瞧那楚家怎样?” “越发地落魄了,他们太太身上的褶子还留着熨斗的印子呢。”王熙凤上前两步,替王子腾夫人揉着肩膀,“太太,我许下他们,叫他家儿子去京营里做个小官。” “嗯。”王子腾夫人坐在窗前纳凉,并不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太太,楚家要去许家喝喜酒,贺礼缺了一些。”王熙凤又小心翼翼地道。 王子腾夫人对林如海的那一状浑不在意,只觉贾家再不济,也经得住这点小风浪,斟酌着若是将王熙凤嫁入外省,必定会有人非议她这婶子不慈爱;且那贾琏手里有百万闲钱,年纪又小也好拿捏,是眼下最适合王熙凤的人选。也乐意助她一臂之力,就道:“不光是贺礼,怕那楚家的衣裳头面,都要准备准备。” “到底是婶子疼我。”王熙凤明媚地笑道。 王子腾夫人只是一笑,由着王熙凤去挑了贺礼并几匹缎子几件从头到脚的齐整衣裳送去楚家,待几日后楚家登门时,又客客气气地出面见了一回,望见那楚如慧容貌娟丽又很知进退,便在晚上说给王子腾听。 王子腾先觉那楚家破落了,不肯答应。 他夫人便道:“有道是嫁高娶低,只要女孩子人品好相貌好就够了,有什么穷不穷的?况且又是凤丫头兄妹主动去认的亲,如今就有人说咱们跟凤丫头母亲那边的亲戚不来往了呢。如今叫仁哥儿娶了楚家女儿,也好叫凤丫头、仁哥儿再跟他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去。更何况,那楚家再穷,也是书香名门、官宦世家,这也是门当户对。再者说,咱们将凤丫头嫁得好了,谁会以为咱们这叔叔婶子不地道?”王仁一事无成,又将他们长房的家业败净了,倘或寻了别家女儿,哪有那楚家人好打发,少不得聘礼等等,又要叫他们赔进去许多。 王子腾琢磨着王仁比贾家贾琏、贾珠还要年长两岁,可如今依旧只知道浪迹花丛、吃酒胡闹,便道:“如此也妥当,总之他那个性子也难寻到好的,比不得凤丫头是女孩儿,只要生得好,什么样的男儿一概配得上。叫他早早地成了家,也收收性子,正经地领个差事。” 夫妻闲话间,便匆匆定下了王仁与楚如慧的亲事。 王熙凤听说后,虽嫌弃那楚如慧家贫不般配,奈何王仁远远地见过楚如慧一面,惦记着楚如慧的相貌,心里也满意这桩亲事,于是王熙凤纵然不满,也无从反对。 待到许家三老爷成亲那日,王熙凤一早起来对着轩窗细细地打扮一番,依旧叫游手好闲的王仁送她到楚家里,见那楚太太、楚如慧都已经用王家送来的东西打扮上了,便笑盈盈地与楚如慧同上一顶翠盖珠璎轿子,随着楚太太向许尚书家去。 许家门前车水马龙,门前两个小厮捧着簸箕散点心,四处街坊家的小儿都围着簸箕抢点心吃。 许家见了楚家的帖子,许久才想起这楚家是许家一位过世老太爷的亲家,大喜的日子见楚家备下厚礼登门,便也请了他们的轿子进了院子。 王熙凤与楚如慧跟在楚太太身后,偷偷去看这许家宅子,因护短,哪怕是眼中看见这许家大屋广厦,也只在心里腹诽许家比不得他们王家,随着迎客的媳妇进了偏厅中,望见许家老太太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坐在首位榉木大榻上,边上一溜地坐着四五位鹤发鸡皮、满脸富态的老太太,边上分左右又坐着七八个贵夫人,夫人手下,两边又坐着十几个娇娇俏俏的姑娘家。 王熙凤的眼睛梭巡一番,立时望见了微笑时眼角有些许细纹的黎太太,并坐在一堆女子间一身石榴红裙十分出众的黎婉婷,看那黎婉婷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登时又拿着自己与她比了比,待听许老太太对楚太太说话,忙敛了心神。 “亲家许久不来往了,前儿还惦记你们呢。”许老太太不知楚太太是为了什么缘故过来,但来者是客,只管嘴上客气着,又看楚太太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孩儿各有千秋,笑道:“你身后这深红浅白两位姊妹花实在是将我们家那些女孩儿都比下去了。” 楚太太有些胆怯,毕竟因守寡多少年不曾来这富贵场上走动,笑道:“这是我家如慧,这是我亲家家的姑娘熙凤。”说着,又叫王熙凤、楚如慧再给许老太太磕头。 黎太太听见熙凤二字,认出王熙凤来,疑惑地想她来这里做什么?正纳闷,就见王熙凤见过了许老太太,又向她拜过来了。 “黎太太好,黎太太还记得我么?”王熙凤满面春风地笑道。 黎太太点了点头,含笑问:“你婶娘可还好?” “婶娘好着呢,婶娘也问黎太太好。”王熙凤余光里瞧着许家、黎家的亲戚都齐聚一堂了,又福身道:“我家姑妈糊涂,在金陵的时候胡说贾家二爷已经定过亲的事,还请黎太太、黎大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贾家二爷?这又是什么缘故?”坐在许老太太身边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含笑问。 黎太太不疑有他,笑道:“你姑姑做的事,与你不相干。快去坐下吧。”又对那问话的老太太道:“是金陵那边的混账话,姑老太太不问也罢。” 金陵那边的“混账话”自然少不了贾家的事,那老太太果然不问了。 “嫂子不放在心上还好,若是为了王家姑奶奶几句话,强令婷姐儿跟琏哥儿断了,怪可惜的。金童玉女一对,真正是郎才女貌。”楚太太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若不是楚如慧已经跟王仁定下亲事,她断然不肯替王熙凤说话。 黎太太一怔,再料不到楚太太会当面问出这话来,这“断了”二字,何解?是说黎婉婷跟贾琏私相授受了然后他们黎家棒打鸳鸯了? 黎婉婷眼眶一热,登时羞愧地无地自容,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 “你想跟我四哥接上去?”冷不丁地,许家女孩儿堆里有人开了口。 楚太太瞬时涨红了脸,装傻地不说话。 王熙凤听那稚嫩声音还道是个极小的女孩儿,静静地看过去,见是挨着黎婉婷端正坐着的一个女孩子,见那女孩儿初入豆蔻年华,脸如朝霞、目比秋水,嘴角带着盈盈的一抹笑意,一身青衫两点活泼黑眸好似绿叶衬得恬静的黎婉婷越发得隽雅清逸。因那女孩子所坐的位置,猜到这是许家的女孩儿,便也不将她面上的嘲讽放在眼中,只觉黎家若果然跟贾琏定亲,那就是说嘴打嘴,承认黎婉婷跟贾琏私相授受了。 “小丫头片子,信口雌黄什么?人家递给你个炮仗,你就点?”许老太太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 江苏巡抚之妻袁氏与黎太太姑嫂两个私交甚好,早两年便已相中了黎婉婷,因许玉珩不肯就范,才拖到如今也未定下亲事来,此时坐在黎太太上首,见楚太太一句话逼得黎太太、黎婉婷母女不知该如何答话,心知她一个太太若发下话,只会叫这场面越发难以收拾越描越黑,于是就拿眼睛去看女儿。 那许家姑娘得了母亲撑腰,一起身带动雪白腕子上两串银镯上系着的铃铛叮咚作响,三两步起身走到许老太太身边,有意撒娇地在许老太太椅子里挤坐着,扯着许老太太袖子娇嗔道:“老太太,他们不忿连歪派人都找错了人,难道我不说句话,叫婉婷姐姐白白被人冤枉?” “你又胡扯什么?快回房去。”许老太太嗔骂了一句,嘴上撵女孩儿快走,手却抚在她后背上,又拿了手在她鼻梁上一刮,“连找错人这话也说得出口!亏你眼看就长成大姑娘了!” 说罢,松了一口气,也只有许青珩这素来脸皮子厚的小孩儿家说得出这样的话,换做他们长辈来说,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太欲盖弥彰。 一屋子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听说找错人,登时明白与贾家二爷有亲事的八成是江苏巡抚之女许青珩了,于是不免又猜测这楚太太并王家姑娘是求而不得,有意报复,偏又报复错了人;那许青珩年纪尚小又一直养在许老太太身边,断然不会跟贾家二爷私相授受,如此,方才楚太太那话不单是找错人而且找错了歪派人的由子。如此一来,就连原本的客套也少了两分,个个神色疏离不肯再搭理黎太太母女并王熙凤。 王熙凤才最是意外,久久回不了神,再三看那许青珩都是一团孩子气,身量未足、眉眼还没长开,比不得黎婉婷聘婷袅娜、一颦一笑动人心弦,不觉微微握拳,将十指鲜红蔻丹握在掌心里,勉强与楚太太在许家坐了一坐,不肯受人冷落便告辞出来。 她人坐在轿子里,眼泪立时湿了前襟上的牡丹花,昔日只觉贾琏是贪花好色,看上了黎婉婷的花容月貌故此不肯依着前约认下与王家的亲事,此时约莫明白贾琏看上的是什么了,偏那东西又是自己没有且拼了命也得不到的,深吸了一口气,径直回了王家,唯恐被王子腾夫人看出痕迹,推说身上不自在并未去黄昏定省,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唯恐告诉王子腾夫人,令王子腾夫人在心内看轻她,闭门自伤了一日,隔了一日,惨淡装扮地去了王仁院中,见王仁因要娶妻难得老实地留在家中,便在他房中明间里坐下,说道:“哥哥,你且替我去打听打听,瞧瞧贾家琏二哥是否当真与许家定亲了。” 王仁望见王熙凤打扮得不似往日鲜艳,不免腹诽她小题大做,笑道:“妹妹怎糊涂了?琏哥儿身上有两重孝没脱呢。况且先前他们家老太太、太太都许下咱们的,若他们敢另外定亲,我便叫咱们老爷、太太闹上他们家门呢。” 王熙凤冷笑道:“哥哥才是糊涂了呢,这孝期里定亲只是晦气一些,却也不犯什么律法,况且便是犯了,他们那等人家也不怕呢。你看那蓉哥儿没了祖母老实在家守过几日?” 王仁道:“既然这么着,也不必去打听了,咱们直接上他们贾家门理论去。婚姻之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家老祖宗的话比父母之命还要管用,便是在外头另外定下了人,也要以你为妻,另外定下的为妾!不然违抗老祖宗的话就是不孝,那贾琏既然是世人皆知的孝子,哪有违抗贾家老祖宗话的道理?” 王熙凤两只红酥手紧紧地交握住,心觉王仁说得在理,反复思量都觉贾母是喜欢她的,便不为喜欢她,以贾母那偏心贾政一房的性子,也巴不得她进门后帮扶贾政一房呢,于是点了点头,对王仁道:“这些话,哥哥说得,我却说不得。况且以琏二哥如今的势头,无凭无据过去说了,老太太、姑妈也不敢承认,不如哥哥去与两位叔叔说一说,你们拿了昔日姑妈的信去与贾家人理论,再请了宁国府的珍大哥一并过去,珍大哥是将这些事都看在眼里的。看人证物证都来了,他们还敢不认这门亲事。我只留在家里,等你们的消息吧。” 王仁满脸算计,志在必得地道:“哼,今次就算妹妹的亲事不成,琏哥儿唯恐许家面子上不好看,也要拿了几万两银子来消灾,到时候” “哥哥!”王熙凤立时瞪向王仁,不觉心中一凉,只觉自己没个厉害的父亲就罢了,剩下个哥哥也未必靠得住,将来有事与其靠王仁,不如靠个不曾谋面的生人。 王仁也料不到自己一时得意,竟然将真实心思说了出来,讪笑一声,立时去寻王子腾、王子胜商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青梅竹马 王仁一番走动,请了王子胜随着他去王子腾书房里说话。 依旧是在王子腾的内书房中,对着轩窗布下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满满的几十盘子菜肴。 桌边王子腾、王子胜兄弟面对轩窗而坐去看那窗外一对白头雀鸟偷吃窗外悬挂在翠绿架子上的葡萄果子。 王仁站在一边给他们兄弟两个斟酒,口中道:“二叔、三叔,贾家太欺人太甚了,先前说好的亲事,如今一个交代也不给咱们王家,如今闹得好像咱们热脸贴他们冷屁股一样。”见王子腾只吃酒不言语,又给王子胜递眼色。 王子胜捏着细瓷酒盅,抿了一口酒,就重重地将酒盅放回小桌上,冷笑道:“哥,这次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咱们家的姑娘名声全被贾家的人给败坏了,况且满家里都知道凤丫头八、九要做了贾家孙媳妇,如今贾家又说要另外定下人,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凤丫头不进贾家,又能进了谁家?据我说,是那琏哥儿从赖大几家手上弄了几百万银子傍身,就不把咱们家放在眼中了。” 几百万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王子腾迟疑一会子,颔首点了点头,只是冒然似王仁说得那样逼上贾家门,若闹得不好看,两家便彻底翻脸了——虽说如今的荣国府只有少年当家不足为惧,但多少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哪里能轻易就了断了,斟酌再三,说道:“去你婶子那将你姑姑的信取来,再立时去请了宁国府珍哥儿来说话。”这种事难免是女方家吃亏,势必要去一次,就逼得贾家答应不可。 王仁利落地答应着,立时打发小厮去请贾珍来,又去王子腾夫人那将王夫人昔日送来的家书全部拿了来,人挨着酒桌手上去取信,不免又添油加醋地将贾琏如何不将他放在眼中细细地说了一通,直说得满脸愠怒,冷笑道:“叔叔,据我看,那琏哥儿是不把咱们王家放在眼中,一心上赶着去巴结许家呢。” “竟有这样的事!”王子胜虽在金陵的时候为了十八反的事而心虚很是巴结贾赦、贾琏,可如今回了京都有王子腾撑腰,他哪里还有什么怕头,狐假虎威地又道:“那日眼看着琏哥儿为了个外头买来的不给仁哥儿脸面,我就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不念旧情的。” 王仁取出王夫人几封信,将信拿到王子腾面前给他看。 王子腾望了一眼,见信中不过是提起贾母如何喜欢王熙凤爽利大方言语里有留她做孙媳妇的意思,略点了头,对王仁道:“先送了两封信去给你姑姑,叫她瞧瞧她先前都给王家送了什么信来。告诉她,我们回头就去贾家跟老太太说话,叫她好生劝着她们家老太太,好不好,这就是两家还能不能做亲戚的事。” 王夫人哪怕是惧怕贾琏呢,她唯恐昔日传给王家的书信在贾家面前摆出来,也要依着王家人的意思促成此事;且王熙凤入门对王夫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她怎会不答应? 王仁赶紧叫人去给王夫人送信,又连着拆开几封信,叫王子腾拣出几封妥当的,留作证据,其他的,依旧叫小丫头还给王子腾夫人。 酒过三巡,一身白孝的贾珍就被人请来了。 贾珍先以叔称呼王子腾兄弟二人,待偏身入座后,听王家人提起贾琏、王熙凤的亲事,立时为讨好王家兄弟道:“两位叔叔,这事一准能成,你们想,老太太是向着二房的,她又喜欢凤丫头,怎会不答应这事?老太太早先被琏哥儿讹了好些私房去,又因琏哥儿栽了大跟头,哪里不肯拿着他的亲事拿捏他?况且,咱们贾史薛王四家是什么交情,两位叔叔兴师动众地登门,老太太唯恐断了跟王家的来往——跟王家断了,不也是跟薛家断了嘛,哪里有那胆量不听两位叔叔的。便是琏哥儿不答应,他能拗得过老太太?少不得要低头答应了。退一万步,若是对上了两位叔叔,琏哥儿还那样硬气不肯低头,两位叔叔就叫仁哥儿闹到许家门上去,贾家丢得起人,许家也丢不起。到时候许家自然” “万万使不得,如此也败坏了我们家女孩子的名声。”王子腾忙道。 贾珍连连称是,低笑道:“叔叔担心得太过了,如今就派个嘴皮子利落的去许家里,将琏哥儿早几年,就由着老太太说定了亲事。吓唬许家,就说若是许家不先退了,就上衙门去,先告贾家背信弃义,再告许家夺人女婿。许家唯恐丢人,又原跟贾家没什么来往,自然不肯趟这浑水。” “这么着,琏哥儿少不得要花钱消灾了。”王仁巴不得有个腰缠万贯的妹夫,只觉贾珍这主意好,破着大闹一场,看那许家敢不退。 王子腾沉吟再三,也觉此法甚好,那许家见自家因被人蒙蔽误定下亲事,哪有不恼羞成怒的,到时候少不得要对贾琏敬而远之,如此贾琏在外头没了依仗,还不得乖乖回到贾史薛王四家里来,这么着,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认下与王熙凤的亲事,于是对王仁道:“立时叫你婶子打发个嘴皮子利落的媳妇向许家里去,叫那媳妇将贾家、王家,先从贾家老太君口中定下亲事的话说给许家听。若是许家不肯退,咱们只能公堂见了。天底下也没有这占了一家,瞧见好的,另外再定下一家的道理。” “哎。”王仁欢喜地答应着,立时去说给王子腾夫人听,王子腾夫人听了,便又打发家中一个原本留作王熙凤陪房的媳妇,旺儿媳妇,令她再带了两个婆子向许家去说明贾、王两家的亲事。 那旺儿媳妇本已知道自己一家要随着王熙凤出嫁,新近又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只觉贾家里头邢夫人病了,王熙凤进门了就要主持中馈,这正是他们这些陪房“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若是王熙凤没进贾家,进了别人家,上有太太们的陪房把持府中大小事务,哪里能轮到他们出人头地去。于是悄悄去见过了王熙凤,暗暗听王熙凤交代了一些话,便一径地坐车向许家门上去。 自报了家门后,许家人便领着旺儿媳妇三个去见江苏巡抚之妻袁氏。 那旺儿媳妇才在心里思量着见了袁氏后如何先礼后兵,到了门前,冷不丁地听见屋子里咣当一声,随后就是一声“恕儿子不孝,只是我们兄妹自幼在一处玩笑,实在是不能”,虽见那领路的媳妇伸手阻拦,就向前抢了两步,撩开帘子一望,见明间里一穿着靛青衫子的俊俏哥儿跪在一中年夫人面前,心下疑惑道:莫非许家里头也为儿女亲事操心呢? “太太,京营节度使王家来人了。”领路的媳妇赶紧扬声说了一声。 “叫她进来吧,你且在这边跪着。”那夫人道。 旺儿媳妇心中纳罕,恭敬地进来,再次看那哥儿,见他面如冠玉的脸庞上犹带着一抹绯红,仿佛是才挨过一巴掌,讪笑道:“给太太请安,可是耽误太太处置家务了?”见那中年夫人四十几岁,穿着淡绿绸衫,模样十分温柔可亲。 “请坐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务事。”袁氏坐在悬着一副君子兰的中堂画下,思忖着这王家来人做什么?莫非来赔不是? 旺儿媳妇谢了后坐在脚踏上,听袁氏声音软糯,声音竟是比本人还要显得年轻,悻悻地望一眼跪在一旁的哥儿,讪笑道:“太太要不先叫哥儿出去?” 袁氏含笑望一眼许玉珩,浑不在意地道:“不必理他。不知王家太太是有什么话要来说?” 旺儿媳妇本坐在脚踏上,此时起身堆笑道:“听说府上跟贾家琏二爷议亲了,这万万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许玉珩脱口道,见袁氏淡淡地瞥他,又低头不言语了。 旺儿媳妇忙道:“贾家老太太早几年就定下了我们家姑娘与贾家琏二爷的亲事,这哪有定下两家亲的道理?当初贾家老国公过世,我们姑娘还去贾家披麻戴孝了呢。我们老爷听了气得了不得,又说太太们怕是受人蒙蔽不知情,才叫小的来说一声。” 袁氏浅笑道:“这就奇了,前儿个你家姑娘特意来说琏哥儿没定下亲事呢。” 旺儿媳妇厚着脸皮道:“她小姑娘家哪里知道这些事?不过是上头的老太太、太太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太太不知道,因贾家的缘故,我们家姑娘的名声都被败坏了,贾家老太太心里惭愧,对我们家姑娘心疼得了不得,直说要将功补过,待姑娘进了她家门善待我们家姑娘呢。” “既是如此,左右还没定下,你们家先去寻贾家理论吧。”袁氏道。 旺儿媳妇忙笑道:“我们老爷是说,若贾家不给个交代,就跟贾家公堂上见呢。” 袁氏早知道贾家与王家的过节,因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着,就公堂上见吧。” 旺儿媳妇一愣,见袁氏竟然这样不羞不恼,疑心是贾琏那边先糊弄了许家,于是上前两步,又低声道:“太太不知道,我们家姑娘跟琏二爷是青梅竹马” “哼,又是一个青梅竹马!我只是不明白了,明明” “住口!”袁氏喝住许玉珩,笑意淡了许多,对旺儿媳妇道:“替我跟你家太太问个好,今日事多,便不留你说话了。” 旺儿媳妇多少话没说完,心里不肯走,却见许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只得出去了,出门旁敲侧击地问引路媳妇许家里头的事,却见那媳妇嘴紧得很,并不多说。 屋子里,袁氏恨铁不成钢地扭过头去,叹息道:“我却不明白,婉婷德容兼备,比外头上下若干女子不知强上多少,你为何” “儿子情愿娶个不曾谋面的女子,也断然不能与她成亲。打小哥哥妹妹地喊着,我心里已经是将她看成真正的妹妹,哪有哥哥娶妹妹的?”许玉珩倔强地挺直身子,虽不忍黎婉婷受委屈,但他断乎不能娶她。 袁氏叹息连连,只说:“你不情愿也不顶用,你父亲已经来信,将你与婉婷的事定下了。” 许玉珩一怔,“母亲——” “先前因你年轻,唯恐你不懂事闹开了大家面上难看。如今你已经懂事了,你若还想闹,那便闹吧,左右,年后婉婷便要进门。”袁氏柳眉微蹙,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我真不知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婉婷模样儿是百里挑一,才学更是难有人匹敌,又对你也好,多少少年郎求之不得呢,你怎就偏要倔着不肯呢?”若是许玉珩另外看上了别人,因心里有人才不肯,倒还说得过去,偏他又不是那样。 “母亲一定要促成一对怨偶?”许玉珩猛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握紧拳头,待见袁氏吓得一愣,果然如袁氏所说,长到这个年纪,不敢再似早两年那般肆无忌惮地大吵大闹了。 袁氏苦口婆心地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成亲后,自然就明白了婉婷的好处。” “哼。”许玉珩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劝说不得袁氏后冷哼一声便甩袖出门,才出门迎头遇上许青珩、黎婉婷两个,心里大没意思,又不好对黎婉婷发作,脸色淡淡地寒暄一声就要走。 “哎,哥哥,”许青珩两步拦住许玉珩的路,将一个水色包袱递给他,“这是老太太整理出来的,早年老太爷写下的八股文章,老太太说四哥底子不好,如今再去打根基也迟了。这些叫四哥全部背下来,背下来了,就能写出文章了。” “老太太老眼昏花,还有功夫整治这个?”许玉珩诧异了,亲自接过包袱,见那包袱沉甸甸的,打开看,果然是许之安年轻时写的八股文章,上头还有许之安恩师的评语,不禁乐道:“若是把这些全背下来,就成书呆子了。” 黎婉婷笑道:“不知青珩怎么想起来了,我们姊妹几个一起去老太太那边帮着收拾的。”见许玉珩脸上不大痛快,笑容便也淡了一些。 虽有许之安制止,但贾琏那一篇长篇大论早在许家里头传开,黎家三姊妹并许家两姊妹个个对贾琏刮目相看,只觉他那样才是真正地敬重女儿家,再无人觉得他才学不足了。 许玉珩也知道这个,于是玩笑道:“你们几个对外头的四哥,比对我这亲哥哥还要好。”接了包袱,因方才听见王家媳妇的话,也有意去说给贾琏听,于是辞了许青珩、黎婉婷两个,叫小厮拿着包袱便上马去了贾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一拍两散 许玉珩到了贾家时,已经临近黄昏,进门随着全福进了警幻斋,穿过前厅到了房门前,就见贾琏饶有兴致地侍弄廊下桃树上挂着的几十枚桃子,见绿叶间已经泛红的果子十分新鲜,抬手就要去摘。 “哎,我已经给你留下好的了。”贾琏赶紧要拦着。 许玉珩笑道:“看你小气的,一个果子也不许人吃。这些给你,我家祖父的文章立意奇巧又不哗众取宠,辞藻华丽又不伤纤巧。你拿去全部背下来,也能笔走龙蛇做出锦绣文章来。”说罢,将包袱递给贾琏。 贾琏背靠在栏杆上,一手托着包袱,一手就去解,解开后先从纸张中抽出一本诗集,不禁一怔。 许玉珩也看见了,忙劈手夺过诗集掖在腰上,脸上青青白白,只在心里咬牙切齿暗骂许青珩胆子太大了。 贾琏装作没看见,翻了一翻这些文章,连连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待我将这些背了,也能出口成章了。”郑重其事地重新包好,叫全禧放到房里头去,又请许玉珩在桃树下石桌边坐下,看他面有郁色,就问:“你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许玉珩虽与贾琏亲近,到底此事说出来又于黎婉婷名声有碍,况且与黎婉婷定亲已成定局,又何必再弄出风浪来叫黎许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于是道:“王家叫人来我们门上说你家老太太先前替你跟王家姑娘定了亲。” 贾琏一惊,立时问:“太太可是恼了?” “太太怎会为这些些许小事着恼?况且太太早知道你们家跟王家的恩怨。只是这事太太不说,你们也该跟王家说明白,不然我们家夹在里头,面子上也不好看。”许玉珩一句话里叹息了三四声。 贾琏猜到许玉珩还有自己的烦心事,点头应承了,忽地见许玉珩一抬手扯下一枚拳头大的鲜桃来,心疼不已地道:“我好不容易留下的这几个,原等着熟透了留那桃核雕刻物件,偏你又给我摘了。” 许玉珩拿着桃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含糊不清道:“你要桃核,我能送你一筐!也只你们贾家能养出你这样买椟还珠的公子哥。” 贾琏不忍去看,转身进了房里,拿出两匣子宫制的攒珠簪子,“这些是蟠儿叫人捎来,叫我转送给你们家的姐姐妹妹们玩的。” 许玉珩对着簪子笑道:“难怪太爷说你鬼点子多,这簪子果然是也罢,我替你捎带回去。” 贾琏连连点头,忍不住笑问了句:“也不知道你姊妹们都多大了,能不能跟迎春玩在一处,也不好” 许玉珩只是盯着贾琏笑,抱着手臂道:“也不知道你费那心思做什么,是你的总是你的,多做多错,也惹人厌恶。” 贾琏会意,笑道:“话虽如此,但一句话没说过,一面没见过,叫人心里悬着,也不踏实。” 许玉珩默了默,到底是信得过贾琏的人品,于是将别在腰上的诗集丢给贾琏。 贾琏忙接过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万一是个大才女,他未必奉承得过来,翻开扉页,就见里头是一首“鹅鹅鹅”,反倒哭笑不得起来,“亏得你藏得那样严实,我道是什么呢。”反过来给许玉珩看,又觉自己多虑了,一个黄毛小丫头,懂得什么鱼雁传书。 许玉珩见不过是在的唐诗里加了些标点,也不由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青珩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 “青珩妹妹?”贾琏心一坠,在心里描绘了一番未来妻子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越描画越无耻,竟是连原本准备好的手段都使不出来了,于是梗着心拿了几个哄小孩玩的东西叫许玉珩捎带回去。 许玉珩满腔心事,也没留意到贾琏脸色如何,拿了匣子思量着日后如何面对黎婉婷,便告辞出去。 贾琏待许玉珩走了,就明白到了贾家人聚在一起商议他亲事的时候了,于是叫全福、全寿去东边花园请贾政、王夫人夫妇来,自己向荣禧堂东跨院去,进了那边院落,见到一个面生的丫鬟穿着一身绫罗头上戴满金翠,微微蹙眉,又向内去,见贾赦身边一个老姨娘石姨娘迎了出来,便指着那丫鬟问:“这是哪一个?”看模样不像是寻常的丫鬟装扮。 石姨娘笑道:“这是张材家的女儿,当差的时候叫老爷看见了,就提了上来。”说着,就叫那姓张的丫鬟来见过贾琏。 贾琏见那张氏一张瓜子脸,嘴角一点胭脂痣,十分青春俏丽,俨然是贾赦这等老朽之人爱看的,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自己这几个月里每月清查账册、查看府库,叫张材没有油水揩,因此张材琢磨出这么个讨好贾赦的法子,一笑之后暗暗给石姨娘递眼色。 这石姨娘会意,好容易贾赦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没了,叫她们这几个最早跟着贾赦的有了出头之日,也不肯被年轻的小侍妾们比下去,亲自打了帘子叫贾琏进去。 贾琏进了屋子后,就望见贾赦怡然自得地赏鉴着隋朝智永的真草千字文,请了安后,只管狐疑地看着贾赦的脸色。 贾赦先只顾着看字画,并不理会,须臾觉得不对,抬头望见贾琏神色诡异地看他,莫名其妙地道:“琏儿看什么呢?” “父亲的脸色怎地这样不好?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贾琏关切地问。 贾赦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石姨娘进来后道:“大老爷这几日何止脸色不好,饭量也减了,晚上也睡不踏实,还有些痰堵之症。” 听石姨娘这般说,另外一个在房里伺候的老姨娘一为显示自己伺候得尽心,二为打压那鲜艳明媚的张材之女,也跟着附和了两声,只说:“前两日老爷面上还有些红光,这两日血色又没了。” 贾赦将信将疑地摸着自己满是褶皱的老脸,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两日是有些手脚无力,不免将自己的病因想到新来的丫鬟身上,不敢将自己收了张材之女的事告诉贾琏,含含糊糊地只推说这几日看字画看入了迷,睡得迟了,又问贾琏:“你这会子怎过来了?” 贾琏在贾赦面前坐下,冷笑道:“那王家果然欺人太甚,知道我跟许家的亲事有了着落,便去许家门上兴师问罪去了。” “他们好大胆子!”贾赦一时着急猛地起身后,头晕不已,待见那张材之女进来了,挥手叫石姨娘将她打发出去,认定了自己的精髓是被那张材之女吸了。 贾琏道:“他们还说若是咱们家不认下那亲事,就要去公堂上见。” 贾赦昔日不将贾琏的亲事放在心上,一是畏惧贾母、二是并不以为贾琏能寻到好的,今时不同往日里,见贾琏这样出息,只觉天下间贵贱女子,没有贾琏配不上的,又见王家赖了上来,哪里肯依,只说:“他们要公堂见,那就公堂见!” “只是老太太那未必肯跟王家撕开脸,可如今对许家那边反悔,也得罪人。”贾琏伸手搀扶着贾赦站起来,令石姨娘几个去拿了贾赦外头大褂子来,伺候着贾赦穿上,“如今,我叫了二老爷、二太太来一起去老太太跟前说清楚。不能由着王家人使坏。” 贾赦连连点头,接过自己的白玉兽头拐杖,另一只手叫贾琏搀扶着,就随着他向贾母荣庆堂去。 贾母房中,贾政夫妇二人并贾珠、李纨、元春早到了,除了王夫人、元春依稀知道了一点,其他几人俱是一头雾水,不解贾琏将人全部叫来做什么。 这会子贾母坐在铺着褥子的榻上跟宝玉、湘云两个斗棋玩,王夫人、李纨、元春三人分左右站在榻边上看,坐在椅子上的贾政望见贾赦过来,赶紧起身。 “叫你大爷在我手边坐下。”贾母对贾珠道。 贾珠赶紧帮着贾琏搀扶了贾赦在贾母左手边坐下,见贾赦本着脸,心中很是不解。 “琏哥儿将人都叫来了,这是为了什么事?”贾母搂着宝玉笑道。 贾琏躬身向贾母一拜,“请老太太为孙儿做主。” “这是怎么了?”贾母唬了一跳。 贾琏干脆地一撩袍子跪在贾母身边脚踏上,说道:“老太太,许家瞧上了孙儿,才要许下一桩亲事。二太太的娘家就打发人去许家闹了一场,只说孙儿已经跟他们家姑娘定了亲,还说若是许家不退了,就将许家告上衙门,只说许家抢人女婿。咱们家也有官司要吃!” 贾母亲自去扶起贾琏,李纨见苗头不对,赶紧叫珍珠帮着她领着宝玉、湘云两个避了出去。 元春也要出去,贾琏又道:“大姐姐且留步,大姐姐是有见识的人,留下替我们拿个主意也好。” 元春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嘴上这般说,也待要瞧个究竟,于是站在王夫人身边不动。 贾琏顺着贾母的手站了起来,就道:“老祖宗且拿个主意吧,看如今怎么办吧。” “咳咳,跟王家的事,我是没点过头的。”贾赦两只手按在拐杖上,不去看旁人,只去看贾政。 贾政一晃,只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做叔叔,哪里敢替琏哥儿拿主意?” “不是你,就是你媳妇。”贾赦毫不留情地道。 贾政一怔,只得去看王夫人。 王夫人再不料贾琏会抢在王家人上门前先叫了一家子人来当面对质,勉强笑道:“我是婶子哪里好为你的事做主” “还要多谢婶子为我费心了,上次王家去东府伴宿,婶子二话不说,就叫人将王姑娘的东西送入迎春院中,当真辛苦婶子了。”贾琏笑道。 元春紧紧地抿着嘴,默默地去看贾母,如今,只要贾母咬定只认王熙凤这孙媳妇,贾琏再如何咄咄逼人也没用,于是轻声提醒贾母道:“老太太,当初因金陵的官司,舅舅舅妈凤丫头没少跟着受委屈,如今虽是他们不该去许家门上闹,但想来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先安抚住舅舅他们,免得两家闹开了,断了多少年的交情来往。” 还有什么法子能安抚住?少不得就是许婚了。 贾母沉吟不语,她是打心里喜欢王熙凤,巴不得叫王熙凤做了孙子媳妇,因此昔日听王夫人等人怂恿,便有意定下那桩亲事;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贾琏找到了更好的,若是拒绝了那边,定会得罪了许家;可是王家那边若是处置不当,八成如元春所说,要断了跟王家多少年的来往,心里犹豫不决,又看贾琏、王夫人等人都巴巴地盯着她看,越发难以做出决断。 贾政、王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默默地盼着贾母答应了王家那边,只要贾母答应,贾赦、贾琏再嚣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至于后头的事,眼下也顾不得了。 贾母喉咙微微一动,仿佛是听见了同气连枝的四大家族分崩离析时那彷如被烈焰灼烧的噼啪声,不曾出声先哽咽了,呆坐一会,湿了眼眶地厉声道:“王家太没道理了,咱们家谁许下的亲?由着他们这样败坏咱们贾家名声?” 元春登时花容失色。王夫人更是四肢无力,讪笑道:“老太太,昔日你不是说要叫凤丫头做了孙子媳妇伺候你一辈子吗?”虽被贾赦瞪了,却不得不将话说出口,不然跟王家疏远了,他们一家可就彻底没个依仗了。 元春不免帮腔道:“老太太,你虽没直接说,但意思” “什么意思?可有三媒六聘?若没有,我嘴里的玩笑话可多了去了。”贾母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她是注定要跟着贾赦、贾琏父子过活的,贾琏又不是个好拿捏的,哪怕娶了王熙凤进门,贾琏不服软,折腾得也是她这把老骨头;既然如此,不如顺着贾琏的意思办吧,她以后只管关起门来做个聋子自己乐呵吧。 贾政也不禁呆了,原本以为贾母至少会多犹豫两日,可她这会子就直接说了,嘴唇动了动,依旧没吱声。 王夫人、元春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愁苦起来,不知该对王家作何交代,毕竟贾琏、王熙凤的亲事,最初就是王夫人提起的。 王夫人不死心地道:“老太太,凤丫头也可怜得很” “不必再说了,打发人去王家,告诉他要打官司,只管打吧。他二婶子也别成日里为琏儿操心,元春还比琏儿大一些呢,如今不也没找到下家?”贾赦再三咳嗽,极有气势地丢下这句话后,就靠在椅子里,自得地去看贾政,心道贾政打小就比他强,成亲了亲家也比他的强,如今可好,他们兄弟两个一样了。 “老祖宗。”元春被贾赦一句话呛得红了眼眶,她自幼便受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养,哪里是寻常人家敢娶的;况且寻常人家也因贾母、王夫人名声不好,不肯娶她;剩下的乐意娶的,不过是昔日贾政的门生傅试之流,那等人她如何肯嫁?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才会一直拖着悬而不决。 贾母如何不知那王家敢欺上门来,唯一的依仗就是咬定了贾家不敢彻底断了与王家的来往,若贾家当真决心断了,那王家断然没脸去衙门里告状。偏那王家先闹开了,一点退路不给贾家留,这么着,也只能断了。此时坐在榻上,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贾史薛王四家在金陵一带无人敢惹的锐利气势与荣损与共的繁华无双,侧过脸去落下一点浑浊的老泪,贾史薛王四家散了,日后她这老祖宗说出的话越发没有用了。许久倦怠地挥了挥手,“琏哥儿,依着你父亲的话,捎信给王家吧。告诉他们,若王家敢告,就将他们王家姑太太送到公堂上跟他们对质。”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王夫人更是将手勉强撑在椅背上才勉强站得住,再三要劝说贾母,可贾母那铁了心的模样,叫她千言万语也凑不成一句整齐话。 “是,孙儿遵命。”贾琏拱手答应着,微微低了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贾家王家终于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自为前程 贾琏巴不得的事,就是叫所谓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四大家族分崩离析,于是得了贾母那话,待送了贾赦回荣禧堂东跨院后,立时叫金彩来警幻斋里说话。 待金彩过来了,贾琏边坐在美人榻上翻看八股文章边道:“那张材新近越发不老实了。” 金彩直言不讳地道:“这是免不了的,他们早先不曾这样‘两袖清风’过,如今没捞到油水就觉自己亏了。” “他若觉得自己亏了,我便叫他再亏一些。日后凡是他手上当的差,给我严厉地查明白,一点纰漏也不能有。” “是。” “明日一早去王家一遭,将老太太的话说给他们听,就说,老太太说了,原本那亲事就是他们王家姑奶奶跟王家人自说自话捣鼓出来的,若是王家告,贾家就将王家姑奶奶送去公堂上跟王家对质。总之,贾家是不怕吃官司的。”贾琏冷笑道。 金彩见贾琏面有冷色,琢磨着贾琏这句话捎过去,贾家与王家也算是翻脸了,又疑心贾琏本就想跟王家断绝往来,才在王家闹出事后叫了一堆人去逼着贾母做出决断,忙答应着就向外去。 金彩的话送到了王家,正摩拳擦掌,寻思着去贾家与贾母、贾赦等当面对质的王家人一呆。 在王家正房厅上,王仁唯恐听错了,反复去问金彩,待金彩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后,便卷起袖子将袍子掖在腰带里,冷笑道:“我这就当面去问一问那见异思迁的” “放肆!”王子腾怒喝一声,按捺住火气,对金彩道:“回去告诉你们老太太,这是你们贾家背信弃义,仁哥儿成亲那日,你们贾家也不必打发人来了!” 金彩心道贾琏原本就没叫人准备贺礼,垂着手就退了出去。 “叔叔,难道就这样算了?”王仁不甘心地咬牙切齿,“就算不去贾家,也该再去许家” “闭嘴!”王子腾气得脸上涨红。 王子胜这会子也跟着闭嘴不说话了。 王仁见“人证物证”准备齐全,就差去贾家当面对质了,偏这会子贾家抢先来说话,哪里肯甘心,念叨着:“只要坐实了那贾家背信弃义的名,贾家少不得要花钱消灾” 王子腾一时怒火难以压抑住,抬头一巴掌打在王仁面上,冷笑道:“你想毁了你妹妹名声?我们王家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家?那贾家是自以为巴结到了许家,才敢跟咱们王家翻脸。他道我们王家找不到同进退的?” 王仁絮叨道:“可咱们不能白白受到贾家连累,姑太太就罢了,她如今是贾家的人,可” “你放心,凤儿那般品貌,什么样子的人家进不得?!”王子腾心里因与贾家反目心中烦躁,抬腿踹了下椅子又伸手将弹墨银红缎面椅袱扯下丢在地上,重重地重新坐在椅子上,思量再三,只说:“叫你婶子写信给史家,就说将你二妹妹定给史家三爷了,只等几年后孩子大了再完婚。再写信给薛家,就说我惦记着你姑妈早先说叫宝丫头进宫采选的事,也觉宝丫头那等人才不进宫可惜了了,已经替他们寻下了几个稳妥的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叫他们赶紧进京,咱们家领着他们去拜见京里的王爷们,这么着,宝丫头进宫了,也有个照应。” 王仁糊涂道:“叔叔什么时候”才要说,立时醒悟到王家与贾家反目,王家少不得要立时拉拢好史家、薛家,于是赶紧答应了,却又忍不住问:“那凤大妹妹的事,可怎么办?” 王子腾沉吟再三,志在必得地道:“便是王家倾家荡产做嫁妆,也要将凤儿送入王府里不可!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咽不下贾家那口恶气!他们以为凤儿不进贾家,就嫁不出去了?” 王仁听了只觉虽没了个腰缠万贯的妹夫,但有个王府出身的妹夫也好得很,欢喜地答应着,人就向后头王子腾夫人房里去,先将王子腾要对史家、薛家说的话说了,又向王熙凤院子去,欢天喜地地叫了平儿出来,将王子腾要送王熙凤进王府的话细细说给平儿听,随后便去了。 平儿听了,不辨悲喜地去进了屋中,望见王熙凤踌躇满志地坐在明镜妆台前轻点胭脂,只是略施薄粉便已经艳丽无匹,上前两步,轻声道:“姑娘,贾家先来人了。” “他们家服软了?”王熙凤眸子发亮地回头,嘴边似笑非笑,得意道:“我早料到了,王家来硬的,他们贾家就不敢闹腾了。” 平儿越发为难,紧紧地抿着嘴,见王熙凤又叫她梳头,便拿起一柄梅木梳子握起一束油黑的秀发,望着油光可鉴的黑发低声道:“贾家来人说,咱们家要告只管去告,到时候就将咱们家姑太太送去公堂” 王熙凤猛地转身,因扯到头发微微蹙眉,满面秋霜地道:“他们家竟然这样说?” “贾家说,这亲事原本就是咱们王家人自说自话定下来的。”平儿胆怯地退后两步。 王熙凤胸口起起伏伏,只道不信,“贾家怎敢跟我们王家断了来往?老太太如何说?她也答应?贾家不怕成了孤杆一个?” 平儿低头不言语。 王熙凤一腔怒气下,本要打平儿两下才痛快,可才伸出那只染满蔻丹的素手,先凄凉地一笑,握着粉拳转身又面对着镜子,看镜子中一张俊俏面容惨淡非常,越发心酸,握着帕子遮着脸幽幽饮泣。 平儿忙道:“姑娘别哭,日子长着呢,且记着今日,来日再报回去就是了。”她随着王熙凤那么久,她眼里的王熙凤该冷笑一声说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待日后看他落在她手心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 王熙凤哭了一通,吸了口气,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色,越看越悲,叹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不由地又落下泪来,握着帕子遮着两只丹凤眼道:“你瞧咱们家怎样?” 平儿斟酌着道:“咱们王家自然是极好的。”于是又将王仁那些话说了。 “若当真好,那琏二爷为何瞧不上咱们家?”王熙凤冷笑,“你道进了王府是好事?若是没有贾家这桩坑人的事,我也当王府是好事呢。可如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待被平儿扶起来,就慢慢向拔步床上躺下,头枕着鸳鸯枕握着平儿的手,哽咽道:“我素来是要强的,可你也知道,我若不要强些若不嘴上厉害些,早被家里那些看高踩低的踩死在泥地里了。原本就是隔了一层的叔叔婶子,若言语里不带出些有叔婶做依靠的意思,旁人越发不把我当个人了。也因我往日里的所为,众人都觉叔婶待我不薄将来定会为我觅个好人家。叔婶也因畏惧人言,不敢像对付哥哥的亲事那般随意。” 有道是唇亡齿寒,平儿见王熙凤往日里何等神采飞扬,此时竟然吐出这样顾影自怜的丧气话,不免也伤感起来,只觉自己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贾家尚且去不得,更何况是那王府若进了,少不得要处处看人眼色,任人拿捏。”王熙凤一时哽咽住,再说不出话来,“叔叔如今跟贾家斗气,何苦将我这一辈子填进去?据我看,是哥哥的亲事定得低了,他有意要抬高我呢,若是嫁了个王府里正经的爷们也就罢了,若是给人做填房或者许了个姨娘生的,我这辈子,外头瞧着好看,可哪里还有出头的那日?一辈子忍气吞声,倒不如如今就一头撞死在王家门前。” “可事到如今,除了听老爷的,还能怎样?”平儿无奈地自己哭过,又给王熙凤擦眼泪。 王熙凤微微偏过头去,满头青丝散落在肩头,须臾招手叫平儿附耳过来,在她耳边道:“有道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悄悄地打发人去荣国府,求老太太替我做主,请她再疼我最好一次,替我打发人往金陵薛家送信,就说我有意嫁进薛家,奈何我一个姑娘家不好开口,如今请姑妈来求。” 平儿想起薛蟠那么个鲁直性子,连连哭着为王熙凤抱屈,“姑娘,这不妥,薛大爷他哪里配得上姑娘?先不说薛家门第,但说薛大爷那莽撞贪玩的性子就非良人。” “哼,他越是鲁莽、憨直,越容易拿捏;别人家也就罢了,在薛家,我这王家大姑娘的身份还压得住阵脚;况且,薛家姑妈也不是个硬气的人,她如今又样样仰仗王家,哪里敢跟我说句硬话?宝钗妹妹虽有主意,但年纪尚小,将来又总是要出门的。如此入了门凡事以我为尊,不出两月将整个薛家攥在手心里,如此岂不比进了王府处处看人眉高眼低的强多了?”王熙凤在心中将薛蟠、贾琏比了一比,只觉相貌上薛蟠就差了一截,可接连几个月处处碰壁,已经叫她明白了贾史薛王四家外的天地,心知自己的斤两,于是虽气不平,又觉事已至此,为了跟贾琏赌气,将自己一辈子赔上,却不划算,“告诉姑妈,我这边乐意,她那边来求,便是叔叔婶子,他们也拦不住我。” 平儿迟疑道:“贾家老太太可肯帮这个忙?” 王熙凤哽咽着叹道:“如今只能求到她那边了,若她也不肯答应,我便没法子了。老太太素日里疼我不像是假的,况且见我落到这般地步,她未必心里没有愧疚,如今就全仗着她那点子愧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十全十美 平儿连连点头,也觉王熙凤那句“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很有道理,因又从王熙凤这拿了些银钱,趁着天黑买通角门上的小厮,去了一趟下人群房,叫她兄弟去一趟荣国府。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平儿兄弟在贾家后门转悠半天,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略熟悉的人,可那人哪里敢直接领着他进府,只能正经地去正门上叫人通传。 门上人听说是王家人,又没老爷太太的帖子,先不肯传,被平儿兄弟央求再三,才去寻了赵天梁。 赵天梁去见了平儿兄弟,略问了两句,得知是为了王熙凤的事,便当做笑话一般去说给贾琏听,待贾琏点头,才领着平儿兄弟去见贾母。 贾母听说了王熙凤的心思后,心里叹息连连,摒开王家人咄咄相逼的事来说,王熙凤落到如今这步境地,也有两分是因为她的缘故,于是便满口答应下来。 平儿兄弟谢过贾母,赶紧回去将这消息告诉王熙凤。 王子腾夫人、贾母的书信先后送到金陵薛姨妈手上,这两封信里两件事对薛姨妈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薛宝钗也明白薛家今时不同往日,虽有些家财,也难叫薛蟠寻个正经的官家千金做妻了,又觉王熙凤精明强干,日后约束住薛蟠,也能重振薛家家业,于是连声对薛姨妈道恭喜。 薛蟠想起王熙凤容貌艳丽、身量窈窕,也喜欢得很,只觉昔日不敢肖想的人物竟然钟情于他实在是老天眷顾,但免不了忧心地道:“舅舅肯吗?” 薛姨妈心知王熙凤进薛家是下嫁,也有些犹豫不决,唯恐被王子腾拒绝了面上不好看;随后又觉王家女儿因贾母的缘故名声受累,其他好人家未必肯要,此时他们家去求,也是帮了王子腾一个大忙。其他的还就罢了,最要紧的是,王熙凤外有羞花之貌内有雷霆之厉,若是她能约束住薛蟠,这不比什么都强?于是对一双儿女试探道:“不如先送信过去问问你舅舅的意思?” 薛宝钗摇了摇头,“这信是贾家老太太受凤姐姐之托送来的,凤姐姐必是瞒着舅舅呢。不如咱们进了京都,母亲当面去与舅舅说,许下聘礼若干,哥哥再跟着跪求一番,如此,舅舅不忍也便答应了。若是送信,倘若舅舅看了信,疑心起来,问到凤姐姐头上,岂不是叫她为难?” “到底是你心细一些。”薛姨妈点了点头,既然要叫王熙凤入门,怎可不爱惜她名声。 母子三人商议下,便有条不紊地整理行装,安排下人看守金陵屋舍打发人进京打扫京城庭院,并将金陵铺子上下打点一番,便一家舟车劳顿地向京城去。 进了京都,先住进了自家宅院,打发人给王家送信。隔了一日,薛蟠戴着赤金冠子,穿着一身绛紫掐金箭袖、水绿绫裤,踏着一双粉底皂色小朝靴,打扮得英气逼人。 薛姨妈、薛宝钗见了,只觉得王子腾见了薛蟠,定然挑不出错处来,便令人多带了礼物土仪,一家三口分别坐了轿子向王家去。 进了王家仪门内,王子腾夫人、王子胜夫人便领着王熙凤姊妹并新入门的楚如慧来接,王子腾夫人见薛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暗道兴许这位将来当真大有造化也不一定,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只说:“几位嬷嬷早几个月就等在家里了,外甥女迟些随着我去见见。” 薛宝钗见舅母这样热心,只觉进宫有望,面上只带着浅笑心中却踌躇满志,瞅见一身红装的王熙凤亲热地搀扶着薛姨妈,越发觉得薛王两家亲上加亲是好事,又去看新进门的王仁之妻楚如慧,见她穿着朴素大方人淡如菊,不为嫁进了王家就一味地奢侈张扬,便觉这楚如慧是个值得交往一二的。 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进了屋子里,薛姨妈见薛蟠看王熙凤时一双眼睛已经看直了,唯恐他唐突了王熙凤,咳嗽一声,笑道:“我且带着他们姊妹去跟哥哥说几句话,许久不见哥哥了,甚是想念。” 王子腾夫人点头,也察觉到昔日薛蟠不敢多看王熙凤如今却隔三差五地偷偷看她,偏那素来心高气傲的王熙凤此时又一直装温顺温婉,虽瞧出了些端倪,也只装作没看见,点头笑道:“老爷正在内书房里等妹妹外甥外甥女呢,你们且去吧。” 薛姨妈笑着就领薛蟠、薛宝钗去王子腾内书房中去,虽因人在王家路上不便嘱咐什么,但也以眼神告诫薛蟠老实一些。 一进内书房,就瞧见王子腾正襟危坐地坐在西间书桌后等着呢,薛宝钗疑惑地想:昔日也进过京,虽她不大记得了,但却不曾听她母亲提过她舅舅有这般郑重其事地等候,莫非舅舅也是有意将王熙凤许给她哥哥? “见过舅舅。”薛蟠、薛宝钗兄妹待婢女拿了蒲团过来,便跪在蒲团上给王子腾磕头。 王子腾连连叫他们起来,捋着胡子欣慰地道:“妹夫过世几年了,不想妹妹也将一对外甥外甥女抚养大了,看蟠儿、宝钗,都是将来大有出息的,妹夫在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薛姨妈听兄长提起亡夫,红着眼眶哽咽道:“还要多亏哥哥帮扶,不然我哪里有本事熬到现在?” 王子腾忙命薛家三人在他手边坐下,再三看薛宝钗,见她恬淡随时,气度远不是寻常女子可比,又笑道:“外甥女的造化,定比外甥还大呢。我们家里几个竟是连她一半也不如。” 薛姨妈笑道:“她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夸,不过是略安分一些罢了。”叙说了几句家常,再三感激王子腾替薛家寻了嬷嬷后,又对薛宝钗道:“姑娘先去跟你舅妈、嬷嬷们说几句话,我稍后就来。” 薛宝钗答应着,又起身冲王子腾福了一福,这才退了出去。 王子腾心下纳罕,疑惑薛姨妈支开薛宝钗有什么话要说? 薛姨妈待薛宝钗走了,就为难地坐在椅子上道:“上会子凤丫头进京,这没脸没皮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东西见了凤丫头,立时惦记上了,求了我许多次,唯恐哥哥看不上他吧,一直没脸开口。如今听说凤丫头跟贾家那边的事不成,才敢斗胆提上那么一句。” 王子腾怔了怔,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先觉薛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毕竟如今的薛家跟薛姨妈当初嫁入的时候迥然不同了,王熙凤嫁进去,未免太屈才;可其他人家,又当真找不到合适的;虽他发狠要令王熙凤进王府,可王府哪里是那么好嫁的,那些看上王熙凤嫁妆乐意娶的落魄皇族,连他也看不上呢;既然薛家肯娶,那就再不怕薛家被荣国府笼络了去,破船还有三千钉,薛家虽今时不同往日,但家底也还颇为丰厚,又有一个才德兼备,将来定有大造化的小姑子,如此也不算委屈王熙凤。于是斟酌再三,在心里已经答应了,只是唯恐王熙凤那边不满,闹出什么话来叫他面上难看,便叫人去王熙凤处旁敲侧击一番,待听王熙凤那边说一切由他做主,便立时答应了。 薛姨妈欢喜不尽,薛蟠更是心花怒放。 王子腾少不得要说几句定亲之后便要痛改前非的话训斥薛蟠,随后又道:“凤丫头与贾家的事你们也知道,那些都是贾家老太太、二太太做出来的亏心事,与凤丫头不相干。” 薛姨妈连忙应承道:“哥哥放心,一家骨肉,难道我们会看轻凤丫头不成?蟠儿这一路上还为凤丫头抱屈呢。我也巴不得叫凤丫头日后帮着我打点家里,帮扶蟠儿正经地做买卖。” 王子腾鼻子里重重地一叹后,又将贾家如何背信弃义说了一通,连带着把许家也说了。 薛姨妈很有些尴尬,这才知道与王家结亲后,薛蟠与许玉珩那边的来往也只能淡了,权衡利弊后,而今也不觉许玉珩、贾琏那边有什么要紧的。心知薛蟠重义气,唯恐他顶撞了王子腾,忙笑道:“凤丫头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的聘礼自然也要多一些。” 王子腾一听,越发觉得这亲事做得好,只说:“与你嫂子商议聘请媒人合八字挑日子的事吧。凤丫头父母早逝,咱们做叔叔做姑姑的,万万不能亏待了她才是。” 薛姨妈听出王子腾有意要大操大办王熙凤的亲事,因高攀了王熙凤,赶紧答应了,又见忠义亲王府派了长史来,忙领着薛蟠出来,在门外遇上王仁,又叫薛蟠随着王仁去京都里转一转,自己去跟王子腾夫人说话。 薛蟠如在梦中,好半日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能娶到王熙凤,出了王子腾书房神思飘渺地憧憬着婚后的神仙眷侣,听王仁嚷嚷着叫他请吃酒,便豪爽地道:“大舅要吃酒,这费个什么事?我领着大舅去自家酒楼里吃去。” 王仁听了甚是欢喜,当即揽着薛蟠亲热地喊起妹夫,尚且不知王熙凤因他先前失言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只觉有了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巨富妹夫,将来银钱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二人出了王家上马后,行了两刻钟,便到了薛家在鼓楼西大街上的酒楼,望见隔壁一家叫做花弄影的酒楼门前门庭若市,自家酒楼里只有寥寥几人。 薛蟠纳罕起来,进了自家酒楼就问:“隔壁的酒楼是谁家的?怎人那么多?” 掌管的见东家来了,赶着作揖拜见,随后有些酸不溜秋地道:“那原是贾家大总管赖大家的,贾家琏二爷连奴才的家财都抢!如今琏二爷接手了,不知怎地弄出满屋子的西洋家伙物件来,引得那些眼皮子浅的都过去凑热闹。” “什么样的西洋物件?”王仁听说是贾琏的酒楼,就有心过去闹事。 薛蟠新近管了些买卖——虽他给伙计们添了不少乱子,但好歹算是他上心了,此时听了掌柜的话,心觉那些洋货价格高昂,寻常人家有个一两件,就十分体面了,哪有拿出来在酒楼里用上的,也待要去看,与王仁一同拐出去向隔壁去,进门后虽不曾看见什么洋货,但四下里贴着的牌子幌子上有几句花样子一般的洋文,就连他也被唬住,不免觉得这酒楼不是寻常人能进的,还不曾向内走几步,忽地听一阵咚咚脚步声传来,抬头就见酒楼上下来一个额前箍着大红抹额、穿着一身朱红衫子的俊朗少年。 只听那少年边下楼边扭头对楼上人道:“这还了得?珠大哥本就体弱,哪里禁得住这个?少不得性命要断送在那了,须得尽早跟琏二哥说才行。”说话间,已经出酒楼几步。 薛蟠不听这话还好,听了,立时撇下王仁快步跟上那俊朗少年抓住他袖子问:“可是我珠大哥出事了?” 那男子便是与贾琏交情甚好的冯紫英,冯紫英虽不认得薛蟠,但听他言语里与贾琏亲近得很,就边向外走,边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随着我去荣国府寻琏二哥说话去。” “哎——”薛蟠刚答应,膀子就被王仁捉住。 “妹夫,你忘了咱们家跟贾家有仇了?”王仁挑起眉毛睥睨着薛蟠,心道这人还当真是个大傻子,才跟王家结亲,立时就搀和到贾家的事里去了。 薛蟠怔了一怔,这才觉察到这门亲事也不是十全十美,咬牙重重地叹一口气,只得望着冯紫英英姿飒爽地骑马远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迂腐学究 冯紫英纵马奔到荣国府门前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经人通报一声入了门,大步流星地进了贾琏外书房,见贾琏正摇头晃脑地背诵八股文章,忙伸手将他捧着的书本按住,面有急色地道:“琏二哥还不知道吗?” “什么事?”贾琏因冯紫英这没头没脑地一问不觉失笑。 冯紫英忙道:“方才跟几个朋友吃酒,吃了半日,那朋友,也就刚刚,才说你家亲家李家太太生日,你大哥大嫂去了李家,李祭酒不许他进门,他便带着你大嫂子在门外跪着呢。” “竟有这事?珠大哥病才好!”贾琏眼皮子跳个不停,立时起身,“你可知道李家在哪?”因贾政一房没人能出门,这事少不得要他去料理了。 “我带你去。”冯紫英说着,就与贾琏一同快步出了外书房,出了门,偏望见邢大舅领着一男一女二人过来请安。 贾琏顾不得多说,望见那女子二十几岁、容貌秀丽,穿着一件粉色花卉镶边软绸交领长袄、粉色百褶裙,头上戴着几朵绢纱珠花,因昔日还有些家底虽如今家贫,气度还算落落大方,那男子老实憨厚束手束脚的,好似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猜到这是邢夫人好不容易出嫁的妹子,匆匆地道:“大舅先领着三姨、三姨夫去见老太太、老爷,天晚了只管留下住一宿明日再走,我现有事,就不多说了。” 刑大舅忙答应了。 贾琏紧跟着冯紫英又向外去。 冯紫英心里纳罕贾家还有这样的亲戚,一径地出门翻身上马,便纵马在前引路。 贾琏可不敢在大街上这么行事,于是慢慢地在后面追赶。 赵天梁等人见贾琏连衣裳也没换,此时还穿着家常那件水绿广袖衫子,赶紧骑着马紧跟在后头,望见冯紫英马术奇精,心下叹服。 一队人紧追慢赶,终于到了门前熙熙攘攘的李家门前。 贾琏随着冯紫英下马,擦着人挤过去,果然瞅见贾珠跪在地上已经有些昏厥了,贾珠之后的翠幄珠璎轿子里,隐隐传出啜泣声,俨然是李纨不得进入家门又见体弱的夫君跪在地上心生不忍。 “大哥,快起来。”贾琏忙去拉贾珠,天色昏沉灯笼摇曳,不大能看清楚贾珠的脸色,只是摸他两只手炙热,显然是病得不轻。 贾珠摇了摇头,冯紫英道:“还劝他做什么?赶紧带他家去!” 贾琏一言不发,拉着贾珠两只手臂强令他起来,冯紫英看他动作,知道他的心思,立时托着将贾珠放到贾琏背上,又拿着手在背后扶着。 贾琏只觉贾珠连喘息都烫人得很,迈着步子就要向李家去,谁知李守中听到了动静,此时带了两个儿子立在门边,沉声道:“琏哥儿要进门,老夫求之不得呢。至于这贾珠,万万不能叫他进来败坏了我们李家门风。” 贾琏背着贾珠冷笑道:“这话我原不该说,一旦说了,定有人说我狂妄不知礼数。枉李祭酒还教书育人呢,律法上虽有连坐一条,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就连圣人都要斟酌着就事论事,怕的就是累及无辜。如今你女婿并未做错什么,何以要叫你这样羞辱?倘若你当真看他不起,为何要将女儿嫁给他?女婿与你没什么干系,女儿总是你亲生的,先前依着李祭酒的父母之命嫁了出去,如今李祭酒又怪她是贾家媳妇,连她母亲生日都不许她进门。这实在是可笑。” “订了亲,她就是你们贾家的人,与我们李家在不相干!”李守中原因贾琏的名声十分敬重他,如今见贾琏为贾珠打抱不平,不禁气他是非不分。 “好一个与你们李家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大嫂子十几年来吃你们李家穿你们李家的,这些账都算到我们贾家头上吧。如今我带着大哥进你们李家,跟你们好好算算账目,看看我们贾家要还你们李家多少银子。”贾琏说罢,一鼓作气地背着贾珠向内闯去。 李守中气噎,冯紫英笑道:“李老爷,我们不是来闹事,是来算账送银子的,您老快叫大嫂子进门吧,不然她一心急,从轿子里出来叫满街人觑见了容貌” “父亲?”李纨两个兄长连忙等李守中示下,又看贾琏已经在冯紫英庇护下闯入门厅,才要拦着,险些将贾琏、贾珠一并推倒后,摸到贾珠两只手火炭一般烫人,忙收了手,又去劝他父亲,“父亲,妹夫只怕不好了。” 李守中骂道:“哪个是你妹夫?今日贾孝子来了,快弄了宴席请他。”到底也怕女儿坐不住从轿子里出来丢人,又叫人抬了李纨的轿子进来。 “琏二哥,我替你背一会。”冯紫英忙替贾琏托了托贾珠。 “不必,快去请太医来。”贾琏道,又催着李纨的兄长李谨、李诚快快领着他去厢房。 李谨原不肯带贾琏去,怕的是贾珠在他家里没了要吃官司,可又听人说李太太催着叫将李纨夫妇送去东厢房,只得领着贾琏去了。 贾琏、冯紫英两个轮流背着将贾珠弄到李家厢房中,见贾珠两眼无神,俨然是意识不清了,赶紧又将消暑气的十香返魂丹给他服下,见还不好,唯恐烧坏了脑子,又叫人拿了水来给他擦身。 半日后,见贾珠有些翻白眼了,李守中、李谨、李诚也慌了神,再三去催太医来,围在床边唉声叹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发愁,就见今日来祝她母亲生辰的李纨泪流满地进来,只见她原因亲事不如意,面上就有两分愁苦,如今越发地面无血色,缃色长袄襟前湿了一大片,跪在床边便埋头痛哭;李太太也顾不得避嫌,握着帕子进来,只在心里叹息李纨命苦。 好半天,贾珠微微睁开眼睛,望见梨花带雨的李纨,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又闭上眼睛了。 “大爷!”李纨嘶声哭了起来,后悔在贾珠跟前提起今日是李太太的生辰,心道若是她不提,他不带着她来,也就没这么多事。若是贾珠有个三长两短,不说日后的依靠,贾母、王夫人两个就要治死她不可。 “大爷没事,大嫂子别聒噪了他。”贾琏吓了一跳,赶紧拿着手去试探贾珠的鼻息,见还有气,松了一口气,琢磨着以王夫人的性子,未必不会立时来找李家的麻烦,于是对李谨道:“还请这位亲家大爷叫人跟我的小厮说一声,就说我在这陪着我们大爷呢,叫家里的老太太、太太们别慌。” 李谨也怕惹上麻烦,赶紧出门去寻赵天梁、赵天栋亲自说话。 不一时,太医进来了,李守中叫李太太拉了李纨去屏风后回避,自己冷着脸暗暗心焦地陪着看。 “大夫快快瞧瞧我们珠大哥怎样了。”冯紫英三步并作两步引着大夫过来。 那大夫听见屋子里隐隐有些啜泣声,早在路上知道病倒的是哪个,因常去贾家,知道贾珠的身子怎样,此时细细看了贾珠的脸色,慌张道:“珠大爷原本身子就不好,怎又叫他平白添了这病?只怕是华佗在世,也不能”听见屏风后呜咽一声,随后婢女说大奶奶厥过去了,立时侧身,待身后环佩、衣带摩擦声停下了,心知那位昏倒的大奶奶被搀扶出去了,才又道:“这病来的凶险,我也不敢冒险给他医治。” 冯紫英背着手在屋子里抓来转去,许久指着李守中道:“李老爷见着自家女儿守寡就满意了。” 贾琏皱了半日眉头,连声问:“果然没法子了?” 大夫连忙摆手,“若是珠大爷身子没这样烫,尚且有法子治一治。可如今烫的吓人”若有个三长两短的,不知道还当他医术不精湛,治死了人。 “叫人弄了盐冰水来。”贾琏再次拿着手去试探贾珠额头,见这么给贾珠擦拭,他身上还是烫的吓人,心知得从里头叫他的高烧退下去。 “琏二哥,你可不能胡乱出主意,这会子了,还要盐冰水做什么?”冯紫英不解道。 “给他灌下去,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若是珠大哥有什么不测,我自去衙门里自首,不连累其他人。”这话一出口,贾琏只觉得这话不像是他说,以他的性子,他什么时候这么大公无私了?莫非是日子太过安逸,就没了忧患意识?可是望见贾珠气息奄奄地躺着,又与昔日看见贾赦躺在地上时心境不同,虽立场不同,却不忍心袖手旁观看他就这么没了。 李守中自然不肯,冯紫英没头没脑地转了一转,立时扯住领太医来的管事,“快去弄了盐冰水来,不然耽误了救人,我就去作证是你们李家有意拖延耽误了救人。” “去吧,咱们都走,由着琏哥儿去。”李守中背着手,领着儿子出门,又叫人弄了冰盐水来,在门外廊下,只觉心烦不已,悄声问李诚,“贾家两房当真势如水火?”他以为贾琏是被贾母、贾政要挟才将官位给贾珠的,如今瞧着又不像。 李诚扭头向房里看,也不敢答话,催着人调了冰水,望见水壶拿进去后,下人们都不敢动,只贾琏、冯紫英两个轮流地拿着冰水往贾珠肚子里灌,眼皮子跳个不停,只觉他这妹夫怕是不行了。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李守中不敢去睡觉,李谨、李诚也在这边守着,忽地听人来说:“姑奶奶要吊死在房梁上!” 父子三人吓了一跳,立时哭丧着脸又去李太太房中,果然到了门前望见梁上挂着一条雪青腰带,进了房里,就见李纨坐在地上趴在李太太怀中痛哭。 “待女婿当真不好了,你自寻短见,我也不拦着你。” “老爷!”李太太不料李守中说这话,登时又滚下泪来。 李纨从李太太怀中抬起头来,冷笑道:“父亲也不必拦,就叫我自去了。拢共这世上就那么一个疼我的,偏还叫父亲作践死了!” “哪个作践他了?谁求你们来李家门前的?”李守中固执道,但看李纨嫁入贾家半年多,便形容消瘦,不复昔日在家时珠圆玉润模样,心中愁苦,只得扭过脸不去看她。 “女婿到底怎样了?”李太太颤声问。 李守中不答,李谨道:“贾琏还有冯紫英二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土法子,给他肚子里灌冰盐水呢。” 李太太一哆嗦,李纨登时睁大眼睛,不寒而栗道:“他病得那样严重,还给他灌冰水”嚯地站起来,一时腿脚麻木,连忙叫丫鬟搀扶着她去看。 李太太也连声骂李守中父子糊涂,李谨闷声道:“总是他们贾家的事,交给他们贾家人处置,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李纨听了,登时想这一个个没一个真正为她着想的,她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回李家呢?一时魔怔了,推开李太太,只默默地道:“原来是我糊涂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关你们的事,也不关二叔叔的事,总归是我一个人的错。”说罢,不哭也不笑地就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父亲也别觉得贾家会连累你们,只听大哥那话,咱们家的前程也有限。” “快别说了。”李太太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忙随着李纨去拦着贾琏、冯紫英两个糊涂少年。 到了那边门前,见李太太、李纨要进去,门上小厮拦着不肯让开路,为难地说:“里头不好看,太太、姑奶奶等会子再进去。” “到底怎么不好看了?”李太太忙问。 李纨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力气来,拼命将那小厮推开,拥开门就向内跑,进去了,哎呦一声捂住眼睛背过身去,随后赶紧道:“快住手,你们这是想要他的命!” “咳咳。” 听到贾珠声音,李纨忙转过身来,见这会子文弱的贾珠盖了被子,在被子外露出瘦弱的肩胛,忙走上前去,落泪道:“你可还好?” 贾珠勉强笑了一笑,“我说了,要带你来给你母亲庆生。” “别提了,这地方以后再不来了。”李纨先喜极而泣,随后又唯恐他是回光返照,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见不似方才那样烫手了,忙拦着贾琏、冯紫英两个,连声地叫太医来看。 贾琏吁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灌,抹了一把头上冷汗,心叹亏得警幻姐姐保佑他命大没弄死贾珠,看贾珠脸色有些尴尬,立时道:“大嫂子也出去吧,大哥要” 李纨先不解,随后望见地上的冰水桶子,立时知道贾珠要小解,赶紧起身向外去。 贾琏、冯紫英替贾珠收拾好了,再叫大夫来看。 那大夫见贾珠不像方才那么烫得吓人,虽还有些四肢无力、气息奄奄,但好歹转好了许多,忙开了方子叫人抓药煎药,又去细问贾琏那灌冰水的法子。 眼瞅着李纨跟贾珠夫妇二人有一句没一句浓情蜜意地说话,贾琏、冯紫英二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双双走出门外,见那李家里忙着煎药,二人门神一般各自靠在一边门框上。 “听人说琏二哥是个沽名钓誉之人,我还信了别人两成,实在惭愧。”冯紫英抱拳道。 贾琏仰头望着天上皎月,心叹好险,贾珠当真死了,他可就遭殃了,笑道:“我正是沽名钓誉队伍里的翘楚,为了沽名钓誉,不惜将命搭进去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自取其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冯紫英不知为何忽地说了这么一句。 贾琏并未接他的话,只听着屋子里太医又是刮痧又是施针又是汤药,竟像十八般武艺全部施展在贾珠身上了,也不敢走开,待要劝说冯紫英先回去,又见他不肯,便与他一同在廊下坐着,待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瞧见邢大舅邢德全来了。 邢德全道:“二老爷、二太太不好过来,恰我在,老太太便打发我来瞧瞧究竟。” “劳烦大舅了,大舅回去告诉老太太,大哥的病情据说没有大碍了,我在这守着呢,若有事立时叫人捎信回去。”贾琏打了个哈欠,想起邢三姨、三姨夫昨日来荣国府请安,就问邢大舅,“三姨夫是做什么的?” 邢德全笑道:“小姐姐年纪到底大了一些,哪里能寻到好的?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二姐姐做的媒,在人家铺子里做个掌柜。亏得小姐姐并不嫌弃他,还拿他当个人看。” 贾琏笑道:“若是这么着,请他去咱们家铺子里帮着照应也行。” 邢大舅求得就是这事,忙感激地给贾琏、冯紫英斟茶,又道:“昨儿个过去请安,大老爷见有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连襟,忙赏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叫他们买所干净的小院子住;他们又在老太太跟前得了二十两银子、一大包衣裳鞋袜并两领绢料帐子两匹尺头;二太太那是十两银子、一包她昔日的衣裳;二姑娘只说库房里还有些没要紧的大木头家伙物件,叫他们买了院子后只管来跟她说缺什么家具。如今再有二爷给个差事,这日子就也不差什么了。”说着,又在心里埋怨邢夫人往日里不肯照应他们姐弟,若早如此,如今邢家日子也不会过得那样艰难——虽瞧着像是穷亲戚在打秋风,到底日子好过了许多。又去房中看了贾珠如何,见李纨哭得双眼红肿如桃,又替李纨捎了两句话,便赶紧出门向贾家去。 往日里,贾母、王夫人是不肯用到邢德全的,但如今跟东府里分了宗,不好叫贾珍帮着办事,叫个下人去又显得轻慢,宗里的子弟读书的年纪小、年纪大的各有差事,眼前就只有邢德全一个闲人,便使唤了他。 邢德全才进荣国府角门,就被贾母、王夫人的丫鬟簇拥着向贾母那荣庆堂去。 昔日不曾受过这等礼遇,邢德全心里颇有两分受用,随着丫鬟们进了荣庆堂,见贾母、贾赦、贾政、王夫人、元春个个心急地看他,忙将在李家所见所闻说了一说,又将贾琏、李纨捎回来的话也细细说明。 贾赦松了口气,“有琏哥儿在,珠儿必然无恙。” 王夫人挺直身子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暗骂李纨扫把星,又哼哼唧唧地问:“那怎没将大爷接回来?” 贾母坐在榻上搂着宝玉、湘云两个骂道:“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哪怕是有个头疼脑热呢,亲家也要留他们住下两日不是。” 王夫人心中一喜,暗道她果然糊涂了,这会子不是跟李守中重归于好的良机吗?该立时叫贾政登门道谢,跟李家握手言和才是,才要说话,被贾母一瞪,不禁一凛,不敢将心中那趁热打铁跟李家亲密来往的话说出口。 贾母对珍珠道:“叫厨房里将煨了半日的老鸭汤盛出来,还有宗里芬哥儿送的新鲜野菜烫了给你们大舅吃,野菜只合用热水汆一回略撒些细盐,若当真做得太过精细,反倒没了滋味。” 邢德全忙推辞不敢受。 “一事不烦二主,待大舅吃过了饭菜,还要劳烦大舅再将珠儿、琏儿的衣裳鞋袜带过去一些。”贾母含笑道。 邢德全受宠若惊,连连答应了,跟着个小丫头就去贾母院偏房里吃饭去。 “老太太,这正是珠儿跟李祭酒” 贾母嗤笑一声,望着眼珠子乱转恨不得立时跟李守中一家亲的王夫人,再瞅了一眼虽不说话却也是一副亟不可待模样的贾政,叹息道:“欲速则不达,如今你们登门,李家未必不会将珠儿撵出来。放心吧,琏儿心里有分寸,定会叫咱们贾家跟李家握手言和。” 王夫人低着头掐着帕子,心说那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大房添砖加瓦,叫大房越发得意罢了。 贾政低着头,不敢逆着贾母的意思。 贾赦懒散地待要说句风凉话,又因偷偷亲近小妾,觉得腰上虚得厉害,作势叫人拿了放在他院子里的牛黄狗宝并些其他适用的贵重药材出来,留着叫人捎给贾珠后,便懒懒散散地问:“母亲,来抹两圈骨牌吧。” 贾母一愣。 贾政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左右无事。”贾母余威尚在,贾赦立时胆怯了。 经过了张材之女的事后,贾赦又连着两次“没忍住”,次次出了房门,就有若干人满脸不祥地看他,叫他提心吊胆地不敢再好女色,唯恐一个没忍住,送了老命,空有万贯家财也无处使。于是琢磨着在贾母院子里找些事做,也将淫、心转移开。 贾母有闲情含饴弄孙,哪有心思看一把胡子一张老脸的两个儿子彩衣娱亲,略淡了脸色,随后又唯恐贾政、王夫人夫妇离了她跟前,在背地里捣鬼叫李守中越发不肯跟贾家亲近,于是点了头,一面叫鹦鹉、琥珀去摆了桌子拿了骨牌来,一边叫元春陪着抹牌,命王夫人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 如此一来,二房里能做主办事的,一个也休想离开贾母眼皮子底下,王夫人、贾政、元春三人虽心急,却也没奈何。 邢德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再随着珍珠进了荣庆堂,望见贾母带着两个一把胡子的儿子抹牌,心里诧异得很,领了贾琏、贾珠、李纨的衣裳,并拿了牛黄狗宝等药材,便重新随着金彩、林之孝出了门,没走出宁荣大街,见贾蓉与宁国府一宗几个玉字辈子弟冲他招手,少不得过去应承两句。 “大舅老爷,我们去听杏官唱戏,你去不去?”贾蓉微微挑眉,有意要引着邢德全说几样荣国府中的荒唐事给身边其他人听听,也叫那些人明白跟他们一宗才不亏。 邢德全记挂着差事,推辞道:“不敢去,奉了老太太之命,要去李家探望珠大爷呢。” “这李家不是跟荣国府断了来往吗?怎去李家探望珠大爷?”贾蓉疑惑不解地说。 邢德全本是个待人无心、呆气十足的,好容易“翻身”正经地领了一回差事,有意显摆,偏林之孝、金彩二人也在,不敢张扬,聊聊说了几句,便与金彩、林之孝向李家赶去。 贾蓉眼瞅着荣国府一群去了,听邢德全话里的意思是李家刁难贾珠害得贾珠险些丧命,心思一转,与其他人一同道:“咱们虽分了宗,到底早先是一家人,那李家实在可恶,这般折辱咱们珠大哥,走,向李家给珠大哥讨公道去!” 这几日里贾蓉从赖二手上弄了一笔银子,手上越发散漫,众人喜他舍得花钱,日日随着他吃喝玩笑,此时听他说话,哪有不从的。便拥护着他,骑着一队二十余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吆五喝六地叫了一宗的子弟沿着大街向国子监祭酒李家去。 贾蓉有意慢着邢德全等人一步上门,那李家人眼瞅着一群自称是姓贾的小爷登门,忙去跟李守中、李谨、李诚说话。 都是一个贾字,李守中听说是一群贾家人气势汹汹登门,只当是荣国府气恼了,有意报复,一边叫李谨、李诚去跟贾蓉一群说好话,一边赶紧亲自去跟贾琏说话,到了廊下望见贾琏、冯紫英两个为方便照应贾珠盖着大氅躺在躺椅上相对打瞌睡,连忙过去将贾琏摇醒,哭丧着脸道:“琏哥儿快醒醒,你们家来了一群人要讨公道呢!” 贾琏迷迷糊糊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道:“怎么会,方才大舅进门不还说老祖宗很是感激李大人吗?” 李守中才要说,就见李诚气恼地大步跑来。 李诚素来整齐端正的衣襟敞开,一脸懊恼地道:“贾家人实在不讲理,如今坐在厅上,等着咱们好酒好菜伺候呢。” 李守中不禁后悔昨晚上叫贾琏背着贾珠进门了,紧紧地抿着嘴,只对贾琏说:“琏哥儿带着你们贾家的人走吧,要打官司,我也认了。” 贾琏蹙眉,从躺椅上坐起来,又见冯紫英也迷迷糊糊地起来了,就问李诚:“来的人叫什么?” “就是你们家的蓉大爷!”李诚昨儿个瞧贾珠病重,又看李纨哭成那样,才略有些后悔昨儿个对贾珠太无情,如今又觉该更狠一些才是。 “他不是我们一宗的人,怕今日过来为的就是借着闹事骗吃骗喝呢。李大人只管叫人去衙门里状告他来官员家中闹事就是。”贾琏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见李守中不动,心知像李家这等人家,寻常是不肯得罪权贵的,于是踱着步子道:“待我去见见那蓉大爷去。” 李守中见他哈欠连天,又觉今日露水深重,唯恐贾家另一位小爷也病倒在李家,忙叫人拿了桂圆汤给他喝,又叫他嚼了一片法制紫姜,自家人不肯出面,全叫贾琏去对付在前厅里拍桌子等着好茶伺候的贾蓉一群。 贾琏捂着嘴打哈欠,面前递过来一方湿帕子,只管接了擦脸,然后随手丢出去,果然远远地就听见李家满是书香气息的宅院里回荡着一阵不合时宜的讨公道的怪腔怪调,由着李家下人引领,顺着游廊到了厅前便站着不动了。 全福听屋子里还跟茶馆一样满是催促茶水的声音,抬脚踹向面前雕着木樨花未开的门扉。 咣当一声,厅里安静下来。 贾琏这才慢慢向内走去,走到贾蓉坐着的主位椅子前,那贾蓉登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忙让开位子来。 全福立时将贾琏的坐蓐、椅袱换上去,这才请贾琏入座。 “琏二叔,我们是来替珠大叔讨回公道的。”贾蓉暗暗给身后一群人递眼色,那群人立时七嘴八舌道:“正是,不能叫李家这样欺负珠大哥。” “琏二哥,李家理亏不敢跟咱们怎么着,咱们破着闹一场,叫李家三跪九叩去贾家赔不是才算解气。” 贾琏睁着酸涩的眼,眼瞅着一群青春正茂的少年一提闹事就兴致勃勃,轻轻地嗤笑一声,“都给我滚。” “琏二叔”贾蓉悻悻地,一咬牙道:“琏二叔怕了,我们可不怕!” “当真不怕?”贾琏冷笑道。 贾蓉心道荣国府祸事连连,好容易出来一个兰台寺大夫的姑爷,偏姑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告了荣国府,于是故作大义凛然道:“为珠大叔讨回公道,怕个什么?” 贾琏冲贾蓉伸了伸手,待贾蓉一伸脖子递了脸来,便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琏二叔,你——”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贾蓉捂着脸颊,奈何没胆子跟贾琏来硬的。只觉得他带来的人都在看着他呢,心里又气又恼急着找回面子。 “全福,叫赵天梁去请了珍大哥来,问问珍大哥,是不是贾家人都不要读书不要进学了?竟然敢来国子监祭酒家胡闹。”贾琏支着头,又打了个哈欠。 “哎。”全福答应着,出了这厅,去说给赵天梁听。 贾蓉一听说要去请贾珍,这才慌张了,原本是听邢德全三言两语,认定了贾家跟李家又多了嫌隙,这才唯恐天下不乱,想叫荣国府跟李家彻底翻脸才来闹事,不想这贾琏又是维护李家的,忙堆笑讨饶道:“儿子不知二叔已经将事料理好了,既是这样,儿子就领着叔叔、兄弟们去了。” “谁都不许走。”贾琏低着头冷笑。 全福、全寿眼瞅着那贾蓉一时情急,都已经自称儿子了,也觉可笑得很。 贾蓉抓耳挠腮,待觉他们荣国府里没个读书的,也不怕那什么国子监祭酒,随后又想贾珍未必如此认为。 煎熬了半日,见门边露出贾珍的身影,赶紧喊着父亲迎上去。 “混账东西,就会惹事!”贾珍一口唾在贾蓉脸上,就连他也只敢迂回地跟贾琏斗气,不敢正面跟他起争执,这贾蓉倒是有胆量,先犯到人家手上了。 贾蓉垂着手,不敢去擦。 “珍大哥来了。”贾琏起身相迎。 贾珍堆笑道:“那混账不成器,叫琏兄弟费心了。” 贾琏笑道:“也没费什么事,只是李老爷为人方正,颇有美名,蓉哥儿来人家门上闹事,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以为贾家不敬重读书人?哪怕是不读书呢,难道咱们家就没个花钱买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的?” “是是。”贾珍连连点头,他哪里去管谁买了黉门监去国子监读书呢,只是琢磨着李守中桃李满天下,唯恐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才赶着来叫贾蓉走,于是又请贾琏引着他去见李守中,当着李守中的面踢打了贾蓉两下,这才满脸羞愧地告辞。 因贾珍客气得很,李守中自觉挽回了脸面,也不计较这事,又因贾琏出面“平乱”对他更有两分刮目相看,依旧领着自己儿子向国子监去。 贾琏依旧与冯紫英在贾珠房外廊下躺椅中躺着,闭着眼对赵天梁、赵天栋道:“叫族里的子弟们小心一些,见了宁国府一宗的,要戒急用忍,不可与他们起争执。” 赵天梁琢磨着贾蓉来李家门上自取其辱了一遭,回头必定要捏着软柿子欺负,忙答应了一声。 “要教训那贾蓉,我有的是法子。”一直看似睡觉的冯紫英忽地插嘴道。 “那就拜托了。”贾琏闭着眼睛含笑道,有人自愿帮忙,他怎会推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嗟来之食 贾琏并不追问冯紫英的法子是什么,但料想他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多,要整治贾蓉也容易,到傍晚冯家来人催请,冯紫英才回了家去。 贾琏记起明日黎碧舟之母、许玉珩之母回江苏,就叫赵天梁去了一趟许家,将不能去送行的缘由说了一说。 不想第二日黄昏时分,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四人便齐齐地骑马登门拜访。 黎碧舟是颇有才名的,袁靖风在翰林院学习了一年有余,许玉珩是年少进学,许玉玚也是国子监一干太学生中的佼佼者。 这四人来了,李守中不像是对贾家等人那般疏离,一听儿子说有贵客来,立时笑容满面地坐在外书房等人来见,见黎碧舟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袁靖风持重沉稳,许家兄弟更是灵气逼人,便笑微微地问:“哥儿几个怎有功夫过来?” 众人多少都在国子监中读过两日的书,见了李守中齐齐喊他老师,待李守中请他们坐下后,黎碧舟笑道:“听说我们的结义兄弟四弟的哥哥病倒了,我们兄弟便结伴来探望探望。” 李守中吃惊地问:“那贾琏是你们结拜兄弟?” 许玉珩两只手撑在膝盖上道:“老师定是以为我们四弟才疏学浅,不配跟我们结拜吧。老师不知道,四弟很有慧根呢。” 李守中沉默不语,依着他的意思,昔日是宁肯将李纨嫁给这四人中任何一个的,毕竟这四家也是书香门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奈何那会子实在喜欢贾珠,又被贾政迷惑,一时糊涂定下亲事来,此时沉吟一番,说道:“我也听说过贾家琏哥儿要正经读书的事,只是他们家那样的行事,虽听说了,不曾眼见,也不肯信罢了。”于是又问袁靖风在翰林院里都做什么,又催促黎碧舟早些参加科考,又催促许玉珩、许玉玚兄弟速速参加秋闱速速选官,半日后,见他们要去见贾琏、贾珠,又叫李诚、李谨兄弟陪着同去。 黎碧舟四人辞了李守中,便向李诚打听贾珠病情,待听说贾琏豁出去叫人给贾珠灌了冰盐水,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连声地称赞贾琏重情重义,黎碧舟因黎芮素日所说,也觉贾琏行事圆滑、城府极深,此时又听这么一桩事,便想管他行事如何圆滑呢,行事圆滑的也有好人,心无城府的未必不是歹人。 到了东厢房外,见厢房外廊下暖阁里放着一张简陋床铺,看上面的被褥枕席便知道是贾琏夜间守在这边。 “四弟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许玉珩不赞同道。 “正是,还有那冰盐水太过冒险了,若是不成,岂不是也害了你自己?”袁靖风训斥道。 贾琏忙拱手道:“诸位哥哥迟两日再教训我吧,不管怎样如今珠大哥总算平安无恙。”因听说许玉珩、黎婉婷定了亲,连声道恭喜,心叹那双玉手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见许玉珩不尴不尬的,也明白其中缘故,又叫人与房中李纨说一声,引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进了房中去见。 房里李纨躲到屏风后,隔着屏风见过了黎碧舟四人。 床上贾珠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个玉人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见众人来,先要勉强起身,被贾琏按回去后,惨淡地笑道:“失礼了。” “这会子了,还在乎什么礼数?你觉得身上怎样?”黎碧舟年纪最长,进来问候贾珠的事,也该他先开口。 贾珠迟疑一番,开口慢吞吞地道:“琏儿不懂这个,请你们帮他替我写了折子,将工部的差事,辞了吧” 屏风后响起低低的一声“唉——”,贾琏心知是那李纨听贾珠说要辞官按捺不住了,俯身对贾珠道:“珠大哥何苦为难我,这事哪里能由着我做主?”贾政、王夫人原本就巴不得在家中扎他的小人,这事若是由他出头,那两口子不得恨不得在他饭里下药。 贾珠虽病了,但也听见了屏风后李纨的动静,苦笑道:“我这身子,还不知道能熬几年何苦呢?总归有二老爷的事,前程有限不如留下一命,在家中家塾教书育人,倘教导出一二名于家于国有望的,那就是我这辈子的造化了。”这一句话后,微微有些发喘,再说不出旁的来了。 屏风后李纨听出贾珠话里的哀声,便默默地啜泣起来,原本存着一颗望夫成龙的心,这两日里险些看着贾珠死在她面前,只觉得那些身外事一概不必苦求了,只求今生晚几年守寡,这就是她的造化了。 黎碧舟、袁靖风几人听了,无不替他扼腕。 “如此,先捎话回话,看二叔、二婶待要如何吧。”贾琏琢磨着如今还要贾珠做官,不亚于逼死他,那冰水虽一时救了他性命,也将他体内的五脏六腑冰坏了。 贾珠虚弱地眨了眨眼睛,又连声地喊李纨。 李纨本不肯出来,此时也揩干了眼泪,款款地从屏风后走出,跪在床前脚踏上,轻声问:“大爷是渴了?” 贾珠摇摇头,指着李纨对贾琏五人道:“倘若我活不过这几日了,请你们多多关照你们大嫂子吧,我先谢谢你们了。” 李纨一听这话,眼泪立时滚了下来,趴在床边痛哭不已。 贾琏笑道:“大哥快别说这些灰心丧气话,心若是灰了,无病无灾也能消磨死人。我最听不得人家这样的托付了,大哥若当真疼大嫂子,就憋着一口气痊愈了吧。不然,若是婶子怪罪起来,谁能救得了大嫂子?” 李纨哭得越发厉害,贾珠见此,也不忍再发哀声。 贾琏拉着黎碧舟四人小心地退出去。 “你这大哥倒是个仁义人,只可惜”袁靖风与贾珠来往不多,此时也不免为他叹息。 贾琏轻声道:“如今,还望珠大哥的心意,家中的二叔二婶能明白才好。”又见天越发黑了,唯恐犯了夜禁,赶紧送黎碧舟几人出门,又打发人回荣国府,将贾珠决心罢官的话传过去。 这话传到荣国府中,贾母沉吟良久,虽心疼孙子,但眼下贾珠是二房唯一“出息”的一个,也不敢为二房拿主意,就叫了如今管事的鸳鸯来,叫鸳鸯去将这事告诉贾政、王夫人。 天色已晚,鸳鸯并不从大门去王夫人那,穿过穿堂叫两个小丫头子挑着灯笼送自己抄近路过去,进了东边花园子里,就见这边乱的不成套。 年幼的贾环哇哇大哭,赵姨娘不耐烦地骂奶娘不尽心,瞧见眼前的探春,又骂探春不长进,直念叨着亲孙女还被个外头来的侄孙女史湘云压了一头。 地方狭窄,鸳鸯原不肯听这些闲话,偏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见金钏接了出来,悄声问:“赵姨娘这是怎么了?” 金钏道:“她能怎样?听说大爷不好了,恨不得烧香还愿似的。老爷如今又不像早先那样日日在外院跟客人们说话,见她那个样,少不得骂她两句。她心里不忿,又掂量着老爷今晚上住在外书房,自然要借机指桑骂槐地发发牢骚。” “太太不管?”鸳鸯蹙眉。 “骂的又不是太太生的,太太才懒得过问呢。”金钏说着,领着鸳鸯到了王夫人门前,便伸手打起那道红漆竹帘,请鸳鸯进去。 鸳鸯进去了,望见天这样晚了,王夫人还在与元春母女二人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说话,见元春不复两年前的国色天香,如今好似染上了香火气一般,疲惫得不似个闺中女儿,却像是个操持家务的少妇。心里想着,就将李家捎来的话说了。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王夫人忙问。 鸳鸯心道莫非贾母发话不许贾珠辞官,王夫人就心安理得地叫贾珠拼死做官去?“老太太说,她终归只是祖母,此事该如何定夺,还要看二老爷、二太太的意思。” 元春见鸳鸯离开贾母跟前越发地沉稳干练,又见她穿着件粉蓝底子撒花缎面交领长袄、配着条银灰百褶裙,又俏丽又利落,心道人说这鸳鸯要配给贾琏的奶兄,她这样的的人物也肯甘心?笑道:“劳烦你大晚上的来这一趟,抱琴去送一送你鸳鸯姐姐吧。”含笑望着鸳鸯出去了,叹道:“若是昔日叫这鸳鸯随了大哥,如今该多省事呢。” 王夫人叠着两只手,并不接这话,虽贾琏不收鸳鸯,但鸳鸯如今也是贾琏那边的人,哪里是轻易能动的,忙叫人去请了贾政来商议。 元春见此,也起身退了出去。 “怎么环哥儿又哭个不停?”贾政人还没进来,不耐烦的声音已经飘进来了,不等丫鬟打帘子,自己先甩了帘子进来,重重地坐在暖阁炕上。 昔日住着的院子宽大,贾政内外两个书房哪一个离着后院都有些距离,自然听不见那些琐碎声音,如今住得拥挤,隔三差五地听着赵姨娘房里的动静,也不似早先那般觉得她“本分”了。 王夫人道:“环哥儿有些受凉了。”忙又将贾珠要辞官的话说给贾政听。 贾政呆住,他全指望贾珠出人头地,替他出一口气呢,如今贾珠竟然不肯做官了!忙道:“竟病成这样?”想起贾琏的手段,又道:“莫非是琏哥儿无中生有?”又疑心贾琏早算计着贾珠体弱,才肯将官让给贾珠做。 “要不,明儿个老爷去看看?”王夫人试探道,贾政自从在金陵出了事,至今不曾出过门,借着这事出门试试看外头人的态度却也不错。 贾政唯恐去了被李守中小看,忙道:“我哪里出得了门?” “可咱们不出门,就只能由着琏哥儿拿捏了。兴许珠儿身子骨好端端的,是那琏哥儿有意造谣呢?” 夫妇二人皆知贾珠的身子,受过这次挫折,哪里会好端端的。只是当初分家时许下不能再挂荣国府名头出外行走,前不久与王家断了来往连王仁大喜都不能过去,如今已经是将所有都赌在了贾珠的官位上,哪里甘心叫他罢官回家。 贾政思量再三,咬牙点了点头,因在这屋里尚且能听见赵姨娘房里的哭声,也不耐烦在这过夜,起身便又回了前院书房。 第二日一早,贾政过王夫人这边一同商议带去李家的礼物,就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鸳鸯二人过来了。 司棋笑道:“我们姑娘想念三姑娘了,想接三姑娘过去住几日。” 王夫人瞧一眼鸳鸯,就知道定是鸳鸯昨晚上听见探春在赵姨娘手下受委屈了,告诉了迎春,迎春这才要接人。眼下也顾不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点头就叫司棋、鸳鸯去请探春去荣禧堂那边住着。 过一会子,探春穿着身橘黄衣裙,带着金项圈衣衫整齐地过来,进门后见了贾政夫妇便笔直地跪在地上稚嫩地道:“老爷、太太,”略回想了一番教引嬷嬷是如何指点的,又接着咬字清晰地说,“如今咱们家里事多,我虽不能为老爷太太大姐姐分忧,但守在这边也安心。若过去了,那边必定怕老太太担心,将上下消息都瞒着,女儿过去了,不得知道大哥哥的事,越发会为大哥哥担心。” 贾政一怔。 王夫人立时落泪道:“还是三丫头懂事,罢了,不去就不去吧,且随着你大姐姐一处玩吧。”叫了探春到跟前,感慨道:“三丫头比宝玉还强一些。” 贾政点了点头,也觉这会子了探春不像那些眼皮子浅的争相去大房那趋炎附势,且看她年纪这样小,却在言谈间比宝玉老练的不止十倍,也称赞了她一句“有风骨,不吃嗟来之食”,赏了她两个上等砚台,叫王夫人打发了司棋、鸳鸯两个回西边去。 鸳鸯、司棋心觉没意思得很,碰了一鼻子灰地回了荣禧堂。只是琥珀、珍珠二人原本已经兴冲冲地告诉贾母探春要过来住,此时见她不来,便去问鸳鸯缘故,听说后背地里学给贾母听,贾母听说那句“不吃嗟来之食”,便也歇下了接探春到身边与迎春、湘云一起教养的念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锲而不舍 却说贾政许久不曾出门,此时出了门,人在轿子里正襟危坐不敢向大街上看一眼,更不许随从随便与路上遇见的熟人答话,一路到了李守中家中,下了轿子,有些不尴不尬地整理衣冠,见李家只有个二十出头的李诚出来,李守中并不露面,且李诚不加寒暄就径直领着他去见贾珠,被这般冷落越发悻悻的。待到了东厢房外,望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教导贾琏习剑,心里就后悔将贾珠交给贾琏了,只觉贾琏自己胡闹还瞅光阴不够,哪里有心思去管贾珠死活。 “二叔来了。”贾琏挽着剑花收了剑,与冯紫英一同行到贾政跟前。 贾政勉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屋里,瞧见李纨消瘦许多地捧着细瓷水碗盘坐在床下脚踏上给贾珠喂水,就道:“媳妇退下吧。” “是。”李纨不知贾政为了什么缘故过来了,但觉他此来定有所谓,偷偷去觑李诚,又去看贾琏,人向外去,却不走出明间,只立在隔开两间屋子的红纱橱子后。 贾琏、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贾政痛哭后安抚他的准备,却见贾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前绣墩上,按住要给他行礼的贾珠。 “父亲,孩儿无能叫父亲担忧了。”贾珠终归坐了起来,虚弱地跪在床上给贾政磕了头。 贾政反反复复地看了贾珠脸色,望见他面孔发白、四肢无力、气息飘渺,心里一灰,却仍旧存了一丝妄想地瞟着贾琏问:“珠儿,也不必立时罢官弃职,先告了假,在家里养几个月。” “咳咳。”贾珠不曾开口,已经咳嗽了三四声。 贾琏因贾政那脸色,就明白贾政两口子定是将贾珠要罢官的事怪到了他头上,于是拉着冯紫英、李诚出去,在橱子外见到李纨,也不出声只一点头就出去了。 李纨拿着帕子擦着眼睛,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看着,此时两眼发涩、手脚发软,侧耳去听,只见贾琏、冯紫英走后,屋子里贾政就轻声地问话了。 “珠儿,可是琏儿哄着你罢官的?你别听他胡说。” 贾珠摇了摇头,心下反倒讶异贾政为何会说出这话来,开口道:“父亲,是我自己个”‘ “你莫瞒着我,那琏儿手段了得,咱们一家落到如今这境地,全是大老爷、琏儿两个害的。可怜我们一房,如今就只有你一个出息的,若是宝玉再大一些,我也便不说了。只是若是你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再没个指望了,日后谁还把咱们当人?”贾政说着,便滚下泪来,心道贾珠的病休养两个月就能好,何必自断退路呢? 贾政老泪纵横,贾珠满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道:“就听老爷的——” “万万不可!”橱后的李纨按捺不住走了出来,重重地跪在贾政面前,欲哭无泪地道:“老爷,万万不可!虽老爷的意思是叫大爷病好了再去做官,可谁都知道,一日不辞了官,大爷一日心里挂着这事。且大爷身子略好一些,少不得就要被逼着去衙门里东奔西走,如此,怎能保养好身子?” 贾政自李纨入门后,不曾跟她说过几句话,因是公公与儿媳,便偏了身子对着贾珠,冷笑道:“逼着?你这话又是指谁?我们是他老子老子娘,难道我们不比你疼他?”也被李纨的话说得心虚,不由地偷偷扫她,见这才几日,李纨身上的衣裳就宽松了许多,对她的怒气也稍稍减轻了一些。 贾珠侧躺在床上,一时嗓子痒的难受,待要咳嗽,又咳不出。 李纨忙起身扶着他侧身坐起来,忙拿着手给他拍背,声音沙哑地道:“大爷千万别答应了老爷,不然我自去家庙里守着吧,总归没两年也要守寡了。” “哪有无缘无故咒人的?谁逼着他带病做官了?不过是暂且留着官位,待” “老爷,你看我像是长命之人吗?”贾珠病歪歪地苦笑道。 “不孝子,怎能对你老子说这话?”贾政扭开头,不忍去看贾珠,满心凄凉酸涩,依稀料到自己迟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爷若觉得我这身子还能受了挫折,就叫我过两个月做官去吧。”贾珠说着,就与李纨相对哀戚地哭了起来。 贾政语塞,见他们少年夫妻哭得那样凄惨,也不忍心说出催逼着贾珠的话,心知贾珠这模样,还能熬上几年就是老天垂怜了,讷讷地落泪道:“罢了罢了,谁也不许再提起做官的事了。你安心养着身子,其他的事,一概不必去想了。”只觉他们一房没个奔头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趔趄地起身就向外去,走到门前,见贾琏、冯紫英还在,只觉这次又叫贾琏赚去了,又见李家父子三人一个都没露面,心知他们不肯见他,于是一言不发地向外去了。 贾琏、冯紫英二人忙进了屋里,见李纨还在兀自啼哭,贾珠越发气息微弱了,忙上前安抚他们二人。 李纨收住了眼泪,便又忙着给贾珠喂药。 贾琏见他们夫妇二人另有梯己话要说,扯了扯冯紫英的衣襟退了出来,此时才见李守中带着儿子李谨、李诚磨磨蹭蹭地过来。 “你家二老爷,走了?”李守中问。 “是,已经走了。二老爷仿佛是答应叫珠大哥罢官弃职了。”贾琏恭敬地道,见李守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知这老爷子也不肯见女儿守寡,只是性子倔强,不肯亲自去劝说贾政。 李守中在门前犹豫再三,这才鼓足勇气领着儿子向内去,进到房里,草草地丢下一句:“日后要来给你岳母祝寿,只管来就是。”又虎着脸从房里出来,到了外头坐在廊下矮凳上,就问贾琏:“书读得怎样了?” 贾琏忙道:“请的先生虽高明,奈何我愚钝不堪,进步不大。” “勤能补拙,再使一把劲就是。”李守中忖度着袁靖风、黎碧舟几个都是不爱玩的,他们肯跟贾琏结拜,贾琏就必然是真的一心向上了,于是拿着几句话考校他,见他答得也算中规中矩,便点着头去了。 贾琏与冯紫英为着贾政的事感慨一番,随后冯紫英的小厮来说:“爷,人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蓉大爷上钩了。” “琏二哥,我且去了。”冯紫英一拱手,便潇洒地随着小厮走了。 贾琏并不知他要如何引贾蓉上钩,只是黄昏时分,冯紫英得意洋洋地拿了一张写下贾蓉欠下赌资两千两的字据递给正背书的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面对着李家在夕阳下仿佛清淡水墨画般的景致,仔细看了那字据,对跨坐在栏杆上的冯紫英道:“莫非你给他设下了仙人跳?谁家的‘美人’,能叫他忍气吞声写下这字据来?” 冯紫英笑道:“琏二哥还真是料事如神,是位王爷家的爱宠,才在京都露面,知道的人少。那蓉大爷不明就里,见了人就想亲近亲近。” 贾琏蹙眉,想起贾宝玉昔日为了蒋玉菡挨了贾政一通毒打,忍不住劝说冯紫英道:“你与那些人来往,是你不拘小节,不因着他们出身小看他们。只是这样的玩笑以后万万不能再开了,免得惹祸上身。”虽是娈童、优伶,但若是遇上个醋性大的,这事就闹大了。 冯紫英拿着脚蹬在栏杆上,对贾琏的话不以为然地道:“琏二哥怎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既然是我肯请来帮忙的,必然是交心的,怎会是那等背地里调三调四的?” “你待人以诚是好,却也要留心防不胜防这四个字。不然,只凭着侠义之心,哪里能够平安一世?” 冯紫英拿着手弹了弹粉底靴子,心道琏二哥是在自家里吃尽了苦头,才说出这些话来,他虽有些不能苟同,但附和他两句又何妨?于是连连点头,只说贾琏教训得是。 贾琏看他不是真心应了的,唯恐说多了惹恼了他,又连声道谢,不肯收了那欠条。 待天色暗了下来,冯紫英依旧回家去。 贾琏也不好再与李纨一同守着贾珠,又去了边上暖阁里看书去,见有几处不解,又捧了书本去请教李守中。到了李守中书房内,一面将疑难之处说出,一面暗暗打量这书房,见这书房朴素得很,竟是只有经书子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其他的怡情之物,哪怕是琴瑟也一概没有,心道这李守中也太刻板了一些。 李守中自然乐得教导贾琏,只是他习惯了引经据典地之乎者也高谈阔论,说了半日,叫原本一知半解的贾琏越发地一窍不通了,再刨根问底,那李守中纵使有满腹诗书,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解。 “你也莫气馁,我多少年没给人启蒙过,一时疏忽了。”李守中脸上发烫,虽实际上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心里因枉做了多年祭酒,此时连个论语也说不通甚感尴尬。 贾琏垂手立在李守中面前道:“是小子我愚钝。大人你看,我连在书中断句,都要加上这些标点呢。”于是拿了自己的书本给李守中看。 李守中对着蜡烛眯着眼睛,果然望见书中有些蝌蚪、满月,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难怪他跟贾琏说不通呢,原来是对牛弹琴,“你这还算是聪明的,我教书多年,还曾见过一个十分聪慧的学生。背书时,先大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地将一面书背出来。”因这是早年的趣事,说着就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贾琏也随着笑了一笑,猜到此人八成就是李守中本人了,忙又上前道:“虽说学生这也是雕虫小技,还是跟黎大哥、袁二哥他们一起捯饬出来的。但若有了这个,似我这般启蒙的人读着这书,岂不便宜?”若有李守中代为推广,那就是事半功倍了。 李守中登时变了脸色,正色道:“从春秋开始,这圣人之言就是这样记载下来的。你道你比圣人还英明?原本你在圣人之言中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该狠狠训斥你一通,因见你也是为了便于读书,才忍下。如今你竟狂妄地要叫其他子弟也跟着你学了这偷懒耍滑的伎俩?” 李守中的话虽是强词夺理,但也是如今士大夫们的正统思想。 贾琏堆笑道:“并不敢往这孔孟之言上加东西,我这有一本太平广记,请大人瞧一瞧。以我的心思,是在这些本就是玩笑的书里加上一些,这些原本就不必费脑子花心思研读的,大可以加上去了,叫人闲暇时匆匆地扫一眼,略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也就罢了。如此,也能下功夫看些正经的书。”因见李守中不言语,便将一本太平广记放下,恭敬地拿了自己的论语退了出去。 “哼!”李守中先拿了那太平广记翻了一翻,见里头果然有些符号,且还附着一张符号释义表,轻蔑地丢在书案上,背着手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对着少了一角的明月后悔惋惜,只觉自己老糊涂了,不该结下这门亲,就算是一字不识的人家,对外头不也号称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吗?自己怎因见一个贾珠好,就结下了贾家这满门只知道花天酒地胡闹、不懂得读书上进的人家! 懊悔了半日,见小童来请他安置,一时又听说贾珠因贾政来了一遭病情又有了反复,此时挂心贾珠的病情,也睡不着,重新回了书房,原本对那杂书是鄙夷不屑的,偏这会子因贾珠的事心不在焉,也看不进“正经书”,随手摸了那太平广记在手上握着,先时不觉,待醒悟过来,已经将这满篇幻术的书翻到了一大半,心道果然这样读书省力得很。 李守中虽觉察到了,但又觉若是自己将“省力、便宜”等话说出口,必然纵了贾琏,叫他不知道正经地上进,只在这些投机取巧的小事上用心,于是第二日,去了东厢房外,当着李诚、李谨、李纨的面,将太平广记丢到贾琏怀中,冷笑道:“只为弄清楚你那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就耗费了好半天,哪里省力了?” “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守中冷笑一声,入内见贾珠病情稳定了一些,能略吃些稀饭了,便又带着儿子去了。 贾琏拍着书本,目送李守中远去,进屋子里与贾珠闲话时,将自己有意要借着李守中的名推广标点一事说了出来。 贾珠气息微弱地道:“你不如那本标错标点的书摊开在岳父面前,岳父治学严谨、待己更是严苛。他见了,定然忍不住替你更正。” 贾琏心知贾珠曾在李守中手下读书多年,回头就将杜牧的清明一首,断了两种句子,请李诚送给李守中。 李守中得了那清明小调、小词两篇,也觉有趣,他也非浪得虚名,不过略一沉吟,略去掉几个字,便也断出一篇纤巧的小曲来,自得其乐了一回,听说贾琏又来请教,忙将所写的小曲藏掖在大学中,正襟危坐地问贾琏:“若是有正经的话要问还可,若是你又来胡搅蛮缠,恕我不奉陪了。” 贾琏忙道:“是有几个正经的话要问。”于是先将几个疑难之处问了,随后又拿了一本尉缭子来,为难地道:“小子才疏学浅,正如大人先前说的,恨不得一口气将一页书念完了才好,可这么囫囵吞枣,又不解其中深意。若不这么着,一本书就要耗费上很多功夫才能读完,这是小子闲来无事胡乱加上的标点,请大人闲了替我改一改。”有意将书本敞开放着退出去。 李守中昨儿个读了太平广记后,已然将各色标点的用法烂熟于心,今次一眼瞥过去,就看见几处错误,只是不肯遂了贾琏的意思,有意在贾琏出去时将那本书合上不屑地弃在一旁,随后依旧如常地吃了晚饭,到晚间洗漱后与老妻一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惦记着那几处错漏的地方。 李太太原本就因女儿命苦夜不成寐,此时被李守中一搅合,越发地睡不成了,就开口道:“老爷既然心疼女婿,何不在白日里与女婿多说两句,也宽了女婿的心,也叫女儿不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不是这么件事。”李守中一句话里叹了三次。 “那又是什么事?莫非是国子监里出了事?” “也不是。”李守中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飘着几处贾琏弄错的标点,虽明知明日要去国子监里,依旧不能安心睡觉,折腾了大半夜,忽地一掀被子,披着衣裳就向书房去,不等小厮掌灯,先研墨提笔,就着火折子的一点亮光将错处改了过来,待长出一口气后,又见随后几页里也有错漏,待要不管,可心里牵牵挂挂的,总悬着这事,一连批改到五更天,终于在临去国子监前,打着哈欠将尉缭子丢给小厮,“拿去给琏哥儿,叫他好生卖力读书吧,连这等闲书都能断错句子。” 虽疲惫,到底心里没事了,于是脚步虚浮地进了轿子向国子监去。 小厮忙捧着书交给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学着冯紫英的样跨坐在栏杆上,蹬着柱子翻了一翻书,立时就将李守中替他们订正尉缭子一事写信告诉四个结拜兄弟,过了午时这四人便兴高采烈地过来了,等到傍晚听说李守中回来了,兄弟五人并过来探望的冯紫英便齐齐将才出轿子的李守中围住。 李守中乍然望见一群青年人围住自己,心里纳罕得很。 “不愧是李大人,胸襟广阔,海纳百川。” “正是,到底是李大人明白事理,知道推陈出新是大势所趋。” “李大人放心,我们已经合力买下了一间书局,过两日就能将李大人订正过的尉缭子印出来。” 李守中晕晕乎乎,却也听出了不对劲,唯恐自己搅合到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事里惹人笑话——才学高的,哪个看得起那标点?没有才学的,用得上标点的,哪个有资格开口说话?于是忙道:“不可、不可” “一定要将李大人的名字印在书上。”冯紫英因为贾珠打抱不平,有意扯着嗓子说。 “不可,不可!若是这么着,就叫人笑话死了!”李守中涨红了脸,再三摆手。 许玉玚笑道:“迟了,已经叫人印去了。” “快拦着!”李守中急得要哭出来,那等“花哨”的伎俩,哪里像是国子监祭酒该做的事!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老大人不是挺喜欢的吗?”贾琏搀扶着李守中向他书房去。 李守中气得甩开贾琏的手。 黎碧舟、袁靖风二人最是明白李守中的心思,齐齐道:“李大人放心,许老尚书的诗集子里,也有标点呢。” “果真?”李守中果然一听说许之安也搅合到这事里,因想许之安素来对后生亲切,在许之安看来可称赞的,就必定有些好处,只是少不得训斥几人道:“正经地读书才好,没事折腾那无关紧要的东西去!” 李守中训话的时候众人只管先答应着,随后又怂恿他写一篇详述标点如何适用于学艺不精之人并启蒙蒙童的序跋。 李守中先不肯,奈何一群青年死皮赖脸地一再恳请,只得匆匆地写下一二百夹杂着标点的序跋,交给许玉珩与那本尉缭子一同印出来。 许玉珩得了这序跋,连连对李守中道谢,呼啦啦地带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玚就又去了。 李守中哭笑不得,但既然已经写下了序跋,也不再似早先那般故作清高地贬低标点,拿着古人的诗词歌赋练了练手,随后很有些自得地将自己改过的清明拿给贾琏、冯紫英、李诚、李谨看。 众人看了,自然要夸李守中才高八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欲海情天 眼看进了十一月下旬,许之安的诗集、李守中的序跋都印了出来,贾珠身子这才能移动。 贾政、王夫人立时打发人来接,贾琏便辞了李家四人,先将贾珠送入铺着层层褥垫的马车中,又请李纨上了翠幄轿子,便骑马在前面领着他们夫妇二人回去,待到了贾政一房的油黑大门前,望见宗里几个年轻子弟过来迎接。 下了马后,贾琏开口问:“这几日,那边的可又来找麻烦了?” 贾芸冲东边呸了一声,笑道:“他们倒是想呢,只是那边大太太的丧事办得太大,银子流水一样花了出去。那么大的阵仗排场,操办的时候是够热闹的,可事情了了,一算账,就有人心疼胃疼了。如今珍大叔为了银子焦头烂额的,前儿个兴头着要出其不意抄了赖二家,谁知有人给赖二通风报信,赖二又躲到城外道观。珍大叔气得咬牙切齿,又拿他没法子,正关了门在家里审是谁通风报信的呢。” “又是哪个吃里扒外报得信?”贾琏一面向里走,一面向东边看去。 贾芸等小子赶紧跟着进来,七嘴八舌地道:“还能是哪个?蓉哥儿呗。蓉哥儿先前从赖二手上前前后后得了不少银子,况且珍大叔抄了赖二,得了的银子也不会由着蓉哥儿使,这么着,蓉哥儿还不如将这话卖给赖二,总比在珍大叔手上捞得多。只珍大叔不知道这事,还疑心是哪个跟赖二交好的奴才通风报信呢。如今敬老爷捎话来说赖二一家几代为宁国府卖力,如今发恩叫他们一家自赎。免得京城里有人造谣生事,说他们宁国府眼皮子浅,成日里只盯着奴才家的银子看。” 贾琏脚步一顿,对贾敬此举哭笑不得,冷笑道:“真正有功劳的焦大没人理睬,倒将个只会阿谀奉承的主当成了有功之人。这会子还有闲情嘲笑我?”摇头冷笑之后,又对贾芸道:“盯着瞧,若再有什么新闻,就来说给我听。”又叫人拿着四五张大毡毯挡着风,慢慢地搀扶着贾珠进了轿子里,又叫人将轿子一径地抬向后院。 三层仪门外,贾芸几个自觉地停住脚步,弱不胜衣的李纨也扶着丫鬟从轿子里出来。贾琏依旧在前面领着,直接叫人抬着贾珠进了他们夫妇二人的小院。 只见这小院当真是“小巧玲珑”,俨然是昔日花园里一处赏花楼围出来的,宽敞的卷棚下尚留有石桌棋盘,进了楼下雕花游廊下,就见满头银发的贾母被珍珠、琥珀搀扶着翘首以盼,贾赦拄着拐杖、贾政眯着眼睛俱都是焦急模样。 王夫人蜡黄着脸穿着一身黄栌色衣裳,看也不看上前讨好她的李纨一眼,三两步走到轿子边,掀了轿帘,一句话不说先掉下眼泪来,又催着人抬着软轿子送贾珠回房。 这栋小楼上下各是三间,上面三间不知留作何用,下面三间里,李纨与贾珠住在东间,这东间里还摆着李纨出门前做下的针线、放着贾珠摊开没看完的书本子。 贾珠才在床上躺下,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抽泣、哽咽声。 贾母边落泪边骂道:“你这糊涂鬼,好歹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眼中利芒冲着李纨闪过。 王夫人嘴上并不骂贾珠,但贾珠因这场病丢了好不容易从贾琏那得来的官,她心里如何能不恨李纨?抽噎着不肯叫李纨挨近床边,“老太太,太医来了,叫太医给珠儿瞧瞧吧。” 贾母含泪点头,与众人同去西间里等着听太医如何说。 贾琏立在贾赦身边同去西间,借此时机将贾政的妾室赵姨娘、周姨娘双双瞅了一眼,见这两个姨娘论起美貌来不相上下,俱都是肤白貌美、盘靓条顺的美人,只是在气质上,那周姨娘老实得太过,中规中矩的了无滋味;赵姨娘虽俗但满身的烟火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略等了一盏茶功夫,贾政拿了贾珠的药方子过来,贾母略瞅了一眼,点了点头。 “珠儿怎样了?”王夫人赶紧问。 贾政有些灰心丧气地道:“左右不过是静养罢了。” 王夫人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暗暗地给贾政递眼色,叫贾政跟贾赦、贾琏说话,等了半日,不见贾政开口,便自己勉为其难地道:“琏儿,早先说了要拿着分家换珠儿的官,如今珠儿不做官了,公中那些,是不是该分给我们一些。旁的不说,你元春大姐姐、宝玉兄弟的嫁妆、聘礼,公中是不是该出些力气?” 元春正拉着宝玉、湘云两个玩,闻言面上一红,登时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苦恼起来。 赵姨娘眼皮子跳个不停,堆笑道:“太太忘了还有三姑娘、三爷的呢。” 王夫人不吱声,贾政也琢磨着探春、贾环两个的事花不了几个钱,况且前头元春宝玉开了例子,贾赦、贾琏怎会不管剩下的探春、贾环两个? 贾赦不久前才知道贾琏背着他跟贾政做了这买卖,此时见贾政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心里只对贾政幸灾乐祸,却也不恼贾琏。 贾琏一瞧贾赦就是一副要装病躲过去的模样,笑道:“如今是珠大哥身子不好,才不能做官了。并非我不许他的,因此咱们先前的买卖还作数。二婶子说的这话,我可不能答应。”若是他肯出嫁妆、聘礼,那元春必定又是以荣国府大姑娘的身份出嫁,这么着,不定会惹来多少麻烦事。 王夫人一噎,越发不甘心了,还待要请贾母替她说项,却听贾母道:“别吵到珠儿歇息,琏儿,将庄子上才进的野鸡、莲藕那些个都送些来叫你大哥大嫂子养身子。咱们回去吧。”说着,就从炕上起来,将手扶在琥珀肩头向外去。 “老太太——”王夫人唤了一声。 贾母却不肯答应,只装聋作哑地问珍珠:“宝玉、湘云两个呢?风大,快叫他们随着我回去别吹了风。” 宝玉、湘云两个原本被元春牵在手上,听到贾母呼唤,立时奔到贾母身边,嬉笑着挤在贾母轿子里,贾赦、迎春也各自上了轿子。 贾琏随着这三顶轿子向外走出几步,偶一回头,望见那探春还跟着元春目送轿子远去,心下疑惑分宗了贾母不能领回惜春就罢了,怎地也没提起过叫探春来一并教养?虽疑惑,到底这事与他不相干。进了荣国府东边角门,贾琏先送贾母回荣庆堂,望见贾赦并不立时走,心里纳罕不已,有意拿着东府的笑话说给贾母、贾赦听。 贾母面上发烧,却不吭声。 贾赦连连道:“这就是奴大欺主了。”亏得贾琏动作快,不然那赖大必然比赖二难收拾。 须臾贾政带着赵姨娘过来,那赵姨娘怀中又抱了一个满绣的樱草色袋子。 “摆桌子吧。”贾母淡淡地道。 贾琏心下越发纳罕,略等了等,就见鹦鹉、琥珀等拿了一张铁梨木的小桌摆在荣庆堂前,又搬了三张交椅、三张矮几并一个矮凳来,那矮几上各放着四碟新出炉的鸡油小点心,一碟去了皮的瓜子、一碟剥了皮水汪汪的冬桃。 “琏儿留下凑个手吧。”贾政咳嗽一声,尴尬地道。 “不了,侄儿先去梨香院瞧瞧那群猴崽子,再去警幻斋里读书。”贾琏终于看见琥珀抱着一匣子象牙骨牌出来,恍然大悟却又越发一头雾水地出来,听见赵姨娘怀中的袋子里发出哗啦一声,踩着贾母后院的大石矶出来,转过一道影壁,恰瞧见鸳鸯与赵嬷嬷有说有笑地亲自端着一盆子仔细洗过的大红冬枣过来,从盆子里拿了一个红艳艳的枣子,就道:“当真是山中方一日,人间已百年。老太太素来不喜欢与两个老爷说话,嫌他们太过拘谨。二老爷更是不爱玩笑的人,怎地如今母子三个能凑在一起打牌了?” 赵嬷嬷笑眯眯地将嘴一呶,“二爷不在的时候,大老爷一时无聊开了赌局。谁知道手气没有才上牌桌的二老爷好,输了两三百两银子。偏没两日就传来大爷要罢官的消息,二老爷眼瞅着家里没了一笔进项,便有意撺掇着大老爷再来赌。老太太为人母,看出二老爷这么个心思,不忍戳破,才勉强陪着赌一场。” 鸳鸯低声笑道:“二爷不知道,有道是赌场无父子,昨儿个老太太年纪大,手上慢了一步,耽误了二老爷赚钱。又有赵姨娘没眼力劲地在那唧唧歪歪地算着那一把二老爷最少能赢个七八十两。二老爷红了眼,闷闷地嘟嚷了一句‘会不会玩?’,老太太听了,若是有力气,恨不得将桌子掀了。” 贾琏咋舌道:“竟然赌这么大?”将枣核放到个小丫头捧着的盘子上,也不去搅局,因贾赦不在,不好穿过贾赦院去梨香院,就一直向后去,进了后头的花园子,一路看着枯荷败叶才到西北角的梨香院。 见只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子敢出了梨香院在贾府花园里跑跳,其他的,无不老实规矩地在梨香院十几间屋子里或休憩或读书。 此时已近黄昏,贾琏与梨香院的展先生讨教了一回文章,请展先生将标点教给学堂里的子弟,又留下吃了饭,正待回去看看今日贾赦、贾政的手气如何,迎面遇上贾芸几个草字辈的。 “二叔,你来得巧,正想请你去看好戏呢。”贾芸几个拉着贾琏的臂膀就拉着他从通街的偏门出去,出了这边,不必骑马,只沿着墙角下的阴凉处一路向前,就望见占了一条街的马车、骡车缓缓地向东边去。 “这是” “赖二一家自赎了,因是敬老爷开的口,逼着珍大叔不得难为他们,珍大叔不得不撒手。”贾芸艳羡地望着那些车马,猜测着车中有些什么矜贵玩意。 贾琏抱着手臂,疑惑道:“怕这赖二不是临时起意要自赎,早准备多时了,只是珍大哥就这样放手了?”才说着,就见对面墙角边,贾珍面沉如水地背着手领着打扮得清秀倜傥却又莫名心虚的贾蓉过来了,这父子二人显然也是亲眼来瞧赖二家有多少家财的。 “珍大哥好。” “珍大叔好。” 贾琏这边声音整齐地呼唤道。 “琏二弟好。” “琏二叔好。” 贾珍那边显然是心思不一。 “珍大哥,你瞧那赖二果然是发家有道。”贾琏从腰上的香囊里掏出通灵宝玉,在手上慢慢抛着玩耍。 “哼!”贾珍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瞪向赖二家车马的眼神,就好似要将赖二一家生吞活剥一般,“这一窝混账如今不知是要投靠哪个呢。” 贾蓉唯恐露出痕迹地缩了头。 “琏哥儿,听说,赖嬷嬷、赖大家的,还有那赖尚荣,如今都坐着牢呢?”贾珍盘算着这赖二一家得了自由,少不得要去救人,他必要抢在前头,买通官府扣着人不放才是。 贾琏道:“那赖嬷嬷一家又被打回原籍,如今在柳家里为奴。” 贾珍冷笑着立时对身边小厮道:“去那柳家,只说价钱随便他们出,今晚上就将赖家一家买来。再派人盯着赖二,放出话去,谁敢收留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料定那赖二自赎出去后,没几日就要再求上他门前。 “是。” 贾珍尚且不知道贾蓉通风报信的事,就已经将气撒在贾蓉头上了,挥着一柄手杖向贾蓉面上重重砸去,冷笑道:“混账小子,若不是你昔日为那奴几说话,如今这么些东西这些都是咱们自家东西!”忽地想起回头贾蓉还要见人,这才紧紧地攥着手杖罢了手,又有意对贾琏道:“凤大妹妹跟蟠哥儿定亲了,薛家出了十二台聘礼,绫罗衣裳、金银首饰无数。薛家姑妈又许下叫凤大妹妹进了家门就掌管家里的账册钥匙,还叫蟠哥儿日后样样事都听大妹妹的;又唯恐大妹妹离了叔叔婶子思念,定下新近几年留在京都不回金陵。”口中啧啧出声,有意地要叫贾琏知道他不肯娶的,有的是人当成宝贝一样娶回去。 贾琏欣喜地想王熙凤定亲贾家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王家人是懒怠跟贾家说呢,只是曾托着薛家请了些掌柜,如今该悄悄地往薛家送些贺礼。见贾蓉穿着一身淡黄二色金妆缎袍子,系着条月白双龙抢珠腰带,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这模样,竟像是去相亲呢。又见天色已经大黑,那赖二家的车队还没完,才要再惊叹一句,就见宁国府的二管家余禄匆匆跑来,在贾珍耳边嘀咕了一句。 贾珍立时拱了拱手,说道:“兄弟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急匆匆地带着贾蓉上了马,只领着四五人就去了,一路急赶着出了城门,到了城外,又随着人指引,进了一处颇为寒酸的院落。 贾蓉琢磨着院子大约只有三进,心下便已不喜,再有天黑只有两盏灯笼照路,更显得这地上肮脏不堪,忽地听见一声乌鸦啼叫,吓了一跳,险些撞到在前头走着的贾珍背上。 “往哪里撞尸呢?”贾珍骂道,见前面也来了个满脸寒酸的人,知道这就是工部营缮郎秦业了,略一拱手,就一言不发地随着秦业进了屋子里,进去后见这屋子里也是黑漆漆一片,只点着两只蜡烛,寥寥地摆着几张桌椅,明间里又站着一人,细看就是微服的义忠亲王府的长史娄渝。 “下官见过贾大爷。”娄渝上前拱手道。 “不敢不敢,不知老千岁怎样了?”贾珍上前两步问。 娄渝叹道:“实不相瞒,老千岁很是不好。” “这是为何?林如海告了荣国府,事后查明那几个犯事的并非荣国府族人,是外省贾姓人。当今便叱责林如海办事不利、挟私报复,罚了他半年俸禄。如今并没人再提老千岁的事,老千岁怎反而不好了?”贾珍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似义忠亲王府那等赫赫扬扬的人家,能有什么不好的。 娄渝叹道:“老千岁新近越发心绪不宁,只说什么事事到临头再筹划,都已经晚了。如今先将小主人送出来,不管怎样,总叫他平安一生。” “哎!”贾珍面上跟着重重地一叹,心里以为义忠亲王是在杞人忧天,只觉今次帮了义忠亲王,日后跟就是义忠亲王跟前第一亲近之人,又推了推贾蓉,“这是家里蓉哥儿。” 娄渝上前一步,打量着这贾蓉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便满口称赞不已,又请贾珍、贾蓉随着他去东间里。 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秦业抬手掀开一道青花布帘子,请他们三人进去。 只见这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在红漆斑驳的高几上点着一支红烛,昏暗中看不出颜色的粗糙帐幔掩映着一张简陋的架子床,架子床边上站着一少女,那少女穿着一身宫制襦裙,梳着飞仙髻,明珠一般,衬得这陋室蓬荜生辉。 贾珍、贾蓉父子二人乍然望见那具有稀世俊美,鲜艳妩媚又不失风流袅娜的少女,不禁双双呆傻住,看那少女眉眼间有说不出来的韵味,低眉顺眼,温柔和平,却偏叫人想出“任君采撷”四个叫人陷入欲海情天的字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门前石狮 二人只当这位是郡主,不敢再看,偏又移不开眼睛,只得遮遮掩掩地偷偷瞄她,心下纳罕那娄渝怎这样胆大,敢直接引着他们来见。 “这位就是老千岁的爱儿。”娄渝走到床前说着。 贾珍、贾蓉忙给那少女见礼。 那少女羞涩地让开身子,拿着水葱一样的手指款款地又将帘子撩开一些,行动时,指上蔻丹随着烛光微微泛出荧光。 贾珍、贾蓉父子这才将眼睛从那少女身上移开,低头向那张寻常的木床上看去,见床上躺着一个酣睡的三四岁小儿,那小儿伸出一只臂膀在被子外,那臂膀上罩着的袖子,泛着淡淡丝光,身上盖着的被子却又是普通的粗糙绸缎被子。 “这怎么好委屈了他?莫非是没被子?我立时叫人拿了绫罗绸缎来。”贾珍心知这位就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顶小的儿子了,眼睛又盯在少女身上,心想莫非这位只是个婢女? 娄渝忙摆手道:“不敢那样。”待要领了他们出来,见他们父子二人齐齐去看少女,也不以为忤,反倒更觉放心,重新领了他们二人去前面屋子里坐下,就道:“唯恐小公子年纪小,露出痕迹,不得不穷着养他。已经叮嘱上下不得说破了。若是无事,就再将他接回去,若是出了事,只能叫他大了再知道自己身世了。” 贾珍点头道:“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又见秦业端来的茶盏茶水粗糙得很,并不去碰。 “那位千金”贾珍眼前犹自晃着那俊秀女子。 娄渝笑道:“那位算不得什么正经千金,不然,这样大的人,怎敢将她弄了出来?她原是个戏子偶得千岁雨露生下来的,进不得王府大门。亏得王爷仁义,也在外头像是郡主一样地养着她。如今是要托着她的名,将老千岁留给小公子的东西送到贵府上去。府上富贵,留着那些东西也不打眼,将来若义忠王府出事,府上拿着那些东西关照小公子也名正言顺,免得府上冒然厚待一位无亲无故的小公子惹人怀疑。” “论起我们家跟老千岁的交情,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肯上去。据我说,老千岁是担心太过,你看那林如海不也是只敢对付荣国府不敢对付亲王府吗?太上皇重情,怎会不保着老千岁?”贾珍嗤笑道,因娄渝那句轻蔑的算不得正经千金,立时没了敬畏之心,只恨自己方才没多看那少女两眼,“那位姑娘,如今还叫以前的名字吗?” “那哪里使得?如今随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只小公子老千岁给挑了个洪钟大吕的钟字,暗含‘义忠’的忠。”娄渝暗暗察言观色,忖度一番这父子二人的形容,心道以这父子品性,那少女要拿捏住他们,令他们庇护小公子却也容易,只是琢磨着钱财之多,不得不小心行事,又暗暗地敲打贾珍、贾蓉:“若是老千岁当真没了,除了府上,还有人替老千岁照料小公子呢,府上也不必以为这事如何危险,左右有人帮衬着呢。” 贾珍才与赖二家的钱财失之交臂,如今又见家里要进来一位天仙一般的人物,又知有大笔钱财要替人暂为保管,哪里还听得进娄渝这暗中警告的话,连连赌咒发誓绝对不负了义忠亲王老千岁,商议下来年二月贾蓉一出孝期就来迎娶,便细细与娄渝商议起如何将义忠亲王的东西暗中送到宁国府去。 商议了半日,贾珍就道:“早先我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如今胡子一把了,偏又有了个妹妹,那妹妹一出世,就没了母亲,且还多灾多难。我原就琢磨着叫人出城打醮替她祈福。如今多派出一些车马,待晚间回城时将东西混进来。一连做上十几日法事,哪个有心的会一直盯着不放?” 娄渝也觉这法子妥当,连连点头,又替义忠亲王谢了贾珍一谢,并许了他一些好处。 眼看天将亮了,贾珍、贾蓉父子惦记着那“秦氏”容貌,又试探着说去与秦氏辞行。 娄渝哪里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见惯了正经的公子郡主对那秦氏很有些不屑,又一心要叫秦氏拿捏住贾珍父子,果然又领着他们去了。 贾珍的胆量不免放大了一些,进到秦氏与那小公子如今的屋子明间,见秦氏柳腰不盈一握,生得婀娜多姿,竟是不忍辞去,待见秦氏回避到屋子里,父子二人才“齐心”地出门回城里去。 贾蓉是窃喜自己娶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贾珍是盘算着看娄渝的态度,对那秦氏也不必十分敬重,如此,却是可以余光扫到在马上痴笑的贾蓉,脱口骂道:“发什么白日梦呢!可还记得你祖母尸骨未寒?” 贾蓉一凛,赶紧收了心思,板着脸不敢言笑。 父子二人日上三竿时才进了家门,贾蓉自去歇息,贾珍回到房中,对丫鬟道:“告诉你奶奶一声,下月初一开始为大妹妹打醮祈福,已经择了城外的玉皇庙,叫她好生准备准备,多叫些车马多请些人去。” 丫鬟听了,就去尤氏房中传话,见那尤氏正坐在炕上绣一个大红绫子牡丹花的小儿肚兜,就将贾珍的话说了。 尤氏不解贾珍一直不喜惜春,只觉是惜春克死了他母亲,怎地忽地又转了性子要去给惜春祈福?虽贾珍没提,但想这样的事该去问一问西府,也算是不失礼节,于是又叫丫鬟银碟儿去荣国府说话。 银蝶儿去了一趟,回来说:“进了荣庆堂里,只瞧见那边的老太太跟大老爷、二老爷、赵姨娘一起抹骨牌呢,将话说了,他们只说天冷,半夜总觉得气短心慌得厉害,就不去了。老太太另外吩咐了鸳鸯那日准备了果子酒水送到城外庙里。” 尤氏冲窗外吐出一口绣绒,又拿着拨浪鼓去逗弄睡醒了的惜春,将一直盘坐着的腿伸直叫炒豆儿捶一捶,纳闷道:“怎地那边老太太跟大老爷、二老爷赌上了?” “还不是穷的?奶奶没瞧见赌桌上母子、兄弟输急了眼,说话也是你呀我呀的;赢钱了,恨不得立时伸手去人家钱匣子里抓钱。偌大的宅子里,走了老远才瞧见一两个喘气的。”银蝶儿绘声绘色地学道,因贾珍之母的丧事办得隆重,她这小小丫鬟也跟着与有荣焉,又瞧那荣国府门庭冷落,就连史家也只是送了大姑娘史湘云过去后就与荣国府疏远了,于是话里难免带出一些轻蔑来。 尤氏啐道:“浑说什么,怕是他们赌得大一些,一次出去就是几十上百两银子,不然一次几个子的,谁在意?”说着话,便也交代下奶娘们在她出去时如何照料惜春。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月底,宁国府门前又是一片车水马龙,虽算上贾蔷拢共才四位主人出行,但门前乌压压地占了一街的车,直将荣国府门前也占了。 连出入贾政家门给贾珠瞧病的太医轿子,也要贴着街边才勉强能进了那道油黑大门。 今日乃是贾赦生辰,因贾赦早出了孝,贾琏有意要给他好好操办。又因王家、史家两边都淡了,贾琏又不肯叫那些先前巴结贾政的譬如詹光、单聘仁等往贾赦跟前凑,就略请了几个年轻人哄着贾赦热闹热闹,于是贾琏这会子出了荣国府大门,裹着大氅立在门边影壁前望见这情景,也觉有趣,就与门上人闲聊:“宁国府可当真热闹。” 门上小厮笑了:“虚热闹罢了,前儿他们府上的还来咱们跟前吹嘘珍大爷赏了他多少银子,谁想想不知道那银子来的不干净,也不知道卖了几次屁股赚来的。” 这话说得粗俗,却也一针见血。贾琏一笑,望见东边街上有几匹马、一顶轿子被堵住过不来,忙亲自过去,行了不到一射之地,到了宁国府门前,望见贾珍面上隐隐有喜色,心中不解才丢了赖二那一块肥肉,贾珍这又是为了什么欢喜?与贾珍寒暄一番,又见已经出府的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又回去了,随后一个七八岁小厮来说:“奶奶说大姑娘有些发热,她今日便不去了。” 贾珍蹙眉道:“自有奶娘呢,她不肯去,请过去的太太奶奶们谁陪着?再去请一请。” 小厮听了,忙就去了。 贾琏听了这两句,笃定贾珍是要打着惜春的名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虽如今贾母不能将惜春接去教养,可看那尤氏对惜春疼爱得很,便想哪怕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干净呢,至少惜春身边有个尤氏疼她,比在荣国府里一无所有强多了。想着,一径地向街口去,见冯紫英、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半路遇上一并来了,又见有两个面生的年轻公子似乎面有怨愤地看他,心下不解。 “琏二哥是出息了,连我们都不搭理了?”其中一个少年憋不住,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又怨愤地看了眼黎碧舟四人,“只听说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却不曾见人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兄弟的。” 贾琏心知这是昔日朋友了,只是没人通报姓名,他哪里知道是哪个,于是只一味地赔笑。 “这是我们两家的贺礼,若不是紫英再三拉我们,我们也不敢来尊府上自找没趣。”另一个长脸,嘴边有一点红痣的粉衣少年也嘟嚷了一句。 此时黎碧舟几个见宁国府的人须得耗上一会子才让开路,于是纷纷下了马等,冯紫英也下了马,独有那两个少年满腹牢骚,不肯下马。 “也俊、光珠,你们少说几句,琏二哥是身上事多,才一时顾不得跟咱们玩笑。”冯紫英做和事老,去拉马上两个少年。 那二人双双冷笑不已,“若说事多,怎地春节、端午、中秋也不见叫人上我们家门?却是听说琏二哥去人家门上倒是勤快。”二人再看黎碧舟四人,就很有些敌意。 黎碧舟四人不好说话,贾琏听冯紫英称呼,已经知道那叫光珠的,是缮国公的孙子石光珠,那陈也俊,也是王公子弟,于是便笑道:“我道你们两位是为什么生气呢,原来是这个。那我且问,我们父子二人在金陵的时候孤立无援,又是谁家纷纷锦上添花为二叔上了陈情书?” 陈也俊、石光珠一怔,登时没了气焰,纷纷下马来,扭着头拱了拱手,异口同声道:“那是家里的长辈们行的事,我们哪里拦得住?只是琏二哥不该连同我们也疏远了。” 贾琏惭愧道:“我哪里能做到世事洞明?不过是一时意气,只想着你们远着我,我也就远着你们罢了。” 冯紫英、袁靖风双双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再提早先那些事做什么?没得叫大家都没意思,今日都爽快些为贾大老爷做生日吧。”说着话,见宁国府的队伍终于动弹了,于是纷纷避让到街角。 众人望见宁国府的车驾队伍,无不惊叹。贾琏也去看,一扭头才望见许玉珩几人身后还带着一顶轿子,忙道:“那轿子里又是哪位?” 徐玉玚有意挨着贾琏,一挤眼睛低声道:“还能是哪位,二珩呗。” 贾琏一愣,心道那黄毛小丫头也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酒色足矣 贾琏心里为难得很,在他,是宁肯不见的;不然见了,他少不得要在心里鄙薄自己的品行。 待宁家的队伍蜿蜒着终于出了宁荣大街,贾琏一群人并许青珩的轿子才慢慢向荣国府去。 从东边角门进去了,贾琏忙吩咐贾芸、贾藻两个领着黎碧舟、袁靖风、陈也俊、冯紫英、石光珠几个先去东跨院里见贾赦,自己便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并轿子里的许青珩向荣庆堂去。 在荣庆堂前的垂花门处,贾琏偏过头,不忍去看轿子。 偏许玉玚心里欢喜要做了贾琏的大舅子,有意扯着贾琏的袖子要臊他,一意叫他去看。 贾琏万分无奈地转头去看,不由地吓了一跳,虽听说许青珩十三了但心里不免还幻想着她长得老成一些,谁知看她一团粉嫩,脸颊稚嫩饱满,竟像个十二的,心里无可奈何,又转过脸去。 许玉珩、许玉玚只当贾琏害羞呢,于是有意笑他道:“你怎比青珩还小家子气?” “见过四哥。”许青珩福了福身,见贾琏眼神闪烁不肯看她,越发好奇地看他,心里想着:四哥竟然是这样腼腆的性子。 “这边风大,快进去吧。”贾琏又对门上媳妇道:“告诉老祖宗一声,许家青珩妹妹过来了。” 那媳妇哪里不知道这许家是哪一家,忙偷偷望了许青珩一眼,见是个气度不凡的美人胚子,就赶紧进去通禀。过了前厅,到了贾母房门前,珍珠、琥珀、司棋、红玉、鸳鸯已经迎了出来。 待鸳鸯打了帘子,众人进去后,不待众人见礼,贾母已经先叫琥珀替许青珩脱去了外头那件石榴红绫子狐皮大氅,又命鸳鸯将许青珩引到身边,先握着她的手,见她一双手生得小巧绵软,再三叫她在身边榻上坐了,又道:“外头冷,下半天怕就会下雪粒子了。她才从外头进来,快将脚炉放在她脚下。”眉开眼笑地去看,见许青珩脸庞圆润、下巴微翘,一双眼睛又活泼又明亮,此时脱了大氅,露出一身鹅黄缂丝窄袄、柳绿百褶裙,越发衬得梳着双丫髻的她又轻盈又小巧;待又见她腕子上还戴着小儿保命的金铃铛,立时笑得合不拢嘴,拿着手爱惜地摸着她小巧的耳垂,又见许玉珩、许玉玚兄弟要见礼,忙对贾琏道:“快领着你兄弟去你父亲那边吧,你姐姐妹妹都在东间里等着要见呢。” “是。”贾琏百感交集,再三瞥了眼那稚嫩的许青珩,就又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向外去。 “怎样,我家小妹可配得上四哥?日后四哥可要叫我大舅了。”许玉玚玩笑地揽着贾琏肩膀。 贾琏抿着嘴一笑。 “哼,往日里也不见你这样腼腆。”许玉珩嗤笑了一声,他与许玉玚一般,都觉许青珩的才貌与贾琏十分般配,因此也觉他是害羞,就有意要逼着他多说几句话来。 若与他定亲的是个十六七的,贾琏勉强能在心里描画出张敞画眉、琴瑟和鸣等雅事,可换成了许青珩,贾琏琢磨着自己会三不五时地买串糖葫芦逗她,至于画眉、琴瑟和鸣,还是免了吧,到了前厅见鸳鸯跟出来了,就吩咐她道:“多弄些小巧的果子送进去别叫人欺负了许姑娘。” “是。”鸳鸯含笑答应着,心知贾琏口中的“人”,就是因贾许两家亲事跟王家断了来往的王夫人、元春母女了,答应着也就去了。 “四哥放心吧,二珩皮厚,她不欺负别人就罢了,谁能欺负了她?”许玉玚笑道。 贾琏不敢附和这话,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向前,见全福捧了一张礼单来,接过看了,便道:“收下吧,待薛姨妈生日,也依着这单子悄悄送礼去。” 全福收下单子也就去了。 许玉珩猜着是薛蟠送了礼来,摇头道:“你说他,我前两日还遇上他了,恰望见他跟他大舅兄在大街上吵架,见了我很没意思,待他大舅兄气喋喋地走了,才敢过来跟我埋怨,说是王家姑娘不许他给他大舅兄银子,他大舅兄偏将他当成了钱袋子,竟然在酒楼吃了花酒也叫人记他账上。他说了他大舅兄几句,一时大意带出王家姑娘的名,只说王家姑娘叮嘱过的。他大舅兄便回家去骂自家妹妹还没出阁就向着夫家了。因这么着,他回家被母亲、妹妹教训了一通,再回头见了他大舅兄,两个心里都不痛快,就又在大街上吵了一架。” 贾琏庆幸那乱七八糟的事没堆到他头上,只是那王熙凤竟然有心不叫薛蟠给王仁银子,这实在出乎他意料,顺着荣禧堂正房拐进东边跨院里,进了东跨院前头的小院里,尚且没进去,就已经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嬉笑声,细听众人说得都是笔法笔墨,疑心里头在赏鉴字画。 三人进了小院,就见屋子里地炕上正面坐着贾赦,贾赦左手边是贾政,右手边是葛魁,下面一溜的青年男子,就连柳湘莲都混在其中。 “这是玩什么呢,这样热闹?”贾琏含笑道。 “看唐伯虎的画。”葛魁不尴不尬地说,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 贾琏先望见贾赦、贾政手里还拿着眼镜儿,似乎是要仔细研究的模样,望向众人围着的地上,只见铺着大红毡条的地炕上摆着三四幅唐寅的春、宫,画中山石堆上、香闺榻上或一男一女鸳鸯成双,或多了一个婢女推送助力,咳嗽一声,见柳湘莲也好奇地去看,伸手将柳湘莲的头拨开,“这是哪个送的?”亏得他赶在贾赦的生日之前废寝忘食地多多背了些诗词歌赋,准备应付着今日的射覆、行酒令,谁承想他又多虑了,古往今来,应付男人的宴席,酒色两样足矣。 贾赦笑眯眯地道:“还是蟠儿那小子惦记着我,虽因着王家,咱们如今不来往了,你也别忘了他。”他如今身子“不中用”,只能过过眼瘾,这画正合了他的心意。 “是、是。”贾琏握着拳咳嗽一声,又见黎碧舟、袁靖风等头头是道地品评画上笔法,疑心自己太俗看不出这画的高深之处,于是干脆地领着柳湘莲出来,叫人将宴席摆进来,想起南边庄头孝敬了一根八珍之一的象拔来,因自己不忍心去吃那象鼻子,就叫人将那大象鼻子一分为二,一半送去贾母小厨房一半送给贾珠李纨,待望见门外下起了雪花,映衬着院子中的两棵红梅飘飘渺渺十分浪漫,于是有些不自量力地入内道:“两位老爷、诸位兄弟,咱们一起联诗对句可好?” 贾赦蹙着眉头,对石光珠、陈也俊二人道:“你这兄弟哪里都好,就是新近读多了书,养成了个古板的性子,时不时地爱来扫兴。” 石光珠、陈也俊笑着说是。 贾琏笑了笑,石光珠道:“琏二哥家里那些女孩儿呢?” 贾琏心知石光珠问的是陪酒的那些女戏子,就道:“都放出去,这是今年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话没说完,就见贾赦提起自己还有几幅“名家大作”并多少年积攒下来的闺房“宝贝”后,一群少年郎哄着贾赦去拿了来给他们开眼界,就连许玉珩、许玉玚因好奇,也凑热闹地随着去了。 贾琏只得让开路来,叫一群人簇拥着贾赦去贾赦房中,随后颇为无可奈何地坐下,有些艳羡书中芦雪庵烤肉吃酒吟诗的雅趣,见这地炕上只剩下贾政、葛魁、他三人,尴尬地道:“今儿个就叫老爷高兴高兴。” 葛魁是西宾,自然无话可说;贾政脸色难看地捏着眼镜儿,须臾迟疑道:“也算不得十分难看。”比之往年家里还留有许多俊俏丫鬟、清俊小厮的时候,好看多了,至少如今还勉强沾上了风雅二字的边。 “也俊定亲了没?”贾政眼前的重中之重,就是元春的亲事,眼看又将过了一年,元春如今已经十八了,再拖不得了。 贾琏道:“我跟他足有一年多没见,并不知道这个。”难怪贾政“拨冗”过来,原来是想相看女婿呢,替贾政、葛魁二人倒了酒,因全福说外头鸳鸯找他,便出了这边门,向东跨院门房里去,见落着雪鸳鸯身边,迎春穿着件羽纱大褂领着戴着观音兜披着大红猩猩毡的许青珩过来了。 “四哥。”许青珩捧着手炉唤道。 贾琏点了点头,疑惑她怎一会子功夫就换了件衣裳,随后想起贾母爱赏人衣裳,心道亏得贾母看似十分喜欢许青珩呢,到底没舍得将那雀金呢、凫靥裘拿出来,笑道:“你们怎过来了?” “老太太叫姑娘来给大老爷祝寿。”鸳鸯将手上的伞递给小丫鬟,听见屋子里一阵哄笑并拍桌子声传出,笑道:“这边也玩击鼓传花吗?” “算是吧。”贾琏对许青珩道:“也不必见了,老爷这会子正吃酒呢,你进去了,其他人也拘谨。”倘若当真是击鼓传花倒好,此时不定贾赦在如何教坏一堆少年人呢,唯恐许青珩以为贾赦怠慢她,就又问,“你在老太太那边可好?” 许青珩笑道:“都好。” “除了两个人不好,其他的都很好。”迎春插嘴道。 那两个人就是王夫人、元春了,贾琏琢磨着许青珩来做客,那二人便是嘴上不说什么,只皮笑肉不笑的,也够叫人尴尬的,另有探春是紧跟着元春的,只这三人就够叫场面冷下来了;定是贾母要支开许青珩敲打王夫人母女,才会特地拿着给贾赦祝寿的幌子,打发鸳鸯送了许青珩、迎春向这边来,不然才进贾家的时候不提,这会子又提什么祝寿。唯恐屋子里的荤话传出来,便领着她们向外走,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哄十三岁黄毛丫头的招数来,于是想着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街,如今时代的女子逛不了商场,还逛不了库房吗?于是当机立断地对迎春道:“拿了钥匙,领着你青珩姐姐去咱们家库房里转转。” 迎春一愣,待要说没有叫客人去库房转的道理,毕竟若叫许青珩误会贾家在穷显摆,那可就不妙了,又听贾琏道:“也罢,我也随着去吧,多叫几个小丫头,你们挑中了什么,只管拿出来把玩。” 迎春只得点头答应了。 许青珩也纳闷贾琏叫她去库房做什么,只是琢磨着贾母那边一时半会不能完事,也有意消磨一会子再过去,于是笑道:“四哥库房里莫非有什么我们家没有的宝贝?” “宝贝算不上,只是一堆东西堆在一处,眼花缭乱的也叫人瞧着痛快。”贾琏瞥了一眼许青珩又白又胖的小手,瞄见她腕子上还挂着金铃铛,无奈地心叹这就是他小媳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血气方刚 贾琏打定了主意将逛库房当成逛商场,于是自己披着水绿羽纱披风撑着伞在前面引路,叫迎春陪着许青珩跟在后头,再后面就是迎春、许青珩二人的八个丫鬟、四个奶娘。 一群人逶迤穿过飘雪的巷子,踩着铺了一地的小雪进了花园子,顺着青石小道缓缓地进了黑油栅栏围着的库房院子前,顺着这院子里的甬道先进了洋货库。 这洋货库里贴着墙立着三面书架,架子上从上到下摆着许多舶来之物;没有架子的一面摆着三座两三尺高的大钟,此时没上发条,那鎏金的锤子静静地停在雕花玻璃门后。这座钟之后,是一件件用绢子盖住的大物件。离了墙,房中又竖立着七八架子齐着肩膀高的架子。 贾琏信步走去,打开了匣子,望见里头有两枚核桃大小的怀表,心想这些好东西白搁在这边了,笑道:“恰有两枚,青珩妹妹、迎春妹妹一人一枚吧。” 许青珩笑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没告诉过老太太不敢收下。” 贾琏笑了笑,自己拿了一枚,给迎春递了递眼色。 迎春赶紧领着许青珩进库房里看,将匣子一一打开,见有两枚六角金刚石,又见一顶据说是外国公主戴的王冠,就拿给许青珩在头上比一比。 许青珩有些拘谨,毕竟她自家的库房都没进去逛过,心里越发纳罕贾琏领着她来这边做什么,于是迎春拿出什么,她客气地称赞两声,并不动手。 贾琏见她对这库房不甚喜欢,另外叫人开了绸缎皮毛库,只见这绸缎皮毛库里,银鼠、灰鼠、果子狸、黑狐等皮毛并缂丝、弹墨、绣堆的倭缎、蟒缎、妆缎并其他绫罗整齐地码在箱子,乍开了箱子,只见一片丝光流溢、满目绚烂。 贾琏见这还是难以勾起人家小姑娘家的兴趣,于是摩挲着下巴,琢磨着是太贵重了,显得太过财大气粗,叫人家反倒无所适从,就问迎春:“你平日里爱在什么库房里转悠?” 迎春既然拿了钥匙,她没道理闲下来后不来转一转。 迎春身量拔高了许多,虽还是温柔和气得一塌糊涂,但眉眼间比之先前多了两分韧劲,听贾琏问,就笑道:“我喜欢去放着杂物的库房,去了两次,当真挑了些好玩意出来。”于是又叫人去开那边库房。 许青珩并她的两个奶娘、两个丫鬟依旧是一头雾水。 “青珩妹妹去那边库房转转吧。”贾琏拱了手。 许青珩摸不着头脑,只是素日听许玉珩、许玉玚称赞贾琏待人以诚,此时也不见外,便客随主便地随着迎春向放着杂物的库房,只见那边库房门一开,先露出一堆挂在墙壁上的绸子做的红绿鸳鸯、蝴蝶,这些小挂坠后,挨着墙面又悬着各色颜色鲜亮的风筝,再走近两步,就见这库房比先前那两间凌乱得很,这一处摆着一箩筐留着赏人的香囊荷包,那一处案几上是一大包袱各色披帛、帕子,还有两箱子不用打开,就露出头来的坠子、穗子。一些不值当入了其他库房的砚台、湖笔、笔洗乃至梨木架子的小铜锣、不过三四寸大的小桌屏全堆在条几上。 “这边有一箱子胭脂匣子。”迎春难得露出一些小女孩儿的活泼,两三步上前,打开了几箱子装着胭脂匣子、珠钗发簪、耳环手钏的箱子,一边拿给许青珩看,一边也给自己并红玉、司棋、绣橘、鸳鸯几人挑了起来,另外还要替琥珀、珍珠、鹦鹉等人挑一些出来替换着戴。 许青珩望见那些细碎精致又颜色鲜亮的小东西也不觉动了心,便学着迎春脱了外头猩猩毡,与她一同去挨个翻看里头东西,见有一支银子打造的玉兰花鸟簪虽粗糙却灵气逼人,便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 “这边的东西不值个什么,喜欢只管拿去。”贾琏心里有些无奈,竟像是腰缠万贯领着媳妇去名品店,结果媳妇爱上了二元店,有钱也没处花一样。 许青珩握着簪子笑道:“想不到这里藏着这么些宝贝。”又见迎春挑了两支珠花递给她的丫鬟五儿、六儿,就招手叫五儿、六儿跟她们一起翻看东西。 众人都是在富贵场上浸淫多年的,哪里看不出这些都是寻常打赏下人的东西,虽看着好也是价值有限。 不怕弄坏了东西就也不拘束着,都是一群年少贪玩的女孩儿,哪怕平日里不缺这些东西,如今乍看样样东西都堆了一堆,心里觉得有趣,就淘宝贝一样地由着性子四下里翻看起来。这个翻出一对葡萄双喜头花闹着给许青珩戴在头上,臊得许青珩红了脸;那个又找出一支被明珠暗投、十分贵重的鸳鸯纹鎏金银钗,引得一群人争抢。 贾琏靠着库房门站着,望着一群小姑娘嘻嘻哈哈,暗叹到底是自己技高一筹,见这边原本有四个奶娘,又来了四个教引嬷嬷看管着,更有石姨娘、赵姨娘结伴而来捡巧宗,心知自己在难免叫众人拘束了,便一径地向外去,出了黑油栅栏,迎面望见抱琴撑着伞搀扶着元春过来,喊了一声元大姐姐就待要走。 “琏哥儿。”元春披着件石青色出毛大氅,并未戴观音兜,满头青丝松松地挽在脑后,这会子含笑叫住贾琏,大抵为“亡羊补牢”,就笑道:“那位玉珩妹妹果然烂漫可爱,老祖宗这一会子不见她,立时就打发我来寻呢。” 贾琏笑道:“往年他们家姊妹兄弟大多随着父兄在任上,只她一个留在家里老太爷老太太身边,性子难免烂漫些。” 元春笑着点了点头,见了许青珩,难免想起因她之故与王家断了来往,是以方才脸色难看了一些,这会子见贾琏又要走,又道:“大哥才提起想见见陈家兄弟,琏哥儿若得闲,领着陈家兄弟去跟大哥说几句话解解闷。天一冷他又病在床上,一个月里也难见一回友人。” 贾琏眼皮子跳了又跳,心道许青珩虽看似烂漫也不是没眼力劲的,若不是贾母那边实在难看,她才来做客怎就肯随着他们兄妹来库房转悠;才给他小媳妇脸色看,这会子又叫他做媒,笑道:“大姐姐说得有道理,我后头几日一准多去瞧瞧大哥哥,只是这会子老爷那全靠陈兄弟插科打诨才热闹起来,叫了陈兄弟走,岂不冷了场面?”说罢,兀自撑着伞向前去,穿过山石洞,望见元春也进了库房,心说元春原是要进宫的人,若叫她嫁个好人家,以她的手段自己必要有个大仇人不可,如此,不如不管。 打定了主意,一径地向前去,还不曾到东跨院,就见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并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柳湘莲个个只穿着箭袖、长袄出来了,见他们脸色全冷着脸,忙问:“出什么事了?可是我家老爷” “是李祭酒家的大哥李谨李诚。”黎碧舟道。 “李大哥怎么了?”贾琏忙问,李家人模样老实,不像是会闯祸的。 黎碧舟低声道:“方才来人说,他们两个被人给打了!如今人还被堵在国子监里呢!” “这还了得?是为了什么缘故?”贾琏忙问。 “只听来的小厮说是什么标点,李大哥那边唯恐叫李祭酒知道,不敢告诉家里呢,亏得今日李祭酒害风湿,不曾去国子监。”冯紫英义愤填膺地说。 那李诚李谨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袁靖风、许玉珩、许玉玚都在国子监里读过几日书,与李诚李谨有些交情。 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则是因李家是贾珠岳父的缘故,也跟了出来。 贾琏忙道:“这事不去瞧瞧可不行,只是我家老爷” “琏二爷也去吧,赦老爷说琏二爷在,反倒叫他连过生日都束手束脚的。”柳湘莲按了按自己腰上的宝剑。 贾琏看冯紫英也是佩了剑的,忙叫人将他们二人的剑都收缴了,这才随着众人一同出门,到了门外,早有几十匹颜色不一的骏马等着。 贾琏上了自己那一匹青鬃马,立时随着黎碧舟等人向国子监奔去,只见天上下着雪,地上雪越来越厚,天也渐渐阴沉下来,大街上并没几个人行走,于是他们这几十匹马分外惹眼。 穿过大街奔到国子监门前,贾琏先对那朱红的门楼叹为观止,随后就见门楼下李诚高声喊:“救命!在这呢!”立时向李诚奔去,过去就见李诚李谨被人逼着紧贴着国子监的粉墙动弹不得,又见前面几个少年披着大红羽缎大氅傲慢地看向他们。 “好家伙,来了帮手了!”那几个少年中的头目高傲地微微撇嘴。 “房在思!滚过来!”黎碧舟冷不丁地喝道。 贾琏顺着看去,果然见几个少年中一位生得十分白净、模样与房氏有两分相似的缩头了,因一个房字,猜到那位当是黎碧舟的小舅子了。 “快,揍他们!他们不服你们弄的标点!”李诚捂着鼻子,见有援兵来了,唯恐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叫他白挨了一顿,立时挥舞手臂,抢先向几个大红羽缎少年扑去。 “揍他们!”陈也俊、石光珠、冯紫英先攥着拳头,利落地下马后,就去替李诚分开面前的少年。 黎碧舟、袁靖风原本要劝和,可见李诚那句话再加上冯紫英三人外有柳湘莲也凑了进去,要劝和也迟了,赶紧下马半是打人半是劝架地凑过去。 贾琏心叹少年人血气方刚,轻易就能干出一场群架来,这会子也不好独善其身,就也下了马撸起袖子向李谨跑过去,亏得跟葛魁学了些拳脚,也亏得小爷们打架小厮长随们只敢跟小厮长随们打,于是三拳两脚,也极为洒脱地将个愣头少年摔倒在地上。 忽地听见一声高亢的“琏二哥我来救你!”,贾琏忙回头,望见是薛蟠骑着马冲了过来,心下正欢喜,就见薛蟠下了马,第一个就去抓陈也俊,忙叫道:“错了,那是自己人!”只顾着叫,冷不丁地面上险些挨了一拳,闪开之后,见是方才黎碧舟喊的房在思,于是手下留情,只猛地用力将他推到黎碧舟面前,再回头,又见薛蟠跟许玉玚打了起来,又叫道:“那个也是自己人!” 薛蟠住了手,懊恼道:“那哪一个不是自己人?”嘴里说着,冲向前就去抓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 那少年不知道薛蟠只有个花架子,见他虎头虎脑气势十足还道是个练家子,忙喊道:“我也是自己人,我是黎大哥的小舅子的表弟。” “孬种!”薛蟠啐了一口,后心忽地挨了一拳,吃痛之后于是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伸手抱住那人,丝毫不畏惧那人打在他背上的拳头,拿着手向那人衫子里一番摸索,猛地一用力,抽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来,退后两步得意地将那汗巾子拿在手上甩弄。 被抽了汗巾的涨红了脸,拉扯着衣裤,破口骂道:“臭不要脸!向哪摸的!” 其他几人没见过这招数都怵了,退后几步纷纷大骂薛蟠无耻、下流。 于是这场群架也就停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忠言逆耳 “快给人家扔回去。”贾琏看薛蟠还要故作风流地闻一闻,心里恶心得不得了,见薛蟠过来忍不住后退一步。 薛蟠将那大红汗巾子窝成一团,扔了回去,讪笑道:“方才在大街上看琏二哥跟人匆匆跑来,以为有什么急事就跟过来了。” “难为你了。”贾琏见几个少年围着那涨红脸的少年叫他撩起衣裳系汗巾子,眼角抽了抽,拱手道:“不知诸位有什么误会?这国子监是什么地方,诸位怎在这边就打起来了?” “你且问他!”少年中的头目从腰后掏出一本书愤怒地丢在地上。 柳湘莲弯腰捡起来递给贾琏,贾琏翻了一翻,见是一本有标点的赫连十三娘,“莫非诸位不喜这标点?这不过是闲暇时看的书罢了,何必深究?” “何必深究?你这话说得轻巧!自珍自重的赫连十三娘被这么一点,成了个腹内藏奸的!”房在思冷笑了一声,因被黎碧舟瞪了,忙缩了头。 李谨缩着头,老实地过来辩解道:“在我看来,唯有这样才说得通。像是你说的那个法子,它前后自相矛盾了。” 房在思冷笑:“呸,谁叫你去点的。” “原来你们是为本淫、书打架。”贾琏恍然大悟地再三翻了翻那本书,在黎碧舟的指引下,果然看见那李谨因是个“反”赫连十三娘的,就有意多加了几点,叫那赫连十三娘说出来的话句句显得别有用心。 二字,立时令李谨、李诚不言语了,兄弟二人羞愧难当,旁人也就罢了,他们李家可是自诩规矩严明的,闹出这事,可不叫人笑话。 那几个少年也面有愧色地缩了头。 黎碧舟、袁靖风接了书去,不免也对李诚、李谨兄弟刮目相看,原当这二人跟李守中一样循规蹈矩,不想只是外头中规中矩,内里却跟纨绔子弟不遑多让。 “这书我原也看过。”薛蟠忍不住来凑了一句,虽多次来京城,却还不曾进过国子监,此时站在门前忍不住向门内张望。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诸位随着我去我家酒楼里好生说话,到底错没错,大家伙君子动口不动手说清楚就是。”贾琏心中惊叹不已,原来什么年代都有入迷的人。 “哼,谁少了酒喝不成?”几个少年嗤了一声,唯恐事情闹大了叫家里人知道,赶紧带着随从走了。 剩下的两个少年,一个是头目,一个是房在思,大抵一个犹自在为赫连十三娘打抱不平,一个唯恐黎碧舟向房家告状,随着众人上了马一起向贾琏的酒楼去。 一群人眼看着进了花弄影,薛蟠忙道:“隔壁就是我家的,我且打发人送了好酒来。”说着就叫小厮向隔壁去拿酒来。 贾琏直接领着众人进了酒楼后院里的厢房中,令人烧了厢房地炕,又叫人速速置办了菜馔果碟来。 薛蟠见这屋子里许多东西上印着洋文,纳罕道:“我们家做买卖,也没见这些洋货,琏二哥是怎么弄来的?” 贾琏笑道:“这些并不是洋货,不过是印了几句洋文罢了。” 薛蟠笑道:“原来是这么着。”既然已经破了跟王家的约定跟贾琏往来了,当即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撇开,立时替贾琏招呼起众人来,“待我叫人请几个唱曲的姐儿来凑趣。”这才瞅见一个约莫十岁的俊秀少年在,多看了两眼,得了个白眼才移开眼。 “免了,什么姐儿比得过赫连十三娘?”黎碧舟戏谑地看向小舅子。 许玉珩、许玉玚也是满脸嘲讽。 房在思涨红了脸。 贾琏忙道:“何必再提这话?据我说” “不必说了,我们自己也会点!你毁我赫连十三娘,我毁你苏三!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爱看什么!”小头目冷笑。 贾琏悄问许玉玚:“这位是” “胡竞存,国子监里的翘楚。”许玉玚悄声道。 因那翘楚二字,贾琏约莫明白这人是国子监里一霸了,因胡竞存这话,干脆放弃了打圆场的念头,冷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看谁手快了,那些书本子、集子,我们人多,不过两三个月就能全部点上印出来。” “你道我们人少?”胡竞存冷笑,当即拍案而起,见那菜馔酒水上来了,也不肯吃,领着房在思就要走。 房在思待要走,又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对黎碧舟道:“姐夫,你” “背地里告状的事,我还做不出。”黎碧舟不耐烦地挥挥手。 房在思放了心,也就去了。 李谨、李诚兄弟二人见熟鸡蛋送来了,就拿着鸡蛋在脸上滚,连连对黎碧舟等人道谢。 许玉珩笑道:“这才算是因祸得福了,如今有李祭酒支持,又有下头这些愣头小子帮着在话本子上加标点。这么着,不出半年,京城一大半的文人都要知道标点了。” 黎碧舟、袁靖风等俱是十分兴奋模样,冯紫英、陈也俊、石光珠三人凑在一起看那赫连十三娘,对许玉珩的话不甚关心。 薛蟠不解地问贾琏:“琏二哥,你一直捣弄那标点足有两年了,到底这标点有什么用?”若说断句,哪个读了几年书的不会断。 贾琏轻笑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天地间任何一点进步都是要花费很大力气的。觉得这是鸡毛蒜皮小事便唧唧歪歪自己不肯上心也不肯见别人费心的,大事上也不会有出息。” 薛蟠嗤笑了两声,石光珠、陈也俊不以为然,只冯紫英好似领悟到其中三昧般点了点头,须臾道:“既然这么着,琏二哥一一点名,咱们分工吧,既然当着国子监翘楚的面说下大话,总不好不依着办。” 黎碧舟几个自然无甚意见,贾琏看向石光珠、陈也俊二人,笑道:“不知两位兄弟愿不愿意搀和进来?还有蟠儿,你” “琏二哥这话问的,说起那些书,兄弟我也是如数家珍。”薛蟠不满贾琏当着众人的面小看他。 贾琏道:“既然这么着,咱们先想出书名来,然后再分工?我先提一个。”说道淫、书,他还就知道这个了。 薛蟠冷笑一声,见纸笔拿来了,当即提笔一连写下七八本,慷慨道:“这些我包了。” 石光珠、陈也俊二人见薛蟠呆呆的,竟然这样豪爽,便也不似早先那般因他抽人汗巾子瞧不起他,左右他们又不读书,也无甚事做,便也写了几本书。 贾琏原以为许玉珩等知道的定然少,谁知这些人提笔之后,也是写下一串一看名字就十分香艳的话本子来。 “琏二哥,你就那一个?”薛蟠疑惑了。 “我就这一个。”贾琏道。 薛蟠不信,揽着贾琏笑道:“琏二哥,你当谁不知道你呢?这种书你必定瞒着人藏下许多呢,快别装正经了。” “实不相瞒,我就知道这一个。”贾琏笑道,许玉珩、许玉玚都在,他便是知道得多,也不肯写。 “罢了罢了,他明年四月还要考试,就免了他的吧。”黎碧舟对贾琏施以援手。 石光珠、陈也俊二人对视一笑,俱是不敢置信贾琏当真要去考试,二人嬉笑着各自拉住贾琏的左右臂膀,有意道:“原来琏二哥要做状元去呢!” “你们不信我能过了院试?买个童生的名头也费了我几十两银子,为那几十两,也得过了院试才行。”贾琏抱着手臂斜睨他们二人,熟背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可是得了许之安的许可,可以直接将背下来的许之安的八股文章写在试卷上的。 “若是琏二哥能不使银子地过了,我们兄弟两个对琏二哥五体投地,也立时回家学着琏二哥的样浪子回头金不换去。”石光珠玩笑道,人家寒窗十几年都未必能中秀才,贾琏这才改了两年性子,就能赶得上人家十几年? 贾琏道:“冲着你这一句话,我还当真要高中不可了呢。”见众人要留在这边吃酒,忙道:“快回家吧,家里老爷还过生日呢,好容易叫他高兴一日。” 许玉珩咳嗽一声,与其他人对视一眼,众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猥琐笑笑,就勾肩搭背地出来,打发小厮们依着单子去买书,就齐齐上马,重新回荣国府去。 贾琏上马后落后一步,待众人先走了,望向牵着马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去荣国府的薛蟠,重新下了马道:“你回家去吧,免得你大舅兄知道了在背后挑唆几句,又叫你不得你舅舅喜欢。” 薛蟠闷着头,因贾琏这句,越发觉得自己不随着去荣国府就不仗义,又要使着蛮性子上马。 贾琏忙拉住他,劝说道:“何必叫姨妈夹在里头为难?只是忠言逆耳,我有话要劝你,你若埋怨我,也只管回家去埋怨吧。” 薛蟠忙道:“琏二哥说话无时不为我着想,我怎会不知好歹埋怨琏二哥?”话虽如此,却因如今要娶的是王熙凤,单独对着贾琏时不免又有些尴尬。 贾琏嗤笑一声,就问薛蟠:“我且问你,若是宝钗妹妹进了宫,你会如何?” 薛蟠闻言登时红光满面,笑道:“我自然就是国舅爷了,到时候有她提携,我也能封个紫薇舍人。” “你这话才真正是可笑呢。不是我泼你冷水,我暗暗为你算了一笔账,宝钗妹妹的品貌自然是能轻易入了宫的,可是进宫前上下打点,少说也要使个二三万银子;进了宫后,需要打点的人越发多了,毕竟不是我有意贬低你,宝钗妹妹进了宫后,对着的都是品貌相当的女子,唯一的长处大抵就是皇商之后的银钱了。如此,少说三四万,多则七八万十几万的银子要撒出去。如此,宝钗妹妹得封贵妃,圣人爱屋及乌,也看重你们家。可不是我小看你,以你如今的能耐,你是能做官的?圣人英明,太上皇、太后且在,圣人怎会封赏你?是以那紫薇舍人是断然不能够了,如此顶多叫你在户部多挂两个名,吃一些干饷,可那干饷吃上几十年,都未必能叫你赚够本;若不叫你吃干饷,叫你办两宗正经的皇家买卖,你可有自信办来的东西比原本的那些皇商好?若没那自信,稍稍有了差池,你且不说,薛贵妃在宫里也易受人攻讦,这么着连圣人也要冷落了她;不提圣人,旁人因薛贵妃的缘故要巴结薛贵妃的家人,可这家人是哪个?是薛贵妃的靠山王家,还是出钱出力的兄弟家?”贾琏见大街上四下无人,干脆拉着薛蟠向自家酒幌子底下站着,眯着眼将肩头的落雪扫开。 薛蟠愣住,抓耳挠腮了半日,失笑道:“琏二哥哄我呢,哪有不巴结贵妃哥哥巴结舅舅的?” 贾琏笑道:“说你是呆子,你果然呆。你是商户,人家巴结你,难道图你少赚他们两个钱?这就如同你给个两岁小丫头一百两金子一样,她抱着金子又去哪里花?她有胆子买人家还没胆子卖呢。这就跟穷人发财,如同受罪一个道理。” 薛蟠听得懵懵懂懂,睁大眼睛看了贾琏半日,依旧不解其中意思。 “你自己不明白,姨妈、宝钗两个一心要进宫,你说给她们听,她们也未必明白。这笔账,你说给王姑娘听去。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比你们清楚。若是你们合计着,还是一门心思要送宝钗进宫,我自然无话可说,只祝愿你们家早日心愿达成了。”贾琏拱了拱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妇唱夫随” 此番话,一是为了薛蟠一直真心待他,见他去打架也赶着来帮忙;二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肯叫王家吞了薛家钱财,有意要离间薛蟠、王子腾;三来,是他有些买卖要做,未必用不到薛家。 薛蟠怔愣住,一时犹豫不决,只觉北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分外得疼。 贾琏待赵天梁牵马过来,坐在马上,又对薛蟠道:“若是王姑娘听说是我说的,便绞尽脑汁要反驳我这话,你就叫她自己想一想,王家没有好处,肯替薛家牵桥搭线?有句话叫做为他人作嫁衣裳,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读书比她多,就仔细说给她听。”料想王熙凤连王仁都防着了,心里对王子腾未必没有防范,说罢,一牵缰绳也便去了。 薛蟠愣愣地,那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话他怎会不懂?也上了马,闷着头向自己家去,待进了家门,径直向薛姨妈院子去,到了窗外廊下,隔着鸭卵青窗纱瞄一眼,见这样冷得天,薛宝钗正随着嬷嬷练习跪坐呢,见她动作贤淑优雅,不免欣慰;再看一旁薛姨妈满脸心疼地握着帕子站着,又不由地心酸,默了一默,转身又向外去。冒着风雪去了王家,先拜见王子腾夫人,结结巴巴地说:“铺子里有两件头疼的事,原本想叫妈、宝钗拿主意,又、又看她们跟着嬷嬷学习辛苦,因此想请大妹妹帮着想想法子。” 王子腾夫人琢磨着薛蟠这形容像是又闯出什么祸来没脸跟薛姨妈、薛宝钗交代,才来请王熙凤相助,因笑道:“虽说定亲了,但往日里哥哥妹妹地在一起说笑,况且凤丫头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你随着人去见吧,左右有丫鬟、奶娘一堆看着,也不怕人说什么闲话。” 薛蟠眼神闪烁地连连感激王子腾夫人。 因薛蟠素来名声不好,王子腾夫人越发疑心他惹祸了,就叫人领着他去。 薛蟠随着婆子等在前厅,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飞雪,听到环佩叮当声嗅到脂粉甜腻才回头,果然见王熙凤裹着大毛衣裳领着平儿、安儿两个进来了。 “大哥哥是为了什么事找我?”王熙凤落落大方地含笑过来,直接在薛蟠对面坐下,这会子看习惯了,也不觉薛蟠相貌上差了什么。 薛蟠见王子腾夫人身边的媳妇、王熙凤的奶娘都巴巴地看着,哪里能说得出什么话来,嘴里叽叽咕咕半日,没吐出一句整话。 王熙凤也如王子腾夫人一般,料到薛蟠跟王仁一样,成日里都是没正事的,嗤笑道:“大哥哥又得罪哥哥了?还是惹到姑妈?有胆子做,这会子倒没胆子说了。” 平儿、安儿两个笑着,低声道:“咱们出去,别叫薛大爷害臊了。”说着,领着奶娘、婆子出去。 薛蟠唯恐门外人听见,压低声音道:“大妹妹可知道‘为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写?” 王熙凤眼皮子跳了跳,冷笑道:“原来大哥哥是来看我笑话呢。” 矮子里头挑高个,如今薛蟠在才学上可是足足高出王熙凤一头。 薛蟠连忙摆手,自从在金陵听说了许玉珩的话后,他连做梦都怕有人为了他的家财谋了他性命,吞吞吐吐了半日,见门前有婆子探头,就有意领着王熙凤出了前厅往雪地里站。 王熙凤因见他神色肃穆,也不再玩笑,心叹莫非自己命苦,还没进薛家,薛蟠就闯下弥天大祸?于是连忙道:“大哥哥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什么事,哪怕将你大舅兄打了也无妨,左右婶子叔叔已经要打发他们两口子回金陵守祖业去呢。”因站在风口上,不觉也将脸缩在领子里。 薛蟠见王熙凤身边只有个平儿捧着暖炉,思忖着她们主仆两个是秤不离砣的,这平儿八、九也是他的人,却也不用防着平儿,这才将贾琏那番话说了出来,说完了,只顾着自己捶头顿足,“你说琏二哥那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他说我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现今妈那边就准备着过节时叫宝钗随着舅母出门的衣裳头面呢。” “果然是琏儿说的?”王熙凤轻声问,眸中精光闪过,两只手按在暖炉上,见王子腾夫人的婆子要过来,自己接了暖炉,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叫平儿支开那婆子。 薛蟠重重地点头,唯恐王熙凤记恨贾琏,赶紧说:“琏二哥一直待我很好,方才唯恐舅舅不喜,还叫我早些回来呢。又说给母亲宝钗说了,她们不喜欢听,只叫我来说给你听。” 王熙凤素手轻轻拍着暖炉,好似抱着个小猫儿一般慵懒地微微眯了眼睛,心里不甘心听贾琏的,可想想贾琏说薛宝钗在宫里要出息了,至少得花进去七八万,不免心疼不舍起来,还没进门,但她已经将那些家财当成了她的,于是心里又赞同了贾琏两分,只觉若果然能捧出个娘娘来才好,万一不成,这银子丢出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薛宝钗虽好,可连她王熙凤这样的谈婚论嫁都难,宝钗再好,能比她好上一百倍?斟酌一番,到底是舍不得出那七八万,就对薛蟠道:“知道了,你回去也别跟姑妈、宝钗提。” “这怎么能”薛蟠只觉既然王熙凤也觉贾琏说得有道理,就该及早劝说薛姨妈、薛宝钗去。 王熙凤认定了这事是她与薛蟠同进退,叫薛蟠跟薛姨妈、薛宝钗离心的大好时机,轻笑道:“你与她们说了,她们懂了呢,就说你用心良苦;不懂呢,就以为你看轻了宝钗妹妹的品貌。况且原本一腔热血地要进宫,冷不丁地不去了,叫叔叔疑心也不好。若是些黑心烂肠子的,因见宝钗妹妹冷不丁不去了,就捣鼓出一些黑心的下流话来,只说宝钗妹妹患了恶疾又或者被人坏了这都是不能描补回来的事。” “那可怎么着?”薛蟠咬牙切齿,一顿脚就道:“我去找琏二哥” “回来!”王熙凤低喝一声,虽赞同贾琏的话,但不肯叫薛蟠样样都听贾琏的——忽地又想贾琏莫非在帮她才只叫薛蟠来说给她听?待他转过身来,就道:“大哥哥,也不是我说你,这点子小事何必再去劳烦人家?过两年,咱们悄悄地收了眼前的买卖再另外置办产业,四处找人哭穷,姑妈、宝钗两个人在家中,哪里知道外头的事?见家里不好了,她们也不好意思叫咱们出银子送大妹妹进宫。如今说了,姑妈心思浅、大妹妹年纪小,倘或在叔叔婶子面前露出痕迹来,叫咱们如何做人?总之咱们是不会亏待母亲妹妹的,不过是树大招风要掩人耳目罢了,她们知道了也未必会怪咱们。” 带出了好几个咱们来,饶是她不扭扭捏捏,也不免飞红了脸。 薛蟠原本色胆包天,这二年成日里怕人算计他的家财才略收了色胆,此时见王熙凤那么个利落的人害臊起来越发妩媚动人,只觉她怒骂娇嗔都别有一番滋味,登时酥在当地,待她走了只留下一阵香风,依旧回不了神,连那香风也散了,这才慌忙点了头,心觉王熙凤的主意好,一径地出了王家,在门外上了马,见时辰还早,天色却已经大黑了,于是也不回自己家,就骑马向荣国府去,半路遇上醉醺醺的王仁,各自冷哼一声,便错开了,唯恐路过宁国府门前又叫宁国府的人看见了,做贼一样地从荣国府后街进了梨香院,再从梨香院南北向的小巷子直接穿过一道角门进了贾赦院中,进来后,果然见贾赦院子里热闹得很,顺着回廊去了大摆筵席的小院,隔窗就听见里头的声音。 进去后,却见那寿星公贾赦裹着天马皮氅衣早累得睁不开眼偏又舍不得这边的热闹强撑着坐在一边打盹,贾赦边的大桌上并未摆下菜馔,只在边上八张形状不一的高几上放着各人爱吃的干湿点心并茗茶汤水,此时大桌上,贾琏一只脚踩在海棠春凳上,并不解开腰带地将身上那件翡翠色箭袖脱下一只袖子,露出里头雨过天青色的中衣,拿着那只脱了袖子的手极有韵律地摇晃着一只筛盅。 另一边,脱了衣裳只穿着件月白中衣的冯紫英也睥睨着贾琏摇色子,边上石光珠、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并鼻青脸肿的李家兄弟紧张地来回看了又看;黎碧舟、袁靖风等早回家去了。 “开!”石光珠叫道。 冯紫英、贾琏将筛盅重重地砸在桌上。 薛蟠听见众人齐齐喊开时,冯紫英笑得志在必得,贾琏却笑得漫不经心,待被人追问买谁时,就道:“这一局当是琏二哥赢了。” 冯紫英笑了一笑,先开了。 众人望过去,见竟然是三个六,就连贾赦也一个激灵醒过来,望了一眼后称赞地对冯紫英一笑,又接着打盹。 “琏二哥的也不必开了。”陈也俊、石光珠二人异口同声地笑道。 贾琏听了当真不去开,冯紫英道:“怎能不开?”探着身子越过大半张桌子开了,见里头骰子只剩下两粒,立时扭头对围观之人骂道:“琏二哥的骰子掉了一粒也不知道,只会在边上叫好。” 石光珠委屈道:“琏二爷一直镇定自若,谁知道他掉了一粒骰子?” 贾琏将衣裳穿好笑道:“今日也算玩得尽兴了,天晚了,老爷也乏了,咱们就都散了吧。” 冯紫英五人见贾赦实在疲惫,不便打搅,就纷纷起身送贾赦回房,随后又告辞出去,只是陈也俊待要出去,又见个约莫六岁的小丫头抱着一个大红包袱站在廊下,只听那小丫头道:“老太太听说陈三爷的衣裳不耐风雪,特地开了柜子挑了一件,老太太说请陈三爷千万不要推辞。” 陈也俊诧异得很,忙去看贾琏。 贾琏眼皮子跳了又跳,猜测着那里头到底是雀金呢还是凫靥裘,因笑道:“既然是老太太一片诚心,你就收下吧,若当真冻着了也不好。” 陈也俊心觉不过是件衣裳,连连道:“这么着,还该去谢谢老太太。”抬手撩开包袱,待包袱皮敞开,就见翠光闪烁,细看是件艳丽非常的氅衣。 石光珠拿着手一摸,只觉指下细滑如丝,立时指着陈也俊凑趣道:“老太太这样疼你,你还不赶紧喊琏二哥一声大舅?” 一句话戳破了贾母的心思,陈也俊愣在当地,立时不敢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投桃报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