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路》 正文 第一章 滞留 风险的确存在,但人们总觉得风险不大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旦落实,事主虽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懊恼惊慌。 洛英今天就成了事主,滞留清朝,有回不去的趋势。 刚满二十二岁的她,是a国xx大学物理四维空间研究室的见习研究员,她参与的项目,是在国际基金资助下的时光机器实验。 如果速度超过一定程度,时光穿越是可行的。 这等于开启了无数的空间和资源,贪婪而好奇的现代人类,对这样的可能性不余余力,乐此不疲。 政府称之为伟大的项目,一号保密工程。这项光荣的任务,落在从全世界搜集来的科学精英头上,洛英是其中最年轻的研究员。 这已是她参与的第三次试验了,之前的两次,一次到公元前1000年,一次到a国内站时期,都成功往返。第三次,里程碑的一次,如果成功,项目将进入到下一阶段。 这一次,时间定位是准确的,公元1692年,年号康熙三十一年。可惜地点上发生了差移,定的是京城,到的却是临安,着陆点还不在陆地,昨夜星光璀璨,时光机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落在钱塘江底,这艘堂皇富丽的大船上,起码有二十个人见证了这铁疙瘩的从天而降,全船一百多个人,感受到了铁疙瘩沉落水面引起的巨大冲击。 差点以为发生了河啸(如果有河啸这回事的话)。 “芳名?” “洛英。” “何方人氏?” “浙江。” 幸亏幼时与浙籍的外婆同住,一口软襦的普通话有迹可循,否则满嘴英文,今天恐怕过不了关。 “浙江哪里?” “这算是是拷问吗?”她不想吐露更多,当务之急,拿走随身物品,特别是放在牛仔裤里袋的照相机。 一旦传送了照相机里的影像,她的导师霍夫曼就可以启动另一架时光机器,把她营救回去。 可是,随身物品,衣裤鞋袜包括那台火柴盒大小的照相机,都被这艘船的主人搜刮去了,当时,她惊吓不已昏厥过去,有一段时间人事不省。 话说那时,她刚从时光机器中解脱出来,正在奋力对付钱江的波涛,四五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把她合力从水上拽出。 “啪!”她像条鱼似地被扔在甲板上,一身骨头差点断裂。 现场全是男人,其中一个,蹲下来,眯眼睨视她,他的前额光溜溜地。他身后,所有人都是秃瓢。 “我的天!”她惊叹一声,昏厥过去。 “因何落水?”对她的反问,此人不予理睬,继续“拷问”。 好似就是昨天端详她的,这下看清楚了,他个子很高,年纪很轻,五官轮廓分明,长得不赖,就是长长的眼睛似乎蕴育着寒冰,大暑天都能让人看出一身凉意来。 “你没权利拷问我!” “权利?”好像这词汇好笑似的,他嘴角上斜一下,眯了眯眼,聚焦到她脸上。 “呃”凭空而来一阵胆怯。“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问那么多问题做什么?” 那人不回答,揉了揉大拇指上子儿绿的翠玉扳指,徐徐地向她走来。 不好!她的即时反应,居然想夺门而出。 不用她开,门被推开了,一个脚步轻快的人进了门。 “四哥!”欢快的,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就是她吗?昨夜捞上来的女子?”少年眼睛亮晶晶地,比四哥和善得多。 四哥微微颔首,明明年轻人,老成持重跟上了年纪似的。 少年围着洛英转一圈,眼睛更亮了,啧啧赞叹道:“天仙美女啊!” 虽然容貌出众,但因为身旁都是盲视的科学家,许久没听到赞美了,她礼貌地想说谢谢。那少年又说:“都在传是神女!可是阿玛说,这世间哪有神仙。所以我猜” 他慧黠的目光一转,做天真烂漫状,问洛英:“你说,你是不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 洛英差点没背过气去,刚要抢白,四哥庄重地“唉”一声,道:“老十三,信口雌黄,成何体统!” 言辞虽严厉,神色却温和。老十三“喔”一声,很受落的样子。 “我的东西呢?”洛英又索讨。 “你是指这个么?”四哥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火柴盒子般大小的照相机,拈在两指间。 洛英喜出望外,对,就是它,别的都不重要。 “给我吧!”她伸手。 “这是什么?”老十三凑到老四身边看。 “祖传的!”她怕兄弟俩感兴趣,面面俱到地说:“不好玩,也不值钱!” “哈哈哈!”老十三放声笑,人小,肺活量挺大:“你以为我们贪图你这破玩意儿吗?” “那就给我!”洛英把手伸到四哥眼睛底下。 这双手大部分时间都在敲电脑,温婉玉润,跟剥了壳的笋似的。 老四一愣,差点没脸红,忙让一步,说:“你这人没道理!我救了你,一声谢没有,反倒像我要贪墨你的东西似的!告诉你,你来路蹊跷,随身物件可疑,务必说明来龙去脉,查实喽,才能放你!” 说完,便把照相机放回书桌左边的抽屉里。 “这”洛英傻了眼,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是警察,哦不对,官府吗?要问清她的来路做什么?再说,他哪里救她了?分明是把她从江里劫上来的。 “说!为什么那机器从天上掉下来?以及你为什么在这个机器里?”老十三迫不及待的催促:“快说,太令人好奇了!” 当然不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否则被他们当妖怪,逮起来处决。 “什么机器?我不知道。”她矢口否认,心里慌张起来,道:“我只是失足落水,本来快挣扎浮上水面了,你们硬把我拉上船的。” “何地失的足?”老四斜了斜嘴角,薄唇抿成一条线。 科学家,职业操守就是尊重现实,八辈子都没有说过谎,她脸红一阵,说话都结巴了:“隔隔壁的船。” “哈哈!女骗子!”老十三抓了个现行,高兴地跳脚:“这钱江方圆三十里都是我们的船队,哪来你这号妖女!” 想来是一队商船,居然这么巧,早知道就说从岸边失足掉下来的了。 不如和缓一下紧张气氛,一个是孩子,另一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循循诱导或许更有效。 她浅浅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小米粒似的:“多谢相救!小女子感恩戴德。落水的缘由,恐怕与两位小爷不相干。已经麻烦两位了,不敢再叨扰下去,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找个埠口上岸就行。” 不禁又要感谢外婆,多谢当年陪她看的那些古装戏,总算把这半文半白的话将就过去。 老四定神看着她,她额头不自觉要冒出汗来,正在嗫嚅,他又嘴角上斜,轻蔑地哼出一声笑来,转头对十三说道:“敢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本是桩奇事,如今一发奇上加奇了!” 十几岁的少年,越是扑簌迷离越有趣,十三仿佛挖矿挖到了金子,两眼放光,眉飞色舞,故意放话激洛英:“四哥,依我看,她不是奸细就是妖怪!不查出个首尾,咱可不能放过她!” 果然,一听这话,她就像个炮仗,着起来了:“你们没有权利关押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一个妖女,遑论什么权利?你越说,我们越不能放你!”十三嬉皮笑脸,双手叉腰。 “不公平,” “我没功夫跟你闲扯!”老四截住她的话头:“你不说,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放你走。在此期间,勾留你几日!我大清天下,容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孽之事!” 狂妄野蛮,不可理喻。 “你大清天下?大清是你的?你们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如此” “大清就是我们的!”十三又笑起来。 她还想争辩,老四叫来人,推门进入两名男子,瞪着她,颇有不走就揍她一顿的架势。 两边是船舱,当中是走廊,船大,一条长廊,只见首尾两端的光。 洛英郁闷极了,这是非法无理的人身监/禁,。 但是,浑身有嘴说不清。 来自未来的人类,对他们来说,还不是等同于妖孽! 或许告诉他们她是天上的神,照相机是法器,他们扣留神和法器,是要受到惩罚的。 不过老四老十三看上去并不蠢。 在这条幽暗安静的长廊里,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绞尽脑汁。 解题论证搞科研的一把能手,这时候却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大胆奴婢!”一把尖锐的嗓音,差点震破她的耳膜。 眼前灰蒙蒙地,细看,是深灰色的锦缎以及浅灰色的竹纹刺绣,目光上移,那人正在低头端详她。 好一双锐目!似乎蕴含无数,幽深地像古井,辽阔地像海洋。 “贱婢,还不跪下请罪!”这把声音益发尖锐了。 声音出自侧旁,一个垂首侍立的小心翼翼的白净男子。 她退后一步,再看,许多人,众星拱月似的,陪伴着这位身穿灰色锦袍的堪称堂皇的人。 膝盖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无法站起来,两旁已经站上了虎视眈眈的人。 “就是她?”那堂皇的人问,浓重的京腔,以华丽的嗓音说出,音调略微上扬。 “万岁爷圣明,是那东西!”尖嗓子回道。 越来越低级,刚才还是妖女,现在竟退化成东西了,洛英想要抗议,等等,什么,万岁爷?这人是皇帝?康熙? 她还在琢磨呢,这行人抛下她,一径去了。 “别难为人家!好生看着!”似乎听到皇帝云淡风轻的命令。 她跪了了好久,才知道站起来,扶着舱门,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问与她住在一起的婢女知画:“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些人都是谁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河坊街 大清的确是他们的。 全世界都知道康熙,一代令主,千古一帝。 陪外婆在中国看了六年电视剧后,七岁时洛英便投奔在美发展的父母,中国历史知识基本没有。 出发前由于好奇,她查了康熙的维基百科,画像上就是一瘦巴巴的老头,跟她看到的大相径庭。 难道人老了,面相会差那么多?还是宫廷画师水平太次,她画的都要好很多。 学了十多年油画,她如果不做科研了,可以在街头练个摊,卖画谋生。 回去把康熙画下来,这人长得好,过目难忘,那两个儿子也不错,胤禛,胤祥,一并画下来。 她想的出神,都快忘了自己大概回不去了的事实。 自那以后,胤禛再也没有接见过她,就算她主动要求,他也因为忙,不给她任何机会。 那躺在胤禛书桌左边抽屉里的照相机,使她日思夜想。 行了两日,船到临安,美轮美奂铺张浪费的接驾仪式过后,所有人都下了船,入住在太河坊临安府行宫。 洛英知画等随行奴仆,与胤稹同一院落,不过她们住的是下人专属的西侧厢房。 下人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但比船上方便,至少可以趴在窗口观察胤禛的出入和动向。 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早出晚归,接连几日连影子都不见。 农历四月底,江南已是夏天,那日晌午,烈日当空,院旁池塘荷花盛放,暖香馥郁,熏得人们昏昏欲睡,胤禛不在,奴才们都躲起来打盹,连看门的都窝在墙角眼皮子打架。 洛英满头满脑的烦心事,哪里睡得下去,见无人看守,便信步迈出院门。 “四哥!” 好似寻找猎物的猎人似的,听到这一声唤,洛英即刻四处扫射搜索,只见左前方柳树下一高一低一青一少,身穿青衣黑帽,仰首挺胸,大步流星,正是胤禛胤祥。 撩开繁琐的裙裾,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放声喊:“四爷,等等!” 跑的急,绣花鞋丢了一只,继续跑,缠足的袜子也散了。 “哈哈哈”胤祥停下脚步,捧腹大笑。 胤稹回头看时,薄唇弯出了一种上翘的弧度。 这几天睡了吃吃了睡,缺乏锻炼,跑这一小会,她喘半天,呼哧呼哧地:“四爷,好久不见!” 他的微笑不过一秒,随即拉下脸,道:“莫名其妙!” 说罢又走。 “嗳嗳嗳!”她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您看我的情况怎么样了?还我东西,放我走吧!” 被一个女人堵住去路,成何体统!胤禛的脸阴沉仿佛乌云汇聚,胤祥却冲洛英伸出大拇指:“瞧出来了,果然是妖!凡人哪有这个胆,敢挡冷面郎君四爷的道!” 冷面郎君这诨号形容胤禛真是贴切,只见他五官锋利,刀削一般,又生性倨傲,容不得一点杂质似的,远瞅着就让人有些发蹙,更别说近距离对视, 若不是有求于他,她躲之不及。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他不耐烦了,问。 “我能有什么说的,全都想不起来了。您把东西还我容我慢慢想,拿着那东西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好不好?”经过这几天,她想出了这条权宜之计。 他脸色一晒,绕开她继续前行,衣角被拽住了。 “行不行?好不好?”她拉扯着。 远处有巡逻的侍卫向这边望过来。 胤稹只好停下脚步,看着殷殷求乞的她,攒眉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任谁都不能放了你。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能够自圆其说,说的过去,自然就成。谁愿意白白养着你呢?” “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人是神还是妖,和盘托出,只要没有什么罪孽,爷向皇上求个情,好歹有个全尸!”胤祥嘻嘻笑道。 “拿到东西就想清楚了!”她说。 讨价还价,甚是有趣,胤祥道:“说清楚再拿东西!” 如此这般绕口令似的,两人又说了几遍,胤禛只是冷眼旁观。 她终于数落起来:“见鬼!我有什么罪孽!你们才作孽,拿了人家东西不还!这是强盗小偷仗势欺人强盗” 她不是很会骂人,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词。 凡是没经历过的,都新鲜,就算是被骂,胤祥一边欢蹦乱跳,一边作势提袖对胤稹道:“四哥,咱没有打过女人!可是有女人欠揍,您看是不是破回戒!” “你敢打人,你才多大!” “罢了!胤祥,我们走!”胤禛说。 她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无理取闹!” “你走到哪,我跟到哪,直到你还我东西!” 奋力振袖,真把她甩开了,他加快步伐,她在他身后小跑起来。 胤祥兴致盎然地看,四哥若真要甩开那女人,大可唤一声,就有人来把她架走。 亦步亦趋地行了十几步,胤稹站定了回过身来,洛英没收住,撞到他身上。 她的额头触到了他的鼻子,凉凉地,硬硬地,彼此都吃一惊。 这下挂不住脸了,胤禛低呼:“来人!” “四哥,别跟个女人较劲!”胤祥及时地打起圆场。 胤稹背转身,胤祥走到洛英跟前,先做了个鬼脸:“有你的,敢跟我四哥闹!” 她倒不害臊,一半的脸上写着义愤填膺,另一半的脸上是小心警惕。 “别怕,十三爷这辈子不打女人!实在看不过去,就卖窑子里去!” “你人高马大地,窑子里可能不收!”胤祥对她上下一番打量。快一米七的个子,塞进十五岁知画的侍女服,上身裹的像粽子,裙子离地一大截。 “怎么,你去过窑子?”可怜的孩子,才多大,对窑子念念不忘。 “吆,我怎么感觉和你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胤祥乐意与她一来一回地互掐。可是胤稹不耐烦了,回头放出一个眼风,他收起嬉笑,道:“我们现在要去市集,你不方便跟着,先回去,你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不容易候到正主,绝不能撒手。她咬紧牙关不放松:“我跟你们一起去!” —— 河坊街熙熙攘攘,长随打扮的洛英身形窈窕,瓜皮小帽下一张素脸吹弹得破,路人无不侧目。 胤祥咕哝道:“太显眼了,真不该带你出来!” “什么?”市井嘈杂,听不真切,她转头去问胤祥,却撞到胤禛凝神看她的眼神。 一双凤眼,惯于冰封,何时也解了冻,漾出别样的光彩,洛英以为自己恍惚,看走了眼,再瞥一眼,不由心慌几许。 “我是说你适合做男人多过做女人!你看短衫长裤穿着多合适!”胤祥说。 “可不,舒服多了!”洛英晃晃袖子,眼睛掠过鳞次节比的店铺,再不敢往胤禛的方向去看。 街边一家绸缎庄,各种裙褂成衣一应俱全,她停下脚步浏览,这几天穿着知画的衣服特别难受,不如置办一身,胤禛既扣留她,就得为她的衣食住行埋单付钱。 毕竟年轻,平日又不自由,难得领略钱塘的繁华,胤祥问过胤禛的意思,对她说:“你先挑着,我们去那边看看!” 她没在意,点头让他们走,绸缎庄老板伙计正围着她,拿出衣服让她比划。 选了一件蓝底白色小梅花的对襟褂子,底下一件曳地百褶黑裙。 “就这个吧!” “得勒!”老板麻利的包装,趁隙偷眼看她,脸上有奇怪的笑容。 她想起自己穿着男装,解释道:“这是买给我家女人的。” 老板伙计都笑,道:“领会得!领会得!” 大概看出来是个女的,也无所谓,她耸耸肩。胤稹胤祥还没回来,她又去观赏五颜六色的绸缎,话说纺织技术那时就很发达,这些绸料比现代看着还精致。 身后好像站了个人,大概胤禛胤祥回来了。 “付钱的人回来了,老板,结账!”她回身,看到了一张皮松肉垮的捶子脸。 见了她的容貌,捶子脸更为惊艳,垂涎地笑一声,道:“多少钱,本少爷来付!”说罢,把只胖手放在她肩上。 她有触碰洁癖,除非自愿,生人勿近,忙拂开那只胖手,道:“什么人?不用你付钱。” “娘子不让吗?”捶子脸淫/笑着凑到她耳边说话,舌头上像掺着蜜糖一般,她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往旁边躲,那人盯着她不放。刚遇到强盗,这会儿碰到流氓,这流氓还不如那强盗,强盗怎么还不来,急的她大叫,四处找救兵:“老板!你怎么不管啊?” 可是老板自身难保,锤子脸看来也是显贵,带了一帮子随从,那些人把老板和伙计赶到墙边,命他们对墙而站,不得回头。老板哭丧着脸,连声请求:“高爷,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别在这小店惹事,小人店小,经不起折腾!” 高爷围堵洛英还来不及,那听得进老板的话,眼见得把上串下跳的美人堵进了绸架与柜台间的死角,不由忘形地上了手,在她滑腻的下巴上捏一把,狞笑着:“本少爷在临安城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标致的娘子,男装就这样风流,不知!” “啊!”她叫着,双手乱舞,只求把这脏手推开,威胁道:“你别乱来,我的人就在附近。他们厉害得很,你惹了我,没有好下场的!” 绸缎庄聚了好多人看热闹,胤稹胤祥听得动静,折返回来,拨开人群进店,被高爷的人拦在门口。 胤稹一边给胤祥使眼色,一边高声道:“你别动她!” 胤祥反着人流溜了出去。 店门口,人群中鹤立着一年轻的布衣书生,衣着简便,但富贵风骨,自有傲然不可仰视的姿态,只见那清俊人物,凤目微睨,放出令人胆寒的两道冷光,高爷不免心里打了个突,这几日城中来了贵客,别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高爷扭头看洛英,虽动了怒,还是明眸皓齿,一种与别不同的殊丽,委实难以撒手;再看胤禛,又不放心,于是问洛英道:“那小子什么来路?听口音不像本城人氏?哪里来的?” 胤稹到场,洛英心中石头落地,堂堂皇子,料理一个市井混混总是有余。 “他的来路大的吓死你,还不赶紧放了我!” 高爷果然松手,洛英赶紧脱身,望着守在门口的胤稹,像是见了亲人一般,疾步奔去,眼看到手的美人飞了,又见胤稹身旁并没有一个帮手,高爷悔意顿起,喝一声“截住她!”,随从即从半道拦住洛英。此时洛英离胤稹只一步之遥,她伸出双手,胤稹去够,却又被高爷的随从架走了。 “救命!救命!”任她高声呼救,奈何高爷在当地颇有手段,除了胤稹,旁人连靠近都不敢,遑论出手相助了。 胤稹眯起长眼,眼里凶光乍现。他不瞧高爷,只对着洛英沉声言道:“莫急,他不敢对你怎样!” 这小子镇定自若的模样简直令人齿冷,高爷一阵心虚,找到个理由,道:“任你什么来头,唆使女子乔装男子,出街抛头露面,坏了临安城的风气,今天高爷要管管你们,带娘子过衙询问!”说罢,拽过洛英,指示随从护送离开。 胤禛冷哼一声,道:“过不过衙,也不是你说了算!” 此时胤祥已带了几个戈什哈奔袭而至,胤稹手一摆,戈什哈们不费吹灰之力,三下两下就制住了高爷的随从。 事出突然,高爷还未反应过来,洛英已经乘乱逃离,燕子似地飞到胤禛身后,人群拥挤,她没有留意,靠在胤禛的后背上像是找到了庇护所,好长一阵子。 似乎有一股激流,刺激着胤禛年轻的心脏,他侧过头,肩头有几丝她散落的碎发,飞扬着淡淡的芳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她的,竟是如此特别。 美人逃了,随从们被人踩在脚下,围观的人群轰然大笑,指指点点,高爷气急败坏,大声嚣叫:“不识好歹的东西!你们知道本少爷是谁么” 话音未落,有人大汗淋漓地从对街跑来,众人见是他,纷纷让路。此人因为惶恐,见了胤禛也顾不得礼数,匆匆一礼,即指着高爷痛心疾喝:“孽障,你又在此做些什么丑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眷眷 来人是临安知府高定升,高爷的父亲,高爷见了他,软脚蟹一般,束手站立,不敢动弹。他的那些跟班,被戈什哈们制服在地,原本还在骂骂咧咧,此时哼也不敢再哼一声。 高定升冷汗直冒,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混账儿子,连声道:“还不赶紧给四爷赔罪!” 高爷糟头蔫脑茫然四顾:“四爷,什么四爷?” 胤稹薄唇一抿,往左上角斜起,道:“可不是赔罪那么简单!高府台,贵公子这做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是!是!”高定升惊恐至极,话说不囫囵,只道:“这个孽子,这个孽子,今天我回去勒死他!” “哦!这个样子,还想把他带回家去?”胤禛话说的森然,把指头的翠玉扳指轮了一圈,还要再说,却瞧见对面酒肆门口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笑模笑样地对他做了个揖,他收起脸色,不再言语。 高定升摸把汗,回过神,对胤稹附耳说道:“卑职这孽子,万死也难辞其咎!眼下皇上和高相在对面酒肆,请四爷十三爷移步。” 康熙的面前,跪着三个人,前排是他的两个儿子,后排是那个在船上贸然撞到他身上的从天而降的女子。 他身穿浅蓝色的杭绸素面袍子,腰束靛蓝色嵌玉腰带,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把乌木金丝棕竹折扇在他手上开开合合,他的目光,在面前的二男一女身上流转。 垂首跪地的胤禛胤祥,目不斜视,那女子跪是跪着,又不甚安份,时不时地抬起眼,试图偷窥圣容。 女子打量男子,已是离经叛道,窥视皇帝,追究起来,便是一条大不敬的罪名,立时可以处死。 无知,或是野性未驯,又或者别有用心。皇帝收起扇子,搁在茶桌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这名女子,目测二十上下,官话流利,带浙口音,大概是本地人氏,看她四肢纤细,肤色白皙润泽,当非穷苦出身;身形窈窕,行动轻盈,颇具文雅之姿,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举手投足,虽有轻率之嫌,却也落落大方。官家之女是不像的,商贾女眷也是勉强。 有人说她非妖即神,他是尚儒的,不信这些。但起码有二十个人目睹了她的神奇出现,其随身衣物,以及那落水之地打捞上来的机械设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着实让人费解。 就这几天,流言已经传的满天飞了,奏章上居然出现了天将神女是祥瑞等阿谀之词,不知何时,‘得神女者得天下’的说法也偶有耳闻。 皇帝今年三十九岁,春秋鼎盛,继位之事尚不足虑,然而胤禛胤祥身为皇子,与这问题女子如此热络,终究不宜。 胤禛对女色向来冷淡,但方才从窗台望出去,这位冷面郎君神情眷眷,莫非动了心思。 “把她送回行在!”皇帝放下茶杯,命令道。云来酒肆沿河坊街头号雅座鸦雀无声,皇帝不说话,其他人连气都不敢出。 这头刚打发洛英,那头高士奇来报,高定升的事也料理了部分,其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已是天日昭昭,要盖也盖不住,当然不能在临安府审,已送交浙巡抚衙门。 巡抚就驻扎在临安,与高府仅几街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官官相护,这也太明显了。 可见高士奇办差不尽心,只想做个好人,了结此事。 “巡抚衙门妥当吗?” 高士奇一顿,马上点头说:“恐不妥,容臣再想想!” 皇帝把扇子往桌上一掷,发出“啪”的响声,高士奇心头别地一跳,他在御前行走二十年,知道这是龙颜不悦的预兆。 果然,康熙说:“还想什么,直接送刑部!” 移送刑部,高定升就算完了,搞不好浙省连窝端。高士奇知道皇帝用意,但分寸的拿捏,他不敢擅自做主,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胤禛胤祥,躬身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问吧!”皇帝说:“胤祥不小了,胤禛已在当差,有什么不当听的?倒该睁大眼睛,多看看这些营苟之事。” “是!倒也无他,可能已在圣虑之中,奴才愚钝,只求个明示。”高士奇打量一眼皇帝的神色,说:“高衙内的事一立案,难保不殃及高定升,就怕经不起查,这连枝带叶地,万一株连起来,不知道?” 南巡出发前,就收到过关于临安府乃至浙省的弹劾奏章,今天高衙内的事,是很好的契机,正好顺藤摸瓜。高士奇是知道此事地,还要这样问,皇帝心中暗叹,此人机灵,却太圆滑。 “高士奇!” “臣在!” 皇帝离了座,踱步到高士奇身旁,他身姿颀长,低头的大臣顿感压迫性的威力,只听他问:“你也姓高,他也姓高?你们莫不是本家?” 高士奇立时色变,矢口否认:“不!不!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臣是到了临安才见的他!” “好!不是本家就好。”皇帝不甚经意地一笑,道:“否则朕看在你的份上,还得卖他点情面!” 这话说的平淡,却足以穿心,高士奇是聪明人,赶紧单膝跪地打千:“就是本家,奴才也不敢徇私。奴才明白了,顺着高定升,一定一揪到底,绝不姑息。” 皇帝点点头,等高士奇退出门外,神色格外的凝重起来。 “瞧见了吗?”他瞅一眼跪得跟木桩子似的胤禛胤祥,缓缓在室内踱步,说:“临安府乃至整个两江,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却也孕育了不少蠹虫。这些,在紫禁城里坐着,是看不到的,满目只见锦绣文章,双耳只闻太平颂歌!” 胤祥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不知道怎么接茬,胤禛顿首道:“儿臣们长见识了!” 皇帝浓眉扬起,拨高声调,斥道:“长吗?就凭着挟女游玩,逗乐耍趣?” 胤禛胤祥心弦一紧,胤禛忙说:“都是儿臣的主意,儿臣领罪!” “自是你的主意!胤祥才多大,成日跟着你,学问上没有寸进,专门往歪门邪道上走!” 二人伏地,均道:“儿臣知错!请阿玛责罚儿臣!” 皇帝深谙多说无益的道理,所以素来寡言,这事本身也是小事,不值得纠缠,他踱着步,挥手道:“圣人教诲,你们想来也都明白。否则这么些年的读书和历练,枉费了不成?” 胤稹胤祥赶紧站起来:“谢阿玛宽恕!儿臣自当谨记阿玛教导,谨言慎行!” 皇帝忽然停住脚步,只看着胤禛,问:“那个女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胤稹回道:“还在查,她自己不愿意说,貌似记不得了。儿臣看着,她是个良善之人,不如” 皇帝一声冷笑:“她什么都没说,你倒已知她是良善之人” 生性冷淡的人,眉眼间突然起了色彩,只听他说:“说是没说,但行止上” 这样下去,迟早是祸害,皇帝断然说:“此女不可留!” 胤稹急道:“阿玛三思!她心无城府,只是个弱小女子,万一伤及无辜。” “是吗?你除了不知道她是谁,其他的了解得很透彻!” 胤稹噤声。 胤祥又求情:“请阿玛手下留情,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再处置也为时不晚!” 两个儿子,一个冷着脸不做声,一个天真的乞求施恩。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至于如此吗? “今天就把她送走!入内务府编制,给她一个闲差,着人盯着。一年后若没有什么差池,要放要留,再议!” —— 回到行在的洛英继续烦恼,不为方才河坊街的冲突,只为刚与胤禛建立的联系,又断了。 转念一想,胤禛人虽冷淡,心倒不坏,方才一边对付高爷,一边还不忘顾惜她。 可惜她历史懂得少,也不知胤禛在历史上是个什么地位。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日头渐往西移,院落中间的一棵香樟树,斜映在地面,形成硕大的阴影。没见胤禛回来,院里很安静,奴仆们各司其职,看门地看门,做针线地做针线,偶尔交谈一句,四爷的家规,也是谆谆细语。 她来到门边,说:“知画,我廊下走走!” 知画正跟另一位婢女比对花样,头也不抬,噢了一声。 在西侧厢房廊下走,没人看着,慢慢移步,经过中间的正厅,东侧游廊迂回,往里探头一看,别有洞天。 粉墙黛柱,小桥流水,花木繁盛,好一派古朴典雅的江南园林! 里院是胤禛的住处,果然比前院精致得多。 花映在墙上的影子随着日光移动,慵懒的锦鲤在潺潺的溪水中流淌,没有人的院落,黄鹂在树枝自由地唧啾。 绵软的脚踩在青石砖上,杳无声息,绣花鞋总算也有好处,她在游廊上行走,隔着雕花格的窗户一间间地检查,想起那躺在胤禛书桌左边抽屉里的照相机,任何人做事都有一定的惯性,如果相机没有留在船上,很有可能收归在这里书房同样的地方。 所有的房间都拉上了帘幕,从外头往里头望,一间间跟主人的秉性似的,阴沉沉地。她检视了许久,终于有一间,正对着池塘,里面有几个书架,书架上放置着好些书,书架一侧,正是一张看上去黑乎乎的书桌。 她轻轻地拉门,太好了,门没有关。 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谨防任何声响的发出,从没做过偷偷摸摸的事情,她心怀忐忑,此番若顺利返回,以后再也不做了。 一下进入光线暗淡的书房,顺应了很久眼睛才看得到东西,她轻声咕哝:“太黑了!” “打开幕帘就亮了!” 幕帘遮着自然暗了! 有人?糟糕!她寻声仓皇看去,靠窗边有一靠榻,那人徐徐坐起,眯了眼才看清,额头飚出汗来,是胤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退出房已经来不及。 “给四爷请安!” “特地请安来了?”他支起腿,手搁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惫懒。 “是!来看看四爷回来了没?刚才一场风波,皇上没有难为您吧?”她往门旁撤,虚情假意地说。 从暗处看亮处,看得门清,她一边后退,一边手往后摸。 “难为了。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唉,这不怪四爷,当然也不怪我,都是那个高爷!” 摸到了门缝。 他哈哈笑起来,倒有几分爽朗,但此时此境,她听着悚然。 她找到门把,说:“您既然无恙,那我就先走了!” 他不答茬,下了榻,向她走来,她立转身子,拉上门把,门开启之间,他已到她的身后,伸出长臂,把门低上,顺势把她挤在了门与他之间。 “没找到你要的东西,就走吗?” 索性揭穿,心知肚明的事,掩盖什么?她仰面,对着他削挺的鼻,深陷的目,坦然一笑,道:“不如你给我,免得我自己摸索!” 这下把她的容颜看清楚了,原来如此夺目,难怪好色之徒垂涎不已。 “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清楚,便给你!”他悠悠地说,声音很轻,从没有过的感觉,好像阳光照进了心里,世界五彩缤纷。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畅春园 “本是我的东西,为什么扣留?”在他的影响下,她也声音低下去,他越发地贴过来,细长的凤眼里流动着光。 “以为,以为我是坏人吗”不禁口吃起来。 扭捏害羞更为动人,他忍不住想要把她看得清楚,低下头,薄唇在离粉颊两三寸的地方启合:“坏人?”。 蓦地,两片红霞,升到眼睫之下,在一张小脸上,晕染开来。 这红晕似化作火焰燃烧着他的身体,周身都热起来,人人都说他冷,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冰做的,对什么都动不了心,没想到,火引子在她这儿,点着了,冰丝丝地漾开,成了水,溶成血,肆意地流淌,无法控制。 “我以为你不是坏人!”他在她耳边吐气,好像要把自身的热量还些给她,她无处逃,只把身子蹲下去,他一意地压迫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这样说,他却不信!” “谁谁不信?”她无奈地接茬,竭尽所能地下降,他呀,并不讨厌,还有点迷人,但也不代表,天,这样下去,更糟糕了。 他!他命令她今天就走,否则就要处决。对了,自己回来,原本为了通知她离去的,行在的宫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青蓬马车,接上她,直奔京城。 妖女也罢,神女也好,身为皇子,是不能和她太过亲密的,起码,目前不能。 他骤然松开手,往后退几步,尚半蹲着的她一时错愕,抬头看他,绸缎庄的成衣在乱里忘了买,又换回不合身的婢女装束,衣服很紧,裙子很短。 “谁都不信!”他调整了一下气息,说。 突然间风平浪静,好像刚才只是幻觉。洛英站直身子,扯了扯身上的小褂子,迫使自己把频道切换过来,她理解,四爷只是捉弄她玩,她也理解,人们对她的出现需要个理由。 “我我只是” 他与他父亲一样,也会用踱步消散心事,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平常。 “以后再不要用‘我’称呼自己了,入了内务府,一定要懂规矩。” “内务府?什么内务府?”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山清水秀地伫立在扬州暗漆梅兰竹菊屏风前,交代道:“从今日始,一年为限,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届时,便是你柳暗花明的时候!” —— 皇帝圣明,给了洛英一年的限期,若是一年内没有异样,就可以给她自由,连同她的宝贝相机。 半个月来风雨兼程,马车都换了好几辆,到紫禁城时,洛英颠了一路散了的骨头还没有归位,就被领着到内务府报到。 身不由己,也只好如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者,中间会有转机,充其量,就是等一年,半个月的寂寞旅程中,她慢慢地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多年后被称为故宫的紫禁城,不像现代图像中看得那么旧,相反地,朱墙的颜色时时上新,红的触目,琉璃瓦稍有暗淡便被轮替,金的耀眼。蓝色的天幕下,一条笔直而幽长的甬道,从高处往下看,行动的人渺小得仿佛蠕动的蝼蚁,这些人中,有两个人并肩行走,女的,是滞留清朝的洛英,另一个,刚带她去内务府点过卯,是中国古代宫廷的特别人种。 “公公,这就去畅春园吗?” “是!得胜门有趟车!现在才未时,还赶得及,您戌时能到畅春园!” 经过一扇红色双开宫门,门敞着,望进去,是一条胡同,一溜望不到底的红墙金瓦,十几步一个门廊,廊下挂着两盏米色宫灯,每盏灯下,各有一名苏拉垂手侍立。 “得紧着点走,否则就赶不及了!您就别看斜眼了!”太监催道。 她被好奇心驱使:“刚才那一溜高宅大院好大规模,是什么地方?” “三宫六院,懂吗?”太监只想早点交差,很不耐烦,回过头来,本想白她一眼,但见她身穿一身淡红宫女常服,俏生生宛若夏日初荷,不由软下口气,解释道:“这些宫殿,都是贵人们的居所。就这些,还住不过来呢!位分低一点的,得合住一个院子!” 模糊记得有一首诗,三千粉黛,原来并不夸张!这么多房子,少说也住了五十位贵人,每位贵人配十到二十名宫女,这一溜就有近千人。宫阙连城的紫禁城,三千女子恐怕都打不住。 三千粉黛后面是什么,她记不清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这么多女人,陪伴着一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事。 走了几十分钟还没到头,陆陆续续地遇到一些人,多数是宫女太监,其中一次,太监把她拉在一旁蹲身行礼,她偷瞄一眼,十几名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位坐在高高肩舆之上的盛装女子,她脸上的粉搽的太厚,以至于看不出年纪,只见那雪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像日本的艺伎,喜怒哀乐,在粉彩之后,不露行踪。 他们默默地去往该去的地方,哪怕你凝神静听,也听不到一星半点谈笑的声音,好像无声电影,一切行动在沉默中进行。 “嘎吱!”有一扇朱门关闭,声音划破甬道上空的狭长蓝天,她忽然起了一身鸡栗,于是自觉地配合太监急匆匆的步伐,往德胜门奔去。 京效离宫畅春园,比起紫禁城,简直是天堂。 康熙第一次南巡之后,为江南园林折服,在前朝清华园的基础上,大肆改造,把一个小江南搬到了京城。 得尽地利优势,畅春园有山有湖,卷棚瓦顶的亭台楼榭,都建造在依山傍湖处,崇尚自然的皇帝,命令一切建筑不施彩绘,因此满目不见红金等触目色彩,只有白墙青瓦点缀在湖山之中。 虽有湖,总觉得水不流动,略微平淡,皇帝又命人引水开渠,是以畅春园处处流水淙淙,溪水潺潺,在那溪水旁边,种上无数奇花异木,又筑有小馆,各有功效,比如洛英当值的地方,便是竹林伴着一道小溪,名叫清溪书屋,是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内务府派差事的时候,洛英也为自己捏一把汗。她的所学,演算,求证,实验,探讨,在这儿百无一用。这里可用的谋生本领,比如刺绣,烹饪,甚至洗补,她并不具备。还好,认得些中文字,终于派遣到清溪书屋,做一个女书吏,其实就是图书馆管理员。 这是一项非常轻省的工作,晒书,掸灰尘,把书分门别类归置好,如有贵人要看,把书配好,一天四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一个时辰都用不上,其他时间,都用来无所事事。 心不在焉地翻看那些艰涩的古书,或与“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趴在案几上发呆,以前工作和学习非常繁忙,一天十二小时都不够用的洛英,一下子空闲下来。 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竹影摇曳,溪水流动,想起生活上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身边的“同事”一多半都是监视她的人,一天都过得艰难,一年更是遥遥无期,她有的时候会流下久违的泪来。 哭了两次,她自己也觉得无趣,哭是最软弱无为的表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时,她就体会到了。 十六岁到二十三岁,七年间,没流过一滴泪的她,往后也不应该哭,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今天这个局面,她不后悔,参与时光机器项目本身就是一个荣耀,这个项目带给她的乐趣,弥补了亲人的缺乏,朋友的稀缺,二十岁时正式交往的第一个男友,学长计明华,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谈了两年提出分手时,当时她一点失恋的感觉都没有。 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项目组里最年轻的成员,当时光机器启动现场试验时,她第一个报名,谁都有牵挂,她没有,只有一颗把项目进行到底的热忱的心。 这样想着,就不觉得难过了。不要说滞留清朝,就算有闪失,有机会上天堂,大概总能遇到早逝的双亲。 心情调整过来了,打发时间始终是个难题。她曾想利用这段时间把以前搁置的论文写起来,然而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毛笔费劲写的的英文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也发现被翻动的痕迹。有时页面次序不一致,有时稿纸放颠倒了,有时甚至缺了一两页。 别忘了,她的嫌疑是妖女,万一论文翻译过来,不就是妖术么? 她把稿纸烧了,什么都不做,且用这一年,在这优美的园林里,度一个漫长的假期。 日子沉闷地过,而且还闷热起来。 农历五月,知了死命的叫,门前的那片竹林,到真正热的时候,也起不到阴凉的作用。 此时当着背心短裙,可是这里的人,讲究的是肃容端行,不管多热,作为宫女,长袍比甲一件都不可少。 有一次她趁同在清溪书屋当值的春芹不在,把袍褂脱了,只穿棉纱质地的中衣裤,不料让前来取书的小太监瞧见了,即刻在畅春园总管太监顾顺函面前被告了一状。 畅春园前任总管三月突然暴毙,顾顺函是四月提升的,还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兴头上,第二天就差人把她唤过去,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说什么话,三角眼只滴溜溜地在她全身转,罢了简单地交代她,以后举止端方些,别特立独行引人注目。 传说中顾顺函待人苛刻,洛英担了几份小心,见了面,是极平和的面相,说话也算客气。 回清溪书屋与春芹闲聊起来,春芹先是嗤笑一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倒像是洛英矫情似的,见她一脸茫然,春芹暗叹,但愿她真矫情,否则人情世故如此木纳,长成绝色又不自知,倒是福祸难料。 反正自己是没指望地,而她却是总管特别关照的人,不如指点迷津,试试造化,作为她身边的人,或许能分点余晖。 “姑娘长得俊,荣发只在朝夕。总管不对你客气,对谁客气。” 脑子里浮现出三千粉黛和霓虹艺伎,她忙摆手,吓一跳似的,说:“不不不!我就一普通人,荣发于我无缘。总管是人好,对谁都一样。” 春芹含蓄地笑,转头去泡茶,想,原来不是木纳,就是矫情。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恬池 畅春园,就跟所有的社交圈一样,闲言碎语传的很快。洛英关于总管是个好人的言论,没多久就传到顾顺函的耳里。自上任以来,这是收到的第一句正面评价,虽然说话人身份不明,但顾顺函从此对洛英生了好感。 她总有些不大合礼数的言行举止,若不伤大雅,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 九重宫阙的紫禁城虽然气势磅礴,却缺林少木,一到夏天,白天,大广场在太阳底下辣辣地暴晒,晚上,积蓄的热气泛上来,就算动用了所有的方法祛暑,辛苦了一天的皇帝还是热的夙夜难寐,所以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趁后头没有什么大节,可以暂停典仪,便驻跸畅春园。 皇帝入住,带来一整套御前班子,顾顺函一个离宫总管,又是新任命的,正牌军在,是上不了台面的。还好,御前总管李德全为人周全,顾及他在众人面前的脸子,要帮他树立威信,又因为他是紫禁城二总管顾问行的表弟,总要关照些,所以时不时荐他御前伺候,一来二去,虽然皇帝跟前说不上话,起码混了个脸熟。 “小顾。”有一天清晨,正好李德全出恭去了,皇帝要用人,便随口叫了他一声。 这么亲切的称呼,顾顺函又惊又喜,皇帝极和蔼的语气:“你是顾问行的表亲吧?那以后就叫你小顾了。” 等他诚惶诚恐底交差时,李德全已经回来了,太监宫女最忌讳越份儿抢活干,为了防止李德全刁难他,皇帝特意加上了一句:“保定出太监,你和你哥一样,会伺候人!” 不仅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老家是哪儿,还为他着想帮他解局,这可是枢机万理的皇帝啊,顾顺函三十几岁一爷们,差点落下泪来。 自此以后,办差一发尽心了,园子里管的滴水不漏,犹自不足,总想着出其不意立个奇功,以回报万岁爷体恤他的恩情。 顾顺函一发力,洛英就不方便了。之前在日益宽松的管理下,她经常身着便服,四周逛逛,看看风景。现在便只能呆在清溪书屋方圆五十米之内,须得穿戴整齐,时时待命,康熙阅书量大,虽然不亲临,隔几天就要换不同的书。 白天就像带了紧箍咒,就算顶着一头大汗,也得严阵以待地守着,还好总有夜阑人散的时候,等鹅黄色的月儿升上了竹林的林梢,同院的宫女们都进入了梦乡,她悄悄地出了门,享受一天中仅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清溪书屋门前屋后,溪水穿竹林而出,洛英踏着月光,溯溪而上,原来,在这片广阔的竹林后面,是这溪水的源头,那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岸边有一块褐色的花岗石,篆刻着“恬池”两个红色的颜字。 畅春园上千顷的地,很多地方都是人烟稀少的,特别是夜晚,又是恬池这样偏僻的所在,头上一轮弯月,身旁是闪闪发亮的清水,她在开满了各色野花如草甸般的湖岸行走,身后暗绿的连片的竹林把她与这个古代世界分隔开来,散步,看书,游泳,睡觉,她就像脱离大人监视的孩子,卸下身上繁琐的累赘,在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父母还没有离世前,少女时代的她,暑假也是这么过的。 夏天似乎也没有那么闷热,就算白天一身黏腻,到了晚上,总有几个清凉自在时辰,回屋睡觉的时候,整个人是爽亮畅快的。 —— 继英吉利文稿纸事件后,又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个女子,真不是凡人。 春芹的汇报在顾顺函的脑子里回荡了一天,得空就拿出来琢磨,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大半夜地,一个姑娘家,走了老远的路,脱了衣服,躺在水面上,宿在草丛里,这像是一个女子该干的事吗? 把洛英分派下来的时候,上头叮嘱他时时监视,日日汇报,并不说明原委。他当时只当是犯了事的宫女,没太在意。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了古怪文字的稿件后,他费心起来,留心地从宫里打听消息,才知道此女是南巡路上捡到的,还不是寻常途径,一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说是水里捞上来的,他的消息来源不正路,不知道传了几道,到他耳朵里,这女的是天仙下凡,不仅美貌异常,还颇具神通,是玉皇大帝派下来辅助大清的,四爷最先发现的她,皇帝为了免得她偏袒四爷,影响太子的地位,才把她收编到内务府来。 所以那一日,苏拉一禀报她衣衫不整,他就把她招了来,瞧了半天,与常人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齐全,只是长在她脸上,搭配组合着,一等一的标致,又标致的特别,最大的不同是神态举止,说话看着人,还时不时地笑一笑,走起路来,昂着头,挺神气,跟爷似的。 其他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反正,与众不同,没见过这样的。 稿件送上去了,没什么反应,之后,没什么新鲜事汇报上去,上头也不问。 这个深夜游荡的事,倒值得探讨一下,是不是该先汇报给李德全,请他拿个主意,或者,他生成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直接上奏皇帝。 既然是皇帝决定把她收编的,必然对她有几分关注,能够把皇帝关注的事情做个抽丝剥茧的探索,直接把结果呈现出来,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离宫太监来讲,是千载难逢的。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他还没拿定主意,老天却有启示。好巧不巧,李德全报恙,也不知道是抬举他还是为了上次逾越的事看他出洋相,让他今晚代值班,指导澹宁居的工作。 就算是提茶担水,研墨送纸,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主事,顾顺函冷汗都出了好几遍,总算,明黄色的桌幔上,深蓝色的奏章从这一摞移到了那一摞,皇帝站起身来,时钟刚过了十,顾顺函想,戌时,那个仙女,神女,妖女,反正是个美女,刚到湖边,正准备快活呢。 康熙的习惯,每晚公事结束后,如果天气好,总要走半个多时辰的路,舒缓被案牍劳形的手足,梳理胸中纷扰,走完了,头脑好像放空一点,睡一觉,第二天天未亮起,又是繁重的一天。 康熙跨出南书房的门,隔着檐沿,望见无云的夜空中一轮银盘似的月,问:“已经十五了吗?” “万岁爷圣明,再过一个时辰就十五了!” 月儿似有一丝毛边未全,皇帝道:“哦,十四!快了。” 说着,迈下台阶,往澹宁居的院外走去,边走边说:“小顾,第一天当值,干得不错。” 以为皇帝聚精会神地处理国家大事,根本没在意,原来都看在眼里,顾顺函很感动,单膝着地打千:“奴才不才,谢万岁爷夸赞!” 这一跪,皇帝走出去老远,顾顺函提着灯笼小步跟上,皇帝说:“今晚月色好,把灯掐了,没得煞风景。” 可不是,月色如华,满地银光,顾顺函带头泯灭了火星子,后头一溜宫女太监的宫灯都暗了。 没有晕黄色的光辉干扰,大地像是披着白色的轻纱,清风霁月下,远山微黛,湖水清漾,皇帝在湖边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漫步,除了听到偶尔的夏夜虫鸣,便是身后跟从的人细微的脚步声。 他收住脚,回头一看,后头跟了二十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行走。 “这么多人做什么?都回去吧。留一两个便成。”皇帝说。 这种情况,不知道李德全是怎么处理的。顾顺函琢磨了一下,连自己,留了一名宫女,紧跟在皇帝身后,其他的,离了三丈路,远远地随。 天赐的良机,皇帝也许会聊几句,是不是应该把洛英的事提一提,皇帝见多识广地,可能不当回事,总是桩奇闻逸事,取个乐子的效果也许能有。 但不知道怎么提,皇帝负手默然行走,大概还在操心国事。 忽见他抬头四望,似乎想起了什么,百无聊赖地“叹”一声。 顾顺函陪着小心,许久不见他动,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回程,皇帝却说:“小顾,你是畅春园的地头蛇,不能跟李德全似的,每天带着朕往一条路上走。” 顾顺函一脸的笑:“奴才不敢,奴才哪能算条蛇,托万岁爷的福,至多也只能算条蚯蚓。” “不过,别样的路是有的,这园子哪里都是风景,不知万岁爷要看哪一种?”他试探道。 什么样的风景?不过就是,湖,山,亭台,也都差不离。 “烟波廊修好了吗?” “回万岁爷,烟波廊大致修复,这几日画匠还在补齐画工,再搁十天,就大好了!” “唔。” “其实”看不到皇帝的脸色,只能从他走路的快慢和声音的高低来评判:“这园子里也不光是工整的景致,野趣也是有的。” “哦?”皇帝似乎提起了兴趣,回头看他一眼:“还有野趣?” 这一瞬间,顾顺函改变了主意,甚至不用提,提起来反而尴尬,还是带着皇帝去看,让他自己发觉,不是要别样的风景吗?活色生香! “有,就是略远些。” 见皇帝又看他,忙陪笑道:“也不是太远,一炷香的功夫。” 皇帝问:“有奇观?” 到底圣明,但不敢点穿,只点头哈腰地:“算不上,就是一片竹林后的一潭池子,现在这节气,岸边开了一地野花,今晚月色好,该跟个琉璃世界似的。那里人迹罕至,最近一个顽皮宫女发现的。” 这厮倒有些灵气,几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 “走吧!带路!” “嗻!”顾顺函精神抖擞地转弯,躬身急步。 真有建奇功的趋势!就算什么都不是,凭她的俏模样,多数现下正在脱衣服,制造一场月光下的偶遇,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胆战 成片的幽篁沿溪而种,越往上游走,越是清雅,途中经过一方书斋,皇帝抬头看,青瓦粉墙的悬山卷棚房,门楣正中的白地匾额上四个黑色大字,清溪书屋。 畅春园大大小小的房间,少说上千,皇帝常来往的也就十几处,很多名字都不知道,清溪书屋这地方以前没来过,但名字却恁地眼熟。 再往前,就完全进入了竹林,当中一条小道在月光的投射下,好似峡谷中的一线天。 带路的顾顺函走的迫切,出了一头密密匝匝的汗。走快了怕皇帝跟不上,走慢了担心皇帝嫌弃,他不住地回头看,还好,皇帝不紧不慢的走着,很有闲庭信步的风度。 总算上了一条岔道,小道阔起来,一边仍是墙壁一般的竹林,一边的竹林越来越稀少,涓涓溪水汇合起来,形成粗大的白水,有奔流之势。 “万岁爷!到了!” 看着顾顺函垂首恭立的样子,皇帝顿时想起,南巡路上捡到的那名女子,就发落在清溪书屋,月前内务府的奏报,提到过多次。 今晚到此,总觉得有点机巧,莫不与那女子有关? “到了吗?”他踏上那条岔道的时候,疑窦渐生,然而眼前忽然一亮,只见皎月之下,一湾银波,闪闪发亮,银波外,湖岸上,各色花朵如星星一般散落在那条与竹林无缝连接的绿色草毡上。 夜已深,湖面上积起一层薄雾,整片湖仿佛罩上了乳白色的轻纱。 敢莫是误入仙境,康熙一时出神,许久方说:“还真是有点‘野趣’!” “奴才冒失了!”顾顺函这才舒了口气,偷偷抹把汗,如此光景,就算没有活色生香,也交待得过去了。 “不错,此地甚好!”皇帝抛下一句话,往湖边走去。 草很厚,青缎面平底履踏上去,把脚步声都淹没了。青草上的露水,金丝龙袜沾上了点滴,有凉凉的感觉,分明已入炎夏,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他胸中升腾起的一丝疑惑,也都跟暑热一般,烟消云散了。 走近了,只见那池水,清澈见底,如玻璃一般,顾顺函说的切确,真个是琉璃世界,水晶乾坤。 回头看,这奴才机灵,带着那名宫女站在岔道上,远远地守着,知道他喧闹了一天,就图一会子的清净。 刚才走一路,脑子里那些个繁琐事已经得到了轻减,现在又在这样超凡脱俗的环境中,真有些本来无一物的感觉。他低着头,背着手在湖边漫步,驻一会儿步,望一会儿月,又瞧一阵湖,生发了诗兴,借着李太白的半句,吟道:“我睹湖月影,浑然已忘机。” 静谧的只有鱼跃虫鸣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两句诗,男性的,低沉地,带着点金属的质感,游了一阵子,感到有些疲倦正在靠在湖石上小憩的洛英睁开眼,凝神细听。 再没声音,大概在做梦。她的身后身下,是两块长年在水中积泡的岩石,棱角早已磨去,一块在水中,一块靠湖畔,就像把高背椅子,她缓缓地躺下去,手脚畅快地在水中晃动,惬意地闭上眼,那华丽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 “咳!咳!” 不是做梦,她震了一震,睁开眼,左右看,没人,抬头,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啊!”她大叫一声。 那人没什么反应,远处却有人声喧哗,仿佛在说:“有异常,护驾!” 是康熙,她瞪大眼看得明白,就是那副令人难忘的好相貌,见过两面后,她闲得无聊时,会在脑中勾勒,迟早有一天,要把他画下来。 画当然还没来得及画,叫了一半张大的嘴也没来及关上。 花一般的容貌像是定格住了,只见半张半合的润唇和睁得浑圆的杏眼,幸得海藻般地长发,澄澈水面下近似发光的身体才不至于完全暴露于人前,果然是有机巧,皇帝回头,顾顺函率着十几个后来赶上的宫女太监装模作样地往湖边赶。 “原来那顽皮的宫女是你!”皇帝说。 “什什么”她慌乱之中,哪里听得清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这等天物,暴露于众人前,虽揭了顾顺函的短,与她与己均没有好处。 他直起弯下的腰,转过身去,对着顾顺函等喊:“却步!退到岔道以外,不可窥视。” 顾顺函顿起事半功倍的喜悦,忙不迭的带着一众人等撒腿儿往后撤了。 回过头时,人已不见,只见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头发,水泡不断地冒出来,同时,修长白皙的腿在水底下扑腾。 没脸见人,潜下去了,但是水这么清,藏得住什么呢? 只是没有椅子,否则坐下来,细细观赏。 再好的水性,也憋不了太久,她露出头来,往外处游去。 几乎要笑,他道:“你还能游出园去?趁早回来吧!白费力气。” 无处可逃是显而易见地。她游回来,也知道害羞,虽在水中,一手遮上,一手遮下,头是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竟设了如此香艳的一个局,顾顺函这奴才大材小用了。他是阅女无数的人,也禁不住心猿意马。当然,这是连冷面胤禛都愿意维护的人,那些关于她不是凡人的传说,此时此境,他也有些愿意相信了。 “你就不准备说些什么?” “我我”她吱唔半天,仍低着头,细若蚊音地:“我不知道皇上要来,要是知道,我我今天就不上这儿来了。” 勉强听得清,他蹲下身,平视她,她头低无可低,只得侧着,避免与他视线接触。 “今天不来,明天来?” “不!”她急急地回,好像做错事,不敢造次,又压低声音:“再再也不来了!” 不见正面,只见那侧耳顺着脖颈儿一溜肌理白的骨瓷一般,现慢慢地起了红晕,隐隐浅青色的筋脉勃勃地跳。看来她是不知情的,是顾顺函急于表现,带他来看别样的风景。 洛英很沉不住气,谁沉得住呢?不着分缕地站在水中,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盘问,这个男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胤禛提醒过,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何成想? 她是见识过的,这地方,处死个宫女跟捏死个蚂蚱似的。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怎样,总要伸直了腰板说话。 “我想上岸。”她微微地折回,仰起了一个角度,看见那布满青晕的浑厚下巴,便再没勇气再往上瞧。 “请便!” 等了片刻,不见他挪动半分,倒是看清了,他的下巴中间有道浅浅的凹槽,欧美俗称欧米茄下巴,据说这样的男人有特别魅力,同时也具有超强的控制欲。 “请皇上回避!”半晌,她吐出这几个字,脸颊子涂了胭脂似的。 他没说话,站起身子,掸了掸袍,她的视线里,从脚往上,依次是青缎面的平口履,绣着金线龙纹的白罗袜,一件白色暗绣凤尾花纹的绸裤,然后,石青色团龙的袍子坠下来,把这一些都遮掩了起来。 见他转了个身,往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窘迫着,难堪着,纠结着,挣扎着,以至于嗫嚅几声,终于不敢再做要求。把心一横,反正这水这么透明,被他看了那么久,应该都看过了,有什么呢?人体而已。他要看,一天可以看几十具,应当不稀罕。而她的时代,天体泳滩都有,今天也豁出去一把,如果能活着回去,就已是万幸了。 再也不希望哗啦啦的水声引起他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水滴顺着白瓷一般的身体往下滑,她的衣服放在刻着“恬池”两字的花岗石上,好在,离这儿不远。 她踮着脚尖,像是善舞的精灵在绿草上跑跳,他把回忆翻书一样地翻一遍,不曾忆得经手过这样修长莹泽的身体,真应了那句话,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这是人间罕品,由不得人生出贪念,直想纳入囊中。 她找到了衣服,顾不得湿的干的,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慌什么呢?已然这样了,他想。 中衣裤黏在湿漉漉的身体上,还好,外头有一件粉色长袍,那一身玲珑不算特别显眼。 “惊动圣驾了!”她上前几步,跪蹲下来。 “倒像是朕惊动了你。” “不敢。” 湿发被她拢在一侧,他俯视着,见那低着的优美颈子延展到紧贴身上的粉色袍子里面,袍子越来越湿了,不像是衣服,倒像是第二层肌肤。 “什么不敢?不是都做了吗?”他故意把声线紧绷起来。 难道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她并不想因为游泳就送了命,赶紧求饶:“以后再也不敢了!” “未免有伤风化!忒不检点!” “我我以为夜深不会有人看见!”性命攸关,她顾不得尊严,这里磕头见多了,她也磕了一下,道:“我我错了!” 接下去,人家一般都说:“求皇上赐罪!”她却说:“求皇上不要责罚!” 这句话仿佛起了作用,过了片刻,皇帝开恩道:“你起来吧!” 如释重负,赶紧谢恩,由于过度紧张,站起来时,一阵头昏眼花,伸手出来找扶持,手上一滑,竟摸到了他的绸子衣袖。 “该死!”她赶紧缩手,身子后退,但那手臂延展开来,绕到了后腰,稳稳地把她托住。 “我”她心狂跳,抬头看时,见那洞悉万物的眸子正在她脸上浏览,他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素来的作用,是使这端凝的面容更加肃穆,此一刻,却配合着上翘的眼梢微抬,不错,他的眼里有着戏谐的笑意。 原来,色变动九州的五官也可以这样生动。 须臾间体内像敲起了战鼓,四肢塞了棉花一般柔软地无法移动,似乎除了肆意地让他看,让他碰,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 他的嗓子眼好像被人钳住了,窒息得难受,许久,在她目光闪躲的时候,才说的出话来。 “你,要小心一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撒手 皇帝疾步行来,罔视一干跪地迎候的人等,自顾自地往回走。见他的脸色凝重,也不见洛英出来,顾顺函紧紧跟随,心中忐忑不宁,颇起了些把事办砸的预感。果不其然,康熙突然低声骂道:“狗奴才!” 顾顺函立即滚倒在地,连抽自己嘴巴:“奴才办砸了事,奴才该死!”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拿捏朕的意思!” “奴才不知,奴才只是” “还敢妄语!”皇帝回身,瞧见其他人等都跟在老远的地方,见此情景,俱都跪地请罪。 “朕问你,她这样,有多久了?有多少人知道?” 一时有些峰回路转,但现下也来不及分析,隐瞒是再也不敢了,顾顺函顿首说:“没多久,也就四五天,除了奴才,还有一名叫/春芹的宫女,日常监视她的。” 皇帝原地踱步,思量间,已有主意。 “那个叫/春芹的,即刻撵出宫去,不要给任何理由。你后头那起子人,全都遣去盛京守皇陵。” 独独没有发落他,顾顺函惴惴不安地等半天,皇帝说:“你,禁闭七日以自省。” 顾顺函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即刻伏地谢恩,但皇帝已经一径前去,他站起身来,掸掸袍子上的土,再看皇帝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龙行虎步的威仪里,时而伴着几步轻快,他抹抹眼,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 热!晌午未到,蝉鸣震天响,几个小苏拉拿着长长粘沾竿子在澹宁居前后院那几棵蓊郁的老槐树下赶知了。 顾顺函站在门外指挥,皇帝目前在烟波致爽斋与几位近臣商讨国事,午后便要回澹宁居小憩,段不能为了这些虫子的鸣叫打扰了万岁爷的清休。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知了被赶的差不多,顾顺函命苏拉们原地待命,谨防知了去而复返,离皇帝午休尚有些时间,他倚着门栏想起了心事。 关他七日,撵走春芹,把其他人等都派去守皇陵,他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是不想把那日的事情说漏出去。 在他禁闭期间,李德全暂时代理畅春园总管,对洛英,李德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春芹走了,洛英就住了单间,甚至乎,考虑到天热,清溪书屋加了几个冰盆以去暑热。 就如同盲人听觉特别灵敏一样,太监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比当事人还敏感。当晚康熙轻快的步伐,以及这种种安排,顾顺函估摸,十之八九皇帝心里是有了洛英了。这原是情理之中,是个男人见了这都把持不住。不过后面的事情他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皇帝看上某人,占为己有是分分钟的事情。他禁闭出来都已经七八天了,距那次“偶遇事件”小半个月过去了,啥动静没有,甭说召见洛英,就是连清溪书屋的名字都不提起,好似浑然忘了这个人。 而洛英,规矩了好几日,没等到责罚,反而走了春芹。日复一日地,还待遇渐优。慢慢地,又故态复萌,清溪书屋日常就她一人,她整天一身薄绸旗袍,睡觉看书,看溪品竹,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潇洒自如,只是,恬池,是再也不去了。 那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自他禁闭出来,皇帝对他的态度明面上瞧不出来,可他自己觉得,偶尔,和皇帝的眼神接触,透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私心猜测,是因为皇帝和他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缘故。 没有像对春芹和其他人那样把他连根拔起,是皇上与他私交好?还是,他猛然醒悟过来,主要,他有些用,在皇帝与洛英这件事上。 思路理清,顿觉神清气爽,抬头望天,天蓝似海子,顾顺函的心敞亮得很,为皇上办差,哪有不尽心尽力的,办好喽,脱胎换骨,杂牌军摇身一变,跻身正牌军,二总管,大总管,人生多有盼头。 西洋时钟敲了十一下,还差一个时辰皇帝就要回来了。顾顺函撩开金丝竹帘走到屋内检查工作,只见里间外间,转弯抹角之处都放了十来根粗大的冰条,整个西厢房凉丝丝没有一点热气。他迈过落地罩,先查验茶水,又看过替换衣服,最后走到碧纱窗下紫檀木罗汉榻旁,软屉上放了一摞书,头几本是皇帝这几天要看的,今天的书不知道取来了没?换书的差事是他徒弟秦苏徳的事,此刻德子正在槐树下守知了。他走出门,问德子:“今儿皇上要看的书取来了吗?” 德子热的有点耽头耽脑,朦猪眼耷拉着,说:“皇上要的《通典》生僻的很,洛英姑娘找了半天没找着,我惦记着这边的知了,交待了姑娘找着了让人送过来,估摸着这时辰也该到了!” 洛英!机会来了!一下子顾顺函脑子里好似开上发条,转的比车轱辘还快。让洛英送书来,让他们再见一面,看看反应。如果方才寻思的对,多半皇帝正等着他来穿针引线,毕竟是尊贵人,总得来点情谈款叙,不能够跟乡下蛮汉似的,拖到房里吹灯完事;如果寻思错了,也不要紧,偶遇事件都扛过来了,还怕啥。 “德子,赶紧地!别杵在这树底下了,跑趟清溪书屋,让洛英姑娘过一个时辰亲自把书送来,别问为什么,快去!” 康熙洗簌更衣后,侍女敬上冰镇的梅子茶,他抿了一口,通体舒爽。靠在罗汉榻上,翻弄着软屉上的几本书,没有发现自己要看的,问随伺一旁的李徳全:“《通典》呢?” 李德全暗跺脚,这顾顺函处心积虑只琢磨旁门左道,正经事情都耽搁了,这样的事,竟出纰漏。他讪笑着,恭谨地做解释,顺便也把责任推掉:“一早就交待了小顾,谅是书生僻,不好找。” 康熙不大乐意,但他不愿太难为底下人,耐着性子去看站在落地罩外的顾顺函。顾顺函急的飚汗,心想,洛英真是实性子,说了一个时辰,一点都不早到。谁料想皇帝今天提早回来了。得!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吃不了兜着走!正要跪地求饶,门外有脚步声,还有细碎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他耳朵尖,细辨,听到《通典》二字,顿时释然,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来了。忙不迭地作揖打千:“万岁爷,大总管说的对,这书不好找,清溪书屋找了一早上,此刻才把书送到!” 清溪书屋!靠在榻上的皇帝坐起身来。是她来了! 人人都需要平衡的生活,一方面紧张,另一方面必然放松。皇帝也是这样。在位三十一年风云变诡的政治生涯历练出来的康熙,政事严谨持重一日不敢掉于轻心,闺房之趣就不大约束。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局势不稳,需借用各种不同的势力,他在翻牌时遵循一套关于妃嫔娘家势力均衡的原则。自康熙二十年后,各方平定,寰宇一统,经济日益强盛,皇权高度集中,在女伴的选择上,他便渐趋随意。虽则妃嫔位份不能乱,兴之所至,临幸个把宫女甚至民女也是有的。女人身上,他是常胜将军,就算隐瞒身份,就凭气质风度相貌才学,也是无往而不利的。 因为太容易,所以不珍惜。近两年来,更有些意兴阑珊,一般女子,在他眼里,看不出美丑,他想,三十九了,是不是老了,该做些修身养性的的事了。 但那晚,差点控制不住。要不是困惑于她扑溯迷离的来路,顾忌着围绕她的稀奇古怪的传言,和目睹过胤禛对她的情愫,肯定不会撒手。 幸好撒手了,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君父的尊严算是保住了,在回澹宁居的路上,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欣慰。 然而,那一夜,辗转了大半夜才得以安睡。 于是马不停蹄地换女人,还是意兴阑珊,以至于后来,竟有些厌憎,把那些带来畅春园的妃嫔全都送回宫里去了。 他想过几天清净日子,继续修身养性,虽然,顾顺函还留在身边,迟迟下不了把他除去的决定。 潜心静听,她好像就在门口,怯怯的声音:“书送到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不及李德全下二道命令,他直接高声说:“把书送进来!” 大伏天走在日头里,旗袍外还得罩件紫色比甲,洛英香汗淋漓,鬓发都粘在了耳际。朱红色描金雕花房打开,还没掀湘妃竹帘,冷气隔了竹缝送到面上,她这才活了过来。 迎面是紫檀木锦绣河山大屏风,绕过屏风,向左站定,垂着纱帐的落地罩后面是皇帝的寝处,依着轮廓她看见罗汉榻旁边垂首侍立着两三个人,而斜倚着靠枕的,就算看不见脸,仅凭那颀长的身子,也辨得出是半个月前深夜见过的那个人。 洛英的心突突乱跳,经过上次这么尴尬的会面,她觉得,这辈子都无法冷静地面对他了。 在顾顺函的默示下,她跪在地上,把书举得高过头顶:“奴奴婢给皇上送书来了!” 倒晓得自称奴婢!算有长进!康熙唔了一声,宫人撩开纱帘,李德全走到洛英跟前,取了书,纱帘复又垂下。 借着纱帘掀起的一刻,皇帝投去一瞥,见她寻常宫人穿着,长发挽成两把,没有发饰,只在发际插了一朵玉兰花,黑色的发衬着白色的玉兰,颇有空谷幽兰的气韵。她垂着头,旗袍领子上面一段雪白的颈子,他口中忽然焦渴,又喝了几口梅子茶。 皇帝翻书,洛英跪着,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心神不宁,旁观者中,李德全低眉顺目地,貌似全不知情,顾顺函躲在垂花门后,心潮起伏不定。 皇帝说:“这不是朕要的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玉兰 洛英闻言抬头,但见帘后那人,坐在榻上正面对她,一时间身上燥热,只觉得虽隔着一层纱,那灼灼目光却穿越过来,直在她身上翻滚。 正好,顾顺函不失时机地呵斥:“大胆!皇上也是你看的吗?” 于是,惶惑地低下头,发誓再不抬头看他。 不抬头,也躲不开去,只见他双足垂下榻来,趿上鞋履,站立起来,左右掀起纱帘,那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瞬间立定在她眼前。 “啪”一本《通典》抛掷在地,只听他说:“朕要的是唐开元时期的版本,不是明万历年间的,拿回去,再去找!” 各人的反应不一。 顾顺函喜上眉梢,李德全面无表情,洛英呢,只觉得头脑发懵,好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一声:“是!” 就跪在他脚边,不过咫尺,伸手一拉,就能拉入怀内,他负手在她左右徘徊,那漆黑发间的玉兰花香,幽幽入鼻,花下,几缕碎发,贴着侧脸下颏直顺进颈子,白瓷美人斛一般地细净。 “起吧!” “谢皇上!” 她站起来,还是紧张,头重脚轻地。 他静看,想,要是她再伸出手来,自己大概不能放得开去。 摇摇晃晃也勉强站直了,多数女人只到他的肩部,她颇高,矮他大半个头的距离,她低着头,垂着眼,十分娟秀的模样。不,这样不成,难道为了要看她的眉眼,逼得他降尊纡贵,低头到她脸下不成? 洛英的心跳的跟雷打似的,自那夜开始,她没过过平静的日子。头一天,春芹没声没息地消失了,连顾顺函都关了禁闭,她以为自己快性命不保,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风声渐息。但清溪书屋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照,她想起他搂着她的腰,大手左右上下往复,又想起他看她的眼,那一丝笑意神秘而又诱惑,她怕,怕他突然地出现在面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迫得她无处藏身。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今天,却把她唤来了。 红色,晕染着双颊甚至全身,那娇羞的发源处,耳垂,如红色玫瑰娇艳欲滴。简直要窒息过去,这样下去,可能要在他的目光中化为灰烬,只会让他越来越得寸进尺。她艰难地呼吸着,抬起眉睫,秋波流转,他一双眼,侯了许久,笑意从深处涌上来,她顿时溃不成军。 “噹!噹!”落地时钟敲了两下,皇帝珍贵的午休时光就这样快地流逝了。 “晚上送过来!”他在她耳边下命令,屋里这么多人,确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顾顺函看着逃也似的洛英,成就感油然而生。 —— 书架上,开元版的《通典》就在万历版的旁边,打开看看,没有多大的区别。 坐卧不安,食唆无味,过一个下午,好似过了一年,虽然如此,还是乞求夜幕不要来临。她虽只交过一个男友,同学同事都是科技疯子,但男人的目光代表什么,自少女时,就有感觉了。 避之不及,还是来了。 或许,只是拿她调笑,那晚那样地暧昧,也放了她。就跟胤禛似的,把她逼在门边,在她耳边细语,然后一脸正色地说,你的下一站是内务府,快去吧。 通天的权利加傲世的外表,使女子们对他们趋之如鹜,嬉耍惯了的,未必真的在乎。可能,或许,大概,就是如此! 不好做其他的设想,也不能做其他的设想。说到底,她只要稳住自己就行了。 当天边布满了暗红色的晚霞,头顶的苍穹从深蓝转为蟹青,秦苏德在顾顺函的命令下,执一扇宫灯出现在清溪书屋门口时,她无可奈何地拿起那本开元版的《通典》,往门外走去。 顾顺函迎出来时,一双三角眼笑得眯成一条细缝。 “开元版的《通典》找着了,烦请公公转交!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别的宫女子恨不能找机会在澹宁居逗留。她是怎么回事?跟皇帝之间就差一层纸没有捅破,还这样装模作样?害羞呢?还是矫情呢? 顾顺函一脸笑,透着几分亲昵,道:“别介!皇上交代的,要姑娘晚上送过来,就得姑娘亲自交上去,咱家可不敢代劳!” “那,”她琢磨了小半会儿,决定速战速决:“烦请公公通报,我这就把书呈上去!” 原形毕露了吧!听上去甚至急不可耐。顾顺函安慰她:“姑娘请稍安勿躁,万岁爷正在跟几位相爷议论国事,尚不得空闲。请姑娘耳房等候些个,到时候咱家再带您面圣。” 话语间,亲把她带到耳房,拿出自己喝的碧螺春,给她泡上一盏。她是他举荐的第一人,在宫里,结盟至要紧,找对了队友,一荣俱荣,他顾顺函的发达,说不定就在她身上。 不过光靠一个晚上,恐怕也不济事。成例里一夜之后就被皇帝遗忘的也不在少数,关键要自个儿有点打算,想办法抓住皇帝的心。顾顺函瞅着灯光下的小口嘬茶的洛英,相貌是极好的,就是有点心不在焉,老有魂魄离身的感觉。得提点些她,前路艰难,长得好只是敲门砖,进了门之后更要小心经营,特别是她那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旁敲侧击,明喻暗示地讲了大半个时辰,灯油加了三回,茶倒了数盏,嘴唇讲的起泡,问:“姑娘,听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面有难色似的:“公公,哪里有方便的地方?” 见顾顺函面色有变,解释道:“茶喝太多了” 有福也得自己会掌舵,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这边耐着性子,那一边,唤德子过来给她指路。 她前脚刚出耳房,南书房那头传来动静,顾顺函撩开门帘,站在门崖瞧过去,李德全正把高士奇和索额图两位送出来,见了他,一使眼色,顾顺函点头哈腰吱溜溜往南书房窜去。 过了两道门,站定在墙角,惯性地往书案方向看去,案上摊开着几本折子,蘸饱了朱砂的笔搁在砚台上,皇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面。 南向的花格玻璃占了半面墙,玻璃上罗致着暹罗进贡的白纱,康熙站在纱前,面窗沉思。 杭州知府高定升的案子果然不简单,一查,牵动了两江上百位官员,高士奇见奏报顿觉诸事体大,唯恐触怒圣颜,拉了索额图一起汇报,其实,皇帝这边已有思想准备,南巡时,把胤禛留在杭州,今日午后,他送上来的密折,阐述的细节比高士奇呈上来的,更为翔实可信。 索额图问,是不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往下查,再顺藤摸瓜下去,唯恐朝野震荡。 这是一个他无法立时给出答案的问题,三十一年,励精图治,刚刚四海晏平,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贪墨却有尾大不掉之势。好比一条锦袍还没织成,许多的蛀虫却已滋生出来,眼见得就要把金丝银线蚕食干净。 索额图和高士奇的意思是以此为戒,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即可,胤禛的立场却是相反,他的密折上,颇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阿哥,主张斩草除根。 他才十八岁,才能抵得过一位上书房大臣,是理政的一把好手,可惜失之严苛。 窗外是寂静月夜,今晚一点风没有,种植在中庭的月桂树枝叶纹丝不动,他本来想去外面走走,看来,是极闷热的天气,出门惹一身汗,还不如就地不动,这心里头有万千思绪,已经够烦躁的了。 从西边的廊下,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弓头缩脑的小太监,另一个,专门沿着几棵婆娑的月桂树影绕弯的,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姑娘,普通的旗袍比甲让她穿着,走起来,有着翩然的韵动,她的一只手,抚弄耳边的鬓发,另一只手,靠着腋边,那腋下,夹着一本书。 头也不用回,就知道顾顺函在墙角等着指示了。 “书留下,人走吧!” 他离了窗,回到书案前,拿起折子又一次细看。 —— 康熙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已是六月底,白天还是热,早晚已带着秋天的凉意。这期间,他回了趟紫禁城,折中地采取了胤禛和上书房的意见,除去一部分,保留一部分,其他的留待查看,同时拟定了明年春闱的日子,全国各地,从下至上,布局起来,开恩科,举新才,为治国准备注入新鲜的血液。 算不上伤筋动骨,只是摩擦到了皮肉,朝野上下,就哀鸿一片。连后宫都不省心,母家受牵连地妃嫔泪水涟涟意图疏通关系,不受牵连地,政治敏感性极强地利用机会举荐自家兄弟。 这些也都算了,最令人失望的,是二十好几的太子,唯唯诺诺,一点主意都不出,他以为是这算韬光养晦,笼络人心,实际上使奸耍滑,优柔寡断,一无用处。 他在丹陛上疾走,跪着一地的孔雀花翎枝枝颤动;他的御辇在西六宫路过,高悬一溜的宫灯迎风飘动。万人云集,到处都是人,虽然如此,却甚为孤独!当皇帝当了三十一年,年年如此,天天如是。 即是孤家寡人,那就孤寡到底,这次进畅春园,阿哥妃嫔,一个不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秋雨 皇帝靠在榻上,拿起手边的书,翻了几页,书上的字像跟他做对似地,迎面而来,不着痕迹而去。他合上书页,发现就是那本颇费周章的《通典》。 馥郁的玉兰花香,殷红的耳垂,瓷白的身体,恐惧,不安,羞涩,以及久违的躁动,俱都浮上记忆的表面。 “把这本书换了!”。 顾顺函诺诺地拿走,皇帝打开另一本,看了几个字,又撂到一旁。 左右睡不着,他坐起身来,示意更衣。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穿上月白色的葛沙袍,他拿起一柄湘妃竹扇,不吱一声,出门而去。 李德全顾顺函等都不敢跟地太近,在后头,离皇帝足有一箭之地,。 清风沿着明蓝的海子水面徐徐吹来,下午的艳阳似也不那么火辣了,人仿佛轻健些许,他想起日前还在休整的烟波廊,现在该齐备了,便道:“去烟波廊!” 顾顺函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皇帝居中,李德全率众人像幽魂似地毫无声息的遥遥相随。园子又安静又寂寥,因为所有人都是训练过的,绝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如一条玉带,烟波廊把前湖,后湖和园子里其他可联通的水域链接起来。人在廊下,一步一景,山光水色亭台楼阁应接不暇,皇帝边走边看,只见水鸟掠起,鱼儿远游,七月未到,秋境已初现端倪。 曲里拐弯的长廊,在这一头,根本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致,顾顺函走一折,停一阵,等皇帝赏景完毕,往下再走一折。 前湖和后湖有水势的落差,到两湖衔接之处,形成了长达数丈的矮瀑,人未到,就听得水声哗然。 此地是烟波廊景致最妙的所在,顾顺函立在转角处,脸上浮笑地等待皇帝,然而笑容瞬间凝固。 这一折的末段,廊凳上坐着一位依阑远眺的宫女,她大概是不想活命了,这个时候在园子里胡乱行走。 须得赶走她,趁皇帝还没发现。 “去” 她回过头来,皎如日月的脸,就是与皇帝暧昧未成的洛英。 顾顺函指着她:“你” 为时已晚,康熙转过一弯,正好与她照面。 四目相对,洛英像触电般的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蹲福。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今天她第一天上烟波廊看风景,又遇上了他。 只见她穿件浅紫色的宫女常服,长发梳成油光水滑的长辫子挂在胸前,不涂脂粉,没有饰品,透澈宛若清晨的露水,和煦仿佛夏夜的凉风,不费力却又刚刚好,与背后的青山流水一般清新雅致。 姹紫嫣红情世界,一生爱好是天然。矫揉造作经营计算到头来不如返璞归真,这是人们经常忽略的道理。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 皇帝不做声,只走到廊下望湖,那一排哗哗作响的短瀑飞花碎玉般地乱溅,溅着的水花,阳光下晶莹多芒。 洛英保持蹲福的姿势,她不知道怎么办,如果皇帝不叫起,大概只能一直这样。 顾顺函更进退两难,看皇帝瞅她的眼神,做奴才的应该识趣回避。但上次澹宁居晚上送书的事,让他有点吃不准,皇帝对她也许也不过如此。 正觉得自己多余着呢,后头李德全率着众奴仆又赶上来了,顾顺函忙打手势让他们止步,就这点功夫,等他回头时,皇帝已经转身面对洛英,像是要提步走向她,又踯躅不前,像是要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洛英,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到了,皇帝拨转步子,沿来路返回。洛英一直等到脚步声杳杳,才站起身来。 —— 转眼到了七月末稍,一阵凉意一阵秋,绿色的树叶有的变红,有的变黄,山上的,湖边的,大片大片的林子,过一天颜色便深一层,畅春园跟撒开了颜料盒似的,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一个月来,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在畅春园理政。为了方便面圣,大臣们也都迁移到畅春园附近,有的住进驿馆,有的索性置了宅子。 可是后妃们就没有这么自由了,皇帝不召唤,只能呆着红墙内瞅着蓝天发怔,除了四妃与他偶有书信来往,其他人等,不存在一般。 吏部经过一个月的整顿,除的除,换的换,那天在寿萱春永殿议事时,奏报气象一新,康熙阴沉月余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纹。午后,二十个即将外放的年轻京官面圣陛辞,均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个个朝气蓬勃,立志高远,不易激动的皇帝受了感染,不由得也意气奋发了一回。 时交酉时,群臣方散,从理政区回内园的时候,天气阴沉,更有些彤云密布,但康熙兴致很高,坐在车辇之上,放眼望去,秋光潋滟,赏心悦目。 “停辇!朕想走走。这里离澹宁居不远,走回去便成。” 车即刻停了,李德全一边扶皇帝下辇,一边抬头望天,有些不放心,提醒道:“万岁爷,瞧这天气,可能要下雨,还是?” 皇帝漫不经心地在金桂吐香的小径上散步:“不打紧,有雨就找个地方避一避!” 难得一见的好心情,李德全怎敢扫兴,这边忙应“嗻”,那边未雨绸缪地轻声吩咐小太监去准备雨具。 左右两排一式高矮的桂花树修剪整齐,跟点缀着星星的绿墙似的,一旁各有一个出口,这旁上山,那边通湖,康熙看一下怀表,时辰尚早,登高望远,更为旷目怡神,于是信步往山上走去。 称之为山,未免夸大了,它的海拔不过几百米,介于丘和山之间,已是畅春园的制高点,越往上走,视线越广,到半山腰时,半个园子尽收眼底,只可惜天公不美,墨云飞卷,雾霭弥漫,把无尽的湖山亭台,重重锁住,视野所及,只有深深浅浅的灰黑两色,方才还是五彩滨纷,现在好似水墨画卷一般。 水墨有水墨的风致,皇帝兴味正浓,继续上山,此时忽有卷地风来,云走的更快,李德全见势头不对,回头未见小太监拿雨具上来,着急劝道:“万岁爷,天都快压下来了,还是” 话未毕,豆大雨点落到身上,秋雨极寒,直击内腑,李德全慌了神,皇帝倒神色自若,百步之遥便是山顶,一座玲珑的八角小亭映入眼帘,他一边加快步子往山顶走去,一边说:“此时下山,不如上山近些,你不放心,自去张罗你的,朕不妨事。” 到了亭边,雨纷纷洒洒地落将下来,皇帝急闪身入亭,往来路看时,飞奔下山的李德全身影已消失在茫茫的水幕之中。 “给皇皇上请安!”蓦地身后响起人语,那声音生涩,仿佛久钝的刀子在磨刀石上,怎么拉都拉不开似的。 他回身,见亭子中央有一方石桌,桌边,蹲着位身穿紫衣的宫女,她低着头,一条长辫几乎垂地,不用细究,光看修长身姿和莹白肌肤,便知是她。 方才只顾避雨,没留神,亭子里,竟有她在等他。 又是巧遇,或是天意。皇帝慢慢地走过去,心底的欢喜象初春的清泉,慢慢地滋生出来。 到她跟前,却被身旁石桌吸引了注意力,只见桌面上笔墨齐全,一幅宣纸搁在正中,宣纸上,墨线勾勒,虽线条粗细不均,也可以看出,画者正在把远山近湖亭台楼阁收入画中。 且不说运墨轻重,光看画面布局景物远近,颇有功底,卜看之下,竟有西洋画的风格。 他很惊奇,问:“你画的?” 又被他发现了!每回找个地方做点私密事,都能遇见他。湖边,廊下,哪怕到了山上,无一幸免。这算是老天开眼呢还是不开眼呢? “哎!”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是我奴婢画的。” 万念俱灰的口吻,逗得皇帝直想笑。 “起来吧!” 每次站起都颤巍巍地,令人有想搀扶的冲动,他拿眼觑着,这次,倒极轻健地站起了身,并退到亭柱站好。 他回头看画,越看越有根底,如果摒弃这些线条,这画与法兰西画师张城的画风同出一宗,他回忆之前在她枕边搜出的英文书稿,联想到钱塘江底发现的机器碎片,又想起造办处研习数月至今发现不了机关的她的随身零件。 西洋人惯做机关零件,莫非? 视线转移到她身上,只见她倚柱而立,旗袍被风吹的掀起了一角,露出底下穿着的白丝小裤,斜风飘雨,鬓发被雨淋湿了,黏在额上,见他看她,垂下眼睑,回避他的目光。 抬眼明媚,垂眼可亲,亭外秋雨连绵,亭内春意盎然,他今天心情好,眼前那人,坐也宜,站也宜,依傍着亭柱更相宜。 管她来自哪里?西洋,就算是天外,都顾不及了。 “你学过?”他指着那画,问。 势必要搪塞过去,免得他刨根究底。 “瞎画的。” “嗯!极具天赋。”他不追究,顺着她的意思说。 不惯说谎的人,说了谎就要心虚,白皙的耳后根起了一抹红,她慢慢地离开亭柱,说:“我奴婢还是告退,免得打扰皇上。” “退?退去哪里?”他指着密密麻麻的雨丝,道:“外头雨下的这样。” 玲珑小亭,最远的对角也不过几步,他长臂一展,就可以触及她,她心头小鹿乱撞,往边上移步:“奴奴婢不要紧,这点雨算不了什么。” 他不语,看着她步伐挪动,不动声色伸脚过去,拌在她脚跟前,她没收住,惯性前冲,猛地扎进他的怀里。 “我奴” “不惯称奴,何必勉强自己?”他低声道。 欲待离去,已经不能,背被他扣住了,就像那晚似的,那手上下左右往复。 她大慌,双手前推:“不敢,不敢!” 只是徒劳,他把手一圈,两个身子紧紧地贴在一处。 第二次搂着她了,不过这次,身子好像更为柔软,气味更为芬芳,令他想起了那朵插在她发间的玉兰,又想起来照在她身体上的明亮的月光。 “你怕朕吗?老是不敢不敢地。” 她的耳朵热的要烧起来,脑子里恍惚地想不了事,当年与明华,接吻也是稀松平常,与他,就几句贴身话,就成了这个模样? 很应该把他推开,夺路而逃。可是可是他把她的下颌托起来,即使视线下垂,也能看到他。 那笑着的眼,象夏日艳阳晒暖的海,溺毙其中也让人无悔。不能看他,看了就会忘乎所以,第一天见面就是如此,只有紧闭双眼,才能把这魅惑除去。 “请皇上不要戏弄我。” 话是推辞,颤动的羽睫已是邀约,他是情场老手,阅读女人心事驾轻就熟,把脸凑过去,高鼻几乎遇到她的粉颊:“怎么,你怕朕戏弄你吗?那你说说,怎样不算戏弄?朕照做就是。” 她身子后仰,紧张地语无伦次:“你,你快放” 一张薄唇翕动着,轻轻地下来,把这话堵回肚子里,仿佛只是压了一小会儿,浓郁的龙涎香沿着鼻孔转进脑子,她一发混沌起来。 经过这番预温,两爿唇又红又亮,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他不徐不疾地回味,那是一种洁净甘甜的味道,比想象的还要鲜美,值得细细品尝。 “刚才那样是戏弄吗?换一种试试?”他专注地低下头,像是蜜蜂找着了心爱的花蕊,孜孜不倦地吮吸。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不可以 “万岁爷!”李德全手里拿着雨具,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趁着皇帝抬头期间,洛英连忙把他推开,连声告辞的话都没有,飞身奔了出去,李德全出手相拦,速度太快无法拦住。只见雨水磅礴,一瞬间芳踪杳无。 —— 一直下到黄昏时分,雨才渐转小了,现在夜幕低垂,淅淅沥沥地,没有停的样子。 “秋雨缠绵,大概要下上个几天了!”新来清溪书屋当值的如蝉说道。 洛英看着窗外,竹林被雨水洗刷的油光铮亮,竹叶上的水滴积满了盛不下,掉下去,汇入溪流,新的雨下下来,竹叶上又积上了水。 晚饭也不吃,这个样子,有一个多时辰了。 “姐姐过会子去澹宁居的时候可要带好雨具,别再象刚才淋的跟落汤鸡似的!”如蝉继续说。 她头也不回,毅然道:“我说过,我不去。” 如蝉只有十六,说话却老成,不急不躁地劝:“不去怎么成?总管下的命令,德子临走时说,姑娘自己不去,就着人来抬。” 刚才一路狂奔回来,其实大可不必,他要找她,岂是她躲得了的。 “我实在不能去。”阴雨天的黄昏,她窝在暗影里,声音都是灰暗的:“我不舒服,你帮我去说一下。” 如蝉走过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体温如常,道:“姐姐别害我,万岁爷指名要你,我去说,不想活命了吗?” 见那烟眉蹙得跟山似的,看来是真不愿,拉一下她的手,轻声说:“万岁爷不好吗?多尊贵的人,又是那样的品貌。多少人想不来的事!姐姐要惜福才好。” 话是没错,那样的人,看你一眼,就能让你云里雾里,方才山上,她脸颊烫起来,转身避开如蝉探询的目光。 就算这样,也不能把自己送过去陪他玩耍。过一年就要走的人,混迹于三千粉黛中,寻求那一点点可怜的关注,生出许多牵挂和是非,何苦?桌上摊着画稿,造办处的折子,英文的书稿,和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随身衣物,包括那火柴盒似的小玩意儿。 这个黄昏,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只能一遍遍地看些与她相关的资料和物品,他做了各种推想,到头来,也不过如同造办处折子上写的一样:“非天/朝之物,未得可解之法。” 他从桌后站起来,把目光从这些东西上移开,眼前站了一名宫女,穿着紫衣服,低着头,他恍惚了半天,以为是她,直到又一名宫女出现,才清醒过来。 李德全垂着手,轻声地说些什么,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脑子立即浮现了她的红唇,柔软地,细腻的,芳香的唇,刚起了个头,嘴里就跟含了一包蜜似的。 不解了,也没法解,再这样熬下去,要熬出病症来。他想了几个月,想明白了,到他这份上,何需讲究人的出身,就算天外来客,别人或有顾忌,他已不必。 好不容易等到上了灯,膳用毕,洗漱一新,打开一摞摞的折子,埋头其中,才勉强静心。 顾顺函送点心来,他看了一眼钟,时针快到第九格,怎么还不闻她的影踪。 终于忍不住,喝奶茶润了润嗓子,问:“清溪书屋那头?” “亥中时分到!”顾顺函答:“怕扰了万岁爷处理国事,瞧准时辰去请的。” “又请?膳前不是已经传过一次了吗?”鉴于她几次以来的表现,以他对女人的判断,一早就该心甘情愿地在西厢房等候圣眷了。 “传是传了,不敢让姑娘亲自走了来,现派人去抬了。”顾顺函谨慎地回答,他原来的设想,跟皇帝是一样的,满以为让德子去陪过来便成,没想到她一改常态,象吃了秤砣似的铁心不服从,磨了两个时辰,最后不得不采取终极手段,派八个苏拉用轿子强行抬过来。 不知道怎么跟皇帝解释,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也许塞进西厢房,等皇帝一进去,就都好了,听李德全说,下午在亭子里,都已经亲上了。 时钟敲了十下的时候,他理完政事,正在净手,听得澹宁居院门外有人轻声说话,顾顺函告退后立即撩门帘出去。 她来了,正往西厢房安置,他加快了净手的动作,又放缓下来,不能太快,总得等她安置下来再过去。 跟小伙子似的,颇有些按耐不住,他讪笑自个儿,大概是戒色戒得太久之过。 净了手,喝过一盏茶,顾顺函才进来,脸上带着笑,甩袖点地,单膝跪地。 “一切齐备!就等圣驾!” 太监们掀开一扇扇门帘,他一重重门地走出南书房,沿着古木森朴的长廊,到西厢房门口,左右有太监看门,见了他,俱都跪下来。 见他快要进门,顾顺函忽然上前,低低地压上一嗓子:“万岁爷担待些,姑娘很害羞。” 觉得不对劲,待要细问,门开着,紫檀木锦绣河山屏风后透着暖色的灯光,可以想象,她现在正坐在床畔,等着他的到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今晚怎么着都要一尝夙愿,他迈开脚,大步迈过门槛。 穿过垂花门,经过罗汉榻,转个弯,又是一道檀木花门,浅黄色的烟罗纱已然垂下,两名侍女陪在两侧,身穿紫衣的她坐在龙床上。 顾顺函不老到,那身宫女服应该换一身,怎么着也得梳洗打扮一番,不过也无所谓了,穿什么都不紧要。 侍女们撩开纱,他走进去,她低着头,看不到神色。当真害羞不成?他微微一笑,侍女们乖巧地退了出去。 听到侍女出门的声音,她抬头,触目是一张薄怒的脸,未等他走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她看也不看他,说。 他愕然,想起顾顺函的提醒,顿悟过来,旋即佯笑,道:“才刚来?” “他们逼我的,死乞白赖地求。我没办法才在这儿等你,你现在放我走吧?”她还是不看他,话说得很快,胸口剧烈起伏。 他静静地打量,心里慢慢地盘算,隔了一会儿,道:“再怎么着,也得正眼看人不是?抬起眼,看着朕说话!” 最好不要看,一看便误事,但这情况下,硬要回避好像心中有鬼,她瞥一眼,一见堂堂仪容,心底泄气,顿时生气地拨开目去,这气生的,不是对他,是对自己。 他胸有成竹,低头轻语:“不敢看吗?莫不是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她逞强地说,移目开来,遇到他的,那一双十分情动的眼,像是装了索魂利器,任她东躲西藏,只是紧紧不放,她顶了一小会儿,就已心跳如飞,四肢过电一般地发麻。 他得意地扬眉,道:“这样才好,你们女人有时说话口不应心,只有看着眼睛,才知道你们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说着,更进一步,修长指节拂上她的脸颊。 她脸一红,忙退却,避开他的触摸,放低身段简直有求饶的意思:“我心里真想走,你放了我吧!” 他嗤笑一声:“朕却不信,只当你也很想呢!” “你别信口雌黄,我根本。” 猝不及防,他上前一步,把她拦腰抱住,这边固定她,那边张弛有度的埋怨:“根本欲推还就!那夜在湖边是怎样的千娇百媚,白天在山上又是怎样地百般柔顺。送书就送书,你脸红什么?难得游会子湖,你又在那里招惹我。朕被你弄的三魂不全,七魄不齐,你倒好,欠了重债想溜不成?” 都成了她的罪过,她百口莫辩,急道:“我又不是存心,这都是巧合,你又在逼我,我哪里想招惹你?” “是吗?竟是朕错会了?”他慢条斯理地笑,眼里闪过促狭的光:“不打紧,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托着她的后颈,埋头下去,趁那樱唇还没闭拢,侵袭进来,肆意挑逗,她有限的情史,何曾经受过这个,先前还徒劳地挣扎,到后来,意识退却了,双手垂下来,不知何时,已被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我已知道了,你呢?。”他不无戏谑地说。 “不,不是这样的!”她勉力坐起身子,他趋身过来,正好相迎,他一笑,老练地扣着她的后背,故意与她胸前相抵,还伸手掂量一下,道:“那晚水下,只当放大了,原来真是殊为可观。” 这样的荤话,在这种场合,是调情的春/药,她臊的眼都抬不起,伸手去推,敌不过力气,况且自己脑里想的和心里计划的,也已完全合不上拍子。 沿着衣襟,他试图把手伸进去,但宫女服的衣扣比较密集,而且她又时不时地阻挡,惹得他一发性起,索性着力一撕,一幅大襟撕下来,身下只穿白色小衣,光线足,轮廓清晰可依。 她惊叫一声,双手护住,他笑起来,道:“遮掩什么,又不是第一次,那晚什么都见过了。”说毕扳开她手,反扣身后,又把她腋下系带拉开,只见中门大开,春色无边映入眼帘,这次看真了,此处不仅景致迷人,还有点睛之笔,只见她的左胸前,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撩拨得人格外神思激荡。 “你放了我,我真不想!”她扭动着身子,躲避他的手脚,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势如破竹,把人压在身下,不仅外面的袍子,连小衣小裤都扯了去,积蓄了几个月的情/欲在这一刻迸发,这一头猛兽,岂是她绵薄的力量挡得住的,力气象是离她而去,嘴里说出来的,开头是斥责,演变成了哀求,最后,听上去更像呻/吟。 “你何苦缠着我?你有那么多人,我不是,我们不可以”。 意乱情迷之时,听到这话,他停下来,用手揉开她额头汗湿的发,令那立体俏丽的五官呈现在面前,他的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欲望,象浓重的雾,把两人席卷进去,不给任何人逃脱的方向。 “我也知道你不是,我原也以为不可以,你说我缠你,我倒以为你缠我。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呢?现在,我的眼里,只有你!”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清晨 以为要下连绵的雨,结果半夜雨就停了,到清晨,几缕阳光透过薄雾漏进纱窗,在金色的纱帐上撒下明丽的线条,帐后妙龄女子倚着床栏,托腮沉思,半晌没有动静。 居然陪他睡了一晚,一而再再而三,他是高手,在她觉得无望挣脱,听天由命的时候,慢慢享受到了快乐。当第一声呻/吟从她的嗓子眼发出,她被自己骨子里的另一面震惊到了。这是她的第三次,之前与计明华有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勉强。 计明华当时很失望,直说她不爱他。这么推理,难道她爱他? 又一次震惊!两个陌生人,交谈不超过半个小时。不,绝对不是爱。她坚决的摇头。惧于他的权威,让触摸洁癖的她不得不接受他的轻薄,又被那颠魅众生的皮囊吸引,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一步走下去,方向是三千粉黛的后宫。无望,可怜,等爱,等死的女人们!太可怕!简直坠落十八层地狱!莫说她满一年就要走,就算不走,也不能这样沉沦。 “万岁爷!”隔着门窗,瓮瓮传来顾顺函诚惶诚恐的声音。 “人呢?” “主子还歇着呢!没料到万岁爷要来,奴才这就着人伺候主子起身!” 主子!主子!令人绝望的称呼!她痛苦地躺倒,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皇帝说:“用不上,瞧一眼而已!” 门被打开又关上,橐橐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渐行渐近,到床边停了下来。 假装睡着一动不动,等着他无趣而退,谁知他既不走开,也不唤她,她挪开被子一角,偷眼看,他正笑着看她。 合该他肃穆,还对付得过。否则粲然一笑,哪怕淡淡地,也使人不禁受宠若惊。 一般来说,不管多亲密的关系,见他都得行礼,她的怠慢,几可治罪。但他其实不很在意,于繁文缛节中,偶尔打个马虎眼,只要没有恶意,等于在生活的波涛划出点水花,凉丝丝地溅在身上,哪怕一瞬,拘谨的人便有了放松的理由。 “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是不是随时准备接驾?” 这个接驾有特别意义,洛英略知其味,立刻坐起来,拱起膝盖不语。 “怎么了?大早上就满脸愁绪。谁惹你了?” 一句回话没有,乌溜溜的眼珠滑过来,抛下一个白眼而去。 他嘿然一笑,本来聊几句就走,现在坐下来,逗着她玩:“朕惹你了?你对朕不满意?”说着,手自然而然搭上了香肩。 躲闪不及,伸手拍打他的,一只小手被他抓住一起扣在肩上,她愠怒地上火:“知道还问?除了你还有谁?” 见粉颊上的红从薄薄的脸皮底下冒上来,挥发着幽幽的体香,他想起昨晚上的各种妙处,忍不住调戏她:“是,除了朕没别人。放心吧,昨晚只是小试牛刀,今晚必定让你满意。” 好像她欲求不满似的,她又气又臊,话都说不利落了:“你污蔑人,你简直?” “污蔑吗?我怎么记得,有人求我来着?” “我求?”她惊讶地张大嘴,脸更红了,昨晚后来说了些什么胡话,并不太记得,难道真那么不要脸? 他看着她稀里糊涂张口结舌的糊涂样儿,忍俊不禁笑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你栽赃嫁祸,你”气不打一出来,举起拳头,抡在他身上。 那小拳头,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他哈哈大笑,左右开弓地与她玩耍,玩着玩着,把整个人儿抱在怀里,耳后,脸颊,嘴唇,颈子,到处亲。 躲不开,也根本讨厌不起来,相反地,在那龙涎香味的熏陶下,人软心也软,还有一种说不出地喜欢。 “你欺负人!“她猛力地捶,恨他,更恨自己。 他却笑得开怀,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打打闹闹推推搡搡,让人欲罢不能。 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地面上波斯地毯焕发着丝般的绒光,这个点,大清早与上书房议的条陈应该理得差不离了,总不能耽于玩乐而误了正事,在她渐渐又认命地消停下来时,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搂着她的肩。 终舍不得走,在静谧中相互依偎,好似陷入热恋的情侣一般。 她大概能读懂他的心,主动离开他的怀抱:“你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 他放开手,说:“忙过一程,来看看你,这就走。” 她头一歪,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他下了床,整理了一下袍子,说:“还有事,要走了,你今儿就呆在这儿吧。有什么需要,跟他们说。” 她不做声,也没有起身送他的打算,他攒了攒眉,往外走去。 “我待会就回清溪书屋去。”在他迈过檀木花门的时候,她在身后说。 他收住脚步,疑似听错了。 “昨晚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 他转过身来,愕然问:“你说什么?” “我”她口吃了,吱呜着:“我是说,算了!昨晚的事算了!” “什么算了?朕不解。“ 就站在花门那儿,虽然隔了一定的距离,但看得出,眼神不无犀利,虽然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几句话之间还在亲吻拥抱,但他脸色一变,便又让她心惊起来。 如果这时退缩,以后就更难解脱了。 “我想,你是一时兴起,嗯并不当真,我呢也不在乎。你呢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不想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几句话嗯啊嗯啊说了半天,说完如释重负,希望他能理解,这也是为他打算。 正在兴头上,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凉了个底儿透。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来都是他甩人,不曾有女人甩他。他是没当真,当什么真,妻妾他还少吗?不就是图个新鲜,可新鲜劲还没够,她就要分手。这种事,怎么能发生在他身上? 不仅作为九五至尊,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尊严何在?颜面何存? “这话听着”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语言:“有趣!”话毕,已把疏淡倨傲放在脸上,冷哼一声,道:“你原是如此随便的女子。” 轻蔑口气使她心痛,怎能说随便?与计明华交往两年,才尝试在一起,在纽约这样的都市里,她这么谨慎的人被笑称为史前文物,昨晚的情形,她完全是被动的。 “并非随便!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他没受过这样的埋汰,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竟委屈你了!” 高傲的心受到伤害,拿了冷嘲热讽来发泄。在这个时代,临幸她是抬举,可她不愿承受这份抬举。 “我无意久留,不愿过多纠缠。”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他恨上心头,接下去说的话非君子所为,但这个现实必须让她认识清楚,他慢慢踱步过来:“你要知道,不是你不想留,就能不留。” 这才掐中了她的命脉,大概是一口气未能舒展,才说出威胁的话来,因为他们之间,远没到相互挽留的阶段。他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地位,永不需挽留任何一个女人,女人与他是白马过隙,过眼云烟,她就是倾尽所有粉身碎骨,也许在他记忆的里占一个微小的角落也不能够。 “如果走不了,还是让我做一名小小的书吏吧。你庞大的后宫,已经很拥挤了,我没能力,也不愿意再去插上一脚。” 拥挤?这个理由实在可笑,莫说他,就是普通的士大夫也是三妻四妾,怎么,她以为他是贩夫走卒? “哦?你嫌弃朕妻妾甚多,配不上你?”他立定床前,俯视坐在床上的她,既然如此勉强,撒手吧,他对自己说,但揶揄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不敢嫌弃!不过理念不同。”她望着他的面容,虽然阴沉,还是英俊地让人心折,她突然意识到她大概已经爱上他了,不由怅然一笑:“但得一人心,相爱永不离。” 突如其来的无奈笑容,好似阴雨夏日欲绽不绽的睡莲,蕴含着浓情女郎难言的隐忧。他眼花缭乱,一时失神,凝视她很久,才缓过劲来,心中霎那间五味杂陈,昨夜的迤逦成了回忆,美人如同水中花,云中月,不可再得。归咎起来,花好月好,人心不在他这儿。此时恍然有所悟,并非对他无情,不过已有人捷足先,获得了她的承诺?她昨晚的表现,虽然生涩,但显然不是处女,难道是?他的心戈登一下 然而不及细想,只见她清澈的眸子对准他,象煞那夜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池水,她心底的期盼和不安昭然若揭。 “你不爱我?是吗?” 彻底混淆了,多复杂的事情对他而言一般用不了多久就能分析的泾渭分明,但这会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也没琢磨出来她到底存了什么神秘的想头。 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没空也懒得再纠缠下去。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c惋惜,失望和不甘心,但大丈夫何必为儿女私情所困扰。他昂头转身往外走去:““朕明白了。你能够想得通透,省却许多麻烦!昨夜之事,你算了,朕自也能忘。你回清溪书屋吧,不用再入内廷!”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秋狩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萧瑟秋雨连绵几天,把些红的绿的黄的树叶刮落在地,混在泥泞的水中,人踩马踏,没多会儿失去了鲜艳的色彩,脏兮兮看着比稀泥还不如。 苍穹,雨丝,泥路,红枫,洛英站远了瞧,觉得画面少了点动感,于是在枫树下添补上了一名女子背影,风雨飘零中,裙裾与长发随风飞扬。 端详片刻,她改变了主意,画笔沾上浅灰的天空色,点掉了风雨中的女子。 窗开着,雨纷纷洒洒地下,竹林沙沙作响,遄急的溪水连蹦带跑地往广阔的湖泊河流奔去。 再没见过他。听人说,他回紫禁城了,八月十五中秋大典,没他不行。 前几天,顾顺函亲自送来意大利进贡的炭笔和油画颜料画板,说万岁爷特意嘱咐人从紫禁城送来的。 她脸色有些苍白,谢恩的时候身子晃了晃。 顾顺函上前搀扶一把,问:“姑娘,你有话没有?” 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谢万岁爷恩典,洛英铭记在心”。 “姐姐,我走了!” 只顾着胡思乱想,没发现,不知何时如蝉来到茶桌旁,手上拿着一个细软包裹。 澹宁居缺人,顾顺函想到了如蝉,把她调了过去,从此,如蝉也有机会面圣了。 对宫女们而言,这是梦寐以求的前程。 “恭喜你,如蝉!” 如蝉觉得这恭喜颇莫名。洛英那夜去澹宁居一夜未归,原以晋封有望,没料到什么变化都没有,灰溜溜滴回来了。现在她倒去了澹宁居。 “如蝉不能相伴左右,姐姐珍重!” 一句客套话,洛英却听了有点动情,最近常觉寂寞难耐,幸有如蝉相处,还能说上几句话,如蝉一走,这冷清境界,如何自处? “有空回来坐坐!”她握住如蝉的手,依依不舍。 “等忙过了秋狝,就回来看望姐姐!” —— 木兰围场,广阔无边,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c森林c湖泊c溪流,和起伏和缓一座座馒头似状的丘陵曼甸。 久在樊笼中,复得归自然,畅春雨虽大,总是个园子。哪像这里,头枕青草,仰望蓝天,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听着流水鸟儿的啭啭,心中的郁结似得到抒发,漫长的一天也变得容易打发。 人呢?人到哪儿去了? 让洛英来木兰,顾顺函犹豫了很久。 每年狩猎,畅春园都是主力,因为皇帝一般先到畅春园驻跸,然后再启程去木兰。 那夜在澹宁居的西厢房廊檐下,站在门外的顾顺函李德全听得一些,整整闹腾了大半宿,两人对视的时候都咂巴起了舌头。顾顺函以为自己挖到金矿,平步青云有了途径,连李德全对他的态度也温和不少。没想到,第二日皇帝探视她一番后,两人就一刀两断,自此除了送颜料之外,再没交集。 多半是女的不是抬举,惹怒了皇帝,过了会子,皇帝又想起她,送上颜料想重修旧好,没想到她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再次失去机会。 不上进的人,你就是拉着她,扯着她,手把手地教她,她还觉得你多余。顾顺函对她失去信心,不愿再把她的名字报上去。 当名单呈给李德全参阅的时候,李德全扫视一番,点了点清溪书屋这一栏,便退还了给他。 清溪书屋管书的只有洛英与新来的烟霞。不是烟霞? “请总管示下?” 李德全没有回答,一张惯常笑着的脸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这种事参不透道不明跟迷雾一样全靠自个儿摸索,顾顺函在李德全耷拉的脸皮缝中看到一丝曙光,二话没说,他隆重地在清溪书屋后面写上了“洛英”二字。 人呢?人去哪儿了? “终于找着你了,姑奶奶!”翻过第二个山坡,才发现她背靠大树,嘴里衔草,眯眼望向远方。 “找我有事吗?” “事?你以为你干嘛来了?游山玩水么?”顾顺函微胖又少运动,爬了两个坡便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都去狩猎了吗?没我什么事,所以就”。 “所以你就躲清闲?告诉你,不能够,要做到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随时待命着。哦,主子不在,人都散了,那成什么样儿了?哪有你这么办差的?”顾顺函恨铁不成钢地一个劲儿数落。 “主子是什么人?堂堂大清国的万岁爷!是八岁登基征服四海英明睿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主明君!哪是你可以随便敷衍。” 说到这儿,顾顺函打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老是忍不住提点她。谁也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得太多了,惹怒了她,架不住鸳梦重温的时候皇帝面前告一状,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 “皇上今晚回驻地,要看的书你准备好了吗?” 他要回来了!洛英仓促地站起来,树枝低垂,勾住了她一簇头发。 “哎呦!”她吃痛地叫一声,来不及整理,任由那一簇发零散着,在顾顺函的叨叨声中往坡下走去。 收到参与木兰狩猎通知的时候,她以为又要碰面了,紧张得好几晚睡不好觉。 谁料木兰这么大,跟小半个北京城似的,后勤的随行人员根本没机会一睹圣颜。 不得不承认心头时常浮起淡淡的失望和惆怅。每当此时,她不断地咒骂自己:色迷心窍,脑子不清醒,疯子。 太阳的余辉尚在,月亮已迫不及待地升上了树梢,旷野的草场,常见这样日月同辉的奇景。洛英揣着书籍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御营,守卫见了她的令牌便放行,说一早顾公公已经交待过了,让她直接送书去皇帝御帐。 远处传来歌舞嬉笑的声音,那里正在进行着盛大国宴,此次围猎十大旗主齐聚木兰,名为狩猎,实际上共商西征讨伐葛尔丹之事。 他是主角,觥筹交错间,时时刻刻运筹大事,她一边走一边想象。马上又自责,想他做什么。 门口站着两个小苏拉,其中一位她认得,是秦苏德。德子热情地迎上来:“姑娘送书来了!谙达不在,宴前伺候去了。临走时交待让姑娘千万等着他回来,谙达要亲自验过书才放心,万一有个差池,姑娘也来得及改换!” 她想起上次《通典》的事,觉得顾顺函顾虑的是,便点了点头,在德子身后找了个落脚地,站定等待。 太阳完全落山了,月亮越升越高,御营燃着巨臂火炬,为濛濛月色添上了桔色的光辉,顾顺函还没回来,夜风倒已刮起来了,农历九月,很有冬天的肃杀之气,外罩的薄夹棉褂子不敌风寒,洛英不由自主跟那猎猎随风的龙旗似的,颤动不已。 顾顺函说过对洛英怠慢不得,德子见状,忙引起御帐门帘,道:“姑娘往里头站站罢。夜凉,冻着了可不合适!” 洛英伸脖子往御帐内瞧,帐中除了一个茶水伺候,便无他人,风一吹,案几上的香炉里熏着的龙涎香若有若无袅袅地递送出来。 她缩回脖子,说:“我还好,还是在门口等着吧。总管想是也快来了。” 说话间,一群人向着这边走来。隔得那么远,即使暗色之中,也能看出走在前面身姿如青松一般挺拔的是康熙皇帝。皇帝回营,沿道的侍卫太监俱都跪迎,洛英退了几步,猫在秦苏徳后面,也跪下身来,她低着头,心别别地跳,一个劲地自我安慰,自己不打眼,他不会发现她,又想,即使打眼,或许他也不会再在众人中多看她一眼。 皇帝脚不带停地进了御帐,一群人也都鱼贯而入,这些人中,走在最末尾的,是洛英的熟人,如蝉和顾顺函。 等了片刻,觉得寒不能耐,这两天身上不好,手足已然冰凉,她央求道:“德子,烦请你跟顾总管通报一声,说书我已经拿来了,等着他清点。” 德子躬身回道:“姑娘,劳您等会儿。我谙达刚才看到您了,这会子他要伺候万岁爷宽衣洗漱,忙过这阵子自然会来传您。” 继续等候,半柱香的功夫也不见顾顺函传她,夜凉似水,风刮在脸上有栗栗的感觉,腹内已凉如冰窟,脑袋更疼痛欲裂,终于德子掀了门帘,顾顺函斯斯然走出来,说:“等了许久了?” 她咬着牙,勉强对付:“也没有多久。”便把手里的书递给顾顺函。 顾顺函借着门口的火把校对,验证无误后,道:“没错,就这些。你回去吧!明儿换书再找你。记得,随时候着,冷不防万岁爷什么时候要书。” 洛英行礼应“是”后,便行告退,此时身子僵硬得跟石头似的,走一步,下腹沉坠地像要掉下来一般,拖着步子,行了不多远,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倒下去那一瞬,听到几声低呼:“不好了,洛姑娘晕过去了!” 唉,又出一个岔子!千万不要惊动他呀!她在昏迷前,又是遗憾又是担心。 挣开眼睛时,身上盖着明黄色的云锦被,头顶悬着浅黄色的垂纱帐幔,一条五彩游龙在帐顶腾云驾雾,她惊坐起来,什么时候,又躺到了龙床之上。 珠帘声动,一位粉色宫装的女子走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如蝉。 如蝉走至床前,见洛英张嘴要说话,嘘声道:“姐姐噤声,万岁爷正在前帐批阅奏章,任何人不得发出声响。” 洛英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会在这儿的?这不是皇上的龙床吗?”。话毕,苍白的脸上起了点血色。 如蝉的脸也红了,过了小半会儿,以极细的声音道:“姐姐这几日不方便吧?刚才晕过去了,万岁爷亲把姐姐安置在龙床上,还给你搭了脉,说气血淤滞,又遇了寒,才会这样。让你在这儿歇会子,恢复些气色方可以走动。” 不免还是惊动了他,还让他查出了这极私密的病症,一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她两颊坨红,怕什么来什么,一辈子的尴尬全部给了他。 见她无话,如蝉道:“万岁爷吩咐炖桂圆莲子羹为姐姐补身,待会就着万岁爷的夜膳一起送进来。姐姐,你有这样的好福气,妹妹这里先给你道喜了。” 正不知如何自处,听这话,倒不觉得戳耳,只是赧颜道:“胡说什么呢?没影子的事。” 两人许久不见,絮絮轻声聊了一会,未几有人传唤如蝉,如蝉便辞了她,到前帐当差去了。 洛英枯坐着,敛神静听前帐,因康熙话少,其他人等哪敢说话,只听得偶尔有人走动。她心乱如麻,这样下去怎么办?等他忙完公务来看她?再见如何面对?不如寻机会溜出去,只是御帐没有后门,从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走恐更为不妥。 苦思无计,脑袋痛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上也不舒服,这是她的顽疾,也就一两天的折腾,过了今晚就好了。她闭上眼养神,不知不觉便神思恍惚起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联姻 帐内的灯全灭了,只留床头一盏西洋玻璃灯烛照明,昏暗的光线中,洛英睡意朦胧地睁开眼,见穿着石青色团花长袍的康熙,神色凝重地走来,在床沿边坐下,低头注视她,渐渐地绽开笑颜。他每次笑,都笑的节制,只眼里的意思越来越深,深地让她忘了自己,他俯身下来,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宽肩,久久不放。 翌日清晨,御帐内一派寂静,洛英起身,如蝉听到声响,便掀了帘子进来。 “姐姐醒了!” “其他人呢?” “皇上一大早狩猎去了,顾总管李总管门外商量事呢。姐姐要唤他们进来吗?” 唤顾李进来,她怎么有这么大脸面?难道?洛英一警觉,睡意全消,低头看身上衣服,和衣睡了一晚,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 脑子糊涂了,昨夜那样,就算有心,也成不了事。她想着,羞涩一笑。 “皇上” “万岁爷昨晚国事繁忙,在前帐的榻上凑合了一宿。” “喔!”洛英心想,原来昨夜的拥抱,又是一场梦罢了。 应康熙之约,科尔沁的扎薩克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其他九旗不远千里,参加围猎活动。这是少有的规模,其实此次围猎的重点,是会见各旗,共商第二次围剿葛尔丹的大事。如今围剿计划已经确定,为了联盟的成功,今晚特设庆典。 忙了几天搭台布置,到夜晚,熊熊的篝火燃起,四周点亮无数火炬,滦河草原被照的亮如白昼。筵席沿着篝火一圈摆设,康熙坐在中心位置,他一旁是各旗旗主,另一旁是十五岁以上的阿哥,其他座位由皇亲贵族与文武重臣论资依次就坐。 奴仆们把各道珍馐美味络绎不绝地送上,旗主们此起彼伏地给皇帝敬酒,会谈极其成功,草原人又好酒能喝,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饮酒节制的皇帝今天也多喝了几杯,所以气氛格外地放松起来。 因为这欢快的气氛,太监宫人们也松了管制,有不少人站在远处看热闹。洛英挑了个面对主位又不易被人察觉的位置,远远地瞧着,只见皇帝豪饮数杯,举止益发落拓,又见他说了几句,大概很是风趣,满座轰然爆笑。 喝过几巡,皇帝起身离座向亲王们敬酒,人群更是欢声雷动。丝竹声中康熙缓步走着,亲王们离座跪接,齐称万岁洪福齐天,皇帝点头赞许,仰头目视前方,洛英忽然心虚,担心他发现自己,急闪到帷幔一旁,却看到坐在皇帝左首第三一位年轻男子,正往这个方向望来, 只见这名男子形容冷峻,虽在众人之中,却有一种众人与我何尤的傲世独立之态,这样的人,在天潢贵胄中也独一无二,除了胤禛,更有何人。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洛英想也许他发现了自己,好歹是熟人,于是挥手致意,不想他视若无睹地转回头去,与旁边的人闲谈起来。也不知有意回避还是真没瞧见,反正这幅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极不舒称,洛英腹诽几句,不多久注意力便被热情洋溢的草原歌舞吸引过去。 土谢图亲王为了此次盛会,半年前就在八大草原物色能歌善舞的绝色女子,这些女子有匈奴人的血统,个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她们穿着宝蓝色的蒙古长袍,头戴绿松石头饰,迈着矫健的舞步出场,那股子迥异于柔糜中原女子的飒爽英姿,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豪舞已毕,众女退散,低沉的马头琴声响起,恰似苍鹰高飞,骏马狂奔,说不尽的悠远苍凉,众人正在惊讶,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何出低回之声,突然,一声高亢的“啊”把嘹亮的歌声推往云霄,做此妙音者在众舞女的陪伴下出现在篝火旁边,她身穿烈焰般的红衣,头戴红珊瑚玛瑙石制作的头饰,吟唱间仰头亮相,火光照耀出一张触目惊心的浓丽面庞,众人见此,忘了喧闹,只是呆看,洛英一个女人,也大为惊艳,这几天一直听人说草原第一美女,亲王的大女儿娜扎公主也参加了狩猎,无疑就是她了。 亲王有意将女儿配给太子,只娜扎自恃貌美,意图在皇子中亲挑夫婿,皇帝正是用亲王之际,对此等无伤大雅之事慨然应允。今日之宴,一是展示娜扎惊人的美貌,而是提供相亲的机会,若能彼此爱慕,按照科尔沁草原的习俗,亲王今晚就送女上门完婚。 第一美女名不虚传,不仅姿色夺目,歌喉动人,举手投足,颇有雍容华贵风范,配得上她的,当非凡夫俗子。洛英观察在场的皇子们,太子虽然俊俏,却没有迫人的气势,如果非要在皇子中挑选,还是胤禛最为出挑,他桀骜脱俗的气质,自成一格,应该能够压过她去。 “草原的朋友,就像远飞的雄鹰,你翱翔在”娜扎在皇子们的桌前边舞边唱,手中哈达随着舞姿翩跹,这片哈达送到谁的手上,她就成为谁的新娘。 草原上的姑娘真是大胆,理直气壮地打量男子毫不羞赧,年少的皇子被她看得脸颊发红,年长一些的也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有胤稹平静冷漠若无其事,或许就是这份淡定,让娜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岂料胤稹站了起来,与左右拱了拱手,一径走了。娜扎倒是大方,并不羞恼,嫣然一笑继续前行。当她走到太子跟前时,现场安静下来,人人伸长了脖子,准备目睹本朝最高规格政治婚姻的联姻时刻。然而娜扎只是对太子行了个礼,她心有所属,调转方向,直奔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她的歌声婉转地像是森林里的夜莺,舞姿旖旎地仿佛水底的游龙,转眼间,哈达套上了皇帝的脖子。 本是闲散斜倚着栏杆的洛英,瞬间站直身子。不是在皇子中挑选吗,怎么越份到了皇帝?再看康熙,可不是吗,身穿玄色金龙吉服的他威严俊雅,犹如醇练的美酒,又似瞩目的太阳,女人的目光怎能错得开他呢? 皇帝微微一笑,摘下哈达,平举手上,震惊的人群意识到皇帝欣然接受了娜扎的求婚,顿时欢呼一片,土谢图亲王不失时宜地举起酒杯,率众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走下主位,扶起娜扎,在他的一瞥之下,大胆而尊贵的草原公主娇羞尽显。 篝火添了柴,火苗串的半天高,众女围着火堆飞快地舞动,裙摆鼓胀使人目眩,酒又上来了一巡,气氛更热烈了,很多人都站起来,洛英的位置,除了人头攒动,什么都望不见。 “万岁爷艳福不浅,今晚又是洞房花烛夜了!” 洛英往外走的时候,听到两位小苏拉正在偷偷的议论。 天边只存了一条极细的耀眼的金线,人声c乐声恍如隔世,今夜守卫松懈,她漫无目的到处乱走,没有受到任何拦阻。 暗哑的天空下,苍茫草场和连绵丘陵上,孤单零落的洛英,怅然徘徊。 不该发生的情愫,不随人愿地生根发芽,在胸口一匝一匝地生长,把一颗心裹起来,越裹越紧,刺破了,红色的血随着藤蔓流淌。 终于品到了失恋的味道。第一个爱上的男人竟然是他!肤浅地,不可遏制地。 为什么要爱他呢?这种用尽生命去爱也无法得到回报的人。离开吧,现在是好时机,一个人,失踪在茫茫围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不会费力气找她,他已经有了新欢,他们之间的故事已经象一页书那样轻飘飘地翻过去了。 离开了,要去哪里?天地之大,无处为家,她茫然地走,在没人膝的长草中,撞到一块青色的巨石,木然地坐了下来。疾风劲吹日夜交替,她全然不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骑,那人素服白面,居高临下地眯缝着眼睛看她。 “四爷!”她宛如梦中 “你在这里准备喂狼吗?” “狼?” “难道你不知道木兰围场主要用于狩猎,你现在所处的方位,是豺狼密集的地方!” 她站起来往后瞧,营地飘渺已在远方,而巨石周边,草丛中明暗似有隐约绿光。 天色暗的像墨,头顶唯一闪亮的是刚刚升起的长庚星。 只觉得身子发冷,蠕动着嘴唇再问:“有狼吗?” “不想死就赶紧走!”他不耐烦地说。 她扬起一张惶恐不安的小脸,胤稹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上了马背。 星星从暗色的天幕中慢慢闪现出来,一颗又一颗,马儿不紧不慢地在星空下漫步,她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仿佛找到靠傍,挨过去,整个人靠在他背上。 他浑身一凛,听得身后倦怠的声音说:“就一会儿,让我靠一下!” 又闻到那淡淡的芳香,自杭州后再不能忘。只有她才能驱动的热血,从脚底升腾起来,他仰头望天,生平第一次见识漫天繁星的璀璨,不禁紧了紧缰绳,道:“抓紧些!前方也许有兽,我们要加快速度!” 话音已落,胤禛勒起缰绳,挥动鞭子,骏马顿时疾驰,洛英环手紧绕他腰,速度使人忘忧,她叫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胤禛连甩马鞭,刺激地马闪电般飞奔,马背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以为自己要随马在天际遨游一番。 逃离的想法越发强烈,呼啸而来的劲风中,话语象碎片一样散落。 “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回去了!” 话出即悔。他能带她去哪里?哪里都在那个人的统辖之下。 胤稹没有回话,也许风声凌烈,他又一心骑马,没有听见。 遥似星火的营地,随着距离的接近,轮廓渐渐清晰,走动巡逻的侍卫,也进入了眼帘。 胤稹松缓缰绳,马越走越慢,他勒住缰绳,马停了下来。 身后有她贴背相靠,在暗处的胤禛隔岸观火似地看着营地的灿烂灯火,恍然以为自己是局外之人,偶过此地,顺便观赏一下人间的纷杂,之后便如她所说,策马飞奔,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快到了,我就送你到这儿,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合适!”隔了许久,他说。 高过众营的御帐,金顶杆子在夜空中也闪闪发亮,她放开手,幽怨地叹一口气。 他回身看她:“怎么了?” 那神色甚是关切,不由人想细诉心事,再一考量,无甚可说,她道:“没事,太无聊了,闷得慌!” 回头放眼望去,刚才策马飞奔过的草原被黑黢黢的夜色吞噬,仰起头,满天星光更加耀眼,她慨然一笑,道:“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一笑之下,更显落寞。胤禛心中不舍,欲把她拥在怀内,温存安慰,怎奈当下身份有别,她毕竟是皇帝的宫人。 “就此告别了!”她翻身下马,转身离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泼茶 见那纤巧背影越行越远,他突然有些不放心,策马几步赶上她,俯低身子,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思索片刻,又道:“一年的期限一到,便一切好说了!” 她抬起头,明眸皓齿触手可及:“我知道,按你说的,还有九个月,便是我柳暗花明的一天了!” —— 不过走了百十米,就是畅春园随扈侍从们营帐后部。胤稹果真心细之人,绕到僻静之处,免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盘问难堪。 洛英慢慢地走,从没骑过马的人,此时已双腿涩涩,但恍然若失的心境平缓许多,纵马飞驰,让她想起了初衷,吃娜扎这扎的飞醋,实在可笑,他和她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她朝盼夜盼,就等着回去的一天。 终究又叹一口气,只觉得疲累,加快步子,想着回到营帐就躺倒休息。才走几步,有人迎上来,见她便笑道:“总算找着姑娘了,顾公公吩咐的,请速至御帐!” 还去御帐做什么?他今晚不是洞房花烛夜吗?还来得及看书? “要换书吗?等我进帐” “不敢延误,怠慢了!”几个人引着她往御帐方向去。 刚缓下来,又慌了:“不看书?那要我去做什么?” 他们的笑容显得冷淡,话语干巴巴地:“我们也不知道,走便是了。” 御帐门口顾顺函企首盼望,见了她,直顿足:“姑奶奶,你又去哪儿了?遍寻你不着!” 没等她开口,接着说道:“如蝉她们几个,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临当值了,上吐下泻,看来今晚是不成就了,就你了!” 她瞠目结舌:“公公,总管,我,我,恐怕不成吧!她们怎么伺候的,我都不懂!” “成是不成!”顾顺函想了想,点头说。“只是皇上跟前,不能全都是些阉人,目下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说话间,只见前锋侍卫正远远地疾奔过来,正是皇帝结束了宴请,要回帐休息。“就你了,还不进帐准备!”说完拽着她就进了帐。 这等于是把她架在绞架上行刑,要出人命的。她不想见皇帝,更不想见娜扎,今晚是他们新婚夜,难道让她伺候他们就寝?她哀嚎,拖着脚步不肯挪:“怎么没人,还是有不少其他侍女的。为什么偏找我,我不合适啊!” 没人理她,顾顺函把她放置在书案旁,说:“你站着,就是个点缀。要做什么,听我示下就是!也就一会儿功夫,待皇上就寝了,就没你的事儿了!”说完,便忙自己的去了。 站一秒就像站一天,随时都在伺机逃跑,可惜门口有太监侍卫牢牢守卫。击掌声由远而近传来,跟催命似的,没多久,康熙穿着玄色金龙吉服,腰束同色锦带,出现在帐门口,洛英垂下头去,暗发毒誓,今夜绝不拿正眼瞧他一眼。 人人都请安,湖蓝色长袍外罩深蓝色镶黑边及膝褂子的洛英,蹲在书案一边,不仔细找,不一定能够看见。 皇帝直接走进后帐,李德全紧跟过去,顾顺函向洛英招手,洛英摇头,顾顺函眼瞪的凶神恶煞,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康熙站定在穿衣镜前,李德全上前替他宽衣,看着镜子里跟在顾顺函身后头挂胸前的洛英,道:“如蝉她们呢?还是不济事?” “没有好转的意思,随行太医建议先把她们送回去,生怕是什么时疫。宫里张罗着派人过来,只是这眼看就要回銮了,怕衔接不上。要不,就暂时用用御外的人?也就一两天的功夫,还请万岁爷示下。”李德全说话软软地,跟弹棉花似的,显然,这御外的人就是洛英了。 洛英听在耳里,慌极则怒,这李德全什么馊主意,用谁不好,偏用她?这一两天皇帝与娜扎新婚燕尔,让她伺候着,眼睁睁地瞧,她一口气堵死了也许不足惜,皇帝贵人跟前,不是也不吉利。 李德全收走了替换下来的衣袍,顾顺函上前伺候皇帝穿宝蓝色宁绸薄棉长衫,没人掩护,洛英孤零零地站在康熙的视线中,她虽不抬头,也觉得皇帝的眼光毒辣辣地审视她,有过关系的女人伺候他和新婚的妻子,她困窘,他也尴尬,估计一开口,便要把她打发了。 到底是皇帝,超凡脱俗,不像她这样想不开,不以为意地说:“把如蝉她们送回去,宫里也别派人过来了,左右一两天,你们俩不是不周全,其他人也可以充数,就这样吧!” 再看她,站在身后一尺左右的地方,自个儿跟自个儿咬牙切齿,皇帝不为人察觉地扬了扬眉,往前帐走去。 顾顺函经过她,道:“走吧,去前帐伺候着。” 帐内枝形巨烛燃的亮如白昼,书案上叠着高高几摞奏章,愤愤不平的洛英用着余光,眼见他坐在书案旁,拿出一本凝目屏神地看,这么冷静,算是敬业,她想,就算洞房,也要等办好公务;又想,或许女人太多不珍惜,不管多尊贵的身份,多美丽的容颜,也是平常,不足以打乱他工作的步伐。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盛着上好云南黑茶与新鲜奶/子混合的奶茶的汝窑茶盏,端放在紫檀木如意云纹茶盘上,出现在洛英眼前。 只说让她站着,没说递茶送水,她目询顾顺函,收到瞪得铜铃大的三角眼。无奈之下,只好接过茶盘,向皇帝走去。 茶盏精致,白色汝窑比玉还细腻,茶盛的满,走一步就要晃出来似的,尽管心中七上八下,她尽量步步小心地走,快到他跟前时,照着顾顺函的暗示跪下来,举起茶盘,良久,都不见他伸手出来取茶,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只见他凝神阅章,目不转睛,那深邃的五官,如雕塑一般立体分明,她一时迷了眼,想起当日这眉眼曾在她耳畔唇角厮混的情景,心中乱麻仿佛打上死结再也解不开来。 “万岁爷,用些茶吧!”李德全悄声提醒。 皇帝眼睛还在奏章上,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洛英抬高茶盘附和他的手势,他也许拿的不趁手,转头看过来,两两相对,洛英一时失神,茶盘晃动,连累他手上的茶盏,一径落下来,琥珀色的茶水,溅翻在两人的衣衫之上。 “万岁爷烫着了吗?”李德全疾奔过来。 “快请太医!”顾顺函对外吩咐后,回头对洛英低声痛斥:“你是怎么回事儿?这么不经事儿?” “不妨,朕没有烫着!”皇帝一边对李德全说,一边去看跌坐地上的洛英,只见她身边尽是茶盏碎片,茶水大部分在她身上,她的手大概烫着了,有些红,顾顺函不停地呵斥,她顾不上身上的狼藉,伏在地上捡起瓷碎片来。 李德全跪着检查皇帝被茶水溅湿的袍角腿脚,确实发现只是沾湿了一小个角落,尽管如此,还是对康熙说:“万岁爷快换身衣服吧,湿气沾身上了可不好!” 她那边,瓷片刮着了手指,殷红的血珠子滋出来,她低低地呼一声,顾顺函却恨铁不成钢地催促道:“还不快赔罪!” 她伏下身子,只说了一个字:“请”几滴泪便扑簌簌地掉在地毯上。 皇帝哪见得了这个,道:“都下去吧!太医来了,再来通报!” “万岁爷,好歹您换身衣裳,让奴才们”李德全央求。 “出去!” 这次的命令不可置疑。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她,他坐着不动,她就跪在离他方寸之间的地方,他伸出手,就可以扶她起来。但是他没有,大概看她可笑又可怜,讥笑嘲讽鄙视兼而有之。 不知道为什么把人遣走,数落她还规避人,大概总有些旧情。但她不稀罕,怜悯更伤自尊,她剩下的,只有那一点点矜贵的自尊心了。 不顾流血的伤口,继续一一把碎瓷片归置起来,她端着茶盘,站起来,低头垂眼只见他蓝色宁绸长袍上的团福,弯了弯腰,一言不发地后退。 他道:“你去哪里?就这样走了?” 原是嫌她没有赔罪,应该的,她是宫女,他是皇帝,按理说就是趴在地上讨饶都不为过。 心酸难抑,坚忍了多年的泪水,在他身上又要破例,她噙着泪,谦卑地蹲下:“差事没办好,请皇上恕罪。” 他道:“放下你手里的东西,上前来!” 拖着一身的奶茶垢,艰难地站起,把茶盘放在案几上,她用衣袖抹了抹快要淌下来的泪,叮嘱自己一定要挺住,转回身,走了一两步,便再不上前。 也就离别了二十多天,她好像瘦了点,明明是她自己不愿和他相与,现在看来,倒好似他亏欠了她似的。 他向着她走去,她步步后退,到了案几旁,实在退无可退,便一个劲地低头,他弯下腰,追逐她的眼睛,终于逼的她无路可退,只得看他一眼,却见他浓眉高扬,嘴角上翘,眼里全是笑,她感觉残留的自尊都被剥夺了,别过头,默默饮泣起来。 “就泼了一盏茶,至于这么伤心吗?” 本当不理他,但他的戏谑口吻,让她更加难受,边用衣角拭泪,边生硬地说:“还有什么吩咐吗?不是让大伙都退下去吗?没事我也退了。” “怎么没事?你把朕的袍子弄湿了。” 她忘了自己发的不正眼瞧他的毒誓,回转头,泪还悬在睫毛上,一副你想怎样的委屈表情。 “帮朕把袍子换了!” 方才李德全哭着喊着要替他换,他不要,原来等着寻她难堪,她严词拒绝:“这不是我的差事。” “怎么不是?是你弄湿的,就该你换。” 此人心肠极坏!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可怕地,不就换件衣服吗,完事走人。举起衣袖,抹了把泪,直接上前,解他的领扣。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一心人 泪眼迷离的人儿,穿着件半干半湿地泛着奶腥气的蓝褂子,举着细白双手,为他宽衣。因为心中不平静,她的动作很快,被他的牛角扣子戳着了手指尖上的被碎瓷划破的伤口,刚凝结的血珠子又淌出血来,她心道不好,嘶一声,手指却被他抓住,衔在口中,轻轻地吮。 她急抽动手指:“你做什么?“ 他连她的膀子一起拽过来,道:“别急,一会子就好!唾沫是疗伤的良药。” “什么疗伤,我不要。” 他索性把她整个人抱住。 “你放开!” “为什么放开?又不是没抱过。” 多么厚颜无耻的人啊!洞房花烛夜,等新娘的工夫,拉着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你到底要怎样?” “不怎样,帮你疗伤,顺便抱抱!”把她的手指搁唇边又舔了舔,举起粘着他的唾液的手指,说:“你看,这不又凝起来了。” 她脸色一红,收回手指,推开他去。 就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让人心思徜徉,他睨眼瞧着,拉着她的手:“还要换袍子呢!“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脸红心跳,给他取笑她的借口,让自己更下不了台,但是无法自控,背转身去,试图甩他的手:“换袍子找别人去,别找我。” 他攥紧了,一刻不肯放,道:“没你不成!” 隔了一会儿,听得他又说一遍:“没你不成。”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心砰砰地跳,他从身后拥上来,在她的耳畔轻语道:“想你,想得快不行了!” 李德全掀帘入帐,见皇帝背对帐帘,打千禀报:“皇上,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女!”话说了一半,却见皇帝手边多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在皇帝怀里的女人正拼命挣脱。 “明日吧!”皇帝把女人牢牢地抱住,说。 “你放开”她愤怒地叫。 他迅速把她的嘴捂住,回过头,见李德全在门口失措彷徨,想来土谢图的女儿此刻正等着进来洞房。 “你对亲王说,今日联姻已成,但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从事。得拟个章程,看个好日子,挑个合适的名号,礼法不能费,虽不是结发,毕竟公主身份尊贵,需隆重处之。明日朕与亲王好好商议商议,今日乏了,就不见了。“ 李德全得了令飞速退出去,皇帝回头看,洛英在他怀里扭成了麻花。 把捂她嘴的手又放回腰里,他笑道:“劲头挺足!要不是朕每天练布库骑射,不一定拧得过你!” 差点又上他的当,说什么:“没你不成,想得快不行了”,转眼一本正经地商议娶亲,虽然不是今晚,也够恶心人的。她不是排队等他临幸的女人,她要忘掉他,马上离开。 ““别惹我,让我走,我要走。“ 他哪里肯放,一针见血的点明要害:“她是不相干的人。” “什么不相干,我们才是不相干。你个骗子,你玩弄女性,你”她有限的骂人词汇用尽了,争也争不过他,他两只手擒获她绰绰有余,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是为他哭,不值得。 “什么骗子,什么玩弄女性,莫名其妙!”他不气反笑,对谁都不曾有这样的好脾气:“谁都不相干,唯有你相干。若是她相干,干嘛还缠着你?今儿她在那儿跳舞,朕却远远地只瞧见你,那哈达什么时候戴在肩上的,朕都不知道。朕问你,你后来去了哪里?让朕好一阵担心!” 急风骤雨到风平浪静,他几句话就能抚平,她停下来,泪眼婆娑地看他,他一脸的正色,没有任何调笑的意思。 他扳过她的身子,正面对着她,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洛英!你在吃她的醋吗?可她长什么样,朕都没记住。这样的女子,娶回去,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为了她较劲,多么不值当!” 她又扭了扭腰,他放松了搭在腰间的手指,她迟疑一下,毕竟没有离去。 “可你还是要娶她!” 他笑了,问:“娶她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朕有三十二嫔妃,多一个,三十三个,也没有太大区别。” 三十三,比三千少一百倍,也够多的,这些只是登记在册的,那些在野的,一夜情的,不知道有多少?自己不知道属于哪一类此时应该走,可是为什么腿脚迈不开步。 他凝视着她:“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朕?” 不敢看他的眼睛,深怕陷进去,说些真心的胡话,她垂下眼睑:“我” “看着朕的眼睛!” 她扑闪着眼睛,看一眼避一眼,颊上红霞飞起,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呵!“他欣喜地拥她入怀,把称谓都改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打头儿我就知道。” 她充满了矛盾的欢喜,是啊,的确是爱他的,不计条件地爱,在船上遇见的时候就把他记住了,只不过,这一切太不应该了,他是那样一个人。 “可是,你并不真的在乎,你只是一时” “怎么样才算在乎呢?难道你要我罢黜后宫?就娶你一人?这我没法做到。“他坦率地说。 她低下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也恍惑了,有时自己要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他抬起她的下颏,深情地望住她:“朝思暮想算不算在乎呢?我当日想,既然你有顾虑,那就算了。但是后来,这二十多天,没法不想你。这在我是很少有的。你说愿得一人心,我现在整颗心都是你的。” 横次在她心中的梗,如脆弱易碎的麦杆般地被拦腰掐断,他现在是爱她的,哪怕一天,一天也是好的。她知道自己完了,无可救药地陷下去了,明知道是毒鸩,也要饮下去,她的眼里布满水雾,玫瑰般的嘴唇剧烈颤动。 “我怕!” “怕什么!“他说,伸出食指,指腹在抖动的唇上摩挲,她瑟缩又要后退,被他的手托住了后脑,面对这灿若星河的脉脉双眸,她的思维断了片,闭上双眼,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愿想。他低下头,把薄唇轻按在她的唇上,那清香的味道啊,刺激着他的感官,他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轻撬她的唇齿,又尝到了,甘甜的津液,胜过玉液琼浆,她今天如此温柔顺从,由不得人要发挥本性,侵城掠地,四处乱闯。 “万,万岁爷,西北来的八百里加急!”顾顺函粘帐帘而站,做好了迅速后撤的准备。他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撺掇的姻缘终于峰回路转,忧的是,刚才李德全撞了忌讳,所以这次的差事交给了他,西北来的军情,不报是不可以的,报了,皇帝正在兴头上,虽是明君,不见得记恨,总也不见得好。 皇帝放开手,洛英掩面扭身躲到后帐去了。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听着倒和悦:“搁桌上,下去吧!” 洛英红着脸等在后帐,听得顾顺函出帐的声音,又等了等,再没有人声,刚想去前帐看他,没料到康熙掀开珠帘入后帐来了。 “要处理公事吗?” “看过了,西北来的喜报!”他负手走近,笑意酽酽。 她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好多奏章呢!” “是,是要处理!” “怎么还不去?”她没来由地紧张,心跳如雷。 “你去磨墨,朕就去!” 逃也似要走,他扯住她的衣袖,指指自己身上溅了奶茶的长袍,道:“先把这身换了吧!” 她颤巍巍伸手解那解了一半纽扣,他看着她手上的小伤疤,问:“还疼吗?” “不疼!”她倏尔浅笑,梨涡微绽,使人目眩神迷。 外袍脱去了,底下还有一件白色府绸长衫,想起没有给他拿换替的衣服,她说:“是否要让他们进来,我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 “不着急!”他的呼吸也不顺畅,指了指洛英身上的那件褂子,道:“你这件更糟糕,气味太难闻了,也换了吧!” 一大块奶渍,腥气甚重,早就应该脱掉,但这一脱,往下怎么好,她拧着脖子,声音低的听不见:“我还是回去换吧!太晚了。” 怎么还回得去呢?太天真了。“一大堆奏章等着你研墨呢!”他走到她身后,镇定地说:“你里面不是还有一层袍子吗,怕什么?” 见她还在扭捏,把热气吹在她颈间,低笑道:“要不要朕替你解?” 赶紧远他几步,脱下褂子,一件湖蓝色的长袍,颀长的身姿亭亭玉立。 “袍子上也溅了奶!” 还有一层中衣,中衣是白色的棉料,不通透。但她不肯了,撒娇顿足:“就这样吧,脱下了,怎么出去!” “让小顾拿宫女的衣服来换。”他走向她,道:“换一身干净的,神清气爽!” 说话间,已到跟前,没等她动手,先解起她的领扣来,道:“让朕来伺候你一把!” 她去拉他,手上浑无力量,软绵绵道:“你别这样,正事要紧!” 他说:“这也是正事!”动作迅捷两三下就把长袍褪去,但见白棉布的中衣下,好身材呼之欲出,他的气息迅速加急,想起前几日她不方便,问:“你这几日也该好了吧!”说着,扶了把脉,喜不自禁:“好了!” 她吃地一笑:“这都能把出来?” “怎么不能?前几日一把就知道不对头,可惜了的,你那晚那么温顺!“ 她想,原来那晚不是梦境,貌似她在他身上伏了半个晚上。 这厢中衣也解开了,左胸那颗朱红色的痣在巨烛的照耀下显得分外诱人。 看他的样,像要吃人一样,她假意去挡,桃腮上一双杏眼似蕴含着临风波动的水纹,说:“不是换衣服吗?我还是” “换什么?不用换,这样最好!”他拂开她手,屈身附嘴上去。 ———————————————————————— 帐帘外冷风阵阵,李德全,顾顺函都用上了袖笼,对站着交流心得,不好说穿,只隐晦地:“刚才那会儿,分着?” “哪能呢?象膏药一样贴得可紧!” 做太监久了,驯服了,主子得偿所愿,他们比自己愿望实现还高兴,两人喜上眉梢。 秦苏徳带太医一路跑来,问顾顺函示下:“太医到了!” 顾顺函瞪起眼:“太什么医!没眼力介,一世不翻身!” ———————————————————————— 书案上放着椭圆形玻璃罩的西式座钟,时针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已过了凌晨一点,男人温存过后又去批阅奏章了,他说事太多,必须今日事今日毕,拖延不起。 躺在销金帐中,看着头顶的飞龙,热情的炙烤慢慢褪去,愁绪又上心头,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总不能跟了他去紫禁城,西六宫辟一个角落,日盼夜盼,等翻到牌子的一天。 衣架上放着一件玫红芍药金绣对襟大褂,大概是她睡着时有人拿进来预备她明天换的。这华丽的色彩,别致的款式,已经不像宫女装束,她呆望着,暗暗叹气。 前帐一番走动,好像听他说声“跪安吧!“后,众人退了出去。她躺不住了,据说皇帝一般是不留女人过夜的,于是起床,没别的衣服可穿,拿起那件华丽的大褂套上。 “你做什么?”他走进来,衣冠楚楚,很堂皇的模样。 她低头整理衣衫:“听说你喜欢独睡,他们说,这是规矩!”。 他手搭香肩:“谁说的?你上次不是陪我睡了一晚?” 上次睡了不过一小会儿,其他时间不是打闹就是折腾,今天应该算是尽兴了吧?难不成?好一阵面红心跳,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累了!我想,你也需要休息!” 他低低笑起来,觑着眼看她,她臊的慌,甩开他要走。 人未走到珠帘旁,他已经感到了孤单,好像她这一离去,不能再见似地,他疾走几步,拉住她的手臂,说:“别走,再陪朕一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梦会 是夜胤稹很晚才睡,朦胧间与洛英二人共乘一骑驰骋于广袤大地,地貌改变,时而草原,时而沙漠,终到高山之上,除了他们两个,便是云海蒸腾,再无他物。他把她拥在怀内细细端详,忽然一阵风来,她衣衫尽褪,真个玉肌雪肤,宛若神人,正待温存,她却遁开,似碎片般羽化于白云之中,他伸手去抓,人已不见,顿时惊出一身汗来,猛地坐起,原来只是做了一场秋梦。 第二日一早,他跑马一圈,特地在侍从们的驻地慢下来,次第有太监侍女出没,却没有她的身影。因有早课,又恐引人注目,他只好纵马离去,惦着前一日她的言行,勾肠挂肚难以释怀。 回到自己的营地,才得知今日的早课取消了,这整一天,再没见过皇帝的踪影。 自孝诚仁皇后后,李德全就没见过皇帝对女子这么上心过。回帐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洛英的身影。他是严肃的人,鲜少笑容,见了她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她呢,虽然礼数不周,但行止有度,且又聪慧,皇帝的话,听一半便知全部,诗词虽稚嫩些,但算学精通,天文地理更是别具见解,正好康熙也好此道,这夜都子时了,两人携手外出夜观天象,漫天的星斗之下,指天地,话宇宙,一个多时辰,竟放不下话来。 这么热乎,顾顺函作为穿针引线的,以为押对了宝,心花怒放。连李德全都觉得马上要晋位。只等着示下,皇帝却没有交代。 眼看就要回銮了,若不在行营晋位,回到宫里就要大费周章。顾顺函籍洛英飞黄腾达的梦做了一半,颇沉不住气,思忖着皇帝也许有顾虑,她的出身是个迷,晋位不那么容易。他私下提醒洛英,要为自己着想,趁热打铁,否则等皇帝新鲜劲过了,弃之如履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洛英是个异数,正中下怀的说:“没有名份最好。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 还是那句话,自己不上进,谁也没辙!顾顺函莫可奈何。但虽没名份,皇帝对她不薄,让她移居畅春园的延爽楼,派遣若干宫女太监照顾起居。考虑到她没有心腹人,把如蝉秦苏徳拨来贴身服侍。甚至,满足她的各种奇怪要求,比如保留清溪书屋女书吏的差事,畅春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尽量减少侍从的跟随。 除此之外,其他但凡跟名誉地位荣华富贵相关的,她一再推脱,导致龙颜几乎不悦,凭什么藏着掖着隐姓埋名,跟偷情似的。不过让顾顺函更为瞠目结舌的,是皇帝的话:“别闹!这是你应得的。再闹!就把你带进紫禁城去!”进紫禁城,那是荣誉!就好像地方官员进中央一样,怎么变成了一种惩罚?再看洛英,受了极大的惊吓,就此住嘴不提。 到开拔那日,圣驾先回銮,见那旌旗招展车马如龙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中,她茫然若有所失,他临走时说一旬过后,便来畅春园看她,一旬需要十日,那得让人等地多么心焦。 —— 黄藤为盖青绸为幔,看上去这是一辆寻常富贵人家的四轮马车,到了大宫门,车前垂下两条明黄色的丝络来,守门侍卫即刻蹲身下拜,才彰显车内人的尊荣出来。 马车内饰明黄为主,宝蓝为辅。靠着蓝色盘云锦缎靠枕的皇帝深鼻高目,仪表堂堂,他手里拿着本书,但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进了畅春园,车速慢下来,落叶打在车顶索落有声,车窗外,深秋的畅春园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康熙二十二年修建的畅春园,十多年不断完缮,出落的宛若婷婷玉立的少女,秀丽脱俗。来畅春园总让他心情舒畅,何况这里还收藏了新得的美人,他一贯下垂的嘴角向上扬起,往树木扶疏处看,那金色闪烁的阳光宛若她的莞尔微笑。只要她一笑,多少烦心事都能烟消云散。她多美啊!特别是那剪水双眸,多少年了,除了当年十二岁的赫舍里,没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神。妄论那些身负家族兴盛一心往上爬的贵族女子,就是民间搜罗的美女,得知他的身份后,眼睛也难免蒙上世俗之气。木兰狩猎的最后一天,临走前,他回帐与她话别,还未进帐,听到小顾与她的谈话,最后她说:“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他听了,好一会子才缓过神来,真没想到,有生之年也能听到这样的话。 在跪拜了一地的宫人太监中,康熙望了一眼顾顺函,顾顺函心领神会,引着皇帝直奔清溪书屋而去。 到了清溪书屋,只有如蝉,不见她的踪影。 “人呢?” 如蝉机灵,知道他眼里的“人”只有那一位,道:“姑娘散心去了,执意不要人陪,这会子在恬池那儿呢!” 恬池!他眼里浮出笑意来,湘妃扇一挥,连跪安都不说,转身而去。 恬池于他们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那夜她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他面前,从此在他心内挥之不去。他曾怀疑她伙同了顾顺函来魅惑君主,现在想来,魅惑了又何妨,他甘愿被她魅惑。 秋日的下午,阳光很是和煦,水波温婉地折射着金光。卜望去,伊人并没有如同想像地那样沿湖漫步或临池远望。他用目光搜索片刻,才发觉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平卧着深深浅浅的蓝,身着蓝色宫女制服的她在石凳上睡意正浓。 “噗次噗次”,石青粉底靴踩在层层落叶上面发出的声音,响了一路,直到他来至她身旁,她还在香梦沉酣,浑无知觉。 片片金黄,树树光辉的银杏树,把一些金色的落叶洒落在她的衣服上,乍看去,黄色扇面象绣在蓝色绸衫上,颜色鲜艳,生动趣致。比之更为炫目的是她红润光泽的脸庞,世间万物天然最好,旁人涂脂抹粉花去功夫半日,怎及她质朴素雅丽质天成。 石凳宽阔,足有两尺见方。康熙在空出的石凳一角坐了下来,正想俯下身子一亲芳泽,她翻了个身,往另一边侧身睡去,仍旧阖着眼,梦呓道:“来了!” 睡着了也知道他来了,他笑了,道:“来了!” 又梦到他来,她抿唇浅笑,举起手,遮住眼睛,怎么要醒呢?不要醒,他才来,还没见面呢。她眯缝着眼,闪闪光晕中身穿银灰色起花倭缎长袍的皇帝正含笑看着她。 她怔了一下,欢呼一声,“啊!”,一跃而起,搂住他的脖子,声音高兴地打起了颤,“真的是你!我还当是做梦呢?” 这一声唤,让他为着不顾一切抛却紫禁城的俗务,花上两天时间来看她而产生的罪恶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见朕了吗?” 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像极了这波光粼粼的湖泊。思念的空洞,等待的怨念,瞬间被填补的完整无缺。呵,生活怎么这么响亮! “梦了不止一次呢?”她笑着。 “梦见什么了?” 见不着他,梦里总能相见,她专挑僻静幽美的所在,合上眼,果然梦境也绮丽无边,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见他促狭地眨眼,俨然往另个一方向猜测她的梦境,脸烫起来,嗔道:“没什么!” 象涂胭脂似的,那红在白玉似的两颊上晕染开来,他恨不能立时拥有她。只是他去哪里都要携带政事,上书房几位已经就位。站在远处的顾顺函看了好几次怀表,局促不安地地打着手势。他手指轻掠她的脸颊,恋恋不舍,道:“有事要忙,先走了!” 她扣着他的脖子不放:“这么快?” 他拉着她的手臂,在那腕上轻吻一下,道:“晚上等着朕!我们有大把时光。” 她瞥了他一眼,羞怯地低头,莞尔“嗯”一声,不胜水莲花的温柔,让皇帝的目光流连往返。下了很大的决心,皇帝才起来离去,几步又折回,道:“你怎么还是宫人装束,他们没有给你置办新的吗?” 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首饰,她笑道:“说了什么都不变,你今日赐这个,明日赐那个,我全都用上,怎么去清溪书屋当值。” 只有她自己把清溪书屋的差事当回事。他哑然失笑,也不避讳顾顺函,道:“今晚延爽楼当值,穿什么不重要,要象日间一样尽忠职守。” 公然调情,顾顺函还巴巴地瞅着呢。她转过身去权当没听到。他呵呵笑着,又说一声“走了”,才扬长而去。 —— 精挑细选,洛英在一堆华服中选中了百蝶戏菊沉绿的锦缎褂子和玄色缀花百宝裙,如蝉帮她换了好几个发式,最后挑出左侧一股头发盘了个小小的云髻,其余头发扎成一根长辫。梳妆台上数个沉香木首饰匣子开着盖供她挑选首饰,她琢磨了半天,找出搭配褂子颜色的和田翠玉钿,斜斜地插在云髻中间。梳妆已毕,如蝉把穿衣镜推到她身旁,她站起来左瞧瞧又看看,镜中的清装美人果然艳光四射,如蝉脸上堆笑,不无艳羡地说:“姑娘这一打扮,莫说四九城,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齐整的人来!” 她得意地笑,又对镜修容好长时间,实在无可挑剔后,才移步窗前,凭窗远眺,时至傍晚,那恼人的残阳,还不肯罢休地悬在天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密会 他总是这样,说是晚上,到底是几点几分?她看着自鸣钟从七走到八,从八走到九,目睹红日西沉,天色从绛红转蟹青又转陈墨般地黑,直至月上中天,隔湖澹宁居依然灯火通明。过了十点,洛英已等的呵欠连连,才见一群人持宫灯鱼贯而出,为首之人高而挺拔。来了来了!她的倦怠一扫而空,对镜再理云鬓,端端正正地对门坐了下来。 脚步沓杂由远及近,低低的请安问候声后,周遭归于宁静,“咯吱咯吱”,红木楼梯有节奏地发出声响,是他不紧不慢的登楼步伐,一,二,三,她默默的数,似恨嫁的姑娘嫁得如意郎君一般地迫切欢喜。 门开着,盛装的洛英对门而坐,只是宫女装束就很出挑的她,刻意妝扮后令人不敢直视。见他出现在门口,她站起身,款款地迎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不外如是。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嫣然而笑,上手解开他掐丝黑丝绒大氅的宝扣,道:“事情都办完了?怎么这样晚?” 象煞幸福家庭的丈夫夜归回来,妻子体贴地说上暖人心扉的话语,做丈夫的,一日的疲倦消弭殆尽。 九月的夜晚北方有些寒意了,看临湖的窗开着,他走过去,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霜气,他倒不觉得冷,只是她气血容易不调,经不起热,更受不得寒,道:“不冷吗?秋寒最易致病。” 她一边吩咐如蝉去取杏仁茶来,一边随着他亦步亦趋,道:“窗开着,就可以看见澹宁居,好似陪着你处理政事一样。” 延爽楼隔湖相对,是灯火通明琼楼玉宇般的澹宁居,她不惧寒风,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怎不叫人动容?他挽起她手,仿佛触到了一块冰,立即捂住了,用自己的温热去暖,又嘱人关上窗户。两人携手相对而站,他细瞧她的眉眼唇鼻,处处好的动人心魄,想来,楚襄王的神女,曹子建的洛神,也只会相形见绌。一个男人,对这样一位女子念念不忘,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她的好处不限于此,她会绘画,喜诗词,精算学,通天理,聪慧异常,一点就通,更皆心地纯良,什么都不为,全心爱他。想自己幼年以来日日如履薄冰,为宗室江山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三十一年,社稷昌盛,可人心越来越凉薄,身边一点私欲都没有的,可谓一个都没有。没想到,年届不惑时,天降瑰宝慰他寂寥,人生,可算得圆满了。 他一停不停地看,她含羞带笑地问:“看够了吗?” 他神采飞扬地回:“没个够的时候。” 拉着她,把人拥在怀里,用自己的宽厚温热去包容她的单薄寒冷,问:“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不好!”她嘟着小嘴,声音软糯地象水磨团子:“你说一旬,这都半个月了,来了也没个通知,突如其来,人家都没有准备。”说到此便打住,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娇嗲的一面,心想这人大概不是自己。但是他神情颇为专注,很受用的模样,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低头笑,把春水荡漾般的梨涡和蝶翅翼动般的睫毛展示在他眼前,抬头时,清澈的眼底似有宝石发光:“我热恋着你。时时刻刻都想见着你。” 心旌摇曳!与她相爱,此刻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件要事。他圈紧胳膊,恨不得把她装入腹内,道:“朕的时间有时候自己也做不得主,已经尽量抽身了。朕也日日想你,只可惜你不愿去紫禁城。再问你一次,就此随朕入宫,若你执意不要名份,就作朕的贴身侍女,如此可时时相见,岂不是好?” 她沉默着,说不出话来。热恋的情侣,分开一秒都是煎熬,能够相随自然相随。只可惜,他不是她的恋人那么简单。在畅春园,眼不见为净,尚可自我欺骗,到了紫禁城,他的三十二嫔妃,另一个正在嫁娶的途中,这些丑陋的现实,就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再说,谁知他还能爱她多久?到恩爱渐驰的那一天,因为距离间隔着,她也许不会太难过。与他归根结底不过是谈一场旷古烁今的恋爱,总有一天,她是要走的。 皇帝极聪明,即刻了然她的想法,他这么多年的历练修为,什么都能释怀。待在畅春园,符合她的自由自在的个性,鱼到了水里才能游起来,他就稀罕她轻松随意不拘小节。当下爽朗一笑,搭着她的肩:“只是这么一说,你呆在这里也挺好。” 他真是体贴,对她做了很多让步,恋人之间是相互的,她觉得自己提了过多的要求,感到歉疚,双手绕住他的脖子,好像温驯的小猫那样匍在他胸前,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头发,她扬起脸,主动地亲他的唇,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如胶似漆,彼此都气喘吁吁。 “一身好衣裳都被你弄皱了。”她得了空,娇声低语道。“皱了就皱了。衣裳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关心它作甚!”他把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檀木雕花床走去。 —— 欢爱短暂,原本计划在畅春园呆两天,舍不得走,又逗留了一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简直想强行把她拽进车内,再次想劝她同去,怕她为难,欲言又止。她呢,离别使她惆怅,立场产生了动摇,若他再坚持不懈,说不定她就不顾一切了。正是难分难舍的时候,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 “你说的,多则月半,少则一月,必回畅春园,是吗?”她再次确认,上次说一旬,用了月半,要知道,时间一到,分秒难捱。 “是!来了就住上一阵子,届时也该下雪了,朕等着看你画雪景儿。” 看着他上了车,放下车帘,她跑上去,无视在场的一众宫女太监,把着车窗,眼里闪着泪光:“如果有空,给我写信,好吗?” 钢铁心肠也成绕指柔,不敢再去亲她,搂她,甚至碰她,怕又放不开手,他倚着靠枕,笑一笑,点了点头。 康熙走了几天,他的信没盼到,却收到了胤稹的字条,雪白的薛涛笺上一手俊逸的蝇头小楷,不知何时夹在她正在看的宋词里头,写着:“今日未时恬池旁一叙!”,落款人:胤稹。 她和他之间有什么要叙的。原先他掌握着对她来说性命攸关的照相机。现在相机应该在皇帝手上吧?莫不是让胤稹在查,查不出什么情况,要把相机还给她?说实在的,现在让她走,她都有点舍不得呢。 还是去一趟,兴许跟相机有关,不管跟皇帝的恋情如何发展,拿到相机是至关重要的。 恬池旁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他穿着一袭浅蓝色素面夹袍,站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跟幅画儿似的。 洛英上前蹲了一福,燕啭莺啼地:“给四爷请安!” 猝不及防,她变得这么规矩,他薄唇抿起,欲搀扶之,又收回手,道:“起吧!” 金光闪闪的池边,亭亭玉立的人儿,穿着普通的蓝色宫女袍褂,头发扎成一条粗溜溜的长辫,垂在脑后,当日在杭州身穿男装就使人惊为天人的她,一身素净女装,更显得娴雅端庄。 “如今倒识得些礼数了,好!”他为自己看了她半晌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仅识得礼数,还。洛英心想,还好捂着和皇帝那事,否则胤禛得给她行礼,尊称一声“额娘!”。 素性高傲的四爷,哪受得起这个落差?她想着,抬头冲他一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她,胤禛数日来为这密会筹划心悬意念,见着了人,又瞧见这一笑,心落定了,却又开始神思惶惶。 游子近乡情怯,因为思念太过的道理,他也是一样。杭州时就难忘,思量至今,数月有余。木兰围场一遇,不仅屡屡梦见她,白天也恍惚起来。十三岁就开府建衙的他,女色上并不缺乏,事实上,这上头他一直淡泊,人人都说他冷面四郎,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不算坏事,不动心就无所顾忌,可以专心做大事。没想到有一天,她从天而降掉下来,湿漉漉一身奇装异服躺在甲板上,只惊鸿一瞥,他见识了世上最清澈的眸子,江河湖海日夜星辰大概都能装入其中。那一夜起,世界发生了变化,坚若磐石的内心深处,原来有熔岩火浆,一旦开启,势不可挡。 皇帝把她收容起来,他知道是为什么,传说得神女者得天下,人们把她的存在赋予了特殊意义,他老四独占着,明摆着不合适。待等一年过后,传说不攻自破,到时放出去留下来都不是问题。 他想好了,到时就把她讨了来,毕竟是他第一个发现她的,天授之,非人授。 “上次木兰围猎,看你面带忧戚之色,现在好些了吗?”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出话来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谢四爷惦记,好多了。” 当时正心灰意冷,没想到过不多久又峰回路转,她想起来,掩饰不住的欢容:“当时闹小性子,劳你费心了!” “啊!”他呐呐地应一声,伶牙俐齿都失了效。她要是再这样笑语盈盈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四爷,就为这吗?” 狭长的脸上起了一道红,他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沉默,她也不便说些什么,恬池对岸是一片金光铮亮的银杏林子,她静静地看着,思忖什么事让他专程拜访却欲言又止。 “你怪我吗?”半晌,他问。 怪他收走了照相机?当然! 但是没有他收走照相机,何来这场甜蜜的恋情?人生难得知心人,又是这种追古溯今都难于遇到的。 “曾经怪过你。”她扭头去看胤稹,他一双凤目明亮有神,毕竟是父子,很有几分相似,她缓着声调,慢悠悠地:“现在,好些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猜测 怪他当日听从皇命送她入内务府,从此不顾不问,最近接连见了两次,自然怨气顿消。这点意思,想来不会曲解。要说杭州时还情愫迷离,到木兰围场时已情意彰彰。 “你带我走吧!”夜风中她靠在他背上说的那句话,当时几乎把他震下马来。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心上的人儿,安慰道:“目前还没有什么法子带你出去,你且静心,一年时光就剩下八个月了。皇上金口,不会中途变”忽见她脸颊生红,双目带情,他生性多疑,顿觉不妙,最近频传流言,说皇帝在木兰临幸了一位绝色宫女,现养在畅春园里。 当下情急,看四下无人,低声打探:“皇上对你还好?” 凭空来这么一句,几乎吓了她一跳。难道风言风语传出去了?应该不会,他们的事,只有有限的几个经事人知道,都是极贴心的,嘴上装了锁,撬也撬不开。 “什么好不好?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面色一哂,道。 这回答本身没毛病,只是脸更红了,目光迷离,让人疑虑更深,难道皇帝收容着收容着,把人都收归己有了? 那种要把人瞧个底儿朝天的注视方法真让人窒息,他和他父亲这方面倒是一脉相承,她红到了脖子根,暗忖,不及时打断,不知道还要问些什么胡话来,佯怒道:“你的一叙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早知道就不来见你了!” 可是她还是来了,因为自己不清不楚的话而愠怒,再看她,至普通的宫女制服,一应首饰俱无。他放心了,显然方才的怀疑是无稽的,她和他有情在先,如果被迫跟从皇帝,如何能轻松自在地在此地跟他说话?更何况,皇帝要临幸大概也不会临幸她,毕竟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心里这样想,表情上还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教训的口吻:“怎么算是莫名其妙的话呢?我就怕你不谨言慎行,惹出些岔子来,到时只怕出宫都不能。” “让您老费心,真是罪过!”她抢白道。 哪个女人敢冲撞皇四子呢?只有她。他本想唬唬她,摆上一张冷脸,但是没绷住,噗嗤一下笑出来。 阳光在他的目间流淌,原来他惯常冰封的凤目,融化开来,竟流金溢彩光华四射。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他的洛英一时有些晃神。 “你看什么?”他薄唇抿成一条线,斜在一旁。 这痞痞的样子在现代大概能收获一批少女的尖叫。难怪娜扎在他面前驻足,他当时要是不走开,娜扎很有可能成为不了她妒忌的对象。 “没想到四爷也会笑。”她头一歪,挖苦道。 不仅会笑,还有其他可供一一发掘的地方,还有八个月,八个月一到,就把她接回府,届时让她好好领教。 “哪有不会笑的人?你当我是石头吗?”他故作冷酷地说。 她笑道:“不是石头,我当你是座冰山。” 是冰山也能让你融化了,他心说。默默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手里抓了一片银杏叶子,对着天空照,叶子像是透明的,把阳光过滤到无暇纯净的小脸上,那甜美的微笑带着圣洁的光芒,此时间,真想冲过去,象梦中一样,把人搂在怀里,紧紧不放。 “四爷?” “怎么?”他眯起凤目,掩藏了呼之欲出的欲念。 她两指捏着银杏叶把玩,漫不经心的问:“过了这么久,要查也查得差不多了吧?我的物品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不要说现在这些物品不在他手上,就是在他手上也不会给她。难道她还想籍此逃跑?她是他的,到天边也改变不了。 “那些事情我会帮你一一料理,你只需乖乖呆着,八个月”见她支起耳朵认真地听,突然情切,改变了主意,断言道:“不,也许用不上那么久,等风声过了,就好安排了。” —— 今年天气冷得早,农历九月十五刚过,蒙古新疆起了暴风雪,这股寒潮,延及到北京,形成了西北风中的霜雪之气。 乾清宫东耳殿,因为高宇深殿,只要不是盛夏,其他三季不冷也很瘆人,朔风阵阵的秋冬之交,启用地龙还不至于,炭火盆却已是必须,现在亥时刚过,炭在掐丝珐琅葵花盆内燃的通红,不安分地发出哔哩啪啦的声响。这点声音,要是在平日,是注意不到的,今夜特别,殿内鸦雀无声,侍从们跪在地上,屏气敛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德全也跪着,他面前的金砖地上,有几本蓝封皮的书,是皇帝刚才从书案上掷下来的,在这之前,畅春园送来了一封信,他看着看着,突然间勃然大怒,把手边的书顺手抄起,全扔在地上。 “万岁爷息息怒!保重龙体为为上!”李德全战战兢兢地劝,这种艰难时刻,人人都指着大总管说几句劝谏的话,伴君如伴虎,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怕得要命。 岂有此理!皇帝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转眼又撕得粉碎。这封信里,详细记载着胤禛出入畅春园的时辰,和洛英见面的地点,说了几句话,用了多长时间,唯有一点,因为不能监视太近,谈话内容没有记录下来。 木兰围场的时候两人就见过面,这会子,他前脚刚走,老四后脚就进了畅春园。说是送名人字画入园,不过是个由头,送字画这样的小事,岂用出动皇子办理。更乖张的是,他斗胆贸然递字条进清溪书屋,她呢,居然掩人耳目地与他见面了! 老四实打实地逾越了,就算不知道她已在圣眷之下,她的身份是宫女,皇帝的女人,说什么都不可以私会。 她呢!想起来就令人胸中一滞。难道她真这么不通世俗?已经和他有夫妻之实,还与其他成年男子见面,说起来令人羞愧,这名男子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如果她是因为懵懂无知才和老四见的面,事情倒也不至于太糟糕。他把无名怒火暂时压制,站起身来,原地踱步,力所能及地冷静分析。 老四越礼进园看她,一定是到了情难自已地步,他这样机灵谨慎的人,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断不会担这样的风险。回想起来,在杭州时老四就对她有眷眷情怀,这种情怀发生在老四这样的冷性人身上,不可能无风起浪。想她从出现到收归内务府,有七八天是作为内眷与老四同处,难不成当时二人就有牵连?难道她刚开始不从,到现在还讳莫如深,都是为了规避老四?他顿时心惊,停下脚步。一个疑团重又浮上心头,澹宁居那晚她虽然表现生涩,但已不是第一次,他倒没有处女情结,只不过,捷足先登者若是胤禛,便是不得了的事! 这不成一场笑话了?上演的什么戏码?唐明皇霸占儿媳杨玉环?最怕比这还不如,杨玉环自从跟了玄宗就不再见寿王,她至今还在和胤禛私会,竟把他当成了董卓不成? 一头乱麻,无法排解,他急急忙忙来回走,到了书案前,一句重拳砸在明黄绸布桌幔上,震得茶杯盖碗乒乓作响。 “万岁爷请息怒,保重龙体为要。”不仅李德全在劝,所有侍从都嗫嚅地说。 说是跪着,这些奴才其实都惊惧地趴在了地上。他独立殿宇中央,消失了若干天的孤独感又回来了。八岁登基,对人对事他须臾不敢掉于轻心,别人上朝有下朝的时候,他没有消停的时刻。皇家无私事,他的家庭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后宫人数众多,人人雨露均沾,宠或不宠的,都是权衡,事实上他封锁了自己的内心,以致于不知道自己的真性情是什么。这无根无基的浮萍,飘到他身边时,他初以为又是一片芳草而已,所以不管她是否抗拒,情之所至便幸了她。没想到,这一沾手,便有些上心,且不说她怎样地天姿国色,就说那副清澈眼眸,仿佛见底的湖泊,不染一点尘世的俗念,她说,她只是爱他,什么都不为,他当了真。可是老四又来插一杠子,这世间,竟没有让人不忧心的事情。 西北风呼啸而过,檐角麒麟嘴里叼着的金铃响得凌乱,迢递的更漏声更是零碎,时值深夜,东耳殿的金砖上渗出的寒意让人发抖,他捂紧身上的羔皮褂子,清醒地认识到,焦灼、纷乱不是该有的情绪。他又开始踱起步来,以他对她的了解进行推测,在她,多半没有那么复杂。这是个三纲五常都识不全的人,老四要见,看在故交的份上,很有可能欣然前往。再说,目测二人只是交谈而已,并不存在任何非礼之举。 延爽楼上,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时时刻刻都想见他;离别时,她抓着车窗,含泪盼他早回畅春园团聚。她说过,只需一心人。不,她不是那种三心二意左右逢源的人。 这样一想,思绪略微平稳一点,但一低头,看到撕碎了一地的纸片,又怒上心头。 空想并不解决问题,徒增烦恼而已。他这些年的修为,知道到什么程度就要停止猜测,采取有效的行动。 事已至此,不可能翻过重来,对她,如果一时撒不开手,那就霸占下去。他冷冷一笑,如今最重要的,一是隔绝老四与她的接触,二是不能让她继续在畅春园闲荡下去,是时候要收她的心了。 书案上,泾宣云笺上刚写了“洛英卿卿”几个字,还有什么心情再把这封信继续下去?揉碎了,走到炭火盆前,扔进去,烧成灰烬。 原定十月初的畅春园之行在九月二十日那天被取消了,九月二十三日,京城下起了第一场雪,胤禛收到一道圣旨,去开封开粮赈济灾民,即日出发,不得延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冰释 九月没来,十月也没来,到了十一月头里,洛英已经不敢有任何期望,没有希望,总要比失望好受一些。 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他的只言片语,她让顾顺函转发的信件,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顾顺函头一个月天天给她请安,每天她见他的第一句话,都是:“有他的信吗?来园子的日子定了吗? 顾顺函哈着腰点着头说:“今儿倒是没有,万岁爷日理万机,姑娘担待些。万岁爷金口玉言,说是十月头来,准错不了!” 十月中旬,他的请安变成两三天一次,洛英不打听有没有皇帝的信了,只问:“我写的信也不知道传到宫里没有?” 他道:“奴才敢不尽忠职守?您的信如数呈上。回信目前没有,万岁爷多忙啊,想是没空。” 一方面阐明错不在他,又含沙射影地暗示皇帝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不再说下去,寒暄地聊些其他,他临走时,才又犹豫地提:“他还来吗?” 伴随着几声讪笑,他道:“这奴才倒是不知道。姑娘请宽心,万岁爷心里要是有您,不催也来。要是心里没您,想也没用。” 听了这话,她像是吃了块生铁,堵住了,吞吐无能,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原先圆润的下巴削尖下去,妥妥的鹅蛋脸往瓜子形发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早就劝她,趁皇帝热乎劲儿在,把名份定下,该去紫禁城就去紫禁城。人家天天在眼跟前转悠都时时失宠,这样相隔大半日路程哪有不被忘记的道理。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都不懂! 说什么这些都不在乎,只是爱!帝王家,哪有个动真情的?爱,顶个屁用。 后来,他不大来了,来了洛英也不会再问。 十月三十日那一天,十数日未曾谋面的顾顺函突然来到清溪书屋,趁如蝉烟霞不在跟前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姑娘可知道前天是个黄道吉日?“ 正在作画的洛英心噗地一跳,停笔不语。 “前儿宫里有喜事!”顾顺函停了一停,或许不该说,但他也很沮丧,多好的前程成了过眼云烟:“土谢图家的格格进宫了,听说当晚就侍寝了!” 洛英的脸色变得跟画板上涂的钛白色块一样。 顾顺函走后,她放下手中重若千斤的画笔,在画凳上颓然坐了许久,画架下方有一隐格,她打开来,里面有一幅六寸相片尺寸大小的画板,画着一名清装男子的半身肖像。大概是黄昏,背景深褐带着点余晖的橙黄,男子微侧着,一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上,幽深的眼像蕴含了水波,漫及到眼睑下方的小痣,小痣上扬着,像是微微在笑。 这是背着人偷偷画的,现在,那矜贵的笑容看着像在嘲笑。她拿起一管颜料,往那颗琥珀色的痣滴下去,颜料未到,一滴泪先在褐色的小点上漾开,油画不吸水,浑圆的水滴沿着倾斜的画面滑落下去。 —————————————— 铅灰色的卷云低垂着往保和殿的琉璃金瓦上压,看这情景,雪还要下。“届时看她画雪景”,临别时他曾这样说,言犹在耳。康熙怔怔地看了一会白皑皑的连阙宫城,沉声道:“明日往畅春园!” 湖水连底冻,叶子都掉光了,光溜溜的枝条上雪沉地待不住,扑簌簌往下掉,掉在冰上,不化不融,寂寂无声。 皇帝轻装简行,不事声张地来到了畅春园。 “万万岁爷驾临!”小苏拉从大宫门一路跑,见到顾顺函时,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顾顺函正在数荷包里的金瓜子,听此猛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现在?不会吧?什么消息都没收到啊!” “就现在,这会子大概已经过移花桥了!” 一下子手忙脚乱,套上靴子,换了褂子,掀开门帘就往外头冲,身后的小苏拉叫:“哎帽子!” “你他妈才‘哎’!王八羔子!“顾顺函拿过帽子,顺便把小苏拉揣在地上,来不及管教,冒雪急匆匆前往。 奔到澹宁居,太监说皇帝已经来过了,现往清溪书屋去了。居然没忘了她,顾顺函精神一振,调转方向往清溪书屋跑,从澹宁居到清溪书屋,有一条捷径,就是那条冻成冰的溪流,滑是滑了点,不过为了能在清溪书屋迎接皇帝,也顾不上了。 他一路摸爬滚打地来到清溪书屋,所幸皇帝还没到,门口的太监请安,他草草挥手,嚷道:“所有人都出来!万岁爷快来了!准备好接驾。”屋内迅速走出两名妙龄女子,一个是如蝉,一个是烟霞,独不见洛英,他不及摘去头上的竹叶,也不管身上的泥垢,急赤白脸地问:“洛姑娘呢?万岁爷来了,快出来迎驾!” 如蝉也是一脸着急:“怎么办呢?姑娘独个儿散心去了,要不我现在去找?” “找!赶紧地!”顾顺函撕着公鸭嗓子正喊,面他而站正对大路的太监宫女忽然都跪下来,他回转身,雪刚停,康熙头戴黑色貂毛冠,身穿深绿团龙绣锦貂皮裘,带着几名侍从,踩着雪大踏步往这儿走来。 来不及了!他也跪了下来。 皇帝经过跪地的奴仆们,迈步进入书屋。他一直看这儿的藏书,却从来进过门。站在门口,往前看,高高的书架,一排排竖满了房间,这屋子,若在艳阳日,恐怕也光照不好,今天这样的雪天,更加显得阴郁。顺着走道,他来到书架的尽头,只见正面两道溪前竹下的长窗,因为寒冷,关的严实。窗子的左边支着画架,架旁放置着几幅画板,拿起一幅看,斑驳的景致,不像成品的样子。再看窗子的右边,有一张斑竹书桌,桌面上烘着壶茶,放着几本书,他来到书案前,打开面上那本书,原是本宋词,潦草翻过,发现了夹在书中一张折成三折的素笺。 素笺上是差强人意的字,显然是她的笔迹: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陆游的钗头凤,想是怀了共鸣,抄下来的。 “人去了哪里?”他的声音让人战栗。 顾顺函敲打了一下如蝉,如蝉声音抖的厉害,听上去象哭一样:“必是去恬池了!姑娘,姑娘不让我们跟着。” —————————————————————— 曾经满目金华的银杏林,枯枝杆上落满了雪,成了片银装素裹的白木林子。恬池以往清澈见底的湖,现在连底冻成浑浊的冰,什么都看不清。 她对湖而立,批一身深紫色的带帽风雪斗篷,从后头看去,一个紫色的人儿在冰雪世界中形单影只。 鱼不游,鸟不飞,人心大概也不动了,所以尽管他的鹿皮靴踩在雪上噗呲有声,她却无动于衷。 比对金秋时,她跳起来,欢畅地低呼:“你来了!”的情状,现在,她却叹一声:"哎!"嘴里哈出的白气,在斗篷前沿的白狐出峰上稍驻,而顷在冰冷的空气中消弭无踪。 他在她身后站着,她混无知觉,接着,发出第二声叹息:“哎!” 空旷的雪林,寂寞的冰池,无聊的天地,她终于又有些腻味了,提起脚要走,可雪没住了她的羊皮小靴,脚麻了,废了劲拔,才得以转身。一抬头,迎面寒冰一般的眸子,投射着执着而审慎的目光。 大概脑子也冻木了,卜见他,好像看到素未谋面的人一样,细究了一会儿,慢慢地,黑白分明的美目才流动起来,象是即将融化的冰雪,眸子的深处,晶亮的一点,左右滚动。 她转头回去,脸被宽大的斗篷帽遮住大半,只看见白狐出峰下一张嗫嚅的唇,天冷,唇色冻的接近白色的红,象两爿初春的樱花花瓣。 “皇上来了?“她好像不相信。 多久没唤过他皇上了!他攒攒眉,沉声道:“是朕来了!“ 那樱唇颤动着,发出轻像雪寒似霜的声音:“哦!终于!” 身子忽然轻晃,她拔起双脚,转身便走,被他拦住去路:“什么意思?见了朕就走?倒底嫌朕终于来了!” 她沉默不语,低头寻找出路。 他失望极了,冷笑道:“怎么?话都懒得说?两月不见,倒生分了!” 她无言以对,一路前冲,撞到他身上,又折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有心病,见此情景,想起那信上说她与胤禛有说有笑,瞬间妒火燃起,一个箭步,拉住她的胳膊,话中有话道:“如此冷漠,敢莫是前情忘尽不成?” 她并无言语,只是一味推怂,甚至连脸都藏在斗篷帽下,不肯让他看见,他隐匿了两个多月的怒气发作出来,哪还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手一折,把那无力双臂反剪背后,斥道:“恁得无礼!你当你面前的是谁?“说着,便甩手挥去她头上的帽子,她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藏无可藏,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退却一步,一颗心似凝结起来,以至于张口结舌无法言语。 她撑一双泪目,道:“我就想体面一点离开,连这你都不让吗?” 他只是凝神地看,一点都不肯放松,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你既然不要我,还抓着我做什么?当我是玩意儿?耍着我玩吗?” 还好!还好!他想,大概多虑了,她的心,明明白白地在信里,在诗里,在画里,在那流不尽的泪里。 这才觉得唐突,反剪手臂怕是已把她弄疼,他松开了手,她忍痛甩手踉跄前行,他在她身后相随,心中想挽回,面上却仍是凌然:“只是来晚了,你就这么怨怼朕吗?” 来晚了?说是一个月,今天是第六十五天。这期间,不写信不回信,顺便还娶了新妇。心血来潮,就又抓住她不放,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来晚了’一句轻松了事。 “我哪敢怨你。你一个大忙人,大概出了畅春园的宫门,就把我忘的一干二净。可怜我眼巴巴地等着,不停地给你写信。你和你的新娘看着这些信,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你或许拿我当乐子取,可是我受够了,你” 他拦在她面前,局促地扯她手臂,她无比愠怒,低头说:“你放手” 话音未落,就被他搂住双肩,任怎么抗拒也挣脱不开来。她于是又不争气地哭起来,他也不安慰她,任由着她哭,一直到她哭累了,也挣不动了,认命的靠在他肩上时,才风平浪静地说:“委实放不开,怎么办呢?要是能放开,今儿就不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相随 下雪天白天昏暗,到了傍晚,因为雪光的反照,明晃晃地,天色倒不似别日黄昏那般阴沉。 他疑虑暂消,患得患失的心境得到缓解,又见她虽轻减了些,但梨花带雨后的眉眼比以往还要楚楚,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又皆错怪了她,有些感愧,所以虽她恹恹不肯说话,他却时不时地要携她的手并行,到清溪书屋廊檐下时,见她态度有松懈,便抓紧了不肯松开。 恭候着为二人除帽去蓬的顾顺函如蝉,见此情景无法下手。洛英瞥了他一眼,他才讪然一笑,放开手去。 顾顺函别出苗头,认为立功的时刻又到了,一边伺候衣帽,一边为皇帝雪中送炭:“万岁爷今儿大清早就启程,到现在还不得停歇过。如此劳顿,寻常人早就趴下了。奴才斗胆,还请即刻起驾澹宁居,梳理调顿安养龙体为上!” 洛英卸去紫衣斗篷,闻听这话,向康熙看去。他刚摘下黑貂皮冠,身后一水油光水滑的长辫,正撑着手臂由顾顺函解身上的皮氅,灵敏如他,感知她的注视,回头送上自己的目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瞧,我虽躬揽万机,却不辞辛劳专程过来看你。 她一低头,便进了清溪书屋的门。 他的目光随着她一起进了门,皮氅一脱去,他抚着烟灰绸袍上的灰貂硬领,立刻对顾顺函说:“不去澹宁居了,先在这儿安顿。”说着,就向门里走去。 顾顺函幸福地应“嗻”,脸笑得跟朵花似的,知道自己不便跟过去,忙贴着门沿轻声补充:“天光不早了,又是大雪,奴才提议,把晚膳也传过来,这样时间充裕点,不知万岁爷意下如何?” 这厮这上面颇有天赋。皇帝难得赏他一笑,道:“甚好!就这样。” 皇帝驾临,太监使劲地加油添柴,方才凉飕飕的屋子现在地龙烘得暖如阳春。墙角四壁的落地纱灯尽数点上,照着垒满了书的原木书架,书香灯影,颇有意境。皇帝进门的地方,是两排书架中间笔直到底的走廊,一眼望去,并不见她的倩影。他耐着性子,走过两三排,才发现在屋子的尽头,那扇映着竹影的长窗边,穿着月白色的对襟氅衣的她靠着书桌,也往这头在看,见了他的身影,便转过身去,拿起桌上的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乔模作样的扭捏之态等于发出了召唤,他快步走过去,立在她身后,她只当不知,依然看书,低头把月白衣领上那段细白/粉颈呈现在他面前,他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当然不会错过,立即粘唇上去,她的心如春水般地滟漾开去,但想起这些天来盼他之苦,慢慢移开了一步。 他紧跟着,不客气地把手放在纤腰上,笑着解嘲:“不是来了吗?说是来看你画雪景,并没有食言啊!” 明显敷衍了事,强词夺理。他没有为践约做任何解释,也许,他不屑也不愿为任何行为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她叹出一声怨气,伸手去拨已在腰间为非作歹的手。 他三下两下把她的手盖住了,甚而附脸在她的颊上摩挲,那至低至沉的声音在她耳旁难耐地倾诉:“你就别再为难我了,我也不容易。要知道我已多日未见你,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知何时,氅衣已被打开,他的手伸进袄子,细致周到全面布局,她像打了麻醉的病人,任他摆布,无能无力也无计可施。 —— 下午晌开始飘雪珠子,天色越晚雪片越大,终成鹅毛大雪,一直下到凌晨方止,早上推开窗,雪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这几天天天如此。 两人和好了,因为彼此都觉得失而复得,所以更加珍惜,除了议政要见人,其他时候恨不能时时如胶似漆。 皇帝心情好,新宠的主子又是个不拘束的人,畅春园从来没有像今年冬天那么敞开玩过,堆雪人,打雪仗,雪地里捕鸟,抓兔子,洛英发起了山坡滑雪的新玩法,皇帝看着看着也提起了兴致,前湖后湖冻成硬如地面的天然溜冰场,令他想起,祖辈来自关外,皇族惯于在冰上嬉戏,有一道游戏,他幼时玩得不亦乐乎,就是在冰上蹴鞠。 彩球一抛,两队人马踩着冰刀持着彩旗冲彩球而去,因为皇帝参加了其中的一队,太监们多是阿谀奉承之辈,只有作势,没有竞争,球不到皇帝旗下,也被送到皇帝身旁,过了半晌,便也无趣起来。 正觉得没有意思,冷不防有人冲过来,扫去了皇帝脚边的彩球,一个黑帽蓝袍的小苏拉带着球飞速在冰上滑行。 皇帝二话不说,蹬开长腿,俯身向他追去。 小苏拉滑冰技术很是熟练,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胜在灵活,专找人多的地方穿梭,皇帝身材高大,况且侍从见了他都躲闪,一下子还真拿不住他。 “你们都闪开!只留下那狡猾的奴才!”皇帝高声嚷道。 众人纷纷离场,那小苏拉一点畏惧没有,乐此不疲地撑着旗把球往远处滑去。 皇帝一边追他,一边纳罕,哪有这么大胆的太监?他想起什么,回头一看,湖边女宾席上已不见洛英的踪影。 此时已猜到八分,他加快了速度,道:“好奴才,尽管放出本事来,陪朕玩得好,朕重重有赏。” 这小苏拉正是穿了太监衣服的洛英,她回头顽皮笑着:“好!说话要算数,你现在就放马过来吧!” 果然是她,皇帝一发欢喜起来,一振足好似冰上的一支飞箭向她射去。 洛英没想到他竟然可以这样快,一着急抛了旗抓起彩球奋力逃跑,皇帝率先笑了起来,其他观战的人也都哄然大笑。 终于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被他逮着了,两人照了面都笑个不停,皇帝兴奋地两眼冒光:“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她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道:“我的本事多得你想不到。”又说:“这算玩得好吗?我的赏呢?” 他说不算特别好,除非,接着不怀好意地笑,低头就要吻她。她格格笑着,把个彩球扔进他怀里,趁他一个晃神退滑开去,格格的笑声连绵不绝,洒满了整个冰湖。 —— 傍晚时分,他顶着飘雪到清溪书屋时,她正立在桌边聚精会神地观察,观察对象是热在围炉上的一壶水。 他问:“顾顺函说你又在搞新玩意儿,原来是烧水?” 她回头,被水汽熏红了小脸好似六月白里透红的蜜桃,道:“不算新玩意儿,就是煮个茶。不过烧水也很讲究。一沸味不正,二沸最佳,三沸水就老了。你别打搅我,我得密切关注,务必让它在二沸的时候停止。” 这都是《茶经》上的观点,把她搁在清溪书屋,她便成了个书呆子。皇帝笑道:“有点意思,看来中了陆羽的荼毒。” “什么荼毒?人家是茶圣!总有道理。”她赏了他一个白眼。 他对她的白眼甘之若饴,笑着说:“好,有道理就有道理,你忙你的。” 于是拖过桌边的椅子坐下来,跟着她一起盯着水壶看,忍不住发表观点:“你的水也要讲究,书上说山水为上,还得是乳泉石池漫流者,这种雪天,哪里去找这样的水?” 她神秘一笑,甩个眼色给站在一边的如蝉,如蝉笑着解释:“只怕这壶里的水比书上的还好。那是一连数天姑娘率奴婢们清早在竹叶上刮下来的晨雪,只取叶尖上的最是洁净透明的一点。” 她补充道:“不仅洁净,还有竹叶的清香。” 他笑道:“这倒新鲜,朕今天倒是有了口福。” 正说着,壶里吃吃地闷出声音,她不再言语,专心等待第二次沸腾。 他顺手拿起本书看,还是之前她看的那本宋词。 看了没多久,便听到她欣喜地说:“好了!”于是手忙脚乱了一阵,等他从书上抬起头时,她隆重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只绿玉杯,神情郑重地斟上茶,托一杯到他眼前,拿腔拿调地说:“请相公细细品尝!” 他笑着,拿起杯先闻,浅尝几口,最后才送入肚中。她期盼地看着他:“怎么样?清不清?醇不醇?” 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感觉。他浓眉一挑,道:“的确妙不可言!” 她笑了,杏眼在灯光下扑闪:“你喜欢,明天我再去收雪!” 她今天穿着一件杏黄色绣紫蓝色兰花的宁绸衫子,气色好,衬得皮肤吹弹得破似的,这些天她瘦了,下巴颏尖下来,本就绰约的风姿多了几分我见尤怜的柔弱,这会子一笑,仿佛薄柳在春风中飞扬,男人的一颗心,跟着那笑颜荡漾。 她不好意思起来,娇声嗔怪:“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他由衷地说:“好看!就是好看!” 他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至多用欣赏的目光逡巡,这么突如期然地夸赞,让她害了羞,含笑不语。 他招招手,说:“过来!” 她期期艾艾地走过去,见他深情的眼里满是光彩。 “坐下”,他拉她坐在腿上。 她不肯,努了努嘴,如蝉正红了脸站在墙角,走不是,留也不是。 “如蝉!”他朗声一唤,挥手让她快走。 如蝉逃了似地退了,她的脸也红起来,不过喝一杯茶,又不是一壶酒,他在想些什么? 他如愿以偿地把人抱在身上,说:“如蝉这个蠢丫头,没有慧根,明日换了她!” “怎么怪她?明明是你自己突然兴起。” “兴起什么?”他乜着眼瞧她。 她脸又红,低了头咕哝:“没什么。” 他笑起来,拿起她的手密密地吻,随后把人紧紧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感概地说:“朕何有幸,遇到了你,不仅丽质天成,还冰雪聪明,作画c演算c天文c游水c滑雪c冰戏,无一不能,煮个茶,也能煮出这样的新意。你说你还有很多朕想不到的本事,朕相信,可惜这次没时间一一发掘了。” 她停下一脸甜笑,道:“怎么,又要走吗?不是说要住一阵子吗?” 他脸上的笑也减退,慢慢地神色黯然起来,道:“住不了。快过年了,那边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他说过,他的时间自己也控制不了。看来真是如此。她对自己之前那么怨恨他感到内疚,但是这一去,又是遥无归期,这些时日下来,她已经一刻也不愿与他分离了。 “可是,你还没看我画雪景呢?”像一个没有说服力的小孩一般地苦苦挽留。 他不说话,只一手拍着她的肩膀,一手抚着她的手,她脸贴在他胸前,那绛色的暗花缎袍散发着的淡淡龙涎香让她恐慌,真怕这一去再也没机会闻到这个味道。 “去宫里倒也是可以画的。”他深思熟虑后说道。 感觉到怀里身子一凛,半晌才缓和下来,托起她的下巴,见那乌黑明亮的眼里俱是怯意彷徨。 他蹙了浓眉,探询她的意思。 她嗫诺着,犹豫着:“我我” “怕?” 她点点头,钻进他的怀里。 “怕什么,有朕在,还怕护不得你周全?” 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噗!噗!”他的心跳的缓慢而有力,象他的人一样沉着镇定。她好似得了安慰,是啊,有他这么强大的保护伞,她还需要担心什么?只是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你放心,不会把你与她们安排在一处。你在朕心目中,是最特别的一个。你就住养心殿,离乾清宫不过几步之遥,咱们朝夕相处。” 她在他怀里动了一动,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局促的紧,拿起身前的辫子末梢揉捏不止。 “你不要名份,就不给你名份。实在是你在此地,朕在宫里,彼此都不好过。” 她动容,沉溺进他海一般深的眸子里。他在她耳边娓娓叙说,声音好像带了磁性的电流:“东风恶,欢情薄,你夹在书里的字条,朕看了,着实心痛。让你这样想,朕心何忍?相思之苦,切肌入骨。既然可以避免,为什么不去避免?” 见她眼里又盈出泪光,他知道就缺临门一脚:“你去住住,真不喜欢,再回园子里来。” “唔!”她低低应一声,像是呜咽,他对她太好,什么都想周全了,但是她心中隐隐仍有无法消除的恐惧。 他轻轻地吻她的唇,象初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般地恰到好处:“你真不想去,那也没法子。不过你要知道,朕对你相思成疾,一点也不亚于你对朕的想念程度。” 一支利箭终于射穿了她的心。她想他,他念她,只要能两相厮守,就算地狱火海,也能去闯。她彻底折服了,把自己整个交付于他,套着他的脖子,柔声细语:“我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就去哪!”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梦碎 晌午时分胤禛进的京,回府稍作停留休整后,既往紫禁城述职。十八岁的青年,浑身使不完的精力,三天三夜日夜奔袭数千里,到现在还不觉得疲累。 离春节还有五六天,街市已很有过年的气氛,贴门神,挂春联,彩灯高悬,彩绸披挂,商铺里把年货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中国人过年图喜兴,所有货品都红通通地,坐在车里的胤禛,放眼看去,整条就日坊北大街像流动的红色河流,这一切,看着像一桩人间喜事,那么温暖,那么令人高兴。 开封赈灾事出突然,走之前连设法往畅春园传个信都来不及,这一别,又两个多月了,不知道她是否又感到自己被冷落,又要开始“怨”他了。 曾经怨过你,现在,好些了。他想起她说话时慢声慢气的模样,银杏的金光,斑斓的秋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那深沉的思念,积累太久,重得乘放不住,连这小小车厢都塞满了,他掀起挂在窗上的厚厚毛毡,清俊的脸上盛着浅浅的笑,他笑起来,嘴角微斜着,凤眼几乎入鬓,几个正在采办年货的女郎,惊鸿一瞥,差点失去了魂魄。 到东华门口,车不能入内,他下了车,整理朝服朝冠,换了暖轿,入轿前,望了望天,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遥远的天际只有几条金光,红墙金瓦的紫禁城各处都上了灯,这么晚了,不知道皇帝还见不见他。 不管怎样,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述职,牌子总要递进去,见不见是皇帝的决定,他做臣子的本份要尽到。 如果今天不能见皇帝,既然入了宫,德妃面前请安报个平安也是必要的。开封的差事远比想象的棘手,但他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这个功劳报上去,利益熏心的德妃一定欢喜,许久不见,虽然母子关系单薄,看在这一层的关系上,可能也好说话一些。趁此机会,就把要她的要求提出来,这种事由德妃出面比他自己跟皇帝求好很多。她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半,她等不了,他也不想再僵持了。一个宫女而已,在德妃,在皇帝,都算不了什么。 他靠在轿椅的红坊丝里上,随着轿子的摇摆轻晃,原本想闭眼养会神,一想到这些,又睁开了眼睛。 到景运门时,身穿厚棉袍,头戴暖帽,耳套毛耳的李德全已等在门口,胖而短的人,远看跟个球似的,见他从轿中迈步出来,圆球就地吃力地打千,温和愉悦地说:“四爷差事办得好,圣主爷大喜过望。说老四辛苦了,再晚都要见。四爷赶紧着,随奴才往东耳殿面圣吧!” 胤禛听了这些,自也觉得面上有光,但他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只牵了牵嘴角,拱手谢过李德全,随着他一径去了。 从景运门,穿过乾清门,再抄粉彩红漆游廊往正名昭仁殿的东耳殿走,少说也要走上一炷香的工夫,李德全有节制地讲了几句寒暄的话,胤禛客气地对答,之后的其他时间,两人都是默默无语的走路。这条长廊一路明灯高照,往廊外看,刚黑下来的青色夜空下乾清宫和其他宫宇庄严肃穆金碧辉煌,胤禛心思飘忽,想起昨天这个时候,正在风雪交加的路上纵马飞奔,那种火急火燎归心似箭的心情真是恍若隔世。 节前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如果能要了她来,就可以一起过年。如果要不成,过年时候,所有庆典都在宫里,畅春园冷清清,管的也松,正好谋个机会,把她带出去逛集市赏花灯。在杭州的时候有顾忌,心意也不甚明朗,但那种纵里寻她千百度的感觉至今难忘,现在的状况,在拥挤的人群中怎么着也要牵手相行,他往日看别的情侣偷偷亲昵只当是痴人,没料到自己也有这一遭,光想想就已经怦然心动。 他禁不住又一次嘴角上翘,素来敏感的李德全,觉着冷面四爷今日不同寻常地平易近人。 脚踩到乾清宫的金砖,一些逸思杂想就得收拾起来,进了东次间,东墙上有面通地的长镜,他整冠肃容后,垂首跨过了东耳殿红色门槛。 “四阿哥到了!”李德全温柔地提醒正在翻看卷宗的皇帝。 皇帝抬起头,胤禛跪在地上,正说着给圣上请安的话。 这次派他往开封赈灾,是临时起意,一当然是胤禛有这个能力办这个差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皇帝想到此,心下便不自在,脸上并没什么表示,说:“起来吧!” 胤禛站起来,皇帝说:“这次辛苦了,坐下说话吧。” 胤禛谦让道:“皇阿玛跟前,哪有儿臣的座位?儿臣站着说话便成。” 皇帝没说话,只指了指李德全搬来的圆杌,意思是让你坐就坐。 于是坐下来,皇帝一边看卷宗,一边问话,他恭恭谨谨地回,说到要处,皇帝站起来,他也赶紧站起来,简约把自己的观点陈述,皇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全神贯注地听。 这是他的父亲,负手站在明黄色的书案前,挺拔英伟,气宇轩昂,眼看要奔四十的人,可是胤禛看着,仿佛三十不到的模样,光看外表,他们与其像父子更像兄弟。但在内在上,他自知,他们之间相差着十万八千里,眼前的这个人,万千大事,一手斡旋,把个风雨飘摇的新王朝经营成了现在固若金汤的盛世之邦。 他汇报结束时,皇帝不仅了然于胸,而且一一做好了分析,深入浅出,由表及里地作出了指示,他给出的意见,对症下药又顾及方方面面的利益,胤禛再恃才傲世,到了他这儿,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欣然接受。 全天下,他谁都不敬佩,除了这个象神一样的父亲。 聪敏人之间说话,不需太费口舌,一方提一下,另一方就了解了。胤禛的述职和皇帝的指示都进行的言简意赅,两人停住话头时,油灯的灯苗都不曾暗上一暗。 “你这一次开封之行,虽然吃了很多苦,但也不啻是一次很好的历练。”皇帝说。 “儿臣省得,这是皇阿玛栽培儿臣,才给儿臣这样的机会,儿臣感激莫名。” 皇帝点头道:“你省得就好,机会人人有,看谁抓得住而已。” 这话说出来,颇有深意,胤禛愣了愣,似有所悟,又谢了一次恩。 皇帝回到书案后,坐下来,又拿起那部卷宗看。 胤禛顿首道:“蒙皇阿玛训示,儿臣如获至宝。伏祈皇阿玛再降圣谕,儿臣洗耳恭听。” 皇帝头也不抬,道:“朕这头没别的事情,快过年了,有事也压到年后去。你老没回家的,府上应该积了不少事,速速跪安回府去吧!” 胤禛应嗻,退后一步说:“敢不尊圣谕。只是额娘跟前久未承孝,儿臣今日该当问候报平安去的。” “那是该当。去吧!” 胤禛一直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去,虽然方才交谈得很顺利,脚跨出门口时,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东耳殿地龙火生得太旺,还是自己精神紧张,似乎出了不少汗,衬里的绸衣都黏在了身上。 从乾清宫到德妃住的翊坤宫,得沿着月华门走,此时天色全黑了,整个紫禁城显得分外的灯火灿烂。 李德全只送到东次间门口,换了个小太监持着灯笼陪胤禛走。北京冬天的夜,若是没有雪,一般也会刮西北来的冷风,今晚倒是不错,无雪无风,伴随着提灯人的脚步,橘黄色的灯笼在前面稳稳地引路,他抬头,见乾清宫金瓦弯檐上,月隐隐地现出来。 “姑娘,我们往回走吧!”前面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大概遇上了宫女,毕竟要回避,他低下头,心想,姑娘,这种称号,倒是没听过。可能听错了,莫不是姑姑? “为什么?”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胤禛听着,心别地一跳。 “前面有名男子,貌似是位大人,遇见恐不好。”只听先前那女子压低了声音,又说:“谁成想,这个点儿了,都下钥了,还有大人在这儿行走。” 那姑娘也放低了声音,但听得出语气中有些无谓无奈的意思:“不好吗?那我们低头就是了。都走了一半了。哎!都是些什么破规矩啊!” 这样的声音,口音和腔调,除了她,还有谁?胤禛立时抬起头,往月华门下的长廊看去。 只见明灯高照的廊下,不远处,一高一矮亭亭玉立两名女郎,矮的那位穿着蓝色宫女服装,手上持一盏水晶宫灯,高的那位,穿粉色彩菊翻毛皮氅衣,梳斜云发髻,端的唇红齿白,清丽无双。 “洛英!” “四爷!” 两人同时喊出来,一个人脸霎时白了,另一个人惶惑间低下了头。 他心一下子悬起,茫茫没有着落,顾不得宫规,推开跟前碍事的小太监,大步走到她跟前,那使女勇敢地挡在洛英前面,被他一把拉走,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这时间大概明白了,但不死心,沙着嗓子问出愚蠢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在畅春园吗?” “我我”她支吾着,难堪着,心里发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我被调配到这儿来了。” 调配?他有一瞬间的侥幸。然而,她身上的衣服哪里像宫女的装束?他极速思索,时间轴步步后退:他在恬池问起皇帝,她那样的神情;传说皇帝在畅春园养了一位宫女;木兰围场时皇帝为了宠幸那名宫女,推迟了土谢图格格的婚礼;怪不得,那天她求他带她走,原来,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阿玛,最让他崇敬的神,占有了她,这世上他唯一放在心头的女子。 多么欢呼雀跃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掉下来,落到深不见底冰冷穷岌的角落,他又急又气,抓住她的肩,长长的眼睛似乎喷出火来:“你你!” 如蝉慌地团团转,小太监更不敢阻拦他,洛英愕然,试图拉开他,说:“你怎么了?放开手。你弄疼我了!” 此时,胤禛身后响起了温顺平和的声音:“四爷。” 是李德全,胤禛颓然松手。 “万岁爷吩咐,让奴才亲自送四爷去见德妃娘娘。奴才方才偷懒疏忽,请四爷恕罪。”李德全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如蝉,如蝉赶紧拉开洛英往前走去。 “四爷,奴才给爷带路。天黑,路不好走,爷小心脚下。”那圆胖子提过小太监的灯笼说。 主婢二人心神未定地来到乾清宫西耳殿的凤起门口,门关着,如蝉刚敲门,门开了,顾顺函从门后走出来,给洛英打了个千,说:“万岁爷吩咐,今晚还得找人议事,一时停不下来。姑娘不用陪了,早些回养心殿歇息去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除夕 洛英有疑虑,但没有人证实。虽然养心殿走到乾清宫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但他要是不让她见,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顾顺函传过一次话,神情颇古怪,话讲得言不由衷:“快过年了,万岁爷有忙不完的事儿,知道姑娘不耐这些俗礼,身份上也不方便参与,这些天就少见面吧!等忙过这阵再说。” 连如蝉都大概猜到了,她怎么估摸不出缘由。 但这个缘由也太过牵强了?胤禛有什么想法她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照个面,说几句话,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要不,本已经厌弃她了,找个理由做决定而已。 可是又不像。 那日中午,他还从乾清宫过养心殿看她,见她在抄词,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手字太有碍观瞻。”说着,握住她的手教她握笔的方法c运笔的手势等,教了一阵,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她写了几个字,自己也觉得难看,便把毛笔换成画画的炭笔,调皮地自辨:“笔不好,我用这笔写要好看许多。” 说着,顺手写了几个字,没成想,落在纸面上的竟是几个英文字母。 他意味深长地笑,她吐了吐舌头,倒也无所谓,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彼此都没有戒备,生活细节c琐碎闲谈中,露馅的地方多了去了。 他刮着她的鼻子,笑道:“跟你这个洋人谈书法,简直对牛弹琴!” 她皱着鼻子撒娇:“怎么是洋人?明明是中国人。你看,又没有红眉毛绿眼睛!” 他浓眉上扬,说未必没有,或许只是没有看真切,于是凑近看,她吃吃地笑,说看得太近,后悔了,不给看了。两人追逐起来,跟嬉戏的孩子似的,他走进养心殿的门时还一肚子的事,这个时候全都忘记了。 终于把她捉进怀内一番捉弄,又看到摊在桌上的字,揶揄道:“你给朕的信简,朕看了几个字,膈应得饭都吃不下。多好的情意,都糟蹋了。” 她想起那些龙飞凤舞,也笑起来,却好歹一番心思,被他用来玩笑,啐道:“对不住了,影响你的食欲。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一个字也不写,但愿你胃口好。” 他哈哈大笑,但李德全在叩门催了,只好起身,临走时,象老师似地布置作业:“玩笑归玩笑,字还是要练。限你今儿把这首《声声慢》好生写上十遍,晚上拿来朕过目。” 待他走后,她翻出几本字帖,练了一阵,然后认认真真地抄了十遍《声声慢》。晚上八点,按两人的约定是去乾清宫陪伴他的时间,她揣着这一沓纸,不料在半路上与胤禛不期而遇,随后便在凤起门口吃了闭门羹。自此,他杳如云鹤,留着她疑恨悠悠。 如果为胤禛,那是一场误会,可以说清楚。如果突然不爱了,一拍两散时,就把东西还给她,让她离去,虽然难免要伤心一场,也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不理不睬,把她扔进油锅中翻滚煎熬要强。 所有宫殿张灯结彩,欢喜过大年,养心殿成了紫禁城内的独立小世界,这一圈用红色围墙环绕的院落,人迹罕至,她抄的词真是应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这日,顾顺函光顾了一次,送来些许过年的饰物,秦苏德和如蝉披挂一阵,门上墙上终于有点红色,显示着零落的喜气。 怕洛英问起,顾顺函送了饰物之后,连盏茶都不喝就说忙,掉头就走。 养心殿虽然殿门紧闭,翌日天未亮便闻得礼乐鞭炮声响,围墙外甬道上脚步声震,随着日头越来越高,阵仗越来越大,正午时分,礼炮数门震耳欲聋,三呼万岁不绝于耳,整个四九城估计都听到了动静。德子如蝉出殿看热闹去了,洛英坐在廊下,望着前方被红墙包围起来的一方空地,这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冬之末,人在阳光下,当不会太冷,她却丝绵锦袍外再套猞狸皮毛长比夹,手里捂着掐丝珐琅的黄铜手炉,虽然如此,还是觉得阵阵寒意从骨头里散发出来。 据说东西十二宫全汇集起来了,从坤宁门到乾清门正在进行盛大的庆典,就跟当时在木兰围场看到的一样,彩旗招展,歌舞升平,主宰一切的他,此时必然神情肃穆,姿态雍容,想当时,她还能远远地瞧他,可现在,她自觉已经失去了作为观众的资格,不想,不敢,不能,就算有人硬把她拉出去,也要拼了命地逃回来。 没有人拉她,她在廊下看着晴空听着喧闹痴立了一个时辰,如蝉德子看热闹回来,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关于盛典一个字也没说。日头西移,声音渐渐地远去了,黄昏时分,鼓乐声又起,不过因为集中在三大殿,不似日间在乾清门时那么刺耳。 还是顾顺函关照,专门让御膳房为他们做了一桌席面,如蝉德子原以为今晚没着落了,正在愁苦,这下倒也说得过去,总算可以吃上一顿丰盛的年饭。 两奴才依着规矩,一定要让她先吃,她看着一桌珍馐佳肴,听着隐约的喜乐爆竹,顿时悲从中来,只想落泪。 德子想宽慰她,张了半天嘴,说什么都不妥,吐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如蝉伶俐,劝道:“姑娘,总有万千愁绪,也要过好年再说。” 什么愁绪?不过困旅羁客,又被人遗弃罢了。她夹一口菜,送入自己嘴里,说道:“我吃过了,你们也来吃。反正我不是主子,从来也不曾把你们当成仆人,不用顾忌什么主仆规矩,大家一起过日子而已。只是耽误了你们,跟着我这个没指望的人。请你们见谅!” 话毕,从不喝酒的人,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把泪也收了回去。 见此情状,如蝉德子勉强坐下,小心翼翼地吃,试图闲话家常缓解气氛,她扒拉了几筷小菜,为了不败兴,才坐着不离席而去。 一个时辰后,这桌菜只动了个边角,御膳房派人来收拾时,戌时过半,不仅紫禁城灯火辉煌,整个京城,也被灯烛点亮了半天,爆竹鞭炮烟花,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升腾。 “今儿怕是要闹上一夜了!”如蝉见她走出门去,拿出白狐披风替她披上,说道。 她只是不语,前望像是对着太和殿方向出神,如蝉说:“那边有得热闹呢。光筵席就要到亥时,接着是守岁,又要拜年。整个紫禁城的贵人再加上大臣们,全集合在那一边,不到凌晨是不会散的。” 太和殿是国宴,王公重臣云集,保和殿是家宴,妻妾子孙满堂。从家宴到国宴,想来他举杯投箸间,断不会有空想起养心殿这个无足轻重用来消闲的人。 怎么到这一步的?心里念里都是他,竟已把他当作唯一的亲人那样思念,这不啻是一种臆病。她往院门走去,听如蝉在身后唤她,斜侧了身子道:“这四方地我呆腻了,出去走走。” 如蝉跟得紧,她皱眉道:“你不用跟,我不去那热闹的所在。趁今天没人,就在甬道里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姑娘?” 她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以慰如蝉的心,道:“就想一个人静一静,没别的。” 一条用两道红墙高高围起的小巷,东端通往正在举行庆典的三大殿,西端的末尾是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她走出养心殿的院门,向西缓步行走,伴随一路的只有红灯高墙和遥远的喧嚣之声。 当时到内务府报到就走的这条路,隔几十步一扇院门,每扇门后面住着若干女子,苍白的生命,只有到被他宠幸的那一刻才焕发光彩。 还记得那日遇到面敷白/粉日本艺伎一般的女子,木无表情地被抬进了其中的一扇门后。 不过几个月,她已成了另外一位这样的女子,也在四方院中等待他的垂青,脸上恐怕也没什么活气,差别就在一层粉而已。 或许也快要涂粉了,近来连日精神不振,皮肤也渐渐黄起来了。 她耸耸肩,自觉滑稽地笑,笑过一阵,抬头前望,心下茫然,这条狭长的路已到了尽头。 “继续走,前面是御花园!”后面有一道寒恻肺腑的声音。 她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听着声音,觉得熟悉,回转身子时,才想起来,这样说话的,只有胤禛。 身穿石青色九蟒五爪蟒袍,头戴双眼花翎朝冠,刚在宴席上新晋贝勒的四爷皓如冷月地站在她身后。 她不由地要叹气,幽声道:“你怎么在这儿?”国宴或家宴,都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胤禛也觉得巧,敢莫是老天弄人,宴席上德妃头痛病犯了,他把德妃送到寝宫歇息,刚出宫门往回赶,就见到长长的甬道中洛英目中无人的漫步,正当两下无人,他即时改了主意,跟了她一晌,她却未曾发觉。 “我不该在这儿吗?”他抿着薄唇,道:“倒是你,一个人在这儿闲逛做甚?”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倦怠地不想说话,提脚准备打道回府。 他拉住她的手臂,寒声道:“见了我就躲,怕成这样了?” “什么怕?”她道:“我只是要回去休息了。” 他哼一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御花园的月洞门里拉。 她叫起来:“你想做什么?” “叫吧!”他说:“如果想让他快点知道,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些!” 这一招很见效,她不再出声,他原本凉薄的心更冷几分,沉默着拖她进了月洞门左侧的养性斋,迅速掩上门。 冬夜的御花园,没有月光,也没有很多喜庆的彩灯,养性斋的花格窗外,光秃枝条突兀生长,园里唯一盛放的是千秋亭旁的白梅,幽香渗过小斋的木门窗,似有似无地在四周弥散。 他站在门口,瘦高的个子几乎高过门楣,夜色晦暗,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其实已经明白了,特意离他远远地倚窗而站,肃着脸道:“你有什么事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妖精 想起当日,靠在他背上求他把她带走距今也不过数月而已,时过境迁,她竟然离他那么远,他素来孤高自傲,此时只觉得心口刺痛,话都说不出来。 她移步道:“没事我就告辞了!” 他眯着凤眼,道:“你别着急,我没有太多时间,很快就要去那边应卯。既然遇上了,我有些问题,今天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也不笨,忆起自杭州起的种种,估摸出他也许要问什么,大为窘迫,说:“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快开门,我要走了。” 他不予理睬,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他是不是真的?” 她打量四周,可惜这小轩只有他把守的一个出口,以她对胤禛有限的了解,他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她无奈叹气道:“真的,或者假的,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没有关系?”他只觉得可笑,冷哼道:“我要知道这些的原因,难道你不知道吗?” 本来是猜测,落成事实就造成了迥然的尴尬,还好是黑夜,脸是看不清的,只需要用语言对付。 “我不知道,从来就不知道。” 听上去很决然,他恨从心头起,原本不打算冒犯她的,现在不由地走过去,道:“那好,你现在知道了。” 她逃也似地躲避:“不,我不想知道。” 他拦在面前不让她走开,距离很近,彼此都看清了夜色中只有黑白两色的脸,他薄唇执着地紧抿,细长双目中有怨恨的怒光,似乎一头忍无可忍的兽,龇牙待噬的模样。 她躲不开,强作镇定地提醒:“请你不要再说了,这样不好。” 是不好,再这样下去,只能更坏。可是梦寐以求的人儿,触手可及,却要失之交臂,他举手又止,这世上难道真有穷尽所有也得不到的东西? 见他不再阻拦,她往门口走去,在触到门把手的一刻,他侧过身来,明知无谓,还企图寻求最后的自我安慰:“你当时跟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她寻思了一阵,叹道:“自愿的。” 这三个字点起了胤禛的怒火,他紧跨两步便抓住出门而去的洛英,要制住她,花不了多少力气。 “竟这般残忍!赶尽杀绝不成!”他虎口掐着她的下颌,侵略的气势喷薄而出:“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没有办法!” “你别冲动,你放手。”她慌张地劝,开始徒劳的挣脱,但这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把她拉回室内,用脚带上门,把她牢牢控制在怀,脸凑得越来越近,呼吸越来越重,她叫也不敢叫,躲又躲不开,惊怖之极,愤而控诉道:“你这是强盗行径?你们难道都是一样的吗?” 这才是真正答案,在他的料想之中,知道了又怎样,还是束手无策,只更添难受,他颓然松手,任由她逃出臂弯,往门外冲去。 —— 洛英回养心殿的时候,不仅脸色潮红,连眼里都透着火气,如蝉拿手在额上一靠,竟跟火烧似的。 “哎呀!我的姑娘!敢莫是撞了邪祟不成?”如蝉失声叫起来。 因为是除夕夜,她一个四六不靠的人,连太医都唤不上,到了初一早上,高烧还是不退,德子劳动了顾顺函,才找到太医出诊,并开服了方子。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症,风寒罢了!”太医说:“不过服些药,养一养,过些时日,也就好了。” 太医嘴上轻描淡写的小病,对她这样很少生病的人,却极为煎熬,说是风寒,但太医的药却不很奏效,正月初七又看了一次,调剂了药量,到正月十五那天,才真正完全脱离床榻,可以到户外走动走动。 元宵,又是一个极隆重的节日,全国各地年前就进贡的各种别出心裁的花灯,这一天,全部都悬挂起来,因为不牵涉到外臣,且花灯这样旖旎的设置,适合温馨的环境,所以御花园和东西宫两条长廊成了主场,不仅如此,内务府还从市集采购来上千种类的百货玩意儿,让太监们扮成商贩,沿着甬道摆起摊档,又要造成人流如织的景象,特为恩准,所有不当值的宫人太监,都可去逛市集,看花灯,猜灯谜,吃元宵。 黄昏伊始,灯都点上了,太监们尖着嗓子吆喝起来,宫女们也纷至沓来,陪洛英写字的如蝉停了手里的针绣,潜心听着墙外的动静,洛英见状道:“你去吧!我不要紧。” “不,我陪姑娘。”如蝉不好意思地笑,又拿起针来。 如蝉才十六,在现代妥妥的高中少女,这些天来,多亏她贴心照顾,身心上给了她很多慰籍,洛英对她感激不尽,说:“你去玩一阵儿,除夕至今,因为我的病,都没放松过。” “可是姑娘还在病中,我怎么可以?” “谁说我还在病中,今日全好了。”她搁下笔,指着纸上的字说:“你看字都不抖了,可不是好了?” 如蝉放下针绣,走到她身旁看她的字,道:“真是的,可见是好了。”又细细地看,讨好道:“姑娘真是聪明,我虽然不识字,就这样看着,字迹比以往不知挺拔了多少。” 这一说,令她想起他要她练字的话,瞬间有些寥落,勉强笑着:“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去吧,玩得尽兴些,难得的。” 如蝉去了,房内剩下她一个人,她想继续写字,但心中有杂念,写了几个,意兴阑珊。 从书案前起身,她在窗前立了一会儿,窗外的声音遥遥地,隔着一个世界似的,听在耳里,嗡嗡一片。 还是画画吧,她放上画板,最近懒,白板一块,要起图,先得构思,她想了一想,没有一点概念,因此又把画板也放下了。 还是拿起本书,歪在暖炕上,就着描金炕几上的米色纱灯看,翻了几页,心澄静下去,到底精神不济,合上眼皮养神,不知不觉有些朦胧起来。 耳闻门吱呀有声,她迷糊地不知时辰,心想如蝉回来了,闭著眼说道:“我已经睡了,不用你伺候,你自己休息去吧!” 来人一声不吭,轻掩了门,向她走来,那脚步的节奏熟悉地让她心一时抽搐,豁然坐起来,发现消失了多日的康熙又出现在她眼前。 他已除去外套帽子,穿了一件石青色绸袍,系一条玄色腰带,负手立在炕前,双目迥然。 她已经下好了决心,如果有机会再见他,一定要从容地主动结束这场没前途不公平又错综复杂的恋情。可是现在他在她面前,以那么严肃忧郁爱怜的眼神瞧着她,她心头一酸,坐起身来,靠着窗框,头侧往一旁,说不出话来。 他顺着炕沿坐下来,极为郑重地端详她。 门外开院门的声音,是如蝉小小的惊呼,即被人轻声喝止了,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他伸过一只手来,拉过她的,放在自己手心摩挲,她想抽手回来,被他抓紧了,她转头看他时,眼眶红的像兔子,声音抖的不像话:“你这是做什么?”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但凡他用“我”自称,总是最亲密的时候。她的泪水决堤而出,拼了命似地把手抽离开来,逃离了暖炕,走到落地罩前,背对他拭泪,呜咽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坐在暖炕上,怅然地空着手心,怔忡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言道:“你对我又怎样?” 她哭的冤屈:“我怎么对你了?我做什么了?这都是” “他走了!” 她立时沉默下来。 “初三他就来要差事,去往宁夏押送粮草,这是件最苦的差事,用不上他这样尊贵的身份。朕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只是不听!” 描金炕几上的灯火明灭跳动,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是朕不好,不该一时色心起要了你。否则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嫌麻烦了,今天大概是来分手的,这本是符合她的决定的。 “麻烦吗?是麻烦。你后悔了我”她又哭起来,绝情的话就在嘴边,但好像准备好要跳崖的人,到了崖边,看见那无底的深渊,又退缩着不肯上前。 真要一刀两断,便是万骨成灰,好像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似的。 “呵呵!后悔?”他居然还能笑上两声,站起身来,徐徐走向她,板过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道:“我是从来不后悔的。你知道我现在的打算吗?我打算像那个下九流的梨园天子似地恬不知耻,事已至此,不拘如何,把你这个人霸占到底。你说好不好?” 可是不等她回答,他突然眼色锐利,道:“其实应该把你处死!” 她悚然一惊,一双流泪眼望准了他的,只见他眼仁深处的那点晶亮不停地晃动,原来他也犹豫,也不安,也痛苦,她明白得很,一直以来,她都是他手里的蚱蜢,活着全凭他怜惜,要她死不过捏动一下手指而已。 眼前的她又瘦了一截,脸小得他一手就能覆盖,也许是病中,或许是哭泣,杏核般大的眼睛眼角略略下垂,显得无比柔弱,他心中怜惜,举起手,绺着她的发丝,把她纳入怀中,惶然怅声道:“怎么舍得!” 四个字让她毫无怨言地被他搂抱,他搂得她很紧,她一点不愿意挣扎,哪怕他此时拿出剑来,对她当胸穿过,基于爱情,她也会含笑而去。 “你怨我对你不好。可你看看你对我做的好事!这么多天了,我一时一刻都不能忘了你。听政的时候想,进讲的时候想,写字的时候想,用膳的时候想,眼睛明明看着别的女人,脑子里却都是你的样子!” 他揉着她的发,吻着她的额,吞着她的泪水:“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大概已经疯狂。他们说你是妖精,你就是妖精,否则我不会这副模样。没有女人能够使我如此沉迷,没有!” 说着,他恶狠狠的吻住她被泪水润湿的双唇,像是为了泄愤,放肆地啃咬,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过,只顺从着他,绝望地想,就这样死了吧,在他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出宫 二月头里,春寒料峭的时候,偶尔还下雪,而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养心殿中庭种植的两棵海棠花树下,生长着嫩嫩的幼草,海棠树的枝桠上,昨天还光秃秃地,今晨就冒出淡淡的蚁绿。 貌似没完没了的冬天,终于也快到了尽头,洛英从廊下走到院中,仰头望天,满眼澄澈透明的蓝,蓝得身上发暖,甚而觉得外罩的羊羔皮夹袄厚重累赘。 过了大半年,还不是很确定农历是怎么算的,她问如蝉:“今天是初四吗?” 如蝉正在廊下喂红嘴鹦哥,放下手里的银勺,道:“可不是,正好是二月初四。” “二月初四,二月初四。”鹦哥吃饱了,精力充沛地重复。 主婢二人都笑起来。 如蝉见洛英脱下裘衣,下廊来接,关照道:“虽则今天风儿和煦些,姑娘也要仔细着,春捂秋冻是老理,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洛英道:“哪有这么矜贵?我一贯不怕冷,只怕热,冬春两季从不感冒的。” 如蝉话不说,吃一声先笑起来,洛英见状,想起没多久前的那场病,自知矛盾,笑道:“那一次不见得是风寒,太医的药没什么作用,后来时日一长,我自己痊愈的。” “嗯,我也觉得太医诊断有误。”如蝉把裘衣折了两折,捧在手上,说:“还真是姑娘自己痊愈的,不过也不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关键在元宵那一晚,前天还病怏怏地,第二天就生龙活虎没事人了。” 洛英羞得脸红,笑道:“小丫头,嘴巴没边地,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了。” 只见她梨涡微显,一双杏眼似含烟春水,身上那件浅粉色苏绣兰花的织锦夹袍衬得那白嫩双颊如三月碧桃,自正月十五后,皇帝对她恢复了热情,甚至越发宠爱,见她面色有些苍白,连御医都用上了,并亲自下达命令,要把那红润气色补回来,一个月内必须见效。 御医用了最上等的药材,她的身体底子又好,不用半月,唇红齿白比先前还水灵。 “万岁爷也该回来了吧?要不,我去问问顾总管去?”如蝉打算把裘衣拿进房内,走到廊下想起来又问。 “再不敢称呼总管喽,哈哈!”没等洛英答话,院门口响起了阴柔的笑语声,顾顺函踏进门槛,紧迈几步对立在海棠树下花一般模样的洛英请了个安,遂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重复道:“再不敢称呼总管。”他举着小拇指自比:“咱在这紫禁城不过就是这个。托姑娘的福,才挣了脸面,得以在御前伺候。总管是不敢称了,咱们同门同宗地,非要称呼,公公谙达都是使得的。” 虽是为自己正名,也是提醒如蝉注意主仆分寸,如蝉低头称是,扭腰拿皮裘进门去了。 见如蝉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顺函不满啐道:“没脸的贱婢,得了便宜,便‘我,我’地在主子面前猖狂。” 洛英见惯他骂下人的,替如蝉开解道:“是我特准她的,她还不习惯呢。” 顾顺函见她宽宏,正是表达忠诚的机会,当下隆重施礼,道:“姑娘大人大量,奴才先前怠慢,也是没法子的事,姑娘原谅些吧。” 洛英忙扶他说:“公公哪里的话,公公的心意我知道,能够关照的已经关照了。” “是这话!”顾顺函被她认可,有些感怀,真心诚意地说:“奴才心里实实牵记姑娘,其实万岁爷的苦状奴才也都看在眼里,只苦于不能传话。” 洛英纳纳不语,顾顺函知道她懒提旧事,转弯道:“奴才们几个,都是跟着姑娘从畅春园出来的,说得难听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荣辱与共,生死与共。这一点奴才死都不敢忘。姑娘勿怪奴才对他们几个苛刻,”他左右一看,声音低下去,谨防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因皆是姑娘身边的贴身人,尤其得时常提点提点。” 这些话,她一个生活简单本性纯良的人,其实只听懂了大概。她的心里,只想着自己原是局外人,如今一步步地陷下去,逐渐形成了小小的利益环境,显然皇帝的恩宠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本着对他们负责的心,她温言道:“公公费心,我都明白。” 顾顺函道:“自然是的,奴才都是瞎操心。”此时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提出表链看了看怀表,道:“奴才有许多话要跟姑娘讲,可惜眼下没空。”郑重又施一礼,道:“万岁爷等着姑娘呢,姑娘快收拾一下,随奴才面圣去吧。” “什么?他回来了?”意外之喜,原本以为他京畿河务视察还有几天呢。 “是!”顾顺函欢快地笑:“万岁爷昨晚戌时回的紫禁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过问姑娘的身体,当时就想瞧姑娘来着,时辰太晚怕扰姑娘睡觉才打消的主意。今早又忙个底儿朝天,这会儿刚得闲,紧赶着奴才上这儿来请姑娘过去。” 洛英一边听他说,一边笑着往屋里走,正好如蝉放好皮裘走出来,也听到这话,麻溜地说道:“如此奴婢现在就给姑娘更衣梳妆,别让万岁爷等着。” 主婢二人进了房,顾顺函在廊下等候,听见洛英的声音:“衣服不用换了,梳一下头发就行。” 敢情这边这位也迫不及待。顾顺函咂嘴笑了,多说女子该矜持些,这一位从不知矜持为何物,也好,正对了皇帝的胃口,按这样下去,女诫上的规矩,大概得参照着这一位的风范,稍微修改修改了。 出了养心殿的院门,停着一架四人抬的肩舆,她觉得诧异,问:“怎么用这个?不去乾清宫吗?” 顾顺函扶着她的胳膊肘登舆:“不在乾清宫,是别的好所在,姑娘上车便是。” 肩舆一路往西,往御花园走,经过养性斋时,顾顺函抬头望,发现她脸色不好看,马上关照抬舆的太监道:“太快了,慢一些,就顾着赶路,姑娘的腰都要被你们晃折喽!” “不要紧,快些吧!”她说:“这一路够远的。顾公公,看这架势,我们是要出宫吗?” 顾顺函笑道:“正是呢!想这时候,万岁爷已经在神武门等着了。” 出宫好,哪怕出去一刻,也是好的。她这样想着,安然靠在舆背上。 出了顺贞门,肩舆停下来,顾顺函搀扶她下舆,又从肩舆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顶粉纱幕离,伺候着戴上,引着她往神武门的城墙走去。 神武门高高的三劵门洞的左边一劵下,停着一辆貌似平民使用的蓝缦青藤双駕马车,到了车前,顾顺函跪下来,拘着嗓门道:“万岁爷,洛姑娘到了。” 真的专约她出宫游玩?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车里传出来那熟悉的华丽嗓音:“还愣什么?快上车来!” 她把幕离交给顾顺函,趴在地上的太监等着她踩脚上来,她下不去脚,让太监走开,自己双手撑着车架,纵身小跳,坐上了车架,正好康熙掀开车帘瞧见这一幕,严肃的眼睛里已含上了笑。 只见他端坐在车厢正中,里穿酱紫色长袍,外罩玄色丝绵绸褂,头上一顶玄色六合帽,帽正中一瓣碧绿澄清的和田玉,眉似浓墨,目似点漆,几日不见,更俊雅地让人不敢相认。 “不进来坐吗?这旁边的位置可是为你留着的。”他指着身旁的位置,笑道。 她弓身低头慢慢地走进去,象他一样,在那位置上端正坐着,待等车帘垂下,他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不过几日,怎地又生疏了?” 头枕着他的肩,额头在他的下颏上蹭,她胸中洋溢了百种感觉,种种皆是幸福:“不是生疏。你这个样子等着我,我真不敢相信。” “傻姑娘!”他笑着,把人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她伸手环住他的颈,车外顾顺函小心翼翼地请示:“万岁爷,是否起驾?” 一双水汪汪的杏花目,两爿颤巍巍的玫瑰唇,他的目光流连不止,这边说了一声:“起!”,那边已低下头去,一触着她的如玉肌肤,便已消魂蚀骨,忘乎所以。 马夫一挥鞭,四轮马车得得地跑起来,随着车厢的摇来摆去,两人越拥越紧。 “你要带我去哪儿?私奔吗?”她蜷曲在他怀里,像是被主人眷养的宠物,安心柔顺又有些俏皮。 “怎能说私奔呢?”他嗤笑一声,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马车正在转往就日坊北大街,黄昏将至,商铺华灯初上,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她,在太阳余晖与黄色的灯光形成的光环中慢条斯理地说:“你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说奔,就是‘公奔’,奔往也许你向往的世界。” 在就日坊北大街上行了片刻,马车进入了一条狭深的小巷,闹市喧嚣渐渐遥不可闻,寂静的巷内只有马蹄车辙和车厢内二人间或的喁喁之声。 车子停下来,洛英随着康熙一起下车,只见面前一所粉墙绿瓦红门廊的宅子,赫然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门首两边一左一右马蹄玻璃灯罩后的熊熊火炬把这一片区域照得分外光亮。 一位身穿洋装的西洋男子候在门前,见了他们,立即行单膝跪礼,说着流利的汉语:“臣白晋恭请陛下圣安!” “起吧!”皇帝说:“简服出行,就别请安了。” 白晋原本还要问候洛英,正想着怎么称呼,听皇帝这么一吩咐,知道可免,他深谙清廷规矩,起身后以头垂胸,谨防不慎看到洛英。 皇帝对着白晋打量一番,说:“白晋,你这身衣服让朕想起你第一次觐见时候的情景,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还穿得习惯吗?” 白晋憨厚地笑:“陛下记性好,臣去故国果真已有十五年了,时间过的真快。说实话,老没穿的,也不习惯了。” 皇帝默然一笑,回头问洛英:“他穿不习惯了,你可看得习惯?” 想来他通过平日的言谈估测了她的来路,带她回顾旧日生活,这样地有心,洛英百感交集,虽然这洋人也是几百年前的洋人,白色假发和白色紧身裤对她来说,都已经成了文物。 “我也没看惯。”她挽住他的臂弯,在他耳边细语:“大概太习惯看你了。” 他转头看她一眼,似乎是嫌她调皮,然而嘴角确乎上扬了,对着白晋说:“是这儿吗?那就进去瞧瞧。” “是!”白晋并腿,行了个西礼,到了门前,叩门三下,籍着他叩门的手势,洛英看清了门上的铜制门牌,当下吃了一惊,这上边蜿蜒刻着一行英文字:“newyorkhouse”。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真心 打开门,等于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正对门是一座大理石堆就的圆形奔马雕塑喷泉池,池中白色水花溅起足有丈高。池周围四条小道笔直延伸,道旁两排整齐划一的冬青树丛,把植物种植区域方正的规划起来,供人休憩的长椅和人体雕塑随处摆放。 康熙边走边介绍:“这是白晋的私邸,为了让你有些还乡之感,才挂上纽约的门牌。他是法兰西人士,打造的自然是法式风格,未必与你熟悉的完全一致。” 她只是左观右看,不发一声,皇帝问:“怎么了?不合意吗?你时常郁郁,朕想人人都有思乡情节,所以特意带你来看看。” 可见随口的话,不经意流露的表情,都在他的揣摩之中,她心中的感动,浓缩在回头一瞥的温柔眼神中:“不能更合意了!谢谢你!” “傻话!谢什么?”他说:“你若喜欢,宫里怕是不能够。畅春园里倒可以辟一方土地,依样画葫芦建造一番的。” 她挨着他的胳膊慢行,轻声道:“喜欢是喜欢的,太麻烦了。你那么忙,千万不要为我费心做什么。畅春园现在这样就挺好!” 他望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踽踽往前行去。 他们在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前稍驻,高高的拱顶门廊下,头顶白色假发身穿黑色洋装的仆人们列成一排躬身迎候,一色白肤碧眼身材均等的西洋人。 今天的安排得到过皇帝的确认,白晋略微请示后先引领他们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遍房子的各个区域,而后到达楼下餐厅。这是一个面积巨大穹顶高企的房间,正中放置着一张可供三十人坐的胡桃木长桌,长桌上每隔十人位有一架高脚六枝枝形银质烛台,十八枝蜡烛伴随着穹顶上吊下来的水晶灯烛把个餐厅照耀地光灿明亮。 仆从分列长桌两旁,桌上首尾两端摆了水晶高脚杯,银质餐具,以及八百里快骑送来的云南鲜花和广东水果。 白晋祝两人用餐愉快和晚安后告退而去。 坐在她对面的皇帝除去帽子,接过仆人手中的白色餐巾拭颊,他是天生的贵族,哪怕面对并不熟识的繁琐西方餐饮礼节,也照样优雅自然从容不迫。 洛英产生了幻觉,仿佛这挚爱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纪的纽约丽茲卡尔顿酒店奢侈华丽的餐室中,与她进行着一次私密的豪华晚餐。 然而前菜和汤拿上来时,他每道只尝了一小点。 显然只是为了陪她,她歉疚地说:“你要不要换点别的?好像不对胃口似的。” 此时仆人们送上主菜,是一道红酒焖牛排。 皇帝用刀切一小块放进嘴里,品了品说:“不用换!这个挺好,当年西征时也是这样的吃法。看来洋人用膳不讲究,也好,节省时间。” 她笑道:“吃是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西方人用餐,主要用来社交,一般也要个把时辰。” 他“哦!”一声,道:“看来你对这些很了解。就说你是洋人,还不承认!” 他这么聪明,也轮不到她来否认,她嫣然笑着,拿起手边盛着赤红葡萄酒的水晶杯,小饮一口,不由千情万绪涌上心头,眼神迷离了,声音轻得对桌的人基本听不见:“我七岁就随父母留洋,以前是吃惯看惯这些的。” 餐后,他们移步花厅,落座在落地长窗旁的两张维多利亚式单人沙发上,仆人们分别奉上茶和咖啡。 侍茶已毕,其中一位比较紧张,竟一时忘了中文的说法,慌乱中用法语道:“甜点请稍候!” 洛英问:“什么甜点?”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仆人回道:“是奶油水果蛋糕,敬请稍待。” 仆人们都退下去了,方才有些吃惊回想过来已见惯不怪的皇帝说:“没想到法兰西语你也会几句!” 她滞了一下,说:“刚开始学英文的时候,父母也为我请了法语老师。” 难怪别有一番端庄大方之态,原来出自重书识礼的殷实人家。他点头道:“你很幸运,有一双了不起的父母。” 她思绪已散播得到处都是,听他这样说,道:“是,是了不起” 窗外是冬末春初苍茫夜色中的庭院,因为室内明亮的光照,两扇长窗,成了映像花厅的长镜。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椭圆形咖啡桌的银质托盘上,放着咖啡牛奶和糖,她端起英国骨瓷咖啡杯,呷一口黑色的纯咖,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使她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那一天,也是早春,却下了好大的雪,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她靠在沙发背上,抽丝剥茧地叙述:“所有的车都堵在路上,我等不及了,怕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医生在电话里说,你快来,快来,我于是跳下车,十几里的路,一路跑过去,好冷啊!骨头像是要冻裂一般,可是我除了跑,没有别的办法。车辆也好,行人也好,被我妨碍了,骂我是疯子,可是我不管了,只能跑,跑,跑” 说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他来到她身旁,抚肩舒缓她的情绪。 “跑到那里,还是来不及!医生让我签字,我的名字不长,很短的时间,落笔下去,白纸黑字,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她握住他的手,他捏紧了,宽厚温暖的手掌,正是她所想要的依傍。 “那一天,我正好十六岁。” “一个女子,十六岁!”他叹道:“当时有没有人陪伴你?” 她仰头看他:“我是独女,又在海外,能有谁呢?” 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说:“在这儿,十六岁已经谈婚论嫁,甚至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在那儿,不论男女,十六岁正是读书的年纪,还是孩子。” “是吗?还是孩子哪?”他难受起来,许久道:“那的确不容易!” “那晚上一夜长大,再也做不成孩子了!”她的表情看着像噩梦,但毕竟久远了,声音渐趋平淡:“当时是很难,可是也过来了。” 记忆中,有位八岁的男孩,被抬上丹陛,丹陛下的大人们说些什么,男孩一多半听不懂,只知道不能慌,不能哭,那一刻孤立无援,只能默默承受。 再也做不成孩子了!他为这句话感概,深邃的眼里有无限怜惜,连那眼角的痣都悲悯得动人。 “你过来!”他展开双臂道。 她毫不迟疑,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嗯”一声,已带哭音,没多久嘤嘤地抽搭起来。 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他说:“以后,就让我陪着你!” “以后?”他们有什么以后?只是今天还爱着她。这难道是一句承诺?他从来不需要对任何女人做任何应承。她当自己哭得糊涂,听恍惚了。 “以后由我陪你,不要独自去承受人生的意外。”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问:“傻了?听不明白吗?” “不!”她醒过来,摇头道:“你又在开我玩笑。” “怎见得是开玩笑?” 难道是认真的?他一脸的严肃,眼睛像星星般地明亮。 “不可能!你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我从不冲动。”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开始相信他。 “你难道愿意这样下去?没名没份地呆在养心殿或畅春园?” “大家都方便” “方便吗?见到人来你就躲?方才白晋见了你,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逢年过节地,你也上不了台面。” “无所谓,我不在意” “你是不在意,那伺候你的人呢?和你一起喝西北风?跟着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品秩上不去,月奉也没有出处!” 那是实情,是她心中盘恒许久的愧疚,她想了想,说:“我不需要人伺候,你帮忙,给她们找个新的好去处。” “倒是我高看你了。原来你这么寡情!”他道:“一日跟了你,终身是你的奴,别的地方还有谁会重用她们?” 她当下羞愧,嗫嚅道:“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可也不能因为这个,你知道,我怎么能够?” 他闻听此话,立时色变,道:“是,你不能够!你只图自己轻省,与我也不过是一时快活,并没有真心。我知道,你是因为走不成,才跟我卿卿我我,一旦可以走,断然不会有半点勾连。” 此人说变就变,方才还温情脉脉地,这会子剥皮去骨把里子都翻出来,她忙道:“不,不完全这样。如果长相爱,我也许不走。但是,你说,你能对我好多久?” “我还真说不出能与你好多久!”他冷笑道:“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对你的单相思。从一开始,你就不愿意公开承认我们的关系。为了让你跟我入宫,费了多大的劲!我送你的东西,你是能不用就不用。每次事后,你第一要务就是索要避子汤喝。我疑心你要不是为了随时与我撇清界限做准备,就是想给人造成名花无主的错觉。说实在的,我也想放开,彼此省心。可偏巧中了邪,试了几次也放不下你!” 这一番话,说得她满腹心酸,但要辩驳,言辞上不是她的强项,委屈地说:“我真心不是如此,你如何这样地误解我!”见他满脸落寞,慌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给你造成了这么多困扰。我只想,你对我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等激情过了,也就不过如此了。他们说,没有女人能拴住你的心,我也是这样认为地,毕竟这样的环境下,你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身边永远不乏青春亮丽的女子,我何德何能,怎敢生出妄想?我原是不敢与你有任何纠葛的,但你即喜欢我,我也难以抗拒你,就在一起了。时日长了,你总有厌倦的时候,届时让我走,我虽难受,也不至于成为你的累赘。” “怎么叫生出妄想?”他的眼睛晦涩地深不见底:“你伸出手来。” 她把手抬起,他抓紧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说:“这是什么?” 她已然明白了,霎时间,心潮澎湃,无言以对。 “这里跳得这样快!你感受到了吗?为什么?” 她以手捂他的嘴:“你快别说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怎样?”他拨开她捂嘴的手,挪开她的人,华丽的嗓音颤动起来,像是琴键共鸣般的声音。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姻定 仆人送上水果蛋糕,他绕开她,走到窗前,看着长窗反映出来的室内镜像沉默不语。 咖啡桌上精美瓷盘中圆圆的蛋糕,涂满了久违的白色奶油,奶油上缀着当季难见的水果,仆人本当把蛋糕切成小块再走,怎奈这两位尊贵人物脸色都不好看,想了想,低头躬身后退。 “请你稍等!”法语之美在于让人觉得舒缓宁静,可是她此时说来,却有裂帛之势。 那天晚上,她从医院回到家,冰箱里面,就放着一个极为相似的蛋糕,是当日清晨母亲亲手制作,等着晚上全家一起庆祝她生日用的。 “今天西历几号?”她的声音越发尖历了,红唇瞬间失色。 仆人略一思索,答道:“三月一日。”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就算是崇尚科学的人,也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她跌坐在沙发上。 他从窗中观察,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也觉诧异,返回她身旁,想追问,转念一想,索性不明就里地把原先话题以退为进地进行下去,便把声音放平淡了,道:“你若真不愿,我难道还能逼你?不打紧,就这样过吧!” 她不接话,以手掩面,泪水隔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盒子里面是一枚镯子,从没见过的紫色,望进去,似透非透,如飘着云絮一般。 “这里有一方镯子。”他徐徐言道:“白晋讲,西洋人男子倾心与女子,须送戒指求婚,得女子首肯后方可成婚。我想再好的戒指,又能价值几何。因常见你着紫衣,便着人觅得稀世罕珍昆仑紫玉,又命巧匠制成镯子,本想作为你我的信物。你即不愿,也就做不得信物了。还是送给你,你不要也不成,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泪眼摩挲中,只见他手里的镯子晶莹剔透,镯子内壁刻着“赠爱妻洛英,玄烨”,是他自己的手迹。 当下百味云集,皆是感概,更加哭个不停。 皇帝琢磨片刻,心中已有八成的把握,遂把镯子置于咖啡桌上,作势要走,却被她拉住袖子,边哭边说:“你要去哪里?还不帮我戴上!” 他心方定,挨她身旁坐了,轻轻拉过纤巧手腕,把镯子套进去,只见那镯子配着她莹润雪肤,越发美仑美奂。可她这边还在洒泪珠子,不待细瞧,就滚进他怀里,宽大的沙发上,两人又黏到了一处。 他掏出黄绢子,给她抹泪,戏谑道:“再好的女人,一哭起来,就跟滩烂泥似的,拢都拢不起来。” 泪水也真不由自主,这边拭去,那边掉下来,一块黄绢子,一会儿就斑斑点点不成样子,她把黄绢子折了折,用来吸鼻子,道:“你都成了我的亲人了,还不许我哭一会儿?” 一种行万里路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满足,令人欢畅,他笑着,故作嫌弃之态,道:“哭就哭吧,把好好的帕子糟蹋成什么样子!可惜了的,这块帕子算是废了。” 她破涕而笑,把块帕子往他身上一扔,道:“就说你这个人不可靠,一块帕子都舍不得,算了算了…” 他把人搂紧,正色道:“不能算了!你都说我们是亲人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不由地又感动起来,头枕着他的宽肩,掐着鼻音说:“心情太复杂了,又想哭了!” 他道:“别哭,帕子用完了,没得糟践衣服” 她鼻子呼哧呼哧地,说:“你说的,衣服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管它作甚。”边说边往他胸前蹭。 他笑起来,不躲开,由着她,她倒不好意思了,羞愧地看他一眼,道:“我怎么成了个爱哭鬼?多少年来,多难的事,我都忍得住。简直不可思议!”说着,反醒过来,捶他道:“这都是从遇见你开始的,你太强势,我在你面前,不由自主地软弱无力,自己没了主意,恨不得天天依附着你,好像没你活不下去似的!” 说着,从他身上下来,到窗前以窗当镜,理衣衫整云鬓,见镜中女人虽然泪迹犹存,但目含春水,颊带桃红,一种前所未见的恋爱中娇柔之状,不由一叹道:“唉!我现在哪还有我以前的半点样子。”回头嗔怪道:“都是你害的!” 媚嗲起来,谁都比不过她,这样的尤物,现在完全属于他了,他从椅上起身,她格格一笑,躲了开去,说:“你别过来,我怕你又要害我。” “只怕你想让我‘害’你!”他揽过她腰,道:“说什么我让你软弱无力?你现在出息大了,恁地撩拨人!” 她低呼说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但是拦不住他抱着她,大踏步往楼上的卧室而去,她提醒他:“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是人家的家里。” 他轻描淡写地笑:“什么人家?我在这儿,就是我的行宫。白晋这会子正乐着呢,八辈子求不得的荣耀。” 三步两步,进了二楼的卧室,把人往法式软床上一放,伏在她身上道:“今儿就歇在这里。明儿一早,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什么都无需顾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听我吩咐就成。” —— 翌日,内务府首领大臣富察。马斯喀的女眷来到京城投亲,据说是马斯喀战死疆场的长兄的遗腹女,马斯喀长兄当年英年早逝,谥号忠烈一等公,因为没有子息,所以世袭爵禄都由马斯喀继承。如今侄女来投,马斯喀感兄恩德,逢人便提,话语传到皇帝耳里,皇帝说马斯喀长兄居功至伟,恩典应落实到其后人头上,正好富察。洛英绮年玉貌,经马斯喀自荐,皇帝首肯,虽今年非选秀之年,亦破例纳为贵人,于康熙三十二年农历三月初五进宫,赐号懿,因是功臣之孤女,殊异于人,特拨御花园旁的钟粹宫与她独住。 进宫那日,经历了数不清的礼仪环节,幸亏这一月来天天都是这方面的训练,倒没有出岔子,明眼人其实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但皇帝的恩宠摆在那儿,谁敢说三道四,由不得表面上还得逢迎着她,犹恐出了纰漏,引来皇帝责罚。 当日上灯时分,按理当去乾清宫叩谢龙恩,凤冠珠串礼服都穿戴整齐了,顾顺函却携数人而来,跨进门槛,站在门沿牙子上,便扯着公鸭嗓子喊:“万岁爷有旨意,懿贵人听旨!” 于是钟粹宫三十几号人连洛英在内都云集到中庭跪好听旨,顾顺函照本宣读,开头是富察氏洛英懿容端庄,淑德彰闻之类的漂亮话,而后便是宣赏,只听他一次次地说:“赏…赏…”,络绎不绝便有人来把宝物奉上,翡翠金玉自不用说,珊瑚玛瑙也是寻常,更珍贵的是东西方的艺术品,伦勃朗的画,王羲之的字,林林总总,堆积在正厅的桌上,高的几可接顶。 赏单终于念完了,顾顺函忙扶洛英,但瞧一眼,只见她一身华服如具天人之姿,便生出十分敬畏之心,正式跪地请安,连声道:“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大喜!贵人有今日之殊荣,奴才们也跟着长脸。”说着,隆重地三磕头。他这样做,所有人也跟着,闹哄哄地直到洛英说了几次请起才算完。 洛英问顾顺函,赏赐既然都下来了,是不是更得抓紧时间到乾清宫谢恩,顾顺函笑得三角眼都找不见了,道:“按规矩,不谢恩,赏赐是下不来的。可贵人哪是常人可比,蒙万岁爷隆恩,体恤贵人今日诸事冗杂,必已倦怠,免谢恩之仪,命奴才们先把赏赐送来,并着奴才传话,万岁爷现有事要忙,等忙过之后,便移驾钟粹宫看望贵人,贵人歇会子,就准备接驾吧!” 顾顺函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收了喜赏就乐颠颠地复旨去了。洛英回房沐浴更衣,换上水红银绣牡丹氅衣和浅水粉绫裙,才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三月头,和风霁月,不冷不热,室内灯火通明,廊下彩灯招展,如蝉跑前跑后地指挥一众侍女,清点归置各种赏赐,秦苏德作为钟粹宫的头领太监,把太监苏拉们集合到耳房,开会吩咐各种治宫事项,人们欢喜地忙碌,都为投靠了这圣眷空前绝后的主子而感到庆幸荣耀。 只有洛英闲着无事,在中庭漫步徘徊,只见庭院中央几树梨花刚谢,浅绿色的嫩叶在明月银色的光华下,好似发散银光的宝树,她回顾这一天,自凌晨始,就跟牵线木偶似的,被人牵到东拉到西,见各式各样的人,行各式各样的礼,接受各种价值连城却不带真心的礼物,听了无数虚情假意的问候,也说了无数言不由衷的话语。以后便要习以为常地过这样的生活吗?这一切着实让人畏惧! “主子,小心夜风。”如蝉办好差事,拿了层纱就要往她身上披。 洛英婉手推开,笑道:“如蝉,你也忒小心了,这种天气,哪里还会着凉?” 如蝉也失笑,道:“主子金枝玉体,可不得掉以轻心了!”见她抬着手,亮出水红袖下皓腕上的紫云玉镯,月华中益发剔透,不无艳羡地说:“就说今天收到各种宝物,哪一样都不如主子腕子上那件好!主子真是有福之人!”说着,蹲下身去,道:“奴婢再次给主子道喜了。” 洛英说她不必多礼,以后还得随和,免得拘谨。顺手扶她起身时,双手相触,碰到镯子,不由得去摸镯子里壁的字,“爱妻”二字让她惶惑的心安宁下来,觉得今天一天的身不由己不算什么,以后应当也能对付过去,只要能够见着他,爱着他,什么都是可以忍受的。 自那天他把她送到富察府,就没见过他了,一月有余,他说要来,她简直有些分秒都不能等待的迫切了。 正想着,巷外传来击掌声,钟粹宫众人等不及汇集庭中,俱都原地跪了下来,洛英刚蹲下身子,就见他穿枣红色长袍系红宝石腰带足蹬云龙皂靴出现在宫门口,远望去,真正是丰神玉貌钟灵毓秀的出色人物。 “快起来!”他走快两步将她扶起,对视之下,四目勾连,无限风流相思羁绊,尽数如愿以偿。 “一月不见,出落地更加标致了。”他喜滋滋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道。 她真想钻进他的怀内,只奈身旁侍从甚多,于是引着他沿着游廊往后院走,宛转笑道:“哪里见得?想来你是忘了我原来长什么模样了。” 只见她梨涡微显,两道横波宛若秋水满溢,他一个沉静之人,约束不住也不想约束满心雀跃,握紧她的手,道:“就算日日见你,也觉得你日日不同。这一月不见,可不是大变了。” 她笑道:“那就是新人了!” 他也笑,道:“可不是新人嘛!” 两人携手进房,还是免不了一番虚礼,如蝉识趣,礼后速速带人退下。于是这个芝兰玉树的奢华之所,终于只剩下这一双痴恋男女。 他张开臂膀,她扑进怀里,他急促地吻她,她也急促地回应,他压着她,压得她倒向身后的垂花门,扯着了珠帘,牵动了帘旁墙角案几上的花瓶,“啪!”清脆的花瓶砸地之声,才让他才松开怀抱,他一双深遂的眼素来迷人,此时凝望着她,简直光芒万丈:“慌个什么劲呢?再也不用慌!你是我的女人,从此正大光明,来日方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受辱 正大光明,来日方长,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拢入一盘沙,平均分配。一位清明的君王,虽有心也不能椒房专宠,他以为,治后宫犹如治天下,过份明显的厚此薄彼是要引发祸端的。 而洛英,发现原来现实如此严峻,日益挑战她的底线,那以为凭着爱就可以克服一切的想法,逐渐动摇。 那一天,乾清宫打发人来请她过去,却被告知身体不适,不能出行,于是派了太医来看,她闭门谢客,连房门都不许侍女打开,到了晚间,康熙急急赶到钟粹宫,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却见她安然无恙地在灯下作画,立时拉下脸来,没想到她脸子拉得比他还长,任他询问,就是不理不睬。 他生气地耐不住,上手去拉她,她把画笔一搁,退避三舍道:“你洗过手没有?我有洁癖,你没洗过,就别碰我。” 他哪被人说过这个,作色便要发作,她却起身走到碧纱窗下,在斜阳的余辉中斜着脸向他冷笑,只见她着一身淡绿纱衫,冷淡眉眼照样别具美态,便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去。 “洗过的,怎么没洗过!今天为了碰你,起码香汤沐浴三遍,身上熏香才来的。你若不信,来闻闻看。”他一边笑着,一边往她身边凑。 夹在纱窗和高大的身躯中间,被他霸道的气息笼住,不愿意瞧他似的,她低眉去看窗边案几上白釉花瓶中一支新剪的白牡丹。 “不就三天不见,至于吗?” 她抬眉,清澈的眼像是沾了霜,让人瞧着心里发凉。 大概前晚临幸惠妃的事传到她耳朵里了,竟有点犯错误的感觉,他陪笑道:“那是没法子的事。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在意这些?” “我不在意!”她冷笑道:“你把我送回畅春园去,我眼不见为净,保证不在意。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把手搭在她腰上,隔着纱轻轻地摩挲:“畅春园是要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又是万寿,又是端午的,怎么抽的开身?” 她怕痒,把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挪开,说:“怎么抽不开?我整天闲着没事。” 他顺着她的引导把手从她腰间移开,说:“你倒狠心,想抛下我一个人去。不成,我在哪你就在哪。”说着,突然杀个回马枪,在她腰间摸了一把,她没忍住,扭着腰被他搂在怀里。 “呀!”她娇呼。 他哈哈笑起来,把手里的软人儿抱紧了,低头一吻,那身上的幽香比旁边的白牡丹还胜出几分。 她也酥了,抵挡几下便偃旗息鼓,只鼓着腮帮子说:“你哪里会一个人?今天惠,明天荣,后来蜜,还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来。要是你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换新鲜也…!”唇被他吻住了,“可以”两个字,直接送进了他嘴里。 跟吸吮玉露似的,把她的灵魂尽数纳入,他两眼神采更甚,温言道:“要真依着我想,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只要你。可是不成。你跟了我,就得多些体谅,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见她还撅着嘴,又说:“罢!先过万寿,再过端午,这段时间你且忍耐。等端午过后,我陪你去畅春园,整个夏天,都在园子里,就咱们俩。” 小刺猬顿时变成了小绵羊,她伸出手臂搭他的前胸,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问:“真的?有这么好?” 只见胸前纤长手臂的纱袖滑下去,一段藕臂呈现在眼前,那紫玉镯不盈不亏,正好搭在她的粉腕上,他举起她的手,吻腕子也吻镯子,说:“那还有假?你有这个,还怕什么?” 这一夜,或许因为有了畅春园避暑的盼头,又或许存了与其他妃嫔争强好胜的心思,她格外地温柔配合。他第二日上朝,也不由时而想起,瞬间心神摇荡。之后一连数天,豆绿色的牌呈上来,他眼睛瞄来瞄去,就盯在那块“满镶黄旗富察氏洛英”上,他一边自己提醒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一边落下手去,自然而然把那块牌挑了起来。 于是满心欢喜,盼着夜幕降临,不是等着她来,就是匆匆往她那里而去。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新人的蜜月到了尽头,钟粹宫收到了长春宫的邀请,从明日起,懿贵人参加每七日一次的后宫例会。 那真是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会议,所有与他有关的女人们聚集一堂,交流各宫事项,其中第一项,上七日侍过寝的,需要汇报伺候皇帝睡觉休息的情况。 只是很简单的汇报,某日某地而已。原本平均分配,不是什么敏感的事情,现在打破平衡的人出现了,这事交流起来就有些剑拔弩张。 第一次洛英便成了焦点,第二次也是,第三次她还没开口,底下就有人轻轻在笑。 真想拨开人群逃出去,唯怕成了人家拿她不是的证据,不过给他丢脸。她硬着头皮说完,坐下去时,又听到几声暗笑。 坐在上头的四妃,表情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荣妃木着脸用不抑不扬的声音说:“辛苦懿贵人了,这段时间皇上全仗你照顾。” 洛英刚坐下去,就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荣妃拖长了声调问:“除了静嫔和懿贵人,还有别的吗?” “不能了吧!七天她一人就占了三天,余下的,就算有机会,姐妹们也不敢上前,总得为皇上龙体考虑不是。”座下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众人看去,是那位去年冬天进宫享了没几天福就坐冷板凳的草原第一美女蜜嫔。 又有人笑了起来,按理说四妃应该制止,但谁也不说什么,任这嗤笑过了一阵,荣妃冷冷道:“放肆!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倒跟野地里捡来似的,话说的这么轻浮。” 这地方怎么呆得住?句句话钢刀毒针般地扎心。这群人打小大家族明争暗斗训练出来的,如今集中在权利的中心,每个人代表了一方的利益,唇枪舌剑尔虞我诈跟吃饭似的平常。她这种简单家庭长大,一直上学至今,从事的又是人事交往极简单的研究工作,情商上哪受到过这样的磨练? 她思虑再三,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勉强蹲身一福,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 话毕,等不及四妃同意,就自行退了出去,刚到门口,又听到蜜嫔的声音:“身子骨不行了!毕竟夜夜到天明,也够累的。” 话音刚落,很有些人在笑。 “住了!蜜嫔好大胆!这样影射皇上知罪吗?”清水一般平淡的声音,来自轻易不发表意见的德妃。 室内顿时鸦然,蜜嫔跪了下去。洛英掉头夺门而出,暗下誓言,绝不再踏足这个地方。 如蝉正在厢房与其他侍女闲聊,见她在廊下急行的身影,忙追出来,一看脸色如此难看,便知又受了凌辱,一句话不说,伴她往长春宫宫外走去。 刚出门,迎面大步流星走来一位少年和几位太监,如蝉蹲福道:“给十三爷请安!” 羞愤交加的洛英,只顾低头疾走,闻言才抬头,见这位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未长足,却已浓眉大眼,英姿勃勃。 离去年在杭州见到时,还没到一年,胤祥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当日乳臭未干的稚童模样。 洛英虽然此时不在状态,也打起精神笑道:“老十三,好久没见。” 胤祥像径直前行,与她插身而过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攀了高枝的懿贵人。听说您进宫前是富察家的格格,我胤祥何曾有幸见过!” 几句话呛得她晕头转向,她的笑凝固在脸上,预待分辨,无可分辨,幸而肩舆已至,她落荒而逃似地坐了上去。 此时胤祥到了长春宫宫门,洛英听见他对守门太监说:“烦请传话给德妃娘娘,四贝勒爷在宁夏遇了事,现有急书,要面呈娘娘。” 肩舆抬起,晃悠悠地调转方向往钟粹宫而去,她回头望,胤祥已经消失在宫门后。她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旧愁添新愁,胤禛是为了避开她和皇帝才去的宁夏,皇帝说那是件极苦的差事,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事?若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当夜皇帝没找她,她很想找他说说,却觉得不管为长春宫的是非,还是为胤禛,都不妥当。第二天他也没出现,第三天,他没来,荣妃的责难下来了,因她是贵人,又是初犯,便罚她的贴身侍女如蝉替她受过,跪在中庭听长春宫太监训斥,口口声声,不过是为了那日不得到四妃首肯就起身离去,却片字不提她受到的羞辱。 她活了二十三年,从没有过这样黑白颠倒的遭遇,一时怒不可遏,拉住如蝉不让她跪,只说有什么事让她承受。如蝉也委屈,仍忍辱劝她道:“能顶替主子听训是奴婢的造化!主子别意气用事,息事宁人要紧,否则…”她低声道:“他们正想找主子的短处,为这事闹大了犯不着,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长春宫太监颐指气使地对如蝉进行一番训斥,临了走的时候,又放下重锤来,说,过几天就是皇帝万寿,因她犯错,钟粹宫不得参加庆典,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她气得浑身发抖,侍女们上来搀扶,她甩开左右就进了房。如蝉进房来安慰她,她一边觉得对不住如蝉,另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出这口气,思来想去,除了了找他出头,没有别的办法。当下便站起身来,脚步踏上门坎,又缓下来,自思如今这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跟滋事挑拨的奸妃并无二致,难道让他为这点不齿的事,与整个后宫为难。 这一日茶饭不香,到黄昏没有乾清宫来传话,她知道今天又见不着他了,心想也许他听闻了此事,有了顾忌;又想也许是胤禛出了什么事,他觉得歉疚;不管哪种理由,都不方便上她这儿来了。 她素来有个解决烦恼的习惯,就是睡觉,睡一觉,明天也许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为了睡个好觉,她隆重地香汤沐浴,还特别换上崭新的睡衣,这是一套玉色的丝衫丝裤,前襟上,斜绣了一朵白色的玉兰,就像当日她在澹宁居被他凝视时候头上戴的那朵一样。 刚上床,如蝉把纱帐放下,突然门外击掌声起,她连忙拨开纱帐,穿着烟灰色袍子的他已经迈步进了房门。 她鞋也不趿,光着脚奔向他,在垂花门处,一句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些天东来西去的心总算着了地。 纯良的女人,被围殴了,也不知道还击,只会自己生气忍受,他心疼至极,轻声责怪道:“你个傻姑娘,怎么出了事也不说?要不是德子通报了顾顺函,我还蒙在鼓里。” “我不好意思说。她们…”她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孕饱了泪水,跟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似的:“她们的话很难听,总是为了…” “我已知道。”他控制着内心的起伏,为了安抚她,心平气和地说:“她们既然把话说的难听,那就不用给她们脸面。就在方才,我知会她们,我是断不会放下你的。从今天起,你不想去,就可以不去那个劳什子例会,万寿庆典却一定要参加,过了端午,咱们起驾去畅春园。另外,我已责成内务府协理东西宫部署治理改进章程,章程须得我的首肯才能生效。在此之前,绿头牌成例取消。” “这…这可以吗?为了我…” “有什么不可以?”他抚着她的脸,觉察到她害怕地有些颤抖,慰道:“也不全是为你,是该治一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端午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处置,他没说,因为觉得不须让她知道。比如荣妃被剥夺了四妃之首的权利,转由德妃主事;又比如后宫例会现由乾清宫太监监控记录,交由内务府存档;对于出言不逊的蜜嫔,由于西北的战事,正是用科尔沁的时候,不便大肆处理,便以年轻懵懂为由,给予停例银半年的惩罚,这对于娘家豪富的蜜嫔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过份自信的她,还以为皇帝念她貌美,对她有情,才从轻发落。 从此之后,洛英偶遇某人,便得到恭敬待遇,这恭敬过份战战兢兢,更像是畏惧,畏惧背后,掩藏着巨大的仇恨。她明白,如果没有他的爱护,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万寿的庆典,跟过年一般隆重。他交代她参加,而自己却无暇照顾于她。因为后位空缺,德妃陪着他接受众人的恭贺,她远远地观礼,觉得高高在上的他与私下里耳鬓厮磨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回顾左右,又遇上无数忌惮目光,便甚觉无趣,走了开去。 这夜,康熙宿在德妃处,第二日中午,顾顺函来钟粹宫传她过去。 春末夏初,正午的阳光辣辣的,她尤其怕热,头发高盘,身穿品月色软缎玉兰蝶纹衬衣,罩衣都不套,饶是如此,由肩舆抬了一路,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 乾清宫的金砖暗沉沉凉丝丝地,起到了迅速静心祛暑的效用,等她走进东耳殿,已不觉得热了,他正斜在罗汉塌上看书,她请了安,他招手让她过去,她便在罗汉塌沿坐了。 “在看什么书?”她问。 他不理,只搁下书,问她道:“昨儿怎么没见着你?” “我去了,人太多,你没看见而已。” “你大概去了,不过逗留时间太短,我找你的时候,却遍寻你不见。” 她听得出他的不悦之意,低头道:“我不知道你要找我,那么多事,我想你是忙不过来的。” 几许落寞几许勉强,她一个心有余悸的人处于那样的场合见着那些人当然分秒难捱。他自悔方才语气苛责,拉着她的手,一边抚弄一边道:“并不是数落你,只为着咱们以后计。你总得慢慢习惯这些俗礼。我知道对你来说不容易。可是习惯了,也就好了。” 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习惯,她是我行我素长大的,其实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无限想念现代的生活,可惜现代没有他。当然这些话不能与他说,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因为刚出了些细汗,身上的体香更加地焕发出来,他循香而近,但见她蹙着罥烟眉,垂着含露目,红唇微翘,让人不胜怜爱,想起昨晚在德妃处真正地拾不起兴致,不由地想在她身上找补,遂把手伸进衬衣,往小腹处游移过去。 她心情不欢,沿着塌移了移,他逼过来,贴着她耳垂低语:“怎么了?不爱听这些?” “没有。” 他笑道:“或是嫌我年届不惑,人老珠黄!” 她转身正经打量他,他是那种五官深邃的人,不易看出年龄的痕迹,又皆勤于骑射布库,所以身材精壮,眼下穿着一套白色绸衣裤,显得潇洒冗余。这人,不要说没有半点人到中年的样,往后去,权威日甚,睿智日甚,保养又得宜,就算老了,也有老辣的倜傥俊雅范儿。 “行了!知道你长得好,永葆青春!”她抿唇轻笑,忽然想起,呀地一声:“你生日,我竟什么都没有准备!” “那倒是!”他的手一边在她身上放肆,一边沉着脸说:“人人都有礼,就你没有。” 她左闪右躲:“那怎么办?后补可以吗?要不我给你画一幅画?或者,你需要什么?”乌溜溜的眼里都是抱歉,又甚感为难:“你什么都有,我实在想不出来。” 他脸挂不住了,眼里溢出笑,欺身上来,劈开她胡闹的手脚,说:“我要什么,你还不知道。随时给我,就是一份大礼。” 因为是午后,时间不充裕,她起身穿衣时,他意犹未尽地吻她的后颈:“不尽兴,今晚补过。” 她把落寞勉强都暂时忘却了,回头时娇嗔道:“你呀!就想着这个。” 只见那樱唇红的似火,诱得人又舐一口,他深情款款地说:“我也诧异,对你随时都有渴求。如胶似漆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以前我对女人只图新鲜,从不专注;现在转了性,一颗心就在你身上,看着其他人都是累赘。” 就是这点爱,支撑她到现在。如果这点爱没了,她鼻子一酸,说:“等到你厌了我的那天,就放我走,我不想也成为你的累赘。” —— 端午是个大节气,端午过后,夏季正式到来。 短短的一天内,皇帝不仅要参与祭祀拜神,还要接受各地呈上的端午贡,并发送具有驱虫迎夏象征意义的端午赏,为此,他天不亮就起床了,她看从不配饰的他今天也在腰间的玉带上挂上了龙舟小荷包和五毒小香袋,便觉得自己又没尽到责任,遗憾地说:“我这几日天天见如蝉她们在绣这个,竟没有想到你也要用。否则跟她们学一学,绣一个送你,岂不是好!现在想起,又晚了。” 他闻言笑了,说:“这些指望你准指望不上,还好我也不缺。你呀,就别绣荷包了,正经地,今儿个大日子,你得大大方方地,该完成的礼节要完成。特别今晚的粽子宴,可不能点个卯就走,到时我找你,得找得到你。否则,后天畅春园就不去了。” 她一听这个,忙说:“我一准去,你不用找,我就杵在你面前。” 晚宴设在坤宁宫外庭,天还没有黑透,月色只是薄薄的一层,黄色宫灯早就点的密密麻麻,把个坤宁宫照得里外通亮。 如蝉陪洛英进场,见其他妃嫔都穿戴地花枝招展,唯她一件月白色团荷暗花纹衬衣外罩了件同色纱氅衣,两把头上草草插几枝珠串粉海棠,便道:“主子,咱们今天是不是穿的太朴素了?现在还来得及,要不回去换一身?” 洛英斯斯然走着,道:“就是要朴素,越让人认不出来越好!” 出风头的机会不用等于锦衣夜行,如蝉摇头,这主儿真是胆小,有皇帝给她撑腰,还怕什么。她那么素雅,混在人群里,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宫女。 座位是有讲究的,按照品秩一批一批地坐,洛英的位置在一个角落里,最不显眼的地方。 如蝉愤愤不平地低声嘀咕:“又有人使坏!” 洛英倒不在意,这个位置除了出入不便,并没有什么坏处,可以观察人,却免于被人观察。 今日的宴席,太妃、妃嫔、皇子皇孙及一干女眷均数出席,女人孩子们都已经到场,皇帝和皇子们结束了太和殿对大臣们的赏赐,正在过来的路上。 满眼满耳的衣香鬓影寒暄家常,然而当李德全出现在门口,所有话语谈笑霎时停顿,一屋子的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此时钟鼓齐鸣,首先迈步进门的是气宇轩昂的皇帝,随后皇子们鱼贯而入,洛英望去,第四位颇为打眼,只见他瘦高个,相隔甚远,也传递出疏淡气场,原来,之前“遇了事”的四贝勒爷胤禛从宁夏回来了。 等皇帝立定,众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说,都平生吧,今儿过节,可以散漫些,各人谢恩后入座下来。 酒菜络绎不绝而上,皇帝先喝菖蒲酒,李德全宣万岁爷赏雄黄酒,一时间众人齐饮。 洛英没喝过雄黄酒,一口下去,差点吐出来,捂住口才胡乱吞了下去。 陆续有人举杯,特别是年轻皇子处,谈笑声若干,皇帝不介意,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千百个人在笑闹,也总有一个旁若无人的,遗世独立似的。这位刚从宁夏回来的四贝勒爷,瘦了,黑了,狭长的脸像刀一样的削下去,偶一抬头,眉眼鼻唇处处都宣示着桀骜不逊。 皇帝俯视众人细细搜索,才发现洛英坐在一个安静的小角落里,小口吃着菜,时不时地张眼望,第一看的,不是自己所在的上首,顺其方向,却是皇子们所坐的区域,那里,有一位怏怏不乐的青年垂首不语正在喝酒。 终于,她往上首看来,迎上他的目光后便是嫣然一笑,做了个要站起来的姿势,皇帝见了,审慎一笑。 宴席过半,洛英脑袋有些重,身上微热,看一眼又满上的雄黄酒杯,暗道这酒劲道忒大。 说是粽子宴,这时候,粽子终于登场,几十个粽子金字塔一般地排在金盆里,被放在宴席中央的小桌上,按照皇家的规矩,吃粽子前,要做个小游戏。今年皇帝有了新想法,名曰“亲教宫娥群角黍,金盘射得许先尝”。所有女子,除年高位尊的,排成几排,用小角弓射,射到者先食,这个游戏,以弱为美者都要落败,只有那不矫揉造作者才能取胜。皇帝的用意显而易见。 女子们都嬉笑着离座排位,洛英也站起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待等立定了,更觉得心口闷滞,忙抓住如蝉的手臂说:“我呼吸不过来,你快扶我出去透透气。” 幸好此时人人都在移动,走开一瞬,不易让人察觉。 到了门外,空旷之地,夜风微凉,便觉得又好了,在廊下稍站片刻,静心一听,屋内笑语声声,较弱无力的女子们,小弓箭要么拉不起来,要么射不远,引来围观人等阵阵哄笑。 实在不愿回去凑热闹,射中射不中都让人忌恨。可又想今晨答应他要守到底的,正犹豫着,顾顺函走出门来,问道:“万岁爷见贵人退席,正问呢。” 如蝉答道:“主子不舒服,透不过气似的。谙达给拿个主意,是不是找个太医看看?” 她听此正好下台阶,说道:“太医不至于。只刚才那一杯酒下肚,就觉得不适。我很少喝酒,这会子不好受。烦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告个假,说我在外面走走,缓口气,舒展过来就回去。舒展不回来,就直接回去睡觉了。” 顾顺函借着灯光看她,果然面色潮红,目光惺忪,有些酒醉的样子,于是说道:“贵人小心,若真不适,就赶紧歇息。万岁爷那边,奴才这就去禀报。” 她慢慢散步,到坤宁门的时候,又一阵难受,口中焦渴,身子虚空,迈上台阶,都要借一把如蝉的力。 “主子你怎么样了?” “我很不舒服。”她心里知道坏事了,必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真要看太医。宴席是回不去了,还是回钟粹宫吧。” 坤宁门外是御花园,左转经由花木假山之地,穿过绛雪轩,甬道一侧,就是钟粹宫。但就是这不到一里的路程,她走了一半,即便是扶着如蝉,也累的不行,此处正有假山石凳,她坐在石凳上,对如蝉说:“我走不动了,你去唤人,找付轿子,抬我回去!” 只见她脸色从潮红转成绯红,额头细密有汗,如蝉知道不妙,慌忙说道:“主子你就坐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话毕,一路小跑而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欢宜散 她体内好像有一个火山正在喷发,燥热地无法将息。石凳背靠太湖石假山,她贴在石上,企图用冰凉的山石降低体内无以复加的高温。 度秒如年地往钟粹宫的方向看,希望看到如蝉带领人出现,却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这副狼狈样如果被居心不良的人看见,不知道会形成怎样的满城风雨,她决定躲到假山后藏身,谁知双腿乏力,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无奈只好坐下,为了不瘫在石凳上,她试图用手支撑,可是双臂也软绵绵地,不得已又靠在假山上。 不免叹气起来,好好地一个人,无力起来,最普通的事情也无法做成。 絮絮人语传来,她身子虽然无用,头脑却是清醒的,两个男声,一长一幼,很是耳熟,不是别人,正是胤禛胤祥两兄弟无疑。 她想,他们来这儿做什么?又想,还好是他们。他们是她的朋友,不至于落井下石。 胤禛从宁夏回来才几日,今天是头一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前。胤祥数月不见四哥,见方才宴席喧闹,趁乱拉了胤禛出来叙谈,坤宁宫往御花园是最方便不过的,他们边走边聊,夜色模糊中并不留心前方有些什么,直到经过她身边时,胤祥转头对胤禛说话才看见一团人影在动,他眼力好,一辩就认出来,失口叫道:“洛英!” 胤稹闻言走近去看,只见那人半倚在石凳上,不成就的样子。 两人同时问:“你怎么了?” 洛英望着他们,自觉一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暗道怎么把这么难看的形象暴露在哥俩面前。然而求救的欲望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我热的受不了,我要喝水,我要看太医!” 胤稹懂祁黄,走南闯北时颇见识过些江湖之术,道一声冒犯后用一手稳住洛英的头,另一手翻看眼角,又命她伸出舌头,验看舌苔。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吩咐胤祥道:“十三弟,你速去太医院找当值太医,要来欢宜散的解药!” 胤祥拔脚便走,胤稹拉住胤祥,细细叮嘱:“此事万不可声张,遇到谁都不可说!我陪她在假山后等你,要快!” 回环曲折,层次深奥是任何假山群的妙处,但凡假山,都有洞穴,且又有曲径通幽无限深的构造,胤禛拉起洛英,但她软得像摊泥似的,他一咬牙,左右又无人,就把她拦腰抱进了洞内。 “洞穴”一尺见方,宽度只能容纳两人,胤稹把洛英平放在一端的石阶上后,走到洞口望向洞外。 躺着总不雅,她摸索着想坐起来。胤禛回头瞥她一眼,斥道:“瞎折腾什么!躺着!” 好凶!比杭州初见时还凶。但他是好意,她心存感激,艰难地喘一口气,道:“我方才就想进来的,实在走不动。还好遇见你,谢谢!” 得不到他的任何反应。 上次见面是除夕,那对他而言可算不上美好的记忆,她想,都是误会,已经澄清了。也不知道他在宁夏遇了什么事?她虽对他没有男女之爱,但也因此而常常牵记他。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他头也不回,冷冷道:“不要说话,省点力气。” 她听话地闭上嘴,平躺在石阶上,不久觉得背上像是有虫在咬,她微微地翻身,忽然从腹部涌起一股热潮,像无数爬虫转进筋脉血液蠕动,手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豆大的汗从额头上滴下来。 她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呻/吟道:“我我会死吗?” 他这才回头,见她在石凳上扭成一团,忙道:“你别动!你原本不会死,这样乱动就说不准了。” “啊!不动不会死吗?”她像个孩子似的相信他,虽然身体不住地痉挛,但看得出正在努力地控制自己。 “不动就好一些,你暂忍耐,胤祥去拿解药了,吃了药就会好。”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让冷血四爷也动了怜悯之心,虽然寒着一张脸,却说出了安慰人的话。 “那就好!”她看到了希望,咬紧牙关说:“我尽量,我想我大概忍得住。”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瞬,掉头去看洞外。 月光从山孔中泄进来,在洞中散成银色光束,像是筛漏似地筛过了女人正在饱经啮噬的身体,月亮移动,光束流转,她看着流光,有一种自身即将消逝的恐惧。 “欢宜散,很毒?” 他没有理她。 “求你说几句,太静,我怕!” 他转过身来,漠然言道:“欢宜散是一种带有剧毒的春/药,一个时辰内若是没有男女交/媾或解药,便会春情发作,毒尽身亡。你放心,按照你现在状态看,还能捱一阵子,届时胤祥应该回来了,不会有性命之忧!” “啊!好阴毒!”她心冷到了谷底,要不是她从宴席上抽身而出,要不是遇上了胤禛胤祥,今晚必死无疑,而且死得不堪。 “你跟着他,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胤禛毫不同情地说。 今天才真正地意识到,跟了他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但她有什么办法,一切的发展都不由着她的意志而来,可是此时这些也都顾不上了,她的忍耐到了极限,身上像着了一团火,从石阶上翻下来,滚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他慌了手脚,想去扶她,又收住了脚步。 “我热!热!”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身子,靠石阶而坐,扯开纱氅,去解衬衣的领扣。 “你,你不能这样!我不可出去,否则被人撞见,一旦传扬开,怎么收场?” “可我好热,要烧起来。”她斜襟上的蝴蝶扣解开了三个,襟翼荡下来,中衣被汗浸湿了,透出雪肌赫然。 不能再解了,他冲过去,制住她解衣扣的手,她接触到男人的体温,把身子向后仰去,媚眼如丝,其时,药物侵蚀到了她的神经,她已经产生了幻觉,只觉得现在低头俯视她的男人,与她的心上人一摸一样。 “我我现在好想,你你给不给?” 她满头满脸的汗,衣服紧紧地缠在身上,血唇半张半合,一半是喘气,一半是献媚,他犹豫着,抗争着,身上也在流汗,这简直是噩梦,他放开手,站起来要走。 腿上有什么东西,是她勾人的手,她又解开一个扣子,并把中衣也撩了开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有女人说:“刚才明明坐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了呢!” 是如蝉的声音,可是洛英成了情/欲的奴隶,攀着他的腿,附身上来,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你不要我吗?” 他怕她发出声音,把她揪起,摁在石壁上,用自己的嘴捂住了她的嘴。 如蝉在外来回走动,说:“也许主子已经自己回去了,我们赶紧再回去看看!” 几个人急急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吻着她,心越来越痛,终于决定放开,她却体察到他的离开之意,蛇一般的手臂绕上了他的脖子,他热血上涌,这一刻,决定放纵自己,把将近一年的相思,全都宣泄出来。 “你别怪我,我是没法子,你在逼我!我只是想救你!”他啃噬着她的唇,脖子,肩膀,疯了,狂了,忘乎所以。 “四哥!”一阵急促的脚步,来自胤祥的轻唤。 悬崖勒马,他把她放下,她像滩水似地化在地上。胤禛狭长的凤眼里,充斥了迷乱c痛苦c克制和憎恨。他的脸迅速地冷却下来,衣冠理毕,走出去,拿过解药,回洞捞起可怜饥渴的她,钢钳般的手指卡住她的下颏,把那包解药倒入她的喉咙。 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动作迅捷地一气呵成,他离开洞穴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好像稍作迟疑便要变卦。 思维渐渐回来了,百爪挠心的感觉也正在消失,她试图坐起来,但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于是继续躺着,外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各宫妃嫔陆续回了寝宫,过了半个多时辰,万籁俱寂,人声寥寥。 总不能在这洞里躺一晚上。她撑了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头痛得爆裂一般,于是靠在石壁上休息片刻,才低头料理自己,衣服的前襟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她发现自己的胸口c臂膀都是红色的印记。老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震惊,但已经没有力气震惊。想起来了,胤禛说这是春/药,模糊中,他说是在救她。竟是她缠着他不放。不,那是被欢宜散迷乱的女人,不是她。 她又检视了一遍,还好,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继续整理衣衫,脑里浮现出胤禛放开她时痛苦纠结的目光。她感到无比愧疚,为了救她的命,让他处于这样的困境!这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众矢之的也就罢了,不能把他也牵连了进去。 人坏起来居然可以坏到这个地步!那些人,说是大家闺秀,其实都是些没有人心的索命厉鬼。她从地上捡起纱氅,批在身上,身体瑟瑟发抖。“你跟着他,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胤禛的警告言犹在耳。 怎么面对皇帝呢?对胤禛,他原本就有心病,此事连他也要一并瞒过。还好,今天是端午,节庆的日子,他总是去四妃那里。过了今天就好了,明天她会从容些,后天去畅春园了,这紫禁城再也不可以回来。 走出洞口,头上一轮弯月,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头上像顶了一堆乱草。她缩回洞中,扯散了头发,用手理了理,编成一条辫子,拾起掉落一地的海棠珠花,再借着月光环视洞内,确保没有任何遗留的物件,才又走出洞口。 钟粹宫灯火通明,却安静地很不寻常。 还没等她敲门,德子就把门打开了,显然等她已久,他神色很仓皇,见了她的零落模样,更吃了一惊,放低声音说:“主子,你总算回来了,皇上等了你许久了!” 她心头一惊,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剧烈翻滚起来,扶着墙沿长廊往后院走,整个人哆嗦地不像话,后院的正房内,亮着两盏灯,雕花槛窗上,一个颀长的剪影急促地来回踱步。 房门口站着如蝉和顾顺函,见她出现在游廊口,都迎上来搀扶她。突然,康熙出现在门口,粉彩/金廊下悬挂的宫灯照着他严霜般的脸,第一次让她觉得狰狞可怕。 “都出去!”皇帝说道。 如蝉和顾顺函诺诺地退下去了,她一步步地走过去,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觉得累,累得已经没法想该怎么办了。 皇帝在她进房后关上了房门,不知道是他动作粗暴,还是外面忽然起了风,门环门框哐啷作响,她脆弱的神经震颤不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决离 这是一个宽阔的两进房间,里间就寝,外间休憩,以一道紫檀木垂花门相隔。外间有一面墙是大幅的雕花玻璃槛窗,窗边一溜前檐炕,炕对面,两排齐顶的书架,书架旁是她看书作画的地方。 自己的天地,炕上,窗边,画架旁,都是随意伸展的地方。可是现在,她就好像到了陌生地方,站也不是,坐也不宁。 他迈开脚又收回去,深怕这一脚迈出去,就要如临深渊。方才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他的心就直落落地下坠。难道他们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不齿之事?不,不能够! 他慎重地想了一想,才又跨出一步,声调还是沉稳的,问:“你去了哪里?怎么这副模样?” 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受了委屈,先向他倾诉。可是今天吃的是个哑巴亏,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了,尤其不能告诉他。她忧急若狂,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不能说?不想说?”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向她,像蓄满了雷电的乌云,压顶而来。 她觉得自己撑不住了,非得找点依靠不可,于是先扶住炕沿,又退到窗前,最后躲在画架一旁。 他越来越失望,耐心消耗殆尽,半是嘲弄半是讥笑:“躲起来做什么?做了什么事怕成这样?” “我怕什么,不怕”她抬头,遇着晦暗无光的一双眸子,心里着实恐慌。 皇帝走近了,看得更清楚,氅衣的扣子扯飞了,头发不仅凌乱,还出了不少汗,几缕碎发现在还黏在额头上。莫不是,两人席上对了暗号,先后趁乱离去,在某个秘密地方久别重逢,激情难抑,他觉得一阵恶心,要知道她昨晚还在他的床上。 “说!朕问你话呢!”他声色俱厉地喝道 这高亢的一声,好似金铙银钹的重击,把她畏缩的身子吓得又一次震颤,原以为从垂死线上挣扎出来了,没成想现在才是要命的时刻。 “你不要问我!”她捂住脸失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哈!”他阴森一笑,灯火似乎都暗了一暗:“笑话,你不知道,谁知道?顾顺函说你不舒服,如蝉又遍寻你不到,朕差点要派亲军营搜遍紫禁城。你倒来了!”他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咒道:“魂不守舍,一脸浪荡!” 如此恶毒的语言,来自早上还把她拥在怀里的男人。快一年了,她什么都给了他,无条件地跟从他,可是他凭着一些表面现象,咒骂她,侮辱她。 “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眼泪流下来,望准他:“将心比心,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 泪流在她眼里,淌入了他心中。他产生了犹豫,放下她的衣领,狐疑不决地打量,她虽然形容不整,姿态畏缩,但面无愧色,敢于直视。 “信?你说出来,我才能信。说!” 没法说,几欲陈情,欲言又止。她趴在画架上嚎啕大哭:“你别盯我盯得那么急,容我缓一缓。” 也许并没有到那个地步,也许她真受了无法言传的委屈。他彷徨了,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彷徨暂时地压制住。这样不好吗?这样最好!他生出了希望,这个嚎哭的女人,可是这些年来他唯一上心的一个。后天,他们俩就要去畅春园了,此事她已经盼望了很久,这个节骨眼上,就算对胤禛有情,也不至于做出背叛他的事情来。 “行!让你缓一缓!”他心烦意乱地踱步。 她渐渐收起哭声,直起伏在画架上的身子,坐在旁边的圆杌上,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说:“我现在好累,什么都不想说,我想先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闻言停止踱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心又抽紧起来,俯低身子恳求道:“你只需信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毕竟是心心相印的人,这一刻,他的彷惶有了更强大的理由,她看起来的确筋疲力尽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都深陷了下去,他走过去,她仰头,怀着依赖和希冀。 画架旁有盏米色纱灯,是她晚间作画时照明用的,他来到灯下,从上往下看,只见她月白色衬衣的第一个扣子微绽,露出细巧洁白的颈子,那上面,赫然有几枚粉红的印记。 触目惊心,勃然大怒,他揪起她,擎住衣领,着力拉扯,衣襟撕掉一大片,脖子,肩膀,甚至胸前,粉色的吻痕到处都是,灯光下,似钢刀,似毒针,使他难以呼吸。 费尽心机地给她安排门第,想方设法地提高她的地位,如珍似宝地爱护,打破规则地保护,他把感情用进去,认真地想要和她走一程,她却这样地辜负他。他猛甩手,她跟件物件似的,被扔出去,直接弹落在垂花门上。 “信?你有何面目说一个信字?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他厌恶至极,恨不能立时取她性命。仓促低头摸腰,不巧腰上没系佩刀,极目四望,可惜四壁也没有挂剑。 就近只有画架,他一脚踢起,把付画架踢得散架,画架里面掉出一幅画像,他看都没看,一脚把它踩得稀烂。她方才坐的圆杌,他举起便要往她头顶砸。她从地上挣扎坐起,脸白得跟纸一样,不哭了,无畏而绝望地仰望着他,他虽然盛怒,还是懂,她在无声地说,你要砸死我吗?好,你砸,但是我并没有犯错。 下不去手,又产生了犹豫!往昔无数美好奔袭而来,有她陪伴,喝茶写字都变得有趣。他心痛欲裂,把圆杌往后扔去,凳子对门发起了巨大的冲击,门被砸开了,门口守着许多人,他风也似地冲出去,没多久,门口传来李德全温和平淡的话音:“万岁爷旨意,钟粹宫即日起封,交德妃娘娘处置!” 天堂地狱,不过霎那间的转变。钟粹宫的宫人太监,吓得噤若寒蝉。洛英却自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垂花门后走去,如蝉跟到床边,刚想开口,她已倒在雕花床上,扯过锦被,一声不吭,闷头闷脑地把自己整个包住。 发生了太多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累,她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迷糊间回到了现代,她的导师霍夫曼兴奋地宣布时光机器研制成功,实验室的同事都鼓掌庆贺,一时彩带香槟缤纷,转眼所有人都消失了,霍夫曼变成了康熙,她惊喜地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他道,我放不下你,特地带你回去。她为难地说,我怎么能跟你走呢?她们都容不下我。他只是笑,并不说话。 这一下子,她突然醒了,一直到天亮,再也没有合眼。 急切的脚步声和人们的说话声由远及近而来,洛英坐起身子,房门已经打开,德妃带着一群太监宫女站在门口。 她掀被起身,坐在床沿上,披头散发地,还穿着昨日被撕破的衬衣,看着德妃,一言不发。 德妃三十多岁,容长脸,长年吃素,肤色看着是没有光泽的白,她站立片刻,看洛英没有请安的意思,便走了进来,侍女拿开凳子,她坐下来,说话细声细气地,没有中气似的:“妹妹休怪我,我是奉了皇命,不得已!” 她们都是一丘之貉,诡计得逞,暗地里正在得意。德妃起码表面上还装作温厚仁慈的样子。说起来,康熙即使怒着,也是有分寸地,差她来,哪怕问出点与胤稹相关地,也能保全,毕竟是他的亲身母亲。这一晚上,她脑子转过来了,现在生死事小,名节事大。昨日被下药的事,说出来查无实据,却兜出了与胤稹的暧昧,正中他的猜忌,白白害了胤禛,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打死不承认,保全胤禛,留自己一个清白的名节,如果死了,他总有一天会想过来,会念着她的好。这个光景了,还在意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算是无药可救了。她凄凉地低头一笑,道:“容我穿戴整齐,再回姐姐的话!” 德妃看她气定神闲,倒心虚了,点了点头,带了众人到中庭里等待。院子里那棵茂盛的梨花树下,太监们早已准备了桌椅凉蓬伺候她。 如蝉肿着一双眼,显然昨晚没有睡好,上前帮洛英梳洗,一边梳,一边流泪。 洛英叹了口气,停住如蝉,自己熟练地扎了根辫子,穿上一件宝蓝色黑镶边的旗装,反劝她道:“别哭了,到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 推门出去,阳光万道,直刺瞳仁,她手搭凉棚,举目望,好个湛湛地蓝天,一丝云都没有。 德妃端坐在梨花树的凉蓬下,手捻佛珠,口里念念有词,眯着眼,打量地一清二楚,那苗条的宝蓝身影坦荡荡地走出来,还是精神焕发地样子,她内心暗叹一声,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皇上老四都为她倾心。胤稹对洛英的感情她心里有底,洛英是他在南巡时救的,做娘的,儿子话里话间稍微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皇帝让她来主持局面她也心知肚明,皇帝还在犹豫,所以用她来过场,知道她为了保全儿子不会多问,又打量着她吃斋念佛之人,下不了毒手,能留她一条命。只是玲珑机巧如皇帝,也料错了她,她再仁慈,也不能留下祸害自己儿子的人。 地上放了一个垫子,洛英缓步趋前,跪在垫子上。她一跪,钟粹宫服侍她的几十号人俱都跪下了。 德妃像宝座上的菩萨一样微倪着眼:“问懿贵人话!昨晚端午宴你中途离席,去了哪里?” 洛英直起身板,说:“我被人陷害了!” “问你去了哪里?” “我被人陷害后,人事不知!” 德妃冷笑,放下佛珠,树上一片落叶飘乎乎隔了凉棚还落在她彩菊金绣的氅衣上,她用长长的紫金护甲弹去,慢条斯理地说:“此言荒唐!你既人事不知,又如何自己回到钟粹宫?” 如蝉在一旁帮衬:“主子昨晚的确不适!奴婢可以作证。” 一时鸦雀无声,德妃抿嘴一笑,身旁的管事太监戴其山走上前去,对着如蝉就是一巴掌,骂道:“不知羞的奴才,那里轮到你说话!” 洛英怜惜地看一眼如蝉,咬牙说道:“我昏迷了,又苏醒过来,这其间发生什么,并不知道!” 德妃其时准备收兵,洛英不肯说,求之不得,她根本不想问。反正别想活了,不如趁此打住。她施施然站起来,指着洛英,话语还是客气:“妹妹似有难言之隐,那今日就不勉强了!”她转过身子,对戴其山说:“你在这里看着,陪懿贵人在这里跪到太阳下山!明日再问!” 夏日毒阳下,走几步就好比炙烤,这样无遮无拦地暴晒便有几人能熬。她从昨晚开始就颠沛流离,目前为止水米未进,不过捱了一个时辰,就昏厥在地,但是戴其山坐在梨花树下的凉蓬下喝茶抽烟,谁也不敢上前扶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天黑透了,床头亮着一盏灯,如蝉坐在床边垂泪。 嘴唇干燥无比,她咂咂嘴巴,道:“渴,要喝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逃 如蝉拿水过来,她一饮而尽,又手直指桌上的茶壶,如蝉递过茶壶,她就着壶嘴牛饮起来。 如蝉见她如此狼狈,又见花般容颜瞬间枯萎,不禁哭了:“主子,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这样了呢?” 她喝饱了水,仍觉自己像团中空的棉花一般虚飘无形,过了片刻,才道:“有人要害我!” 如蝉止住了哭,睁大眼睛看着她。 洛英见如蝉如此惊恐,心中酸楚,这样折腾下去,连累这些下人跟她一起受苦。她不想明日又被逼供,如果能再见他一面,撇开胤稹的事,撂开了谈一谈,或许能解局。再不济,死在他手上,总比被别人逼死强。 把如蝉招致身旁,轻声道:“能想办法让我再见一次皇上吗?” 知道宫内的事情都需要打点,让如蝉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黄澄澄的金锭:“拿着这些,去找顾顺函,他能帮咱们!” 又想了想,脱下手上的紫云镯,焦壳一般的嘴唇剧烈抖动:“让顾公公拿着这个给皇上看,或许他能见我!” 第二日,钟粹宫依然封着,德妃没有来钟粹宫,戴其山守着,却没有为难她们。 第三日,戴其山都撤了,傍晚时分,钟粹宫来了顾顺函。 洛英的房门洞开着,他还是那副样子,卑躬屈膝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手持包裹的小太监。 顾顺函来了,就有皇帝的消息,她凉薄的心又温热起来。 如蝉泡茶,她让座,虽然今不如昔,顾顺函还是再三谦让了才坐下来。 小太监把包裹放到桌子上,就退了出去,顾顺函看一眼站在洛英身旁的如蝉,道:“有几句话要说,请回避!” 如蝉很不放心,看洛英的神色,得了她的首肯,才掩门出去。 顾顺函斗胆看烛光下的洛英,穿着那身宝蓝色的旗装,头发只是潦草地梳理归拢,虽然眉目间尽是倦怠,但颜正条顺地,任怎么折腾,仍不失是一位与众不同的美人。 要说后宫佳丽三千,像她这样让人难以忘怀的并不多。她有特别的美丽,可惜这成了祸害,他有些后悔,当初若不是他领了皇帝去看她游泳,也许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害了她,也害了皇帝。虽然不清楚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皇帝这两天白天暴躁易怒,晚上辗转难眠,他伺候皇帝的经验浅,听顾问行讲,这情景就是在当年太皇太后薨了的时候都没有发生过。 酌了半天情,他昨日傍晚才敢把紫云玉镯呈给皇帝,皇帝的脸一下子白了,看着镯子一言不发,独坐了半个多时辰。 顾顺函垂头叹气。洛英心一阵紧,哆哆嗦嗦地问:“他怎么说?” 顾顺函摇头,苦着脸说:“皇上今天一早就去了京郊阅兵,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离开一会儿,大家都冷静冷静,是这意思吗?洛英沉吟片刻,厚着脸皮又问:“回来后,能见吗?” 顾顺函不忍再用言语打击她,把包裹挪到她面前,道:“这是皇上给您的,您看了也许能明白!” 包裹用明黄色的绸布包着,那是他的颜色,她思潮如涌,悲从中来,打开包裹,呈现在她眼前的是黑色的t恤,蓝色牛仔裤,朝思暮想的照相机,以及沉甸甸的一封信。 什么都不在眼里,只有那封信,她心狂跳,信封打开,紫云镯率先滑了出来,展开信纸,他雄浑的草体颇为潦草,看的出来写的时候心情纷乱。但见抬头“洛英吾妻”四个字,她的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 “朕谓之妻者,唯卿一人耳。卿乃朕四十年所未遇之奇人,幸焉?不幸焉? 凡此种种,皆朕之过,自朕始,亦应由朕终。再见烦恼,不如不见。 朕还是心若磐石之帝王,卿回复自由之世界。卿自珍重,朕无它虑!玄烨。” 通篇都是朕,没有一个我,果然亲密不再,决意分离。也没有再问端午之事,或许觉出一二,或许根本不想再去了解。他也累,为她花去太多精力和时间,而且还有胤稹旧事横梗心头。见了又是羁绊,他向来果敢决断,终于横刀立马一刀两断。如她要求的,厌弃了,就放她走!几次放手,这次是真正的终结!她伏在桌上无声地哭,顾顺函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如蝉送餐进房,看洛英和衣卧在床上,走近唤她,见她双眼圆睁,动也不动,吓得跳起来。 “主子!主子!”她哇哇乱叫:“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眼看要熬出来了,!” 熬出来了!是啊,熬出来了。她坐起身,长吁一口气,对如蝉说:“没怎么,我好得很!” 用了些饭菜,梳洗停当,她对如蝉说:“你出去一下,我要单独待会儿!” 如蝉走出去,又回转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翊坤宫那位这几日不来,万岁爷今儿又送来了东西,依奴婢看,这阵风波马上就要过了!” 十几岁小女孩,为她操了这么多心,而她却没能为她作点什么,在这世界,她亏欠如蝉太多。洛英温婉言道:“我没那么傻,就想清静清静。你也自去休息会儿,我需要时会让你进来陪我!” 如蝉这才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她一个,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一张纸,用英文写上:“我在1696年6月18日,中国北京故宫钟粹宫,救我!洛。”拿出照相机,这是光源相机,只要对着光,就有能源,她把它放在灯下片刻,对着纸,“咔嚓”一声。 到床边坐下,轮转手上的紫云玉镯,来回抚摸着内壁刻的“洛英爱妻”几个字,这就要走了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按说,这是她期望的结局,说起来,他也算是遵守诺言,去年此时许下了承诺“一年后放她走”,正好到了一年。她躺下来,枕头下有窸窣之声,她伸手过去,拿出来一张又皱又破的油画布,这是她在畅春园想念他时画的画像,很小的一幅,珍藏在画架内,如今他的脸上划了个口子,一个眼睛也成了黑洞,是他那晚震怒之下亲自踩破的。破了,这段感情修复不回来了!她唯一的亲人,唤她妻者再也不要她了。他让她珍重,她肝肠寸断,把画布团成一团扔出去,泪淌成河。 霍夫曼接到通讯后,大概需要几个小时准备,不出意外,今晚晚些时候就能来接她。她睡不着,也不敢睡,听到门“吱呀”一声,迅速地坐起来,却看见德子和如蝉鬼鬼祟祟地开门进来。 “你们俩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德子和如蝉蹑手蹑脚地来到她床边,两人脸色俱都惨白,夜色中甚是瘆人,如蝉紧张的浑身发抖,德子镇定些,也不免有些口吃,哑声说道:“主,主子,不不好了,您赶紧逃。,否则就来不及了!” 心跳到嗓子口,头脑却异常冷静,房门没合好,留着一条缝,她走过去,往外一看,黑黢黢地,并无他人。她把门关紧,回过身来,道:“什么不好?你缓口气,慢慢说!” 她的镇定起了作用,德子捂着胸口,咽着口水道:“奴才半夜夜急,去上茅房,路过,路过李信义的房间时,听有几个人半夜三更还在叽里咕噜地白乎,留了心眼,贴墙听了一耳朵。” 李信义是分配给钟粹宫的太监,在德子的辖下,平日最阿谀奉承不过。她神经绷成了一条直线,双手严严实实地握着椅背,只听德子带着哭腔道:“主子,这些人良心太坏了,戴其山答应他们三百两黄金来换您的一条命,他们正在合计,四更时分趁主子熟睡时动手,而后造成自缢身亡的假象!” 戴其山后面是德妃,真正是佛口蛇心,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她惊惧地站不住,人往后倒去,如蝉忙撑住她,哭道:“主子,别无它计,您快逃吧!” 可是霍夫曼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办法,只有先逃,否则他到了,她已经死了。 忠心耿耿地如蝉德子抖成筛糠,跟着她,他们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以后恐怕也难在这宫里混下去,她想了一想,说:“咱们一块走,我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 此时,更漏三下,如蝉德子哭着跪下来,道:“主子,您快走吧,来不及了!三个人目标太大,不好脱身,奴才们人微命贱,再怎么折磨都能够活下来。只要您有活路,奴才们就有活路。” 舍身救主,她感慨万千,刻不容缓,即刻换上德子给她准备好的太监装束,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又带上照相机和一些金银,环顾一下房间,说:“这屋子里的剩下的金银细软,都给你们,就此别过,你们的救命之恩”不由唏嘘,未必有机会报答了。 那日晚上,乌云蔽月,太监装束的洛英,沿着暗红的宫墙,按德子的交待,往东奔保泰门而去,德子说,保泰门经常有外出采买的太监出入,如今夜深人静,门禁没有那么森严,最容易通过。 “什么人?”刚过景阳宫,有人在身后叫,她低头往后偷瞄,是提着灯笼的巡夜太监,于是不敢再走,停住脚步,强自镇定,深怕慌了手脚,露出破绽。 巡夜太监来到身边,刚提起灯笼要照她帽子下的脸,东二长街转弯角出现了几个人,后随一顶小轿,只见前行的人也是太监,急奔过来,披头给了洛英一巴掌,斥道:“狗奴才,要务在身,竟然瞎逛,让主子寻你,看咱家今日不拆了你这身狗骨头!” 巡夜太监一看,是四贝勒爷跟前的高无庸,便点头哈腰笑道:“原来是高公公!老没见的,这时间怎么还在这儿溜达?” 洛英不知道这高公公是谁,也不敢抬头看。这里到底有些什么机巧,此时想也来不及,只是捂住了脸不出声。 高无庸拱手笑道:“贝勒爷给德妃娘娘请安,说话过了时辰。这小子头次随爷进宫,乘隙溜了出去,必是看迷了眼,走错了道,连累主子好找。” 是胤禛?简直是天降救星。洛英将信将疑地前看,只见小轿已行至眼前,巡夜太监原想什么奴才竟让主子半夜寻找,此时见她抬头,好一张俊俏脸孔,便也意会,心道冷俊寡清的四爷竟好这口,一时间忙行大礼,小轿停也不停,继续前行,洛英紧紧跟上。 一行人过了衍福门,转到东一长街上,高无庸看前后无人,命停轿后回身,笑着对洛英行了一礼,说四爷有请。 洛英来到轿前,高无庸把轿帘掀起,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身后有人一推,她冲进轿内,只见轿凳上黑乎乎地坐着一个人,他伸手一拉,她跌坐在他身旁,刚要看见那张黑暗中的脸,一块布蒙住她的嘴鼻,浓烈的异香钻入脑髓,她立时晕了过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皮囊 雕花床,白纱帐,绿锦被,洛英睁开眼睛,清清静静地,一个陌生的环境。 她支起身子,见自己身上,已换上一袭白色的寝衣,门被推开,粉色衣裙的婢女来到床前,请安道:“姑娘,您醒了!”定睛一看,竟是知画。 历史重演?一如那日在船上刚醒来的情景。不,隔窗飘进来的栀子花香提醒了她,这不是船舱,是实打实在陆地上的房间。回不到过去了,她的记忆沉甸甸地,明黄的身影,深邃的目光挥之不去,想着已经离开他,可是人还逗留在清朝,她的脑袋疼起来,重又躺下去,阖上了双眼。 “姑娘,姑娘”,知画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她沉沉睡去,醒不过来。 朦胧间房间里来了几个人,年轻男子道:“还没醒吗?” 又似乎有人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这手又薄又凉,与她习惯的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大相径庭,不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她眼睛闭着,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晕染成鸳鸯戏水的莲花枕上一处暗影。 —— 通长的雕花木窗大开,墨绿色的枝叶衬托了无数的栀子花把甜香渗透到每个嗅觉器官里,她靠窗而立,知画在她身旁絮絮而谈:“姑娘,你知道你睡了几天吗?三天三夜!四爷都快急坏了,遍访名医,” 她静静听着,漠然不动,知画心慌,转头到她眼前,怯生生地问:“姑娘,你是不是什么都忘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忘?忘了才好,不会有牵肠挂肚地痛。她牵动唇角,幽幽地说:“难为四爷了!” 知画放心了,拍着胸口:“四爷今夜来,见您醒来,必然欢喜!” 洛英觉得累,想坐下休息,转身动作快了些,一时头晕目眩,赶紧扶住窗框,知画见状,扶她坐到贵妃榻上,道:“您身子骨还虚,需要好好养养,千万别乱动,待会郎中来了,让他给您配几服药,调理调理!” 她歪在榻上,形容憔悴,仿佛临风一吹便能吹走的落叶似的,知画看着,半晌黯然道:“一年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知画象极了如蝉,都是心地单纯的好女孩,她温言道:“我不打紧,睡了这么多天,水米未进地,胖子都饿瘦了。倒是你长成大姑娘了,这一年你过得怎样?”。 “奴婢过得挺好!”如蝉面露微笑,停了一阵,害羞道:“四爷给奴婢指了个人,是爷身边的顺儿,过年就完婚!” “好,好”,她连说了几个好。去年南巡时,随侍的年轻姑娘就知画一人,她曾以为知画会成为胤稹的侍妾。看来知画是聪明姑娘,四爷是幻想,当不得真,否则,恋上他们家的人,虽能把人捧到天上,一旦摔下来,颇有永世不得翻身之势。她也曾警告自己,可还是一步步地陷进去,初见时,一对海样深的眸子,眼角还有一颗黑痣,不,不,不要再想下去!她晃了晃头,驱散了谩天谩地的思念,掉头去问知画:“这是四爷府上吗?” “不,这里是四爷的别院!”知画神色有些不安,她来这别院也才半个月左右,派她来专门是为了洛英,或者说,这别院的存在就是为了洛英。 意料之内,把她救出来,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她抚了抚额,虽然刚用了一点莲子粥,还是乏力地很,眼皮自然地耷下来。 知画看她呼吸渐渐匀停,给她盖上了紫色织锦缎的薄被,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 她闭着眼,脑子却不得停歇,刚才醒来时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金银玉镯都在,缺了照相机,胤禛定然又把它没收了。 胤稹这晚并没有来,她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 她身体底子好,经过这些天的调养,虽没胖,面色已经莹泽不少。 这是个前后四进的四合院,每进之间,都隔着一个小花园。住过紫禁城,更显得这座宅子小巧精致易于生活,她的房间在最后一进,房前的花园里种了好多花树,除了这个季节开的栀子花,还有丹桂,石榴,树边鹅卵石砌就的小池塘,养着几尾锦鲤,池边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她常常坐在这石凳上,呆呆地看锦鲤游来游去,一看就是大半天。 胤稹站在月洞门口,端详她好一阵子了,夏天的早晨,阳光不是最耀眼,却足以在她的身上打上一圈光环,她穿着着翠绿绣玉兰宁绸对襟衫子,梳了个旗鬓,没戴任何首饰,虽然漫不经心的打扮,却已胜过脂粉无数。她坐在石榴树下,专心致志的看锦鲤,其实他知道她眼里空洞一片,她只是借这片池塘来掩饰她没完没了的思恋。他难受起来,她的思恋原来是属于他的。 知画端着红漆茶盘从廊檐下走来,见到月洞门口皓立着的胤稹,颇为意外,福蹲地急了点,茶盘上釉瓷盖碗噼啪作响,她一手捂住了茶盘,一边惶恐道:“给四爷请安!” 胤稹最不喜下人冒失,皱了下眉,正要呵责,却见被知画的声响惊醒了地洛英抬头望来。 只见那抹颀长地身影穿着石青色的长衫,腰间玄色腰封上挂了同色镶金银线的扇套,他手里拿了把湘妃折扇,见她看他,摇着扇子徐徐走向她,那不紧不慢傲然阔步的姿态,象昨夜梦里的人儿,她站起来,喃喃自语道:“你来了?” “来了!”一样的声调,只是这声音缺了爽朗豁达,听上去冷淡迟疑。她缓过神来,面对着的是细长的眼眸,微斜的嘴角,于是蹲下身子,道:“给四爷请安!” 他唔一声,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收起扇子,放在石桌上,道:“你也坐吧!” 洛英坐下后,知画走到跟前,把茶盘上的白釉瓷盖碗搁在桌上,行礼道:“不知道四爷来,只拿了一碗冰镇银耳羹,四爷要用些什么,奴婢这就让厨房去准备。” “清茶即可!”胤稹一边打量洛英,一边说道。 知画退了出去,洛英安静地坐着,也不说些什么,半晌,他慢条斯理地挑起话头:“身子养得好些了!” “脱您的福,好多了!”她欠了欠身,一思忖,还没有谢他救命之恩,复又站起来,蹲了个福,道:“谢四爷救命之恩。” 她这么客气,他一发难受,他喜欢她没规没距地跟他套近乎,哪怕争论一场,也好过客套地让人觉着遥远,她原不是这样。他心中恨起来,也不让她起来,冷冷地注视着蹲在眼前的她,道:“到底是宫里待过,懂了不少规矩!” 她只觉得心口痛,说道:“四爷夸奖了!” 知画拿了茶水上来,见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不免诧异,退到一旁,屏气敛神地不敢吭声。 她象煞的宫廷礼节,难道对皇帝也是这样?胤稹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道:“你说谢我救你之恩,要如何谢?” 她心里当他是君子,没想到他伸手要起回报来。抬头看他,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什么神色,她惶惑地低下头,一思量,这也是应该的,便道:“愿为奴为婢!” 为奴为婢!她难道不该欢呼雀跃地跳到他怀里吗?去年此时,她和他约好一年之期,七八个月前,她亲口央求,要他带她一起远走高飞!这么快,就变心了。他心寒地彻底,既然成不了她爱的人,就用不上顾虑那么多,他呵呵冷笑几声,道:“为奴为婢,是不是太委屈你了?若局势没有变化,我现在可能要尊称你一声额娘!” 她领略过他的刻薄言语,也知道他心有不甘,他非圣人,总要发泄。话语不中听,她就忍着,因没他相救,她活不到现在。 他离了座,照她的样,蹲了下来,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她下巴微抬,看一眼他后,便往别处看去。 他恼恨起来,两根手指捏住她的双颊,使了三分力,已捏得她两颊生疼,她目光回到他身上,他呵呵笑了几声,凌然说道:“何必欲盖弥彰!你明知道我救你,是为了你这付皮囊。你除了以身相许,没有其他出路。” 她愕然,他再倔傲不逊,总得有所顾忌,她是他父亲的妻子,在这个礼法纲纪的年代,那是违犯人伦的重罪。 “你,你怎可?” “怎么不可?”他的眼神原来如此锋利。 “不”她口吃了:“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霎那间觉得无趣,松开了手,站起来,坐回石凳上,抿口茶,正色道:“我几次三番地救你,冒了天大的风险,怎么着?就为了和你开几句玩笑!” 她这才当真,仰头看他,他面沉似水,目光阴冷,不,事情绝不至于这么糟,他素来面狠心善,他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你是我在此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对四爷一直存着一份温情,请” “朋友?温情?”他快速地截断她的话:“我的温情,早已消亡在西北的戈壁滩上!” 除夕被她拒绝后,他就去了宁夏,彼时觉得生无乐趣,日日酗酒狂欢自暴自弃,放松了警惕,差点死在葛尔丹奸细的暗箭之下。从鬼门关上爬一圈后,他才醒过来,那天他立了誓,不仅要重振精神,还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暗倷着汹涌澎湃的思潮,他拿起扇子,拍打着桌子,寒声道:“你起来吧!我知道,你对我但凡有那么点温情,咱们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开花 看着她垂头丧气站不起来的样子,他伸手扶起她,觉得解气,道:“别说些没用的,我虽年轻,倒不信这些虚头八脑蛊惑人的话。今儿在这把话挑明了,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只要色,这在你来说不是难事,之前之所以没来,是等你养好了身体,今天开始,只要我愿意,你就得随时伺候着!” 竟把她当作娼妓一样对待。她被逼到悬崖,不得已往下跳,以为到了平地,没想到平地上布满了荆棘。他把她往最邋遢的旮旯里推,那她就再也不亏欠他什么了。她历经了这些磨难,已立志不管多难,哪怕自尊被踩在脚底践踏,也得咬牙挺住,现在唯一的指路明灯,就是取回照相机,早日回到现代。她肃脸道:“说得明白,少费些猜疑。我欠你的,自然要偿还给你。你拿了我的照相机,也要还给我。” “照相机!”他斜了斜嘴角,眼里闪过一丝戾色,她这么把持地住,是因为还有希望。他发了疯,见不得她镇定地样子,他怎么受得苦,要她加倍地奉还。把她所有希望都灭了,让她也尝尝生无可恋的滋味。 “原来那玩意叫照相机!是你的命根子吗?”他忽然温和下来。 “对我来说极重要,你还我” 他阴森一笑:“没法还,掉在地上,被我一脚踩成齑粉。” “啊!”她的脸瞬间惨白:“你说什么?” “你每每见我就跟我要那玩意儿,甚是聒噪,索性毁了它,以后再别提!” “你” 那双又惊又怒的大眼睛,他看着很是受用:“那大概是你用来上天入地的法器吧?怎么,离了他,你就想逃?”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话语从牙缝中迸出:“告诉你,哪里都别想去,你就在这里,把爷伺候好!” 致命一击,世界上最后一抹色彩也被擦去了,她后退着,嘶着嗓子:“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推!” 就是要这种崩溃的效果,他享受着把她击得粉碎带来的快感,作为可以主宰她命运的人,他毫不怜悯地说:“你不要妄图以死相胁,你死不死地,由我说了算,未征得我同意之前,你就是伤一根毫毛也不成!” 她冷笑道:“既然都敢死,难道还怕你不成!” 他诡异地笑,疾走一步,出其不意地克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迫着她向知画站立的方向看,说:“你破一块皮,她要受二十大板,你少一斤肉,她得受四十大板,你要是寻死,她就先替你死,你要是真的死了!”他停了笑,猖狂道:“这院里三十多号人一个都活不了!” 这还是每次她遇难都出手相救的那位清俊脱俗的青年吗?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魔鬼?洛英清澈的双眼在他脸上逡巡,在狭长的凤眼中似乎看到一点隐光:“不,胤禛,你只是吓唬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啰嗦!”他不耐地放开她,偏转头,厉声喝道:“来人,将知画绑了!” “啊。!”知画扑通跪在地上:“姑娘姑娘!” “不你不能这样!”她尖叫着,乌黑明亮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是真的害怕了,怕地快要哭出来,哭吧,他想,她从来没有为他哭过,这一次,哪怕是因为恐惧,也算是为他哭了一次。 月洞门外奔来两位小厮,知画吓得大哭,他靠近她,瘦且长的手指掠过她浸在泪水里的睫毛,她连退避都不敢。 “哭!怎么不哭?”他柔声道:“哭得好,我就放了她!” 两滴泪坠下来,沿着粉颊往下淌,他没有感到满意,反而更加难过起来,离了她,拿起桌上的扇子,提袍往外走,淡淡地说:“无趣!走了!” 走了之后又是很长的时间不出现。她纵然绝望,也没有可以绝望的条件。哪怕她有一丝丝地厌世表示,知画及另一贴身侍女木槿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千万珍重。 单纯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对未来没有任何设想,每天最大的庆幸是又捱过了一天,而且胤稹没有出现。这么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个月,她的感官都麻木下来,对康熙的思念,对胤稹的恐惧,统统变得无精打采,偶尔还想起现代,但既然胤稹把她的照相机毁了,回去的想法也成了泡影。她以为自己泯灭了欲望,到了不为己忧的化境,只是胤稹的再次出现唤醒了她的痛感,原来她只是上了麻药,麻药一旦失效,更加痛不欲生。 七月底,酷暑时节,过了晌午,蝉鸣嘈杂,虽然有冰条镇屋,她也热得心烦。书也不想看,字也不想写,廊下花园太热,没法散步,只好傻坐着看婢女们绣花,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在房内走动,实在百无聊赖。知画见状,道:“书斋就在前院,四爷收了不少字画,姑娘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前院有好几棵粗壮的石榴树,茂盛的枝叶上开满了橘红色的花,树冠如盖,亭亭压在书斋的屋檐上,替书斋遮蔽了不少阳光。书斋因收藏名贵字画,需要常年保温,就算没人,暑热天也巨冰不断,她进得室内,顿觉清凉。举目四看,这里三面书墙,一面门窗,临窗放置一张平头案书桌和一把圈椅,至简的色彩和摆设,烦躁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 还是有些踌躇,这书房是胤稹一个人用的,他孤僻的性子,一定不愿任何人分享这私密的空间。然而李管家说过,四爷关照,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可以随意处置,由此可见,这书房她也没什么不可以进的。 书桌上文房四宝涇州宣纸收拾的井井有条,桌面下一排抽屉,打开右边的,放着印泥之类小物件,中间的,是一些胤稹随手的涂鸦,拿出来一一端详,无论是字,还是画,都令人惊艳,这么冷酷无情地一个人,笔触竟如此细腻传神,比起康熙的雄浑大气,自有一股恬静疏况的气质,她冷笑一声,可见字如其人这句话是诳语。去拉左边的抽屉,怎么拉也拉不开,原来这抽屉从里面被锁上了。 她转过身来,三面书墙,都是一样的格局,上面是书架,用于搁书,下面是抽屉,用于藏画。她翻了翻书,俯下身子打开抽屉看画,展开两幅卷轴,如雷贯耳的两个名字,唐寅和赵孟頫。她欣赏了一阵,心中疑问挥之不去,为什么所有抽屉都不上锁,单书桌左边的抽屉被锁上了?是不是藏了他不想被发现的东西?猛然想起当日在船上,他就把她的照相机放在左手的抽屉里!她迟钝许久的脑神经开始活跃起来,当时他说把她的照相机毁了,她至今不能相信。心高气傲的他恼她跟了皇帝,也许是故意说的气话。她觉得,他心里还是在意她的,否则也不会每到紧急关头,就出手相救。 想到此,她快步走到书桌旁,用力地去拉锁着的抽屉,却听到守在门口的知画战兢兢的声音:“四爷!” 那抽屉被她牵扯地有一些松动,侧面有一个小小的缝斜出来,她急忙转身靠紧抽屉,门被打开,身着白色团福长袍的他傲立在门口。 她紧张不安着,他却没看到她似的,径直来到书桌前,拉开椅子,看她还紧贴着书桌,挑起眉不耐地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她心虚地有点发慌,支吾一阵想想还是快速离开现场为妙,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走去,只迈了一步,就听到身后有话:“慢着!” 站住了,他说:“转身!” 条件反射地欲转身,转念一想不会有好事,赶紧逃生,不料他大步走过来,扯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往书桌边走。 铁钳般的手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地意思,她嘶了一口冷气,道:“疼!” 他不为所动,把她往黄花梨圈椅上一扔,指着开缝的抽屉,道:“是你所为?” 骨头硌着硬木生疼,她呲牙恼恨地说:“是又怎样?” “你想找什么?”他俯身过来,两手分别抓住两边扶手,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一时间她没有组织好语言,他山一般压过来的身躯迫得她不得不后仰,仰无可仰之后,只好偏转了头,忖度着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地,她只是在找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道:“找我的照相机!” 她偏转着头,他直接面对着一段细白的粉颈,印象中她的头发从来没有梳的光洁过,总有几缕头发沿着颈子滑到衣领里面,让他禁不住想像这里面的光景。端午那晚在假山里她主动对他解罗衣的画面跃入了脑海,他心头燥热,压抑了很多天的欲望跃跃欲试地有些控制不住。有一瞬间地慌乱,怕渐趋沉重的呼吸泄漏他的想法,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热气夹带着花香扑面而来,人倒冷静了一些,道:“蠢!告诉你那东西已经毁了。再说,我藏它做甚?就是要藏,也不会放到你可以看得到地方!” 说着,从袍子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抽屉,说:“自己来看一下,趁早死心。” 她探头去看,里面都是他的各色印鉴,再次绝望。为什么对他要存在幻想呢?母亲那么歹毒,儿子能好到哪里去?以前的温情是戴着企图欢好的面具,现在面具撕破,嘴脸何其丑陋。早知如此,不如当日直接被巡夜太监抓住,要死要活也痛快一点,好过被他囚禁又是受辱又是恐吓。 第一次恨人入骨,她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我恨你!” 他转过身子,长眼睛放出幽幽的光,只见她今天穿着墨绿色衫子,白肤胜雪,清丽无双。她挂着一脸的冰霜说恨他,他感觉不到不快。不能相爱,那就先憎恨起来,让恨意占满她的脑海,由是无法再想其他,把那个人在她心里打下的烙印渐渐磨平散去,长而久之,她走一步行一程,心里脑里全都是他。 “好极了!”他嘴角上斜,俊朗的脸上挂上了邪恶的笑容,窗外鲜艳似火的石榴花,正如他当下熊熊燃烧的欲望。他关上了刚打开的雕花木窗,释放出压抑已久的念想,就这样,让仇恨开花,结出早该属于他的果实,兴奋让他忽略了自己内心隐隐地痛,他眯起眼睛潜藏眼里的火光,大踏步地走向门口。 关窗的动作引起了她的警惕性,看他走向门口,她赶紧站起来,欲夺门而出,可是他已经占了先机,不紧不慢给门上了闩。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美酒 他眼里的张扬让她悚然,回头一看,三面书墙似铜墙铁壁那样提供不了任何出路,他步步紧逼,她只好节节后退,退到书墙边上,发疯似地拿书砸向他,他闪避的同时疾步上前制住了她的手腕,随即一推,把她推倒在凤尾花纹的波斯地毯上,她蹬着腿要起来,他一下子坐在她的腿上,抽出腰间束带,三下两下抓住乱舞的双臂,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放手!放手!”她大肆呼叫。 那具朝思暮想的身体,四肢都被他控制住了,身体的主人能怎么样,狂怒万分,也只能由他肆意。他凤眼微倪,几可入鬓。“你说什么?” “放手!” 他解开她的领子。 “放手!放手!” 他扯着领子一撕,墨绿的绸衫撕破了,里面是洁白的中衣。 她不敢再说话了,惊恐的眼睛看着他,咬紧了牙,血都要迸将出来。 “还有什么要说的?” “恨,我恨!” “嘶!”中衣的衣领被拉破了,上半身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好一身冰肌雪骨,他原当自己女色寥寥,没想到身体一下子抽紧,好似脱缰野马,收势不住。 她左胸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在山洞中初尝后,令他挂怀至今,那日是深夜,又在仓促之中,如今见了,仿佛雪地里一滴朱砂,恁的灼目。 仿佛她在叫,仿佛她在喊,但是他的脑袋嗡嗡地,手心里都是汗,过了很久,才听得她的哀声,这会儿,那股子娇纵劲儿没了,大概用尽了力气,或是知道不奏效,淋淋漓漓全是一声声地恳求:“求你,别这样,求求你!” 他俯下身子,双手捧住她的小脸,这样美丽的容颜,因为愤怒、害怕和无奈已经扭曲变了形,明眸善睐的眼睛,又蒙上了水雾。 “你求我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只要依了我,不就什么都好了。你本来就是我的,这一点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夏日过尽,秋日到来,书斋那日后,他再没有出现。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灵药,记忆变得像洗白的布,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偶尔想起,以为自己做了一些梦,美梦也好,噩梦也罢,终将成为泡影。 梦醒了,日子还要过。笑容从她脸上绝迹,话能不说就不说,她觉得这样挺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必看得太隆重。 院子里的树叶又开始飘零了,东洋移植过来的五角枫转成触目的红,淡黄色的银桂散发出恬淡的清香,知画折了几枝桂花插在花瓶里,她在窗前看书,闻到清香仿佛受到了刺激,立刻离得远远,知画只好把桂花拿了开去。 一个无可奈何的人,以为逃避可以摆脱一切刺激,然而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那日她在绣榻午睡,知画与木槿在门外陪伴,只当她睡了,便絮絮地攀谈起来。 木槿问知画:“顺儿今儿给你捎东西了吧?这次是什么好物件。” 知画笑道:“他哪有什么好物件,不过是市集上看来的寻常珠花罢了!” 木槿羡慕道:“顺儿对你真好,隔三差五地托人给你送东西来。人说,千两万两金,不如一条好人心。你可真有造化。” “我有什么造化,不过配了个小厮。”知画讪笑,轻声道:“那有造化的躺在屋里呢。” 木槿撇嘴道:“可惜她不领情!”又惋惜:“四爷这样的好才貌,她难道竟是瞎得不成?” “嘘”知画越发放低了声音:“你声音轻点,没得把她吵醒了。” 木槿咂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里头张一张,远远看到那纤细人儿在绣榻上一动不动,才把门合上,说:“没事,睡得正沉呢。”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哧一声低笑起来。 笑了一阵,知画说:“她的心思我们不知道,四爷却是对她一往情深,那时在杭州时我就觉出来了。” 木槿说:“真的?你给我说说看。”知画想了一阵,才发觉这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很微妙,形容不出来,于是说:“那时候才刚起头,没多久她就进宫了。” 木槿哦了一声,问:“你说她这么抗拒四爷,是不是宫里有了人?” “谁?能好过四爷去?” 好久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等到再次听清时,知画在说:“那可真是乱成一锅粥了!我看未必。宫里欢乐祥和得很,顺儿因为常跟着主子入宫,知道些消息。六月底,那头才纳了新,据说宠上了天,以常在身份入宫,才个把月,都升到嫔了。” “真的?”木槿惊叹,一下子跑偏了题:“连升三级!破这么大的例,那得多爱哪?” 可知画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自言自语地说:“也说不准,自古以来痴情女子薄情郎,她滋当天大的事呢,在他那儿,根本不算回事儿!” 榻上的洛英翻了个身,身下枕席已濡湿一片。六月底,离她出事不过十天,他迅速重新上路。从不离腕的紫云镯里壁“爱妻”二字,她曾经真的以为只属于她一人。 原该如此,愿得一人心,他也只是说‘当时’而已。这个镯子,再也戴不得了,她摘下来,几次往地上扔,最后还是颤巍巍拿了块帕子裹好,塞在床下的抽屉里头。 这个院落,跟户人家一般似模似样,八月十五那天,也闹哄哄地过节。到了晚间,李管家准备了一桌酒菜,差人来请洛英过花厅里吃酒。 花厅延伸在第二进院落的小花园里,有一面墙,拉起金丝藤竹帘,便是整片的玻璃。是夜,园内刻意降低灯笼的亮度,一轮皎洁悬挂中天,月光如洗把婆娑树影招展花木裹进了银色世界。 她转入垂花门之时,一阵轻风正巧吹过,玻璃墙外,桂花散蕊纷纷随风飘洒,那个她又恨又怕的人,负手站在落地玻璃前看洋洋花雨。 本当心如止水无喜无怒,只这长身玉立的临窗背影又让她难过起来,洛英转身欲走,被门口一左一右两名随从伸手拦了回去。 酸枝木大理石的圆桌上布置着两付象牙箸,一对琥珀杯,另有八道盛放在金边蓝花碗碟中的小菜和一把银烧蓝暖的酒壶。正此时,明月琼花,美酒佳肴,胤禛转身过来,穿深蓝色的素面绸袍,束靛蓝宝石腰带,神仙一般的清俊人物,她却看也不看,默然倚着桌子坐下,低头看着自己垂地的玄色马面裙出神, 只见她身穿荼白色宁绸斜襟褂子,形容消廋,神情淡漠,胤禛斜起薄薄的唇角,缓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玉笋般的手指搭着大理石桌面的边缘,他伸手去握,她警觉地把手缩到桌面下。他抓了个空,自嘲地捏了捏手指,轮一圈大拇指上的翠玉搬指,道:“我撂下了府里的事务,宫里的应酬,念你一人,特意陪你来过这个中秋节,你倒好,拿这付冷脸子对我!” 她不做二想,痛快回绝:“我不要你陪!” 他脸上白了一阵,忍了片刻,道:“我要你陪。养着你,就是需要的时候换换口味。” 她低着头,再没有回话。 他的耐心到了极限,刻薄的性子开始作祟,说道:“怎么我从没见过你的笑颜,是这里的奴才伺候地不尽心吗?”遂扬声:“李福,知画在哪里?” 李福不知就里,隔着垂花门道:“知画在门外呢,奴才这就去。” “李管家,不必!”洛英忙喊住,抬头看一眼胤禛,话未出,先叹起气来:“你这是何苦?” 只消一眼,于他便是晴天。他眼里亮了一亮,不依不饶地说:“若一切合意,何不展颜一笑,为我斟上一杯?” 他若不来,还勉强度日,他来了,麻醉自己都做不到,今晚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劫数?她笑是笑不出来的,但也终于木着脸提起酒壶,胤禛指着酒杯,她为他斟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不等胤禛举杯,便拿起酒杯一干而尽。 她不善饮酒,满杯浇入愁肠,顿时仿佛吞入了一条火蛇,整个胃部都烧了起来。这样似乎不错,心理的痛可以用生理的不适取代,她赶紧又喝了一杯,接连几杯,脑袋晕了,情绪失控,不该出现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她干涸已久的眼眶湿润起来,雨点般的泪流进酒杯,全部被她喝了下去。 眼见她泪眼迷离,摇摇欲坠,胤禛忍无可忍,拿走她的酒杯。她找不到酒杯,就直接拿酒壶,也被他夺了去。 她生气了,命令他道:“你做什么,给我酒!” 他不出一声,只是冷眼觑着,她站起身来,晃到胤禛身旁去拿酒壶,他一挡,壶没拿到,人倒摔在他身上。 “给我喝,我要喝!”隔着他的脖子,她去够摆在另一端的酒壶。 “不许再喝了!”他呵斥道。 这一声惊动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他腿上,也不站起来,说:“为什么?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那是刚才,现在不许喝了。” 她没在听,又是泪又是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我不笑,才不让喝的?” 尽管泪痕斑斑,还是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喝醉了,没有戒备,望着他,好像求助的小孩,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心狂跳起来,手不自觉地套上了她的纤腰。 她注意到了,甩开他的手,说:“你抱着我做什么?不知道我不喜欢你吗?”推开他,撑着桌子一边站一边自言自语道:“让我笑?我怎么笑?我又不喜欢你,怎么笑得出来?” 还没站直,就被他捺住双肩,只听他站在她身后道:“你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胡言乱语!” “喝醉了?我吗?”她寻声转头,坨红的脸颊擦过他薄唇,他的窄颊霎时起了浅浅的红,一双凤眼全是光彩。他也好看,长的眼,浓的眉,刚毅的薄唇,有点像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我醉了,大概是醉了!”她喃喃道,回头时,脸颊发丝拂着他的下巴而过。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陈情 接连两个“醉”字,让背对着垂花门的李管家转过身来,本想请示是否需要醒酒汤,但见男的个高,盖过女的,一前一后贴身站在桌旁,便再也不说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身旁有个圆杌,她想坐下,因他把她夹在桌旁,便道:“你走开些,让我过去坐下。” 并没有得到放松,反而那双长手臂绕到胸前,把她密密匝匝地环住。 她挣了挣,知道是徒劳,谓然叹一声道:“你放开,好吗?” 他哪里听,脸贴着她的颈窝,只觉得喝了酒的女人,肌肤有些温热,越发地馥郁芬芳。 “就让我抱会子!”他说:“什么事都做过了,抱一抱又怎么了?” “呵!”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的,一股热泪却像滚珠似地落下来:“这难道就是命运吗?我不想,真不想。我只想回去,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打小就洁身自好。却,”她仰天哭起来:“我到这里,什么都没做,你们就把我扣住了。一开始是你,然后是他,现在又到了你。”她恨起来,抬起脚往身后踢,踢在他左腿的胫骨上,他痛的龇牙,兀自忍着,只把她箍得更紧。 “你放开,放开!”她尖叫着,双腿乱蹦,于是他放开手,她以为得到了圆转,没想到又被他正面抱住,这回,两脚一夹,把她的双腿都固定住了。 “你怎么这么野蛮?这么不讲道理?我讨厌你!恨你!你是个多坏的人啊,你把我的希望都剥夺了。侵占我!诬蔑我!监视我!你说你养我,我不要你养,这样活着,我宁愿死,可你连这点自由都不给我!” 这个时候,目光有些失焦了,似看非看地对着他:“你没有那么坏,是吗?直到现在,我都这样觉得,你只是气我?对不对?” 好像他点了点头,她立即抓住他的肩膀,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我就知道,你说把我的照相机毁了,是气我的。你一定把它藏好了。我求你,你把它还给我,只要你把它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愿意!” 说着,她翘起红唇,主动地去找他的嘴亲,他怔忡地看着她,在两唇相触之前,避开了脸。 “这样不好吗?”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她好似领悟了,说:“我知道了,你要些别的。没关系,只要你把照相机给我。”说着,扑进他怀里,脑袋在他的肩头蹭,趁他有点松懈,一只手空出来,又去解他领子上的的圆金扣子。 “没了!那东西没了!”他把歇斯底里的女人推开一臂:“你清醒些!你是醉了,不是疯了!那东西毁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毁了!你记住,你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可能。” 泪水从她下眼睑处迅速涌出,像白云观菩提树下的泉水似地在眼眶中翻滚:“是吗?我真的回不去了?我就只能呆在这儿了吗?” “只能呆在这儿!哪儿都别想去!”他冷静地说。 “他?” 他匪夷所思地笑:“你怎么可能再见到他?” “是啊!怎么可能再见到他?他已经有了别人,再也不要我了。”她的泪湿了半幅衣襟:“我怎么这么傻?我早知道不该相信他,可是他一说话,我又都信了。我自己信,我以为他也信,可是他,由头至尾都没有相信过我!” 她这样哭,看得他受不了,不顾她抗拒,把她拥过来:“他不信你,我信你。我从见到你那天就信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你跟着我,再别做他想,我让你一生安稳,一世无忧。我一条道走到黑,就爱你一个人,宠你一个人。” 李管家通过门缝往里窥探,见两人还站在桌边,女的哭得伤心欲绝,男的把着她的臂膀不放手,桌面上,那一桌菜,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想,可惜了的,虽然菜量不大,都是山珍海味,凉到现在味道就欠缺了,这可是张罗了几天罗致出来的美味佳肴啊! 金丝藤竹帘一夜未拉,清晨,阳光越过桂花林木直射进花厅,无遮无拦地照在睡在罗汉榻上的两个人身上。 头痛,眼睛都睁不开,她举手捏太阳穴,刚横起手肘,遇着了障碍,睁眼一看却是白绸中衣后坚实的胸,忙抬头,胤禛也低下头看她。 难道昨晚又?她迅速坐起身来,看自己身上,宁绸衫子睡了一夜有些皱,一摸腰间,马面裙也系的很安稳,胤禛见状坐起,眼梢上斜,嘴角微扬,好似在笑。 他的确在笑,许是晨光的缘故,一双凤目,流金溢彩光华四射。 他道:“我的袍子被你吐了一身,没法穿,交李福拿走了。” 胃好像在抽筋,脑袋也跟要裂开似的,这才想起昨夜与他拉扯不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后来翻江倒海地全扑落在他身上。 他这样粒尘不沾的人,肯定恶心坏了。她回头瞧,他没有半点嫌弃的神色,脸上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平心而论,他要是和颜悦色,颇看得过去。只这样的相貌,偏配就那样的人品 他道:“以后不要这么喝,太伤身子!” 她不说话,手忙脚乱地下榻,他在身后看着,说:“就算赌气,也别伤害自己。毕竟,一人都只有活一次的机会。” 她不理睬,他兀自说:“我在宁夏那会儿,天天喝,喝得比你昨晚还凶,由此惹来杀身之祸。那支冷箭插破了我的肩肘时,我头皮发冷,恍然大悟。姻缘事,自己做不得主。错过了就错过了,犯不着糟践自己。” 这便是胤祥所说的“遇着事了”,去宁夏为了谁,买醉作什么,以及为什么此时提及“错过”,她心里明白,愣了一会儿,穿起绣鞋来。 “出了那事,我就回京了。一路上,伤口没结好,又差点送掉半条命。”他看她若无其事地离榻,冷声说:“说这些,惹你笑罢了!你恨我,巴不得我死!” 她背对着他立于榻前,沉默不语,当时也想打探他的消息,只是苦无机会。 “呵!”他道:“不过当时我要是死了?你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他死了,德妃能饶她?皇帝能与她相与?其他人还不趁机落井下石?她大概等不到端午。就算等到端午,那也是衣不遮体暴毙御花园的下场。她竦然回头,他正看着她,目光淡然。 “也是命吧!每次你出事,每次都是我出手。虽然如此,你却每次都不待见我。”他自失一笑:“的确令人难过!我虽年轻,并不乏女人,历来都是我嫌弃她们,并不曾有哪个女人来嫌弃我!” 她被他说的内疚,翕动着嘴,想说些什么,他从榻上起身,到她面前,道:“施恩不图报那是圣人,我做不到。屡屡相救,都是倾心所致。否则你要死要活,与我何尤?” “在书斋对你无礼,实在是情难自控。”他放低声音,眼里已有深情:“我对你的念想已非一日,端午在山洞里,你要死要活,我也差不离,的确想着不能趁人之危,但是”他的声音都干涩了:“一个男人想要一个女人,要而不得” 她转过身去,他收起深情,压下眼里的光,道:“已然发生,你耿耿于怀有什么好处?我救你三次,那一次就算要了你的命,你还有两次。不吃亏。” “可你不能把我的” “那东西?”他寒着嗓子,道出实情:“那夜慌乱之中,毁于一旦,是没法子的事。” 她回过身来,他瞧着她,冲和平静,一无挂碍似的。 天色大亮,花园内有人走过,见花厅中二人对立,忙退避三舍,洛英侧身寻路:“我要走了。” “就这样走吗?” 见她又现警备之色,他指着她的头发和脸,提醒道:“外面都是人。” 她低下头,扭身往垂花门外走去,垂花门外的转角处,有一间盥洗房,镜子铜盆清水手巾一应俱全。 镜子里面有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眼泡哭得桃核似的,脸是浮肿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呕吐的残迹。天哪?这是谁?她惊讶地看着自己。 他走过来,道:“你” 她忙把脸扑进铜盆,他递给她手巾,她洗了又洗,才抬起头来。 再看镜子,还是惨不忍睹,但他斜倚着门框闲适地看她,想起昨晚今晨一直是这幅尊容,她背过身去,轻声说:“你出去一下,我收拾收拾再出来。” 等到她梳洗停当出了盥洗室,他已经换了玄青色素面袍子,腰束锦带,神清气爽地在垂花门处踱步。 见她便迎上来,道:“昨儿不在府里过节,估计有不少事等着。今儿不能呆在这儿了。” 她无动于衷,他说:“左不过两三日,我再过来,届时住一段时间?” 她听了这话,还是没什么表示,往门口走去,他陪着她走,说:“你不说话,那我就当默认了。” 她叹气一声,说:“你的宅子,问我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笑,不再说什么,陪着她走过游廊,穿过一进,到了房门口,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忽说道:“你等一阵,我还有句话要说。” 本想径直进房,但还是站住了,扶着门框,只听他说:“昨晚今晨,说了许多。有几句重要的,你可记住了?” 她一想,知道是那几句,低眉道:“什么话?我没记住。” 他张嘴欲言,她已低头进房,说:“何须再说。快走吧,不是有事要忙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真相 紫禁城宫人太监们最近热议两件事。 一是钟粹宫的管事太监得了失心疯,整天对人念叨他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从懿贵人的寝宫中走出来,坐着一驾谁也没见过的飞天车走了。 没人相信他的话,钟粹宫自洛英失踪后,就一直封着,宫人太监各自派了新的差事。留着失心疯的秦苏德没法安排,顾顺函是他师傅,念着旧情,求了顾问行,把他留在钟粹宫,扫扫院子,若老天开眼,他又好了,或许还能再用,若糟践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第二件是六月下旬万琉哈。托儿弼之妻携女进宫谢诰封时,在翊坤宫遇见与德妃谈事的皇帝,万琉哈之女年方二八,见皇帝俊伟,便偷看两眼,没料到撞到皇帝的视线,霎时羞红了脸,低头浅笑,嘴角梨涡微显,皇帝当时有些怔忡,出门时候回头又看她一眼。没几日,她就入了宫,受封常在,当日侍寝,一个月不到直接封嫔,连升三级,一时风头无二,名不见经传的万琉哈家族身价急升,正当后宫里又为万琉哈氏专宠惶惶不安时,万琉哈氏升了嫔位没多久又失了宠。据乾清宫情报,万琉哈氏笑不露齿,让康熙忍无可忍,说了一句:“扭捏作态”后,便让人把万琉哈氏抬了回去。 情报准不准确暂且不管,反正后宫上至妃,下至宫女有空就对镜子练习露齿而笑,刚刚练得有点成就感,樱红的唇露出些许贝齿,皇帝起驾去了畅春园,谁也没带。 康熙回宫的时候,已到十月,今年冬天来得早,秋高气爽兰天白云好像成了过去式,几天以来一直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旷的紫禁城,远看过去,仿佛与天合在了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康熙突发奇想,想逛御花园。到了御花园又觉得秋景凄凉,辇都没下,穿过天一门,高高地看一眼万春亭,便要回乾清宫。因为他一脸的不耐烦,抬辇的太监慌了神,只想早点回到乾清宫,竟忘了要避开钟粹宫的忌讳。等发现时,已来不及撤了,只好加快脚步,快速通过那红门绿框的宫门时,宫内传出沙沙的声音,皇帝听了,立即叫停,问道:“里面还有人住吗?” 顾顺函道:“回万岁爷,太监秦苏德住着呢!” 就是跟了她快一年的畅春园小太监!皇帝脑中即刻浮现出那谨慎小心的模样,道:“不是所有宫人太监都散了吗,怎么单落了他!” 顾顺函心跳漏一拍,怕自己照应徒弟的心思被皇帝瞧出来,忙说:“秦苏德撞了邪,见了不该见的东西,脑子有点呆,其实也没大碍,只是没地方收他,让他留在钟粹宫,收拾收拾,也有个用处!” “撞了邪?”皇帝看着暗红色的大门出神,临时起意,说:“落辇,朕要走走!” 下了辇,径往门口走去,顾顺函心说不妙,急急跟了过去。 因为少人进出,门轴发涩,两个太监联手,才“咯吱吱”把门打开,康熙站在门槛外,唏嘘不已。 宛如昨日,朗月当空,红灯高悬,奴仆云集在中庭的梨花树下,她穿着水红色银绣牡丹氅衣,在他踏上门槛的霎那间,心有灵犀地微扬起脸,两道远山眉,一双含笑眼。 沿着游廊往里院走,只见正房还挂着半拉夏季用的金丝竹帘,真成了个荒宅子!这个时节,应该挂上宝蓝边锦缎夹棉门帘,门帘后,一阵暖香,地龙开上了,花瓶里长年插花,没有花的时候,也用薰笼熏香,她不喜欢浓郁的,一般都是浅淡的香味。垂花门外,帷幔旁边,她或在作画,或在写字,或在看书,或讲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给侍女们听,见了他,侍女们都下跪了,她却没个固定的样,有时候装模作样地下跪,有时候“噗”地跳到他面前,上来就搂他脖子,有的时候忙着自己的事,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头也不抬,只说“来了!”。 有一次,她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甚至连“来了”都不说,他于是走过去,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回头,见是他,先假意嗔怪,又抿嘴一笑,没多久,就腻进了他的怀里。 而今,只有风,飘零的落叶,以及一个清扫庭院的太监。 德子听到脚步声,迟钝地抬头,只见廊下那人鹤立着,穿石青缎面羊皮褂,头戴狐皮冠,冠上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冠下端正肃穆的容颜,正是皇帝亲临。 德子反应不过来,揉着眼睛,持帚定定地看,顾顺函在一旁急的不行,心想,果然是疯了,不济事了,今儿弄得不好连自己都被牵连进去。 这么凉的天气,他头上直冒汗,说:“万岁爷,这秦苏德呆的不像话,冲撞圣?” 一个“呆”字,使德子打了个激灵,他把帚扔去,当地跪下,一阵嚎哭,连滚带爬地冲着康熙跪来,口中说着:“万岁爷!万岁爷总算来了!他们总说奴才疯了,奴才呆了,可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们就是不相信!万岁爷是真龙天子,万岁爷来给奴才辩一辩,万岁爷来说句公道话,万岁爷啊!爷啊!”说时,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身。 顾顺函使眼色,两位太监上前擎住德子,不让靠近皇帝,他自己则跪在地上磕头不已,道:“万岁爷恕罪!奴才处置不当,让这疯子冒犯天颜!万岁爷恕罪,奴才即刻就着人将他杖毕!” 康熙摆摆手表示不必,他静察片刻,来到德子跟前,示意左右抬高德子的头,又对顾顺函说:“你来,把他眼皮往下拉。” 待等一切就绪,他靠近细看,只见德子瞳仁有些混滞,但是不散,神志应该还在。于是谴开顾顺函人等,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朕给你断一断!” 德子双臂撑地,涕泪涟涟,他酝酿这些话已经很久了,说来时虽然情绪激动倒也流利:“自主子失踪后,院里的人都散了。剩下奴才等着派遣。那天夜里,奴才刚睡,天忽然亮了,奴才吓坏了,不敢出门,只拉开门缝往外看,见一驾圆圆的飞天车停在院内,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穿着奇怪的白色长袍,从车里走出来,他左右环顾一圈,先进后院,没多久便走出来,又到廊下,前后两院来回几趟,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完,又钻进飞天车内,奴才保证没眨眼,但那车不知怎的就飞上了天,瞬间不见了。奴才愣了半天,不敢相信,以为做了个梦,使劲掐自己,生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万岁爷啊!奴才总跟人说,咱主子娘娘不是凡人,是天老爷派下来的,天老爷又来接她了,可怜她!”说到这里,十七八岁的爷们,稀里哇啦又哭成一片。 顾顺函出了一身冷汗,内衣都浸湿了,他听过几次,其实也将信将疑。但他琢磨过,此事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对皇帝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可不敢再掀起波澜了! “万岁爷,他是疯了,疯了!”他匍在地上,也流出泪来。 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皇帝独自孑立在没有花的花/径上,风中飞舞的落叶,一片片打落在人的身上。 德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哭诉:“奴才跟别人说,别人都说奴才疯了!奴才就是疯了,也不造这个谎,万岁爷明鉴,万岁爷做主!万岁爷啊!” 皇帝不做声,只见脚下这里一团,那里一团,跪着好些人,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都跪着?他好像想不起来似的,跨过地上跪着的人,在花/径上来回地走,只觉得手脚舒展不开来,呼吸也不畅,抬头望,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地积累,已经压住了前方太和殿的顶,风卷云涌地向这边奔来。 他心一阵狂跳,她还在!她没走! 疾步回到德子身旁,稳住气息,他道:“你抬头!” 德子抬起头,见到龙颜就在面前,不自觉垂下头去,细胳膊在衣袖里跟竹竿子似的抖成筛糠。 康熙说:“旁人不相信你,朕相信你。你不要怕,朕待会儿就让人给你安排个好去处。你说,她去了哪里?” 德子听到这话,才意识到一个篓子未补,另一天篓子又被捅破了,他毕竟神志尚在,缩着身子,抖抖瑟瑟地说:“奴才知道的,都说了。主子去了哪里,奴才不知道!” “你不知道!好!说明你还有脑子。”皇帝点点头,一语双关地提醒:“既然有脑子,那就再想一想,想起来了也是有的。” 不说,眼下就过不了!说了,也许也没有了活路。反正大不了一死,不如全部抖落出来,德子壮起胆子,无视跪在皇帝身后对他做禁言手势的顾顺函,摸泪道:“有人要害主子,主子连夜跑了,去了哪里,奴才确实不知!” 皇帝但觉气滞,煞白着脸问:“害?怎么害?你说?” 临死之人,没有畏惧,他斗胆看着皇帝,卑微的脸上发出为主伸冤自豪的光芒:“主子端午宴上被人下了毒,大难不死,可总有人追着不想留她个活口!” 可怜的人儿嘴巴一张一合,尖厉的声音在脑海里聒噪,康熙忍不了似的,背过身去,冷清清空落落的庭院,这次第,怎一个凄惨戚切可述?当初她就不愿意来宫里,是自己说可以护她周全硬把她拽进这狼窝;那夜她泪眼迷离地求他信她,但他被妒忌蒙住了心,连让她缓一缓的时间都没有给。他顾着自己疲倦,自作聪明地以为慧剑斩情丝就可以使一切风平浪静。可这么多月过去了,鱼目混珠的方法没有奏效,东施效颦让人膈应。他的思念变地越来越绵长。而她呢?既然没走成,飘零在何方?这个特立独行的人,长得那样突出,心眼又少,需要会的都不会,会的却都无用,怎么在社会上活下去? 德子还在说,康熙摆手,不管兜出了谁,都是自家的罪恶。他内心虚到极处,无力地说:“就到这里吧!你很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今天朕实在是乏了!”匆匆走时,对顾顺函道:“你把他保护起来,还要再问!” 刮起一阵狂风,不仅吹落许多树叶,连德子刚才扫在一堆的也都飞散开来,这些落叶在风中飞旋,跟急流中的漩涡一般。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石榴 平静岁月像涓涓细流,回头一看,发现已走过一程,景移人非。 九月底,金风细细,书斋窗口那几棵高过屋沿的石榴树硕果累累,枝桠重的快压到沥青色的瓦片上。 洛英在池塘边看书,知画托着盛着石榴果的白底青花果盘过来,说:“姑娘,自家院里结的果,尝一尝吧!” 洛英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看那榴果虽然只有拳头大小,饱满地似要绽开来似的,用知画递过来的洋金蓝柄果刀当中一划,殷红的汁水流到了白色的果盘上。 取出一粒,送入嘴里,满口鲜甜,她道:“倒是难得,这院里能结出这么好的果子来,比你昨日从市场上买来的还要甜。” 知画说:“那是当然!这是安徽淮远白籽糖石榴树,个子不大,却是最甜的。” 洛英吃的合意,书不看了,拨开石榴,拿起小刀剔石榴,知画知道她贴己的事情不爱假人于手,就站在旁边看着。 她问道:“石榴树长成这么大需要些年月吧?这宅子置了有多久了?” 知画刚要答,胤禛说:“宅子置了一年,树可是老树。” 人随音至,他穿着鸦青色素面倭缎锦袍,腰束碧玉带从游廊处走来。 转眼到石桌边,在她对面坐了,他说:“怎么问置宅子的事?” 洛英专心剔果粒,漫不经心地回:“没什么。聊天而已。” 半个石榴的果实全都剔出来了,知画送上银盘,她把果皮腾到银盘上,又去剔另外半个石榴。 她动作不紧不慢,远比之前无精打采好很多。只神情还是淡漠,话说得不多,问一句有一句罢了。 “怎么光剔不吃,不喜欢?”他看着果盘中撒落的似红宝石一般的榴果,问。 “喜欢,等剔完了一起吃。” “奴婢去让他们再打几个果子来,剥好了送来四爷一起品尝。”知画见机插话道。 “不用你!”胤禛头也不回地说,眼睛只盯着洛英翻弄果实小巧柔软的手,红色的汁水沾上了她的手指,显得那白肤雪肌如豆腐般莹嫩。 洛英听出话音,道:“原本请你尝尝这个,只怕碰着我的手,不干净” 他正中下怀,道:“经由你的手,还有不干净的道理?”说着,拿起洋金小勺舀起一勺,脸上绽出吃了蜜一般的笑容。 她再不吭声,把个石榴剥个干净,果实全放在果盘里,推到他面前,起身道:“你爱吃,这个就给你,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一会儿。” 说完,抬步要走,却走不得,回头一看,他的粉底靴踩住了她的百花裙,坐在石凳上的他抬头瞧她:“你说愿意为我做奴做婢,却连为我剥个石榴都这么勉强?” 她汗颜,推脱道:“你先吃着,我手上都是果汁,要去洗手。” 知画忙说:“奴婢去拿盆子水来,姑娘只管坐着。”话毕,赶不及地退了下去。 洛英只得坐下,他把果盘放在石桌中间,递过自己用过的洋金勺子,说:“你也吃几粒,花那么些功夫剔出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用手指捏起几粒,送进嘴里。 不愿与他共用一个勺子,他自然不乐意,但也只好忍着,专心瞧她,只见她今天穿着黛色暗花袷衬衣,乌黑的旗鬓上插了一只白玉簪子,气色不错,颜如玉,眉目如画。 “这宅子一年前置的。那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他突然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去年秋天,怎么了?” 他道:“去年秋天在木兰,你跟我说让我带你走。回来后,我就置了这个宅子。” 她心中隔愣一下,终于抬眼瞧他,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那双狭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我不想把你带回府去,与那些俗人一起生活。选来选去,挑了这个地方,闹中取静,适合你亦静亦动的秉性。” 她望着他的凤目,心漾微澜,半晌说:“你抬举我了,我也是个俗人。” 他说:“我认定你和别人不同。你何必说。” 她说不出话来,手上拿着红色的果子也不吃,只呆呆地看。 “你不介意吧!把你安置在这个不奢华的小院里。”他道:“我自己很喜欢这个地方,小巧,精致,朴实,像个家的感觉。我素来无意功名,向往恬淡生活。在这里,和你一起,能过上这样桂花芳园,晓林清风的日子,已是大满足境地。” 这时,知画拿了一铜盆的清水过来,洛英净手,胤禛默默地看,谁也不说话,知画拿了水走,两人静静地相对坐着,空气中有缓缓的秋风,飘落着几片金黄的树叶,树叶落到池塘里,红色的锦鲤围着嬉戏,很得趣的样子。 她渐有些乏,在石桌上撑起手臂,黛色的衣袖滑下去,细小手腕露出来,宽窄她自己的小手握住还有余。 她如今竟这样瘦了!他不由暗叹,站起身道:“你先去歇息会子。我去书斋处理些事务,忙完来找你。” 她扶桌而起,欠身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两人各走各路,正要错身而过时,胤禛说:“这条胡同出去就是市集,我想和你去街市走走,你看可使得?” 她侧过半个身子,眼角微抬,不置可否,他道:“去走走吧!小院深锁有什么意思?你是自由的,哪里都去得。” 街市热闹非凡,他们先去京城名号吃饭,饭后在街市上闲逛,凡是她看几眼的东西,他都吩咐买下来,逛了没多久,顺儿柱儿两手抱满了货物。她劝阻他:“我只是好奇,并不真要。你别乱花钱。” 灯火阑珊处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依然我行我素。她当然不会知道,在他,当日杭州河坊街的遗憾,到今日才得补全,他脸上看不出来,心里已是高兴十分。梦圆时分,谁还会悭吝几个银钱? 夜间刮起大风,两人沿着鲜花胡同往回走的时候,裙裾和袍角都随风飞起,秋冬之交的第一场朔风,带着肃杀的雪气,他们穿的单袍抵御不了风寒,他于是拉着她飞快地走,进了门,在门檐下,才缓出气来。 整个人被风吹的晕头转向,胤禛摸着自己的窄脸道:“还好,脸还在。” “噗次”一声,她笑了。他匍听之下,不敢相信,靠近身,眯着眼睛,要看个真切。 顺儿柱儿退下去安置买来的货物,看门的小厮见这种情况吱溜窜进门房,门檐下挂着竹蔑风灯,微光随风飞舞,照着墙边人影一双。 他高瘦的身影压下来,把她笼罩在黑暗的角落里,她慢慢地敛起笑容,他大着胆子,手指绕上她鬓边被风吹落的发,她动了动,没有避得很开,他的头低下来,鼻翼呼出的热气几乎要燃着她的脸颊。 “笑起来真好看!”他低声道。“你应该常笑。” 她没说话,黑暗中她的神色暧昧不清,但他的感觉告诉他,不会有问题。西北风越刮越猛了,屋檐上的瓦片被吹得咯咯作响,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扶住她的颊,忽然她双颊抖动,“阿嚏”一声,差点喷到了他脸上。 —— 洛英躺在床上,翻转难眠,外头簌簌有声,她推窗看去,风停了,蟹青色的夜空中,飘着细如粉末的今冬的第一场雪。 细雪纷撒,遍及整个四九城,一院之隔,胤禛的歇息处,或者乾清宫的南书房,都铺上了眼前这层薄棉似的雪花。新雪盖旧雪,旧雪融化成水,再也看不出原来曾经是雪花的模样。 知画推门进来,房内冷风嗖嗖,到了里间,发现两扇花窗洞开,窗前的书桌上积着一层晶莹的雪珠。 “天老爷呀!”知画忙关上窗户,道:“难不成开了一夜窗?要冻出病来了。” 洛英果真染了风寒,高烧连续两日,到第三日才退,人没有力气,只在床榻徘徊。 天阴沉沉的,像为大地盖上了一层灰色的被子。因为昏暗,房内一直点着灯,晌午时分,跟傍晚似的。 她胃口好了些,中午喝了整碗粥。连日在床上躺着,睡的腰酸背痛,便批起衣服在房内走动。 为着她风寒,门窗紧闭,不仅生起地龙,而且点了炭盆,她在吃中药,房内充斥了炭和中药的味道。 木槿拿上一碗药,她捏着鼻子喝下,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剂中药,说道:“开些窗吧,透透气!这屋里的味道太难闻了。” 知画不肯,劝道:“可不敢再吹凉风!你刚有起色,这会子着凉,病势沉重了怎么说?” 她也就作罢,走几步后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木槿把三足炭盆移到榻边,知画在她的膝盖上铺上狐毛毡子。 正好胤禛进门,来到榻前,觑着她的脸色道:“瞧你的样儿,比昨日好多了。怎么又说病势沉重?” 她让木槿给胤禛看座,解释道:“我嫌这房间气味不好,要开窗。她们好心,怕我病情加重。” 他听了,便吩咐道:“开条缝!屋里气味太重。” 知画只好把窗户打开一点,下人退散后,他说:“也只能这样了。毕竟你这病因着寒而起。” 一时无话,她躺着,从狭长的窗缝中望出去,铅灰色的天空中飘着白色的细麻,道:“下雪了吗?” 他说:“下了!前两天雪转了雨,这会子又转成了雪,看样子,有大雪的趋势。” “大雪!”她的脑海中又有某些景象与大雪相关,怕自己沉溺,转过头来,看着眼前清俊人,这也算是人中龙凤,却把心思放在她这样无法全心全意的人身上,觉得甚是过意不去。 “怎么了?想看雪吗?我把窗再打开些。” “不,不用!” 他已经站起来,把窗缝又扩大了一倍。只那么一会儿功夫,方才还只牛毛似的,现在结成了小小的片状 她骨子里冷出来,坐起身,把狐毛毡往身上拢。他见了,移坐榻上,伸过长臂,把她搂进怀里,用狐毛毡把她腿脚盖好,说:“冷吗?我帮你捂捂。”怕她抗拒,说:“你先看会子雪,等看腻了,味也透了,我就关窗。” 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犹豫着,顺倚在他的怀里。 两人相偎倚榻,看着窗缝里的飘雪,他怕她冷,解开自己的丝棉袍,把她包进自己的温热里面。 就这样,一世相拥,看雪飞来飘去,也是好的。他想。 “你好几天不回去了,那里不要紧吗?”隔了半晌,她问。 他下巴支在她的头上,道:“什么要紧不要紧?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 她恨自己无用,连声叹气,又不想他为她逗留,道:“我也不知怎么了,着一点凉就成了这样!不过,你也不用为我操心,这几天就好了。” 他没动,过了一会儿,忽然语气生涩地说:“你别变着法儿地赶我走!” 她滞了滞,说:“我怕” “你怕喜欢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梅花 厉害人说话直击要害,她惶恐,也无力接口,怕一来二去,又纠缠起来。但胤禛素来伶俐,什么阶段说什么话,都是奔着目的去的,此时四两拨千斤地杀一个漂亮的回马枪:“不用怕,尽管喜欢我,我绝对对得住你!” 怀里蜷缩的身体放松些许,他抚肩道:“我认死理,轻易不喜欢人,一旦喜欢上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没有回话,他能感受她的瑟瑟发抖,于是坐起身来,面对了她,发现她的脸是红的,忙问:“怎么了,又不舒服了?”说着,上手摸她的额头,一点热度没有。 “我”病中,她一双我见犹怜的杏眼眼角下垂:“我怕对不住你。” 此话一出,他心狂喜,她觉得对不住他了,她终于开始爱他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她的心,拉过她的肩,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要说话,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方道:“你能这样说,就是对得住我!不枉我对你痴心一片。” 她心很跳一阵,渐渐趋于平静,枕着他的肩,她觉得疲惫,也许这是她的归宿,做人,不认命不行。 以前有回到现代这条退路,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只要爱。现在没有了退路,不得不为以后打算,如果依附于他,这样算什么,像是眷养的宠物。 “我们是什么关系?”他低头亲吻脖颈儿的时候,她无奈而又悲哀地问。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托着她的颊,瘦削的年轻脸庞上,凤眼流动着光。 他几岁?大概比她还年轻,她像开了另一双眼,此时真正领略到了他的俊美,情深让人神驰,她惶惑说道:“我能说什么?任你处置罢了!” “任我处置,那便是妻了!” 她心别地一跳,只听他又说:“唯一的妻!” 洛英低下头,眼泪索索落下。“朕谓之妻者,唯卿一人!”。父子俩,承前启后,可笑邪,可悲邪! 他当她感动所致,凑到眼前,动情地说:“我动真格地。现在且养着她们。等有一日我可以自主,到时候就只有你一人。” 大雪纷洒之时,洛英的风寒也好的差不多了。 雪后廊前数枝腊梅绽雪齐放,清冽的香味遍及全院。 她摘下一朵,放在手心,嫩黄色的花瓣似蜡般透明,举至鼻尖,芳香沁人心脾。 “好闻吗?也让我闻闻。” 她回过头,胤禛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的“闻”,是钻进她白狐毛领的出峰里头,嗅她颈间的凝脂雪肤。 她闪避开,道:“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一树梅花一玉人!”他道:“怎么能让脚步声惊扰了!” 虽然年轻,说起情话来倒也老练,这都需要天赋,她正经瞧他一眼,见他披着酱紫色翻黑貂毛长氅,戴一顶黑貂皮暖帽,冷傲脸庞揉杂着情意,显得不那么孤寒,便低眉道:“说是你要来,没想到这么早!” 到目前为止,她总好像少见一面好一些似的,他略有不快,虽然嘴角还挂着点笑意,眼里的凌厉一闪即过:“早点不好吗?” “好!”她声音低地怯弱,说:“但别为了我误事。” 再好的女人,也不能误了正事,他这方面泾渭分明的很。宁夏回来后,他休养了一阵子,原当起用,却出了洛英失踪之事,自此皇帝怕勾起前情,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了,不再委任差事,他便进入了无定期休养状态。对此,他求之不得,因为太子这几年一年比一年自不量力,妄想螳臂当车,他夹杂在中间很不好做,置身事外休养生息静观其变是当下的上上之策。休整期间,与她花前月下诗情画意成了最好的消遣。当然贝勒府里是不会有问题的,毕竟他治家严苛,就算终日住在外面,也没有人敢吐露一个字出去。 他的指尖略过她的耳廓,嘴上说:“真是体贴!我的事,都在你身上,你不误我便不误。” 是女人,没有不爱听好话的,哪怕是假的,她侧着脸,显示出一丝笑,眼角深藏的忧伤如同淡淡的水渍,乍看瞧不出来似的。 只要是笑,就让他神怡,他细细的看,她今日穿了蓝地八团鹊梅缎棉袍,髻上插一支点翠凤凰纹头花,对近来的她来说,这已经很有些颜色了,莫不是知道他今天来,着意所为。 他这样想,心里已喜上几分,在清幽的梅香中,伴着她在廊下站着,只想让她笑颜更盛,道:“既然早,不如出去走走。据说潭拓寺梅花开的好,我们赏梅去。” 名寺在高山,潭拓寺无名,座落在城外一座不高的小山上,因为天气阴沉,预雪非雪,游人很是稀少,几所粉彩暗淡的庙宇,荣辱不惊地窝在一个山崖中,对她来说是意外的惊喜,遗世独立的清净,最合她的心意。 拈了几支香,参拜大雄宝殿后,两人来到殿后的青石平台上,这里地势较高,不见人迹,只有白雪皑皑的群山,她静默地站着,俯仰天地,仿佛感受到久违的自由吐纳,这一刻,脑子里什么都不在想,也深知什么都无法想。他在她身旁,伸臂揽她的肩,她缓缓依势靠在他胸前。 “施主,已经飘雪了。”殿内门槛边,站着一位清矍的白眉老僧,双手合十地好心提醒。 碎雪已在乱飞,胤禛对洛英笑道:“怎么下了雪都不知道?”拾起她的手,说:“冷吗?我们进去吧,你身子刚痊愈。” 回到殿内,两人逡巡一阵,胤禛才想起赏梅的事情来,站在殿门口看着细粉似的雪,遗憾地说:“原是看梅花的,可惜这会子下起了雪。” “微雪赏梅,意味更佳!”老僧说。 胤禛看去,见和尚在佛前点香油,大冷天只穿一件土黄色的单薄僧衣,却无畏寒之状,心中暗道,莫不是有些修行的僧人。 “偶一尝试无不可为。”他携着洛英的手,说:“只是内子身子单薄,受不得寒,今日就算了。” “就算受寒,料也无碍。娘子骨骼清奇,与世人殊异。”和尚点完香油,转去整理香烛。 洛英闻听此言心中一惊,胤禛也感了兴趣,有这等眼力,简直道行高深,他对和尚好一番打量,道:“和尚说话有趣!你说说看,内子如何与世人殊异了?” 和尚继续着手上的活计,道:“仙姿玉容,非凡品也。” 洛英不在意,胤禛却怒起,暗忖原是个好色和尚,斥道:“大胆和尚!忒不检点!” 和尚从白眉下往胤禛处看来,见他立于殿口,一脸愠怒,颇有张牙舞爪青龙之势,此天子之像,怪不得今晨紫气东来,便稽手道:“贵人恕罪,贫僧诳语了。” 从施主改口成贵人,胤禛已知这个和尚来头不小,于是敛起怒容,道:“师傅法号?” “大贵之人,何须知道游方僧人的名号。” 今天外出,胤禛一身皮毛都换成青衣棉袍,洛英更是唯一的头花都摘了去,外表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胤禛道:“师傅取笑,我夫妇平头百姓,何贵之有?” “龙游浅底终是龙!阿弥陀佛!”语罢,和尚转身离去。 这话听在洛英耳里没什么感觉,胤禛五內已经翻江倒海,他快步上前,拦住和尚,低声问道:“你待怎讲?” 和尚抬眼,眼里精光四射,正色道:“贵人何须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样的执拗性子,他日成大事时,恐为阻滞。” 胤禛大骇,让步开来,和尚抬脚从后殿出去,举步间,拖长声调吟唱一般:“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多,贵人大智大慧,迷中不执着,方有受用。” 那和尚顶着雪径直去了,洛英来至胤禛身旁,见他脸色有异,排解道:“这和尚神神叨叨,你不要太在意。” 胤禛沉思片刻,才浮上一笑,打趣道:“他劝我对你不要太执着,这我怎么能依?” 不过拿她来周转,她笑道:“人家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什么都往我身上绕!” 其时胤禛心胸大畅,但见佛光下,她艳色无双,更加喜不自胜,抱住她的双肩道:“心里念里都是你,怎么不往你身上绕?” 说着,便要与她亲昵,这时一位青衣沙弥闯进殿内,手中拿着黄油布伞,道:“园净法师说,两位施主要去后山观梅,特让小僧送油布伞来。” 怪不得,竟是那位二十岁就主持报国寺而后云游四方名扬天下的高僧园净,胤禛凤眼一眯,掩过眼里的明光,接过沙弥手里的伞,问:“法师人呢?” “法师说此地不能久留,冒雪云游去了!” 果有慧根,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留在此地,今夜便性命不保。胤禛粲然微笑,对洛英道:“走,我们后山赏梅去。” 后山梅林连篇成海,白黄红三色绵绵不绝,哪怕白雪纷飞,看花之人还是流连忘返。油布伞下,热恋中的胤禛情话喁喁,又见四周无人,各种亲近,面对他这样的金玉之人,洛英又能怎样,婉拒不成只能任他在雪中伞下拥吻不止。 从梅林中出来时,天色将晚,鹅毛大雪倾天而下,顺儿柱儿愁眉苦脸地禀报,说车轮陷在雪中,要等雪停撬开雪后才能回去。 “看来,今儿要在菩萨脚下宿一宿了!”胤禛笑着对洛英说。 两间禅房,一间给顺儿柱儿,一间给洛英胤禛,洛英迟疑片刻,走进禅房,胤禛对顺儿交待完事情后,也进了房,并关上了房门。 屋内唯一可坐的就是炕,她穿着棉袍坐在炕沿上,见他缓缓走来,顾左右而言他:“这屋子可真冷!” “顺儿去拿炭盆去了!” “唔!”她抱着双肩,寒意阵阵,腹内又有些隐饥,问:“方才柱儿说有素斋,什么时候?” 还在想拖延时间?他实在已是分秒难捱,低笑一声,道:“总要些时候!” 说话间,人来到她面前,欺身压下来,她倒在炕上,看着他越来越近的眉眼,害怕地想哭。 “他们真没有禅房了吗?我可以宿在佛殿,一晚上没什么关系的。” “方才那样懂事,这会子怎么又闹别扭了?”他骑在她身上,凤目溢出的光华简直颠倒众生:“你宿在佛殿,难道让我在菩萨面前帮你宽衣解带?” 她眼角溢出泪来,求他道:“我还没准备好,你再缓我些时间。” “缓什么?从上次到现在都几个月了?和尚都看出来我的执拗性子了,你怎么还不理解?你终究是我的,迟早的事儿。” 顺儿拿着炭盆,柱儿提着两屉素斋,在门外听得隐隐有压抑着的喘息低泣,不敢敲门,端着炭盆和食盒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禅房。 因为是间壁,墙薄,不甚隔音,两小厮听了一壁,皆心肺沸腾。 柱儿受不了了,走出门去,说:“两炭盆,这屋里太热了,我去败败火。” 顺儿道:“别走远,爷待会儿要人伺候。” 柱儿做了个鬼脸,轻笑道:“是要伺候,只一时半会轮不到咱俩。憋了那么久,一整夜恐都不够。”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回去 闹市深处的小巷名叫鲜花胡同,鲜花胡同的深处是这所没有寓牌的小院,路人罕至,门楣又不起眼,谁会想到这是四贝勒爷的藏娇之处? 蓝色绸棉车帘掀开,车厢内霎时布满阳光,皇帝向前看去,只见青色车缦上衔接着一方蓝汪汪通透的青天。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日,原该天寒地冻,可今年反常,九月底连绵地下了十天的雪,到十月初九突然来了个响晴天,这之后,一天比一天暖,雪迅速消融,大地被烘得温热,这天气和煦地不象隆冬,倒好似三月小阳春。 他下车站定了,端详着这黑色门楹,神情寡淡。只见他身着玄色团福丝绵褂,头戴同色暖帽,若没有那川渟岳峙地庄严宝相,看上去不过是到此寻亲访友的一介儒士。 李德全上前敲门,门开了一条缝,嘴脸机灵的小厮把个脑袋伸出门外,打量着问:“什么事?” 李德全憋着嗓子说:“找四爷!” 小厮眼珠儿转了一道:“这儿没有四爷,你搞错!” 话音未落,门外有股巨大的冲力,几位精壮汉子低住门,其中一人跃入门内,揪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厮,小厮张嘴要喊,就被蒙住了嘴巴。 随即十多条汉子闪进院内,风不吹草不动,无声无息地控制住了局面。 皇帝迈步进门,目光所及,白墙青瓦的宅子布置地井井有条,这个儿子的确能耐,开府不过几年,不知何时置下这隐秘的小天地,地理位置布局安排滴水不漏。 他越往里走,步伐越慢。这真是一个笑话!连侍卫们都用上了,就为了与儿子争夺个女人。不是没有想过放了他们,胤稹费尽心机,得之不易,必然对她好,这么横刀立马地,又将掀起一场惊涛恶浪。可是他受不了,一想到她倚在他人怀里,把玫瑰般的笑靥绽放,他如坐针毡,彻夜难眠。如果她在这世界,就只能属于他一人,老四吃了熊心豹子胆,夺他所爱,居然如此僭越,他也就无需顾忌,索性撕破脸皮,今日之局面,不再是父子,他要动用一切力量,当着面,堂堂正正地把她带回去,从此绝了他的后路。 步过月洞门,除了那排发散着残香的腊梅还开着蜡黄的小花,满目都是凋零的光秃枝丫,阳光肆无忌惮地抚慰着每个角落,天气暖,小池塘解了冻,波光粼粼中几条锦鲤聚集在一个地方摇头摆尾,那个女人,穿着浅紫色的棉褂子,半蹲着,手里拿着小半片馒头,正在兴趣盎然地喂锦鲤。 那身姿比记忆中还要轻灵,在垂及腰部的长辫的衬托下显得何其婀娜,手中的馒头片用完了,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娇声唤道:“胤禛!” 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他眉头速攒,见腊梅树后推开了半扇窗,坐在书桌前的胤禛站起来,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这笑容在目光与他对视后,急速地冻住了,好似在云端飞翔的鸟突然意识到即将失去飞的能力,震惊痛苦且无能为力:“阿玛!” 她悚然回头,惊惧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她是那样美,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万琉哈氏怎及她的一半。他一口气堵上胸口,那是汹涌的愤怒,他们怎么看上去这么幸福?她怎么能继续面如桃花?而胤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笑容,自龆年之后就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呵呵!”他不可思议地笑,奇异的笑容面具似的把漫天阴霾遮掩起来,他用扇子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潇洒地迈步上前,笑脸上,双眸似两眼望不见底的深潭。 “跟朕回去吧!”他对洛英说。 洛英看他一眼,转身去找胤禛,胤禛已从房中冲出,跪在康熙面前,脸白如纸,道:“阿玛!你不能\” 康熙不看他,只瞧着洛英,说:“跟朕回去!” 那幽深的眼内正恶浪滔天,他还是来了,可是来得这样晚,她连退几步,喃喃道:“不,我不愿意!” 她退几步,他进几步,步步紧逼,目光如利剑,直刺心底:“没有问你愿不愿意!” 她望向他身后,月洞门外一字排开许多青衣汉子,李德全猫着腰,低眉顺眼地站在首位。 怎么忘了,他从来不会问她愿不愿意。她蹲下身子,望着跪地的胤禛转颜而笑,一瞬间艳阳都黯淡几分。 “我走了!你要好好地!” 胤禛抖动着手,轻捂她的脸颊。这好比精心栽培的花木,刚刚长成,才欣赏几天,就被连盆端走。原来失爱之痛,痛地这样无可名状。他扬起嘴角,企图回以一个笑容,柔声道:“笑的真好看!” 她大概已经爱上他了,否则此刻怎么这么难受。泪水涌上来,她仰天望,把泪珠儿生吞下去,他一直喜欢她笑,走的时候可不能让他失望。保持着这个笑容起身,回身看到皇帝不耐烦地将手负至身后,她说道:“这就走,待我收拾一下!” 说完,径直往房间走去,她原本想忍住不哭,但泪水却无止境地流下来,真是无用啊,她恨极了,什么都无法自主,连泪水都由不得自己。 “姑娘,万岁爷等着呢?”李德全在旁卑躬屈膝地提醒。 一路走,一路抹泪,进了房,要关房门,李德全跟进来,温良恭俭地监视她,她找出那放置在床下抽屉里的紫云玉镯,揣入怀中,看一眼住了将近半年的房间,快步走了出来。 “你先去!”在她经过皇帝身边时,皇帝命令道。 李德全屈身为她指着路,她停了片刻,终究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出门而去。 眼睁睁看着这个浅紫色的瘦弱身影渐行远去,随之而逝的是那些踏雪寻梅、赏花尝榴的美好记忆,花前月下将成为翻来覆去的念想。胤禛跪在地上,直直地象尊雕塑一般。 这时间,所有人都被侍卫们清理出去,在皇帝的指示下,一干人等即行消散。 小院顷刻间就被腾空了,余下父子俩,一个坐下来,一个继续跪着。 皇帝弓起食指,敲着石桌,怔忡地看着泥塑木雕般地胤稹,眼前若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即刻诛杀都不为过。 “起来!” 胤禛好像聋了,一动不动。 皇帝勉强耐着性子,道:“老四,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若是用在仕途经济上,只怕是前程无量!” 胤禛抬起头,胆敢与他对视,道:“阿玛知道儿子苦心经营,就应该成全我们!” “我们?哼!”康熙冷笑一声,道:“成全了你,未必成全了她!你这些诡计,她都知道了,还会与你相安无事吗?”说到此,想起洛英起身那婉转的一声“胤稹!”,雷霆之怒再控制不住,手指着冥顽不灵的儿子:“你做的这些丑事,朕都耻于提起,你以为赶在朕提问如蝉之前杀了她灭口,就可以安枕无忧吗?是不是你威逼利诱如蝉,给予她不可能的承诺,让她在洛英酒里下欢宜散?是不是你故意在你额娘面前透露对洛英的心思,蛊惑她为了保全你下黑手去害洛英?你甚至胆大包天,企图动用细作,要杀在乾清宫辟佑下的秦苏德!你为了一己之私,手段这样阴毒!心术这样不正!无法无天!行为腌臢!成全?你这是在玷污!” 这一桩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半年不到,就被皇帝查地一清二楚。胤禛冷汗出了一身,终于低下头去,但他不觉得做错,咬紧了牙关,冷笑道:“腌臜?阴毒?我就是不够毒,若当初钟粹宫就结果了如蝉秦苏德,何来今日之耻!” 皇帝额头青筋勃动:“混账东西!”他霍地起身,怒斥道:“你执念太过,天性这样刻薄,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送你八个字,修心养性,好自为之,先把人做好了,再来齐家平天下!” 胤禛偏过头去,这么坚刚不屈其志的人,被骂得浑身颤抖。他想辩解,是你当日硬生生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才不得不出尽奇谋,君子处事,不计小诡,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势已去!大势已去!他心中哀鸿一片,把十根手指抠到泥里,个个指甲涨满了泥,胸中剧痛,兀自强忍着不出声, 他这付模样,皇帝看在眼里,更觉狼狈。逆伦常,辱君父,这些话在他腹中徘徊,但就在盛怒之下,也不便说出口。毕竟是儿女私情,上纲上线徒添笑料,谁都不落好!再说,谁在先?谁在后?这事说不清,道不明,越理越乱,根本道不出长短,不如快刀斩乱麻,就此打住。他难堪之至,已到无法为继的地步,背过身去,忖一忖,缓声道:“单为她,不怪你!” 谁也没说话,谁都说不出话来,皇帝在徘徊,胤禛呆若木鸡。 “真不怪你!只是从今天起,你就绝了这条心吧!” 胤禛双目无神,自言自语:“我忘不了她!我不甘心!” 康熙不语,往外走去,跨出月洞门口时,抛下一句:“你不会再有机会!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出了安静的胡同,进入喧闹的街市,嘈杂声渐行远去,只有赶车人扬鞭驱车,以及侍卫们们骑马咯咯赶路的声音。阳光明媚,丝丝缕缕地透过车两旁垂下的香妃竹帘,散落在车内。 宽敞的车厢里,一男一女分坐两边,当中隔着大大的银龙靠枕,男的一手搁在靠枕上,另一手臂依着车窗,他容长脸,五官四端八正,两道浓眉与深邃的眼,肃穆地令人生畏。 坐在一旁的女子蜷伏在窗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挂在胸前,她白净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沉滞地看着竹帘,她不想动,如果能就此石化,对她来说反而是最适宜的安排。 千百次想象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现在揣在怀里的镯子硌的她心口疼。脑子里麻麻木木地一遍遍都是胤禛凄凉地话语:“笑得真好看!”,她自顾自地笑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才以为那是她要对付一辈子的生活,就要被迫着离开忘记,老天喜欢捉弄人,她只是落叶掉在水中,漂到哪里是哪里,什么时候被人拾起来,撕碎了,散在空中,自己除了痛,什么都做不了。 他没说话,她欢喜这寂静,祈求着他不要打破沉默,否则他一说,她必得回话,来来去去,增添些烦恼纠缠,一颗心忽上忽下,难过得很。 可他从来不按她的意志,蹙着浓眉,道:“没话要说?” 全身都发麻,她伸了伸衣袖,道:“没有!” 那宽大的紫色衣袖里伸出的手腕上显露出隐隐的青色筋脉,她整个人瑟缩在宽松的棉袍里,像是缩小了一圈,他愣了半晌,喟然道:“你有没有怨过朕?” “不怨!” 她打心底里没有真正地怨过他。她不怨他震怒之下封了钟粹宫,一直对她和胤禛的关系耿耿于怀的他,在那种情况下,这样的朝代,这样的身份,是自然而然的决定;听闻他独宠万琉哈氏,思想过来,她也不怨,他的路那样难走,总要找寻些寄托乐趣,扶持着他砥砺前行。对他,惟有想念,想念他夸赞她茶泡得好时的浅笑,想念他在她耳边轻唤她名字时的亲昵,想念他穿越众人寻觅她身影时的视线,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弃在思念的海洋中沉沦,连呼吸都觉得多余。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她以为会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独有的残忍方式,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然后柔情万丈地一寸寸来修补她破碎的心。 “不怨!”简单的两个字就打发了!哈,他苦涩地笑,想起刚才在小花园看到她神清气爽地在池边喂鱼,胤禛推开窗时的笑容。她说不愿意走,他俨然成了入侵者,粗暴地把幅和谐画面撕成两半。可秦苏德的控词,如蝉死前的泣诉,说洛英为他流的那些泪,受的那些苦,又一字一字地铭刻在他心里,那时她真是爱他的,只是到了胤禛那里,她也过得很好。 她的字典里没有“从一而终”这四个字,究竟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他哂然一笑,厌弃她起来,道:“很好!你这么放得下,倒是意料之外。此番找你回来,本是念着旧情,看来过去的事对你全然没有影响,你时时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影响?他不知道她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百转千回揉碎心肝,从夏到秋,从秋到冬,睡不稳,吃不下,闻花流泪,听鸟惊心。好吧,没有影响,做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就是被撕扯蹂/躏,还是咧着嘴傻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玉碎 她侧过头,对着他嫣然一笑,没有说话。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他,他暴躁地推开隔在两人之间的靠枕,长胳膊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拎到眼前,逼视着,怒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羞耻!你即委身与他,为何在朕面前卖弄风情?你即成了朕的人,缘何又在他那里如鱼得水?让你走,你又不走!为了你,我们父子不象父子,君臣不象君臣,你,你。”他气极了,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死!” 她离他那么近,熟悉的龙涎香阵阵袭来,她想起往日匍匐在他胸前,这极具侵略性的香味伴随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密密匝匝地把她整个人团团围住,她一意地钻到他怀里,恨不得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可转眼间,她的脑海中又响起了“尽管喜欢我,我绝对对得住你”的话,画面上胤禛瘦长手指轻扣她腰,凤目深情凝视。是呵,她的存在使他们这么困扰,这出闹剧,罪魁祸首是她,他们为难,她也累,就是死,也要做个了断,再也不能给彼此希望。她看着他,那威严的眼底里的一丝脆弱让她心痛起来,她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万念俱灰。 他看到她惶惑的眼神,似柔情,似思恋,似困惑,似决绝,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鼻翼翕动着,而后恢复了平静,平静地好似睡着了一般,她不诉,也不闹,安静地对待他的震怒,难道她心里真的没有他了?他的疲倦遍布全身,手一松,洛英跌落在车厢的一角,车身震动,但是她一声不吭,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透过竹帘散落在车内的光线,缓不过神来。 除非皇帝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入畅春园。 依旧是延爽楼,那个昔日盛满洛英新嫁娘般喜悦的小楼,如今与居住在此的女主人一样凄凉。 两个宫女,两个太监的配置,所不同的是,这些人全都是哑巴,只是伺候她的起居,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延爽楼及其周围五十米左右,任何举动,必须在宫女的眼前进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囚禁。 自入畅春园之后,气温骤降,她站在窗前,窗外那片海子连底冻,看着比岩石还坚硬,横亘在她和海子之间的是一轮轮窗棂,延爽楼的每扇窗户外都钉上了密密的木条,窗户可以打开,可木条之间的空间只够伸出一只手。回顾室内,这房间就是连剪刀针线这样的女红都找不到,他问她怎么不死,其实还在煞费苦心地防着她死,留着她,是否为着旧情?她懒得去想,她的心和脑子就象这窗外的海子一样,岩石一般,如今就是刺上一刀,血也已经凝固地流不出来。 顾顺函回到畅春园继续当他的总管,他来看过她,见她虽是消瘦,苍白的脸上一抹颜色都无,临风而动宛若游龙的翩跹逸姿犹在,他想起德子的话,开始相信那绝不是疯言疯语,这是潦倒在人间的仙女,迟早有一天又能羽化升仙。 洛英让他坐,他沾着半个屁股坐下,不着边际地闲扯东西,她问德子,他说德子现在好得很,在御前当差,她问如蝉,他支吾了一下,说如蝉出宫嫁人去了。 “那好!”她点头,僵硬的嘴角松动了一下。 “是!是好!”他讪讪地,稍候片刻,又意有所指地说:“可可不是大家都好吗!”。 她没说话,眼里俱是哀伤。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顾顺函不免心慌。揣度着皇帝的意思,他说了谎,其实德子自知知道的太多,吞金自尽;在掖庭当差的如蝉,被背后一把利剑插中腰部,总算奄奄一息地留到见皇帝一面,撒手而去。她倒也算死得其所,明面上体贴入微,实质忌恨洛英害得她失去了御前的职位,从此与皇帝失之交臂,所以一受诱惑,就走上了邪路。不过,这些在宫里都不算什么,人人只为自己,人人互相算计。人心啊,比这冻若磐石的海子还要冷,还要硬。 也有好处,任何人死了,任何人都不会悲伤。 打量着她的神色,他嗫嚅地拿捏话语:“您不在的那些日子万岁爷” 她截住他的话头,道:“顾公公,你得空了便多来看看我,你瞧我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帝一直在畅春园没有走。一湖之隔是澹宁居,曾经她焦灼而甜蜜地坐在窗前看着对岸的灯火来估算他什么时候结束一天的政务,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出现在她身边。如今澹宁居的灯火夜夜亮着,她还是天天坐在窗口,可那些灯火是否亮着已经对她没有任何意义。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脚步声不会再由远而近地象踏在她心房上一样嗒嗒响起。他不来看她,她也不希望再面对他。 他向来休息时间就短,这段时间更拼了命地连轴转,子时还在料理政务,过了子时,又移步到离延爽楼更近的湖心阁,那里总有一群珠环翠绕的妃嫔侍女迎候着他,他就好似传说中同时拥有数百女子的苏丹国王一样,置身花丛中,左拥右抱,放浪形骸。木窗不甚隔音,歌舞声,嬉闹声不绝于耳,她本就难眠,这样的夜晚,往往醒着就是一夜。 这天夜里,乐声歌声,女子们的笑声、尖叫声都远去了,夜晚恢复了静谧,她躺在床上,廖稀的星汉隔着层层木格子在她眼前闪耀。没有在想任何事情,可就是精神奕奕地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心意更是烦躁,她做了个点灯的手势给哑巴侍女,灯亮后起身摊开抄了一半的“心经”,抄经能让人心静,她深深呼吸一口,提笔抄写起来。可是不久,隔窗又传来低靡的曲调,抬头看,湖心阁还燃着一盏灯,可见人影憧憧,面对窗户的榻上,有人躺着,大概是皇帝,榻前,有一个近似裸身的女子,扭动着腰肢,极尽风情地跳着撩人的舞蹈。 继续写,可是游离暗淡的音乐像丝线般入耳扰思。她撂开笔,熄了灯,回到床上,拢上被子,蒙住了头强制性地闭眼。 “啪啪啪”,有人催命似地叩楼下的门,门开了,细碎脚步声踏踩楼梯,太监贴着房门尖声说:“皇上请姑娘现在就去湖心阁!” 说完,也不避讳,推门而入,就在门口候着。皇帝的命令,不去是不成的,她只好坐起身来,宫女们取衣,为她整装。 外面天寒地冻,湖心阁内温暖如春,朦胧灯光中,康熙穿着白色的长袍,在来回踱步,这是他平复心绪的常态,一曼妙女郎躺在榻上,只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即使光线微弱,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也彰然若现。 这一派春光近看不如远看那般旖旎,女郎尽管姿态撩人,神色却噤若寒蝉,而他,一付意兴阑珊地厌怠。 她蹲着福,半晌不闻声响,他不断地左右逡巡,怨怼眼神狠狠聚集在她身上。室内弥漫着无边的死寂和沉滞,躺在榻上的女郎难受地几乎窒息过去, “脱衣服!” 那嘶哑的声音冲她而来,她血液冲到头顶,耳朵嗡嗡作响,紧咬细牙,蹲在地上,没有动弹。 昏暗烛火下皇帝脸上风雷必现,旁观女郎惊骇地把身子缩住一团,那脚步急促地很,瞬间他白色袍子上团龙花纹及袍下的青龙皂靴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寒似冰凌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脱!” 她依旧一动不动,心中甚至没有忐忑,今天就是死了,也是无所谓的。 他暴怒,抓住她的肩,把人提溜起来,喝道:“你敢抗旨不遵!” 她低头垂眼,任他拉扯。 揪着手臂,他把她拖到榻旁,扔抱枕似地把人扔在榻上,只听她的身体撞击到塌沿的硬木,发出巨大的声响。榻上女郎急忙连滚带爬地下榻,忙不迭地行礼回避,皇帝转头对女郎咬牙切齿地说:“你来帮她脱,脱得跟你一样,你不知道,她如今摆了这付贞洁模样,其实她人尽可夫,放荡得很!” 女郎不敢不遵,战战兢兢地来到她身边。她一身骨头痛的撕裂,心中的疼痛比这骨裂更剧十分,牙根紧咬,嘴角溢出了血,大眼睛里全是怒火。 女郎心知这两人关系不凡,不敢太过造次,犹犹豫豫难以下手。 他的怒气一层高似一层,拔开女子,俯身揪住洛英衣领,狞笑道:“你原来是等着朕来给你宽衣,他把你宠坏了,不是吗?好!就顺你的意,你也要使出你的狐媚手段,把朕伺候好了,不枉朕千辛万苦寻你回来!” 说着,自己也上了榻,不由分说,拉平她卷曲着的双腿,坐在她身上,她双手挥舞,被他一手擎住了。那双杏核般的大眼睛,又充盈满了泪水,似任人屠宰的小鹿一样,愤怒悲哀无助可怜,他内心悸动,可一想到这双眼睛也同时对着别的男人眼泪汪汪,怒火顿时攻心,空出的手粗暴地去撕扯她的衣服,没多久她上半身横陈,那洁如白瓷的身上,胸前一颗红痣触目惊心,他心口好似受了一闷捶,哪还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身体压上去,象野兽一样地在她身上啃噬,誓把她压碎揉扁,捏成齑粉,让她永远也无法在别人的身下蜿蜒起伏。 女郎见此光景,如何还呆得下去?瑟缩退到门口,却听到皇帝恶狠狠地命令:“别走!你就呆在这儿,看她如何手段了得!如何勾人魂魄!你们女人,一辈子的成就不就在此吗?” 洛英终于撑不住,珠泪滚滚而下,哭道:“你为何不杀我!你杀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更加火冒三丈,红着眼,面目似湖心阁阁顶张牙舞爪的巨龙一般狰狞:“你此刻倒要死了!怎么着,要为他守节?早干什么去了?”说着,发狠地拽扯她全身衣物一并扔出榻外,“哐啷”一声,紫云镯从她内衣胸口暗袋里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出征 他怎么不认得那镯子,那是他亲自选的玉,寻了最好的玉工,他自己写的字,又花了几夜,一字一字雕琢上去的,几个字“赠洛英爱妻,玄烨!”历历在目。 玉碎了,也切断了全身紧绷的弦,泻了所有的劲,他翻身下来,仰卧在榻上,怔怔地看着高远的屋顶出神。不着分缕的女人,蜷缩一旁,泣不成声。旁观的女郎,趁此机会,躬身告退。榻旁那垒满了烛泪的烛火流完了最后一滴泪,摇摇晃晃地熄灭了灯光。 —— 西北战事延续十数年,康熙再次御驾亲征葛尔丹,不灭丑虏,誓不回朝。以大清国强大的国力,皇帝亲率能臣悍将缜密部署,数十年来,已把葛尔丹驱逐到漠北边沿,许多人都认为此次是最后一战,易如勾决生死簿上的死囚,只是显示天/朝神威的一种形式而已。 征西的车马浩浩荡荡,三呼万岁的声浪犹在耳边,大地在震天动地的鼓乐号角声下颤粟不已,洛英撩开车帘,北京城已经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之中。 皇帝出征,带着女人,宫内宫外,私下有不少议论,这女子非妃非嫔,敬事房的册子没有她的名号,见过她的人不多,流言在说她与离奇失踪的懿贵人奇象无比,怪异的是皇帝并不宠幸她,幽禁她在延爽楼几个月从没有去看过她。 洛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房舍,这路不稳当,颠得全身散架,她不以为累,被关了几个月,不管怎样,能呼吸到别样的空气,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陪伴她的是位蒙古嬷嬷,据说有过随军的经验,北京话说的稀里糊涂,是三十万大军中她唯一的女伴,此刻她正坐在车外侧,呼噜呼噜睡大觉。 她明白为什么康熙出征要带着她,从此以后,她无时无刻都会在他的监视之下。他不会给她一丝松懈,就如同他孜孜不倦的乐于开拓疆土一样,她是他的附属物,他自己不用,也不愿意拱手给别人,置于眼皮子底下,谁也别想染指她,特别是胤稹。他们父子其实是一类人,强大的占有欲使他们对于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抓在手里,不同的是权力和形势使然,皇帝在明处,胤稹在暗处。这样也好,他看着她,胤稹那边算了结了。这边自然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关系,当年只是怀疑她和胤稹就若即若离,如今这怀疑成了事实,虽然那样的情况于她是没有选择,他也不会再原谅她。不原谅好,她安于不被原谅,那些撕心裂肺地爱恨,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没有爱,就没有痛苦,她能够经受的,不过是无爱无恨的平静生活。 行军不比南巡,一路上马不停蹄,三十万铁蹄两个月就到达隆化。 大军安营扎寨,她的小帐就在皇帝的御帐旁边,在军营,束缚没那么紧,可全军就她和蒙古嬷嬷两个女人,也不方便出头露面。 军中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必须派上用处。没多久,嬷嬷就被征去照料御帐日常起居,过了几日,人手渐紧,嬷嬷一人照顾不来,洛英也走马上任了。 为了不显眼,她打扮成兵士模样,跟着嬷嬷做一些杂事。 她是喜欢做事的,哪怕一些简单劳动,比成日百无聊赖胡思乱想好。 康熙不是视察军务就是讨论战局,同时京城的要事也每日以八百里快骑的方式送他批阅,他比在北京时更忙,因为帐内事务有嬷嬷打头阵,洛英只是跟着打杂,所以也不是总能遇见他,就算见了,她无动于衷,他呢,也总是视若不见。 然而战局没有想象地那么乐观,葛尔丹是草原上的野狼,声东击西行踪诡秘,战事一天天地拖下去,三十万大军驻扎西北,多一天就是上百万两白银的开销,朝廷补给渐渐吃重,意图速战速决的将士们着急起来,这几天,皇帝连夜召集将官部署,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所有人都倦容满面,嬷嬷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眼看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嬷嬷走路都蹒蹒跚跚,洛英只好顶了她的差事。 三月不到,西北还是朔风阵阵,行军总帐内炭火熊熊燃烧,康熙身穿明黄江绸面肷袍,腰束金镶蓝宝石纽带,他迅速地瘦下来,两颊都凹陷了,因为没时间梳洗,长了一脸的胡子,只是眼睛依然有神,他聚精会神地看手中的地图,几位将军仗剑而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示下。 康熙看完地图,沉吟了片刻,道:“看来乌兰布通是关键点!光看地形图,朕总不放心,明日五更,朕与你们一同去乌兰布通河查看敌情!” 皇帝虽然御驾亲征,但是身份珍贵,并不需要亲临战场。将军们对皇帝的决定颇感意外,深恐发生不测,齐齐跪奏道:“圣上万不可亲涉险境,请安坐大营,容奴才们勘查,明日必回禀圣裁!” 康熙蹙眉道:“不,乌兰布通是关键,朕非亲临不可!你们今晚就把话传出去,以朕为饵,说不定能把葛尔丹钓出来。朕知你们担心朕的安危,只是战事天天拖延,用的是天下子民的血汗钱,朕心实是焦灼。尔等不必再劝,明日在此集合上路!” 皇帝已下决定,将军们再劝也是无济于事。皇帝爱民如子,不顾个人生死,亲临火线,大家群情激愤,都卯了劲发誓势必活擒葛尔丹,虽然已是二更,他们又花了一个时辰讨论明日的部署,三更过后,才纷纷散去。 人声渐息,夜风呼呼吹过,把帐篷顶上的金龙旗吹的豁喇喇乱叫,帐内,宽大的案几上两支通臂巨烛烛泪淋成小山般高,嘶嘶的火焰带着薄薄的青烟袅袅升高。 案几上还摊着地图,皇帝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一言不发地再次检索方位,过了许久,方觉口中焦渴,抬头找人,看到洛英,道:“渴!” 奶茶是一早预备好的,洛英送上,他喝了,彼此无话。 喝完茶,他收起地图,打开垒成一叠的奏章的第一本,洛英是知道他的习惯的,笔墨伺候,恰到好处,两人各行其是,没有言语肢体眼神的任何交流。 静静地,连烛泪不胜其负掉落在烛台上的声音都显得突兀,四更鼓敲起,皇帝终于批完所有奏章,军士入内取走,他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 五更就集合,还有一个时辰的休息,军士同洛英一起料理皇帝的简单盥洗,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头脑却不肯停止运作,军士已经退出,洛英吹灭了他床头的灯,也预备退出营帐。 “睡不着!”黑暗中他说道。 洛英停住脚步,等他的吩咐。 “还有半个时辰,不如不睡?”他又说。 他的语气好像是问她的意见,她想了想,没有接这个话头。 好一阵子,他没有说话,她以为他睡着了,预备退出去,耳边响起了他的两声呼唤:“洛英!洛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象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喟叹,暗夜中她干涸的眼眶有些湿润,再也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疾步走出御帐。 五更敲过,未几便听得人声马嘶,铁蹄震地,洛英和衣而卧,听闻皇帝已率队出发往乌兰布通河,才阖上眼,过了许久方朦胧睡去。 她睡到下午才起,用了点奶饼子,没有闲事,就听着嬷嬷叨叨。 “昨晚您忙了一晚,今天就歇了吧!横竖我昨晚歇得好!” “唔!” “您金枝玉叶,让您来遭这份罪,真是作孽!” “我算得上哪门子金枝玉叶?”她淡淡地,知道嬷嬷接下去就要打听她的来历,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军中生活枯燥,嬷嬷近来的乐趣就是打听她的来历。 “不是金枝玉叶哪能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我在宫中待了几十年,公候女子见了多多少” 再往下就是打听她母家是谁,她觉得烦躁,今天连应付嬷嬷的情绪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打断嬷嬷,她站起来,走到帐帘旁,顺着帐帘的缝隙往外瞧。 “已申时末了,他们也快回来了!” 然而一直到日落西山,军营中点上了火把,才听到人马喧嚣,一时间号角齐鸣,欢声雷同,她们的营帐离御帐近,人声鼎沸一阵后安静下来,皇帝连日劳形暗哑的声音响起:“将士们,葛尔丹撮尔小人,竟欲趁隙偷袭我军,幸亏我早有埋伏,今日初战大捷,后必势如破竹,直捣黄龙,我军众志成城,葛尔丹必亡!我军必胜!天佑大清!” “天佑大清!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人心振奋,众军士高声欢呼,久不停歇。 乌兰布通河之行,不仅视察了地形,还引出了葛尔丹部的二号人物察丹偷袭,清军早有防备,顺利拿下察丹,这为胶着的战局辟开了一条新路,是夜,皇帝开宴庆祝,嬷嬷伺候到后半夜才回营帐休息。 嬷嬷连着值了两夜,第三夜,毕竟年龄不饶人,体力很是不支,自然,洛英又替了她的班。 这一夜,议事结束的早,奏章也批的顺利,军士拿走批复的奏章时,入定才过了一半。 皇帝的气色比前好转,胡子剃了,瘦虽瘦,神采翼翼地,总是令人一目难忘的样子。 他说要沐浴,军士准备了热水,宽衣的时候,他瞥了洛英一眼,洛英退了出去,他没说什么。 再传她的时候,他已换好丝质中衣,外罩酱紫色团龙湖绸棉袍,形容俊雅,姿态雍容。 按程序,皇帝该上床就寝了,但今天时辰尚早,而且他精神也不错,手不释卷地拿了本书在看,服侍的人都不便催促他,只等着他给出讯号,好伺候他就寝。 军士和洛英站在帐帘的两端,也不知等了几许时光,听得他搁下书,重叹一声,说:“你们都出去吧!” 行礼告退后,军士掀开帐帘,洛英低头要出,却听到他说:“你是打算这辈子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过去 军士闻言抢在洛英前面退了出去,出帐后且把帐帘牢牢把住,洛英出去不得,只好在帐帘口背对他站着。 “自去年端午别后,诺大一个宫纬,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嗓音还没有恢复过来,华丽中带着点暗沉,好似苍穹下高翱的孤鹰的寂寞鸣叫。 不说倒好,一说去年端午,往事袭上心头,她以为已经心如止水,奈何伤疤又开始默默地渗出血来。 “朝堂上斗,回家也不安生,我只想找个干净的人,说说话!”他一步步地向她走来。 到她身后,见她瘦的刀片似的双肩在宽大的军衣里微微颤抖,他声音卡住了,好久才说:“我后悔了!” 记得他说过从不后悔,这可是破先例。大概是后悔畅春园为她着迷,又或者后悔去年端午放她走,但是她已经不想知道。 “那太遗憾了!” 她生涩的话里满是讥讽,他一阵心酸,记得当日,畅春园恬池畔她仰望着他,明媚的笑容在秋光中闪耀,多么欢乐纯净。 “我想补偿你!” 如果他当日不曾纠缠她,一早放她走;如果端午顺利脱身,没有与胤禛的一段往事;又如果,将错就错,他不去鲜花胡同找她。不管哪种,都比现在好。现在,纵然他御极四海,也难以弥补千疮百孔的伤痕!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回到现代。可胤稹已经毁了她的照相机,她只能留在此地慢慢地耗。 “补偿?好啊!你许我金帛,赐我宅第,我自立门户,从此再不相见,倒是好!” 再不相见,便可以摆脱烦恼,忘却所有?他们不是没有分离过,孤灯挑尽,枯坐到天明的日子还嫌少吗?她只要身在大清,就必须处在他的庇佑之下。自那日紫云镯从她胸口跌落那时,他就知道她心中一直记挂他,彼此想念,何以再不相见。 “哦,我忘了,你想找个干净人说说话!”她冷笑一声,无畏揭去心头的伤疤:“可我不是干净的人,这你是知道的!” 他沉默着,她以为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他却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始于猜忌,那么让这些忌讳终止,不拘如何,他还是爱她。 她感觉得到,他在身后静寂地望着,那眼里一定有千言万语,不消看,她都能明白。她有些受不了,拉了拉帐帘,可帘外的人不依不饶地牢牢把住。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知道什么?知道我是人尽可夫放荡下贱的人?”她转身过来,眼里已有泪光。 “提这些做什么!”他急道:“我心里并不真的这样想,否则我还留你到现在?” 看来还得感谢他不杀之恩!可是这年余来,她过得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好不容易从胤禛处缓过来,又被他幽禁半年,他羞辱她起来,比胤禛还戳心。 “还有别的吩咐吗?皇上也该安歇了!”她远他几步,希望结束这次交谈。 他都快记不得上次她称他皇上是什么时候了,貌似自从澹宁居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尊称过他,她抬头“哎”一声,他总能感受到,好像“哎”就是他的名字。 “你以为远着我,就能相安无事吗?”他叹一声,道:“你每日恭恭敬敬地敬茶递水,难道你的心里是平静的?你站在那帐帘旁边,哪怕一动不动,我每次抬眼看你,那一刻能得到安宁?” “我可以消失,只要你一声吩咐!” “你是在气我,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怨,其实你心里恨我!”他停了片刻,颤声道:“气我当日冤你,怨我那日放你!” 无穷无尽不堪回首的记忆啊!流不尽的眼泪,漫长的等待,令人痛不欲生的屈辱,深深的绝望。她忍着心里的痛,说:“不,我不恨,也不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好,你若无怨无恨,就回身看我。” 她迟疑了一下,回过身来,但并没有抬头看他。 “你不成,你心里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磊落。不说清楚,往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他在她跟前,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她惊惶的眼神遇着他的,立即移开。 “我错了!我以为没你也成。”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越发暗哑:“但是一日也不能忘记你。” 她的防守突然奔溃,千情万绪涌起,心酸不能自抑。 “我做了荒唐的事,你走后,娶了一个和你长的有些像的女人,但是她”他哼了一声,“她和你一点都不一样!” “满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那日经过钟粹宫,德子说你没走。我就像掉在地上的落叶被秋风一吹,又飘起来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打一开始,只要知道你还在我企及的范围,我的心就从没安稳过。” 他去执她的手,她触电一般地退避,他任由她走开,晦涩地,又执着地望着她:“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只要你在我大清一日,我一日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她的眼泪滚珠般地掉落下来。 “按你说的,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我们”他试图再去靠近:“重新开始!” 她只是默默落泪,没有动静,他欲抚肩,冷不防她抬起头来,带泪美目放着冷光:“怎么重新开始?我身上有了他的印记,难道你真不介意?” 她知道他刻意不提胤稹,这是永远难以拔除的刺,她说出来,用来杜绝彼此的念想。 “你大概是好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军旅寂寞,才对我说出这番话来。男人情/欲上来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是吗?” 他脸上闪过愠怒之色,她凄然笑了,抹去脸上的泪珠,道:“就算你不顾及,我也过不了自己这关,纵然我思想开放几百年,也没办法在父亲儿子之间来回周旋。” 他在与她交谈之前,是做好准备的,她大概会说出刺痛人的话,但料不到这么直截了当!遮羞布猝不及防地被扯了去,直面起来总是难看。他不做声,眸子幽深,深不可测。 她罔顾他眼中的风雷,说:“你要是不来,我是准备与他好好过日子来着。” 他不愿听,道:“你何必说这些!” 她冷笑道:“是你说的,不说清楚,往后日子怎么过。” 他不说话了,面目阴沉地瞧着她。 “他好像真地爱我,他说他不图功利,只与我过恬淡生活!”她望着书案上的烛火,好像陷落在以前的回忆里。 “反正回不去,死也死不成!”她的声音低下去,寒意袭上来,拢了拢身上的黑色军棉袍,强打精神道:“你看,我从你那儿到他那儿,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结果你又来找我,何苦呢?三个人都很尴尬!” 猛然间他又想起她站在小池塘边,穿着一身紫,柔声地呼唤“胤稹!”他虽知这其中有许多的迫不得已,此刻却控制不住血流倒涌,嫉恨使人疯狂,他借着自己的定力,手指牢牢地攒着身旁的椅背,一言不发。 “覆水难收!你也同意,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补偿我,我看,除了重新开始,都可以商榷。”她似乎抒怀了,眉目舒展,随意走动着,步伐轻盈翩翩起舞一般。 他沉默着,在她经过他身旁时,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如今那样瘦,隔着棉袍都能感受到骨瘦如材,身子大概是很轻的,所以他随手一拽,她就被拉到他身旁。他们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底深处的泪,顿觉心缺了一块地疼,担心弄疼她,他放开紧握她手臂的手,恍惚一阵,才慢慢地说:“我只是想对你好!” 她觉得泪又要涌出,哽了哽,才道:“就这样吧!其实我说什么,也都没用。你给我安排条路,我就去走,发配边疆、送尼姑庵、哪怕处死,我都谢谢你帮我解脱。只是再别提重修旧好!”她思路空竭了,眼前的桌椅包括他,都好似不存在一样,喃喃说:“我,再也承受不起!” 他后退几步,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只用上了一半。她决意要分,死都不足惜,可见是厌倦到了极点。难道就这样撒手放了她?舍不得!当日钟粹宫他曾经慧剑斩情丝,可是他错了,男人钟情于一个女人,千万个其他也替代不了,痛心疾首的思念使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跌坐在圈椅上,面沉似土。 他如此颓丧,七尺之躯好似只剩下身上的那袭华衣撑着。洛英肝肠尽断,但是此刻走开,好过留下来柔肠百转。她使劲拉扯帐帘,终于掀了开去,帘外漫天繁星,她退出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皇帝日子过得并不安生。葛尔丹狡兔三窟,清军多次围剿,端了葛尔丹老巢,俘虏葛尔丹家属老小作为人质,日夜拷问,还是捉不住葛尔丹本人。 葛尔丹在野,战事不算最后胜利。但是清军三十万人马熬不起时间陪葛尔丹这么耗,粮草辎重每天花费惊人。三月漠北的春天还没有来,风雪铺天盖地,后勤交通受滞,军中物资开始稀缺。伤员得不到药物治疗,死亡率大增,虽然在御帐附近看不到一具具的尸体,隔三岔五地远处一处熊熊火堆燃起,烟雾弥漫中带着尸臭味,就连洛英,也知道又有一些人被焚烧着送上了天堂。 对于皇帝来说,爱民如子不是空话,何况这些用性命来博江山的将士们。日日上报的伤亡数让他胆战心惊。终于他放松了口气要考虑撤军,可就是那晚上,细作发现了葛尔丹踪迹,这厢他刚与费扬古明珠等人商讨派发精兵再次围剿事宜,那厢福全喜孜孜地传达了葛尔丹要求和谈的倡议,并一厢情愿地以为皇帝同意撤军,和谈是最好不过的解决方案,所以先遣返了二十个俘虏表示和谈诚意。康熙闻言大怒,停了福全的职,自然,第二日的围剿也就不了了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出路 战事如此胶着,坐镇京师的高士奇张廷玉等人的密折又让他寝不安席。二十几岁的胤礽太子当的不耐烦,以为自己羽翼已丰,张牙舞爪地布置开来。尽管以胤礽之力,撼动他犹如螳螂挡臂,只是父子阋墙来的如此之快,让他对所有感情再次失去了信心。索额图是太子一派无疑,乌兰布通视察差点遇险有他的功劳,自发小起就追随着他,经历过除鳌拜、平三番,情同兄弟一般的近臣竟然也为了更大的权力,中途变节!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属意明珠监视索额图,可是明珠也摘不干净,到回朝之时,御史郭琇已经准备好了九大罪状等着捕他入狱。 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此次西征,一方面空出京师以考验太子,另一方面,除去葛尔丹,腾空索额图、明珠尾大不掉之势力,必要时清除这两个大毒瘤,现在看来是势在必行。 即使所有人都让他失望,他笑一笑就捱过去了。三十二年来,他早就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动用权谋已至化境,背叛他的人都要受到惩罚。只有一个她,他下不了手,尽管她冲撞他,忤逆他,可也只有她,能让他感受到一点做人的真情。 终于三月十五那天,风雪停了,押送粮草的队伍也到达了,好消息接踵而来,葛尔丹藏身之处再次被锁定,康熙龙颜大悦,令设酒宴,一方面犒劳粮草队伍,另一方面为明日之决战壮行,届时他要亲赴前线,擒拿葛尔丹。 军人的酒宴,女人不方便出头露面,嬷嬷和洛英呆在小帐篷里,喝茶闲聊,等着宴散再去伺候皇帝。 帐门有人轻叩,嬷嬷掀起帐帘,披着貂皮大氅的胤祥走了进来。 有一年没见他,他个子已高过帐门,打眉眼一瞧,英姿勃发,颇具侠气。 不论是谁,他们的血液中带着矜贵的种子,再简陋的所在,往那一站,气氛自凝重起来。 送粮草的队伍中有胤祥,早会时洛英就见着了,只是料不到他来,她一边起身相迎,一边请嬷嬷给他倒茶。 他摆了摆手,对嬷嬷道:“不忙,劳烦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要与姑娘说。” 洛英心顿时抽紧,胤祥找她,必然是胤禛的事。 果不其然,及待嬷嬷退出,他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四哥让我来看看你!” 见她脸色变化,他咧嘴一笑,道:“我来看你,阿玛是知道的。” 她的心咚咚疾跳一阵,半晌,问道:“他还好吗?” 好?以前就话少,现在更沉默,有时与他说着说着,发现他只是人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在听。为一个女人折腾成这样,年少的胤祥不能够理解。但是胤稹交待他的话不能不传到,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我来,一是看你,四哥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他顿了一下,看她脸上一丝笑影也没,形容惨淡,看来也受了不少罪。据他日间观察,洛英与皇帝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之处,哪怕她在皇帝面前斟茶,皇帝也只是一副淡然地表情,料想着这两人之间也难以旧情复燃。或许,他挑了一下眉,道:“二来,问你个心意。” 还没死心么?胤稹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偏执的人让别人痛苦,自己也不好受。她拿起茶壶,帮胤祥倒了一杯酥油茶,只道:“你回去,替我谢谢他!” 胤祥接过茶,握在手里暖手,瞅着她,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是她沉默着,坐在他对面,瘦了,眼睛显得很大,黑白分明清澈无波地瞧着他,非常坦然,非常从容。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只是真心体恤爱她的人,所以不愿争,也不愿论。这也许就是阿玛和四哥都为她着迷的原因,她美丽的外表下存在着一个纯净善良的灵魂,那是他们的世界最稀罕的东西。 “谢谢是什么个意思!”他知道四哥不会甘心。 “我对不住他的一片心意。” 见十三意欲再说,洛英叹一声,摇头道:“不如当日不相见!” 再明白也没有了,四哥其实也有所预料吧!按着他的话,如果没有情,就放了她。他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紫色锦囊,递过去,道:“四哥的原话,这对你来说,是至宝贵的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锦囊到她手上,她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照相机并没有被毁掉,他总算没把事情做绝,给她留了一条活路,她原本灰暗的人生又有了阳光。胤稹的意图至明显不过,既然得不到她,也不希望她和皇帝在一起,放她走,大家都没有想头,显然是目下最相宜的安排。她摸着囊中的相机,一时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忧。 胤祥见她不断地手抚锦囊,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事已至此,虽然四哥得不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从胤祥的角度,他倒愿意他们之间彼此断了干净。 摸了摸趣青的额头,也算完成了使命,再无他话,道:“走了!” 她这才仰头,眼里有晶莹的泪,他陡然心软,慰道:“四哥近来潜心佛法,心境平静很多,临行前,他说,希望你少哭,多笑。只要你时有笑容,他就是这辈子不见你,也不打紧!” 酒阑人散,喧闹归于平静,嬷嬷动身去御帐守夜了。洛英盥洗过后,梳着头发,面对铜镜发怔。 几经波折,终于可以回现代了!搁着以前,她必然欢呼雀跃,迫不及待,但是现在,她陷入了彷徨,一个没有选择的人突然有了选择,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与胤禛到此为止。和他那晚也说得再清楚不过,覆水难收。走是必然的,但怎么走?就这样不辞而别?明日是决战,他要上前线,方才嬷嬷去当值的时候,也许应该一起过去,看一眼也好,算是辞行。 帐帘掀起,黑洞洞的夜刮进来凌厉的风,身穿黑衣简直一团漆黑的嬷嬷回来了。 不等嬷嬷开口,她心有灵犀,站起来,套上黑色棉袍,戴上帽子,道:“我马上过去!” 营帐中间燃着巨大的炭盆,炭盆前放置着一张栗色的圈椅,身穿霜白色丝绵绸袍的康熙坐在圈椅上,手中拿着几页文稿在看,听到掀帐帘的声音,抬头望来。 远远地,便心生波澜,不独她,恐怕不拘何人,只消被他看上一眼,必将终生打上烙印。 他把稿纸放置在圈椅旁边的案几上,雍容端坐,默不作声地凝神看她。 “东西拿到了?” 她点了点头。对于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下,已不惊讶。 “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出路?” 他眼睛暗了,好像陷的很深的样子,她一阵难受,道:“这是唯一的路,不是吗?” 扪心自问,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疼惜她,与她一起的时间总觉得不够。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假如他们的关系可以单纯到只是他们两个,她绝对不走,伴着他,不算辱没她一辈子。可是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简单到那个地步。 “若真不让我走,你总是有办法的!这次。!”她咬咬唇,道:“你是决定放手了,是吗?” 他不置可否,离了圈椅,漫无目的地踱步,到了书案前,拿起桌上的麒麟镇纸,又搁下,抬头看她时,满目深情。 她瞬间柔肠百转,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哎!”他喟叹一声,道:“从来没想过要放开你!” 她没说话,手拽着帐帘,越拽越紧。 他向着她的方向慢慢地走:“我不能只顾自己,得想想你的感受,不是吗?” “从你降临的那一刻起,你就想着走,是我不让你走,一厢情愿地把我的世界强加给你,限制着你的自由,你是被迫的。” 这些话一直想说,今天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但是我们两情相悦!我自信,能感受到你的情意,否则也不会越陷越深!到如此无法自拔的地步!” 他站在她身后,又见黑色衣领之上莹白的脖颈以及白玉一般的耳垂。那年夏天在澹宁居他的目视下,她的娇羞从耳垂开始,枝叶一般地蔓延开去,他的心象喝了酒一般地醉,一切情意从此开始。 “男女之间,刻骨铭心,原来是这样的!”他扯起嘴角一笑,道:“我虽富有四海,妻妾成群,却很少真正地爱一个女人!” 竹影书香间,一低眉一回头,俱是风情,防似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的心。月光似水的良宵,她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情意绵绵的看着他,他愿意以生命与她缱绻。 “起先没当回事!渐渐地,再也撒不开手,脑子不能得空,得了空全都是你的一颦一笑。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原来嘲笑吴三桂,原来自己犯起病来,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失去理智地大发雷霆,蒙住了眼遮住了耳,封闭地象个一个不折不扣地傻瓜,他蹙着眉,继续道:“我今年四十,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经来历去,君臣、兄弟、父子、夫妻,少有”爱“,都是”要“。从没遇过像你这样只”爱“不”要“的人。”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她肩上,她听痴了,浑然不觉。 “所以对你,我有些失去方寸,过份贪婪。只顾着自己的情感,没有想过你是怎么想的。若一直珍惜你,也不会让他有了可趁之机,这几乎是我拱手相让。” “不怨他,也不怨你,怪我自己吗?”他自嘲地笑:“没法怪我自己,我没有这个习惯!” 他扳过她的薄肩,深情凝视,她回望着,就像当日在恬池一样,什么别的法子都没有,只是由着他看,由着他碰。 她头上还戴着士兵的硬帽,他伸手摘下,瞧着那黑缎般的长发一泻而下,淌落在那消瘦面庞的两侧,花精神,玉模样,她在他眼里永远那么美,他嘴角上勾,笑得和缓,道:“都过去了。掩埋了怀疑妒忌,心里的伤口也该愈合了。我想再好好疼你一回,你应承我吗?” 她目光游离,但是他执着地追随她的目光,明锐的眼睛亮似寒星:“你要自由,给你自由!不和任何人,只和你的自由争,哪一天你不愿意了,只管走,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与你相处的最后一天!” 她快走几步,仓皇逃离,他紧跟过去,道:“其实,人这一世,也是这样,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从没有听他讲过这样伤感的话,也许是因为明日决战,她吓一跳,摇头道:“你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呢?这不像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你怎知我不会有事?”他说道,沉静口吻置身事外一般:“不瞒你说,这一战并不简单,明天起杀机四伏。” 她愣住了:“啊?不是胜券在握吗?” “葛尔丹已是强弩之末,也许不在话下。”言下之意,还有其他。 她近来随侍左右,他又不防她,耳濡目染隐约知道他在说什么,除了葛尔丹,还有索额图、太子以及其他的利益关系,沙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仿佛可见他身中利箭,巍峨的身躯轰然倒下,心便揪起来,抓住他的手,道:“若是这样,就别去了!” 见她这样紧张,他轻轻笑起来,那愉悦的表情,好似得着喜事似的。 “你笑什么?”她惶然道:“你骗我的,是不是?你不会有事,我知道,你不会有事。” 他忽然收了笑容,严肃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剧烈颤抖,就在几乎泫然欲泣的时候,他把她拉进怀内,紧紧抱着,半晌不出声,良久,巍然道:“有你若此,就算有事,也值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凯旋 “不,你不会有事!不会!”她连续地说,顾不得推开他,一门心思地在脑海里搜寻他的卒年和死亡理由的历史记录,可惜已届两年,当时也只是一览,记得画像上他形容消瘦须发皆白,但想起来,画的一点也不像,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 “如你所说,希望不会!”他抚摸着她缎子般的长发,反过来安慰她道:“我起码有七成胜算,你不用太过担心。” “七成?那还有三成危险?” “傻姑娘!”他这样称呼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样:“这世上哪有满打满算的事?七成值得赌一把。人生是赌局,胜败存亡间,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也得去做啊。” 她抬头,晶亮的眼眸盛满了担忧,她知道他路难走,但没想到这么凶险:“胜败存亡?有这么坏吗?” “没那么坏,我是做最极端的打算。”他手指轻捏她瘦成瓜子尖的下巴,扭转话题道:“只问你,愿不愿意等我?如果我凯旋归来,你再陪我段时间!”见她无法言语,又道:“如果我死了,你就走!” 他不能死,不会死,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忽略了他要她陪伴的要求,煞白着脸,说:“不,你不会死!” 他释然笑了,给她阴暗心灵投上些许阳光:“好!不会,你说不会就不会!” 一晌无话,两人只是对看着,他的拇指指腹在她唇畔徘徊,唇色这样淡,他想,以前,不涂口脂,那也是殷红饱满地两爿,里头,蜜一般地甜,花一般地香,他垂睫低头,几乎要触碰到那柔软之地了,她的脸别转开去。 他有些失望,但不气恼,拽着她的手,道:“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此一去,没个两三天回不来,你有时间从容考虑。若我回来之时,能见着你,就当你应承我了。若见不着你,我除了思念,也决不会有别的想法!” —— 天还没有亮,曙光刚从草原的边界微露光芒,洛英走出营帐,广阔的草原上旌旗招展,雄师浩荡,万师之首的皇帝全付金色戎装端坐在笼了金鞍金辔的黑色骏马上,挺拔的身材在红色朝霞的映衬下像镀了金似的光华万丈,他勒转马头,向这边望来,隔越千军万马,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深情的目光。时间好像停滞了,军乐大作也听不见,众志成城也看不见。风呼呼地吹,天上的云跑地飞快,地上稀稀拉拉的枯草猎猎作响,他拔剑向天一指,黑马当先,万马疾驰,顷刻间数十万人消失成了天际的一条黑线。 一望无际的草原,仿佛天的尽头才是它的边界,在天的那边,也许正进行着血流成河的厮杀。他们走了,天地间是这样地安静,留守营帐的士兵,不由自主屏气凝神,深怕动静大了会破坏战局,风还在吹,云还在跑,枯草被马蹄车辙压断了,露出冻得结实的硬绷绷粗砺的大地。 洛英徘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开始写给霍夫曼的求救字条,刚写几个字。 “下雪了!”帐外有人在说。 她掀开帐帘往外瞧,纸片似的雪无声无息纷洒而下。 “这仗更难打喽!”那是个巡逻的士兵,忧心忡忡地望着天,帽子的红缨上沾了白色的雪花,薄薄的一缕,跟晶莹的盐似的。 她心噗噗剧跳,放下帐帘,把桌上白色的纸看成了红色,像是他胸腔流出的血。她慌忙团起纸团,往炭火中扔去。 雪下下停停,战事很不顺利,三天后,出征的人没有一个返回。“一场恶战!”有经验的老兵说。“不出奇,打起来,七天七夜也不过份。” 第五天,有队伍撤回来,带来了好消息,三万精兵已经精确定位,方圆五里把葛尔丹层层包围,拿住葛尔丹只在旦夕,外围的兵已经按计划往回撤。 皇帝还守在第一线,要亲自擒拿斗了十多年的对手。 但是那晚并没有回来,她的心悬到了嗓子口,晚上没法睡,好不容易有些朦胧,见他一身鲜血,对她说,我死了,你就走! 她弹身坐起,满头冷汗,再也睡不着,坐等到天明,实在忍不住,遣蒙古嬷嬷去问战况,得到的全是一些耸人听闻的流言。 有说前线战斗太久,被葛尔丹拖疲了,凶多吉少,有说要通报北京,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应做好登基准备,一旦皇帝有什么不测,及时即位,再兴大军,讨伐丑虏。 难道他就这样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不,不可能!历史上他是千古一帝,丰功伟绩数之不尽,他还会创造很多奇迹!不会这样英年早逝!他的画像上,胡子那样长!皱纹那样深!不,一定不会!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掐着分秒过的日子,心都磨出了血。时间拖得太久了,任何事都有发生的可能。蜚声四起,不光她知晓,很多人都在传,北京不太平,太子辅助朝政已久,跃跃欲试地想独揽大权。有些人的口风开始转变,甚至讨论起新的年号。她怕极了,这当口,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要他平安,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第九天,过了晌午,天阴沉沉地,而后簌簌又飘起雪来,夜色苍茫的时候,雪成块状落将下来,洛英披上蓑衣戴上蓑帽,走出帐外。 这几天,她天天到辕门等候,一直守至深夜。 雪漫过脚踝,她的鹿皮靴渗进了雪,化成水,一双脚像浸在冰碴子里,冷得快失去了知觉,为了不至于不能动弹,她在辕门口高高的桅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徘徊,没有风,只有漫天漫地的雪,桅杆上的灯笼把飘过的雪片照成了黄色,那黄色的雪落在她的蓑衣蓑帽上,瘦小的一个人,从上往下看,像是不胜其负,要被雪压瘫一般。 守门的老兵已经认识她了,见她哈手跺脚,忍不住开口劝道:“回去吧!这么冷的天,我们是职责所在,您又是何苦呢?” 她停了脚步,问:“大哥,今天有消息吗?” 蓑帽盖着,老兵只能看到她菱角般小小的唇,看这姿态,听这声气,是个女人吧!大概就是传说中皇帝带着出征的女眷。这也难怪,老兵肃了肃容,拱手道:“都亥时了,要消息也明天了,您回去吧!” 她抬头仰望,雪块虽转成了雪片,仍不见停的样子。这样的鬼天气,就是回营,路也不好走。又是一天!她背转身子,想起他说的:“我死了,你就走!”焦躁的心瞬间灼烧,顷刻便要化为灰烬。 拖着脚步回营,大地隐震,这震动渐渐成了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一般,“啊!”守门的老兵忽然一声叫,她急忙回转身子,深沉的夜,无声无息的雪,一片苍茫中,有更苍茫的暗影在移动,暗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一座活动的城池,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隆隆声震耳欲聋,那是铁蹄踏地的声音,雪被溅起来形成了一道雪雾,雪雾中,招展旗帜的一角,展现在昏黄的灯光的光晕里,是龙旗!明黄色的龙旗!所有兵士都从营帐中奔出来,跪在雪地里,激动地呐喊:“啊!万岁爷凯旋了!万岁爷凯旋了!” 辕门洞开,她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门口,速度之外连兵士们都拉不住。所有人都跪着,雪天雪地里,唯她站着,蓑衣蓑帽上落了一身雪,像是一个雪人,触目地堆在辕门中间一片白的雪地里。行进的军队停了下来,皇帝勒住马头,“是她!是她!”他心中狂叫,拉动缰绳,猛抽马鞭,的卢黑马闪电一般地向她奔驰而来,当金黄色盔甲确认无疑地进入了她的眼帘,她的心脏好似停住了跳动,整个人瘫软下来,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雪软绵绵地,像棉被几把身躯覆盖,她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加了很多炭,火烧得真旺,红红的火舌串过架在炭火上焙烘的铜罐茶壶,壶里的茶水不安分地沙沙作响。营帐不大,因为这堆火,温暖如春,与外头的冰天雪地迥然如同两个世界。 她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穿针引线的嬷嬷一停不停的活泛双手。 “嬷嬷!” 嬷嬷马上停下后里的针线活,老眼放光,喜道:“醒了!姑娘醒了!” 难道那金盔黑马是一场梦吗?她撑起身子:“皇上?” “皇上刚才还在,现在回御帐了,他说处理些事情再来。” 不是梦,回来了,她重新躺了下来。 “姑娘,起来喝点茶,再用些点心!” 这会儿真的饥肠辘辘,嬷嬷扶她坐起,她喝着茶,问:“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军医看过了,您没有大碍,就是睡得少,吃的少,忧思又甚。”嬷嬷一边去端准备好的吃食,一边说。 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嚼着烙饼和黄羊肉干,嬷嬷笑道:“慢点,小心呛着了!”又自相矛盾地说:“也好,多少天没正经吃了,您看您,小身板都快瘦没了。” 她只顾吃,没空说话,只是得空时给了嬷嬷一笑,嬷嬷看着心中欢喜,多日朝夕相处,她没架子,不矫情,性格比蒙古人还直爽,又体恤人,名份上虽是主仆,光棍嬷嬷却已视若女儿。 看着她握着烙饼的手起了冻疮,嬷嬷心疼地感叹:“瞧瞧!娇滴滴的好小姐,怎经得起西北的大风大雪?这下好了,打了大胜仗,葛尔丹捉住了,快还朝了!金枝玉叶还得过金枝玉叶的日子!” 胜了!还朝!她吃了一半的烙饼噎住了,喝了两口酥油茶才缓过来。嬷嬷当她吃饱了,把吃食端了出去。 胜了,回来了,还朝了,可以走了,再不走,真的陪他一程? 嬷嬷端了热水进来,她浸在热水中泡了好久,等嬷嬷在门口问水要不要加热水,才起身擦干,披上一套干净的黑布棉袍,在矮床上安静坐了一会儿,身子困顿地不行,拥了棉被,便要打盹。然而此时帐帘掀起,一股冷风伴随着乱舞的雪片飞入,身批墨绿色天马皮大氅,头戴黑狐皮帽的康熙低头走了进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郎情 嬷嬷脱去他的氅衣和皮帽,他里穿墨绿团龙倭缎袍子,系同色玉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若不是脸上还有些疲态,清矍的模样看着不像出征归来,只是外出办理了一阵公务而已。 洛英困意全消,坐起身子,巴巴的视线全在他身上,嬷嬷退出,把帐帘拢好,他来至床前,坐在床沿,无言地瞅着她,她脑子发懵,把被子拢上肩,鼻子里一阵酸,有想哭的冲动。 他的手指掠过她的发丝,沿着耳际,轻轻抚上脸颊,她终耐不过,靠上他的肩头。 “洛英!”这一声唤,穿越了生死。 她的泪沿着他的脖子滑进他的内衫。 拢过她的肩头,小心翼翼、慢慢地把这单薄的人罗致在自己怀内,紧了紧,再紧了紧,直至鼻尖遇上她的发,嘴唇碰到她的颊,熟悉的清香盈满胸怀,才确定了,这人真正地在他的怀里。 她嘤嘤地哭,他说:“莫哭,这不回来了吗!” 她边庆幸,边后怕,说:“真让人太担心了!” “担心什么?”他笑道:“不是你说的,我不会死。” 她破涕,仰头道:“说是这样说,担心还是担心!” 看着这带泪双目,想起雪地里痴等的小人,他百感衷肠,纵使妻离子叛,臣下各怀二心,总有个她,怀揣着真心,等着他,盼着他。 只是眼前这个人儿,瘦得不像话,在他手中的腕子,一捏便能捏断似的,他心疼,刚要说话,她倒先说:“你瘦了,脸都削下去了。” 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那还管瘦不瘦,他一言带过:“我是出征的人,自然要轻减些。”又责备道:“你呢?据说你不吃不睡,你看都成什么样了!怎么这样不善养身体?” 确乎有几日没照镜子了,大概一日比一日憔悴,她摸着自己的脸,道:“难看吗?可怎么吃得下睡得着,你不知道那些流言多可怕。”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喉结在毛领的貂毛出锋下活动,握住她摸脸的手,说:“你哪里会难看。不过为身子计,也要膳食规律,休养有度。那些有的没的,管他作甚。” 他是真的关心她,她“嗯”一声,感怀之余,终于定心。回想之前,像煞要满朝倾覆了,他倒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想来已经控制住了。他不喜女人涉政,问自然是不好问的,只依附在他胸前,说:“你在就好了!咱打赢了吗?” “赢了!”提到这,他眼里放出光来:“歼灭了葛尔丹,四方草原皆臣服于我天/朝!我朝版图,超越汉唐。大清基业,难说千秋万代,料想数百年难以撼动,九州四海,万民开化!我登基三十二年,今日始有江山一统的感觉。” 千古一帝,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中国的国土面积,在他治下,盛况空前。她虽经历千辛万苦,能与他相恋一场,也不枉此生。 “真高兴啊!”她崇敬地看着他,发出会心的微笑。 他也笑,笑得极淡,看着这新月般的眼,菱角似的唇,其实心悸,成败只在一线之间,乱军之中,内有奸细,外有劲敌,稍有闪失,差点就见不到这么迷人的笑靨。 所幸胜利凯旋,且有她在。 “我也高兴,你能在这儿等着我。刀枪剑戟间,我都在想,回去能不能见着你?我心里觉得大概你不会走,但不能确定。那天远远地看到你站在辕门口,可真高兴啊!”他捧住她的脸,动情地说:“否则,打了胜仗,与谁说去呢?” 还好等着他,才不至于让他孤零一人。她低眉垂睫,心中潸然,为了等他,今天不走。明天呢?后天呢?她本不属于这里,再加上那些过去,总有一天要离去。 寒风掠着帐篷呼啸,雪似乎又下大了,啪啪地打在帐顶上,炭火还是熊熊,但她身子却微微地抖动起来,他脱去外袍,也上了床,盖上被子,抱住她,嘴吻着她的唇,手伸进罗衣抚摸着她的身体,喃喃道:“别怕别想,此时没有他人,只有你我,趁这一段大好时光,且享用着!” —— 他们莺莺燕燕之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索额图已落了狱,皇帝的亲哥哥福全也套了枷,受牵连的人数以百计,幅员遍及各省,罪责文书下发全国,各种措施都有,有当晚人头落地的,有劝畏罪自尽的,入狱的,流放的,抄家的,降职的,林林总总。康熙以宽治国,但涉及君威皇权时,托着西北之战的由头,下起手来,干净利落,残渣都不留。 周边都清理干净了,太子成了孤岛,在毓庆宫里惶惶不可终日,收到圣谕时腿都软了,打开一看,才舒一口气,顿时有死里逃生之感。只见圣谕上写:“尔身为储君,当亲君子,远小人,而今罪臣,与尔有诸多关系,足见尔教化疏怠,负朕所望。念尔年轻无知,即日起着毓庆宫禁足一月,自省其罪。待朕回京,酌情处理。”在西北,气氛同样凝重,除了处理葛尔丹的俘虏,还得处理与索额图和福全株连的军中人士,处决的处决,关押的关押,到临走那天,囚车都不够用。 康熙神态自若,踱着方步走向套好的车,踏上几步台阶,回身看跟在后面的洛英,这日难得好天气,没有风,阳光和煦,只见他颀长的身姿包裹着一身黑色常服,姿态威严,形容端肃,一如既往的圣谟高远。 不期然洛英打个寒噤,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氅。想起前日庆功宴上,当日议战的八位将军六位文臣少了五位,余下九位战战兢兢,话都不敢讲,康熙说什么,一味地点头谄笑。 一日天一日地,那五位出征前位高权重,现在有两位命落黄泉,三位身陷囹圄。宴席在进行,众人陪着皇帝笑,呼啸的北风中掺杂着哀嚎,那是受刑罪官们的惨叫。 杜鹃啼血猿哀鸣,更深人静的夜晚,令人毛骨悚然。宴席散后,康熙回到御帐,只见洛英呆愣地坐在床头,身子抖得厉害,他紧搂着她,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走吧!还留着做什么?她望着那回身向她伸出手威严堂皇即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这样想。 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搁在了他的手心,等他握住,又缩手,皇帝敏感地扬眉,她低头道:“我想坐回自己的车,长途劳顿,恐打扰你休息!” 她已恢复女装,光可鉴人的头发梳的整齐,白日下有点晃眼,她垂着头,白狐毛出锋下是宛若凝脂的后颈,很能勾惹男人的情思。 怎肯放手,他拉她进车,道:“还是一起,此去漫漫,我们彼此作伴!” 行了多日,才过冰封之地。戈壁虽荒凉,有青草流水,比大漠悦目很多。那日在石子砥砺,野草丛生的路边休整时,皇帝突然决定,脱离大部队,微服简行。 名义上是简行,方圆十几里内,全方位保卫皇帝的便衣侍卫岂止百人,除此之外,贴身伺候的随从也有数十人。 换成普通商旅马车,八轮变四轮,四马减至二马,行走速度慢了,车厢空间缩小,洛英坐车,皇帝骑马。满人骑马就跟吃饭一样平常,对他来说,骑马比坐车舒称许多。 毕竟人间三月天,越往东走,越是暖和,草木渐趋繁盛,嫩绿的春迎面而来,赶路人的衣服从厚到薄日日更替,到了定州境内,只穿一件夹袍就够了。 从北京出征的时候也是严寒,薄的衣服带的不多,那日经过集市,车队几乎买空了当地布庄,洛英换上白底蓝花的斜襟褂子,从车上下来时,皇帝在溪边吩咐侍卫头领阿勒善相关事宜,听到细碎脚步声,皇帝回头,见其神色,阿勒善即行告退。 “好个美貌村姑!”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低声夸赞道。 她抬头看他,他穿着件灰色细布长袍,腰间只束了根布带,虽然简朴,风骨容貌在那里,着实俊雅潇洒,倜傥风流。 “你也不错啊!”她也想调侃调侃他。 “可谓郎情妾意。”他手上原拿着马鞭,此时交给侍卫,空出手扶她的腰。 终落败给他,毕竟众目睽睽。她红着脸扭腰避开,回到车边:“我们赶路吗?天色不早了。” 晌午时分,朗日高照,白桦林浅绿色的树叶涂了蜡似地鲜亮,潺潺溪流像是闪光的缎子在跳动,他心里起了毛,这几日朝行夜宿,都在荒郊野外,一拨人马,诸多不便,今日见她新姿,颇有些按耐不住,于是跟过去,也准备上车,说:“是要赶路,走吧!” 她忙拦住他,道:“你上来做什么?” 他眼中含笑,道:“坐车啊。我骑马骑累了。” 她脸更红了,背过身,疑心侍卫嬷嬷都在暗笑,低语道:“别胡闹,十多双眼睛呢。”又说:“车小,容不下你,还是骑马吧。” 说着,不容二说,迅速上了车,并拉上了车帘。 吃了个闭门羹,他不恼反喜,让侍卫重新牵马过来,一队人马又开始行走,他骑着黝黑发亮的千里快骑,悠悠地在那黄芦马车旁边慢行,她撩开车窗的蓝花布帘,他注目过来,各给对方明媚一笑。 “你也来骑马吧!”他换了个方法。 “我不会。” “这有什么。我来教你,半个时辰不到,管保你策马奔腾。”他热心的说。 “怎么教?” 他不说话,用马鞭指指身前的位置。 她笑着摇头,放下了窗帘。 没过多久,叩车窗的声音,她掀开帘子,有他,同行的阿勒善,和阿勒善手里牵着的一匹枣红色体形较小的马。 “你骑那匹。”他道:“我牵着。” 这次是命令,且有侍卫在场,她不得已,只好停车,所幸一身简装,跨马上去不甚困难。 骑黑马的男人牵着红马,眼睛全在红马上小心翼翼娇滴滴的女子身上,两马慢慢地行,随从们识趣地放缓速度,在后面有一步没一步地跟。 “也没多难。”她骑出了趣味,仰头笑道。 “是吗?那就快点!”他说着,扬起马鞭,对枣红马轻轻一鞭。 那是匹汗血宝马,只消一点鼓励,便振蹄起来,洛英顿时失控,身子后仰,大声尖叫。 正中他下怀,只见他说时迟,那时快,纵身从黑马跃到红马上,把她围在身前,拿过缰绳,三下两下,红马虽然快走,但在老手的操纵下,张弛有度。 一骑两人,在溪流鲜花草场树林中穿梭,身后还跟着十多骑快马加鞭的随从,紧贴着她身体的他吻着她的耳畔,她挡手过来,他拨开了,轻声细语地:“别担心,他们看不见。” 她羞红了脸,道:“你以为他们看不见,又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 “怎么想?在马背上,至多搂搂亲亲,还能做什么?”他义正辞严地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新婚 夕阳西下,皇帝扬鞭遥指左前方不远处的村庄,道:“今夜投宿民家,人员四散,各寻住处。” 晓行露宿已有数天,众人一听今夜可以寻求安稳住所,平生欢喜。自然,随从们不能真的四散,除了阿勒善驱车,嬷嬷随伺之外,其他人,有些就地驻扎,看守行李,有些远远地跟随其后,等皇帝落实了住处,他们或在附近寻找人家,或扮成路人,轮时巡逻,护卫皇帝。 小小村落,零星散布着十几户人家,不用兜兜转转,环绕走一圈,在一户较为齐整的门墙前,皇帝下马,阿勒善上前叩门。 一个五十多岁眉眼实在的男人打开了门,黄昏的光线还是璀璨,募然眼前出现一位眉清目秀的陌生小伙子,他吓了一跳。 阿勒善鞠了一鞠,拱手道:“老丈打扰了!” 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男人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还礼,半晌,才硬生生地蹦出两字:“弄啥?” 阿勒善侧身,引出皇帝,道:“我家主人赶了许多路,路过贵村,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 只见这清秀后生身后,执鞭挺立一高个男子,一顶一的派头,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蕴含着神威,虽带着笑意,却令看者心中发虚。对这样的人,怎说得出拒绝的话?男人忙不迭开门,搜肠刮肚想出句客气话:“请进!请进!” 嬷嬷撩开车帘,扶洛英下车。洛英紧随着皇帝,进了院子,皇帝对着男人拱手道:“多有打扰,鄙人京城艾氏!” 男人见了他本就没来由地紧张,他再这么客套,张了几下嘴,话都说不出来。皇帝见状,马上改口道:“我姓艾!”又指了指身旁的洛英,道:“这是我婆姨!” 这样说话比较符合他的习惯,男人弯腰道:“我叫葛老三!”说着,溜瞄一眼洛英,立时又无语,今日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神仙下凡双双来到葛庄。 直到皇帝不耐地清嗓子,葛老三才醒过神来,对着正屋,抖起嗓子喊:“屋里的,快出来,来客人了!” 伴随着精瓜脆辣地一声“哎”,一位中年妇人掸着衣袖走将出来,她身量矮小,神情精干,见了立于院中仿佛天人的一对,愣了些许,即满脸带笑地迎上来,倒茶寒暄不在话下。 看得出是殷实人家,廊檐下挂着玉米,院子里晒着稻谷,围绕院子一溜八间平房,去年秋天换的瓦,今冬新砌的墙,间间跟新的似的。 沿着廊檐,他们随葛老三夫妇往今晚住宿的房间走去,一边走,皇帝一边问:“房子真不错,新盖的?” 葛老三还在紧张着呢,葛老三女人倒接上话来:“瞧您说的,小家小户,有什么好房?今年二月头里嫁闺女,翻新的。” 皇帝的职业习惯,有关农民钱粮收入就想打听,问道:“翻新也要不少钱吧,毕竟这么多间屋子。” 葛老三此时颤巍巍答上话来:“可不是!收到的彩礼不够使的。” 还想问,葛老三女人却收住脚步,说:“就这间,您看中意不中意?” 这是一间门窗更为体面的的房间,原木门上,红灿灿地贴着一个大红双喜字。 康熙转头瞥一眼洛英,洛英本没有什么感觉,却在他一看之下,脸红了起来。 迈进门槛,皇帝笑问:“是新房吗?” “是,咱闺女上月嫁人。新娘三月满才能回娘家,这新房当时只是过了过场,还没有用过哩。” 红彤彤的房间里,葛老三女人自豪地指点被褥器具,竭力推销:“瞧瞧,这些被子毯子,什么都是新的。两位是贵客,不用新的对不住您们。” 洛英脸上的红一时褪不下去,道:“恐怕不合适,您家闺女回门时要用的。” “合适!怎么不合适!”葛老三女人热络地拉洛英的手:“咱地方上的规矩,新房要找另一对新人先压床,正愁没人呢,可巧您二位来,关门夹眼毛,巧事一桩嚒!” 压床,洛英更觉羞臊,无法接口,闪身躲到皇帝身后去了。 皇帝不以为然,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葛老三夫妇说了几句,留下二人,往外走去,到了门口,葛老三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却步问:“您二位是新婚吧?” 康熙正要上前关门,大言不惭地回:“正是新婚,前几天刚遇上的。” 葛老三女人放下心来,一边出门,一边嘿嘿笑:“老天爷开眼,有这等贵人压床,可不是讨了个大彩头!” —— 艳丽的霞光,穿过纸糊的窗,照在这红色为基调的房间内,喜洋洋乐陶陶,跟他的心情一样。 房间不大,墙边一张桌子一套脸盆架子,靠窗一溜炕。炕上铺了六层红绿被,被上放着几类喜物,花生莲子之外,还有布老虎,红瓷娃等等。 “住新房,多不好意思?”她坐在炕沿上,见他关了门走来,低下头去。 多久了,还有着水莲花似的羞怯,但又不扭捏,样样都恰如其分。他在她身旁坐下,附嘴到她耳旁,不说话,只用那似有似无的气息来撩动,红色占据了她的耳垂,迅速地蔓延到了脖子根。 “怎么不好意思?”他的手盖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感谢我们压床呢!” 她脸颊也红起来了,瞥他一眼,眼里似有水波流动,嗔道:“信口雌黄,我们怎么成了新人了?” 说罢,“哧”地一笑,显露出嘴角米粒般的梨涡。 他的魂儿差点被她勾走,靠过去,把人罩住,低声道:“不是新人,胜似新人!平白让他们捡了个便宜。” “有你这样的吗?”她用手掩住嘴,不让他得逞,笑道:“人家的习俗就这样被你坏了。” “天子压床,还想怎样?”他心痒难耐,拨开她的手,吻上去。 刚挨上唇,有人敲了两下门,他们俩对视一眼,他决定不予理睬,她却在嘴被捂住之前,道:“等一下,马上来!” 他恨道:“理他作甚?” 她笑的狡黠,道:“别是人家有话要交待,毕竟在人家家里。” 他只得起身,等她端正坐在炕沿上,才整理衣袍,打开门,门外站着嬷嬷,手里拿着包裹,见是皇帝,立即请安。 他不耐烦地甩手:“免了!” 洛英见是嬷嬷,也迎出来,嬷嬷忙把包裹递给洛英,门都不进,低头道:“这是姑娘要的换替衣物。”话毕,急急退了出去。 门又关上了,他转身过来,眼色很嚣张,她却嘻嘻地笑起来。 “你是存心地!”他把她逼到墙角:“胆儿肥了?竟敢戏弄我!” 她忍不住笑,又做委屈状道:“冤枉!谁敢戏弄你?我又不知道是嬷嬷。” 他也笑了,把她揉进怀内,缠绵上去,顿觉满嘴香甜,心儿醉了,肝儿颤了,把那软糯的人儿打横抱起,放在炕上,一边解衣一边说:“抓紧时间,可别折腾了。这都几天了,开拔后就没有近过身。” 她被他揉搓的神思涣散,更皆心里也十分愿意与他亲近,嘤咛一声,玉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哒哒哒!”来了几下门环打门的声音,他忙乱间,先捂住她的嘴,轻声吩咐:“别答话!就让他们当咱们睡了。” 方才阿勒善给了葛老三十两银子,庄稼人一年都没见过这么多,葛老三积极性空前高涨,亮起一条惯于在广袤平原上吆喝的好嗓子,几乎把屋顶上的瓦片给震下来:“当家的,吃饭了!” “这样都唤不醒?”她推开他,低低笑起来。 那蓝花葡萄扣刚解开一溜,已经窥见一二春色,他心里很惋惜,拉住她要系扣子的手,对着门外道:“知道,稍候就来。” “饭菜都准备好了,凉了就不好吃哩!”葛老三的声音显得又兴奋又热情:“大伙都等着呢!” “行了!”她嗔怪地白他一眼,拨开他的手,系起扣子来。 他无奈,意兴阑珊地起身,往门外传话:“好!等等。” 理袍修鬓后,他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一派庄重,见洛英也穿得七端八正了,想起进门时葛老三看到洛英时呼吸停滞的表情,皱眉道:“你别出去了,我让葛老三夫”顿一顿,觉得称呼“夫人”很不合适,转口道“婆姨给你送些饭来!” 那庄中带谐的口吻让她忍俊不禁,又笑起来。 他转身去开门,心中嘀咕,今晚上好好收拾你。 然而一开门,他不禁倒吸冷气,眼前,院子中,门廊下起码站了几十号人,原来他们在房内打情骂俏卿卿我我那会儿功夫,葛老三已经跑遍全村,号召大家一起来迎候罕见的贵客。 见他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所有村民都张大嘴瞧,女人们揉着眼睛,看不够似的。葛老三脸上带着无上的荣光,人多,他胆大很多,砸砸嘴巴道:“当家的,唤上你家婆姨吃饭了!” “我,她”恐怕有生之年,都会记得这为数不多地让他手足无措的场合,好一会儿,他才说:“她有些不” 葛老三殷切地说:“大伙都想见见你家婆姨!” 村民们齐齐点头,表示很想瞻仰被葛老三渲染地比观音菩萨还齐整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是不是可以把葛老三拖出去斩了?这个念头一转而过后,他回身道:“洛英” 洛英款步走来,在门口遇上他一张扑克脸,又掩口笑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