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第1章 炊饼 多年以后,面对金兵铁骑,潘小园一定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炊饼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是饿醒的。头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肠大约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码字太累,过劳猝死。 床头的小木架子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面盛着几个圆圆白白的东西,像馒头,可又比普通的馒头大些、扁些。显然是刚刚做得的,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面香气。看起来十分眼熟,却又忘了哪里见过。 饥不择食,她撑起身子便去抓。谁知坐起来才发现,手臂软得像面条。手一抖,馒头调皮地滑到一边,整个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声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梳着发髻的中老年妇女出现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长裙――这个潘小园熟悉。她有个表姐是兼职群众演员,三天两头往横店跑,朋友圈里发的尽是穿着古装的剧照。看那古装大婶的戏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无疑,形制正确,当属良心剧组出品。 这么大年纪还玩cosplay也是满拼的。潘小园正觉得有趣,那大婶神态激动,看着她便开口说话了。这下她慌了。大妈您籍贯何处,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作为一个有阅历有素养的现代女青年,潘小园立刻启动应急预案,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假装又昏了过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为妖,敌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大妈口里说的,不过是她在小说里写过无数遍的一句经典台词:“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在她装昏装睡的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屋子里有人来来去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她慢慢的找出了他们发音的规律,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得出了一个悲催的结论:她坑爹的穿越了。 时代是北宋,因为偶尔听到有人管当今圣上叫“官家”,这是南北宋时期特有的称呼,而自己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严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园倒是很淡定。毕竟,作为一个在123言情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的古言作者来说,这种桥段她太熟悉,在她笔下还演绎出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个妖孽男子的禁脔啦,穿成某个没jj的太监啦,穿成兄妹禁忌恋的女主,开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写之事(此文已锁)啦,等等等等。相比起来,自己在床上毫无悬念的醒过来,这个开篇当得起“俗套”两个字。 接下来是什么?一群丫环婆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出各种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园愉快地发现自己并不属于统治剥削阶级。穿越过来这具身体的居所,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明显是劳动人民的蜗居,灰扑扑的泥墙,几件简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点点炭火。身边哪有半个伺候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那天那个大妈一双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紧,眼角缝每个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来三斤陈年八卦,从她嘴里应该很好套话。潘小园自己照猫画虎说出来的宋代河北方言还不太纯正,她解释是因为自己病还没好全,舌头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饼――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馒头的学名――作掩护,含含糊糊的打算开口。 大妈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儿,慢点儿,别噎着!这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给放出来了。哈哈哈,想来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连一点儿油水也不带给人沾的!” 潘小园心里一跳。自己在123言情的笔名就是潘六姐,因为大学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这名儿? 那大妈笑道:“不过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艺,无怪大伙都喜欢买他的――嗳,老身也吃一个,不介意吧?”没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个,香喷喷咬了下去。 谁的男人?潘小园没太听懂,机智地决定不去追问,转而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奴家有些记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虽然连自己穿越过来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她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毕竟不想吓到别人。 大妈万幸是个话唠,没等她说完,就接话:“哎呀啊,娘子这可不是得病,是受伤唷!啧啧,撞了脑袋,幸好还能救醒……不过话说回来,为着你这一晕,你那当家的可没少着急,鸡飞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请了,道士也请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请过来瞧,没少花钱唷……” 撞了脑袋?潘小园的第一反应是给力!这下出现什么不正常言行,都可以归咎于脑袋撞坏了,避免被人当成妖魔附体,整得死去活来。 赶紧收起笑容,做出惊讶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儿的,怎么把头给撞了呢?” 大妈一脸惋惜,“唉,还不是怪你那个叔叔,也忒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这般娇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对方还没说完,潘小园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开启了弹幕:叔叔?怜香惜玉?用力?看不出来大妈还是个老司机……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楼梯,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过话说回来,六姐儿你也是急了点儿……” 潘小园脸一红,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惭愧了下,随即又好奇起来:“奴家急了点儿?急什么……” 大妈暧昧一笑:“人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拨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个儿喝剩的半盏残酒,非要递到人家眼前让他喝,你说你急的什么?嗯?万幸你汉子不知道这些,否则啊,闷葫芦也得给你磕出个响儿来!老身是过来人,可要劝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则不达……” 她还说了什么,潘小园听不进去了,心头隐隐生出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过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断,犹犹豫豫地问:“这个,恕奴家无知,阿婶……贵姓?” 那大妈笑道:“哈哈哈,娘子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开茶铺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王干娘。”潘小园直勾勾盯着她,接话道:“奴家这下全想起来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一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黄牙整齐站队,“等娘子身子好了,来老身铺子里吃茶啊。” 再“想”不起来,她潘小园就白读那么多遍《水浒传》了。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腊月,《水浒》原著第二十三回。武松刚刚徒手打死了盘踞在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成了阳谷县大英雄,让知县大人抬举,做了都头,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来。家里除了哥哥,还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莲,排行:第六,年龄:二十二岁,爱好:武松。 据说以前在张大户家当丫环,因着几分姿色,被老爷看中,又不肯从,于是被老爷报复性的白白嫁给矮穷矬武大。她怎么能甘心呢。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儿,见到武松,通体酥软,第一反应是这个猛男连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气力”。趁着武大出门卖炊饼,用尽全身解数勾引这个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拨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经典的撩汉场景。 书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无意,往武帅哥肩膀上轻轻一捏:“叔叔穿这么少,不冷吗?” 假借关心为名的肢体接触,点到为止。 见武二不应,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火箸,顺便靠近,轻声慢语:“叔叔不会拨火,放着奴家来。” 小手儿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后,则是那句经典的:“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欲拒还迎,循序渐进,潘金莲的得意之作。 可惜刚正直男武松丝毫不解风情,更不会处理这种尴尬暧昧的局面,面对嫂嫂的引诱,先是不理,再是躲避,然后恼羞成怒,把酒一泼,把她推了一跤,义正词严地骂了一顿,毅然搬出了这个危险的家,留下潘金莲一个人黯然神伤。 这,就是潘小园穿越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干出来的坑爹事儿。 毫无疑问,武松这一推搡稍重了一点儿。于是和书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怜的潘金莲被骨碌碌推下楼梯,摔到了脑袋,以植物人状态躺了好几天。 潘小园捋顺了剧情,顿感生无可恋,一时间竟有些想哭。过去她曾梦想着,像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穿越成红颜祸水,在古代世界里大展宏图。现在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幼稚,乖乖在现代社会当个宅女单身狗,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哪怕天天吃泡面呢,哪怕写的小说本本扑街呢。 原著里的潘金莲是什么结局?让武松开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灵位下面。 老天爷没有让这个小妖精摔在楼梯上磕死,显然,是因为后面有着更惨烈的命运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潘小园突然又记起来,自己假装昏睡的时候,来来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还有一个矮小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顿时心里一跳,再往门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他四肢短小,一张方脸,两撇小胡子,脑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脸上的神情倒是诚挚,见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潘小园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头脑空白了一刻,然后才想起来告诫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武大郎不是反派……” 虽然他现在是自己的“丈夫”,虽然说态度还算殷勤,可是这身材,这尊容,潘小园觉得自己出柜的心都有了。 武大凑过去,一副邀功的神情:“这几天,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汤汤水水都是我做,还有花钱赎的药……娘子……金莲儿……” 潘小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在唤自己。 武大憨憨笑,脱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条短腿迈**。 “娘子,今天总可以……了吧……嘿嘿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铜镜 潘小园惊叫一声,不假思索的就往角落里躲,尖叫道:“别过来!” 武大神情委屈,还是继续往床上爬。他身子短腿短,一步爬不到潘小园身边。 “娘子,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天的份上,今天别赶我呀……” 潘小园一个枕头扔过去。123言情穿越定律第一条,颜值为负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主角!一定不会! 武大可怜巴巴地看她:“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说着裤带解下来,一副要展示给她看的样子。潘小园立刻捂住眼睛,腿上蓄力,等着踹他小jj。 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过来。潘小园指头张开一道缝,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武大叉腿侧坐在床上,裤子褪到膝盖,双手在胯间鼓捣了又鼓捣,气喘吁吁的,都快哭出来了。 还不忘说:“娘子且宽心,这次一定行,咱们生个大胖小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捂眼睛,好像已经明白什么了。试探着叫:“大哥……” 如果储备知识没错,原著里,百姓家妻子就是这样称呼丈夫的。当然潘金莲作为书中的反派荡`妇,从来都是直接自称“我”、要么就是“老娘”,从来没对武大使用过这个称呼。 武大听她这么唤自己,受宠若惊,赶紧应了一声,还在继续用力:“快了快了……” 此时潘小园对他的害怕全都变成了同情,尽量用正常语气说:“大哥,我病了这几日,发昏的时候梦见王母娘娘前来真身点化,说我冲撞了妖邪,若想保一家平安,须得半年内斋戒茹素,诚心向佛,禁绝……那个房事。” 武大一怔,手上不知不觉停了,露出迷茫的表情。这番话大约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潘小园尽量避过头去,不看他的关键部位,又贤妻良母般的补充了一句:“大哥若是见怪,尽可去……那个,勾栏瓦舍快活,我不介意的……” 武大慌忙跳起来,马马虎虎提上裤子,道:“不敢不敢!娘子说哪里话?”随即眼中多了些黯然,低声道:“既然、既然这样,那咱们以后再……反正,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从床底下拖出一卷铺盖,讨好地朝潘小园笑:“那个,还跟以前一样?” 潘小园心里咚咚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合着娶了她以来,这可怜家伙就没睡过床! 虽然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还是狠心摇摇头:“奴家病还没好,需要清静,大哥还是……”想了想,太对不起人家,又改口:“要不我出去睡,总之,身边不能有别人……” 武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喜悦神情,慌忙摆手:“不不,娘子别动,被窝都焐热了,哪能出去呢,我出去,我出去。” 说毕将铺盖往肩上一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没风也凌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以前怎么没想到?《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说了,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既然是个体型健壮的正常人,那武大这副模样,就不能用遗传不确定性来解释了。那分明就是……就是……畸形…… 而且畸形的,或许不止身高这一处…… 所以他才会对她潘金莲这么小心翼翼的看脸色。 所以他才会天天落得睡地板。以前的潘金莲,想必也曾度过了无数愤恨又无奈的夜。 潘小园一下子理解这个水浒第一荡`妇了。她为什么在书中显得那么饥渴,撩完武松撩西门――她老公不行啊! 突然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自从发现自己穿成潘金莲之后,每天都在担心被武松害死,也就没有像其他穿越女那样,有心情细细检查自己的容颜和身体。反正潘金莲的颜值不低,自己应该不丑就是了。反正潘金莲身为人`妻,自己绝对不会是…… 潘小园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屋子里翻出一面铜镜,用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赶紧关门,门上有闩,太好了,闩得紧紧的,窗户也关上。慢慢解下裙子,再左右看一眼,确认门窗关好,坐在床上,褪了亵裤,张大眼睛,一手握着铜镜,一手伸到下面小心扒拉…… 虽然是单身狗,但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狗,潘小园还是了解不少基本常识的。而此刻她的所见,让她惊讶得合不拢腿。 那就是,她潘小园,现在是潘金莲,节操丧尽的水浒第一荡`妇,现在仍然是,黄、花、大、闺、女。 天亮了。潘小园失眠一夜,躺在床上,蒙头盖被,哭笑不得。黄花大闺女又怎么样?自己就算是八心八箭钻石大闺女,在武松眼里,大约也只当得两个字:死人。 说不定,让武松杀了之后,自己就能穿回去了?拜托,死也是很疼的啊,何况是那种死法。 再说,这个想法显然太一厢情愿,这个抽风的世界,说不定再一睁眼,自己变成了更漂亮的绝世美女,全身珠翠华服,远处连绵烽火,身边一个痴情的君王柔声哄劝:“美人儿,你看那些来救驾的蠢货多狼狈,笑一个,笑一个嘛。” 逃走?更是不敢。古代户籍管理严格,就成了流亡黑户,一旦被官府捉住,就是“发送官卖”的命运――她潘小园还不如自己拿个炊饼噎死呢。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趁着手上有镜子,好好瞧一瞧这个和自己有着神奇缘分的女人的容貌。 潘小园穿衣下地。套上鞋子的一刻,又发现了新大陆。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金莲。顾名思义,她应该拥有一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才是。《水浒》里的原剧情,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也是捏了她那双尖尖小脚儿,才上手的。 总之,当她低头一看,看到的是一双纤直漂亮的36码**时,懵了。 说好的三寸金莲呢?古代人家嫁娶下聘的时候,不都是看姑娘的脚大脚小吗?像她这样,空担了个“金莲”的虚名,底下却是一双如假包换的天足,夫家是会退货的吧。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一双脚,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方才那些什么金莲啊退货的说法,都是明清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这小清新遍地跑的北宋时期,妇女普遍是不缠足的嘛。 就算到了南宋,缠足也只是在一部分士大夫阶层里实行,并且也是很温柔的缠法,并不会折骨,也不导致太大的畸形。到了元代,下层妇女开始流行缠足,并开始有出土的三寸绣鞋实物。明清两代,缠足之风渐盛,并且愈发变本加厉。百度百科里那些恶心的缠足图片,大多是延续清代缠足的印象。 而不管是《水浒》还是《金`瓶梅》,都是明朝人所著,里面的妇女形象自然也参照了明朝的民风民俗,缠成了一双双小脚。 也就是说,她穿来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严格按照书里的细节来的!也许,她不是穿书,而是来到了以《水浒》为蓝本的,某个真实的历史平行空间。 这些信息只是在潘小园的脑子里刷的过了一遍。她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关于古代生活的常识储备却丰富得不正常。 为什么?因为她在123言情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作死的习惯:考据。 别人都是任性架空行云流水日码一万,她呢,强迫症,非要把古代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弄清楚,相关古籍论文读了一篇又一篇,直读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真身穿越了才好,到头来对着空荡荡的文档发呆。 天天做无用功,文章写得是毫无破绽,但不出所料的,写一本扑一本。都是血泪。 恰好她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女主是南宋的大家闺秀,于是对于两宋的知识便格外留意了些,做了满满好几本笔记。书里的女主当然也被时代所局限,缠上了双脚――当然不久便让男主给强行放开了,两人从此缠缠绵绵浪迹天涯。 想到这儿,123言情签约作者潘六姐忽然惦记起她那本连载中的小说了,心里空落落的。小说还没写完,高`潮还没出现,男女主还没床单,可大约要永远的坑了。也许这时候,已经有真爱读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催更,问:“作者哪去了?穿越了?” 她鼻子一酸,叹了口气。床单的细节她都想好了啊。 摇摇头,抛开这个想法,套上绣鞋,站起来。 潘金莲是个修长美女,和潘小园在现代的身高差不过,而在古代的妇女中绝对算得上十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悄悄的摸上胸脯,感受一把以前从没感到过的绵软充盈,流氓的捏一捏,居然……居然有种百合的错觉。 铜镜往上移。镜子里的女郎,一张标准鹅蛋脸,下巴自然而然的收拢成尖。耳珠子柔润圆滑,一头乌发厚重垂顺。眉毛被修得纤细柔和,眼睛则是微微的内双,眼睑的褶儿下面,睫毛翘起来。鼻子挺直,嘴唇则是恰到好处的丰满――标准的古典气质美女。只有一样破坏了那气质:这张嘴现在有点歪,嘴角微微抽搐着,强忍着一抹惊喜的窃笑。 双手呢,纤细柔软,白皙丰润,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虽然比不上她在小说里描述的那些贵妇的柔荑,但对于一个需要亲自操持家务的劳动人民妇女来说,这双手绝对算得上保养得当,连一点茧子都没有――过去的潘小园,右手中指上还残留着学生时期握笔留下来的硬茧呢。 可见武大对她的纵容和照顾。这么一想,又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幸亏昨天没真踹他的小jj。 马上又想到以后也不能乱踹。记住现在是古代古代古代,自己是女人女人女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纲,要是真把他弄伤弄残了,那是谋杀亲夫,想想书里那个潘金莲的下场! 可是难道就真的顶着个潘金莲的身份,替她过完剩下的半辈子,迎接那个注定的结局?就算她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难道就要和武大白头到老么…… 想一想,一身鸡皮疙瘩。 潘小园觉得,自己必须给自己谋划一个其他的出路。 可是还没来得及动脑子,就听到楼下的门板吱呀一响,一个雄浑的男声传上来:“嫂嫂你下来,我有话说。” 潘小园听到这声音,头脑里立刻当当当的响起了空袭警报。 楼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世界里,能管她叫嫂嫂的,也只有一个人。 姓名:武松,排行:第二,年龄:二十五岁,爱好:杀人。 很多江湖好汉都不杀妇孺,但武松例外。他的成名作便是杀了嫂子潘金莲,情节特别恶劣,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重大,以致在电视剧里都是直接“哔――”。在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大闹飞云浦,以一敌四,虚虚实实,快,准,狠,招招必杀。血溅鸳鸯楼,冷静得近乎变态,男男女女一共杀了一十五口,末了还淡定地用衣襟沾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而现在,这个大写的反社会杀人魔,在楼底下,唤她。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流。 脑子一乱,剧情也撸不顺了。潘金莲似乎还没到归位的时候,应该不是现在……是了,西门庆还没出现……不对,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以前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不对不对,这个世界既然和原著稍有出入,有没有西门庆这个人还另说。总之…… 底下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嫂嫂?” 潘小园突然觉得那声音还挺好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听从他的命令。一定是原主潘金莲心中残存的那点花痴记忆在捣乱。自己可不会被迷惑住。 可是,杀人犯等急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潘小园一咬牙。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摘下方才为了臭美戴上去的绢花,瞥了一眼铜镜,做出一副她有生以来最为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能太殷勤否则大概会被认为是**`荡,因此无辜就好――眼神里适当的慌张和顺从,对了,还有大病初愈的柔弱与茫然。双手自然摆动,微微向上摊开,心理学上是接纳和无攻击力的暗示。然后,迈步…… 她忘了自己穿的是及地长裙。 裙摆没有手提着,刚走两步,就恰如其分地卷到了脚底下。潘小园“啊”的一声长叫,就看到地板旋转着朝自己扑过来,耳中骨碌骨碌的声音不绝,一个完美的倒栽葱,直接落到了楼底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鸿门宴 潘小园连尖叫都没来得及。一瞬间的工夫,只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自己不会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弥陀佛…… 呼的两声风响,只觉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腰身一扯,干脆利落地被放下来,竟一点也没摔没疼。好一会儿,潘小园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优雅地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余光瞥见了什么人的脸,男人,不是武大。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二条:绝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骚扰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松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小流氓欺负到家门口。难不成每次都是关门躲清静?做人窝囊到这份上,无怪过去的潘金莲嫌弃看不上! 那为首的闲汉马上又欣赏起了武大的紧张样子,夸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拉长声音问:“大郎,你家小娘子气色还是不太好,听说病了?是不是晚上没得满足啊?你要卖力些啊,哈哈!” 后面几个小的一齐起哄:“应二哥真是慧眼啊,嘻嘻嘻!这好一块羊肉,恐怕他啃不太动哟!娘子,你说是不是?” 还有的道:“哼,瞧她现在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儿,背地里欲求不满,不定怎么骚呢!听说病得也莫名其妙……”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园只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阵的懵,第一反应竟是摸手机拨110。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求助般四处望,只看到邻家一家帘子下面的孕妇,坐小凳子上低头纺线,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纺锤,连耳朵根子都不带动一下。另外一条帘子悄悄掀开小缝儿,后面闪着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够的热闹。对面银铺里探出个圆脸妇人,一副了然的神情,转头跟后面的丫头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笑着。 新搬来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看她那张俏脸儿红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琐不堪的眼神,苍蝇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几个流氓自得其乐,余光看到街坊们无人制止,更是有恃无恐。武大娘子越是尴尬无助,越是让他们心满意足。 “哈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你家老公在床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树皮……” 潘小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简直快忍不住骂人了,但不能出声……一旦说出什么奇怪的词,自己可就完了…… 那纺线孕妇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异动,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马上里间就有人大声呵斥,让她别乱看热闹。那孕妇慌忙拉了帘子,回去了 武大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劲扯着潘小园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几个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居然开始吹口哨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眼泪快出来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随着武大进了屋。心里头憋屈,手上用力,砰的一声,把嘲笑和口哨关在门外。 尽管知道被猥亵的对象并非“自己”,可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的潘金莲有多风流,已经不重要。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这样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评头品足,生出各种联想。而街坊邻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乐得瞧个热闹,谁愿意帮她说话? 来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盏热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头,那茶杯后面是一张方方的丑脸,小胡子翘着尾巴,眉毛耷拉着,带着讨好的笑。 “娘子消气,吃茶。” 潘小园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武大听到她一个“谢”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道:“娘子说什么话,娘子不恼我,我已是知足啦。” 潘小园吃一惊,赶紧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恼你了?” 武大讪讪道:“以前被闲人说嘴的时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骂一顿吗?我知道我没用,娘子可以骂我……” 潘小园怔了好一阵。原先那个潘金莲暴躁得可以!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这么个人拴一辈子,谁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帮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的闲汉,在门口怪里怪气的骚扰,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对武大,也是同情多于厌恶。然而谁知道三年五载过去,自己会不会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莲的样子? 只听武大又鼓起勇气,跟她讲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乱,以前我就叫你别多出门,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这么好看,可不是让外面的浑人胡乱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这副样子,出门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让我做丈夫的瞧,不是很好吗? 这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好久了,吞吞吐吐的的说出来,颇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其他人家里,丈夫都应该是这样对妻子说话的吧? 潘小园不敢苟同这样的价值观。直载了当的一句话噎了回去:“大哥,奴这几日也想通啦,与其这么别扭着过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落得干净,咱们……”顿了顿,祭出了写小说时的常用句式,“和离!你与我一纸休书,咱们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说毕,拿出气场,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大。 武大却像烫了一般,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你你,你又来了!不成,不成,那怎么成!……” 潘小园心中一动,敢情她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 武大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活了三十岁,才讨到娘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我都这样了,再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都没脸见祖宗!娘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我为了给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园狠下心来,转头不去看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踱开几步,道:“可怜你?谁可怜我呢?” 武大拙于言辞,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见说不动她,慢慢居然也强硬起来,上去拉住潘小园衣襟,好像生怕走丢的小孩子,固执地说:“反正你是我娘子。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潘小园眉毛一竖,强压住心头怒火,还要再争,武大却放软了语气,说道:“况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我若休你,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别异想天开啦,以后我多赚钱,一定能供得你好。咱们生一堆儿子……” 这一句霸道的“我养你”,在潘小园来,却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清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济收入,骤然间离了婚,靠什么吃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县东头的丽春院体验人生了。 她长叹一口气。经济不**,吃人嘴软啊。过去的潘金莲一次次试图离婚没离成,十有□□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过是被那些闲汉气着了,随口说说。”眼看着武大转悲为喜,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赶快给自己攒些钱,才是正道。”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我去准备今日的买卖,不能再耽搁了――今天不用做饭,娘子去楼上歇着吧。”说毕,顺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往后面厨房去了。 潘小园心中暗自庆幸。原来每天都是潘金莲烧火做饭。而今天,家里恰好有武松设宴剩下来的鱼肉酒饭,让那衙役收拾过,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于是今天做饭的任务就省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连古人的厨房都没去过,两眼一抹黑,恐怕连一锅汤都烧不熟。 想到这儿,赶紧跟着武大去了厨房。先熟悉一下里面的布置和器具,免得以后做饭的时候穿帮。 厨房里黑漆漆的烟熏火燎,透出发酵面粉特有的醇香气。一个硕大的砖灶挨墙砌着,上面堆了五六扇竹篾条蒸屉,想必是武大每日做炊饼的地方。潘小园以前写文的时候做过考据,宋时的炊饼,相当于现代的发酵馒头,是北方相当常见的主食。原本叫做“蒸饼”,后来为了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为炊饼。有些版本的《水浒传》电视剧里,武大郎挑着担子卖芝麻夹肉烧饼,绝对属于原则性错误。 和蒸炊饼的砖灶连着的,是一个二尺来高的小土灶,想必是夫妻俩日常烧饭做菜用的。灶上架着一口铁锅,灶洞里全是草木灰,几块发红的木炭还没熄灭,土灶周围比别处温暖了许多。 潘小园看着这炉灶,忽然想到,倘若自己没穿越,那么几个月后,药死武大的那碗□□水,便是在这个灶台上烧的。禁不住浑身一颤,下了几滴冷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欠债 炉灶对面一条又矮又长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两个半人高的大缸。揭开木质盖子一看,一个缸里是清水,水缸边缘挂着一个舀水的瓢;另一个缸里则是半缸面粉。潘小园被扬起的面粉一呛,鼻子一痒,侧过头去,打了个石破天惊的喷嚏。赶紧把盖子又盖上了。 武大已经挽起袖子,见她打喷嚏,赶紧过来,说:“娘子,你怎么不上楼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烦看我做炊饼吗?” 潘小园“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厨房,而是大批生产炊饼的民间小作坊。这间房子,若是原样搬到现代的博物馆去,一定会被视若珍宝,配备单独的展厅和讲解员。 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潘小园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紧,想看看大哥做炊饼。你若需要帮忙的,叫我就行。” 说完一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没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个“我”,连“奴家”都忘记说,真可谓无礼之至。可是武大却没在意,嘿嘿一笑,说:“好。” 只见他从灶洞里摸出一个陶罐,揭开盖,微微发出酸气,倒进些温水,用筛子滤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园心知那大约是发面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套出来,是麦麸拌水发酵而成,在没有酵母粉的古代,这东西便叫酵子。武大随后拎出个大木盆,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盐进去,用手搅搅匀,拣出里面的几颗沙粒儿。那面粉微微发黄,颗粒也略显粗糙,不像现代市场里那种纯白纯白的精粉。 只见武大左手拿起温的酵子水,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练地伸进去搅拌…… 潘小园失声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武大吃了一惊,放下酵子水,搔搔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手不脏啊。” 潘小园简直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手上当然没有明显的泥污,但刚刚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换盏,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虽说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但手上的细菌绝对已经欢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这双手做出来的炊饼,就算是倒找钱她也不买!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祸害整个阳谷县居民。潘小园眼珠一转,想出个说辞:“奴曾听说,但凡民间百业,虽有贵贱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爷一手护佑……”抬头余光一扫,果然看到砖灶上面供着个小小神龛,过去还真没白考据,赶紧朝那里努努嘴,“所以制作面食,虽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斋戒沐浴,但动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显出心诚,灶王爷便会格外保佑你生意兴隆,做出来的炊饼比别家的都好吃。” 倘若对面听话的是武松,潘小园万万不敢这般信口开河。可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看出来,武大确如书中所说,不仅“面目丑陋”,而且“头脑可笑”,换句话说,智商比较捉急。她潘金莲说出来的话,他还从来没有不信过的。 这话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难怪这一阵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细细的把手洗了。虽然没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但潘小园觉得心里毕竟不那么膈应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点像青蛙的蹼,可是揉起面来却出奇地熟练。倒完了酵子水,又一点点加温清水。面粉很快结成了块,又凝成了小面团。最后,又点了些盐卤,木盆里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园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温暖的土灶旁边,取过一块湿布整个盖上,撅着屁股,将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园也颇有些烹饪知识,知道这便是要等面团发酵。现在是冬天,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便发酵得快。 她试探着问:“大哥,你这手艺,是……是什么时候学的来着?奴忘啦。” 她和武大刚刚“成婚”不久,还在互相增进了解的阶段。这些细节,以前的潘金莲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思记住,因此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武大肯定不会起疑。 果然,武大脸上堆满了自豪,说:“没告诉过娘子吗?自从父母殁了,我便在清河县做了学徒,专学做炊饼手艺,一年便出师,上街做买卖,养我兄弟。” 武大这辈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约就是供养出了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逮着个机会就开始忆苦思甜――小时候生活怎样艰辛,怎样受人欺负,武松怎样说服他,要出去学本事,发家致富,回来把这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一报复回去。 潘小园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难道他是回来报仇的? 武大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哪能当真呢?我兄弟可是个识法度的明白人。他说这几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自强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不过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紧,嘿嘿!我就说嘛,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还是回家来安稳。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说话缠夹不清颠三倒四,潘小园对这兄弟俩的过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个人好不容易投机了几句,却又听到门口有人叫门。 武大满手都是面团,答应了一声。潘小园出去开门一看,只见是个翠巾裹头、红脂搽面的妇人,一张肥肥胖胖大白脸,一双描得细细的眉毛,头多久还?” “有些好说话的,没定期限……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娘子,你别担心这个……” “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能还得起不?” 武大彻底蔫了:“家里……这个……这个……” 还在磨蹭,忽然又听到后门一声叫唤:“六姐儿,六娘子,得空儿不?”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这是又一个来讨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王婆 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探过来半个花白的脑袋。 “六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王婆看起来不像来催债的。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着呢,武大从她这儿肯定借不到钱。 赶紧答应。知道王婆在剧本中扮演的角色,本来不愿意和她多有交集。但眼下人家主动相邀,至少是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能搞好关系,还是搞好关系,免得适得其反,招来些意想不到的祸患。 武大那边炊饼出锅,一路小跑地挑着去卖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从两家相邻的后门出来,过一口水井,来到王婆的茶坊,里面是一片温暖的湿气。老太太手里面抓着一把南瓜子儿,露出一排黄牙嗑着。炉火上暖暖的烫着一壶水,将开未开的光景,旁边几个空茶盏,桌子边上挂着一片抹布。 王婆嗑够了瓜子儿,手指头放口里嗉嗉,咂摸咂摸,随手在抹布上捻干了口水。见潘小园来了,忙堆下笑来,抓起抹布,将桌子拭抹一遍,又把几个茶盏口儿揩了一圈,张罗着点一碗豆蔻姜茶,给她驱寒。 “娘子,怎的几日都不来老身这儿吃茶?” 潘小园眼看着沾了她口水的抹布擦遍了所有的茶具,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心想怎的古代人偏偏这么不讲究。不对,同样是古代人,《红楼》里可要精致多了。老天一定是嫌她上辈子太过邋遢,才给她发配到这么一个粗犷的世界。 拿起一个茶盏,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悄悄又擦了一遍,才让王婆点了茶,谢了,端起来慢慢喝。宋代的茶,都是沸水冲泡茶粉而成,有点像现代日式抹茶。然而其中又会加入各种香料甚至药材来调味。眼下这个豆蔻姜茶的味道还不错,喝下去喉咙热热的,微微出汗。 王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喝茶。方才潘小园被小流氓骚扰的时候,王婆坐在茶坊里间,也是看热闹的一员。可眼下事情过去,王婆对她的态度,又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友善,甚至带着些做作的热情,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潘小园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没话找话:“干娘……近来可好?” 穿越初始,连片钱渣儿都没摸到过,却得知家里有三十多贯的负债,心情有点复杂。也愉快不起来,笑容略显僵硬。 王婆却似乎就等着她开口,堆下笑来,朝对面瞟一眼,低声道:“这么快就来要债了?照老身说,也忒急了点儿,谁人家里没个山高水低,乡里乡亲的,用得着算那么清楚么!” 潘小园大为感动,赶紧表示同意。王婆又说:“老身不才,上次没能出钱,只是出了点儿力,心里甚是惶恐。现在恰好有个机缘,娘子若是需要用钱补贴家用……” 潘小园心里一跳。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让她挣外快? 眼下自己是个没有工作的全职主妇,生活全靠武大养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何有底气跟武大提离婚? 再说,多亏当初武大到处借钱想办法,自己才有幸穿越“还阳”。且不说这钱有多少真花在了实处,有多少是武大傻了吧唧被坑的,总归是他一片好意。占着这一副好躯壳,这账不能不认。 赶紧点头:“需要,需要!”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手艺,是在古代能拿得出手的? 王婆眉花眼笑,刚要开口,忽然外面有人叫唤:“老王,老王!今日有茶没?” 王婆只好起身出去,抹布一甩,回头朝潘小园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朝外面招呼:“薛嫂子,又卖花儿来?进来吃杯茶!来,来!” 便有一个头戴翠花、脸上搽粉的四五十岁妇人进来了。潘小园见是年纪大的,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那薛嫂眼前一亮,将她打量了好一阵。不方便一上来就问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便笑着还礼,跟王婆客套着坐下了,点了一盏茶。 潘小园听她们家长里短的唠,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听着。这个社会对她来说还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薛嫂手里的布包儿沉甸甸的,看着装了千八百文钱。王婆一双小眼在上面羡慕骨碌碌转,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谢媒钱?” 薛嫂便得意笑了,道:“这桩亲事说出来,可笑掉老姐姐你的大牙!南门外的胡员外,最近托我寻一房好人家女儿做妾,出手就给了一匹上好缎子做定金,啧啧,大户人家手笔!” 王婆斜睨一眼,啐道:“吹牛!就那个胡桃仁儿破落户,他也有钱讨妾?再说,他家大娘子不是刚殁一个月吗?” 薛嫂拍着手上布包儿,微微笑道:“刚殁一个月又怎地?没听说过男人家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胡员外眼下三样里占了两样,天天容光焕发呢!” 原来那“胡员外”胡大郎那过世的老婆家境殷实,带来不少嫁妆,首饰房舍田产之类。老婆在家里经济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觉得窝囊,不免到勾栏瓦舍里去追求刺激。正头娘子气得一场病接着一场,床上躺了几个月,做丈夫的也不尽心伺候,上个月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说,一面叹息:“啧啧,要么说女人家命贱,没脚蟹,嫁进谁家门,就是谁家人,哪由得自己呢?”说毕,两只眼睛一睃,却是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连忙微微低头,跟着附和了两句,做出一副乖顺小媳妇的模样。 王婆又好奇地问:“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妆,又是谁拿着?” 在北宋,嫁妆就是女子的私人财产,由她本人经营处置,一般情况下,就连丈夫也不能擅自动用。若是丈夫亡故,则可携产再嫁,富裕的寡妇在婚姻市场上很受欢迎。可是薛嫂刚刚帮合的这个胡大郎,娘子既殁,那份他眼红了数年的嫁妆箱笼一下子便收归己有,当晚就搂着箱子睡了一夜。 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纳个娇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烦,况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张罗续弦,虽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个凉薄的名声。然而用亡妻的嫁妆钱讨妾,毕竟也太说不过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娘家人丁稀薄,只来了两个叔伯兄弟来理论。这边胡大郎请了十几个帮闲泼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那边托薛嫂火速寻了个合适的穷人家女儿,略相一相,满意了,当晚就一乘小轿,抬进家来,生米煮成熟饭,那边娘家兄弟也就没辙,又不愿意闹到官府,只好骂骂咧咧的走了。 薛嫂因为办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开开先妻的嫁妆箱子,额外多取了一贯钱谢她。薛嫂拿着这钱,正准备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园在旁边听了许久的热闹,这才琢磨出个味儿来,不由得打断了两个婆子的闲谈:“等等,这男人这样忘恩负义,他老婆在世的时候,怎么不跟他和离?还忍那么久?” 王、薛两个婆子一愣,齐声哈哈大笑。王婆道:“和离?想得可美!她又没犯七出,又没多少娘家人来闹,那男人死咬着霸她嫁妆,还肯签休书?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萨!”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慢慢萎缩下去。 她怎么刚刚意识到,在这个社会,妇女是没法单方面提出离婚的。休不休妻,权利完全在男方。所谓的“和离”,也得经过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员外为了老婆的嫁妆,可以撑着死不离婚。同理,只要武大坚持不放她,她就永远得是他老婆。 而自己还想着赚钱就能离婚?天真。 薛嫂还要去集上买东西,看了看天色,便告辞走了:“茶钱记我账上,到时一发还。”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收拾,眼珠子一面跟着她手里的钱袋,隐约露出艳羡的眼神。 潘小园满脑子还是休书离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辞。王婆却把她拉住了,眼眯着笑道:“六姐儿怎么走这么快呢?” 潘小园才想起来,王婆把她叫来茶馆,似乎是要说什么赚外快的事。自己和钱没仇,还是要洗耳恭听。 眼下她的茶早就凉了,王婆便又烧水续了一盏。两人杂七杂八的开始唠家常。从天气说道健康,不一会儿王婆就叹气:“娘子啊,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凑合过日子,就怕有个山高水低。可巧最近有个大财主,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终衣料,啧啧,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棉,放在家里,只苦没有裁缝来做,让我看着干着急哟……”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放着现成的福星瞧不见!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如今伤势也大好了,不如请娘子来帮忙裁衣,老身感激涕零,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到时一定重重相谢,按县里最好的裁缝的工费来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园看着王婆那双憧憬的三角眼,噗的一声,呛了一大口姜茶,顿时泪流满面。 请我……帮忙……裁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骂战 王婆赶紧给她捶背顺气,拉过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闲着,不然明日就过来……老身必有重谢……” 潘小园烫了一般抽回手,脱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着王婆惊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来解释:“那个,奴家这两日,身子不太舒服……对,头疼,还没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当年潘六姐儿多年练出来的针黹女工,恐怕早就随了她化为一缕清风。眼下自己这个冒牌货,一双纤纤素手只有敲键盘的时候是灵活的。别说裁衣服,裁纸都裁不齐整啊。 慌慌张张的解释了又解释,王婆却依然微微的怀疑。刚刚还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刚刚还积极主动的要挣钱,这会子又叫头疼? 潘小园却依然嘴硬。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这剧情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为什么像看猎物一样看自己,又为什么将那慷慨大财主的布料赞不绝口地夸了半天。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几乎能看到将来的情景了:从此以后,潘金莲天天来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欢天喜地,买酒买菜、买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门大官人无意路过,登门拜访,王婆大称缘分,你俩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情,最后再试探着问一句:“干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财主大官人……贵姓?” 王婆一怔,武大娘子居然上来就问了这样一个大胆*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准备! 眉开眼笑,赶紧答:“要么说这世上缘法凑巧呢,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门的便是!怎么,娘子没听说过?” 潘小园一颗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西门大官人用计勾搭金莲的剧情,不是明明要发生在过年以后……为什么会提前?难道,难道叉竿事件已经发生过了?难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她潘金莲已经和西门大官人天雷地火,见过面了?难道潘金莲段数如此之高,不仅婚外撩汉,而且,还同时撩两个?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这妹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却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看来西门庆的支线剧情还没开始,扭转命运,还来得及。 不约,大官人我们不约! 心意已决,任凭王婆如何唠叨,只是礼貌摇头。站起身来,说:“叨扰干娘,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这就告辞了。” 王婆难以置信。好歹也是有这么多年经验的专业马泊六,这武大娘子泼辣风流,风评又不好,料想不难上手,怎的一分光都没有,计划就似乎要夭折了?能为了勾引个小叔子,奋不顾身,命都差点搭进去,现在倒装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门大官人,四目相对,那副缠绵悱恻的小眼神儿,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肯定是她听到西门大官人的名字,羞涩了,更说明心里有鬼。 干脆摊开了说。王婆换了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娘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娘子这般人物,屈就那个糊里糊涂的矮子,老身也觉得不值。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楼下,我可也没多声张吧?怎地现在却跟老身这么生分了?唉,早知道老身费力不讨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说个明白,也省得他为了你,屈花了那么多钱,哎哎……” 一番车轱辘话说下来,潘小园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这番话,潜台词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调戏小叔,反被推下楼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而老身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没把真相告诉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而现在,娘子居然连“裁衣服”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推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状,揭发你的黑历史! 潘小园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现在跟王婆闹翻脸,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烦之中。不知道西门庆给了她多少贿赂,但看今天的情势,不来点进展,这老太太是不会罢休的。 王婆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便显得不那么顺眼了。潘小园面对“前任”留下来的“债务”,自然不愿意背这个锅。什么大官人,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给自己添满了热水。 脑子转一转,也放软了语气:“干娘说哪里话,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刚刚昏迷了好几日,药钱也不知贴了多少,也没能持家伺候,家里颠倒乱成一团,多少闲气堵着,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王婆立刻就坡下驴:“可不是!最近天气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这个好办,老身可以给你熬煮药茶,包你喝了神清气爽……” 潘小园还是摇头,做出可怜的语气:“只是最近有件烦心事,不解决,奴家万万没心思出门。干娘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要是能帮奴家这个忙,裁衣服的事,还用问吗?……” 王婆转嗔为喜,连忙点头。原来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谈条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门大官人赠的那锭大银,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说! * 三天后。潘小园目送武大挑着炊饼出门去卖,自己稍微打扫了一下大门前的空地。 甫一开门,四面八方都是债主,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挂上了帘子。这些简单的家务,她已经做得十分熟练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归的挣钱,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真是挺轻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点一点适应着古代社会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对着的这个男人太挫,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 刚下了帘子,正思忖着回去洗个脸,却发现手里的帘子不太听话,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只见一柄扇子横在了门帘和杆子中间,顺着那拿扇子的手看过去,赫然便是当日组团来骚扰的小流氓头子。只见他一双眯缝眼,一个肉鼻头,口中啧啧的说:“武家娘子,这么早就下帘子啦?” 他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五六个闲汉,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脸红了!哈哈!鲜羊肉也有害臊的时候!她脸红啦!” 为首的肉鼻头笑道:“娘子装什么清高,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比你家武大风流倜傥、健硕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满足你,可要记着来找我们啊!” 后面的人驾轻就熟的起哄:“好一块羊肉,别教落在狗口里!嗐,那狗咬得死紧!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个银铺里的妇人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幸灾乐祸地朝潘小园瞅了一眼。 潘小园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拾起门边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墙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隔壁茶坊的门帘应声掀起。卖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个铜壶,蹬蹬蹬的大步跨出来,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两道眉毛一竖,力贯顶心,气沉丹田,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哪个长舌头顽皮泼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铺子前面嚼蛆嚼的香个没完呢!” 这一吼端的是余音绕梁,满座皆惊,街市上的嘈杂立时停了。当时街上行人就有好几个住脚的,一帮泼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见声势足够,径直走到街心,揪住一个最猥琐、叫得最欢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街三代破落小张三,穷断脊梁骨的没头鬼,老娘养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丽春院里刷锅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谁给你的胆子在良家门口撒野火儿!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泼贼,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天气,只见王婆口吐白气不断,云雾中夹杂着唾沫星子,已经喷了那张三一头一脸。那张三紫胀了面皮,刚要还嘴,王婆哪能容他半个破绽,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不识时务的腌臜泼短命,魉魉混沌,有娘生没爷教的无字儿空瓶,泼**胎赖骨疮皮大烂x!也不睁开你那屎糊眼儿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徒手阉了你,敢在他哥哥门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烦,老娘门口还不乐意溅上你那骚x臭脏血!”眼看骂蔫了一个,转头骂第二个:“李四穷厮也来凑热闹,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冷铺里呆不惯,大街上讨打!银样镴枪头,人皮囤破罐子,这年头王八也会开口,你家老婆在屋里养汉哩!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开,潘小园悄悄退到帘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这嗓门,这脸皮,这词汇量,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我欺!王婆这个老太太,简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小叔 紫石街一场骂战,王婆大获全胜,小流氓团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阵,也散了。 白烟褪去,王婆矗立街头,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气,迈着沉稳的步伐凯旋而归。 潘小园连忙给她捧上一盏热茶,眉花眼笑地道谢:“干娘辛苦,来润润嗓子。今日多亏干娘给奴出头,否则定教人笑话了去……” 拣好听的说。但她的马屁水准平平无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儿园水平,只得用真诚的笑脸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请王婆将这些流氓骂走,狠狠出一口气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许多。别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无差别的大骂了一通,这其中也是颇有门道的。王婆告诉她,领头的那个穿着光鲜的肉鼻头,乃是东三街有名的破落户,名叫应伯爵,人称应花子,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和本县不少地痞恶霸都有来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绕过了他没骂,而是专拣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穷挫猥琐汉子,骂他们没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赌耍乐子,专把大哥往良家媳妇门口带,这不是坏你们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应伯爵平日里帮闲应酬不算少,今天来武大门口骚扰,也是因为办事顺路,被手下这些饥渴的小弟推过来的,只图个乐子。被王婆这么一搅合,自己一方明显不占理,甚是无趣,当下带了人转身便走。那些被王婆骂了的张三李四还撂下狠话,说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账,还被应伯爵斥了两句,说他们不该没事找事,以后少来武大郎家门口聒噪。 这便叫做礼尚往来。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谁最狠最流氓,而是讲究什么事都留个余地。你给我面子,我也就还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园听了王婆的解释,只觉得胜读十年书,直着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说:“娘子年纪还小,这些事儿啊,急切间是悟不出来的。等你像老身这般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 二人尽欢。王婆想着,这回可以过来裁衣服了吧。 刚要开口发问,却见武大娘子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茶盏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连忙表示关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园皱一皱眉,轻轻“嘶”了一声,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绷带。王婆吃了一惊。 “唉,什么都瞒不过干娘。昨天做饭,不小心烧伤了手,好大一块,疼得要命……还好大郎及时出去买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说,可得好好养一阵……这下可好,本来还盼着给干娘裁裁衣服,赚些家用,眼看着是跟孔方兄没缘了,唉……” 其实她只是咬了咬牙,象征性地给自己烫出了一个小水泡。武大哪有疑心,立刻大惊小怪的心疼。老鼠油倒是真的买了,就放在门边的小板子上。潘小园左手拿起来,愁眉苦脸地说:“差点忘了,今天还没上药……” 王婆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娘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裁衣服的事情,显然别想了。就算把她拉到茶坊里,一只胳膊包成粽子样儿,大官人看到了,也扫兴啊。 寒暄了两句,只好让娘子好好将养,那布料么,老身只好先放一阵子了。 潘小园心中暗喜,谢了王婆,转身便回,还不忘嘱咐一句:“可得放好了,奴听说老鼠也嫌贫爱富,专门爱咬值钱的布料子呢。” 一抬头,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围的行人都高上一两个头。紫石街尽头,五十步开外,武松背着手,静静伫立在路边,显然早已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她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婆,行为举止可都算不上优雅。待要装没看见,转身回家,又觉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经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显出心里有鬼了。但,总不能迎上去欢迎他吧,天知道他会往什么方面想…… 正犹豫着,武松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衙役。潘小园连忙准备好了行礼:“叔叔万福。” 武松还了礼,道:“方才在县衙下了卯,闻得闲人说道有泼皮来家骚扰,便回来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经将人打发走了,武二多事,这就回去了。” 潘小园忍不住脸一红。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明显是,看不出嫂嫂有这等手段,居然请来了骂街高手来撕逼,也不怕丢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园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觉到武松语气里淡淡的讥讽,潘小园也有些来气,也跟他绕圈子:“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妇道人家名声要紧,受外人威逼不过,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叔叔见笑。”言外之意,你哥哥武大郎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我只能想办法自我保护,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细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孤傲气少了些,可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武二无能,好歹是知县大人亲抬举的都头,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纠纷争执,尽可交给武二理会,强似让嫂嫂亲力亲为。” 潘小园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骚扰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处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手里绰着梢棒,一个拎着水火棍,此时正倚在墙边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显眼之极。 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说的什么“回来看一眼”,可绝不止看一眼这么简单。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负了,这两个衙役早就准备好,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几个人,教训一番。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武松也没那么可怕了,赶紧称谢。 武松却还是淡淡的神情,补充道:“如此,也免得坏了我哥哥的脸面。” 潘小园的笑容僵硬了。本来以为武松对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这句话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决定帮她对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让人欺负了不好看――可不是为嫂嫂你两肋插刀。 撇得还真清。潘小园心里对他的那点欣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已经提前凋零殆尽了。眼前这张精神抖擞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着一个阴暗心机的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帮子衙役们称兄道弟,身边随时带着几个自愿卖力的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长官的教诲;而关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针对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毕竟自己现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着为了一片阴影放弃自由的阳光。 “可不是,大哥一个养家男人,邻里间面子上可要过得去,现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让人笑话了去――对了,那天奴家摔伤,昏迷了那么久,邻里间颇有劳烦,我已经让大郎挨家挨户谢过了,叔叔有空时,也多跟街坊们打个招呼,最好。” 说完一笑,无辜得没心没肺。这话里含着婉转的挤兑:是你把我推下楼的,我都如此不记仇,你还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鲁莽,望嫂嫂莫见怪。”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嫂嫂那天说的话……还当真吗?” 潘小园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说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盏残酒?”若是还有些别的花言巧语,眼下除了武松,谁还知道?武松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语了? 在武松压迫人的气场之下,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机锋:“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数,哪用得着来问我?” 武松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立刻又开口,堵住他的下一句问话:“呀,时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 顺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体”的经历,不失时机的给过去的潘金莲洗洗白。 武松却没“自便”,似乎是憋着什么话,纠结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武二告辞。对了,烧伤的伤口不宜包扎太紧,似嫂嫂这般,裹着老鼠油包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化脓烂掉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哦”了一声,谢谢他提醒。怎么看着他眼底下有点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心照不宣,各自行礼告别。 掀帘子进门的瞬间,余光看到王婆端了盏茶,坐在门口瞧着自己和武松两个人,若有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算账 这一上午闹腾的! 潘小园回到家,关了门,进了厨房,小灶里烧了一锅温水,坐下来,拆了绷带,对着自己那块莫须有的伤口看了一会儿。 照武松的说法,包这么紧,现在伤口早该恶化得不成样子了――还好,王婆百事皆通,就是缺点打架斗殴的经验,一个马虎眼,居然没瞧出来。 随后给自己泡了一碗姜水喝了,上了二楼,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挺尸。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在现代就是这样,想不到这个世界里的潘金莲,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毛病。 两天前,第一次在古代来了大姨妈。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力更生,找来几条帕子洗净晾干,马马虎虎缝成一个姨妈带,里面装上灶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边缘修理齐整,还不忘加了一对硕大的侧翼。 潘小园在现代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写到过不少类似的情境,仔仔细细地考据过古代妇女的姨妈大事。当时她还暗自吐槽,觉得草木灰太脏,用了绝对要生病。现在自己亲眼见过之后,反倒觉得这些草木灰经过高温消毒,大约是这个家里面能找出来的、细菌含量最少的东西了,也就毫无负担地用上――不就是卖相差点吗,现代也有类似的产品,高科技活性炭,黑不溜秋的,卖得比奶粉还贵呢。 开始那会子她还想着,像前辈穿越女那样,发明姨妈巾贩售四海走上人生巅峰,但随即发现,北宋时期,棉花还没有大量普及,寻常百姓身上连纯棉的衣裳都罕见。用棉花做姨妈巾?做梦吧。 只能接受现状。于是她眼下只能戴着装备来回走动。潘小园知道这东西事关健康,马虎不得,因此每天都要像在现代一样换上好几次,勤洗勤晾,保持洁净。而据她所见,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妇女都没有太强的卫生意识,一条姨妈带连用好几天的都有――难怪古代妇科病高发! 要扭转别人的观念是很难的。潘小园试着向隔壁刘小娘子提到卫生话题,人家反倒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哟,那时候可不能沾冷水,什么都不要洗!你就忍忍吧!” 那,烧温水? “啧啧,谁敢这么费柴火败家,看她男人不大耳瓜子打!不过武大娘子概例外,大郎可舍不得打你吧,嘻嘻!话说,武大娘子,你在家,男人是不是都听你的?哪像我家那个死鬼,唉,唉……等得了空儿,可得跟奴家传授传授经验……” 刘小娘子八卦之心泛滥,潘小园唯唯连声,也就不敢再强行科普,只好暂时独善其身。毕竟自己的身份要藏严实,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蹊跷。至于邻居们的家暴问题,也只能暂时装作不知道。 睡了一个时辰,好容易舒服了些,估摸着武大快回来了,便下楼去厨房准备做晚饭――姨妈期间洗手下厨,放在现代人眼里看来大约是二十四孝好女友。然而潘小园知道,自己眼下跟武大搭伙过日子,其实全靠他赚钱养着,大部分家务也是他做,更别提为了她欠的那一屁股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自己给他做顿饭,心里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况且她的本身厨艺也不差,看到古代这些纯有机食材,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只是有一样美中不足。北宋时期的中国人,还没见过土豆、番茄、玉米之类的新大陆产品;辣椒也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明朝才传入。潘小园以前挚爱的地三鲜、水煮鱼,酸辣土豆丝,也就只能在梦里相会一番。不过有得有失,许多现代难见甚至绝种了的蔬菜,比如薤、藜、茵、蕨、瓠、紫苏、胡荽、鹿角菜、元修菜,在这里倒是司空见惯。现在是冬季,许多菜品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思量着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可要好好的一样样尝过来,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吃货。 眼下家里只有冬储的萝卜和白菜,北方老百姓家里的标准储备。潘小园轻车熟路地择菜洗菜,找出菜叶子里干瘪的青虫子扔了――果然是纯天然无公害――生火架锅,煮了一锅菜羹。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是张大户家的丫环,显然经过了上岗培训,厨艺自然是不错的。相比之下,潘小园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饭可就随意得多了。前天潘小园头一次烧了一桌饭菜,武大吃了几口,神色就复杂起来,不敢当面批评,只是转弯抹角地说:“娘子……久不下厨,手生了,嘿嘿,嘿嘿。” 潘小园心里倏的一跳。但以武大的智商,她也完全不必担心穿帮。略一思索,便解释道:“这几日与邻里妇人闲聊,得知了一样新的烹饪之法,能少用三分之一的柴炭。我寻思着,便想试试看,家里能节省不少进项。怎么,这法子做出来的菜,不如以往吗?” 武大一不懂烹饪,二算不清柴米油盐,三也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当下连连点头,称赞她贤惠:“娘子爱怎样怎样,反正菜到了肚子里都是一个味儿,嘿嘿,嘿嘿,省柴火才是更要紧的。” 于是潘小园便敢放开了手去做。菜羹煮在灶上,便想往里面放些肉末提味。往架子上一摸,发现那一点点肉已经吃完了。她一皱眉,到另一个架子上找葱姜,发现上面只剩了些干枯的葱叶,蜷缩在缝隙里苟延残喘。这才想起来,昨天让武大回家时买点葱姜肉,他可是一点都没带回来,大约是忘了。 于是潘小园只好看着一锅没油腥的菜羹发呆。主食她不用准备,家里一向是吃剩炊饼的。有时候那剩炊饼实在是硬得像锅盔,便撕开了,像羊肉泡馍一样泡在羹汤里吃。最近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剩炊饼格外多,掰的时候像是在练大力金刚指。 穿越之后的伙食大致便是这样。一天两顿,上午一顿,下午天黑前一顿。市井小民皆是如此,条件好的富贵人家才能负担得起一天三顿。 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不该抱怨,毕竟自己眼下还好好活着,没有穿成县衙西街上面的瘸腿乞丐,就应该感恩老天阿弥陀佛了。毕竟“上辈子”的她,只是个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的小扑街,生活也谈不上怎样惊天动地。 可人一旦沾染过文字,多多少少也就有了些文人的情怀,比如向往自由向往远方,比如抓住理想就不愿放手的痴劲儿。 现在呢,她的理想,就是这样蚂蚁似的窝囊过一辈子? 武大显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咔嗒一响,门让他用担子挑开了。带着笑的声音传进来:“娘子,我回来啦!” 一声“娘子”叫得她心烦意乱。叹了口气,迎过去,厌怏怏地说:“大哥回来了。” 西门大官人这边的警报暂时解除,生活重新又变得了然无趣起来。 只见武大掸了掸身上落下的薄雪,将棉袄连着寒气一道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凑到火盆旁边烤火。潘小园端来菜羹和剩炊饼,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嘴巴忙。武大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嘿嘿笑两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又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只看着自己媳妇的模样儿,就一脸岁月静好的满足。 潘小园被他看得难受,简直有一股子飞奔出去再不回来的冲动。好在她觉得自己良知未泯,在想办法甩了武大之前,首先得帮他把债还了――毕竟自己这具身子是他花钱救回来的,说不上知恩图报,起码得两不相欠。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哥,我叫你买的葱姜肉呢?怎么今日还没买来?” 武大一怔,放下碗,脸上神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今日、今日我看菜场的价格贵了些,嘿嘿,嘿嘿,就没买……” 潘小园心里略有不快。这是过日子的人吗?提醒他:“家里可没肉啦,菜也就这些了,下顿就没了。虽然咱们过得紧巴,可总得吃东西吧?” 武大又是一怔,头低得更深:“今日买卖不太好,实在……实在没挣得什么钱,娘子别生气,明天……明天我加倍努力卖……” “卖得不好?”担子里剩了十几个炊饼,也不算差吧。潘小园帮他算,“你一个炊饼卖多少钱?两文对不对?一扇笼炊饼二十个,就是四十文。今天你做了十扇笼,总共该卖得四百文。这里剩下十三、十四……十五个,饶去三十文,不是还得有三百七十文钱吗?一斤肉多少钱?” 武大听她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眼睛早直了,思维完全跟不上耳朵,只顾着呆呆点头。 潘小园撇撇嘴。小学算数的内容,被她拿到武大郎面前显摆,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继续追问:“不是我非要刨根问底,只是要心里有个数,大郎今日却是拿回多少钱?” 武大面有惭色,慢慢伸手入怀,掏出钱袋,抓出一把钱,慢慢摆在桌上,又将钱袋倒过来,叮叮当当滚出了一小把。手再伸进去掏摸掏摸,抓出几文漏网之鱼,一起拢在桌上。 潘小园脸黑了,手指头略微扒拉扒拉,就大概知道这些钱有多少。但还是慢慢地数清了,一边数,一边向武大报数。 “一百八十六文……大哥,你确定,今天没遭扒手?” 武大低头不说话。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幼儿园大班老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生意差一天不要紧,可是你余下的那一百八十四文钱、九十二个炊饼,哪儿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大忽悠 眼看着武大还是一言不发,左手抠右手,潘小园一颗心渐沉渐深。这家里的经济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邻居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和尚道士一块儿请,同场念经,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丈夫死了才两个月,过了断七,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闩上门,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生意经 被如此声音裹挟着,潘小园不停也说不过去了。大嗓门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过年的衣服,到俺这边来准能找到最好的!——这匹,东京最新流行的缠枝水林檎大花儿,有名号,唤作‘绿肥红瘦’,最趁娘子这头黑油油头发!价格么,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给你打个八折……不喜欢?看看这款‘燎沉香’……” 潘小园问出了一尺布的价格,没志气地决定还是找借口遁走。打了个哈哈:“那个,奴今日还有事……” 大嗓门老板娘显然不给她这个台阶,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没带够钱?没关系,可以先赊着嘛……” 潘小园强笑道:“那多不好,多影响你们生意……”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新品上市 次日,天高云淡,百里暖阳,宜开市交易。 潘小园早早起床,帮着武大蒸了十扇笼猪油炊饼,自己先抓走一个当早饭。这里的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但她却始终不太习惯饿着肚子熬一早上,因此起床后总要找东西稍微填补几口。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有卖清理银器的猪毛软刷,便顺手买来,自己加了个柄,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凑合用着。武大问起来,就说过去在张大户家里,生活讲究着呢。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算了。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也双颊:“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郓哥 潘小园转头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自己差不多高,一头乱蓬蓬油腻腻的黑发,梳着两个锃亮小鬏儿,全身包在补丁厚衣服里,胳膊上也挎着个篮儿,正笑得开心,往武大的担子里指指点点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值变声期,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脸上又还没褪去稚嫩,一笑,两个酒窝儿。 武大显然认识这孩子,嘿嘿嘿的搓着手,笑道:“郓哥儿!今日又出来卖什么啦?” 潘小园一个激灵,登时对这孩子肃然起敬。郓哥儿,不就是后来智斗王婆,帮着武大捉西门庆奸的那个小猴子吗?本身姓乔,因为是在山东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这孩子聪明伶俐,每日只在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老爹。 郓哥听了武大问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扬着下巴,伸手抹平了鬓角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脑袋一甩,抬头凝望着风吹云动,变幻出各种形状。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天色寒冷,适宜蒸梨。”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缝本来犹豫,这时候爽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吹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吹,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精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精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鸡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青龙白虎 “干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情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见势头不对,纷纷走了。巷子里只剩武松一个,手里提着董蜈蚣。董蜈蚣明显有了底气,脸色回复了些,又回头朝远处的炊饼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纹身汉子见己方人多,话语也稍微强硬了些,朝武松作了个揖,笑道:“小人贱姓范,江湖人称铁臂猿猴,祖辈在这阳谷县居住。都头新官上任,怕是还不太清楚我们阳谷县的规矩。哥儿几个在县内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汉,以后这种事,都头还请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们手下的小厮可不敢玩大了。我们还指望都头步步高升,大家做长久的朋友呢。” 这话的意思更明确了。武松是客,对方是主。拿了我们的好处,以后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便也会约束手下,作案时便不会太过猖獗,让你在知县面前,也有拿得出手的绩效。 潜台词便是,要是你武都头不识相,非要跟我兄弟们较真,那么都头辖区内的治安,可就难以保证了。况且兄弟几个都是地头蛇,真要跟大伙对着干,这打击犯罪的成本,都头你可要掂量掂量。过去县里也有过不上道的官兵,兄弟们也不是没给整下去过。 这,便是武松到任之前,阳谷县中的警匪规矩。 “铁臂猿猴”见武松沉吟不语,又含笑道歉,说:“我这兄弟不懂事,没的冲撞了都头。好在都头眼下并不当差,大家好说好商量,要是都头看得起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里留着老大的余地,意思是:董蜈蚣不识大体,还没跟都头通气,就急着出手作案,实在犯了黑道大忌,我们回去必将好好教训。况且,你武都头眼下也不当值,非执勤时间执法,那啥拿耗子,兄弟们会很不爽的。 以他黑道大哥的经验,以往大多数白道官兵,不管如何的油盐不进。一番利害关系算下来,都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合作。但若是眼前这位武都头实在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是没有后招。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知不觉又聚起十几个打手小混混,每个人脑门上似乎都写着“先礼后兵”四个字。 新任的都头,脚跟还没站牢,就算让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传出去,同僚们也只会笑话他不上道,在平民中更会是威风扫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来保护我们小老百姓? 武松还是一言不发,全身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极慢极慢的思索,只有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扫过明面上、角落里的每个人。 “铁臂猿猴”被他目光扫中,竟莫名其妙有些怵。产生了一点身为螳螂的错觉。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太岁,是徒手杀过老虎的。周围这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够不够一只老虎的战斗力? 然而他马上轻松下来,暗暗温习了一遍给自己留下的第二套后招。万一武都头真的要诉诸暴力,就算揍不过他,到时让几个长得可怜的兄弟往地上一躺,大嚎“没王法了,县衙都头欺压良善当街打人!……”也足够他喝上一壶的。 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攥了攥拳头,手指骨节劈啪作响,一对青龙白虎同时龇牙咧嘴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蓝绸衫 武松却笑了,笑得温厚和煦,“阳谷县里,其他的都头巡捕,也都和你们有这样的交情?” 这是要松口的节奏?“铁臂猿猴”尚未开口,身边一个小弟抢先答道:“那当然!不信都头去问……” “这是阳谷县的规矩?” 几个小弟有了底气,不约而同地笑道:“不错!” “阳谷县的规矩,是谁定的?” “铁臂猿猴”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不是谁定的。守规矩的,便过得好;不守规矩的,就会吃亏。” “那么,武二这里也有一条自古以来的规矩,比你们的阳谷县规矩还要古老些。不知道这两条规矩放在一起,该听谁的?” “铁臂猿猴”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要讨价还价,并非油盐不进。 赶紧问:“不知武都头的规矩……” 武松微微一笑,眼神指着小巷子尽头分岔的一条死路,示意去那里单独谈。 “铁臂猿猴”便也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命人原地等候,自己拍拍袖子,和武松哥俩好一般并肩走过去,心中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喂饱这个新都头,财、色、还是…… 刚过转角,出了其他人视线,武松猛地停步,一转身,面色如霜。“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一紧,胸口被武松一把揪住,双脚一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张口便叫:“来人……”。 武松的目光在四面慢慢一扫,手上一紧,“铁臂猿猴”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竟是动弹不得,脸色泛白,再也发不出声了。 武松面不红,气不喘,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问我规矩,武二的规矩,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绝不能反悔。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 “铁臂猿猴”要**被制,万般痛苦,偏偏武松说话慢条斯理,等他话音刚落,连忙困难着点头,喉咙里挤出话来:“这……这是自然……” 武松依旧不慌不忙,道:“武松曾在知县面前,承诺保护一方乡亲平安。为了践行这句话,也只好让你们多受些委屈。今晚三更之前,给我滚出阳谷县,从此不许再踏进县治一步。不知足下答应不答应?” “铁臂猿猴”脸胀得通红,伸手徒劳地抓着胸口,眉头紧蹇,小声道:“这个……都头,你是县里公人,可不能随意欺负平民啊……” “我下卯了,眼下就算杀了你,也只算是平民斗殴,衙门里有的是人给我说情,自己回去做晚饭,先走一步。武大对于担子里的新产品已经卖得习惯了,现金两文,赊账三文,也已经说得利索了。潘小园见郓哥还在街上踅来踅去,有他在,武大应该不会吃太大亏。 离开县衙广场,快步过了狮子桥,却隐约觉得周围不对劲。嗒嗒的脚步声跟在身后,鼓起勇气回头一看,那几个小流氓居然跟了过来! 见被她发现,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欢。一个年纪小的混混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歪歪斜斜的笑,迈着八字步朝她走过去,一面向同伴们使眼色,意思是看我的。 黄历上肯定说今天不宜用脚走路。潘小园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策略。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流氓应该不会动手动脚的伤人,但一番指指点点是躲不过的。要是万不得已,当街和小流氓撕起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如果忍气吞声,被他们的哄笑赶回家,以后更是别出门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正凑在首饰摊前面买东西。阔肩膀、蓝绸衫、皮靴子,轮廓好熟悉。 她心中欢呼一声,这么快就把小偷处理掉了!手段不错嘛! 不知怎的,她不像初来时那么怕武松了。推及原因,大约是自从推掉了王婆的裁衣请求,得知“自己”还没来得及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相应的,自己的命运,也就暂时不会太失控。 微微提起裙子,小碎步赶过去。打虎的武都头,你们可谁都惹不起! 听到后面小流氓还在七嘴八舌的说脏话,脚下愈发快,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叔叔!” 对方没听见。再近几步,冲着那背影就叫:“后面有人跟着我,看起来不怀好意,请你……” 蓝绸衫这才吓了一跳,诧异地转过身来,见是潘小园,露出惊喜的笑容。 而潘小园全身一震,一个急刹车,差点被裙子绊倒,张口结舌,下半句“叔叔帮忙”,生生吞回了喉咙里。 面前的男人哪里是武松! 只有身高跟武松差不多,但他戴了个长松木束发冠儿,细看还是比武松矮那么一点。而面相更是大相径庭。但见唇红齿白,长眉凤眼,眼角贮着安逸,一看便是富贵闲人的模样。二十七八年纪,颊边两道笑沟,这时候带了三分俏皮,正随着那双薄唇开合,一跳一跳的。 “娘子,你……”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直勾勾的看了他好一阵子,连忙低头,万福,磕磕绊绊地说:“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心里面暗骂自己眼瘸。武松怎么会穿这么长的绸衫?怎么会光顾首饰铺子?怎么会…… 怎么会身边还带着个伶俐的小厮!那小厮本来也在瞧首饰,一跑过来,见到潘小园,“咦”了一声。 蓝绸衫随即看到了后面那群小流氓,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这些没出息的,干什么不好,居然敢骚扰武家娘子,也真是欠敲打。”抬头甩个眼色,唤那小厮,“玳安儿,去把人给我赶走。” 玳安领命:“爹,看我的!”这时候的家奴,流行称呼主人为爹娘。 潘小园又是一连串的惊愕,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问:“你……认识我?” 可我不认识你啊。 蓝绸衫饶有兴趣地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戴着绿松石戒指的左手摸着下巴,笑道:“想来那日叉竿打在别人身上,疼的可不是娘子,自然也不消用心记着了。” 那名叫玳安的小厮朝着一群小混混大步冲过去,狐假虎威一挺胸,一面口里骂道:“散了散了!滚开滚开!没看到谁在这儿吗?一群没出息的,赶紧给我回家找娘,别再这里碍西门大官人的眼!” 几个小混混一愣。这小娘子也不是大官人府上家眷,怎么大官人倒管起这事了?乖觉的赶紧往后缩头,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作揖傻笑:“大官人连日不见,改日小的去孝敬……” 边说还边往潘小园身边凑。西门庆耐心瞬间耗尽,拨开玳安,把那二愣子一脚踹翻。他也是练过拳脚的,这一下又准又狠,那人嗷了一声,肋骨咔嚓断了,咕嘟出一口血,捂着心窝蜷在地上,叫道:“大官人饶命……” “叫你们滚蛋!” 一群小混混抱头鼠窜,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拉起那二愣子,也给拖走了,留下一地血迹。 玳安在旁边轰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自己找死的?” 西门庆理了理衣摆,转头看着潘小园,笑容可掬:“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是有急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轿子 潘小园看着那一地血,一阵犯恶心,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略微镇定下心神,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有叨扰,奴便告辞。” 硬着头皮迈步,刚要低头走人,西门庆却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绷带,眉头一下子抽紧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想是做饭时伤着了?怎么家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还得让娘子亲自下厨?” 嘴上说得殷勤,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还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经跑了回来,喘着气,叫道:“爹,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还是请娘子上轿,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轿子,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账本 有了这第一天的经验,翌日清晨,武大早早便起,吭哧吭哧的做了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四百文的市面价值,天没亮就挑出去卖了。潘小园叮嘱了他几句,便没跟出去。 留在家里,盯着西门庆送的那个瓷瓶子,想着怎么才能悄没声的处理掉。这么精致光亮的物件儿,要是真给混在一堆日常垃圾里,那定然是无比惹眼的闪耀,收垃圾的不瞧见才怪;埋起来,自己又没那个工具和力气;思来想去,只能先藏到自己嫁妆箱子里去,武大绝对不会翻看。 等到天亮,去管邻居刘娘子讨几张纸,顺便跟她拉拉关系。 和大多数百姓不一样,隔壁刘公曾经读过几年书,颇识几字,眼睛没花的时候,一直靠给人家写信写字生活,家里也一直存得有纸笔。刘公的女儿刘娘子,生得面黄肌瘦,整个人跟武大差不多高,却比武大窄了一半。因为家里缺了什么吃你家的用你家的,俺也是几句。潘小园这才套出话来,刘娘子家的一个远亲,原是住在清河县,识得武大郎的。武大当初卖房子搬家,也是那远亲帮忙找了买主,说合还价,卖出了个略高于市价的好价钱,又帮忙找了这边阳谷县的房子,第二天就换了居所。一切办理得十分顺利。武大安顿下来之后,拿出两贯钱,谢了那人的牵线搭桥。 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刘娘子一家对武大夫妇便稍微友好了些,并不像其他邻居那样整天嘲讽看热闹。 刘娘子还笑道:“六姐儿在这厢住得可算满意?听说当初,你可是要死要活哭天抹泪的,非要从清河县搬出去呢。你家大郎还真听你话!”想起她自己那个凶巴巴的丈夫,语气中透着十分的羡慕。 潘小园吃了一惊,附和着点点头,心里面却飞快地转。原来武大从清河县搬家,还是在她潘金莲的强烈要求下做出来的。 结合她以前的推理:武大搬家,为的是一个靠不住的理由。周围的邻居没人提出质疑,都心照不宣地眼看着武大卖了房子。 而现在,她得知,还有人帮他说合还价,把老房子卖了个好价钱。 而当时,武大新娶的老婆潘金莲,在其中更是充当了一个大忽悠的角色。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让武大搬家不可。 刘娘子见她忽然哑了,好奇地问:“六姐儿,怎么了?是不是茶凉了?” 潘小园连忙说:“不,不是,茶好得很,那个,我只是……” 想了想,做出一副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有些忘啦,当初大郎把那清河县老房子,卖给了谁来着?” 买房子的人,多半也参与了集体忽悠武大的阴谋。 刘娘子小家碧玉,也不太参与这些人情往来,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你家大郎的房子,似乎是……似乎是……对啦,让一个大财主买了下来……” “哪里的财主?姓什么?” 刘娘子想了想,答道:“嗯,听他们说,似乎是南方来的财主,姓……是了,姓郑……” 姓郑?潘小园在心中默默捋了一遍《水浒传》,只想起来那个被鲁智深打死的郑屠,再说人家是“镇关西”,也不是南方人啊。 也许是自己全盘推测错误?武大卖房搬家,就是她潘金莲一时脑热,软磨硬泡的结果?再或者,那个买了房子的郑大财主,真的是人傻钱多,撞上这件事的? 她把这条线索默默记下,还要问什么,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 刘娘子神色一凛,站起来,抱歉道:“家父最近感了些风寒,要人多伺候着些。不是奴不留客……” 潘小园赶紧表示理解,茶盏里的茶喝光,也站起来,谢了刘娘子赠的几张纸,又祝刘公早日康复。两人互道万福,刘娘子便匆匆进入里间了。 潘小园出了她家,贞姐儿给送出来,刚要关门,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现在才头一次开口,声音脆脆的像是刚摘下来的雪梨。潘小园连忙回答:“什么事?” 贞姐左手绞右手,脸红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娘叫我对你说……别管街上那些闲言碎语……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议论才、才怪……” 潘小园完全没料到,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是大人不方便说的话,才叫小孩子来传? 连忙坚定地对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贞姐头更低,甜甜的道了声再见,掩上了门。 * 潘小园面带微笑回到家,拿出从刘娘子家借来的几张夹黄宣纸,又裹了一支炭笔,削削细,坐下来铺开。 毛笔是中产以上人家的专享;普通百姓记个账、签个名,很多时候就用废布裹一支炭芯儿凑合。潘小园第一次看到这种炭笔,就感叹苍天有眼,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铅笔。自己再削一削,改进改进,便不难上手,使用起来毫无障碍。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闺秀,不得不从头练习毛笔字的女主们,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优势。 笔头磕着牙,开始给武大设计账本。原先他那个画满了圈圈叉叉的土账本,记一天两天的账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点分不清楚了。要是赊账超过十天半月,武大多半会瞪着那几条竖线,发一会儿呆,然后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吧,就当是我请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猪油炊饼,并且有限时现金折扣,赊账的人少了一大半,这账本便不用做得太复杂。 但账是必须要记的。武大憨厚老实,脑子又不太好使,县里买过他炊饼的人,或多或少都占过他一点便宜。要是再开一个赖账的头,人人效仿,那武大可就是当之无愧的阳谷县第一冤大头,往前推五百年,往后退五百年,估计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账要怎么记?武大目不识丁,他能认出来的字儿,加起来大约还不够凑一桌麻将的。 潘小园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还是舍不得直接用纸,先到厨房,用炭笔在地上打了几遍草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回到纸上划拉。 画的是一幅简略的阳谷县地图。阳谷县不大,和后世的小县城一样,只有一条大马路贯穿东西,也就是县衙所在的青石板路,唤作县前大街。马路两侧多是商户、酒家和政府机关,相当于整个县里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县城中心,上面一座矮矮的石桥,便是狮子桥。从那里辐辏延伸出去十几条小巷,里面便住了县里的大部分平民百姓,紫石街便是其中一条。 县城东北侧地势略微高起,小巷也就爬了山,转了几个小坡。半山腰盖着一座寺庙,唤作报恩寺,承接阳谷县居民升官、发财、娶媳妇、生儿子、中状元等一切愿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满为患,寺里的住持据说是知县大人的远房叔伯兄弟。县城西侧和南侧,过了居民区,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眼下隆冬季节,便都荒芜着。 上次她出门探查情况,用心记住了大部分街巷的名称。不过不用写上去,一则武大不认识,二则她自己的繁体字水平还亟待提高,可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画了一些最明显的地标:一张大鼓,代表县衙;一炷香,代表报恩寺;一个拱,代表狮子桥;狮子桥边一座三层小房子,便是县城内最大的酒楼,唤作狮子楼;几个大方块,便是县里几个大户人家的位置;紫石街让她重点加粗,自己的家那里,用胭脂点了个小红点。 等地图差不多完工了,武大也回来了,裹着一股寒气。两个担子空空如也。一进门,担子还没放下,就把钱袋献出来,满脸期待地让她数。 潘小园赶紧把他拉到桌子前面,“先不忙数钱,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盆不温不火的冷水浇灭了武大献宝的热情。武大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小媳妇一般坐下来,乖乖听从吩咐。 潘小园拿出那张阳谷县地图,连同几张夹黄宣纸,上面让她用尺子比着,整整齐齐地画了一满页的虚线表格,用线串在了一起。 “大哥,明日若再有人赊账,你试试这样记。” 首先,让武大报出那些经常喜欢赊账的顾客名字,把他们的住地标在地图上。县城不大,百姓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互相知根知底,武大毫不费力地便指出了二十几处住地。 接着,结合武大以前惯常使用的符号系统,譬如何九叔等于一横一竖,蒋大夫等于两横一圈,王屠户等于一个小叉子……将每个人的代号,标在地图上他们家的位置。 最后,将一个个代号填入表格中的第一栏,拿出以前的土账本,对照着,尽可能地回忆,将每个人赊账的数额都记在相应的符号后面。 这样做的好处是,尽管武大不识字,忘性也大,但可以通过地图上的住地,迅速判断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人来。再者,计算赊账数额的时候,再也不用一张张纸往回翻,每个人所欠的数额都写在一处,到时简单相加就可以了。 任何一个用电脑做过表格的现代文化人,对这种方法应该都不算陌生。虽然潘小园设计出的粗糙成品,简直是侮辱了后世所有的财会专业人员,但在武大眼里,无异于一项高新革命性技术,所要求的智力水平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潘小园拿出了当年给熊孩子当家教的耐心。 “……大郎你来算一下,这五天的欠账,该是多少?――不用写数字,划道道就行啦。” “要是王六姐再赊六文钱,该怎么记?――不是真赊,就练习一下嘛。” “……有人来买十个炊饼,但身上只有十文钱,剩下的暂时赊账,你该往账面上记多少钱?” 武大经受了他出娘胎以来最惨痛的一次折磨。好在武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知道自己笨,知道娘子比自己聪明,娘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脑子转得满头大汗,拿着炭笔的手都攥得骨节发白。 等他好容易熟练了基本的记账窍门,潘小园深吸一口气,甩出了最后一道大题: “……假设何九叔来买你两扇笼半的炊饼,讲价讲到八五折,另外代李皂隶买二十二个,掏出一贯钱付了,说剩下的顺便还他的欠账,请问能不能还清?如果不能,他还欠多少?该往哪个格子里,怎么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生儿子 武大的内心是崩溃的。但是让娘子满足高兴,又是他娶媳妇以来毕生的追求。每一道他答不上来的问题,都是横亘在娘子回眸一笑之前的巨大阶梯。 他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敢想过的难关。等他终于站到最后一级阶梯上的时候,潘小园又惊又喜。 “你看你,脑子明明好使嘛!” 武大简直感激涕零,一副过年收到巨额压岁钱的表情,用眼神追逐着娘子眉梢眼角的笑意,目光中带着些贪婪。 潘小园有点不舒服,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男人,说不定很久都没有收获这样的成就感了。说不定,自从他父母死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别人的夸奖。 这么一想,顿时心一软,朝他由衷地一笑,鼓励道:“大郎本事渐长,挣钱养家,算账记账,真是越来越能耐。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娘生肉长的,人家别的摊贩能做到,你不也照样能做到?以后挺直了腰板赚钱,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武大听了这两句,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她,嘴张着,露出一种奇怪的费解神色。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会无意中说了什么现代词语吧…… 还没来得及慌张,却见武大鼻子皱了一皱,眼睛里居然闪了泪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平头上巾帻,带着哭腔道:“娘子,你说什么?” 昔日那个只会指着他鼻子骂窝囊废的娘子,居然开始夸他有本事,会挣钱! 以前,每日陪着小心,不过盼着少挨几句骂,少受几个白眼。就算是他偶尔收入多些,回到家来,也不过是蒙她“嗯”一声,那张俏脸便不会拉得那么长。晚上赶他睡地铺的时候,也少些恶言恶语。要是她被他蠢笨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一笑,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立功了。 而今天,她直载了当地夸赞了他,那语气是由衷的,一点也不带讽刺。她让他挺起腰板做人,说他不比其他人差! 武大觉得,自己的娘子今晚变得格外温柔美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赶紧又捧起账本,把一晚上的学习成果巩固了一番。 潘小园可有点舍不得点灯了――灯油十八文钱一斤呢! 便催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眼睛。” 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武大受宠若惊,连忙跳起来,没口子答应,赶紧点上一枝蜡烛。跳动的烛光下,自己娘子那张娇媚的脸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她还关心他的眼睛! 过去她看不上他,还说过什么,巴不得让他这双小丑眼睛瞎了,免得在她身上乱睃呢。 和所有阳谷县居民一样,武大每年过年时都会去报恩寺烧香许愿。他觉得老天爷手头一定有厚厚的一摞请愿书,就像知县大人案头的公文一样。而自己长得矮,那香插得低,自己的愿景大约总是被压在最底下,直到年底也没被翻开。 而今天,武大觉得自己每日的善良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居然翻了他的牌子!原来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是这等滋味…… 她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不介意跟他一床睡了? 想到这里,挤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娘子……你看咱们马上要发财了……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嘿嘿,嘿嘿……你生出来的,一定又高又漂亮,不像我……” 这种话潘小园已经听惯了,耐心敷衍:“现在还不行……” 武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赤红着脸,手忙脚乱的就来解她腰带:“今天我行!今天我肯定行!咱们生儿子……” 潘小园始料不及,用力一挣,小声道:“不成!你给我走开!谁给你生儿子!”脚步往后一退,踢到一张椅子,险些跌一跤。 武大的力气却惊人的大了起来,抓住她衣襟不放,耍赖般叫道:“生儿子!你、你都夸我有本事了……你都冲我笑了!你都冲我笑了!肯定是想跟我生孩子……咱们去睡觉……你是我老婆……脱了,脱了……” “王母娘娘给我托梦……” “我不管!我不管!我娶你这么久了,一个儿子都没有,让人笑话……”武大死命抱着她大腿,呜咽道:“…我……我是个可怜人,除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别的老婆了,娶老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你别让我绝后……我得有儿子,不然对不起我武家祖宗……” 潘小园又惊又怕又怒,眼见被他往楼上卧室里拖,平日里计划得好好的,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拧脖子捏蛋踹jj,可她毫无格斗经验,哪敢来真的,手脚先软了,被他拖了好几步,嗤的一声,衣襟散开,又不敢叫,只得狠命扳住门框,咬牙切齿:“今天你敢动我,以后一辈子走霉运!滚开!我看了黄历,今天没法生儿子!再这样我可踢你了!……” 乱七八糟地低声骂着,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我好心助你挣钱改善生活,和颜悦色的跟你说话,把你当弟弟一样鼓励,你却整天就想着这档子事! 武大反而抱得她更紧了:“娘子……莫哭,我……我陪你睡觉,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好好过日子……” “啪”的一声清脆,武大晕头转向,要一阵,才捂着半边肿脸,不相信地看着潘小园,“娘子,你……你……呜……” 潘小园也吓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正想说些安抚的话,武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控诉道:“你打我!还不给我生儿子!我、我告诉我兄弟去……” 潘小园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反唇相讥:“好,你去啊,大半夜的闹到县衙去,让全县人都看你笑话!他武都头也管不得家务事吧!就算他能把我下到大牢里去,我看你一个人怎么卖炊饼!怎么再娶媳妇!怎么一个人生出儿子来!” 武大开始还跟她梗着脖子,这最后几句话打到他心坎里,慢慢的蔫了。娘子说的是大实话,眼下他已经习惯了做生意处处依赖她。再说,当初娶她就是占了便宜,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没出一分一厘就抱回一个大美女,要是没了她,他哪有能力再娶一房? 潘小园见掌握了些主动权,捋了捋被拨乱的头发,继续危言耸听:“现在是生儿子要紧,还是赚钱要紧?我整日给你照顾儿子,谁来帮你赚钱?等到债主找上门来,咱们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讨饭!你儿子也跟着讨饭!说不定还要让人捉去抵债!”说着说着就觉得荒诞,气得笑起来,“到时全阳谷县的男女老少都去冷铺围观你,咦,炊饼武大郎全家怎么搬去那儿了?他把儿子卖了多少钱?” 武大打了个哆嗦,彻底雄风不再,方才那点无中生有的底气已经被忽悠得底儿都不剩,缩回了正常的身高,小声辩解道:“娘子,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棒子完了给颗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咱们说好了,家里的三十贯欠账不清,就别提生儿子的事。” 武大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咱们就算把家什都卖了,也不够一个零头啊……我们慢慢还,那些邻居们也没要利息,都是好说话的……” “笑话!那是人家跟你客气!你晚一日还钱,便少一分信誉,人家便更瞧你不起! 武大还可是可是,“咱们急切间哪能赚来这么多?你别异想天开,娘子……” 潘小园咬牙:“谁说赚不来这么多钱?” 武大倒一下子机灵了,低着头,小声辩驳:“赚一辈子,也许可以……可我都三十了……你总不能……让我绝后吧……” 潘小园再咬牙:“半年。给我半年时间,别吵着跟我睡觉,我专心给你赚钱,保证……” 武大摇头如拨浪鼓:“半年不行!太长了,我不等……咱们还是好好生孩子……” “五个月。” “不成,儿子比钱金贵……” “四个月!” “娘子……你随便闹腾,再休息五七天总够了,然后……” “三个月。不能再短了。”潘小园说得斩钉截铁。王母娘娘的威慑力早就没了,银钱才是最能让人听话的东西,“三个月之后,我要是拿不出还债的钱,就说明我没有赚钱的天分,我安安心心在家给你生儿子。要是我赚得够了,欠债还清,以后这个家里得听我的。什么时候生儿子,我说了算。” 心里说的是:等欠债还清,我跟你武大再无瓜葛,到时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 武大懵了好一阵子,极慢极慢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军令状,又安抚似的说:“可是,钱没那么容易赚的……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三十贯……” 潘小园不理他,回到自己卧室,把门牢牢锁住,开始思考人生。 在气头上抛出这么一个疯狂的协议,总算把武大镇住了。但同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日常吃穿用度,她要攒下三十贯钱。 而她自从穿越到现在,经手的全是零币,连一贯足钱都没摸到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销账 又是一天炊饼日。武大听从潘小园的策略,抱着自己的新式账本,一个个的赔笑着提醒:“俺娘子说了,过去赊的炊饼钱,三天之内都得给讨回来,不然……不然她不给俺吃饭,嘿嘿,嘿嘿。” 这话却是潘小园授意的。武大生性胆小,就算给他吃一副千年大蛇胆,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理直气壮地向别人讨债。那么,不如把责任都推在他那个蛮不讲理的娘子身上――再结合武大一身的窝囊劲儿,还能赚赚路人的同情分。本来赊的账便不多,十文八文的,大家为了让武大不至于挨饿,多半就慷慨解囊,带了零钱的,都把账还上了,有多嘴的还打趣呢:“不给你吃饭?哈哈,大郎,我看是不让你**吧?哈哈哈……” 欠账一清,武大立刻笑嘻嘻地从担子里摸出两个炊饼,递过去。 对方赶紧说:“大郎,今日我不买炊饼……” 武大一挺胸脯,庄严宣布:“不不,炊饼是俺送的。俺娘子说了,凡是三日内清了账的,一律……一律白送两个猪油炊饼……” 他倒不记仇,昨天跟娘子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经忘到了姥姥家,提起娘子仍是一副自豪的语气。只是看着对方一脸惊喜的表情,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有点犹豫。 但这也是潘小园严肃吩咐过的。用免费赠送炊饼的方式,鼓励顾客积极销账,培养现金付账之风。武大再心疼,自家娘子的话金口玉言,也不敢当耳边风。 等到武大白送出去三四十个炊饼之后,风声便传开了。凡是在武大郎这里赊过炊饼钱的,现在去销账,有白送的炊饼吃! 有便宜不占是笨蛋。一时间武大的炊饼摊前面门庭若市,连县里当值的衙役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抓一把零钱,溜出来,挤在人群里,讨了两个炊饼,正好当午饭。 倒是那些从没赊过账的,这时候也羡慕起来了。那个出名老实的温秀才,在武大摊子前面踅来踅去,最后终于忍不住挤过去,说:“大郎,像我这等从未赊账的,今日可就没有白送的炊饼了吧?” 话音里有些讽刺的意思。武大哪听得出来,一边忙着给别人派送免费炊饼,一边嘿嘿笑着说:“哪里哪里!像先生这等从不赊账的,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都记在这本子里呢。俺娘子说了,等到年关底儿的时候,专门做些精致点心,答谢你们。” 这一个环节,潘小园也早就有所准备。不赊账的五好顾客自然必须受到优待,但总不能额外再多送他们几个炊饼吧。武大的炊饼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潘小园想来想去,决定答谢他们一些“限量版”的东西,以彰显这些五好顾客的优越身份。说白了,就是现代社会里,商场逢年过节搞的那些会员专享、会员抽奖之类的活动。 至于答谢的“精致点心”到底是什么,武大神神秘秘的不说。其实那是因为潘小园还没有想好。这几天生意愈发稳定,她早就想研发一些利润率高的新产品。不然,光靠两文一个的炊饼,武大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每天也最多出产十三四扇笼封顶。利润永远无法突破。 但潘小园每天帮忙做炊饼,设计营销策略,就占了绝大部分的时间。新产品的念头,也不过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那温秀才得到这么一句承诺,显然是十分给自己面子,心里面顿时满意,也就不再多问,买了两个炊饼,踱着步子走了。 这天武大送出去一百来个炊饼,却拿回来了八百八十文钱,惊得他自己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潘小园幽幽地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以后还随便让人赊账不?” 武大眯着一双豆眼,一脸坚决地说:“不赊,不给赊!说什么也不赊了!” * 三天很快过去。武大左数数右数数,昔日的坏账已经销掉了七八成。剩下的欠债人,要么是出了名的无赖泼皮,要么是早已搬家出远门、许久不见人影的,要回来的希望便也不大。潘小园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两句,让他别心疼。数数匣子里攒的钱,已经能串成两贯了。 让她惊讶的是,县城里的其他商户,大多也是久为欠账困扰的,看到武大来了这么一出,居然也都福至心灵,纷纷发起了现金付账的倡议。一时间县衙门口的商业区,恰如刮过一阵清风。一夜间,规矩就变了。 但照猫画虎,未免就有东施效颦。譬如对面的馄饨铺,本来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账,老板忙于生意,分不开身去讨,也是久受其苦。现在放出话来,三日内来清账的,一律免费送一碗馄饨。但馄饨铺不似炊饼摊,一个是堂食,一个是外卖。这来白吃馄饨的人一多,不免占了不少座头,把正常的主顾都挤得没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没什么效率观念,在外面下馆子,更是要享足服务,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翻桌率极低。这样一来,远远望去,馄饨铺食客排队,的确是生意兴隆,但那馄饨铺老板的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没到三天,就把清账送馄饨的活动取消了。那些闻讯而来的顾客,见没了免费馄饨,都颇有微词,转而到武大那里买炊饼去了。 再如狮子楼前那家卖杂货的,听说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货物一律提价一成,譬如原来卖十文的蜡烛,眼下就是十一文;原价三文一捆的麻绳,眼下变成十文三捆。若是赊账,便按新价格卖;若是现金付账,价格不变。但杂货铺的商品种类众多,古代人情社会,又很少明码标价,价格全靠脑子记,客人问时,全靠一张嘴说。现在还要加上额外解释的精力。还没到半天,他家打杂的小厮自己先记乱了,一瓶灯油,给这个卖了十八文,给那个卖了二十文,两个买主遇上,互相一通气,那个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气得直接到县衙门口击鼓,要诉讼奸商。那杂货铺掌柜吓得白了脸,连忙飞奔过去,拉住人家衣袖连连道歉,好说歹说,又赔了那人一瓶新灯油,又打了那小厮一顿,这才罢休。 武大家里呢,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关起门来数钱。虽然还不至于数到手抽筋,但这些日子的零钱攒下来,也满满的几大串。原先放钱的那个小匣子居然装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只短粗的手,大摇大摆地伸了过来。潘小园护食似的,把钱往怀里一搂,大惊小怪道:“干什么!” 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额头上皱纹都挤出来了。潘小园推测他在向自己卖萌。 “娘子……你看,咱们有钱了,那欠债……方才银铺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钱,还……还问我这钱要干什么用,还问欠他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潘小园点点头。武大确实有些“欠债还钱”的觉悟。可是这一次,她有别的主意。 “大哥你听我说。当初你向五六家借过钱,每家都出了四五贯。这三贯钱还谁都不够。况且咱们得对债主们一视同仁,倘若只还给一家人,别家怎么看你?大方的或许不介意,但万一有那心胸狭窄的,以后你连人家怎么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吓了一跳,张了嘴,问“那、那怎么办?” 潘小园思索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家里的面粉,还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面粉不像后世那样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粮多是粟饭麦饭,只需粗粗加工,赶上年景不好之时,收下来麦子根本不去麸皮,质量不好的还常夹杂着石头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损,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将麦粒加工成面粉,就要脱壳、研磨、过筛,成型,费时费力,因此一般都是专业化生产。 面粉之精粗,制法上有碾与磨的区别,又有干湿之分。最高档的叫做鹅绒面,听名字便知道有多么洁白细腻,潘小园还没在阳谷县里见卖过,皇宫里那个书法家皇帝,大约是顿顿吃这个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面,是磨坊里制出,又至少过两遍筛的,比鹅绒面稍粗一些,当然没有雪花那么白,但至少杂质不多,吃起来不伤牙齿;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面,是所谓的“全麦”,碾坊里便可出品。成品泛着微微的茶色,只能用来做一些粗糙点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档次的“白面”。至于百姓家里自己磨的面粉,质量参差不齐,便谈不上等级之分了。 武大做炊饼的原料,向来是买的第三等茶合面,从城外曹家磨坊里进货。今年收成好,粮食价贱,卖一百五十文一斗――大约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听潘小园问家里的面粉,理所当然的认为问的是茶合面,连忙道:“还剩一两斗,我不敢一次买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个,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园点点头,道:“那么辛苦大哥了。”话锋一转,又道:“茶合面买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来点新鲜的,换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约要多少钱?这三贯钱,够不够?” 武大吃了一惊,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么?” 潘小园一副再明白不过的口气:“做炊饼啊。” “可、可是……”从来没见过雪花面的炊饼,谁家敢这么败着过日子? 潘小园笑了:“从明天起,咱们做两种炊饼,都添猪油。茶合面炊饼作一担,卖两文一个;雪花面炊饼作一担,卖五文一个。你想想,这一天下来,你得多挣多少钱?” 武大张着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雪花面毕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将近四贯钱,只有大户人家才买来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饼,若是卖五文钱一个,那……那…… 算不过来了。直觉告诉他,似乎不会亏本。 潘小园却早就算过了。越是高档的货物,利润空间越大。要想快速挣钱,非得多搞些花样不可。单靠卖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武大的炊饼生意永远无法有所突破。必须推出单价更高的新产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从高档的原料开始。 整个阳谷县里,居然找不出一个雪花面做的炊饼,真是商机无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雪花面 潘小园本来就是个脑子活络的。好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动手能力不敢夸耀,主意却是信手拈来,眼下再加上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武大,堪称绝配。 武大哪敢有半点异议。次日午后,六斗雪花面就用毛驴拉到了家。武大回到家,忙不迭地跑到厨房,细细研究起这雪花面来。 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在时,逢年过节,曾经吃到过雪花面做的笋泼肉汤饼,自己和弟弟一人只得一小碗,顾不得烫,哧溜哧溜的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才想起来对着嘻嘻嘻的笑,伸出舌头去舔碗。 后来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停止了长个子,只是继续往横里发展。他兄弟呢,却是越来越出落得高大壮健。邻里街坊周济的那点饭食根本不够,大部分都给弟弟吃了。然而没过一个时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像块大石头,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武二倔强不说,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来,那张小俊脸上满脸都写着一个“饿”字。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鼻子里全是面粉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经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做了都头。总算熬出头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样高大漂亮又聪明,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一生的这么多遗憾。 当然这事他现在不太敢提。 一□□袋雪花面摆在眼前,真实不虚,那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简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脸蛋。捏起来也细细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还薄薄的沾着一层面,拍一拍手,一片烟雾。 以前哪舍得买这种面!不知道做成炊饼,香喷喷的,嚼起来得有多带劲!自己这个娘子,可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想出这么多妙法子? 武大握着一把面粉,闭上眼,似乎就来到了县衙前面,乌泱泱的大长队伍,人人抢着来买他的雪花面白炊饼,脸上的渴望神情,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渴望笋泼肉汤饼的模样。五文钱一个,又是五文钱,又是五文钱……瞬间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钱山,把他整个人从头埋到脚,乐得他笑出声来。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人家不请自来,潘小园也只好赶紧把王婆迎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茶盏在擦呢,一双斜邋遢三角眼左顾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紧的袋口里,隐隐约约沾着她过年才能看见的、白生生的雪花面粉。 王婆一下子抽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颤了两颤,那眼神胶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园如何不理解她的意思,少不得干娘长干娘短,请她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饼,待会做得了,给干娘带两个回去。” 王婆眉花眼笑地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可手里还抹着那个茶盏,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自律自觉地宾至如归,一屁股坐下。 坐了不一刻,武大就端着一笼炊饼来了。王婆看得眼都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白、这么软的炊饼!东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也未必比这些要强许多吧? 潘小园拣了两个大的,帕子包好了,递过去,笑道:“干娘拿回去,随便吃吃。” 王婆等的就是这句话,少不得做出一副惊喜的神情:“哎呀呀,你们用这种白面做炊饼,是个什么道理!这要是卖到外面,得多少钱一个?” 潘小园心眼儿一活络,笑道:“干娘倒是说说,得卖多少钱?” 王婆哈哈大笑:“十文,十文!少一文也不卖!”看看手里的炊饼,心满意足,想要告辞走,又觉得未免显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显,于是手上还是抹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武大说话。 说着说着,忽然看到门外有个小脸儿一闪,正往里面张呢。 看来闻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个。既然炊饼分了王婆。那其他邻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潘小园便赶紧招手:“贞姐儿,小姑娘,过来,尝尝我们的炊饼!” 王婆也跟着招呼。被送炊饼的不止她一个,心里就坦然多了,立在潘小园身后跟着招手,俨然半个主人。 刘公家的贞姐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久,终于是抵不过香味的诱惑,慢慢跨进来。潘小园一把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炊饼。女孩儿眼睛一亮,捧着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转眼间,一个跟她脸那么大的炊饼就吃得干干净净。手背抹抹嘴,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净。 潘小园呆住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拉住她手,说:“上辈子跟炊饼结仇了是怎地,歇歇再吃,别坏了肚子!进来坐!你还没吃饭?” 这孩子的吃相,活像电视里看到的难民。刘公家不穷啊,怎么把她饿成这样? 贞姐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帮娘做饭,砸碎了一个碗……爹爹发脾气,说我不中用,赔钱货……不让我吃饭……” 潘小园大怒道:“你娘怀几个月了,还让她做饭!你外公呢?怎么就让你爹爹怎么作践你娘俩?” 贞姐眼圈一红:“外公在床上生病,管不得。” 这时候隔壁声唤,大声叫贞姐回家。女孩儿脸色一白,还没等潘小园出言挽留,转身就跑,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小声说:“谢谢六姨!” 门关上,听得隔壁门砰的一声响。然后就是刘家女婿大声叱骂,似乎还把贞姐手里剩下的炊饼一把夺走了。贞姐哇哇的哭。 潘小园回了房,意兴阑珊,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武大想安慰她,笑道:“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他家一向这样,嘿嘿,娘子别为人家的事儿生气。” 武大的脸也突然重新变得讨厌起来。潘小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丫头片子怎么了,就活该挨打挨饿?” 王婆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背对着武大,凑在潘小园耳边,道:“谁让他家娘子生不出个小子呢。前年倒是生过个丫头,女婿和丈人一合计,不愿养,送人了事。去年又怀了,可恨她不小心,夜里倒净桶的时候一个踩空,第二天,流下来一个男胎。那丈人刘公本来就只她一个女儿,指望着招个女婿延续香火,见一次次的没有男孩儿影子,这才怄气,至今身子不好,家事便不怎么管了。” 一聊起陈年八卦,王婆那双眼睛里熠熠发光:“上个月请了庙里的姑子求签问卜,说刘娘子肚子里这个,铁定是小厮,说不定还是双胎。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就那个小妮子不识相,哭了半夜,我这边都听见了。你说说,给她添两个弟弟,有什么可哭闹的?这不是故意给她爹娘唱霉戏么?就这样,这丫头能招她爹喜欢?前些日子王大户家里要买两个弹唱丫头,放出话来,他家女婿还问了两句价钱呢,让刘娘子大着肚子赶过来,哭着闹着赶回家去,才罢休!” 王婆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唏嘘了两句,总结陈词:“谁让她娘生不出个小厮呢!” 潘小园默默无言,想评论两句,又觉得无从下口。忽然又想到,过去的潘金莲,恐怕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贞姐吧。排行老六,家里养不起这张吃饭的嘴,这才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丫环。也难怪,水浒原著中她的故事里,从来没见提起过她的父母家庭。 这么想着,对那个瘦削胆怯的小女孩,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失踪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你是清河县人,明天要请假回去探亲,是不是?” 那小个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头记着,小的果然是清河县人氏,嘿嘿,说起来与都头还是老乡,十二岁时随娘改嫁,这才搬过来的……” 武松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断对方追忆往事,“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每日画卯应差,分不开身。你既要回清河县,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小个子衙役连忙凑过去,支起耳朵听。 潘小园在松林子外面,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走远了几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武松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四十四条:偷听boss密谋者死。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溜走为妙。方才立在外面,影子被松树挡住,又没发出一点声音,武松应该不会察觉。 将手里的篮子提提高,踮起脚尖,往回迈出一步、两步…… “嫂嫂,留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银丝千层卷 潘小园觉得一股洪荒之力扑面而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腾空而起,倘若这时候再来一阵微风,怕是就要晃晃悠悠的离她而去了。 好在脑子嘴巴还活络,可惜也被吓走了把门的,见武松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直接就是一句最没水准的问话,标准的炮灰台词:“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武松没答,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篮子上。消耗了一晚上体力,那点晚饭早就作汗水出了,他又不是吸风饮露的大仙,对有些味道就格外敏感起来。 但这么个丢人的理由他才不会说,于是直接反问:“天色已晚,不知嫂嫂前来何事?” 潘小园见他那眼神在篮子上转了一圈,就明白了,敢情是它把自己卖了,不能算自己毛手毛脚。 一时间有股子冲动,是不是该赶紧讨好贿赂他?――叔叔,奴家做了点夜宵,特意来送给你…… 马上又自己否决了。什么居心! 还是乖乖说实话:“那个,你哥哥今日出去买卖,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怕出事,因此出来寻……” 忽然旁边一声:“都头?” 那个被唤来的小个子衙役是个乖觉的,颇有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觉悟,见没了自己的事,赶紧向武松行礼告别:“都头你忙,小的还要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告辞了――都头交代的事小的不敢忘,一定查问第一,探亲第二,不问出都头家那老房子下落,回来任都头罚!”说完一揖到地,小跑着走了。 得,这下子把潘小园方才没听清的那点“密谋”都抖落出来了。潘小园脸色一白,觉得自己现在被灭口都不算奇怪。 武松点点头,挥手把那人打发走了,再一低头,英气的眉毛已经微微皱起来,追问道:“你说我哥哥今日还没回家?” 这份担忧和焦急不是装出来的,也就顾不得跟嫂嫂避什么嫌,“我随你去找。嫂嫂都寻过哪里,没寻过哪里?” 潘小园赶紧推辞:“多谢叔叔,不必了,我自己找就行,你……你回去早早休息,别耽误明天早起。” 武松把她这话当西北风,下巴一扬,往外一指,“烦请带路。” 潘小园只好乖乖向后转。阳谷县虽然生活安稳,民风却不见得多淳朴,也许是担心她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安全?不过也可能只是信不过她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武松似乎没有灭口的意思。潘小园心里一松,五脏六腑归位,赶紧应了,小心把那装吃食的篮子挎在左手边,隔在两人中间,往县衙广场便走。走了两步才发觉,似乎是穿越以来,头一次和比自己高的人并肩走…… 武松不说话,除了偶尔长长的喊上一声“大哥”,便是沉默。周围行人稀少,家家闭户。潘小园忍不下这安静。平日里她不介意孤独,但身边跟了这么个太岁,总觉得静默里藏着什么杀机。 跟他没话找话唠家常:“家里最近一切都好,叔叔莫要惦记。”至于邀请他找点空闲常回家看看,这种话绝对要省略。 武松“嗯”了一声,“多谢嫂嫂扶持。” 原来他也知道自家大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潘小园心底叹了口气,接着胡扯:“大郎每日卖两文钱的炊饼,费力不讨好,因此我今日帮他做了雪花白面炊饼,一个卖五文,想来能收入翻倍,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武松这才有一点惊讶,“这是嫂嫂的主意?”马上又意识到这问话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家大哥卖了十几年炊饼,何曾有过半点创新的念头?于是微微一笑,不再问了。 两人已经走过武大惯常做买卖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武松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左右看看,伸手一指,径直往旁边一条宽巷子里走了。这也是武大惯常喜欢走的路线。 潘小园急忙跟上。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穿越以来,和武松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互相说过的话,更是大约还没有郓哥一次嘴炮加起来的字数多。然而就这么几次只言片语的交流,让她觉得……武松对武大,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情深似海。 武松本就有性情孤僻的一面,对谁都是淡淡的,从来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感情。得知武大失踪,焦急归焦急,却不像市井之徒那样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整条街都翻个鸡飞狗跳――这一点上,他和阳谷县所有其他人简直都格格不入。 也难怪,同一个窝里孵养出来的,一个成了鸿鹄,另一个成了陷在泥潭里的鸭子,何尝还能有半点共同语言,往日的恩义却是磨不灭,变成了捆绑一生的负担。 对于武松,武大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若是有什么心事和思虑,恐怕武大是最后一个能听懂的。 潘小园觉得,有些事,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眼看武松目光扫过巷子里每一个阴影和角落,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终于鼓起勇气,叫他:“叔叔。” 武松立刻回头,“怎么了?” 潘小园深呼吸,把心跳压回正常频率,然后开口,以不经意的语气说:“方才许是奴听岔了,但叔叔若要询问清河县老宅的去向,何不直接去问你哥哥?还要差个外人去打听?” 武松神情一滞,过了片刻,才慢慢向她走回来。潘小园直觉自己这次并没有触雷,硬起眼神,用目光又追问了一次。 武松静了片刻,才微微叹口气,低声说:“家兄愚钝,这些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况且……” 潘小园头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一个忍不住,帮他补完了这句话:“你怕他愧疚?那栋清河县老宅子,是不能随意卖的,对吗?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家训?还是……” 武松双眼一亮,目光里飞快闪过一丝怀疑,打得潘小园一身冷汗,赶紧住口。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过下面这些信息大约能换回他的信任:“也不用叔叔再花时间查。那房子让你哥哥卖了八十贯钱,中间人是紫石街刘娘子的一个远亲,买家据说是个姓郑的大财主,南方人,具体哪里不清楚。买房子的事情办得十分快捷,想来是要么大郎急于脱手,要么买主急于求购。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八十贯的价格已经算很高了,何况对方是一次付清的现钱――哦,对了,整个买卖奴家未曾多插手,也都是后来跟别人唠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听出来的。”最后一刻,还是要把自己撇清。 她说一句,武松的神情便多一分惊讶,眼中的戒备慢慢减少了,躬身一揖,认认真真地说:“既是如此,多谢告知。” 潘小园赶紧万福还礼,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对了,方才那个小厮,还是让他再去清河县打探一下的好,也许我有什么地方记错了呢。”万一错了,锅不能我一个人背。 看到武松点点头,似乎是把这事情放过去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这清河县老宅子如此要紧,武松离家之时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向武大告知,让他千万不要卖房? 原著里说,武松离家一年有余,没有音讯,连信都没给哥哥寄一封。一年的时间,要想嘱咐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琐碎的事务,就算是武大再笨的脑子,也怎么都会嘱咐到了吧。 难道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哥哥? 潘小园决定先不刨根问底。自己和武松可还没熟到可以互诉心事的地步,万万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再者,周围已经是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几户人家门上挂着的灯笼发出暧昧昏黄的光。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肩并肩的压马路,这场景最好别延续太久。 武松又是几声“大哥”,回音散布到八方。没有回答。几扇窗户打开个缝儿,探出来几张好奇的脸。潘小园总觉得这些目光打到自己身上准没好事,悄悄躲到武松身后。 武松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叫道:“大哥!是你吗?”眯起眼睛,直看向路边一座小石桥。潘小园连忙提起裙子跟过去。那石桥底下是干涸的河床,上面贮着可怜巴巴的几滩水,河岸上伸出来一块捣衣的石板。石板上隐约一个黑影,看形状正是武大,那双短腿寂寞地一颠一颠,搅乱了水潭上反射的月光――这才被武松发现了。 卖炊饼的担子孤零零地撇在他身边。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立刻把什么老宅啊秘密啊全都抛在了脑后。大冷天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冻病了算谁的? 也不顾矜持了,远远的就喊:“起来!什么事回家去说!有你这么傻坐在外面的吗?” 武松道:“大哥,起来,跟我回家。”一面说,一面大步跑下路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定在原处。潘小园还小碎步追呢,差点和他撞满怀。“呀”了一声,赶紧躲开,又急,又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武松看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道:“嫂嫂听禀:武二不才,只想好好的当我的步兵都头,本本分分,为民出力,不至辱没祖宗。还望嫂嫂成全。” 潘小园听得云中雾里,武松这人不像是油腔滑调爱开玩笑的,这话是几个意思?又怎的突然把自家哥哥放到第二位,这当口跟她提什么本分做人? 好在她对武松防范有加如履薄冰,他说一句话,她心里头得揣摩个两三回,这会子心思运转,慢慢的明白了。武松还真瞧得起她的智商。 清河县那栋要紧的老宅,那些他瞒着武大的事情,绝对算不上“本本分分”。 朝他坚定地微笑:“叔叔说得是。那老宅的勾当,相信叔叔自有处置,我就不给你哥哥添事儿了,谁耐烦乱嚼舌根呢。” 武松双眼一亮,朝她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友好的笑容,点点头,转过身,朝石板上的武大跑过去。 武大听到声音,仰起脸,先看见武松,又见了潘小园,一张方脸垂头丧气,眉头耷拉着,眼睛眨了又眨,都快哭出来了。 还没等武松出声询问,武大就委委屈屈的开口了,指着身边的担子,声音中充满了哀怨:“兄弟……卖不出去……” 武松伸手一掀,立刻就明白了。嫂子刚刚向他吹嘘过的一担子五文钱一个的雪花白面炊饼,全都满满当当的堆在担子里,映着头。” 武大生无可恋地摇头:“不吃,不吃……五文钱一个的炊饼……没人买……” 潘小园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不就是少了几百文进帐么,咱们现在也不缺这个钱!就当是……嗯,就当是今天去狮子楼吃了一顿!就当是去庙里上了一天香!就当是让那天那个扒手顺走了……” 嘴上说着,心里滴血。要想在三个月里攒下三十贯,平均每天至少要有两百多文纯利润才可以。这一天血本无归,可把前几天的盈余全都折干净了。 好说歹说,慢慢问出来当时的情况。武大在街上叫卖五文钱一个的雪花面炊饼,开始人们好奇,都围过来看,武大还按照她的指示,免费送出去几个品尝的。谁知大伙尝过之后,都点头微笑,说好吃好吃,然后两文钱买了原先的茶合面炊饼。 还有人笑着摇头,说大郎你醒醒,五文钱,都能买个最便宜的带馅儿馒头了,谁肯来买你这个不带馅儿的炊饼?雪花面?雪花面又怎样,也不能一个了,只说:“按五文钱的价格卖。赊账的话,七文。” 毕竟,不管是从外观还是从味道,这“银丝千层卷”都比炊饼要高端大气得多。用细白的雪花粉作原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眨眼就到第二天天亮。过了好一阵,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担子里,百十来个没卖出去的雪花粉炊饼,眼下已经缩小变硬,还静悄悄的堆在那里,好像一袋袋孤独的鹅卵石。 如何处理这些滞销货?扔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说:“明天见到郓哥,让他来家,我有事找他。” 武大不明觉厉,看潘小园的眼神更加仰慕了。跟她磨蹭了一会儿,灰溜溜的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武大出去之后半个时辰,郓哥果然:“这个不算!是你让我尝的,我可没买!” 潘小园让贞姐从架子上提了个篮子,掀开盖的布,里面满满的一篮子炸炊饼片,全都是焦黄焦黄的,还散发着热气。那样子和后世的馒头片如出一辙。贞姐简直是她见过的心最细的女孩子,那一枚枚炊饼片儿排得整齐划一,大的跟大的在一块儿,小的跟小的在一块儿,有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 “郓哥,嫂子跟你商量个事。”这孩子比武大不知精明多少倍,于是也就开门见山,“这些熟食面片片儿,叫做……唔,叫做黄金葱香酥炸饼,我都白送给你……” 郓哥明显一惊,露出些不信的神情,然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果然好做派。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声,继续道:“你自己吃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定多少钱的价都随你。只有一个条件,你若卖得钱时,须分一半给我。若是买了十文,便分我五文;买了一百文,分我五十文。这个买卖如何?同意时,就把这几个篮子全拿走。” 郓哥眼睛一亮,重复道“白送给我?我若卖得钱,不管多寡,只要分你一半?” 无本的买卖,白占的便宜,慷慨得有点过分了吧。 潘小园点头,不再多加解释。 贞姐却在旁边忍不住了,喊道:“卖了多少钱,可不许骗人。你若卖了二十文,回来跟六姨报十文的账,可不允许!” 郓哥白了小姑娘一眼,一挺胸,“小孩子懂什么!骗人谁不会?我能想不到?嫂子能想不到?你把我俩当傻子?咱们生意人诚信为主,嫂子既然信我,我当然不会骗她!”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点头。郓哥何等机灵,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下子就搬出了职业操守来说话。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听贞姐管自己叫六姨,他便加倍管自己叫嫂子,好像这么着就能平白升一辈似的。 让郓哥把篮子挎了,送他出去,笑道:“大郎分不开身,我又不好多出门,这才请你来帮忙。以后再有这种事,难免不会再麻烦你。到时候莫要推辞,有你的好处。” 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倘若此次合作愉快,以后这种白来的好事还会再有。这样一说,也算是最后敲打一下这小猴子,不要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断送长远的赚外快机会。 郓哥哪能不明白,笑道:“多多益善!晚上见!”一面说,一面拾了自己的雪梨篮儿,飞快朝她作个揖,一撩头发,飞也似地往县衙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贞姐愣在门口,看了半晌,才气呼呼道:“六姨你不知道,那个郓哥比猴儿还鬼精,你把吃食都给他,他一准先分一半藏家里孝敬他老爹。剩下的,他卖出多少钱,肯定不会跟你说实话。我见过他撒谎,那脸都不带红的!” 小丫头已经让她喂了一上午的黄金葱香酥炸饼,肚子饱饱,嘴角还留着面屑,这时候自然向着她,看不得她吃一点亏。一面数落,一面习惯性地抓起抹布,嫌弃地瞧瞧上面的污渍,折起来,熟练地抹掉小几上的炊饼渣儿。 潘小园脸一红,找了个话题:“那派你去偷偷监督他,好不好?看他到底把这些东西卖了多少钱。” 贞姐眼睛一亮,觉得这个差事太有趣了。可随即苦了脸,摇摇头:“不成,我爹我娘不让我一个人出去。” 其实监督不监督郓哥,潘小园倒觉得无所谓。毕竟雪花面炊饼是滞销货,就算留着,也只能是慢慢坏掉。武大曾经提出过贱卖或者白送,让潘小园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卖炊饼的武大郎成了送炊饼的,愈发人傻钱多,把顾客的胃口养大了,以后他的普通茶合面炊饼,还怎么能卖得出去?况且,就算是送炊饼,也要花费时间成本,占用武大做正经生意的时间。 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现象。譬如在现代社会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新闻:某地水果滞销,果农宁可让橘子烂在树上,也不能轻易亏本白送,不然,就是断了果农以后的生路。 北宋时期虽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普通老百姓还都是彻彻底底的小农思维。这种纯粹的资本主义做派,潘小园也无法向武大多解释。 这才想到制作炸馒头片儿的法子,把它从主食变成佐餐小吃,大约能稍微多些销路。不期待变废为宝,但求能收回一点点成本即可。而郓哥在各大茶楼酒楼里流窜飘荡,专门给人寻茶点下酒果子,便是最理想的代理经销商。不管他将这些炊饼片卖出多少钱,也总比放着发霉强。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赌上这些炊饼片的价值,试探一下,这个精明的小猴子到底能被信任到什么程度。 正琢磨着,贞姐忽然啊的一声叫:“六姨,我……我要回去了,跟爹娘说好了,回去干活……晚了,晚了……” 小姑娘在家没少挨打挨骂,这会子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抖抖索索的穿外衣。 潘小园见不得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一把拉住她,从小匣子里抓出十几文钱,塞进她小手,“带上,你爹就不会打你了。”看着她惊愕的眼神,又扬起下巴,说出了上次没来得及说的一句话:“就算他们以后再要打你,就逃到我这儿来!我看他还能连我一起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大客户 送走贞姐,潘小园关上房门,在屋里美美的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洗手下厨,炸了一盆猪油菜丸子――昨天武大没吃上热乎的,今天补给他,再另加三个鸡蛋。 如今的生活渐渐宽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来文的盈余。伙食上也逐步升级换代。像鸡蛋、瘦肉这些吃食,过去武大从来舍不得加入日常食谱当中。潘小园曾经在厨房角落里挖掘出一小罐腌过的咸蛋,不知是猴年马月谁送的,武大舍不得打开,早就长成了绿毛龟,散发着一股子发酵鲱鱼罐头的气味。 当然眼下的收入水平,离三个月三十贯的目标还差得远,但潘小园琢磨着,等过了年,再鼓捣些新花样儿,最好能承接诸如狮子楼主食供应的大生意,或是给武大的炊饼填上馅儿,或是把郓哥培养成更可靠的生意伙伴…… 脑子里一页页的翻着企划运营书,踌躇满志,一颗心就像油锅里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满怀憧憬地想,等到时自己成了富婆,离婚时一定好好留给武大一笔“赡养费”,最好再给他安排几场门当户对的相亲,这年头娶个媳妇不容易……王婆不靠谱,最好托薛嫂…… 丸子刚炸好,就听到外面街上欢声笑语,一路进门。竟是武大和郓哥勾肩搭背,郓哥替他挑着空担子,一起顺手顺脚的回来了。 武大扑进门,激动地手舞足蹈,一面喊:“娘子,娘子!今天发财了!全、全卖光了!那个、你看,钱……” 郓哥淡定地站在门口,慢慢放下手里篮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园心里也按捺不住喜悦。请两个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几样小菜,意思就是让郓哥留下来吃晚饭了。郓哥谢过,大大方方的开动起来。 还没决定好先问哪个,武大已经忍不得,语无伦次地开口:“大家都问我那个银丝卷儿是谁家里学的!晌午刚过就卖光了!还有回头来买的!……还有、还有前街周守备家里,一下子买了三十个……说有银丝卷儿做早点,配菜都可以省两份。啧啧,你看人家大户人家,早点都有饭有菜的……” 原来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面点为主,配上少许下饭菜,就成一餐。至于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满目盘碗盆罐,一顿饭几十道菜的,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有资格享受。而花卷本身带有咸味,且有葱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户人家里大锅吃饭,倘若只吃面片汤、炊饼一类主食,则必须要配两三样下饭菜,大家才满意。而倘若主食换成了有葱油碱味的银丝卷,则只需配一两种下饭菜。如此以来,每顿便可以俭省不少。歪打正着,这种廉价的风味点心竟成了风靡全县的畅销货。 五扇笼葱油椒盐白面花卷,卖得一个不剩,连武大自己中途饿了,都没舍得吃一个,只是揭开盖子闻闻香气。除了有七个赊账的――都明明白白的记在那新式账本上呢――还有就是周家一下子买走三十个,便给打了折,饶了五个,其余一律是五文一个卖出的。再加上另一担茶合面猪油炊饼,一共拿回来五百九十六文钱。 武大自从上街卖炊饼以来,从没感觉钱袋这么沉过。直兴奋得喃喃念叨:“发财了,发财了……” 潘小园少不得跟他解释:“银丝卷儿卖价贵,可原料钱也多啊,雪花面多少钱一升?葱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钱买的。费的猪油也多。蒸的时候火候也要旺,多用两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财迷样儿,赶紧朝旁边使个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别丢人现眼。郓哥却没笑,而是认认真真的听潘小园一样样算账。 好容易安抚了武大,朝郓哥看了一眼。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揭开篮子盖儿,一面把里面的钱一把把抓出来,一面报账:“嫂子给我的四篮子那个什么黄金酥饼,一篮子让我拿回家给老爹尝鲜――嫂子说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篮子,茶楼里卖了一遭,狮子楼里卖了一遭,县衙门口卖了一遭,又蹲在桥底下,卖了一遭。有时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钱大官人时,便宰一把,卖了一文一枚,总之是见机行事,我也记不得这许多。所有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嫂子数一数。” 潘小园忍不住嘴角抿出笑来,让武大去泡茶给郓哥喝。这孩子,果然上道! 已经说好了炊饼片儿是随他处置,又没有制定绩效目标,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约定的条款之内。有什么可骗人的? 而他也坦坦荡荡地贪了一篮,两人心知肚明,这便算是代理费了。要是他两袖清风,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园反倒会奇怪了。 郓哥还要数钱,让她殷勤地拦下了――总觉得那钱经了他手,多少会沾上点积年头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钱。潘小园伸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把钱分成两堆,将那稍大的一堆往郓哥的方向一推,“喏,许你的报酬,收好吧。” 郓哥微微搓着手,将那堆钱看了又看。他人虽然机灵,但家中赤贫,从来拿不出什么本钱,因此日常自己买卖,也不过是一天百十文进帐。而桌子上的这一堆钱,名义上是外快,数量却抵得上他平时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钱推了回去,将那小些的钱堆揽到自己身前。 “本钱都是大郎和嫂子给的,我不过是顺手出力,拿小头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也会做长远打算。武大娘子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武大连声叫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来来,你拿那一堆……” 他倒开始借花献佛了。潘小园忍俊不禁,大钱堆里又拨出十几文,推给郓哥,两堆钱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总不会还要我一文文的数吧?” 郓哥抿嘴笑了,脸微微一红,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涩,把钱扫进衣带,紧紧扎好,又问:“那,我明天再来?” 积压的雪花面炊饼太多,炸成片儿,体积不减,一天卖不掉。 潘小园点点头,盯着他微笑,说出了一个在内心咆哮多时的要求:“来之前给我洗个头。” * 郓哥果然是个合格的代理经销商,自己琢磨出若干创收法门,比如第二天上街叫卖的时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说自己手里是“特地向大郎讨要的头一笼雪花面饼,新鲜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绑销售:“加上一勺子腐**才好吃呐!小的给员外抹一片尝尝?” 再过一天,又腆着脸加上:“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亲手一片片炸出来的!” 这些都是晚饭桌上,武大当笑话说出来的。郓哥只是在旁边云淡风轻地听着,不时流露出一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的神情。 每天郓哥前来上缴营业额,顺理成章的就留下来吃晚饭。潘小园自然是欢迎之至,巴不得这电灯泡多亮一阵子,有时候还变着花样儿跟他聊聊生意经。她觉得,像郓哥这种璞玉,没经历过任何现代商业社会浸染,就无中生有地进化出一身营销细胞,绝对是超越时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郓哥却一反平日的淡定,刚一进门,就急着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脸喜气,放下担子,深情呼唤:“娘子,娘子!” 郓哥接着叫:“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娘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园把俩人按在饭桌前面,当家作主地下令:“边吃边说。” 郓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户人家的供应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买卖的时候,顺带帮你说合了这么一单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据说有个什么喜事儿,要宴请宾客,约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笼银丝千层卷儿,卯时送进去。” 十六扇笼,那可是三天多的销量!潘小园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儿来。这是传说中的大客户!赶紧说:“那、那咱们答应……” 郓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不紧不慢地继续汇报:“价钱已经讲好了。十六扇笼银丝卷儿,一共三百二十个,市价一千六百文。这里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钱,明日去他们账房支……” 潘小园简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夹给这孩子,“那,有没有给折扣什么的……”不成文的规矩,买十个以上的炊饼,就可以跟武大郎还价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个空儿,兴冲冲接话:“没有,没有!不打折!他们人傻钱多!一千六百文原价!那是、那是两贯钱哪!咱们一个月的房租!” 郓哥抿出一个“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心儿,继续道:“只是有一样,因为银丝卷儿既供男宾,也供女客,内宅人家不好让大郎进去,再说十六扇笼,大郎一个人也挑不动,还得麻烦你们两口子一块儿走一遭……” 潘小园心花怒放,连声道:“没问题!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细说给我。” 郓哥微笑:“大街坊东头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过。人家说,卯时光景,会派个小厮叫玳安的,在门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货,跟着他去账房领钱就行了。”说完,一双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无害:“小弟都答应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饭桌上还盛着半盆汤、几个热腾腾的炊饼、一小碟鸡蛋丸子。潘小园坐着主位,双手还撑在桌子沿儿。武大一脸敬爱地看着她,一面把一个炊饼往嘴里送;郓哥则靠着椅子背,刚洗过的头发飘逸顺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扬的三好学生模样儿。 潘小园觉得现在自己就差头顶上一圈圣光,然后就可以配合着开口说:“我们当中有个叛徒!” 郓哥还在得意洋洋。这个精明得过分的小猴子,给他根棒槌玩,他还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生辰纲 翌日。西门庆半睁着眼醒来,问:“几时了?” 小厮书童儿连忙答应:“卯时刚过。” 那睡意立刻知趣地跑了。让书童服侍着穿了衣裳,又叫玳安来。 玳安和主子连心,一上来就说:“爹,来啦!两个都来啦!” 西门庆接过茶水漱了口,吐在盂儿里,才慢慢漾出一点笑容,没言语。 什么人说什么样儿的话。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白,平白拉低自己的格调。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凑趣的狗腿子,在那情绪起伏的节骨眼儿上,来一句:“爹,笑什么呢?” 没等他回答,玳安便恍然大悟的一拍手,笑道:“起初小的还担心,那小娘子乔模乔样儿的,不知肯不肯出这趟门呢。现在看来果然是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只千八百钱儿,这身段儿就放得干脆利落,小的也佩服。” 西门庆听得心里头舒坦,口头却依然冷笑:“钱就那么管用?前些日子给她送的那些药,加起来可也得有六七百文了吧?连个响儿都没有。你还不是比我还心疼?” 衣服已经穿好了。书童服侍着给套上一双官靴,一面柔柔和和的插嘴:“那不一样。药膏儿又不好卖了换钱。许是她面皮薄,难为情在德信堂住个脚。可白瞎了你老人家派过去的那个老韩伙计啦!” 西门庆又冷笑:“我派老韩过去,是生意上的考量,又不是为了她。” 说话间,厨房里已经送来早饭:荷花饼,银丝鲊汤,外加一碟橄榄枣子。慢慢吃完了,玳安才上去问:“那炊饼两口子,已经等了多时啦。” “让他们等。”西门庆说完这句,又马上改口:“让小娘子等在后宅。派人去招待一下武大,好赖是头一次合作,以后来找他的时候多着呢。” 玳安听出了话里有话,扑哧一笑,应道:“武家娘子虽然妙人儿,只可惜寒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她多瞧瞧爹的宅子,想来也瞧不腻的。” 西门庆放下碗,站起身,理了理腰间鸾带,大步出门,撂下一句话:“你才没见过世面!这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勾人馋虫,丽春院里的小娘们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 他知道玳安肯定在背后缩脖子吐舌头,又是一笑,摸摸鼻子,出了小院。早有打帘子的丫环齐刷刷请安。一步迈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就像风一般直灌进耳朵来,把清静推回墙那边。 外院张灯结彩,没叶子的树梢上全挂满了红纸红灯笼。三五个小厮卖力地打扫,一队弹唱丫头嬉笑着转过角门。来保儿笑容满满地跑近,递上一大叠字拜帖,喜气洋洋地说:“老爷,外面的轿子马匹已经把大街堵上啦,全都是来贺喜的!老爷今儿个可有的忙啦!” 西门庆笑着踢了他一脚:“你又是怎么了,笑得没鼻子没眼的,今天看不把你累成扁担!” 来保儿笑嘻嘻地一躬身,“老爷的福分就是孩儿的福分,孩儿的最近正觉得四体不勤,巴不得趁今儿减两斤肉。” 西门庆绕过来保儿,来到正厅外面的院子门口。帘子一掀,几十个丫头小厮婆子长工齐齐放下手中活计,你推我挤的请安:“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那声音好像轰的一声炮仗,叽叽叽惊起了好几只偷点心渣子的麻雀。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声音够大了吧。墙那边那个冷冷清清等着送吃食的小娘子,应该能听见。 * 潘小园一个人杵在后宅子门口,眼看着西门大官人的府第布置得灯火乱舞花红柳绿,恍惚中觉得自己姓刘不姓潘。 她倒也不急躁,一双眼睛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新鲜。一个婆子走出来,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把她从头到脚都用尺子量了一遍,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哟,武大娘子,站累了不?” 礼貌性寒暄,连给她搬个凳子的意思都没有。潘小园也就礼貌性回话,心里琢磨着西门庆把自己晾在这里的意思。 既然决定过来,那就见招拆招好了。 前一天晚上,得知郓哥擅自做主给她接了这趟单子,第一反应是把这泼猴片成烤鸭蘸酱吃了;可就在失态之前的一刹那,看到了武大一双又惊又吓的小眼睛,又忽然悬崖勒马的冷静下来。 第一,西门庆家有钱有势,不能得罪。定金都收了,不能跟他们出尔反尔。 第二,自己迫切需要钱。三个月赚不够三十贯,只能回家生儿子。 第三,自己是熟知剧本的穿越者,这件事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第四,自己曾经和西门庆见过面说过话,还被他送过东西,这事也最好别让人知道。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潘金莲已经不是以前的潘金莲,不会被那家伙花言巧语骗到手。 想通这五点,虽然说不上大彻大悟,至少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下把定金分出一半来,谢了郓哥的中介服务。然后便跟武大一起做准备。 不跟西门大官人谈恋爱,赚他的钱总可以吧? 况且,看今天这宅子内外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实在不像能生出事端的。无数男女下人拿着拜帖礼物穿梭来去,好像一群勤劳的蚂蚁。 等到太阳升高了些,外院内院就相继开起了席,吹拉弹唱之声此起彼伏。总算有个烧火丫头把潘小园叫进了内宅厨房,却马上被另外一个丫头打断了,让她把东西直接送到备菜的小屋去。到了地方,又有人接手吩咐她安放了一笼笼银丝卷儿,已经凉了些,便起了灶,略熥一熥,盛在细瓷盘子里,盖上盖子,一个个送出去。直到外面吃的差不多了,厨房里几个人才捧着几个小碗小碟自己吃了,还招呼她:“武家娘子,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潘小园一个上午被遛得脚不点地,见人家请吃饭,脸上还没表态,肚子已经叽里咕噜的赞成起来。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和这一桌子珍馐比起来,每天两顿的猪油炊饼直接卑微成了尘埃。潘小园再次得到了“可以吃”的许可后,甩开腮帮子,开始狼吞虎咽。 忽然房门打开,紧接着一屋子丫头婆子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来行礼:“老爷万福!” 潘小园只觉得一束光打进来,自己面前的饭碗都被照亮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西门庆竟是一身官服打扮,腰间那鲜亮的玉佩简直辣她的眼睛。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番,忽然看到了潘小园。眼睛一眯,露出真切的惊讶。 “这不是武家娘子?”忽然面色一沉,盯着管厨房的妇人,声音如霜,:“你们让她在这儿吃饭?”不等那妇人辩解,哐啷啷把桌子上几个盘子扫下去,肉饼汤水洒了一地,“让她吃这种饭?” 那妇人惊讶甚于惧怕,慢慢福了一福:“老爷不是在赴宴,怎么,怎么来厨房了……” “全府上下都是我的,哪里我来不得?我要是不来,怎知你们把客人当奴婢对待?”西门庆越说越怒,把那妇人仰面推一跤,大步跨过来。 潘小园慌忙把最后一筷子小葱塞嘴里,一面扶住那妇人,一面说:“没关系,没关系,这饭怎么不好了,你瞧这七荤八素的一大桌子,我就当在大官人这儿提前过年了——嗳,别……” 话音未落,不知西门庆使了什么眼色,一屋子年轻年老的妇人都满面羞惭地跪了下来。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知不觉住口。眼看着自己还鹤立鸡群,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架势,怎么跟皇上进了储秀宫似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小厮玳安一边跑一边喘:“哎唷我说爹,你老人家躲酒躲到这儿来做什么!”熟练地给西门庆除下外面官袍,又探头往里面张望一眼,看到潘小园,堆下笑来:“娘子怎么也在这儿呢?不是说去账房支钱吗?” 潘小园心里说:我又不知道账房在哪儿,倒是来个人给我带路啊。 西门庆笑道:“外面席间有不少和娘子一般的生意人,还请娘子不要嫌弃,移步吃一杯水酒,恕小人招待不周之罪。” 潘小园哪肯在这是非之地多耽,脱口问:“那我……” 本来想问武大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称他“我丈夫”“我当家的”,最后模棱两可地问:“大郎呢?我们要尽早回家……” 玳安笑道:“武大也在外面喝酒呢,娘子还不一块儿?” 潘小园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武大也会喝酒? 但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夺门而逃也不太现实,只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往外走。跟西门庆擦身挨过的时候,闻到他袖口熏着淡淡的清香味儿。 在身后,听到他对厨房众人狠狠甩下一句话:“今天这事,罚你们一个月月钱,要不然就去老顺那里领鞭子!” 厨房众嘤嘤嘤的开始道歉哭泣。 西门庆转向潘小园,微微一笑:“小人也不过是出来躲杯酒,娘子若不嫌弃,就一道回席吧。”向后面瞟一眼,又鄙夷道:“不用管这些愚妇。” 潘小园则偷偷撇了撇嘴。对自己如春风般温暖,对其他人如秋风般无情,是不是他觉得这样很潇洒霸道? 看着“愚妇”们哭天抹泪的可怜样儿,心里头还是不安,脱口道:“她们又不是有意慢待奴家,大官人何必为难她们?” 西门庆眉梢一挑,笑意更深:“既然娘子宽容大度,看在娘子面子上,小人的家法,也只好轻慢一日了。”扭头厉声道:“还不快谢谢武家娘子!” 潘小园听着耳中一连串的感激涕零,心里忽然扫过一串念头:怎么不知不觉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心里一虚,看到眼前那副“请”的手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跟着出了去。 西门庆宛如没事人一般,自觉跟她并肩而行,斜睨着她袖口,笑道:“娘子的手,可大好了?” 还记着这事儿呢!潘小园不想接话,但又觉得要是真不搭理他,自家收到的药瓶子迟早能集齐七个召唤神龙了。转念一想,西门庆又不似武大那么一根筋,要是他真的只会送药送温暖,反倒好对付了。 出了厨房外面的小院子,便拐上一道走廊,行上几步,就变成了雕梁画栋。隔着高墙,只闻丝竹乱耳,觥筹交错。一群精壮后生正把一坛坛酒往里面运。 西门庆侧过头,闲闲道:“怎么,这排场吓到你了?” 忽然不称“娘子”改称“你”,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娘子”,约莫都要脸红心跳一阵子。可潘小园居然没觉得怎么不妥,只是觉得他衣服上熏的香实在美妙,回头悄悄问出名字,自己也弄一份来。 这么想着,鼻子不自觉地皱了一皱,阳光打亮的半边脸蛋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西门庆忽然笑了,领口里抽出一条蓝丝绳,末端串着一块拇指长的香饼,小孔边缘镶着金。 “古龙涎,是前朝留下的异国香料,去年在大内禁库里发现的。有那么几块流出宫外,让东京城的达官显贵竞相收藏。这一小块,是东京一个朋友今日赠的贺礼。你猜猜值多少钱?” 西门庆嗓音不错,娓娓道来的口气充满了专业性。潘小园没想到一缕香都这么大来头。待要再看清楚时,他却轻描淡写地把那香饼收回领子里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识趣地问了一句:“不知大官人今日何事可贺?” 西门庆笑而不语。此时走廊转弯,后面玳安跟上来,笑嘻嘻答道:“娘子还不知道吗?我家大官人如今吃皇粮啦!嘿嘿,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兼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这可是——”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东京蔡太师赏下来的官职,全阳谷县都没有第二个!娘子没看到,外面的人都提着礼物,排队巴结咱们家呢!……” 西门庆笑着朝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调,转头笑道:“不过是些虚名儿,以后生意上行走的时候方便些。” 潘小园大吃一惊。西门庆这个土豪富商,居然摇身一变,当官了?他若是身为官商,以后谁还敢找他麻烦?《水浒》中哪里有这样的情节?等等…… 小心翼翼地问一句:“那个,东京蔡太师,是不是那位书法特别有造诣的……” 蔡京,当朝第一大奸臣? 书法家皇帝手底下养着四大奸臣,是为高俅、童贯、杨戬、蔡京。其中蔡京也写得一手好字,为“苏黄米蔡”宋朝四绝之一,眼下如日中天,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门庆惊讶道:“娘子果然聪慧过人,诸子百家皆通!”压低声音,又道:“我偶得机缘,有幸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蒙他提拔……” 潘小园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恍然大悟道:“拜了他做干爹?” 西门庆脸瞬间黑了,半天才道:“你……你如何知道……。 潘小园嘴角也抽了一抽,使劲忍住笑。心说不好意思,金`瓶梅我也上下读过好几遍,大官人携重礼拜干爹的的形象已经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于是顺口胡编道:“奴在深闺都听说了,大官人不知道?蔡太师干儿子遍天下,只要礼物够重,都能在他老人家脚底下磕头。要是送双倍礼,还赠送个垫膝盖的小垫子呢。” 西门庆嘴角一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难道在市井小民眼里,蔡京的干儿子已经这么不值钱了? 好在玳安及时来解围,赔笑着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蔡太师是当今圣上第一信任之人,这世上恁多欺世盗名之徒,拿他老人家的名号招摇撞骗,也不奇怪。” 墙那边的酒席里立刻应景地响起一阵哄笑:“……哈哈哈,咱们西门大官人这次加官进爵,诸位可得赶紧去铺子里买点上好胶水,粘在手掌上,这根大腿才抱得牢,千万别掉下来啊,哈哈哈哈!” 听声音,是西门庆的好友兼小弟应伯爵“应花子”,声音透墙而过,有些模糊不清。西门庆笑而不语,让玳安引着潘小园上了一道台阶,说后面就是女宾所在。二层的走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透过一扇圆窗,大厅中的一桌桌酒席尽收眼底。有的桌子已经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在兴致勃勃的听戏,还有些面子大的客人来得迟,让小厮引着刚刚落座,互相寒暄客套,一片嘈杂。 玳安笑道:“爹,他们都等你回去巴结你呢。” 西门庆也笑:“回去做什么!躲杯酒还不成么!” 而应伯爵那一桌还在畅想着如何在西门庆这棵大树下乘凉,一时间谀辞如潮,知道西门庆虽然不在,但这些话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各人更是卖力奉承。 “知道西门大官人本事多大?东京蔡太师的门,多少人连看一眼都是上辈子积德,可是人家一看咱们的名帖,竟然直接问:是不是阳谷县那位?” “这就叫声名远播,啧啧!对了你们听说没有,那蔡太师府上简直是宝殿仙宫,仙鹤孔雀遍地走,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开放,那府上的美女,更是……” 一堆人欠身,“更是怎么着?难道你见过?” 那吹牛的自然没见过,硬着头皮继续吹:“美女……个个都是……那——么高,头发那——么长,腰那——么细……” 潘小园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觉得头:“娘子别信他们的。哪有这么神。” 潘小园听直了耳朵,试探着问:“那劫掠生辰纲的强盗,查出来是谁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三十贯 如果此案仍然是悬案,那么她岂不是成了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yy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要是直接去向梁中书打小报告,说强盗一共有八个,有个叫晁盖的乡绅,有个叫公孙胜的道士,有个叫吴用的书生,有三个姓阮的渔民……书里说,赏金是多少钱来着? 西门庆的回答却一下子让她的憧憬胎死腹中:“据说是个姓晁的,带着七八个弟兄,个个有名有姓,官府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了――怎么,娘子也关心时事?” 潘小园赶紧摇头,看着西门庆朝自己微微侧了侧身,不由自主地闪了一闪。忽然脑子里起了个念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生辰纲失陷的事,你知道?” 西门庆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本来这事就没打算告诉太多人,但娘子问起,小人不得不从实相告。江湖上消息传得快。小人……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得知生辰纲失陷,我才急忙开始打点礼物,借着路途近,恰好和报讯的同一天到东京――不然,我怎么会傻到拼着一车子宝贝,却连见都见不到蔡京一面?” 潘小园对这人的投机倒把简直五体投地。又问:“大官人的江湖朋友,又是谁?”说不定还是自己听说过的呢。 西门庆怔了一刻。武大娘子确如他所料,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可感兴趣的点居然不是他的财力他的人脉他的智慧,竟然是什么江湖朋友? 便懒得跟她多说,含含糊糊回答:“几个受过我恩惠的兄弟。” 潘小园见他不爽快,心想这人倒也有点混江湖的意识,便不再问。 忽然远处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来。西门庆叫道:“来保儿!什么事?” 小厮来保儿边喘边说:“大官人不好了!那个人来了!你老人家快躲躲!小的们正把人拖在门口……” 西门庆脸色一变,一个转身,隔着袖子抓起潘小园的手腕就走。潘小园急忙挣扎:“哎,干什么……哪个人来了……” “不速之客,娘子随我避一避。” 潘小园已经被他拉走好几步:“可我、我可以先走吗……” 玳安在后面急赤白脸:“娘子帮帮忙……” 没等潘小园弄明白怎么回事,脚底下已经飞速兜兜转转,被西门庆拉到一个耳房里,玳安从外面关上了门。 “爹藏好,小的不给信儿,别出来啊。” 潘小园靠在墙上,呼哧一口气才舒出来,闻到一阵沁凉的药香。看看周围,密麻麻的箱子柜子,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一扇背阴的小窗子,投下来几格虚弱的日光。似乎是个贮藏药材的储藏室。 西门庆掸掸衣襟,熟练地从墙角拖了个圆凳出来:“娘子,请坐。” 潘小园不坐。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她不介意,自有别人介意。 西门庆陪下笑来:“娘子慌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真的是来了个不太体面的客人……”说毕提高声音,叫道:“玳安,看看人到哪儿了?” 门口立刻回话:“在门房那儿嚷嚷呢。爹你放心,这儿我给你守着。” 西门庆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潘小园。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玳安就在旁边,我还能做什么? 潘小园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倒先解释起来了,苦笑两声:“是个乡下的老家儿,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旧相识,去年听说我发迹,拿了张欠条便找上门,说是我祖父当年借了三十贯钱出门做药材生意,这才有了今天我家的产业。” 潘小园规规矩矩站在角落一个药柜前面,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也跟着好奇起来,问:“所以……是来要钱的穷亲戚?” 西门庆不至于连三十贯钱也不愿意还,还得慌慌张张到储藏室来躲债吧。 西门庆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小人一毛不拔?那可是冤枉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管那欠条是真是假,我西门庆不欠他们这份人情。可那家人要讨的,可不止三十贯……” “那是自然。过去这么多年了,总得有点利息嘛。” 西门庆带着一副“你太天真”的笑容,缓缓道:“他们想要我让出所有的产业。生药铺、绸缎庄、甚至还有……盐……” 没见过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潘小园始料未及,“咦”了一声。西门庆最后有意无意说的那个“盐”字,也就没往心里去。 “我提出还他们两倍、三倍的钱,甚至最后加到了十倍,可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应。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潘小园听入迷了。 西门庆冷笑一声:“他们说,我祖父当初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都是那三十贯钱生出来的,因此全都得归他们――正如当初借了三十只鸡蛋,现在却要我还十万只鸡!” 潘小园咋舌,心中还在掂量,这家穷亲戚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可是、可是那也不对。就算钱能生钱,还有你们几代人经营的心血呢,总不能白白视而不见……” 西门庆呵呵一笑:“正是。所以他们提出,为了补偿我们爷孙几代的‘经营’之功,可以按照雇佣掌柜的薪资,给我留七十年的工钱,剩下的,他们一律要拿回去。” 正在潘小园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讲笑话的时候,一缕唱戏般的声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唉哟我的老家儿哟――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败家的崽子呢――说好的孝子贤孙呢――吃肉不吐骨头,借钱不认账喽……” 这几句唱词绕梁三日,从大门口一直盘旋到了正厅附近。那音调一会儿干噎,一会儿饱满,一会儿高亢,几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个元气满满的瘪嘴老太太的形象。 西门庆眉头紧皱,呵斥门外的玳安:“怎么给放进来了?不是让你们好言安抚吗?” 玳安和匆匆跑来的什么人交换了几句话,才说:“他们不知哪知耳朵听到你老人家结交上了蔡太师,非说你飞黄腾达,那个,那个数什么,祖什么……赖着不走……” 西门庆命令:“客气点,这次多给点,给个五七贯,就当打发要饭的了!” 潘小园觉得不可思议。大户人家里来了讹钱的穷亲戚,还是趁着家里张罗喜事的时刻,不是应该大棍子打出去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咔嗒一声把什么小瓶子碰掉地下了,连忙弯腰捡起来,慢条斯理放回去,笑嘻嘻地解释:“我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 潘小园心中默默点头。这便是“潘驴邓小闲”中的“小”了。不知道其他四样,他会不会也这么见缝插针地吹上一句。 穷亲戚似乎已经闯入了宴客大厅,一把血一把泪的哭诉着西门家如何忘恩负义。潘小园心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渴望,想亲眼看看这家子奇葩,是不是把脑子长在屁股上了。 刚要开门,西门庆连忙拉住她袖子:“娘子别出去!” 潘小园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问:“为什么!”难道还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门庆朝她作了个揖,赔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个……”朝外面出声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不肯交出产业,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风流快活。”几个字说得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娘子若出去让他们瞧见,那咱们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啦。” 潘小园居然无法反驳,只得随着他留在私人包厢里欣赏免费曲艺表演。 嚎唱很快变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词里又夹杂着“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这儿!”“奶奶个熊,这些、这些、这些……都该是我们的!什么鸟客人,还敢……哎呀呀呀,哇――”那调子突然变了,“哎唷,哎唷……” 玳安兴奋得大声敲门:“爹,爹,东京来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说阳谷县民风也太淳朴,让人欺负到脑袋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芙蓉亭 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方才被潘小园上下其手的那位圆脸少妇便是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姓吴名月娘,乃是本县左卫吴千户之女,说话温和柔顺,一副笑脸从头摆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娇儿,鹅蛋脸,五官标致,眼角含媚,身材却丰腴得让杨贵妃自惭形秽,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费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动,身子底下那圆凳就不堪重负的哀号。其余的,负责介绍的丫头没说,但潘小园心里清楚,这位胖妞从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让西门庆不知怎的收了来,彰显他的独特口味。 第三位穿绿的高挑美人,便是方才让潘小园看脸红了的那个,名叫孟玉楼,原是个有钱的寡妇。潘小园读金`瓶梅的时候一直把她脑补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见了真人,却是堪称尤物,萝莉颜御姐身,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两颊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态腼腼腆腆的,几乎从来不说话。 四娘子孙雪娥年纪最轻,身材矮小,气场上更是毫无存在感,坐在孟玉楼身边简直像个仆妇。事实上她就是陪嫁丫头出身,唯一的长处是厨艺高超。她跟潘小园互相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银丝卷儿里,若再减上五厘的碱面,似乎可以嚼得更细腻些。” 这话没法接。潘小园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打着哈哈过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夸她的东西好吃,孙大厨却上来就指点江山,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见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锦帐边缘的五娘子,则让潘小园整个人惊艳了一下子——瓜子脸,细弯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却又不显冷清: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相貌倒不是最出众,但那副慵懒风流的身段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跟西门庆家不太搭调的贵气。 心知这便是后来给西门庆生下儿子的李瓶儿了。原来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遇事逃了出来,辗转嫁给西门庆,带来了笔极丰厚的嫁妆。梁中书每年运送生辰纲的细节,多半是她跟西门庆说的。 李瓶儿极会做人,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连同潘小园都捧了个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伙儿也是熟人了,不敢动问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了,不过还是觉得“金莲”这个名字,自己占着有些惶恐,就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奴排行老六,几位叫我六姐儿就成。” 话一出口,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吴月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挑。孙雪娥扑哧笑了出来。 眼下芙蓉亭里花团锦簇五姐妹,她上来就自称老六,真的不是想来插一脚的?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各路亲朋,譬如吴月娘的嫂子、李娇儿的侄女,还有些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婶,远远近近坐了好几桌子,潘小园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潘小园惭愧不已,得出结论:跟古人比饕餮,自己还嫩,这次只是胜在创意。 况且这只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边有一桌子,大约是食素的信女,供应的便是素蒸鸭、假煎肉、芝麻灌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馔。脖子伸太长毕竟不太美观,潘小园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 旁边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显得太馋。端着架子吃两口,吴月娘却看着她发话了:“唉,只可惜这阳谷县里,批量做素点心的却不多,每次开素斋桌子,都只能自家胡乱造些米饭啊汤饼的,怪委屈人家罗汉的。六娘子,你是做这个出身,倒是给奴家解个惑,这素点心到底怎么难做了?”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自己向西门庆讹来的三十贯生意单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李瓶儿笑着补充道:“大姐姐是极虔诚的善信,逢七吃斋,月月供佛,平日尽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过节,还去供养报恩寺的师父们呢。” 李瓶儿开个头,余下的几个人少不得奉承吴月娘两句,这个说她宅心仁善,那个说她日日为家主祈福,神明感动,大约马上就能给老爷怀上个小子。最后孙雪娥词穷了,想了想,由衷地赞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这点。我是个顿顿要有肉的,少一顿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觉得这人吧,还是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轮到她吃斋,我在旁边偷偷吃肉,都挺后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这话没法接。吴月娘脸有点黑。每次吃斋念佛的时候,邻院屋子里时隐时现的传来炖肉香气也就罢了,她还说出来! 潘小园只好打圆场,干笑两声,问:“所以大娘子是准备什么时候供斋?新年还是上元?” 吴月娘微微惊诧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惯生意的,这么敏锐的嗅觉! 点点头,答道:“上元。” 潘小园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点心太单调,想出些花样儿?” 吴月娘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银丝卷儿,“便似这种就好,又精致又好看,还是个层层叠叠的莲花样儿,供了上去,佛祖也会欢喜我们心诚吧?” 孙雪娥附和道:“就是!别人家都只供炊饼米饭,咱们就得供得比他们好!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没人理她。潘小园尴尬笑了笑,有冲动拿花卷堵上她的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说出来? 心里打了打算盘,吴月娘所说的素点心难求,应该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素油压榨方法局限,性状和猪油相差太多,一个是澄清液体,一个是块状固体,倘若只是热油炒菜,固然没什么区别,然而若是制作发酵面食,原料配比、发酵时间、揉压技法都要有所改变,因此技术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国人的智慧,不至于连这个专业难题都攻不破。 她尽量用普通的语句解释经济学原理:“做素点心需要额外的技艺,素油又贵,因此成本比寻常点心高些。而制点心所用的原料,还都是贱价的面粉米粉,因此价格抬不上去。利润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阳谷县这种小地方,专门的素点心作坊恐怕养不活自己。谁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呢?” 吴月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没懂。孟玉楼倒是微微点头。只有孙雪娥在那里发表独特的高见:“才不是呢!素肉素菜里面掺猪油,一般人吃不出来,容易造假。素点心味儿淡,稍微掺点猪油,滋味就不一样;让大和尚吃出来,恼了,真个大罗汉棒抽你!” 最后一句的比喻太过清奇,大家同时怔了一刻,随后不知谁想歪了,带头扑哧一声。几桌子女人瞬间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孙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给自己润嗓子。 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入股 只闻得一股酒臭气扑面而来。武大醉成一滩泥,横在炊饼担子上,正甩着鼻涕打呼噜呢。 外面几家邻居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啧啧,这是去哪儿喝酒了,脸这么红!” 姚二嫂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是去西门大官人家里蹭酒去,也不知到底干什么了,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老公倒是撇下来不管了,还是让人架回来的……” 潘小园心里微觉不妙,上去拉武大,死沉死沉的拉不动。还好隔壁王婆及时来帮忙,还端来一盏桔梗醒酒汤,笑道:“六姐儿今儿倒是吃酒吃快活了,你家武大也真没出息,听说在厨房里让几个小厮轮流灌,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还是人家家里派人给送回来。你瞧瞧,平日里舍不得买酒,今天也不能这么敞开了喝啊。”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打量着潘小园,仿佛有什么问不出口的话。 潘小园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意思,含糊道:“奴一直在后面和女眷谈生意,也没空吃什么酒。” 王婆暧昧地笑笑,正要说什么,武大“呕”的一张嘴,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堂屋里弥漫着生化武器的气味。 王婆赶紧说出去打水取毛巾,一出去就不回来了。潘小园死的心都有了。 心里一边骂他,一边骂西门庆。武大醉成这个样子,说没猫腻,她可不信。方才在西门庆府上要是真发生点事,武大什么都不会知道。 好在今天自己一番“表现”,在西门大官人眼里大约已经是负分不送。而自己可是实实在在的赚到了真金白银,毕竟没吃亏。 * “她倒一点也不肯吃亏!” 送走了宾客,西门庆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接过醒酒茶,一面慢慢喝,一面听着丫环们的汇报,边听边冷笑。 玳安进门,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书卷,眉花眼笑地说:“爹,趁着今儿天亮,把这些东西给批了吧。好多人都等着你老人家回话儿呢。” 西门庆让人服侍着,慢慢换下官服,眼睛往那一摞瞟了一瞟,哼出一声:“这才新官上任几天,怎么就日理万机了,当初不是说好只是个闲职吗?” 玳安笑道:“闲职是闲职,可耐不住你老现在可是阳谷县第一大红人,那些个阿猫阿狗怎么着也嗅到腥气儿了吧?”压低了声音,又道:“县衙里叶孔目提醒小的,这些卷宗,都是不必带到公堂上去的,还是烦请大官人早作批示,好让大伙儿早早安心。” 西门庆会意,冷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懂,明日也给你披个官服,让你沐猴而冠,堂上坐着去罢!” 玳安嘻嘻笑着,躬身退出了。 卷宗里的文字简明直接,不像官场里书信那般诘屈聱牙,颇合西门庆口味。内容也是鸡零狗碎的争田地、争遗产、争媳妇,不太合他副千户提刑所理刑的身份。 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潦草地批复几句“此事四十贯可疏通”、“本批绒线货物来历不明,必须充公”、“此人家产皆是不义之财,岂能随意免刑,置法理于何地?” 末了,请出那枚小孩巴掌大的官印,神气活现地往上面一盖。 一面写,一面摇头微笑:“有些人表面上伶俐,怎么脑子偏偏转不过弯儿来。阎王爷过花果山也要留下些买路钱。要从我手里捞油水,哪有一点好处也不给的道理!” * 三天后。 “这里这里,墙砌厚一点,别偷工减料!” “屁股灌铅了是怎么地,快把角落里擦干净!没闻到油腥子味儿吗?” “大郎,我家娘说了,最好再新造个柜子,单盛干净的碗碟儿,烦请去叫个木匠来整治。” 武大一面哎哎的答应,一面眼巴巴看着几个工匠热火朝天地干着,又是欣喜,又是憧憬,又是不安,又有些迷惑。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卖炊饼的小贩,怎的就糊里糊涂的成这样了? 况且还有西门大官人家派来的“监工”。吴月娘严以待人,笃信无商不奸,生怕自己出的钱有一文没花在刀刃上,因此隔几天就派家里的小厮――有时是平安,有时是琴童,有时是不好说话的贲四――前来视察检阅。 原先一楼厨房里的炊饼作坊,一腔灶,三个炉子,上上下下全沾着猪油,制作每天十来扇笼的猪油炊饼银丝卷,倒是刚刚好。但是眼下武大家要做斋僧的素点心,按照“合同”条款,厨房必须改造为荤素分区,增加一个同样的灶台,连带着锅碗瓢盆、面缸面板,都得不重样地置一份。 成本有些高。那天武大酒醒过来,得知了这个计划,第一反应就是让娘子把单子推掉。每天守着十来扇笼炊饼花卷,小日子不也过得下去吗?花这么多钱,万一赔了本,找谁说理去? “娘子,要不要……要不要再跟我兄弟商量下……” 潘小园看到他那窝囊怕事的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轻轻斥了一声:“出息!肯下本钱,才能赚更多的钱啊!这是赚大钱的机会,你兄弟怎么会说个不字?”低头看武大,目光中带上些霸道的意味,“听我的,这单生意,做。” 她早就计算好了,这单生意大得史无前例,就算为此重新装修厨房,也能有不少的盈余。况且一个荤素分区的厨房,也是给武大留下一项长期固定资产,能产生不可估量的衍生价值。 几家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来看热闹。银铺的姚二郎还笑着问候一句:“大郎心气儿挺高,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听不出来话里淡淡的讽刺,笑着答话。银铺里面姚二嫂跟几个妇人嘻嘻笑,小声道:“他懂得什么?还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嘿嘿,素炊饼,斋报恩寺的师父呢!” 潘小园听在耳中,撇撇嘴,心里却也不是底气十足。自己虽然是穿越,但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一番豪赌结果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谱。但一潭死水的生活,总要先搅出些涟漪,才能有转折的机会。 李瓶儿赠的作为定金的金簪,让她放在枕头旁边观赏了几天,就果断去金铺里换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贯钱,还是人家铺子里派了个小厮,挑担子挑回来的。 武大眼睛就直了,“这、这些是,多少钱?” 除了卖房子那天,他哪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那担子就让武大在怀里搂了一晚上。他破天荒的没把目光聚焦在娘子身上,晚上也没再磨磨唧唧缠着她。 然而第二天,钱全不见了。武大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正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找,潘小园把他拉出来,手头捏着一摞借据,张张上面都有武大的红泥指印儿。 武大瞠目结舌,半晌,才跟做梦似的,指着那叠纸,嘟囔:“这是……这是我们的债?” “垫上一点咱们的积蓄,已经全还清了。”潘小园也不多说,一把将借据全扔进灶膛里,“如何?” 武大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夸口,三个月内还清三十贯欠债,他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甚至想过,假如到时候她没能完成目标,自己一定不会责怪,一定不会露出“你看我说过吧你就是不行”的意思,要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正视现实,收心生儿子。 而现在呢,一个月还不到,钱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武大觉得这不科学。自己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都挣不来这等快钱,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联想起这几天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那天又在西门大官人家被灌得烂醉…… 武大心里有些疑惑,却一个字都不敢问。毕竟他自己断没这个本事,能一担子一担子的往家拿钱。 不过那金簪子换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家里的现金流还是紧张。木匠、砖匠、泥瓦匠的工钱都是一天一结,不过两三天,匣子里攒下的银钱已经全部告罄。 偏偏吴月娘又不肯提前付一文钱。潘小园请“监工”去传了几次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经地义,前期改造厨房的投资哪能让买家垫付――不过,装修材料可不能选太便宜的,也不许偷工减料,她派人监督着呢。 武大束手无策,正琢磨着是当衣服还是当被子,潘小园笑了:“放着家里一大笔钱看不见,真当自个儿是一文不名了?”朝楼上指指,“烦你把我那两个嫁妆箱子搬下来。” 武大难以置信:“嫁、嫁妆……” 看着自家娘子坚定的眼神,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把箱子搬下来了。潘小园示意他放好,做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的这些嫁妆,放在家里横竖也没用,烦你拿去换钱,就拿来帮你重装厨房、采买原料,也免得杂人闲话,说我嫌弃你,不顾家。” 武大看看潘小园,又看看里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财物,张口结舌,怔了半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嫁妆是已婚女人的私产,更何况在武大眼里,娘子的嫁妆神圣不可侵犯,就算是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也没敢把那箱子碰上一碰。 眼下,她居然主动打开,拿出里面的财物,要帮他做生意! 忙不迭点头。如此贤妻,打着灯笼也难找! 潘小园默默看着武大感激涕零,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愧疚感。毕竟不能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提出离婚。武大要是不肯轻易写休书,那么,银子砸下去,他会不会手软?砸他五十贯、一百贯,他会不会心动?二百贯呢,武松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不过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说法。现在武大挣来的所有钱,最终还是归武大所有,轮不上让她拿来自己“赎身”。她潘小园现在的所有个人财产,就是潘金莲以前留下的那两个嫁妆箱子。 她需要做的,是以这两个箱笼为资本,让嫁妆生出钱来。眼下要投资改造厨房,生产素花卷,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武大一脸艳羡,估摸着箱子里东西的价值足够抵一半的成本,还是不太信,抬起头,问:“娘子,这些东西……你真的要换钱,借……借给我?”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是借。是入股。” 知道武大听不懂,一步步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从此咱家的生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是亏了,我跟着你一起亏,不用你还钱。要是赚了,那么可也要给我留一半利,让我留着裁衣服打首饰,可不许你全拿走――怎么样?” 如果是借钱,那么自然是借多少还多少,,这种颜色也只敢写给未出阁的豆蔻少女来穿。 怎么“自己”竟会有这种颜色的布料?难道是年少时期的挚爱,一直舍不得用?可是看起来也不旧啊。 钟婶儿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匹缎子,上上下下瞧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话。 潘小园见她丝毫没有开价的意思,心里不禁腹诽。果然是生意人精明,难道要让自己来开价吗?自己又不熟悉行情。 刚忍不住开口问,钟婶儿却发话了,眼睛一霎,笑道:“这缎子好眼熟,倒像是我的铺子里卖出去的呢!六娘子,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它?” 潘小园吃了一惊。缎子既然是自己的“嫁妆”,那定然是在清河县获取的,然后跟着武大搬家,才来到阳谷县。钟婶儿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怎的说她见过?眼下这个年代,可没有大批量生产的同质货吧。 她最后还是决定含糊其辞:“时间久远,奴也忘记了……”顿了顿,回到正题:“婶子就请告知,这匹缎,能卖多少?” 钟婶儿不以为然,一甩手,嗤的一笑:“时间久远?娘子真是好记性,这缎子进到我店里,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怎的,这么快就瞧不上眼了?这颜色,这花样,当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卖出去的时候,可舍不得呢。”一面说一面喷唾沫星子,在阳光底下看得清清楚楚。 潘小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想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生意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钟婶儿还在略微心疼地唠叨:“我卖出去的每一匹布,我可都记得,可没人这么快就来退货……你倒是说说,这布哪儿不好了……” 还没说完,门外脚步声响,又有人来叫门了。潘小园赶紧起身,想来是那首饰店掌柜前来收货了。 吱呀打开门,却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连连退了好几步,愣在哪儿,好久,才想起来行礼:“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也不自己叫门,非要派身后的跟班衙役来叫。威风么? 武松朝她看一眼,还了礼,没法接话。每次来家,嫂子都是一副把他往外赶的势头,恨不得第二句话就说再见,也属稀罕事。本来想不理她算了,可嘴上说的话,却成了: “武二亲兄家,什么时候来不得?今日衙中没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哥哥。” 嗯,只是看哥哥,跟她潘金莲撇得一干二净。这话说得有水平。 武松闪身跨进门来,立刻住了脚,眼中抑制不住的惊讶。怎么几日不来,这家里热火朝天的,簸箕筛子堆了一堆,炊饼香味变成了砖头土味,工匠们呼来唤去之声不绝,依稀夹杂着自家大哥的声音:“那个锅,放那里,架子不用太多层……嘿嘿嘿,太高了,再矮点,这么高就够了……” 看看这一屋子杂物,再看看立在一旁的嫂子,不难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介绍:“你大哥接了大生意,厨房要改造成荤素分区,元宵后三天报恩寺师父的素斋主食,都由我们供应。” 武松朝点点头,身后的衙役使个眼色,俩人就毛手毛脚地去厨房帮忙了。 堂屋内钟婶儿刚刚把目光从手里缎子上移走,倒大惊小怪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打虎的武都头吗?”眼见得屋内氛围一下子冷了,看这叔嫂两人上来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心知那武大家叔嫂不合的谣言是真的了。没听人说吗,这俩人吵过一架,做叔叔的当场就把嫂子推楼梯下去了! 钟婶决定做个和事佬,堆下笑来,连声招呼:“武都头啊,稀客稀客,娘子快请进来呀。没想到都头跟大郎却是一家人。那日都头来我店里买东西,还说到什么住在哥哥家里,哪能想到便是这里!……都头近来一切可好?可还需要扯布?啧啧,似都头这般长大身材,估衣服可也要比常人多费一半的布料唷……” 武松脱下头上毡笠,挂在墙上,除下厚披风,里面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领杏黄衫子,神色已经是一片和煦,笑道:“不劳大婶费心。眼下应时的衣裳都有,倒是无需再添新的。不过武二整日在外,人又粗心,衣裳坏得也快,自己补不来时,少不得要去婶子店里叨扰。婶子自认得我手下的土兵吧?” 这人多会说话,就连婉拒都婉拒得让人满怀希望。钟婶儿眉花眼笑:“不急,不急!”宝贝似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人一头的大小伙子,忽然拉着他袖子,低声问:“哎,你娶媳妇了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彩缎 武松立刻回道:“武二不曾婚娶。” 钟婶儿一乐:“可有看上谁家姑娘?阳谷县里没出阁的大家小家闺女,婶子我也算是认识一多半,都是来找我做衣服的……” 这个年纪的大妈大婶热衷保媒拉纤,不仅是因为过分热情,更因为谢媒钱算是她们一大收入外快。钟婶儿在一群兼职红娘里格外受欢迎――姑娘们怕羞不爱出门,芳影难觅,可她们的高矮身材,还不是她最清楚? 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十个小伙子里,九个半都得开始心痒痒了。可武松依旧是客气一笑:“武二尚无此意,暂时不劳婶子操心。” 钟婶儿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县衙里的步兵都头,说成了这一趟亲,以后十年都得是她的金字招牌,更别提以后的喜酒满月酒什么的…… 这么想着,就堆下笑来,想着他大约是害臊,亲亲热热地把武松往外面拉,一面说:“这就不对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想着立业不成家,总得要有些责任感。你别听外头说什么男人三十一枝花,年轻小闺女定出去的更快!再说,你看你身边都没个做饭缝补的,哪能破了衣裳就做新的呢?这叫败家……”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武松让钟婶儿拉出去了,再看看自己手里捧着的那块布,不难推测出在钟婶眼里,哪个更受欢迎。 将布放旁边,撇撇嘴,听着外面钟婶唠唠叨叨,又想着以武松的性子,钟婶这回强人所难,多半得吃闭门羹,让他不咸不淡的噎回来。 谁知刚过不一刻,又看到这俩人一前一后进来了。钟婶脸上已经换成一副慈和的笑容:“……你说得也是,那婶子我不催你了,以后瞧上谁家的,来找我啊。” 武松的声音还是带着礼貌客气的笑:“多谢!” 潘小园耳朵都直了,心里面已经给武松跪下了。 要是现代社会那些大龄剩男女,面对亲戚长辈的“关怀”时,能有他一半的本事,绝对能减少九成的家庭矛盾! 可随即又想到,以此人的情商,当初面对“嫂嫂”引逗之时,怎么会如此大失水准,上手就推? 哪怕他稍微像对钟婶一样说一句漂亮的婉拒,那…… 她潘小园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胡思乱想了一刻,心里面轻轻叹口气。 武松进得屋来,依然把她当空气,只是微微点点头,就把她绕过去,叫了两声大哥,便要去厨房帮忙。刚走两步,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桌上那匹海棠红缎子上。 武松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抬头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立刻明白了这缎子是要拿来卖的。 潘小园赶紧解释:“叔叔莫忧心,家里一切都好,并非急着用钱,只是处理一些闲置的杂物罢了。” 武松不置可否,重复道:“闲置的杂物。” 这太岁,难不成是又嫌她败家?但见那双竹叶般剑眉不易察觉地蹇了一蹇,深潭似的眼睛里则是照常的冷冽。潘小园摸不清他的心思。他那点“说话得体善解人意”的技能,在她跟前从来是懒得点亮的。 赶紧小心翼翼地再澄清:“这缎子太艳,我也穿不得,卖了正好……” 钟婶儿看看武松,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叫道:“武都头!我想起来了!这匹缎子,是不是你买的?嗳呀呀,我可想起来了,那天是下午,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潘小园头脑一懵,全身一烧,便想说钟婶儿你胡说八道什么,武松怎么可能…… 武松的神情也微微一滞,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儿手里的缎子,一时间竟没说话。 倘若换了王婆这样精明事故的大妈,现在早就该知趣地住口,岔开话题了。可钟婶儿偏偏是个心大的,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看着武松哈哈大笑:“我说都头还没婚娶,怎的来我这里买女人衣服布料,是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孝敬嫂子的……哎呀,武都头,你坐呀。我说六娘子,不是我做生意的夸口,这匹缎子全阳谷县找不出第二匹来,当初我可是差点截留下来,要给我闺女以后当嫁妆呢!你可要珍惜,可别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 说到这儿,才觉出有什么不对。眼前这俩金童玉女,似乎不能随便往一块儿栓…… 而潘小园早就石化在当地,大脑当机了一刻。这匹缎子,是武松买来,送她的? 可不是,看那娇艳艳的颜色,百分之百是丧心病狂的直男审美啊! 早知道是武松送的东西,她脑子进水了,才会向处理垃圾一样卖出去!还是当着他的面! 她这下记起来了,《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有这个情节。武松搬进哥嫂家,潘金莲欢欢喜喜,尽心照料,武松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也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一天,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 而陷入爱河的潘金莲显然把这当做了非同寻常的表示,客套了两句,笑嘻嘻地收下了:“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个小插曲在书中一闪而过,以至于过去潘小园读的时候,经常忽略过去,也从没注意到这一段的不和谐。 难怪,这匹缎子让潘金莲收得那么细心,说不定还会时常拿出来,憧憬地笑着,摩挲一番。 想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可是却没这个胆子了。 只听到他出声说话,语气坦然自若,随随便便的解释了下:“过去住在哥哥家里,生受嫂嫂早晚服侍辛苦,无以为报,那天路过婶子店,手里正好有点钱,经不住婶子一说,便顺手买回家了,婶子忘了?不过,既然嫂嫂嫌艳不喜欢,卖就卖了,也免得在箱子里生尘。” 潘小园赶紧摇头改口:“不,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也许不卖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无所谓?可她哪敢真的无所谓?那匹海棠红缎子变成了一块烫手的金子,扔也不是,拿也不是。钟婶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好在武大及时从厨房赶来,见了弟弟,笑一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二哥来了?你看看,家里这么大动静,吓一跳吧,嘿嘿……你看我,被娘子催着接生意,都没来得及跟兄弟说一下……想着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再次专业甩锅,这第一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娘子迫不及待地改造厨房,可不是我故意不知会你。 一点点尴尬好容易烟消云散。潘小园赶紧附和了两声,说后厨活计忙,先连哄带劝的把钟婶儿送走了,又给来干活的工人们张罗茶水,让自己显得忙碌起来。 武大还在下面叫呢:“娘子,上次你做的那个炸菜丸子,好吃得不得了,能不能……嘿嘿嘿,给我兄弟也做一次……” 她哪有这个心情,还没想好怎么应,武松先推辞了,说这回让衙役带来了酒肉,给哥哥当晚饭。 武松无事不登门,这次登门,是有正事的。 原来武松自从上次当街捉了扒手,又顺带铲除了盘踞县内多年的犯罪团伙,只过数日,乖觉的便已经感觉到,县前广场的治安突然好了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传开了。毕竟,“铁臂猿猴”一伙人的存在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整个阳谷县的衙门里,或多或少都受过他们的好处。 但这毕竟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要将犯罪团伙连根铲除,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万一见了血,还得有伤残抚恤,成本太高,因此谁都不愿先动手。而眼下,铁臂猿猴居然带着人马消失了,大家皆大欢喜,心虚之余,格外夸奖起武松来,说他办事得力,解决了阳谷县多年未曾解决的困难。知县大喜,当即升了他官,成了阳谷县内外总都头,专负责治安事宜。 那知县是东京人氏,眼下年关将至,打算送一担财物回家,顺带捎封书问安。但眼下盗贼多发,只怕途中被偷被劫。不知是谁保荐了武松,知县大喜,当即下令派他护送一路。武松领下言语,收拾停当,就等次日出发。出发前牵挂自家哥哥,于是今日前来告别嘱托。 “兄弟此去,多则两个月,少则四五十日便回。哥哥且保重身子,买卖的事,莫要太累了。” 武大错愕,半晌才道:“那你,这就,去了?” 武松知道他最担忧什么,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微笑,说:“大哥莫忧心。衙门上下都是兄弟的交好,就算我不在,街上也没人敢欺负你――就算有,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武大憨憨的“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而武松对哥哥自然一万个不放心,又强调了几遍“不要和人争执”,才显得稍微放了心,出了一会子神,起身告辞。 而潘小园得知武松要出远门,心里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敷衍地道了个别,满脑子都是那匹海棠红缎子,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而武松显然也有同感。临转身,忽然开口问:“嫂嫂,那匹布……真的很难看?” 高大挺拔的男子汉,天生的咄咄逼人的气质。而那脸上的五官组合出的神色,却是无辜得讨打。 潘小园无语凝噎。该怎么向他解释“第一那不是布是缎子第二其实颜色很漂亮只是不适合做成衣物日常穿着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嫂子是一朵行走着的大号海棠花”? 武松大约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招手将衙役唤来,朝县衙的方向离去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武大依依不舍地回到厨房,继续指挥干活。潘小园不跟他去,说自己想静静。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这件事,武大知道吗? 北宋时期,民风如何?小叔跟嫂子,是个什么界限? 男人给女人扯花布做衣裳,是几个意思? 武松这厮,是天真得人神共愤,还是他奶奶的别有用心? 眼前有如一万头吊睛白额大虫呼啸而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报恩寺 潘小园静下心来想了好一阵子。 武松这厮,和别人相处时,总是一副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嘴脸,唯独对她时,就成了冷面太岁,除了必要的礼数,能三个字说清楚的事绝不说五个字。昨天那件事更是让她确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避着她,对她有超出一般人的戒心――怪谁呢? 怪那匹缎? 好在武松眼下出差远行,留给潘小园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她心里打定主意,趁他回来之前攒够钱,合法休掉武大,然后远赴大理潜修佛法,下半辈子见着姓武的绕着走。 上元转瞬即至。眼下是一年中最热闹欢腾的时刻。在123言情写手潘六姐的小说里,她会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做新衣、赏花灯、放焰火、赴宴席,等到“月上柳梢头”,再来个“人约黄昏后”,完成一次浪漫的邂逅。 可是现在,家庭主妇潘六姐则连串门拜年都没空。一连几天都在新开辟的素食厨房中劳碌,给三百报恩寺僧人制作一次盛大素斋的主食。吴月娘好大喜功,点名要不同种类的花式素点心,以显得自家品位独到。潘小园也尽心尽力,决定趁这次机会,给自家品牌打出一个良好的口碑。 于是除了椒盐口味的银丝千层卷,她还花三天时间,研制出了黑芝麻、桂花、葡萄干等多种口味。形状呢,也可以做得更有创意些。把发面剂子擀成片,几片卷在一起,再切开,就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状。蒸几个送给吴月娘验收,家丁回复说,大娘子赞不绝口,给赐名如意玫瑰卷,希望武家娘子再接再厉,往里面多加点丰富高档的馅料,比如大理野山菌、辽国松子仁、高丽进口大红参什么的,到时肯定惊艳全场。 潘小园微笑点头,心里默默呵呵,回头就把这事忘了。 武大已经彻底沦为打下手的。他根本搞不清这么多复杂的花样,手指头纠结了一阵子,就可怜兮兮地仰头:“娘子……你……你还是让我和面去吧……” 潘小园耐心引导他:“这些东西,你做熟练了,以后也可以担上街去卖啊,能卖得比炊饼价钱高多了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没了自己,也得让武大有赚大钱的本事。 可武大胸无大志,坚决摇头:“我不要学,我、我就要卖炊饼――娘子,咱们不要在花里胡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还是……还是……什么时候,生个儿子……” 现在他倒不敢强来了,只是时不常的旁敲侧击一番。 潘小园微笑:“忙着赚钱,没空。” 武大还不气馁:“生、生个儿子,也好、也好帮忙……你看现在,咱们两个都忙不过来!” 潘小园沉思了一会儿,抱歉地说:“一落地就懂事能干活的孩子,奴家生不出来啊。”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门。武大连忙去应。门一开,一颗大油头。郓哥来送前一天的营业额了。 潘小园眼睛一亮,赶紧拉他坐下喝茶,笑眯眯地问:“大郎刚嫌店里人手不够呢,要么,哥儿你每天来帮忙做点心,工钱咱们按日结?” 眼看着郓哥一张嘴咧到耳朵根,门牙缝里的菜叶子都清晰可见,潘小园回头朝武大嫣然一笑,意思是如何,这可比生儿子有效率多了吧。 * 上元当天,清晨寅时许,天色尚且漆黑,一列太平车儿就隆隆的从紫石街出发,直奔山上报恩寺而去。推车的有武大,有郓哥,还有吴月娘派来的几个小厮。车子里是一笼笼的各式素点心,盖着棉被,热气从缝隙里一点点散出来。 潘小园最后清点了一下订单细节和账务,举目遥望,感到十分满意。 按计划,西门庆会在天明时分携一家老小前来拜谒,报恩寺主持僧人将会亲自接待,双方将游览寺院风景,就佛法与命运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并且制定新一年的布施计划。正事结束后,西门家众人将与住持共进晚餐,同时宴请所有在场的僧人,共同跨入美好的新的一年。 等到这一天结束,潘小园希望自己和西门大官人的交集到此为止。从他手里赚得第一桶金,然后火速离开这个会撩妹的定时炸`弹,开辟其他广阔的新市场。 可武大偏偏不这么觉得。一路走,一路满怀希望地笑道:“娘子,以后咱们要多努力,争取多接他们家生意――他家人都好说话,而且都不懂得讲价!――对了,这一趟,咱们赚多少钱来着?”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解释大官人其实是另有所图,琢磨了一会儿,简单答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钱人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以后咱们还是和他们少往来为妙。” 武大大惊小怪地一摇头,居然开始跟她谆谆教诲:“娘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富贵人家里善人才多呢!你看看,这每年花钱给报恩寺师父们供吃供喝的,不都是有钱人家吗?” 这逻辑潘小园无言以对,旁边郓哥噗的一声笑出来。 眼看报恩寺大门近在咫尺,里面已经有人出来迎了。潘小园没时间跟他多讲,只是俯身低声道:“听我的。做完这一单,咱们以后别跟西门庆家多来往。” 武大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将太平车儿推了进去。本来刚接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听到街坊们的传言,还有那么一丁点觉得西门大官人是不是眼热自家娘子,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坚持做小本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但这几天慢慢回过味儿来,慢慢相信了这几十贯钱真的会拿到自己手里,再老实的人,胃口也给憧憬大了。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只瞧着眼前的好儿,这会子早把关于西门大官人的种种传言忘在了脑后,转而盘算起盖新房、生儿子、乃至给儿子以后娶媳妇攒钱的诸般事宜了。 他想着,原来我也是能赚大钱的! 不知不觉间,腰板挺得直了,侧头看自家娘子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潘小园看到武大精神焕发的模样,却平白觉得有些不安。过去她最恨的就是武大懦弱没自信,讨厌他没脑子只会附和自己。而现在,他倒是自立自强了,还会不会把自己当根葱? 不及多想,她远远看到西门庆家的家丁也一个个的上来,赶紧跟郓哥嘱咐了一番,自己抽身溜走。好好儿的一个节庆,倒过得跟做贼似的。 好在一路上都没跟西门庆撞见。等回到家,天色已经近午,擦了把汗,喝了口水,歪在椅子上歇了会子,昏昏欲睡的光景,听到有人敲门。 懒洋洋地开开,王婆一张褶子脸出现在眼前,脸上是从来没见过的紧张神色。 “哎哟哟,六娘子怎么还闲在家呢?快去看看,老身听人说,你家供的点心里,让和尚吃出了猪油,这会儿正在报恩寺闹呢!” “啊?”潘小园一下子全醒了,“猪油?” 王婆痛心疾首地点头,“可不是,老身前些日子看着你家忙得热火朝天,就你们新雇的那个郓哥儿小猴子,趁娘子不注意就偷懒,从猪油缸里舀水舀面,不是一回两回啦!唉唉,也怪老身生意太忙,没得空提醒你们,想着人家和尚多半也吃不出来――谁知道有人偏偏那么嘴刁呢!” 潘小园心里一凉。自己对郓哥确实全心信任,但他也不像是坑人的主儿啊…… 王婆还在催:“娘子快去跟人家说合一下,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家大郎眼下被扣在寺里,要是落实了奸商的口实,闹到官府,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事老身也是道听途说,但宁可信其有,娘子快去主持大局,可别让你家大郎傻乎乎的让人摆布了去!”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十分有可能成真。不能让第一单大生意就这么砸了。潘小园赶紧谢了王干娘,左手抄起一包钱,右手披上一件斗篷,头巾也没来得及戴,朝着报恩寺飞奔而去。 报恩寺已经被布置得红火热闹,香烛气息飘得老远,鼓乐钟声隐约可闻。知客僧人早间是见过她的,一合十,低眉顺眼。 潘小园喘匀了气,问:“我当家的呢?” 知客僧不慌不忙地一指:“女施主,这边请。” 那知客僧带着她转过一座小花园,穿过照壁,绕到一个小佛堂后面,就默默无闻的消失了。潘小园一个人在石子路中央转了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才觉得瞌睡全都醒过来,想起来琢磨一下王婆方才嘴里跑的马车。郓哥往素点心里掺猪油? 左右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通幽。走进去,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小小平台。尽头栏杆处,一个蓝衣背影负手而立,衣带随风飘舞。 他转过来,眼角笑意盈盈:“六娘子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躲着小人呢?怕我吃人么?”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就觉得眼皮有点跳,果然是他捣的鬼。 把别人家老婆骗到这种地方独处,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她知道这人向来以调戏良家为荣,以作风正派为耻,犯不着跟他正气凛然地谈礼教。 于是也跟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福,开口公事公办:“听王干娘说,有人在我家素点心里吃出了猪油?这事儿要是真的,大官人你可在整个阳谷县都没面子。”顺带把他拉下水。 西门庆笑道:“不过是有个小和尚吃得太香,随口说这点心简直像是猪油做出来的,王干娘一定是耳背听错了。对了,那小和尚现下正在后面吃戒尺呢,娘子要不要去看热闹?” 潘小园一怔,还没弄明白小和尚为什么会受罚,又听到西门庆走近几步,微笑道:“娘子连日少见,小人少备一桌茶水,不知娘子可有空赏脸?” “没空。” 西门庆微笑摇头,“今日上元佳节,又逢敬佛盛事,家里大小人等,就连洒水扫地的大娘都给放了假,上下同乐。唯有娘子你百般推脱,连个人影儿都不得见,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娘子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譬如点心里混了慢性鹤:“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谁让你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了! 抬起头,对西门庆怒目而视。对方折扇轻摇,挑出个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一副不知*权为何物的无辜神情。 静了半晌,西门庆再次点拨:“这种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话说到这份上,潘小园再也没底气瞪他了。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太好,恐怕整个阳谷县的小流氓都会到紫石街来狂欢! 西门庆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过去吃茶?”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了。玳安不失时机地从角落里冒出来,点头哈腰给她引路。 山得上话的。难道娘子从来没考虑过,对你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我来说,也许很容易?” 三句话,句句切中要害。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 也许是跟武大相处久了,被他拉低了智商,她几乎要忘记这世上还有多少犀利的眼睛。西门庆有手下有眼线有头脑,对他来说,推理出这些细节,简直比做假账还容易。 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抬头的瞬间,见他也是目光炯炯,笑意温柔,仿佛只是在和她谈另一场共赢的大生意。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么些日子简直是白活了。她从穿越的第一天开始,就认定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当武大媳妇,二是自力更生,赚钱离婚。 却完全没想过,还有另一条平坦得多的道路:抱一条粗壮的大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而现在,这条大腿,主动、优雅、毫无侵略感地伸到了她面前,并且调整到了一个适合抓握的角度。 潘小园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之前自己为什么一再躲他来着?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一百六十一条:运气太顺,一般不是什么好事。 潘小园轻轻掐了掐自己胳膊,满不在乎地和西门庆对视,开口:“大官人有急功好义之心,奴家感激不尽。”既然他都知道了,那也不用遮遮掩掩,“但不知这一个大忙帮下来,叫奴何以为报呢?” 西门庆起身踱步,欣赏着冬日肃杀的山景,似乎有些走神。半天,才有些失落地说:“小人的那点龌龊心思,娘子聪慧玲珑,想必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板上钉钉的自承恶人。娘子还真是心狠呢。” 潘小园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更过分的是,明明是不上台面的不轨之心,偏偏还倒打一耙,把球抛回她的手里。一时间张口结舌,噎住了。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叹口气,落寞微笑:“娘子瞧我不上,小人明白。小人也没有别的奢望,但求娘子摆脱武大之后,可以长住敝府,再不为生计奔波,时而能容小人拜访,像今日这般一道喝茶聊天,我便再无他求。”说毕,转身凝望面前那双大睁的眼睛,走近两步,神色诚恳之极。 潘小园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刷新了。把自己好吃好喝养起来,仅仅是喝茶聊天……而已? 忍不住嘻嘻一笑,朝石桌后面走了一步,果断把大官人隔在一臂距离之外。 “大官人说得可好听,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找哪个喝茶聊天不风雅,非要找我这个没文化卖炊饼的?”这话是告诉他,你一个**大萝卜,就不要找借口跟我谈理想谈人生了。 西门庆脸色暗了暗,低声道:“娘子是嫌我的屋里人太多了。” 潘小园赶紧摇头,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开始提前争风吃醋了似的。但见西门庆一副摆明了满是故事的脸色,又有点禁不住的好奇。 西门庆指了指外侧的青石围栏,慢慢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小小的阳谷县铺开在眼前。此时已是晚饭时分,狮子楼前的金色锦旗闪着亮眼的光,缕缕炊烟从巷子里次第升起。背后,报恩寺的大钟肃穆敲响,回声不绝。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开口:“我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旁人见我妻妾成群,巴不得骂一句富贵人家就是负心薄幸。可是六娘子,你可知,我那青梅竹马的发妻,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潘小园点点头,心头燃起一小簇八卦的火苗。早知道西门庆有一个温柔美貌会持家的先头娘子,难道两个人感情还挺深? 西门庆抿唇微笑,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后来她不在了。后来我又遇到了很多女人。但我带回家的每一个,身上都有些她的影子。月娘和她一样潜心礼佛,娇儿的嗓音和她一样好听,玉楼的身段像极了她,雪娥本就是她的陪嫁丫头,每次吃到她烧的菜,就好像回到过去一样……” 潘小园默默听着,心里不住的给他打叉。这样一个痴情种子的形象,古代的女人大约很吃这一套? 忍不住浮起一丝冷笑,问:“那我呢?我又有哪里像她了?” 西门庆转过身来,和她四目相对,眨眼一笑:“你?你哪里都不像她。”(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钱引 段数太高。潘小园真真切切被他的撩妹手段感动到了。 西门庆抬起头,商讨的语气,却坚定得毋庸置疑,“如果娘子许可,我可以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似乎是无意的,隔着袖子拉起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说:“你不用管我使什么手段。我不会伤武大,也不会闹出大动静。娘子今日回家,且先莫要露出口风,三日后,等我派人来接你。” 潘小园已经从无限的感慨中清醒过来,立刻抽出手,“等等。” 西门庆似已料到,笑道:“你若要补偿武大,我可以给他留一百贯钱,再娶三五个都够了。”说完,又来拉她手。 潘小园歪歪脑袋,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大官人算无遗策,可惜漏了一件事。” 西门庆眯眼笑,“什么事?” “大官人可忘了,武大郎的弟弟在县里做都头,虽然眼下他人不在,等他回来,发现哥哥没了老婆,你猜他会不会忍气吞声?” 武松虽然可怕,关键时刻搬出来吓吓人,效果次次不错。 西门庆却大笑出声,不值一哂的语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不过是个区区步兵都头,上头半个人没有,我还怕他不成?”摸着胸前配的古龙涎香,又道:“不是小人夸口,以我现在的权柄,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他回不来阳谷县,娘子信不信?”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他就一点也不忌惮武松? 西门庆见她神色略有慌乱,却是会错了意,摇摇头,压低声音,笑道:“也是。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娘子若是嫌那个人碍眼,小人听说,他也是个有杀人前科的。要是花钱动用些关系,给他……”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枷锁及颈的手势,手掌转向喉头,轻轻一勒。 潘小园一个激灵,眼前掠过一片海棠红,想起武松送给自己那匹缎。 西门庆却似没事人一般,放开手,搓了两搓,低低笑了两声,补充道:“也不是太难。” 潘小园深深呼吸一口气,麻木点点头。 之前,她被这个男人来回来去的献殷勤,只不过领教了他的风流手段,却从没意识到,那颗五颜六色大**底下深藏着的恶毒。 在原著里,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决定了武大的生死。而如今,要解决一个不那么驯良的武二,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多些额外的麻烦而已。 也许他觉得,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在美人面前是种可供炫耀的资本。可在潘小园眼里,却只看到了对生命的蔑视。 当然她知道以武松的实力,绝不至于被任何人轻易算计了去,但西门庆方才眼角里一瞬间的冷酷,仍然让她脊背发凉。 方才她尚有心情跟西门庆半真半假的试探,但现在,她只想跟这个人撇清任何关系。 也不耐烦再跟他装笑脸了。略微福一福,生硬地说:“奴家胆小怕事,这事怕是应不下大官人。奴家一介俗妇人,全身上下没一根雅骨头,要真到大官人府上天天喝茶,只怕会三九天起痱子呢。方才跟大官人说笑得过了,大官人别介意。” 西门庆微微变色:“你……” “时候不早了,我去接武大回家――这男人呢,还是老实些靠得住,嘿嘿嘿。” 快熟的鸭子扑棱棱飞了,西门庆终于不太淡定,欺过去一把扳住她肩膀,冷笑道:“你玩儿我呢?” 潘小园用力一挣,学着他那个枷锁及颈的手势,半笑不笑地刺他:“大官人这就等不及欺压良民了?” 这一下子动静有点大,藏在角落里的三四个小厮赶紧都跑过来。来保儿急急忙忙地拉住西门庆,顺带挡住潘小园挥过去的一巴掌,叫道:“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呢?大家到处找你呢!” 潘小园也没有真暴力的意思,顺势收回手,叫道:“奴家告辞!对了,二十五贯尾款,别忘了赶紧派人送过来!赊账可耻!” 西门庆理理衣襟,轻轻哼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说‘回见’比较好。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小人随时恭候。” 潘小园嗤笑:“我怎么会改主意?” “是吗?我看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了。潘小园一个人立在石子路上,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他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的……吧? 且顾眼下。 到寺院墙外面的下人席间找人。郓哥已经忙完了事,自己回家做生意去了。武大还守着一桌子东西大吃大喝,被一桌西门家的下人小厮围着,有意无意地拍马屁,简直夸上了天。有的说看武大郎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将来必成大事;有的说大郎为人低调老实,将来一定福报滚滚;还有的直接拉着他那根短粗手看起了手相,说他命里至少有三个儿子。武大头一次吃得这么畅快过,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潘小园咳了一声,朝一桌人打了个招呼,说来接武大郎回家。 武大却头一次:“王干娘倒是生财有道。” 王婆何等精明,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她和西门庆翻脸了,心里头那个唏嘘啊。这会子还不能挑明了,武大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只好陪着笑,说:“娘子今天吃东西上火了?那么大火气。” 潘小园自然也不指望王婆能自觉拒绝西门庆的钱,因此点到为止,只是让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便再不多说。 还没进门,那边街角就跑来个脸生的,直接跑到武大跟前带笑作揖,自我介绍说是西门大官人家管账的傅伙计,这会子来付素斋点心的尾款来了。 潘小园心中一喜。果然西门庆还是有些商人的操守,没有把个人情绪发泄到生意场上。 家里为了这次素斋生意,不计成本的改造收购,老底儿都已经花了七七八八,这二十五贯收回来,才真正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武大搓着手,不好意思乐得太开怀。 傅伙计显然经验老道,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拜年吉利话,把武大家从房梁夸到门槛,最后带着一脸褶子笑道:“大郎,验收下?” 而潘小园踮起脚,往傅伙计身后看了看,再看看武大,眼里有点疑惑的意思。二十五贯铜钱铁钱,怎么着都得至少装一辆小车儿,要么就是雇人挑个担子挑来。而见那傅伙计两袖清风,全身上下的钱怕是连买个炊饼都不够。 傅伙计见了她神态,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一躬身,眯眼笑道:“娘子别找啦,在这儿呢!我们大官人每天多少生意往来,要是全用车子拉钱,全阳谷县的力夫也不够用啊。” 潘小园眼睛盯着他手里那叠子厚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敕字,红团、青印、铜印一个叠一个。她轻轻抽一口气,全身被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笼罩了。 “交……交子?” 历史课学过的、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纸币? 傅伙计嗤的一笑,连连摇头:“娘子说笑了,这年头还有谁敢用交子?来大郎看好了,一贯,两贯,三贯……一共是二十五贯钱引,娘子,过目?” 武大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东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傅伙计一把塞到他手里。他拿起来又看,上上下下翻了几遍,最后字都倒过来了。 武大强作镇定,开始脑补:“这一张纸,就是一贯?” 傅伙计轻轻一指:“大郎认得这个‘壹’字么?” “这,这……眼熟……可是……” “壹”后面那个字可就陌生得紧了,不像是“贯”。万一是“文”怎么办?傅伙计似乎没看出来武大在出糗,还在笑吟吟地躬身等。还是潘小园推了武大一把,轻声道:“壹缗文正,没错,一缗就是一贯。别看啦。” 傅伙计依旧耐心赔笑:“怎样,验得是真吧?” 潘小园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心里头咬牙切齿,早把西门庆收拾了十七八遍。他这是欺负小老百姓不认得大额纸币,还指望武大懂得钞票防伪? 但这个年代,印□□估计是砍头的勾当,料西门庆也不敢,也没那个技术。于是潘小园大大方方将钞票收下了,还不忘问:“这个什么钱引,去哪儿兑钱?” 傅伙计笑道:“和我家大官人一般的商人,都用钱引进货卖货,娘子随便寻一个便是。”微微欠身,又笑道:“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告辞了,请大郎在这收据上画个押吧。”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傅伙计拉着武大的手,一根指头印按了上去,心里总觉得有些忐忑。 等傅伙计走到街口了,猛然想起来什么,不顾形象,飞奔追过去,一边喊:“喂,回来!我们要现钱!” 傅伙计慢悠悠回头,依旧是招牌式的吉利笑容,“娘子,押都画了,就别为难小人了。当初娘子谈生意的时候,也没说只要现钱啊。哦,对了,只怕娘子不知,钱引不准私兑货币,让官府知道了可是要坐牢的哟。” 潘小园一回头,看着武大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一沓子“钱引”,杀人的心都有了。 过去考据时查的资料都变成炊饼让自己吃了! 此时的北宋,“交子”已是过去时。由于造假猖獗、通货膨胀,已于十几年前被朝廷回收取缔,替换成一种叫做“钱引”的纸钞。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值,“钱引”是不允许和铜钱随意兑换的。 只能用来买卖大宗商品,从一个商人流通到另一个商人。商户之间用信誉对“钱引”进行联保。而寻常小老百姓,怕是一辈子都用不上一张钱引。指望用它去买柴米油盐,就相当于现代社会里,直接拿张汇票去馆子里吃酸辣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摩挲着二十五张精致的废纸,心里面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白天怎么没把西门庆直接从山顶上踹下去。(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狮子楼 二十五贯,也许只是西门庆每天生意往来的一个零头。然而对于武大一家子来说,二十五贯的缺口,足以造成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经济危机。郓哥很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最近忙碌,恐怕不能来做临时工了。 可现金依然捉襟见肘。西门庆家倒是时不常的有人路过紫石街,有时候是玳安,有时候是来保儿,话里话外流露出自家大官人对武大当日供应点心的感激之情,有时候还顺带捎一小壶酒、一小片香茶。潘小园一个不留神,武大就被他们哄得团团转,反过来帮西门庆说话:“娘子啊,西门大官人他是生意大户,每天用钞票,不知多少年没摸过钱了。咱们体谅体谅,人家以后说不定还来找我们做生意呢?” 潘小园却知道西门庆绝没这个扶贫的好心。好在报恩寺素斋这一炮打响,武大郎牌素点心在阳谷县也算有了点名气,偶尔还是能接到其他大户的订单。可没过几天,别的订单也有见少的趋势,甚至有一天,周守备家管膳食的老头找上门来,一脸歉意地提出取消昨天那二十扇笼点心的单子,定金可以不要,也算是弥补大郎的损失。 厨房里作为原料的半石雪花面粉刚刚运送到家,武大都快哭出来了。他想不明白,刚刚到手二十五贯巨款,说明自己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可为什么大伙现在却不赏识他呢! 但架不住人家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反倒弄得武大十分不好意思,呆愣愣地站在寒风里,目送老头子走远,半天不动弹。 潘小园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若说大户人家里开源节流,少买些胭脂首饰、文玩茶叶,都属正常。可哪有少吃饭的? 正好郓哥挎着一篮子梨,一面叫卖一面走过紫石街。潘小园赶紧叫住,塞给他两个大炊饼,轻声嘱咐:“去跟着那老头儿,看他去哪儿。” 等了半日,郓哥回来了,脸上神情有些迷惘,有些焦急,进门就用他那破锣嗓子大叫:“大郎,嫂子,换衣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狮子楼是阳谷县最高档的酒楼,平民百姓甚少涉足。可是今日潘小园一眼望去,狮子楼后门竟然摩肩接踵,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人,喧闹吵嚷,简直比县衙广场还要热闹些。 后门旁边开了个小窗口,一个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正笑着朝外喊:“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啊,今天俺们货源充足,每人都有份!来来,三十三号,这位大哥先来,大家按顺序,不要挤!要多少?十个?好嘞,十文钱拿来,今天咱们掌柜的心情好,额外再打八折!这两文还给你,大哥慢走啊!” 那个被点名的顾客喜滋滋的,朝窗口里丢下几文钱,兜回了一袋子白胖胖的炊饼,欢天喜地挤出去了。那小二继续招呼:“三十四号!” 武大都看傻了,半天才讷讷地道:“他们也开始卖炊饼了?雪花面的?一文钱一个?” 旁边有个认识他的,一面往里挤,一面哈哈笑道:“大郎啊,做生意归做生意,这人呢可不能太贪,你瞧瞧人家狮子楼,一文钱一个炊饼,做得虽然不如你的软,但人家平价啊!过去你还管我们要五文钱,嘿嘿,呵呵,这可有点儿……” 还没说完,那小二叫道:“三十七号!”那人慌忙答应,一溜小跑去了。排在后面的人涌上来,赫然便是周守备家管膳食的那个老头儿。此时见了武大,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 潘小园看看这些人手里拿的炊饼,货真价实的雪花白面,失声道:“一文一个,这连面粉钱都不够啊!这不是白送吗?” 其实大伙也知道,狮子楼这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来得挺蹊跷,更知道武大过去绝不是漫天要价的主儿。但人都是自私的,这么自己给自己理论一通,抛弃武大便抛弃得心安理得。 郓哥在一旁跑来跑去,已经趁机给排队无聊的人推销出去三四个雪梨,又探头探脑的跟那买东西的店小二聊了半天,这时候转回来,一摊手,一挑眉毛,模样和那店小二一样讨打。 “他们乐意亏本甩卖,嫂子你也没办法啊。” 潘小园心里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低声问:“狮子楼的老板,是谁?” 郓哥耸耸肩,“咱们县提刑院夏提刑的师爷的表舅。”阳谷县人都知道。 潘小园一怔,郓哥接着道:“不过那人的儿子最近结了个亲,亲家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事……” “谁家?” 郓哥想了想,十分确定地说:“本地吴千户。” 吴千户有个女儿,小名叫月娘。 潘小园心头反而十分平静,唤过武大,“天冷。回家。” * 眼前是一个毫无出路的死局。潘小园仿佛看到西门庆摇着那把县太爷题字的折扇,小人得志地宣布:“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在阳谷县混不下去!” 武大腰杆子一梗,义愤填膺地提议:“他们卖一文一个,咱们就卖一文两个!我就不信大家不来我这儿买!这么些日子的口碑都让狗吃了?” 郓哥在旁边喝口茶,慢悠悠地接话:“一文钱两个,大郎我看你明天就得把房子卖了。” 武大急得开始结巴,“哼,要卖也是、也是他们狮子楼先卖!他们今天,就一天,至少亏了……亏了……十、二十……” 郓哥和潘小园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一种智商上的惺惺相惜。 还是潘小园看不下去,耐心解释:“他们家大业大,亏不掉老本的。就算他们在炊饼一项上亏欠,那也早就通过卖酒卖肉赚回来的。咱们千万不能跟着降价,否则就是被他们拖进泥潭里,再也出不来啦。” 阳谷县里没有别的炊饼户,武大的炊饼摊子,放在过去就是自然垄断。而现在斜刺里杀出个扰乱市场秩序的程咬金,武大觉得这不正常。 “他们狮子楼从来不卖炊饼!这、这是……奸商……咱们去县衙告他们,不能这么着……” 潘小园叹了口气。距离反恶性竞争的法律出台大约还有九百年呢。 “那、那咱们不做炊饼,做银丝卷儿!” 几人面面相觑,就连郓哥平时一副鬼机灵的眼神,现在也白成了死鱼样,只是瞅着自己篮子里的雪梨发呆。最后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没用的,你做银丝卷儿,人家也跟着改银丝卷儿。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想想这一阵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武大张着嘴点点头。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是西门庆在捣鬼,只是固执地认为树大招风,赚的钱多了,麻烦事自然会多。但自己是能赚二十五贯巨款的生意人,怎么能任人欺侮! 潘小园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看看郓哥,还是拉下脸皮,轻声问了一句:“这光景了,你……你……” 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郓哥跟自己跟武大都无亲无故,只不过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眼下武大吃人算计,平心而论,他犯不着跟着一起共患难。 郓哥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张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慢慢站起来,伸手一下下捋着他那油头发,有些难为情。 “嫂子不瞒你说,那个……狮子楼的掌柜昨天刚叫住我,说他们做炊饼缺人手,那个、我有些经验,让我去帮工,工钱从优……今儿你们要是想不出主意,明天,明天我大约就要去狮子楼那里干活了……对不住,他们开的价实在挺好的……” 武大眼睛瞪大,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一副“连你都抛下我”的神情。 郓哥慢慢从篮子里拿出剩下的三四个梨,朝潘小园讨好兮兮地捧过去:“你们拿去吃。” 这算啥,分手费? 潘小园突然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得紧,扑哧一声笑了,雪梨给他放回去。 “去啊!干嘛不去!他们狮子楼新鼓捣出的炊饼作坊,必然缺人手,必然高价雇你,这时候不去敲他们一笔,你是傻啊还是傻啊?去去去,要不是他们不收女的,嫂子我还巴不得去挣他们工钱呢!” 轮到郓哥瞠目结舌。这位姐姐也大度得过分了吧,过去的商业伙伴转眼倒戈竞争对手,她一点也不计较,还撺掇? 大约是在试探他?小猴子心里弯弯绕,还是难为情地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家里困难些,我爹一直生病,需要钱……” 潘小园直接打断他,“有便宜不赚是笨蛋,别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就算再有十个你,能帮着我们打垮狮子楼?到时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我还嫌你挡位置呢。去!” 郓哥激动得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连串作揖,一边道谢,一边推门跑远了。 留下一脸懵圈的武大,背靠着那一担子卖不出去的炊饼,哭丧着脸,问:“娘子,那、那我干什么去?” 潘小园一脸疲惫,“家呆着。” 说完就走到房门口去下帘子。脚踏出去的时候,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拾起来一看,是个细白小瓷瓶――德信堂出的烫伤药,此前玳安送过两三次,模样她早就看熟了。 瓶子下面压着一张厚白宣纸,写着八个小字,这回不是深情款款的瘦金体,而是嬉皮笑脸的行书:“烫手山芋,早扔为妙。” 潘小园深深吸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去的123言情写手潘六姐,叱咤风云的商战也不是没写过,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全是主角逆袭啪啪打脸。可现如今她才真正见识到世界的残酷。卖炊饼的武大郎不管在后世多么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在现实中的阳谷县,他连块山芋都不如。 武大懊恼地在堂屋走来走去,一面嘟囔:“早知道就不该听郓哥小鬼头的话,接什么大生意,就该听我兄弟的话,安安分分挑担子,等他回来……” 潘小园一瞬间失神:“你兄弟。” 武大点头控诉:“我兄弟不在,谁都欺负我!要是他在……”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强烈的亲切感,怎么把他给忘了!在西门大官人翻云覆雨的洪流中,这个厉害的角色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别说稻草,就算是棵仙人掌,也得抓牢了! 耐心安抚武大:“咱们在家里等你兄弟回来,有他撑腰,狮子楼老板必然不敢再这么玩下去。家里的钱虽然剩得不多,但省吃俭用三两个月,应该还能撑得过去。” 说到最后,底气渐足,自己给自己鼓劲。西门庆想拿他的权势逼人就范,本姑娘偏偏还不吃这一套。虽说眼下跟武大搭伙的日子也挺憋屈,但两害相衡取其轻,身边的这位起码整不出什么太多的幺蛾子。 潘小园搜罗出家里所有的现钱。篮子里一小把,能有个一两百文;床底下拆开来的一贯;嫁妆箱子里还有半贯,是她这些日子随手藏的私房钱,这会子为了生活,少不得也拿出来。箱子再开一层,就看到那一沓子光鲜亮丽的钱引,多看一眼就恨得她牙痒痒。 武大在旁边看着她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娘子,这些钱不够……要么,咱们去借点……” 潘小园觉得希望不大。武大上次借钱,那是人命关天,街坊邻里总不能见死不救。然而现如今,人人都亲眼见到武大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会子还伸手借钱,诚意呢? 武大向来不怕拉下面子,还是低着头出去了。潘小园一个嫁妆箱子还没理完,就见他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说果然如娘子所言,四邻八家都是微笑摇头,他把钱引拿出来做抵押,也没一个认的。 这也怪不得他。潘小园勉强朝他笑笑,伸手从箱子底下扒拉出一枚金链子。那是过去潘金莲最贵重的嫁妆,一直压箱底,就算是装修入股的那阵子,也没舍得拿出来卖。 但眼下不同了。潘小园的心态在慢慢转变。过去她唯恐避武松而不及,现在想想,自己的眼光未免有点狭窄。武松再怎样可怕,好歹是县里的步兵都头,公务员编制。自古以来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要做生意赚钱,要是能拉拢他做靠山,被人欺负的时候请他来助个阵,以后还不得在县衙广场横着走! 手里面拿着金链子,跟武大打声招呼,出门直接往当铺去。 金链子换了九贯钱,当铺派了个闲的小厮,一个小担子帮着挑出了门。潘小园心不在焉地跟着走,心里已经开始勾勒,这些钱应该足够支持到武松回来。到那时如何跟武大一唱一和,如何婉转而礼貌地向他哭诉这几个月受到的欺压,请他出面拉哥哥一把――武松虽然多半不至于徇私枉法,但帮扶弱小的觉悟肯定还会有的吧? ……会吧? 刚拐进紫石街,却吓了一跳。看到一群人把路口围得严严实实,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狮子楼新出炉的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津津有味地嚼着,都在朝当中指指点点呢。(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对策 只见几个大妈大婶拥着一个人,用力往街边上架,七嘴八舌嗡嗡嗡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姚二嫂难得地没有露出她那张嘲讽脸,而是一副同情的面孔,大乖二乖在她旁边疯,她也没管。 大妈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给我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紧。听声音,倒像是隔壁刘娘子。这几日她身子沉重,早足不出户在家养胎了,怎的跑到街上来了? 上前几步,见到果然是刘娘子,脸差得像蜡纸,披头散发,满脸是泪。两个大婶左右拉着她,正劝呢:“娘子啊你也真敢!快回去,落下病根不是玩儿的!” 另一个连扶带抱的把她往家门口里带:“娘子,你不顾自己身子,也要想想孩子啊!”压低了声音,又道:“着急上火,是会没奶的!” 潘小园顿时疑团满腹:“孩子?贞姐儿那么大了,还吃奶?” 眼看那帮着自己挑铜钱的小厮还没眼力见儿的往前挤,赶紧叫住,“等等!没见出事了!” 王婆从茶坊里跑出来,一面呵斥几个闲汉:“看什么看!”一面凑过去劝:“娘子你操心也没用,你当家的已经走远啦。” “叫他回来!”刘娘子又是一声和她体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后退好几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让他送去作践!孩子她爹,你有了儿子不要闺女!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姐儿平日里也是乖的,什么错儿都没犯哪!凭什么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肉啊” 突然她一个腿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时候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这个短命的死鬼,要卖你亲闺女啊” 旁边几个劝的妇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刘娘子抬起来,一起惊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园在一旁愣着,早从围观的人群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在她忙着做生意跟西门庆周旋的这几日,久病卧床的刘公终于捱不过,深夜里驾鹤西归。这边刘娘子悲恸过度,当天早产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冰天雪地的光景,早产儿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余,少不得走马灯似的请大夫请婆子请**娘,另一头还要办丧事,家里的余钱顷刻间见底。高利贷不敢借太多,邻里之间帮衬有限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刘家家底没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钱多半会打水漂于是一个猪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里那个白吃饭的女儿身上。恰好这时候王皇亲家里放出话来,要寻几个清秀闺女,雇在家里弹唱使唤,负责相人的婆子刚好路过紫石街。刘家女婿趁着老婆月子里休息,火速把价格谈好了。 传八卦的各人语气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纯看热闹。忽然这些人不约而同住了口,围观人众慢慢让出一条小道来。眼尖的一声叫唤:“嗳,刘娘子,你当家的回来啦!” 潘小园顺着看过去,只见刘家女婿踩着石板大踏步走过来,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不是贞姐儿是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爹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 刘娘子眼睛一亮,大叫着扑过去:“儿啊” 刘家女婿却是一脸不耐烦,吼道:“谁叫你出来了!回去!别丢人现眼!”转头又朝邻居们叫道:“家务事,看什么看!” 却没人退后,人人等着一场好戏。难道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话却说明了一切:“人家说还缺份文书,喂,当初给姐儿办的、有你手印的户籍抄本放哪儿了?” 刘娘子被丈夫往屋子里赶,一面哭天抹泪地叫唤:“你个没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儿一辈子的着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邻居:“大伙帮奴说句话,我那狠心死鬼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以后他肯定会后悔……” 贞姐爹又气又没面子,一把将老婆往里一推。刘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跄倒了下去,引起一阵“哗”的惊呼。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又不是卖进勾栏瓦舍,人家王皇亲是大户!闺女去了那儿,还不是跟着吃香喝辣,还省得咱们家里一张嘴!算今儿不送,过几年出阁,还不是别人家的人?不这样,哪养得起我儿子?你给我变出钱来?唵?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有一点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娘子气急攻心,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几个大娘婆子急忙抢救,七手八脚的把人抬进屋里床上,一面埋怨地看着刘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却大抵是嫌丢人,哼了一声,把女儿往角落里一推,让她站好,自己进门去找文书了。 北宋时期虽然禁止买卖奴仆,丫环使女都是契约雇佣,但律法归律法,真正执行起来是另一回事了。大户人家不豢养几个家奴简直说不过去,潘小园蓦地想起,“自己”以前不是什么张大户府上的使女,要不是过去的潘金莲性子刚烈,敢做敢闹,早被张大户收了做小算是逃过了这个命运,也没逃过被安排嫁给武大的报复性婚姻。她的命运从来没攥在自己手里过。 现在贞姐爹要把贞姐“送”到王皇亲府上,那眼睁睁的是个未来潘金莲的命。难怪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周围看热闹的都此起彼伏的叹气,说可怜小姑娘家,小小年纪让爹娘送走了,以后的日子可艰难哪。 世道多艰,日子不好过的,远不止武大一家人。 贞姐脸上有几个巴掌印儿,这会子大约是不敢再出声,只在墙角默默地抹眼泪。 潘小园看得于心不忍,轻轻扒拉扒拉前面一个妇人,问:“他们要把闺女卖多少钱?” 那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旁边贞姐却听见了,抿着嘴角,安安静静地答:“九贯钱。” 潘小园一下子急了,不知她是淡定还是真傻,瞪着她,小声说:“你不知道求求你爹爹!你知道他要把你送哪儿去吗?” 贞姐依旧慢慢答:“可是爹说有了这钱,能办外公的丧事,给娘买药补身子,给弟弟……” 说到最后几个字,终于噎住了,脸上再也绷不住,泪水哗哗的汹涌而下,咬着嘴唇转过头去,对着墙,不再理潘小园了。 贞姐爹火速找出了需要的文书,也不顾老婆还晕倒在床,大步走出门,呵斥女儿:“你也只会给我丢人!还不快走!人家等着呢!” 眼看着贞姐擦擦眼泪,点点头,慢慢地跟着走了出去。潘小园突然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以后迟早要后悔。 她一把拨开前面几个人,直接朝贞姐爹走过去,喊道:“等等。” 男人急着赚钱到手,心急火燎地回头一看,见是隔壁那个风评不怎么样的小娘子,心里头不爽,抬抬下巴,意思是有话快说。 潘小园不会转弯抹角,直接说:“只为了九贯钱,把你亲闺女送到不知道什么样人家去,大哥你忍心,我们街坊还看不下去呢!” 周围扬起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有人在低声附和。 贞姐爹这事做得本来不地道,最怕被邻里说三道四,见她上来削自己面子,更没好气,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们是善人,你们倒是拿钱来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么用!” 潘小园血往头上涌,脱口说:“砸砸,我还出不起九贯钱?”一把拉过那个挑担子的当铺小厮,指着那箩筐,命令道:“打开来!让他验验!” 周围人一片瞠目结舌。潘小园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话:“反正你们还没跟王皇亲家签文书不是?我们的炊饼店眼下正缺人手,这九贯钱,雇你闺女三个月,帮忙干活,包吃包住!贞姐爹,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围观的人立刻轰的一下议论开了。果然是新发迹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带眨眼的!三个月九贯,雇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都绰绰有余,她却要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难不成真是钱多了烧的? 贞姐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会子却似突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啊的一声叫,三两步跑到潘小园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六姨,你有钱不是……你、你雇我,我给你们做炊饼,烧火劈柴打扫房间,什么都能做……你别让我爹把我卖了……呜呜,我吃很少的……” 贞姐爹则皱了眉头,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将潘小园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园顾不得后悔,赶紧把贞姐拉起来,自己往她前面一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潘小园空手回到家,堂屋里坐着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嗯,钱……没拿回来。” 武大一怔,随后看到了躲在她身后的、泪痕未干的小姑娘。 潘小园有些抱歉地朝他点点头,朝他宣布了第二件事:“这丫头以后在我们家吃住……她说她吃的不多。” 贞姐爹毕竟还是亲爹,同样的价格,让闺女去邻居家帮工,省一张嘴,时不常的还能见上一见,比去大户人家当奴婢毕竟还是安全稳妥得多,当时没多犹豫,让潘小园把人带走了。 武大听到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园叹了口气,捏紧了拳头,宣告了第三件事:“这几个月的盘缠,我会再想办法筹。这丫头不会白吃饭,我会让她帮忙赚钱。” * * 西门庆最近有些忙。先是打听到巡盐御史蔡一泉路过阳谷县,他设宴款待,席间马屁备至,全面关怀,成功揽下了扬州早掣三万淮盐的生意,进帐一千贯足钱;再是审了一件人命官司:家仆苗青联合强盗,将出外经商的主人谋财害命,最终东窗事发,被捉归案。那苗青慌忙用赃款上下打点,西门庆拿捏腔调,软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笔,最后轻描淡写地将苗青从案犯名单里勾了下去这件事办得行云流水,他有时候都佩服自己,怎么无师自通,发明出这么多敛财的手段。眼下自己要称阳谷县第二有钱,恐怕没人敢做第一?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总是堵在心上。 这一天出门闲逛,恰值饭点,只见众民居内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开火做饭,人人都是兴高采烈,面前白白的大炊饼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头问:“这些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的?” 玳安扑哧一笑:“爹你是没瞧见,这一阵子下来,全阳谷县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狮子楼的生意从早到晚不停歇,县衙广场那些卖馉饳馄饨肉饼汤面的,基本上全都收摊大吉了,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嘻嘻嘻!” 西门庆知道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问:“那炊饼摊呢?” 玳安压低了声音:“从第一天起,不见那矮子挑担出来了。他倒也识相,知道卖不出去,哈哈!” 西门庆低低笑了两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西门庆活了半辈子,没见过钱办不成的事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着矮穷矬武大郎在房间里闭门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通体舒泰。 那天傅伙计去送钱引,口口声声说看到他家已经现钱吃紧了,估摸着这会子,怕是要撑不下去了?武大这三棍打不出个屁的闷鸟,真害怕起来,双手把老婆奉上,也说不准啊。至于机敏泼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个扇子柄甩到玳安脑门上。小厮夸张地痛叫一声,“爹,饶命!” 西门庆哈哈一笑:“走,去狮子楼,咱们也凑热闹,去买那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去!” 等西门庆踱着方步赶到狮子楼,不由得满意地哼了一声。 只见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队伍简直看不到头。开始两天,大家还不太相信有这等白占便宜的好事,都是试探着买上三五个,回家仔细吃吃,也没吃坏肚子;这十几天过去,整个阳谷县老百姓可都学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饼!于是每天不吃别的,专吃炊饼,拿着笸箩、布袋、竹篮、甚至脸盆,一双双急切的手伸在上面,简直像是灾民救济现场。 店小二仍然在兴高采烈地叫号,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卖得火热。眼看着乡亲们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西门庆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佛光。 亏点钱怕什么,还不及他早掣淮盐那点油水的零头! 可买到贱价炊饼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着回家,而是不约而同地往狮子楼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走。那巷子本来窄,眼下挤得每块地砖似乎都吱吱作响,两边的墙皮早被大伙的衣服磨得没了。 人潮尽头,传出一声清脆的吆喝:“大伙慢点,排队,人人有份,别急!贞姐儿,别傻着,给人家装货呀。” 西门庆脸有点变,探着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凑到他身前,让老爷把手撑在自己肩膀上。 只见紫石街那个娇俏泼辣小娘子,这会子一袭淡布衣,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儿,忙得汗水都浸到鬓角,半眼也没看见他的到来。 而她身边多了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腼腼腆腆的模样,手脚却十分利落,正握着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从地上的陶缸里舀东西,装袋,递给身边的小娘子,过秤,报价。 西门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陶缸显然不认识。玳安睁圆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酱缸……” 潘小园简直恨不得多生两只手,一面收钱,一面念念有词:“人人有份,大家别挤!咸菜腌菜酱菜,都是从乡下农家新收来的良心货,配炊饼最下饭喽!敝号还有各种腐**酸菜渍胡瓜姜汁小萝卜,这里放不下,请大家移步到紫石街总店武大郎那里购买,价格一律从优!嗳,这位客官,把篮子拿正些,你的炊饼要掉出来啦!” 阳谷县老百姓最近顿顿炊饼,自家腌来过冬的那点咸菜早配着吃光了,正愁没东西下饭,可巧附近新冒出个卖酱菜的摊子,当真是雪中送炭。虽然酱菜卖得不便宜,但手里的炊饼几乎等于不要钱,两边摊下来,自己还是不吃亏哇! 与此同时,狮子楼新造的炊饼作坊里,蒸汽袅袅,热浪冲天。临时工郓哥正在连连抱怨,怎么一天比一天活计多呢?一笼笼雪花白面炊饼,那香味闻得他都快吐了,外面的人怎的始终吃不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网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借据 全府都不明白西门庆怎的突然大发雷霆。吴月娘她们正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踢毽子玩,转眼就看到大官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连忙一溜烟都走了。只留下迟钝的孙雪娥,还舍不得脚下的毽子,还在欢声笑语的追着玩,让西门庆赶上踢了两脚。孙雪娥当下就站不住走不动,倒在地上哭天抹泪,又是叫大夫,又是大叫我残了,搞得全家鸡飞狗跳。等回房一看,腿上青肿了一大块,动都动不了。西门庆当晚宿在书房,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 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官人便恢复了常态,首先派人去了趟狮子楼,通知东家不必亏本卖炊饼了,新招的临时帮工一律遣散。 然后派玳安,街上寻来两个赌钱的光棍捣子,一名张三,一名李四――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如此这般了一番。 看着两个泼皮点头哈腰的离开,西门庆这才觉得顺了口气。蚍蜉撼大树,他西门庆还从来没有过认怂的时候。这已经不单纯是为了争一个女人过家家了,那泼辣货分明是在和他开战! * 郓哥被无情裁员,拎着个小包袱,灰溜溜地被赶出了狮子楼。 不过他只沮丧了一小会儿。东家为了炊饼产量不计成本,对待帮工也十分优厚,这几天的收入足足几百个大钱,算是一笔肥美的外快。失业了又怎样,继续卖雪梨的老本行嘛。 不过他想着,最好还是跟武大跟嫂子报备一番,表明自己不再为他们的竞争对手效力――两头都讨好一下,毕竟没坏处。 正盘算着,只觉得肩膀被重重一扒拉,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郓哥气蹿头我借钱,得、得拿出文书保人,否则就是、就是……” 动静越闹越大。邻居几家人已经习惯了武大家这阵子三天两头的出事,照例出来看热闹。刘娘子还在月子里出不来,换成了贞姐她爹,探头探脑的瞄了一眼。“潘金莲”九贯钱雇了贞姐去,大大挽救了他在邻居眼中的面子,又是雪中送炭一笔钱,开始他还觉得挺感激,但没多久又一肚子不满:这六娘子带着他女儿天天抛头露面,不是把闺女家名声都糟蹋了?但人家是雇主,总不至于把九贯钱退掉――因此对武大家多有微词。见武大独自一人在家,被两个醉鬼推推搡搡,反而抱起胳膊,颇有些事不关己的风度。 郓哥掉头就往外跑。武大要糟糕,好歹念着这么多日子的合作情谊,赶紧把嫂子叫回来! 刚跑出一步,却眼前一黑,面前眼见横起一堵墙,再抬头看,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捣子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呢。 郓哥护住怀里的包袱,乖乖地贴墙站好,一个手指头也不敢动了。 泼皮张三见来了同伴,更加有恃无恐,叫道:“你不是说保人吗?我这个兄弟就是保人!文书在这里!”说着果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厚白宣纸,往武大眼前一摔。 武大哪里认得,连声叫道:“不是我写的!你们休要平白欺负人!没错,俺武大是跟街坊邻居借过钱,可是全都……” 本来要说“全都还清了”,两个醉鬼哪容他再出一声,揪住话头,大叫道:“是了!当时俺们就住你隔壁,就是你街坊!这矮子借钱不还,还撒野!” 说完,一个拳头朝下招呼过去,咚的一声,武大鼻子早着,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带碎了两三个酱缸。他不顾鼻血,心疼大叫:“没王法啦,当街打人……” “打的就是你!三寸丁谷树皮,欠债不还癞皮狗!” 眼看着第二下拳头又压下来,武大本能地抱头缩低,蜷成一团,心里委屈又生气。少年时期没少被这么平白无故欺负过,从来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乖乖受着别人的嘲笑和白眼。可现在……现在他三十岁了,有个做都头的兄弟,有个聪明美貌的娘子,还会挣钱挣到让邻居们羡慕! 武大在拳头雨中大喊:“没王法了!来人呐,咱们去见官!哎唷,见、见官……说理!我说没欠钱,就是――哎唷,没欠……来人……” “见官就见官!俺们还怕你不成?” …… 等保长和几个小吏赶到的时候,武大已经被打青了一只眼,鼻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房里的酱缸酱菜也被打翻了大半,大门更是被踹出了好几个窟窿。街上乌央乌央的闹成一片。衙役呵斥走了看热闹的群众,几根链子将武大连同两个泼皮一同拴起来。 武大念着去衙门里怎么都能说理,倒是不太害怕,眼看着打人的两个醉鬼也被捆上了,终于硬气一回,朝俩人“哼”了一声,又心疼地看了看自家的一片狼藉,这些都得让他们赔! 等潘小园听闻消息,带着贞姐赶回紫石街,只看到一个烂摊子,十几个人围在自家门口,都在撅着屁股捡那掉在地上的酱菜。街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看客,还恋恋不舍的指指点点。 郓哥一下子蹿过去,顾不得调整自己那破锣嗓子的音量,嚷嚷:“嫂子嫂子,大郎让人诬陷借钱,打了一顿,还带到县衙去了!” 潘小园一怔,依稀觉得这个戏码有些似曾相识,来不及多想,把贞姐一推,“帮我看家!”便急急忙忙朝县衙奔过去。 围观的几个老夫子连连摇头。这世道,妇人家居然抛头露面去公堂,人心不古哪。 武大和两个捣子却是被径直转送到了提刑院,当值的夏提刑立刻升厅,看着武大就问:“你就是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郎?听这两个人说,你欠钱不还,还打人?” 武大一脸茫然,一手捂着腰,一手指着身边两个汉子,说:“青天大老爷明鉴,是他们打我……我没欠钱,没动手,我不认识他们……” 他哪里有对簿公堂的经验,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最后一个衙役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行了,老爷知道了! 武大连忙噤声。 夏提刑又将泼皮张三李四打量一阵,一眼就看出也不是什么好人,粗声问:“你们怎么说?” 两人连忙跪下,满脸横肉里挤出三分委屈,拿腔拿调地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明明是这人为了葬他老爹,欠了俺们一百贯钱,三年没还,连本带利应当是一百五十贯。俺哥俩打听到他在县衙广场做炊饼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这才商量着向他讨还欠债,却无端遭他辱骂,又打小人!今日真是晦气,大老爷要为小人们做主啊!” 此时提刑院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看到两个泼皮硬装小媳妇样,低眉顺眼得活灵活现,纷纷低声笑了起来。 夏提刑也觉得有三分好笑,心里好奇,听他们把话说全了,才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评论道:“嗯,一百贯也不是小数目。空口无凭,你们说武大郎欠你们钱,可有证据?” 泼皮李四连忙道:“有,有,白纸黑字的借据!”袖子里掏出文书,毕恭毕敬呈了上去。 围观的百姓嗡的一声议论起来,惊讶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百贯可不是闹着玩的,武大郎真敢借这么一笔钱?他要造反不成? 几个站前排的,脖子伸得比鹅还长了,看到那纸上密密麻麻一堆字,只是认不清。 夏提刑呷了口茶,让人将那“借据”拿过来,微微瞟了一眼,脸上神情明明是“谁知道真的假的”。咳了一声,展开来读。 “立借票人武大郎,系本县炊饼商户,今因父丧,无钱发送,借……” 外面的百姓都竖起耳朵。夏提刑却忽然顿了一顿,没下文了。 一本正经的文书下面,被人添了几行潦草的蔡体字,寻常老百姓读不懂。 “借据为真,武大有罪,烦请通融。谢仪若干,已抵贵府,万望笑纳。”右下角小小地画了个押。 夏提刑盯着那“借据”沉吟半晌,拍案大怒:“放肆!”(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妥协 潘小园麻木地坐在竹凳子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身影,堂屋厨房、水井庭院,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贞姐已经将手巾投了三四遍了,门板上的血迹还是没擦干净。 武大是让人用门板抬回来的。据说是被夏提刑当场打了三十大板,怒斥一番,赶出了公堂。那纸“借据”上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武大的手印,让两个泼皮得意洋洋地拿了回去。随行的公人恶狠狠地宣布,一个月之内还不清那一百五十贯,到时候别怪牢里的枷板没有给他定做特小号的。 第二天,请了个大夫,赎了几剂膏药,这几天好容易攒下的、卖酱菜的收入,便又都从钱箱子里争先恐后地不辞而别。 贞姐有一颗务实的心。毕竟是差点让亲爹卖了的,眼下摊上再大的事儿,在她眼里也只不过算是小有波澜。这些日子过下来,她最不淡定的一回,是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窝蟑螂的时候。 潘小园觉得,要不是这孩子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的帮忙,时刻把她拽回到现实里,她真想把手头的糟心事全都撂下,大吼一声:能穿回去么! 傻子都能看出来武大是吃人算计了。两个捣子说出第一句话,乖觉的郓哥就已经嗅到了妖气;等那两个醉汉开始指控武大欠钱的时候,几乎所有看热闹的都能看出,他们百分之二百是在无理取闹。可偏偏武大,生来缺了那根识人的筋。 倘若他还是原先那个懦弱的武大,或许会哭丧着脸忍气吞声,直到看不下去的邻居出手干预,直到巡逻的公人发现异常,或者等老婆回来,饱含血泪地向她诉苦。 再不济,武松临走时也叮嘱他,“不要和人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可自从“娘子”潘金莲开始教他做生意,武大才头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那么有价值,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让人瞩目的焦点--说不上在阳谷县有多高的地位,但起码,可以收获到别人羡慕的目光。 他觉得,该是自己挺起胸脯做人的时候了。娘子不就喜欢他自信的样子吗? 自己的兄弟是江湖好汉,自己怎么着也得……像个男人吧? 无赖捣子来挑衅,他头一次没有忍辱负重,而是试着强硬面对,坚持分辩、坚持见官--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行走江湖第一要义。反观武松,当他被张都监栽赃陷害的时候,他“情知不是话头”,立刻选择沉默,等待转机。 可武大呢?就算是被板子打得嗷嗷直叫,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冤枉,说老爷你一定搞错了,俺一介良民,搬来阳谷县不到一年,怎么会……怎么会有三年前的借据?俺老爹死了二十年了……这俩人俺不认识…… 每多喊一个字,夏提刑的眉毛便多竖起一分,最后终于让人拿布把他嘴堵上了。三十板子,算不上伤筋动骨,却也足够武大在家里趴上两三个月。 潘小园从闲人的转述里拼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耳中听着武大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开始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起初她只是认为,只要自己不爱上西门庆,绕过了那些香艳且阴毒的剧情,潘金莲的小命就能稳当。况且看清西门庆其人,确实已经偷不走她半点真心。 可现在呢?偷情通奸是没了,换成了毫不掩饰的强取豪夺,超出了所有她对那个中的西门庆的印象。她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代入古代小老百姓的三观,未能理解“民不与官斗”这几个字背后的精髓。 是不是不该跟大官人对着干?是不是不该把武大拉进这淌浑水里来?自己有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就算没有,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武大一次次为自己背锅。 西门庆的手段只会一次比一次狠。知道她不爱武大,也知道她对武大的友善态度,他分明是要把她打压得自己“回心转意”不可。这一次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真要把武大弄死,也不过是他一句话、一个人情的分量。 “六姨?” 贞姐一声轻唤。潘小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到了深夜。贞姐已经将血污和碎缸碎碗收拾得干干净净,武大屁股上也给敷上新药了,面前放了杯水。 她又是难为情,又是过意不去,又不是把这孩子买断来当粗使丫头的!赶紧拉她坐下,“何必呢,这些我来做,你、你……” “你”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来。平日里,这光景,一般是跟武大进货搬货,让贞姐帮着记账数钱,一起做第二天的生意企划。可今天呢,什么都没了! 门板上破的两个大窟窿,像两张狰狞的大嘴,朝着她狠狠笑。 贞姐安慰她:“你别伤心,等武大叔的伤好了,咱们继续做生意,把钱再赚回来。等武二叔回来,让他教训那群坏人!我……我可以一直帮你们,帮半年、一年……” 潘小园拉住她的小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孩子家倒是善解人意,说出来的话却一派天真。西门庆早就和县衙里所有人沆瀣一气,这群“坏人”,是武松能教训得了的? 她觉得不能指望武松。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的燃眉之急,还得靠她自力更生。 经验不够小说凑。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自己写过看过的所有小说。强抢民女的桥段倒是司空见惯,最终也基本上会化险为夷。有没有女主自己机智脱身的戏码?没印象。 123言情小说定律第二百五十条:强取豪夺的不一定是恶霸,还有可能是男主。 难不成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设计的? 潘小园花了几天工夫,跟贞姐一道,慢慢把房子收拾整洁。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挑了件最好的衣服,支起铜镜,仔仔细细把头发梳好,又从被砸得稀烂的家什里扒拉出最后十几文钱,擦干净了,揣进袖子里。 贞姐不解:“六姨,药我已经买回来啦,天快黑啦,你别出去。” 潘小园笑了笑,“你别管,我出去找人想想办法,你在家找点破布什么的,把门先给补上,省得咱今晚上枕着西北风睡。还有……” 嘱咐了几句,便义无反顾出了门,站在隔壁那个大大的“茶”字旗底下,轻轻一推。 茶坊门果然没锁。楼梯上叽里呱啦一阵脚步声,王婆几乎是小跑着就下来了,同样是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是要**睡觉的。 王婆见了潘小园,眼睛一亮,一张老脸上顿时焕发出青春,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六娘子,哎呀呀,这么晚了,还来吃茶?” 明知故问。潘小园腹诽。 跟她把戏演足。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下去,稍微酝酿酝酿,眼里就又见泪花,“干娘,奴……唉,你说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给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没一天好日子过!方才陪着小心给他上药,那厮还嫌手重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奴呵斥一番,简直翻脸不认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面说,一面又呜呜咽咽的假哭起来。 王婆又惊又喜。自己身负西门大官人的嘱托,旁敲侧击牵线搭桥,却始终没能帮上什么正经忙,弄得自己都没脸再去大官人要钱了。而眼下,这位别扭精终于想通了? 心里头乐着,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态,耷拉着眉毛,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肚子里花言巧语流水价说出来,无非是对六姐儿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顺带对武大的懦弱无能不识抬举深感震惊,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愤慨。 事有轻重缓急,这当口也只能冤枉武大一回。潘小园等王婆说够了,才幽幽叹气:“只可惜,这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摊上这么个男人,也只能怪奴命不好,换是换不得了,也只能来向干娘诉诉苦,也得亏这世上,还有干娘这般愿意听奴说话的好人!” 王婆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话外之音,连忙把她拉坐下,也装不出同情难过了,一连串地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娘子你千娇百媚大好青春,怎么能就一棵树上吊死呢?”放低声音,又说:“娘子要是真有心离开那个矮子,不是老身夸口,这保媒拉纤的生意,老身还只能说是十拿九稳,但拆人姻缘,那可要容易多了,十对儿里能成十一对儿……” 潘小园满眼期待,“愿求干娘指点。” 一面说,一面把家里扫出来的那一点钱,自然而然地塞进王婆左袖子里。 王婆一张老脸笑成了向日葵,把钱往里面推推,右手亲亲热热地搭在潘小园肩膀上,“娘子坐,老身给你煎一壶茶……” 虽说眼下茶坊打烊,但王婆万万不介意再开一次火。眼看着小娘子舒舒服服地占了个座头,赶紧踅到下面厨房,弄出些声响,显得自己在忙;然后慌慌张张后门出去,叫了个闲人,转眼间就从街角找到了蹲守的来旺儿,稍微做个手势,来旺儿立刻会意,撒丫子便往西门庆府上跑。 而潘小园坐在楼上,闭着眼,将新出炉的剧本温习再温习,静心等待。最后一搏,如果这次真把自己赔进去,那就说明自己或许是什么星宿下凡,被送来这个坑爹世界锻炼一阵子的。等武松回来,要杀要剐,随他了! 忽然想到他这会子应当不知在何处游山玩水,多半还是花着知县发的公款,心里就滋滋滋的冒火。 等他回来,把这堆烂摊子甩他一脸,老娘特么的不玩了! * 武松确实挺想游山玩水,手里的公款也足够。知县赏识他,指派任务的时候特地暗示,这次去东京城劳碌辛苦,不必急着回来,可以犒劳犒劳自己,在城里适当玩耍两日,也见识见识大城市的风貌,多认识些人。 比如知县大人说:“听闻有个林冲,有个诨名豹子头,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和你是一般的英雄好汉,据说武艺十分高超,名震开封府内外。这次你去东京,可以就近结交讨教一番,对你也是大有好处的。” 阳谷县是小地方,知县大人也是想通过自己手下这位打虎英雄的名气,结交进入东京的权贵圈子,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多铺条路。这等无伤大雅的小私心,武松自是心知肚明。 于是办完事,便写了拜帖,带了个小军汉,从驿馆里出来,找人打听林教头的住所。林冲果然远近闻名,随便一问就问到了,一栋大宅子,就在殿帅府前一条大街上。然而不知怎的,指路的人似乎有些阴阳怪气,说:“听口音,客人不是本地人?和林教头有什么交情?” 武松随口敷衍几句,谢了人家,径直朝林冲宅子而行。到了地方,却看到门前围了一群泼皮样人,几双拳头正在砸门,嬉皮笑脸的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好娘子,开门啊!” “娘子别害臊,你家官人都不要你了,也该考虑考虑第二春嘛!” “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人儿都憔悴了,我们衙内心疼啊!” “娘子再不开门,我们可进去了哟!” 院子里一个稚嫩的女声隔着门,带着哭音喊:“你们都给我滚!快走!我家娘子不要见你们!” 一群流氓对她的乞求声听而不闻,继续肩膀挨肩膀的撞门,一边嘻嘻哈哈的笑,手里招招摇摇的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怎么起哄怎么来。 门后面大约是个丫环,武松思忖。但看不出这群泼皮的来历。就凭这些人的身份来头,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到林冲府上捋豹子须? 刚要上前制止问个明白,突然听到那小丫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老爷、老爷快来,不好了!快、快来人哪!娘子……上吊了!这下你们可遂意了!这下你们一个个都遂意了!” 那群泼皮还在砸门,一听都傻了:“什么?”“小娘皮骗人呢吧。”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那个小丫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通一声对着满街的人跪下了,一面嚎啕大哭:“来人哪,我家娘子不行了……快、快叫大夫……” 砸门的泼皮一听出了人命,轰的一声四散而走。街上的行人、看热闹的,也都乱成一团,有惊叫的,有赶紧溜走的。武松上前两步,抓住一个麻子脸,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麻子脸没想到闯出了大祸,全身都软了,也挣扎不动,见面前的汉子公人打扮,更是尿意顿生,哆哆嗦嗦地说:“不干我事,好汉明鉴,都是……都是高衙内指使的……说林冲那厮已经获罪刺配,临走……临走一纸休书,跟他娘子一刀两断,这才让我们……让我们前来……日日拜访娘子,求、求那个亲……” 武松大致听明白了,一把将那麻子脸甩掉,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正低头匆匆走过,显然是不想惹事,武松上前两步,把那人肩膀一扳,“去救命!”将那郎中直接倒拖进林冲宅子门口。那小丫环见了救星一般,哭着将那郎中往里面拉。 但一切都是无力回天。林冲娘子不堪长期的骚扰逼迫,据说一早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此时大约已经抵达奈何桥了。 武松立在不显眼的墙角,静静看着女仵作跑进跑出,哭哭啼啼的小丫环出去买灯烛纸马,五六个姑子刚给请来伴灵,低着头鱼贯而入。 他头一次来到东京城,还没来得及被富贵迷花眼,就发现了一个令人齿冷的事实:这世间,太多的飞来横祸,太多的仗势欺人,太多人命如草芥,就连天子脚下也不例外。 死去的林家娘子显然是个颇有人缘的。街坊邻里明面上不敢管事,私下里却都在窃窃私语地为她叫屈。 “多贤惠的一个人儿啊,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唉,都怪她长了那么一张脸,上天也妒啊……” “嗳,你晓得什么,这怨不得她!全是命!漂亮不要紧,被人家惦记也不要紧,关键是她家男人不在,癞□□都能欺到她头也奇怪,句句似乎都在影射他自己那个一直不太敢回去的家。 漂亮的女人,早晚会被人惦记。 家里没个主心骨,早晚会出事。 武松发现,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江湖规矩倒是懂不少,却唯独缺点儿家长里短的智慧。 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皮跳,朝林冲宅子望了最后一眼,正看到那小丫环抹着眼泪走出来。 武松把她叫住,包袱里取出些钱塞在她手里,低声道:“我和林教头虽不相识,但久闻其名,今日算是出个份子吧,你们节哀。” 小丫环流着泪拜谢了。 武松转身命令:“走。收拾东西,今天就回阳谷县。” 那军汉一愣,“咱不在东京城逛了?” “不逛了。” 那军汉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一行一行地指下去:“那,那,说好的大相国寺、祆庙、琉璃塔、鹩儿市、骰子李家、东西教坊、樊楼、贾家瓠羹、曹婆婆肉饼……” “都不去了。回家!”(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牡丹花 王婆做足了工夫,这才回到厨房,慢吞吞地开始煎茶。等到水沸到第三遍,就听到门外得得得响起马蹄声,少不得故作惊讶,跑去开门。 “哎哟哟,大官人,稀客稀客,来得正好!”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打些暗号。西门庆这边早就等着潘小园扛不住现实,前来“毛遂自荐”的一天。一看就明白了:这十几天总算没白等。 王婆还没开口说一个字,一包钱就塞进了她右袖子里――比方才潘小园塞的那包要重好几倍。王婆有点左右站不平衡,歪着身子,朝楼上使眼色,意思是正主儿等着呢。 这些动静,潘小园扒在楼梯口都看得清清楚楚。见西门庆大摇大摆走上来,赶紧一提裙摆,踮着脚尖回到自己座头,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于是西门庆上得楼来,第一眼就看到的是一幅闲闲的美人饮茶图。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在这月黑风高之夜,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显得格外有魅力。 西门庆深情呼唤:“六娘子!我……” 话没说完,最后一节台阶上得太急了,突然被自己的长衫绊倒,“啪”的一个嘴啃泥,直接扑到了潘金莲的一双金莲底下。 潘小园后来认为,自己没有就势往那脑袋上踹一脚,是穿越以来最大的失策。 西门庆到底是练过的,一个失足不要紧,下一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立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姿势,优哉游哉地掸掸衣襟,打开扇子扇掉鬓角的冷汗,仿佛刚才只是露了一手蛤`蟆功。 王婆及时赶到解围:“哎哟哟哟,老身真是该死,这楼梯二十年没修了,昨儿个又赶上一群泼皮在这里打架,盆盆罐罐的往下摔,这木板都磕成锯齿儿了,也没工夫请人来换,总觉着还能用……” 西门庆丢过去一个“不妨事”的眼神。王婆立刻知趣地住口,转而道:“老身去楼下拿些茶果子来……” 楼上只剩下潘小园和大官人两个。剧情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原点。 潘小园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本,整理出一个没什么内涵的微笑,万福:“大官人好。” 西门庆眉花眼笑,连忙上前扶她:“六娘子何必跟小人客气呢,你看……” 本来想顺势把小娘子拉进怀里,好好慰藉一下这几天的相思之情,手刚碰到胳膊上的衣料,却听到她大声“嘶”了一声,一脸痛苦的表情。 赶紧缩手:“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答道:“没什么……当家人挨板子受委屈,情绪不太好,手重打了奴两下,让大官人看笑话了。” 西门庆一阵失望,又马上想起来应该心疼,赶紧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心里有点后悔:武大郎这摊软泥酱,居然也有打老婆的一天!也难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是不是当初把他欺负得太狠了? 这么想着,对眼前的六娘子有了些许歉意,也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了。 两人来回来去地客气了几句,这时候王婆端了茶点果子上来,打横坐下,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笑嘻嘻地开口。 “有缘千里来相会,娘子和大官人这对冤家,你们可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老身的好!” 这婆子三句话不离本行,西门庆显然懂她的意思,露出生意场上常见的真诚微笑,说:“那是自然,小人必将重谢干娘。” 王婆笑得眼没缝儿。眼看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也不必拿腔拿调,直接开门见山地向潘小园表明了大官人的意图:首先,“娘子进门之后,虽然只是个老六,但他家大娘子极是容得人,这日子过得只会比眼下舒坦,再说了,妻不如妾,到时大官人宠你还来不及呢。” 潘小园娇羞一低头,干了这碗浓茶汤,感觉好像喝了一口恒河水,“奴都省得。” 其次,“嫁妆什么的不用娘子准备,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直接过门就行。那边已经给娘子整出一个小院子――花园内楼下三间,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摆满了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娘子定会喜欢。” 这个方案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推敲,免得无财无势的六娘子一进门就陷入宅斗的漩涡。潘小园夸张地“哦”了一声,“难为大官人费心了。” 西门庆看到她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头别提多得意。果然是人往高处走,见识过他的权势和手段,再泼辣的小娘子也得没脾气。 朝王婆一使眼色。王婆便捧出来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方盒,里面是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算是聘礼。潘小园行礼谢了。 王婆再接再厉,笑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准娶,娘子就等消息吧――不过呢,都知道娘子是有前夫的,这进门的排场也不好搞太大了,到时候一过,“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那是知县派遣的私事。 而知县虽然和西门庆有交情,却也不至于连这种鸡毛蒜皮的细节都跟他通气。所以西门庆多半认为,武松是被长期外派的――所以行事起来,才会肆无忌惮。上次在报恩寺,西门庆那一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更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 赌上这一点信息不对等,看他大官人买不买她这个账。 当然,要是千方百计拖延之下,连武松都摆不平……那也只能认命,穿越有风险,就当给后继的姐妹留个教训吧。 西门庆见她态度坚决,非要搞什么梦幻婚礼,王婆也劝不动,先是好笑,然后是无奈,忍不住尴尬一笑:“六娘子啊,你真是……” 潘小园笑吟吟地看着他。没错,我无情我冷酷我无理取闹,你大官人要是不吃这一套,《x瓶梅》原著里的六姐儿也整不出那么多幺蛾子。 西门庆从小到大,还真没见过这么作的女人。平日里他为人精明,但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面对着花容月貌、温言软语,他还是有点懒得动脑子。 为难归为难,心里头已经忍不住的暗喜,开始畅想以后的闺房之乐了。 这个条款便算是商定了。眼下只剩最后一条细节需要商讨。 王婆照例充当那个没脸没皮的传话人:“六姐儿你看,这过门的事宜都差不多了,武大那矮子那边,要不要大官人再派人……” 潘小园听了王婆转述的计划,身上一个冷战接着一个。西门庆果然是阳谷县头一号坑蒙拐骗种子选手,早就预备好了叫上闲人泼皮,去对武大威逼利诱,逼他写休书――今天那顿板子就是个警告信号。倘若武大还不识相,便叫人打到他点头为止。最后,象征性地给他一点补偿,配合着制造舆论“武大郎贪心不足,欠下巨额负债,并且人品龌龊,一言不合就休妻”,为潘金莲的再嫁完美铺路。 潘小园听完整个计划,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呵呵两声,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这个,此计确实甚妙。但不如,让奴家先去劝劝大郎,要是他自己愿意,就不用麻烦这么多啦。” 说完,赶紧起身告辞,说天晚了要回家,今日多谢王干娘款待――茶果子也吃得差不多了,西门庆看她的眼神,和看到一堆钱一样亲切,让她浑身有点不自在。 王婆却自然而然地倚在二楼门口,笑得脸上褶子上下运动:“娘子,就这么走了?不再留一阵儿?” 潘小园脚步一停,大约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了。 王婆更是笑得人畜无害:“今日娘子和大官人成了好事,怎么着也得喝上两杯,庆贺庆贺,是不是?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说完,也不管潘小园答应不答应,朝西门庆一点头,立刻扭着腰,迈着小碎步跑出去了,把门从外面一关。 潘小园一怔,料到这老婆子大约会出这一招儿,可没料到她身手竟然如此迅捷,自己连挡都没工夫挡一下,莫不是之前演练过? 头来,似乎更应该等迎她过门之后,在金屋锦帐里好好的表现表现?眼下王婆这间小破卧室,被子上补丁乱扣,床单上漏洞集结,枕头上还有可疑的黄色水渍,应该是茶汤,不过谁知道呢…… 这念头只是稍微闪了一闪,就让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当口放手,他还姓西门吗?到口的肉,吃了再说,管他清炖还是红烧呢。 这么想着,嘻嘻一笑,正要说两句俏皮话儿,门外却有人喊上了,喊得还挺有礼貌。 “王婆婆,王婆婆,六姨在你这儿吗?” 屋里的西门庆、潘小园,还有外面的王婆同时一愣。 王婆听出来是谁,八百个没好气,急忙喊:“这儿没你的事,没看我收摊打烊了吗?快回去睡觉去!” 以王婆的战斗力,打发应伯爵一干小混混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丫头?见她还不知好歹地叫门,只得匆匆下楼,一面捋袖子,骂道:“黄毛丫头给我死远点,这儿不是你来的地……” 外面贞姐的声音却突然换了个腔调,急促地喊起来:“六姨六姨,快回去!咱家的水壶烧干啦,那火、火都烧到灶上了,妈呀呀,快回去救火!王婆婆,那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 紫石街八卦频出,当街叫杀人估计都没几个感兴趣的。唯一能把大伙迅速调动起来的,就是喊着火。 王婆蓦然听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几个字,老脸一白,内心飞快地交战了一下,果断抄起脸盆朝水井跑,一边大喊:“来人哪,走水啦!……”(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县衙 潘小园理了理衣襟裙摆,慢条斯理地从王婆的房里走出来。西门庆再风流再大胆,也不敢冒险在烈火中双修涅槃,早就飞快地夺门而出,嘴上说着娘子快跟我跑,看娘子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一马当先,一人先跑到了街上,观察了一阵子,见火势不像烧起来的样儿,又试探着往茶坊里踅。 这时候邻居们纷纷端着木盆木桶出来,西门庆不好让人认出来,平白生出流言,便觑个空儿,悄悄牵马走了。 潘小园从后门绕回家,一把搂住贞姐,狠狠亲了一口脸,心中充满荒诞感,嘻嘻嘻嘻笑得停不住。 灶上的水壶早就烧滚了,她吩咐贞姐别管。走之前已经吩咐小姑娘,将灶旁的柴草木器之类都移得远远的,另外将家里能盛水的盆桶壶锅都盛满水,时刻准备着。 没想到小姑娘超额完成任务,那一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简直是一锤定音。等邻居们飞速赶来,抄起旁边的水盆水桶一通龙王吐水,整个灶台上便只剩下一个烧穿了底儿的大黑壶。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埋怨着回去了。贞姐他爹还训了他闺女一句:“毛手毛脚的,干活都不勤快,小心人家再给你卖了!” 不过贞姐无所谓,反倒是她孩子心性,以前一直被压抑着,今日平生头一次大胆恶作剧,有趣胜过后怕,跟潘小园相对一笑,互相挤挤眼睛,缩缩脖子。 里间的武大本来昏睡着,这会子被外面动静吵醒,口齿不清地问:“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潘小园让贞姐把前后大门都关好,来到武大床前,蹲下,跟他脸对脸,正色道:“大哥,有件挺要紧的事儿,等你好了,我细说给你。” 该是告诉武大真相的时候了,总不能让他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自己这个假允诺、真拖延的计划,也必须得到他的支持。不然,倘若武大认定她给自己戴绿帽子,等武松回来朝他告上一状,潘小园觉得自己可以和西门庆赌一赌谁先死。 但武大眼下屁股开花,也没有心力接收这么多信息,于是潘小园耐心的等他好起来,伺候他养伤的时候也带着八分真心:毕竟他挨板子是为了她,毕竟他现在卧床不起,也不会对她死缠烂打求嘿嘿嘿,毕竟他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娘子了,多补偿补偿他也不为过。 这期间西门庆派人来过几次,明里是收购武大郎家里被打烂的破烂家什,实际上就是给潘小园送生活费。潘小园不客气地收了,反正眼下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武大还要养伤吃药,西门庆的钱,就当是他的赔偿金吧。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儿,每次他送来的款项,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其余的一概不乱花;数额、用途、时间,也都一丝不苟地记在纸条上,小心收入嫁妆箱子最底下——说起来,这还是学习了原著何九叔的套路,事先封存证据,免得万一自己被误解,闹个有理说不清。 等武大可以一瘸一拐走路了,□□已经回暖,院子里新生出嫩绿的草。潘小园让贞姐放假回家,趁机跟武大摊牌。武大猝不及防被真相糊了一脸,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三九严冬。 “娘子,你、你说什么?那西门大官人,明明是、明明是咱们的大客户……” “大客户没错,但抢你生意的是他,陷害你的是他,打我主意的也是他。那天打你板子的官老爷根本不糊涂,他根本是和西门庆串通一气。你可知他们为什么绕过了县衙,直接去了提刑院?还不是因为知县老爷和你兄弟交好,而夏提刑是西门庆的同僚?这叫做杀鸡儆猴,咱们不服软,以后他还会有更狠的手段。” 武大张着嘴,讷讷的:“杀鸡……什么猴?” “吓唬猴。” “我……我是那个鸡?你是那个猴?” 总算明白了。潘小园对他有不少愧疚,耐心把事情解释得直白明了:“当然他这次没真杀你,但要是我不答应他,他迟早会再找你麻烦,而且比这次更狠。所以我方才说的计划对我俩都好,你先写一封休书,骗得他放心,我这边尽力拖延,等……” 武大一听写休书,条件反射般就不干,大脑袋摇得快掉了,牵动屁股上伤势,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大声反驳:“娘子你说岔了,我不写休书,我要跟你一辈子……” “别傻!咱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蚂蚱,哪能去跟大象讨价还价?你放心,我不会去嫁西门庆,只是先把他哄安生了,骗他的。他以为我会乖乖跟他,就不会再为难你啦。” 武大茫然摇摇头。他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多超出三观的东西,感觉有些懵。从成亲开始,娘子就对他冷言冷语冷后背,三天两头的要休书,他不给;后来娘子脾气变好了,休书的事也少提,可仍然能感觉到她和自己一点也不亲——他虽然傻,可又不是木头人!现在倒好,她又换了个理由讨休书,谁知道是不是耍他呢? “娘子,你、你保证,那休书不算数,等我兄弟把这事解决了,你……还会来跟我过日子,是不是?你会给我生儿子,是不是?” 潘小园微笑着一路点头,等听到武大最后两句问话,她的笑僵住了。 她倒是想继续点头敷衍,但武大不是西门庆。在这当口,实在是没法昧着良心跟这个男人海誓山盟。 硬着头皮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哪怕你先写个格式不对的,我先拿去充数,然后……” 武大却一下子看出了她脸上那一瞬间的踟蹰,一颗心像跌到了冰窖里。 成亲那天,宾客不多,但嘻嘻哈哈的戏谑却不少,主题只有一个:“大郎,你娶了这么个美貌媳妇,以后可得看紧了,不然……哈哈哈哈!” 也有好心人提醒他,给他上课:“大郎,如今你是有家的人了,得拿出些一家之主的架子来,这女人啊,不管是不服帖的,你要是还这副德行,那可就别怪她……嘿嘿,被什么风流才子刮走啦!” 当时的武大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这话听在耳朵里,只给他一种迫切的认命感。 可现在的武大不同了,尝过了挺直腰杆做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回去做那只缩头乌龟? 他猛一抬头,小豆眼里带着些质问,倔强地说:“好,这些事你瞒了我多久?那西门庆要做什么坏事,怎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才是把我当猴耍!” 这傻子不记事!潘小园又气又笑,反驳道:“当初是谁跟你说,离西门庆远点,别跟他做生意?谁又把这话当耳旁风?我要是有意瞒你,还会今天跟你掏心掏肺的说这么多?西门庆本来想把你揍得半死不活,直接按手印,还是我没让!” 武大语塞,想不出反驳的话,却依然觉得不对。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凭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凭什么西门庆单单欺负到他头上! 心里一急,娘子平日温柔耐心的样子全忘了,满脑子就剩下她成亲伊始的那张冷嘲热讽脸,武大绝望了,全身上下都窜出了和他体型不般配的火。 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好……早就叫你别瞎出门,别惹事,你不听,非要赚什么大钱……这下攀上高、高枝儿了,就想把我一脚踹了!我我……你们都欺负我……” 一张胀红的丑脸,额头脖颈上暴出青筋,短粗的手捏成拳头,过去三十年受到的所有压迫都涌到了脸上。潘小园忍不住后退了退,深呼吸,今天的目的是跟他摊牌谈判,不是吵架闹翻。 “好好,怪我,你怎么想都成。现在西门庆把咱俩的命捏在手里,你倒是给出个主意,不签休书,还能怎么着?大郎若能给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给你跪下道歉都成!” 武大哪想得出来,更觉得是娘子有意气他,砰的把门边的棒槌一摔,气呼呼的往外走,一边说:“好,好,我和你们争不得!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等他回来,饶不过你们!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断了这个念头,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非要什么休书,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时候想起他兄弟了!潘小园连忙追出去,叫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兄弟要是回来,正好去请他教训那个西门庆……喂,喂,你去哪儿?” “回去睡觉!不跟你说了!” 武大踩着新生的嫩草,脚步重重地把她甩在后面,头一次自觉自愿地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在里面喘粗气。潘小园追了上去,按捺住拍门的冲动,心想由他吧,静下心来过一夜,兴许就想通了呢。 这一夜过得颇不舒坦。她觉得自己还是急躁了,武大已经开始觉醒,不能再用哄小孩的语气让他做这做那。她睡不着,干脆扯出以前的炊饼账本,翻到一张干净页,在纸上划拉出重点要点,决定明天跟他好好讲道理。脑子里筹划着措辞和语气,终于在下半夜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的穿衣下床,就觉出房子里不同寻常的寂静。叫了两声“大哥”,没人答应。 潘小园一个激灵,全醒了。一边系衣服,一边楼上楼下跑了一遭。房间里除了她,连个鬼都没有! 赶紧上帘子,推开门,阳光呼的一下洒进来。她眯眼看了看那熟悉的紫石街,茶坊、银铺、馉饳铺,纸马铺、冷酒店,地上铺着青石板,路上行着百家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唯独缺一个武大。 银铺姚二嫂见她开门,奇怪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旁边吱呀一声,茶坊门开了,王婆端着个茶壶,急赤白脸地上前,半是责备,半是慌张:“六娘子,你家大郎清早就上衙门去了,气哼哼的什么也不说,我们邻居都拦不住!” 潘小园头皮一紧,脱口问:“他、他去衙门?” “是啊!”王婆冷冷回答,“还说什么提刑院靠不住,他就要去找知县大人!”末了,又向她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意思是西门大官人的事儿,娘子不会在玩什么猫腻吧? 潘小园什么都顾不得说了,撒腿就往县衙跑。老远就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占了几乎半个县前广场。武大惯常卖炊饼的那个角落都被挤得无从下脚,五六个衙役在维持秩序,几条流浪狗冲着人群汪汪的叫。 潘小园再想往里面走,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的衙役拦住了:“升堂呢,闲人免进!” “我、奴家是、是武大郎浑家……” “那也不让!边上呆着!喂,别跟那些老爷们挤一起!” 潘小园急得直跺脚。隔老远,就听到武大那无辜得让人抓狂的声音:“青天大老爷要为俺做主啊!” 那知县知道他是武松的哥哥,倒也还客气,叫武大站起来回话,见他没状子,还指派了个师爷执笔记录,才说:“嗯,紫石街武大郎,你不好好儿的在县前卖炊饼,尽惹是生非做什么?” 前一阵子武大遭小流氓勒索,反被夏提刑打板子的事,知县也有所耳闻,自然也觉得蹊跷。然而做官之人第一要紧的就是圆滑处事,哪能公开驳同僚的面子,这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了,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哪那么多鸡毛蒜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约莫是武大不老实,惹上哪个不好惹的,这才惹出祸来——怪谁呢?也算是给他个教训吧。 这么一琢磨,看武大又兴师动众的来告状,知县心里就有点不自在——怎么就不能像他兄弟似的,稍微懂事一点呢? 咳了一声,还是做出一副慈祥的面貌,吩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本官还有不少公事呢,没时间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武大又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愣愣的说:“小人、小人告本县商户西门、西门庆,那个,强抢民女,抢俺娘子,逼俺写休书,不让俺做生意……” 这番话说得居然逻辑通顺有模有样,竟是把潘小园前一天给他做的那些分析和盘托出。什么狮子楼不正当竞争,卖一文钱一个的炊饼;什么夏提刑包庇罪犯,强迫他按手印,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寻常老百姓告状升堂,内容无非是打架斗殴、侵占地皮、兄弟分家、好女二嫁,外面的好事者听了,也只算个能增加谈资的新闻;而武大说的这两件事,特别是狮子楼一文钱炊饼的闹剧,则是几乎阳谷县所有百姓都亲身经历过的一大奇事。这会子从武大口里听得了真相,所有人都“哦”的一声长叹,世界观集体刷新。后面那些听不清的,则急得挠心挠肺,直拍前面的后背,催促传话。 知县越听越皱眉,听武大所言,还是个大案子? 夏提刑“徇私枉法”的那件事姑且压住不表,让武大细细把狮子楼一事又说一遍。武大对此苦大仇深,虽然结结巴巴,用辞粗俗,但居然也描述了个活灵活现。 知县也听得津津有味,这是贸易战哪!只听说东京城里那些富商巨贾有此手笔,在他小小阳谷县可是头一遭见。招招手,吩咐:“把狮子楼东家叫来。” 武大见知县的关注点越来越偏,急得脸上胀红,趴在地上又叫:“可是老爷,狮子楼背后是西门庆指使,目的就是让小人走投无路,把老婆让给他!老爷要惩治,请、请先惩治西门庆……” 武松临走时说了百十来遍的“不要和人争执”,早就让武大抛在了脑后。他想着,他有理,青天大老爷自然就应该向着他! 外面看热闹的越聚越多,王婆早就慌忙关了茶馆,挤在人丛当中听话。而西门庆家的玳安、来保,也闻讯赶到,往衙役手里塞一把钱,就轻轻松松地挤到了最前头。 知县听完武大所说,连连皱眉:“武大,你说那西门庆抢占民女,那你的娘子,可还在你家好好住着呢,连跟头发都被抢走哇。”言外之意,可不是你臆想的吧? 武大急了:“他们当然不敢当着青天大老爷的面抢人!”一着急,居然无师自通地拍了句马屁,“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逼俺写休书,等俺按了手印,就接俺娘子过去,给他家做小!大老爷你看,这不是欺负人……俺兄弟是阳谷县都头,打虎英雄,俺还能说假话吗?” 外面围观的早炸锅了。知县多年做官,毕竟还有些经验,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少疑点。 一个乖觉的衙役见知县面露沉思之色,不失时机地上去提供线索:“小人前阵子去紫石街银铺给老婆打首饰,就听那银铺老板娘闲话说,那武大老婆是个风流漂亮的小娘子,招蜂引蝶的好不做作,她老公让她收敛点儿,她也不听,做街坊的都看不下去。武大不放心,疑神疑鬼,也不奇怪,嘻嘻嘻。” 知县点点头,一拍惊堂木,提高声音又道:“那个武大,本官再问你,逼你写休书的是谁?是不是西门庆家的人?本官给他传来,跟你对质。” 武大一愣,声音明显小了:“逼我写休书……那、那是俺娘子告诉俺的……她说,俺必须写……不然……” 这话一出,县衙里里外外笑成了一团,连知县也忍不住捻须微笑。这武大,明明是自己猥琐穷挫,以致漂亮娘子闹离婚,他倒想象力丰富,编出什么强抢民女,真以为自己媳妇是王宝钏呢? 武大连连磕头,分辨道:“不是,不是!俺娘子心是向着俺的!只是现在俺无依无靠,任人欺侮,连娘子也护不住!等俺兄弟差事回来,有他撑腰,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俺咽不下这口气!大人看在俺兄弟的份上……” 知县有点听糊涂了,急忙拍拍桌子:“等等,且慢,先别提武都头,什么叫你娘子心向着你?你是她肚里蛔虫不成?” 武大抬起头,胸有成竹,一字一顿地说:“俺娘子亲口跟俺说的,她恨不得把那西门庆千刀万剐!写休书只是为了敷衍他,拖时间!大人若不信,把俺娘子传来问问便可……” 看热闹的百姓这下子撞了个大戏,喧喧嚷嚷的议论纷纷。王婆挤在一堆三姑六婆中间,脸色一变。 玳安和来保对望一眼,一努嘴,肩膀顶出一条路,挤出了人潮。(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砒`霜 西门庆听完玳安的汇报,竟觉得有些好笑。早该知道六娘子在跟他耍心眼儿,这会子居然惊讶不起来。要不是武大这个脑袋有包的货色一股脑说了实话,他说不定还真让那小娘们蒙混过去了。 这人哪,最怕贪心不足。给她脸她不要,给她机会她不抓,那就别怪他不给她面子。 这边门房来报,持了知县的名帖,说有个案子牵涉复杂,请大官人移步到县衙一趟,分说清楚——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西门庆鼻孔出气,回道:“知道了。回报知县,我方才在后宅踢毬取乐,出了一身臭汗,待我沐浴后便赶到。请他先处理别的公事,把那原告留一阵子,喝喝茶,吃顿饭都行——玳安,给人家拿五贯半茶钱,多说说好话。” 那门房出去,回复了知县派来的小吏,连话带钱一并呈上。那小吏眉开眼笑,把五贯钱缠在腰间,剩下半贯揣怀里——大家心照不宣,这半贯钱是归他自己的油水。不然,西门大官人为什么不给个整数,非要加个零头呢? 那小吏笑眯眯的回去,附在知县耳边,好好的给西门庆美言了几句。那五贯多钱自然不是公然贿赂知县的——就算是,这数目也太嫌寒酸。于是那小吏转过身,对着一众衙役宣布:“西门大官人说他有点急事,需要晚来一阵子。知县大人还要处理公事,这就先回后堂,麻烦大家在这儿守着些。这些钱么,给大家拿去喝茶,算是大官人给大伙赔礼啦。” 见知县已经起身走了,衙役们眉开眼笑,把钱分了,叫来一个茶水贩,其乐融融地点起茶来。 武大跪在下面,一口水都没喝上,腿上没好全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围观的百姓见知县回去休息了,撂下个装饰齐整的公堂,都是面面相觑。本来还等着好戏连台,这会子是该回去干活,还是该继续守着? 不多时,人已经散了一半。眼看着日头从树梢升到头不好意思,这下子没有茶水招待了,还请大人恕罪。 夏提刑笑道:“不妨。”径直进入厨房,暗暗点了点头。西门庆果然是个懂事的,各样食物都原样留在厨房,保存了珍贵的证据。夏提刑当即下令,让人一样吃食取上一点点,带毒的和没带毒的分清楚,抓起一块毒倒秋菊的点心,凑近了闻闻,极其小心地舔了一舔。 “凭下官多年的经验……砒`霜,无疑。让那丫头赶紧喝盐水,吐出来。” 西门庆赶紧答应,派人去了。 夏提刑接着一样样吃食查过来,很快便发现了规律。甜食都没毒。凡是带毒的点心,都是咸口的。 而且毒源很明显:点心里的腌渍酱菜。譬如酸萝卜猪肉馒头,带毒的是酸萝卜。譬如酱韭花浇豆腐,带毒的是酱韭花。夏提刑命人取块点心,挖下里面一块干干净净的面食部分,拿去喂狗,平安无事。 夏提刑站起身,厉声问道:“这些酱菜,是哪家买的?” 西门庆自然不知道,派玳安去问管家,管家又去问厨房,厨房又去问管采买的婆子。 那婆子被带过来,见到一众官老爷,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这些酱菜都是……都是……” 西门庆喝令道:“磨叽什么!快说!” “唉,前段时间大家疯了似的吃炊饼,全县的酱菜都脱销,只有……只有一家还在卖……这些酱菜还能是哪儿的?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啊……” 夏提刑冷冷道:“说清楚!哪家?” 那婆子仰起脸,颤颤巍巍地说:“紫……紫石街,武大郎。” * 武大直接由原告变成了被告。 铁一般的口供证据甩在眼前,就算是诸葛亮也要懵一阵子了。 他只会翻来覆去地咕哝:“不,不会……俺连砒`霜是啥都不知道……不会下毒,怎么会下毒呢,俺、俺是安分百姓……”说着说着就磕下头去,“青天大老爷明鉴!俺冤枉!冤枉啊!” 若说他上午那声“青天大老爷”还算是讨喜,现在这一声叫唤,在知县大人听来,就是莫大的讽刺。他的大好官位前程,差点就断送在那堆烂酱菜里! “武大,你实说!” “俺冤枉……” 知县老大的不耐烦。人证、物证、动机都有了,不就是他家老婆看上西门庆,闹着要离婚,因此跟西门庆结怨,这才计划杀他全家吗?这么简单的案子,结得越快越好,不然等风声传出去,谣言多起来,可要大大影响他的升迁。 武大这边死硬,还咬着不松口:“大人明鉴,不信你去问俺的邻居们,俺从来都是老实人……” 知县被他闹得头疼,眼看天色也晚了,这一天折腾得也累了,叹口气,挥挥手:“也罢。先将武大监押一天,明日传唤紫石街的住户。至于他的家人……”想了想衙役口中的那个风流漂亮小娘子,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也来监押入狱,再作听唤。” 武大傻了:“别、别抓我娘子……” 一队公人领命,带着铁链子去了。 * 潘小园自从听到武大当堂把自己供了出来,就知道事情整个要糟,满头大汗地挤出去,也就没听到后面那些下毒未遂的变故。路上被一群小流氓截住骚扰,好容易脱身回到紫石街,脚不点地的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武大这厮一百年专业卖队友,自己泥菩萨过河,好不容易用缓兵之计稳住了西门庆,这下子被揭了个底儿掉透心凉,自己非让他扒了皮不可! 然而跑路谈何容易,整条街上都是熟人,几十双眼睛大睁着,就等着看她的八卦。潘小园拎着一个小包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想到一个招儿,赶紧从后门踅出去,敲敲刘娘子家的门,把贞姐叫出来。小姑娘本来让她放了假,这会子也不得不招回来,开门见山跟她说:“我遇上事儿啦,得出阳谷县避一避。你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姨,就帮我……” 贞姐还眨巴着眼睛听,潘小园的满心打算,却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乌央乌央的人声中,只辨出只言片语的信息:“想不到武大是这样的人……”“下毒……心狠……”“这下逃不掉了……” 还夹杂着男人的呵斥声:“喂,闲杂人等让开,别妨碍执行公务!要看热闹过后再看!” 潘小园完全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西门庆这是要赶尽杀绝! 还“执行公务”?武大还在县衙里,估计已经出不来了。这群带着咣啷啷铁链的公人,又是来抓谁的? 贞姐显然也被吓怕了,连声说:“六姨,你听……”都不敢跑出去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潘小园努力让自己变得像警匪片里黑老大那样处变不惊,俯下身,按着贞姐一双小肩膀,低声说:“我摊上事儿啦,估计是让人冤枉……” 贞姐立刻说:“我跟你去衙门分说清楚!你们是好人!” “不,不成!你别替我们说话,别辩解——”想了想,飞快地打开手中包裹,抓出一个系得紧紧的小麻布包儿,塞进贞姐手里。 “这些,算六姨求你,替我保管好,谁都别给——除了你武二叔。他若回来,你就给他。” 贞姐还要问什么,可惜没时间解释了,有人在砰砰的叫门。 潘小园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看着贞姐将那布包收进怀里,又突然想起什么,蹲下去,包裹底下拽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钱引,塞进小姑娘袖子里:“这是二十五贯,你……” 本来想让她那这钱来贿赂几个小官小吏,但转念一想,一来完全超出了小姑娘的能力范围,二来估计比不上西门庆出手的一个零头,叹了口气,抛掉这个想法,“算我送你的。这是钱,不过不能花,但是你要好好留着,以后万一能用得上……” 贞姐懵懵懂懂地点头。潘小园把她推出后门。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队公人从前面破门而入。 潘小园看着他们手里亮闪闪的铁链,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荒诞的:老娘也算进过号子的人,以后可有的吹嘘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好在公人们大多也都是和武松有交情的,知道抓的是武松嫂子,便还都怜香惜玉,凶巴巴的说上几句场面话,手下倒没有太粗鲁。随后派几个人进到家里搜查,最后四条八叉的把大门封住。 潘小园让铁链子拴着一路走到县衙,看着身边一双双睁得贼大的眼,心中叹了口气。阳谷县的芸芸众生,可又有一年谈不完的八卦了。 潘小园被丢进女监里过了一夜。她有点奇怪,监牢的条件比她想象得还好一点,有床铺,有被褥,有便盆,却没有传说中来索贿杀威的衙役。那女牢头还特意问她晚饭够不够吃,不够的话可以给她添一碗。 她哪有心思吃饭,满脑子想着各种各样的对策,又一个个的被自己否决。歪在破床铺上,横竖睡不着。 满牢房的衙役都在议论武大这件案子。听他们口气,疑点倒是不少,然而说到关键的漏洞时,这些人又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 潘小园突然明白为什么要先把自己关一夜再审了。这一夜,可不止她自己没合眼。(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定罪 第二天日光大亮,才有人把潘小园带到县衙大厅。厅上一众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她,集体眼睛一亮,脸上的神色五花八门,不知道都想的什么。潘小园来不及观察四周,接过一个女狱卒抛过来的面巾蒙在脸上,这就与武大团聚在了被告席。 武大这一夜不知道是哪里过的,大约是被各衙役一通吓唬,已经什么都不敢说了,见到她,呜的一声,居然哭出来:“娘子,我错了……” 潘小园摇摇头,让他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那师爷宣告刚刚记录完毕的,武大郎的“罪状”,越听越心惊胆战。那语句文绉绉的她没都听懂,只听得里面一口一个“大宋律”,最后一个铿锵的“当斩”――这是要把武大往绝路上逼! 她不知道古代的庭审是何许规矩,插话是大约不行的,律师是一定没有的,难道只能乖乖地承认一切? 突然发现一个漏洞,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声叫道:“奴家有话说!” 整个厅堂安静下来。几个衙役带着暧昧的微笑,示意她开口。 她竭力调整呼吸,慢慢说:“如果大郎用砒`霜下毒,他……他那砒`霜,是哪儿来的?我们铺子里向来只做炊饼,只进面粉,从来没买过这等烈性药品。不信……不信可以去问我们的供货商,城外曹家碾坊……” 知县高高坐在上头,还没答话,厅堂大门口传来一阵闲适的脚步声。知县看见来人,连忙站起来。 潘小园听到一个温润清脆的声音:“知县大人明鉴,县里的药铺德信堂,是小人家中产业。半个月前掌柜的报知药铺失窃,不多不少,刚好丢了五两砒`霜。小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责罚了掌柜,便没有往深里追究。眼下那掌柜让小人带了来,便算是人证。” 潘小园猛地回头,正看到西门庆那得意洋洋的笑。他锦衣华服,拱手作揖,和知县寒暄起来。 她气得要炸了,开口便反驳:“外贼、家贼,还不一定!凭什么说是武大偷的?他哪有那份本事?” 西门庆笑道:“六娘子稍安勿躁。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前一阵子,开封府不是抓到一个江洋大盗,据说白天是本分生意人,到了晚上,就开始飞檐走壁、偷鸡摸狗。尊夫的身材样貌虽然不像是犯大事儿的,但尊叔武二郎可是个英雄好汉,作为武二郎的哥哥,有那么两下子身手,也不奇怪吧?” “没凭没据,不能算数!” 西门庆哂笑:“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娘子又不是夜夜醒着,焉知枕边人在做何勾当?”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哦,对了,如果娘子真的和武大同床共枕,那么他夜间起床,外出作案,娘子必然有所察觉。然而……” 他轻轻笑了笑,一副“你懂的”神情,不再说下去了。周围的衙役一阵配合的哄笑,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简直要把屋法?是会说大人你是当代包青天,还是……”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阳谷县父母官,爱名胜过爱利。西门庆可以用钱收买夏提刑,但这位知县老爷,想必是被他许诺了升官、结交权贵之类的好处。 但倘若今天的徇私枉法,会让他日后被人指脊梁骨呢? 知县大人明显脸色一僵,嘴角抽了抽,道:“这、这……放肆,你妇道人家,怎敢直接和本官对话……” 潘小园低下头,重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 西门庆用余光剜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知县,已是满面笑容:“大人还不清楚民意吗?武大这厮,是紫石街出了名的刁徒泼皮,人人对他敢怒不敢言,料想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也在意料之中,今日将他法办,也算是为民除害。大人若有顾虑,何不宣紫石街的街坊邻里,前来作证?” 这话他昨天就提了。此时知县才想起来,忙道:“对、对!把武大的邻居们都叫过来!本官要仔细问个明白!” 很快就宣来了五六个,在大堂里扑通扑通跪成一片,连声给知县大人问安。 知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让人都站起来。选了个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开口问:“老爷子,这武大平日里为人如何?” 那是开纸马铺的赵老爷子,其人已经有点痴呆,嘴里只念叨一句话:“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 知县听了半天没听出所以然,又不好意思对他发火,留下个不尊老的名声,只好转身道:“下一个!” 银铺姚二郎两口子一起来了。姚二嫂怀里还抱着她的二乖,听到知县问话,张口就说:“哎哟哟,官老爷你是不知道,自大武大郎两口子搬到阳谷县,这紫石街啊,就没个安生!就说武大她娘子,老爷你也看到她模样了……” 姚二郎面露尴尬之色,轻轻用胳膊肘捅老婆。姚二嫂不以为然,继续倾诉:“……那些无赖泼皮,乍一看,还以为跟武大郎是一家子哩!调戏他老婆,他连吱也不带吱一声的!这还不算奇怪,你猜怎么着,就那武家娘子也不吱声,旁人还以为她受用哩!――什么,要说武大郎下毒犯罪,这倒是稀奇事儿,不过俗话说,最柔不过枕边风,要是他娘子在枕头边儿上让他做些什么,我看他是一万个愿意,嘿嘿!” 武大一直捂着脸,角落里跪着,这下子也听急了:“姚二嫂,你、你说什么呢!” 姚二嫂撇嘴一笑,朝知县一躬身,不说话了。 知县点点头,“下一个!这汉子,你是刘家女婿不是?你怎么说?” 刘娘子说是在坐月子带孩子,死活不肯下床,于是由她丈夫单独出面。这刘家女婿含糊其辞,也没说武大好,也没说武大不好,最后西门庆都听不耐烦了,朝他狠狠使个眼色。这男人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说:“小人曾听武大威胁那些骚扰他的无赖泼皮,倘若碰到他娘子一个指头,小心他在炊饼里下毒。” 武大惊愕万分,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根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 潘小园反倒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他家欠的债,这回估计可算能还清了。刘娘子不肯出门,是不肯昧着良心说瞎话吧? 最后是王婆,她没等知县发话,就忙不迭地站出来,夸张地一缩脖子。 “青天大老爷,这话你算是问对人儿啦!老身就住在武大家隔壁,开了个茶坊,每天勉强着过活。只不过跟那武大家里就隔一墙壁,有什么事儿,可就听得清楚些。老爷你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老身听到武大跟他娘子吵了一架,似乎还提到了西门大官人的名字――后来两人分房睡了。那天老身茶喝多了,恰好也有些睡不着,在那三更半夜的就突然听见武大家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似乎是有人翻墙出去……后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又听到那人进了屋,到武大房里睡了,那鼾声慢慢儿的就响起来了。老身就纳闷,这武大半夜不睡觉,翻墙出门干甚?难不成梦游症了?可笑他那娘子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王婆这志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上至知县,下至衙役,连同姚二嫂怀里的二乖,全都被吸引过去,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半个细节。 王婆讲完,长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朝西门庆瞥了一眼。 西门庆似是无意,随口道:“半个月前小人的药铺失窃,时间恰好是四更天,和这位王干娘说的正吻合。哈哈,小人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果然如江湖上朋友所说,形貌越是奇异,越有可能是高手啊,哈哈哈!武大郎,失敬,失敬!” 知县对王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但见西门庆一副全然相信的模样,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西门庆对王婆说:“王干娘,听闻武大还有个生意上的搭档,叫什么乔郓哥,今日怎的没来作证?” 王婆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这小猢狲,前天不知吃了谁的洗脚水,在家闹肚子,满脸大疔疮,床上嗷嗷叫,拖他不来!” 潘小园这下子有点奇怪。郓哥这见风使舵的小猴子,什么时候对武大这么忠心了? * 其实郓哥不是不想来。前一天深夜,西门庆刚派人让他去县衙诋毁武大的时候,他是拒绝的。但对方拿出了一贯钱,月光下熠熠闪亮,他就有点心动了,摸摸头顶上的油发髻,自己一句话,值这么多? 对方见状,立刻又拿出一贯钱。郓哥彻底沦陷了。武大已经让西门庆陷害得板上钉钉,有没有自己的证词,结局都差不多吧? 他决定事后好好给武大上柱香,也算是对得起这几个月共患难的情谊。 可惜这个交易现场,被一个人看到了。 当郓哥捧着两贯钱,星光下傻笑着往家走的时候,冷不防身后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叫。 “乔郓哥!想不到你是这么个无情无义无赖汉!我六姨白看了你!” 郓哥一怔,刚一回头,就见一个长头发女鬼朝自己猛扑过来,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一齐往下挠。郓哥做了亏心事,本就心里有鬼,“啊”的大叫一声,登时不省人事。 等他缓过来,贞姐已经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一面哭,一面打,一面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小贼!你他娘的就值两贯钱!” 也不知是“女鬼”威力太大,还是郓哥心虚胆颤,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高中生的块头,就这么让小学生揍了整整一刻钟。最后还是贞姐自己力气用尽,哭着往旁边一倒,郓哥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摸摸脸上,似乎被挠出不少血印子。好在脑袋比较油,滑走了她大部分力气,因此没给打傻。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疼得他直嘶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不知道轻重,不知道有些地方不能用力碰吗? 于是当第二天清晨,王婆去找郓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肿成猪头的满脸大疔疮,在铺上大呼小叫的□□。王婆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最终还是放弃了,两贯钱也没管他要――给财主省钱,傻子才干。反正不是自己的,心疼个鬼! 但就算没有郓哥的证词,武大在知县大人的公堂上,也已经俨然成了一个穷凶极恶、小肚鸡肠、妒忌成性的危险分子。 武大还在大叫冤枉。知县心里默默冷笑,差点被这副懦夫嘴脸骗了!要真是胆小怕事的百姓,昨天敢来那么大摇大摆的来击鼓鸣冤? 潘小园听完了这一出出戏,突然觉得很荒诞。西门庆编的这个故事,就算再多十倍的漏洞,也能让他用钱补回来。就算他指控武大劫了生辰纲、上了梁山泊、杀了赵官家,在这小小的阳谷县,这罪名也能让他坐实了。 知县再一次催促:“武大!你可知罪!” 武大道:“这、这……” 潘小园赶紧捅他,低声喝道:“不能招!你得等……” 可是西门庆怡然自得地发话了:“大人,这两个被告,怎么还栓在一起呢?不怕他们串供吗?” 本来是可有可无的程式,经他一提醒,知县也不得不遵循,“啊,本官忘了……” 于是潘小园被拖出了公堂。临出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不顾一切爆了句粗口:“西门庆王八蛋,我姓潘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早晚把你剁成油泼肉末子!” 西门庆笑道:“小人恭候尊驾,只怕娘子闪了手。” 背后一声响亮的惊堂木:“武大,你还嘴硬?给我打!”(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剔骨刀 两个身强力壮的女看守,像挟鸭子似的把潘小园提起来,不顾她叫骂挣扎,一路提溜回她的单人小监。轰的一声,大门关上,一片寂静。 她不想睁眼,摸索到了一床被褥,倒头就睡了下去,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活了二十多年,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能为力。以为自己是女猪脚,其实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炮灰。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孙悟空,不是赫敏,不是黄蓉。她只想做个自由的人,实际上却不过是被捉进玻璃罐的蚂蚁。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隐约传来动静。睁眼看,熹微的晨光照出一个个干瘪枯槁的女人的脸,隔着铁栅栏,如饥似渴地看着她这张尚且新鲜的面孔。 牢里女人不多,大抵都是杀夫、溺子、通奸之类的罪名。家境好的,还可以花大价钱通融出去。剩下的,大抵是穷困潦倒的出身,十几人挤在一间脏臭的房里,对于对面那个住着单人监、睡着布床铺、衣裳居然没什么补丁的俏丽小娘子,自然生出了天然的敌意。 况且她身上的流言八卦一言难尽,也不用给她留什么面子。 “喂,听说没,这是紫石街武大郎的浑家,她家男人――嘿,老姐姐你进来得早,怕是不认得这个武大郎……” 潘小园两眼望着天花板,听笑话似的听着。 “说是她和大街坊那个富户――叫什么西门庆大官人的――不清不楚,惹得他男人一气之下,在卖的吃食里下砒`霜,想要毒倒西门大官人全家!你说这脸蛋儿这么漂亮,心怎么能黑成这样呢?” “听说还勾引小叔子来着,茶坊王婆说的!” “嘿嘿嘿,我跟那武大还算打过几次照面,那个男人,啧啧,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就算给他个玉皇大帝当,他也不敢做下毒杀人的勾当啊!其实……” 潘小园听得一个激灵,微微欠起了身。如果连牢里的犯人都在议论此案的蹊跷,外面的舆论,难道并非一边倒?说不定能想办法翻身…… 那见过武大的女犯朝潘小园不怀好意地睨了一眼,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啊,我听那来送饭的牢子说,那根本就是这小娘子跟西门庆勾搭成奸,寻思着怎么除掉这个矮子。西门庆家里是开生药铺的,砒`霜自然容易得;再由他娘子吹吹枕边风,指使武大去做傻事……” 周围一群人如同醍醐灌,已经急得忍不住,扑在牢门口,连声问:“武大郎怎么样?他……”说到,意识到语气不免咄咄逼人,赶紧换成低声下气,“还请大哥先告知,武大眼下如何?……” 昨天那声响亮的“打!”瞬时让她有了凶多吉少的念头。 周围女犯嗡嗡嗡的对她指指点点,意思是瞧瞧,还装模作样地关心老公呢。 那牢子朝潘小园一翻白眼,“没死。”展开一张纸,宣读道:“潘氏听好,你前夫武大郎,因与本县西门庆私怨,半夜潜入德信堂偷取砒`霜五两,混入酱菜之中,卖与西门庆家,意图投毒杀人,现毒倒丫环秋菊一名,虽未造成人命杀伤,其心可诛。念在苦主西门庆求情,免了死罪,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外……” 恐怕是大宋建国以来最任性的一纸判决。潘小园冷汗直下,强迫自己耐心听完,才抬头追问:“前夫?怎的是前夫?” 那牢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罪人之妻潘氏,按律责令休弃,发送官卖,所得钱物入库。潘氏看好了,这休书上已印了武大的手印,从此你俩再无瓜葛。至于今后花落谁家,嘿嘿,看你造化喽。听说丽春院的虔婆正打算多招几个姑娘呢,哈哈哈!” 一张皱巴巴的纸掷到她面前。纸是白的,但铺满了刺眼的暗红色血迹,洇透了黑色的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之乎者也的套话,什么“重罪”“休书”“任从改嫁”,角落里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除了武大,整个阳谷县没人有这么短粗畸形的手。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做梦,丝丝缕缕的荒诞感,仿佛柔软的鞭子拂在后脖颈上,让她想咯咯咯的笑。自己朝思暮想的“和离”,竟然,是以这个方式实现的? 从此与那个矮小、丑陋、愚蠢、猥琐的男人再无瓜葛…… 潘小园咬着嘴唇,指着那“休书”,颤声问:“那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四十脊杖,武大才刚刚被打板子,恐怕是受不住……相烦大哥去向知县……” 人命关天,武大再怎么愚不可及,她也无法眼睁睁的放任别人把他作践死。 那牢子将“休书”往她的单间里踢了一踢,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地走了。 众女犯大眼瞪小眼,脸上神色五花八门,最后才有一个掩嘴笑道:“潘氏小娘子,还不赶紧洗把脸,梳个头,免得赶明儿当官辩卖的时候,让人当乞丐白送了,嘻嘻!” * 潘小园完全身不由己。她不知道所谓的“发送官卖”,是就此沦为贱籍、奴婢、苦力,是什么样人都能来竞价,还是……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被遣了来,自称是“官媒人”,将她左相右相,检查了一下谈吐举止,定了个三十贯的价格――够报恩寺三百僧人吃三天素点心的。 倒没有把她拉到广场上任人围观,而是监押在一个小帘子后面,有意的买主和官媒人交涉,或者派个年纪大的女眷进来看上一眼,验个货真价实。旁边的空地上等着一大官人,知道这潘姐儿和你有旧,以后她住我们院子里,大官人还是能时常来看嘛,要么,给你留着!大官人也知道,咱们开院子的,最重要的就是个新鲜活水,门面的事儿,哪能老靠几个熟姐儿撑着呢?这么着,老身出三十五贯,另请大官人明儿去咱们院子里吃个酒,费用全免……” 西门庆心里头不耐烦,急着跟那官媒人老太太交割,频频回头去看,又不愿和李妈妈撕破脸,面子上还得笑着推辞:“妈妈此言差矣,此女擅长管家,小人买去,正是能让她发挥长处。不然妈妈想怎地,这姐儿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吹拉弹唱,难道要让她去给你们丽春院管账吗?” 李妈妈赔笑道:“哪里的话!大官人……” 西门庆跟她敷衍了两句,终于甩下脸子,不再离她,径自走到那官媒人老太太跟前,一拱手,“相烦婆婆签押,小人出三十五贯,另有五贯钱作婆婆的辛苦费,这就把潘氏领回去。” 那官媒人老太太却抱歉地一福,“大官人怎的耽搁了这么久,不早说,方才你不在的时候,已经有另一个官人出价四十贯,你瞧,文书都快写好啦。” 西门庆一听,一把火从头冒到脚,一个眼色,玳安斜刺里冲出来,一把夺过老太太手里的文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脱口骂道:“不识相没长眼的东西,谁敢跟我家老爷抢人?” 嗤的一声轻响,一柄剔骨尖刀擦着玳安的两根手指头缝插`进桌面,直没至柄。十几个人同时尖叫起来。玳安白眼一翻,吓晕了。 头顶一个雄浑的男声,“我。”(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救人 潘小园被远远藏在里面,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买走,又花了多少钱。心知多半是西门庆,隔老远,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张浮着得意冷笑的脸。 然后就直接被请上一话,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身子被往前轻轻推了推,刀尖从眼前划过,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声,武松还刀入鞘,走到那两个轿夫面前。 “轿子抬回去。你俩该去哪去哪,嘴巴闭紧了,就不会丢命。” 两个轿夫哪敢有半个不字,如闻敕令,抬起空轿子,一前一后的飞奔而逃。 一个小军汉慌慌张张跑过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行李。见了这阵仗,也立刻抛下担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头啊你这是何必呢,方才在县衙门口亮刀子,就已经算违法乱纪了,现在、现在可别……”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说从东京城回来,进了阳谷县界之后,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情,你一概没见到。” 那军汉愣了片刻,猛一转身,踩着先前两个轿夫的脚印,脚打着后脑勺,也跑了。 潘小园十分自觉地说:“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你留下。”武松用刀鞘指着那破关公庙破门,“在那里面等我。若是出了庙门半步,我自会知晓,也自会把你找回来。”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向店小二讨酒。这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吹牛说大话,但若是出自武松之口,则已经是十分低调的威胁。他的双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霜之色,语调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冷静。 潘小园傻傻的“哎”了一声,乖乖地上了台阶,到那破庙里找了个角落贴墙站。有那破墙隔一隔武松身上的杀气,这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气。方才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庙里多年的积灰呛得她直咳嗽。角落里满是淡淡的腐味。神龛上一排已经失了颜色的蜡烛,后面供着泥塑的关公,半边红脸已经塌方,布披风腐朽招摇,尘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里持着锈迹斑斑的青龙偃月刀,仍是威风凛凛。 突然角落里吱吱一响,一只肥老鼠嗖的蹿过去,撞破一个蜘蛛网,消失在砖缝里。 潘小园脸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这里兴许会有豺狼野兽……虎豹什么的……” 扑的一响,脚边已经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才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会耽太久。我不在时,你好好想想说辞。”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人似乎已经在几丈之外了。 潘小园试探着捡起来。刀刃锋利得刺眼。刀柄还带着他手掌上的温热。 武松这厮,指望她能用这剔骨刀来杀老虎?是不是觉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经算是降低难度了? * 武松取下腰间水囊,狠狠灌了几大口,剩下的水从头顶淋了下去。表面上冷静得要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方才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园刚刚下轿子,就忍不住逼问个仔细――本来的计划,是等遣散了轿夫杂人再动手的。 但就算让人看见也没关系,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搁半刻都是浪费。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刚刚跨进阳谷县门,走到紫石街,却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贴了横七竖八的封条;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等他转过头去细听,却都若无其事地各干各,摆明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松细读封条内容,才知道原来是武大犯法,家财抄没,人已经被依法抓捕,等待发落。 笑话,自家哥哥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约是阳谷县头一号老实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进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县衙去问,到牢房里去问,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这才注意到广场一侧那个当官辩卖的小场子,小板子赫然写着“罪妇”潘氏金莲。正在讲价的那个人他倒也认识,知道叫西门庆,是个纨绔子弟,平时跟他没什么交集。 周围的人大都也是看热闹的,交头接耳品头评足,什么“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么“祸水”,什么“好好儿的老实人就让媳妇给毁了,她倒攀高枝儿去了,唉!” 听这话,似乎,果然是她的问题?哥哥又在何处?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莲问个明白。他选择了最节省时间的方式。直接抄起旁边屠户桌上的刀,将在场的所有人镇住片刻,不敢节外生枝,直接将那唯一的知情人扬长带走。那刀子应该吓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经有人去找知县大人投诉他强买强卖、惊吓百姓。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他有种直觉,觉得以前那种规规矩矩的平静生活,恐怕是很难回去了。 救人要紧。他回到阳谷县,沿小路走,闪身绕过几个巡逻的差役,直接闪进县衙后面的耳房,从后门出去,再翻墙进院子。他在县衙里好歹也混过几个月时间,一听潘小园说“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绝无可能在寻常牢房里押着,多半是那个连他也无权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门里传来压抑的声响。武松略听一听,一脚踹开门。正对着夏提刑惊讶的大脸,几个呆蠢的衙役手里举着木棒,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武松,你放肆!你身为本县都头,知不知道法度……” 武松没工夫理他,扑在地上那堆血泊里,颤声叫:“大哥,大哥!” 那个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躯动了一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叫出一声难以辨别的话。 夏提刑眉毛直竖,哗啦一声扫下了桌上的茶盏,“武松,问你话!你既回阳谷县,为何不先来县衙报到……” 武松抬起头,眼睛里依旧是冷静的寒光,但话音已经变调,牙缝里迸出一句质问:“你们为什么往死里打我哥哥!他犯了什么罪!” “你去看县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卤,但也知冤有头债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谁,案情何故!你们倒是给我说清楚!原告是谁!证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笔钱的,谁肯把西门庆供出来。衙役里有跟武松交好的,此时只得劝:“唉,都头,咱们官府审案,哪个不是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录问讫,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说你哥哥冤枉,这岂是合规矩的?知县大人和夏提刑已经审过啦,东平府的判也已经发下来啦,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已经自己招认,手印儿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几十个了,这案子还能有假?都头听小人一句,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松冷冷瞪了他一眼,吓得那人赶紧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给他治伤,重新审。” 夏提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什么?放了?哈哈哈,武松,你真当你是阳谷县的一号人物!我告诉你,今儿就是赵官家来,我们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尔反尔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于你擅闯公堂,虽说是关心亲人,情有可原,还是得罚俸三个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松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来。夏提刑对他从俯视变成仰视,说话不知不觉没了底气。 “呃,罚俸一个月即可……快退下……” 一面说,一面使劲向左右使眼色。一个机灵的衙役当即从后门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松知道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问一句,放不放人?” 两个小衙役跪下劝道:“都头你失心疯了,怎么能这么对上官说话!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松向那两人看了一眼,沉声道:“吴小乙,我认得你。我初到阳谷县那天,你便来给我接风,敬了我一杯酒,给我夹了一块肉。” 那叫做吴小乙的“啊?”了一声,愣愣的抬起头来。 武松转向另一个,“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讨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练,不知现在,你练得怎样?” 那王老三讷讷的道:“小人愚钝,没……没练出来……” 武松向旁边走几步,晶亮的眼睛盯着两排衙役军汉,一个个的数下去。 “张彪,清河县人,多谢你那日帮我打探消息。李大壮,我记得你有个生病的老娘,刚过六十岁大寿,愿她老人家长命……周二郎,我时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还欠了你半贯酒钱,对不对?陈花膊,那日你娶媳妇,请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只得推掉了,托刘小二带了两贯份子钱,不知带到没有……” 满堂的衙役被他叙了一遍交情,都张着嘴,不知道武都头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武松静了片刻,耳中已经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喧嚣,最后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们虽然来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娇妻爱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谐。” 夏提刑哼了一声:“所以呢?” 武松闭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儿寡母无人照料,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 武松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上的众人,又说:“诸位若还当武二是你们的朋友,就请现在统统给我不要动。我不想杀你们。但若是有谁要挡我,休怪武松拳头不长眼睛。” 一片寂静,没人敢动。 武松蹲下身,脱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躯体,颤声道:“大哥,我们走。”(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关公庙 潘小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她很清楚武松去做什么了。她觉得他不太可能活着回来。但倘若他真的命大,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她的罪?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原点,走进了那个早已设计好的剧情? 逃?武松把她一个人撂在这荒郊野外,就等于是个没有看守的禁足。就算没有武松的威胁,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旷野没有人烟,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叫狗叫。她是看过几集荒野求生,但她不觉得自己能活过一夜。 胡思乱想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是被血腥味呛醒的。一睁眼,只见武松满身满脸的血污,朝自己嘶声喊:“快,帮忙!” 侧头一看…… 那是武大,但他的脸已经是不正常的青白,嘴里面不断冒出血珠,衣裳破成烂条条,已经让血染透了。她平日对他多有厌恶,这时候却刷的一下子泪如泉涌。 她赶紧爬起来,扑过去,武松已经从庙后面的井中打来一桶水,两人合力把武大脸上颈中的血污擦干干净,掏出口中的淤血。武大咳嗽起来,睁开眼――其实那只是肿胀的一条缝,里面是暗淡的光。 他叫:“兄弟,兄弟……你……可来啦……俺想你……” 武松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眉头抽动着,终于还是忍不下,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 “大哥,你别怕,我身上,有伤药……” 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兄弟,我知道……不行啦……他们是往死里打,是要我死……肚子里,肚子疼……我是争不的了,你、你……” 严重的内伤。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叫来东京的御医,怕也是难以回天。 武松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能装不知。他不愿意违心地安慰,说什么你一定能好起来,只时紧紧攥着哥哥的手,慢慢给他躺成一个舒适的姿势。他沉默着,一万个疑问埋在心里。 武大手指动了几动,慢慢说:“没事,兄弟……我这一辈子,本来就活得窝窝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养出个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杆子做人……我……我也终于挺起、一回……只是……我冤枉,我没下毒……” 忽然那双眼睛缝儿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边第二个人。 “娘……娘子?你也让我兄弟救……救出来啦,真好……”说着说着,武大却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对不住,不该叫娘子……那休书……” 潘小园擦了一把泪。那休书还让她揣在怀里,拿出来,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着说:“不算,这是人家强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愿意,我……我还是你娘子……” 见武大不答话,干脆抓过那休书就撕。此时此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在乎这张纸。这样子,他最后的一点点时光,也会过得开心些吧? 武大却将那休书捉得牢牢的,眼睛睁大,用力说:“不,别……” 在牢里吃棒子的时候,上面的人一边打,一边说什么赖狗还想吃羊肉,什么就算一百个他加起来,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头。武大终于彻底明白了,在旁人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许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鹅的幸运儿,任凭被作践得如何鼻青脸肿,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将至,他也终于没有坚持的力气了。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开心跟着我……他们说的对,你那么好……我、我这个残废,耽误你……休书我认了……你别当寡妇,传出去多难听……我求他们在上面写了,任、任从改嫁……你找找,那几个字,在哪儿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嚎啕大哭。过去武大的猥琐愚笨懦弱无能,全都变成了遥远的胶片电影,一帧帧在她眼前放着,却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让她再也恨不起来了。就连他在县衙把自己全盘供出的那点“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武松抓紧武大的手,劝道:“大哥别多说话,好好歇着,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说与兄弟,我替你办到。还有,到底是谁害了你,别怕说出来,兄弟与你做主。”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转头,却是直直看着潘小园,眼神急切,半晌发不出声音。 潘小园泪还挂在眼角,脸刷的一白,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难道现在还没想明白么? 武大终于微弱的开口,说话语无伦次:“没有、没有放心不下……我、我这辈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个儿子,给咱们武家、延续香火、让别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书……不肯给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讨厌你……她要是、给你生个儿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们武家的香火……” 武松脸色微变,余光朝潘小园看了一眼,“这……” 武大急得脸上泛血色,说道:“我……兄弟,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个……对我好过……你得照顾得她好,别让她跟那个西、西门……不然我……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片响,眼睛慢慢睁出来,呼吸的声音却没了。 武松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边,轻声道:“好,答应你。” 这句话武大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式的急切,头却慢慢垂下去,手松了。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尘上,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的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一只老鼠吱吱叫着,试探着爬上他的膝盖,啃了两口他的衣料。他没有动。那老鼠顺着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松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掼。老鼠拍在关公像的半张脸上,血溅四周。 武松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关公像前面,指着他脸上的老鼠血,厉声道:“关老爷,你没有眼,你……你什么都看不见!你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在破败的厅堂中回旋了许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惊起一窝老鸦。 关老爷岿然不动。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睁着,对这个腐朽的厅堂怒目而视。 武松对那关老爷瞪视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墙角另一个人影,意识到这里的第二个活人。 他慢慢走过去,像对她讲故事一样,宣布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尾:“我大哥死了。” 潘小园什么都不敢说,悲恸,更害怕。武松的眼里干干的,让她觉得他会疯。 她只有点点头,试着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带回现实中来。 “是不是要……要……入土为安?” 武松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几乎是顺从地点点头,来到那关公像前面,乜着眼,将那缺了半边脸的关老爷瞪了一瞪,随手抓住那腐锈的青龙偃月刀,一使力,咔的一声折下一半。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破庙后面。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松软,嫩绿的青草正争先恐后钻出来,阳光下舒展着第一片叶子。 他跪下来,用关老爷的锈刀一点点的掘坑,没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乱抹一把,仿佛不知疲倦。潘小园帮不上忙,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县里……置办棺木?” 武松手上不停,摇摇头,“你以为我还是阳谷县都头吗?”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他在阳谷县闹了这一场,已经不知道把多少条大宋律踩在了脚底下,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给他画影图形,拟定赏金了。 武松又说:“不过他们办事慢,今天不会寻到这里――关老爷像底下神龛里有些碎木板,烦请带来。” 潘小园连忙照办。少见的跟他合作愉快。坑已经掘好了,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湿,慢慢用袖子擦干了,垫进去,做成一个小小的墓**。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这一点碎木恰好够用。 武松低声祝祷:“大哥听禀,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仓促之间,权宜留你在此。等日后流离稍定,再带你回清河县老家,与父母祖宗团聚。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讨回公道。” 说毕,抹平浮土,洒水作酒,放声大哭,十里凄惶。 潘小园也想祝祷两句。可她能对武大说什么呢?是抱歉占了他原来娘子的身子,还是抱歉没能帮他改变必然的命运?是抱歉她教会了他自立自强,却依然没能帮他逃过现实的残酷?抱歉虽然未曾背叛他,却也没有给他生个儿子? 摸摸袖子里那纸休书,她觉得她大约已经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松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用锈刀慢慢磨着,去掉棱角,磨成一块浑圆,摆在武大墓的一角。然后又捡起另一块。那是做记号。不敢写真名实姓的墓碑,让不怀好意之人追踪过来。 他一边打磨石块,一边慢慢说:“我小时候,家境不好,我大哥把我带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说。他不善言辞,为人老实,因此没少受人欺侮。我懂事以后,为了他,也没少和人争闹。” 潘小园轻轻“嗯”了一声。这话是对她说的? “我大哥盼着我读书做官,出人头地。可我却总是忍不下窝囊气。有一次,我被几个泼皮欺负得紧了,敌不过他们,情急之下上了刀子,伤了人,一身的血。我逃回家,大哥见了,却揪着我去县衙自首,让我挨了板子。我不服气,说明明他们先动的手,我不过是在自卫。我大哥,你知道他怎么说?” 潘小园道:“这,这个……” 武松也没等她说什么,继续回忆道:“他说,那毕竟还是我错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去惹别人,就没人会平白来害你。他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全是靠着这点念想,他才能活得稍微开心点。” 他打磨完最后一块圆石,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的最后一个角落。然后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鬼话,如今我再不信了。” 潘小园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眼看着武松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眼角还是红的,手上有掘墓时掘出的血,擦汗时抹在了额头上。 潘小园心狂跳。突然想起了武大临终前那番颠三倒四的指认,还有说什么让武松照顾自己的话……那时她哪敢插嘴说半个不字,而现在,难道他也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比镇定,武松完胜。见她开始发抖了,才垂下眼,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 “嫂嫂,你的说辞,想好了吗?” 脚尖轻轻一点,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里。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对质 这回武松倒是礼貌了些,没有直接拿刀刃……那个,刀能不能收起来,我看着它,说话就不利落……” 武松不抬眼,将刀随意还鞘。本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她,别说没了刀,就算是他没手没脚,对方也不见得能从他身边逃出去。 潘小园觉得口干舌燥,闭上眼睛。他在一盘死局中赶回来,所见所闻皆是她潘金莲如何勾搭西门庆陷害武大——无怪他误会。既然他没有一刀捅过来,既然她现在还在喘气儿,就说明他还认得一个“理”字。这时候不能怨天尤人,她现在唯一指望的,是他的智商。 人在极大的压力下,思绪反而无比清晰。 从他受派出差的那一天说起。武大如何答应了西门庆的食品订单;西门庆如何对她觊觎有意;报恩寺内,如何跟他差点撕破脸;狮子楼的贸易战、小流氓的假借据、那顿莫名其妙的板子;直到最后,武大忍无可忍,到县衙去讨公道,却被西门庆诬陷下毒,串通所有官员,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她没必要对武松说谎,况且,武松已经在阳谷县转了一遭,各种风言风语应该已经耳朵听出了茧。要是她稍微错漏了一个细节,一个榫头接不上…… 突然想到原著潘金莲的下场,全身一紧,胸口一疼,低头一看,衣裳好好的系着呢。 思绪乱了一刻,武松也没催促,一直等她说到了当官辩卖的那场闹剧。 武松紧拧了眉头。那时西门庆见他来抢人,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还让手底下小厮好好给他赔了个礼。问话、救人要紧,他也就没追究。那时他还不知道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这么让这人大难不死的逃过一劫。 不过他也没显得多懊悔。这个名字既已钉在他心里,早晚便已是个死人。 他沉吟半晌,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你说了这么多,没提到这些。” 布包一抖,从里面滚出两个细白瓷瓶, “德信堂出的烫伤药膏,阳谷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西门庆的东西,却让嫂嫂你收着。” 潘小园深吸口气,点点头,承认:“没错。” “解释?” 潘小园沉吟片刻,反客为主:“敢问叔叔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看似镇定,其实心里乱成一团,按着老习惯就叫叔叔,武松也没注意到。 “紫石街上,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武松没说的是,当时他大步走过紫石街,所有邻居嘴上窃窃私语,眼睛里假装看不见他,唯有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干瘦小女孩,呼哧带喘追了他好久——若说没蹊跷,谁信? 潘小园长出一口气。贞姐关键时刻靠得住。 “那么,请你……拔开左边那个瓶塞,里面不是药,是……是……” 武松一双长眉微微一抬,照她说的做。瓶子里果然抽出一卷带着药香的纸,质地不一,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有些已经污了。 武松展开第一张纸。那是潘小园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样,写着收到这两瓶药的日期、时间、来龙去脉。墨水已经变淡,明显不是近期写的。 第二张纸,是西门庆家十六扇笼银丝卷的订单,有管家和傅伙计的签名,时间是去年年底。 第三张,报恩寺斋僧的“合同”条款原件,最底下有吴月娘的花押。 第四张,第五张……崭新的钱引,花花绿绿的盖着押和印。 …… 滴答,滴答,潘小园忽然发现,自己鬓角的汗已经滴到脚下了。 镇静再镇静,见武松没有再询问的意思,才开口:“方才我所述的每一件事,这里都有证据,都对得上号。都不是什么光彩事,此前不知道贞姐有没有将东西交给你,因才压着没说,以免空口无凭,你不会信。”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知道这些事多少都能从邻居口中问出点蛛丝马迹,以武松的精细程度,跟他遮遮掩掩大约是自寻死路,干脆釜底抽薪,所有事实毫不粉饰的摆出来,让他自己判断。 武大把她坑得不浅,她小心没有流露出太怨念的意思。但看武松的神情,他也都心里有数。往往她刚说半句,他就能明白后面一连串的变故。 武松耐心听她说完,点点头,似乎是有些释然,熟练地将所有纸张卷成卷。 潘小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这些珍藏的“证物”,武松方才,连细看都没看? “你……这些东西……你都看过了?” 武松不置可否,将纸张塞回瓶子里去,扣上瓶塞。 潘小园如堕冰窖,冷汗出了一身。面前的人,已经不足以用“可怕”来形容了。 他早就看过了这些字据记录,却始终对她守口如瓶,引逗她再次将整个阴谋口述一番——他知道人在撒谎的时候,不可能将每个细节都重复得完全一致。如果潘小园没能跳出这个连环套,如果她一念之差,歪曲了任何一个环节,或者万一“证物”系她伪造,那么…… 她就无法活着感慨武松的可怕了。 但武松的下一句话,又把她放在了钢丝上。 “所以你,早就料到会出事?早就知道你会有口难辩,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猜对了一半。潘小园点点头,“有一件事没料到……没料到西门庆会这么狠毒。” “嫂嫂心思缜密,武二佩服。”武松用刀尖在地上随意划着。刀刃的冷光打在他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什么?潘小园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方才命悬人手,为了撇清自己,保这颗脑袋,甩出了太多不符合潘金莲身份的信息。 潘金莲的出身只是个大户人家丫环,若说她工于针线善于烹饪,都还是合情合理;但方才与武松那一番滴水不漏的对质,已经大大超出了金莲姑娘的智商,武松要连这都怀疑不起来,那他恐怕连一个梁山小喽啰都混不上。 武松不是没质疑过她。穿越伊始,她编了个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大瞎话,把武大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武松却很隐晦地表示了老子不信,只是当着武大的面,不愿意让哥哥太难堪。 身子想跑,脚下却像钉了钉子一样,仿佛潜意识里也瞧不起自己那惊慌失措的脑子,强迫她面对现实。 武松哪能察觉不到她的惶然,深深叹了口气。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知怎的,潘小园竟然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些恳求的意味。可是、可是她明明已经竹筒倒豆,除了那个死无对证的梦,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呸,什么晦气想法,赶紧打住。 已经到了无险可守的地步,就像赌徒输光了一切,反而没有了患得患失。她盯着武松手里的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逃过那个在她头上悬了几个月的命运的诅咒。 而武松唯一的动机,是找出武大之死的全部疑点和真相,为对他恩重如山的哥哥报仇。 他当然清楚自家大哥如何扶不上墙,他也根本不在乎她的风评如何。她根本没必要拼命证实自己的无辜。他要的只是事实,事实,事实。 潘小园深呼吸。真奇怪,每次和武松离得近的时候,她自己的胆子也会膨胀那么两三分,也不知是近墨者黑,还是破罐破摔。 “所以真相就是……呃,什么梦见王母娘娘的话……都是胡扯。” 武松点点头,表示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实际上呢?” “实际上……”潘小园还没傻到把穿越的事实跟他和盘托出——那便等于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耍他玩儿呢。再者,多半会被他当妖孽,没罪也先砍了再说。 “实际上……那日……你那一推……确实挺狠的……” “我知道!谁让你……” 每次这件事提起来,好歹能勾起武松心里那么一点点愧疚。有时候他也不明白,怎么自己当日下手就那么没轻没重。但他又不愿意多想——那件事,再回忆一次都是罪恶。此后更是对她能躲就躲。潘金莲这三个字,从三点水到走之旁,一笔一划,对他来说,都是个大写的糟心。 可错也不至于全错在他一个人吧! “谁让你……我早跟你说过,我……”他凶了半句,下半句终究是说不太出口,“我……” 潘小园见他吞吞吐吐的,自己也气了,脱口就喊出来:“那你送我那匹缎子,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答斩钉截铁,“你自己想多了。” 接着刀鞘一抖,表示言归正传,这件事再也休提。 潘小园咬牙,感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委屈。深吸一口气:“好,好,不提……那么,此后的事……可能对你哥哥……对大郎……有些不敬,我不敢说。” “有我在,无妨。”武松走出几步,面对武大的墓,恭恭敬敬跪下,“说吧。”倒是没有要求潘小园也照做。 潘小园却觉得,这么个举措里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比按着她脑袋朝武大下跪还要沉重。如果她真的是个笃信生死轮回的古代女子,这关头恐怕连半个假字都吐不出来。 “那一推,有些狠…………所以我可能有些灵魂出窍……冥冥之中,梦见……梦见那西门庆托茶坊王婆给我下套设局,日久天长,勾搭成奸。我被西门庆撺掇着,给大郎下了砒`霜,毒他身亡。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叔叔公差归来,得知真相,县衙告状不准,便把我们几个都杀了,自己沦为阶下囚,从此奔波一生。” 她说得脸颊发烫。寻常女人,无缘无故,不至于这么卖命自黑吧。但她说的确实又合情合理,甚至比现实更显得逼真——毕竟,那才是本来应该发生的剧情。 潘小园顿了一顿,看着武松的背影。拜托,千万要迷信一点,求你了。 许久,见武松没有什么表示,接着说:“那梦境太过真实,不逊于当头棒喝,因此醒来之后,才会刻意提防,王婆的请求一律没应——那烫伤药的事,你也知道了。而对你,也不敢再……再……” 痛痛快快承认过去那个潘金莲的内心,有什么不敢的! “也就再没什么想法。” 武松无言半晌,开口问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这些,都属实?”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反正我,我始终也没对不起你大哥。” 武松便再无一言。塑神像的阴影下。缺脸的关公握着半根青龙偃月刀的杆儿,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终于说:“可是我大哥死了。” 他忘不掉嫂嫂跟自己摊牌的那一天。她说:“那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奴家早晚也是个死!”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双晶亮的瞳仁里,透出飞蛾扑火般的热忱和胆怯。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即使是杀人……也许她没有杀人的手段,但绝对有杀人的潜质。 所以当他闻知武大被人陷害,第一反应,所有的怀疑,都仅仅指向一个人。她的所有辩解,他也不得不打个折扣听。 现在呢,她的话,能信几分? 潘小园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既要躲着我,又要提防我,哈哈!武老二,你也活得忒累!” 她用力瞪了武松一眼,擦着他手里的刀刃,直接走到武大墓前,屈膝一跪。 “你可以认为是我害了你哥哥。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没听见。什么红颜祸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的确不是个好媳妇,我没能伺候得他天天快活,我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呆在家里生儿子……” 武松大步跟到她身后,低声说:“路是你选的!你既然嫁了他……” 潘小园猛一回头,针锋相对:“我哪有的可选?不愿意给张大户做小,因此让他当个玩意儿,白白送给你哥哥。他难道没对你说过?” 武松一个微微的错愕,无意识一摇头。白得的漂亮媳妇,又不是凭自己本事娶的,并非什么光彩事,武大哪会到处宣扬呢。 潘小园说完一句,自己眼圈也不由得一红。潘金莲的命运如此,自己何尝不是?一言不合就穿越,这个地方,这种身份,毫无自由,岂是她能**做主的? 不再理会武松,继续说:“我还抛头露面出去赚钱,以致惹上西门庆这个祸胎。我也没有为了保全清白去上吊投井,而是自不量力想跟他斗——全是我的错。武二郎,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觉得是这些杀了你哥哥,那就给我一刀快的,趁着你哥哥还没走远,给他出了这口冤气。你要是嫌我跪得不够近,我自己挪地方!” 身后无人说话。武松的刀处于何种位置,她也懒得去想。头女人家,就算是寻常男人,也没几个。 对方的回答却有点不按常理:“谁怕了?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他家的墙有两丈高,一个朝南正门,东西两个偏门。正门口都守着恶狗。另有几十个保镖看家护院,有几个比你还高些。白天人多眼杂,最好趁着月黑风高。他家院子里曲曲折折,到处都有下人走动,不过有一片水榭后面比较空。西门庆本人也有些功夫,我见过他踢人的架势,是这——么着……。” 攻略够详细了吧。潘小园觉得自己比武松还盼着那厮狗带。 可武松却只是动了动嘴角,摇摇头。 “不,先去清河县。”(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祖宅 武松的所作所为,看似随意任性,但当他真正开始实施一个计划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他已经在娘胎里就已经从头到尾打好了草稿。 比如他宣布了去清河县的计划,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居然开始磨蹭。在庙后井里打来水,仔仔细细洗掉手上脸上的泥污灰尘;又从行李里找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换下了此前的衲红绣袄,腰带换成白麻布带;脱了赶长路的皮靴,行李里找出一双带红边的轻软月白布鞋,红绸子扯掉,换上。接着,在武大墓前拜了三拜。等最后一个头磕完的时候,太阳下那棵古柏的影子恰好投向正北。 武松站起身来,朝潘小园扔过去一:“不用这么着急……” 那小胡子在前面笑道:“都头说哪里话!小人从小的梦想就是做捕快,拘捕江洋大盗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学武的天分,现如今只能是个赶车的。小人赶车赶了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你们坐稳了!”说完,口里一唿哨,鞭子狠命一抽,车子猛地一颠,飞驰起来。 武松笑道:“难得你一片忠义之心。” 潘小园看着眼前的一派田园风光,再看看旁边满脸和煦的武松,再看看前面那个殷勤赶车的小胡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臭不要脸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武松的人设啊! 肯定是宋江教的。 只是坑了人家车夫了。不过转而一想,不知者无罪,那车夫圆了一个大侠梦,回去就算被告知了真相,也只能算个无知受害者,算不上从犯。怪就怪阳谷县刑警大队效率太慢,没有把通缉令及时发到乡下。 况且,武松这么做,也多半是因为带着个累赘。要是他孤身一人,要去几十里外的清河县遛个弯,是不是轻功一使,嗖嗖的就能飞过去? 武松心里显然也有同感。半闭着眼假寐,一只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心里头飞快地思考所有可能的出路。 兄长逝世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回忆埋在心里,悲伤留在夜里。而现在,他要报仇,要跑路,还要应付另外的一些人…… 跟嫂嫂――即使是前嫂嫂――朝夕相处未免尴尬,可哥哥的嘱托不能当儿戏――当然只算那前半部分,他要是事事都听哥哥的,那他也不是现在的武二了。 但就算他给自己减了个负,这份担子也远比武大想象中的要重。那部分这年头世道不太平,小老百姓命如草芥,年轻的女人孤身在外,更是危险环伺。要是武大在黄泉路上,突然发现娘子追过来做了伴,还是副横死鬼的可怕面相,武大在地下也要哭的吧。 况且,就算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凭道义,他也不能眼睁睁的把她扔在这片是非之地,那样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最起码,得想个办法,给人家安置了后半辈子。 最简便省事的一条路,就是给她找个安稳的人家,配得上她才貌的,让她踏踏实实的过上正常的生活。武松当然知道起初她嫁给自家大哥,是能把人逼疯逼死的委屈。但武大何尝不是可怜人,又是他血肉相连的恩人,有时候也只能昧着良心装瞎。 虽然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但方才他近乎极端苛刻地将她从头到脚都解剖了个明白,并没有什么触犯他原则的污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甩掉之前最好对她厚道点。 思及此处,便开口跟她商量:“嫂嫂……” 潘小园后背一麻,条件反射般地从袖子里抽出珍藏的休书,往他眼前恭恭敬敬地一供。 “请你别……别再叫我嫂嫂。我跟你们武家没瓜葛了,这可是你哥哥的意思!” 眼下她的思绪彻底沉淀下来,已经想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武松已经彻底回复成了以前那种三好青年模样,大约是不会朝她动刀子了;可要是真的还当武松的嫂嫂,结局如何,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时候的女人嫁不由身,眼下她潘金莲无父无夫无子,作为她唯一的男性“亲属”,武松拥有支配她终身大事的绝对权力,把她嫁给任何一个隔壁老王都合理合法。 武松方才无意识朝她瞟的那几眼,眼神里满满当当地写着居心不良。论谋略心机,若是说策划个什么杀人灭门,武松可以做到面如死水,任何人都别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线索;但要是论保媒拉纤、娶妇嫁女,阳谷县最穷的媒婆都比他专业一百倍。 武松还真无法反驳她这话,但武大的嘱托他也不能当没听见。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么着,我认你做个姐姐,以后也方便……” “不不、也不成,我……” 潘小园双手乱摇,赶紧堵上这条路。被他叫一声姐,自己得折几年寿?别说他如此客气,只是看在她以前的嫂子身份上;就算是她脸皮再厚,也绝不能冒险再跟他沾亲带故。 倘若对面坐的是浪子燕青,说到拜姐姐,一定是话音未落,就“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当机立断一气呵成,让人再也没有推却的空间。可惜武松还是少了那么一份该折腰时就折腰的觉悟,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已经错过了难得的坑人的机会。 潘小园将那休书宝贝似的收起来,不太敢跟他的犀利目光对上,低眉顺眼,小声强调一遍:“奴家眼下无亲无故,嫁人由身,再或者是谁都不嫁,用不着武都头你操心费力。等你和西门庆了结完毕,咱俩互道珍重,相忘江湖……” 说着说着就有点小激动。离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再不用担惊受怕,再没有闲言碎语,虽然日后的生计来源还是个问题,但她一个大活人,又已经在这个世界熟悉了这么久,总不会自己把自己饿死。武松呢,也自有他的阳关道,虽是一代传奇,跟她再无关系。 畅想了一番,忽然又觉得有点伤感,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不过呢,江湖险恶,你以后最好要多加留心,十字坡的酒馆不干净,孔家庄的恶狗会伤人,……” 前面赶车的小胡子回过头来,嘻嘻笑道:“都头,娘子,你们商量什么呢?是不是在制定抓捕的法子?” 潘小园猛地打住。她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从武松手底下虎口余生,如今心里面撒欢得过头了!怎么能说这些未卜先知的话,等着露馅儿呢? 一头的冷汗,睁眼一看,好在武松见攀亲无望,早已经把她当成空气,一块手巾盖着脸,几乎睡熟了。 从东京马不停蹄他赶回来,一路上几乎没合眼;接下来又将是一连串的奔波和恶战。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那小胡子还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潘小园只得帮武松支吾,装作干练,学着武松的语气回答:“机密,别多问。” “哦哦,对,机密,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给小人听呢。” 小胡子啧啧赞叹了两声,心里面感叹,在县衙做事的人果然口风紧得很。这位女捕头檐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清秀好看,若换成哪家深闺里的小娘子,走在街上,大概是不会跟陌生男人说一句话的。但女捕头果然就是不一样,一点没有扭扭捏捏,小胡子完全不敢跟她叫板。 他转过去,专心驾了一阵子车,又回头了:“娘子,到时候能不能让小人留在现场,好好观摩观摩?小人保证不会添麻烦……” 潘小园爱答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不行。” 小胡子如闻圣旨,笑着背过身去。又过一阵,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终于又溢出来一句:“嘿嘿,娘子啊,从来没听说过阳谷县还有女捕头,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敬。不过敢问娘子,什么样的案子,才能用得上女捕头啊?” 潘小园已经完全代入了女刑警的角色,干脆利落地答:“采花大盗。” 小胡子倒吸一口气:“这可不得了!”立刻自己脑补出了十七八样丰富多彩的剧本,也不好意思再问了,目光终于又落回了车辕和前路上。柳树下,草丛边,残破的石碑上,“清河县界”几个字隐约闪过。 武松蓦地醒了,眼中看到的,是家乡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立刻命令:“拐进右边小路,去南面。” 清河县比阳谷县小些,没有栅门,农田一直绵延到县衙后面的里坊;房屋更显古旧,街上行人稀少,不太热闹。车子在县城边缘停下。那小胡子殷勤地忙里忙外,一面赔笑着说:“武都头,你看小人也载你这么久了,小人一辈子也碰不到这种事儿,你就让小人跟着去,给你望个风儿,放个哨儿什么的……” 武松没理会他,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十数丈之外的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木房上,凝住了。他慢慢坐上一块青石头,长久地看着它,肩膀微微发颤。 潘小园慢慢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便是他小时候的家? 看起来是经久耐用的老式木屋,和寻常的民居也没有什么不同。残破的瓦,厚重的梁,门口一段篱笆,青草萋萋。凸出的屋檐下面,一对燕子正在做窝。一条狗从房门前过,朝里面嗅了嗅,又离开了。 没看到有人从里面进出。 这房子里,是搬进了新的住户?还是空着?还是…… 潘小园忍不住好奇,想问武松。走近一看,吃了一惊。武松的脸上,竟早就没有了落寞的怀旧,而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他观察了好久好久,微微举起手,轻声说:“你俩在这儿等着。休要再往前一步。”(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压梁木 潘小园这才发现,武松选择的下车地点,是清河县南缘的一片小小高地,从那里看老宅看得清晰,但那边的人,若非有意抬头,很难注意到武松几个人的存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不像是偷偷摸摸做坏事的合适时节。 潘小园觉得就算再问,武松也不一定会多说一个字。反正他大约已经计划停当,而他的计划,应该不会有疏漏的地方。 偏偏那小胡子车夫手舞足蹈,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连声叫:“都头都头,这便是你要办案的去处?小人能不能到那边去看看?小人可以装作过路的……” 武松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车夫一缩脖子,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完。草丛里一只蝈蝈叫得正欢,许是让武松的眼光扫到,也立刻哑了。 潘小园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倘若这小胡子继续喋喋不休地当他的狗皮膏药,武松是不介意把他灭口的。 赶紧招手把那小胡子叫过去,朝武松甩个眼色,意思是我来稳住他,你快去快回。 那小胡子转而求她:“娘子啊,你行行好,小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抓捕现场……这次又是采花大盗……” 武松犹豫片刻,心里面微微惊讶。绝少见到心里素质如此过硬的女人。不会是早些时候,让他吓出毛病了吧? 她倒不怕,跟个陌生男人独处哪怕一刻钟? 随即自己心里嗤的一笑。小胡子车夫对自己敬畏有加,这会子大约更是已经把她当神了,这会子为了求她,几乎跪下来了。这位嫂子似乎还真不用他想象得那么让人操心。 他点点头,大步流星而去,土路中央甩出一道烟尘。 而潘小园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感觉好像保全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安抚那赶车的坐下来,硬着头皮说:“这次武都头真的不能带你去,那大盗杀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劫为人质,顺手撕票,那我们也不好交代。不如这样,我给你讲讲我们县里办过的大案要案,件件都是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小胡子来了兴致,连忙点头。潘小园觉得他手边要是有纸笔,现在非得开始磨墨记笔记不可。 潘小园哪里办过什么大案要案,捋了捋脑子里读过的各类小说,开始她的一千零一夜:“从前,开封府有个府尹,姓包,人称……” 那小胡子却打断她:“这个小的知道!包拯包青天,东京城里他的故府第,天天有人去上香哩!嘿嘿,娘子啊,小人读书少,但你也别糊弄小人,这满天下的说书先生,哪个不会说两句包青天的故事啊?” 潘小园怔了片刻,微微脸红,自己鲁班门前弄大斧,包青天明明是北宋仁宗时期的风云人物,任何一个当代小老百姓对他的了解,恐怕都比她这个来自几百年后的文艺青年要甩出几条街。 好在她脸皮甚厚,嘿嘿笑两声,就找回了场子:好,想不到兄弟你见多识广,那我就讲一个你定然没听过的。话说这清河县里,从前有个远近闻名的捕头,姓夏,名叫阿福――是了,穷人家孩子,名字起得比较随意――此人诸子百家皆通;他有个副手,姓乔,名叫大华,擅长医术。这两人在贝壳巷儿赁了一间临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小胡子立刻大惊小怪:“不可能,两个无亲无故的大男人,怎么可能住在一起!” “……你到底还听不听案子?” * 武松极慢极慢地接近那栋曾经属于自己家的老宅。脑子里却甩不掉地播放着什么捕头夏阿福的各种壮举。她也真能诌!闺房里女人们读话本子,读的都是这些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心明澄澈,忘记了一切俗事。 当潘小园告诉他,老宅被一个姓郑的大财主买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了。断掉的线被接起来,支离破碎的线索慢慢的融为一体,但不知道,这一回,他们来了几个人 他压低呼吸,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聆听着墙内传来的脚步声,耳中分辨着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分析着这些人的身份。 有人踩在了他小时候和哥哥玩石子的软泥地上。有人站在他曾经的床铺的位置,不过如今,那里似乎是一个工具间;有人靠着水井在说话。他曾经每天从那井里打出水来,和在面里,让哥哥做成炊饼。厨房通出来的烟筒里,似乎还传来面食的香气。 他再次深吸口气,后背贴在一个阴暗的夹缝里,平静了好久好久――那夹缝,是以前哥哥一起捉迷藏,他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就连缝隙里的蟋蟀蝈蝈,似乎都是眼熟的老朋友。一只蜜蜂发现了他这个大物件儿,好奇地停在他袖子上,埋头拱了拱,发觉大约只是根枯木头,展展翅膀,又飞走了。 堂屋正中,面南的墙壁上,应该是供着父母的灵牌――至少在他离家前是如此。武大把房子仓促卖了,灵牌多半是和着贡品一起烧了。果然,武松轻轻将眼凑过去,从两块木板的缝隙里,没有遮挡,直接看到了屋内的样子。 饶是他心里有所准备,也不仅轻轻抽口气。 整个堂屋的地板已经几乎消失了,陷下去一个两三尺深的坑。碎转头、碎木板堆了满地,靠墙杵着几把铁锹铲子。一个穿着薄布衫的男人拿过一把铁锹,无声无息,慢慢的一寸寸往下挖。 武松微微冷笑,心中默默道,当真是掘地三尺。 仰头看,隔着木板看不太清楚,但房梁也已经被栓上了十几根绳子,定是上上下下都探得遍了。北方习俗,百姓家若有什么贵重物件,多半会吊在房梁上,一是防盗,二是每天看着安心。 墙壁也被敲开了大半,寻找可能的夹层和暗门,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被挖开的最大的那个洞,此时里面已经放了个小油灯,做晚间照明用。 目力所及的角落里,堆着几叠空的碗盘,想必是此间住户吃饭后剩下的。武松凝目注视,那盘子里是米饭、青菜和豆腐残渣。饭碗旁边扔着几张破纸,上面写着字,大约是旧的信件。 再多的,他便看不见了。只听到房门前面那条狗似乎转了回来,一嗅一嗅地走近。 武松伸手扳住木板的缝隙,数着房内那人挖掘的节奏,身子向上一抬,把自己挂在房檐上。房檐对侧是邻家的高墙,阴影把他完全遮住了。他一尺一尺地向旁边移动,直到他摸到屋内房梁的位置,顺着木板的缝隙,拂掉上面的积年灰土,手指□□去。 软软的触感。果然还在! 武松微微一笑,将东西牢牢揣怀里,轻轻一松手,落在地上一个打滚,飞快翻进邻家院子里。他知道那邻居是对耳聋眼花的老夫妇,就算是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他们家门,也未必会被知觉。 老宅里掘地的几个人听到动静,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里里外外探查了一圈。武松紧紧握住手中的刀,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不可思议的一小团。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个说话的口音,自己屏住呼吸,唯恐气息吹乱了角落的阴影。 小声的交头接耳。老宅里的人探查了一圈,见没有人闯入的迹象,也就回去了。刷刷两声,刀收回鞘的声音。 武松简直想把他们一个挨一个的嘲笑一番。 挖了这么几个月,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东西,竟会在房子外面吧? 老旧的压梁木,沉重而结实,扣住房梁的尽头,延伸到墙外的空间。殷实人家造房子的时候,压梁木靠时迟那时快,只见柯少侠目光炯炯,指着那个真正的大恶人,朗声道:‘真相只有一个!’”(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成魔 牛车重新辘辘的走起来,走上了回阳谷县的路。 那小胡子车夫大呼小叫的抱憾:“唉,武都头,怎么竟让人跑了?一定是犯人太狡猾,这叫做魔高一丈。不过你们也休要灰心,下次若有蒙召,小的还来帮忙!……” 潘小园在后面使劲戳了他一下,让他闭嘴。知道武松故地重游,兄长新逝,心情定是压抑之极,这人最好别没心没肺,跟他对着干。 武松确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沉寂,但潘小园觉得,往老宅去了那一趟,他眉眼间似乎添了一点淡淡的轻松。她还注意到,他怀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鼓了起来。 清河、阳谷两县相隔不近,跑了这一个来回,天已经擦黑了,可怜那一身腱子肉的黄牛,喘气都喷出了哭腔。离阳谷县还有十来里地时,远远见到武大葬身的那个关公庙,武松就叫停了车,让那车夫自己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县衙报到。 阳谷县里已经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再多走一步,就多一分东窗事发的风险。阳谷县头号通缉犯武松,向来不喜欢无谓的冒险。 小胡子还舍不得呢,“捕头娘子,赶明儿你要是当值,小的再去听故事成吗?” 武松笑笑,挥手让他赶紧走。 旷野里只剩潘小园和他两个人。夕阳突然间变得炫目,映得天边一片通红,火烧云起来了,镶着金边的云彩,仿佛在往地面输送一滴滴的血。 武松慢慢整理好巾帻衣襟,闭目沉思了一刻,睁开眼时,眼中也映出了云彩里的血。 潘小园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赶紧先向他讨差事。 “这个……我就不去了,成吗?帮你在这里看行李……” 武松出神了好一阵,才似乎注意到她,立刻回道:“你去了也没用,平白拖累人。” 说得也真够直白。不过这话她也真没资格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地表示同意。眼看着马上就要黑灯瞎火,她不太敢伴着武大之灵,便将那担子行李拖到一棵大树下面,自己铺块布,就要往下坐。 武松却说:“等等,起来。”还是往庙门口指一指,“今晚似要下雨。”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几集荒野求生都白看了。这要是真下起大雨来,自己分分钟是被雷劈死的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武松帮她挑了担子,转移到庙里。 然后他半是叮咛、半是命令,惜字如金,跟她说了三句话。 “行李里有水和吃食。记着给我留点。” 不然事后没力气跑路。潘小园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答应了。 “那个小盒子里是金疮药。约莫过半个时辰,把它用水化开,调好。”见她一副惊吓的神色,又补充道:“不是给我用。” 潘小园脸色一白,反而吓得更厉害了。看样子他还不准备把西门庆一刀杀了,难不成还留着他命,细细折磨一阵子? 这也是宋江教的? 武松不再解释,甩出第三句:“西门庆见到你,可能会拉你下水,把你说成共犯之类。不过你不用怕。他若确实说的假话,我能听出来;但若是……” 比起今天早晨那漫长的惊心动魄,这句威胁还真算不上什么。潘小园随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接话:“好,好,奴家只有一个请求,时候千万不要把我俩脑袋栓一起,否则得把我恶心得诈尸,还得劳烦你再杀一次。” 武松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知道她还是记着上午的仇,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不再回头。 西门庆已是死人。 至于嫂嫂提到过的,落井下石的邻居、麻木不仁的昏官…… 他猛吸一口气,将知县和夏提刑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暂时忘掉。 同一时刻,只能专心做一件事。 * 这是武松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回到阳谷县。 早间“潘金莲”说她做过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什么被王婆出卖,跟西门庆勾搭成奸,武大捉奸反被踢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碗砒`霜毒死亲夫,最后两人全都被他武松杀了。 这种梦……一般女人编不出来。恐怕连说都说不出口。可她却被他逼着,讲故事似的讲完了。理智告诉他这鬼梦太过荒诞,可直觉却分道扬镳,直将她的话转成一幅幅画面,将他越缠越紧。 方才武松在牛车里小憩的时候,刚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神游太虚,也做了个梦。 居然是接着她的梦做下去的。武松梦见自己回到阳谷县,换了新衣新帻,兴冲冲来拜访大哥大嫂,推开门,入目的却是一片惨白。他几乎疯了,却又不可思议地冷静,立刻发现哥哥死得蹊跷,再结合嫂子以前的“事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梦见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拜访知情人,何九叔、郓哥,得知了嫂子的奸`情。他搜集了铁的证据和供词,拿去县衙告状。可出乎意料的是,知县大人百般推脱,明显是收了好处,把他轰出门去。 他不能让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过去哥哥曾对他说,自己哥儿俩总算是苦出头了,要他安安分分的做好人,努力工作,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平静过完一生,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平白再招惹人。 可是他的大好前程,又怎么比得上他哥哥的命! 他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他把所有证据藏在身上,嫂嫂和王婆叫来,把街坊邻里叫来,买好了祭品,藏好了尖刀,点起灯烛,焚起香。他买来平日哥哥舍不得喝的最好的酒,请邻居们喝,一言不发,一连请了七杯。直到没人再喝的下去。他自己筛满一碗,猛地灌进喉咙,接着又一碗。 他终于觉得自己一切都准备好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此刻,律法和公义不在县衙不在提刑院,在他手中的刀上。 刀尖掠过女人的眼,盈盈秋水被打得纷乱,映出他眼里那荡动的火。他的心没来由的一颤。他从来不怕杀人。可那眼里面除了惊慌就是乞求,她原本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对手。 他想起来,曾经有人按着他的脑袋跪下,告诫他,手中的刀,只能用来杀另一个手中有刀的人。 不许杀弱者。 不许杀无辜。 那,手中有毒`药的弱女子呢?算什么? 他梦见自己犹豫了,终于还是给了那个手中有毒`药的女人最后一次机会。他说:“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可她怎么说的呢?知道知县大人已被买通,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得志嘴脸:“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这下不能怪他了。他只将刀子作势一劈,白玉般肌肤霎时变得如毒蛇般冰凉。她和王婆只嘴硬了一小会儿,就屁滚尿流的只剩下实话了。 现在还还能干什么?他梦见自己别出心裁地叫人取了笔墨纸砚,请了个会写字的邻居,非要让嫂嫂把做下的事情再复述一遍,写成一张工工整整的供词。这又花去了将近一刻钟的工夫,时间在那一天流逝得格外的快。 供词有什么用呢?事情的经过他都知道了。再听一遍,不过是给她延长些时刻,不过是把他一颗心再**出些血而已。她那微微濡湿的粉色的唇,曾经说过那么多风情万种的话,现在吐出的是刀子。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如何通奸如何下毒如何死死捂住他哥哥的脑袋,犹如一滴滴的毒蛇的涎,把他慢慢失去的勇气,又一点点补了回来。 那邻居写得真快,于是他又逼着王婆,把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了一遍,也写成一张大同小异的供词。他叫她们按了指印,四邻八舍每个人都按了指印。有些吓得动弹不得,手指头僵得像石块,他也不催。 终于,纸张被控诉填满了,点点戳戳,每一处墨迹似乎都喷出愤怒的呐喊:动手! 他没理由拖延了。抬眼看,哥哥的灵牌,白茫茫的刺眼。去他的不杀弱者,去他的不杀无刀之人,他现在就是这屋子里的神,他说了算! 他觉得,只有在梦里,自己才能做得那么疯狂。朱花焚,血糊了眼,灵堂一片红。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消失了,身上所有的枷锁束缚都消失了。那一刀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太认识的人。 梦怎么能那么清晰呢。他心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他找到奸夫,这回意兴阑珊,没给他留任何时间,没允许他说一句话,一刀杀了,好像宰一条狗;然后毫不在乎地提着人头招摇过市,去县衙高调自首。他早已说过死而无怨,从拿起刀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颗脑袋早晚是要落到地上的吧。 谁知出乎他意料,几个月里经营的好人缘在这时候开花结果。他梦见所有人居然都一力保他,大家都说他是什么义气烈汉,好笑! 死不了,那么就活着。走一步,就是离过去那个自己远了一步。 他被充军发配,又经历了无数的冒险和复仇。他有足够的本事,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有人请他帮忙打架。他明知那是黑道黑吃黑,但谁叫人家恭维得他高兴,又给他好酒喝。当打手有什么不可以,互相利用而已。况且,他也很久没有舒活筋骨了,正好缺一个练拳的沙包。 有人陷害他、污蔑他。他杀了那人全家老少十几口,那叫一个痛快。 鸳鸯楼,孤单影,片刻成魔,再无回头路。 有人让他剪发换装,扮成出家人躲避追捕。他毫不犹豫的照做了。界箍、数珠、度牒、戒刀、黑袍,由另一个他称作嫂嫂的女人,亲手给他穿戴,一穿就是一辈子。他已经不在乎自己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有过什么梦想。他不记得自己拜过的那些兄弟,他不记得自己刀下的每一个冤魂,不记得那只老虎长什么样子。 在他眼里,芸芸众生已经变得毫无分别,血肉里包着枯骨,脆弱得都如同那颗裸`露的跳动的心。 再说,出了家,或许能赎些过去的罪?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罪在何处。 他似乎在梦中过了漫长的一生,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身在牛车上,身边的女人和车夫还在信口胡扯,熟悉的声音吐着珠玉,那个什么柯少侠的故事还没讲完。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梦中的内容迅速消逝,只留下模糊的画面和念头。武松慢慢擦掉额角的冷汗,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而现在,西门庆的那栋大宅子已经近在咫尺,湿润的空气附着在他的檐帽上,濡湿了地面,擦暗了他家的屋檐。 院子里似乎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一片一片。武松想象着,那里面定是莺歌燕舞,其乐融融。 他用手按了按藏在衣底下的刀,默默告诫自己,只杀西门庆一个。 不杀弱者。 不杀无辜。 天空中一道光闪,一个炸雷喀嚓劈下来,瓢泼大雨扑在他头上脸上,把一切洗得干净。(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诱饵 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泥坑,溅湿了武松的裤腿。远处一条狗汪汪的吠了两声,混合着几声急切的关窗闭户。 武松寻思片刻,听得更鼓响起,闪身进了角门。里面一条恹恹欲睡的狗,见了他,张口就要吠。不慌不忙一刀杀了。点上一盏灯,四周照了一圈,没有别人,只看到两双草鞋。 武松吹灭灯火,闪身出来,翻过墙。他不太喜欢下雨天,雨水会模糊视线,手掌脚心都会滑。但雨水浇落的同时也掩盖了行动的声音。他仔细听听,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传说中西门庆那几十个护院保镖,此时大约都在放假。 他轻轻落在墙的另一侧。院子里的灯早就被浇灭了,桌椅四散着,似乎方才饮酒取乐的诸人都匆匆回去避雨了。 武松想起潘小园的话,沿墙根慢慢往后院水榭里走。经过一间小屋子的时候,看到里面亮着灯,哗哗的雨水声中,依稀听到一个女声在嘟哝:“老爷……唉,老爷……” 院子里没有别的人声,只有漆黑的暮色。水榭里的小桥泛着青色的光。整个庭院竟像是几乎没有活人气一样。 武松闯进一间厢房,点上灯。只见床铺凌乱,箱笼大开,衣裳鞋子堆了满地,架子上的脸盆里,残水还没来得及泼出去。桌上一个彩釉小茶杯,抓起来一握,里面茶都凉了。 武松面色一变。房里的人,明显是匆匆弃家而去,只收拾了最贵重的细软。 他立刻吹灭灯,拔出刀来,犹豫一下,又插回去,往方才听到人声的小屋子跑去。那里的人应该知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雨中推开湿透的门,不禁吓了一跳。这间屋内灯火明亮,屏风里面的床铺上竟是歪着个衣着华贵的黄衣女子,约莫二十岁,正在嘤嘤嘤的哭。那女人听到门开,也吓了一跳,往外一看,“嗷”的一声尖叫起来。 武松两步跨过去,一把捂住她嘴,低声喝道:“你是谁?西门庆呢?” 对方哭哭啼啼了半晌,这才从他手指头缝里迸出一句话:“老爷……老爷丢下奴家不管了……”武松移开手,让她说,“呜呜呜,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我命苦啊……呜呜呜……我管你是谁……老爷不要我了,呜呜……” 倒更像是自说自话。武松只从里面听到几个屈指可数的有用的字,刚要再发问,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一望,转身就往屋外冲。 这房间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谁知黄衣女子把他一拉,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扑通一声,直接从床上摔到地上,这才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哭:“喂,你别走……老爷不要我了……” 武松一眼就看出来,原来她卧在床上,并非作态,而是腿上本就有伤。不好掀开她衣服直接看,但估计是伤筋动骨,这会子虽然能站起来走路,但不免一瘸一拐的。没走两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睛嘤嘤嘤大哭,一边哭一边眼睛缝儿里看人,大约是自觉仪态万千,其实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 武松束手无策,只好换了个说法:“我是你家老爷派来接你的。发生什么事了?” 黄衣女子这才一愣,见对方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像是个正派人,立刻喜出望外,泪还没干,就换了个口气,直愣愣的说:“你这小厮好不晓事,有这么对你家娘说话的吗?轿子在哪里,我要去追老爷,我就说嘛,他不会把我丢下……” 这女人是个脓包。武松不认识孙雪娥,但心里已经默默下了一个无比正确的结论,再问:“老爷在哪儿?你不说清楚,我无法带你去找他。” 人家又哭上了:“呜呜……老爷说,他……他是惹上什么仇家……要、要……不能算逃,是了,不是逃,是搬家、搬家……他说,有东京蔡太师撑腰……随便在哪个地方做官,都比阳谷县这个鬼地方强……强,早就在筹备搬家了……他还嫌我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就、就让我自己回家……天地良心哪,奴家的腿,明明是让老爷你踢坏的!奴哪有家可以回,老爷家就是我家……呜呜呜,我就不走、就不走……” 武松紧按刀柄,失声道:“西门庆跑了?” 不仅跑了,还跑得干净,跑得后路井然。早间一看到武松在县衙广场的所作所为,立刻判断出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计划出了一个最佳的应对方式。家里的小厮丫环一概遣散,粗重家什一概丢弃,就连这个腿脚不方便的小妾——看起来不是那么受宠——也可以狠心甩掉。这份壮士断腕的胆识,武松几乎要佩服了。 继续追问:“你说他去……做官?去了哪儿?” 闪身急了些,衣摆下面的刀光一闪而过。孙雪娥看到那刀,这才似乎突然全反映过来,哭声戛然而止,喘着气道:“你你……你不是我家人!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到底是……” 话说一半,突然拼近全力,“嗷——”的一声尖叫起来,声音穿透了大雨的帘子,怕是惊醒了整个阳谷县。 武松平生手段无数,他可以预料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却预测不了一个脑子有包精神崩溃的女人的下一步所作所为。于是等他想起来捂她嘴的时候,已是慢了一拍。 武松立刻闪身出门,一路拍熄所有的灯火。等他跑到水榭尽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亮起了更多的灯火,松油桐油的火把,在大雨里清晰可见。几排憧憧人影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喊:“抓贼啊!抓西门大官人家里的贼!抓住了有赏!” 火把飞快地移近,兵器声呛啷啷的刺耳。武松倒不慌,侧耳细听,从那些声音里听出些熟悉的口音。他闪在黑暗里,一下子明白了来龙去脉,不禁哭笑不得,骂了一声。 毫无疑问,西门庆在白天见到武松的一刻,就准备好了跑路。他大约本来计划风风光光的搬家上任,但眼下却仓促提前了计划——还算是看得起武松。 那个黄衣小妾由于腿上有伤,无疑会拖累行程,于是被西门庆要求回娘家。可是她坚决不肯回去,而是固执地守在这个人去屋空的宅院里,想着老爷也许会派轿子回来接她。 西门庆也许知道她没走,也许不知道。但就算孙雪娥留下,那也正好是给武松留了一个诱饵。 况且,西门庆跑路之前,已经通知了阳谷县官府,让兵卒埋伏在他家周围。要是能就此把武松捉到,那才算是绝了后顾之忧。即使捉不到,起码可以恶心他一下子。 可是阳谷县那一群人精,钱收了,西门大官人又不在,更何况半数都是和武松交好的,哪里还会忠心给他办事。于是埋伏归埋伏,却是消极怠工,耳不聪目不明,哪能发现半个入侵民宅的。 直到孙雪娥的一声尖叫,外面埋伏的官兵才意识到果然出事,连忙马后炮的全都一个个跑过来,打算争个头功呢。 武松略略一估,来了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他认识的。 眼下他只求尽快脱身。西门庆此时已经出了阳谷县,拖家带口的大约走不快,但没人知道他去往了哪个方向。武松略一沉吟,决定现身。 立刻有人看到了,认他出来:“武都头!”还是叫他原来的职务,“果、果然是你啊!你怎么还敢回来!”这是他原来的手下。 还有人挥着火把,大声喊:“武松!西门大官人说了,小心这人来报复,他还真敢来!喂,武松,这回你跑不了啦,乖乖跟兄弟们回去蹲号子吧,新账旧账一块儿算!”这是夏提刑手下的直系。 有人还在瞎指挥:“散开都散开,别挤一块儿,武都头身上有功夫,你们几个要防着他从后面跑!” 武松把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踏着脚下的泥水,一步一步向前走。果不其然,举着火把的一众官兵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他们都知道,单打独斗,自己掰不下武松一根指头;但人多力量大,哪怕是扑上去把他压实在了呢。 可是谁也不肯做那第一个扑上去的。大雨天的,谁不想赶紧回家钻被窝,非要来干这份苦差事?可要是真眼睁睁的放跑了人犯,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武松自然理解这些小喽啰心底的想法。一个微笑,说道:“上啊!”左手一挥,使出三分力,喀嚓一声,打折了一个人手中的哨棒。 官兵们这才如梦方醒,大呼小叫:“上!别让人犯跑了!” 架势做足,每个人都摆出一副拼命的姿态。就算武松真的夺路而逃,也显得大家尽力了,实在是对手太厉害。法不责众,难道能每个人都挨板子不成? 于是双方配合默契,人犯作势要逃,官兵作势围攻,庭院里叮叮当当地好不热闹,不时夹杂着骂娘和怒吼。武松脚底下却是行云流水,眼看就要逃到大门口了。 忽然官兵队伍的防线收紧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喂、喂,你们都傻了?捉住武松,除了县里面记功,知县大人还一人赏咱们五十贯钱!他亲口说的!” 这钱显然是西门庆出。那五十贯钱果然精神了几个人,刷刷几声,疲软的攻势又重新抖擞起来:“武松,哪里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十贯钱”的消息瞬间传遍,官兵们人人武功大进,武松一个疏忽,竟被逼回去好几步。 他终于抽出刀,不想杀人,眼睛只是瞄着那一根根或粗或细的大腿,顷刻间两个官兵中刀倒地,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嗷嗷直叫。 武松冷冷道:“捉住我,你们有五十贯的赏;让我伤了,这钱就是丧葬费!大家让开!” 可是立刻又有人补上了缺口,甚至有人飞奔去县衙调援兵的。已经见血了,再抓不到人,都是做公的人,面子往哪搁!再说,赏钱是按人头给的,多叫些帮手,自己的份儿又不会少了! 武松终于微微有些气喘,这帮兄弟们也学乖了,手上的家伙往他下三路招呼,摆明了是要活捉领赏。一个手快的已经趁乱把他裤子削出一大条缝,还不忘说:“都头对不住啊,赶明儿兄弟去班房给你送饭赔礼!” 吵吵嚷嚷中,已经把武松逼到墙角,几把刀如同泰山压顶,锁了下来。( 就爱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人质 武松脚下险些一滑。这光景,就算是杀人也不一定能脱身了。他自己蹲班房倒不要紧,十里之外,关公庙内,还有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在给他大哥守墓呢。他有点后悔今日托大,但他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觑个空挡,一个滚地翻,接着一跃而起,借着水榭里回廊的檐,荡回了方才那亮灯的小屋。黄衣愣女人还在里面发呆,正脱下两只绣鞋儿,打相思卦呢。 “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 武松上去一把将她拎起来。孙雪娥五短身材,立刻双脚腾空。 “啊――杀人啦――劫啦――” 武松任她喊,一脚踢开门。 “都让开。伤了西门庆屋里人,看你们还拿不拿得到他的赏钱!” 这话一针见血。官兵们没料到这庭院里还没走干净,更没料到里面居然留着一个艳妆女子,一时间眼睛都花了一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孙雪娥从没跟这么多如狼似虎的男子汉面对面,立刻双手捂脸,连声尖叫:“老爷――啊――饶命啊――老爷,你的娘子要让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啦……” 武松心里只是闪过一点点歉意。这妹子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的? 官兵们果然开始忌惮,议论纷纷:“这、哎呀,这是劫持人质,这得回去向上面报告……” 武松一手挟人,一手持刀,不慌不忙地穿过了官兵的封锁线。孙雪娥已经喊哑了嗓子,哭得楚楚可怜:“我的鞋,我的鞋……” 为首的官兵――那是暂时:“她腿脚不方便,照顾一下。”顿了顿,加了两个字:“拜托。” 说完,点上灯烛,径直走到一个最远的角落,靠墙休息,揉着太阳**,拿过潘小园调好的伤药盒子,把腿上的几处小伤包好――这次还是轻敌了,低估了自己那些老兄弟们见钱眼开的程度。本来他还夸口,这伤药自己用不着呢。 潘小园照顾他面子,假装没瞧见这一幕。 第一眼看到武松的神,就知道西门庆大约从他手底下捡了一条小命。她失望之余,却竟没有太过惊讶。西门庆要真是个一击必死的脓包角,也不至于把武大和自己整得这么惨。况且,她知道武松虽然不至于忌惮杀人,但她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是惧怕直面那血淋淋的场面。 最好西门庆自己恶疾而终,谁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而武松的心情是复杂的。角落里一个人气忿忿的,面上不动声,心里头在杀人。 报仇的计划被搅合成了一团糟。被西门庆摆了一道,这他还算有心理准备;兄长新逝,他报仇心切,若是再重来一次,就算是明知有埋伏,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再闯一次西门府。唯一料不到的是,西门庆居然真敢拿他自己的女人“殿后”,早知他有这份狠心,当初闯的时候,就应该格外留意暗算。 好容易脱身,本来想把那位西门庆四娘子留在原地完事,可是走出半里路,还听着她在原地哭,越来越有惊心动魄的架势。也难怪,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娘子,冷不防被自家丈夫当了弃子,又受一番惊吓,又在一群大男人跟前露了面,最后还丢了鞋,腿上还疼着,一个人在旷野里头,听着远处狼嚎犬吠,估计死的心都有了。 武松有点含糊。把一个弱女子抛在荒山野岭的事儿,一天之内他做过两回了。就算是阴险狠毒如西门庆,也有资格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句:不算好汉。 还能怎么办,向后转,折返回去,向她投降:“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安置的地方――只要你路上别说话。” 也算是个人质,不过恐怕也没多少分量。 而孙雪娥也逐渐接受了事实,靠在潘小园身边,自己在那里小声嘟囔:“哼,早就知道他不待见我,就是碍着大娘子的面儿,对我好些儿。现在大娘子不在了,他把我当个屁!一年多不进我房,当房里摆着个木头人儿呢!哼,既然当我是木头人儿,为什么偏偏做饭使唤的时候没忘了我?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一个劲儿的讨你的好!现在好了,你再想吃我做的吃食,就算是给我磕头,也不给你做了!……” 潘小园觉得她能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个奇迹。和西门庆有干系的女人,又撞见武松,眼下居然还活生生的在叽叽喳喳,而没变成血淋淋的人头,已经让她对武松刮目相看,吃惊的同时,微微有些松口气,仿佛自己的处境也突然变得安全了两三分。 她本来不想理孙雪娥,但看她混得惨兮兮的样儿,出于人道主义,还是从包裹里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换了。女鞋没有多余的,只好给她包上一层层的袜子,暂且保暖。 孙雪娥对她倒没什么恶意。前段时间那一面之缘,见识到了“武家娘子”在食品制作上的天分,反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欣赏。 “娘子真是好心人,多谢你啦!唉,六姐儿啊,不是我说,当初我是真心想让你入我家门儿的,那可比什么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加起来都好一百倍!咱俩要是做了好姐妹,一起做一桌好吃食,那还不是能天天把老爷留房里?你……唔……” 嘴巴让潘小园拿袜子堵上了。好心好意照顾她,这丫头回过头来就恩将仇报!连连朝孙雪娥使眼,再用目光指指远处的武松,意思是他在旁边能听见! 孙雪娥完全不明白其中利害,扯下嘴里袜子,嘟嘟囔囔的道:“怎么了,看他干嘛?”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梦方醒地一叹,笑得深意盎然。 “哟,这么快就跟小叔子好上了?倒也般配……嗷!” 又是一声尖叫。孙雪娥瞬间面如土,眼珠子瞪老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缕鬓发在空中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的落在地上。 武松的刀插在她耳朵边上的土墙里。 “再乱说一句,下次掉下来的,是你的舌头。”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山洞 长夜漫漫。 武松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明之前立刻出发。这破庙离阳谷县只有不到十里地面,搜捕的官兵就算再懒散,散散步都能散来此处。 潘小园知道此事事关两人安危,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声赞同。孙雪娥呢,现在她连呼吸都紧着嗓子眼儿,生怕声音大了些。喉咙里咕哝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指着自己,用口型说:“那我呢?我也要走?” “你若想留在原地,那就悉听尊便。” 孙雪娥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别呀……呜呜,我无家可归了……” 武松还没表态,潘小园先听不下去了,孙妹子的哭声简直要人命。 试探着建议:“要么,找个相近的客栈、村落什么的,给她放下?当然咱们要小心,别暴露……” 武松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说等走出阳谷县地面,寻个尼姑庵,给人家点钱,让她暂时寄身――这时候的庵观寺院,常兼有客栈旅社的功用――她有烹饪的手艺,找份正经人家的工作不难,随便当个厨娘,足够养活自己了。以她的相貌和手艺,想娶她的人,估计也能排成一个小长队,让她挑一阵子。 最合适的,就是西南一百二十里外的莲花庵,地处清静,通往那里的路上官兵少至。 孙雪娥哭得抽抽噎噎的,捏着自己那断了一半的鬓发,意思是:我不要出家! 武松不理她,自己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铺了个小铺,远远地睡了。那边轻轻的鼾声刚起,孙雪娥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闸,轻声说:“喂,六姐,你这小叔子,真的会杀人?他是不是要把咱俩都卖了?你说我能不能找到老爷?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出家?……” 思维十分跳跃。潘小园尽可能简短地答:“会。不是。不能。不跟……”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自己却犹豫了。原本计划,了结了西门庆,自己就再无牵挂,自寻出路。可如今西门庆已经大约跑到了千百里之外,难道武松会一直满天下的追去? 如果他身边一直带着俩累赘,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要把这俩累赘处理掉,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的。潘小园觉得自己倒是可以自觉走人,但又已经向武松保证,杀西门庆的时候,自己在场见证。倘若真的就此跟他天各一方,这时节,世界比想象的大得多,再见面可就难了。可要是一直跟他栓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心脏受不了,最起码得减寿十年。 况且这些打算还不能告诉孙雪娥。一是她不一定理解,二是,在她面前谈论杀她老公,真的不太好…… 虽然如今看起来,孙雪娥对西门庆也未必有什么深情,反而是依赖更多一些。看似花团锦簇的五姐妹联盟,其实并没有外人认为的那样忠诚不二。 这也难怪。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大姐,先是做丫环,后来仗着一手厨艺,入了西门庆的法眼,依旧是伺候人――她始终没有**生活的能力和眼界。 这么想来,她也不免可怜。她只能通过服侍别人,来讨得自己生活的资本。没了西门庆这个主心骨,她立刻成了没头苍蝇。 而现在,她好像已经认定了一个新的主心骨…… 天蒙蒙亮,潘小园就被一阵香气给香醒了。睁眼一看,武松的那两担行李已经给翻得乱七八糟,孙雪娥已经从里面找出来一个小锅,自己支了一小堆火,煮着从行李里翻出来的面,一边挑挑拣拣的往锅里放调料。 没过多久,武松皱了皱鼻子,也醒了。睁眼一看,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刀。 孙雪娥半是得意,半是赔笑,压低了嗓子,用她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说:“武都头,大英雄,你忘啦,你昨天把刀给我了。”指指自己的耳朵,“这儿。我刚才拿来切面了,你别介意。” 武松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半天才顺了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哎,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人家不是想给你……给你们做点好的早饭吗?不是我说,你的这些面啊,太粗,煮起来根本不好嚼,还有这盐,里头全是渣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武松一言不发,拂袖而出。潘小园这开口,说:“行了,他不吃,咱俩吃。” 边说边在心里叹气。这妹子,空有一颗傻白甜的心,在这个世界里,只能是个路人炮灰的命。 武松怎么会吃西门庆的女人做的东西呢。留着她不杀,大约是怕吓着旁边的另一个。 潘小园倒是没那么介意,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点。孙雪娥多年的厨艺训练果然不是吹的。若说潘小园卖炊饼的时候胜在营销和创意,那么孙雪娥手底下,绝对是真材实料的硬工夫。 想到卖炊饼,潘小园不禁心酸了一刻,默默把那剩下的一口面放下了。 不管她多可怜,孙雪娥现在,毕竟属于敌方阵营。 而自己呢,和武松*oss,算是友方? 潘小园心里给这个想法默默打了个叉。想得美,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她身为劳动人家出身,已经走远路走得习惯了。 她觉得武松已经等得急了。小心翼翼地伸头往外瞧了瞧,只见他坐在大柏树下面,倒是没有什么焦急的神,只是沉思。影子投在地面上,和大树的影子并肩相倚,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武松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取过收拾好的行李,朝西南方努了努嘴。 昨天商量好的,将孙雪娥送去莲花庵。两个女人都没出过阳谷县,自然是武松带路。武松经过潘小园身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看好了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孙雪娥。看样子他永远不会信任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厨娘。 潘小园“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太熨帖:这是把她当幼儿园老师了? 武松又吩咐了第二句:“别忘了问话。”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赶紧答应。西门庆到底逃到何处,武松已经追问了不止一回,但孙雪娥始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也许她是真不清楚,也许只是害怕武松――她是说过一个“西京”,可焉知那不是西门庆放出的,故意告诉她一个错的? 而孙雪娥显然更信任潘小园。说不定换了她,能多套出点线索。 潘小园思量了一下孙雪娥妹子的智商,不觉得自己能有所突破。 但是孙雪娥的到来,却又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自己在心里寻思了又寻思,等日头升起,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把武松叫住,跟他商议:“那个,叔……” 马上又闭嘴。叫什么也不能再叫叔叔了,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安排拱手让人。 武松显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瞥了她一眼,“叫武二就行。” 她哪敢这么叫,依稀记得,整个水浒世界里,如此没心没肺、敢大大咧咧叫出这两个字的家伙,除了武松自己谦称,最后都死了。 盘算了一圈,赔笑着开口:“那个,二哥。” 叫二郎太暧昧,叫哥哥应该无所谓。反正武松这一辈子,管他叫哥哥的人络绎不绝如同过江之鲫,他大约永远也数不清。 武松没反对,那便是默认了。潘小园松一口气,继续道:“等到了莲花庵,我想和孙氏娘子一起留下。” 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如果孙雪娥人品足够可靠,还可以跟她合伙,开个什么小店小馆子。以她的手艺加上自己的脑子,若是运气足够,不用靠嫁人,也能过得富足。 武松解下水囊,喝了口水,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潘小园正道:“我不是来求你考虑的。你忘了,咱俩无亲无故,你不能替我做半个主。我只是……知会你一下。” 武松明显一怔,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没说话,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点点头。 潘小园接着说:“你若是需要……”她指的是西门庆的那件未了结官司,“以后可以去莲花庵查访,应该也不难找到我。” 她说完这个决定,胸口的压迫感慢慢消失了。头一次,有胆子大大方方正视武松的双眼,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而武松目光只和她对了一瞬,就垂眼看地,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便。” 孙雪娥背对着两个人,坐在地上揉脚。这会子刚站起来,回头看看,凑上来,贱兮兮地问:“哟,怎么啦,吵架啦?” 武松收起水囊,挑起行李,说:“继续走!趁午前,最好赶满二十里路。” 孙雪娥的脸立刻黑了,“武都头,武英雄,行行好,人家脚不行……” “那就留这儿!” 武松的火气好像突然大起来,撂下一句话,大踏步上路了。孙雪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别、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 “那、那你们可千万别丢下我……” 武松居然还在跟她一问一答。这两天来,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升。 * 百二十里的路,走了整整三天。前两天住的都是乡野小客店;次日他们前脚刚走,往往就来了一群人往那客店门上贴通缉令,上面绘着武松的高清大头像。敢情这些传递消息的官差,跟武松他们的步调出奇的一致。武松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大摇大摆的敲人家客店的门。 不过就算是这种条件,孙雪娥也已经快崩溃了――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一路上武松察觉到了好几次官军的搜捕,只得东躲**。这种拉练式的快速奔波,潘小园倒还好,毕竟在阳谷县时曾经天天徒手健身来着;孙雪娥这副慵懒的身子板儿,简直像是路边小怪被人带着强行练级。 好在胜利在望,这天武松探路回来,说明日大约就能抵达。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明显神态轻松,大约是终于要甩掉两个大包袱,心情舒畅。 毕竟是他自己夸下的口,说什么要照顾潘小园,说什么要将孙雪娥送到安稳去处,含着泪也要实践到底。况且对于孙雪娥,他虽然敌意甚重,但毕竟是计划着杀她亲夫的,对于这个没有参与谋害武大的路人,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但坏消息是,通缉令已经贴满了整个阳谷县界。再也无法在客店或是老乡家求宿。于是第三天晚上,武松指着道路外面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山洞,轻松地宣布那里就是宿处。 孙雪娥就差给他跪下了。 “武都头,打虎英雄,这、这、不太方便……” 考虑到男女之别,确实是不太方便。武松说:“我在外面就行。” “不、不是、这……奴家怕……豺狼虎豹……你、你听……” 潘小园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提醒一声:“你刚才管他叫什么?” 孙雪娥愣着没反应过来。武松背过身去,肩膀抽了一抽,似乎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被逗笑也要背着人,可见这人装逼之至。 武松不再理会孙雪娥,行李搬过去,生了堆火,自己率先在外面铺了干草铺位,有点让两个女眷放心的意思。 孙雪娥尖叫着在地上扒拉虫子。潘小园却觉得又新鲜又有趣。住山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日常? 要是能在山洞深处再挖出什么武林秘籍,世界就完美了。 可惜山洞深处只有更多的虫子。 孙雪娥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架起了锅,行李里拿出米、盐和清水,烧起了饭。能者多劳,她倒是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每日烹饪的活计。武松这几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东西了。 可是饭烧到一半,她又尖叫起来:“蛇,蛇!” 潘小园弹簧似的跳起来:“哪儿?” “那、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看过去,十丈以外,地平线处,似乎确实有根晃动的影子。 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杯弓蛇影。可孙雪娥哆哆嗦嗦的,坚持请武松过去查看,确认没危险;可没等武松回来,又有一只肥老鼠从火堆旁边蹿过去。孙雪娥尖叫一声,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亚于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鸡飞狗跳了好久,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上了后背,饭终于熟了。吃完饭,天已全黑,于是各找各床,睡觉。 孙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虾,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大约就做起了梦,因为潘小园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怀念自家的厨房。 而潘小园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奔波了一天,路上还要兼职照顾旁边这个话唠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涨得慌。忍了一阵子,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角落里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贵的山洞晚餐,就让她给吐了个干净。 果然是老天作对,不让她今天吃一顿热乎的? 等她扶着石壁走回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疲惫,倒下去,也很快就睡着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松还坐着,守着那堆火,火苗映着他睁着的眼睛。 * 潘小园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胃里还残存着一丝难受。 孙雪娥呼吸平稳,依然睡得像醉虾。 外面的火已经熄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烟味。月光如水,清泠泠洒在山洞前面的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武松。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纹丝不动,手里拿着他那柄惯常的刀,刀尖点着地上刀影的尖。一阵风吹过,飘起了他的衣摆和头发。 而另一个,一袭纯白道袍,手中宝剑已经出鞘。 潘小园全身一片冰凉,如同被冻在了原地,连一片鸡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听到武松极轻极轻的叹气。 他说:“你来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道人 事后,潘小园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没有犯胃病,要是顺顺当当地吃下了那碗饭,那个夜晚,恐怕会好过很多。 山洞外,青草间,两个人,两座雕像,凛然对视,仿佛只凭意念,就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月流转如溪,刀剑映射成雪。潘小园觉得,自己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比他俩的呼吸声加起来要大。 电影里的大侠人人白衣飘飘,然而真正到了古代世界,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装束是多么诡异。就连武松为兄服孝,也不过是穿了素麻衣,而巾帻、衣带和鞋子,多少还有点颜,一眼望去,像是个凡夫俗子。而他对面那人,非丧非孝,仅仅一身纯白包裹,头完一个“谅”字,潘小园只见白光一闪,眼睛一花,武松如游龙般飞扑上前,白影混成一团,叮当数声,刀剑已然纠缠一起! 夹杂着白衣道人不满的嚷嚷:“侬这小伙子,哪能没个长进,还是一言勿合就动手……”铮的一声响,“哎唷,勿有用处个,你看我手臂膊还在呢……帮侬讲,先发制人勿要用……喂,先住手好伐……”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顷刻间又分了开来。月光下,武松桩立当处,面颊泛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白衣道人嘘出一口气,不满地冷笑几声,宝剑凑近眼前,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缺口,这才放心地收回鞘里。 “武松啊武松,侬要学会尊老,这动刀动枪个,不是贫道长项……” 武松紧紧咬牙,声音礼貌而克制:“武松便是这般直性。道长还是请回。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惦记,今日武松蒙你手下留情,但你也休想我让步。” 道人连声冷笑:“勿是阿拉个物事,还是侬个?” “武松会将它物归原主。” “侬晓得原主在啥地方?” “难道我还会给你们指路?” 气氛有些僵。几步之外,潘小园藏在山洞的阴影里,保持着半撑起身子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躺回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手臂已经有点颤了。 这短短数分钟内的见闻,刷新了所有她对武松的认识,让她后悔此前对他翻的每一个白眼。 身边的孙雪娥依然是醉虾。 在阳谷县里也见过远道而来的客商,那道人的话她勉强能听懂。听他意思,这人应该已经跟了他们一路――至少有一天工夫。他要的,便是武松从清河县老宅里抢救出来的那件东西。而那件东西,听道人的口气……是别人的? 有孙雪娥这个马虎大姐负责做饭,要在她的饭里做点手脚,简直不要太容易。不过就算没有她,就算武松单身上路,正面撞见此人,恐怕也是迟早的事。甚至,听那道士口气,因为自己和孙雪娥两个“局外人”在队,反倒使他忌惮了不少。 但那饭究竟是怎么被做的手脚,潘小园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段数不够,记不起一点异常的线索。 只觉得可怕。命悬人手而不自知,陷阱当成平坦通途。 武松呢?他从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临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意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白衣道人和武松依然在拿眼神互相较量。 道人忽然笑着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语调:“阿拉对伊老人家么恶意,只勿过想替天行道……对了,阿拉对侬也么恶意啊,两年之前就张开手臂欢迎侬,大家热络做一家人,勿是老好哉?侬做啥葱管肚肠,非要对阿拉有噶许多成见呢?” 武松笑道:“成见没有。只是武松胸无大志,受不了天天青菜豆腐,这理由算数吗?” “勿要瞎污搞,这个可以再商量……” 武松面转阴,怒道:“所以当武松不同意,你们就可以设计把我逼出清河县,设计骗我哥哥搬家,设计占我祖宅,把里面翻得面目全非,也是替天行道?” 道人一笑,朝武松躬身稽首,“那些都是我劣徒不懂事,太急吼吼了,但是也是为了大局,侬做啥计较。再讲,侬勿是藏到柴进庄子里,舒舒服服个住了老长一阵吗,有啥亏个?――好好好,贫道亲自给侬赔礼,看在我这老腰个份量上,来塞伐?还勿满意?侬这房子还给侬,给侬打扫清爽,让侬阿哥搬回来……” 武松脸骤变,刷的一声,刀尖前指。 “休再多言!想要那件东西,就连武松的脑袋一并拿走!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郑彪,你出来!” 草丛簌簌声响,一个白衣大汉钻了出来,伸手擦了把汗。这人身高八尺,面有胡茬,偏偏作了道童打扮,头什么“教主”,终于破功了。 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武侠电影片段。 以及那些在旁边偷听,被发现后立即盒饭的炮灰。 眼看着孙雪娥还在旁边醉虾;两个白衣人――一个道士、一个道童――都朝自己走过来,藏也藏不住了,她拍拍手上尘土,尽可能优雅地站起来,气场上向武松靠拢,一言不发。 如果她没听岔那一番鸟语,他们似乎说过,不是来打架的? 武功练到这份儿上的高手,多少应该有点格调,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会像无脑小说里那样,上来就打打杀杀的……? 白衣道人率先笑了,朝她一稽首,倒也不敢怠慢:“原来这位女施主才是深藏勿露,抱歉那碗饭味道勿灵,让侬看笑话哉。” 潘小园哭笑不得。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吐了一场,才有幸没中招? 汗流浃背的当口,忽然看到武松对自己使个眼,极轻地摇摇头。 他还有脸支使她!眼睁睁若无其事,看着她和孙雪娥吃下那碗加料十全大补饭,连眼都不带眨的!现在才刚想起来,晚上就没见他大口吃过饭!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为了她俩性命安全着想,还是要领情。再者,这关头听谁的也不如听他的。于是潘小园只得硬着头皮装到底,假作高冷,微微朝两个人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郑彪满眼怀疑的神:“敢问这位是……” 武松面不改:“我师妹。” 白衣道人哼了一声。方才讲是局外人,现在又信口开河讲什么师妹,当伊拉傻呢? “想勿到老先生传人还勿少。失敬失敬!”他一声冷笑,话锋一转,“令师兄真是有点脑子转勿清爽哉。勿晓得女施主这时光现身,是想劝伊两句,还是想帮着赶贫道跑呢?” 潘小园看着这贼道不怀好意的脸,心里面那张鼓早就敲成了筛子。这是要动手的节奏?自己这个冒牌货,恐怕都经不起他吹一口仙气儿? 又听他说:“但是,既然也是周老先生弟子,那阿拉还是要客气在先。徒弟,侬用一只手,帮伊点到为止,勿要伤人性命。但假使不巧是冒牌货,嘿嘿……” 潘小园渐觉不妙。看来那个什么“周老先生”在这道人眼里颇受敬重,他的弟子自然也跟着沾光,不会被揍得太厉害。但倘若自己是个寻常路人甲,此时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话,是不是该自觉点,自我了断? 武松脸微微一变,随即回复正常,用不值一提的语气说道:“我师妹学艺不精,脓包一个,打了也是出丑。” 对方没料到他居然如此谦虚不护短,潘小园却是一脸冷漠――这还算高看她了。 白衣道人哈哈大笑:“没听说过周老先生有过脓包弟子。喂,女施主,侬假使真是道上的,可晓得阿拉俩是啥人?”说毕,向他徒弟使个眼。 郑彪会意,果然右手收在袖子里,朝她一作揖,念着万一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她真是武松师妹――这年头深藏不露的高手大多有一副亲民的外表――也不敢冒险轻敌,来一句:“侬请!” 武松右手扣在了刀柄上,“喂,过来,我指点你两句。” 而潘小园看着那肌肉道童一步步走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到底是谁?说着这么魔性的话,手底下却如此魔性的厉害,他们到底是谁? 突然脑子里一道闪电,眼看郑彪拳头挥起,武松刀出半鞘,潘小园连忙后退两步,双手乱挥:“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大家、大家都是朋友……那个……”看着那白衣道人,满怀希望地跟他对暗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见对方满脸问号,心知不对,赶紧改口:“不不,你们是、那个……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与其说是对暗号,不如说是拖延时间。白衣道人和郑彪完全听勿懂,对望一眼,心里都是同一个评价:伊恐怕是脑子有毛病。 潘小园咬咬牙,转头朝后瞟一眼,大脑飞速运转。特么的被武侠小说骗了! “大家都是农民兄弟,何苦、何苦内部消耗……”高考过的都知道,北宋江,南……南……“南方腊,你们……你们是江南明教!” 郑彪一怔,随即大怒:“侬敢直接叫阿拉教主名字!” 说毕,向前一扑,一双巨掌拍下,正迎上武松出鞘的刀。与此同时,武松喝道:“跑!” 潘小园一个猛回头,脚后跟打后脑勺,撒丫子绝尘而去。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失物 潘小园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两辈子合起来,头一回参加马拉松运动,竟是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月光照着坑坑洼洼的路。 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多少路程,只知道往前,再往前。 方才借着谈判的空隙,武松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到正南二十里小溪边酒家求救!” 然后他一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进攻。但潘小园不知道他能挡多久。毕竟这是真实的世界,人的血肉之躯,力量上总会有极限。这不是武侠小说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大侠个个以一当百的幻境。 一面跑,一面有时间思考,这些日子以来的疑问,好像一粒粒零散的珍珠,被她一点点串成链子。 江南明教……都怪武侠小说电影熏陶太深,她本可以早点意识到这些人的身份。考据了那么多,历史书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呢:“食菜事魔、夜聚晓散”,是宋代江南农民起义的骨干。其中的“食菜”,是指教中成员严格素食,因此武松才会提到什么青菜豆腐;明教尚白尚光明,因此白袍是他们的正规服饰,教众间互称“白衣善友”。至于信教的为什么会有道士…… 只能说这是一个任性的教。 而此时明教的大本营不在什么西域光明她现在还有笑一笑武松的资本,说他夸口太多,实际上泥菩萨过河,但认真说来,要是武松折在明教手里,她这个炮灰女,恐怕比脚底下那只蚂蚁还要早死些。 武松所说的酒家是哪里?为什么酒家里会有救兵?他是早就知道,还是…… 突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个二十里外的酒家纯属他胡扯,为的只是让她有动力跑得更远些?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青白的月光下,远远的土坡下起伏,几间小房子傍着溪,大柳树上挑出个东西,依稀写着个字,形状像是个“酒”。 果然有酒家! 潘小园心中欢呼一声,脚下生出力气,刚刚开始加速,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底下一绊,骨碌碌往前一扑,她叫唤还没来得及,就头重脚轻地重重摔在一个陷坑里。 头晕眼花之时,只觉得身上被套了绳子横拖倒拽,沿着一条坑道,直拽了三五丈。这才想起来呼救,用尽全身力气,来了一个孙雪娥式的尖叫。 立刻有人过来堵她的嘴。靠到近前,却一愣:“是个女娘!喂,你们过来看,跑这么快,跟个影儿似的,原来是个女的,哈哈!” 还有人惊疑不定:“怎么会有女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跑!” 潘小园睁眼,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小木屋,屋里一股葱姜饭味,好像储存了一场陈年宴席;墙上点着几碗灯,眨巴着放出昏暗的光;眼前是七八个歪瓜裂枣汉,小眼对小眼,大头挨大头,身上补丁摞补丁,其中两个手上持着蜡烛,远远近近的瞅着她,议论纷纷。 有的在说:“要不,放了?” “不能放!去叫老板娘!” “先绑起来……” 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已经太多了,潘小园居然没心思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而是直接跟那个赶来的老板娘对上了眼:“你是这酒家的主人?” 两人眼对眼,相了一刻。那老板娘约莫三十岁,绿衫红裙,中间一件金黄主腰,彩颇为鲜艳,像个红绿灯。里面的抹胸更是松松垮垮的低着,衬着一片引人遐想的白皙。她面相妩媚中带着些凶悍,让人觉得谁要是往她胸口多看一眼,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 老板娘转身招手,把那七八个汉子招到外面,开口就训。依稀听到她说:“毛手毛脚的脏东西,眼睛都瞎了?要你们何用!告诉你们多少遍了,看清楚人再动手,你们倒会给自己省事,是喝酒呢还是打牌呢?这算什么?你们好好看看那小娘,有半根头发像官兵吗?告诉你们,这叫做打草惊蛇,等正主儿来了,看你们不一个个傻眼!” 训了一顿,想是那些丑汉全都灰溜溜的低了头,嘴里嗫嚅着说小的该死,那老板娘才转回来,一面嘟嘟囔囔地说:“这年头也真是蹊跷了,水灵小丫头也半夜出门练轻功,现在的年轻人啊……” 说着拿出个破扇子,一边猛扇,一边进屋去,给潘小园扯开身上的绳子,顺带轻轻摸了把她的脸蛋,拍拍她身上土,笑嘻嘻地说:“误会误会,小妹妹莫怪,你还赶你的路,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以后乖乖的别跟人说就成――你要是不计较,姐姐请你喝碗酒再走?” 潘小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觉得自己一开口,说不定就会让人家当成神经病。 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这个……呃,有个叫武松的,在正北二十里跟人打架,请你帮忙……” 红绿灯老板娘收了扇子,墙上端下一碗灯,凑近了,将潘小园仔细打量了打量。 她忽然脸一沉,“什么武松,我不认识。” 果然是把她当神经病。潘小园还不死心,放软了口气,“这位姐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看你也不是寻常女流之辈。你不认识武松没关系,但他知道你,说明你……美名远扬。这次就当帮人个忙,多认识个朋友,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老板娘扑哧一笑,半闭着一双媚眼,将她打量了又打量。 “清河武松,知道我?” 潘小园赶紧点头。 “你呢,这位小妹妹,又是清河武松什么人?” 潘小园一怔,还没想好是撒谎还是说瞎话,那老板娘哈哈大笑,扬长出门,朗声喊:“阿大阿二阿三,猫蛋狗蛋熊蛋,都给老娘死出来,叫上你们小弟,抄家伙,咱们舒活舒活手脚去!小闲,去通知当家的!小乙,看家!” 然后她款扭纤腰,回到木屋,朝目瞪口呆的潘小园嫣然一笑:“小妹妹,咱们喝碗酒,认识认识?我姓孙,行二,叫我二娘就好,嘻嘻!” * 武松大汗淋漓。他不想伤任何一个明教教徒的性命,更确切地说是不敢。方腊在江南已经隐约成为气候,据传其手段狠辣,睚眦必报,曾经不惜派人远赴西夏,为的只是诛杀一个叛教仇人。除非有把握将在场所有穿白衣的变成死尸,否则他不会给明教留下任何事后报仇的理由。 孙雪娥依然在山洞里醉虾。什么蒙汗药,劲儿这么足!不过还好,这些吃素的假和尚毕竟也是道上的,况且有他们教中严令,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概不碰,这一点他们还算有原则。一群吃青菜豆腐的,居然也都那么能打…… 武松一凛,汗水渗入眼角,沙沙的疼。刀已经被打掉了柄,扔掉换一把。当他在战斗中开始走神的时候,就意味着力气已经渐渐耗尽了。 对方显然也无意取他性命,只是一个接一个的车轮战上来,名为过招讨教,南北交流,实际上怎么耗他怎么来。他手里的解腕刀早就缺了七八个口,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刀,再挡两下子,估计要断了…… 又走神了。当的一声,武松手中那把震慑过玳安、潘小园、孙雪娥的三朝元老解腕刀,就这么身首分离,轻飘飘的滚到了山石头缝里。 郑彪叫道:“武松,勿要逞能啦!阿拉单打独斗全勿是侬对手,阿拉承认!玩够了阿拉就收手,大家还是好朋友!” 武松大笑:“不是还没尝过我的拳头吗?” 一拳过去,可惜脱力,让人家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手肘反被扭住,大力向后一扳。 武松干脆不再反抗,哈哈一笑,叫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单打独斗,可都赢不过我武松!” 那白衣道人早就收了宝剑,坐在一旁看热闹。此时一个眼,三五只手立刻伸过去,抻胳膊的抻胳膊,扒衣服的扒衣服,顷刻间就把那小旧布包搜了出来。 白衣道人上去接过,略捏一捏,感到里面确实是一沓子软纸,正要打开来看,却忽然耳朵一竖,听到远处什么隐隐约约的动静。一大片火光,正在摇摇曳曳的接近。 武松依旧冷静异常,猛一抬身,甩掉身上黏着的两个人,舒手就来夺那布包。 道人也早有准备,两个回合,那布包依然稳稳握住,让他顺手揣进道袍里去,还不忘朝武松丢去一个“册那”的眼神。 而远处的灯火和声音愈发鲜明:“抓逃犯啊,大家上!刘都头,你堵西边,马都头,你去东边……大家小心,这群江洋大盗凶恶得紧……” 官兵!几个白衣教徒互相看了一眼。 但凡江湖上好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是绝对不会与官兵正面冲突的。就算是武功高强的顶尖高手,一身的本事,在比武场上单打独斗,确实犀利美观;但若是碰上一群三四流角,不顾江湖规矩一哄而上,多半也只能乖乖被制。譬如国手和熊孩子摆摊对弈,那熊孩子上来就抢了“帅”,扔进臭水沟,国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更何况,官兵里也不乏高手。他们还有马,还有各种民间禁止的高精尖武器,百步之外,神臂弩架起来,只需要一群训练过几个月的弩手,就能把古往今来所有武林盟主串成羊肉串。 几个明教分子明智地选择了退避。那道人炫耀似的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包,跟武松温馨告别:“小伙子,谢谢侬啦。要想再跟这物事做朋友,勿要忘记去清溪帮源洞做客哦!” 武松面无表情地跟他们拱了拱手,算是好聚好散。 然后他猛地回头,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刀,扶着山洞石壁,冲着那官兵的喧哗和火光,准备迎敌。 但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就扑哧笑了,一把将刀子扔下。 “扮得还挺像。” 孙二娘手持火把,大踏步上前,人未至,笑先到:“哎唷,打虎英雄武都头,江湖传说,久仰久仰――诶,怎的连衣服也让人扒了?该不会是……嗷!” 孙二娘一个踉跄,上下同时两声尖叫。睡在山洞边上的醉虾孙雪娥感到胳膊一阵剧痛,这次终于醒了过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十字坡 初升的日光柔软和煦,透过窗纸,把一桌子丰盛酒菜照得透亮可爱。只有其中桌角堆着两个空碗,一滩水渍,看起来不太整洁,那是让武松刚刚喝干的——体力透支得有点厉害。 孙雪娥还趴桌子上睡。蒙汗药的药劲儿还没太过去。 潘小园则已经在孙二娘的店里美美的休息完毕,精神抖擞,看看武松,又看看孙二娘,有一种自己已经混进大侠圈子的自豪感。 美中不足的是,头发里还时不常的掉下来几块土渣儿,肩膀上还粘着几片碎叶儿,手背上也给擦出了一道血丝儿。武松肯定知道孙二娘这里有这么坑爹的陷阱,他却一个字没透露! 潘小园心大,眼下转危为安,生不起气来。再者,看到武松一端碗,手掌手腕上明显的搏斗痕迹。武松手比她的大一圈儿,手上的血丝口子也比她的长得多,总算给她找回一点平衡感。 也倒是武松看她狼狈,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当时紧急,来不及说。” 见她没答,又问一句:“是你要这些人扮成官兵的?” 潘小园依旧不理他。如果孙二娘手下的流氓小混混以本来面目前来增援,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不一定能把明教那些人吓跑,可能反倒被来个反客为主一锅端。而潘小园自然知道,明教方腊早有反意,因此碰上官兵,必然会心虚低调,避免冲突。 其实她只不过是提了个建议,那些小喽啰们倒都挺入戏,你一句都头我一句提刑,就差把各自封为总兵将军了。这些人眼下让孙二娘赏了两桌子酒菜,正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吃,口里还称兄道弟,叫着各自的官衔呢。 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说了第三句话:“这次连累你了,对不住。” 这似乎是他头一遭跟她为了什么事儿道歉。潘小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着是不是该拿捏一下子,跟他诉诉苦,哭诉一下一路上的艰辛难过,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容易?但看着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不知怎的又心软了,转念一想,大侠嘛,也许不该斤斤计较。于是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着武松就笑:“早就听说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见人爱——嘻嘻,这两位小妹妹,什么人啊?” 潘小园赶紧往座位后面缩了缩。孙二娘八卦起来也与众不同,单刀直入,丝毫不给人**之机。不知这次自己是女捕头,还是女侠? 武松也知道孙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个亲妹子,一个表妹子,你看哪个是哪个?” 孙二娘扑哧一声,拣出潘小园头上的一片树叶子,又看看孙雪娥的鼻涕泡儿,嫌弃地一撇嘴,“嘴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说错了。两个都是我手底下人质,这就要拿去换钱的。” 孙二娘大笑道:“这还差不多!像是条汉子!” 潘小园听傻了。这算是什么黑话,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了一点熟悉的陌生。这么多天过去,哥哥去世的阴霾终于慢慢从他眉头上消失了一点点;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生活,似乎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而过去在阳谷县,那个严谨奉公、不苟言笑、压抑着的武都头,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驹过隙的一个片段。 孙二娘显然觉得这样的武松才是常态,继续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东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来光顾,偏偏遇到对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们呢?” 武松略显尴尬,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孙二娘已经放下酒,拍手笑开了:“哈哈哈,开个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这种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请客,你呀,以后少来烦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爽,站起来,朝孙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这次多谢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对贵店也是闻名久矣,不知张大哥在何处,我也好拜见。” 不经意提到孙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够了。孙二娘当然会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没个准儿!咱不等他,自己吃!”说着朝外面扬脖一喊:“阿狗,拿馒头来!” “来了!”外面一声长叫,随即门后面蒸汽腾腾,端进来一个潘小园见过的最大的蒸笼。盖子一掀,里面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带馅馒头,散发着新鲜的面香。 孙二娘首先拿起一个,拍开了,咬一大口,含糊着说:“吃啊,快吃啊。小店特,祖传配方……” 孙雪娥一直趴在桌上,闻见香气,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皱皱,手摸到一个馒头,眼睛还没睁开,就放嘴里吃了一口,一边嘟囔:“这是谁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朝那笼馒头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嘴边就吃。 潘小园眼睛有点直,眼看武松馒头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给夺过来,在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问:“我多句嘴,敢问这馒头……什么馅儿的?” 孙二娘大口嚼着一口馒头,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道:“你说呢?” * 潘小园觉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不得,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眼睛转一圈,看看周围的三个人。孙二娘还阴沉沉地看着她;孙雪娥一副懵圈表情,“诶?”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馒头,嫌弃地嚼几下。武松则是一副面瘫脸,嘴角不易察觉的在抽。 潘小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孙雪娥垫底,起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坑的。 孙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住,最后发展为哈哈大笑,踢着凳子,捂着肚子,腰都弯了。 “哎哟哟,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传说,也不是让你到处乱传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吓的!” 潘小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一直上当了。 武松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怎的知道,她家馒头都是人肉做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怎么答,对面孙雪娥总算是醒了,醒来之后马上就活动嘴皮子,立刻接下茬:“人肉馒头店!哎呀我的妈,我家老爷就说过好多次啊!说在孟州道十字坡,有一个经年累月的黑点作坊,用人肉充作牛肉,客人来了,就用蒙汗药麻倒,地下室里就是黑作坊,人皮人腿挂满墙,活着就开剥!心剁成臊子,肝炖成汤,肾切片儿炒,就连那……嘻嘻,反正老爷拿这事吓过我好几次,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武都头,武英雄,十字坡在哪儿?咱们路上可得小心,千万别从那儿过啊!” 武松点点头,收了笑容,重复道:“嗯,你家老爷倒是挺懂江湖中事。” 明明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陈述句,语气却让孙雪娥却不由自主一激灵,嘟囔道:“那是自然……”忽然想到什么,一撇嘴,“哼,不过如今我可不待见他了。不说啦,不说啦!” 孙二娘听孙雪娥描述得绘声绘,眉花眼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妇孺皆知,嘻嘻!” 潘小园真真切切地被她感染了,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发展到前仰后合,最后终于抽抽着来了一句:“孙二娘,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也就是她被水浒传洗脑洗了太久,连最基本的质疑精神都忘了。什么人肉包子馒头店的传说,根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朋友圈谣言嘛! ——震惊,河南人必看!孟州道十字坡的孙家酒店实为人肉作坊,已有三百余人有去无回!据幸存者描述,里面全是人腿人头,场面恐怖之极!做成的人肉馒头倾销各地,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千真万确,转给你爱的人,也许就能避免一桩悲剧! 武松见她突然开始傻笑,也不仅扑哧笑道:“你想明白了?” 如果人肉黑店的传说流传得那么广,连孙雪娥都会被吓得睡不着觉,那么若此事为真,要么孙二娘的店立刻被官兵查封法办,要么官兵懈怠放她一马,但南来北往的客人会自觉避免经过此处——又不是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没必要上赶着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所以有点名气的人肉黑店,横竖都是倒闭的份儿。 可见能够长久经营的黑店必须保持绝对低调。但就算孙二娘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途径十字坡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失踪,附近又没有景阳冈大虫背锅,三岁小娃娃都会立刻怀疑到她家酒店上。 再者,纵观十字坡,溪水边一大片枯藤老树,官道废弃已久,杂草丛生,就算是十足艳阳天,一进来,也会觉得平白暗了三分光线。周围穷山恶水,定居者寥寥,更别提那一天碰不上三四个的长途旅行客人。就算是给每个人都端一叠人肉馒头,所需的肉大约还用不完一条小腿肚子。 那么放翻所有客人的意义何在?人肉食材大大供过于求,处理和存放都需要成本,除非孙二娘自带随身空间,否则分分钟都是被丧尸淹没的节奏。 潘小园把她所想,挑主要的说了,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那,那你要这人肉馒头铺的虚名儿做什么?”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脑子倒是灵光,我放出这风儿啊……” 刚要回答,外面小二几声招呼,原来是来了客人了。孙二娘赶紧停了高谈阔论,清清嗓子,抿抿鬓角,扯扯抹胸,对着碗里的酒,练习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甜笑,扭着腰出去了。立刻听她在外面叫:“哎呀呀,客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来坐下喝碗酒,吃点馒头啊?” 武松使个眼。潘小园非常有江湖经验地换了个座头,又把孙雪娥捅得转了半圈,三人围着角落里的桌子向里而坐,立刻就变成了一桌路人。 武松的馒头被她抢走,眼看还让她握手里,这才想起抢回来,嫌弃地看一眼,张口开吃。 潘小园用余光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三四个粗壮汉子,都挑着担子行李,看样子是贩货的客人。其中两个人提着朴刀,上来就说:“不了,老板娘,俺们走得渴了,远近没有休息的去处。只想喝你点水,坐坐就走。” 说着,一把钱拍到了桌子上,几人分头坐了下来。 孙二娘一愣,赶紧把钱给人家捧回去,陪着笑说:“客人们既然赶路辛苦,何不在小店顺便吃了饭再走?小店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一面说,一面主动招呼外面:“阿猫阿狗,去灶上拿咱们的大馒……” “不必了!”几个客人对望一眼,一个提着朴刀的汉子赶紧插话,看向孙二娘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俺们自有干粮。” 孙二娘也不再坚持,笑道:“既然客人看不上小店的吃食,那就请饮一碗酒再走。小店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就是浑些……” 几个客人明显紧张了起来,又对望一眼。那个拿朴刀的汉子说:“酒也不要了。烦请打些井水来,凉着吃就行。”把那钱又推给孙二娘,意思是我们说了算,钱照付。 孙二娘只好让小二去井里打水。那朴刀汉子借口出去方便,一路上跟了过去,眼看着水丛井里打出来,一路无人经手,直接端到桌子上。又亲自去架子上取几个碗,一个个拿自己袖子抹了一番,这才向同伴一点头,几人端着几碗水,稀里呼噜地喝了个干净。 一边喝,一边朝潘小园那桌子偷偷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大屉白馒头,露出复杂的神。 井水解了渴,几个客人才纷纷从行李中取出干粮——蒸饼、烧鸡、烧鹅、腌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孙二娘在旁边陪客,饶有兴致地问:“请问客人,你们的烧鸡是在哪儿买的?看着挺香嘛!烧鹅呢?” 几个人见孙二娘绝无可能再给他们下药,这才稍微消了警觉,其中一个道:“嗯,不过是坡下面一个挑着担儿卖熟食的,俺们怕……俺们怕前面没有酒家,饿肚子,因此早早就买来备着。” 还有一个也开始吐槽:“那小贩也真是心黑,吃食卖得忒贵,赶上别人家两倍的价了,又不好吃。可是,嘿,没办法,谁叫……嗯,谁叫俺们不知道你的店就在前头呢。” 孙二娘笑道:“哈哈哈!如今大伙认识了,下次你们可不用自备干粮啦!” 几个客人干笑:“这个自然,哈哈。” 吃完了烧鸡烧鹅,喝足了水,几个客人一刻也不愿意多耽,立刻上路走人。孙二娘欢欢喜喜的送出去,叫来小二,打扫桌子上的剩菜残渣。 潘小园立刻转过身来,满心膜拜之情简直赶得上那日目睹王婆一番骂人表演。 她小声问:“那卖烧鸡烧鹅的……” 孙二娘哈哈大笑:“都是我家分号!”冲外面一喊,“喂,阿五阿六,下一批烧鸡做好没有,别懒着,赶紧挑出去卖啊!嘻嘻,最近人多,记得涨价!”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往事(一) 潘小园终于觉得饿了,抓起一个已经不太热的馒头,咬了一大口,里面是冬菇、笋尖和韭菜黄。面有点发过头了,盐放得有点多,实在算不上美味。不过皮薄馅大,十分量足,吃了半个,饱劲儿就上来了。 习惯使然,脑子里慢慢梳理琢磨着孙二娘的营销手段,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那也不对。” 孙雪娥没头没尾地接话:“哪里不对?” 潘小园顺口道:“馒头盐放多了。”把孙雪娥敷衍掉,才看着武松,认认真真地提问:“若是孙二娘用黑店的噱头,带动周围的食品生意,那任何人都能去搭便车分一杯羹,她如何能保证只让自己人赚钱?还有,既然孙二娘没有做违法乱纪之事,她、她在房子周围掘陷阱做什么?” 武松挑眉看她,没有立刻回答。 潘小园马上说:“若是什么江湖秘密,也……也不用说。”其实是看不惯他那故弄玄虚的样儿,好像自己老求着他似的。 武松似是没看出她的不快,沉吟片刻,才小声说:“你以为孙二娘真是好人?” “什么?”潘小园一时没理解,拿起手上的馒头看看,确实是一片纯素,没有指甲盖儿,也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毛。不过是一顿黑暗料理,谈不上罪大恶极。 武松又静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道:“嫂嫂……” “别叫嫂嫂。”潘小园义正词严地打断。随后想着让让步,“嗯,叫小六就行……”把我当成一个无害的路人甲,求你了。 武松微愠道:“不行!”不管这女人有多不拘小节,好歹是跟他大哥一起生活过、受过他拜的,就这么像唤丫环似的唤她,她不嫌丢脸,他还嫌呢。 “礼”的分量在时人心里到底有多重,潘小园难以感同身受,但武松的那一点点怒气可是立刻能接收到,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缄口不言。 孙雪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俩:“你俩又吵什么呢?” 武松不再纠结称呼问题,直接道:“有些事,若是你想听,就跟我去后面。”说着,将手头半碗水喝干净,站起身来。 潘小园恭敬不如从命,心里微微跳。这些日子,太多的意外,太多的转折,太多的惊心动魄。她虽然是个“局外人”,可也身不由己地牵涉颇深。她从没管武松要过什么解释,没向他问过一句不该问的话――就算问出来什么,命运的齿轮难道会有一丢丢的偏离? 况且,有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底子,她还是能稍微将眼前这幅破碎的图画拼出个三四成――她觉得,自己知道的,比武松以为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也许这就是武松终于跟她开诚布公的原因?终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不是什么捕头夏阿福和他的忠心大华;她本就是被无谓地牵涉当中的路人,没义务跟他结什么同盟;况且还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 武松径直掀帘进到酒柜后面的小门里。那里大约是孙二娘的小休息间:墙角一个大木箱,壁边倚着一柄旧朴刀,地上几条凳子,一张桌子,一个小炉,炉子上小火煮着壶热水,刚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他不拿自己当外人,顺手提了壶,柜子里找出点劣质茶粉,冲了两盏茶出来,手一伸,“坐。” 然后他回到门口,门帘子挂在旁边挂钩上,便成了里外通透,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但他又在门帘子下面打了个挺奇怪的结,于是酒店里的闲杂人等也不进来叨扰。就连孙二娘经过,也只是往里瞥了一眼,过门不入,在堂里找个地方坐了,翘起二郎腿扇扇子。 武松在潘小园斜对角坐下,捏着茶盏,有些踟蹰,似乎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有些事可能不方便说,但只要是我说的,就没有假话。”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毕竟,我大哥的事……也有些牵涉,你要是想知道……”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张了张口,反而也不知从何问起。若是她直接就上来问什么江南明教,无异于是告诉他,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干脆指着房门口的帘子。那下面打的结,毫无疑问是个江湖通用暗号,代表着“这不是关门密谋,但也请旁人勿要打扰”。 “所以,这些……你是哪里学的?” 武松释然,笑了笑,闭目回忆片刻,无意识握着温热的茶盏。 “江湖。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身上有些本事,不愿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不愿碌碌无为虚度一生,不愿遵守一些蠢得要命的律法。这些人自成一类,虽然身处各地,都有些通用的共识,有利益,有恩怨。他们不是朝廷,但有时候能做出比朝廷更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他说得很慢,说一句,顿一句,看看潘小园的反应,目如点漆。“局外人”往往不相信江湖的存在,不相信身边走街串巷的货郎艺人三姑六婆中,会有人拥有比他们精彩得多的生活。更何况,老百姓的眼里朝廷大于天,若是听到这种话,有些人可能直接望天下跪,朝着那个看不见的皇帝直呼饶命了。 可对面的人呢,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全盘接收,还求知若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觉两根头发丝儿落在了武松手腕上,有些痒。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心里面有点奇怪。虽说认识她也不过几个月时光,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她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胸中能有多少丘壑,难不成是跟他这几天,近朱者赤了? 随即自己笑笑。有人告诫过他,永远不要瞧不起任何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再说,他自己不也是个贫贱出身,如今不是在江湖上混得像模像样? 既然她没有要崩溃的迹象,那就加快进度,看她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江湖有时平静,有时大事频出。而江湖中人,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便开始……” 他还在措辞,潘小园已经兴奋地接话:“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帮扶……” 武松一怔,随即连连摇头。 “你说的那种人,有。不过更多的,是以武犯禁、欺压良善、欺男霸女、为所欲为。这便是黑道。有人说江湖跟黑道有区别,我看,都差不多!” 潘小园轻轻“啊”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武侠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武松见镇住了她,莫名其妙有些舒畅,好像找回了什么场子。见她没话了,才继续说:“不过我也并非生来就是江湖中人。我和大哥从小在清河县生活。十五岁以前,我还只是个小混混,而且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小混混。” 潘小园看看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阔一圈的汉子,又闭眼脑补了一下,无法想象武松被人按着在地上揍的奇观。 “有一日,在郊外,我偶然撞见一位江湖老前辈被敌人追杀。我敬他一身正气,于是出手干预……” 潘小园激动万分,又忍不住接话:“你救了老前辈,于是他开始传你武艺?”一代大侠从此冉冉升起? 武松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潘小园后悔自己舌头太快,以后一定要学学他,强化一下淡定的性格,“呃,话本子上看过类似的故事。” “你读的话本子还真多。”武松撂下这么一句,继续道:“开始我只是照顾他老人家养伤,他真正教我的时日,也不过十来天。” 十来天就把他教成这样!潘小园刚想发问,好在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言多必失,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无条件相信。 武松自己解释:“当然,那十几天,也不过是入门。此后我另有际遇,不必多说。老前辈姓周,名讳单一个侗字,便是那日敌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让我管他叫师父,说我还差得远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还有别的要事,坚持要走。老人家年纪不轻,伤势本来就反复恶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说,又是极其险恶的。于是他临走时,交了样东西给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压梁木上,等他来取。”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微张,赶紧闭起来,心中飞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松料理了必要的后事,此后第一件事,就是骗了辆车,回到清河县老宅,将那东西拿到手。然后才去阳谷县找西门庆报仇――可见这东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紧。若是两件事的顺序反过来,他也许杀得了西门庆,但势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个托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顺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么?此时的潘小园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这么一句大写加粗的问话。 武松静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语气里藏了些无辜委屈:“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答应他不乱看的。” 潘小园轻轻低呼一声。只凭借这十几日还算不上师徒的恩,只凭着对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只凭着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东西,守了十年,而且还差点搭上命? 她由衷赞叹:“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话本子上读过的那些大侠,更有义气些。” 武松微微窘迫,想问她到底读的是什么话本子,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幼稚,便抛在了脑后,继续那段尘封的回忆。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消息传得比鸟儿还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烦找上我。开始是小角,后来……便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个道人叫做包道乙,别号灵应天师,他那口鸟语,我听了三个月才懂些……我那时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手底下也不软,但还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园又试着脑补了一下武松被一群明教高手围着揍的场景……这次倒不难想象。 武松道:“最后,我觉得在清河县待不下去了。再那样下去,迟早会连累我哥哥……” 终于说到了武大。潘小园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些事,你都没告诉过你哥哥?” 武松叹气,面柔和起来,一大口茶喝光,摇摇头。 “开始是怕他说我不务正业。后来,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为,可以独自应付所有的事。” 他的语气一直毫无波澜,唯有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哥哥便不再无话不谈。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还会穷担心。武松觉得,让哥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简单的生活,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么一点阴沉险恶的脑子,如果他稍微探究过一点卑陋龌龊的人心,他也就不会自寻死路一般地到县衙去击鼓,妄想着从那片肮脏浑水里,捞出一点点可怜的正义。 但一切都不能重来了――就算可以,谁又能保证,会有更好的结局呢? 潘小园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简单说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会更难过。” 武松点点头。就算是让哀伤占据了头脑,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哀伤。思绪经过一番锤炼,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决定逃出去。那东西,就留在压梁木上,反而比我带在身上还要安全些。他们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这么把它留在家里……再说,压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发现里面藏着什么。” 潘小园心里面给他鼓掌,不失时机地拍他一句马屁:“孤注一掷,甘冒奇险,是大侠手笔。” 武松哈哈一笑:“大侠个鬼!你不知我那时在江湖上让人追杀得多狼狈。好在我还有后路,知道沧州柴进柴大官人开门招迎天下好汉,寻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对了,柴大官人……” 潘小园自然知道柴进是谁,但还是不动声地听他介绍完毕:前朝逊帝的龙子龙孙,在水浒世界里是一个人脉广阔的线索人物,收留过以林冲为首的诸多好汉。可在武松口里,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往事(二) 柴进家里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有钱人通常有些任性的爱好,比如打猎,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书法,比如包养名楼花魁。 而柴进的爱好与众不同。他喜欢养士。他喜欢让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气声望的英雄好汉欢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礼,叫一声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们离开后,在江湖上宣扬这位仗义疏财的官人的义举。 他从没想过从中获利,从没想过利用他这个天然的人脉优势,从没有过笼络人心的意识,也从来没试图跟他帮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两个字:凯子。 三个字:老好人。 四个字:人傻钱多。 柴进笃信“英雄不问出处”。不加筛选的迎客,最终的结果是鱼龙混杂。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来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样,在柴进的庄子里又有意低调,最终混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芸芸众生。 外面是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进那里耗下去。满腔热血和志气,眼看着一天天消磨掉。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一旦淌了江湖这淌浑水,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潘小园听得入迷了,忽然问:“这些事……大家、嗯,譬如,孙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却笑道:“那怎么会。江湖上,谁不会只拣自己厉害的事情说!” 潘小园一个激灵。这么多隐秘的往事,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真的不是坑她这个“局外人”?今后真的不会有人夜里找到她,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显然已经是极其精简过的了。他在柴进那里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宋江。 未来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阳。宋江在柴进庄子里避难时,无意间与武松相识,英雄识英雄,成就了一段传奇……这是书里说的。 而武松的版本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认识我。然后,花了三刻钟,就给我想出了一个脱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里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钟!” 潘小园此时已经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气,忘记呼出来,啪嗒一声,手边的茶盏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没意识到。 武松弯腰把茶盏捡起来,舒手放回架子上,回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信了?你不信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终于觉得超出她三观,消化不良了? 潘小园赶紧说:“不,不是……” 只是没有料到,书中寥寥几句话的叙述,实际上却是那样的错综复杂。那么,武松其人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听,随时可以走。” 看似体贴,实际促狭得很。这时候走,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个世界。 武松极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未必让人感到多么畅快,而是觉得那多半是要开始血洗什么地方的前奏。 可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开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园先入为主,对宋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时提起显然不合时宜,只是跟着他干笑了两声。况且,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所知的书中世界大不相同,谁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么样子呢? 武松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生病,他亲自给我煎药端药,我过意不去,他说,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义兄。其实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个师长,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声音慢慢暗下去,脸上的欢愉留不住,重新换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园忽然意识到,在他心里,真正的大哥只有一个。而他现在,少有的坦荡如砥的吐露过往,明里是说给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说给那位大哥,那个永远也不会听到和理解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问:“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时候,他提过我吗?是怎么说的?” 潘小园毫无准备,怔了好久,脸上一烫,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永远和武大栓在一起的?况且,况且他的问题,她完全无法回答…… 武松见她变,心里也大约知道为什么,立刻道:“武二鲁莽。” 武大对他是恩重如山,对她却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愿,最后更是狠狠让自家大哥坑了一把。这时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疮疤是什么。武松再精细,这光景也免不得当局者迷。 潘小园不觉得自己“嫁”过一次人有什么不光彩的,也就没让他这句话太伤着,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阵子,约莫着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淡淡地回:“当时么,大哥无非是说你本事大,却鲁莽,时常和人冲突。”这是她记忆中书里的叙述,此时应该不会有差池。 武松点点头,继续波澜不惊的语气:“是了。我以前确实是那样一个混账。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几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态,我现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十几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辙。这年头,高手授课都流行速成的? 不过潘小园完全不怀疑他这番话。武松是一柄锋利的刀,直到那时,才让宋江打了一个合适的鞘。那个彬彬有礼、处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带出来的;而那个偶尔出现的,孤傲、忧郁、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时的状态。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阴都是孤独的。旁人要么怕他,要么对他有所图谋。而宋江的真心帮助,那几日的近乎一饭之恩,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潘小园觉得以自己的段数,还不足以揣测宋江的意图,但最起码,全靠宋江的出谋划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阳谷县找到了工作,摇身一变,从落难江湖大侠,直接成了有编制的公务员。 这便是宋江给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过背后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头官阶虽末,却是躲避敌人追捕的最好的保护`伞。 “嗯,所以你……在阳谷县时,也没有回去拿过……那件东西,还让它继续留在老宅里。” 武松点头,“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贸然去,不免打草惊蛇。况且,大哥还在县里……” 将如此要紧的东西留在老宅,而并非随身携带,本来已经骗过了大部分人。可终于有人开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计将武大骗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阳谷县,成为武松身边一个天然的顾虑——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县,周围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没有西门庆,没有和西门庆勾结的赃官,一切或许,会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预知一切。 而她“潘金莲”呢?一个巨大的局里,一粒小小的细沙而已。 潘小园彻底明白,武松那日为什么会终于饶了自己的小命。 杀了她潘金莲算什么,这部乱局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处关节,他武松,能清理得干净吗? 那时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内心应该是无奈的。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也有点同情了起来,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她之前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此时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点点头,垂眼看地,重复道:“嗯,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说完,他却忽然闪过一念,抬起眼,极快地将对面的女人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尖儿扫视了一遍。但见眉眼正常,神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却又跟他初识她的时候那么不一样。若说过去到的潘氏,曾有那么一两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为难,现在的这个人,抛却那些曾经的尴尬,则表现得聪明理性,就差脑门上冒出四个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张脸。 潘小园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不用说,武松又是在心里不定怎么审自己呢,对他那点同情立马灰飞烟灭,不咸不淡地问:“又有哪儿不对了?” 武松信口道:“你头发里还有片叶子。”看她手忙脚乱去找,才把方才那念头又闪了一遍。 如果说武大搬家是明教设计的圈套,而搬家的导`火索,是因为他娶到了漂亮媳妇受人骚扰,那,会不会,这场荒谬的婚姻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过去一直对她没来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于此? 随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现,也绝不可能知情。他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怀疑分心,于是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结,一面说:“该知道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昨天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武二抱歉……” 多难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园决定趁这次跟他冰释前嫌,也不计较他那次的凶,以后咱谁也别再呛谁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当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头。 “可是、可是你守着的那东西,不是已经让他们抢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抢回来?还是……” 孙二娘跟她转述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坏笑,说救出武松那会儿,他简直是衣衫不整大失体面,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里朝外。明教诸人离去的虽然仓皇,脸上却都带着得手的胜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还跟他诚挚道谢呢。他在清河县藏了十年的那件宝贝,眼下怕是已经上了船,进了京杭运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开诚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的代入感。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金贵在何处,但说丢就丢了,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武松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神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声笑了,低下头,“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赔罪了,请嫂嫂务必谅解。”说毕,竟是一个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后背亮给她。 潘小园一头雾水,赶紧说别叫嫂嫂,免礼免礼,心里隐约觉得没好事。 武松看着她,“你那封休书……还没丢?” 当然不会!潘小园把它看成对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里,没事摸摸。眼下经他一提,下意识地又一摸,还在,于是点点头。 “拿出来。” 潘小园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袖子里那东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样。心一颤,抽出来一瞧,是一叠泛黄的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大宋……” 手指头一空,那叠纸让武松无比自然地没收了,珍而重之地揣进他怀里。 潘小园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恶火,好像让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后脑勺。这几天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对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风扫落叶一般让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孙二娘此时提议将武松做成人肉馒头,她觉得自己多半会袖手旁观一下。 “你你、你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发现会有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武松的回答带着宠辱不惊,“怕万一我敌不过,也好有条后路。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 软布包里是纸。而唯一和那叠纸形似神似的东西,就属潘小园袖子里那封皱巴巴的休书了。推想起来,这个掉包确实理所当然。难以想象,此时航在京杭运河上的明教诸人,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也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冷得跟块顽铁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儿! 而且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从头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让他耍着玩儿!是不是还要谢谢他的不杀之恩? 气得一根手指指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威胁的话,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教训他的本钱。 武松也有点微愠,甩开帘子,说:“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让你知晓?” 潘小园语塞,摇摇头。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担了如此的干系……她自忖还没那个修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儿。 再回忆回忆,武松却也没真的坑她。谁让她偏偏没吃那药呢?要是她跟孙雪娥一起在山洞里双人醉虾,明教诸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后来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关键时刻果断让她先跑,用意虽然大约是要保护那几张纸,但间接的,不也保护了她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把有理变没理。深深吸几口气,压下怒劲儿,学着包道乙的贱口气,恶狠狠地说:“下次再遇上啥事体,记得提前把帮手叫来,免得最后非得使些上勿得台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说完,帘子一甩,把他晾屋子里,自己出门。 而武松留在原地没动,心里也知道她大约没真气着。有孙雪娥在旁边陪衬了那么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显得格外明智讲理。 怀中又掏出那叠旧纸,犹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时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园将它掏出来的一刻,他已经眼快瞥到了几个字,心中微微一惊。 他已经守了十年的诺言,惯性使然,一直认为自己应该等周老先生亲自到来,把东西取走,然后,赞他一句守信,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徒儿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叙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经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紧的东西,能值得明教手下头一号大将亲自带人来抢,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约,没必要那么迂腐了? 他下定决心,走到门口,重新将门帘打了个结,回到屋里角落,将那叠纸翻开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结拜 潘小园听了一肚子江湖往事,从孙二娘的休息室里出来,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酒柜上方的灶王爷神龛被搬了下来,里面歪七扭八插着几根劣质香,刺鼻的香气袅袅盘旋在堂屋上空。 孙二娘和孙雪娥相对而跪,磕完最后一个头,双双爬起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儿认了你这个妹子,姐姐我心情舒畅,你等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包红包!” 孙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顾。” 孙二娘第二眼看见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园,笑着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里面干什么呢,怎的这么老长久都没出来?”她倒是自来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亲戚,“我要去房里拿东西,等不耐烦,趁空儿认了个妹子,哈哈!你瞧我俩姓儿也一样,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叫祖师爷给的缘分!来来,雪娥妹子,叫声姐姐给我听听!” 孙雪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二姐姐,咱先别费时间说这些,灶上的枣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给你讲讲。哦对了,你那馒头的配方,我也给你想好改进的办法了,你会写字不?我给你说一下。” 孙二娘连声叫好,潘小园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厨房去了。 原来就在她听故事的时候,外面孙二娘和孙雪娥已经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尤其是当孙雪娥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孙二娘酒家各种菜品的优缺点——主要是缺点——时,孙二娘简直有种“过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原来发面的碱放得多了,是有补救办法的!原来煮鸡蛋要冷水下锅!原来炒肉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钟!原来猪腰里那层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怜孙二娘,虽然空有一颗做厨神的心,却修炼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尝过她手艺的客人寥寥无几,自家老公又只会说“好吃”,少有改进提高的机会。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门,朝她缓缓打开了。 孙雪娥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五好听众,不仅耐心听她从头讲到尾,从来不打断,还不时的发表评论,表达一下惊艳之情。 两人一拍即合。 孙雪娥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叫:“武都头,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莲花庵啦!”她才不管那个打了结的门帘,一把掀开来往里撞,“我就留在这酒店里,给我二姐帮工……嗷!” 武松腾的站起来,手头的纸张立刻收回怀里,伸手就去抓墙角的刀。听到一声惊恐的叫,才看清是孙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孙雪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重复一遍:“我想留在孙二娘的酒家……” 这语气,还当他是劫持人质的恶棍呢。武松巴不得将她丢下,挥挥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错人了。 母夜叉孙二娘,跟一个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过他没工夫想这些。定定神,掀帘出去,孙二娘正高兴得什么似的,搂着孙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个遍,好像捧着一座厨艺宝藏。 而孙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从让西门庆扔下,她就是无亲无故,没头苍蝇一般,只会跟着别人身后走。眼下突然有个姐姐罩着,顿时觉得生活重新充满了光明。 武松觉得这时候打断人家有点不合时宜,但还是不管不顾地上去,把俩人叫分开,直接对孙二娘,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烦请把张大哥叫来,我有事和你俩相商。” 孙二娘一看他脸,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孙雪娥肩膀,让她进去休息,然后叫来两个小二,小声吩咐了几句。 武松接着看向潘小园,问:“那莲花庵,你还去么?”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潘小园看着他征询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种感觉,总觉得他是想赶紧把身边的累赘一个个安排好,然后自己去做什么大事。 如今孙雪娥单方面毁约,宣布直接在孙二娘这里找到了活儿干,潘小园自己呢,还要不要去莲花庵待业? 潘小园觉得未来重新变得捉摸不定,再也难以底气十足地跟他说是。孙雪娥脑子再不灵,好歹也是个身怀特长的土著女,对自己也没有戒心,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帮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开始各种打拼? 随即下了下决心。不就相当于一个“北漂”吗?她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不畏挑战的吗? 抬头张了张嘴,还没答出一个“是”字,却听孙二娘插话了。 “莲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个尼姑庵?门口有大槐树的那个?” 武松点点头,说原本是想要将两个女眷送去那里安置的。 孙二娘掩住嘴,冷笑了两声,“武兄弟,你到底有几百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那庵子里的老贼尼死样活气,推说香火不旺,已经缺了半年的份子钱啦。就上个月,我当家的去带人拜庵,一言不合动了次手,重了些儿个。这会子,那庵堂里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住着呢!你想让六妹子住那儿去?天天给他们修观音像吗?嘻嘻!” 潘小园琢磨了好一阵,才把孙二娘这满口黑话给捋顺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给她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转而对孙二娘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 孙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们不平,那庵子里的贼秃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过去,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正说着,外面阿猫阿狗齐声叫道:“当家的来了!”接着墙外扑通扑通一片声响,竟是似全跪下了。 孙二娘满脸堆笑,风风火火的迎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大叔。只见他生得三拳骨叉脸儿,腮边的几根髭髯别出心裁地都长在了右半边,左边脸上则是一道陈年伤疤。身材精瘦干练,只是衣服下面已经透出若隐若现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个当年迷倒过万千少女的明日黄花模样。 孙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绍道:“这位是……” 刀疤大叔一见武松,眼中精光一闪,没等媳妇说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识。浑家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还礼,笑道:“张青张大哥,闻名久矣,今日一见,胜过耳闻。” 两人各自给足了对方面子,相对大笑,拜了起来。张青身后跟着的十几个阿猫阿狗齐声鼓掌起哄,声震小店内外。 潘小园头一次见到了江湖人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戏码,正感叹着,看张青却转向自己,咧嘴一笑。 “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花容失,旁边孙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飞快地捅了捅自家汉子,啐道:“混眼怪,尽瞎说!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亲戚,今日得见,纯属缘分。” 孙二娘平日里的说话做派徜徉肆恣,没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个事儿。但撩归撩,正事上她还是十分看武松脸的。 潘小园已经发现,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没有互相见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孙二娘不是没八卦过。早就一碗一碗*汤灌过武松,问他带来那两位小妹妹都是什么来头。孙雪娥自不必说,用不着武松开口,她自己已经竹筒倒豆,把从小怎么卖身后来怎么嫁人,又怎么被老爷丢下之后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连同有一次曾经偷偷往西门庆的汤里吐口水,全都招认了个遍。 问到潘六娘时,武松犹豫了片刻,还没开口,孙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来了:“她啊,嫡亲嫂子,不过现在已经寡了。哎唷,武都头吓唬过我,不让我乱说,我不说了……” 孙二娘何等经验丰富,脑海里已经刷刷的闪过了七八种套路。这年头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轻人更是胡闹乱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师兄师妹美满般配,结拜兄妹更是难免暧昧,就连错着辈分的也偶尔能一起睡,想不到武二郎名声在外,表面上如此正气凛然…… 她刚畅想到一半,武松一个眼神丢过来,孙二娘立刻摄神收念,笑嘻嘻道:“原来是一家人,失敬,失敬。” 不过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将潘六娘夸了一通:“……别看人家娇滴滴的小身板儿,轻功可是不一般,昨天见武兄弟落难,她是路见不平,拔腿相助,不畏艰险,一夜奔了二十来里路,来咱们这儿报讯——不这般,咱俩哪有机缘认识武二郎呢?” 潘小园:“……轻功?” 她算是领教了这些江湖人说话的技巧了。她跌跌撞撞掉进陷阱,被说成了不畏艰险,逃命说成了路见不平,跑步说成轻功,求救说成报讯;难怪江湖上行走的大侠们,人人都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成就。 果然,张青再看她的眼神里,就充满了欣赏,笑道:“幸会,幸会!” 孙二娘哈哈大笑:“你可别紧着瞧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走,去认识认识你的新小姨子去!” 张青错愕:“什么小……小姨子?” 孙雪娥从厨房里出来,一身烟火气,掩不住大户人家自带的婉转贵气,一个巧笑,敛袖盈盈一福:“见过姐夫。” 这回张大叔的眼珠子真的快掉下来了,看看孙雪娥,看看自家媳妇,又看看武松和潘小园,最后四下一张望,确认自己确实是在自家的酒店里。 然后他猛一回头,朝后面一排直了眼的小弟们粗声喝道:“傻站着干什么!该干啥干啥去!” 孙雪娥吓了一大跳,跑回厨房,该干啥干啥去了。这就是新姐夫朝她说的第一句话? 被张青喝骂的阿猫阿狗们,却有一个没走,而是躬身秉道:“大哥,李田村新开了一家卖酒的,不仅不给咱们孝敬,还他娘的骂人,说咱们……呃……” 张青瞬间回复了刀疤大叔的高手形象,掸掸袖子,转过身,冷冷道:“不必说了,人来了吗?” 那小弟笑秉道:“已经让兄弟们带来啦,后院儿捆着呢。大哥你看,该怎生处置?” 张青拍拍那小弟肩膀,微笑道:“今日咱们收获不不小,又认识了新朋友,喜事临门,就别做太绝啦,太难看。只要……” 潘小园忽然觉得袖子被轻轻一拉。武松朝她使个眼。 她这才顿悟,跟着他一路走到外面院子里,把张青夫妇留在里面。几个小喽啰正歪在院子里喝酒,见了他俩,纷纷笑着打招呼。 潘小园彻底明白了武松之前说的:“你以为孙二娘就是好人?” 她的店里是没有人肉包子,那只是因为人肉生意并不能带来经济效益。 而他们夫妻俩真正的收入来源,则是高价售卖垄断食品,并且向周围临近酒家商铺,乃至尼姑庵,收取保护费。 至于十字坡上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酒店,不过是一个指挥盘剥的大本营——反正没什么好名气,干脆打造一个人肉作坊的招牌,吸引江湖好汉前来结识。混江湖也讲究个眼缘,“孟州道十字坡的人肉黑店”这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响,比什么“张家庄”“孙家店”要过目不忘多了。 当然,若是碰见不明真相的“雏儿”前来打尖住店,也会礼貌性地下点蒙汗药,谋财不害命,坑一下子。 为什么谋财不害命?自然是因为,若是真出了命案,闹得大了,官兵头上的破案压力骤增,很可能跟黑道兄弟们撕破脸。但若是没有人命官司,只是几个小钱的勾当,案子拖一拖,放一放,上级也不会说什么太多的。张青和孙二娘都不是傻子。 武松刚刚和她讲过的、以武犯禁的江湖黑道,眼前就摆着一个现成的例子。 潘小园问:“那、难道官府就真不管?” 武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他们会傻到不给官兵送油水?就算有不识相的新官上任,要派人去捉他们,那陷阱你也见识过了,谁愿意冲在前面?” 潘小园觉得自己三观受到了冲击,脱口又道:”可你……你就不说一句话?当初在阳谷县……”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人曾经锄奸惩恶,对抗阳谷县的黑恶势力呢。 武松简略地道:“那时我是白道,现在不是。况且……” 他早就知道十字坡黑店的名气,也早就知道张青孙二娘两个厉害角,但始终没提过前去拜访结识。直到最后关头无计可施,才让潘小园来找他们求助。 “况且,受人恩惠,不能断人财路。”他顿了顿,又说:“这是道上的规矩。” 潘小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个新的价值观。武松见她面露难,又笑笑,说:“不过,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潘小园不清楚他是真心还是讽刺。不过最起码,张青夫妇没杀人没放火,似乎还算不上罪大恶极?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武松显然没明白她思维的跳跃性。 潘小园把眼瞄了一眼厨房,低声问:“西门庆,你还要去杀他吗?”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她恨不得空降到西门庆的所在地,把他抓起来片成刺身蘸芥末。但自己显然没有这个能力,还得倚仗武松的手段,因此生怕他把这事忘了。 武松这回明白了,凛然道:“那当然。不过这人狡猾多变,目前不知躲藏何处,问那个四娘子,也什么都问不出来,还需仔细查访。况且我如今被悬赏捉拿,江湖上也难以走动……” 潘小园赶紧点头,发现完全没有提醒他的必要。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碍。 可是武松说着说着,自己却意外的犹豫了,神瞬间变得凝重:“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拽开步子往回走,“去店里,商量点事。张大哥那边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 这回轮到潘小园感叹他思维的跳跃。他是不是想让自己也留下来给孙二娘帮工? 应该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从没在武松脸上看到过这么严肃的神情。方才和张青相见的全程,他都显得有点魂不守舍,笑也笑得有点假,显然是心里藏着事。 潘小园快步追上他,直载了当地问:“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你看过了?” 武松明显一惊,停住脚步,思忖片刻,才点点头。 “是不是很要紧?比……比西门庆的事还要紧?” 武松几乎是痛苦地一皱眉,点点头,“是的。”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10 武松一句话,孙二娘立刻把店面清理干净,派几个心腹小弟看店,把孙雪娥打发去睡午觉,然后来到酒柜后面的休息室里,打开油腻腻的橱柜,抓住把手,用力往后一推,裙子底下脚一蹬,一面墙就整个缓缓扇状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室。 武松笑道:“难为你两个如此精细,我方才在屋子里待了许久,都没发现这个去处。” 张青作为主人,率先头一个进去,表明里面一切正常,干净没暗算。 孙二娘一低头,第二个进去,一进门就大声抱怨:“老娘不过几个月没来,怎么就让你们弄得这么脏……” 武松回头,朝潘小园看了一眼。 潘小园心里有点打鼓。自己这个“局外人”是不是该回避? 张青还叫她呢:“潘女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 潘小园一个激灵,内心充满了欺世盗名的罪恶感。武松的江湖盛名,可以说是实打实挣出来的。张青夫妇的名气,是坑人坑出来的。她呢,全靠孙二娘一张嘴,吹出来的。 见她还犹豫,武松说:“我们要讨论一下今后的去处。若你想让我替你做主,可以回去休息。” 这句话说的,潘小园立刻用力睁大眼睛,表示自己毫无倦意,大大方方跨进了暗室里。 虽说现在休书丢了,但武松也不是无赖的人,这几天里潘小园接连不断的给他洗脑“你无权做我的主”,他多少也听进去了一点儿,这才有现在的自觉。 一进门,潘小园就吓一跳。整个暗室脏兮兮的不说,横七竖八堆着各样家伙什儿:两枝长枪,一柄军刀,盒子里一把鸡爪钉,大约是用来拦马的。角落里还横放着一张弓——全都是大宋朝的管制兵器。相比之下,墙壁上乱倚着的几柄朴刀,就显得十分普通了。 孙二娘小心把那张弓挪到一边,靠墙坐好,肩膀把张青拱了一拱,给自己拱出个稍微宽敞点的空地来。 潘小园不敢乱动东西,提起裙子,墙上摸出块抹布,擦出一块空地,在孙二娘对面坐了。 武松最后进来,把门带好,外面的青天白日立刻变成了黑灯瞎火。张青点起几盏灯,照着四个鬼影幢幢。 武松左右看看,也只能挨潘小园身边坐。他肩膀比她高一截,往旁边一杵,整个小屋子立刻显得局促起来。 脸上有刀疤的鬼影开口:“武兄弟。” 武松直入主题:“张大哥,孙二嫂,武松有件事,急需和郓城宋公明商议。但我近两年少涉江湖,两位可知,宋江宋大哥此时应在何处?” 潘小园立刻明白了。旧纸上写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以武松的本性,不敢私自独吞。再或者,那东西的要紧程度超出了武松的处理能力,只能寻求宋江的建议。若说此时江湖中人,智商能比武松还高出一个段位的寥寥无几,宋江算是板上钉钉的一个。 听到宋江的名字,张青笑道:“你说的是那位呼保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这人我们也久闻其名……” 孙二娘在旁边懒洋洋打岔:“绰号太长,想忘都忘不掉。” 武松笑道:“此人是我结拜的兄长。” 孙二娘一怔,立刻笑道:“哦,哦,难怪那么多诨名,想必是十分有本事的。喂,当家的,你在江湖上走动得多,你好好想想。” 张青自然知道孙二娘是在插科打诨。宋江在江湖上何等名气,以他们这等小人物,还是混黑道的,向来都是难以高攀。但有着武松这一层关系,倘若这次能帮上武松的忙,那么以后自己夫妻俩的江湖地位不能说一步登天,但跳个龙门,是非常有希望的。 他沉思半晌,道:“宋江的行踪我们虽然不清楚,但可以派人去附近的二龙山、桃花山打探一番。二龙山的花和尚鲁智深,是我店里常客,看到我的人去拜山,不会不给面子。” 二龙山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梁山第一可爱之人,眼下头一次从旁人口里,几乎是不经意的听到这个名字,原来果有其人! 潘小园激动万分,黑暗里忍不住悄悄的膜了一下。 可惜空间狭小,不巧胳膊就碰在什么东西上了。温热的,好像是武松的手臂。 她一个激灵,立刻撤回来。武松也一僵,然后十分规矩地往旁边让了一寸。她赶紧理了理头发,假装头上落了灰。 又欲盖弥彰地问:“呃,这个……这些山……山寨里……都是绿林好汉?”末了画蛇添足加一句:“怎么还会有和尚?”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出道不久,江湖上的北方八山十二寨,难不成你一个也没听过?” 八山十二寨!潘小园再次震惊了。难不成水浒书里刻画过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武松却也不是完全明了:“那个二龙山宝珠寺我知道,一直是关西鲁达和杨志占山为王,据说还挺兴旺;桃花山上又是一群什么人?” 张青和孙二娘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对山东河北乃至京畿路的黑道势力如数家珍。二龙山上的鲁达杨志都是军官出身,据说有一次鲁达——当时已经出家,法名鲁智深——路过张青酒店,大喇喇的要酒要肉。鲁达是关西莽汉,此前一直规规矩矩混白道,对于山东孟州十字坡的黑店谣言居然一概不知。张青见是个“雏儿”,手痒起来,就想干他一票玩玩。 谁知低估了鲁大师的体重,蒙汗药药量不够,只是迷得他头晕脑胀。鲁大师发觉上当,泼了酒,骑在张青身上,提起拳头就揍。张青吐了一滩血,本来闭目待死,谁知鲁大师揍着揍着药性发作,居然歪在一边,打起呼噜来了。等孙二娘闻讯赶到,张青只剩一口气,脸憋得青紫,没被打死,差点被压死。 张青被救起来,摸摸肋骨似乎断了两三根,找出刀,就想出了这口鸟气。还好他智商在线,及时悬崖勒马,知道这和尚不一般,留着比杀了有用。 于是把他扶起来,喂了解药,说了一堆惺惺相惜的话,又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拉着人家要结拜兄弟。鲁智深吃了大亏,人情是欠下了,也不好回绝,只得认了这个便宜小弟。此后鲁智深在二龙山落草,逢年过节,张青都派人送信送礼,提醒着大师在十字坡酒店栽的那个跟头。 所以张青十分自信,拍着胸脯说,自己派去的小弟,二龙山一定会用心接待,情报什么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鲁智深大师是他的结拜哥哥嘛。 至于桃花山,山上只有两个二流角,一谓打虎将李忠,一谓小霸王周通,仗着山上地势险要,加上两人理财有道,居然也攒下偌大一番家业。 怎么理财有道呢?张青说,桃花山经常派人来自家酒店,收购一些滞销快坏掉的烧鸡、馒头什么的,带回去给小喽啰吃。请他们喝酒的时候,那酒总会被他们留个底儿,偷偷倒进水囊里带回去——买酒多贵,桃花山上,向来是提炼酒曲,自己酿酒的。 张青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黑道山头,有兵有马的,自己只是个收保护费的普通大哥,惹不起人家。 这就是他们和桃花山的唯一交集。张青想了想,说:“要跟他们打探消息,最好多带点礼物……最好是现钱。” 武松立刻道:“我行李里还有几十来贯,兄长随便用。”欠人家那么多人情,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张青客气了两句,表示接受。 孙二娘忽道:“那清风山、白虎山……” 张青啐了一口:“清风山那群吃人肉的,我派人去,还嫌脏了我家兄弟们呢!” 至于白虎山,照张青的说法,“那里只有两个软泥浆糊,哥儿俩加一块都不一定打得过我。他们能知道宋江什么事!” 再远一些的山寨,张青夫妇就都不太熟稔了,也就省略没说。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已经让他用旧朴刀柄儿画满了条条线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山东河北地图,方才提到的几座山寨赫然其中。十字坡酒店位于中心。昏暗的灯光下看去,哪里是盗,哪里是匪,哪里是江湖通用的行走路线,非常整齐有序。 武松思忖片刻,又俯身,又在那图上用手指点出了左近几处州府、以及官兵的驻扎地点,意思是这些地方得躲着走。 他一动静,潘小园觉得又要蹭着他胳膊了,不由得又往旁边挪了挪。但也挪不到哪儿去。一转头,几柄锈刀的刀尖正对着自己呢,吓了一跳。武松一面写,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她袖子,给她拉回来,意思是别乱动。 潘小园只好回到原处僵着,盯着武松手指头上的一笔一划。僵了半晌,忽然开窍一般,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用心想了想措辞,大胆开口。 “张大哥,孙二嫂,武二哥,你们不觉得……这图上缺了个……水泊梁山?”见几人齐齐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解释:“我也是在宴席上听人闲话说起,说梁山泊如今好生兴旺,劫了生辰纲的那群好汉,最后就是往梁山泊落草的。那位宋江宋公明,倘若真如武二哥所说,江湖上人脉一流,那么……如今十有*,会和梁山有联系?向他们打探,岂不是十拿九稳?” 岂止是十拿九稳,她百分之三百的确定这件事。 看着张青夫妇对自己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不免心中有愧。自己充其量只是作弊,但另外三个人,胸中真真切切的大有丘壑。 张青苦笑道:“不是我忘了,梁山如今家大业大,聚啸山林的成千上万,像咱们这种小角,人家根本是理都不理的。听说眼下梁山之主是个叫晁盖的,为人倒是侠义厚道,可他手下,你知是谁?就说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开封府上下闻名,这种人,平日里看到我张青,能正眼瞧一瞧?……” 武松神微动,自语:“原来林冲上梁山了。” “还有青州指挥司统制秦明、郓城县都头朱仝、雷横、东京金枪班教师徐宁……”张青语气艳羡地一个个数下去,“都是科班出身的白道,有的还打过仗。再瞧瞧我们……” 齐大非偶。在张青的叹气声中,梁山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被忽略了过去。 张青还在一个个的数,武松已经略有焦躁,低声问:“所以,要问宋公明的去向,向二龙山桃花山送信,便是可以的了。什么时候可以送?” 孙二娘笑道:“瞧我家兄弟急的,这就去,这就去!”说着站起身来,捋起袖子,拉着暗室门把手,开了门,一面叫道:“小闲,叫个会写字儿的来……” 一道光线慢慢变粗变亮。孙二娘叫到一半,忽然住了口。 只见自家小弟齐刷刷地聚在店堂当中,有的立着有的弯着,围着什么东西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 张青立刻赶过去,喝道:“怎么了?都不干活,聚这里干嘛?” 一个丑汉带着恍惚的神情,叫道:“大哥,有信……” “大惊小怪!桃花山不是隔俩月就来信要吃食?白虎山不是老来信请咱们去比武较量?来个信也……” “不是,大哥,这信……就方才一刻钟的工夫,兄弟们这么多只眼睛,不知它是怎么进来的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张精白纸信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菜园子张青亲启”,似乎是友好的表示。但见里面厚厚的一沓,不知道写的什么。 张青皱眉,上手就去拿。 “等等。”潘小园突然想起什么,厨房拿块抹布包了手,替张青拆开了信。周围小弟恍然大悟,一片佩服敬仰的赞叹声。 此举装逼多于实用。潘小园从信封里面抽出精致的字纸,确认正常,递给张青。 武松问:“张大哥,谁给你寄的信,方便说吗?” 张青双手持信,扫了一眼,忽然眼睛发直,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脸上的刀疤发颤,老泪纵横。 “梁山……宋江!”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9.10 宋江的来信里说了三件事。 第一,通告自己已经正式在梁山入伙,蒙山寨之主晁盖厚爱,眼下坐第二把交椅。 第二,梁山兵马正在攻打青州,请各路江湖好汉积极配合。愿意归附梁山的,可以拿出人手、兵器、粮草,供应到青州城外,城破之后论功行赏;保持中立的,请继续安居乐业,不要胡乱传播谣言;若是有人要与梁山作对,那么不好意思,宋江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们受委屈。 上面两条都是照抄的套话,大约是写给左近所有黑道朋友的,一副江湖老大的贤者口吻。 而第三条,换了个字体,是专门写给张青的:闻知武松武二郎在你处平安落脚,我心甚慰。江与二郎数年不见,十分思念,亟盼相聚,且知二郎身负血海深仇,官府指名通缉,江山之大,难有容身之处,请赴山寨共聚大义,江必会竭力佐助,帮二郎完成心愿。 张青和孙二娘,四只眼睛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绝望了:“没邀请我们。” 武松则整个人都明亮了,让张青小弟筛了碗酒,抿了一口,才大笑道:“好,好!宋大哥果然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不枉我当年识了他!”见张青还是一副苦瓜脸,把他拉起来,用力拍拍他后背,笑道:“休要担忧,到时我来给你们引荐,你们要上山,宋大哥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 一众小弟齐声起哄喝彩,用马屁声把武松淹没了。 武松平日里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这时候,头一次,却是开心得几乎忘形。潘小园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阴暗的念头。 算起来,他们平安到达张青夫妇的酒家,也不过不到一天的工夫。宋江知道。 阳谷县武大郎的那件冤案,连阳谷县本地的百姓都雾里看花,说不清楚。宋江知道。 以及阳谷县都头武松被悬赏通缉的卷宗,此时恐怕还没送到二百里外的东平府。宋江知道。 这位宋江,手底下的眼线还真多。 环顾厅堂,张青手下的阿猫阿狗阿大阿二都在笑哄哄的贺喜。张青说,他们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兄弟。 呵呵。 * 水泊梁山显然在急剧的扩张之中。不到半天,二龙山、桃花山又陆续来了通知,说山寨头领已经带领所有人马加盟梁山,目前正在宋江宋公明的大营之中。原先的收信地址弃用,若要联络,可直接送信至山东济州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处,请他代为转交。 再过两天,江湖上传来消息,盘踞当地多年的清风山、白虎山,居然一把火烧了山寨,也去投梁山入伙了。 武松写了封推荐信,引荐张青和孙二娘,将他们的江湖手段吹捧了一番,说必然会在梁山发挥作用。张青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宋江号召大家贡献兵器粮草。张青和孙二娘打开自家的珍藏,看看那堆历年来从官兵手里缴获来的、生锈的高精兵器,颇有点自惭形秽,最后决定,蒸一车馒头做一车烧鸡,给人家梁山好汉送过去,算是个见面礼。 孙二娘对自己的手艺颇有自知之明。这事由孙雪娥全权负责。 潘小园负责帮他们清理开店以来的积年账目。满满的十几本黑账,记录着一代黑道夫妻店的发家史。潘小园看了大半天,觉得胜读十年书。 忍不住拿起笔算算,孙二娘她们这十几年,到底昧了多少不义之财,又有多少,是进了当地巡捕官兵的口袋里的。 正当她沉浸在数字里时,冷不防头不上为什么,她固执认为,那应该已经不会发生了。但这并不能让她多松口气,反而更有些无中生有的心虚。 虽然眼下的剧情和她所知,已经稍有不同,但潘小园不觉得,自己这只蝴蝶扇扇翅膀,能在这个世界引起哪怕一点点微风。 毕竟,宋江那边,是完全按照既定剧本走的。该做的他都做了,该打的地方打了,该招的人,也一个个来到了他身边——包括武松。 抬头一看,武松却是让人意外的犹豫着。 他记得宋大哥曾经谆谆告诫,让他走白道,博万里前程,青史留名,也不枉为人一世。莫要再让黑道上的魑魅魍魉拖下水,永世不得翻身。 他记得分别时,宋大哥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等异日朝廷大赦,两人所犯罪行均得赦免,再行相见之时,或为同僚,定要一起干一番事业。 他记得宋江说过,万事均在一个“忍”字。当初武大冤死,倘若宋江在彼,定会劝他莫要冲动,忍一时之气,留得有用之身,他日将仇人一一清算——可他却选择了遵从内心的声音,直接上了刀子。从那时起,他就不期望再见到宋江了。 可现在,宋大哥自己成了北方黑道二把手! 当然知道他是被逼的。宋江上梁山之前的种种遭遇与无奈,在孟州道诸多小喽啰口里,已经演绎出了无数传奇的版本,仿佛那是天命所定,是有个冥冥中的爱管闲事的神,在后面推着他走。宋江禁止黑道传递关于梁山兵马的谣言,可是关于他的这些流言,却传得格外快和远。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梁山是黑道,山东河北的大部分州府官兵,也不见得便有多白。就算梁山上藏污纳垢,未必没有小人,但白道社会里,难道不是彼此彼此?宋江所谓的“替天行道”并非空**来风。梁山好汉们如何惩治贪官恶霸土豪的轶事,已经悄然在民间流传开来。 武松罕见地神游太虚了。直到潘小园叫了他好几声,才猛然醒过来。 “二哥,你全心全意相信那位宋大哥么?” 这是潘小园所能说出的最大胆的话了。武松再怎么跟她膈应过,好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认识时间最长的人之一。眼下是友非敌,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武松倚墙而立,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我欠他太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武松。我若是不还他这份情,那才叫枉为人了。” “义气”两个字或许太过虚幻,他认得,别人不一定买账;于是他顿了顿,又找了个更现实的理由:“再说,我现在让人悬赏捉拿,江南那边也不会放过我。不去梁山,迟早要完,半个仇人都杀不掉。” 他倒是想得缜密。江湖凶险,本事再大也难做独狼,他也必须考虑挂靠一个更大的“组织”。既然已经摆了明教一道,跟南方头一号江湖势力撕破了脸,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投靠北方梁山,免得继续被人惦记。 话说出口武松才发现,他居然跟这个“局外人”有板有眼地商量起这种事来了。或许她的这些问题,真的是一针见血?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建议毕竟会有纰漏。倘若……唉,倘若周老先生在,我还是会第一个去请教他老人家的。” 对于武松,宋江周侗同为人生导师,他一般的崇敬且信任。况且,武松不是神。这些日子以来,他大约也有许多迷茫和困惑,需要宋江这样前辈级的人物来开解。 武松见她只是点点头,便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神,忍不住提出了一句心中多时的困惑:“你就不好奇,那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潘小园眼也不抬,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答:“我若问你,你会说吗?” 武松一怔,看看她,轻轻一笑:“不会。” 潘小园内心连一丝涟漪都没起,早就该看出来这人是多么的贱德行。继续埋头清账。红圈圈标出一些关键资产和数目。 武松走开几步,又回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还管这些东西做什么?等咱们投奔梁山,这店、这账,还不是一把火烧了。” 潘小园放下笔,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站起来,十分诚恳礼貌地告诉他:“那个,二哥,我没答应和你们一起去梁山。” 武松明显错愕了一下。大家不是明摆着达成共识了吗?连孙雪娥都叫唤着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人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心里焦躁,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道:“去梁山对你最安全。他们有安置家眷的去处——先听我说,知道你不愿意当家眷,我只要说句话,照样能给你安顿好。你别忘了,你现在身份还是罪妇,你难道想让官府捉住,再卖一次?” 潘小园一怔,“罪……妇?” 头脑中理了理往事,这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头咯噔一沉。武松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买”走的,可第一那是强买强卖,第二,武松转头自己就成了罪犯,那么官卖的文契依律作废,她“潘金莲”依然是等待发卖的罪妇——只不过变成了在逃的,罪加一等。 打虎英雄,你坑人的时候,良心上不煎熬吗? 潘小园更加觉得,如果自己跟他往梁山卖身,那迟早是要被他坑死的节奏。 她决心彻底跟此人划清界限。抿出一个理解的微笑,捂紧那账本,说:“孙二娘已经答应啦,等她去梁山,这店面留给我,随意改造经营。有这些产业在,我总不至于饿死了。至于官府那边……”她想想,“孙二娘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 武松无语凝噎,换了别人,他可能还会婉言提醒一下,说你段数略有不足,想跟孙二娘这种老江湖学,是不是需要再考虑考虑。但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语气,连嘲讽都懒得嘲了。 “你一个光杆将军,怎么改造,怎么经营?怎么招帮工?怎么保证旁人不会打你主意?” “我自会解决。” “随你!但是你别忘了,梁山这一役,有宋大哥在,青州如同探囊取物。左近山寨尽皆投靠,此后这里的大小黑道迟早都要奉梁山为主。你还想做局外人独善其身,最好提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甩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帮着孙二娘他们收拾东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账房里掂量。 潘小园不是不心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梁山上能有什么用武之地。等过几年梁山被招安,山上的猫猫狗狗小喽啰,还不大多是被遣散的份儿?不如自己先提前给自己寻找一份出路。 脑子里还在打算盘,武松自己又踅回来了,神情里带着那么一丝不情不愿的锲而不舍。 “嫂嫂,你是直性人,女中豪杰,武二一万个佩服。可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大哥是将你托付我的……” 潘小园直接呛回去:“好好,那你将我从县衙救出来,护着我没遭包道乙他们毒手,全须全尾的送来这儿,还有……”想细细数数武松对自己的恩惠,数来数去发现寥寥无几,“嗯,还有许多别的事,你已是仁至义尽,照顾也照顾过了,答应的事都算办完了,奴家十分领情,不敢再劳烦更多。”至于还有什么生孩子的事儿,他没提,就当他忘了。 武松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孙雪娥这时候也比她讲理,“不说别的,要是你一意孤行,惹上黑道,没两天让人砍了脑袋,你让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潘小园啪的把笔放下,扬起脸,跟他针锋相对,冷冷道:“你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每次提起这事,她心里就跟用沾了胡椒面的大碾子碾过了一般。谁让你答应了?虽说是死者为大,你哥俩商量事儿的时候,问过我一句吗? 明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可就像赌一口气似的,心里头的胡椒面涌到鼻子里,用力抽两抽,重复自己的立场:“就算我真让人砍了脑袋,回头到那阴曹地府,我自己跟你大哥解释,都是我自己作死,和他兄弟无关!” 话说僵到这份上,如果对面是个同样的江湖好汉,武松多半该直接上拳头了。可她偏偏是个不会使刀的,天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武松就像是高手被封了**,一肚子火气发不出,反噬自身,五脏六腑都烧出一腔子浓烟。 周围的气场冷得可怕。潘小园摆出一副不畏的面孔,坚决不能先软,不依不饶的跟他较量眼神,直视他乌黑的眼。目光在杀人,心里在发抖。 而武松也毫不客气地瞪她。眼中开始是逼人的怒气,到得后来,却多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黑的情绪,慢慢的移开了目光。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9.10 不知过了多久,账房门帘子一掀,悄悄探进来一张脸。 “喂,六妹子,武兄弟,谈完事儿没有,我进来下,啊。” 孙二娘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一边心里头念叨。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吵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要不是那武二郎的江湖名气摆在这儿,她还真想训上他两句,论名分是长嫂如母,论年纪是小妹子,就不知道让着人一点儿吗? 武松悻悻然收了气场,朝潘小园丢下一个“随便你”的眼神,转身也要走,眼光却定在孙二娘手中的小纸包上了。 “做什么?” 孙二娘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轻声说:“外面来了个雏儿,咱们收摊之前,最后再干他一票。”斜睨了武松一眼,又笑着补充道:“小财主的钱不知道都是哪儿来的,还大喇喇的露富,这次给个教训,也免得人家以后行走江湖栽大跟头。” 这是告诉武松,第一,“雏儿”很可能是个为富不仁的角;第二,她不会坏人性命;第三,你别管。 武松叹口气,点点头,掀帘子出去了。 潘小园朝武松瞪了一眼,合上账本,也出了账房,把空间留给孙二娘。 外面的店面已经恢复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酒家模样。掌柜的笑脸迎客,店小二殷勤招呼,风流妩媚的老板娘刚从账房里忙出来,亲手给客人抹桌子。 潘小园坐在一副最远的座头装路人甲,手里还不忘捧着一本帐在看。这店面明天就转让给自己,现在她心里面已经觉着自己是半个老板娘,还是要赶紧趁早熟悉一下。 而堂屋正中的座头上,此时坐了一老一少。老的约莫四五十岁,家仆打扮,一把花白的头发勉强梳成个髻,正颤巍巍从行李里取出双麻鞋,服侍着那少年换了,一面心疼地唠叨:“小公子啊,你说你非要挑这担行李做甚?老八我又不是走不动道儿,等回了家,叫我哪有脸面去见官人呢?” 那少年一身新做的短打,一面低头换鞋,一面笑道:“八叔就你话多。我还不比你身强力壮?这叫打熬筋骨!得了,明儿你替我挑一个时辰,成了?我爹都说了,你是来陪我长见识的,又不是脚夫――喂,小二,先打两角酒,菜捡好的上!” 他声音清朗,一面吩咐,一面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将酒店四处看了一看。 武松坐在一旁,恰和那少年目光相对,居然罕见地心中一震,连忙收回审视的目光,换成一副满不在乎的酒鬼样儿,叫道:“好酒!老板娘,再来一碗!” 而潘小园也从账本下面偷偷瞄这两个“雏儿”。看到那少年的面孔,眼神就再也移不开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及冠,黑发如漆,半披在肩上。面目还没完全长开,却是长眉凤目,棱角初显,嘴角微微下抿,带着不太符合他年纪的坚韧――几乎就像是年少版的武松,不同的是,丝毫没有迫人的威势,反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单纯的亲和。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回到初中小女生的懵懂花季,一定会义无反顾地…… 选他当班长。 孙二娘筛好一壶加料酒,笑眯眯地托出来,不轻不重地撩一句:“小官人多大年纪,也能喝酒?小心醉倒在我这店里,姐姐我可扶不动你哟!” 少年微窘,脸颊泛起红晕,说:“只要这一壶就够。” 说着便动手给那老仆斟。那八叔受宠若惊,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连忙夺过壶来,自己动手,给少年先斟小半碗,自己也斟小半碗。 少年抓过壶来,给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老仆八叔一看急了:“小公子,哪有一气儿喝这么多酒的!过去在家……” 那少年似有不快,但依旧和蔼地说:“这不是没在家么,你别管我。你瞧人家这山野酒店,盛酒都是用碗,也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咱们也豪气一回。”说着,端起那一满碗酒,凑到唇边就要喝。 啪的一声,武松猛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叫道:“老板娘。” 孙二娘赶紧过去,笑嘻嘻斥道:“你这汉子,在我店里吃了多时的酒,醉成什么样子了,还动不动的使唤人――只管喝你自己的!” 接着眉毛一挑,那眼神摆明了就是:怎的,你还要坏规矩,管我不成? 武松跟她对视了一刻,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果真听话地别过脸去,又斜了目光,看看对角的潘小园。 对于武松的目光,潘小园已经练就了一身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时候突然觉得全身一凛,转头,果不其然,跟他对上眼了。可他看了她一下子,又垂下眼,看自己的酒碗去了。 那边的班长少年还是没喝上酒。那八叔死活不让他喝一整碗,劝道:“小公子,知道你心情不佳,咱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扒拉着手指头,把那碗酒抢救下来了,叹口气,又说:“唉,内黄县那个官,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武的。这次县里比武小试,校场里不管是看的还是练的,哪个不是说小公子你是稳稳的第一名?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方家少爷比你差了一大截,可人家……” 八叔说着说着放低声音,“可人家有个做官的爹哇,大伙都说,他是一路送钱上来的……” 那少年懊恼地一挥手,“八叔,道听途说的事,莫要多言。这次虽是个第二,不依旧有去东京复试的资格?等去了东京,定会有识人的伯乐。” 那老仆嗟叹了半天,夹一筷子菜到那少年碗里,自己又吃一筷子菜,叹道:“但愿!唉,不过听说东京也不全是好官哇。你那枪棒师傅前一阵不是还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恶了高太尉,不也被逼着落草去了!” 孙二娘见他俩只是说话,心中不耐,趁收拾碗碟的工夫,笑道:“两位可别忘了喝酒吃饭,这酒凉了可就不好喝啦!”热酒药效发作才快。 那老仆笑道:“是,是,多谢老板娘,你去忙。”看孙二娘回厨房去了,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转头又开始聊:“所以啊,小公子,我老早就劝过你爹爹,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哪!”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聊天,就连最不上道的潘小园也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两位也不知道藏拙,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抖了个底儿掉。没觉得提到林冲的时候,整个酒店里,从老板娘到店小二,连同那个角落里的醉汉,都是神微动吗? 看样子这位小公子是去东京应武试的,和鲁智深以前一样,走的是白道,而且是刚刚出道。无怪乎江湖经验匮乏得简直贫瘠,犹如案板上摆的一块好肉,孙二娘不坑上他们一坑,简直对不起她多年的职业素养。 只是可惜了如此可爱的一个男孩子,顷刻间就要身无分文,梦想破灭,灰溜溜回家。 她正想着,忽然又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上有股针扎的感觉。抬头一看,武松脸藏在一碗酒后面,又用目光轻轻捅了她一下。 潘小园刚想在心里头骂人。你在旁边事不关己的认怂,明摆着不敢断人财路,跟我打什么眉眼官司! 却突然心念一动。他自己是认怂了,可他曾反复跟她解释过什么道上的规矩,最后却又强调了一遍:“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这人果然没一句废话。 潘小园合上账本,飞快地站起来,朝着那小公子就走过去,眼看他一碗酒就要沾唇,“哎唷”一声,捂着大腿就蹲下去了,胳膊肘顺便将他手里的酒碗碰了个翻个儿。 那少年连忙起立,扶住了,问:“这位……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见目的达到,也不好再多装,苦笑着自己站起来,解释:“昨日旅途劳累,多有奔波,想必是腿脚有些抽筋了,这位小官人,对不住啊……酒我可以赔你……” 这话倒也有三分真。昨晚那场马拉松,到现在她还有点腿肚子转筋。 那少年又脸红了,但关怀是真,赶紧说:“无妨无妨,娘子请坐下休息。”他也是心思缜密,见店里全是丑汉小二,还有个男酒客,老板娘刚进厨房,只有自己一个未成年人,最不用在乎男女之别。于是将潘小园扶在原先座头坐下了,动问:“敢问娘子同伴在何处,我去叫来照顾你。”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编谎话,那边咕咚一声,忠心耿耿的的老仆八叔已经仰面八叉倒在了地上,带翻了两三个椅子,眼睛直着,地上一小瘫血,显然是后脑勺磕破了。 那少年大惊,扑上去叫道:“八叔,八叔!” 他虽然青涩,也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将八叔拽在空地上躺好,大叫:“老板娘,你出来!你家的酒饭是不是有问题!” 孙二娘立刻带着两个小二跑出来,一见眼前情景,就明白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没遇见过,客人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对付。 收了妩媚的笑,哼了一声:“人有旦夕祸福,你的伴当说不定是什么急病犯了,小官人也别赖在我们头上,还是赶紧派人去叫个郎中才好。” 那少年道:“八叔身体强健,小病都从没有过!” 孙二娘冷笑:“哟,那就不巧了。小官人,你要想让你八叔醒过来,可得乖乖听你姐姐的话!” 话音未落,三五个阿猫阿狗已经慢慢围了上来,不坏好意地笑起来。 那少年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阿猫阿狗相对大笑。寻常出惯远门的客人,看到这架势,早就能意识到撞进了黑店,识相的肯定已经开始捧出钱了。这两位却是哪里来的雏儿,“破财消灾”四个字知道怎么念吗? 潘小园心虚了,朝武松看了一眼。早知道就不该被他当枪使,这次反倒把人坑得更厉害了! 武松却依旧淡定地看戏,面前的酒碗依旧满满的。 那少年终于反应过来:“好啊,你们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王法”两个字,一屋子小二都乐得直不起腰来。孙二娘哈哈大笑:“小弟弟,记着我们家,以后再来,给你打折!来人,把他行李给我挑进去!” 便来了两个小二,旁若无人地开始挑行李,一上手,还挺重,约莫里面财物不少,都是一喜,朝孙二娘龇牙一笑。 那少年急道:“喂,这是我的东西!” 立刻被一个丑汉推搡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傻瓜,这次不要你命,算爷爷们开恩!快滚!” 那少年又气又急,脸通红,挡在行李前面,一面还护住地上的八叔,朝周围一圈人叫道:“你们到底是谁?” “爷爷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黑道上霸王,怎么着,小娃娃还想记着俺们名号,回来报仇不成?” 那少年脸一沉,“只听说过江湖好汉行侠仗义,没听说过这般坑蒙拐骗的!――喂,你们把我的行李放下!你们再……再这样,我……我可要抢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武松也忍不住抿起嘴角来。自家的行李,还用抢的!这小兄弟也忒礼貌了些! 一个粗壮蠢汉笑道:“小兄弟,这话轮不到你来说。我们才有资格抢东西,懂吗?” 那少年急道:“我、我……你们再不住手,我可要打人了!” 那蠢汉纵声大笑:“打啊,打啊,不打还真不知道爷爷们的厉――啊!”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出了五七步,咣的一声巨响,砸烂了一大张桌子。 孙二娘大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阿猫阿狗们脸上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已经扑通扑通地一个个飞了出去,呈圆圈状倒了一地,哎哟哎呦叫个不停。 那少年站在中央,甩甩右手,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们快把我八叔救起来,我……我就不跟你们追究,否则……否则我还打!”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9.10 孙二娘彻底慌了,赶紧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显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懒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经说好了隔岸观火两不相帮,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 孙二娘一跺脚,拉过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低声道:“去叫当家的来!” 然后对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试探你,不这样,怎么才能显出你一身本事呢?来来,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这顿酒,我请了!喂,小二,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给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净的!” 那少年依旧坚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来。” “小事小事,没问题!快,你们几个,快去调解药,然后一起向老爷子赔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来放好!” 这时候张青闻讯赶到,早就听小弟们报知了情况,知道是罕见的高手现身,赶紧一路赔笑着进来,上来就一揖到地,给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钱不如人脉,打不过就称兄道弟,拉拢示好,这本来也是张青的长项,连鲁智深都斩获了。 那少年在家里时,大约是一直被严厉教育;眼下头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马屁,马上就被夸得晕晕乎乎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个,这位大哥,你们不必……” 孙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们礼,可是瞧不起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还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脸又红了,忸怩道:“不是,两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见,甚是幸会,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带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张青大喜,报了自己夫妻俩的名字,又说:“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许没听过小店的名号。但你一定听说过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们的……” 一面说,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转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摆着一满碗酒,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 潘小园拽着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顾刚跟人家吵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大架,直接小声问:“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拉人下水?” 武松反问:“那还能怎样?” 平心而论,潘小园虽然跟孙二娘她们姐姐妹妹的说笑,但心里头对于他们的“事业”,还是不太以为然的。江湖归江湖,义气归义气,到底是违法犯罪的黑恶势力。潘小园还是没法彻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侠角――坑人总归是不对的,何况坑的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着,等自己接收了这酒馆,就给它改邪归正,诚信经营,照样生意兴隆。 况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无意的和黑道划清界限吗?怎的被孙二娘救过一次急,就成了睁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们日后同上梁山,面子上挂不住?”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帮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园又气又笑。这时候来邀功了,脸都不带红的! “是你帮的,还是我帮的?” 武松语塞。本来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个暗示,可她不仅秒懂,还立刻正气凛然地去搅局了,连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亏得孙二娘没看见,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脸皮? 他心里这些考量,潘小园一概不管。她不知原来的金莲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一无是处。 “好,武二哥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宋大哥教的,还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没区别!”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孙二娘他们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说知恩图报,起码不能恩将仇报。本来心里头摇摆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头,对上她大睁的双眼,里面映出一个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没半点黑。 他望着那影子出神了,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 直到听到不满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 堂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响起来,张青的声音透壁而出:“……哈哈,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乱,哪有半个好官?不如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对了,小兄弟,你听说过水泊梁山?”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东济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过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书,说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张青大笑:“这就对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们几个,都是马上要加盟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今日见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这才手痒,试了你一试。想不到试出个小英雄,这叫做不打不相识……” 对张青来说,多忽悠一个人去梁山,就等于自己多了一份进身之资。毕竟是鲁智深的把弟,张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盖的,顷刻间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乐融融的美好江湖图景。 “小兄弟,跟我们走!” 那少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应武试……” 张青大笑:“应武试?蜗牛似的,一步步从别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里不能横行霸道,干嘛还要看着贪官的眼过活?等你在梁山上扬眉吐气,成了大英雄,看令尊还会不会说你一句!” 少年还没答话,哐啷一声,店门大开。 张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啊!哎,这就是我方才说的……” 武松没管张青,一双眼睛将那少年审视个遍,才冷笑一声,粗声道:“应武试,你的确不该去――本事还差着点儿!” 想不到那少年却不受激,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还跟这些大哥说,要多讨教讨教呢。” 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弟听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松道:“跟他们讨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爷我来吗?”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话,在场所有人居然没有异议。那少年也居然没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愿闻兄台教诲。” 武松从墙角绰起两根哨棒,一根扔过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门。 张青孙二娘互相看一眼,还想跟出去,斜刺里冒出个潘小园,笑眯眯堵住门:“武二哥说了,单独授课。” 张青摸摸脸上的刀疤。快到手的小弟被别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 * 院子里,武松把那少年引到正当中,问:“知道我为什么单独叫你出来吗?” 对方规规矩矩一拱手:“还未敢动问……” 啪!武松哨棒一甩,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无防备,“啊”的叫了一声,摔了个大马趴。立刻跳起来站好。 武松大笑一声,这才回答:“因为我闲。”又问:“知道我为什么上来就打你吗?” 那少年双手持棒,马步扎好,摆出个起手式,眼睛跟着武松手上动静,小心翼翼地答:“因为我学艺不……” 啪!武松哨棒一挑一递,对方那点防御跟过家家似的,立刻分崩离析,肋下被重重一击,倒退了三四步,强忍着疼,不叫出来。 “因为我比你厉害。知道我为什么不讲理吗?” 那少年性子再温和,此时也怒了,大叫一声,先发制人,哨棒滚滚一扫,迳奔武松。 啪啪两声,那少年双手手腕早着,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松拉着他胳膊肘,将他一把拽起来。 “因为这就是江湖。” 潘小园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种拜武松为师的冲动。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来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愿求兄长名号!” 武松丢了哨棒,不紧不慢的说:“你以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江湖就是就是比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理。你以为方才那店家夫妇为什么不抢你钱财?难不成真是什么江湖义气?倘若你方才没打过他们,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跟你讲义气!再看我呢,倘若我是个没本事的寻常百姓,那店家会容我在这里喝酒,和我称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点惊讶,点点头。 “我们几个是身上有官司,走投无路,穷得只剩拳头,才去什么水泊梁山。你呢?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什么梁山入伙,难不成是想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那少年轻轻咬牙:“可是,阳关道,也不好走……” “也许比黑道更难走。但是在阳关道上,你的拳头,可以用来做更多的事。” 那少年静默半晌,朝武松深深一拜。 “多谢兄长教诲,岳飞受用不尽。敢问兄长大名?” “清河武松。” …… 潘小园再也无法欢乐的围观,腿一下子软成面条了。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少年让武松扶着站起来,转而朝她一揖,温润一笑:“小弟岳飞,相州汤阴人氏。方才多谢姐姐暗中相助,小弟愚钝,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看姐姐也非等闲人,愿求贵姓。”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姐姐命了。被武松叫声姐,了几个名字。武松边听边摇头,自语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对我恩师胃口。可惜他眼下不知何处……” 岳飞立刻道:“兄长师承何人?” 武松正犹豫,潘小园抢着说了:“周侗周老先生。” 也不知道是直觉快于思考的速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突然记起来,周侗周老先生,与历史上的岳飞,好像有那么一点关系。 武松见她口无遮拦,一惊,瞪了她一眼。 岳飞却眼睛一亮,说:“是他!小弟曾听我的一位教头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辈,此时似乎在陈留地方休养,只是我们一直无缘拜见……” 武松喜出望外:“老先生还在人世?” 岳飞点点头。 武松喜不自胜,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东京路上,可否费心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帮我带一封信,我给你引荐……” 一面说,一面几乎是抓着岳飞拖走了。岳飞回过头,朝小潘姐姐丢下一个抱歉的眼神。 潘小园拾起方才两人过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叹口气。这年头,果然不会点真本事,就只有被当路人的命。 武松进了店,讨了纸笔,手底下却犹豫了。先是担心自己写字不好看,问遍了整个酒家,似乎没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只好亲自动手;然后又纠结了半日的称呼问题,最终还是没敢称恩师,只是称了前辈。 真正下笔之后,他倒写得很快,但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写到那件十年前的旧物,说自己斗胆观看,眼下不知将其怎样处置;接着写了和岳飞的相识经过,力荐此人人品。最后犹豫了又犹豫,没敢写自己这两年的近况。 武松封好信,怅然若失了片刻,交给岳飞。 仆人八叔已经彻底醒了。岳飞郑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内众人一一道别。 孙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脸红。小潘姐姐倒是没那么豪放,但对他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怀――因此也少不得羞涩。各自说了些客气的套话。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园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他:“岳……兄弟,江湖凶险,你可记着你家八叔的话,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 岳飞有些不解,但依旧认认真真地答应了,转身挑起担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别。 孙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才回过身,半是质问、半是埋怨地对武松说:“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笑笑:“没说什么,只被他教训了一顿。”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9.10 “你方才和那位姓……姓岳的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一回到酒店里间,就看到潘小园郑重其事地站在那里等他,脸上是不常有的慎重,手中无意识地抓着一片抹布,问的却是跟孙二娘一般的话。 他笑笑,说:“我给他讲了不少行走江湖的要义须知,这孩子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吃黑道的亏了。” 难得碰上一个资质脾性如此对他胃口的小弟,武松少有的心情舒畅。跟孙二娘还得随口撒个谎,眼下似乎也不必了。舒舒服服在椅子上坐下来,抬眼一看,却一愣:“怎么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更加紧张复杂,该怎么告诉他,她所知的岳飞,确实并非是被坑死在黑道手里? 她以为她来到的只是一个以小说为蓝本的世界。可是就在方才,和岳飞的相见,让她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感。 这个世界,和她所知的那个历史上的北宋,究竟有多少异同?那个有着温润微笑的男孩子,究竟是会按照历史的轨迹,成长为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民族英雄,还是会就此泯然众人,守着一点点艰难得来的功名,在和平岁月里碌碌一生? 潘小园目视武松,鼓起勇气,说:“二哥可有空闲,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如此低声下气的口吻还真是罕见。武松居然有点不适应,眼睛没看她,而是看她手里的抹布,吐出一句“不敢”,接着手指对桌的椅子,意思是请坐。 潘小园十分乖巧地依言坐下来,思索着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不太突兀。 “嗯,前日二哥提到江湖,什么八山十二寨,京畿路,江南明教……这些,都是我们大宋的地方?” 武松点点头,随即抿出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微笑:“嫂嫂怎的开始对这些感兴趣了。” 她叫一声哥,他也就回一个嫂,丝毫不占任何便宜,连一点点被拍马屁套近乎的嫌疑,也早早的扼杀在了摇篮里。 潘小园不管他称谓,接着问:“那么,大宋之外……又都是什么地方?” 武松随口道:“咱们北边是大辽,契丹狼主治下。怎的?” 契丹奉狼,因此民间称其首领为狼主,尤其受到各勾栏茶坊中说书先生的青睐。 潘小园点点头,继续问:“大辽再以北呢?” 武松一怔,眼神中透出些警惕:“你问这干什么?” 潘小园无辜微笑:“世界这么大,一双眼看不完,听听还不行么?” 武松再次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位嫂子。初识她的时候,不过是数月之前,有叔嫂的界限在,出于对她的尊重,从没有追根究底的了解过;但凭着印象,也知道她出身不高,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女子,只不过偶尔……不分。 但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如今她那点不安分的劲儿,却似乎转移到了别的方面上――方才这些问题,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想起来问的?难不成真的是他那日的一番话,把她带“上道”了? 若换成个眼界低微的角,此时大约会怀疑一下,潘小娘子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对于武松来说,这转变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却也是情理之中。经历了这么多巨变,谁不会有个脱胎换骨。就说他自己,被高手垂青调`教,十几天之内判若两人,已是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人。 左右无事,便跟她聊聊又何妨。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大辽以北,我没去过。大名府倒是偶尔有人北上经商,听说那边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颇有些凶悍的胡人。” 那便是后来横扫北方的金人完颜氏政权了。潘小园心中默默补充道。随即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此时的大宋,还没有受到什么太致命的威胁。 至于大辽,立国时间甚至长于宋,武松身处江湖,于朝堂之事并不太熟稔,在他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北方。自他记事以来,两国一直处于友好和平的状态,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从没有过任何冲突。 潘小园飞速地吸收着他说的一切,慢慢和自己内心所知一一对号入座。算起来,辽宋澶渊之盟订立已过百年,百年之中没有战事,双方互约为兄弟之国。虽然宋每年输辽巨额“岁币”,但最终都通过边境贸易赚回好几倍来。况且相比大额军费,这些岁币实在是九牛一毛。 当然老百姓里,也有不少人觉得窝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异族人,供他们去快活?” 但对于百姓来说,安居乐业才是第一位。就当是多交点苛捐杂税。因此大家对“岁币”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武松也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大宋这些年来,从没打过仗?”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历史书上的说法了。长期的和平,虽然造就了无与伦比的经济繁荣,同时也滋生了*的官府和孱弱的军队,以至于林冲这种八十万禁军教头,权势竟也有限得可怜,直至被当朝太尉逼的走投无路,以至于落草做强盗…… 她刚问出这句话,武松还没来得及答,便听到旁边有人大笑:“哈哈,怎么会不打仗?不然你们以为,方才那小崽子去应武试做什么!” 张青。潘小园和武松相谈甚欢,又没拉帘又没逐客,张大叔自然而然地坐下来插嘴。岳飞既做不了他的小弟,在他口中也就变成了“小崽子”。 潘小园一惊:“哦?”随即明白了,试探着问:“西……西边?” 张青笑道:“小妹子还挺通晓时事。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前些年不是刚把西夏那帮兔崽子打得屁滚尿流?我是没见到,但听二龙山的杨志大哥说,他是关西人,见得当时进京请降的队伍里,花花绿绿的人,稀奇古怪的兽,什么没有!――哦,对了,我那结拜兄长鲁智深,过去也曾是老种经略相公手下的提辖军官,打仗有功呢!” 一番话,轻飘飘的点出了他无与伦比的人脉。而潘小园早就佩服得目瞪口呆。鲁智深的官阶相当于西北边防军少校营长,而且他还真刀真枪的打过西夏! 然而如今,也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和尚强盗罢了。 怪谁? 武松听闻“老种经略相公”,也是肃然起敬,正道:“延安府种师道,驻守边关,是个好将领,极为容人。宋大哥也曾建议我投他那里去过。”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了时事,从种师道聊到了宗泽韩世忠,骂了骂蔡京童贯,又极有创造力地嘲讽了两句当今官家。潘小园乐得做个隐形人,不动声地收集着所有她不明白的信息。 如今的大宋确如她所知,四国环伺,便是辽、夏、吐蕃、大理。其中吐蕃和大理与宋的交往并不太多,充其量只是些茶叶和马匹贸易;西夏那边小打小闹,从来都是让延安府、渭州府轻松收拾的节奏;而辽国与宋更是绝无开战的因由。《水浒》小说后期描写的什么宋江招安后征辽,基本上属于罗贯中的脑洞。 而那个日后将大宋国摧残得欲仙`欲死的金……听武松和张青言语,眼下似乎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恩怨,和大辽的关系并不好,时常在辽国境内作作乱,抢抢东西,相当于一个极北的梁山。 和宋人的关系也淡泊得近乎于零。与大宋唯一的交集,就是一些土产贸易。 “……武松兄弟,见过长白山那边的参么?哥哥我在大名府的药铺里见过一次,你猜多粗?得多少钱一支?” 武松显然是没见过,附和着张青笑道:“想必是十分珍稀了。回头咱们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就去北边挖参糊口。” 脑洞真大。潘小园忍不住埋汰了一句:“那长白山里的虎,想必也比中原的大得多,武二哥可得格外小心。” 武松和张青一愣,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潘小园也嗤的一笑,轻轻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政治专家,水浒世界和正史本身多有出入,她也不清楚目前自己所属的确切年代,但从眼下的情报来分析,第一,若没有什么神转折,今后至少还会有十年以上的和平;第二,水浒后期的那些战争剧情,看起来实在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没有打仗的必要…… 也许,梁山不会走招安的路子,征辽征寇,落得个七损八折。 也许,岳飞真的会默默无闻一辈子。 一切还属于未知。 潘小园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免不得一惊,仿佛孤独的夜旅人埋头前进,突然间灯光大亮,照出身边无数条蛛网般岔路。 她默默出神了好久,等再回到现实,天已是一片漆黑,厨房里传来奇异的香味。 还是孙雪娥把她拖出去吃饭的。方才她和孙二娘一齐消失,在厨房里鼓捣了又鼓捣,居然整出一桌赏心悦目的晚饭,糟鸡、煎鱼、用一根柴禾炖得稀烂的整个猪头、再加上几味鲜汤,虽然孙二娘店里原料粗陋,调料不全,很多厨具又都已经打进了包裹,但孙雪娥超常发挥,一时间店内店外,所有阿猫阿狗口水齐流。张青眼看着一桌子从没见过的齐整饭菜,感动得眼泪快出来了。 几人欣然落座。孙二娘不计成本地端出了店里最好的酒,烫了一桶,算是和武松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宴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男女混坐无人觉得不妥,只有孙雪娥扭捏了一会儿,才自己安慰自己,如今她跟张青孙二娘算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同席的。潘小园则根本不在乎,脑子里还恍恍然想着什么西夏,什么大辽,什么老种经略相公。 张青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饭,稀里呼噜一阵开动,连话也少说了。孙二娘殷勤给武松夹鱼夹肉,隔着俩人,汁水都滴了一桌子。 纵然张青清楚自己媳妇的尿性,这时候也不免尴尬,咳一声,提醒道:“武二哥自己会夹菜。” 武松却也不像白天那么配合,东西堆在碗里,一样也没吃。潘小园在旁边看着,莫名其妙有些幸灾乐祸。 孙雪娥一脸委屈。在她的认知里,辛苦做出来的饭菜不被人认可,简直就是灾难。 “武都头,大英雄,这红烧肉不好吃吗?还有这个鸡……” 武松摇摇头,难得的跟孙雪娥说了一句话:“不是做的不好,只是我自己不愿吃。”顿了顿,又似乎觉得不该浪费人家的劳动成果,左右看看,干脆把碗推给张青,自己简略地道:“武松兄长新逝,我就吃些青菜米饭即可。” 清河武松在景阳冈十八碗不醉,到了她的店里,却几乎是滴酒未沾,只是喝茶喝水,前两顿也只吃了素馒头;江湖上传他喜着鲜衣,但甫一见面,他却是一身素服。再看不出个中缘由的,恐怕只有孙二娘一个糙大姐了。 孙二娘连忙笑道:“是我疏忽了,兄弟莫怪。不过咱们江湖儿女,哪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这种事过了断七就算过去了,心里面敬畏鬼神就足够,也不用什么一年两年的,不然还不得憋闷死!” 武松淡淡道:“我省得。” 孙二娘看着他一笑,眼珠子一转,却又看到旁边那位武松嫂子,面前碗里明明白白的摆着一块肉呢。 潘小园一个激灵,后知后觉的什么都明白了,忐忑看一眼武松,一时间竟生出些罪恶感来。 这下子连张青也注意到了,咽下嘴里的酒,瞥一眼自家媳妇,意思是别管闲事,再看看武松,他也不解释,脑门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糟心。别问。 一时间饭桌上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孙雪娥委屈道:“你们都不爱吃吗……” 张青打个哈哈,刚要说两句话热场,门帘一掀,一个小弟喜笑颜开地进来汇报:“大哥,梁山刚刚来信,三天后,大部队经过咱们十字坡,到时会派人来接应。”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9.10 潘小园伸手拂过店堂内的桌椅柜台。那桌子上的木纹微微凹陷,里面积着陈年油灰;椅子也因为常年使用,被坐得凹下一个个半圆。墙壁上是被熏黑的纹路,还带着淡淡的灯油气息。墙里嵌着极粗极长的老木框架。房梁上吊下来几条熏肉火腿,还有几个写着菜名和价格的小木板,此时都已经用心擦干净。 张青夫妇经营十几年的老店已经向她交割完毕。厨房、地窖、甚至休息室后面的那个暗室,都已经带她熟悉了个遍。那厨房里还留着不少腌菜、面粉和酒坛子,足够这店再经营两三个月的。柜子的暗格子里甚至还有两包蒙汗药,以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孙二娘已经教给她基本的用法,说万事靠手熟,稍微练上个一年半载,算计个孙雪娥应该不成问题。 那一摞厚厚的账本藏在酒柜底下带锁的抽屉里。除了十几本黑账,另外还有一个小本子,是潘小园对酒店未来的细密规划:招收多少小二、保镖和厨师,添置多少家具,打通多少原料供应渠道,如何理财,如何营销,如何经营人脉,甚至包括,养一只猫。 “没想着嫁人?给你这店找个店主?” 这是孙雪娥听完她的规划以后,唯一问出来的话。 潘小园微笑:“我就是店主。” 孙雪娥完全不理解:“可是……店主只能是男的,你只能是老板娘啊,你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一个人开酒店,让那些大男人都听你的话。” 潘小园觉得这确实是个挑战,不过,“你说你孙二姐若是没了老公,一个人开店,会不会有人敢不听她话?” 孙雪娥想想,嘻嘻笑道:“那是不会。不过,我看她还是得找个男人——话说,他们说梁山泊里有的是单身小伙,我要是去那里当个厨娘,铁定得有人排队讨好我……到时候,嘿嘿,我就挑个可靠的,终身有托……” 潘小园表示衷心祝福。西门庆的脑袋虽然暂时掉不下来,但让那脑袋上多一抹绿,她是完全不介意的。 孙二娘他们则没那么乐观。收拾完所有的箱笼细软,孙二娘拉住潘小园袖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醒:“六妹子,虽然说你轻功高、胆子大、脑子灵,但做生意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在十字坡开店,你可知我们过去是清算了多少黑道上兄弟,才有今日的地位?说实话,你姐姐我为了这店,早就打架打烦了,这次跟武兄弟上梁山去,也算是省心!你就真那么想接我的班?” 潘小园连忙笑道:“只要是钱能解决的就不是事儿。我不会打架,难道还不会花钱雇人打么?你放心,我这人一无是处,最会赚钱。” 孙二娘被逗得哈哈大笑。绰起朴刀,挑起行李,回头道:“以后来看你!” 所有的阿猫阿狗店小二,都忠心耿耿地跟着旧主人,打包准备去梁山。潘小园倒也不在乎。毕竟不是自己的心腹,毕竟都是有过犯罪前科的,自己也不一定降得住。 但眼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一切从头开始,却也是件棘手的事。 突然想起来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连忙过去叫住张青,跟他商量:“张大哥,我在阳谷县时,雇过一个伶俐的小姑娘。能不能劳烦大哥,派人去阳谷县寻访一二。倘若那孩子过得好,倒也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就给我接到十字坡来,算是帮工——当初的雇佣期还没过,她家里人纵然不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张青大笑,连道好说好说。 “别说是请人,就算是绑架,我兄弟们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 潘小园连忙赔笑:“不用绑架,不用绑架。我这里有雇佣文书。” 是当初“被捕”之前,和那一叠证据钱引,一股脑交给贞姐,又马上落到武松手里的,这时候早就回到了她身边。张青要了来,派了两个可靠的小弟,嘱咐几句,打发他们上路了,言明把人送到,再去梁山汇合。 潘小园连声道谢。心里也约莫清楚,张青手底下的那群古惑仔,估计不会好声好气的用什么合法手段办事。但她更清楚,贞姐留在家里,基本上也就是受苦的命,用不着对不起她父母。 其实论做生意,她第一想要拉拢的,是那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但她一是不完全放心那只猴子的人品,二是郓哥在阳谷县,生意做得熟门熟路,又有老父拖累,不一定愿意搬家。于是就没提。 梁山来的大部队已经歇在了酒店外面。十字坡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哗。天渐热,道路两旁开满无名的花儿,一派青青生气。 青州已被梁山兵马成功攻克,梁山众人脸带喜,人人肩挑手提,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半数干脆赤膊走路,居然还带了个锣鼓队,趁着歇息的空当儿,群魔乱舞,一片喧嚣。吵嚷声中,张青大叔已经混入人群,施展他的忽悠功力,开始跟人拜兄拜弟了。 潘小园忽然觉得眼有些湿。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泊梁山忠字旗,这算不算见证历史的时刻? 肩膀被轻轻一拍。她忙转身,武松朝院子后门外的小路一努嘴。他已经跟梁山派来的人接上了头,此时梳理得整齐,腰间悬了一柄崭新的刀,穿一件素薄衫,系了麻鞋,一副远行的打扮。 潘小园默默跟出去,两人并排走了一阵子。从一开始差点让他一刀割喉,到现在好不容易俩人见面不呛呛,实在是很不容易。因此她心里也稍微有了那么点分别的怅然,好歹算是患难之交,下次见面不知道猴年马月,最好给彼此留一个正常点的印象。 武松总算开口:“再问你最后一次。” 这问话更像是警告。他的眼底漆黑清澈,点点傲气藏在最深处。 潘小园连忙停在一棵大树前面,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想好了,就留在十字坡。 她觉得自己跟过去的潘金莲性格上还是有些共通之处,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痴劲儿。 当然,这性格放武松身上或许更合适些,毕竟他曾经身体力行,实践过这十个字。 武松叹口气:“你就这么不……” 他当然知道,她死活不愿意去梁山,其中缘由大部分还是为了躲他武松,可总不能问:“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于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这么看不上梁山?” 潘小园摇摇头。怎么告诉他,她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安稳富足的过一辈子,而梁山,是眼下这世界里最不可能岁月静好的去处? 她反问:“你就那么看不得寻常人的生活,非要走那条弱肉强食的黑道,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居然是照搬了武松训诫岳飞时的台词。武松一咬牙,悬崖勒马,克制住跟她反唇相讥的冲动,冷冷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多说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只警告你,就靠你这点小聪明,若能在十字坡活过一年,武二回来给你磕头!” 比起孙二娘那隔靴搔痒的“忠告”,这话直接就是一把刀子。潘小园心中一凛,冷汗立刻下来了。武松是何等的老江湖,这种事上,他就跟指路明灯似的,基本上不会看走眼。 虽然她觉得,武松这话,与其是真不放心自己,不如说是怕辜负了他大哥的嘱托,让他不好交代罢了。 她还没想好合适的回敬的话,武松又笑了,重新慢慢往前踱步,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不过,你眼下是自由之身,武二也无权过问。以后,请你好自为之,如遇不平,莫要逞一时之气,遇事忍让着点。” 潘小园一怔,没想到他走过场似的威胁了几句,这么快就让步了,还有点谆谆叮嘱的意味,配合着那笑容,简直是忠厚仁德之相。忍不住跟着“哦”了一声,突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十字坡黑道往来甚多,其中不乏难缠的角。但黑道间也分阵营派系,你若要周旋,不可一味强硬,像孙二娘以前那样,想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忌惮。你自己万万不能胡乱揽事,否则就是找死。”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他认真的神,默默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倘若遇到摆不平的事,你只要提清河武松的名字,识相的,应该不会找你麻烦——若有人连我也不识得,只能算你运气不好。” 他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像是老师在布置功课,可潘小园却连答应的勇气都没有了。怎么他越说,自己越心虚呢,她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经营酒店,现在看来,似乎成了生死大冒险了? 武松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往道旁走几步,接着嘱咐:“女人家独自讨生活,未免受人觊觎。你要是还想开下去这店,最好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若真不在乎声名,哪怕出钱雇个假的,能省不少是非。” 潘小园竟被他说得十分狼狈,这种事上,他倒是跟孙雪娥一般见识!用力反驳道:“用不着……” “官府的打点必不可少,不管你是正经做生意,还是有什么黑勾当。逢年过节,该花的钱不能省,该送的礼不能缺。不过,也休要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记得学会哭穷。” 潘小园“嗯”了一声。他在官府做过都头,这算是把压箱底的经验都倾囊相授了。 她也开口,声音意外的有些涩:“我会……每月派人给你送个信,报平安……” “倘若哪个月不见你来信,我也未必会来救命。梁山泊周围,济州府剿匪官兵环伺,出入不方便。”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点一言难尽的感动,这会子都让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还有别的吗?” 武松摇摇头。方才那几段长篇大论的嘱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话都说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离开,把时间留给她静静的琢磨,不时抬眼看看远处,神肃静。 潘小园抬头,还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余光看他硬朗的侧脸。他微微低了低头,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躲闪。 终于,武松开口。 “时候不早,武二该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嫂嫂,就此别过。” 他转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间的刀跟着轻微晃。 不远处,杏黄旗飘,一方整齐的兵马隐约可见。林中鸟语花香,香气让风送到远处,仿佛提前欢迎着远行的旅人。日光斑驳,青草蔓蔓,说不尽的柔软可爱。 从此他就属于那旗子了。潘小园突然感觉眼睛被那绿意蛰了一下子。 她也郑重的行了个礼,轻声跟他道别:“那么,叔叔保重。” 然后转身就走,衣袂拂过草木,沙沙轻响。她忍不住回头,武松也已经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园心中勾勒着自己未来赖以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这厮,虽说是怕她死,但应该至少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有过一点点关心的人,又能数出几个? 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就像一场疲劳的急行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头,我是这店的新店主? 眼看那黄胡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后面小喽啰也嚷嚷着围过来,潘小园吸一口气,转身就撒丫子飞奔。 听得后面黄胡子大叫:“孩儿们上啊,追上这美娘们的,有赏!哈哈哈!” 潘小园使出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哭,口里乱喊着草泥马王八蛋。那点泪顷刻间就让风带走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大呼小叫,声音顺着风,忽强忽弱的传到她耳朵里。 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意在烧店泄愤,对于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傻帽,只是即兴追来玩玩。等潘小园看到远处那面杏黄旗的时候,后面的追兵已经被她远远甩开。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锣鼓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而她胸中也几乎要响成风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松,他正和几个同样高大的汉子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简直如同见到亲人。潘小园被脚下土坑绊了一个踉跄,再也绷不住,踉跄着一头扎过去,让他稳稳扶住胳膊,戳回地上。 武松这才起身,诧异道:“怎么了?” 她抚胸喘气,站直,尽力维持一个稳重的形象,可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顺着脸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静了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呜,王八蛋……” 十字坡头一次云集了这么多江湖好汉。无数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她身上,围观这位梨花带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松略显尴尬,放开她,转头看了一看,“有话好好说……”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抢劫放火!看样子是、是孙二娘的对头……”她倒还不忘挑拨离间,把自身的悲剧上升成梁山的面子问题,“我的店……账本、钱……” 苦大仇深地往远处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经烧得旺盛,缕缕黑烟直上云端。周围一片惊叹。 她咬牙再骂:“杀人放火挨千刀的贼!” 武松却没跟她一起同仇敌忾,只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开不成了。” 潘小园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听他的语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心里一道闪电劈过,一下子大彻大悟,脑门子上好像爆了个二踢脚,那火嗖的就窜上天了。 “武二,你……你简直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你知道我在那店面上下了多少功夫!”她总算知道江湖好汉们为什么动不动打架,这会子脑袋发热,将他当胸揪住,抡拳头就打。让他轻轻巧巧躲开了。 “你……你有种别躲!你这是平白欺侮人!这他奶奶的又是哪个王八蛋教的!” 武松身后转出来一个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关武松兄弟事。实在是二郎说起,担忧娘子安危,小可斗胆自作主张,绝了娘子归路。事出无奈,宋江在此先行赔罪了。” 潘小园:“……” 她方才骂了多少句王八蛋来着?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 影子 潘小园迅速接受了现状。【.】史文恭何等本事,哪那么容易死。 只是消瘦了一大圈,脸颊略有凹陷,额角还留着些擦伤。右手笼在袖子里。朝她一拜之际,腿上略显出跛来。 但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极低极低的惊叹:“你是怎么找来的!” 史文恭轻松微笑:“道上见着梁山泊戴宗,左右无事,这就跟过来了,他跑的挺快——他说我死了?” 她茫然点点头。史文恭的本事即便只恢复了两三成,也有轻松置戴宗于死地的能耐。他没对戴宗动手,多半是看在她潘小园的薄面上。 可是…… “东京城里眼线这么多,你……你又藏在何处?要是让这铺子里任何别人发现了……” 史文恭微笑:“怕娘子真的以为我死成那副样子,也只能冒险前来解释一句。娘子倒是心系小人安危。” 潘小园没好气:“你死了,我得受连累。” “是怕这个么?” 眼前微光一晃,小匕首递过来,收在鞘里,刀柄冲着她。 如此准确地让他预估了如此自私自利的心事,潘小园有些脸红。 “娘子不必担忧,眼下没人能捉到我了。娘子所赠之物,我也不需要了,今日特来送还。” 她没接,心里还是好奇,一个个疑问涌上来。 “他们真的以为你死了?不会再追你了?” 史文恭笑一声,月光下的脸色忽然有些阴暗。 “娘子真想知道?” 潘小园点点头,警惕地看他。要是他再敢说什么“亲一口就告诉你”,她不介意再往他脸上招呼一巴掌。但以眼下史文恭的能耐,这一巴掌多半会胎死腹中,连一丝小风都扇不动。 但史文恭这次没卖关子,笑道:“娘子真想知道,小人也不敢隐瞒。养伤的时候,的确是被梁山军马追来追去,不得安宁。我想着,就算是为了不连累娘子,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潘小园咬牙,这人即便是憔悴了一大圈,也没忘了时刻嘴上占便宜。 “然后呢?” 史文恭冷冷一笑,轻描淡写:“要甩掉那群‘好汉’也不难。寻个和我身材相似的老乡,一刀刺死了,伪造些伤痕,放在马上,再往马腿上戳一刀,自然就什么都解决了。” 潘小园失声道:“你、你……” 她几乎忘了,这个对自己彬彬有礼、极尽谦恭的男人,本质上是不在乎滥杀无辜的。他跪下的时候何等卑微,站起来,目光炯炯面对她的时候,就显得何等高大。 但这不妨碍她…… 啪!用尽全力,清清脆脆往他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手腕连着胳膊生疼。 史文恭躲都没躲,抚着自己脸颊,轻轻一笑:“多谢娘子体谅,这下子倒平衡了。” 潘小园:“……” 是谢谢她没有和上次扇在同一边吗? 突然对此人充满厌恶,冷冷道:“好吧,多谢你来看我。江湖险恶,以后各自珍重。” 史文恭神色微有落寞:“是你非要问的,我不想编假话。” 一直恭恭敬敬称她“娘子”。此时突然说了个“你”,戳得她心里一跳。 默然不答。史文恭将匕首往前再一递。 “那么娘子的东西,完璧归赵……” “你帮我扔了吧。杀过人的刀,我不想要了。” 史文恭苦笑,不再坚持,匕首收回怀里,又忽然犹豫,问:“娘子,那信……” 潘小园扬起下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让我冬天取暖,不小心混在一堆杂物里,烧了。” 半开玩笑一句话,看他反应。 但史文恭显然不吃这一套。没显露什么情绪,反问一句:“武松倒没话?” 她轻轻一笑。武松当然跟自己是同一战线。 史文恭叹口气:“可惜。” 轻飘飘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 潘小园突然又觉得不能就此跟他江湖不见,咬牙叫道:“等等……” 史文恭立刻转身,眼眸轻闪,笑道:“娘子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小人。” 不接他这句话,直接说:“周老先生……正月十六日,仙逝了。” 史文恭点点头,神色似乎是无动于衷,只有袖子微微颤抖起来,沉着脸,忽然抓住她肩膀。 “葬在何处?” 感到他手上的冰凉,透过衣服穿进来。她有点怕,微微向后缩了缩。 “恩师去世之前,收了我做徒儿。”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依依不舍的,手撤了回来,规规矩矩跟她面对面。 潘小园想着,他终究是对周老先生有些香火情分的。那日没对岳飞下毒手,便是明证。眼下自己抛出这个身份,他不敢再有无礼。 史文恭见她警惕,自己笑一笑,“算了,娘子大约也不会告诉我。不过娘子放心,我会遥相祭拜的。” 她点头,算是同意了。 小心问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史文恭笑道:“娘子以为我是铁打的人么?” 栽了这么大跟头,几乎算得上是起死回生,自然得休息恢复好一阵子,尚且不一定能回到以前的武功造诣。他衣衫单薄,行动间微现褶皱,底下不知密密麻麻的包扎着多少新旧伤口。 潘小园自然理解,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做我想做的事。” “去找完颜宗翰么?” 他摇头:“上次,选错了合作的人。” 她心里倏然一动:“那现在呢?” 见他慢慢亮起来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了,心里微微一沉。 “朝廷中依然不乏主战派,是不是?但战争必定害人性命……” 史文恭涩然摇头:“娘子总是把小人往坏里想。我若是真的害人千万,百年之后,难道会让人敬仰不成?” 潘小园心中说,那可……不一定。 但还是不反驳他这句话。一面飞快地想着合适的措辞。 那日和周老先生相见,让她多少明白了这两位昔日师徒的分歧所在。史文恭野心磅礴,一心建功立业,而周侗感叹民生多艰,厌恶杀伤。 也许……在某一时刻,这两者并不矛盾? 跟他客气地说:“史官人,奴家浅见,辽宋虽非长久的友邦,但若要灭辽,也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你是与金国人打过交道的,若是……若是能让辽金势均力敌的对峙,咱们宋这边……就算没有兵祸,你……也算是造福于民……” 史文恭静静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笑,大约是笑她着想法的幼稚。 “久病之躯,不下猛药,难道会自己好起来么?” 她有些焦躁,也不跟他绕弯子了:“那你便是还要淌这浑水了?这次又是支持哪一边?” 史文恭不假思索:“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她冷笑:“若是梁山会得天下呢?怎的,你也去分一杯羹?” 史文恭忍俊不禁:“史文恭都已死了,换个身份还不容易?” 如此坦荡的投机主义者,潘小园前所未见。终于意识到,就算她手里握着他一条命,就算她能受他的磕头,在有些方面,她还是永远无法对他做出丝毫影响。 忽然听他放低声音,轻声补充一句:“不过,若是有人要做什么……将娘子置于危难之中的事,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潘小园脸上一红,终于不愿再装糊涂,回他一句:“你现在就置我于危难之中。这院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让人发现。” 史文恭一怔,随即笑道:“娘子还是信不过小人的能耐。那么,史某告辞。” “不送——对了,平日里,你在何处?” 史文恭立刻微笑回道:“也只在娘子前后罢了。” 她心里一虚,“以后怎么找你?” 一柄完全不受她控制的剑,起码要知道,它会指向哪里。 史文恭微有犹豫。 “娘子以后会再找我吗?” “也许吧。”模棱两可,不能留给他言语上的把柄。 “不介意这个了?”小匕首扬了一扬。 潘小园咬牙。这人时刻不忘交易。这是让她必须做选择,原谅他的滥杀无辜,才能换得他以后的联系方式。 下决心点点头。巴掌已经扇过了,表示不介意。逝者已矣,就算她不原谅,他此后还能立地成佛不成? 但依然要表态:“请你以后少做这种事。” “你以为我乐意?” 两句话说过,算是谈妥了条件。史文恭这才开口。 “风门……欠过我的情。” 她大吃一惊。以史文恭的过去的身手,要想给风门那帮偏科生来一个“拔刀相助”,倒也算不上太难。如今梁山上都以为史文恭已死,“通缉”他的江湖令撤销,无法无天的风门自然用不着跟他划清界限。 整个东京城的良心下水道,看来都是他的栖身之地。惊叹之余,有些凄凉。 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 史文恭越来越开心:“娘子看来确实舍不得小人。” 她心中一团火,举起手来又要招呼。这一回,手腕被轻轻钳住了。史文恭袖子里的臂膀,看起来也不比她的粗多少。手上伤痕斑驳。 “小人也不想任人欺侮。哪怕你蒙我恩师青眼相待。” 看来他并不觉得言语上的无礼有什么错的。不跟他计较。也没那个计较的本钱。其实,他没有暴力侵犯的意思,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用力把手抽出来,自己说自己的:“风门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和他们说了吗?” 史文恭笑道:“没有娘子的许可,如何敢说——话说,风门中很多人猜测,你们是明教的手下呢。” 潘小园忍俊不禁:“真的?” “但我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瞒。就算他们知道你们来自梁山,也是万万不敢惹的。” 她答得干脆:“不想节外生枝。也请你替我瞒下去。” 史文恭垂首不答。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他又要开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6 分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9 暗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0 房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1 心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2 食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3 房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4 军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5 白矾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6 钥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7 金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8 典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9 嫁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0 下血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1 述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2 回山 长夜漫漫。 武松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明之前立刻出发。这破庙离阳谷县只有不到十里地面,搜捕的官兵就算再懒散,散散步都能散来此处。 潘小园知道此事事关两人安危,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声赞同。孙雪娥呢,现在她连呼吸都紧着嗓子眼儿,生怕声音大了些。喉咙里咕哝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指着自己,用口型说:“那我呢?我也要走?” “你若想留在原地,那就悉听尊便。” 孙雪娥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别呀……呜呜,我无家可归了……” 武松还没表态,潘小园先听不下去了,孙妹子的哭声简直要人命。 试探着建议:“要么,找个相近的客栈、村落什么的,给她放下?当然咱们要小心,别暴露……” 武松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说等走出阳谷县地面,寻个尼姑庵,给人家点钱,让她暂时寄身——这时候的庵观寺院,常兼有客栈旅社的功用——她有烹饪的手艺,找份正经人家的工作不难,随便当个厨娘,足够养活自己了。以她的相貌和手艺,想娶她的人,估计也能排成一个小长队,让她挑一阵子。 最合适的,就是西南一百二十里外的莲花庵,地处清静,通往那里的路上官兵少至。 孙雪娥哭得抽抽噎噎的,捏着自己那断了一半的鬓发,意思是:我不要出家! 武松不理她,自己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铺了个小铺,远远地睡了。那边轻轻的鼾声刚起,孙雪娥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闸,轻声说:“喂,六姐,你这小叔子,真的会杀人?他是不是要把咱俩都卖了?你说我能不能找到老爷?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出家?……” 思维十分跳跃。潘小园尽可能简短地答:“会。不是。不能。不跟……”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自己却犹豫了。原本计划,了结了西门庆,自己就再无牵挂,自寻出路。可如今西门庆已经大约跑到了千百里之外,难道武松会一直满天下的追去? 如果他身边一直带着俩累赘,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要把这俩累赘处理掉,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的。潘小园觉得自己倒是可以自觉走人,但又已经向武松保证,杀西门庆的时候,自己在场见证。倘若真的就此跟他天各一方,这时节,世界比想象的大得多,再见面可就难了。可要是一直跟他栓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心脏受不了,最起码得减寿十年。 况且这些打算还不能告诉孙雪娥。一是她不一定理解,二是,在她面前谈论杀她老公,真的不太好…… 虽然如今看起来,孙雪娥对西门庆也未必有什么深情,反而是依赖更多一些。看似花团锦簇的五姐妹联盟,其实并没有外人认为的那样忠诚不二。 这也难怪。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大姐,先是做丫环,后来仗着一手厨艺,入了西门庆的法眼,依旧是伺候人——她始终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眼界。 这么想来,她也不免可怜。她只能通过服侍别人,来讨得自己生活的资本。没了西门庆这个主心骨,她立刻成了没头苍蝇。 而现在,她好像已经认定了一个新的主心骨…… 天蒙蒙亮,潘小园就被一阵香气给香醒了。睁眼一看,武松的那两担行李已经给翻得乱七八糟,孙雪娥已经从里面找出来一个小锅,自己支了一小堆火,煮着从行李里翻出来的面,一边挑挑拣拣的往锅里放调料。 没过多久,武松皱了皱鼻子,也醒了。睁眼一看,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刀。 孙雪娥半是得意,半是赔笑,压低了嗓子,用她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说:“武都头,大英雄,你忘啦,你昨天把刀给我了。”指指自己的耳朵,“这儿。我刚才拿来切面了,你别介意。” 武松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半天才顺了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哎,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人家不是想给你……给你们做点好的早饭吗?不是我说,你的这些面啊,太粗,煮起来根本不好嚼,还有这盐,里头全是渣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武松一言不发,拂袖而出。潘小园这开口,说:“行了,他不吃,咱俩吃。” 边说边在心里叹气。这妹子,空有一颗傻白甜的心,在这个世界里,只能是个路人炮灰的命。 武松怎么会吃西门庆的女人做的东西呢。留着她不杀,大约是怕吓着旁边的另一个。 潘小园倒是没那么介意,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点。孙雪娥多年的厨艺训练果然不是吹的。若说潘小园卖炊饼的时候胜在营销和创意,那么孙雪娥手底下,绝对是真材实料的硬工夫。 想到卖炊饼,潘小园不禁心酸了一刻,默默把那剩下的一口面放下了。 不管她多可怜,孙雪娥现在,毕竟属于敌方阵营。 而自己呢,和武松**oss,算是友方? 潘小园心里给这个想法默默打了个叉。想得美,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她身为劳动人家出身,已经走远路走得习惯了。 她觉得武松已经等得急了。小心翼翼地伸头往外瞧了瞧,只见他坐在大柏树下面,倒是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只是沉思。影子投在地面上,和大树的影子并肩相倚,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武松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取过收拾好的行李,朝西南方努了努嘴。 昨天商量好的,将孙雪娥送去莲花庵。两个女人都没出过阳谷县,自然是武松带路。武松经过潘小园身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看好了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孙雪娥。看样子他永远不会信任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厨娘。 潘小园“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太熨帖:这是把她当幼儿园老师了? 武松又吩咐了第二句:“别忘了问话。”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赶紧答应。西门庆到底逃到何处,武松已经追问了不止一回,但孙雪娥始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也许她是真不清楚,也许只是害怕武松——她是说过一个“西京”,可焉知那不是西门庆放出的烟`雾弹,故意告诉她一个错的? 而孙雪娥显然更信任潘小园。说不定换了她,能多套出点线索。 潘小园思量了一下孙雪娥妹子的智商,不觉得自己能有所突破。 但是孙雪娥的到来,却又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自己在心里寻思了又寻思,等日头升起,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把武松叫住,跟他商议:“那个,叔……” 马上又闭嘴。叫什么也不能再叫叔叔了,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安排拱手让人。 武松显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瞥了她一眼,“叫武二就行。” 她哪敢这么叫,依稀记得,整个水浒世界里,如此没心没肺、敢大大咧咧叫出这两个字的家伙,除了武松自己谦称,最后都死了。 盘算了一圈,赔笑着开口:“那个,二哥。” 叫二郎太暧昧,叫哥哥应该无所谓。反正武松这一辈子,管他叫哥哥的人络绎不绝如同过江之鲫,他大约永远也数不清。 武松没反对,那便是默认了。潘小园松一口气,继续道:“等到了莲花庵,我想和孙氏娘子一起留下。” 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如果孙雪娥人品足够可靠,还可以跟她合伙,开个什么小店小馆子。以她的手艺加上自己的脑子,若是运气足够,不用靠嫁人,也能过得富足。 武松解下水囊,喝了口水,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潘小园正色道:“我不是来求你考虑的。你忘了,咱俩无亲无故,你不能替我做半个主。我只是……知会你一下。” 武松明显一怔,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没说话,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点点头。 潘小园接着说:“你若是需要……”她指的是西门庆的那件未了结官司,“以后可以去莲花庵查访,应该也不难找到我。” 她说完这个决定,胸口的压迫感慢慢消失了。头一次,有胆子大大方方正视武松的双眼,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而武松目光只和她对了一瞬,就垂眼看地,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便。” 孙雪娥背对着两个人,坐在地上揉脚。这会子刚站起来,回头看看,凑上来,贱兮兮地问:“哟,怎么啦,吵架啦?” 武松收起水囊,挑起行李,说:“继续走!趁午前,最好赶满二十里路。” 孙雪娥的脸立刻黑了,“武都头,武英雄,行行好,人家脚不行……” “那就留这儿!” 武松的火气好像突然大起来,撂下一句话,大踏步上路了。孙雪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别、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 “那、那你们可千万别丢下我……” 武松居然还在跟她一问一答。这两天来,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升。 * 百二十里的路,走了整整三天。前两天住的都是乡野小客店;次日他们前脚刚走,往往就来了一群人往那客店门上贴通缉令,上面绘着武松的高清大头像。敢情这些传递消息的官差,跟武松他们的步调出奇的一致。武松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大摇大摆的敲人家客店的门。 不过就算是这种条件,孙雪娥也已经快崩溃了——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一路上武松察觉到了好几次官军的搜捕,只得东躲西藏。这种拉练式的快速奔波,潘小园倒还好,毕竟在阳谷县时曾经天天徒手健身来着;孙雪娥这副慵懒的身子板儿,简直像是路边小怪被人带着强行练级。 好在胜利在望,这天武松探路回来,说明日大约就能抵达。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明显神态轻松,大约是终于要甩掉两个大包袱,心情舒畅。 毕竟是他自己夸下的口,说什么要照顾潘小园,说什么要将孙雪娥送到安稳去处,含着泪也要实践到底。况且对于孙雪娥,他虽然敌意甚重,但毕竟是计划着杀她亲夫的,对于这个没有参与谋害武大的路人,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但坏消息是,通缉令已经贴满了整个阳谷县界。再也无法在客店或是老乡家求宿。于是第三天晚上,武松指着道路外面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山洞,轻松地宣布那里就是宿处。 孙雪娥就差给他跪下了。 “武都头,打虎英雄,这、这、不太方便吧……” 考虑到男女之别,确实是不太方便。武松说:“我在外面就行。” “不、不是、这……奴家怕……豺狼虎豹……你、你听……” 潘小园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提醒一声:“你刚才管他叫什么?” 孙雪娥愣着没反应过来。武松背过身去,肩膀抽了一抽,似乎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被逗笑也要背着人,可见这人装逼之至。 武松不再理会孙雪娥,行李搬过去,生了堆火,自己率先在外面铺了干草铺位,有点让两个女眷放心的意思。 孙雪娥尖叫着在地上扒拉虫子。潘小园却觉得又新鲜又有趣。住山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日常? 要是能在山洞深处再挖出什么武林秘籍,世界就完美了。 可惜山洞深处只有更多的虫子。 孙雪娥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架起了锅,行李里拿出米、盐和清水,烧起了饭。能者多劳,她倒是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每日烹饪的活计。武松这几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东西了。 可是饭烧到一半,她又尖叫起来:“蛇,蛇!” 潘小园弹簧似的跳起来:“哪儿?” “那、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看过去,十丈以外,地平线处,似乎确实有根晃动的影子。 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杯弓蛇影。可孙雪娥哆哆嗦嗦的,坚持请武松过去查看,确认没危险;可没等武松回来,又有一只肥老鼠从火堆旁边蹿过去。孙雪娥尖叫一声,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亚于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鸡飞狗跳了好久,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上了后背,饭终于熟了。吃完饭,天已全黑,于是各找各床,睡觉。 孙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虾,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大约就做起了梦,因为潘小园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怀念自家的厨房。 而潘小园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奔波了一天,路上还要兼职照顾旁边这个话唠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涨得慌。忍了一阵子,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角落里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贵的山洞晚餐,就让她给吐了个干净。 果然是老天作对,不让她今天吃一顿热乎的? 等她扶着石壁走回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疲惫,倒下去,也很快就睡着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松还坐着,守着那堆火,火苗映着他睁着的眼睛。 * 潘小园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胃里还残存着一丝难受。 孙雪娥呼吸平稳,依然睡得像醉虾。 外面的火已经熄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烟味。月光如水,清泠泠洒在山洞前面的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武松。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纹丝不动,手里拿着他那柄惯常的刀,刀尖点着地上刀影的尖。一阵风吹过,飘起了他的衣摆和头发。 而另一个,一袭纯白道袍,手中宝剑已经出鞘。 杀气。 潘小园全身一片冰凉,如同被冻在了原地,连一片鸡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听到武松极轻极轻的叹气。 他说:“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古龙附体,放飞中…… 提示:白衣人是原著人物,有人能猜到吗 ` 感谢本章冠名赞助商: paekmu·海洋·吃吃吃吃吃·弥生三月·刺猫·弦语鸣筝·掰狗熊的玉米·arinta·风消云散·跟自己闹别扭·百里落云·阿呆·麻雀雀·之灵·kavyu·海洋·吃吃吃吃吃·弥生三月·刺猫·弦语鸣筝·掰狗熊的玉米·arinta·风消云散·跟自己闹别扭·百里落云·阿呆·麻雀雀·之灵·kavycat·柠檬草·以雅·donkey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3 做梦 潘小园赶紧站起来万福。上山以来,好汉们不拿她当外人,大多称嫂子,少数称弟妹。只有宋江似乎还记得,她跟武松还没成婚呢,依然是礼貌的一声“娘子”,让她颇为受用。 也是奇怪。远远在外的时候,想起宋江,总是想起他的心计手段,对他说不上讨厌,但总归是个路人态度;可每次一见到真人,见他对每个人都由衷的尊重理解,急人所急,说话做事周到备至,又对他重新产生了佩服仰慕,当成自己的老大哥一般。仿佛宋江的周围,真的有个能够让所有人舒适惬意的气场。 宋江连贞姐都问候到了,笑着问她两句功课,问两句在东京的见闻,生活琐事,累不累,烦不烦。 贞姐开始还十分紧张,没两句话,就轻轻松松放开了,跟宋江笑道:“大伯也去过东京?” 宋江遗憾笑笑:“还没。下次我若去了,到你的店里歇个脚,还得烦你跟我指路。” 小喽啰通报一声,吴用吴军师便摇着他的招牌羽毛扇来了。 大夏天的,忠义堂里也闷热,虽然四面都通透开了门窗,但热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进来。于是吴用的扇子终于派上用场,此时真的在呼哧呼哧的扇。 宋江让人给上了凉茶。 潘小园这就把从离开梁山以来,到暗桩如何建立、如何运作,事无巨细地向老大汇报了一遍。 当然其中不少内容是省略了的。一路上她早就盘算好了说辞,此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关于史文恭的所有事宜。自己在充实小金库的事,也顺理成章地忘了没提。 关于点心铺的营业细节,大部分都是让贞姐汇报的。一是贞姐从来没离开过点心铺,确实更加熟悉情况;二是潘小园也留个心眼儿,想着慢慢给这小姑娘在梁山上挣个前程。总不能一直是自己手底下的“丫环”。 果然,宋江吴用见她一个半大小丫头,说得如此条理清晰,数字方面毫不含糊,也十分惊讶,笑着赞了几句。 吴用对于做生意赚钱非常感兴趣,连“王茶汤”每日如何分成都问到了。还问了戴宗每次去接头,住的客房条件如何,用热水方便不方便。潘小园想着,这是也打算去东京出个差了? 宋江忽然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周老先生。潘小园会意,知道贞姐的任务暂时完成了,赶紧让她先回去。 如何面见周老先生,那密信又如何被他毁了个干净,武松早已向宋江汇报过了。因此宋江提了个话头,话题马上就转到了梁山的前途上。 “燕青兄弟写来的信,我和军师都看过了。李师师那边,确实像是个可走的路子,你们继续保持,别走得岔了。至于明教那边……” 宋江显见有些为难,商量的口气,说:“虽说我梁山与明教联手,或能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对外用兵,减少些百姓兵祸,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或是明教那边不够诚心,那我梁山便是万劫不复,就算师师姑娘给咱们说成花儿,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反贼,无可翻身了。” 吴用补充道:“宋大哥是忧心忡忡,担忧兄弟们的前程,并非瞻前顾后。” 潘小园忙点头。宋江这番话是告诉她,虽然梁山会遵循周老先生的意志,忠君救国为上,但满山兄弟们的福祉命运,也在宋江的第一位考量上。 她赶紧表态:“这是自然。梁山前程和国家前程同样要紧,我们在东京做事的,这个念想是万万不会忘的。” 至于明教那边,“等武二哥联络归来,自然便知他们的态度。” 提到武松,宋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我倒忘啦,娘子此次难得回山,不妨住他个十天半月,等武松兄弟回来,咱们山上可也好久没热闹了。” 潘小园脸上一红,赶紧下决心推辞:“这次怕是还不行。东京城里那个武二哥的仇人,奴家还得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 为了帮武松报仇而暂缓个人私事,这份“急公好义”倒是十分符合梁山好汉的风格。两位老大自然也没意见,问了问情况,勉励几句。 * “汇报”堪堪进行了一上午。等潘小园口干舌燥的出来,见贞姐还等在外头,正和萧让攀谈呢。萧让大约是来找吴用谈事的,小喽啰给他搬个凳子,坐在堂里,一面吹穿堂风,一面等着。 潘小园连忙行礼相见了。 这时候吴用也出来,跟萧让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向潘小园。 “方才有件事,小生倒忘提了。娘子的这位肱股心腹……” 眼睛居然是看向贞姐的。贞姐一愣,隐约觉得这个词儿挺大,不知道该不该谦让一下子。 潘小园赶紧辞谢:“不、不是什么肱股,帮手而已,帮手。” “如今山寨兴旺,金银财帛各种进项,巧立名目,日增月益。前几日兄弟们还提起,要是有娘子在此助一臂之力,却是好了……” 蒙上下如此重视,潘小园连忙又谦虚几句。心中想着,近来梁山规模更是连升三级,打了不少对朝廷的胜仗,不少军寨酒店都扩建了,其中的财务细节,统计起来,也得颇费一番工夫。 吴用又笑道:“当然知道娘子在东京日理万机,无暇分`身。但这位……嗯,小刘姑娘,是娘子一手调`教出的帮手,倘若能留在寨子里,钱粮方面帮个忙……这个、也是十分好的……” 潘小园和贞姐同时大吃一惊。 这是让贞姐……留在寨子里,接替潘小园以前的工作? 贞姐首先惶恐:“我、我不成,做不到……” 吴用笑道:“当然不是让你疲于奔命的干活——对了,你不是还想跟萧先生学功课?可以一起嘛。这么着,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回报我。” * 细想起来,吴用这个提议居然十分吸引人。贞姐当初在梁山上,已经是潘小园的左膀右臂,虽然并未参与制定各种财政政策,但各种算法已经是轻车熟路。眼下梁山经济无须太大改革,她只要墨守成规,按照潘小园设计的“既定方针”,事无巨细地帮忙统计计算就行了。 这样一来,小姑娘在梁山上算是正式拥有一席之地,拿工资的那种。 更别提,萧让提出,若是她留在梁山,可得继续去“梁山书院”上课,算是半工半读。 有吴用、萧让、鲁智深、武松这几位罩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潘小园给贞姐分析了一圈利弊,让她自己决定。 小姑娘纠结了一晚上,听她房里翻来覆去的,基本上没睡。 第二天,红着眼圈出来,见她就哭了:“六姨……” 连忙抱过来安慰:“怎的,想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贞姐点点头。在东京虽然好吃好喝,但每天几乎从清晨忙到夜里,记账的工作复杂而枯燥,虽然充实,但她一个半大孩子,天性喜欢新鲜事物,不免也觉得腻味。 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人,甚至缠着扈三娘,教了她些基本的武功步法什么的,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点心铺内外一里地,更别提还老跟郓哥吵架。近来潘小园去白矾楼上班,连个给她帮腔的都没有了。 梁山上呢,居住环境也算熟悉,熟人小姐妹也有几个,而且还能读书! 小姑娘整天被潘小园灌输着“要为自己前程打算”,眼下终于第一次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终于真的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一回。 “我……六姨,我留在这儿等你回来——你是不是隔段时间就回来?到时我学了什么功课,我说给你听……” 潘小园心下黯然。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小乖孩子,这么久了,感情挺深。没想到一趟旋风出差,回到梁山,左膀右臂搭进去一个。 但有意义的分别大抵都是短暂的。自己和武松还分别了快半年呢。 笑着安慰她:“嗯,我隔段时间就回来。你在山上有靠山,要是有人想欺负你,别怕麻烦人家。” 这事说定了,带着贞姐去拜访吴用,诚恳道谢。再见一下鲁智深,让他帮忙多多照顾。大和尚拍着长毛的胸膛,说谁敢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孩,洒家让他满地找自己屁股。 最后去见了萧让。萧让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住房上比较宽敞,此时已经让夫人给她整理出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就在萧让的小女儿隔壁,算是她的“学徒宿舍”。虽然小得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椅子,但毕竟是人家的情分。 贞姐不等潘小园提醒,就万福下去,恭恭敬敬向萧让夫妇道谢。 当天便让她搬过去,算是熟悉环境。贞姐到底是喜欢新鲜,很快就跟萧让的小女儿玩到一块去了。 * 做完这些,屈指一算,已经是第三天。回到梁山之后每一日,都像飞一般过去。 到了下午,整整衣裳,去金大坚那里拜访。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喽啰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子且等,我家大哥正忙。” 想必是正在做最后的完工。潘小园于是安安分分的等在外面。金大坚的造假小作坊,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进去观摩的。连最心腹的小喽啰也不让进去。那小喽啰于是跟她搭讪,她也没什么心思理。 心潮澎湃,有生之年,自己终于也成了一回制造假`币扰乱市场的犯罪分子。 过了似乎好久好久,屋里才传来动静。 “来人,把潘娘子请进来验收。” 潘小园不等人请,三两步跑进去,一眼见到那一摊子堆在桌子上的成品,彻底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张钱引钞票,不起眼的白纸散乱堆积,却仿佛闪闪发光。似乎已经存放有一些日子有些纸张的边缘不免毛躁泛黄,那是人手触摸沾上的汗渍。有些则是崭新的,还散发着便钱务里的油墨味道。有些不小心折了个痕,缺了个角,又让细心的主人小心抚平。有一张上面甚至还落了一滴茶渍,想必是生意人日理万机,一边喝茶,一边处理事务,不小心连钱引上都溅了水点子。 每一张都不一样,每一张都相当于西门庆亲笔签名的定额支票,都仿佛散发着东京城里的繁华气息。 数一数,面额有五千,有一千,有五百,加起来五十余万贯。堆起来,尺半高的一大摞。 潘小园抬起头,讷讷地说:“大哥好……手艺。” 金大坚十分得意,捋着自己的两撇鼠须,嘻嘻而笑。 可惜手都是僵的,捋胡子的时候微微颤抖;脖子是歪的,此时十分困难地转了两转;眼睛是浑的,还带着红血丝。显然为了这份“加急费”,已经不知多久没合眼了。 这位神州第一高仿赝品制造者已经很久没能一展身手,这三天里的工作,每时每刻都是享受。 他饶有兴趣地听取了潘小园滔滔江水般的赞美和感谢,吐出两个字:“尾款。” “是,是,怎么能少了呢,奴家恨不得多给。” 赶紧付了足量的金子,钱引用油布包好,宝贝似的拿回去,从此随身携带。 * 去三关之上转了一圈,拜别了宋江吴用等大哥,下来通知董蜈蚣,明天出发回东京。 开始董蜈蚣惊讶万分。当初大姐说的“三两天就走”,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大姐你……真的不等武松大哥回来成亲啦?” 语气又是疑惑,又是痛惜,仿佛连他都看不惯她的绝情了。 潘小园坚决说:“不差这一次。我得赶时间回东京,不然前功尽弃。” 董蜈蚣想想,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么倒也扯平了。” 潘小园:“……什么扯平?” 问两句,才明白他的意思。武松上次答应来东京看她,可巧遇着紧急公事,二话没说就去出差了,算是小小的放了她鸽子。董蜈蚣的意思是,这次她“过家门而不入”,也算小小的报复一下。 斥了句董蜈蚣,让他回去收拾。自己这边呢,却忽然觉得多少对不起武松。毕竟跟他紧急出差不一样,自己来都来了,几天等不得? 可东京那边,西门庆跟交引铺约好了,二十九日之前付定金。她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把此事给搅黄了。 想了想,还是打算诚诚恳恳的留个字条,给武松解释一下自己不得不走的原因。等他回来看见,也是个惊喜不是? 屋子里没了贞姐,有点冷清。她派人去问了下,小姑娘适应得不错,正被萧让罚抄字词呢。 自己这边,翻箱倒柜的从他屋子里找出半截墨、一枝秃笔、一叠旧纸,不知让他收藏了多久,一直没用过。 磨墨润笔,咬着笔头儿,写两个字,又划掉。 要叙述她这一阵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繁琐,写个流水账,直接就成工作报告了,一点情调也没有。反正自己做的这些事,武松从别人口中也能听到,何必再跟他枯燥讲一遍? 于是提笔下去,只写了几个字:自从东京一别,时光如梭,甚为思念二哥…… 马上停笔,觉得简直太肉麻。武松上次给自己的“家信”都没这么露骨。 是不是该按他的风格,写两句:“小木刀不错,我很喜欢,请再多做些”? 或者馋馋他:“正宗师师酪,下次等你来尝”? 她胡思乱想,手底下乱写,最后零零散散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给他放在小几上,和上次的家信并列,排排摆好。又怕摆的太显眼,要是他没来得及拆第二份快递,就看到了这一封,未免顺序散乱,看得一头雾水。 思索片刻,将自己这几封信从左到右摆在一起,标了记号。引导他按时间顺序看。 鼓捣一阵子,去食堂打大锅饭吃了,还觉得不太过瘾。于是又趴在小几上,一笔一划的,给他设计了一份健康食谱——李师师专业营养师免费赠送,给他这个便宜。 她理直气壮地规定,让他以后每日喝酒不许超过两斤,吃青菜不许少于三盘,肉尽量吃瘦的,多食蒸煮,少吃煎炸,水果乳酪也可以试一试。 一边写,一边想着,武二哥如此我行我素,就算知道是她的认真之作,多半会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最后的署名,除了她潘六娘的名号,又小字加了一句:故陕西大侠周侗之徒——赠。 拿出周老先生徒儿的名号压人,武松总不会装没看见吧。 谁叫他非要娶她呢,作茧自缚,受人管束活该。 嘻嘻笑一阵子,食谱上也标个编号,放在那一排信的最末端。 最后,秋风扫落叶,把他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齐齐,简直比她自己平时还打理得利落。在外面收垃圾的小喽啰一个劲儿地夸嫂子会照顾人;这话她受之有愧,其实有点恶作剧的心思:让他回来之后,明面上东西都找不到。 看看一晚上的成果,十分满意。 天色渐黑,她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面的兄弟们饮酒归来,撒着酒疯唱着歌,那声音气氛,倍感亲切。 可惜似乎听到了石秀的声音,不知在跟谁大着嗓门约比试。潘小园心里一咯噔,赶紧把院门锁好了,里面房间也锁一层。 倒不怕担心偷儿强盗。武松的院子,梁山上谁敢碰一碰? 洗漱完毕,打算上床睡觉。那订购来的假`钞又让她检查仔细一遍,稍稍规划了一下回到东京之后的策略。 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呵欠。墙上摘一件武松的衣服,使劲闻闻,抱在怀里,吹熄了灯,心满意足地睡了,想着或许能梦见他。 半夜,只听门锁吱呀轻响,黑暗中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定在房屋中央。 * * * 武松带着大包小包行李,风尘仆仆赶回山东。看看日头将落,便先在东溪村酒店落脚。 酒店里训练有素的小二们谁不认得他,抢着巴结,特意给收拾出接待过朝廷命官的天字第一号上房,热腾腾一顿晚饭,有酒有肉有点心,热茶热水热毛巾,洗澡水抬到房间里头,伺候得好不周到。 武松奔波多日,这时候总算尽情歇息一晚。嫌那床太软,还让人给掀开褥子,垫了层木板,再铺上凉席,这才舒舒服服准备睡。 刚要合眼,偏偏忽然老板娘回来了,听说他在,蹬蹬蹬几下上了楼,也不客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 武松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本来嫌热没盖被子,这会子赶紧拉起来捂住。 孙二娘穿得花枝招展,斜眼睛瞧着他,笑道:“喂,武兄弟,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儿没你的地儿,你回山上,去你自己那院子睡去。” 武松不解,被子底下嘟囔:“今天这么晚了,我懒得上山,先在你这歇一夜再说。你这上房也没别人占啊。” 孙二娘笑的有点坏,摇摇头,登堂入室,上来就掀被子。 武松:“你……”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跟这大姐计较。 披上衣服,“好好,我走我走。” 孙二娘这时候倒贤惠了,蹲下来,帮他把行李收好,温柔嘱咐:“天色晚了,上山的时候低调点,别吵着大家伙儿。” 武松笑道:“那么麻烦,你让我睡你这店里不就得了!” 孙二娘马上又变脸,哼一声,不耐烦地把他赶走了,行李给他扔出去。 武松只好灰溜溜出来,心里琢磨一阵,觉得大约明白了。这是怪他公款旅游一趟,忘了给老姐姐带礼物了? 摇摇头。大热天的,水泊边上全是蚊子,不得不放下衣袖裤腿,一个人听着蝉声蛙鸣。 好不容易等来船,莫名其妙的便上了山。山上也黑漆漆的,大多数兄弟早都歇了,只有值夜的小喽啰忠于职守,打着呵欠看见他来,火把晃了两晃。 作者有话要说:武松抄小路回到自己的院子,寻思着这一路见闻良多,明天还有好多事要汇报,得赶紧歇息。 ` 掏出钥匙,一进门,忽然听到轻轻平缓的呼吸声,从他那卧室传出来。 ` 武松一惊,警惕着开门进屋。 ` 借着窗缝漏出来的月光,只见自己床上明目张胆睡了个前凸后`翘的轮廓,还抱着他一件衣服! ` 正呆着,人家给吵醒了,慵懒眯起眼,朝他一打量,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又做春梦了。” ` 不再理他,翻个身,继续呼呼。 —————————————— (*^__^*) ` `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潘小园赶紧站起来万福。上山以来,好汉们不拿她当外人,大多称嫂子,少数称弟妹。只有宋江似乎还记得,她跟武松还没成婚呢,依然是礼貌的一声“娘子”,让她颇为受用。 也是奇怪。远远在外的时候,想起宋江,总是想起他的心计手段,对他说不上讨厌,但总归是个路人态度;可每次一见到真人,见他对每个人都由衷的尊重理解,急人所急,说话做事周到备至,又对他重新产生了佩服仰慕,当成自己的老大哥一般。仿佛宋江的周围,真的有个能够让所有人舒适惬意的气场。 宋江连贞姐都问候到了,笑着问她两句功课,问两句在东京的见闻,生活琐事,累不累,烦不烦。 贞姐开始还十分紧张,没两句话,就轻轻松松放开了,跟宋江笑道:“大伯也去过东京?” 宋江遗憾笑笑:“还没。下次我若去了,到你的店里歇个脚,还得烦你跟我指路。” 小喽啰通报一声,吴用吴军师便摇着他的招牌羽毛扇来了。 大夏天的,忠义堂里也闷热,虽然四面都通透开了门窗,但热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进来。于是吴用的扇子终于派上用场,此时真的在呼哧呼哧的扇。 宋江让人给上了凉茶。 潘小园这就把从离开梁山以来,到暗桩如何建立、如何运作,事无巨细地向老大汇报了一遍。 当然其中不少内容是省略了的。一路上她早就盘算好了说辞,此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关于史文恭的所有事宜。自己在充实小金库的事,也顺理成章地忘了没提。 关于点心铺的营业细节,大部分都是让贞姐汇报的。一是贞姐从来没离开过点心铺,确实更加熟悉情况;二是潘小园也留个心眼儿,想着慢慢给这小姑娘在梁山上挣个前程。总不能一直是自己手底下的“丫环”。 果然,宋江吴用见她一个半大小丫头,说得如此条理清晰,数字方面毫不含糊,也十分惊讶,笑着赞了几句。 吴用对于做生意赚钱非常感兴趣,连“王茶汤”每日如何分成都问到了。还问了戴宗每次去接头,住的客房条件如何,用热水方便不方便。潘小园想着,这是也打算去东京出个差了? 宋江忽然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周老先生。潘小园会意,知道贞姐的任务暂时完成了,赶紧让她先回去。 如何面见周老先生,那密信又如何被他毁了个干净,武松早已向宋江汇报过了。因此宋江提了个话头,话题马上就转到了梁山的前途上。 “燕青兄弟写来的信,我和军师都看过了。李师师那边,确实像是个可走的路子,你们继续保持,别走得岔了。至于明教那边……” 宋江显见有些为难,商量的口气,说:“虽说我梁山与明教联手,或能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对外用兵,减少些百姓兵祸,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或是明教那边不够诚心,那我梁山便是万劫不复,就算师师姑娘给咱们说成花儿,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反贼,无可翻身了。” 吴用补充道:“宋大哥是忧心忡忡,担忧兄弟们的前程,并非瞻前顾后。” 潘小园忙点头。宋江这番话是告诉她,虽然梁山会遵循周老先生的意志,忠君救国为上,但满山兄弟们的福祉命运,也在宋江的第一位考量上。 她赶紧表态:“这是自然。梁山前程和国家前程同样要紧,我们在东京做事的,这个念想是万万不会忘的。” 至于明教那边,“等武二哥联络归来,自然便知他们的态度。” 提到武松,宋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我倒忘啦,娘子此次难得回山,不妨住他个十天半月,等武松兄弟回来,咱们山上可也好久没热闹了。” 潘小园脸上一红,赶紧下决心推辞:“这次怕是还不行。东京城里那个武二哥的仇人,奴家还得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 为了帮武松报仇而暂缓个人私事,这份“急公好义”倒是十分符合梁山好汉的风格。两位老大自然也没意见,问了问情况,勉励几句。 * “汇报”堪堪进行了一上午。等潘小园口干舌燥的出来,见贞姐还等在外头,正和萧让攀谈呢。萧让大约是来找吴用谈事的,小喽啰给他搬个凳子,坐在堂里,一面吹穿堂风,一面等着。 潘小园连忙行礼相见了。 这时候吴用也出来,跟萧让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向潘小园。 “方才有件事,小生倒忘提了。娘子的这位肱股心腹……” 眼睛居然是看向贞姐的。贞姐一愣,隐约觉得这个词儿挺大,不知道该不该谦让一下子。 潘小园赶紧辞谢:“不、不是什么肱股,帮手而已,帮手。” “如今山寨兴旺,金银财帛各种进项,巧立名目,日增月益。前几日兄弟们还提起,要是有娘子在此助一臂之力,却是好了……” 蒙上下如此重视,潘小园连忙又谦虚几句。心中想着,近来梁山规模更是连升三级,打了不少对朝廷的胜仗,不少军寨酒店都扩建了,其中的财务细节,统计起来,也得颇费一番工夫。 吴用又笑道:“当然知道娘子在东京日理万机,无暇分`身。但这位……嗯,小刘姑娘,是娘子一手调`教出的帮手,倘若能留在寨子里,钱粮方面帮个忙……这个、也是十分好的……” 潘小园和贞姐同时大吃一惊。 这是让贞姐……留在寨子里,接替潘小园以前的工作? 贞姐首先惶恐:“我、我不成,做不到……” 吴用笑道:“当然不是让你疲于奔命的干活——对了,你不是还想跟萧先生学功课?可以一起嘛。这么着,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回报我。” * 细想起来,吴用这个提议居然十分吸引人。贞姐当初在梁山上,已经是潘小园的左膀右臂,虽然并未参与制定各种财政政策,但各种算法已经是轻车熟路。眼下梁山经济无须太大改革,她只要墨守成规,按照潘小园设计的“既定方针”,事无巨细地帮忙统计计算就行了。 这样一来,小姑娘在梁山上算是正式拥有一席之地,拿工资的那种。 更别提,萧让提出,若是她留在梁山,可得继续去“梁山书院”上课,算是半工半读。 有吴用、萧让、鲁智深、武松这几位罩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潘小园给贞姐分析了一圈利弊,让她自己决定。 小姑娘纠结了一晚上,听她房里翻来覆去的,基本上没睡。 第二天,红着眼圈出来,见她就哭了:“六姨……” 连忙抱过来安慰:“怎的,想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贞姐点点头。在东京虽然好吃好喝,但每天几乎从清晨忙到夜里,记账的工作复杂而枯燥,虽然充实,但她一个半大孩子,天性喜欢新鲜事物,不免也觉得腻味。 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人,甚至缠着扈三娘,教了她些基本的武功步法什么的,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点心铺内外一里地,更别提还老跟郓哥吵架。近来潘小园去白矾楼上班,连个给她帮腔的都没有了。 梁山上呢,居住环境也算熟悉,熟人小姐妹也有几个,而且还能读书! 小姑娘整天被潘小园灌输着“要为自己前程打算”,眼下终于第一次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终于真的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一回。 “我……六姨,我留在这儿等你回来——你是不是隔段时间就回来?到时我学了什么功课,我说给你听……” 潘小园心下黯然。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小乖孩子,这么久了,感情挺深。没想到一趟旋风出差,回到梁山,左膀右臂搭进去一个。 但有意义的分别大抵都是短暂的。自己和武松还分别了快半年呢。 笑着安慰她:“嗯,我隔段时间就回来。你在山上有靠山,要是有人想欺负你,别怕麻烦人家。” 这事说定了,带着贞姐去拜访吴用,诚恳道谢。再见一下鲁智深,让他帮忙多多照顾。大和尚拍着长毛的胸膛,说谁敢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孩,洒家让他满地找自己屁股。 最后去见了萧让。萧让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住房上比较宽敞,此时已经让夫人给她整理出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就在萧让的小女儿隔壁,算是她的“学徒宿舍”。虽然小得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椅子,但毕竟是人家的情分。 贞姐不等潘小园提醒,就万福下去,恭恭敬敬向萧让夫妇道谢。 当天便让她搬过去,算是熟悉环境。贞姐到底是喜欢新鲜,很快就跟萧让的小女儿玩到一块去了。 * 做完这些,屈指一算,已经是第三天。回到梁山之后每一日,都像飞一般过去。 到了下午,整整衣裳,去金大坚那里拜访。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喽啰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子且等,我家大哥正忙。” 想必是正在做最后的完工。潘小园于是安安分分的等在外面。金大坚的造假小作坊,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进去观摩的。连最心腹的小喽啰也不让进去。那小喽啰于是跟她搭讪,她也没什么心思理。 心潮澎湃,有生之年,自己终于也成了一回制造假`币扰乱市场的犯罪分子。 过了似乎好久好久,屋里才传来动静。 “来人,把潘娘子请进来验收。” 潘小园不等人请,三两步跑进去,一眼见到那一摊子堆在桌子上的成品,彻底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张钱引钞票,不起眼的白纸散乱堆积,却仿佛闪闪发光。似乎已经存放有一些日子有些纸张的边缘不免毛躁泛黄,那是人手触摸沾上的汗渍。有些则是崭新的,还散发着便钱务里的油墨味道。有些不小心折了个痕,缺了个角,又让细心的主人小心抚平。有一张上面甚至还落了一滴茶渍,想必是生意人日理万机,一边喝茶,一边处理事务,不小心连钱引上都溅了水点子。 每一张都不一样,每一张都相当于西门庆亲笔签名的定额支票,都仿佛散发着东京城里的繁华气息。 数一数,面额有五千,有一千,有五百,加起来五十余万贯。堆起来,尺半高的一大摞。 潘小园抬起头,讷讷地说:“大哥好……手艺。” 金大坚十分得意,捋着自己的两撇鼠须,嘻嘻而笑。 可惜手都是僵的,捋胡子的时候微微颤抖;脖子是歪的,此时十分困难地转了两转;眼睛是浑的,还带着红血丝。显然为了这份“加急费”,已经不知多久没合眼了。 这位神州第一高仿赝品制造者已经很久没能一展身手,这三天里的工作,每时每刻都是享受。 他饶有兴趣地听取了潘小园滔滔江水般的赞美和感谢,吐出两个字:“尾款。” “是,是,怎么能少了呢,奴家恨不得多给。” 赶紧付了足量的金子,钱引用油布包好,宝贝似的拿回去,从此随身携带。 * 去三关之上转了一圈,拜别了宋江吴用等大哥,下来通知董蜈蚣,明天出发回东京。 开始董蜈蚣惊讶万分。当初大姐说的“三两天就走”,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大姐你……真的不等武松大哥回来成亲啦?” 语气又是疑惑,又是痛惜,仿佛连他都看不惯她的绝情了。 潘小园坚决说:“不差这一次。我得赶时间回东京,不然前功尽弃。” 董蜈蚣想想,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么倒也扯平了。” 潘小园:“……什么扯平?” 问两句,才明白他的意思。武松上次答应来东京看她,可巧遇着紧急公事,二话没说就去出差了,算是小小的放了她鸽子。董蜈蚣的意思是,这次她“过家门而不入”,也算小小的报复一下。 斥了句董蜈蚣,让他回去收拾。自己这边呢,却忽然觉得多少对不起武松。毕竟跟他紧急出差不一样,自己来都来了,几天等不得? 可东京那边,西门庆跟交引铺约好了,二十九日之前付定金。她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把此事给搅黄了。 想了想,还是打算诚诚恳恳的留个字条,给武松解释一下自己不得不走的原因。等他回来看见,也是个惊喜不是? 屋子里没了贞姐,有点冷清。她派人去问了下,小姑娘适应得不错,正被萧让罚抄字词呢。 自己这边,翻箱倒柜的从他屋子里找出半截墨、一枝秃笔、一叠旧纸,不知让他收藏了多久,一直没用过。 磨墨润笔,咬着笔头儿,写两个字,又划掉。 要叙述她这一阵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繁琐,写个流水账,直接就成工作报告了,一点情调也没有。反正自己做的这些事,武松从别人口中也能听到,何必再跟他枯燥讲一遍? 于是提笔下去,只写了几个字:自从东京一别,时光如梭,甚为思念二哥…… 马上停笔,觉得简直太肉麻。武松上次给自己的“家信”都没这么露骨。 是不是该按他的风格,写两句:“小木刀不错,我很喜欢,请再多做些”? 或者馋馋他:“正宗师师酪,下次等你来尝”? 她胡思乱想,手底下乱写,最后零零散散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给他放在小几上,和上次的家信并列,排排摆好。又怕摆的太显眼,要是他没来得及拆第二份快递,就看到了这一封,未免顺序散乱,看得一头雾水。 思索片刻,将自己这几封信从左到右摆在一起,标了记号。引导他按时间顺序看。 鼓捣一阵子,去食堂打大锅饭吃了,还觉得不太过瘾。于是又趴在小几上,一笔一划的,给他设计了一份健康食谱——李师师专业营养师免费赠送,给他这个便宜。 她理直气壮地规定,让他以后每日喝酒不许超过两斤,吃青菜不许少于三盘,肉尽量吃瘦的,多食蒸煮,少吃煎炸,水果乳酪也可以试一试。 一边写,一边想着,武二哥如此我行我素,就算知道是她的认真之作,多半会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最后的署名,除了她潘六娘的名号,又小字加了一句:故陕西大侠周侗之徒——赠。 拿出周老先生徒儿的名号压人,武松总不会装没看见吧。 谁叫他非要娶她呢,作茧自缚,受人管束活该。 嘻嘻笑一阵子,食谱上也标个编号,放在那一排信的最末端。 最后,秋风扫落叶,把他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齐齐,简直比她自己平时还打理得利落。在外面收垃圾的小喽啰一个劲儿地夸嫂子会照顾人;这话她受之有愧,其实有点恶作剧的心思:让他回来之后,明面上东西都找不到。 看看一晚上的成果,十分满意。 天色渐黑,她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面的兄弟们饮酒归来,撒着酒疯唱着歌,那声音气氛,倍感亲切。 可惜似乎听到了石秀的声音,不知在跟谁大着嗓门约比试。潘小园心里一咯噔,赶紧把院门锁好了,里面房间也锁一层。 倒不怕担心偷儿强盗。武松的院子,梁山上谁敢碰一碰? 洗漱完毕,打算上床睡觉。那订购来的假`钞又让她检查仔细一遍,稍稍规划了一下回到东京之后的策略。 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呵欠。墙上摘一件武松的衣服,使劲闻闻,抱在怀里,吹熄了灯,心满意足地睡了,想着或许能梦见他。 半夜,只听门锁吱呀轻响,黑暗中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定在房屋中央。 * * * 武松带着大包小包行李,风尘仆仆赶回山东。看看日头将落,便先在东溪村酒店落脚。 酒店里训练有素的小二们谁不认得他,抢着巴结,特意给收拾出接待过朝廷命官的天字第一号上房,热腾腾一顿晚饭,有酒有肉有点心,热茶热水热毛巾,洗澡水抬到房间里头,伺候得好不周到。 武松奔波多日,这时候总算尽情歇息一晚。嫌那床太软,还让人给掀开褥子,垫了层木板,再铺上凉席,这才舒舒服服准备睡。 刚要合眼,偏偏忽然老板娘回来了,听说他在,蹬蹬蹬几下上了楼,也不客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 武松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本来嫌热没盖被子,这会子赶紧拉起来捂住。 孙二娘穿得花枝招展,斜眼睛瞧着他,笑道:“喂,武兄弟,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儿没你的地儿,你回山上,去你自己那院子睡去。” 武松不解,被子底下嘟囔:“今天这么晚了,我懒得上山,先在你这歇一夜再说。你这上房也没别人占啊。” 孙二娘笑的有点坏,摇摇头,登堂入室,上来就掀被子。 武松:“你……”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跟这大姐计较。 披上衣服,“好好,我走我走。” 孙二娘这时候倒贤惠了,蹲下来,帮他把行李收好,温柔嘱咐:“天色晚了,上山的时候低调点,别吵着大家伙儿。” 武松笑道:“那么麻烦,你让我睡你这店里不就得了!” 孙二娘马上又变脸,哼一声,不耐烦地把他赶走了,行李给他扔出去。 武松只好灰溜溜出来,心里琢磨一阵,觉得大约明白了。这是怪他公款旅游一趟,忘了给老姐姐带礼物了? 摇摇头。大热天的,水泊边上全是蚊子,不得不放下衣袖裤腿,一个人听着蝉声蛙鸣。 好不容易等来船,莫名其妙的便上了山。山上也黑漆漆的,大多数兄弟早都歇了,只有值夜的小喽啰忠于职守,打着呵欠看见他来,火把晃了两晃。 作者有话要说:武松抄小路回到自己的院子,寻思着这一路见闻良多,明天还有好多事要汇报,得赶紧歇息。 ` 掏出钥匙,一进门,忽然听到轻轻平缓的呼吸声,从他那卧室传出来。 ` 武松一惊,警惕着开门进屋。 ` 借着窗缝漏出来的月光,只见自己床上明目张胆睡了个前凸后`翘的轮廓,还抱着他一件衣服! ` 正呆着,人家给吵醒了,慵懒眯起眼,朝他一打量,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又做春梦了。” ` 不再理他,翻个身,继续呼呼。 —————————————— (*^__^*) ` `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4 任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5 放飞 潘小园咬牙切齿。熊孩子得了新玩具, 赌徒天上掉本钱, 还上瘾了这是! 刚吃一口开胃菜怎么能饱,三碗酒只能勾出心里带着火的馋虫。脑海里千思万想的繁多花样儿等着实践。说他全然不懂也不尽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平日里, 身边的大男人们吹牛夸口,套路繁多,他自然也没法在耳朵里塞塞子。可惜寨子里多是孤苦伶仃的单身汉, 吹牛的内容自然也天马行空、莫衷一是,颇多自相矛盾之处。有些他听了便知道不可能,有些却觉得不妨一试;更有些原本觉得不可能之事,蒙她赐教,发现居然真实不虚, 实在奇妙。 潘小园见他眼神不对, 觉得自己成了三碗不过岗里那碗酒。赶紧推他,可怜兮兮的求:“先不, 等我, 休息……不成, 累、疼……” 听她说疼,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有些委屈, 不死心地啄她的唇。软软嫩嫩的,被他吮得发亮。 她积极自救,顾左右而言他。忽然想起来:“公孙胜那个贼道, 怎么没和你一起回?” “……” 他的注意力终于被调虎离山,开心笑笑,说:“不想跟他一块走。” 赶紧问:“为什么?”好奇。 他又沉默,忽然眼睛眨一眨,想起什么不得了的。翻身下床,行李里找出件薄衣围了,趿拉上鞋。方才那件衣裳早不知扔哪去了。 “给你看点东西。” 拿过灯,放在小几中央,火光忽然映出床上那玲珑纤巧的曲线。整个屋子被点得轰然燥热。 还没仔细看过她…… 弯眉似蹙非蹙,杏眼半开半阖,眼珠子亮晶晶闪着光。乳酪般肌肤上,不轻不重几道绯红痕,自然是他弄出来的,却也没记得她叫疼。 潘小园惊叫一声,迅速拽被子捂好,半嗔半恼的,轻轻横他一眼。 他忍不住笑一声,俯下去,抬起下巴亲一口,故意研磨得她出声。 “能下来了么?” 不得不说,看她那娇弱无力任人宰割的样儿,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几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话里掩不住的得意。 “不下来。”不逞强。动都不想动。 拗不过她,只好将那大包小包的行李拉到床前,给她一下子打开。 炫耀嘚瑟,别提多开心:“给你的。” 潘小园眼睛睁老大,身上的痛都暂时忘记了:“这是……” 一样样给她数:“杭州的绸伞、苏州的扇子、无锡的泥人儿,这个是……嗯、扬州的酱菜,不好,似乎坏了……” 赶紧拿出来,接着扒拉:“徐州城门口有人耍把式,说什么拳脚天下第一,让我教训了,这俩铁蛋,是孝敬我的,我看着好玩,就留下;还有这个……栖霞山里捡的石头,漂亮……” 潘小园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一路上……” 武松抬头,忽然真诚一笑。 “南方稀奇古怪的东西多,我老想着,可惜不能带你走这么一趟。” 她喜欢小吃食小玩意儿,要是真的也下了这么一遭江南,想必背囊里也会装得鼓鼓的吧。肯定还会跟小摊小贩们讨价还价,他在一边只等战果就行了。 一路上没她,他也没忘了“东施效颦”。这个好玩那个好看,就这么走到哪儿买到哪儿的德性,哪能跟公孙胜一块儿,等他笑话呢? 正好公孙胜说什么山寨事务告一段落,他要“游历山川,寻仙访道”,于是早早的就跟他分头回山了。 潘小园忍不住吃吃的笑:“你、你……” 探出半个身子,拿起一个,看看另一个。 苏杭一带的“旅游纪念品”还算中规中矩,想必是有明教的“地陪”带着逛过,要么就是还没和公孙胜分头而行,有人指点着,因此买到了优质的丝绸纸伞。拿起来看看,五颜六色的十分可爱,大多不像是他自己的审美口味。其中一件苏绣的团扇,针如发细,花鸟鱼虫,鲜活生动,她一看便惊为天物。这种东西摆在摊子上,武松一个人经过,肯定是连注意也不会注意到的。 可随着旅程进行,身边没人盯着,他的手信也就越来越放飞,石块、干花、茶盏、盗版书、稀奇古怪的独门暗器,花钱买来的、自己捡来的、别人送的,只要他觉得有趣没见过,通通照单全收,难怪包袱千斤重,亏他全背了回来! 正不知做何评论,忽然发现一个:“这是……” 他有点难为情,“在杭州时,明教招待我们的素点心,做得挺精致,十二瓣的花儿。我想着你没见过,就拿来给你看看。” 潘小园:“……” 所以咬了一口,剩了六瓣花儿,还带着牙印儿,就偷偷揣袖子里了? 真的没有引发什么南北外交危机么? 点心硬邦邦灰扑扑,跟旁边的栖霞山石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多长了几个霉点子。 她愁眉苦脸看着,要不要试着舔一口,别糟蹋了他这份心思。 武松却赶紧笑着夺回来:“早不能吃了,就是给你瞧个样儿。你看过了,扔了就行。” 痴痴看着他那天真的模样儿,越看越爱。 张开手臂要抱抱,笑道:“都喜欢。明儿我全带东京去,天天看着。” 武松抱住她,赶紧说:“别费这力。” 也知道她一个力气小小的女人,如何做得来搬运工。其实也就是让她看了一笑,没想着将这些石头、铁蛋子、带牙印的点心之类留个天长地久。 把他拽过来,翻过半个身子,按在自己怀里,闲闲问他:“明教的大本营什么样儿?他们说话你都听得懂?有没有对你凶?事情谈得如何?” 一边说,一边偷偷打个呵欠。夜已深沉,被褥凉爽,窗外蝉鸣渐稀,本是安然入睡的好时光。又让他弄得疲惫不堪,眼皮子强撑着,耳朵竖着。**苦短,错过一刻就是浪费千金,这事她不做。 武松却有兴致,跟她说:“听说你们在京城接上头了,那边才放我们进去。不过嘛,嘿,水泊草寇,到底有些瞧不起我们。也难怪,他们那边都修了宫殿,比东京大内还不差,地方官全听他们的,税也不少收,简直是个小朝廷。” 潘小园撇撇嘴。气势上让人家比下去了,可谁让他们瞧不起人了! 揪揪他耳朵,又捏捏鼻子,“然后呢?” 武松笑笑,把她的爪子扒拉开,轻轻捏在一起,那边就动弹不得了。 “开始只是带着我们参观州县,显摆他们的治理成果。我们闲玩几天,舒坦是舒坦,觉得他们不够诚意。跟公孙道人商量着,不能天天闲逛,梁山让人看扁了。于是等见到他们的八天王、十高手什么的——有些也跟我交过手——就约他们再切磋一番,一天轮一个。等打趴下五六个的时候,就有人报,说教主接见,让我们换白衣。” 咬着他肩膀吃吃的笑。简直爱死他了。 “然后呢?” “那方腊还算客气,也没装神弄鬼什么的。问了问梁山的情况,还就包道乙那事向我道了个歉,是条好汉,可以结交。可惜他没提出跟我打一架。” 他说是好汉,自然就是好汉。潘小园觉得眼下自己看谁谁顺眼,世界上一个个全是好人。 背后环过手,摸摸硬硬的肌肉块,上下捻捻,吃他豆腐,“不是问这个。怎么跟人家打的?没受伤?” 他被勾出不止一道火气,回头一口含住她唇,纠缠厮磨。 含含糊糊问:“要我演给你看?” “好啊。” 他心中豪情万丈,跳起来,拢拢衣襟,系紧腰带,眉飞色舞的开始跟她比划。 “那个石宝,比我高一头,胳膊那么粗,拳头那么大。江湖上听说过我名字,大约早就不服气了。这一上场,托大不用兵器,我便也不用。我俩相互吐个架子,他也忌惮我,虽说点到为止,不敢挑衅。我见他下盘沉稳,不好用脚,但他人粗壮了,转身便慢,我便慢慢进退,用步法带他,回身这么一拳——那是周老先生教的,直到那次我才真算把那一拳打明白了——他自然不敢硬接,要闪,可我更快,脚底下别他——你别学,这动作你做会受伤——他反应也真快,就地一滚,然后我再……” 兴高采烈演了一圈,榻上佳人托着腮,痴迷地瞧,被子只遮住一半肩膀。再看看,她似乎也没怎么注意他的拳脚如何精妙,目光只是流连在他脸上身上,仿佛就算他此时表演个贵妃醉酒,也能让她看出雄健英姿来。 他硬着头皮,连比带划的讲完,才讪讪道:“总之把他打趴下了。” 潘小园挥挥手,赶走那个不存在的倒地的石宝,笑盈盈道:“下一个。” 也看出来了,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委屈道:“都演一遍,很累的。” 才想起来他风尘仆仆的赶路,可不是要休息。马上又心疼了,招手:“那过来歇着。” 一招手,被子又滑下来一点儿,春光乍泄,赶紧又拉上。但嘴角依旧是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介意被他看那么一下子。 武松受不了。本来是他的卧榻,让人占了,还摆出一副大方的施舍样儿,跟他分享。 上去不客气地摊开手脚,先占它个十分之九,女人抱到身上,轻轻软软的一点也不是负担。把她的腰肢拢过来,乖巧柔顺,滑溜溜的爱不释手。不知她怎么长的。 但哪里肯就此合眼,轻轻搂住。江南的见闻,从钱塘江潮到一枚菱角,每样都觉着新鲜,想着她没见过,绘声绘色的博她笑。 她问:“正事呢,谈得怎么样?” 武松回:“江南那边时机已经成熟,明教造反不过是早晚问题。我们按照宋大哥的意思,约定若他们反,梁山在北方响应,先杀他千百个贪官污吏,让朝廷无暇伐外,正好让辽金自己打去……”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潘小园仍旧惊喜万分。这便算是正式联盟了? 武松得意一笑,指着床头一叠不起眼的纸:“方腊的亲笔信,宋大哥还没见着,先让你看见了。别拆。” 她顺着他的手一看,果然是封规规整整的信,封皮盖了个硕大的印。让他一路揣怀里,方才飞速宽衣解带的时候,居然还没忘了先把它拿出来,一丝不苟的转移到安全地带。幸亏这信不是活物,没生双眼睛。 又羞又乐,使劲捶他一把。 咕咕哝哝的和他天马行空。东京的江南的见闻都说遍了,她的脑袋抵在他怀里,终于耐不住,打了个盹儿,马上又强撑着,想起个笑话,给他讲。 他如何看不出来。心疼。再低沉问一句:“真的明天就走?” 她狠心“嗯”了一声,“不然来不及。” 把她拢更紧。手指微微陷进肌肤,想着她的好,想着她温软有力的裹挟,想将她全身上下,一寸一寸,长长久久的霸着。 其实要把她留下也不难,已有了丈夫的名分,山寨里谁不会向着他。只要他一句话,她走不了。 但想着她一路奔波,就此白跑一趟,未免不落忍。 当初怎么决心的来着?她有多善解人意,不论他表现如何,都是一声柔柔的“没关系”。这么爱他的女人,舍得拂她的意? 突然又想起来,方才那一次虽然没了“没关系”,居然没给他平反昭雪,也没想起来夸他,简直恶劣之极,太不像话。 翻身吻住。呼吸渐渐又重起来。 潘小园心里一惊一跳,清醒了大半,可怜巴拉地提醒:“你不是……累了吗……” “是有点累。就再一回,就睡。”衣裳顺手扯下来,“不疼了?” 她欲哭无泪。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要是他“不累”,一晚上还不得上天! 只犹豫了一刹那,还是轻轻答应一声,也觉得一晚上远远不够。梦不愿醒,就算被他弄死了也是不够的。 她想着方才,他似乎也没坚持太久。但她也满足,毕竟人无完人嘛,这点心理准备还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这一次,也就顺着他意,让他欢喜片刻也好。 ` 扭捏一小会儿,就放他进来。 ` 没想到,却是她几个月以来最不明智的决定。为什么会那样,不是说好了就一小会儿吗,怎么成了褪了紧箍的泼贼,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滑。难道真是一回生二回熟,慢一点,太烫,武松你欺侮弱小,不行了,呜呜…… ` 最后还是很丢脸的求饶了。 ` 原来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这话算是刻在心里了。 —————— 咳咳这章里有剧情啊剧情,有很重要的剧情进展~~~ ` 昨天晋江大抽,导致法拉利起步不稳,很多蹲守的小天使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我也焦头烂额,跟客服沟通了好久,才确定是晋江的新型抽法。对此表示么么哒,现在已经修复啦,没飚爽的大家可以回去再飚一次。评论里哭唧唧看不到的小天使,随机抽了二十个砸红包以示安慰(づ ̄ 3 ̄)づ —————— 本大大的作者收藏马上就要破两千了!看在我的车技上,帮我凑个整吧!我收藏我自豪! 电脑: 手机: app用户进入简介页面,点击右上角“作者专栏” - 收藏,就可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6 茶引 几乎是一夜没睡, 清晨又立刻醒了, 腰是麻的,腿是软的,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在男人宽阔的怀里。 夏日清晨凉爽, 柔柔的阳光洒进来, 将他的侧脸照得发光。武松倒是睡得沉,多日舟车劳顿,第一夜好眠。又约莫是昨晚一雪前耻, 嘴角居然还带笑。 真是丢人。潘小园可记得清楚,他似乎有什么执念似的,一定要她夸他棒,夸出口,也不顾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更别提出声说话——简直恬不知耻。 不就是上次弄砸了一回吗?也不能赖她啊, 倒惩罚到她头上了。 慢慢伸展爬起来,又被他霸道拢回去, 人却还没醒。亲他肋下痒痒肉, 胳膊微微一抬, 才从他肘窝里钻出去。弯腰找鞋的时候不免酸痛一阵,起立下地的时候不免踉跄两下, 回身瞪他一眼, 自己揉揉腰,慢慢适应了一阵子。 倒是还能走路。突然回想起当年那场不要命的马拉松。 一屋子凌乱,轻手轻脚的给收拾好。终归是舍不得叫醒他。自己的包裹已经打好了, 用力提起来。 放不下,再亲两口,凑在他耳边轻声:“快些来找我啊。” 他没醒,梦里乖乖的“嗯”一声。 * 火速赶回东京。半是惦记着违法犯罪,半是用忙碌来驱赶心中的思念。等回到点心铺,恰是二十八日。 生意不咸不淡。孙大厨既休假,雇佣的几个小帮厨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让他们乱做孙雪娥的那些拿手菜,免得砸了招牌。所以眼下铺子里不过卖些最基本的炊饼、胡饼、面汤之类。 坐下来要了胡饼和茶汤,没多久,郓哥闻讯赶过来,赶紧又去叫燕青。 潘小园见了熟人,忽然觉得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这一趟回来,可别让人看出变样儿来。虽然眼下自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但里的女孩子初尝禁果,不是几乎肯定能被三姑六婆看出什么端倪,不是容光焕发了,就是气质妩媚了,再就是走路姿态有什么不对——她自己写的时候,这种剧情也不少用啊。 不过现实中的大伙,一个个很贴心的迟钝,上来嘘寒问暖,关心的是她路上累不累。 潘小园悄悄松口气。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寡妇”啊。 她自然不介意这些,笑嘻嘻问候一圈,问问大家现状,得知一切如常。 郓哥跑过来:“嫂子,这几天的帐!咦,贞姐儿呢?” 她赶紧解释了一下,说小姑娘被留在山寨里干活出力了。 郓哥愣好一阵,撇撇嘴,极其不服:“寨子肯定得给她祸害穷了。” 潘小园其实也觉得贞姐儿这机遇十分突然,但毕竟是吴用亲自提议的,这么多人听在耳朵里,总不会害了她。只能说小姑娘运气好,一步步走得比自己容易。 周通则十分喜庆地汇报媳妇的情况:“胖五斤了,大夫说可能是个儿子!” 燕青关心她:“表姐,给你买点丰盛的菜,好好歇一天?” “不,小乙哥请你帮忙,咱俩马上出去干活。” 顾不上风尘仆仆,让燕青给打扮成了个清秀小厮。燕青自己扮成个大腹便便的管家,这就直奔交引铺。 燕青的易容术,只能把一张脸抹掉特殊的痕迹,并不能完全模仿成另一个人。好在他俩也看惯了西门庆家下人的嘴脸,都是那种附庸风雅、仗势欺人的。潘小园化装完毕,照照镜子,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儿,逗得燕青直笑。 交引铺掌柜的见来了生人,连忙迎出来。 董蜈蚣在店铺外面踅来踅去,以防突然看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燕青开门见山,俯身在柜台上,低声说:“我家老爷的定金带来了。掌柜的,交货吧。” 那掌柜的一愣:“不知贵府老爷是哪位?” 燕青冷笑:“跟你做了这么多生意,不认得我们老爷是谁?” 但凡坑蒙拐骗,讲究的是自己不先透底儿,而是留着些悬念让别人去猜。别人猜中了时,自然会对此格外信服。 果然,那掌柜的将燕青和潘小园左看右看,摸摸头,吃一惊:“是那位买茶的老爷?” 燕青拖长声音:“既知道,还让我们在外面站着作甚?” 潘小园不得不佩服,燕青温柔体贴起来,让人想给他大笔花钱;但装腔作势起来,立刻能变得十分讨打。 那掌柜的见真的是西门庆派来的人,尽管没见过,还是不敢怠慢,给迎到后面去上茶,旁敲侧击地说:“上次贵府带来的人,似乎不是你两位……” 燕青打断:“我家府上人多着呢,哪像小门小户这么寒酸。” 掌柜的忙道:“是,是。但不知……” 潘小园在旁边连忙提醒一句:“管家的,他们是怕咱们付不出钱。” 燕青顿悟,笑道:“原来是这样,是要见了钱,才能给咱们好脸色的。” 这一唱一和的几近刻薄,也不看看他俩自己一身铜臭味儿。 那掌柜的心里不舒服,不敢发作,小心翼翼地抬一句杠:“可贵府老爷跟小人说好了的,是二十九日,明天交款。” 潘小园笑道:“这不是钱筹到了,早一天买货,早一天获利,怎的,放着现成的钱,你还非得等一天收不成?” 说毕,一张纸条劈头扔出来。乃是西门庆的手写便签,说已经提前凑齐定金,今日派府中下人某甲、某乙,向掌柜的敬呈——当然是萧让顺手写的。 接着,背上包袱解下来,“喏,验收下。” 那掌柜的看到真实不虚的钱引,再估量一下那摞钱引的厚度,态度立刻诚恳起来,笑道:“小的这也是谨慎……”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对着窗口光线,细细看起来。 潘小园大怒:“这都是我们老爷亲手清点的!还能有假?” 燕青反倒斥她:“人家大宗生意,谨慎些是应该的,万一数目不对,谁负责?” 这俩狗腿子互相不服气,那边掌柜的连忙将钱引迅速清点一遍,招手叫来个得力的伙计,低声嘱咐两句,教再验一遍。 潘小园突然警惕地左右看:“喂,掌柜的,你这儿安全不,别突然来个强盗土匪什么的,要是这钱丢了哪怕一张,我可就得把脑袋割下来赔老爷了。” 掌柜的忙道:“安全,绝对安全。” 燕青也在旁边不断打岔,一会儿挑剔茶水不好,一会儿说外面下水道反味儿,一会儿又说“老爷”如何看重这单生意,让掌柜的不许怠慢。 两人一边你言我语,其实心里头都悬着一条线,余光盯着那掌柜的手。 捻开一张,接着一张。久经考验、阅钱无数的一双毒眼睛,将那些青红盖印飞快地扫过去。便钱务负责人的签字、西门庆的花押,人的笔迹一般是无法模仿的。 潘小园从半盏茶水的反光里看那掌柜的神色。但愿金大坚别手欠,在他的“作品”上加什么独家印记。 半晌,那掌柜的抬起一双老眼,摇摇头。 “两位官人,这钱引……有些问题。” 潘小园心里骤然一沉,不动声色地问:“都验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那掌柜的笑道:“你家账房想必是清点得错了,多给了两千贯。” 潘小园差点把茶水洒出来。也怪她从来没经手过如此巨款。金大坚这个“免费赠送”,差点吓出她心脏病。 “不知这两千贯,是也算在定金里面呢,还是……” “不了,我们拿回去。”一文钱也不多给。 和燕青对望一眼。沉住气。 两万斤高档闽茶的取货凭证——这回不用担心是假货——一张一张的数出来。那掌柜的边数边说,他也是头一次做这么大单生意。两万斤生茶的茶引,还是跑到临近几家交引铺,三天前才全都凑齐的。 潘小园一把接过去。 “如此多谢。余下五成尾款,下个月我们老爷着人送来。” 那掌柜的连忙称谢:“小人在这里专望——诶,请签一下收据……” 潘小园一笑,指着那西门庆的便签,说:“这上面有我家老爷签字。” 那掌柜的摇摇头,坐回去。也是他太急着做成这大单生意,想着有钱人都任性,手续上也不求百分之百齐全。再说,能凑够五十万贯钱引,还都是他独家货号的票据,整个东京城里,怕也是没有第二家了——难道还会有假? * 第二天,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身边围着五六个运钞保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交引铺,叫道:“掌柜的!钱带来了!我们来拿茶引!” …… 吵架声惊动了半条街,一帮闲人凑来围观有钱人黑吃黑,亢奋激昂,不一而足。 那掌柜的信誓旦旦,昨天你们老爷已经派人把茶引取走了,今天又来,难道是消遣小人? 玳安不信,叫道:“肯定是你将那茶引私自卖给别人了!编出套假话来哄我们!当初我家老爷跟你们谈得好好的!虽然没签字画押,但谁人不知道我家的信誉!你这老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小心我告到开封府,把你们这些奸商都抓起来!” 带的那几个壮汉保镖是干什么的,此时异口同声:“货交出来!没有就赶紧去进!今儿我们非见着货不可!” 那交引铺老板也觉得蹊跷,不想因此而结仇,心想要么自己让一步吧。 “那个,烦小官人回去回报贵府老爷,若是反悔了这桩生意,小人就把定金退回去,茶引给小人送回来……” 玳安愤怒地一瞪他,“茶引没有!” “那、那……那小人就专等尾款了。” “尾款也没有!” 那掌柜的这才觉出来对方是仗势欺人。但他一个堂堂东京城交引铺,有着政府背景的,动辄千万的生意,难道还能像对面那些个裁缝铺、刀剪铺一样,任人宰割不成! 将几个伙计叫出来壮声势:“报官就报官!你们莫不是讹人家东西的!” …… 一百万贯的生意不是小数目,交引铺坚决要官府见。 西门庆这种级别的官商,要报官自有门路,开封府少尹家里递张拜帖,人家不敢轻视,就赶紧得找空儿出来迎一下;可交引铺掌柜的知道他约莫有门路,不肯让他们“官商勾结”,这就派人径直去开封府击鼓了。 潘小园乔装改扮,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约莫听了两耳朵。玳安坚持声称被交引铺放了鸽子,谈好的生意让他们又便宜了别人;而交引铺掌柜的则坚称,头一天西门庆就派人把货买走了,定金都付了。这再派人来“取货”,显见是讹人,翻脸不认账! 描述一下两个人的长相,玳安嗤之以鼻,府里没这俩人。拿出西门庆“亲手”写的条子,玳安有点含糊。再拿出西门庆独家商号花押的钱引来,玳安彻底没脾气了。 ——老爷耍他呢? 不得不说,这一套钱引太过以假乱真,开封府的一干公人衙役看不出来有假。再说交引铺掌柜也是身经百战老江湖了,他经手的钱钞,一般人想不到去质疑其真实性。 交引铺人证物证俱在,玳安这边面露犹豫之色,开封府当即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要给玳安面子,知道他家后台主人毕竟是个官,尽管是买来的,但万一还升迁呢? 客客气气把玳安请了出去。 几个衙役师爷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这事约莫是个误会。你去回报你家老爷,下个月把尾款给这铺子送过去就成了。下次再购货引发财,别那么高调。” 够推心置腹的。玳安也没胆子单独在开封府闹,心急火燎的,只好带着几个保镖,想着这事邪门,得赶紧火速回去报告西门庆。再去制造纸钞的印刷厂,去请专业人士鉴定…… 正盘算得紧锣密鼓,走到一个小巷子时,突然听到一处废弃的民房里,有人大声争吵。 “——那茶引是我骗来的!我得分大头!” “——屁!要不是我跟那掌柜的里应外合,能让你这么容易骗得?我分一半!” “——我家掌柜的说了,今儿见官,给开封府的贿赂也不少,这个不能算,你俩都只能分四成。” “——你他娘的说话不算话!看我打你……” 本来刁民吵架,鸡毛蒜皮,不是什么新鲜事,旁人偶尔经过,就当是城市的背景噪音。 可玳安本就心慌意乱,骤然捕捉到“茶引”、“掌柜”之类的词儿,整个人精神一震。 合着真是交引铺掌柜的骗人呢! 赶紧朝旁边几个保镖做手势,让他们小声轻步。自己竖起耳朵,把那几个人的争吵细细听一遍。这要拿到开封府上去当证词,那掌柜的吃不了兜着走。 可吵架的几个人也小心。听到有人说:“……小点声,别让外面人听见……那掌柜的……证据,藏在……”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玳安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想听得清楚些。 那几个保镖也想跟着进,玳安赶紧让他们留在原地,打草惊蛇可就不好。 突然后脑勺一痛,耳中一嗡,眼前一花,轰然倒地。 等保镖的赶过来把玳安救醒,发现怀中空空,五十万贯钱引不翼而飞。 作者有话要说:无奸不商潘老板:感谢大宋人民广播电台,感谢开封卫视,感谢梁山驻京办事处,感谢景阳冈酒业集团,感谢背后默默支持我的大哥大姐们……o(* ̄▽ ̄*)o ` 考据:世界的第一版纸币:宋朝交子,防伪技术并不太先进,导致假`钞频出,扰乱市场秩序。后来同意置换成钱引,印刷、图画和印鉴都很精良,防伪技术处于世界前列,又不能和铜钱随意兑换,因此鲜有仿造。但钱引的问题是政府经常滥发纸币,导致后来一缗钱贬值到了一百文,不过那是南宋时候的事了。 ` 因此也只有本文里的传奇bug匠人金大坚,能造出以假乱真的钱引,这个是作者脑洞。 ` 以及感谢以下霸王票及营养液赞助商 ` 慕容狗蛋儿·宿雁半江画·kedaya·阿嬛·吱·翠农·为什么没有语音阅读·林琳儿·果子压果子·mizuki·某俗人·jane·花公子真爱迷你奥利奥·加菲猫·瑾涟·来来·梨子酱·兔兔donna·清徽·羊羊·长夜白·蛀书虫子·浮生若梦·illo·sara·亞莉兒·l启云·橘子橘子姐·石头城·小琪·lovebugs··假发言叶·pikaizuki·某俗人·jane·花公子真爱迷你奥利奥·加菲猫·瑾涟·来来·梨子酱·兔兔donna·清徽·羊羊·长夜白·蛀书虫子·浮生若梦·illo·sara·亞莉兒·l启云·橘子橘子姐·石头城·小琪·lovebugs··假发言叶·pikachu·九月·泷上漠·华筠黛·胖榴榴^ ^ ~·星期一·jenny·容止么么哒·vivi·万俟·暮翊洛特·暴躁的包子·小丸子·西柚·11·emma·伊玲·mingsama·cherry不太甜·寂寂如墨·托尼托尼·m·apollousa·藏阿妹·程笑笑·酣梦沉香·裔舞·betsiga·海马没有马·鹿褐·溜溜溜溜六·清秋晚封碧·十三·锦灰堆·【queen?】·求每天是周末~·疯简·予不语·coco·薯片啊薯片·徐风·子衿·教练我想吃西瓜·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7 洗钱 点心铺里, 潘小园没闲着, 坐镇指挥。 “小乙哥快去下门板,咱们暂时歇业。三娘负责监视铺子到潘楼街之间,若有风吹草动, 立刻回来通报。蜈蚣兄, 你拿十万贯钱引,化好装,迅速去南通界身购置丝绢彩帛, 价格高点没关系,只要将这钱引换成货物,越快越好。郓哥拿三十万贯,到汴河大街牙行去购买商铺店面,同样可以吃亏, 别让人看出蹊跷;周大哥拿十万贯, 今儿是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是?去市场里捡贵的买,宝刀弓剑、首饰珠宝、犀角象牙, 什么都行——别买古董!” 迅速分派完毕, 再加一句:“若是那西门庆反应过来, 或是报官,市场里看见巡捕, 就立刻停止采购, 保身为上,申时以前,在此集合。” 说完, 自己心里砰砰直跳。这是她犯罪计划的最后一步。真钱拿到手的刹那,立刻开始一场迅速而精准的洗钱行动,把带有西门庆商号标识的钱引,分散到东京城各个角落去。 见几位小弟同时出门,潘小园淡定叫道:“郓哥慢着。小乙哥跟你一起去。” 郓哥回头一怔,立刻笑道:“也好,我还没去牙行买过房子哩。” 潘小园鼓励地拍拍他肩膀。燕青脸上现成的化装,倒也用不着多耽搁。 如此巨大的数额,她不得不存着点小人之心。燕青不识数,不能派他单独行动;派出去洗钱的几个人,董蜈蚣是有盗门羁绊的,周通是梁山好汉,都不太会心猿意马;唯有郓哥这个小猴子,虽然生意上最为得力,但人品上,并没有取得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当初在阳谷县的时候就差点做了西门庆的帮凶,这个“案底”她一直没忘。 所以这次,给他“洗钱”的数额最多,但同时,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 郓哥显然也明白。按他的人生观,这当口还无条件轻信别人的,才是傻瓜呢。 因此顺水推舟,笑嘻嘻的把燕青推在前头。这件事做漂亮了,以后不愁嫂子不赏饭吃。 潘小园松一口气:“快午饭了,我去白矾楼伺候师师姑娘去。” * 心不在焉的忙了一下午,回到点心铺,派去洗钱的几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总算是胸口落下一块大石。 董蜈蚣的十万贯,全都换了上等丝绸绢匹,眼下在白矾楼的密道里堆着;郓哥直接甩出一沓子地契,他倒有商业头脑,知道黄金地段豪门大宅,有的要二三十万贯,太惹眼;寻常地段的普通商铺院落,也得两三万贯起;至于外城的民房,价格倒是便宜,也不引人注目;因此蜻蜓点水的拜访了几个牙行,直接买下了金水门外一条街。 周通吭哧吭哧的回来,带了一兜子香药珠宝蔷薇露,有点沮丧地说,还有三四万贯没用完,远远的看见似乎有西门庆家的人往这儿走,不敢多耽。 潘小园勉励了几句。洗钱有成本,不差这点小钱。 悄悄开了一坛子好酒,大伙轻轻干一碗,庆祝犯罪成功。 等到西门庆向开封府报案,称自家五十万贯钱引让人当街抢劫,不知所踪,开封府那边再拖延几日,钱收够了,开始调查的时候,点心铺这边,当日火速收购来的丝绢彩帛、地契、香药珠宝之类,已经通过各处牙行,悄没声的换成金银,一点一点的运了回来。 洗钱的方法虽然原始,但在这个没有电话互联网的时代,已经算得上悄无声息。 等一切稍归平静,将董蜈蚣悄悄叫出来,足量的金子送出去,与东京盗门缔约,办了最后一件事。 * 西门庆一杯一杯的灌酒。平日里他不怎么酗酒的,更不会借酒浇愁。但今日他无心他事,连饭也不想吃,脑子里一片混乱。 有人专门针对他暗算——这是几乎板上钉钉的。要不然,那被抢走的五十万贯,怎么会如同泥牛入海,一点线索也寻不到?开封府的效率不抱希望,于是自己也派了不少心腹,全城寻访。 倒是得知,有些钱引立刻被拿到铺子里去换了商品,询问那买家长相,却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显然是化装了;那些铺子自然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引吐出来——合法交易,已经钱货两清,凭什么要去给西门庆扶贫? 再之后,便就无从追查了;那些商品全都重新被投入市场,几个来回,便谁也记不得经手人的相貌、以及交易的时间地点。 西门庆牙齿都要咬碎了。卖了多少田产商铺才凑出的这五十万贯,难不成眼下打了水漂?要是能换来珍贵的茶引也罢,可偏偏茶引也没到手,那交引铺掌柜的,开封府还说他无罪! 一定是他钱使的不够多。正想着要不要通过人际关系,给开封府施加点压力,那交引铺却又把他告上了公堂:西门庆巧取豪夺,用五十万贯定金,骗取了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还欠着五成的尾款呢! 西门庆能怎么办,说那五十万贯钱引不是他家的?谁信! 第一反应是,有人私自挪用他家产,擅自在便钱务开了号。但家产无缘无故变动那么多,他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便想到会不会是假`钞,那交引铺老板口口声声咬定,真钞! 西门庆终于找到个可能的漏洞。如果交引铺老板也看走眼了呢?甚至,倘若交引铺老板用假`钞来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再讹他的五十万贯定金和尾款,那就是开封府多年不遇的一桩高智商犯罪。 派人去开封府,好话一箩筐,说明了情况,再请开封府派人去交引铺,大庭广众之下验钞。倘若钞票不真,如此巨额的造假案件,足以惊动朝廷和官家,让那交引铺全体员工脑袋不保。 交引铺掌柜自觉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应,当下一口同意。 到了约定的验钞之日前夕,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那交引铺值夜的伙计半夜解手,持着个蜡烛,摸摸索索的出门。可不知是哪儿吹了一阵什么妖风,那蜡烛被吹得侧翻在地,好巧不巧,轰的一声,燃起了堆在墙角的一跺旧纸。 火势如猛兽般乱窜。好在交引铺平日里进出的都是纸张勾当,防微杜渐,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伙计一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当即起来七八个,抄起墙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清点钱物。除了墙熏黑了,幸而没多大的财物上的损失。只有一样。 西门庆府上送来的五十万贯钱引,放在小箱子里,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蜷曲,不过还好没损毁干净,勉强能看出上面的字迹和印鉴来。 那交引铺掌柜抚着心口,连叫惭愧,赶紧点了香灯,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买了一厚沓子避火图,铺子里上上下下都挂上。 等到西门庆家里派人,连同开封府、印钞处,大伙一起来交引铺验钞的时候,那掌柜的硬着头皮,捧出来那一摞被熏黑的钱引,十分抱歉:“已将那引起失火的伙计辞退了。” 大伙同时皱眉。不过熏黑的钱引到底也是钱引,还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 本来金大坚的技术就高明得超乎人们想象。这一熏,又掩盖了大半的伪造痕迹,谁还看得出来破绽? 开封府当场得出结论:钱引为真。西门庆手下遭受抢劫,损失了巨额财产,值得同情;但分案分理,责令立刻交还尾款,报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责令交引铺掌柜的回去加强安全教育,严防火灾,再出事故,殃及邻里,立刻捉拿法办。 交引铺上上下下交口欢庆。西门庆在自家府上,捧着开封府送过来的一张“还款告知书”,恍惚如在梦中。 * 也不知舆论刮了什么歪风邪气,一时间,京城里所有的金融商铺都同仇敌忾,严厉讨伐这等言而无信、绕乱市场的行径。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势欺人,大宋的经济可要乱套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里,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里,赵明诚、李迥,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官员,聚会时也不免议论了几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伙都有点上脸,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赵明诚突然想到一事,当下酒料说了出来:“内人认识个开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个山东来的小厮,倒是知道那个西门庆的一点旧账,闲聊时提过几句,当真气死个人。” 大家赶紧催:“快说,快说。” 赵明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交情不差,喝口酒,这才笑道:“说那西门庆,投机取巧、违法经商,原本就有前科。这人原来是山东阳谷县的一个暴发户,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卖炊饼家的娘子,居然动用自己的钱权,把整个县城的食品生意给搞得乱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范……到最后,人家丈夫给逼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踪……” 一摊子黑账,栩栩如生地说出来,在座的几位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限于年岁,阅历有限。地方豪强一手遮天的事,听说过不少,可难有切身体会。此时居然身边就有个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两个当天回去就写了讽刺诗文,在小资界传开了。 不过也有人留了个心眼儿。这种事不能乱传,人家西门庆好歹也是蔡京门生,都知道赵明诚的父亲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门庆的事儿,赵明诚讽刺两句便罢,其余看热闹的,还是少传播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 潘小园歇在自己卧室里。门外大树底下埋着千万两黄金,没让她心情愉快多少。 环顾自己这满屋子军火。武松是不是也该来了? 毕竟曾经许诺过,“出使”江南归来,向老大们汇报完毕,交割两清,就尽快找机会,来跟她团圆的呢。 但所谓的“许诺”,也不过是他梦中的一声“嗯”,他记得不记得,她也心里没谱。 唯一有谱的是,好像那天确实挺“安全”。到现在为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一阵子她忙得脚不点地。梁山那边,口信倒是带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暂时忙些个”。她每次也是通情达理地回个“没关系,保重”,顺带捎点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新鲜小玩意儿。知道梁山的规模越扩越大,“好汉”编制却没有按比例扩张,人人头上定是扛了越来越重的担子,哪能轻易的说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紧盯着西门庆这边的动静,也没法任性的离开东京城不是? 不管他来不来,西门庆这边秋风扫落叶,运势如同黄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挡得住的。 打听到他损失这五十万贯,倒还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只是家里开的宴会少了,名下的产业卖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给媳妇买零食,发现潘楼街上的“合昌解库”居然挂了白牌儿,说是亏本转让。 赶紧火速过去,将这当铺爽快收购了,连同里面的伙计掌柜一律保留,利润通过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门庆自己的钱,又还给他一点点。但就算她不买,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当铺,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如今她每个月的利润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几十番。州桥夜市上,小王茶汤每个月送来的五贯租金,立刻变成了毫不起眼的尘埃。 再过一阵子,另一家“合昌解库”也落到了她的手里。西门庆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她不想拿来囤积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价上涨,自己高价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无疑等于在脑门上写着“投案自首”四个字。 因此只是派出专业跑腿董蜈蚣,到临近的大城市,什么应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卖回当地交引铺。这年头信息不发达,东京城里发生的经济大案,外地官府也许有所耳闻,但细节方面的卷宗毕竟到不得手,不知备细。 各地交引铺也知道茶价似乎即将攀升,这会子铺子里多屯点茶引,到时不愁没有抢着来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直接出售给相关的商人。虽然看似亏本,但这茶引本身就等于白来,又不是她血汗挣的,只求快速脱手,丝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过去为了几枚叮当响的铜钱,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恨不得买根葱都讲价,从十文钱里夺出一文钱,也是能让她兴奋好一阵子的“壮举”;而现在,终于做到了心无挂碍、宠辱不惊;原价一百贯的茶引,九十贯飞速出手,她居然还觉得赚到了。 还有更舒坦的事儿。那交引铺掌柜的白白损失了五十万贯尾款,哪肯就此罢休。仗着开封府撑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几条横幅,天天堵在西门庆门口讨说法。 “以官欺民哟——无法无天喽——原来这京城里,还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巧取豪夺,只手遮天啊……” 潘小园乔装改扮,亲自去西门庆家门口观摩了一遭,看到“讨说法”的伙计们占道哀号,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心里别提多美。 半晌,朱门里出来一个老管家,径直走到那“讨说法”一队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脸嫌弃神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碗碗陈年馊饭。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拿去!就当我家老爷打发要饭的了!” 交引铺掌柜显见占理儿,开封府也就默许他们用这种方式催债。但西门庆府上谁能高兴,把道儿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说,这么大嗓门天天号丧,不是让街坊四邻都看笑话吗! 更别提,府上偶尔还来同僚访客亲戚朋友,要么高头大马,要么两人小轿,何等的威风气派,被一溜烟的请进他西门府,看得羡煞旁人——现在呢,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丈二的横幅,上书五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西门庆卷了家财,落草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只好扬汤止沸,暂时将这群人请出街去。家里找出百十来贯钱,派人抬了出来,往街上一丢,怎么着也能把这些人堵上嘴吧。 谁知人家交引铺的伙计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万贯尾款,这百十贯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当俺们是叫花子呢!”来闹事的伙计里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专业雇佣的闹事泼皮,“你家老爷一毛不拔留着钱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家伙都看看,京城里头一号人为财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骗样样全,生财有道无人比,古佛脸上剥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苍蝇背上刮里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沟里捞的!知道他坑了咱们多少钱吗?——五十万贯!……” 听得那老管家一脸苦相,弯腰跺脚,连忙拱手作揖。 “几位大哥噤声,噤声,别瞎说,我再去向老爷禀报下还不成吗!” 花钱买清静。东拼西凑,凑出五百贯,暂时还过去。几个伙计开箱一验,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将那“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们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饭再说!今儿咱有钱花了,就去——东城那个孙巧手点心铺搓一顿,如何?” 几个人轰然叫好,大摇大摆地走了。支横幅的架子倒还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无计可施,朝那架子踢两脚。原地叹口气,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园看得直乐呵。 只可惜,西门庆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里,身边仍然有钱雇保镖。只要他再卖些产业,遣散些闲人,凭着他的商业头脑,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 正心里翻腾坏水儿,忽然身边脚步声匆匆,听到有人轻轻的叫她。 “官人,借一步说话。” 她吓一大跳,转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正垂手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我知道有人会唱出来: 东京汴梁,东京汴梁,最大投机商,西门庆制药厂倒闭了! 王八蛋老板西门庆吃喝嫖赌 ,欠下了五十万贯钱,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有没有办法,拿着药材抵工资。 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药材 通通二十钱!!通通二十钱!! 西门庆王八蛋, 你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大半年 , 你不发工资,你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 ` 咳咳,本章没啥可考据的,说一下避火图吧。 为啥叫避火图呢?度娘提供了两种说法。 ` 1. 古人认为性乃污秽不洁之事,而以污秽之物辟邪则久有传统,鲁迅《阿长与山海经》中记载阿长的回忆,长毛(注:太平军)占城时“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 有说法称,火神原来是位美丽小姐,服侍他的丫环多达几十人,后因坐事,被玉皇大帝贬为灶下神,因而性情变得爆燥,她平时穿淡黄色衣服,然而一发怒便穿上红色衣服,而引起火灾,但因出身闺阁,在盛怒之下,若看到此画也不禁害羞拂面而去。 ` 2. 古人认为,在开车过程中,实际上是“阴”在极大地发扬、宣泄出来,所以可以压制住火这个最大的“阳”。“阴”的胜利与“阳”的失败,能够防火。 ————————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点心铺里, 潘小园没闲着, 坐镇指挥。 “小乙哥快去下门板,咱们暂时歇业。三娘负责监视铺子到潘楼街之间,若有风吹草动, 立刻回来通报。蜈蚣兄, 你拿十万贯钱引,化好装,迅速去南通界身购置丝绢彩帛, 价格高点没关系,只要将这钱引换成货物,越快越好。郓哥拿三十万贯,到汴河大街牙行去购买商铺店面,同样可以吃亏, 别让人看出蹊跷;周大哥拿十万贯, 今儿是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是?去市场里捡贵的买,宝刀弓剑、首饰珠宝、犀角象牙, 什么都行——别买古董!” 迅速分派完毕, 再加一句:“若是那西门庆反应过来, 或是报官,市场里看见巡捕, 就立刻停止采购, 保身为上,申时以前,在此集合。” 说完, 自己心里砰砰直跳。这是她犯罪计划的最后一步。真钱拿到手的刹那,立刻开始一场迅速而精准的洗钱行动,把带有西门庆商号标识的钱引,分散到东京城各个角落去。 见几位小弟同时出门,潘小园淡定叫道:“郓哥慢着。小乙哥跟你一起去。” 郓哥回头一怔,立刻笑道:“也好,我还没去牙行买过房子哩。” 潘小园鼓励地拍拍他肩膀。燕青脸上现成的化装,倒也用不着多耽搁。 如此巨大的数额,她不得不存着点小人之心。燕青不识数,不能派他单独行动;派出去洗钱的几个人,董蜈蚣是有盗门羁绊的,周通是梁山好汉,都不太会心猿意马;唯有郓哥这个小猴子,虽然生意上最为得力,但人品上,并没有取得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当初在阳谷县的时候就差点做了西门庆的帮凶,这个“案底”她一直没忘。 所以这次,给他“洗钱”的数额最多,但同时,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 郓哥显然也明白。按他的人生观,这当口还无条件轻信别人的,才是傻瓜呢。 因此顺水推舟,笑嘻嘻的把燕青推在前头。这件事做漂亮了,以后不愁嫂子不赏饭吃。 潘小园松一口气:“快午饭了,我去白矾楼伺候师师姑娘去。” * 心不在焉的忙了一下午,回到点心铺,派去洗钱的几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总算是胸口落下一块大石。 董蜈蚣的十万贯,全都换了上等丝绸绢匹,眼下在白矾楼的密道里堆着;郓哥直接甩出一沓子地契,他倒有商业头脑,知道黄金地段豪门大宅,有的要二三十万贯,太惹眼;寻常地段的普通商铺院落,也得两三万贯起;至于外城的民房,价格倒是便宜,也不引人注目;因此蜻蜓点水的拜访了几个牙行,直接买下了金水门外一条街。 周通吭哧吭哧的回来,带了一兜子香药珠宝蔷薇露,有点沮丧地说,还有三四万贯没用完,远远的看见似乎有西门庆家的人往这儿走,不敢多耽。 潘小园勉励了几句。洗钱有成本,不差这点小钱。 悄悄开了一坛子好酒,大伙轻轻干一碗,庆祝犯罪成功。 等到西门庆向开封府报案,称自家五十万贯钱引让人当街抢劫,不知所踪,开封府那边再拖延几日,钱收够了,开始调查的时候,点心铺这边,当日火速收购来的丝绢彩帛、地契、香药珠宝之类,已经通过各处牙行,悄没声的换成金银,一点一点的运了回来。 洗钱的方法虽然原始,但在这个没有电话互联网的时代,已经算得上悄无声息。 等一切稍归平静,将董蜈蚣悄悄叫出来,足量的金子送出去,与东京盗门缔约,办了最后一件事。 * 西门庆一杯一杯的灌酒。平日里他不怎么酗酒的,更不会借酒浇愁。但今日他无心他事,连饭也不想吃,脑子里一片混乱。 有人专门针对他暗算——这是几乎板上钉钉的。要不然,那被抢走的五十万贯,怎么会如同泥牛入海,一点线索也寻不到?开封府的效率不抱希望,于是自己也派了不少心腹,全城寻访。 倒是得知,有些钱引立刻被拿到铺子里去换了商品,询问那买家长相,却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显然是化装了;那些铺子自然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引吐出来——合法交易,已经钱货两清,凭什么要去给西门庆扶贫? 再之后,便就无从追查了;那些商品全都重新被投入市场,几个来回,便谁也记不得经手人的相貌、以及交易的时间地点。 西门庆牙齿都要咬碎了。卖了多少田产商铺才凑出的这五十万贯,难不成眼下打了水漂?要是能换来珍贵的茶引也罢,可偏偏茶引也没到手,那交引铺掌柜的,开封府还说他无罪! 一定是他钱使的不够多。正想着要不要通过人际关系,给开封府施加点压力,那交引铺却又把他告上了公堂:西门庆巧取豪夺,用五十万贯定金,骗取了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还欠着五成的尾款呢! 西门庆能怎么办,说那五十万贯钱引不是他家的?谁信! 第一反应是,有人私自挪用他家产,擅自在便钱务开了号。但家产无缘无故变动那么多,他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便想到会不会是假`钞,那交引铺老板口口声声咬定,真钞! 西门庆终于找到个可能的漏洞。如果交引铺老板也看走眼了呢?甚至,倘若交引铺老板用假`钞来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再讹他的五十万贯定金和尾款,那就是开封府多年不遇的一桩高智商犯罪。 派人去开封府,好话一箩筐,说明了情况,再请开封府派人去交引铺,大庭广众之下验钞。倘若钞票不真,如此巨额的造假案件,足以惊动朝廷和官家,让那交引铺全体员工脑袋不保。 交引铺掌柜自觉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应,当下一口同意。 到了约定的验钞之日前夕,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那交引铺值夜的伙计半夜解手,持着个蜡烛,摸摸索索的出门。可不知是哪儿吹了一阵什么妖风,那蜡烛被吹得侧翻在地,好巧不巧,轰的一声,燃起了堆在墙角的一跺旧纸。 火势如猛兽般乱窜。好在交引铺平日里进出的都是纸张勾当,防微杜渐,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伙计一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当即起来七八个,抄起墙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清点钱物。除了墙熏黑了,幸而没多大的财物上的损失。只有一样。 西门庆府上送来的五十万贯钱引,放在小箱子里,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蜷曲,不过还好没损毁干净,勉强能看出上面的字迹和印鉴来。 那交引铺掌柜抚着心口,连叫惭愧,赶紧点了香灯,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买了一厚沓子避火图,铺子里上上下下都挂上。 等到西门庆家里派人,连同开封府、印钞处,大伙一起来交引铺验钞的时候,那掌柜的硬着头皮,捧出来那一摞被熏黑的钱引,十分抱歉:“已将那引起失火的伙计辞退了。” 大伙同时皱眉。不过熏黑的钱引到底也是钱引,还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 本来金大坚的技术就高明得超乎人们想象。这一熏,又掩盖了大半的伪造痕迹,谁还看得出来破绽? 开封府当场得出结论:钱引为真。西门庆手下遭受抢劫,损失了巨额财产,值得同情;但分案分理,责令立刻交还尾款,报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责令交引铺掌柜的回去加强安全教育,严防火灾,再出事故,殃及邻里,立刻捉拿法办。 交引铺上上下下交口欢庆。西门庆在自家府上,捧着开封府送过来的一张“还款告知书”,恍惚如在梦中。 * 也不知舆论刮了什么歪风邪气,一时间,京城里所有的金融商铺都同仇敌忾,严厉讨伐这等言而无信、绕乱市场的行径。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势欺人,大宋的经济可要乱套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里,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里,赵明诚、李迥,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官员,聚会时也不免议论了几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伙都有点上脸,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赵明诚突然想到一事,当下酒料说了出来:“内人认识个开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个山东来的小厮,倒是知道那个西门庆的一点旧账,闲聊时提过几句,当真气死个人。” 大家赶紧催:“快说,快说。” 赵明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交情不差,喝口酒,这才笑道:“说那西门庆,投机取巧、违法经商,原本就有前科。这人原来是山东阳谷县的一个暴发户,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卖炊饼家的娘子,居然动用自己的钱权,把整个县城的食品生意给搞得乱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范……到最后,人家丈夫给逼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踪……” 一摊子黑账,栩栩如生地说出来,在座的几位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限于年岁,阅历有限。地方豪强一手遮天的事,听说过不少,可难有切身体会。此时居然身边就有个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两个当天回去就写了讽刺诗文,在小资界传开了。 不过也有人留了个心眼儿。这种事不能乱传,人家西门庆好歹也是蔡京门生,都知道赵明诚的父亲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门庆的事儿,赵明诚讽刺两句便罢,其余看热闹的,还是少传播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 潘小园歇在自己卧室里。门外大树底下埋着千万两黄金,没让她心情愉快多少。 环顾自己这满屋子军火。武松是不是也该来了? 毕竟曾经许诺过,“出使”江南归来,向老大们汇报完毕,交割两清,就尽快找机会,来跟她团圆的呢。 但所谓的“许诺”,也不过是他梦中的一声“嗯”,他记得不记得,她也心里没谱。 唯一有谱的是,好像那天确实挺“安全”。到现在为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一阵子她忙得脚不点地。梁山那边,口信倒是带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暂时忙些个”。她每次也是通情达理地回个“没关系,保重”,顺带捎点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新鲜小玩意儿。知道梁山的规模越扩越大,“好汉”编制却没有按比例扩张,人人头上定是扛了越来越重的担子,哪能轻易的说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紧盯着西门庆这边的动静,也没法任性的离开东京城不是? 不管他来不来,西门庆这边秋风扫落叶,运势如同黄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挡得住的。 打听到他损失这五十万贯,倒还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只是家里开的宴会少了,名下的产业卖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给媳妇买零食,发现潘楼街上的“合昌解库”居然挂了白牌儿,说是亏本转让。 赶紧火速过去,将这当铺爽快收购了,连同里面的伙计掌柜一律保留,利润通过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门庆自己的钱,又还给他一点点。但就算她不买,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当铺,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如今她每个月的利润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几十番。州桥夜市上,小王茶汤每个月送来的五贯租金,立刻变成了毫不起眼的尘埃。 再过一阵子,另一家“合昌解库”也落到了她的手里。西门庆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她不想拿来囤积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价上涨,自己高价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无疑等于在脑门上写着“投案自首”四个字。 因此只是派出专业跑腿董蜈蚣,到临近的大城市,什么应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卖回当地交引铺。这年头信息不发达,东京城里发生的经济大案,外地官府也许有所耳闻,但细节方面的卷宗毕竟到不得手,不知备细。 各地交引铺也知道茶价似乎即将攀升,这会子铺子里多屯点茶引,到时不愁没有抢着来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直接出售给相关的商人。虽然看似亏本,但这茶引本身就等于白来,又不是她血汗挣的,只求快速脱手,丝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过去为了几枚叮当响的铜钱,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恨不得买根葱都讲价,从十文钱里夺出一文钱,也是能让她兴奋好一阵子的“壮举”;而现在,终于做到了心无挂碍、宠辱不惊;原价一百贯的茶引,九十贯飞速出手,她居然还觉得赚到了。 还有更舒坦的事儿。那交引铺掌柜的白白损失了五十万贯尾款,哪肯就此罢休。仗着开封府撑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几条横幅,天天堵在西门庆门口讨说法。 “以官欺民哟——无法无天喽——原来这京城里,还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巧取豪夺,只手遮天啊……” 潘小园乔装改扮,亲自去西门庆家门口观摩了一遭,看到“讨说法”的伙计们占道哀号,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心里别提多美。 半晌,朱门里出来一个老管家,径直走到那“讨说法”一队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脸嫌弃神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碗碗陈年馊饭。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拿去!就当我家老爷打发要饭的了!” 交引铺掌柜显见占理儿,开封府也就默许他们用这种方式催债。但西门庆府上谁能高兴,把道儿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说,这么大嗓门天天号丧,不是让街坊四邻都看笑话吗! 更别提,府上偶尔还来同僚访客亲戚朋友,要么高头大马,要么两人小轿,何等的威风气派,被一溜烟的请进他西门府,看得羡煞旁人——现在呢,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丈二的横幅,上书五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西门庆卷了家财,落草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只好扬汤止沸,暂时将这群人请出街去。家里找出百十来贯钱,派人抬了出来,往街上一丢,怎么着也能把这些人堵上嘴吧。 谁知人家交引铺的伙计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万贯尾款,这百十贯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当俺们是叫花子呢!”来闹事的伙计里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专业雇佣的闹事泼皮,“你家老爷一毛不拔留着钱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家伙都看看,京城里头一号人为财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骗样样全,生财有道无人比,古佛脸上剥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苍蝇背上刮里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沟里捞的!知道他坑了咱们多少钱吗?——五十万贯!……” 听得那老管家一脸苦相,弯腰跺脚,连忙拱手作揖。 “几位大哥噤声,噤声,别瞎说,我再去向老爷禀报下还不成吗!” 花钱买清静。东拼西凑,凑出五百贯,暂时还过去。几个伙计开箱一验,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将那“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们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饭再说!今儿咱有钱花了,就去——东城那个孙巧手点心铺搓一顿,如何?” 几个人轰然叫好,大摇大摆地走了。支横幅的架子倒还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无计可施,朝那架子踢两脚。原地叹口气,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园看得直乐呵。 只可惜,西门庆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里,身边仍然有钱雇保镖。只要他再卖些产业,遣散些闲人,凭着他的商业头脑,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 正心里翻腾坏水儿,忽然身边脚步声匆匆,听到有人轻轻的叫她。 “官人,借一步说话。” 她吓一大跳,转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正垂手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我知道有人会唱出来: 东京汴梁,东京汴梁,最大投机商,西门庆制药厂倒闭了! 王八蛋老板西门庆吃喝嫖赌 ,欠下了五十万贯钱,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有没有办法,拿着药材抵工资。 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药材 通通二十钱!!通通二十钱!! 西门庆王八蛋, 你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大半年 , 你不发工资,你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 ` 咳咳,本章没啥可考据的,说一下避火图吧。 为啥叫避火图呢?度娘提供了两种说法。 ` 1. 古人认为性乃污秽不洁之事,而以污秽之物辟邪则久有传统,鲁迅《阿长与山海经》中记载阿长的回忆,长毛(注:太平军)占城时“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 有说法称,火神原来是位美丽小姐,服侍他的丫环多达几十人,后因坐事,被玉皇大帝贬为灶下神,因而性情变得爆燥,她平时穿淡黄色衣服,然而一发怒便穿上红色衣服,而引起火灾,但因出身闺阁,在盛怒之下,若看到此画也不禁害羞拂面而去。 ` 2. 古人认为,在开车过程中,实际上是“阴”在极大地发扬、宣泄出来,所以可以压制住火这个最大的“阳”。“阴”的胜利与“阳”的失败,能够防火。 ————————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8 玉楼 “官人?” 潘小园心中立刻一级戒备。@乐@文@ 赶紧旁边扫一眼。这次叫了董蜈蚣跟出来, 就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内。不担心。 况且这小厮称自己为“官人”, 说明并未看破她的伪装。 点点头,问:“你是……” “官人,我家娘子有请。” 潘小园惊讶不已, 问:“你家娘子是……” “官人随小的来便知。” 她十二分的好奇, 让那小厮等一下,把董蜈蚣叫回来,低声嘱咐:“快去把小乙哥和周通大哥找来。” 万一是什么圈套, 董蜈蚣一个人的武力她可信不过。 董蜈蚣飞快地去了。 那小厮看来并不介意她对旁边下人嘱咐什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引路。 走的都是人烟热闹的大路。潘小园一颗心又放了五分,故意走得慢吞吞。 清风楼雅座里,已经等了个面纱娘子, 纤瘦高挑, 那身段隐约有些眼熟。 等走近一看,潘小园差点叫出声来:“孟玉楼!” 西门庆的三姨娘, 那个腼腼腆腆、从不多说话的前寡妇, 她找自己说话? 看看旁边的人来人往, 不像是个设圈套的好地方。于是径直坐在客位,放粗声音, 跟她唱个喏。 孟玉楼显然也有些紧张。茶喝了两盏, 才低声说:“这位官人,拙夫西门大郎,他……在官场上得罪的人, 就是你吧。” 语气做小伏低,内容却如同一阵狂风暴浪,直接扯下潘小园多日的精心伪装。 放冷静,尽量平淡的语气,不置可否:“娘子说笑。” 孟玉楼苦笑:“官人莫要遮掩。奴家在院内阁楼上,不止一次见你在敝宅附近闲逛了。” 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沉。她好精明。 为了方便,她的伪装,每一次也并无太大变化。况且,无论面孔怎么伪装,身材总归不变,这也让孟玉楼注意到了。 不过也只有孟玉楼住的阁楼一角,能稍微看到大门口街道的模样。但她总共没来西门庆宅子旁边观察几次,孟玉楼显然是早就有心。 西门庆也不会猜不出是有人针对他。这是派人来试探呢? 想想又不太可能。若是西门庆的试探,何必派他的小妾出马。 况且,这一路走得也是遮遮掩掩,旁边的小厮还不时的左顾右盼,倒像是孟玉楼自己偷着从宅子里跑出来了,见不得光的约人见面了。 西门庆眼下时运不济,宅子里下人遣散了一半,想必内宅便也看得不太严,孟玉楼要想出门,比以前容易得多。 正猜测着,孟玉楼却低声开口了。 “奴家一介女流之辈,官场的事,奴家不懂,也不是奴该插手的。但……拙夫既已损失钱财,什么仇怨,五十万贯,总能两清了罢。奴家恳请官人收手,给我们一条生路!” 恳切说完,款款离座,竟是深深的朝她拜了下去。 潘小园一惊,本能的赶紧还礼。她要对付的是西门庆,孟玉楼跟她无冤无仇。 可终究是一念之差。孟玉楼眼下明显有求于她,如何能客气。 改为伸手将孟玉楼扶起来。淡淡道:“娘子言重了。尊夫不是在官商两场上如鱼得水,眼下我们不过是缺钱,请他周济些个,九牛一毛,堵谁的路了?” 依然是模棱两可。孟玉楼有些看不清,这人究竟是寻仇,还是单纯求财? 她也是个极有主意的,此时语气稍微硬了些:“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拙夫一人就算做了什么不厚道之事,他身后却是一家老小。官人若把事情做得太绝,也……怕会折了福分。” 潘小园被她这么软中带硬的刺一句,免不得微微脸红,随即轻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家老小难道还能饿着?” 孟玉楼咬着下嘴唇不说话。潘小园心中忽然一动。 没看出她和西门庆有什么生死不渝的情谊。今日虽然貌似“求饶”,但到底在求她饶谁呢?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西门庆做下的孽,她孟玉楼不愿意跟着背锅? 大着胆子,试探一句,微微欠身:“再或者,难道尊夫难道要卖了娘子还钱不成?” 一句话中带着调笑,眼神向高衙内看齐,肆无忌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在估量,这么一位美貌姨娘,能卖出多少金子。 孟玉楼低了头,却也许是自觉着眼下有求于人、低人一等,也没显出什么坚贞烈妇的那种恼来。 “倘若奴家去官府报案……” 潘小园笑得更欢。孟三娘子聪慧是聪慧,却从没在底层摸爬滚打过,也没半点社会经验。说报案就报案,可连“被告”到底是个人还是团体,是寻仇还是为财,甚至“团伙”成员到底几个,姓甚名谁,可全都没套出来呢。 孟玉楼也知道这个威胁没什么效力,明显微微一脸红。 再一转头,一张白皙微麻的脸上,就算是透着薄纱,可也看出真真切切的红了。 只见燕青已经赶来雅座近旁,远远的跟潘小园做了个手势,示意旁边并无陷阱埋伏。董蜈蚣想必也通知到了,邀约的是位“娘子”,因此燕青一路赶来,已经顺带除了化装,恢复了本来面目。 作为与西门庆有着一面之缘的点心铺老板,燕青那日给李娇儿贺寿,并没见过孟玉楼。但一见她穿着打扮、谈吐举止,还是将她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一上来先给孟玉楼定心,眼神指着潘小园,微微一笑:“娘子莫要多虑,我家主人极是好说话的,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 这么一来,也算是表明了身份。最后一句“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显然是给他自己脸上贴金呢。 孟玉楼轻轻“嗯”了一声。毕竟少出闺房,眼下贸然邀约,邀来两个大男人,她也未免有些慌。 还是柔声坚持:“奴今日前来,并非受拙夫所托,乃是我自己……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官人若能放奴一马,奴家感激不尽……” 此时周通也远远的赶来了,保镖似的守在楼梯口。潘小园彻底胆子肥了,直载了当问一句:“那西门庆——要动娘子的嫁妆了?” 孟玉楼咬着嘴唇,半晌才道:“他、一意孤行……” 潘小园试探成功,恍然大悟。孟玉楼身携巨额嫁妆,当初嫁西门庆,也不过是求个稳妥。在西门庆府上这么多年,没怎么正面参与宅斗,却依然地位稳妥,也是靠着这嫁妆之功。对她来说,钱和男人是同等重要的。 有个可心知意的燕青在旁边助阵,套话便容易了很多。再两句,便问出来,原来西门庆的财政危机远比潘小园预估的严重。大量的杠杆交易,使他的头寸虽多,担的风险也愈大。一旦有了突如其来的缺口,便如积木堆砌的万丈高楼,被抽出了最底层的几块奠基。 西门庆知道,要想留在官场,必须有足够的钱给他烧。这边打着官司,急切间哪有钱来。孟玉楼劝他脚踏实地,慢慢攒本钱,但他却急于翻盘,开始动起了孟玉楼嫁妆的主意了。 “奴家知道,他急于求成,定然免不得亏本,劝谏多次,可是……” 孟玉楼说得楚楚可怜。一低头,白皙的脖颈下面,隐约现出痕迹。 潘小园还没多看,那边燕青眼睛一扫,已经给鉴定出来了,低声告诉她:“让她男人打的。” 潘小园一听火了。眼看孟玉楼戴着面纱出门,脸上说不定也有呢。 怜香惜玉的情怀留给燕青。她自己坚持心如铁石。 “所以……我要是不收手呢?” 眼看孟玉楼眼神微变,马上笑吟吟补充一句:“或者……娘子想要保全自己的财,总得拿些什么来换吧?” 孟玉楼浑身一震,怒视着她。燕青也忍不住看她一眼。表姐今儿个,高衙内附体了? 潘小园漫不经心笑道:“西门庆还有哪些个秘密产业,朝廷里走谁的门路,身边还有哪些靠不住的人——这些,娘子有多少,跟我说多少。我不仅保你的嫁妆,还会赠你一间宣泰桥边临街的铺面,小厮伙计一应俱全,不用你出面打理,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娘子如此聪明能干,何必守着一艘将沉的船?” …… 潘小园头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至理名言。 莫怪她未曾立刻寻西门庆的晦气。积蓄实力,厚积薄发,机会便早晚能自己送上门。 当然也靠着燕青一张嘴皮子。孟玉楼已经和西门庆离心,如今也没了恶亲戚抢她嫁妆,也就并不急需男人。眼下靠潘小园一句保证,再加了几次码,三间铺面两间房,就把孟玉楼从西门庆身边“买”了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的也是西门庆的钱,一个零头都不到。 不知道其中有燕青多少功劳。孟玉楼戴着面纱,神情难测,但那眼神可是时不时的往他脸上瞟。 头一次做这种“策反”工作,还是即兴的将计就计,她心里未免有些没底。燕青却是对付女人的老手了,三言两语,孟玉楼疑虑渐消,犹豫着拔下头上钗儿,作为信物。 潘小园一把接过了,笑道:“娘子将箱笼收拾出来,小心莫要让人看出端倪。三日后四更天,我们会有人在你墙外接应。” * 家资万贯的堂堂西门庆大老爷,进来府中怪事频出——说是他家里的一个姨娘,半夜三更被强盗闯入院子,堂而皇之的劫走了! 不仅劫了人,连带着那姨娘房里的箱笼细软,也都搬得干干净净,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开封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结果。说是某某处有一缕断头发,某某处扯下一片布,某某处有指甲刮痕——说明被劫的佳人进行了相当的反抗。 然而强盗一没打洞,二没破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切,最有经验的捕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模棱两可地提示,西门官人家里可能是出内鬼了。 其实那捕快心里还留着一句话没说。除非是那姨娘自愿合作,早早将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双手奉给强盗,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重大的作案。 但这个可能,用脚趾头想想就可笑——府里舒舒服服的过着富贵日子,有哪个女人会自己让自己被强盗劫财劫人?再说,这话说出来,那就等于当面骂西门庆是乌龟。开封府里人人圆滑,谁肯起头说这种不讨好的话。 西门庆舍不得多使钱了,只得动用所有积累的人脉,一次次向开封府施压。 “相公明察,天子脚下发生这种大案,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下官也是拿朝廷俸禄的,这种事算是家丑,不传也罢;可防不住市井愚人以讹传讹,万一……这个,说成开封府办案无能,包庇罪犯……这个……” 一边说,一边心里也隐隐意识到,这种事真的“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孟玉楼这女人,为了动她嫁妆的事,最近没少跟他别扭,有几次还胆敢出言讥刺,忍不住抽了她两鞭子。难不成这贱人早就有了异心,这会子勾结他人,追求幸福去了? 人没了还好说,连带着巨额财产一齐失踪,西门庆晚上都睡不着觉。 以他眼下的财力,动用家丁保镖进行全城搜捕,几近于天方夜谭。于是只能寄希望于官府,把丢掉的钱财给他找回来。 至于人,不守妇道,私通外人,不要也罢。 抱着这么个心思,官府这边没少跑。跑多了,人家不免烦恼,翻出交引铺的旧账来。 “不是我们说,西门官人,你那欠的五十万贯尾款,打算什么时候还人家?那掌柜的还天天来开封府里喊冤呢!官人还是喝了茶,快些回去吧,免得待会儿碰上。” 话外的意思很明显。西门庆再不识抬举,一次次的给官府出难题,那开封府也不介意治他一治。那五十万贯“尾款”,眼下不上不下的欠着;判他一个“强制执行”,看他还敢腆着脸来聒噪! 墙倒众人推,囊中羞涩的西门庆,终于发现,自己的人脉并没有想象中的丰富。 偏偏这时候,干爹蔡京还派人来隐晦地提了提六月十五做寿的事。蔡京在官场左右逢源,也需要手下人源源不断的给他送钱,他才不管西门庆那钱是怎么来的、来得有多快。 西门庆脑子里一团乱麻,还得把后宅失火的事放在一边,召来一个心腹,低声嘱咐:“告诉瞻云馆的客人们,这次要见蔡太师可以,但——求见的礼物,得加码。用不着拐弯抹角,他们能理解。” 丢掉的东西,从别人手里要回来。一张老脸无处安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官人?” 潘小园心中立刻一级戒备。@乐@文@ 赶紧旁边扫一眼。这次叫了董蜈蚣跟出来, 就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内。不担心。 况且这小厮称自己为“官人”, 说明并未看破她的伪装。 点点头,问:“你是……” “官人,我家娘子有请。” 潘小园惊讶不已, 问:“你家娘子是……” “官人随小的来便知。” 她十二分的好奇, 让那小厮等一下,把董蜈蚣叫回来,低声嘱咐:“快去把小乙哥和周通大哥找来。” 万一是什么圈套, 董蜈蚣一个人的武力她可信不过。 董蜈蚣飞快地去了。 那小厮看来并不介意她对旁边下人嘱咐什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引路。 走的都是人烟热闹的大路。潘小园一颗心又放了五分,故意走得慢吞吞。 清风楼雅座里,已经等了个面纱娘子, 纤瘦高挑, 那身段隐约有些眼熟。 等走近一看,潘小园差点叫出声来:“孟玉楼!” 西门庆的三姨娘, 那个腼腼腆腆、从不多说话的前寡妇, 她找自己说话? 看看旁边的人来人往, 不像是个设圈套的好地方。于是径直坐在客位,放粗声音, 跟她唱个喏。 孟玉楼显然也有些紧张。茶喝了两盏, 才低声说:“这位官人,拙夫西门大郎,他……在官场上得罪的人, 就是你吧。” 语气做小伏低,内容却如同一阵狂风暴浪,直接扯下潘小园多日的精心伪装。 放冷静,尽量平淡的语气,不置可否:“娘子说笑。” 孟玉楼苦笑:“官人莫要遮掩。奴家在院内阁楼上,不止一次见你在敝宅附近闲逛了。” 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沉。她好精明。 为了方便,她的伪装,每一次也并无太大变化。况且,无论面孔怎么伪装,身材总归不变,这也让孟玉楼注意到了。 不过也只有孟玉楼住的阁楼一角,能稍微看到大门口街道的模样。但她总共没来西门庆宅子旁边观察几次,孟玉楼显然是早就有心。 西门庆也不会猜不出是有人针对他。这是派人来试探呢? 想想又不太可能。若是西门庆的试探,何必派他的小妾出马。 况且,这一路走得也是遮遮掩掩,旁边的小厮还不时的左顾右盼,倒像是孟玉楼自己偷着从宅子里跑出来了,见不得光的约人见面了。 西门庆眼下时运不济,宅子里下人遣散了一半,想必内宅便也看得不太严,孟玉楼要想出门,比以前容易得多。 正猜测着,孟玉楼却低声开口了。 “奴家一介女流之辈,官场的事,奴家不懂,也不是奴该插手的。但……拙夫既已损失钱财,什么仇怨,五十万贯,总能两清了罢。奴家恳请官人收手,给我们一条生路!” 恳切说完,款款离座,竟是深深的朝她拜了下去。 潘小园一惊,本能的赶紧还礼。她要对付的是西门庆,孟玉楼跟她无冤无仇。 可终究是一念之差。孟玉楼眼下明显有求于她,如何能客气。 改为伸手将孟玉楼扶起来。淡淡道:“娘子言重了。尊夫不是在官商两场上如鱼得水,眼下我们不过是缺钱,请他周济些个,九牛一毛,堵谁的路了?” 依然是模棱两可。孟玉楼有些看不清,这人究竟是寻仇,还是单纯求财? 她也是个极有主意的,此时语气稍微硬了些:“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拙夫一人就算做了什么不厚道之事,他身后却是一家老小。官人若把事情做得太绝,也……怕会折了福分。” 潘小园被她这么软中带硬的刺一句,免不得微微脸红,随即轻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家老小难道还能饿着?” 孟玉楼咬着下嘴唇不说话。潘小园心中忽然一动。 没看出她和西门庆有什么生死不渝的情谊。今日虽然貌似“求饶”,但到底在求她饶谁呢?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西门庆做下的孽,她孟玉楼不愿意跟着背锅? 大着胆子,试探一句,微微欠身:“再或者,难道尊夫难道要卖了娘子还钱不成?” 一句话中带着调笑,眼神向高衙内看齐,肆无忌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在估量,这么一位美貌姨娘,能卖出多少金子。 孟玉楼低了头,却也许是自觉着眼下有求于人、低人一等,也没显出什么坚贞烈妇的那种恼来。 “倘若奴家去官府报案……” 潘小园笑得更欢。孟三娘子聪慧是聪慧,却从没在底层摸爬滚打过,也没半点社会经验。说报案就报案,可连“被告”到底是个人还是团体,是寻仇还是为财,甚至“团伙”成员到底几个,姓甚名谁,可全都没套出来呢。 孟玉楼也知道这个威胁没什么效力,明显微微一脸红。 再一转头,一张白皙微麻的脸上,就算是透着薄纱,可也看出真真切切的红了。 只见燕青已经赶来雅座近旁,远远的跟潘小园做了个手势,示意旁边并无陷阱埋伏。董蜈蚣想必也通知到了,邀约的是位“娘子”,因此燕青一路赶来,已经顺带除了化装,恢复了本来面目。 作为与西门庆有着一面之缘的点心铺老板,燕青那日给李娇儿贺寿,并没见过孟玉楼。但一见她穿着打扮、谈吐举止,还是将她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一上来先给孟玉楼定心,眼神指着潘小园,微微一笑:“娘子莫要多虑,我家主人极是好说话的,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 这么一来,也算是表明了身份。最后一句“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显然是给他自己脸上贴金呢。 孟玉楼轻轻“嗯”了一声。毕竟少出闺房,眼下贸然邀约,邀来两个大男人,她也未免有些慌。 还是柔声坚持:“奴今日前来,并非受拙夫所托,乃是我自己……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官人若能放奴一马,奴家感激不尽……” 此时周通也远远的赶来了,保镖似的守在楼梯口。潘小园彻底胆子肥了,直载了当问一句:“那西门庆——要动娘子的嫁妆了?” 孟玉楼咬着嘴唇,半晌才道:“他、一意孤行……” 潘小园试探成功,恍然大悟。孟玉楼身携巨额嫁妆,当初嫁西门庆,也不过是求个稳妥。在西门庆府上这么多年,没怎么正面参与宅斗,却依然地位稳妥,也是靠着这嫁妆之功。对她来说,钱和男人是同等重要的。 有个可心知意的燕青在旁边助阵,套话便容易了很多。再两句,便问出来,原来西门庆的财政危机远比潘小园预估的严重。大量的杠杆交易,使他的头寸虽多,担的风险也愈大。一旦有了突如其来的缺口,便如积木堆砌的万丈高楼,被抽出了最底层的几块奠基。 西门庆知道,要想留在官场,必须有足够的钱给他烧。这边打着官司,急切间哪有钱来。孟玉楼劝他脚踏实地,慢慢攒本钱,但他却急于翻盘,开始动起了孟玉楼嫁妆的主意了。 “奴家知道,他急于求成,定然免不得亏本,劝谏多次,可是……” 孟玉楼说得楚楚可怜。一低头,白皙的脖颈下面,隐约现出痕迹。 潘小园还没多看,那边燕青眼睛一扫,已经给鉴定出来了,低声告诉她:“让她男人打的。” 潘小园一听火了。眼看孟玉楼戴着面纱出门,脸上说不定也有呢。 怜香惜玉的情怀留给燕青。她自己坚持心如铁石。 “所以……我要是不收手呢?” 眼看孟玉楼眼神微变,马上笑吟吟补充一句:“或者……娘子想要保全自己的财,总得拿些什么来换吧?” 孟玉楼浑身一震,怒视着她。燕青也忍不住看她一眼。表姐今儿个,高衙内附体了? 潘小园漫不经心笑道:“西门庆还有哪些个秘密产业,朝廷里走谁的门路,身边还有哪些靠不住的人——这些,娘子有多少,跟我说多少。我不仅保你的嫁妆,还会赠你一间宣泰桥边临街的铺面,小厮伙计一应俱全,不用你出面打理,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娘子如此聪明能干,何必守着一艘将沉的船?” …… 潘小园头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至理名言。 莫怪她未曾立刻寻西门庆的晦气。积蓄实力,厚积薄发,机会便早晚能自己送上门。 当然也靠着燕青一张嘴皮子。孟玉楼已经和西门庆离心,如今也没了恶亲戚抢她嫁妆,也就并不急需男人。眼下靠潘小园一句保证,再加了几次码,三间铺面两间房,就把孟玉楼从西门庆身边“买”了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的也是西门庆的钱,一个零头都不到。 不知道其中有燕青多少功劳。孟玉楼戴着面纱,神情难测,但那眼神可是时不时的往他脸上瞟。 头一次做这种“策反”工作,还是即兴的将计就计,她心里未免有些没底。燕青却是对付女人的老手了,三言两语,孟玉楼疑虑渐消,犹豫着拔下头上钗儿,作为信物。 潘小园一把接过了,笑道:“娘子将箱笼收拾出来,小心莫要让人看出端倪。三日后四更天,我们会有人在你墙外接应。” * 家资万贯的堂堂西门庆大老爷,进来府中怪事频出——说是他家里的一个姨娘,半夜三更被强盗闯入院子,堂而皇之的劫走了! 不仅劫了人,连带着那姨娘房里的箱笼细软,也都搬得干干净净,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开封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结果。说是某某处有一缕断头发,某某处扯下一片布,某某处有指甲刮痕——说明被劫的佳人进行了相当的反抗。 然而强盗一没打洞,二没破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切,最有经验的捕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模棱两可地提示,西门官人家里可能是出内鬼了。 其实那捕快心里还留着一句话没说。除非是那姨娘自愿合作,早早将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双手奉给强盗,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重大的作案。 但这个可能,用脚趾头想想就可笑——府里舒舒服服的过着富贵日子,有哪个女人会自己让自己被强盗劫财劫人?再说,这话说出来,那就等于当面骂西门庆是乌龟。开封府里人人圆滑,谁肯起头说这种不讨好的话。 西门庆舍不得多使钱了,只得动用所有积累的人脉,一次次向开封府施压。 “相公明察,天子脚下发生这种大案,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下官也是拿朝廷俸禄的,这种事算是家丑,不传也罢;可防不住市井愚人以讹传讹,万一……这个,说成开封府办案无能,包庇罪犯……这个……” 一边说,一边心里也隐隐意识到,这种事真的“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孟玉楼这女人,为了动她嫁妆的事,最近没少跟他别扭,有几次还胆敢出言讥刺,忍不住抽了她两鞭子。难不成这贱人早就有了异心,这会子勾结他人,追求幸福去了? 人没了还好说,连带着巨额财产一齐失踪,西门庆晚上都睡不着觉。 以他眼下的财力,动用家丁保镖进行全城搜捕,几近于天方夜谭。于是只能寄希望于官府,把丢掉的钱财给他找回来。 至于人,不守妇道,私通外人,不要也罢。 抱着这么个心思,官府这边没少跑。跑多了,人家不免烦恼,翻出交引铺的旧账来。 “不是我们说,西门官人,你那欠的五十万贯尾款,打算什么时候还人家?那掌柜的还天天来开封府里喊冤呢!官人还是喝了茶,快些回去吧,免得待会儿碰上。” 话外的意思很明显。西门庆再不识抬举,一次次的给官府出难题,那开封府也不介意治他一治。那五十万贯“尾款”,眼下不上不下的欠着;判他一个“强制执行”,看他还敢腆着脸来聒噪! 墙倒众人推,囊中羞涩的西门庆,终于发现,自己的人脉并没有想象中的丰富。 偏偏这时候,干爹蔡京还派人来隐晦地提了提六月十五做寿的事。蔡京在官场左右逢源,也需要手下人源源不断的给他送钱,他才不管西门庆那钱是怎么来的、来得有多快。 西门庆脑子里一团乱麻,还得把后宅失火的事放在一边,召来一个心腹,低声嘱咐:“告诉瞻云馆的客人们,这次要见蔡太师可以,但——求见的礼物,得加码。用不着拐弯抹角,他们能理解。” 丢掉的东西,从别人手里要回来。一张老脸无处安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9 发财 潘小园才听一半, 就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 “瞻云馆——西门庆何时和瞻云馆扯上关系了?” 孟玉楼也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有些畏缩,答道:“官场上的事, 奴并不知。只是零碎听他和五娘子提起过。” 眼下两人所处之地,乃是孟玉楼的新产业,宣泰桥边一所绸缎铺的后身, 离西门庆的府邸远远的。 孟玉楼没了男人,生活状态似乎和以前并无太大波动, 只是每日闲在闺房里,让几个丫环伺候着, 账本拿进来看一眼, 每天的进账足够维持她的生活。 潘小园试着恢复女装去拜访她——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孟玉楼除了小小的惊讶,并未有太反常的反应。毕竟当年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 当年那个秀气俗货炊饼西施, 也不过是西门庆无数猎艳企图中的小小一个挫败, 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不深。 而眼下,两个人地位反过来。潘小园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神秘女郎,而孟玉楼成了依靠她的小家碧玉。 “你真的不知道瞻云馆是什么地方?” 见孟玉楼再次摇头, 才确定她确实和此事没什么关系。 “奴家见识短浅, 这种事向来也是不多听的。” 潘小园如何不知, 瞻云馆是一家接待外国人的豪华酒店。辽、夏、回纥等大国,在京城自有使馆;而那些阔气的胡商、叫不出名的小国派来瞻仰学习的旅游团、以及游历四方的异国学者,很多时候就被安排到瞻云馆居住。 西门庆跟他们有来往? 孟玉楼又补充一句:“不过, 他有时会跟五娘说些官场中的事……” 五娘就是李瓶儿,起初是大名府梁中书小妾,而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李瓶儿后来又嫁过一个花太监的侄子。这么说来,西门庆这些人脉,还有不少是李瓶儿给牵线搭桥的? 孟玉楼又说:“还有……嗯,他最近在帮什么十节度打通蔡太师那边的人脉,说是要清剿什么水泊梁山,若是成功了,他便可以大大升官。这事他不让下人乱说,但我手下的丫环还是听他提过几次。” 这个情报非同小可。潘小园又是一惊,过去一直是地方官军小打小闹,眼下……终于要派出“天兵天将”了? 细一想想,梁山大军占了西门庆的老家阳谷县,他“报仇心切”,在朝中主张“剿匪”,倒也不失其理。但是怎的早不“报仇”,偏偏等到最近才站队,想必也是有利可图。 大军一动,粮草先行,多少贪官污吏犹如苍蝇一般盯着这块肉,因此主张对梁山用兵的,委实不在少数。这上下一牵涉,免不得就有些难以见人的权钱交易。高官们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委托一个精明贪婪的西门庆,肮脏的细节交给他办理,倒是十分方便有效。 但梁山的计划,本来是和明教同时“揭竿而起”。现在朝廷提前对梁山动手,无异于将这个计划打乱了。 她心想,这就别怪西门庆自己作死了。本来跟他是私人恩怨,暗算他的时候,也尽量个人行动,不浪费梁山资源。现在倒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这人决裂。 辞别了孟玉楼,回到点心铺,等到晚间人齐了,将日间听到的、什么十节度清剿梁山的计划,赶紧通知大伙。 * 一屋子梁山成员立刻炸了。 周通怒道:“奶奶的,咱们还不曾打到东京,他们倒先来惹俺们!嫂子,这大军什么时候来打?咱们要不要回去助战?” 潘小园知道,在那个平行水浒里,十节度使确实曾经征讨梁山。这些人都是战功累累的大将,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实力不可小觑。然而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宋江吴用指挥大军,打了个丢盔弃甲,狼狈投降。自此梁山的实力方才震惊朝野。 但眼下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谁知道这个世界的进程会有什么变化。坐视不管,十节度总不至于自己乖乖缴械。 问燕青:“李师师那边,透露过朝廷将会何时出兵吗?” 燕青苦笑:“我只是个送吃食的小厮,就算师师知道我的背景,又哪能跟我说这种话。”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女声大大咧咧地说:“我倒是瞧见,城外兵营里,确实有些不寻常的调动。” 潘小园一惊。扈三娘平日里和这帮梁山兄弟“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开会,她从来是自觉回避的。眼下不知何时出了来,静静听了半天了。 不过听她的口气,这是在给他们报讯呢? 也难怪。毕竟梁山上有一个林冲,她总不至于希望朝廷“剿匪”成功。 周通又说:“这事的细节,多半还要着落在那个什么西门庆身上。咱们把他绑来,拷打一番,问出个所以然,然后赶紧去向寨子里报讯,预先准备军马交锋,才是上着。” 毕竟是老资历好汉,想问题的路子也十分简单粗暴,却是梁山作风。 燕青却犹豫着表示了反对:“那西门庆毕竟是朝廷官员,暗地里使坏倒是可以,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绑来,事情一闹大,咱们这暗桩可就做不成了。” 潘小园想想也是。再说,就算他们真的能成功绑架西门庆,难不成把他关在点心铺里,跟她那万两黄金咫尺相望、和怀孕的孙雪娥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大家稍安勿躁。我……也许能从其他地方找到些线索。” * 重阳之日,东京郊外独乐冈,游人登高做宴,卖栗子黄、银杏、松子肉的小贩穿插其间。 山石下,岳飞深深一揖,而后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师姐今日得闲?” 潘小园十分满意地见他又蹿了个子,脸颊也不像上次那么消瘦了,知道自己辛苦挣来的金子得其所用,简直比自己败了蔷薇花露还要开心愉悦。 摆出姐姐的范儿,笑道:“今日重阳,官军也都放假一日,你又没时间回家,总不至于在军营里窝一天吧。今儿算是姐姐请你出来玩半天,你别拘束。” 岳飞离家从军也已一年有余,此时“每逢佳节倍思亲”,被这位新认来的姐姐带着登了一回高,遥望家乡的方向,也忍不住有些感怀。 跟她寒暄几句,问:“武松大哥可好?” 潘小园先是脸一红,随后也有些失落,答道:“便是还在山东栖身,最近可能忙些。” 一面说,一面招呼他坐下,随身带来的几个食盒打开。 岳飞每日粗茶淡饭的,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点心。虽说他并不耽于口腹之欲,但毕竟年轻,还是悄悄咽了口口水,谢了一声,上手就去拿。 潘小园再笑吟吟开一瓶好酒。这回岳飞严守规矩:“师姐恕罪,我不能饮酒。” 那也不勉强。潘小园本来还有些飘忽的担忧,怕自己供着他好吃好喝,别真把一代军神给带得腐化了。这会子跟他相见,只一刻的工夫,就明白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在口腹之欲方面,岳飞的自制力比武松强多了。 那也就不馋他了,酒瓶子放回去。 等他吃到一半,才冷不丁问一句:“你方才问武二哥可好。他眼下在山东脱不开身,你——也知晓些原因吧?” 岳飞嘴里含着她的“胡说八道”,举止终于放开了些,含含糊糊答:“不知道啊。” 潘小园不跟他绕弯子,左右看看,轻声说:“我们最近得到线人通报,说朝廷可能启用十节度,大兵围剿梁山。你在军中,这事你没听说?” 这阵子她自己想想,也大约想明白了武松为什么脱不开身来东京。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梁山那边也模模糊糊听到风声,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敌呢。顿时就不怪他了,反倒担心起来。 岳飞却是微微一惊,随口说:“没听说过。” 说完,才把她的话琢磨一遍,再认真答:“若是十节度带兵出征,他们从各地出发,征的必定是地方军马,岳飞是无缘加入的。” 潘小园丝毫不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心中暗暗叹口气。从岳飞这里,怕是无法得出什么有用情报了。 岳飞却放下手里吃食,诚诚恳恳补充一句:“但……有句话,即便师姐怪罪,岳飞也要明言。倘若朝廷真的征了我的部队去议取梁山,岳飞……义不容辞。” 这话说完,有点难堪的寂静。潘小园半天才说:“我知道。” 上一次和他分别时,他就隐晦地透露出这么个意思,也小心劝诫过武松,倘若他一直留在梁山,兄弟两个,难免没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她措辞了半晌,才说:“兄弟,你是给国家卖命的人,梁山犯上作乱,目无法纪,自然、这个……不是太好……但,你有没有想过,眼下国家里也是皇帝昏庸,贪官横行,你若是要给这些人卖命,未免不值。” 岳飞从容笑道:“这我知道。恩师生前已提点我多次了,第一是报国,第二才是忠君。倘若官家要征我去江南押运花石纲、祸害百姓,难道我也从命不成?” 潘小园乐了。这人完全不愚忠,简直太有前途。 脱口问一句:“若真是那样,你怎么办?” 岳飞苦恼道:“只好胡乱吃些东西,淋淋雨什么的,人又不是铁打的。”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小伙子居然也学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了。九成九是被周老先生潜移默化的。 跟他抬一句杠:“即便你生病了,朝廷还是会派别人去押运花石纲,百姓还是深受其害啊。” 岳飞抿起嘴唇,不说话了。想必他自己也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潘小园不打算跟他聊太多的家国天下。有着周老先生的教导,她丝毫不担心这位师弟会走上什么歪路。今日本就是带他出来放松的。 正要说些别的,岳飞却似下定决心,来了一句:“那就如师姐说的,尽快升上高位,到朝堂上,去当面劝谏官家,不要再征花石纲。” 其心可嘉,可惜忘了整个大宋朝一直是重文轻武。潘小园又忍不住逗他一句:“就算那样,你一个武将,能有多少影响力,到时如何劝谏?兵谏么?” 岳飞微微变色,不接话了。 潘小园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能乱说,讪讪一笑,找补道:“师姐我跟梁山草寇们待得久了,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这个话题不再继续,转而跟他说:“对了,今日请你出来,也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嗯,我一个女人家,在京城里做生意,不太容易……” 一提到帮忙,岳飞的小大人气质终于有所减弱,赶紧问:“师姐要我做什么?岳飞一定尽力。” 见她笑得客气,想起来再补充一句:“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 潘小园笑道:“哪里,怎么会。” * 等跟着她进了城,径直走进汴河大街的一所牙行,岳飞才彻底傻了。 赶紧把潘小园拉到一边,悄悄说:“师姐!这个使不得。” 潘小园不动声色悄悄回:“有什么使不得,第一,若你不说,你身边的同僚又不会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了,只能说明你家境富有,跟腐化也沾不上边。以大多数人的德性,也只会加倍巴结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是你的钱……” “难不成我还怕你卷了它跑了?” 岳飞左思右想,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直觉和经验同时告诉他,师姐今日要做之事实在太惊天动地。 潘小园任他发呆,直接叫过那牙行掌柜的,将那“待售房产”的小本子翻翻,手指划过去。 “这里、这里……便桥东街这三间铺子……州桥夜市这十个摊位……还有这里、那里,都给我签下来。” 这姐弟俩都衣着朴素,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可开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手笔,那牙行掌柜的下巴都快掉了。 “娘子,你们这是……这间铺子,开价八万……嗯,是八万贯,娘子看好,可不是八万钱……” “我知道。” “呃,不知娘子购买这么多地产,这、这……” “做我弟弟的媳妇本。” 几句话噎回去。东京城藏龙卧虎,那掌柜的不敢再问。 潘小园把岳飞拉过来,低声笑着催一句:“这个忙你帮不帮?是不是我还得真送你一套,给你做媳妇本呢?” 岳飞脸红了,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只能说:“但凭师姐安排。” 潘小园笑道:“如此多谢!掌柜的!过来办手续!” 古人安土重迁,但有些许积蓄,总要到乡下换成几亩薄田,才算是真正心里安生。眼下潘小园也不能免俗。她院子里藏着巨额现金,晚上睡觉都未免不踏实,总觉得要换成房契地契,这财产才算安全。 而女人家单独买房有多麻烦,她早就有所体会。自从上次买商铺受挫,她就认真思考自己在东京扶植“经济人”的可能性。 论家世清白、无懈可击,自己身边只有这个“师弟”是最好的人选。把房产买在岳飞的名下,比用她自己的名字还放心。当即将埋藏的黄金现钱,一多半换成不动产。 见岳飞答应了,眉开眼笑,几块火炭似的金子甩出去做定金,让那掌柜的回头去跟她取钱。掌柜的恍惚出神,如在梦中。 岳飞签了字,他名下就立刻多了价值一百万贯的民宅、商铺和田产。他看着那一笔一划的数额,有些心惊胆战,核对了好几遍。 出了牙行,还是立刻跟潘小园表态:“这地契我不能要。” 潘小园笑道:“自然是我给你收着。这其中的多数商铺都是正常营业的,地也有人租种,咱们只要每月收租金就成——好好,租金也是我负责收,你不用管。我还买了几间空的民宅,其中曲院街这间,我自己要用;旧曹门街那一所留给你,你若需要进城办事,接待家人,甚至万一出什么祸事,需要隐藏躲避的,尽可以往那儿去。” 岳飞还是被她的手笔震撼了,结结巴巴来一句:“我、我不会出什么祸事的……” 潘小园不答他。以岳飞这样的高洁性子,要在淤泥般的大宋官与军队里周旋,要想一辈子不出事,怕是比李师师看上毁容版燕青还没可能。 眼下的他,意气风发,满心报国之念。但潘小园心中弯弯绕,还是免不得想到一些坏的结局。 突然心思飞出去。秦桧这兔崽子,眼下在哪儿发财呢? 只听岳飞再犹豫问一句:“师姐,你这买房的钱……” 这时候想起来问了。潘小园赶紧笑盈盈答道:“放心,不是打家劫舍得来的。” 按照梁山逻辑,这钱属于“劫富济贫”的“不义之财”,来源一万个合法。但在岳飞眼里可不一定。潘小园最终还是没跟他百分之百的透底儿。 岳飞便也不问了。既然是恩师“钦定”的关门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她必定有些寻常人所不及的能耐,比如赚钱。 ` 便腼腆朝她一笑,还是要再三跟她确认:“我这是帮你挂个名儿,这些产业我不要。” ` 潘小园本想大方地跟他说,万一他真的急用钱,这些房产随便卖,她不心疼。 ` 见岳飞如此坚持,这话便也吞下,改口笑道:“是是,就是要你挂个名儿,无功不受禄,哪天你凑巧救我一命,我再拿张地契来谢你大恩。” ` 岳飞瞟一眼她手中厚厚的一沓,终于忍不住笑了:“师姐这等盘算,定会长命百岁。” ` ———————— ` 好久没拉岳班长出来逛了~ 感觉某匿名论坛又要出新帖子了:【未婚妻把她的婚前财产都买了房,而且写的是她弟弟名字……】 ` ` 明天文文满200章啦,打算玩个大的o(*≧▽≦)ツ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潘小园才听一半, 就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 “瞻云馆——西门庆何时和瞻云馆扯上关系了?” 孟玉楼也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有些畏缩,答道:“官场上的事, 奴并不知。只是零碎听他和五娘子提起过。” 眼下两人所处之地,乃是孟玉楼的新产业,宣泰桥边一所绸缎铺的后身, 离西门庆的府邸远远的。 孟玉楼没了男人,生活状态似乎和以前并无太大波动, 只是每日闲在闺房里,让几个丫环伺候着, 账本拿进来看一眼, 每天的进账足够维持她的生活。 潘小园试着恢复女装去拜访她——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孟玉楼除了小小的惊讶,并未有太反常的反应。毕竟当年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 当年那个秀气俗货炊饼西施, 也不过是西门庆无数猎艳企图中的小小一个挫败, 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不深。 而眼下,两个人地位反过来。潘小园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神秘女郎,而孟玉楼成了依靠她的小家碧玉。 “你真的不知道瞻云馆是什么地方?” 见孟玉楼再次摇头, 才确定她确实和此事没什么关系。 “奴家见识短浅, 这种事向来也是不多听的。” 潘小园如何不知, 瞻云馆是一家接待外国人的豪华酒店。辽、夏、回纥等大国,在京城自有使馆;而那些阔气的胡商、叫不出名的小国派来瞻仰学习的旅游团、以及游历四方的异国学者,很多时候就被安排到瞻云馆居住。 西门庆跟他们有来往? 孟玉楼又补充一句:“不过, 他有时会跟五娘说些官场中的事……” 五娘就是李瓶儿,起初是大名府梁中书小妾,而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李瓶儿后来又嫁过一个花太监的侄子。这么说来,西门庆这些人脉,还有不少是李瓶儿给牵线搭桥的? 孟玉楼又说:“还有……嗯,他最近在帮什么十节度打通蔡太师那边的人脉,说是要清剿什么水泊梁山,若是成功了,他便可以大大升官。这事他不让下人乱说,但我手下的丫环还是听他提过几次。” 这个情报非同小可。潘小园又是一惊,过去一直是地方官军小打小闹,眼下……终于要派出“天兵天将”了? 细一想想,梁山大军占了西门庆的老家阳谷县,他“报仇心切”,在朝中主张“剿匪”,倒也不失其理。但是怎的早不“报仇”,偏偏等到最近才站队,想必也是有利可图。 大军一动,粮草先行,多少贪官污吏犹如苍蝇一般盯着这块肉,因此主张对梁山用兵的,委实不在少数。这上下一牵涉,免不得就有些难以见人的权钱交易。高官们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委托一个精明贪婪的西门庆,肮脏的细节交给他办理,倒是十分方便有效。 但梁山的计划,本来是和明教同时“揭竿而起”。现在朝廷提前对梁山动手,无异于将这个计划打乱了。 她心想,这就别怪西门庆自己作死了。本来跟他是私人恩怨,暗算他的时候,也尽量个人行动,不浪费梁山资源。现在倒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这人决裂。 辞别了孟玉楼,回到点心铺,等到晚间人齐了,将日间听到的、什么十节度清剿梁山的计划,赶紧通知大伙。 * 一屋子梁山成员立刻炸了。 周通怒道:“奶奶的,咱们还不曾打到东京,他们倒先来惹俺们!嫂子,这大军什么时候来打?咱们要不要回去助战?” 潘小园知道,在那个平行水浒里,十节度使确实曾经征讨梁山。这些人都是战功累累的大将,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实力不可小觑。然而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宋江吴用指挥大军,打了个丢盔弃甲,狼狈投降。自此梁山的实力方才震惊朝野。 但眼下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谁知道这个世界的进程会有什么变化。坐视不管,十节度总不至于自己乖乖缴械。 问燕青:“李师师那边,透露过朝廷将会何时出兵吗?” 燕青苦笑:“我只是个送吃食的小厮,就算师师知道我的背景,又哪能跟我说这种话。”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女声大大咧咧地说:“我倒是瞧见,城外兵营里,确实有些不寻常的调动。” 潘小园一惊。扈三娘平日里和这帮梁山兄弟“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开会,她从来是自觉回避的。眼下不知何时出了来,静静听了半天了。 不过听她的口气,这是在给他们报讯呢? 也难怪。毕竟梁山上有一个林冲,她总不至于希望朝廷“剿匪”成功。 周通又说:“这事的细节,多半还要着落在那个什么西门庆身上。咱们把他绑来,拷打一番,问出个所以然,然后赶紧去向寨子里报讯,预先准备军马交锋,才是上着。” 毕竟是老资历好汉,想问题的路子也十分简单粗暴,却是梁山作风。 燕青却犹豫着表示了反对:“那西门庆毕竟是朝廷官员,暗地里使坏倒是可以,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绑来,事情一闹大,咱们这暗桩可就做不成了。” 潘小园想想也是。再说,就算他们真的能成功绑架西门庆,难不成把他关在点心铺里,跟她那万两黄金咫尺相望、和怀孕的孙雪娥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大家稍安勿躁。我……也许能从其他地方找到些线索。” * 重阳之日,东京郊外独乐冈,游人登高做宴,卖栗子黄、银杏、松子肉的小贩穿插其间。 山石下,岳飞深深一揖,而后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师姐今日得闲?” 潘小园十分满意地见他又蹿了个子,脸颊也不像上次那么消瘦了,知道自己辛苦挣来的金子得其所用,简直比自己败了蔷薇花露还要开心愉悦。 摆出姐姐的范儿,笑道:“今日重阳,官军也都放假一日,你又没时间回家,总不至于在军营里窝一天吧。今儿算是姐姐请你出来玩半天,你别拘束。” 岳飞离家从军也已一年有余,此时“每逢佳节倍思亲”,被这位新认来的姐姐带着登了一回高,遥望家乡的方向,也忍不住有些感怀。 跟她寒暄几句,问:“武松大哥可好?” 潘小园先是脸一红,随后也有些失落,答道:“便是还在山东栖身,最近可能忙些。” 一面说,一面招呼他坐下,随身带来的几个食盒打开。 岳飞每日粗茶淡饭的,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点心。虽说他并不耽于口腹之欲,但毕竟年轻,还是悄悄咽了口口水,谢了一声,上手就去拿。 潘小园再笑吟吟开一瓶好酒。这回岳飞严守规矩:“师姐恕罪,我不能饮酒。” 那也不勉强。潘小园本来还有些飘忽的担忧,怕自己供着他好吃好喝,别真把一代军神给带得腐化了。这会子跟他相见,只一刻的工夫,就明白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在口腹之欲方面,岳飞的自制力比武松强多了。 那也就不馋他了,酒瓶子放回去。 等他吃到一半,才冷不丁问一句:“你方才问武二哥可好。他眼下在山东脱不开身,你——也知晓些原因吧?” 岳飞嘴里含着她的“胡说八道”,举止终于放开了些,含含糊糊答:“不知道啊。” 潘小园不跟他绕弯子,左右看看,轻声说:“我们最近得到线人通报,说朝廷可能启用十节度,大兵围剿梁山。你在军中,这事你没听说?” 这阵子她自己想想,也大约想明白了武松为什么脱不开身来东京。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梁山那边也模模糊糊听到风声,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敌呢。顿时就不怪他了,反倒担心起来。 岳飞却是微微一惊,随口说:“没听说过。” 说完,才把她的话琢磨一遍,再认真答:“若是十节度带兵出征,他们从各地出发,征的必定是地方军马,岳飞是无缘加入的。” 潘小园丝毫不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心中暗暗叹口气。从岳飞这里,怕是无法得出什么有用情报了。 岳飞却放下手里吃食,诚诚恳恳补充一句:“但……有句话,即便师姐怪罪,岳飞也要明言。倘若朝廷真的征了我的部队去议取梁山,岳飞……义不容辞。” 这话说完,有点难堪的寂静。潘小园半天才说:“我知道。” 上一次和他分别时,他就隐晦地透露出这么个意思,也小心劝诫过武松,倘若他一直留在梁山,兄弟两个,难免没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她措辞了半晌,才说:“兄弟,你是给国家卖命的人,梁山犯上作乱,目无法纪,自然、这个……不是太好……但,你有没有想过,眼下国家里也是皇帝昏庸,贪官横行,你若是要给这些人卖命,未免不值。” 岳飞从容笑道:“这我知道。恩师生前已提点我多次了,第一是报国,第二才是忠君。倘若官家要征我去江南押运花石纲、祸害百姓,难道我也从命不成?” 潘小园乐了。这人完全不愚忠,简直太有前途。 脱口问一句:“若真是那样,你怎么办?” 岳飞苦恼道:“只好胡乱吃些东西,淋淋雨什么的,人又不是铁打的。”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小伙子居然也学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了。九成九是被周老先生潜移默化的。 跟他抬一句杠:“即便你生病了,朝廷还是会派别人去押运花石纲,百姓还是深受其害啊。” 岳飞抿起嘴唇,不说话了。想必他自己也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潘小园不打算跟他聊太多的家国天下。有着周老先生的教导,她丝毫不担心这位师弟会走上什么歪路。今日本就是带他出来放松的。 正要说些别的,岳飞却似下定决心,来了一句:“那就如师姐说的,尽快升上高位,到朝堂上,去当面劝谏官家,不要再征花石纲。” 其心可嘉,可惜忘了整个大宋朝一直是重文轻武。潘小园又忍不住逗他一句:“就算那样,你一个武将,能有多少影响力,到时如何劝谏?兵谏么?” 岳飞微微变色,不接话了。 潘小园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能乱说,讪讪一笑,找补道:“师姐我跟梁山草寇们待得久了,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这个话题不再继续,转而跟他说:“对了,今日请你出来,也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嗯,我一个女人家,在京城里做生意,不太容易……” 一提到帮忙,岳飞的小大人气质终于有所减弱,赶紧问:“师姐要我做什么?岳飞一定尽力。” 见她笑得客气,想起来再补充一句:“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 潘小园笑道:“哪里,怎么会。” * 等跟着她进了城,径直走进汴河大街的一所牙行,岳飞才彻底傻了。 赶紧把潘小园拉到一边,悄悄说:“师姐!这个使不得。” 潘小园不动声色悄悄回:“有什么使不得,第一,若你不说,你身边的同僚又不会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了,只能说明你家境富有,跟腐化也沾不上边。以大多数人的德性,也只会加倍巴结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是你的钱……” “难不成我还怕你卷了它跑了?” 岳飞左思右想,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直觉和经验同时告诉他,师姐今日要做之事实在太惊天动地。 潘小园任他发呆,直接叫过那牙行掌柜的,将那“待售房产”的小本子翻翻,手指划过去。 “这里、这里……便桥东街这三间铺子……州桥夜市这十个摊位……还有这里、那里,都给我签下来。” 这姐弟俩都衣着朴素,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可开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手笔,那牙行掌柜的下巴都快掉了。 “娘子,你们这是……这间铺子,开价八万……嗯,是八万贯,娘子看好,可不是八万钱……” “我知道。” “呃,不知娘子购买这么多地产,这、这……” “做我弟弟的媳妇本。” 几句话噎回去。东京城藏龙卧虎,那掌柜的不敢再问。 潘小园把岳飞拉过来,低声笑着催一句:“这个忙你帮不帮?是不是我还得真送你一套,给你做媳妇本呢?” 岳飞脸红了,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只能说:“但凭师姐安排。” 潘小园笑道:“如此多谢!掌柜的!过来办手续!” 古人安土重迁,但有些许积蓄,总要到乡下换成几亩薄田,才算是真正心里安生。眼下潘小园也不能免俗。她院子里藏着巨额现金,晚上睡觉都未免不踏实,总觉得要换成房契地契,这财产才算安全。 而女人家单独买房有多麻烦,她早就有所体会。自从上次买商铺受挫,她就认真思考自己在东京扶植“经济人”的可能性。 论家世清白、无懈可击,自己身边只有这个“师弟”是最好的人选。把房产买在岳飞的名下,比用她自己的名字还放心。当即将埋藏的黄金现钱,一多半换成不动产。 见岳飞答应了,眉开眼笑,几块火炭似的金子甩出去做定金,让那掌柜的回头去跟她取钱。掌柜的恍惚出神,如在梦中。 岳飞签了字,他名下就立刻多了价值一百万贯的民宅、商铺和田产。他看着那一笔一划的数额,有些心惊胆战,核对了好几遍。 出了牙行,还是立刻跟潘小园表态:“这地契我不能要。” 潘小园笑道:“自然是我给你收着。这其中的多数商铺都是正常营业的,地也有人租种,咱们只要每月收租金就成——好好,租金也是我负责收,你不用管。我还买了几间空的民宅,其中曲院街这间,我自己要用;旧曹门街那一所留给你,你若需要进城办事,接待家人,甚至万一出什么祸事,需要隐藏躲避的,尽可以往那儿去。” 岳飞还是被她的手笔震撼了,结结巴巴来一句:“我、我不会出什么祸事的……” 潘小园不答他。以岳飞这样的高洁性子,要在淤泥般的大宋官与军队里周旋,要想一辈子不出事,怕是比李师师看上毁容版燕青还没可能。 眼下的他,意气风发,满心报国之念。但潘小园心中弯弯绕,还是免不得想到一些坏的结局。 突然心思飞出去。秦桧这兔崽子,眼下在哪儿发财呢? 只听岳飞再犹豫问一句:“师姐,你这买房的钱……” 这时候想起来问了。潘小园赶紧笑盈盈答道:“放心,不是打家劫舍得来的。” 按照梁山逻辑,这钱属于“劫富济贫”的“不义之财”,来源一万个合法。但在岳飞眼里可不一定。潘小园最终还是没跟他百分之百的透底儿。 岳飞便也不问了。既然是恩师“钦定”的关门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她必定有些寻常人所不及的能耐,比如赚钱。 ` 便腼腆朝她一笑,还是要再三跟她确认:“我这是帮你挂个名儿,这些产业我不要。” ` 潘小园本想大方地跟他说,万一他真的急用钱,这些房产随便卖,她不心疼。 ` 见岳飞如此坚持,这话便也吞下,改口笑道:“是是,就是要你挂个名儿,无功不受禄,哪天你凑巧救我一命,我再拿张地契来谢你大恩。” ` 岳飞瞟一眼她手中厚厚的一沓,终于忍不住笑了:“师姐这等盘算,定会长命百岁。” ` ———————— ` 好久没拉岳班长出来逛了~ 感觉某匿名论坛又要出新帖子了:【未婚妻把她的婚前财产都买了房,而且写的是她弟弟名字……】 ` ` 明天文文满200章啦,打算玩个大的o(*≧▽≦)ツ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0 绑架 有了额外的民宅做掩护, 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干坏事。 周通的主张终于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将西门庆绑来,细细的审上一审,看看朝廷派那“十节度”征讨梁山,究竟是如何布置调遣的。 但要引蛇出洞, 却也不太容易。西门庆也知道惹上了人,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陌生的邀约一概不接, 只是偶尔去衙门里办点公事,身后依然带着两个雄壮的保镖——这点钱倒是不敢省。 身边只剩下月娘、瓶儿两个女人。月娘吝啬无趣, 还是整日惦记绵延子嗣,延续他西门家的香火——倒是十分大公无私, 还说什么“冲喜”, 好像生个儿子,就能把他丢掉的财运带回来似的。 于是额外宠着瓶儿。这女人身边的嫁妆不比玉楼少, 但却对他不离不弃, 钱财随他使用, 可见真爱。 而且,居然还贤惠地考虑到他身为男子汉的需求。 这日在床上,忽然就说起来:“官人在外头, 若是见到可心的姐儿, 不妨娶家来, 也给你解解闷儿,跟以前似的,热热闹闹的多红火。不像现在, 奴便是想寻个说话儿的都难。” 西门庆叹口气。知道月娘善妒,眼下身边只剩瓶儿一个妾,火力自然都对准她。 可是,“哪有这个钱,先不想这个。” 这年头纳妾的价钱水涨船高,要寻个身家清白、模样齐整的,哪个不是三五千贯起。割他的肉呢? 自家的地优先的耕,先紧着手头有的,翻云覆雨。就算是瓶儿生出个庶子,也比月娘生个嫡子要让他舒心。 可依旧是心不太甘。好容易被瓶儿伺候舒坦了,这边爱慕着,回头却莫名其妙想起了阳谷县的潘六娘。要是寻到个她那样的平民娘子,也许不用出太多血? * 西门庆府上眼见寒酸,往日的富贵气息迅速凋零下去。寥寥无几的来客们见了,无一不佩服赞道:“大人真清官也。” 西门庆哭笑不得,愈发烦闷无度。 这阵子忽然听家里的下人老妈子说:“……这东京城里,果真是富贵遍地,连妇人家都不把钱当钱!——曲院街那个俏寡妇,前些日子不是放出话去,但要能帮她打理家财便好,家境出身都不算事儿!啧啧,这分明是养汉……” 一句话没说完,见老爷踱过来了,几个婆子赶紧住口,各自干活。 西门庆却漫不经心问:“方才你们说哪家寡妇呢?” 几个婆子见他没责怪的意思,才大着胆子跟他嚼舌。其实也是转弯抹角听来的八卦,不知道转了多少次手,只知道城南有个新寡妇,带着巨额财产,等着找男人呢。 西门庆心中蓦然一动。当初在阳谷县,他也不过是个小有钱财的药材商。后来凭着一身风流手段,接连吸引到了玉楼、瓶儿两个阔寡妇,这才暴富发财,走上了人生巅峰。 难道是老天给了他故技重施的机会? 再低声问一句:“那寡妇姓什么?多大年纪?可有择婿的要求?” 几个婆子碎嘴道:“谁知她心里想的什么!老身们也没怎么细听,似乎是姓岳,不过二十出头,找男人的要求么,说出去笑话死人!说是要找个温柔可意儿的便成,屋里有人也没关系,她还偏偏就喜欢风流手段——老爷你说说,这种男人能靠得住?……诶老爷恕罪,我们没别的意思……” 简直是瞌睡碰到枕头。西门庆喜出望外。 “快去与我寻个媒人。” *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很快被请进了门,说自己姓张。西门庆很客气地叫张婶。 张婶一上来就舌灿莲花,将那小寡妇说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几十万贯家财任由支配,娘家夫家人据说都不在了,没人跟她争。 西门庆奇道:“如此妙人儿,如今竟还名花无主?” 张婶哈哈大笑,几颗黄牙摇摆,唇边媒婆痣一颤一颤的。 “要么说这是留给大官人的缘分呢。那小媳妇又没父兄,自己做自己的主,别的不要求,就要看对眼的男人。谁料到至今无人能跟她看对眼,这能怪谁?反倒是老身,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牵了这许多年的线,从没见过大官人这般一表人才、可心知意的哩!”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奇怪。要不是有人付了大价钱,让她在西门庆面前说合,她也不信,如此条件的小寡妇,居然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家。 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婶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地跟西门庆侃了一下午,最后笑嘻嘻邀约:“不若老身带大官人,隔个帘子,亲自去看一眼?大官人若入得眼,这事儿就定下来……” 西门庆心里痒痒。听张婶这么一介绍,就算帘子后面是王婆,他也得想方设法给娶到手。 立刻就想跟她约个“相亲”的时间。但张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但听说,大官人房里,已有正头娘子了?” 西门庆何等圆滑,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此条件的小寡妇,自己眼下属于绝对高攀。让她过来当小妾?人家估计连门都不让他进,就得给他打出去。 张婶这句话却是她自由发挥。她是个极有职业道德的媒婆,心里想着,收了人家这么多钱,办事给人家办到底,总不能委屈了那个寡妇小娘子。 西门庆这下有些含糊,把媒婆打发走,自己寻思了一晚上。 万贯家财的年轻小寡妇,既是要寻风流合意的男人,想必她自己也不是块木头。相貌虽然没见过,但听那张婶给描绘得胜似貂蝉,就算打个两三折,想必也是入得眼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过一茬,并非黄花闺女。但话又说回来,这般条件的黄花闺女,也只能是达官贵人家里的闺秀,眼下哪轮得上他来娶? 多情之人却薄情。清早起来,踱到月娘院子里,见她正跪在神龛前面,给子孙娘娘烧香呢。 狠狠心,冷笑一声:“再烧香也是没用的。你跟我多少年了,命里要有儿子,早该有了。” * 以“无子”之由,一纸休书,将月娘送回了阳谷县。轿子里哭天喊地,西门庆硬下心来,只当没听见。暗暗想着,等回头他东山再起,再给她送些丰厚的生活费去。 再去找张婶。老媒婆听他果真是黄金单身汉,正室位子空着,自然也能猜出些来龙去脉。 人家的家事何必多管。当即笑得眼没缝儿。心想这回可是超额完成任务,对得起那小寡妇出的大价钱。 西门庆将公事放在一边,沐浴熏香,换上件笔挺绸衫,拿了李瓶儿几件最好的首饰头面,再从家里寻出几块齐整金子,包得方正,这就踌躇满志,骑匹马,带上玳安并两个保镖,跟着张婶去曲院街相亲了。 一栋两进的院子,坐南朝北一间门楼,宽门高墙,竹篱影壁,院内整整齐齐地一排各色盆景。西门庆估算了一下,价值至少二十万贯,心头暗喜。 张婶在旁边还说,这只是岳娘子几处府邸之一,也并非最好的,只因住惯了,这才懒得搬。 媒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笑嘻嘻转回来,请大官人进门。说娘子正在梳妆,请官人少等片刻。 西门庆坐下来。只见桌椅光鲜,门窗整洁。又是暗喜。见她家人烟稀少,连个守门口的小厮都没有,又忍不住心疼,孤身女人果然是独自过不下去的。 媒婆进去催。西门庆眼睛略微往里瞟一瞟,见到个沉重梨花木柜子,门前上着锁,显见是收着贵重物件的。那锁上却又挂着个钥匙,想必那娘子也不是细心之人,家中人丁稀少,谁也不防。 鬼使神差的,走过去,轻轻将柜门拉开来,眼睛一花,整个人如沐春风。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沓沓的房产地契,隐约有个“岳”字签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账本、票据、收据之类,略略一扫,这阵势,竟然和他西门庆过去全盛时期的家底儿不相上下。 颤着手,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媒婆张婶却匆匆出来了,赶紧放回去。 张婶轻声责怪:“官人休要乱动东西,让娘子看到了可怎么好!” 西门庆唯唯而应,乖乖坐回了自己位子上。旁边的小厮保镖倒都知他意思,挤眉弄眼地笑笑,意思是老爷今日十拿九稳,咱们可要发财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出来,给端了几盏福仁泡茶,憨兮兮的请他们喝。 又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环佩叮当,帘子后面弥漫出兰麝馥郁,影影绰绰的走出个窈窕淑女。 西门庆何等经验老道,呼吸紧了一刻。但看这轮廓,容颜必定差不了。 赶紧站起来,大大唱个肥喏。 “下官……见过娘子。” 还不忘点出自己身份,好歹有个官衔,虽然眼下是个大大的清官,但说出来也有面子不是? 听得帘子后面轻笑一声:“多谢张婶子引见。” 张婶喜笑颜开,连忙谦虚了两句,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悄没声退到外面。 西门庆见媒婆识趣,更是心喜。听那娘子口音,虽是东京官话,倒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家乡味儿。这才第一句话说过,已经像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西门庆不由得想起了自由自在的阳谷县生活。心思闪烁一刻,见那娘子久久不再开口,知道她害羞。 男人家此时不主动更待何时,准备好的说辞一套套的搬出来。先赞了她的家宅布置,彰显高贵品位;再赞娘子身材容貌,东京城里一等一;然后恭维两句娘子的持家手段,偌大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兰心蕙质,只是无人帮扶,倒要娘子日日操劳,岂不让人怜惜? 最后大胆攀个老乡:“敢问娘子祖籍可是山东?却和小人一般,岂非有缘!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帘子后面的人款款转过半个身子,似是打量他的容貌。 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来。 “奴虚度二十三岁。不敢问官人贵庚?” 西门庆又是一喜,自己这张脸争气。 朗声答道:“小人痴长娘子五岁,祖籍是山东阳谷县人。” 帘子后面又是一笑。 “官人将天比地。” 西门庆嘻嘻笑道:“娘子精细,诸子百家皆通。哪个做了娘子的当家人,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娘子被奉承得十分高兴,含笑答道:“不敢——却是为何来了京城呢?” 西门庆笑道:“便是小人在乡里也有些名望,蒙地方官举荐,来京里吃口皇粮。” 小娘子一声轻叹:“都听说官场险恶,官人若要从容周旋,不免上下算计,日担风险?” 这是询问他的工作环境呢。西门庆不敢怠慢,婉转答:“算计说不上,但小人自恃还有些本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倒是不难做到。” 小娘子十分欣喜:“不用做亏心事?” 西门庆暗笑。原来是个单纯胆小的。以后娶回去,不愁哄不住。 笑道:“小人一生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子尽可相信小人的人品。” 小娘子嘻嘻一笑:“官人既有意,何不请来屋里坐地,奴家叫丫环备了些茶点。” 西门庆知道,这便是“初试”通过了。回头看看小厮和保镖,怎能同时挤进去吓着娘子,于是挥挥手:“你们在外面等着。” 掸掸袖子,整整衣襟,说声“唐突”,信步拐进去。 那帘子后面却还有个小门,那娘子已经藏到门里头,轻声唤道:“官人怎的不进来吃茶?” 那话语一声比一声勾人。西门庆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久违的风流雅兴涌上来,今日非拿下这个小娘子不可。 应邀进门,一头撞上的,却是那个上茶的黑粗小厮,大手一挥,身后的门关上了。 西门庆微微一惊:“你家娘子……” 周通牛眼圆睁,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揍过我媳妇?” 没等西门庆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大拳头打上太阳穴。一声不吭,软软倒地上了。 周通龇牙咧嘴:“好久没打架,怎的手生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玳安,连同两个保镖,喝了那小厮端来的福仁泡茶,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觉得头晕眼花,咚咚几声,也先后倒地不起。 ` …… ` 等玳安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外面已经漆黑,自己竟是身处新宋门外乞丐窝,周围臭气熏天,两位保镖大哥一左一右睡在他身边,还没醒呢。 ` 孙二娘的蒙汗药名不虚传。玳安头晕脑胀了好久,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冷汗顿时一头一身。 ` 手上却攥着什么东西,打开来看,一方白手帕,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 “我得遇琼苑仙人,现已快活升天去也,勿念!” ` —————————— ` 嘿嘿嘿 200章终于把西门渣拿下了 “福仁泡茶”是《金》里面西门庆相亲孟玉楼时喝的。 ` 《水浒》原文: 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 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 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 ` 嗯,是我的恶趣味……西门庆的经典台词总要有机会说不是o(*≧▽≦)ツ ———————— 加群的小伙伴今晚可以来群里玩,有贺年活动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有了额外的民宅做掩护, 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干坏事。 周通的主张终于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将西门庆绑来,细细的审上一审,看看朝廷派那“十节度”征讨梁山,究竟是如何布置调遣的。 但要引蛇出洞, 却也不太容易。西门庆也知道惹上了人,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陌生的邀约一概不接, 只是偶尔去衙门里办点公事,身后依然带着两个雄壮的保镖——这点钱倒是不敢省。 身边只剩下月娘、瓶儿两个女人。月娘吝啬无趣, 还是整日惦记绵延子嗣,延续他西门家的香火——倒是十分大公无私, 还说什么“冲喜”, 好像生个儿子,就能把他丢掉的财运带回来似的。 于是额外宠着瓶儿。这女人身边的嫁妆不比玉楼少, 但却对他不离不弃, 钱财随他使用, 可见真爱。 而且,居然还贤惠地考虑到他身为男子汉的需求。 这日在床上,忽然就说起来:“官人在外头, 若是见到可心的姐儿, 不妨娶家来, 也给你解解闷儿,跟以前似的,热热闹闹的多红火。不像现在, 奴便是想寻个说话儿的都难。” 西门庆叹口气。知道月娘善妒,眼下身边只剩瓶儿一个妾,火力自然都对准她。 可是,“哪有这个钱,先不想这个。” 这年头纳妾的价钱水涨船高,要寻个身家清白、模样齐整的,哪个不是三五千贯起。割他的肉呢? 自家的地优先的耕,先紧着手头有的,翻云覆雨。就算是瓶儿生出个庶子,也比月娘生个嫡子要让他舒心。 可依旧是心不太甘。好容易被瓶儿伺候舒坦了,这边爱慕着,回头却莫名其妙想起了阳谷县的潘六娘。要是寻到个她那样的平民娘子,也许不用出太多血? * 西门庆府上眼见寒酸,往日的富贵气息迅速凋零下去。寥寥无几的来客们见了,无一不佩服赞道:“大人真清官也。” 西门庆哭笑不得,愈发烦闷无度。 这阵子忽然听家里的下人老妈子说:“……这东京城里,果真是富贵遍地,连妇人家都不把钱当钱!——曲院街那个俏寡妇,前些日子不是放出话去,但要能帮她打理家财便好,家境出身都不算事儿!啧啧,这分明是养汉……” 一句话没说完,见老爷踱过来了,几个婆子赶紧住口,各自干活。 西门庆却漫不经心问:“方才你们说哪家寡妇呢?” 几个婆子见他没责怪的意思,才大着胆子跟他嚼舌。其实也是转弯抹角听来的八卦,不知道转了多少次手,只知道城南有个新寡妇,带着巨额财产,等着找男人呢。 西门庆心中蓦然一动。当初在阳谷县,他也不过是个小有钱财的药材商。后来凭着一身风流手段,接连吸引到了玉楼、瓶儿两个阔寡妇,这才暴富发财,走上了人生巅峰。 难道是老天给了他故技重施的机会? 再低声问一句:“那寡妇姓什么?多大年纪?可有择婿的要求?” 几个婆子碎嘴道:“谁知她心里想的什么!老身们也没怎么细听,似乎是姓岳,不过二十出头,找男人的要求么,说出去笑话死人!说是要找个温柔可意儿的便成,屋里有人也没关系,她还偏偏就喜欢风流手段——老爷你说说,这种男人能靠得住?……诶老爷恕罪,我们没别的意思……” 简直是瞌睡碰到枕头。西门庆喜出望外。 “快去与我寻个媒人。” *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很快被请进了门,说自己姓张。西门庆很客气地叫张婶。 张婶一上来就舌灿莲花,将那小寡妇说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几十万贯家财任由支配,娘家夫家人据说都不在了,没人跟她争。 西门庆奇道:“如此妙人儿,如今竟还名花无主?” 张婶哈哈大笑,几颗黄牙摇摆,唇边媒婆痣一颤一颤的。 “要么说这是留给大官人的缘分呢。那小媳妇又没父兄,自己做自己的主,别的不要求,就要看对眼的男人。谁料到至今无人能跟她看对眼,这能怪谁?反倒是老身,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牵了这许多年的线,从没见过大官人这般一表人才、可心知意的哩!”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奇怪。要不是有人付了大价钱,让她在西门庆面前说合,她也不信,如此条件的小寡妇,居然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家。 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婶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地跟西门庆侃了一下午,最后笑嘻嘻邀约:“不若老身带大官人,隔个帘子,亲自去看一眼?大官人若入得眼,这事儿就定下来……” 西门庆心里痒痒。听张婶这么一介绍,就算帘子后面是王婆,他也得想方设法给娶到手。 立刻就想跟她约个“相亲”的时间。但张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但听说,大官人房里,已有正头娘子了?” 西门庆何等圆滑,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此条件的小寡妇,自己眼下属于绝对高攀。让她过来当小妾?人家估计连门都不让他进,就得给他打出去。 张婶这句话却是她自由发挥。她是个极有职业道德的媒婆,心里想着,收了人家这么多钱,办事给人家办到底,总不能委屈了那个寡妇小娘子。 西门庆这下有些含糊,把媒婆打发走,自己寻思了一晚上。 万贯家财的年轻小寡妇,既是要寻风流合意的男人,想必她自己也不是块木头。相貌虽然没见过,但听那张婶给描绘得胜似貂蝉,就算打个两三折,想必也是入得眼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过一茬,并非黄花闺女。但话又说回来,这般条件的黄花闺女,也只能是达官贵人家里的闺秀,眼下哪轮得上他来娶? 多情之人却薄情。清早起来,踱到月娘院子里,见她正跪在神龛前面,给子孙娘娘烧香呢。 狠狠心,冷笑一声:“再烧香也是没用的。你跟我多少年了,命里要有儿子,早该有了。” * 以“无子”之由,一纸休书,将月娘送回了阳谷县。轿子里哭天喊地,西门庆硬下心来,只当没听见。暗暗想着,等回头他东山再起,再给她送些丰厚的生活费去。 再去找张婶。老媒婆听他果真是黄金单身汉,正室位子空着,自然也能猜出些来龙去脉。 人家的家事何必多管。当即笑得眼没缝儿。心想这回可是超额完成任务,对得起那小寡妇出的大价钱。 西门庆将公事放在一边,沐浴熏香,换上件笔挺绸衫,拿了李瓶儿几件最好的首饰头面,再从家里寻出几块齐整金子,包得方正,这就踌躇满志,骑匹马,带上玳安并两个保镖,跟着张婶去曲院街相亲了。 一栋两进的院子,坐南朝北一间门楼,宽门高墙,竹篱影壁,院内整整齐齐地一排各色盆景。西门庆估算了一下,价值至少二十万贯,心头暗喜。 张婶在旁边还说,这只是岳娘子几处府邸之一,也并非最好的,只因住惯了,这才懒得搬。 媒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笑嘻嘻转回来,请大官人进门。说娘子正在梳妆,请官人少等片刻。 西门庆坐下来。只见桌椅光鲜,门窗整洁。又是暗喜。见她家人烟稀少,连个守门口的小厮都没有,又忍不住心疼,孤身女人果然是独自过不下去的。 媒婆进去催。西门庆眼睛略微往里瞟一瞟,见到个沉重梨花木柜子,门前上着锁,显见是收着贵重物件的。那锁上却又挂着个钥匙,想必那娘子也不是细心之人,家中人丁稀少,谁也不防。 鬼使神差的,走过去,轻轻将柜门拉开来,眼睛一花,整个人如沐春风。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沓沓的房产地契,隐约有个“岳”字签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账本、票据、收据之类,略略一扫,这阵势,竟然和他西门庆过去全盛时期的家底儿不相上下。 颤着手,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媒婆张婶却匆匆出来了,赶紧放回去。 张婶轻声责怪:“官人休要乱动东西,让娘子看到了可怎么好!” 西门庆唯唯而应,乖乖坐回了自己位子上。旁边的小厮保镖倒都知他意思,挤眉弄眼地笑笑,意思是老爷今日十拿九稳,咱们可要发财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出来,给端了几盏福仁泡茶,憨兮兮的请他们喝。 又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环佩叮当,帘子后面弥漫出兰麝馥郁,影影绰绰的走出个窈窕淑女。 西门庆何等经验老道,呼吸紧了一刻。但看这轮廓,容颜必定差不了。 赶紧站起来,大大唱个肥喏。 “下官……见过娘子。” 还不忘点出自己身份,好歹有个官衔,虽然眼下是个大大的清官,但说出来也有面子不是? 听得帘子后面轻笑一声:“多谢张婶子引见。” 张婶喜笑颜开,连忙谦虚了两句,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悄没声退到外面。 西门庆见媒婆识趣,更是心喜。听那娘子口音,虽是东京官话,倒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家乡味儿。这才第一句话说过,已经像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西门庆不由得想起了自由自在的阳谷县生活。心思闪烁一刻,见那娘子久久不再开口,知道她害羞。 男人家此时不主动更待何时,准备好的说辞一套套的搬出来。先赞了她的家宅布置,彰显高贵品位;再赞娘子身材容貌,东京城里一等一;然后恭维两句娘子的持家手段,偌大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兰心蕙质,只是无人帮扶,倒要娘子日日操劳,岂不让人怜惜? 最后大胆攀个老乡:“敢问娘子祖籍可是山东?却和小人一般,岂非有缘!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帘子后面的人款款转过半个身子,似是打量他的容貌。 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来。 “奴虚度二十三岁。不敢问官人贵庚?” 西门庆又是一喜,自己这张脸争气。 朗声答道:“小人痴长娘子五岁,祖籍是山东阳谷县人。” 帘子后面又是一笑。 “官人将天比地。” 西门庆嘻嘻笑道:“娘子精细,诸子百家皆通。哪个做了娘子的当家人,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娘子被奉承得十分高兴,含笑答道:“不敢——却是为何来了京城呢?” 西门庆笑道:“便是小人在乡里也有些名望,蒙地方官举荐,来京里吃口皇粮。” 小娘子一声轻叹:“都听说官场险恶,官人若要从容周旋,不免上下算计,日担风险?” 这是询问他的工作环境呢。西门庆不敢怠慢,婉转答:“算计说不上,但小人自恃还有些本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倒是不难做到。” 小娘子十分欣喜:“不用做亏心事?” 西门庆暗笑。原来是个单纯胆小的。以后娶回去,不愁哄不住。 笑道:“小人一生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子尽可相信小人的人品。” 小娘子嘻嘻一笑:“官人既有意,何不请来屋里坐地,奴家叫丫环备了些茶点。” 西门庆知道,这便是“初试”通过了。回头看看小厮和保镖,怎能同时挤进去吓着娘子,于是挥挥手:“你们在外面等着。” 掸掸袖子,整整衣襟,说声“唐突”,信步拐进去。 那帘子后面却还有个小门,那娘子已经藏到门里头,轻声唤道:“官人怎的不进来吃茶?” 那话语一声比一声勾人。西门庆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久违的风流雅兴涌上来,今日非拿下这个小娘子不可。 应邀进门,一头撞上的,却是那个上茶的黑粗小厮,大手一挥,身后的门关上了。 西门庆微微一惊:“你家娘子……” 周通牛眼圆睁,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揍过我媳妇?” 没等西门庆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大拳头打上太阳穴。一声不吭,软软倒地上了。 周通龇牙咧嘴:“好久没打架,怎的手生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玳安,连同两个保镖,喝了那小厮端来的福仁泡茶,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觉得头晕眼花,咚咚几声,也先后倒地不起。 ` …… ` 等玳安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外面已经漆黑,自己竟是身处新宋门外乞丐窝,周围臭气熏天,两位保镖大哥一左一右睡在他身边,还没醒呢。 ` 孙二娘的蒙汗药名不虚传。玳安头晕脑胀了好久,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冷汗顿时一头一身。 ` 手上却攥着什么东西,打开来看,一方白手帕,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 “我得遇琼苑仙人,现已快活升天去也,勿念!” ` —————————— ` 嘿嘿嘿 200章终于把西门渣拿下了 “福仁泡茶”是《金》里面西门庆相亲孟玉楼时喝的。 ` 《水浒》原文: 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 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 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 ` 嗯,是我的恶趣味……西门庆的经典台词总要有机会说不是o(*≧▽≦)ツ ———————— 加群的小伙伴今晚可以来群里玩,有贺年活动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1 十节度 晋`江`文`学`城独家 东京城内, 西门庆府上已经闹翻了天。全家上下群龙无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该干的活计全都落下,小厮、保镖、乳娘、丫环、厨子、连同掏大粪的, 上下一团糟。 李瓶儿作为半个“主母”,此时已经慌得不知首尾,一个劲儿的问玳安:“老爷去哪儿了?老爷到底去哪儿了!” 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手里攥着的帕子, 已经给全家上下看过了,谁信老爷真的是跟着仙女升天去了? 赶紧去找那天的张媒婆。谁知听说她发了笔小财, 已经搬到乡下老家,当地主婆去了,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找到那天“相亲”的府邸, 只见人去楼空,里面的桌椅给搬得一件不剩, 倒像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空房了, 鬼气凛凛的, 让人不敢多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不成真的白日见鬼了? 请来江湖术士, 问玳安把那天的小寡妇样貌如何, 有没有影子, 有没有狐狸尾巴;但玳安连见都没福分见到她,只能说声音挺正常,像是个大活人。 那便是活人捣的鬼。全家上下走马灯般的请示李瓶儿:“要不要报官?” 李瓶儿面嫩, 本来又曾是梁中书的逃妾、花太监的侄媳,多少有些心虚,哪敢轻易再露面见官府,只得一连串的命令:“再派人出去找!花街柳巷的都寻一遍,同僚……先算了。三瓦两舍的,你们都走遍了没,就说老爷丢了!再给我用心些,不许敷衍!” 大家何尝不曾用心。但偌大东京城,要说找个谁,就连开封府里的捕快都不敢夸海口,他们这些寻常人,又能有多大把握? 寻思了一圈西门庆可能得罪的人。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些官场中的角色,甚至连李迥赵明诚都想到了,一个比一个不可能。至于阳谷县的那些旧账,早已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偏生这时候,还有人来添乱。只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五娘子,那个……有瞻云馆的客人来拜访,说……说是来给老爷送礼物的……” * 西门庆悠悠醒来,一动,发现已经被粗麻绳捆结实了。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在哪个小黑屋里。烛光黯淡,映出个粗鲁狰狞的面孔,一把将他揪起来。 “打过我媳妇的,是不是你?” 说着一巴掌又下来,啪的一声清脆。 西门庆顾不得脸上火辣,忙叫道:“好汉饶命!小人不知何时惹了好汉,想必是误会!还请高抬贵手……” 周通大怒,又是一拳头抡圆了。刚要下手,后面一声娇喝。 “周大哥且慢,打坏了人,咱们还怎么问事情。” 西门庆惊呆了。听这声音,不就是方才那个有钱有房产的寡妇小娘子么! 使劲眨眨眼,隐约猜到自己这是中圈套了,多半是丧心病狂的仙人跳。这些人也真舍得下血本。 眼看面前这好汉下手不留情,再几拳下去,他西门庆迟早得交代在这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壮士,你看,小人家里有些钱财,只要让小人带个信儿,赎金即刻送来,小人说话算话!小人的伴当……” 烛光移近,映出旁边一张娇媚小脸,丹唇轻启,笑靥如花。 “西门大官人既穷得都求娶有钱寡妇了,我倒不信,你家里还能凑出多少赎金来?” 西门庆咬牙切齿:“娘子好狠心,是那风门的不是?我……我的伴当就在门外,小心他们报官!衙门里不见了我,立刻也会声张起来!开封府……” 一面说,一面看她满不在乎的笑。西门庆又气又急又怕,猛然吸口气,大叫:“救……” 砰!周通这下子用尽全力。打了这几下,筋骨也活动开了,西门庆嘴角细细的一道血,表情痛苦,一个字也叫不出来了。 脑海恍惚一刻,再看面前的俏丽小娘子,突然心中一震,思绪飞快地倒回过去的某一时刻。 “你、你……你是……” 潘小园备了身白衣,本来兴致勃勃的,计划着跟他来一个装神弄鬼,假作被他迫害致死的冤魂,幽幽怨怨的吓他一吓。可此时见到五花大绑的真人,顿时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冷冷问:“大官人还认得我吗?” 但就算她穿戴正常,西门庆还是全身一震,脸上神色变幻,喃喃道:“武……武……武大娘子……你、你……” 如今再听到武大的名字,潘小园已经不觉得有多羞愤难受。就当他是个不太灵光的朋友,眼看着被西门庆一步步逼上绝路,顺带将自己那些安稳平庸的小日子无情的扯碎。 故作惊讶,“大官人居然还记得武大郎。不是说……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吗?” 西门庆又惊又惧,看看她,看看旁边的周通,外面似乎还守着其他的贼,哪有心力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这是来报仇了? 脱口说:“本以为娘子已遭不幸,小人日下,时时怀念。今日一见,那个……老天有眼,原来你还活着,容貌气质,尤胜于前,小人……不胜之喜,不管娘子恨我也好,恼我也好,今日见娘子没瘦些个,也算了了小人一桩心事。” 他的反应也真快。若是换了当年那个青涩怯弱的小媳妇,也许还会被这番肺腑之言撩一下子。但小媳妇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单她身边那个知疼知热的燕小乙,就足以把他西门大官人甩出八百里地。更别提,让她家里那个武二哥一衬,连燕青都显得渣。 因此对于西门庆的“肺腑之言”,她内心毫无波动,笑吟吟的就当听说书。听他说完了,才跟周通互相看一眼,嗤笑一声,算是给个好评。 “确实是老天有眼,教奴家今日与大官人重逢。大官人不用担心,有的是时间叙旧,没人打扰。” 西门庆见她有恃无恐,蓦然想起一人,叫道:“武松呢!” 那个差点摸进他府上,杀他全家的恶霸,眼下不还是被通缉着呢吗! 潘小园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笑了。 “原来大官人更愿意跟武二郎叙旧。那奴家怎么好拂你的意,这就去把他叫来——哎呀,不过他眼下人不在东京,还得委屈大官人,在这儿呆几天,你说好不好?” 几句话说完,西门庆对她的印象,立刻从当年的“涉世未深”、“任人宰割”,换成了四个字“蛇蝎心肠”。她……她居然还在和武松同流合污! 武松定是在不远之处指示呢。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只要能逃出去,街上随便找个公人,告诉他们这里藏着反贼…… 西门庆也是练过的,一聚力,狠命一挣。未想到那粗麻绳却结实得要命,又浸过熟油,一用力,只落得浑身疼痛,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周通笑道:“这是俺们桃花山的独门手段,多少英雄好汉都脱身不得,你小子还想挣开?” 潘小园也忍不住嘻嘻一笑。此前她多次梦想过,真捉到西门庆,要将他扔刀山、下油锅、碎尸万段才消气。如今见他在麻绳里挣扎的狼狈样儿,意外地觉得解恨大半,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什么折磨人的法儿。 见他认怂,也不敢喊了,也不敢挣了,才说:“周大哥,咱们先公后私。那个什么十节度征讨梁山的事儿,交给你来问。” 周通爽快应一声,阴沉沉朝西门庆一笑。 潘小园翩然出门,又回头,不怀好意地嘱咐一句:“若是需要什么皮鞭辣椒水,尽管找我要,我去吩咐人买来。” 周通又应一声,见西门庆一张俊脸发白,心里头暗笑。 还好潘嫂子不熟悉什么更高端的逼供道具,否则一连串的报出来,你小子还不得吓尿了! *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看着西门庆府上乱成一锅粥。眼下她别说狡兔三窟,三十窟都有了。现金和地契早让她转移回来,小半收在点心铺,大半收在白矾楼,还有些换成了稀世珠宝,随身带着;西门庆也早就转移到城外一处毫不起眼的乌漆墨黑小仓库。周围绵延着谷堆和马粪,这回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西门庆绝望之际,智商没掉,也知道外面定是有不少人在寻他。拖得越久,获救的可能性便大上那么一丁点儿。要是爽快把情报都说了,难保这些土匪不会来个杀人灭口。 他性子里倒颇有些狠戾不要命的劲头。死咬着不说话,潘小园又不让周通用太过分的手段。毕竟还要留下活人,等待梁山和武松那边的审判。 干脆跟他耗。她背后是整个梁山的资源,看谁先坚持不住。 扔下几床点心铺员工宿舍里淘汰下来的旧被褥,供他白天取暖,夜间栖身。西门庆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小玉枕纱橱带熏香,哪天没有女人来暖床。现在可好,冷铺冷被不说,还有到处蹦跶的跳蚤! 睁着眼睛,怒视着跳蚤不敢动手。挨了一夜。 周通可劲儿嘲笑:“这是俺们大嫂手下留情,没给你抬一桶泔水粪尿泼地上,你就烧高香吧!不服?再不服,今儿的饭,俺可帮你吃了啊,虽然没啥油水,可也没馊哇!” 清汤寡水,一粒粒粗糙米饭,也不过是乡下农家的日常口粮。西门庆吃在嘴里,像是咽沙子,呼口气嗓子里都带血味儿。免不得又让周通冷嘲热讽几句。 周通眼下负责监押西门庆,每天审两回,一点点从他嘴里抠情报。 他乐得接这个差事。每次审的时候,公报私仇,总会额外地夹杂着兴师问罪: “你是不是让俺媳妇在你家里吃苦!” 啪!咚! “是不是指示过下人,以多欺少揍老子?” 咣!砰! “俺媳妇要给俺生娃儿了!嘿嘿,头胎!你小子是不行还是咋地?——敢说不是?看在俺大嫂份儿上,不破你相!” 咚!咚! 西门庆经历了几日地狱般的生活——其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待遇——终于意识到,周通口中的“大嫂”,就是那个与武松沆瀣一气,蛇蝎心肠的炊饼小娘子。她才是幕后黑手——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还是她小弟! “大哥息怒……”……至少一人一万……不知道,小人不懂什么步军马军……” “瞻云馆……我说、我说……那是大、大金的使臣……一直想面见蔡太师,谈……谈……小的真不知道要谈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听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潘小园再也坐不住,将西门庆这几日交代的细节写成一封信,立刻吩咐董蜈蚣。 ` “你收拾收拾,马上去梁山报讯。告诉老大们,十节度征讨梁山的关键线人被我们拿了,这人似乎还和大金国有首尾,眼下等待发落;再告诉武二哥,让他尽快赶过来。他要是再不来宰人,这人可就要让梁山给宰了。或者给个许可,让我们亲自动手。” ` 董蜈蚣神情严肃,双腿一并,答道:“全听大姐差遣!” ` ` ———————— 辞旧迎新,大家除夕快乐o(*≧▽≦)ツ 祝小天使们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求踊跃冒泡,你懂的么么哒~~ 剧情原因,今天没法硬拉武二上场,就先虐虐大官人吧╮( ̄▽ ̄")╭ 过年和大家一样会很忙,但是尽量保证不断更,可能字数上稍微瘦一点,望大家担待_(:3ゝ∠)_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晋`江`文`学`城独家 东京城内, 西门庆府上已经闹翻了天。全家上下群龙无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该干的活计全都落下,小厮、保镖、乳娘、丫环、厨子、连同掏大粪的, 上下一团糟。 李瓶儿作为半个“主母”,此时已经慌得不知首尾,一个劲儿的问玳安:“老爷去哪儿了?老爷到底去哪儿了!” 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手里攥着的帕子, 已经给全家上下看过了,谁信老爷真的是跟着仙女升天去了? 赶紧去找那天的张媒婆。谁知听说她发了笔小财, 已经搬到乡下老家,当地主婆去了,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找到那天“相亲”的府邸, 只见人去楼空,里面的桌椅给搬得一件不剩, 倒像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空房了, 鬼气凛凛的, 让人不敢多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不成真的白日见鬼了? 请来江湖术士, 问玳安把那天的小寡妇样貌如何, 有没有影子, 有没有狐狸尾巴;但玳安连见都没福分见到她,只能说声音挺正常,像是个大活人。 那便是活人捣的鬼。全家上下走马灯般的请示李瓶儿:“要不要报官?” 李瓶儿面嫩, 本来又曾是梁中书的逃妾、花太监的侄媳,多少有些心虚,哪敢轻易再露面见官府,只得一连串的命令:“再派人出去找!花街柳巷的都寻一遍,同僚……先算了。三瓦两舍的,你们都走遍了没,就说老爷丢了!再给我用心些,不许敷衍!” 大家何尝不曾用心。但偌大东京城,要说找个谁,就连开封府里的捕快都不敢夸海口,他们这些寻常人,又能有多大把握? 寻思了一圈西门庆可能得罪的人。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些官场中的角色,甚至连李迥赵明诚都想到了,一个比一个不可能。至于阳谷县的那些旧账,早已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偏生这时候,还有人来添乱。只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五娘子,那个……有瞻云馆的客人来拜访,说……说是来给老爷送礼物的……” * 西门庆悠悠醒来,一动,发现已经被粗麻绳捆结实了。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在哪个小黑屋里。烛光黯淡,映出个粗鲁狰狞的面孔,一把将他揪起来。 “打过我媳妇的,是不是你?” 说着一巴掌又下来,啪的一声清脆。 西门庆顾不得脸上火辣,忙叫道:“好汉饶命!小人不知何时惹了好汉,想必是误会!还请高抬贵手……” 周通大怒,又是一拳头抡圆了。刚要下手,后面一声娇喝。 “周大哥且慢,打坏了人,咱们还怎么问事情。” 西门庆惊呆了。听这声音,不就是方才那个有钱有房产的寡妇小娘子么! 使劲眨眨眼,隐约猜到自己这是中圈套了,多半是丧心病狂的仙人跳。这些人也真舍得下血本。 眼看面前这好汉下手不留情,再几拳下去,他西门庆迟早得交代在这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壮士,你看,小人家里有些钱财,只要让小人带个信儿,赎金即刻送来,小人说话算话!小人的伴当……” 烛光移近,映出旁边一张娇媚小脸,丹唇轻启,笑靥如花。 “西门大官人既穷得都求娶有钱寡妇了,我倒不信,你家里还能凑出多少赎金来?” 西门庆咬牙切齿:“娘子好狠心,是那风门的不是?我……我的伴当就在门外,小心他们报官!衙门里不见了我,立刻也会声张起来!开封府……” 一面说,一面看她满不在乎的笑。西门庆又气又急又怕,猛然吸口气,大叫:“救……” 砰!周通这下子用尽全力。打了这几下,筋骨也活动开了,西门庆嘴角细细的一道血,表情痛苦,一个字也叫不出来了。 脑海恍惚一刻,再看面前的俏丽小娘子,突然心中一震,思绪飞快地倒回过去的某一时刻。 “你、你……你是……” 潘小园备了身白衣,本来兴致勃勃的,计划着跟他来一个装神弄鬼,假作被他迫害致死的冤魂,幽幽怨怨的吓他一吓。可此时见到五花大绑的真人,顿时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冷冷问:“大官人还认得我吗?” 但就算她穿戴正常,西门庆还是全身一震,脸上神色变幻,喃喃道:“武……武……武大娘子……你、你……” 如今再听到武大的名字,潘小园已经不觉得有多羞愤难受。就当他是个不太灵光的朋友,眼看着被西门庆一步步逼上绝路,顺带将自己那些安稳平庸的小日子无情的扯碎。 故作惊讶,“大官人居然还记得武大郎。不是说……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吗?” 西门庆又惊又惧,看看她,看看旁边的周通,外面似乎还守着其他的贼,哪有心力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这是来报仇了? 脱口说:“本以为娘子已遭不幸,小人日下,时时怀念。今日一见,那个……老天有眼,原来你还活着,容貌气质,尤胜于前,小人……不胜之喜,不管娘子恨我也好,恼我也好,今日见娘子没瘦些个,也算了了小人一桩心事。” 他的反应也真快。若是换了当年那个青涩怯弱的小媳妇,也许还会被这番肺腑之言撩一下子。但小媳妇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单她身边那个知疼知热的燕小乙,就足以把他西门大官人甩出八百里地。更别提,让她家里那个武二哥一衬,连燕青都显得渣。 因此对于西门庆的“肺腑之言”,她内心毫无波动,笑吟吟的就当听说书。听他说完了,才跟周通互相看一眼,嗤笑一声,算是给个好评。 “确实是老天有眼,教奴家今日与大官人重逢。大官人不用担心,有的是时间叙旧,没人打扰。” 西门庆见她有恃无恐,蓦然想起一人,叫道:“武松呢!” 那个差点摸进他府上,杀他全家的恶霸,眼下不还是被通缉着呢吗! 潘小园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笑了。 “原来大官人更愿意跟武二郎叙旧。那奴家怎么好拂你的意,这就去把他叫来——哎呀,不过他眼下人不在东京,还得委屈大官人,在这儿呆几天,你说好不好?” 几句话说完,西门庆对她的印象,立刻从当年的“涉世未深”、“任人宰割”,换成了四个字“蛇蝎心肠”。她……她居然还在和武松同流合污! 武松定是在不远之处指示呢。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只要能逃出去,街上随便找个公人,告诉他们这里藏着反贼…… 西门庆也是练过的,一聚力,狠命一挣。未想到那粗麻绳却结实得要命,又浸过熟油,一用力,只落得浑身疼痛,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周通笑道:“这是俺们桃花山的独门手段,多少英雄好汉都脱身不得,你小子还想挣开?” 潘小园也忍不住嘻嘻一笑。此前她多次梦想过,真捉到西门庆,要将他扔刀山、下油锅、碎尸万段才消气。如今见他在麻绳里挣扎的狼狈样儿,意外地觉得解恨大半,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什么折磨人的法儿。 见他认怂,也不敢喊了,也不敢挣了,才说:“周大哥,咱们先公后私。那个什么十节度征讨梁山的事儿,交给你来问。” 周通爽快应一声,阴沉沉朝西门庆一笑。 潘小园翩然出门,又回头,不怀好意地嘱咐一句:“若是需要什么皮鞭辣椒水,尽管找我要,我去吩咐人买来。” 周通又应一声,见西门庆一张俊脸发白,心里头暗笑。 还好潘嫂子不熟悉什么更高端的逼供道具,否则一连串的报出来,你小子还不得吓尿了! *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看着西门庆府上乱成一锅粥。眼下她别说狡兔三窟,三十窟都有了。现金和地契早让她转移回来,小半收在点心铺,大半收在白矾楼,还有些换成了稀世珠宝,随身带着;西门庆也早就转移到城外一处毫不起眼的乌漆墨黑小仓库。周围绵延着谷堆和马粪,这回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西门庆绝望之际,智商没掉,也知道外面定是有不少人在寻他。拖得越久,获救的可能性便大上那么一丁点儿。要是爽快把情报都说了,难保这些土匪不会来个杀人灭口。 他性子里倒颇有些狠戾不要命的劲头。死咬着不说话,潘小园又不让周通用太过分的手段。毕竟还要留下活人,等待梁山和武松那边的审判。 干脆跟他耗。她背后是整个梁山的资源,看谁先坚持不住。 扔下几床点心铺员工宿舍里淘汰下来的旧被褥,供他白天取暖,夜间栖身。西门庆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小玉枕纱橱带熏香,哪天没有女人来暖床。现在可好,冷铺冷被不说,还有到处蹦跶的跳蚤! 睁着眼睛,怒视着跳蚤不敢动手。挨了一夜。 周通可劲儿嘲笑:“这是俺们大嫂手下留情,没给你抬一桶泔水粪尿泼地上,你就烧高香吧!不服?再不服,今儿的饭,俺可帮你吃了啊,虽然没啥油水,可也没馊哇!” 清汤寡水,一粒粒粗糙米饭,也不过是乡下农家的日常口粮。西门庆吃在嘴里,像是咽沙子,呼口气嗓子里都带血味儿。免不得又让周通冷嘲热讽几句。 周通眼下负责监押西门庆,每天审两回,一点点从他嘴里抠情报。 他乐得接这个差事。每次审的时候,公报私仇,总会额外地夹杂着兴师问罪: “你是不是让俺媳妇在你家里吃苦!” 啪!咚! “是不是指示过下人,以多欺少揍老子?” 咣!砰! “俺媳妇要给俺生娃儿了!嘿嘿,头胎!你小子是不行还是咋地?——敢说不是?看在俺大嫂份儿上,不破你相!” 咚!咚! 西门庆经历了几日地狱般的生活——其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待遇——终于意识到,周通口中的“大嫂”,就是那个与武松沆瀣一气,蛇蝎心肠的炊饼小娘子。她才是幕后黑手——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还是她小弟! “大哥息怒……”……至少一人一万……不知道,小人不懂什么步军马军……” “瞻云馆……我说、我说……那是大、大金的使臣……一直想面见蔡太师,谈……谈……小的真不知道要谈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听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潘小园再也坐不住,将西门庆这几日交代的细节写成一封信,立刻吩咐董蜈蚣。 ` “你收拾收拾,马上去梁山报讯。告诉老大们,十节度征讨梁山的关键线人被我们拿了,这人似乎还和大金国有首尾,眼下等待发落;再告诉武二哥,让他尽快赶过来。他要是再不来宰人,这人可就要让梁山给宰了。或者给个许可,让我们亲自动手。” ` 董蜈蚣神情严肃,双腿一并,答道:“全听大姐差遣!” ` ` ———————— 辞旧迎新,大家除夕快乐o(*≧▽≦)ツ 祝小天使们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求踊跃冒泡,你懂的么么哒~~ 剧情原因,今天没法硬拉武二上场,就先虐虐大官人吧╮( ̄▽ ̄")╭ 过年和大家一样会很忙,但是尽量保证不断更,可能字数上稍微瘦一点,望大家担待_(:3ゝ∠)_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首发晋`江`文`学`城,一切转载均为盗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2 风声 董蜈蚣却去了多日未回。潘小园琢磨, 难不成是梁山那边也炸开锅了,迟迟商讨不出对策? 只能暂时把西门庆监在小黑屋,每日留意风声。西门庆在东京城里虽然有权有势,但地位还没有高到一旦失踪, 就需要全城搜捕的地步。 倒是燕青对她的所作所为开始有些含糊。 “表姐,你……打算将你这仇人监押多久?小乙得提醒着一句,千万别节外生枝。” 两人一天各自工作完毕, 白矾楼里喝盏茶。此时酒楼里客人渐稀,三三两两都是来吃夜宵的。他俩占了个偏僻的座头, 只花成本价,叫了壶松仁果子泡茶, 算是白矾楼里的“员工福利”。 酒楼里嘈杂纷乱, 是最理想的掩人耳目的背景音。 潘小园告诉燕青,西门庆眼下不仅是自己的仇人了, “等山寨那边来了人, 就把这人移交过去。武二哥多半也会跟着来——所以你别担心。李师师那边怎么样了?” 这几日潘小园跟周通看守西门庆。白矾楼那边, 基本上是燕青一人包揽了厨师和外卖的工作。和李师师的关系显然颇有进展,一提起来,燕青两眼一亮。 嘻嘻笑道:“她开始留我聊两句天, 喜欢听我讲笑话了。” 自然也是隔着屏风的。潘小园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但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她有没有透露……嗯, 官家那边,对征讨梁山是什么态度?毕竟梁山留了那么多朝廷大员的命,好处也没少给, 这次用兵,或许是蔡京那边坚持……” 燕青有些落寞:“我不想和她多谈这些,应付官家又并非她乐意,徒增她烦恼。” 工作懈怠到这个地步,潘小园没脾气。这位梁山十佳情报员,当初老大们派他去接触李师师的时候,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翻船吧。 燕青忽然又叫她:“表姐。” “嗯?” “董蜈蚣早该回来了。” 潘小园自己也纳闷。按理说自己这小弟办事还算靠谱,明哲保身更是上乘本事,这一趟跑腿的差事,不至于阴沟里翻船。 郁闷道:“我倒想再派个人回山问问,可惜咱们这儿本就没多少人手。” 燕青点点头,欲言又止。 潘小园看他一眼,“小乙哥最近心神不宁。” 燕青笑着叹口气,表示同意:“你真觉得……明教会毫无顾忌地与我们合作?” 潘小园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也许是从李师师那里听到的风声? 她实话实说:“不是已经约定了同时起事的么?听武二哥上次描述,他们虽然愿意跟梁山交朋友,倒没到和我们交根交底的程度。不过他们迟早是要反的,多一个梁山盟友,总比孤家寡人要好。” 说完,意识到什么:“你信不过他们?” 燕青也实话实说:“金芝公主那边,可已经很久没跟咱们通气了。” 她倒不在乎:“既然两边的大本营都直接通信了,方腊的信直接送到宋大哥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自然也不需要拿暗桩前哨来试探。”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然听到远处一人叫道:“小声点!休提什么方腊!” 潘小园吓一大跳,一头冷汗,赶紧往远了看。 说话的是对角的一桌酒客。其中一个大胡子放下酒盏,皱眉又来一句:“王兄,这方腊刚刚在江南造反自立,咱们好好儿的,提他作甚!小心惹事!” 跟燕青对望一眼,松一口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随后一颗心提起来。听那大胡子口气,方腊在南方……造反自立了? 那个提方腊的姓王的酒客自知失言,尴尬一笑,自罚三杯,转而聊起风雅之事了。 潘小园低声道:“小乙哥,咱们酒楼里转一圈。” 白矾楼里聚着文人雅客,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官宦之辈。潘小园细听了一圈,才真正确认了这个事实。 方腊在江南已经揭竿而起,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到东京。半个白矾楼的客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一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大事?我看天兵天将派去,一个月就能给平喽!” “——话不能这么说。据说那方腊是什么教主,妖术高深,能撒豆成兵,已经夺了好几个州县了!诶,我说李员外,咱们是不是得该屯粮食了?” “——哼,他再厉害,咱们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能人,治不了他?我看哪,用不着派兵,过几天,他们自己就得乱起来……” “——乱不起来!人家上应天象!你们去书店里买本《推背图》看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哩:‘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不就是万,头加一点,不就是方!冬尽,不就是腊!正应“方腊”二字,称尊便是南面为君……” “——嘘,嘘,各位别多嘴!小心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 比她预想的提前了许多。潘小园坐立不安。 按照约定,梁山是不是得马上响应? 是不是……太仓促了? 乔装改扮,赶到白虎桥明教暗桩,几句切口说过,里面无人答话,一个干脆利落的闭门羹。 或许,金芝公主他们早就撤回江南,准备大干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上面是熬夜码出来的剧情…… 重头戏在这里…… 关于武二园园的新春主题小剧场,由群里的小伙伴接龙创作(作者起头,大家一人一句),整理出来给大家贺岁o(*≧▽≦)ツ ` ———————— 小剧场1. 假酒风云 ` 某年,梁山上过春节,聚义厅张灯结彩,宴席上大鱼大肉,酒味飘香。 潘小园靠倒卖东京城里的限量版白酒,已经数钱数到手抽筋。 忽然鲁智深嚷嚷着来退货:“这卖的是假酒!洒家一尝就觉着不对劲!退钱退钱!” 潘小园知道鲁智深是不可能说谎的。但她的酒明明货真价实,是上好的白酒啊…… 奇怪。(小麻雀) ` 难道是里面被人掺了水?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呢?或许这需要发榜叫梁山好汉来个梁山好汉侦探推理秀了。也许首当其冲地就得拜托智多星吴用大人了...(小忆丝华(小忆就是萌萌哒)) ` 神思不觉得飘远了,潘小圆心里打了小鼓,眼神瞥向了房梁,梁山上最重义气,平白不会贪自己的酒,这偷梁换柱之事做的如此高明…想必…还是叫上蜈蚣小弟先去存酒的地方查看一番,要不要叫二哥知道呢?(第十房小妾) ` 可是转念一想,二哥最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主。跟他说免不得一顿数落。还得怪我投机取巧,做人做买卖不厚道。细细想来,这事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遂跟着董蜈蚣向着酒窖边走边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店里的这些个人。(小糊涂仙) ` 转过一道弯,小圆神思一动,这一阵子郓哥这只小猴子没少在她眼前头晃荡,他和贞姐的婚事也订下来了,当初郓哥给贞姐表白的时候那可是震落了一片眼珠子。(☆☆☆)(此言一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 ` 于是到了酒窖,正听见一声大喝:“你干什么呢!” 赶紧跑进去一看,武松正揪着郓哥衣领子喝问呢。 郓哥已经醉的一塌糊涂,旁边是几个空坛子 郓哥:“苦啊……我不过是大冒险输了……5555……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我不活了……”(小麻雀)(作者机智地圆了回来) ` 小圆一看,二哥这架势,动手郓哥就完了。遂一把把二哥抱住。连拖带拽的把武二拖到了。房里。却说那武二也饮了不少酒。这茬小圆拉他拉的脸红心跳。武二一看不由得身下一紧。登时朝着小圆就亲了下去。(小糊涂仙)(老司机出马了) ` 猝不及防,小园愣了愣才脸红红的想推开二哥。甫一上手,就被二哥轻轻捏住了,动弹不得。唇被含住,小园越发脸红欲滴,挣扎几下,竟被二哥一把抱住。下唇被轻轻咬了一下,斥责她的不专心。(苏幕遮) ` 胸膛相抵,武二结实的胳膊能感受到小圆呼吸起伏的曲线,那种柔软...身上像是起了火,小圆细细的喘息,qqqqqqq(☆☆☆) ` 不自觉手就慢慢地下移,qqqqq一路往下,粗砺的掌挪动着,小圆感到肩头一凉,忽的,腰间又是一酥,一声嘤咛从朱唇中溢出。武二看着怀中人儿含水的双眸,媚眼如丝的□□,再也忍不得,俯下身去,将小圆直接扣在了双臂间,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的响声,腰带被慢慢抽出,小圆磨蹭着身子,脚指弯曲了起来……腿勾上了武二的腰。(第十房小妾) ` 小园闻着二哥身上的酒味,突然想起了正事。她急忙推开了二哥,越想越不对劲,问道:“不对!二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窖里的酒怎么都喝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梨子酱) ` 喘息粗重。 武松:“先不管!”大手覆上不可描写之处 “这……这样不……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外面在……在喝酒……啊……不要碰那里” 正当意乱情迷,箭在弦上之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 “假酒的事洒家要讨个说法!!!人呢!!!给洒家出来!!!”(小麻雀)(作者果断结束了这个故事,收获一片骂声) · 【假酒风波】完 · —————————— ` 小剧场2【春运风云】 ` 某日,潘小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周围熙熙攘攘摩肩继踵,自己兜里一手机,钱包里一千几百块钱,竟然是回到了现代。 再一转头,ord妈,二哥你也跟着穿来了? 正半睡不醒地坐在旁边的硬座上打盹呢。衣裳倒是一身西装,穿越附送 趁着伊还没醒,赶紧想想怎么办……(小麻雀) ` 哇,小园突然拿出一个布条,偷偷的蒙上了二哥的眼睛,内心呐喊着。天啊,继续睡吧,念着念着,听到旁边的发出了声响。“天啊,真玩我。这么快醒了。转头瞄见二哥摸上脸的手,急忙拉住说……(“ 慢热、) ` “二哥,别!”小园慌的一把拉住他的手。晚了,二哥速度何其之快,早已把眼上的布条拉了下来。举目一望,满眼疑惑。转头看向小园,四目相对,小园无语凝噎,二哥茫然疑惑。(苏幕遮) ` 武二迷茫四顾。这……这地方似乎哪里结见过。恍然回想起,在梦中,来过这里。这个铁皮怪带着他和六娘到了一个高高的屋子里。在那里……咳……六娘好热情……(小糊涂仙)(老司机又出马) ` 这时候忽然一阵悦耳动人的铃声 小圆忽然抓起包拿出手机 “妈!诶 在车上!神马 男朋友!嗯...有跟我一起.抬头看眼五二........(导弹猫) ` “嗯嗯,好的。我问问他。”小园放下手机。武二惊喜的看着小园。手指着手机。说…(“ 慢热、) ` 这是哪里搞到的暗器! 忽然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抓贼!’(南方小麻雀)(作者专注神转折一百年) ` 二哥飞身而起,大叫:“哪里跑!”(苏幕遮) ` 顺手抄起了小圆的手机,嗖——————————砸中了,小偷束手就缚(南方小麻雀) ` 小园欲哭无泪,大叫:“二哥,我的手机。。。”(梨子酱) ` 小园泪牛满面,你个败家子儿......呜呜,你赔我的手机。(苏幕遮) ` 二哥一脸懵逼,这暗器叫手鸡? 暗器不就是拿来用的么?哭什么(潇潇) ` 二哥想起小园刚刚用这个名叫手鸡的暗器说话,心想不禁一阵发虚(梨子酱) ` 不如我给你打两支袖箭,又轻便又好用?(潇潇) ` “你个败家子,你见过这么贵的暗器吗,呜呜呜。”(苏幕遮) ` 这个真的这么贵,要不我把我自己赔给你,一辈子。(“ 慢热、) ` 好好好你别哭,别哭,哭的我心都碎了。我……我赔你,若是赔不起,我给你打一辈子零工(潇潇) ` 小园渐渐止住了抽泣,武二因为小园梨花带雨的哭泣乱了的心绪也平静了。他环顾四周,疑惑的看着小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梨子酱) 小圆说:“你...没有记忆么?那可怎么办呐。”武二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公文包,默不作声。(☆☆☆) ` “好像只记得你了。” 忽然武二兜里的手机也响起来了。学着00的样子接起来,里面有人说: “老大,那批100000万的生意还做不做了?等你发话呢”(小麻雀) ` 【突然,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怒吼:哇,宝宝扫出敬业福了。(“ 慢热、)】 ` 里面的人又说:老大?老大?最近风声太紧,要不我们歇一阵?(潇潇) ` 武二本来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对方刚好给了个建议就顺手接了:“好,先这样,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放下手机,迷茫的看着手机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想起小园以前算账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文字来记账,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梨子酱) ` 小园,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哪里,为什么这么多人知道你的闺中文字,不是说这个传女不传男的吗?(“慢热、) ` 【此时剧情出现分支】 ` 1 【小园一时呆住了,哎妈呀,二哥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一点咩⊙▽⊙小园小脸一红,打算先哄住二哥,以后细说。小园说到:二哥,那个传男不传女的说辞是给梁山上的好汉的,这个具体的,以后再说,咱先吃饭好不?你看这麻雀片都涮老了,快快快,拿个酱汁碟子来。(佑安) ` 小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话,难道说自己以前都是在骗他吗?她心一横,踮起脚尖就亲上武二的嘴唇(梨子酱) ` 二哥一懵,耳根都红了,看着小园,一副委屈新媳妇的模样,别提多可爱啦,小园接着一通猛亲,二哥脸爆红:六儿,你刚才是吃大蒜了吗?(佑安) ` 这时候传来咔的一声,导演说:“收工啦各位,大家演的不错。大家赶紧回家过年吧,我就在这里先祝各位新年大吉吧23333”(梨子酱)】 ` 2 【小圆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任何东西么?”武二揉揉头,“嗯,真的。。只认识你。。”小圆转了转眼珠子,“我帮帮你吧”说着,拿起已经报废了的手机,冲武二的头砸了下去,武二一阵头痛,晕了过去。(☆☆☆) ` 二哥再次醒来,发现在梁山上的自家院子里,外面还有着看门的小啰啰,这下二哥是彻底迷糊了 (佑安)】 ` 【春运风云】完 —————— 参与人员: @小石头 、@佑安 、@第十房小妾 、@ “ 慢热、 @初始化 、@苏幕遮、@☆☆☆ 、@琳熙妹纸 、@梨子酱 、@但求一睡张智尧(潇潇) 、@明月清风 、@导弹猫 、@小糊涂仙、 @芷葺兮荷屋 、@小忆丝华(小忆就是萌萌哒)、 @pink !、@鱼粟yo 、@随意、 @这个鬼屋有点萌 ` 感谢@苏幕遮、@☆☆☆、@梨子酱 的整理工作 大家新年快乐! 因为被锁了…所以这是删节版…完整版在群里(*/w\*) 董蜈蚣却去了多日未回。潘小园琢磨, 难不成是梁山那边也炸开锅了,迟迟商讨不出对策? 只能暂时把西门庆监在小黑屋,每日留意风声。西门庆在东京城里虽然有权有势,但地位还没有高到一旦失踪, 就需要全城搜捕的地步。 倒是燕青对她的所作所为开始有些含糊。 “表姐,你……打算将你这仇人监押多久?小乙得提醒着一句,千万别节外生枝。” 两人一天各自工作完毕, 白矾楼里喝盏茶。此时酒楼里客人渐稀,三三两两都是来吃夜宵的。他俩占了个偏僻的座头, 只花成本价,叫了壶松仁果子泡茶, 算是白矾楼里的“员工福利”。 酒楼里嘈杂纷乱, 是最理想的掩人耳目的背景音。 潘小园告诉燕青,西门庆眼下不仅是自己的仇人了, “等山寨那边来了人, 就把这人移交过去。武二哥多半也会跟着来——所以你别担心。李师师那边怎么样了?” 这几日潘小园跟周通看守西门庆。白矾楼那边, 基本上是燕青一人包揽了厨师和外卖的工作。和李师师的关系显然颇有进展,一提起来,燕青两眼一亮。 嘻嘻笑道:“她开始留我聊两句天, 喜欢听我讲笑话了。” 自然也是隔着屏风的。潘小园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但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她有没有透露……嗯, 官家那边,对征讨梁山是什么态度?毕竟梁山留了那么多朝廷大员的命,好处也没少给, 这次用兵,或许是蔡京那边坚持……” 燕青有些落寞:“我不想和她多谈这些,应付官家又并非她乐意,徒增她烦恼。” 工作懈怠到这个地步,潘小园没脾气。这位梁山十佳情报员,当初老大们派他去接触李师师的时候,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翻船吧。 燕青忽然又叫她:“表姐。” “嗯?” “董蜈蚣早该回来了。” 潘小园自己也纳闷。按理说自己这小弟办事还算靠谱,明哲保身更是上乘本事,这一趟跑腿的差事,不至于阴沟里翻船。 郁闷道:“我倒想再派个人回山问问,可惜咱们这儿本就没多少人手。” 燕青点点头,欲言又止。 潘小园看他一眼,“小乙哥最近心神不宁。” 燕青笑着叹口气,表示同意:“你真觉得……明教会毫无顾忌地与我们合作?” 潘小园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也许是从李师师那里听到的风声? 她实话实说:“不是已经约定了同时起事的么?听武二哥上次描述,他们虽然愿意跟梁山交朋友,倒没到和我们交根交底的程度。不过他们迟早是要反的,多一个梁山盟友,总比孤家寡人要好。” 说完,意识到什么:“你信不过他们?” 燕青也实话实说:“金芝公主那边,可已经很久没跟咱们通气了。” 她倒不在乎:“既然两边的大本营都直接通信了,方腊的信直接送到宋大哥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自然也不需要拿暗桩前哨来试探。”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然听到远处一人叫道:“小声点!休提什么方腊!” 潘小园吓一大跳,一头冷汗,赶紧往远了看。 说话的是对角的一桌酒客。其中一个大胡子放下酒盏,皱眉又来一句:“王兄,这方腊刚刚在江南造反自立,咱们好好儿的,提他作甚!小心惹事!” 跟燕青对望一眼,松一口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随后一颗心提起来。听那大胡子口气,方腊在南方……造反自立了? 那个提方腊的姓王的酒客自知失言,尴尬一笑,自罚三杯,转而聊起风雅之事了。 潘小园低声道:“小乙哥,咱们酒楼里转一圈。” 白矾楼里聚着文人雅客,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官宦之辈。潘小园细听了一圈,才真正确认了这个事实。 方腊在江南已经揭竿而起,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到东京。半个白矾楼的客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一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大事?我看天兵天将派去,一个月就能给平喽!” “——话不能这么说。据说那方腊是什么教主,妖术高深,能撒豆成兵,已经夺了好几个州县了!诶,我说李员外,咱们是不是得该屯粮食了?” “——哼,他再厉害,咱们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能人,治不了他?我看哪,用不着派兵,过几天,他们自己就得乱起来……” “——乱不起来!人家上应天象!你们去书店里买本《推背图》看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哩:‘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不就是万,头加一点,不就是方!冬尽,不就是腊!正应“方腊”二字,称尊便是南面为君……” “——嘘,嘘,各位别多嘴!小心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 比她预想的提前了许多。潘小园坐立不安。 按照约定,梁山是不是得马上响应? 是不是……太仓促了? 乔装改扮,赶到白虎桥明教暗桩,几句切口说过,里面无人答话,一个干脆利落的闭门羹。 或许,金芝公主他们早就撤回江南,准备大干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上面是熬夜码出来的剧情…… 重头戏在这里…… 关于武二园园的新春主题小剧场,由群里的小伙伴接龙创作(作者起头,大家一人一句),整理出来给大家贺岁o(*≧▽≦)ツ ` ———————— 小剧场1. 假酒风云 ` 某年,梁山上过春节,聚义厅张灯结彩,宴席上大鱼大肉,酒味飘香。 潘小园靠倒卖东京城里的限量版白酒,已经数钱数到手抽筋。 忽然鲁智深嚷嚷着来退货:“这卖的是假酒!洒家一尝就觉着不对劲!退钱退钱!” 潘小园知道鲁智深是不可能说谎的。但她的酒明明货真价实,是上好的白酒啊…… 奇怪。(小麻雀) ` 难道是里面被人掺了水?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呢?或许这需要发榜叫梁山好汉来个梁山好汉侦探推理秀了。也许首当其冲地就得拜托智多星吴用大人了...(小忆丝华(小忆就是萌萌哒)) ` 神思不觉得飘远了,潘小圆心里打了小鼓,眼神瞥向了房梁,梁山上最重义气,平白不会贪自己的酒,这偷梁换柱之事做的如此高明…想必…还是叫上蜈蚣小弟先去存酒的地方查看一番,要不要叫二哥知道呢?(第十房小妾) ` 可是转念一想,二哥最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主。跟他说免不得一顿数落。还得怪我投机取巧,做人做买卖不厚道。细细想来,这事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遂跟着董蜈蚣向着酒窖边走边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店里的这些个人。(小糊涂仙) ` 转过一道弯,小圆神思一动,这一阵子郓哥这只小猴子没少在她眼前头晃荡,他和贞姐的婚事也订下来了,当初郓哥给贞姐表白的时候那可是震落了一片眼珠子。(☆☆☆)(此言一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 ` 于是到了酒窖,正听见一声大喝:“你干什么呢!” 赶紧跑进去一看,武松正揪着郓哥衣领子喝问呢。 郓哥已经醉的一塌糊涂,旁边是几个空坛子 郓哥:“苦啊……我不过是大冒险输了……5555……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我不活了……”(小麻雀)(作者机智地圆了回来) ` 小圆一看,二哥这架势,动手郓哥就完了。遂一把把二哥抱住。连拖带拽的把武二拖到了。房里。却说那武二也饮了不少酒。这茬小圆拉他拉的脸红心跳。武二一看不由得身下一紧。登时朝着小圆就亲了下去。(小糊涂仙)(老司机出马了) ` 猝不及防,小园愣了愣才脸红红的想推开二哥。甫一上手,就被二哥轻轻捏住了,动弹不得。唇被含住,小园越发脸红欲滴,挣扎几下,竟被二哥一把抱住。下唇被轻轻咬了一下,斥责她的不专心。(苏幕遮) ` 胸膛相抵,武二结实的胳膊能感受到小圆呼吸起伏的曲线,那种柔软...身上像是起了火,小圆细细的喘息,qqqqqqq(☆☆☆) ` 不自觉手就慢慢地下移,qqqqq一路往下,粗砺的掌挪动着,小圆感到肩头一凉,忽的,腰间又是一酥,一声嘤咛从朱唇中溢出。武二看着怀中人儿含水的双眸,媚眼如丝的□□,再也忍不得,俯下身去,将小圆直接扣在了双臂间,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的响声,腰带被慢慢抽出,小圆磨蹭着身子,脚指弯曲了起来……腿勾上了武二的腰。(第十房小妾) ` 小园闻着二哥身上的酒味,突然想起了正事。她急忙推开了二哥,越想越不对劲,问道:“不对!二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窖里的酒怎么都喝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梨子酱) ` 喘息粗重。 武松:“先不管!”大手覆上不可描写之处 “这……这样不……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外面在……在喝酒……啊……不要碰那里” 正当意乱情迷,箭在弦上之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 “假酒的事洒家要讨个说法!!!人呢!!!给洒家出来!!!”(小麻雀)(作者果断结束了这个故事,收获一片骂声) · 【假酒风波】完 · —————————— ` 小剧场2【春运风云】 ` 某日,潘小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周围熙熙攘攘摩肩继踵,自己兜里一手机,钱包里一千几百块钱,竟然是回到了现代。 再一转头,ord妈,二哥你也跟着穿来了? 正半睡不醒地坐在旁边的硬座上打盹呢。衣裳倒是一身西装,穿越附送 趁着伊还没醒,赶紧想想怎么办……(小麻雀) ` 哇,小园突然拿出一个布条,偷偷的蒙上了二哥的眼睛,内心呐喊着。天啊,继续睡吧,念着念着,听到旁边的发出了声响。“天啊,真玩我。这么快醒了。转头瞄见二哥摸上脸的手,急忙拉住说……(“ 慢热、) ` “二哥,别!”小园慌的一把拉住他的手。晚了,二哥速度何其之快,早已把眼上的布条拉了下来。举目一望,满眼疑惑。转头看向小园,四目相对,小园无语凝噎,二哥茫然疑惑。(苏幕遮) ` 武二迷茫四顾。这……这地方似乎哪里结见过。恍然回想起,在梦中,来过这里。这个铁皮怪带着他和六娘到了一个高高的屋子里。在那里……咳……六娘好热情……(小糊涂仙)(老司机又出马) ` 这时候忽然一阵悦耳动人的铃声 小圆忽然抓起包拿出手机 “妈!诶 在车上!神马 男朋友!嗯...有跟我一起.抬头看眼五二........(导弹猫) ` “嗯嗯,好的。我问问他。”小园放下手机。武二惊喜的看着小园。手指着手机。说…(“ 慢热、) ` 这是哪里搞到的暗器! 忽然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抓贼!’(南方小麻雀)(作者专注神转折一百年) ` 二哥飞身而起,大叫:“哪里跑!”(苏幕遮) ` 顺手抄起了小圆的手机,嗖——————————砸中了,小偷束手就缚(南方小麻雀) ` 小园欲哭无泪,大叫:“二哥,我的手机。。。”(梨子酱) ` 小园泪牛满面,你个败家子儿......呜呜,你赔我的手机。(苏幕遮) ` 二哥一脸懵逼,这暗器叫手鸡? 暗器不就是拿来用的么?哭什么(潇潇) ` 二哥想起小园刚刚用这个名叫手鸡的暗器说话,心想不禁一阵发虚(梨子酱) ` 不如我给你打两支袖箭,又轻便又好用?(潇潇) ` “你个败家子,你见过这么贵的暗器吗,呜呜呜。”(苏幕遮) ` 这个真的这么贵,要不我把我自己赔给你,一辈子。(“ 慢热、) ` 好好好你别哭,别哭,哭的我心都碎了。我……我赔你,若是赔不起,我给你打一辈子零工(潇潇) ` 小园渐渐止住了抽泣,武二因为小园梨花带雨的哭泣乱了的心绪也平静了。他环顾四周,疑惑的看着小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梨子酱) 小圆说:“你...没有记忆么?那可怎么办呐。”武二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公文包,默不作声。(☆☆☆) ` “好像只记得你了。” 忽然武二兜里的手机也响起来了。学着00的样子接起来,里面有人说: “老大,那批100000万的生意还做不做了?等你发话呢”(小麻雀) ` 【突然,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怒吼:哇,宝宝扫出敬业福了。(“ 慢热、)】 ` 里面的人又说:老大?老大?最近风声太紧,要不我们歇一阵?(潇潇) ` 武二本来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对方刚好给了个建议就顺手接了:“好,先这样,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放下手机,迷茫的看着手机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想起小园以前算账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文字来记账,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梨子酱) ` 小园,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哪里,为什么这么多人知道你的闺中文字,不是说这个传女不传男的吗?(“慢热、) ` 【此时剧情出现分支】 ` 1 【小园一时呆住了,哎妈呀,二哥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一点咩⊙▽⊙小园小脸一红,打算先哄住二哥,以后细说。小园说到:二哥,那个传男不传女的说辞是给梁山上的好汉的,这个具体的,以后再说,咱先吃饭好不?你看这麻雀片都涮老了,快快快,拿个酱汁碟子来。(佑安) ` 小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话,难道说自己以前都是在骗他吗?她心一横,踮起脚尖就亲上武二的嘴唇(梨子酱) ` 二哥一懵,耳根都红了,看着小园,一副委屈新媳妇的模样,别提多可爱啦,小园接着一通猛亲,二哥脸爆红:六儿,你刚才是吃大蒜了吗?(佑安) ` 这时候传来咔的一声,导演说:“收工啦各位,大家演的不错。大家赶紧回家过年吧,我就在这里先祝各位新年大吉吧23333”(梨子酱)】 ` 2 【小圆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任何东西么?”武二揉揉头,“嗯,真的。。只认识你。。”小圆转了转眼珠子,“我帮帮你吧”说着,拿起已经报废了的手机,冲武二的头砸了下去,武二一阵头痛,晕了过去。(☆☆☆) ` 二哥再次醒来,发现在梁山上的自家院子里,外面还有着看门的小啰啰,这下二哥是彻底迷糊了 (佑安)】 ` 【春运风云】完 —————— 参与人员: @小石头 、@佑安 、@第十房小妾 、@ “ 慢热、 @初始化 、@苏幕遮、@☆☆☆ 、@琳熙妹纸 、@梨子酱 、@但求一睡张智尧(潇潇) 、@明月清风 、@导弹猫 、@小糊涂仙、 @芷葺兮荷屋 、@小忆丝华(小忆就是萌萌哒)、 @pink !、@鱼粟yo 、@随意、 @这个鬼屋有点萌 ` 感谢@苏幕遮、@☆☆☆、@梨子酱 的整理工作 大家新年快乐! 因为被锁了…所以这是删节版…完整版在群里(*/w\*)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3 天象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江南方腊造反”这个消息,卷在寒风里,席卷了整个东京城。 ` 待漏院中,景阳钟响,净鞭三下过,文武两班齐。 ` 画家皇帝赵佶正襟危坐,环视下方。今日不得不早朝,有些瞌睡。 ` 旁边的小黄门贴心地递来一盏浓茶。袖子掩着面孔,饮一口,有点烫了。 底下黑黑红红一大片, 一个个面孔辨不出谁是谁。高俅、蔡京这些多年老臣,赵佶尚且能认得,只是比上一次见到要多了不少皱纹,心中不免唏嘘。而最近提拔上来的那些年轻官员, 偏偏面目模糊,名字也起得十分大众,让人一个个分不清楚。 好在谁发言的时候, 身边都会有人贴心地提醒人家的姓氏和官位。否则像赵佶这样,几个月上一次朝的, 就算脑筋再好使,也免不得要次次脸盲了。 殿头官见他将茶盏放回小黄门手里, 才清清嗓子, 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好不容易见一次天子, 文武百官争先恐后的有事要奏。这个要举荐, 那个要弹劾, 这个要说农桑,那个要谈商贸。相互较量了一阵嘴皮子,发现都争不过进奏院卿。此人左袖子里揣了一摞表文, 伏在殿下,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述说。 “臣……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 江南草寇方腊已反,从睦州起,直至润州, 擅改年号,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甚于北边强虏……伏乞圣断……” 赵佶皱眉头,余光瞟着背后屏风上安逸自得的白鹤。 简直拿这群刁民没办法。就不能像画儿里那些乖乖的花鸟鱼虫,安安生生过他们的小日子么! 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造反了,他只需表个态,“草寇作乱,百姓不安,需彻底剿捕,斩草除根”,底下自然有忧国忧民的大臣们帮他出谋划策。 嗡嗡的乱了一阵子,进奏院卿还没说过瘾。 右边袖子里再拿出一摞表文:“济州府传来消息,山东梁山……” 赵佶简直烦不胜烦。俗世,俗务,俗不可耐,芸芸众生疲于奔命,在他眼里都是蝇营狗苟般的毫无意义。指节优雅地轻轻敲着鎏金的龙椅边缘。 “知道了,不又是反贼,不是说要派十节度去征讨,该怎样怎样就成了……” 居然有人敢唱他反调。蔡京慌忙跨出一步:“圣上息怒……” 还是要给蔡太师一个面子。哼一声,让他讲。 蔡京这张老脸居然颤颤巍巍的笑:“这回不是反贼作乱,乃是一桩奇事。” 奇事?赵佶总算有了些兴趣。偌大的这么一个大宋国,就该每天都有点新鲜有趣的事嘛。还是蔡太师懂朕的心。 蔡京先告罪:“此前济州府已多次表文,奏那梁山水泊聚啸着一伙强人,打家劫舍不说,还曾攻打州府,当地乡民愚昧,也多有归附的。臣以为不必让圣上徒增忧虑,因此让他们自行处理。派去过几次军马,这个……大挫草寇的锐气,让他们再不敢造次。” 赵佶心下满意,应该的。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可最近传来消息,那伙草寇最近主行斋事时,在山后挖出一古旧石碑……” 赵佶也不太管什么“乡民归附”,最后一句话听乐了:“古石碑?哪个朝代的?上面是什么字体?谁书的?叫那个谁,赵、赵氏卿……” 得人提醒一句,才想起来,“叫赵明诚来验过……” 几个老臣同时咳一声,提醒圣上这里并非书房。只听蔡京继续四平八稳地说:“……石碑上是天书文字,无人能解。后来遍请得道高人,才知是上古蝌蚪之书……” 赵佶听得心痒难耐,催促一句:“嗯,天书降世,这是我大宋国泰民安之兆——去让济州府弄一份拓片来,朕要亲自验看。” 文武百官各自无言,圣上可忘了,这东西是在反贼地界出土的,能写什么好话? “……解出来发现,那上面书的竟是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的名号,上应天罡地煞之星宿,乃是天上魔君降世,前来助我大宋保境安民、替天行道……” 赵佶这下听糊涂了。草寇是帮他替天行道的? 随口说一句:“那让他们来进京朝觐……” 几个老臣慌忙跪下了:“不可不可!……这个,这个……” 高俅大胆道:“依臣看,这个……草寇哪有什么替天行道的,多半是愚民之举,那石碑么,也未知真伪。圣上若真的要看,不妨派大军将那水泊平了,到那时,石碑是真是假,上面所写何文,还不就能看个究竟了?” 底下一群官员符合,议论纷纷。 “多半是装神弄鬼,不可信!” “草寇居然讲什么替天行道,把咱们大宋道君皇帝当什么了?” “可不是,这次石碑上写着什么星宿降世,说是‘天意’,下次他们胆子肥了,还不得弄出来个‘梁山兴,宋江王’!”这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小声。 说来说去,还是劝官家剿匪平叛。赵佶心里觉得索然无味,问了几句那石碑出世时的天象,就推说疲惫,宣布退朝了。 * 消息从朝堂里飞出来,飞进大街小巷,飞进白矾楼,飞进开封府,飞进孙巧手点心铺。 潘小园被一个接一个的大新闻弄得有点懵。 “石……石碑?梁山上出土了石碑?” 这回梁山派来接头的是个低级的小头目,潘小园依稀认得叫刘花枪,说山上各位好汉眼下都脱不开身,派小的来报个讯。 武松自然也在“脱不开身”之列。潘小园来不及体味失望和疑惑,赶紧把人请到雅座里。 刘花枪兴高采烈地说:“街巷里的传闻都不假!咱们山上确实是出大事了——大喜事!那个石碑,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小的在后面看不太清楚,但听前面的人说,天上有霞光哩!” 潘小园不言语。水浒原书里的确有这么一段天降石碑的剧情——难道不是家杜撰?来到这社会这么久了,难不成现在才告诉她,这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刘花枪笑道:“山上的大哥们都亲眼所见,原来自己都是上应天象,纷纷敬服。原来有嫌隙的,这会子也不好意思再计较;原先座次上争不出高下的,一看那老天爷已经给分定次序,哪还再有争执。这会子山上正大做法事,敬谢神明哩!” 周通跟燕青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周通小心翼翼地说:“那、这个……天降石碑上,可有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儿?” 刘花枪眉开眼笑:“有,当然有!宋头领挂念驻扎在外的各位,特命小弟抄了一份译好的石碣天文,带给大家看呢!”说着一卷纸展开,“周大哥,你的位置比较靠后……” 周通喜笑颜开:“没事,没事,还有比我靠后的哩!——诶,燕兄弟,怎么没找到你?难不成这是根据上山时间先后……” 燕青微微一笑,手往上指,一路点到周通未曾细看的开头部分,笑道:“我在这儿呢。” 周通:“……燕大哥……” 周通将那译文左研究右研究,自言自语:“奇怪,怎的就刚好一百零八个呢?梁山上兄弟可不只这些,看来须得是老天爷选中的才行啊……你瞧,董蜈蚣就不在……” 兴高采烈嘟囔一阵,忽然想起来一抬头:“嫂子,你看!” 潘小园全身石化,眼珠子跟着周通的手指头,赫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潘”字,加在一行行的什么“丧门神”、“病大虫”、“催命判官”之间。 潘小园:“……” 她连绰号都没有呢,真的能上榜? 不过老天爷已经贴心地给她起了一个:俏罗刹,潘六娘。 不得不说,起得十分不走心,颇有些三流武侠炮灰女反派的韵味——倒也和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三个女人相得益彰。 将整份名单扫了一眼,宋江自然是老大,卢俊义自然是二把手,其次是吴用、公孙胜…… 武松也自然名列前茅,但看那两个字就让她嘴角不自觉微扬,好像新出炉的点心嗅到了第一缕香。 其余的名字也多多少少熟悉;然而这一百八人她也并非全都认识,水浒原书里的一百八条好汉,她也并非都背得下来。只觉得大部分对的上号。 但这显然已经不是原版的石碣天文了。蝴蝶的小翅膀一扇,她潘六娘就把原本属于扈三娘的位置给:本章从此开始 ———— “江南方腊造反”这个消息,卷在寒风里,席卷了整个东京城。 ` 待漏院中,景阳钟响,净鞭三下过,文武两班齐。 ` 画家皇帝赵佶正襟危坐,环视下方。今日不得不早朝,有些瞌睡。 ` 旁边的小黄门贴心地递来一盏浓茶。袖子掩着面孔,饮一口,有点烫了。 底下黑黑红红一大片, 一个个面孔辨不出谁是谁。高俅、蔡京这些多年老臣,赵佶尚且能认得,只是比上一次见到要多了不少皱纹,心中不免唏嘘。而最近提拔上来的那些年轻官员, 偏偏面目模糊,名字也起得十分大众,让人一个个分不清楚。 好在谁发言的时候, 身边都会有人贴心地提醒人家的姓氏和官位。否则像赵佶这样,几个月上一次朝的, 就算脑筋再好使,也免不得要次次脸盲了。 殿头官见他将茶盏放回小黄门手里, 才清清嗓子, 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好不容易见一次天子, 文武百官争先恐后的有事要奏。这个要举荐, 那个要弹劾, 这个要说农桑,那个要谈商贸。相互较量了一阵嘴皮子,发现都争不过进奏院卿。此人左袖子里揣了一摞表文, 伏在殿下,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述说。 “臣……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 江南草寇方腊已反,从睦州起,直至润州, 擅改年号,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甚于北边强虏……伏乞圣断……” 赵佶皱眉头,余光瞟着背后屏风上安逸自得的白鹤。 简直拿这群刁民没办法。就不能像画儿里那些乖乖的花鸟鱼虫,安安生生过他们的小日子么! 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造反了,他只需表个态,“草寇作乱,百姓不安,需彻底剿捕,斩草除根”,底下自然有忧国忧民的大臣们帮他出谋划策。 嗡嗡的乱了一阵子,进奏院卿还没说过瘾。 右边袖子里再拿出一摞表文:“济州府传来消息,山东梁山……” 赵佶简直烦不胜烦。俗世,俗务,俗不可耐,芸芸众生疲于奔命,在他眼里都是蝇营狗苟般的毫无意义。指节优雅地轻轻敲着鎏金的龙椅边缘。 “知道了,不又是反贼,不是说要派十节度去征讨,该怎样怎样就成了……” 居然有人敢唱他反调。蔡京慌忙跨出一步:“圣上息怒……” 还是要给蔡太师一个面子。哼一声,让他讲。 蔡京这张老脸居然颤颤巍巍的笑:“这回不是反贼作乱,乃是一桩奇事。” 奇事?赵佶总算有了些兴趣。偌大的这么一个大宋国,就该每天都有点新鲜有趣的事嘛。还是蔡太师懂朕的心。 蔡京先告罪:“此前济州府已多次表文,奏那梁山水泊聚啸着一伙强人,打家劫舍不说,还曾攻打州府,当地乡民愚昧,也多有归附的。臣以为不必让圣上徒增忧虑,因此让他们自行处理。派去过几次军马,这个……大挫草寇的锐气,让他们再不敢造次。” 赵佶心下满意,应该的。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可最近传来消息,那伙草寇最近主行斋事时,在山后挖出一古旧石碑……” 赵佶也不太管什么“乡民归附”,最后一句话听乐了:“古石碑?哪个朝代的?上面是什么字体?谁书的?叫那个谁,赵、赵氏卿……” 得人提醒一句,才想起来,“叫赵明诚来验过……” 几个老臣同时咳一声,提醒圣上这里并非书房。只听蔡京继续四平八稳地说:“……石碑上是天书文字,无人能解。后来遍请得道高人,才知是上古蝌蚪之书……” 赵佶听得心痒难耐,催促一句:“嗯,天书降世,这是我大宋国泰民安之兆——去让济州府弄一份拓片来,朕要亲自验看。” 文武百官各自无言,圣上可忘了,这东西是在反贼地界出土的,能写什么好话? “……解出来发现,那上面书的竟是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的名号,上应天罡地煞之星宿,乃是天上魔君降世,前来助我大宋保境安民、替天行道……” 赵佶这下听糊涂了。草寇是帮他替天行道的? 随口说一句:“那让他们来进京朝觐……” 几个老臣慌忙跪下了:“不可不可!……这个,这个……” 高俅大胆道:“依臣看,这个……草寇哪有什么替天行道的,多半是愚民之举,那石碑么,也未知真伪。圣上若真的要看,不妨派大军将那水泊平了,到那时,石碑是真是假,上面所写何文,还不就能看个究竟了?” 底下一群官员符合,议论纷纷。 “多半是装神弄鬼,不可信!” “草寇居然讲什么替天行道,把咱们大宋道君皇帝当什么了?” “可不是,这次石碑上写着什么星宿降世,说是‘天意’,下次他们胆子肥了,还不得弄出来个‘梁山兴,宋江王’!”这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小声。 说来说去,还是劝官家剿匪平叛。赵佶心里觉得索然无味,问了几句那石碑出世时的天象,就推说疲惫,宣布退朝了。 * 消息从朝堂里飞出来,飞进大街小巷,飞进白矾楼,飞进开封府,飞进孙巧手点心铺。 潘小园被一个接一个的大新闻弄得有点懵。 “石……石碑?梁山上出土了石碑?” 这回梁山派来接头的是个低级的小头目,潘小园依稀认得叫刘花枪,说山上各位好汉眼下都脱不开身,派小的来报个讯。 武松自然也在“脱不开身”之列。潘小园来不及体味失望和疑惑,赶紧把人请到雅座里。 刘花枪兴高采烈地说:“街巷里的传闻都不假!咱们山上确实是出大事了——大喜事!那个石碑,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小的在后面看不太清楚,但听前面的人说,天上有霞光哩!” 潘小园不言语。水浒原书里的确有这么一段天降石碑的剧情——难道不是家杜撰?来到这社会这么久了,难不成现在才告诉她,这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刘花枪笑道:“山上的大哥们都亲眼所见,原来自己都是上应天象,纷纷敬服。原来有嫌隙的,这会子也不好意思再计较;原先座次上争不出高下的,一看那老天爷已经给分定次序,哪还再有争执。这会子山上正大做法事,敬谢神明哩!” 周通跟燕青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周通小心翼翼地说:“那、这个……天降石碑上,可有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儿?” 刘花枪眉开眼笑:“有,当然有!宋头领挂念驻扎在外的各位,特命小弟抄了一份译好的石碣天文,带给大家看呢!”说着一卷纸展开,“周大哥,你的位置比较靠后……” 周通喜笑颜开:“没事,没事,还有比我靠后的哩!——诶,燕兄弟,怎么没找到你?难不成这是根据上山时间先后……” 燕青微微一笑,手往上指,一路点到周通未曾细看的开头部分,笑道:“我在这儿呢。” 周通:“……燕大哥……” 周通将那译文左研究右研究,自言自语:“奇怪,怎的就刚好一百零八个呢?梁山上兄弟可不只这些,看来须得是老天爷选中的才行啊……你瞧,董蜈蚣就不在……” 兴高采烈嘟囔一阵,忽然想起来一抬头:“嫂子,你看!” 潘小园全身石化,眼珠子跟着周通的手指头,赫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潘”字,加在一行行的什么“丧门神”、“病大虫”、“催命判官”之间。 潘小园:“……” 她连绰号都没有呢,真的能上榜? 不过老天爷已经贴心地给她起了一个:俏罗刹,潘六娘。 不得不说,起得十分不走心,颇有些三流武侠炮灰女反派的韵味——倒也和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三个女人相得益彰。 将整份名单扫了一眼,宋江自然是老大,卢俊义自然是二把手,其次是吴用、公孙胜…… 武松也自然名列前茅,但看那两个字就让她嘴角不自觉微扬,好像新出炉的点心嗅到了第一缕香。 其余的名字也多多少少熟悉;然而这一百八人她也并非全都认识,水浒原书里的一百八条好汉,她也并非都背得下来。只觉得大部分对的上号。 但这显然已经不是原版的石碣天文了。蝴蝶的小翅膀一扇,她潘六娘就把原本属于扈三娘的位置给顶替了。 仔细找了一圈,似乎也没看到“矮脚虎王英”。很显然,挥刀自宫并不是练成神功的充分条件。王大色鬼自作自受,已经被梁山抛弃了。 像她这样,顶替上来的新角色,不知还有多少? 周围的其他人——周通、燕青、刘花枪——显然对这种“上天选派”的说辞十分买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啧啧称赞。燕青已经在默默背诵那名单上的座次排位了。 潘小园忽然问:“那石碑上的原文——嗯,上古蝌蚪之文,是……什么模样的?” 刘花枪一脸为难,加小小的得意:“这小的可形容不出来,总之没见过,就是做梦都梦不到那样的文字——要么说是天书呢!” “那——武松武二哥,他怎么说?” 武松从来都是对怪力乱神嗤之以鼻的——除了元宵夜那次非要测八字。她突然想知道武松见到这石碑时的表现。 刘花枪却奇怪:“武松大哥自然是和别人一样,惊喜赞叹嘛,还能怎么说?” 周通还在一句句地问当时的情境。燕青忽然看了潘小园一眼,将她轻轻拉出一步。 低声问:“嫂子不会是……不信这东西吧?” 潘小园赶紧摇头,又觉得瞒不过燕青,只好模棱两可,支吾:“只是……太突然了,而且武二哥向来不信神仙,我只是……” 燕青笑道:“我明白。小乙起先也吃惊不小,但想着梁山上这么多直性子兄弟,倘若真的看出半分假,单一个鲁师父闹将起来,大伙如何收场?——他们既然都服,那咱们也没有不服的道理。只能说小乙之前见识短浅,以后要多敬神明才是。” 潘小园讷讷点头,“是,是,多敬神明。” 周通说干就干:“依俺看,咱们这铺子后身也得起个神龛什么的,供上替天行道的小旗儿……” 燕青给他小小的泼冷水:“大哥想哪去了,咱们是来做细作的,万分高调不得。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写在心里便好,别让旁人瞧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4 石碑 “山东梁山出土石碑天书, 上刻一百八位替天行道义士之名”这个新闻,也迅速地传遍了东京。江南明教终于不再独领风骚,从八卦头条的位置上慢慢滑下来,跟梁山平分一下秋色。 而此时, 作为八卦发源地的梁山,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刀阔斧的装修改造:罗天大醮建起来,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那石碑供在最中央;忠义堂的牌匾换了个更加金灿灿的,山上山下的路修得又宽又平, 连断金亭那古旧的砖瓦,也全都给换成了崭新锃亮的。三关上下, 黄钺白旄, 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正中是杏黄的“替天行道”迎风招展, 两侧是浅显易懂的对联:“常怀贞烈常忠义, 不爱资财不扰民”,萧让手笔。 武松静静看着外面忙得热火朝天,心里没来由的焦躁。算起来, 老天爷也不容他跟自己的女人早些团聚, 山寨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忙碌, 他虽然用不着搬砖运土的出体力,但身为“天罡”,怎么着也得给足了神仙面子, 做醮做法事的时候,一丝不苟地替他宋大哥背背书,告诉老天爷,梁山这伙子兄弟绝非寻常土匪,那是要做大事的。 况且,一旦他流露出“请假去东京”这么个意思来,无一例外的遭到众人嘲笑。当然没人敢当面嘲他,但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身为几个字,武松不耐烦打断。 “那个叫贞姐儿的小丫头住不住这儿?——睡了?让她起来找我。我有事问。” 那小喽啰反应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山上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学徒,居然让一个天罡好汉点名要见,这可稀罕。 * 贞姐还是有点怕武松,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是来查问自己功课了。 赶紧先坦白:“我、我一直跟着萧先生背书……帮着柴伯伯算数……六姨让我做的都没落下,武二叔让我来做什么……” 武松觉得自己已经挺温柔的了,听到她提“六姨”,更是从心底下熨帖了一刻。见了她,像是见了半个六娘,想必他脸上也是慈和的?不知道这孩子战战兢兢个什么。 但他也不太善于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半大不大小姑娘,眼睛里忐忑不安的,仿佛他武松出现在院子里就是罪过。 还是得做出点长辈该有的范儿,笑道:“你别慌,嗯,先吃点……” 话说出来,左右看看,才想起这话说大了。六娘以前倒是喜欢屯零食,谁去拜访她回来,都能让她塞点生熟果子。他倒是习惯了,却忘了自己房里可是坚壁清野,半点吃食都不存的。 好在贞姐也不敢拿他东西,赶紧礼貌推辞,说不用不用。 看小姑娘神色,不像有太多心计的。指着院子里石凳让她坐下,直接问:“石碑的事儿,你听说了?” 贞姐茫然点点头。石碑上又没她名儿,作醮作法事自然也没她的份儿,因此只是“听说”而已。 “除了萧让、柴进,你这些日子,还在帮谁干活?” 贞姐眼珠子转转,扭捏答:“没、没有啊……” 挑眉毛,“跟我还撒谎?” 明明只是点出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想到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 “武二叔我错了……吴伯伯不让我跟别人说……呜呜、不是我要骗你……” 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武松惊讶:“吴伯伯?吴学究?” 识时务者为俊杰。贞姐如此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吴用,此时心中惭愧,抽抽搭搭的点头。 “他让你做什么?” “嗯,他……他开始是看我记账……问我那些、嗯,那些符号文字,是哪儿来的,谁教的……” 武松明白了七八分。萧让既见过她用符号记账,吴用自然也知道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便实话跟他说,这是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传女不传子,记账的时候用起来简便……” “嗯,他怎么说?” “他问我,这种书法……有没有给其他人看到过……问过好几次,我实话说,只有六姨和萧先生见过……” 武松笑道:“我也瞟过一眼,你不知道吧?” 他明明笑得友好,贞姐却浑身一哆嗦,吓一大跳,忙道:“你……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啊,啊哟,我真不知道……” “没事,我也没真瞧清楚。然后呢?吴用让你做什么了?” “吴伯伯说……让我把这些书法跟萧先生都写一遍……解释清楚……说是寨子里、寨子里在编纂什么《海内异文集注》……还夸我写得工整,让我……” 武松无话可说,静静思索半晌。这次吴学究玩得似乎有点大。 上次六娘回山,军师就提出把这小姑娘留山上,理财算数的时候帮忙。难不成那时就开始计划了? 六娘的小徒儿,十来岁小女孩,聪明归聪明,哪禁得住智多星吴用一番忽悠,还不是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 还是不太敢信,沉声道:“我带你去瞧瞧那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你认识不认识。” 贞姐也隐约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 “去……去忠义堂?” 那石碑高高在上的供在忠义堂最里面,哪是说去就能去。听他口气,还要悄悄的避人? 武松毫不在意,“你先回去睡一觉。等夜深了,我带你过去。” 见小姑娘疑惑,又飞快地想了句解释:“对了,别跟人说我问过那‘闺中女书’的事。就说……嗯,我就是问问你这些日子的功课。你六姨在意你,让我帮着管管你。” 这句话里加了三分威严。贞姐自然不敢表示反对,赌咒发誓的答应了。 * 忠义堂门口彻夜守着小喽啰。三更半夜,贞姐打着呵欠挪着腿儿,瞧着远处的灯光火光,一个个都在眼里成了重影儿。 突然耳边飕飕几声风,腾云驾雾,立刻吓醒了。等她战战兢兢睁开眼,已经身在半空,稳稳站在忠义堂后身搭起的木架子上。硕大漆黑的石碑立在眼前。上古蝌蚪之文,刻着上应星魁的义士们的大名。 武松的声音轻轻从头,一面给他塞碗酒。 武松给老大哥面子,谢了一声,一饮而尽,这才又说:“但咱们眼下……” 宋江笑道:“兄弟,知道你是去江南和那方腊结盟的,此时心急一些,也属寻常。但你看看,咱们寨子里出了这么大喜事,上天——上天昭告,咱们聚啸山林虽非得已,却也是位分天定——那方腊要反之际,不也用《推背图》造势?要是他们那里也来了个天降石碑,你看他会不会喜得日日大吹大擂,恨不得日日睡在那碑上?人家会理解咱们的……” “可是那董蜈蚣报说,朝廷有意派十节度带兵征讨……” 宋江眼神似乎清醒了一刻,随后呵呵一笑:“那算什么,咱们能对付——单凭二郎你一个,我看,几个字,武松不耐烦打断。 “那个叫贞姐儿的小丫头住不住这儿?——睡了?让她起来找我。我有事问。” 那小喽啰反应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山上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学徒,居然让一个天罡好汉点名要见,这可稀罕。 * 贞姐还是有点怕武松,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是来查问自己功课了。 赶紧先坦白:“我、我一直跟着萧先生背书……帮着柴伯伯算数……六姨让我做的都没落下,武二叔让我来做什么……” 武松觉得自己已经挺温柔的了,听到她提“六姨”,更是从心底下熨帖了一刻。见了她,像是见了半个六娘,想必他脸上也是慈和的?不知道这孩子战战兢兢个什么。 但他也不太善于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半大不大小姑娘,眼睛里忐忑不安的,仿佛他武松出现在院子里就是罪过。 还是得做出点长辈该有的范儿,笑道:“你别慌,嗯,先吃点……” 话说出来,左右看看,才想起这话说大了。六娘以前倒是喜欢屯零食,谁去拜访她回来,都能让她塞点生熟果子。他倒是习惯了,却忘了自己房里可是坚壁清野,半点吃食都不存的。 好在贞姐也不敢拿他东西,赶紧礼貌推辞,说不用不用。 看小姑娘神色,不像有太多心计的。指着院子里石凳让她坐下,直接问:“石碑的事儿,你听说了?” 贞姐茫然点点头。石碑上又没她名儿,作醮作法事自然也没她的份儿,因此只是“听说”而已。 “除了萧让、柴进,你这些日子,还在帮谁干活?” 贞姐眼珠子转转,扭捏答:“没、没有啊……” 挑眉毛,“跟我还撒谎?” 明明只是点出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想到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 “武二叔我错了……吴伯伯不让我跟别人说……呜呜、不是我要骗你……” 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武松惊讶:“吴伯伯?吴学究?” 识时务者为俊杰。贞姐如此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吴用,此时心中惭愧,抽抽搭搭的点头。 “他让你做什么?” “嗯,他……他开始是看我记账……问我那些、嗯,那些符号文字,是哪儿来的,谁教的……” 武松明白了七八分。萧让既见过她用符号记账,吴用自然也知道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便实话跟他说,这是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传女不传子,记账的时候用起来简便……” “嗯,他怎么说?” “他问我,这种书法……有没有给其他人看到过……问过好几次,我实话说,只有六姨和萧先生见过……” 武松笑道:“我也瞟过一眼,你不知道吧?” 他明明笑得友好,贞姐却浑身一哆嗦,吓一大跳,忙道:“你……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啊,啊哟,我真不知道……” “没事,我也没真瞧清楚。然后呢?吴用让你做什么了?” “吴伯伯说……让我把这些书法跟萧先生都写一遍……解释清楚……说是寨子里、寨子里在编纂什么《海内异文集注》……还夸我写得工整,让我……” 武松无话可说,静静思索半晌。这次吴学究玩得似乎有点大。 上次六娘回山,军师就提出把这小姑娘留山上,理财算数的时候帮忙。难不成那时就开始计划了? 六娘的小徒儿,十来岁小女孩,聪明归聪明,哪禁得住智多星吴用一番忽悠,还不是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 还是不太敢信,沉声道:“我带你去瞧瞧那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你认识不认识。” 贞姐也隐约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 “去……去忠义堂?” 那石碑高高在上的供在忠义堂最里面,哪是说去就能去。听他口气,还要悄悄的避人? 武松毫不在意,“你先回去睡一觉。等夜深了,我带你过去。” 见小姑娘疑惑,又飞快地想了句解释:“对了,别跟人说我问过那‘闺中女书’的事。就说……嗯,我就是问问你这些日子的功课。你六姨在意你,让我帮着管管你。” 这句话里加了三分威严。贞姐自然不敢表示反对,赌咒发誓的答应了。 * 忠义堂门口彻夜守着小喽啰。三更半夜,贞姐打着呵欠挪着腿儿,瞧着远处的灯光火光,一个个都在眼里成了重影儿。 突然耳边飕飕几声风,腾云驾雾,立刻吓醒了。等她战战兢兢睁开眼,已经身在半空,稳稳站在忠义堂后身搭起的木架子上。硕大漆黑的石碑立在眼前。上古蝌蚪之文,刻着上应星魁的义士们的大名。 武松的声音轻轻从头顶传来:“别怕,我扶着你,掉不下去。近旁都是人,不能点灯,你上手摸。”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字都是不容置疑。贞姐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触上了冰凉冷硬的表面。 ` 一个字,两个字。一行,两行。 ` 小姑娘的世界观有些崩塌。 ` “武二叔!” ` “嗯?” ` “这……这上面不是人名,是……是……” ` “是什么?” ` “是咱们点心铺的流水账……” —————————— 感谢大家的新年轰炸o(*≧▽≦)ツ 街角那只喵·鹿幼·鹿柚·十三·llll·璨钰·某俗人·kedaya·阿嬛·园固鸠·第十房小妾·pink·兔兔donna·未晏斋·花公子真爱迷你奥利奥·无辜的粽子·墨染·宇恒宙心·e·果子压果子·纤维喷雾·加菲猫·亞莉兒·清徽·徐风·adamant·花花·为什么没有语音阅读·毛茸尾巴戳·m·22080013·遇见 entter·来来·梨子酱·浮一大白·烤麻雀往作者的被窝里·火娃哇哇哇·托尼托尼·蛀书虫子·啊哈哈哈哈·星期一·御空空·灵鸟·酒热·黑丙·流卡卡·轻舟飘摇·清溪淡游·虎夏·未来亦未去·jenny·温尔·胖榴榴^ ^ ~·远远妈·槽点低下·华筠黛·莲尔·cocool·宅女宅喵·xhlq·宿命·吸铁专业户··我家宝宝叫念念·刺荆花·轻·淑芬牵着何娟过马路·兰陵一望·与君共勉·谷小福·鱼饼饼·呆呆·起名字真特么容易·三月惊蛰·阿鑫鑫啊i·阿宛·我是真的不想看**啊·神烦再换名字·小小小小小小黑·橘子橘子姐·路人甲·喵呜要吃鱼·你可以叫我羚羊·cacafee·神农云桑·不雨亦潇潇·何昱莹·触及彼岸。·coco·巡完南山巡北山·长夜白·q·月亮要吃肉·sara·羊羊·浮生若梦·illo·l启云·石头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5 征辽 岳飞一身戎装, 夕阳在背后承托着,照亮了他一缕眉梢。全身如同镶金,生出渊渟岳峙的气魄。 他的头发已经干干净净地束了起来,在脑后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环。依旧是浓眉大眼, 气质温和,但昔日的少年气褪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他欠身, 郑重一个揖礼。夕阳从他背后露出脸来,刺得潘小园眼中一道闪亮, 突然不由自主的想流泪。 她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岳飞礼毕,直起身, 将那夕阳又挡住, 叫她:“师姐?” 她这才回过神,目光扫过岳飞背上的弓, 小声再确认一遍:“你……你说你要去出征。” 岳飞恭恭敬敬答:“方才不是都对师姐说过了。” “你……再说一遍。” 岳飞也知道她为什么魂不守舍的, 认认真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朝廷已经正式和金建盟。现在金军南下, 宋军须按约北伐。小弟已被编入西军,不日启程河北,直取幽云。开拔之前, 军士都给批了探亲假。今日特来向师姐辞行。” 潘小园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摇头, 这才发现, 大冷天的,居然已经出汗了,全身莫名其妙的燥。 “你是说……宋金已经重新续盟, 继续北伐之约!怎的……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盟约的关键钥匙——徽宗密信——不是已经毁于周老先生之手了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薄薄的旧纸在他手里化为碎片,飘落到地上四处。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先生的狡黠神色,看着自己,永远不会忘。 一局臭棋重新下过,本以为这次的大宋便不会重蹈靖康覆辙——至少,能多拖个三年五载的。 而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亲眼见到了方腊的亲笔信,约定和梁山一同起事,诛杀国贼,为民做主,扑灭宋廷对外蹚浑水的作死苗头,让辽金鹬蚌相争去! 怎么突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历史毫无破绽地接续了它应有的轨迹?好像有个多管闲事的冥冥之手,锲而不舍地将剧情往它该有的方向,用力猛推。 岳飞显然看懂她的神情,也显然和她有着同样的疑惑,眉头微微拧了一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密信,他们还是能够火速会盟。此次北伐,也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老种相公……” 军情之事,不能吐露太多。这次的命令来得极为突然,仿佛是什么断掉的榫头突然接了起来。整个军营里的效率不同寻常的高,直接接到来自己蔡京和童贯的指令。 岳飞被分到种师道的麾下。老种相公镇守西疆多年,对付西夏也许是一流,但面对一直与其处于和平状态的辽军,还能不能所向披靡? 岳飞转而轻轻叹气,“但小弟既然从军,朝廷有召,正该尽忠尽职,杀敌报国。这一去吉凶未知,师姐在京师要多保重。” 她心中五味杂陈,半是隐忧,半是觉得荒诞。 突然想到,西门庆是不是和瞻云馆里的金国使臣有接触——尽管只是讹他们的礼物——这厮会不会知晓些□□? 掩饰住变幻不定的脸色,不想在岳飞面前显得太悲观。 “那好,你定要注意安全。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但……” 说到一半,自己噎住了。劝他什么?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倘若真的敌我力量悬殊,还是先跑为妙?倘若辽军势不可挡,千万别螳臂当车? 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宣和伐辽,结果必定是一塌糊涂的惨败,但这种话,对岳飞说?劝他贪生怕死、明哲保身? 最后硬生生改口:“但还是要机灵着点儿,北方胡人血性生猛,从小骑在马背上,战法多样,都不是西夏军能比的。还有……嗯……” 伸手入怀,掏出来个小纸包。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赵太丞家说,允许带腌肉么?” 岳飞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觉得这事希望渺茫,不言语。 潘小园做出轻松神态,笑道:“走,姐姐带你去酒楼里吃顿好的。” * 刚把岳飞带到白矾楼雅座,四周富贵环绕,莺声燕语,就看他明显不太自在。等两个歌伎姐姐笑眯眯的过来搭讪时,岳飞彻底脸红了。 不等他开口,潘小园赶紧把他带出去,换了家寻常酒肆。知道岳飞不多饮酒,也不喜奢侈,便只要了一角好酒,铺上三五样肉菜,让他尽情吃一顿。 岳飞忽然问:“武松大哥呢?最近没他的消息。” 潘小园正抿一口酒,听他这么一说,全呛住了。 盯着眼前的半盏残酒,轻声说:“几个月没信了,想必是山上事务绊住了。那个什么十节度……” 说完一句话,轻轻咬牙齿,听到自己的回音在胸腔里回响。 怎的她就完全进化不出所谓的“好汉胸襟”,把儿女情长看得一钱不值,绝不让个人私欲左右情绪呢? 是不是她从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同时低估了别人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完,本来想潇洒地再喝口酒,忽然喉间一梗,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到酒盏子里,一个个琥珀色小水珠,滴滴答答往外溅,停不下来。 哭着哭着,就成了泪流成串,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却偏偏适得其反。委屈的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明知对面是岳飞不是武松,自己再怎么伤心,该看到的人看不到,偏偏是让别人看笑话! 岳飞慌了:“师姐怎么了,我……小弟说错什么话了?” 她说不出话,摇摇头,泪水抹掉,眼眶红红的,勉强一笑。 “没事,咬着舌头了。” 岳飞约莫也明白个六七分,想安慰两句,却限于阅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明智地沉默,岔开话题。 “那个、小弟听说,梁山上出土了石碑天文,那是百年不遇的异事。梁山众义士……慑于天威,尽力经营山寨,暂时不便出山走动,也是……嗯、也不奇怪……他们山寨出路如何,也免不得有争论……难以置身事外……” 她不停点头表示同意,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当初接下这个暗桩任务的时候不就想好了,早就做好了分离三年五载的心理准备,怎么如今才几个月,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是不是在他心里,相聚时激情热烈,分开时各自淡然,才是应该应分的状态,不该奢求什么相思与想念? 在岳飞面前,这些事不能往深了想。毕竟面前的这个英雄弟弟,是马上要奔赴边疆、出生入死的,何必平白让他跟着悒郁。 半盏残酒自己灌下去,笑道:“店家,菜不够,再切盘肉来。” * 送走岳飞,径直来到城外仓库,西门庆的□□所在。 根据岳飞今日所言,宋金居然火速联盟,征辽的军队马上就要开拔,梁山这边又完全没响应江南明教的起事——完全不是宋江当初的计划。大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颠覆了她这几个月的认知,整个思绪变得混乱不知所措。 历史上的宣和伐辽,其结局她依稀知道一点。由于滥用民力、科敛过多,给整个宋廷政府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辽虽被灭,但宋也同时失去了北方的屏障,女真人更是因此得窥宋境的富庶与**,立刻动起了扫荡劫掠的心思。 虽然这次的北伐军里多了小兵岳飞,但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扭转这股空前强势的历史洪流? 西门庆或许知道些内情。就算他不知,作为帮着蔡京敛财、顺便自己敛财的一个合格狗腿子,就算能从他嘴里抠出些人际往来的蛛丝马迹,也许也能成为有用的线索,宋金联盟到底是谁在一个劲儿的推。他跟了蔡京这么多年,不信他片叶不沾。 梁山那边忙着欢庆天降石碑,对暗桩便不怎么上心。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接到新的指示。西门庆在潘小园手里,牢狱生活也过了不少时候了,每次见着她,卑躬屈膝讨好巴结,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开始还小心翼翼的抱怨饭菜不新鲜,床上有跳蚤,见她不理不睬,也不敢了。 可她渐渐觉得自己捉了个烫手山芋——梁山不管,自己留着没用,杀了……没这胆子。 也许该请周通动手?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走进院子,马上吃了一惊。 若在往日,照例是周通守在门口,掇条凳子,大爷似的坐着晒太阳,不时往里面喝骂两句。可今日周通遮莫是怠工了,不见人影儿了! 正慌一刻,旁边燕青走过来,笑道:“表姐莫担心。周大哥去点心铺里帮忙卸货了。这里我来看一会儿。” 她这才放下心来,自嘲笑两声:“最近事儿多,我也一惊一乍的。” 心里想着,燕青也真会偷懒。卸货不会他自己帮忙吗? 看来都是那“天降石碑”的缘故。周通肯定想不通,小乙哥虽说武功不错,毕竟资历太浅,比他自己上山晚那么多,排名却如何排到了天罡?肯定是当初下凡的时候贿赂星官来着。要么就是老天爷也健旺,临刻石碑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天巧星”流落人间,赶紧阴差阳错,把他赚上梁山完事。 总之,周通现在十分听燕青的话,已经把他当大哥对待了。 燕青倒是不骄不躁。看他气色,眉梢眼角倒是透着疲态。自己最近和西门庆耗了太多时间,打理点心铺和白矾楼的担子,自然而然让小乙哥承担得更多了些。好在手下人各司其职,他倒也不用亲身上阵去算数儿。 燕青早看见她神色不定,关心问道:“有事吗?” 潘小园指指西门庆“牢房”门口,“我要问他些话。” 燕青跟上来,“是什么要紧之事么?小乙看这人近来情绪不太稳定,表姐还是和他少接触的好,有什么要审的,回头交给周通大哥便好。” 潘小园谢了他一句,一口气解释道:“不过这事还是得我来亲自问。今日刚听到消息,朝廷居然派军北伐,不日就要去河北征辽——小乙哥,你曾听到这样的风声么?要是宋军尽去伐辽,往后……” 还是不敢提那个最坏的结果,改口,“往后北方战事频起,各地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咱们梁山……” 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推开门,立刻哑了,一颗心犹如被挂了个秤砣,整个人陷入冰火两重天。 眼前一间空屋,连只蚂蚱都没有。凳子踢翻在一边,一地凌乱麻绳,像是一团褪下的蛇皮——那蛇却跑了! 铜墙铁壁,悄无声息,忠心耿耿、凶神恶煞的看守,监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蹊跷。蹊跷到家了! 呆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颤着声音说:“小乙哥,这人……西门庆……逃了……” 燕青也微微吃惊,却不是太慌,倚在门框,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这人跟表姐有什么深仇大恨,暗无天日地关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消气了吧,早晚还不是放了。” “不、不是……”她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这人给朝中不少人牵线……十节度、瞻云馆……” “那不也让咱们问得差不多了。你又不肯杀他——话说,小乙愚见,这人也不能随便乱杀。这是东京城里,天子脚下,可比不上在梁山之时,可以随便乱来。” 潘小园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急得不愿意花时间解释。再说,西门庆跑出去一报官,梁山暗桩还不得全体暴露了!他要是迅速些儿,把这里“非法囚禁”的地址一报,官兵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种事头一次碰上,虽然竭力冷静,毕竟毫无应对经验。蹊跷。蹊跷到家了! 转过身,一跺脚,命令:“这儿不能久留。赶紧回点心铺,立刻组织人手,把他给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燕青却难得的没有听从她的指令,眼中微微暗了一暗,现出一种冷冽的神色。 ` “表姐何必慌张,西门庆不会报官的。” ` 见她惊愕,似笑非笑解释一句:“等回了家,他只会说是贪于眠花宿柳,被院子里的女人迷住了。他已拿他家的列祖列宗赌咒发誓,你尽可放心。” ` ` ———————— 我要神转了,要hold住…… 不会虐岳飞不会虐岳飞 ` 上回的梁山石碑,水浒研究者基本上都认为是高层授意制作。因为座次的分配极为妥当微妙,平衡了山上各种势力,奠定了梁山招安的基础。也是宋江向朝廷传递讯息,梁山从此不再“扩招”,大家都有编制,只等报效国家。所以本文里沿用了“人造石碑”的假说。 关于座次分配的玄机,网上有很多分析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岳飞一身戎装, 夕阳在背后承托着,照亮了他一缕眉梢。全身如同镶金,生出渊渟岳峙的气魄。 他的头发已经干干净净地束了起来,在脑后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环。依旧是浓眉大眼, 气质温和,但昔日的少年气褪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他欠身, 郑重一个揖礼。夕阳从他背后露出脸来,刺得潘小园眼中一道闪亮, 突然不由自主的想流泪。 她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岳飞礼毕,直起身, 将那夕阳又挡住, 叫她:“师姐?” 她这才回过神,目光扫过岳飞背上的弓, 小声再确认一遍:“你……你说你要去出征。” 岳飞恭恭敬敬答:“方才不是都对师姐说过了。” “你……再说一遍。” 岳飞也知道她为什么魂不守舍的, 认认真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朝廷已经正式和金建盟。现在金军南下, 宋军须按约北伐。小弟已被编入西军,不日启程河北,直取幽云。开拔之前, 军士都给批了探亲假。今日特来向师姐辞行。” 潘小园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摇头, 这才发现, 大冷天的,居然已经出汗了,全身莫名其妙的燥。 “你是说……宋金已经重新续盟, 继续北伐之约!怎的……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盟约的关键钥匙——徽宗密信——不是已经毁于周老先生之手了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薄薄的旧纸在他手里化为碎片,飘落到地上四处。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先生的狡黠神色,看着自己,永远不会忘。 一局臭棋重新下过,本以为这次的大宋便不会重蹈靖康覆辙——至少,能多拖个三年五载的。 而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亲眼见到了方腊的亲笔信,约定和梁山一同起事,诛杀国贼,为民做主,扑灭宋廷对外蹚浑水的作死苗头,让辽金鹬蚌相争去! 怎么突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历史毫无破绽地接续了它应有的轨迹?好像有个多管闲事的冥冥之手,锲而不舍地将剧情往它该有的方向,用力猛推。 岳飞显然看懂她的神情,也显然和她有着同样的疑惑,眉头微微拧了一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密信,他们还是能够火速会盟。此次北伐,也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老种相公……” 军情之事,不能吐露太多。这次的命令来得极为突然,仿佛是什么断掉的榫头突然接了起来。整个军营里的效率不同寻常的高,直接接到来自己蔡京和童贯的指令。 岳飞被分到种师道的麾下。老种相公镇守西疆多年,对付西夏也许是一流,但面对一直与其处于和平状态的辽军,还能不能所向披靡? 岳飞转而轻轻叹气,“但小弟既然从军,朝廷有召,正该尽忠尽职,杀敌报国。这一去吉凶未知,师姐在京师要多保重。” 她心中五味杂陈,半是隐忧,半是觉得荒诞。 突然想到,西门庆是不是和瞻云馆里的金国使臣有接触——尽管只是讹他们的礼物——这厮会不会知晓些□□? 掩饰住变幻不定的脸色,不想在岳飞面前显得太悲观。 “那好,你定要注意安全。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但……” 说到一半,自己噎住了。劝他什么?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倘若真的敌我力量悬殊,还是先跑为妙?倘若辽军势不可挡,千万别螳臂当车? 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宣和伐辽,结果必定是一塌糊涂的惨败,但这种话,对岳飞说?劝他贪生怕死、明哲保身? 最后硬生生改口:“但还是要机灵着点儿,北方胡人血性生猛,从小骑在马背上,战法多样,都不是西夏军能比的。还有……嗯……” 伸手入怀,掏出来个小纸包。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赵太丞家说,允许带腌肉么?” 岳飞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觉得这事希望渺茫,不言语。 潘小园做出轻松神态,笑道:“走,姐姐带你去酒楼里吃顿好的。” * 刚把岳飞带到白矾楼雅座,四周富贵环绕,莺声燕语,就看他明显不太自在。等两个歌伎姐姐笑眯眯的过来搭讪时,岳飞彻底脸红了。 不等他开口,潘小园赶紧把他带出去,换了家寻常酒肆。知道岳飞不多饮酒,也不喜奢侈,便只要了一角好酒,铺上三五样肉菜,让他尽情吃一顿。 岳飞忽然问:“武松大哥呢?最近没他的消息。” 潘小园正抿一口酒,听他这么一说,全呛住了。 盯着眼前的半盏残酒,轻声说:“几个月没信了,想必是山上事务绊住了。那个什么十节度……” 说完一句话,轻轻咬牙齿,听到自己的回音在胸腔里回响。 怎的她就完全进化不出所谓的“好汉胸襟”,把儿女情长看得一钱不值,绝不让个人私欲左右情绪呢? 是不是她从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同时低估了别人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完,本来想潇洒地再喝口酒,忽然喉间一梗,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到酒盏子里,一个个琥珀色小水珠,滴滴答答往外溅,停不下来。 哭着哭着,就成了泪流成串,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却偏偏适得其反。委屈的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明知对面是岳飞不是武松,自己再怎么伤心,该看到的人看不到,偏偏是让别人看笑话! 岳飞慌了:“师姐怎么了,我……小弟说错什么话了?” 她说不出话,摇摇头,泪水抹掉,眼眶红红的,勉强一笑。 “没事,咬着舌头了。” 岳飞约莫也明白个六七分,想安慰两句,却限于阅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明智地沉默,岔开话题。 “那个、小弟听说,梁山上出土了石碑天文,那是百年不遇的异事。梁山众义士……慑于天威,尽力经营山寨,暂时不便出山走动,也是……嗯、也不奇怪……他们山寨出路如何,也免不得有争论……难以置身事外……” 她不停点头表示同意,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当初接下这个暗桩任务的时候不就想好了,早就做好了分离三年五载的心理准备,怎么如今才几个月,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是不是在他心里,相聚时激情热烈,分开时各自淡然,才是应该应分的状态,不该奢求什么相思与想念? 在岳飞面前,这些事不能往深了想。毕竟面前的这个英雄弟弟,是马上要奔赴边疆、出生入死的,何必平白让他跟着悒郁。 半盏残酒自己灌下去,笑道:“店家,菜不够,再切盘肉来。” * 送走岳飞,径直来到城外仓库,西门庆的□□所在。 根据岳飞今日所言,宋金居然火速联盟,征辽的军队马上就要开拔,梁山这边又完全没响应江南明教的起事——完全不是宋江当初的计划。大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颠覆了她这几个月的认知,整个思绪变得混乱不知所措。 历史上的宣和伐辽,其结局她依稀知道一点。由于滥用民力、科敛过多,给整个宋廷政府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辽虽被灭,但宋也同时失去了北方的屏障,女真人更是因此得窥宋境的富庶与**,立刻动起了扫荡劫掠的心思。 虽然这次的北伐军里多了小兵岳飞,但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扭转这股空前强势的历史洪流? 西门庆或许知道些内情。就算他不知,作为帮着蔡京敛财、顺便自己敛财的一个合格狗腿子,就算能从他嘴里抠出些人际往来的蛛丝马迹,也许也能成为有用的线索,宋金联盟到底是谁在一个劲儿的推。他跟了蔡京这么多年,不信他片叶不沾。 梁山那边忙着欢庆天降石碑,对暗桩便不怎么上心。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接到新的指示。西门庆在潘小园手里,牢狱生活也过了不少时候了,每次见着她,卑躬屈膝讨好巴结,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开始还小心翼翼的抱怨饭菜不新鲜,床上有跳蚤,见她不理不睬,也不敢了。 可她渐渐觉得自己捉了个烫手山芋——梁山不管,自己留着没用,杀了……没这胆子。 也许该请周通动手?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走进院子,马上吃了一惊。 若在往日,照例是周通守在门口,掇条凳子,大爷似的坐着晒太阳,不时往里面喝骂两句。可今日周通遮莫是怠工了,不见人影儿了! 正慌一刻,旁边燕青走过来,笑道:“表姐莫担心。周大哥去点心铺里帮忙卸货了。这里我来看一会儿。” 她这才放下心来,自嘲笑两声:“最近事儿多,我也一惊一乍的。” 心里想着,燕青也真会偷懒。卸货不会他自己帮忙吗? 看来都是那“天降石碑”的缘故。周通肯定想不通,小乙哥虽说武功不错,毕竟资历太浅,比他自己上山晚那么多,排名却如何排到了天罡?肯定是当初下凡的时候贿赂星官来着。要么就是老天爷也健旺,临刻石碑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天巧星”流落人间,赶紧阴差阳错,把他赚上梁山完事。 总之,周通现在十分听燕青的话,已经把他当大哥对待了。 燕青倒是不骄不躁。看他气色,眉梢眼角倒是透着疲态。自己最近和西门庆耗了太多时间,打理点心铺和白矾楼的担子,自然而然让小乙哥承担得更多了些。好在手下人各司其职,他倒也不用亲身上阵去算数儿。 燕青早看见她神色不定,关心问道:“有事吗?” 潘小园指指西门庆“牢房”门口,“我要问他些话。” 燕青跟上来,“是什么要紧之事么?小乙看这人近来情绪不太稳定,表姐还是和他少接触的好,有什么要审的,回头交给周通大哥便好。” 潘小园谢了他一句,一口气解释道:“不过这事还是得我来亲自问。今日刚听到消息,朝廷居然派军北伐,不日就要去河北征辽——小乙哥,你曾听到这样的风声么?要是宋军尽去伐辽,往后……” 还是不敢提那个最坏的结果,改口,“往后北方战事频起,各地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咱们梁山……” 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推开门,立刻哑了,一颗心犹如被挂了个秤砣,整个人陷入冰火两重天。 眼前一间空屋,连只蚂蚱都没有。凳子踢翻在一边,一地凌乱麻绳,像是一团褪下的蛇皮——那蛇却跑了! 铜墙铁壁,悄无声息,忠心耿耿、凶神恶煞的看守,监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蹊跷。蹊跷到家了! 呆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颤着声音说:“小乙哥,这人……西门庆……逃了……” 燕青也微微吃惊,却不是太慌,倚在门框,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这人跟表姐有什么深仇大恨,暗无天日地关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消气了吧,早晚还不是放了。” “不、不是……”她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这人给朝中不少人牵线……十节度、瞻云馆……” “那不也让咱们问得差不多了。你又不肯杀他——话说,小乙愚见,这人也不能随便乱杀。这是东京城里,天子脚下,可比不上在梁山之时,可以随便乱来。” 潘小园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急得不愿意花时间解释。再说,西门庆跑出去一报官,梁山暗桩还不得全体暴露了!他要是迅速些儿,把这里“非法囚禁”的地址一报,官兵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种事头一次碰上,虽然竭力冷静,毕竟毫无应对经验。蹊跷。蹊跷到家了! 转过身,一跺脚,命令:“这儿不能久留。赶紧回点心铺,立刻组织人手,把他给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燕青却难得的没有听从她的指令,眼中微微暗了一暗,现出一种冷冽的神色。 ` “表姐何必慌张,西门庆不会报官的。” ` 见她惊愕,似笑非笑解释一句:“等回了家,他只会说是贪于眠花宿柳,被院子里的女人迷住了。他已拿他家的列祖列宗赌咒发誓,你尽可放心。” ` ` ———————— 我要神转了,要hold住…… 不会虐岳飞不会虐岳飞 ` 上回的梁山石碑,水浒研究者基本上都认为是高层授意制作。因为座次的分配极为妥当微妙,平衡了山上各种势力,奠定了梁山招安的基础。也是宋江向朝廷传递讯息,梁山从此不再“扩招”,大家都有编制,只等报效国家。所以本文里沿用了“人造石碑”的假说。 关于座次分配的玄机,网上有很多分析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6 摊牌 直到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木门关上,潘小园才彻底明白过来—— “你、你是说……西门庆是你放的?!” 燕青浅浅一笑,神情无辜中带些调皮,像是耍弹弓的孩子误打了别人家的屋瓦, 还没事人似的跟她讨颗糖。 “表姐恕罪,没来得及和你细商量。但我却有些等不得了。” 潘小园惊得说不出话。这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何时变得如此任性! “你、可、可是……他脑子里有情报……梁山上的命令, 也说要将他好生看守……” 结结巴巴说半句,才发现什么, 立时又有些恼怒。 “小乙哥,你……先出去。” 燕青从来没踏足过她的闺房, 今日吃错药, 登堂入室毫不脸红。他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将她挂在门上的披风拨到一边, 阴影罩了他半个身子, 原本不太高大的身材, 却突然有了那么一种霸道的威慑力。 他轻轻一笑,风光霁月:“梁山上的命令?你怎么不说,梁山上的命令, 还包括让你监视我燕小乙, 若有异状, 随时报告呢?” 潘小园一大颗冷汗簌簌而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但又不相信,以燕青的眼界见识, 能为着这点不信任而赌气。 压下心中火气,心平气和跟他说:“第一,话虽如此说,我向来信任你如自家兄弟,从未向梁山说过你什么坏话——五百贯那次除外……” 燕青低头,腼腆一笑:“这我知道,小乙领情。” “……第二,老大们也让你多留意着我,是不是?咱们半斤八两……” 燕青诚挚点头,“没错。十分对不住。” “第三……”不多跟他较劲,话音忍不住发颤,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第三,这儿不是谈事的地方。要聊出去聊。” 最后一个“聊”字出口,不等他回应,大踏步抢到门边,用力一拉。 还没跨出一步,身后风响,肩膀被轻轻往后一扳。 燕青在她面前从来是恭谨顺从,几乎要忘了他也是一代高手。这一扳之力直接让她跌回厅里,眼看后背要撞上墙,被他十分贴心地伸手挡住,免了一记剧痛。 她立时大叫:“三娘……” 也只能赌一把,赌扈三娘眼下还跟她一条心。但刚一开口,声音被飞快地捂了回去。 他眼中却还是无辜加无奈,温馨警告:“他们都不在。咱们的孙大厨身子不方便,已让我送去曲院街的宅子里安心养胎。周大哥和扈三娘都让我给放了假,一道去照顾了。钥匙都让我收了回来。” 她勃然大怒,再用力一挣,纹丝未动,燕青另一只手微微一按,巧劲别住她肩膀。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甲修得干净。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浅浅一笑,继续解释:“郓哥让我发了半年工钱,让他另寻高就,眼下不知是回了阳谷县呢,还是在哪里晃荡玩耍;铺子里其他雇工都已经打发回家,这会子门板应该已经上了——表姐别急,不过是暂时歇业,账本给你好好的收着呢。他们都以为,你暂时回梁山办事去了。” 潘小园头脑里好像冲进了无数流星,噼里啪啦闪得纷乱。燕小乙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暖和煦,目光在她身上温柔地一拂而过,如同春风中藏了凉丝丝的冰锥,让她全身发冷。 知道再有十个自己加起来也并非他对手。用力扳他捂自己嘴的那只手,扳出一条小缝,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无伦次,“你看,小乙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如此通情达理、为什么要背叛、背叛山寨……” 燕青正色道:“我怎么敢背叛山寨。只是……”叹口气,“只是小乙多日试探,表姐仍旧一意孤行,今日实非得已,只能冒犯,并非我本意。表姐还请稍安勿躁,也许……我们还能找到些继续合作的理由。” 潘小园控制不住的大口喘息,知道他眼下就算要她的小命,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既然还继续掩耳盗铃地称她为“表姐”,那便是还念着暗桩小队的情分。 “你……你……”忽然心中一跳,起了不少匪夷所思的念头,“梁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派董蜈蚣去送信……” “一去不回。是我授意,在他送的信里加了一句暗号,让寨子里的人找借口把他留下。”接话接得大言不惭,悦耳动听,“这人对表姐你十分忠心,身后又有盗门撑腰。我试着拉拢过几次,但要完全把他争取过来,也太麻烦,只好……把他远远的打发走,免得碍事。” 她茫然点头。所以身边是几乎无人可用的局面,亏他早就处心积虑。 愤怒的火苗一点点往上蹿。燕青这张脸让人看着就生不起气,于是只能气自己,单纯愚蠢不防人,竟然真以为这暗桩只是用来“探听风声”的! 燕青见她气得要掉泪,放开捂她嘴的手,朝她深深一揖。 “表姐跟我保证下,别声张好不好?惹来外面公人,咱们俩都得下大狱,想再回梁山讨个说法都没机会。” 语气轻柔近乎于哄劝,任哪个姑娘听了,都觉得像是大冬天浸入了热水缸,从耳朵直到心尖尖,无比的熨帖舒适。 不容她不点头,“你到底要干什么!西门庆……” “等他发挥了用处,保证捉回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见她惊愕,燕青微笑,伸手去旁边的椅子上拂一拂,请她坐。他自己不时朝外警惕看一眼,但十分礼貌地没有多瞧她那些闺阁之物,温润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 潘小园终于得以坐回自己的那把鸡翅木椅子上。燕青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玩着一把把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倒像是这间房的主人。 潘小园心里却一点点往下沉:“用处……他、他有什么用处了……” 燕青笑道:“上次表姐派我去他家里送礼,难不成我只是傻坐着收了个帕子?——自然是和那西门庆也攀谈上了,此后偶有联系——不过我也知道他并非好人,表姐要坑他家产,拐他姨娘,小乙可是一力配合,没透半点风声,对不对?” 见潘小园忿忿的不言语,抿嘴一笑,又解释道:“十节度蒙召攻打梁山,意欲建功,梁山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压根没打算阻止。人家走的是蔡京的关节,其中收钱引荐的部分,那个西门庆还起着不小的作用。,表姐却把这位关键线人扣了这许久,山寨那边来催了好几次,小乙才不得不动手放人,让他火速将这件事促成——咱们梁山在朝中的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愿意狠心把他杀了,我可舍不得。” 潘小园大吃一惊:“山寨这两个月根本没派人来!” 一句话喊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自己的屋檐下,当不得家做不得主,根本就是燕青手中一个毫无话语权的人质。最后一个“来”字终于说得没什么底气,心乱如麻。 燕青瞟她一眼,慢慢道:“不错。没派过和你接头的人。” 见她神色一滞,眼中划过小小的惊惧,又免不得有些过意不去。 小娘子混江湖的时间比他长,见过的事却未必比他多。她像一株盛放的花儿,开始是庇护在松柏的阴影下,却时刻不忘了向上,汲取着阳光,汲取着水分,慢慢的占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离地上的沼泽和污泥越来越远。 但她可未曾想过,世间很多东西,并非避让了便可以万事大吉。 也算是提早给她一个教训。以她的冰雪聪明,应该知道这次摊牌并非意味着水火不容。 收了哄劝的语气,语调转为淡漠,继续说:“因为山寨那边,根本就是盼着十节度来大战一场。对方来人越多,打得越激烈,倒是越理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潘小园茫然道:“为什么……”自己思索片刻,缓缓得出答案:“因为能打赢。” 上次说走就走回到梁山,短短几日惊鸿一瞥,已看出山寨的发展突飞猛进,军队军容今非昔比,兵器马匹训练都趋于正规,显然早就准备应付大规模的进攻。 燕青微笑:“山寨里准备充足,西门庆那厮又透了不少他们兵力、行程方面的情报,让我捎了回去。这次应战十拿九稳,保管让他们连金沙滩都登不上去。” 顿了顿,自己笑一笑,“不打败十节度,朝廷里谁会拿咱们当回事。到时再配合什么石碑出世的传言,舆论才会对咱们有利。” 潘小园心弦一动。什么舆论? 把梁山做大做强,强到能打败十节度这样的国家级反派,同时山上众义士居然上都是星魁下凡,乃是老天爷钦点的替天行道人选。于是山东水泊里,盘踞着一群实力强劲、但报国无门的天降神仙。 这一切策划,似乎都指向两个字…… 许久以前,在她那场至关重要的“入职面试”中,谈到梁山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时,依稀记得宋江说过,梁山若是贸然接受招安,在朝廷高官眼里,也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草寇,得不到重用不说,分分钟就能被他们算计摆布——因此招安并非最优的选项。 她忆起这些,蓦然抬头:“可是……山寨战略不是定好了,时机不成熟,招安只会是第二位的考量,并非……” 燕青微微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怜悯。 “可若是我们打败了十节度,再加上石碑那件事带来的声望,时机便是再成熟不过。表姐,小乙今日实话告诉你,招安从来都是宋大哥唯一的考量,也是咱们在东京打暗桩的唯一目的。等这次十节度狼狈而归,咱们大约就可以迎接官家派来的特使了。” 潘小园脑海中混乱一片,不断闪现过去这一年的林林总总,宁可相信燕青是跟自己开了个调皮的玩笑。 “可是……明教……北伐……这些事……” 燕青微微欠身,真诚凝视她的双眼,目光中收了柔和,刹那间转为冷峻,漆黑不见底,好似变了个人。 “对了,忘了告诉你,金芝公主,还有她那两位奇形怪状的伴当,眼下大约已经在大狱中等待受审了。小乙也是落草之后才听说,寻常好汉要向强人山寨投诚,须得杀人见血,交一份‘投名状’,以断自己退路,有没有这回事?梁山要向朝廷示好,总不能连个投名状都不给吧?——话说,当初全仰仗你机变如神,才寻到了他们的暗桩所在。还要多谢表姐呢。” 潘小园冷汗涔涔而下。宋江那封天花乱坠的亲笔结交信,是她亲手递到方金芝手里的。 方腊被宋江干脆利落地摆了一道。而她是帮凶。 燕青见她脸色红白不定,心中微有歉疚。今日毕竟不能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释放西门庆、控制潘六娘、不惜一切大家促成招安——这些的确是梁山高层的指示。然而在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哪能不付出些代价,又如何不会给自己铺条后路。 将明教圣女送进大狱,彻底断了梁山在江湖上的退路,这是从高俅、蔡京那里下达的指示。这件事他先斩后奏,宋江急于招安建功,纵然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潘小园只知道,燕青这么大的胆子,未必全是梁山给的。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声问:“那北伐……” 燕青笑道:“是如何促成的,这不归我管,因此小乙不知。但表姐想想,倘若江南方腊反叛起事,北方国境急需用兵,盘踞山东的这伙子草寇,是不是显得格外让人心烦?咱们梁山招安的筹码,是不是又重了些?” 她蹭的站起来,怒斥道:“燕青!单凭你放了西门庆,要我忍了也可以;向官府告密捉了方金芝,那是江湖上的不道义,往后你行走江湖时自会有人教训,用不着我管闲事。但……但你想没想过,你……你做的这些事,是要……平白多打多少仗,多死多少人,天下乱成一团糟,把梁山的兄弟们卖成朝廷鹰犬,为了就是什么‘筹码’!我以为你……以为你跟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好汉不一样!” 燕青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腕,提醒她稍安勿躁。 “表姐,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生气会出皱纹。” 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张小脸皱出无数条咬牙切齿的纹,用力一挣,“不关你事!” 燕青笑笑不反驳,侧颜显得有些落寞。 “你以为不做朝廷鹰犬,就能自由自在的逍遥一辈子?你以为南北联合,就真的能造出个什么清平世界?你也不是不知道明教那些人的德性。该打的仗一样不会少,与其如此,不如提早给咱们自己争取个主动,你说是不是?”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宋江的意思?” “有区别吗?不是跟你说了,小乙身不由己。” 这话再不像是推脱敷衍。她忍下怒火,问道:“是为卢俊义?” 直呼卢俊义名字,燕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和和气气,微笑道:“你有所不知,卢员外当年有心报国,却为奸人排挤诬陷,自己虽得以脱身,至交好友却被害死在官场里,以致他心灰意冷,只求下半辈子做个清闲富贵人——表姐,换了你,若你是那至交好友的遗孤,被卢员外抚养长大,你会任性自在的实践什么兼爱非攻,把他丢在梁山上当人质?” 燕青对自己的过往向来守口如瓶,潘小园也从未想过探人**。此时他也许是急于自证,一番话说出来,让她一怔。 慢慢说:“梁山也许对不起你,对不起摸的恩人卢员外,可你……何必为了捞一尾鱼,整个人跨进泥潭里!” 燕青苦笑。他甫被丢进江湖,见到的便是清一色的残酷黑暗。江湖上常说一条道走到黑吧。他既已选择对不住潘六娘,谁还会给他出尔反尔的机会? 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辩解也是徒劳,大局已定,何必与她在角落里纠缠厮杀。 将沉重的念头抛开,朝她笑一笑:“当然,若说我是为了自己,小乙也认。我……我实在受不了每次去见师师都得扮成那副样子。借此与明教决裂,我……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她,过去所以那些恶心的伪装,全部事出有因,求她原谅。” 潘小园觉得这句话简直幼稚得可笑,“我看她大耳刮子扇你!” 燕青双眼微亮,“那最好。不像她现在,连见我都不愿意见。更别提碰一根手指头。” 为了一个他连手都没碰到过的姑娘神魂颠倒,这等丢脸事,燕青从不藏着掖着;为她伤,为她痛,为她茶饭不思,他也从来不刻意控制。但这并不妨碍他顺水推舟,十分的可怜,让他发挥成了十二分,赚够了六娘的同情心。知道她必定是奉山寨之命监视自己,也知道她不逊于自己的缜密精明。唯有在真情的掩护下,才能让虚假有机可乘。 潘小园简直气得笑中想哭,胃里酸甜苦辣咸,翻腾得一阵比一阵难受。突然想起什么,未出眼眶的泪又冷了。 “那随便你!——好,原来我潘六从头到尾都在给你打下手,如今我任务完成,山上那边又有什么指示?是送进大狱还是就地解决,你是男人就别手软!” 燕青立刻道:“小乙怎敢。” “那你要怎样!” 他沉默良久,手中的小木刀小木棍一个个放下,转而从首饰盒里取出她那一对白玉葫芦耳坠儿,把玩了一阵子,自然而然地装进自己袖子里。耳坠法都没机会。” 语气轻柔近乎于哄劝,任哪个姑娘听了,都觉得像是大冬天浸入了热水缸,从耳朵直到心尖尖,无比的熨帖舒适。 不容她不点头,“你到底要干什么!西门庆……” “等他发挥了用处,保证捉回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见她惊愕,燕青微笑,伸手去旁边的椅子上拂一拂,请她坐。他自己不时朝外警惕看一眼,但十分礼貌地没有多瞧她那些闺阁之物,温润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 潘小园终于得以坐回自己的那把鸡翅木椅子上。燕青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玩着一把把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倒像是这间房的主人。 潘小园心里却一点点往下沉:“用处……他、他有什么用处了……” 燕青笑道:“上次表姐派我去他家里送礼,难不成我只是傻坐着收了个帕子?——自然是和那西门庆也攀谈上了,此后偶有联系——不过我也知道他并非好人,表姐要坑他家产,拐他姨娘,小乙可是一力配合,没透半点风声,对不对?” 见潘小园忿忿的不言语,抿嘴一笑,又解释道:“十节度蒙召攻打梁山,意欲建功,梁山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压根没打算阻止。人家走的是蔡京的关节,其中收钱引荐的部分,那个西门庆还起着不小的作用。,表姐却把这位关键线人扣了这许久,山寨那边来催了好几次,小乙才不得不动手放人,让他火速将这件事促成——咱们梁山在朝中的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愿意狠心把他杀了,我可舍不得。” 潘小园大吃一惊:“山寨这两个月根本没派人来!” 一句话喊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自己的屋檐下,当不得家做不得主,根本就是燕青手中一个毫无话语权的人质。最后一个“来”字终于说得没什么底气,心乱如麻。 燕青瞟她一眼,慢慢道:“不错。没派过和你接头的人。” 见她神色一滞,眼中划过小小的惊惧,又免不得有些过意不去。 小娘子混江湖的时间比他长,见过的事却未必比他多。她像一株盛放的花儿,开始是庇护在松柏的阴影下,却时刻不忘了向上,汲取着阳光,汲取着水分,慢慢的占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离地上的沼泽和污泥越来越远。 但她可未曾想过,世间很多东西,并非避让了便可以万事大吉。 也算是提早给她一个教训。以她的冰雪聪明,应该知道这次摊牌并非意味着水火不容。 收了哄劝的语气,语调转为淡漠,继续说:“因为山寨那边,根本就是盼着十节度来大战一场。对方来人越多,打得越激烈,倒是越理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潘小园茫然道:“为什么……”自己思索片刻,缓缓得出答案:“因为能打赢。” 上次说走就走回到梁山,短短几日惊鸿一瞥,已看出山寨的发展突飞猛进,军队军容今非昔比,兵器马匹训练都趋于正规,显然早就准备应付大规模的进攻。 燕青微笑:“山寨里准备充足,西门庆那厮又透了不少他们兵力、行程方面的情报,让我捎了回去。这次应战十拿九稳,保管让他们连金沙滩都登不上去。” 顿了顿,自己笑一笑,“不打败十节度,朝廷里谁会拿咱们当回事。到时再配合什么石碑出世的传言,舆论才会对咱们有利。” 潘小园心弦一动。什么舆论? 把梁山做大做强,强到能打败十节度这样的国家级反派,同时山上众义士居然上都是星魁下凡,乃是老天爷钦点的替天行道人选。于是山东水泊里,盘踞着一群实力强劲、但报国无门的天降神仙。 这一切策划,似乎都指向两个字…… 许久以前,在她那场至关重要的“入职面试”中,谈到梁山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时,依稀记得宋江说过,梁山若是贸然接受招安,在朝廷高官眼里,也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草寇,得不到重用不说,分分钟就能被他们算计摆布——因此招安并非最优的选项。 她忆起这些,蓦然抬头:“可是……山寨战略不是定好了,时机不成熟,招安只会是第二位的考量,并非……” 燕青微微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怜悯。 “可若是我们打败了十节度,再加上石碑那件事带来的声望,时机便是再成熟不过。表姐,小乙今日实话告诉你,招安从来都是宋大哥唯一的考量,也是咱们在东京打暗桩的唯一目的。等这次十节度狼狈而归,咱们大约就可以迎接官家派来的特使了。” 潘小园脑海中混乱一片,不断闪现过去这一年的林林总总,宁可相信燕青是跟自己开了个调皮的玩笑。 “可是……明教……北伐……这些事……” 燕青微微欠身,真诚凝视她的双眼,目光中收了柔和,刹那间转为冷峻,漆黑不见底,好似变了个人。 “对了,忘了告诉你,金芝公主,还有她那两位奇形怪状的伴当,眼下大约已经在大狱中等待受审了。小乙也是落草之后才听说,寻常好汉要向强人山寨投诚,须得杀人见血,交一份‘投名状’,以断自己退路,有没有这回事?梁山要向朝廷示好,总不能连个投名状都不给吧?——话说,当初全仰仗你机变如神,才寻到了他们的暗桩所在。还要多谢表姐呢。” 潘小园冷汗涔涔而下。宋江那封天花乱坠的亲笔结交信,是她亲手递到方金芝手里的。 方腊被宋江干脆利落地摆了一道。而她是帮凶。 燕青见她脸色红白不定,心中微有歉疚。今日毕竟不能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释放西门庆、控制潘六娘、不惜一切大家促成招安——这些的确是梁山高层的指示。然而在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哪能不付出些代价,又如何不会给自己铺条后路。 将明教圣女送进大狱,彻底断了梁山在江湖上的退路,这是从高俅、蔡京那里下达的指示。这件事他先斩后奏,宋江急于招安建功,纵然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潘小园只知道,燕青这么大的胆子,未必全是梁山给的。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声问:“那北伐……” 燕青笑道:“是如何促成的,这不归我管,因此小乙不知。但表姐想想,倘若江南方腊反叛起事,北方国境急需用兵,盘踞山东的这伙子草寇,是不是显得格外让人心烦?咱们梁山招安的筹码,是不是又重了些?” 她蹭的站起来,怒斥道:“燕青!单凭你放了西门庆,要我忍了也可以;向官府告密捉了方金芝,那是江湖上的不道义,往后你行走江湖时自会有人教训,用不着我管闲事。但……但你想没想过,你……你做的这些事,是要……平白多打多少仗,多死多少人,天下乱成一团糟,把梁山的兄弟们卖成朝廷鹰犬,为了就是什么‘筹码’!我以为你……以为你跟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好汉不一样!” 燕青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腕,提醒她稍安勿躁。 “表姐,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生气会出皱纹。” 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张小脸皱出无数条咬牙切齿的纹,用力一挣,“不关你事!” 燕青笑笑不反驳,侧颜显得有些落寞。 “你以为不做朝廷鹰犬,就能自由自在的逍遥一辈子?你以为南北联合,就真的能造出个什么清平世界?你也不是不知道明教那些人的德性。该打的仗一样不会少,与其如此,不如提早给咱们自己争取个主动,你说是不是?”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宋江的意思?” “有区别吗?不是跟你说了,小乙身不由己。” 这话再不像是推脱敷衍。她忍下怒火,问道:“是为卢俊义?” 直呼卢俊义名字,燕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和和气气,微笑道:“你有所不知,卢员外当年有心报国,却为奸人排挤诬陷,自己虽得以脱身,至交好友却被害死在官场里,以致他心灰意冷,只求下半辈子做个清闲富贵人——表姐,换了你,若你是那至交好友的遗孤,被卢员外抚养长大,你会任性自在的实践什么兼爱非攻,把他丢在梁山上当人质?” 燕青对自己的过往向来守口如瓶,潘小园也从未想过探人**。此时他也许是急于自证,一番话说出来,让她一怔。 慢慢说:“梁山也许对不起你,对不起摸的恩人卢员外,可你……何必为了捞一尾鱼,整个人跨进泥潭里!” 燕青苦笑。他甫被丢进江湖,见到的便是清一色的残酷黑暗。江湖上常说一条道走到黑吧。他既已选择对不住潘六娘,谁还会给他出尔反尔的机会? 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辩解也是徒劳,大局已定,何必与她在角落里纠缠厮杀。 将沉重的念头抛开,朝她笑一笑:“当然,若说我是为了自己,小乙也认。我……我实在受不了每次去见师师都得扮成那副样子。借此与明教决裂,我……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她,过去所以那些恶心的伪装,全部事出有因,求她原谅。” 潘小园觉得这句话简直幼稚得可笑,“我看她大耳刮子扇你!” 燕青双眼微亮,“那最好。不像她现在,连见我都不愿意见。更别提碰一根手指头。” 为了一个他连手都没碰到过的姑娘神魂颠倒,这等丢脸事,燕青从不藏着掖着;为她伤,为她痛,为她茶饭不思,他也从来不刻意控制。但这并不妨碍他顺水推舟,十分的可怜,让他发挥成了十二分,赚够了六娘的同情心。知道她必定是奉山寨之命监视自己,也知道她不逊于自己的缜密精明。唯有在真情的掩护下,才能让虚假有机可乘。 潘小园简直气得笑中想哭,胃里酸甜苦辣咸,翻腾得一阵比一阵难受。突然想起什么,未出眼眶的泪又冷了。 “那随便你!——好,原来我潘六从头到尾都在给你打下手,如今我任务完成,山上那边又有什么指示?是送进大狱还是就地解决,你是男人就别手软!” 燕青立刻道:“小乙怎敢。” “那你要怎样!” 他沉默良久,手中的小木刀小木棍一个个放下,转而从首饰盒里取出她那一对白玉葫芦耳坠儿,把玩了一阵子,自然而然地装进自己袖子里。耳坠顶端的银钩子闪出一忽儿光。 潘小园眼看他不告而取,心里恨得痒痒,无能为力。 燕青朝她潇洒一作揖,““眼下各样时机已经成熟,梁山大本营里,也早就潜了官兵的线人。唯一的任务,便是一鼓作气的促成招安。但依小乙看,表姐大约是不会配合了——那便由我一个人来。小乙告辞。你好好休息,千万别到处乱走。外面有几个你不认识的梁山兄弟,没我的号令,他们不会进来。” 潘小园眼看燕青开门而出,不禁感慨报应不爽。自己把西门庆囚了许久,转眼也被别人画地为牢。 咬牙叫住他,“等等。” 燕青回头,“表姐有何吩咐?” 她紧紧攥着袖口,一字一字地问:“梁山那边,武松怎么样了?” 几乎是燕青跟她摊牌的同时,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般涌出一个个浑浊的念头。什么联合明教,什么阻止北伐,一切都是为了招安而放的□□,周老先生的愿景被翻了个底朝天,武松能善罢甘休? 为什么两个月了,他口信也没来一个?难不成真是因为他心大! 燕青一怔,随即有些抱歉地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乙帮你在山寨那边说说话,让你们早日团聚?” ` 潘小园盯他一刻,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不详的结局。 ` 但她也知道,这个“早日团聚”背后,不定是什么样的代价。就算她乐意付,武松也不一定会领情。 ` 还是慢慢摇了摇头。燕青叹口气,“那么,小乙告辞。” —————— ` ` 小乙彻底黑如锅底…… 我要是说他还能白回来,你们信吗? ……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 ̄Д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7 出走 水泊梁山已经炸开锅。忠义堂门口, 几十个小喽啰千辛万苦地维持秩序,左一口大哥右一句头领,好话都说尽了,诸位愤怒的好汉们犹自粗声叫嚷, 挥着拳头踢着脚,问候着众位小喽啰的令堂与列祖列宗。 秋风呼啸,那“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得格外卖力, 仿佛是给底下的无数粗口增加再三的气势。 小喽啰们虽然不是什么“星魁”,但也都是跟着山寨大哥们出生入死的, 谁身上没点战功,谁胳膊腿上没点疤痕, 有些更是比好汉们资历还老的, 行走江湖时,也算是个小小角色, 不入流的毛贼见了都得跪下叫一声大哥——哪能把他们当寻常小虾米对待。 因此也只能限于叫嚷了, 顺带挥着拳头、朴刀、摔几个酒坛子, 以助声势。 “让俺们进去!俺们有话对宋江哥哥说!” “吴军师呢?叫他出来!” “他奶奶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事非得避着我们!” 直到阮小二从水寨赶来, 一声“让开”, 众喽啰见了元老中的元老, 才犹豫着让出一道门缝。 但随即门内又抢出来一个小头目,恭恭敬敬地朝阮小二一拜:“大哥对不住,吴军师有话, 里面正在商谈要事,众头领一律不得擅自入内,违令者……” 阮小二哼一声,“怎么,难道宋大哥还能斩了我不成!” 小头目愁眉苦脸:“要是放了大哥进去,小的……小的也得跟着斩……” 阮小二张口结舌,左右看看,不好再往前迈一步了。 武松分开人群,大步行进过来,正听见那小头目的最后一句。 武松不假思索地一脚上去,正踢在他屁股上。只听“啊”的一声叫,那倒霉小头目捂着屁股倒地上了。纵然臀部皮糙肉厚,这一脚接住,也免不得疼痛青肿,龇牙咧嘴地骂了句娘。 武松斜眼瞟了瞟旁边几个小喽啰,也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在一圈哎唷声中,冷静道:“大伙都看见了。是我放倒他们的。不是他们放我进去的。”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武松扬长进门。 宋江听见动静,连忙迎了出来。他身穿绛红长绸衫,从头巾到鞋履,浆洗得干干净净,面见贵客的装扮。此时客人已经送走,才在绸衫外面披了件半新不旧翻毛斗篷,用来保暖。 见是武松,吃一惊:“兄弟,你怎么一个人闯进来了?” 武松虎着脸,还是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才说:”我不是一个人。外面那些兄弟,都是不太乐意招安的,见大哥和朝廷特使谈了这许久,心里不痛快,因此聚起来等个信儿。” 一口气说完,又补充:“兄弟性急,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他们没拦住。” 宋江叹气,挥挥手,让堂里的小喽啰避开几步,指着把交椅,让武松坐。 “我说二郎啊二郎,当初提议入世招安的是你,如今一听招安,就给哥哥我甩脸子的又是你,你任性也任性得够了吧!咱们大败十节度,朝廷能派使臣来说降,那已是大大瞧得起咱们。怎的,哥哥我不请进来好吃好喝的招待,难道一刀杀了丢水泊里?我宋江就算自己不要命,为了山上众兄弟,也总得忍得一时之气吧?” 武松依言坐下来。知道宋江说得有道理,心里头却犹自不服。听小喽啰悄悄传,宋大哥和那使者“相谈甚欢”、“推杯换盏”,一点儿也不像是硬着头皮应付的派头。 在忠义堂里谈事的,还有秦明、呼延灼、关胜这些过去的朝廷大将,这时候渐次离开,朝武松丢过去一个个安抚的眼神。 吴用也摇着扇子出来,见武松生闷气,一副愉快的笑容立刻干瘪了三分,笑道:“武二郎真是不拘小节。” 武松心里笑一声。说什么“进来就格杀勿论”,也只有骗骗那些守规矩的老实兄弟。 吴用探头往外张一张,略略吃一惊,赶紧,不然……” 武松当然也不愿见到梁山的信任就此土崩瓦解,这么多年的情分。 “那好。那便请军师告知宋大哥,招安之事还请暂缓。如今国家外敌环伺,咱们江湖人,不能……” 想了想,原封搬用了方才吴用的训话,“不能同室操戈、煮豆燃萁。” 吴用接过小喽啰捡起的扇子,摇了两摇。直率质朴的武二郎何时跟那个潘氏学精了,开始跟他要“封口费”了! 以他那没遮没拦的臭脾气,要是给惹毛了,说不定真的口无遮拦说出去。赶紧笑道:“那是自然。我明日就去跟宋大哥转达。” * 武松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小院。因着是关禁闭,后面哈巴狗儿似的跟着两个小喽啰,算是监督。 砰的一声刚把门关上,余光从门缝里瞥见个传消息的小头目,戴宗的属下,正风尘仆仆跑步经过。 梁山一个月派人和暗桩联络一次。武松立刻将门拉开,叫道:“兄弟留步。” 后面几个监督他关禁闭的小喽啰不敢抗议,只是弱兮兮地提醒几声:“大哥,你现在……不能随便出去……” 武松才不管,招手将那通讯员唤来。 “东京有什么信没?” 那小通讯员赔笑道:“这个,小弟刚回山,得先去到戴院长处报到,然后见宋头领,然后再……” 武松不耐烦,“先跟我说两句,打什么紧!” 小通讯员不敢跟他唱反调,也知道他着急问什么,再赔笑:“大哥息怒,小的说便是。嫂子那边一切都好,让小的带话给大哥,保重身体,别多惹事。” 陈词滥调,有点失望,“没有信件什么的?” 对方摇头哈腰:“说是那边生意挺忙的。” 武松“嗯”一声,让他走了。心里想着,她约莫是近墨者黑,让他给影响得懒散了?过去不还是别出心裁的,新鲜小玩意儿捎个不停?虽然也不过是换他一笑,但也毕竟是在粗犷的硬悍的土地上,飘来一缕细腻的香。 知道自己被远方什么人惦念着——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少有这般温馨的时刻。 但既然是生意忙,顾不到这边也情有可原,不对她要求太高。再或许是女人家面皮薄,不愿意每次都把绵绵情意暴露在旁人的眼里。 乖乖关了几天禁闭,除了日常的习练拳脚,留意山上的动向,便是静静想心事。 朝廷北伐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谣言,什么“南北夹击”、“幽州围城”、前一天“凯旋班师”,后一天却又“关外鏖战”,各种说法漫天乱传,没个准信。 越来越烦躁。不知道这事到底是哪个卖国狗官促成的,不知暗地里收了完颜宗翰多少金子,更不知道没了密信,双方是怎么一拍即合的。再就是担忧。东京城内号令往来,调兵遣将,那小小的点心铺子里,难道还能有往日的安逸? 心中隐约起了无数的念头,犹如清晨的白雾,自阴冷的地表冉冉上升,悄无声息地将他整个人围在当中。 和外面的连番大戏相比,梁山这个戏台子便显得小了。什么石碑,什么招安,甚至,兄弟间的快活义气,突然都显得索然无味。 外面几声敲门。 “大哥,晚饭。” 禁闭中伙食也精简,更是规定禁酒。武松眼看着一盒子青菜米饭,孤零零两片鸡翅,屈指可数几块炖肉,已经觉不出嫌弃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然而这也是规矩。谁让他擅闯忠义堂呢? 生活是一条长长的旅途,规矩便是旅途上的路。有些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武松觉得不妨沿着它走。比如说不让喝酒,便不喝酒。他若是无理取闹的坚持,为难的还不是门外那些小虾米。 而有些路,他觉得完全没必要理会。看似宽阔整洁的阳关道,来来回回行着精致的马车和轿子,不是给他这种布衫芒鞋的江湖豪杰客准备的。 他下定决心,匆匆吃完青菜米饭,几块肉留到最后,也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回到房间,干净利落地打出个小包裹,房里能找出的所有金银铜钱都带上。 鬼鬼祟祟不是他的风格。坦坦荡荡出门,守着的几个小弟一脸震惊。 “大哥,你……你不能出……” “我下山走一趟。” “可是、禁闭……” “兄弟们这几天也算尽职尽责。你们是想自己装晕呢,还是想让我几拳真的打晕了?” 几个小弟同时往后退几步。见他脸上和煦带笑,眼神却是犀利中带着些不耐烦,说的话更是万万不能不当真。 苦着脸左右看看,也不敢跑,也不敢叫。最后只好一人往自己脑袋上打一拳,哎唷哎唷先后出溜着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配合到底。反正到时事发,罚的不是他们几个。 ` 武松沿小路下山,心思已经飞到了东京城。 ` 水寨里把阮小七叫起来,管他要条船。 …………………………………… 前面提到的攻打梁山的十节度,在原著里,他们的身份就是被招安了的绿林好汉,反过来被朝廷用于征讨梁山。很多有远见的梁山人已经从十节度的下场里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 原著里的梁山好汉们志向各不一样。就算招安之后也偶尔后悔,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大不了反回梁山去。就连吴用也暗搓搓劝过宋江,要不然投降大辽算了(当时梁山军在征辽)。然后宋江就赶紧做思想工作,说得众人羞愧而退。 ` 就算是后期征方腊死伤惨重的情况下,水军几个人还是“从上到下,皆有反意,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好动手”。 ` 但能说宋江是断送梁山的罪魁祸首吗?也不尽然。就算大伙意气用事,真的反回梁山,也没什么活路,早晚是被官兵(很可能是岳飞)剿灭的路。所以是叛乱亦死,招安亦战死,等死,死国可乎(划掉),起码有个封号,福泽后人(这是宋江的想法)…… ` 所以…总之是没啥活路的…纯农民起义很少有活路…_(:3」∠)_ 水泊梁山已经炸开锅。忠义堂门口, 几十个小喽啰千辛万苦地维持秩序,左一口大哥右一句头领,好话都说尽了,诸位愤怒的好汉们犹自粗声叫嚷, 挥着拳头踢着脚,问候着众位小喽啰的令堂与列祖列宗。 秋风呼啸,那“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得格外卖力, 仿佛是给底下的无数粗口增加再三的气势。 小喽啰们虽然不是什么“星魁”,但也都是跟着山寨大哥们出生入死的, 谁身上没点战功,谁胳膊腿上没点疤痕, 有些更是比好汉们资历还老的, 行走江湖时,也算是个小小角色, 不入流的毛贼见了都得跪下叫一声大哥——哪能把他们当寻常小虾米对待。 因此也只能限于叫嚷了, 顺带挥着拳头、朴刀、摔几个酒坛子, 以助声势。 “让俺们进去!俺们有话对宋江哥哥说!” “吴军师呢?叫他出来!” “他奶奶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事非得避着我们!” 直到阮小二从水寨赶来, 一声“让开”, 众喽啰见了元老中的元老, 才犹豫着让出一道门缝。 但随即门内又抢出来一个小头目,恭恭敬敬地朝阮小二一拜:“大哥对不住,吴军师有话, 里面正在商谈要事,众头领一律不得擅自入内,违令者……” 阮小二哼一声,“怎么,难道宋大哥还能斩了我不成!” 小头目愁眉苦脸:“要是放了大哥进去,小的……小的也得跟着斩……” 阮小二张口结舌,左右看看,不好再往前迈一步了。 武松分开人群,大步行进过来,正听见那小头目的最后一句。 武松不假思索地一脚上去,正踢在他屁股上。只听“啊”的一声叫,那倒霉小头目捂着屁股倒地上了。纵然臀部皮糙肉厚,这一脚接住,也免不得疼痛青肿,龇牙咧嘴地骂了句娘。 武松斜眼瞟了瞟旁边几个小喽啰,也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在一圈哎唷声中,冷静道:“大伙都看见了。是我放倒他们的。不是他们放我进去的。”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武松扬长进门。 宋江听见动静,连忙迎了出来。他身穿绛红长绸衫,从头巾到鞋履,浆洗得干干净净,面见贵客的装扮。此时客人已经送走,才在绸衫外面披了件半新不旧翻毛斗篷,用来保暖。 见是武松,吃一惊:“兄弟,你怎么一个人闯进来了?” 武松虎着脸,还是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才说:”我不是一个人。外面那些兄弟,都是不太乐意招安的,见大哥和朝廷特使谈了这许久,心里不痛快,因此聚起来等个信儿。” 一口气说完,又补充:“兄弟性急,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他们没拦住。” 宋江叹气,挥挥手,让堂里的小喽啰避开几步,指着把交椅,让武松坐。 “我说二郎啊二郎,当初提议入世招安的是你,如今一听招安,就给哥哥我甩脸子的又是你,你任性也任性得够了吧!咱们大败十节度,朝廷能派使臣来说降,那已是大大瞧得起咱们。怎的,哥哥我不请进来好吃好喝的招待,难道一刀杀了丢水泊里?我宋江就算自己不要命,为了山上众兄弟,也总得忍得一时之气吧?” 武松依言坐下来。知道宋江说得有道理,心里头却犹自不服。听小喽啰悄悄传,宋大哥和那使者“相谈甚欢”、“推杯换盏”,一点儿也不像是硬着头皮应付的派头。 在忠义堂里谈事的,还有秦明、呼延灼、关胜这些过去的朝廷大将,这时候渐次离开,朝武松丢过去一个个安抚的眼神。 吴用也摇着扇子出来,见武松生闷气,一副愉快的笑容立刻干瘪了三分,笑道:“武二郎真是不拘小节。” 武松心里笑一声。说什么“进来就格杀勿论”,也只有骗骗那些守规矩的老实兄弟。 吴用探头往外张一张,略略吃一惊,赶紧,不然……” 武松当然也不愿见到梁山的信任就此土崩瓦解,这么多年的情分。 “那好。那便请军师告知宋大哥,招安之事还请暂缓。如今国家外敌环伺,咱们江湖人,不能……” 想了想,原封搬用了方才吴用的训话,“不能同室操戈、煮豆燃萁。” 吴用接过小喽啰捡起的扇子,摇了两摇。直率质朴的武二郎何时跟那个潘氏学精了,开始跟他要“封口费”了! 以他那没遮没拦的臭脾气,要是给惹毛了,说不定真的口无遮拦说出去。赶紧笑道:“那是自然。我明日就去跟宋大哥转达。” * 武松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小院。因着是关禁闭,后面哈巴狗儿似的跟着两个小喽啰,算是监督。 砰的一声刚把门关上,余光从门缝里瞥见个传消息的小头目,戴宗的属下,正风尘仆仆跑步经过。 梁山一个月派人和暗桩联络一次。武松立刻将门拉开,叫道:“兄弟留步。” 后面几个监督他关禁闭的小喽啰不敢抗议,只是弱兮兮地提醒几声:“大哥,你现在……不能随便出去……” 武松才不管,招手将那通讯员唤来。 “东京有什么信没?” 那小通讯员赔笑道:“这个,小弟刚回山,得先去到戴院长处报到,然后见宋头领,然后再……” 武松不耐烦,“先跟我说两句,打什么紧!” 小通讯员不敢跟他唱反调,也知道他着急问什么,再赔笑:“大哥息怒,小的说便是。嫂子那边一切都好,让小的带话给大哥,保重身体,别多惹事。” 陈词滥调,有点失望,“没有信件什么的?” 对方摇头哈腰:“说是那边生意挺忙的。” 武松“嗯”一声,让他走了。心里想着,她约莫是近墨者黑,让他给影响得懒散了?过去不还是别出心裁的,新鲜小玩意儿捎个不停?虽然也不过是换他一笑,但也毕竟是在粗犷的硬悍的土地上,飘来一缕细腻的香。 知道自己被远方什么人惦念着——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少有这般温馨的时刻。 但既然是生意忙,顾不到这边也情有可原,不对她要求太高。再或许是女人家面皮薄,不愿意每次都把绵绵情意暴露在旁人的眼里。 乖乖关了几天禁闭,除了日常的习练拳脚,留意山上的动向,便是静静想心事。 朝廷北伐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谣言,什么“南北夹击”、“幽州围城”、前一天“凯旋班师”,后一天却又“关外鏖战”,各种说法漫天乱传,没个准信。 越来越烦躁。不知道这事到底是哪个卖国狗官促成的,不知暗地里收了完颜宗翰多少金子,更不知道没了密信,双方是怎么一拍即合的。再就是担忧。东京城内号令往来,调兵遣将,那小小的点心铺子里,难道还能有往日的安逸? 心中隐约起了无数的念头,犹如清晨的白雾,自阴冷的地表冉冉上升,悄无声息地将他整个人围在当中。 和外面的连番大戏相比,梁山这个戏台子便显得小了。什么石碑,什么招安,甚至,兄弟间的快活义气,突然都显得索然无味。 外面几声敲门。 “大哥,晚饭。” 禁闭中伙食也精简,更是规定禁酒。武松眼看着一盒子青菜米饭,孤零零两片鸡翅,屈指可数几块炖肉,已经觉不出嫌弃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然而这也是规矩。谁让他擅闯忠义堂呢? 生活是一条长长的旅途,规矩便是旅途上的路。有些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武松觉得不妨沿着它走。比如说不让喝酒,便不喝酒。他若是无理取闹的坚持,为难的还不是门外那些小虾米。 而有些路,他觉得完全没必要理会。看似宽阔整洁的阳关道,来来回回行着精致的马车和轿子,不是给他这种布衫芒鞋的江湖豪杰客准备的。 他下定决心,匆匆吃完青菜米饭,几块肉留到最后,也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回到房间,干净利落地打出个小包裹,房里能找出的所有金银铜钱都带上。 鬼鬼祟祟不是他的风格。坦坦荡荡出门,守着的几个小弟一脸震惊。 “大哥,你……你不能出……” “我下山走一趟。” “可是、禁闭……” “兄弟们这几天也算尽职尽责。你们是想自己装晕呢,还是想让我几拳真的打晕了?” 几个小弟同时往后退几步。见他脸上和煦带笑,眼神却是犀利中带着些不耐烦,说的话更是万万不能不当真。 苦着脸左右看看,也不敢跑,也不敢叫。最后只好一人往自己脑袋上打一拳,哎唷哎唷先后出溜着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配合到底。反正到时事发,罚的不是他们几个。 ` 武松沿小路下山,心思已经飞到了东京城。 ` 水寨里把阮小七叫起来,管他要条船。 …………………………………… 前面提到的攻打梁山的十节度,在原著里,他们的身份就是被招安了的绿林好汉,反过来被朝廷用于征讨梁山。很多有远见的梁山人已经从十节度的下场里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 原著里的梁山好汉们志向各不一样。就算招安之后也偶尔后悔,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大不了反回梁山去。就连吴用也暗搓搓劝过宋江,要不然投降大辽算了(当时梁山军在征辽)。然后宋江就赶紧做思想工作,说得众人羞愧而退。 ` 就算是后期征方腊死伤惨重的情况下,水军几个人还是“从上到下,皆有反意,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好动手”。 ` 但能说宋江是断送梁山的罪魁祸首吗?也不尽然。就算大伙意气用事,真的反回梁山,也没什么活路,早晚是被官兵(很可能是岳飞)剿灭的路。所以是叛乱亦死,招安亦战死,等死,死国可乎(划掉),起码有个封号,福泽后人(这是宋江的想法)…… ` 所以…总之是没啥活路的…纯农民起义很少有活路…_(:3」∠)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8 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 ———————— 小七的住处颇为简陋,竹席土炕,炕上一方破枕头,墙上挂着几串风干鱼虾,旁边吓煞人两片大刀。 ` 小七打着呵欠,慢悠悠掀帘出去,趁着水里晃动的月光,睡眼惺忪地将武松打量一番。 ` 武松心里再急,表面上也得沉着冷静。呼吸着满屋子水腥味儿,口干舌燥解释了好一阵子。 ` 阮小七一边摇头,一边用脚勾过一只小船来。 ` “这船是你偷来的。我不管划,你自己来。” ` 武松语塞。他水性有那么一点儿,划船却是外行, 又是漆黑黑深夜, 不翻就阿弥陀佛。 但也不多求什么。小七能帮他到这儿,已是十分感激,八成是看在那几副潜水护目镜的份儿上。 低声说:“多谢兄弟。你快回去。” 话没说完,突然听到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第二个人。阮小五也被吵起来了。 打个呵欠, “七哥,那边是谁?” 武松一个激灵,刚要替小七辩白, 却见小七使眼色让他快走,自己支吾道:“这个……有人想溜下山去, 我……正在拦他。” 一边说,一边抄起墙边一杆鱼叉, 装模作样地上下挥一挥, 做出拦截的动作。 阮小五乜斜着眼,认出是武松, 心思一转, 也明白了。 瞪了小七一瞪, 抄起屋檐上挂的一大块腊肉,咚的扔进船里,转身回去了, 一面口里骂骂咧咧地说:“□□的哪个寨子里的小鬼, 身手挺俊, 拦不住。” 阮小七松口气,嘻嘻一笑,回到自己的小屋。 武松感激不尽, 远远的冲他一抱拳。 忽然见小七又爬起来,扒着门缝,嘟嘟囔囔地说一句:“听说招安的事,东京的暗桩多有出力。武二哥回头好好得问问去。” 水寨的兄弟们并非什么肱股大将,但每次梁山迎来送往,乃至细作、特派员、情报员出入,不免都要在船上度过一段时间,因此各方的传言,零零碎碎倒听得挺多。 以小七的直率性子,这话已经算是百转千回,暗示的意味很明显。武松“嗯”一声,心里其实隐约也想到这点,有些别扭。 跨上小船,正在解缆,由远而近一阵急匆匆脚步声。 紧接着火把亮起来,宋江一脸焦急:“兄弟往何处去!” 后面只跟着两三个小弟,身上的衣裳也没披严实,显然是得到什么人飞报,立刻急匆匆赶过来的。 “快回来!你又不会划船!” 武松不告而别,本做好了准备,背后让人骂他不讲义气。而宋江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让他心里一温暖,准备好的一席话说不出口。余光再瞥一眼阮小七的宿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了,不怕连累他。 只是低头,闷闷地道:“大哥恕罪,我……我在山上待不下去了,须得去东京瞧个究竟。” “瞧什么!咱们的细作不是每月都去么!你……” 后半句话说不出口,武松也默默的没接。老哥俩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性格,武松总不能直言,细作带回来的情报,他已经不完全相信了。 偏偏那缆绳让小七系得曲径通幽,月黑风高的看不见备细。武松心中起急,直接动用暴力,波的一声轻响,绳子用力扯断,带得小船一阵晃动。 宋江已从吴用处已经听到消息,知道是不能拿石碑来说服他了。只好开诚布公。 “知道兄弟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多有不满,但咱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如今山上风向你也看出来了,人心向背,各样非议也不少了。正是倚仗兄弟,团结大伙的时刻,你——你这是让哥哥我难做人啊!” “武松不敢!”叫了这许久大哥,从当初的毛头小伙子到如今有勇有谋的江湖豪杰,多有宋江化及冥顽之力,眼下不敢忘本。 可是…… 声音低了些,“大哥当初也说,倘若兄弟不愿在山上待着,来去自由,是不是?如今我想暂时……” 宋江叹气,话说得尽量委婉:“不就是区区一个女子,也不是父母之命娶的,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让你记挂成这样,没一点英雄好汉的样子!叫其他兄弟们见了,平白看你笑话!等熬过这段日子,等你武二郎功成名就,东京城里的大家闺秀随便你挑,想娶十个八个没人拦你!” 武松不为所动:“英雄好汉不是自己封的。我爱记挂谁便记挂谁。没这个女人我过得不舒坦,不舒坦就懒得再替天行道!” 宋江简直恨铁不成钢,手中的火把交予身后,说道:“潘六娘是咱们梁山骨肉,又立国公,难道我还有害她之意不成?如今山上正值危机,你待怎地,给其他兄弟做个表率吗?你今日一走,明日寨子里走了大半,你就心安?” 武松沉默许久,才说:“倘若大哥多听听其他兄弟的意见,就不见得是危机。” “我宋江正是为所有兄弟们的前程着想!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武松又是长久的沉默。双手轻轻握着船桨,无意识搅出水波。心里一杆秤,极慢极慢地倾斜来去。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些许悔意和怀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顾忌兄弟们的感受,直接把石碑的本来面目戳穿出来? 宋江在暗淡的光线下察言观色,知道留不住他了,更知道他此次一去,不知会鲁莽做出什么来。 “兄弟,你……好吧,我不强留。你去外面转上一遭,散散心,就明白做哥哥的一片苦心。山上的住处细软,都给你留着。你何时回来,哥哥我下山去迎你。” 武松黯然:“多谢大哥。” “等等,你先上岸来。我叫人给你安排个水寨的兄弟来划船。”一句话说得从容不迫,“咱们哥俩多久没有单独喝次酒了,你跟我再喝一碗,算是给兄弟送行了。” 武松心中有如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布幔,被微风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幕幕色彩鲜活的画面。当年和宋大哥的彻夜长谈、同桌共饮,被他指点做人的道理。 而上一次的兄弟谈心,是什么时候来着?竟然记不清了。 他默默下船,朝宋江深深一揖,接过小喽啰端过的一碗酒,放到嘴边,没喝,酒碗里映着清澈的月光,映着他一张刚强隽朗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本就沉郁寡欢,此时更是不易察觉地皱一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 他念旧情,不想说什么伤情分的话。只是简单说:“那,大哥保重。” 宋江摸摸下巴,最后挽留一句:“兄弟,如今梁山正值用人之际,你在兄弟间威望甚高,正该安抚大伙一道为国效力,留得后世清名……你被官府冤枉了这么些年,再不会有第二次洗雪的机会。” 武松点点头,“道理我都懂。大哥,兄弟只想问一件事。那道联金伐辽的密信已毁了,朝廷又是如何火速与金会盟的?大哥对这件事也多有关注,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 一句话问出来,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果然是鞭子不抽到自己身上不痛,宋大哥对旁人使心计的时候,他还时而觉得精彩呢。 等片刻,没等到答案,只见宋江的神情变得严肃,沉沉看着他,仿佛在提醒,自己眼下不仅是兄长,更是山寨之主。 武松一横心,举起碗,一饮而尽,“大哥!” 宋江这才慢慢开口,让小喽啰退得远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那封会盟之信何等珍贵,如何能任你糟蹋毁了。” 武松冷汗慢慢下来,晃动的水波,轻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洪流泥石般轰击在身上。震惊、懊悔、愤怒、不甘,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顿饱拳。 “何时?” “你把它拿给晁天王、吴学究、还有我过目的时候。”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密信的真正用途。猜它是什么武功秘籍、陈年八卦、要么便是一笔财富的藏匿地图。绞尽脑汁的发挥,也不过是众说纷纭、一无所获。没有许久以后周老先生的指点,谁能猜到那一方复杂印鉴背后的残酷真相? 也只有宋江想得到“未雨绸缪”,不放过一切机会。山寨里现成的一个造假圣手金大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而当密信被“传阅”完毕,回到武松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薄纸。武松固然瞧不出破绽,六娘对此只是惊鸿一瞥,更是难辨真假;而周老先生老眼昏花,一看之下,如何能辨认清楚。 武松颤声道:“难怪史文恭来骗信夺信的时候,大哥丝毫不慌,连露面都省了!” 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把他当傻子,笑道:“那晚,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 “你早就做好准备,放出有人行刺的风向,为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刻,能够名正言顺的缺一次席?” 宋江不语,嘴角扬起一点点笑。 武松森然道:“那么,把这信献给朝廷,也是招安的筹码之一了?大哥就没想过,这信能带来多少兵祸,让天下人多流多少血?” 宋江轻轻笑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流点血,不动些兵戈,朝廷如何能对我们青眼相待,主动求和。你知不知道,倘若老天能让我用十个不相干之人的命,换我一个梁山兄弟的锦绣前程,我宋江愿意换!由此而来的骂名、报应,我一个人来担!宋江都是为了山寨兄弟们前程着想,但有半点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 话说到最后,竟而平白有些铿锵之音。武松突然明白了。他做的这许多事,都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有一件,是能给他心里带来一个“愧”字的。 “好,我信大哥。武松告辞了!” 从来对宋江都是敬服的。他自知枉曲直凑,看不透世间机关。以为只要自己:本章从此开始 ` ` ———————— 小七的住处颇为简陋,竹席土炕,炕上一方破枕头,墙上挂着几串风干鱼虾,旁边吓煞人两片大刀。 ` 小七打着呵欠,慢悠悠掀帘出去,趁着水里晃动的月光,睡眼惺忪地将武松打量一番。 ` 武松心里再急,表面上也得沉着冷静。呼吸着满屋子水腥味儿,口干舌燥解释了好一阵子。 ` 阮小七一边摇头,一边用脚勾过一只小船来。 ` “这船是你偷来的。我不管划,你自己来。” ` 武松语塞。他水性有那么一点儿,划船却是外行, 又是漆黑黑深夜, 不翻就阿弥陀佛。 但也不多求什么。小七能帮他到这儿,已是十分感激,八成是看在那几副潜水护目镜的份儿上。 低声说:“多谢兄弟。你快回去。” 话没说完,突然听到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第二个人。阮小五也被吵起来了。 打个呵欠, “七哥,那边是谁?” 武松一个激灵,刚要替小七辩白, 却见小七使眼色让他快走,自己支吾道:“这个……有人想溜下山去, 我……正在拦他。” 一边说,一边抄起墙边一杆鱼叉, 装模作样地上下挥一挥, 做出拦截的动作。 阮小五乜斜着眼,认出是武松, 心思一转, 也明白了。 瞪了小七一瞪, 抄起屋檐上挂的一大块腊肉,咚的扔进船里,转身回去了, 一面口里骂骂咧咧地说:“□□的哪个寨子里的小鬼, 身手挺俊, 拦不住。” 阮小七松口气,嘻嘻一笑,回到自己的小屋。 武松感激不尽, 远远的冲他一抱拳。 忽然见小七又爬起来,扒着门缝,嘟嘟囔囔地说一句:“听说招安的事,东京的暗桩多有出力。武二哥回头好好得问问去。” 水寨的兄弟们并非什么肱股大将,但每次梁山迎来送往,乃至细作、特派员、情报员出入,不免都要在船上度过一段时间,因此各方的传言,零零碎碎倒听得挺多。 以小七的直率性子,这话已经算是百转千回,暗示的意味很明显。武松“嗯”一声,心里其实隐约也想到这点,有些别扭。 跨上小船,正在解缆,由远而近一阵急匆匆脚步声。 紧接着火把亮起来,宋江一脸焦急:“兄弟往何处去!” 后面只跟着两三个小弟,身上的衣裳也没披严实,显然是得到什么人飞报,立刻急匆匆赶过来的。 “快回来!你又不会划船!” 武松不告而别,本做好了准备,背后让人骂他不讲义气。而宋江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让他心里一温暖,准备好的一席话说不出口。余光再瞥一眼阮小七的宿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了,不怕连累他。 只是低头,闷闷地道:“大哥恕罪,我……我在山上待不下去了,须得去东京瞧个究竟。” “瞧什么!咱们的细作不是每月都去么!你……” 后半句话说不出口,武松也默默的没接。老哥俩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性格,武松总不能直言,细作带回来的情报,他已经不完全相信了。 偏偏那缆绳让小七系得曲径通幽,月黑风高的看不见备细。武松心中起急,直接动用暴力,波的一声轻响,绳子用力扯断,带得小船一阵晃动。 宋江已从吴用处已经听到消息,知道是不能拿石碑来说服他了。只好开诚布公。 “知道兄弟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多有不满,但咱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如今山上风向你也看出来了,人心向背,各样非议也不少了。正是倚仗兄弟,团结大伙的时刻,你——你这是让哥哥我难做人啊!” “武松不敢!”叫了这许久大哥,从当初的毛头小伙子到如今有勇有谋的江湖豪杰,多有宋江化及冥顽之力,眼下不敢忘本。 可是…… 声音低了些,“大哥当初也说,倘若兄弟不愿在山上待着,来去自由,是不是?如今我想暂时……” 宋江叹气,话说得尽量委婉:“不就是区区一个女子,也不是父母之命娶的,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让你记挂成这样,没一点英雄好汉的样子!叫其他兄弟们见了,平白看你笑话!等熬过这段日子,等你武二郎功成名就,东京城里的大家闺秀随便你挑,想娶十个八个没人拦你!” 武松不为所动:“英雄好汉不是自己封的。我爱记挂谁便记挂谁。没这个女人我过得不舒坦,不舒坦就懒得再替天行道!” 宋江简直恨铁不成钢,手中的火把交予身后,说道:“潘六娘是咱们梁山骨肉,又立国公,难道我还有害她之意不成?如今山上正值危机,你待怎地,给其他兄弟做个表率吗?你今日一走,明日寨子里走了大半,你就心安?” 武松沉默许久,才说:“倘若大哥多听听其他兄弟的意见,就不见得是危机。” “我宋江正是为所有兄弟们的前程着想!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武松又是长久的沉默。双手轻轻握着船桨,无意识搅出水波。心里一杆秤,极慢极慢地倾斜来去。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些许悔意和怀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顾忌兄弟们的感受,直接把石碑的本来面目戳穿出来? 宋江在暗淡的光线下察言观色,知道留不住他了,更知道他此次一去,不知会鲁莽做出什么来。 “兄弟,你……好吧,我不强留。你去外面转上一遭,散散心,就明白做哥哥的一片苦心。山上的住处细软,都给你留着。你何时回来,哥哥我下山去迎你。” 武松黯然:“多谢大哥。” “等等,你先上岸来。我叫人给你安排个水寨的兄弟来划船。”一句话说得从容不迫,“咱们哥俩多久没有单独喝次酒了,你跟我再喝一碗,算是给兄弟送行了。” 武松心中有如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布幔,被微风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幕幕色彩鲜活的画面。当年和宋大哥的彻夜长谈、同桌共饮,被他指点做人的道理。 而上一次的兄弟谈心,是什么时候来着?竟然记不清了。 他默默下船,朝宋江深深一揖,接过小喽啰端过的一碗酒,放到嘴边,没喝,酒碗里映着清澈的月光,映着他一张刚强隽朗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本就沉郁寡欢,此时更是不易察觉地皱一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 他念旧情,不想说什么伤情分的话。只是简单说:“那,大哥保重。” 宋江摸摸下巴,最后挽留一句:“兄弟,如今梁山正值用人之际,你在兄弟间威望甚高,正该安抚大伙一道为国效力,留得后世清名……你被官府冤枉了这么些年,再不会有第二次洗雪的机会。” 武松点点头,“道理我都懂。大哥,兄弟只想问一件事。那道联金伐辽的密信已毁了,朝廷又是如何火速与金会盟的?大哥对这件事也多有关注,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 一句话问出来,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果然是鞭子不抽到自己身上不痛,宋大哥对旁人使心计的时候,他还时而觉得精彩呢。 等片刻,没等到答案,只见宋江的神情变得严肃,沉沉看着他,仿佛在提醒,自己眼下不仅是兄长,更是山寨之主。 武松一横心,举起碗,一饮而尽,“大哥!” 宋江这才慢慢开口,让小喽啰退得远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那封会盟之信何等珍贵,如何能任你糟蹋毁了。” 武松冷汗慢慢下来,晃动的水波,轻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洪流泥石般轰击在身上。震惊、懊悔、愤怒、不甘,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顿饱拳。 “何时?” “你把它拿给晁天王、吴学究、还有我过目的时候。”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密信的真正用途。猜它是什么武功秘籍、陈年八卦、要么便是一笔财富的藏匿地图。绞尽脑汁的发挥,也不过是众说纷纭、一无所获。没有许久以后周老先生的指点,谁能猜到那一方复杂印鉴背后的残酷真相? 也只有宋江想得到“未雨绸缪”,不放过一切机会。山寨里现成的一个造假圣手金大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而当密信被“传阅”完毕,回到武松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薄纸。武松固然瞧不出破绽,六娘对此只是惊鸿一瞥,更是难辨真假;而周老先生老眼昏花,一看之下,如何能辨认清楚。 武松颤声道:“难怪史文恭来骗信夺信的时候,大哥丝毫不慌,连露面都省了!” 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把他当傻子,笑道:“那晚,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 “你早就做好准备,放出有人行刺的风向,为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刻,能够名正言顺的缺一次席?” 宋江不语,嘴角扬起一点点笑。 武松森然道:“那么,把这信献给朝廷,也是招安的筹码之一了?大哥就没想过,这信能带来多少兵祸,让天下人多流多少血?” 宋江轻轻笑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流点血,不动些兵戈,朝廷如何能对我们青眼相待,主动求和。你知不知道,倘若老天能让我用十个不相干之人的命,换我一个梁山兄弟的锦绣前程,我宋江愿意换!由此而来的骂名、报应,我一个人来担!宋江都是为了山寨兄弟们前程着想,但有半点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 话说到最后,竟而平白有些铿锵之音。武松突然明白了。他做的这许多事,都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有一件,是能给他心里带来一个“愧”字的。 “好,我信大哥。武松告辞了!” 从来对宋江都是敬服的。他自知枉曲直凑,看不透世间机关。以为只要自己顶天立地,那天地对他,必也是无愧于心。 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爽脆一句告辞,便如一瓢清水,浇灭了心中那一簇古旧的火。嗤的一声轻响,白烟升腾,焦焚灼痛。 但既已说了告辞,便是了无牵挂,立刻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宋江见他说走就走,出乎意料,错愕道:“兄弟,你……你还是留在山上,好好想想……以后……” 武松回头,淡淡一笑:“大哥想留我。只可惜,孙二娘的蒙汗药,药不倒武松这块顽石。” 何尝不知酒里有猫腻。大大方方喝下去,换他的一句真话,算是跟大哥的最后一次露胆披诚。 心跳渐渐加速,回望山顶忠义堂,那隐约的烟火灯光,熏出后脊点点虚汗。 他心里一沉,弯下腰,将小船拉到岸边。突然腿一软,咚的一声歪倒,哗啦溅出一大片水花,全身从外到里一片冰凉。咬牙一撑,八尺的汉子,竟然没能站立起来。 身后宋江的声音冷冷的:“兄弟倒是没忘记提防做哥哥的。只可惜,药不是孙二娘的。是神医安道全的。” 武松双眼圆睁,双手紧握,抓着金沙滩上的尖利碎石,已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宋江笑道:“看来兄弟身体不适,还是回山寨好好将养。咱们梁山正走到关键一步,大伙须得精诚合作,才能给自己挣下好前程来。到时还得多仰仗兄弟的武功威望呢。一百八人,到时拜谒天颜,如何能少得一个。” 武松一阵阵眩晕,努力将滑走的意识一次次拉回边缘,低低喘息道:“我若是……不想……从命呢……” 没听到宋江言语。眼前忽然闪过一抹晶亮。再熟悉不过的一双女人耳坠儿,镶银白玉葫芦,曾让他亲手给她摘下来,此时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宋江手掌合拢,光泽消失。目力所及,一片昏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9 黄雀 潘小园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念着闹市里风气乱, 生怕院子里进个贼啊盗的,因此求着武松,房间上下都加固得牢靠。“防盗窗”钉了两扇,铁锁都是专人打的, 坚固耐用,二百五十钱一把。只怕除了时迁,谁也别想摸进来偷走一文钱。 现在可好, 作茧自缚。手都砸得疼了,小木刀小木剑也敲烂了好几把, 小囚牢依旧固若金汤。簪子、裁纸刀、甚至敲碎了的赝品古董,一个个全都试过了, 从门缝里伸出去, 也不过是在那副大铁锁上多刻下几道不起眼的划痕。 每天烦躁不堪。周通他们让燕青忽悠得团团转,都以为她正在梁山上享受生活;李清照似乎派人去点心铺定过外卖, 见着关门大吉, 也只好打道回府;岳飞以往是跟她定期通信的, 可惜眼下随军北伐,这边师姐突然失踪,他如何能够得知? 倒是想过高声尖叫, 救命啊来人啊, 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但以东京城管的不负责任, 塞点钱,多半就会当成是疯女人无事生非。更别提,以她的“反贼”身份, 就算闹去了官府,也不过是换个关押的地点而已。 强行将这个冲动忍了回去。起码自己房里的被褥中没跳蚤,“狱卒”也客客气气的,甚至每天做小伏低的来陪她说话。 “表姐,招安的诏书马上要飞抵梁山。小乙抄了一份,你——要不要看?” 气哼哼甩一句:“不看。” 虽然这次的“招安”,比起平行世界里那次勉勉强强的“招安”,已经算是十分的知遇之恩。朝廷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梁山众人被“求贤若渴”,领头的宋江等人直接便是从九品忠翊郎、陪戎校尉等职衔,赐钱赐印,好不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都是卖了方腊和北伐军,乃至整个大宋的国运换来的! 燕青依旧低声下气:“你好好儿的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潘小园气中带笑:“那请坐啊,是不是还要上一瓶元祐五年的羊羔儿酒?” 知道“敌我”差距悬殊,还是不愿放弃任何策反他的希望,生生硬硬地说:“小乙哥,你也知道辽金那边是碰不得的火。你就不想想,倘若北伐失利,你的家乡大名府是头一个遭殃的!你……” 燕青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拿主意的。” 站起来,“表姐,今天让你辛苦些,我去准备笔墨,麻烦照我说的,写一封书信。”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自己火气冲冲的把衣裳鞋子一件件收床底下去。上次的耳坠子让他没收,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拿去干什么了。武松还不至于见到这点小威胁,就对宋江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但一点点把她的贴身物件送到他跟前,迟早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提让她去“劝降”,半个字都不能落到武松眼里。 想斥骂他一句,又没什么底气,看着燕青那张有恃无恐的清秀脸,就想左右开弓给他抽成鲁和尚。又恨自己没能耐,让人拿在手里搓圆捏扁。 偏过头去,忽然就有点想掉眼泪。 燕青甚至比她先察觉,连忙在她面前略跪一跪,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六娘子,知道你现在定是想把我抽死了算,小乙任打任骂。我也知道这叫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今后有什么报应我都认——但人各有志,你也知我现在的处境,咱们谁也别难为谁,好不好?” 潘小园知道这人外柔内刚,面子上多驯良,一颗心就有多硬。她难不成还能跟他哭闹装可怜?这招用在武松身上或许还有些效果。燕青瞧了,显然丝毫不为所动。 甚至,看着她那要泣不泣,要怒不怒的熊样儿,非常讨打地补充一句:“你哭也没用。” 杏眼一瞪,眼角一滴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滑下来,狠狠用手指头抹掉。 再一甩手,重重的抽在燕青手背上,一道轻微的红印儿。她带着三分故意,连收力都没收。 燕青眉头一皱一挑,唇角翘起,再加一句:“你勾引我也没用。” 潘小园:“……”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门庆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获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这眼眸半垂,无辜中带着淡淡坏笑的样儿,不知情人骤然一见,谁勾引谁还不一定。 燕青的坏笑一闪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愿写,也没关系。还有个忙,你是非帮不可——梁山众兄弟新入官场,总得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据我所知,表姐在城内各处收着的金子,却也非一笔小数目,是不是?” 潘小园心里掠过一阵阴风,脱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钱!都交出去才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让你们兔死狗烹了!” 她也隐约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着,尚未“卸磨杀驴”,多半是看在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点的巨额财产上面。自己的最后一件筹码,拼了命也得护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绪,眉梢舒展,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张,动用了院子埋的千两黄金,作为活动之资。只是这千两似乎还远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虽然数字方面不是太灵,但千两和万两还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记恨那次五百贯,这次……也原谅小乙如何?” 千两黄金。 潘小园这下彻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颜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内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第一次是西门庆。 “你……你……还说不是叛……” 滚滚长江东逝水,头脑完全懵了,抄起手边的一柄小木刀,照着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声,赶紧笑着闪开,“饶命!” 再两回合,房间终究格局小,燕青给逼到墙角,求了几声饶,见她还张牙舞爪的,只得叫声:“得罪!” 潘小园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给轻轻易易地缴下来。她咬牙一个肘击,全身的力气使出去,让他轻轻一带,扑个空,从后面一把揽住,双臂一紧,就此动弹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热,轻轻的一笑,直钻入心底。 耳后的声音依然耐心又温柔:“消气。气坏了身子,小乙没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面光明磊落的提武松,一面坦坦荡荡的将她半拥在怀,轻声细语,不经意组合成奇怪的诱惑。 “其实那日,我还有件事瞒了你。你猜吴军师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将你怎样?你——竟然不谢我。” 潘小园突然控制不住的面红耳热,随后一把冲天火烧到全身,只想将后面这人毁容而后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孙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娘! 心里再羞再气也奈何他不得,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哀求:“多谢你饶我性命。我不生气,不闹了。放开我。” 离这人每近一寸,便觉得多一分危险。这才意识到,原来燕青过去,在她面前,从来没真正的男人过。 得到她这句话,燕青才笑道:“表姐多虑,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声音忽然半途而止,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着怎么措辞才能把她哄高兴了。 潘小园一个轻轻的激灵,心提起来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话,忽然感觉后背被他轻轻一推,从桎梏的温柔陷阱里猛脱出来。 回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燕青脸色极白,一动不动,唇角还凝固着隐约的笑意,眸子里反射出错综复杂的惊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缓缓扬起下巴。喉结下方冷光闪烁,轻轻横着一柄灰扑扑小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样式,潘小园再熟悉不过。握着刀柄的手略略收紧了些,缺了两根指。 聪明人懂得节省时间,无需多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颈下的冰凉说明一切。燕青咬着嘴唇,颤抖僵硬的双手慢慢举起来。 史文恭轻声哂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梁山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同床异……” 后一个词用在此处不太合适,若无其事地打住,“娘子受惊了。”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浑然一身汗。 “你……” 将她推离燕青的显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还是讽刺,还是狂喜。失魂落魄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思,不能让燕青知晓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谢……” 史文恭显然不在意她谢与不谢,手上的小刀纹丝不动,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杀不杀? 潘小园打个寒战,本能地摇头。全身的力气后知后觉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壳,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没有满口姐姐妹妹的讨饶,连一个求情的眼神也没有,只是懊恼沮丧,胸脯起伏良久,才极小声说:“表姐瞒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么?她飞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瞒你的事再多,没有背后对你捅刀子过。” 燕青苦笑:“招安的诏书,此时怕是已在梁山宣读完毕了。你就算杀了我……” 她咬牙切齿:“想得美!你欠我的钱还没吐出来呢!” 数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装可怜,一副痴心真情其余一切皆浮云的假象,背地里,把她辛苦打造的基业拆了个干净! 心中涌动多时的愤怒终于等到了宣泄的时刻,一点红从耳边起,扬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 燕青自知对不住她,微微偏头,闭目不语。 潘小园却犹豫一刹那。终究是不太忍心在这张轩然霞举的脸上留手指印儿。愤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绪。 却听到史文恭一声带着嘲意的轻笑,“果然是看脸啊。” 她脸上微微一红,盯着燕青,补充道:“不过这人机灵应变,相扑手段一流,你要防着着了他的偷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暂时让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这下欣然从命,手上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直接卸脱了肩膀关节,暂时废了他半边身子的战斗力。燕青刹那间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哼出一声呻`吟。 “娘子,好了。” 这话说得带着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现在,双手滴血不沾,内心却也是一条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园则看得全身发麻,不敢批评史文恭心狠手辣,只能又假装没看见。果真又被误导了。这世上没有“点穴”一类的功夫么? 左右看看,低声问:“若是要留他命,有关人的去处么?” 直来直去问话显得颇为无礼。但她也留个心眼儿,不敢当着燕青的面直接对他称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摇头一笑。妇人之仁,见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驳她。倘若她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狭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见她依旧踟蹰不动。这几日想必惊吓不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轻轻一送:“出去吧。锁开了。” 潘小园赶紧转头,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努力控制心中的忐忑,告诉自己,史文恭能轻易的开锁救人,未必是单独行动。 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 水夫人眯着丹凤眼,扭着水蛇腰,全身上下隐约还有股子下水道里的湿气,优哉游哉的看她笑话。 看看周围,几个“看守”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为,多半是中了风门的催眠****。 潘小园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谢。水夫人连忙还礼,笑道:“只是还个人情,你可千万别觉得我们是来助人为乐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来,淡淡吩咐一声:“找个沟渠,把他暂时关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着补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对他十分恭谨,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马上蹙了眉,干笑一声。 “哟,我们江湖宵小也有尊严,史老板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家里多了这样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心还不都飞了,还怎么给我干活?” 抱怨归抱怨,还是拍手唤来两个小弟,给燕青接上关节,开始绑人。燕青倒是十分识时务,半点挣扎也没有,安安静静地服从一切指令。 潘小园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太阳,听着墙外一如既往的闹市喧嚣,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安全,顷刻间鼻子发酸。 再正式朝两个人行礼道谢:“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没齿难忘。以后……”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声,学了一句她许久以前的舌:“以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说完,朝她挥一挥手,扭着水蛇腰,跟着那几个小弟,迈步便行 史文恭却显得有些局促,笑一笑,低声说:“娘子休提什么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终生不敢相忘。今日报之以万一,但求以后,娘子别那么讨厌小人便好。” 潘小园垂首不语。她不觉得喜恶爱憎可以拿来交易。但是…… 同时心中闪念,听他的口气,显然是早就关注了到了点心铺里的异常。之所以等到事态即将失控时才出手,未尝不是赚她一个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动机如何,今日扶危济困,也许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还是识趣地不戳穿他这些小心思。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一声,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约从没听她这么好声好气地对自己说过话。苍白的脸色明亮一刻,朝燕青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才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处准备了饮食住处,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处压惊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脱口问道:“然后呢?” 刚刚逃脱牢笼,她倒是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涌着无数心事,让她心神不宁。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试探着说:“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鱼龙混杂,并非久恋之地。梁山上的人,也从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过。不如就此机会,跟他们一撇两清。娘子冰心玉质,不该陷在臭男人的勾心斗角里面。” 潘小园经历一番惊惧,心中纷乱无比,被他说得突然心弦一动,竟觉得说不出的有道理。只有一样……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显然也包括他…… 刚要出言反驳,又听他轻声说:“娘子若肯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夸下海口,让梁山的人永远再也找不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话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抛下一切,随他而去吗? ` 她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静静看他,眼中没什么热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声,摇摇头。 ` “当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过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 “别走!” ———————— ` 史文恭:我被大家召唤出来了…… 潘小园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念着闹市里风气乱, 生怕院子里进个贼啊盗的,因此求着武松,房间上下都加固得牢靠。“防盗窗”钉了两扇,铁锁都是专人打的, 坚固耐用,二百五十钱一把。只怕除了时迁,谁也别想摸进来偷走一文钱。 现在可好, 作茧自缚。手都砸得疼了,小木刀小木剑也敲烂了好几把, 小囚牢依旧固若金汤。簪子、裁纸刀、甚至敲碎了的赝品古董,一个个全都试过了, 从门缝里伸出去, 也不过是在那副大铁锁上多刻下几道不起眼的划痕。 每天烦躁不堪。周通他们让燕青忽悠得团团转,都以为她正在梁山上享受生活;李清照似乎派人去点心铺定过外卖, 见着关门大吉, 也只好打道回府;岳飞以往是跟她定期通信的, 可惜眼下随军北伐,这边师姐突然失踪,他如何能够得知? 倒是想过高声尖叫, 救命啊来人啊, 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但以东京城管的不负责任, 塞点钱,多半就会当成是疯女人无事生非。更别提,以她的“反贼”身份, 就算闹去了官府,也不过是换个关押的地点而已。 强行将这个冲动忍了回去。起码自己房里的被褥中没跳蚤,“狱卒”也客客气气的,甚至每天做小伏低的来陪她说话。 “表姐,招安的诏书马上要飞抵梁山。小乙抄了一份,你——要不要看?” 气哼哼甩一句:“不看。” 虽然这次的“招安”,比起平行世界里那次勉勉强强的“招安”,已经算是十分的知遇之恩。朝廷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梁山众人被“求贤若渴”,领头的宋江等人直接便是从九品忠翊郎、陪戎校尉等职衔,赐钱赐印,好不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都是卖了方腊和北伐军,乃至整个大宋的国运换来的! 燕青依旧低声下气:“你好好儿的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潘小园气中带笑:“那请坐啊,是不是还要上一瓶元祐五年的羊羔儿酒?” 知道“敌我”差距悬殊,还是不愿放弃任何策反他的希望,生生硬硬地说:“小乙哥,你也知道辽金那边是碰不得的火。你就不想想,倘若北伐失利,你的家乡大名府是头一个遭殃的!你……” 燕青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拿主意的。” 站起来,“表姐,今天让你辛苦些,我去准备笔墨,麻烦照我说的,写一封书信。”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自己火气冲冲的把衣裳鞋子一件件收床底下去。上次的耳坠子让他没收,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拿去干什么了。武松还不至于见到这点小威胁,就对宋江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但一点点把她的贴身物件送到他跟前,迟早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提让她去“劝降”,半个字都不能落到武松眼里。 想斥骂他一句,又没什么底气,看着燕青那张有恃无恐的清秀脸,就想左右开弓给他抽成鲁和尚。又恨自己没能耐,让人拿在手里搓圆捏扁。 偏过头去,忽然就有点想掉眼泪。 燕青甚至比她先察觉,连忙在她面前略跪一跪,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六娘子,知道你现在定是想把我抽死了算,小乙任打任骂。我也知道这叫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今后有什么报应我都认——但人各有志,你也知我现在的处境,咱们谁也别难为谁,好不好?” 潘小园知道这人外柔内刚,面子上多驯良,一颗心就有多硬。她难不成还能跟他哭闹装可怜?这招用在武松身上或许还有些效果。燕青瞧了,显然丝毫不为所动。 甚至,看着她那要泣不泣,要怒不怒的熊样儿,非常讨打地补充一句:“你哭也没用。” 杏眼一瞪,眼角一滴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滑下来,狠狠用手指头抹掉。 再一甩手,重重的抽在燕青手背上,一道轻微的红印儿。她带着三分故意,连收力都没收。 燕青眉头一皱一挑,唇角翘起,再加一句:“你勾引我也没用。” 潘小园:“……”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门庆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获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这眼眸半垂,无辜中带着淡淡坏笑的样儿,不知情人骤然一见,谁勾引谁还不一定。 燕青的坏笑一闪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愿写,也没关系。还有个忙,你是非帮不可——梁山众兄弟新入官场,总得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据我所知,表姐在城内各处收着的金子,却也非一笔小数目,是不是?” 潘小园心里掠过一阵阴风,脱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钱!都交出去才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让你们兔死狗烹了!” 她也隐约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着,尚未“卸磨杀驴”,多半是看在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点的巨额财产上面。自己的最后一件筹码,拼了命也得护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绪,眉梢舒展,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张,动用了院子埋的千两黄金,作为活动之资。只是这千两似乎还远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虽然数字方面不是太灵,但千两和万两还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记恨那次五百贯,这次……也原谅小乙如何?” 千两黄金。 潘小园这下彻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颜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内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第一次是西门庆。 “你……你……还说不是叛……” 滚滚长江东逝水,头脑完全懵了,抄起手边的一柄小木刀,照着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声,赶紧笑着闪开,“饶命!” 再两回合,房间终究格局小,燕青给逼到墙角,求了几声饶,见她还张牙舞爪的,只得叫声:“得罪!” 潘小园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给轻轻易易地缴下来。她咬牙一个肘击,全身的力气使出去,让他轻轻一带,扑个空,从后面一把揽住,双臂一紧,就此动弹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热,轻轻的一笑,直钻入心底。 耳后的声音依然耐心又温柔:“消气。气坏了身子,小乙没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面光明磊落的提武松,一面坦坦荡荡的将她半拥在怀,轻声细语,不经意组合成奇怪的诱惑。 “其实那日,我还有件事瞒了你。你猜吴军师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将你怎样?你——竟然不谢我。” 潘小园突然控制不住的面红耳热,随后一把冲天火烧到全身,只想将后面这人毁容而后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孙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娘! 心里再羞再气也奈何他不得,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哀求:“多谢你饶我性命。我不生气,不闹了。放开我。” 离这人每近一寸,便觉得多一分危险。这才意识到,原来燕青过去,在她面前,从来没真正的男人过。 得到她这句话,燕青才笑道:“表姐多虑,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声音忽然半途而止,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着怎么措辞才能把她哄高兴了。 潘小园一个轻轻的激灵,心提起来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话,忽然感觉后背被他轻轻一推,从桎梏的温柔陷阱里猛脱出来。 回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燕青脸色极白,一动不动,唇角还凝固着隐约的笑意,眸子里反射出错综复杂的惊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缓缓扬起下巴。喉结下方冷光闪烁,轻轻横着一柄灰扑扑小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样式,潘小园再熟悉不过。握着刀柄的手略略收紧了些,缺了两根指。 聪明人懂得节省时间,无需多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颈下的冰凉说明一切。燕青咬着嘴唇,颤抖僵硬的双手慢慢举起来。 史文恭轻声哂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梁山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同床异……” 后一个词用在此处不太合适,若无其事地打住,“娘子受惊了。”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浑然一身汗。 “你……” 将她推离燕青的显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还是讽刺,还是狂喜。失魂落魄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思,不能让燕青知晓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谢……” 史文恭显然不在意她谢与不谢,手上的小刀纹丝不动,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杀不杀? 潘小园打个寒战,本能地摇头。全身的力气后知后觉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壳,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没有满口姐姐妹妹的讨饶,连一个求情的眼神也没有,只是懊恼沮丧,胸脯起伏良久,才极小声说:“表姐瞒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么?她飞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瞒你的事再多,没有背后对你捅刀子过。” 燕青苦笑:“招安的诏书,此时怕是已在梁山宣读完毕了。你就算杀了我……” 她咬牙切齿:“想得美!你欠我的钱还没吐出来呢!” 数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装可怜,一副痴心真情其余一切皆浮云的假象,背地里,把她辛苦打造的基业拆了个干净! 心中涌动多时的愤怒终于等到了宣泄的时刻,一点红从耳边起,扬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 燕青自知对不住她,微微偏头,闭目不语。 潘小园却犹豫一刹那。终究是不太忍心在这张轩然霞举的脸上留手指印儿。愤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绪。 却听到史文恭一声带着嘲意的轻笑,“果然是看脸啊。” 她脸上微微一红,盯着燕青,补充道:“不过这人机灵应变,相扑手段一流,你要防着着了他的偷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暂时让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这下欣然从命,手上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直接卸脱了肩膀关节,暂时废了他半边身子的战斗力。燕青刹那间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哼出一声呻`吟。 “娘子,好了。” 这话说得带着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现在,双手滴血不沾,内心却也是一条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园则看得全身发麻,不敢批评史文恭心狠手辣,只能又假装没看见。果真又被误导了。这世上没有“点穴”一类的功夫么? 左右看看,低声问:“若是要留他命,有关人的去处么?” 直来直去问话显得颇为无礼。但她也留个心眼儿,不敢当着燕青的面直接对他称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摇头一笑。妇人之仁,见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驳她。倘若她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狭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见她依旧踟蹰不动。这几日想必惊吓不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轻轻一送:“出去吧。锁开了。” 潘小园赶紧转头,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努力控制心中的忐忑,告诉自己,史文恭能轻易的开锁救人,未必是单独行动。 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 水夫人眯着丹凤眼,扭着水蛇腰,全身上下隐约还有股子下水道里的湿气,优哉游哉的看她笑话。 看看周围,几个“看守”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为,多半是中了风门的催眠****。 潘小园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谢。水夫人连忙还礼,笑道:“只是还个人情,你可千万别觉得我们是来助人为乐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来,淡淡吩咐一声:“找个沟渠,把他暂时关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着补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对他十分恭谨,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马上蹙了眉,干笑一声。 “哟,我们江湖宵小也有尊严,史老板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家里多了这样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心还不都飞了,还怎么给我干活?” 抱怨归抱怨,还是拍手唤来两个小弟,给燕青接上关节,开始绑人。燕青倒是十分识时务,半点挣扎也没有,安安静静地服从一切指令。 潘小园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太阳,听着墙外一如既往的闹市喧嚣,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安全,顷刻间鼻子发酸。 再正式朝两个人行礼道谢:“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没齿难忘。以后……”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声,学了一句她许久以前的舌:“以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说完,朝她挥一挥手,扭着水蛇腰,跟着那几个小弟,迈步便行 史文恭却显得有些局促,笑一笑,低声说:“娘子休提什么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终生不敢相忘。今日报之以万一,但求以后,娘子别那么讨厌小人便好。” 潘小园垂首不语。她不觉得喜恶爱憎可以拿来交易。但是…… 同时心中闪念,听他的口气,显然是早就关注了到了点心铺里的异常。之所以等到事态即将失控时才出手,未尝不是赚她一个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动机如何,今日扶危济困,也许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还是识趣地不戳穿他这些小心思。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一声,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约从没听她这么好声好气地对自己说过话。苍白的脸色明亮一刻,朝燕青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才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处准备了饮食住处,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处压惊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脱口问道:“然后呢?” 刚刚逃脱牢笼,她倒是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涌着无数心事,让她心神不宁。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试探着说:“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鱼龙混杂,并非久恋之地。梁山上的人,也从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过。不如就此机会,跟他们一撇两清。娘子冰心玉质,不该陷在臭男人的勾心斗角里面。” 潘小园经历一番惊惧,心中纷乱无比,被他说得突然心弦一动,竟觉得说不出的有道理。只有一样……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显然也包括他…… 刚要出言反驳,又听他轻声说:“娘子若肯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夸下海口,让梁山的人永远再也找不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话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抛下一切,随他而去吗? ` 她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静静看他,眼中没什么热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声,摇摇头。 ` “当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过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 “别走!” ———————— ` 史文恭:我被大家召唤出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0 台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别走!” ` 语气里七分请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说走,身形纹丝未动。 `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今日救我出来,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现在便走,我只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帮我个忙……你也许还不知,梁山那里发生了极大变故……” ` 史文恭静静听着,点头打断她的话。 ` “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费口舌。” ` 她点头,声音愈小,“武松……我担心他眼下的处境……” ` 只言尽于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说一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 ` 他静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来去,冷笑一声。 ` “让我帮你去救他?” 潘小园轻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当然知道史文恭对武松没什么好感, 每次这俩人一照面,无一不是剑拔弩张,一路火花带闪电,连空气中都往外洒刀刃儿。 余光掂量着他的脸色。已经做好了被他漫天要价的准备。 静了片刻, 却出乎意料地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强行压抑的不悦。 “娘子一点也不体谅小人。” 对史文恭来说,万事皆可交易。唯有这个请求,或许连条件都懒得谈。 她连忙摇头, 掩饰住焦急之意,心思飞转, 立刻改口:“不、不……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不愿去, 那就不去。但还有几个人, 我们……咱们要是给救出来,会……会大有裨益……” 这话有些出乎史文恭意料。脱口问:“你要救谁?” 潘小园赶紧叫住水夫人。下水道女王带着几个小弟, 一边押着燕青, 已经快消失在旮旯里了。 “水夫人!请稍等一等。你手里的俘虏, 我还要问些话。” 径直走到燕青身边。他脸上还残余着痛楚的痕迹,见了她,不忘优雅垂首, “表姐还有什么吩咐?” 单刀直入, “小乙哥, 你说金芝公主她们已经被官府捉了——你是向哪个府衙告的密?她们如今关在何处?” 在这当口,没必要也没资格再遮遮掩掩。燕青深深凝视着她,只说了四个字:“台狱大牢。” 顿了顿, 又下定决心,补充一句:“官家怠政,此刻应该还没有提审。” 潘小园笑道:“多谢!”转向风门几个小弟,“可以把他带走了。” 再跟史文恭商量:“我们先去救方腊的女儿。” 史文恭刹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一道兴奋的微光闪过。眼前的女人素面清颜,片刻之前尚且处境狼狈得要哭,眉眼中却是风采依旧,依然是那个照亮他前路的救命人。但见双眉如月,目光如星,仿佛是在问他:赌不赌? “娘子果然过人。史某万幸识得了你。我……我怎的没想到。” 以史文恭眼下几乎一无所有的江湖资本,若是参与救援了明教圣女,今后行走江湖,再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潘小园微笑。怎么会比他先想到这件事?不过是以己度人,将他那套投机主义思维发扬光大而已。而史文恭眼下一半的心思都在救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私奉献,倒把自私自利放在了第二位。 再加一句:“嗯……可能不太容易,还需要风门的朋友们帮忙。你知不知道台狱大牢在哪儿? 单凭史文恭一个人的武力,要想硬闯台狱大牢,似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冒险。她自忖还没那个本事让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就算有,也不能要。 水夫人可不高兴了:“史老板,当初可是说好了,还你人情,我们只帮你救一位娘子,可不兴买一送一。” 潘小园一怔。风门的服务明码标价,如何肯做赔本的生意。 史文恭悠然微笑,眼神朝潘小园一指。 “她有钱。” 潘小园:“……” 好吧,承认,“我可以付钱。” 水夫人将潘小园从头到脚打量一眼。做了这么一阵子阶下之囚,潘老板早就威风不再。虽然衣着仍是干净整齐,但肤色病恹恹的透着苍白,布衣麻履,脂粉未施,身无珠翠,全身气质跟“富贵”二字丝毫不沾边。 但见识过她身边那个以一敌百的“小弟”,见识过她为了买一句情报而挥金如土,水夫人知道人不可貌相。 “先付款,后办事。” 潘小园愁眉苦脸,指着大柳树底下那一片新填的土。曾经在某一段时期里,这地底下埋着十足成色的黄金一千两,她还亲手帮着填了几铲子。 “管那个姓燕的要。” 水夫人细眉一挑,不动声色地冷笑。这是空口打借条呢? 潘小园也知道自己太过耍赖,脸红一红,发间拔出一枚粗长黄铜钗儿,递给史文恭。 “烦你把那钗头儿的莲蓬芯子挑开。” 史文恭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那铜钗做工粗糙,钗头装饰着最寻常的莲蓬荷花,充其量百文钱价值。那莲蓬芯子看似是焊死了的铜疙瘩,小刀用力一撬,咔的一声扭开来。只见内里中空,衬着一层棉花。棉花层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圆润瑰丽的硕大南珠,手心一转,隐约七彩虹光。 水夫人轻轻抽口气,双目放光,从没见过如此毫无瑕疵的稀世之宝。 南洋海珠乃珠中真品,寻常女人得了哪怕小小一颗,还不是要精心镶在金银发钗儿上,就算是再寻常的姿色,得此点缀,还不是珠光笼人,行止生辉,徒增雍容? 她呢?藏在破铜烂铁里,还特意给焊死了? 史文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守财之天下奇女子,世所罕见。 潘小园苦笑:“两千贯,够不够?” 水夫人将珠子接过去,捧在手里,层层包好。不由得又上下相看,寻思着,潘老板这一身朴素行头,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财富? 娇声一笑:“做定金么,那是足够了。不知潘老板有何吩咐?” * 宋时的牢狱等级森严。寻常犯事的百姓,通常是流配到牢城里服役做工,譬如过去的宋江、林冲,都是这般待遇;押送京城的重刑犯关在开封府狱,由中央接管审理;犯事儿的若是禁军后妃,自有皇城司、殿前司审理经办;官员犯大案,通常是移交大理寺;而需要圣上亲自询问的重特大级案犯,统统关押在御史台,简称“台狱”。 方金芝作为大宋眼下头号反动势力麾下的关键人物,不出意料被直接打进了台狱。幸好当今圣上爱好广泛,对书画、蹴鞠和李师师的兴趣远甚于审理反贼。因此这许多日过去,暂未听说台狱方面有什么人命方面的动静。 风门的沟渠网络四通八达。用不着在街上抛头露面,黑暗腥气里穿梭一阵子,直接来到位于大内右掖门外、尚书省前的御史台监狱外墙。 几块小小的排水砖拆下来,正进入一家幞头冠子铺的后身仓库里。点上蜡烛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官帽,颜色式样整齐划一,俨然一副静态的百官上朝。 潘小园当即吓得缩回去了。两个风门小弟嘻嘻一笑:“娘子莫慌,这铺子老板是我们自己人。” 她这才鼓起勇气钻出去,没出息地问一句:“我……我也要跟去?” 史文恭从地道里出来,微笑接一句:“娘子不跟去,难道她肯跟我走?何况我们又不识得那圣女长什么样子。难道娘子要把台狱里的所有人犯都放出来不成?” 潘小园唯恐天下不乱地心想,那不也挺好;口中说:“倒是我疏忽了。” 几人都换了装束,乌黑的夜行衣、软皮靴、黑布蒙面,虽然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仍然极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风门的几个小弟分头出去探路。水夫人坐镇指挥。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的来了回报。 “……东南二十丈有个废弃沟渠,直通御史台后身花园,只不过上面似乎挖成了池塘……” 水夫人摇摇头。 “……有个送货的巷道,可惜直对着牢城正门……” 水夫人皱皱眉。 “……踊路街小牌坊后面有个污水管子,无人看守,勉强能通人,但是越走越臭,估计是通向茅房的……” 水夫人神情一动。还没说什么,史文恭插一句:“这个不成。” 潘小园吁口气,真是急她之所急。 水夫人嗤笑一声:“史老板也介意走这条路?话我提前放在这儿,正道儿是我们女人家走的。你又没收定金,若要反悔,自可请便。” 这种拐弯抹角的纯生意人谈判,潘小园还听得云里雾里,史文恭已明白了,不自然冷笑一声,回:“倒是没听说你们办砸过事。” 说完,一言不发地跟着几个小弟,消失在墙角阴影里。 水夫人款扭腰肢,媚声邀请:“潘老板,请吧。”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史文恭最后那句话,也是有意给她定心。 此时天已近晚,台狱大牢门口的一排守卫都等着换班,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悄没声赌钱的,还有些做出忠于职守的样儿,抄起家伙,打鸡血似的巡视一圈,然后瘫在长条凳上,闭目养神。 但就算如此,也比寻常牢城多了十几倍的守卫。就算大伙全都吊儿郎当的干活,几十双眼睛,足以发现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 除非…… 一阵香风飘过,拐角处响起一阵清脆的莺声燕语。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郎,衣衫紧窄,弓鞋细瘦,嬉笑着沿街走过。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要趁夜去酒楼里卖曲卖笑的。女郎们有的已经开始低低吟唱热嗓子,婉转的音色细腻勾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挑担子的脚夫看得太出神,直接撞上街边大牌坊,“哎唷”一声,担子里的青菜骨碌碌滚了一地。 看守台狱后门的几位牢差大哥自然也不能免俗,赶紧把骨牌收起来,直愣愣盯着那群莺莺燕燕,心中痒起来,开始规划下卯后的行程。 一个女郎突然转头一看,媚眼抛过来,低声对同伴道:“那个……不是、那边那位……看那刚猛劲儿……看那胸脯!要是他……我就算不收钱,也……嘻嘻!” 旁边几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那就近前去看看嘛,嘻嘻,嘻嘻嘻!” 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个牢子衙役色心大动,都觉得是在说自己。脖子伸长,挺胸收腹,盼着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天上掉下来个免费的李师师,够自己吹一年的了。 这边心急难耐的看美女,那边又忽然来了两个袅袅婷婷小娘子,一个艳丽惑人,一个娇俏脱俗。虽然戴着帷帽面纱,不掩风流颜色。 都呆了。今儿撞大运,眼福不浅。 水夫人上来几个万福,“几位大哥,敝宅里的小公子年少无知,不知做错了什么,听说眼下在这儿受苦。这是我家老太君备的一点儿饭,恐他吃不惯里面的吃食,大哥们行行好,让我们送一遭如何?” 台狱里关的都是重犯,绝无寻常小偷流氓之辈。不少人都是有些背景的,不巧政治斗争中落马牵连,要么就是一言之失,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之人。就连东坡学士当年也蹲过台狱呢。那狱中的犯人,自然也不能当做寻常的小偷流氓来对待——万一让家人朋友给活动出去,出去之后继续风光呢? 于是狱中关押的犯人们,也就没有什么越狱的动机。台狱级别虽高,守备却不见得比寻常牢狱严格多少。众牢差对于请求“探监”之人也不敢慢待呵斥——何况是如此妖娆的一位大姐。 潘小园听得呆了。水夫人平日里的话音已经够媚,此刻却有意将声音放得低沉沙哑,配合晃动帷帽下的隐约芳容,别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蓦地想起来,便是那日在下水道里和她谈判,她对自己用过的疑似催眠术。若不是当时身边有个百毒不侵的武松,说不定早就着她的道儿,乖乖将金子奉上,合作愉快了。 再加上旁边的卖唱女郎们不断打情骂俏的打岔,极大地削弱了男人们的判断力。一个牢差慢慢的眼睛直了,露出白痴般的神情。随后,像传染了似的,大家纷纷点头,说:“正该如此啊……” 水夫人再从袖子里摸出几块金子,笑盈盈托在掌心。牢差大哥们彻底投降:“娘子请进哈哈,快些儿个,送了东西说了话便回。” 潘小园看得如痴如醉,跟着进去,夹壁里走了一箭之地,才想起来问:“哪儿来的金子?” 风门不是头寸吃紧,当年见着她那十几两金子就眼发直么! 水夫人低声笑道:“潘老板给的定金,难道还不够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已经卖了?” 不得不佩服她的办事效率。 “派人去低价典当了。等潘老板尾款送到,再赎回来便是。你若舍不得那珠子,也可以拿尾款换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动:“在哪儿当的?” 水夫人懒洋洋回:“潘楼街合昌解库。” 她乐了:“我的产业。” “态度不好。坑人太甚。” 说不两句,已经让小牢子引到一排小耳房门口。潘小园抬眼一看,并不是想象中那种阴暗湿冷的古代牢狱模样,而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简洁单间。白日已落幕,外墙上隔两三丈便是一盏灯,纵横连排。这样的光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里面关着的,也许是身份特殊的犯人,也许是挥毫泼墨的考生。 水夫人寥寥几句话,那小牢子就陷入了她的催眠陷阱,一脸恍惚地慢慢坐在原处。 走廊里三五条岔道,不时经过巡逻的牢差。水夫人一把将潘小园拉到阴影里。 “这人睡不了多久。别乱看,快找人。” ———— 晋`江`文`学`城`独`家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别走!” ` 语气里七分请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说走,身形纹丝未动。 `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今日救我出来,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现在便走,我只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帮我个忙……你也许还不知,梁山那里发生了极大变故……” ` 史文恭静静听着,点头打断她的话。 ` “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费口舌。” ` 她点头,声音愈小,“武松……我担心他眼下的处境……” ` 只言尽于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说一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 ` 他静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来去,冷笑一声。 ` “让我帮你去救他?” 潘小园轻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当然知道史文恭对武松没什么好感, 每次这俩人一照面,无一不是剑拔弩张,一路火花带闪电,连空气中都往外洒刀刃儿。 余光掂量着他的脸色。已经做好了被他漫天要价的准备。 静了片刻, 却出乎意料地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强行压抑的不悦。 “娘子一点也不体谅小人。” 对史文恭来说,万事皆可交易。唯有这个请求,或许连条件都懒得谈。 她连忙摇头, 掩饰住焦急之意,心思飞转, 立刻改口:“不、不……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不愿去, 那就不去。但还有几个人, 我们……咱们要是给救出来,会……会大有裨益……” 这话有些出乎史文恭意料。脱口问:“你要救谁?” 潘小园赶紧叫住水夫人。下水道女王带着几个小弟, 一边押着燕青, 已经快消失在旮旯里了。 “水夫人!请稍等一等。你手里的俘虏, 我还要问些话。” 径直走到燕青身边。他脸上还残余着痛楚的痕迹,见了她,不忘优雅垂首, “表姐还有什么吩咐?” 单刀直入, “小乙哥, 你说金芝公主她们已经被官府捉了——你是向哪个府衙告的密?她们如今关在何处?” 在这当口,没必要也没资格再遮遮掩掩。燕青深深凝视着她,只说了四个字:“台狱大牢。” 顿了顿, 又下定决心,补充一句:“官家怠政,此刻应该还没有提审。” 潘小园笑道:“多谢!”转向风门几个小弟,“可以把他带走了。” 再跟史文恭商量:“我们先去救方腊的女儿。” 史文恭刹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一道兴奋的微光闪过。眼前的女人素面清颜,片刻之前尚且处境狼狈得要哭,眉眼中却是风采依旧,依然是那个照亮他前路的救命人。但见双眉如月,目光如星,仿佛是在问他:赌不赌? “娘子果然过人。史某万幸识得了你。我……我怎的没想到。” 以史文恭眼下几乎一无所有的江湖资本,若是参与救援了明教圣女,今后行走江湖,再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潘小园微笑。怎么会比他先想到这件事?不过是以己度人,将他那套投机主义思维发扬光大而已。而史文恭眼下一半的心思都在救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私奉献,倒把自私自利放在了第二位。 再加一句:“嗯……可能不太容易,还需要风门的朋友们帮忙。你知不知道台狱大牢在哪儿? 单凭史文恭一个人的武力,要想硬闯台狱大牢,似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冒险。她自忖还没那个本事让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就算有,也不能要。 水夫人可不高兴了:“史老板,当初可是说好了,还你人情,我们只帮你救一位娘子,可不兴买一送一。” 潘小园一怔。风门的服务明码标价,如何肯做赔本的生意。 史文恭悠然微笑,眼神朝潘小园一指。 “她有钱。” 潘小园:“……” 好吧,承认,“我可以付钱。” 水夫人将潘小园从头到脚打量一眼。做了这么一阵子阶下之囚,潘老板早就威风不再。虽然衣着仍是干净整齐,但肤色病恹恹的透着苍白,布衣麻履,脂粉未施,身无珠翠,全身气质跟“富贵”二字丝毫不沾边。 但见识过她身边那个以一敌百的“小弟”,见识过她为了买一句情报而挥金如土,水夫人知道人不可貌相。 “先付款,后办事。” 潘小园愁眉苦脸,指着大柳树底下那一片新填的土。曾经在某一段时期里,这地底下埋着十足成色的黄金一千两,她还亲手帮着填了几铲子。 “管那个姓燕的要。” 水夫人细眉一挑,不动声色地冷笑。这是空口打借条呢? 潘小园也知道自己太过耍赖,脸红一红,发间拔出一枚粗长黄铜钗儿,递给史文恭。 “烦你把那钗头儿的莲蓬芯子挑开。” 史文恭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那铜钗做工粗糙,钗头装饰着最寻常的莲蓬荷花,充其量百文钱价值。那莲蓬芯子看似是焊死了的铜疙瘩,小刀用力一撬,咔的一声扭开来。只见内里中空,衬着一层棉花。棉花层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圆润瑰丽的硕大南珠,手心一转,隐约七彩虹光。 水夫人轻轻抽口气,双目放光,从没见过如此毫无瑕疵的稀世之宝。 南洋海珠乃珠中真品,寻常女人得了哪怕小小一颗,还不是要精心镶在金银发钗儿上,就算是再寻常的姿色,得此点缀,还不是珠光笼人,行止生辉,徒增雍容? 她呢?藏在破铜烂铁里,还特意给焊死了? 史文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守财之天下奇女子,世所罕见。 潘小园苦笑:“两千贯,够不够?” 水夫人将珠子接过去,捧在手里,层层包好。不由得又上下相看,寻思着,潘老板这一身朴素行头,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财富? 娇声一笑:“做定金么,那是足够了。不知潘老板有何吩咐?” * 宋时的牢狱等级森严。寻常犯事的百姓,通常是流配到牢城里服役做工,譬如过去的宋江、林冲,都是这般待遇;押送京城的重刑犯关在开封府狱,由中央接管审理;犯事儿的若是禁军后妃,自有皇城司、殿前司审理经办;官员犯大案,通常是移交大理寺;而需要圣上亲自询问的重特大级案犯,统统关押在御史台,简称“台狱”。 方金芝作为大宋眼下头号反动势力麾下的关键人物,不出意料被直接打进了台狱。幸好当今圣上爱好广泛,对书画、蹴鞠和李师师的兴趣远甚于审理反贼。因此这许多日过去,暂未听说台狱方面有什么人命方面的动静。 风门的沟渠网络四通八达。用不着在街上抛头露面,黑暗腥气里穿梭一阵子,直接来到位于大内右掖门外、尚书省前的御史台监狱外墙。 几块小小的排水砖拆下来,正进入一家幞头冠子铺的后身仓库里。点上蜡烛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官帽,颜色式样整齐划一,俨然一副静态的百官上朝。 潘小园当即吓得缩回去了。两个风门小弟嘻嘻一笑:“娘子莫慌,这铺子老板是我们自己人。” 她这才鼓起勇气钻出去,没出息地问一句:“我……我也要跟去?” 史文恭从地道里出来,微笑接一句:“娘子不跟去,难道她肯跟我走?何况我们又不识得那圣女长什么样子。难道娘子要把台狱里的所有人犯都放出来不成?” 潘小园唯恐天下不乱地心想,那不也挺好;口中说:“倒是我疏忽了。” 几人都换了装束,乌黑的夜行衣、软皮靴、黑布蒙面,虽然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仍然极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风门的几个小弟分头出去探路。水夫人坐镇指挥。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的来了回报。 “……东南二十丈有个废弃沟渠,直通御史台后身花园,只不过上面似乎挖成了池塘……” 水夫人摇摇头。 “……有个送货的巷道,可惜直对着牢城正门……” 水夫人皱皱眉。 “……踊路街小牌坊后面有个污水管子,无人看守,勉强能通人,但是越走越臭,估计是通向茅房的……” 水夫人神情一动。还没说什么,史文恭插一句:“这个不成。” 潘小园吁口气,真是急她之所急。 水夫人嗤笑一声:“史老板也介意走这条路?话我提前放在这儿,正道儿是我们女人家走的。你又没收定金,若要反悔,自可请便。” 这种拐弯抹角的纯生意人谈判,潘小园还听得云里雾里,史文恭已明白了,不自然冷笑一声,回:“倒是没听说你们办砸过事。” 说完,一言不发地跟着几个小弟,消失在墙角阴影里。 水夫人款扭腰肢,媚声邀请:“潘老板,请吧。”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史文恭最后那句话,也是有意给她定心。 此时天已近晚,台狱大牢门口的一排守卫都等着换班,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悄没声赌钱的,还有些做出忠于职守的样儿,抄起家伙,打鸡血似的巡视一圈,然后瘫在长条凳上,闭目养神。 但就算如此,也比寻常牢城多了十几倍的守卫。就算大伙全都吊儿郎当的干活,几十双眼睛,足以发现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 除非…… 一阵香风飘过,拐角处响起一阵清脆的莺声燕语。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郎,衣衫紧窄,弓鞋细瘦,嬉笑着沿街走过。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要趁夜去酒楼里卖曲卖笑的。女郎们有的已经开始低低吟唱热嗓子,婉转的音色细腻勾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挑担子的脚夫看得太出神,直接撞上街边大牌坊,“哎唷”一声,担子里的青菜骨碌碌滚了一地。 看守台狱后门的几位牢差大哥自然也不能免俗,赶紧把骨牌收起来,直愣愣盯着那群莺莺燕燕,心中痒起来,开始规划下卯后的行程。 一个女郎突然转头一看,媚眼抛过来,低声对同伴道:“那个……不是、那边那位……看那刚猛劲儿……看那胸脯!要是他……我就算不收钱,也……嘻嘻!” 旁边几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那就近前去看看嘛,嘻嘻,嘻嘻嘻!” 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个牢子衙役色心大动,都觉得是在说自己。脖子伸长,挺胸收腹,盼着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天上掉下来个免费的李师师,够自己吹一年的了。 这边心急难耐的看美女,那边又忽然来了两个袅袅婷婷小娘子,一个艳丽惑人,一个娇俏脱俗。虽然戴着帷帽面纱,不掩风流颜色。 都呆了。今儿撞大运,眼福不浅。 水夫人上来几个万福,“几位大哥,敝宅里的小公子年少无知,不知做错了什么,听说眼下在这儿受苦。这是我家老太君备的一点儿饭,恐他吃不惯里面的吃食,大哥们行行好,让我们送一遭如何?” 台狱里关的都是重犯,绝无寻常小偷流氓之辈。不少人都是有些背景的,不巧政治斗争中落马牵连,要么就是一言之失,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之人。就连东坡学士当年也蹲过台狱呢。那狱中的犯人,自然也不能当做寻常的小偷流氓来对待——万一让家人朋友给活动出去,出去之后继续风光呢? 于是狱中关押的犯人们,也就没有什么越狱的动机。台狱级别虽高,守备却不见得比寻常牢狱严格多少。众牢差对于请求“探监”之人也不敢慢待呵斥——何况是如此妖娆的一位大姐。 潘小园听得呆了。水夫人平日里的话音已经够媚,此刻却有意将声音放得低沉沙哑,配合晃动帷帽下的隐约芳容,别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蓦地想起来,便是那日在下水道里和她谈判,她对自己用过的疑似催眠术。若不是当时身边有个百毒不侵的武松,说不定早就着她的道儿,乖乖将金子奉上,合作愉快了。 再加上旁边的卖唱女郎们不断打情骂俏的打岔,极大地削弱了男人们的判断力。一个牢差慢慢的眼睛直了,露出白痴般的神情。随后,像传染了似的,大家纷纷点头,说:“正该如此啊……” 水夫人再从袖子里摸出几块金子,笑盈盈托在掌心。牢差大哥们彻底投降:“娘子请进哈哈,快些儿个,送了东西说了话便回。” 潘小园看得如痴如醉,跟着进去,夹壁里走了一箭之地,才想起来问:“哪儿来的金子?” 风门不是头寸吃紧,当年见着她那十几两金子就眼发直么! 水夫人低声笑道:“潘老板给的定金,难道还不够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已经卖了?” 不得不佩服她的办事效率。 “派人去低价典当了。等潘老板尾款送到,再赎回来便是。你若舍不得那珠子,也可以拿尾款换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动:“在哪儿当的?” 水夫人懒洋洋回:“潘楼街合昌解库。” 她乐了:“我的产业。” “态度不好。坑人太甚。” 说不两句,已经让小牢子引到一排小耳房门口。潘小园抬眼一看,并不是想象中那种阴暗湿冷的古代牢狱模样,而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简洁单间。白日已落幕,外墙上隔两三丈便是一盏灯,纵横连排。这样的光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里面关着的,也许是身份特殊的犯人,也许是挥毫泼墨的考生。 水夫人寥寥几句话,那小牢子就陷入了她的催眠陷阱,一脸恍惚地慢慢坐在原处。 走廊里三五条岔道,不时经过巡逻的牢差。水夫人一把将潘小园拉到阴影里。 “这人睡不了多久。别乱看,快找人。” ———— 晋`江`文`学`城`独`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1 逃脱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刚想说, 这两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怒吼,回音撞在墙壁上铿锵作响。 “一根筋的狗官,阿乌卵臭杂吏, 快将我们放了!我俩是老老实实生意人,让对头诬陷弄松才下的牢,你家牢里吃白饭, 还不是给国家添负担!我家是在杭州没错,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年生意了!好好好我认我认, 我家是偷过漏过税,十年前瞒报了三十匹生绢、二十斤茶, 你们连这都查得出来, 我错了可以吧?我缴罚金,快让我出去!” 潘小园心里一喜, 轻声道:“是郑彪!” 而且话里话外提“我俩”, 想必是跟他师父包道乙关一块儿呢。包道乙十分聪明地节省体力, 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郑彪声音的来源听起来遥遥无望,似乎在两三层墙壁之后。只听郑彪扯了一会子淡,明显嗓音嘶哑, 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识。 最后, 对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哀号, 拖长了声音似不耐烦:“别吵别吵,吵得人不得休息。” 听着声音苍老,倒挺淡定, 不知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在这里凝思补过呢。 郑彪气呼呼哼一声,不说话了。走廊里便只剩下那老夫子官员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念诵经书,聊以遣怀。 “兴必虑衰,安心思危……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唏嘘嗟夫……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面危社稷也……” 放眼环顾,一个个小单间里,似乎只有一少半关着人。但牢门厚重,门上多半只开着个尺来长的风洞,隐约可见里面一片颓然坐卧之躯。而里面的人若非扒在门边,也看不到外面的变故。算是有一定的安全。 水夫人显然对此处的住客没什么兴趣,轻声自语:“不知道女牢在何处。” 潘小园一怔。当初“协议”的内容,的确只是救方金芝一个人。 但这两位若是坐视不管,似乎也不是太人道。况且…… 轻声提醒水夫人:“这两个男的本事都不错,要是能先救出来,能帮不少忙。” 水夫人眼珠一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连带销售的良机,笑道:“那可得再加两倍的价。” 潘小园咬牙:“好。” 还不忘飞快地算一算。拿钱买命,平均下来一人两千贯,比武松的脑袋还便宜三分之一。如此豪爽大气的事儿一辈子没几回,这种投资稳赚不亏。 循着声音慢慢踅过去。没几步,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牢差,手里的灯笼照出模糊的影子。经过那老夫子官员的时候,居然还挺恭敬,朝牢里点了一下头。 老书虫诵读声不停:“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唉,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哀哉……” 水夫人在黑暗世界中待得惯了,敏锐过人,立刻又拉着潘小园躲进旮旯。 两个牢差浑然不觉地走过去了。 旁边却一声惊叫,郑彪吓一大跳:“嘿,你们是谁?” 潘小园急得赶紧回头做手势。只见他那道童双丫髻已经被拆得纷乱,披头散发,衣裳却还是脏兮兮的灰白,活像个阎王殿里小鬼。 走廊里黑漆漆的,郑彪哪能认出来她,只道是哪个不认识的牢子,立刻又扯开嗓门喊:“要死快哉!阿拉是本分生意人……” 方才那两个真牢差马上惊觉,叫道:“谁!” 水夫人脸色一变。人既已警觉起来,难以被催眠术控制。 刚刚硬着头皮要上,方才那个喊“谁”的牢差突然哑火,轻轻“嗝”一声,软绵绵倒下去了。紧接着,另一个牢差双目睁大,胸膛里从这个尺余宽的风洞里钻出来,虽然看似异想天开,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多日囚禁拷打,已让她虚弱不堪。哗啦啦铁链蹭着地,抄了个凳子垫在脚下,肩膀:只是毫无防御之力,听到身后嗖嗖风声,急得汗流浃背,也不知该往何处躲,全凭运气,几枝箭打在脚下,溅起几点泥土。 ` 再就是史文恭帮她打飞了不少致命之箭。但他也需自保,终究有疏忽之时。她只觉得腿上一麻,一枝箭擦着腿肚子飞了过去,裙角布帛裂出一道长缝。 ` 她吓得惊叫一声。 ` 史文恭迅速拉她一把,一面低声征求她意见:“娘子若是不弃,让我负着你,走得快些。” ` ` ———————— ` 史文恭:大家觉得今天组队通关谁的表现最可圈可点 a 六娘子 b 水夫人 c 包道人 d 郑彪 e 圣女 f 老夫子 g 炮灰小弟们 h 全知全能的作者姑娘 为了避嫌我就不列我自己了,免得零票尴尬,嗯 —————————— ` 大家过年过得如何? 感谢过年期间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被大家投喂的感觉真好嘤嘤嘤 kedaya·梨子酱·☆☆☆·悦小微·llll·宿雁半江画·(?`?????)糯糯米·三米人参果·加菲猫·apollousa·玉玉·21757714·君凌月·22080013·double·星期一·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吱·penny·18171468·19280567·陈c·神烦再换名字·花花·长夜白·leslie咪哩咪哩·熊猫笑笑甘往作者的(哔——)里·苏苏·売売·松鼠的大栗子·同幸·小朵朵·蛀书虫子·浮一大白·当时如果还·珍··灵鸟·飞舞的黄油·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喂·囡囡·?可口·起名字真特么容易·导弹猫·小呆瓜·yoyu·sherlocked·貂蝉小姐姐是我老婆·尹焕·久夜·月亮要吃肉·修炼千年老山参·凝凝爸·不雨亦潇潇·孟小璐@·穿越之南柯美梦·三月惊蛰·杳然去·宅女宅喵·布重·寒夜琴挑·寂言·华筠黛·esc聆听那、回忆·tiaf·yexu·桃之夭夭·11youxi11·ayea·貆瓊·莲子·海马没有马·呆呆·lhh10318·虎虎虎·临江仙°·万俟·ie5678·果子压果子·殊途·醉笑陪君三千场·兔子阳·江离·不长肉·明月清风·阿糯·莫青·胖榴榴^ ^ ~·兔兔donna·心有戚戚焉·紫梦花影·(还有5个系统没记录id的小天使)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刚想说, 这两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怒吼,回音撞在墙壁上铿锵作响。 “一根筋的狗官,阿乌卵臭杂吏, 快将我们放了!我俩是老老实实生意人,让对头诬陷弄松才下的牢,你家牢里吃白饭, 还不是给国家添负担!我家是在杭州没错,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年生意了!好好好我认我认, 我家是偷过漏过税,十年前瞒报了三十匹生绢、二十斤茶, 你们连这都查得出来, 我错了可以吧?我缴罚金,快让我出去!” 潘小园心里一喜, 轻声道:“是郑彪!” 而且话里话外提“我俩”, 想必是跟他师父包道乙关一块儿呢。包道乙十分聪明地节省体力, 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郑彪声音的来源听起来遥遥无望,似乎在两三层墙壁之后。只听郑彪扯了一会子淡,明显嗓音嘶哑, 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识。 最后, 对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哀号, 拖长了声音似不耐烦:“别吵别吵,吵得人不得休息。” 听着声音苍老,倒挺淡定, 不知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在这里凝思补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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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懊丧。 低声说:“折了四个兄弟。这回扛把子大哥可有的责备了。” 史文恭讨来些药,不疾不徐地给他自己处理伤口。从千军万马中奔杀脱身过的, 方才这场小小战役,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一面搽药, 一面从容笑道:“怎的, 你开了这么高价,难道不是料到会死人?” 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水夫人苦笑一声:“没想到会折这么多。” 史文恭将一罐子药递到潘小园面前, 微笑道:“娘子定是看不惯我们交易人命了。你若知道会死这么多人, 当初还会不会跟他们下这个单?——娘子若是受伤,别忘了搽药。” 潘小园摸摸自己的小腿肚子,还好没有大碍, 只是被擦得红肿, 也没流血, 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于是摇摇头,心里空荡荡的。史文恭的话打在她心坎上。她是不是用一颗价值两千贯的南珠,买了风门几个兄弟的命?更别提那些本事低微的牢差, 那些困在火场中,生死未卜的囚犯们…… 哦,差点忘了,南珠只是定金。人命毕竟更值钱些。 用力咬着嘴唇,还是将药罐子打开,勾了一指头药膏,手伸到裙子底下,不要钱似的,用力一下下搽着。每一下疼痛,都像是给自己一次莫名其妙的惩罚。 终于下决心,把自己想象成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咬着牙齿,低声说:“若是不去救人,梁山和明教彻底结仇,那就是南北江湖火并,不知道会……会冤死多少无辜之人。” 话虽这么说,毕竟亲手杀人的不是她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不要脸? 史文恭看出她心思,轻轻一笑,补一刀:“娘子是明白人。你休怕,那些冤魂就算索命,也多半会追着我来,不会找你。” 她扶着一块湿润的墙砖,慢慢站起来,用力说:“我去看看金芝公主怎么样了。” 方金芝被安置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空洞地带,石砖上放着铜盆和手巾,看样子像是水夫人自己的居所。手铐脚链都已经被人找了钢锯锯开,此时只见到双腕红肿,略略渗血。 她虽然伤痛满身,所幸有些武功底子,喝了热热的糖水,慢慢苏醒过来,茫然睁眼,眼前漆黑,只有远处一丛小小的亮光,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盲了。 急匆匆的脚步,面前出现一双关切的杏子眼。潘小园喜道:“你终于醒了!” 方金芝凝目注视她,眼中现出奇怪的神情。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突然活了,拉得她唇角猛地一抽。 直到被捉进大狱,严加审讯的时候,才得知自己是被梁山卖了;劫狱之时,她身在囚牢之内,只认出自己人的声音,也并未看到潘小园和其他人的参与;而现在呢,仇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憋了多少天的怨气倾泻而出,全身突然活力充满,猛地跳起身来,咬牙切齿骂道:“侬个两面三刀贼五贼六贼头狗脑见利忘义待伊吃巴掌——” 紧接着一记凌厉的手刀,直照她咽喉招呼。潘小园尖叫一声,赶紧后退,哪里躲得过? 忽然掌风消失。方金芝的手臂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有力的臂膀架住了,再动不得一分。 方金芝恼羞成怒,随口叫道:“死开!” 史文恭冷冰冰地说:“恩将仇报么?要不是六娘子,你没命了!” 方金芝一张脸通红。在江南明教地盘上,谁不知道让她三分,哪个不要命的敢跟她动手。这人倒好,直接截她的招! 抬头一看,阴郁深沉的男人目光如电,让她忍不住一个寒颤。再较一较力,知道打不过,恨恨收手,昂然道:“侬是何人?” 史文恭转向包道乙,“道长,给你家圣女解释下。” 包道乙和郑彪面面相觑。说实话,方才虽然天降奇兵,让他们得脱牢狱,可一路上逃得云中雾里,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划着问号:梁山仇人来救人?这个瘦削阴冷的汉子是谁?那个妖妖娆娆的大姐又是谁?还口口声声谈着什么加码加价,这是要把他们当猪肉卖了?更别提,怎的就莫名其妙,跑到地底下来了?此处又是哪儿?这世上莫非真的有桃园仙境不成?——若说是桃园仙境,味道也太不理想了吧。 潘小园朝几人各行一礼,实话实说:“几位对不住。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梁山眼下出了内讧,有叛徒为了讨好朝廷,才将你们的藏身之处告了密。今日我央求风门水夫人、以及……” 看一眼史文恭,没想好要不要说明他身份。 包道乙却十分凑趣,眼下受人恩惠,明智地不提旧账,赶紧说无妨无妨,诚诚恳恳问道:“这位武功高强个英雄,伊是哪位?” 潘小园余光看到史文恭轻轻摇头,立刻开始信口胡编:“是我远房表兄。”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脸黑,“……嗯,我们一道闯一次台狱,将你们带出来,也算是将功补过。这几日几位多有受罪,我……代梁山众兄弟,向各位赔礼。” 说毕,深深一福,态度真诚。她有意不用“救”字,只说将他们“带出来”,以显己方毫不邀功。至于代替梁山兄弟赔罪,她想着,起码梁山上大部分兄弟,只要是和武松一般胸襟的,必定不会介意朝他们说一句抱歉。 方金芝和两个下属互相看看,知她所言不虚,终于收了恨意,点点头,哑涩道:“这是六娘侬个态度呢,还是梁山个态度?” 潘小园心中一凛。圣女的问话一针见血,乃是问她,这次营救是不是她擅自行动,到底有没有得到梁山的许可。 老老实实答:“梁山那边态度如何,我也全然不知。但……”想了一想,给她推算了一个概率,“但你若要押梁山回心转意,我给你两成的赢面。” 方金芝虚弱笑笑,不慌不忙地说:“即便如此,我也领情。救命之恩,勿敢相忘。梁山事务,我也不便插手,相信侬好汉们自有分晓。” 潘小园立刻摇头,诚恳说道:“好汉们有何分晓,眼下也全然指望不上。但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梁山看个究竟?” 虽然梁山招安、对敌方腊,似乎是将她之前的努力抹为平地。但她想着,就算是那局最臭的棋,离最后弃子认输,也还有四五年时间。但有希望,总不能放弃。 史文恭指望不上,眼下只能向明教示好,有些沽恩市惠的意味,算不上光明磊落。 方金芝默默不言,半晌,才道:“这个再议。但不晓得娘子可否帮人到底,我……大约还需要休息几日,身子才能复原个。” 这便算是表明态度,不把她和梁山“连坐”了。潘小园赶紧说:“可以,不过……” 话没说完,被远处水夫人遥遥打断了。 “潘老板,咱们的单子里可不包括收人留宿。” 潘小园赶紧说:“花钱租你们的地方呢?” 水夫人缓缓走过来,跟方金芝几个人都见了礼,才严肃说道:“潘老板,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次闯了台狱,事情闹得太大,我只怕……会有开封府的人找来。你们若留下,既害我们,也害你自己。” 潘小园吃了一惊。风门的沟渠网络不是号称最为安全隐蔽,水夫人本人,不是十五岁后就没见过开封府公人长什么样儿么! 但她也知道,官府不是不知道风门的存在。只是过去他们坑蒙拐骗,小打小闹,也就懒得追究,官匪乐得和平共存,政绩上也说得过去。 但这一次他们是闯了御史台,劫了朝廷钦犯,开封府再也无法粉饰太平。若是上面雷厉风行地要求破案,以“劫匪”们如此神出鬼没的路线,风门自然是头一号嫌疑对象。 在过去的日子里,开封府也曾下决心整治沟渠盗匪,譬如封住所有下水道出入口,派精干捕快进去抓人。但这么做一次成本太高。最近的一次沟渠大搜捕,据说还是在哲宗时期。 一个小弟匆匆跑过来,对水夫人耳语几句。 水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潘老板!你们必须半个时辰之内离开这里。至于我们风门的兄弟姐妹,自有藏身之处。” 她迅速点头,还不忘生意上的诚信,见缝插针问:“尾款怎么送?” 水夫人十分坦然地答:“若是我们躲过了这一波,自会有人去向你去讨。若躲不过,便让你占便宜。我们既接了单,风险自承。”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且不说包道乙、方金芝行动不便,单是向何处转移,就让人十分伤脑筋。潘小园心中飞速掠过自己那些遍布京城各处的房地产——倒是有不少能够藏人。但若是贸然回到地面上,不出三五步,定会撞上全城搜捕的官兵。 突然心中一亮:“地道通不通白矾楼?” 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白矾楼那个让她自由出入的楼梯密道,底层似乎有个上了锁的地窖。倘若这密道是风门的“势力范围”,那地窖也必定能够和沟渠相通。 果然,水夫人嗤的一笑:“潘老板倒是好脑筋。我派人送你们过去。只是进了白矾楼以后……” “就和你们毫无相干。就算被捉了,也无怨言,也不会供出你们来。” 水夫人真心实意地跟她道声谢,眼一眨:“那么这次,算是合作成功。咱们各自保重。” 突然又想到一事:“那,燕青呢?” “好好儿的在城南小三角渠里呆着呢。潘老板若不介意,这个人我想留下。他会易容术,又会说话儿,对我们倒有些用处。” 潘小园赶紧点头。正愁没地处置这个可恶的万人迷。想提醒一句水夫人,说这人情商魅力太强,当心被他忽悠瘸了,转念一想,水夫人自己就是催眠**的传人,还怕他一个燕青? 水夫人接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史文恭,“史老板,你杀人太多,敝处可也不太好留了。” 史文恭早知道她会是如此态度,笑一笑:“不会连累你们。——六娘子,借你白矾楼的方寸之地,让小人容一容身如何?” 潘小园忙道:“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赶你不成!” 见史文恭笑了,忽然有些尴尬,不忘补充一句:“但东京并非久留之地。我终是要去梁山的。到时,你……” 你跟着我,去找武松? 史文恭蓦地焦躁,低沉沉问:“独善其身不好么!” 她一扬头,斩钉截铁,“不好。” 周围几人听得糊涂,只觉得他俩话中有话,听不出话语后面的意思。 包道乙看看史文恭,又看看潘小园,脑袋里回忆轻飘飘,眉头越拧越紧,简直成了个皱纹组成的太极图。突然福至心灵,大喊一声:“侬是那个曾头市史文恭!”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深切佩服贼道人的记忆力。知道终究无法长久瞒下去,赶紧点点头,脑子里组织一下措辞。 史文恭却从容不迫地接话:“某便是。若是贵教还想和某做朋友,今后以史三郎相称便好。若要杀我,便提我真名。” 早就不爽潘小园那句拙劣的扯淡,这会子见她被戳穿,幸灾乐祸,正好顺水推舟地挑明身份。而最后一句话的暗示更加明显:已经把最致命的把柄交到对方手里,足见诚意。 包道乙皱皱眼睛,捏捏鼻子,将头上道冠扶扶正,下意识摇摇头。他可记得史文恭当日在梁山上的“光辉事迹”——坑蒙拐骗一样不少,不太像是积德行善的好人。更别提,当日那个让他把命捏在手里的潘小娘子,此时也莫名其妙跟他做了朋友,更让他觉得此人有猫腻,说不定得到了风门催眠术的真传。 方金芝将史文恭凝视了好一阵子,淡淡发话:“既然有救命之恩,如何勿要是朋友。道长,以往你们就算有恩怨,此时也一笔勾销了好伐?” 史文恭嘴贱也分场合,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立刻老实巴交地表示感激:“那是小人之幸,谢公主体谅。” 包道乙欲言又止。方金芝对史文恭的第一印象,自然是武功高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侠肝义胆的五好江湖大侠——哪知道此人罄竹难书的黑历史。 但既然圣女发话,他师徒俩无法反驳,也只好跟着干笑一声:“朋友,呵呵呵,是朋友。” 史文恭还了礼,不动声色朝潘小园看一眼,目光中淡淡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 潘小园抓住时机,趁热打铁:“那好!先不管从前以后,至少眼下,咱们几个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人倒霉,全体糟糕——因此在彻底脱险之前,还请大伙摒弃前嫌、互帮互助,谁也不许两面三刀、卖友求荣……”纤巧一只手伸出来,一个南北通用的简单江湖盟誓的邀约,“——能做到么?” 以她的江湖地位,原本全无资格对明教圣女如此说话。但救命之恩摆在面前,方金芝必须买她这个面子。 史文恭首先一笑,伸出一只手,轻轻跟她击一掌,然后覆在她手背上。 “这有何难。” 方金芝犹豫片刻,也伸手加入,“我晓得。不必多言。” 最后是包道乙师徒俩,也半信半疑地给了两只手,一面呼吸着沟渠里的腐臭气,一面嘟囔:“阿拉像是卖友求荣的人么?” 五只手紧攥一攥。潘小园脸蛋上一阵兴奋的热。 “大伙跟我走。” * 地下沟渠曲折幽深,有时污水及膝,有时恶臭难闻。更有时脚底下滑溜溜不知生着何等菌藓,吱吱扑扑声不绝于耳,蝙蝠和耗子蹿来蹿去,把这里当成美好家园。 一个风门小弟火把引路。后面五个人艰难随行。郑彪照例把圣女负在背上,此时格外小心,生怕一个滑了摔了,那他自己便是罪该万死。 潘小园也顾不得形象了,扎起裙角,慢慢在冷水中探索前进。两只手上都不空,一手拉着包**师,一手拽着史大善人,让她觉得十分安全,就算水底下突然出现个无底洞,她觉得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悬在原地。 史文恭倒是提过让她走得轻松些,让潘小园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她自知不是圣女的命,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随随便便向男人卖可怜,可怜就不值钱了。 只是当风门小弟掀开地窖门板,让她终于得以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老旧的楼梯上,坐出一声嘎吱响,不住的喘息擦汗。 身上累得发热,腿脚却泡得冰凉,衣裳也半干不湿的,倒像是刚从海外偷渡来的难民。赶紧抿抿鬓发——少了根铜钗儿,早就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风门小弟朝几人各行一礼,算是告辞,随后消失在地窖里。 方金芝撕下一块衣襟,默默擦掉腿上因用力而渗出的血,好奇地仰头四处看,“这是……白矾楼?” 潘小园低声说:“嗯。” 没告诉她的是,眼前她脚底下的楼梯板下,就藏着沉甸甸几千两黄金,是燕青用尽手段也没搜罗到的。 朝上一指:“我在二楼有个小厨房,两步路。咱们觑没人的时候,藏进那里,无人打搅。房里有吃有喝,适合休养。” 倒没提那小厨房狭窄局促,平日里两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更别提五个,其中还有三个大男人。 但三个大男人此时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安顿好了,从厨房里找到酒肉饭菜,各自大嚼起来。已是累了一夜,水米不曾入口,铁打的人也觉得有点锈了。 郑彪很高兴:“这里老多青菜!” 史文恭却不太满意,拈起块鸡胸肉又放下,“怎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潘小园无奈,“本来就不是给寻常人吃的。将就些个。” 她自己也安下心来。大隐隐于市,官兵再满街搜捕,急切间也搜不到贵客遍地的白矾楼来。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小厨房,随手一摸,摸出块低糖黄金马蹄糕;再一摸,“冰箱”里还有隐隐的凉气,捧出一碗正宗抹茶师师酪。 填了肚子,七倒八歪的胡乱休息一阵。 潘小园和方金芝靠在一起,这才觉出,落难的“公主”和她这个平民小娘子也无甚分别。晚间寒冷,她身体衰弱,奔波一整夜,在灰土和污水里摸爬滚打,此时伤口慢慢化脓起来,体温渐高,一个劲儿的打寒战。 潘小园用手在她额头上一试,便觉不妙。在灶里生了一小团火,又取下墙上挂着的几副围裳,勉强搭出个暖和的小被褥来,轻声说:“你钻进去。” 方金芝平日里自有使女服侍,眼下她那几个丫头死的死,跑的跑,多想也没用;手底下这俩大男人虽然得力,究竟是使唤办事用的,贴身细处,不便也不可能照顾得太贴心。唯有这时候,让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禁感慨万分。 默默的把几件围裳捂在身上,闭目小憩一会儿,突然开口:“我随侬去梁山。” 潘小园似睡非睡,以为她在说梦话。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紧张,低声问:“你说什么?” 方金芝苦笑:“倘若梁山上真个有人一意孤行做傻事,阿拉……去给他搅一趟局,也免得两边朋友相残,对谁都勿要算好……就算我回了南方,照样勿得与你们免刀兵,不如早打!” 潘小园大喜, 作者有话要说:轻轻攥了攥她的手,“正是!梁山上有人想卖了你家老爹,在朝廷中上位,可我不信满山的兄弟都这么想。” ` 方金芝奇怪:“……我家老爹?是啥人?” ` 潘小园静默半晌,脑海里跳出一个合适的词:“……侬阿爸。” ` 方金芝嗤笑一声,随后忍不住大笑。笑够了,才再问一句:“还有谁随侬去?”目光指指对面的史文恭,“伊去不去?” ` 潘小园实话实说:“不晓得。” ` 方金芝微微诧异,眼神的意思明明是,还以为你们是坚定盟友呢。 晋`江`文`学`城 -------------- 终于重新回到了地下。只听得轰隆一声, 排水砖盖回原位,眼前一片漆黑,耳中重归寂静。 空中飘着带腐臭味的湿气,冰冰冷, 潘小园从没觉得如此好闻过。 慢慢的,墙壁上点起几支火把。这才看见水夫人狼狈卧在角落里休息。她身上几道血迹,衣裳扯破, 神情懊丧。 低声说:“折了四个兄弟。这回扛把子大哥可有的责备了。” 史文恭讨来些药,不疾不徐地给他自己处理伤口。从千军万马中奔杀脱身过的, 方才这场小小战役,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一面搽药, 一面从容笑道:“怎的, 你开了这么高价,难道不是料到会死人?” 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水夫人苦笑一声:“没想到会折这么多。” 史文恭将一罐子药递到潘小园面前, 微笑道:“娘子定是看不惯我们交易人命了。你若知道会死这么多人, 当初还会不会跟他们下这个单?——娘子若是受伤,别忘了搽药。” 潘小园摸摸自己的小腿肚子,还好没有大碍, 只是被擦得红肿, 也没流血, 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于是摇摇头,心里空荡荡的。史文恭的话打在她心坎上。她是不是用一颗价值两千贯的南珠,买了风门几个兄弟的命?更别提那些本事低微的牢差, 那些困在火场中,生死未卜的囚犯们…… 哦,差点忘了,南珠只是定金。人命毕竟更值钱些。 用力咬着嘴唇,还是将药罐子打开,勾了一指头药膏,手伸到裙子底下,不要钱似的,用力一下下搽着。每一下疼痛,都像是给自己一次莫名其妙的惩罚。 终于下决心,把自己想象成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咬着牙齿,低声说:“若是不去救人,梁山和明教彻底结仇,那就是南北江湖火并,不知道会……会冤死多少无辜之人。” 话虽这么说,毕竟亲手杀人的不是她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不要脸? 史文恭看出她心思,轻轻一笑,补一刀:“娘子是明白人。你休怕,那些冤魂就算索命,也多半会追着我来,不会找你。” 她扶着一块湿润的墙砖,慢慢站起来,用力说:“我去看看金芝公主怎么样了。” 方金芝被安置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空洞地带,石砖上放着铜盆和手巾,看样子像是水夫人自己的居所。手铐脚链都已经被人找了钢锯锯开,此时只见到双腕红肿,略略渗血。 她虽然伤痛满身,所幸有些武功底子,喝了热热的糖水,慢慢苏醒过来,茫然睁眼,眼前漆黑,只有远处一丛小小的亮光,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盲了。 急匆匆的脚步,面前出现一双关切的杏子眼。潘小园喜道:“你终于醒了!” 方金芝凝目注视她,眼中现出奇怪的神情。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突然活了,拉得她唇角猛地一抽。 直到被捉进大狱,严加审讯的时候,才得知自己是被梁山卖了;劫狱之时,她身在囚牢之内,只认出自己人的声音,也并未看到潘小园和其他人的参与;而现在呢,仇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憋了多少天的怨气倾泻而出,全身突然活力充满,猛地跳起身来,咬牙切齿骂道:“侬个两面三刀贼五贼六贼头狗脑见利忘义待伊吃巴掌——” 紧接着一记凌厉的手刀,直照她咽喉招呼。潘小园尖叫一声,赶紧后退,哪里躲得过? 忽然掌风消失。方金芝的手臂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有力的臂膀架住了,再动不得一分。 方金芝恼羞成怒,随口叫道:“死开!” 史文恭冷冰冰地说:“恩将仇报么?要不是六娘子,你没命了!” 方金芝一张脸通红。在江南明教地盘上,谁不知道让她三分,哪个不要命的敢跟她动手。这人倒好,直接截她的招! 抬头一看,阴郁深沉的男人目光如电,让她忍不住一个寒颤。再较一较力,知道打不过,恨恨收手,昂然道:“侬是何人?” 史文恭转向包道乙,“道长,给你家圣女解释下。” 包道乙和郑彪面面相觑。说实话,方才虽然天降奇兵,让他们得脱牢狱,可一路上逃得云中雾里,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划着问号:梁山仇人来救人?这个瘦削阴冷的汉子是谁?那个妖妖娆娆的大姐又是谁?还口口声声谈着什么加码加价,这是要把他们当猪肉卖了?更别提,怎的就莫名其妙,跑到地底下来了?此处又是哪儿?这世上莫非真的有桃园仙境不成?——若说是桃园仙境,味道也太不理想了吧。 潘小园朝几人各行一礼,实话实说:“几位对不住。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梁山眼下出了内讧,有叛徒为了讨好朝廷,才将你们的藏身之处告了密。今日我央求风门水夫人、以及……” 看一眼史文恭,没想好要不要说明他身份。 包道乙却十分凑趣,眼下受人恩惠,明智地不提旧账,赶紧说无妨无妨,诚诚恳恳问道:“这位武功高强个英雄,伊是哪位?” 潘小园余光看到史文恭轻轻摇头,立刻开始信口胡编:“是我远房表兄。”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脸黑,“……嗯,我们一道闯一次台狱,将你们带出来,也算是将功补过。这几日几位多有受罪,我……代梁山众兄弟,向各位赔礼。” 说毕,深深一福,态度真诚。她有意不用“救”字,只说将他们“带出来”,以显己方毫不邀功。至于代替梁山兄弟赔罪,她想着,起码梁山上大部分兄弟,只要是和武松一般胸襟的,必定不会介意朝他们说一句抱歉。 方金芝和两个下属互相看看,知她所言不虚,终于收了恨意,点点头,哑涩道:“这是六娘侬个态度呢,还是梁山个态度?” 潘小园心中一凛。圣女的问话一针见血,乃是问她,这次营救是不是她擅自行动,到底有没有得到梁山的许可。 老老实实答:“梁山那边态度如何,我也全然不知。但……”想了一想,给她推算了一个概率,“但你若要押梁山回心转意,我给你两成的赢面。” 方金芝虚弱笑笑,不慌不忙地说:“即便如此,我也领情。救命之恩,勿敢相忘。梁山事务,我也不便插手,相信侬好汉们自有分晓。” 潘小园立刻摇头,诚恳说道:“好汉们有何分晓,眼下也全然指望不上。但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梁山看个究竟?” 虽然梁山招安、对敌方腊,似乎是将她之前的努力抹为平地。但她想着,就算是那局最臭的棋,离最后弃子认输,也还有四五年时间。但有希望,总不能放弃。 史文恭指望不上,眼下只能向明教示好,有些沽恩市惠的意味,算不上光明磊落。 方金芝默默不言,半晌,才道:“这个再议。但不晓得娘子可否帮人到底,我……大约还需要休息几日,身子才能复原个。” 这便算是表明态度,不把她和梁山“连坐”了。潘小园赶紧说:“可以,不过……” 话没说完,被远处水夫人遥遥打断了。 “潘老板,咱们的单子里可不包括收人留宿。” 潘小园赶紧说:“花钱租你们的地方呢?” 水夫人缓缓走过来,跟方金芝几个人都见了礼,才严肃说道:“潘老板,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次闯了台狱,事情闹得太大,我只怕……会有开封府的人找来。你们若留下,既害我们,也害你自己。” 潘小园吃了一惊。风门的沟渠网络不是号称最为安全隐蔽,水夫人本人,不是十五岁后就没见过开封府公人长什么样儿么! 但她也知道,官府不是不知道风门的存在。只是过去他们坑蒙拐骗,小打小闹,也就懒得追究,官匪乐得和平共存,政绩上也说得过去。 但这一次他们是闯了御史台,劫了朝廷钦犯,开封府再也无法粉饰太平。若是上面雷厉风行地要求破案,以“劫匪”们如此神出鬼没的路线,风门自然是头一号嫌疑对象。 在过去的日子里,开封府也曾下决心整治沟渠盗匪,譬如封住所有下水道出入口,派精干捕快进去抓人。但这么做一次成本太高。最近的一次沟渠大搜捕,据说还是在哲宗时期。 一个小弟匆匆跑过来,对水夫人耳语几句。 水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潘老板!你们必须半个时辰之内离开这里。至于我们风门的兄弟姐妹,自有藏身之处。” 她迅速点头,还不忘生意上的诚信,见缝插针问:“尾款怎么送?” 水夫人十分坦然地答:“若是我们躲过了这一波,自会有人去向你去讨。若躲不过,便让你占便宜。我们既接了单,风险自承。”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且不说包道乙、方金芝行动不便,单是向何处转移,就让人十分伤脑筋。潘小园心中飞速掠过自己那些遍布京城各处的房地产——倒是有不少能够藏人。但若是贸然回到地面上,不出三五步,定会撞上全城搜捕的官兵。 突然心中一亮:“地道通不通白矾楼?” 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白矾楼那个让她自由出入的楼梯密道,底层似乎有个上了锁的地窖。倘若这密道是风门的“势力范围”,那地窖也必定能够和沟渠相通。 果然,水夫人嗤的一笑:“潘老板倒是好脑筋。我派人送你们过去。只是进了白矾楼以后……” “就和你们毫无相干。就算被捉了,也无怨言,也不会供出你们来。” 水夫人真心实意地跟她道声谢,眼一眨:“那么这次,算是合作成功。咱们各自保重。” 突然又想到一事:“那,燕青呢?” “好好儿的在城南小三角渠里呆着呢。潘老板若不介意,这个人我想留下。他会易容术,又会说话儿,对我们倒有些用处。” 潘小园赶紧点头。正愁没地处置这个可恶的万人迷。想提醒一句水夫人,说这人情商魅力太强,当心被他忽悠瘸了,转念一想,水夫人自己就是催眠**的传人,还怕他一个燕青? 水夫人接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史文恭,“史老板,你杀人太多,敝处可也不太好留了。” 史文恭早知道她会是如此态度,笑一笑:“不会连累你们。——六娘子,借你白矾楼的方寸之地,让小人容一容身如何?” 潘小园忙道:“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赶你不成!” 见史文恭笑了,忽然有些尴尬,不忘补充一句:“但东京并非久留之地。我终是要去梁山的。到时,你……” 你跟着我,去找武松? 史文恭蓦地焦躁,低沉沉问:“独善其身不好么!” 她一扬头,斩钉截铁,“不好。” 周围几人听得糊涂,只觉得他俩话中有话,听不出话语后面的意思。 包道乙看看史文恭,又看看潘小园,脑袋里回忆轻飘飘,眉头越拧越紧,简直成了个皱纹组成的太极图。突然福至心灵,大喊一声:“侬是那个曾头市史文恭!”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深切佩服贼道人的记忆力。知道终究无法长久瞒下去,赶紧点点头,脑子里组织一下措辞。 史文恭却从容不迫地接话:“某便是。若是贵教还想和某做朋友,今后以史三郎相称便好。若要杀我,便提我真名。” 早就不爽潘小园那句拙劣的扯淡,这会子见她被戳穿,幸灾乐祸,正好顺水推舟地挑明身份。而最后一句话的暗示更加明显:已经把最致命的把柄交到对方手里,足见诚意。 包道乙皱皱眼睛,捏捏鼻子,将头上道冠扶扶正,下意识摇摇头。他可记得史文恭当日在梁山上的“光辉事迹”——坑蒙拐骗一样不少,不太像是积德行善的好人。更别提,当日那个让他把命捏在手里的潘小娘子,此时也莫名其妙跟他做了朋友,更让他觉得此人有猫腻,说不定得到了风门催眠术的真传。 方金芝将史文恭凝视了好一阵子,淡淡发话:“既然有救命之恩,如何勿要是朋友。道长,以往你们就算有恩怨,此时也一笔勾销了好伐?” 史文恭嘴贱也分场合,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立刻老实巴交地表示感激:“那是小人之幸,谢公主体谅。” 包道乙欲言又止。方金芝对史文恭的第一印象,自然是武功高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侠肝义胆的五好江湖大侠——哪知道此人罄竹难书的黑历史。 但既然圣女发话,他师徒俩无法反驳,也只好跟着干笑一声:“朋友,呵呵呵,是朋友。” 史文恭还了礼,不动声色朝潘小园看一眼,目光中淡淡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 潘小园抓住时机,趁热打铁:“那好!先不管从前以后,至少眼下,咱们几个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人倒霉,全体糟糕——因此在彻底脱险之前,还请大伙摒弃前嫌、互帮互助,谁也不许两面三刀、卖友求荣……”纤巧一只手伸出来,一个南北通用的简单江湖盟誓的邀约,“——能做到么?” 以她的江湖地位,原本全无资格对明教圣女如此说话。但救命之恩摆在面前,方金芝必须买她这个面子。 史文恭首先一笑,伸出一只手,轻轻跟她击一掌,然后覆在她手背上。 “这有何难。” 方金芝犹豫片刻,也伸手加入,“我晓得。不必多言。” 最后是包道乙师徒俩,也半信半疑地给了两只手,一面呼吸着沟渠里的腐臭气,一面嘟囔:“阿拉像是卖友求荣的人么?” 五只手紧攥一攥。潘小园脸蛋上一阵兴奋的热。 “大伙跟我走。” * 地下沟渠曲折幽深,有时污水及膝,有时恶臭难闻。更有时脚底下滑溜溜不知生着何等菌藓,吱吱扑扑声不绝于耳,蝙蝠和耗子蹿来蹿去,把这里当成美好家园。 一个风门小弟火把引路。后面五个人艰难随行。郑彪照例把圣女负在背上,此时格外小心,生怕一个滑了摔了,那他自己便是罪该万死。 潘小园也顾不得形象了,扎起裙角,慢慢在冷水中探索前进。两只手上都不空,一手拉着包**师,一手拽着史大善人,让她觉得十分安全,就算水底下突然出现个无底洞,她觉得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悬在原地。 史文恭倒是提过让她走得轻松些,让潘小园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她自知不是圣女的命,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随随便便向男人卖可怜,可怜就不值钱了。 只是当风门小弟掀开地窖门板,让她终于得以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老旧的楼梯上,坐出一声嘎吱响,不住的喘息擦汗。 身上累得发热,腿脚却泡得冰凉,衣裳也半干不湿的,倒像是刚从海外偷渡来的难民。赶紧抿抿鬓发——少了根铜钗儿,早就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风门小弟朝几人各行一礼,算是告辞,随后消失在地窖里。 方金芝撕下一块衣襟,默默擦掉腿上因用力而渗出的血,好奇地仰头四处看,“这是……白矾楼?” 潘小园低声说:“嗯。” 没告诉她的是,眼前她脚底下的楼梯板下,就藏着沉甸甸几千两黄金,是燕青用尽手段也没搜罗到的。 朝上一指:“我在二楼有个小厨房,两步路。咱们觑没人的时候,藏进那里,无人打搅。房里有吃有喝,适合休养。” 倒没提那小厨房狭窄局促,平日里两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更别提五个,其中还有三个大男人。 但三个大男人此时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安顿好了,从厨房里找到酒肉饭菜,各自大嚼起来。已是累了一夜,水米不曾入口,铁打的人也觉得有点锈了。 郑彪很高兴:“这里老多青菜!” 史文恭却不太满意,拈起块鸡胸肉又放下,“怎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潘小园无奈,“本来就不是给寻常人吃的。将就些个。” 她自己也安下心来。大隐隐于市,官兵再满街搜捕,急切间也搜不到贵客遍地的白矾楼来。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小厨房,随手一摸,摸出块低糖黄金马蹄糕;再一摸,“冰箱”里还有隐隐的凉气,捧出一碗正宗抹茶师师酪。 填了肚子,七倒八歪的胡乱休息一阵。 潘小园和方金芝靠在一起,这才觉出,落难的“公主”和她这个平民小娘子也无甚分别。晚间寒冷,她身体衰弱,奔波一整夜,在灰土和污水里摸爬滚打,此时伤口慢慢化脓起来,体温渐高,一个劲儿的打寒战。 潘小园用手在她额头上一试,便觉不妙。在灶里生了一小团火,又取下墙上挂着的几副围裳,勉强搭出个暖和的小被褥来,轻声说:“你钻进去。” 方金芝平日里自有使女服侍,眼下她那几个丫头死的死,跑的跑,多想也没用;手底下这俩大男人虽然得力,究竟是使唤办事用的,贴身细处,不便也不可能照顾得太贴心。唯有这时候,让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禁感慨万分。 默默的把几件围裳捂在身上,闭目小憩一会儿,突然开口:“我随侬去梁山。” 潘小园似睡非睡,以为她在说梦话。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紧张,低声问:“你说什么?” 方金芝苦笑:“倘若梁山上真个有人一意孤行做傻事,阿拉……去给他搅一趟局,也免得两边朋友相残,对谁都勿要算好……就算我回了南方,照样勿得与你们免刀兵,不如早打!” 潘小园大喜, 作者有话要说:轻轻攥了攥她的手,“正是!梁山上有人想卖了你家老爹,在朝廷中上位,可我不信满山的兄弟都这么想。” ` 方金芝奇怪:“……我家老爹?是啥人?” ` 潘小园静默半晌,脑海里跳出一个合适的词:“……侬阿爸。” ` 方金芝嗤笑一声,随后忍不住大笑。笑够了,才再问一句:“还有谁随侬去?”目光指指对面的史文恭,“伊去不去?” ` 潘小园实话实说:“不晓得。” ` 方金芝微微诧异,眼神的意思明明是,还以为你们是坚定盟友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3 安置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 眼看天亮,潘小园一睁眼,立刻吓一大跳。 ` 方金芝、包道乙、郑彪这三位,眼下就在她那狭小的厨房里,背靠灶台,面对煤堆,全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目,口中轻声祝祷着什么,似吟似唱,一缕声音飘在空中,说不上好听,但让人平白觉得沉静安详。 ` 方金芝依旧是满脸病容,面颊通红,带着热气。伤口似乎又恶化了。 ` 潘小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 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 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 每日祷祝,也算修行, 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 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 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潘小园冷静说道:“去通报李姑娘。我们这里需要她搭把手,藏几个人。”看了看那小丫环脸色,又做出冷酷的口气,“她要是不答应,就把你扣在这儿,等官府的人搜过来,她照样脱不了干系。” 小丫环完全懵了,连说:“不、不行……你们……” 史文恭突然低声笑起来。把劫狱的钦犯藏在圣上的相好那里……也亏她敢想! 正要凑趣地威胁几句,却又被潘小园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你若不敢通报,我亲自去说。史大哥、郑大哥、包道长,烦你们转过身去。” …… 片刻之后,潘小园头挽双丫髻,穿着那小丫环的衣裳——上襦又紧又窄,裙子才遮到脚腕,也只好将就——小碎步走上白矾楼五层。富贵檐廊,丝绒地毯,绿植盆栽,彩帘飘荡。这条路燕青不知走过多少回,她自己反而来得少。 李师师正在早起梳妆。听到她脚步,慵懒问一声:“早点催来了?” 一面说,一面转头,美目睁大,“呀”了一声。 潘小园不多解释,直接朝她低低一福。 “求娘子救命!” * 出乎意料,李师师那丰姿绰约的姿容背后,藏着一颗小小的侠肝义胆。听说是方金芝被捕逃脱,急需休养,另外几位江湖侠客也正在官军的追捕之中,她没多犹豫,就支开乳娘丫环,让把人偷偷的转移过来。 李师师的“业务”向来是从下午才开始的。自从跟“赵员外”交好以来,寻常文人骚客谁敢来她这里吃茶,因此花魁空有国色的名气,大部分时间,却是颇为门庭冷落。 她的“营业场地”占了整个白矾楼五层的几乎一半,有着她专属的楼梯和过道。天刚破晓,酒楼里无甚闲人。加上全城搜捕的号令尚未波及至此,一路没多生枝节。 包道乙简直难以置信。和李师师见礼之后,就拉着郑彪,躲到了她最简朴的一个小书房里。师徒俩互相埋怨对方衣裳脏,给人家娘子居所弄污沓了,回头可赔不起。 方金芝让潘小园扶着,跟李师师真诚道了谢。李师师笑道:“姐妹一场,难道我还怕外面官兵不成!——只要官家不来,你想养多少日都而已。我手下的婆姨姐妹也都是信得过的,不必担忧。” 只有史文恭没见过李师师。虽然“久闻大名”,见到真人,也不免像见过李师师的所有男人一样,惊艳了那么一片刻,随后迅速掩饰住,恭敬一揖:“某何德何能,得以结识如此胆识过人的巾帼女侠,不知何时修的运气。” 李师师掩口一笑,眼眸流转,双颊晕红,还了一礼。 本来得以侍奉皇帝,在外人眼里是她的八辈子福分,但却也非她百分百的情愿。眼下在“御座”跟前小小的办点坏事,激发了师师姑娘心里久违的一点叛逆心。但终究是笼中雀儿做得久了,干坏事时也免不得脸红心跳。包道乙是清静道人,年纪又大,郑彪也算半个出家人,况且丑得和那个燕小乙不相上下,于是收留这两位的时候,心里毫无压力;眼下厅里多个史文恭,英俊盛年凡夫俗子,李师师终于有点罪恶感,赶紧轻转到屏风之后,礼貌打发他去和包道人一块儿坐地了。 潘小园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巡查一遍,把来过人的痕迹全都掩饰过了,才跟李师师商量:“借娘子宝地避难,本也不便多耽。但是金芝伤情要紧,若是能有医药……” 李师师微笑:“大夫请不过来,药却是容易买到。” 轻轻松松几句话,打发丫环去外面买了最好的金疮伤药,连同退热的草药,不一会儿就煎得热热的,让方金芝喝了。 这才严肃起来,问:“几位朋友莫要瞒着师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李师师一直关注政局,却限于身份,只能从官家和小黄门口里得到只言片语,哪有人和她说知备细。 于是几人七嘴八舌的,将朝廷、梁山、明教、连同北伐方面的变故,细细跟李师师讲了一遍。 李师师听得又惊又奇,最后长叹一声:“官家确实好大喜功,实在应该多听听那些忠臣谏议的。这么仓促的北伐,实在……实在有点……” 接着却责备起了方金芝:“你们江南一干义士,为民做主、行侠仗义,倒是没错,可为什么非要自立……唉,你看看现在!” 方金芝不言语。谁没有点权力欲,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公主”的头衔,毕竟比“圣女”、“小娘子”要好听些。况且…… 又轻轻瞪了潘小园一眼。要不是宋江一步步的忽悠撺掇,方腊还真不太会如此猴急的跟朝廷摊牌。 潘小园背这个锅,低头不反驳。 忽然听李师师问:“那个……燕大哥呢?” 丑得辣眼,却机灵有趣,又十二分明显地爱慕着她,李师师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总算让他挤占了那么一点指甲盖儿大的位置。 潘小园和方金芝面面相觑,含糊道:“嗯,他不太方便来……” 正在风门的臭沟渠里面壁思过呢。 李师师也察觉了五六分,明智地不再问,转而笑道:“也无妨。我自己手下的丫环也都是机灵能干的,这么久了,潘娘子的独家小食,多少也学会了些,倒不用麻烦你们日日送来了。” 眼下事态发展失控,这几位“豪杰”无疑需要立刻跑路,于是贴心地给她一个大大的台阶,表示合同解除。 潘小园舒一口气,感激不尽,连忙跟着附和几句。 * 几服药、几顿精致饭菜,方金芝恢复速度惊人,很快就重新双目炯炯,找回了公主大小姐的威仪。使唤起包道人来毫不含糊,还派郑彪去给李师师日夜守大门。对史文恭这个教外之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的,话里话外,试探他过往的资历事迹。 史文恭却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比公主多了许多年的江湖经验,不卑不亢有问必答,却十分巧妙地隐瞒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黑账。方金芝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不再追问。双方终究没有交根交底。 潘小园跟大家打声招呼,丫环的衣橱里找出身灰扑扑旧衣裳,换上了,悄没声从小楼梯下去。 背后一声轻问:“娘子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去把我那些梁山兄弟召回来。” “我随娘子去。” “用不着。官兵不会怀疑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仆妇会是劫狱犯。你若出门,反倒遭人查问的机会大。” 史文恭没接话,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半晌,才回:“但若是娘子这一趟真有不测,小人岂非千古遗恨。” 潘小园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他说:“史三郎,奴家机缘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心不安。” 史文恭干笑一声,瘦削的脸上一道纹。她倒是挺大方。当日算是拿性命做赌,把他从梁山军马和武松手底下抢出来,给他重新续上半辈子的命;而这一次呢,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没有生命危险,就算坐视不管,也不过是让她被燕小乙多囚几日,多吃几天苦头而已。 两件事能比么? 又有些懊丧:“娘子为什么总觉得小人心底无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来沽恩市惠?” 潘小园心中说,还不是你给我的印象如此。口头当然要婉转,反问道:“那我不要你跟着,为什么不听我的?” 史文恭洒脱一笑:“娘子总是能从小人话里挑出刺儿来。不如从命。” 说了从命,却也没转身就走,立在楼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园忽然觉得不安。论江湖资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云泥之别。就连方金芝,领教了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换了寻常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蒙他无限忍让,万一哪日,他忽然觉得忍亏了呢? 还是转过身来。史文恭立刻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笑笑,“还是我考虑不周。万一燕青没跟我说实话,而是把周大哥他们也关起来了呢?凭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换了。” 出门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当时潘小园他们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官兵只知有人劫狱,只知道“越狱”的是几个反贼要犯,其中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道童,一个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认,因此搜捕时也主要是留意有这些特征之人,对潘小园、史文恭这样的,反倒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曲院街民宅,松了口气。燕青这件事没撒谎。宅子门口,周通正掇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十字路口一个耍把式的看。一边看一边抖腿,显然是闲得发慌。 凑过去,叫声:“周大哥!” 周通一惊,见鬼了。潘嫂子不是说去梁山出差了吗?旁边那位又是谁? 把周通拽进门去,问:“你媳妇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么……” 潘小园让史文恭守在门口,自己刚要解释,忽然听到屋里面一声甜酥酥的叫唤:“当家的,我想吃东街老马家的油炒瓜子儿……” 周通赶紧应了一声,三两步进去。 潘小园跟进去一看,不得了。孙雪娥养胎养得果然一丝不苟,这才多少日不见,脸蛋已经胖一大圈,肚子也显出来了,在软榻上慵慵懒懒那么一窝,哪里有半分厨娘的样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个深宫里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刚给你买了两斤酥油脆饼吗,又要瓜子……” 孙雪娥:“饿嘛……” 忽然看到门口潘小园,大吃一惊,那个“嘛”字一下往上转了个调儿。 潘小园无奈跟她打了招呼,将周通拉到一边,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遍。 最后说:“我怀疑梁山已乱,武二哥处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妇,又看看潘小园,努力接受这些变故,一张粗脸红白不定。 孙雪娥不满意:“你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呀!当家的,瓜子买来没有?” 潘小园忙道:“这就给你去买!”又有些尴尬:“周大哥……你、你要是离不开,那我……我不强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妇身边,低声下气:“我得出去几日……” 孙雪娥又伤心又气:“老娘辛辛苦苦怀着你的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娃儿丢了娘啊——丢下我一个人哪——” 又看看潘小园,“六姐儿有你这么不地道的么,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的,你手底下那么多人,让谁办事不是办,干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许哭!”周通瞬间变回了大男人,粗声一吼:“老子的兄弟们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雪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潘小园连忙上去补充一句:“孙妹子倒用不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说话,扈三娘踱进来,明显是练功间隙,额角带汗,手上还绰着一把木刀。 “怎么了?” 美人也隐隐听到一些变故。点心铺突然关张,搬来这边之后一直闲着,虽然燕青花言巧语解释一番,也早觉得蹊跷了,却又不知该找谁去问。 潘小园知道她并非梁山一份子,这事也轮不到她担责任,因此只是简单解释一句:“梁山变天。我要回去找武松。” “安全么?” 实话实说:“不太……安全。” “我随你去。” 潘小园愣愣地看着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点本事,开个店还成。去梁山跟人作对,等着挨揍呢?” 没等她回应,一阵风出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马跑回自己房间,所有杂物却都被孙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藏在哪个抽屉柜子里,免不得隔墙大喊:“媳妇,老子的皮靴放哪儿了?磨刀石呢?——孙二娘的一包蒙汗药,老子也带上……” 潘小园热泪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孙雪娥,颇觉抱歉。 孙雪娥倒是不闹了。认命地掉几滴眼泪,安慰自己:“我当家的是英雄好汉,哪儿能老顾家呢。” 潘小园一路上早就计划好了。让周通、扈三娘定点在城外汇合,叫上史文恭,雇了明来意。王老汉和王老太婆一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何况是两指头粗的一整块元宝。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这、这够用一辈子了……不不,够用八辈子……” 潘小园赶紧给扶起来。 “老人家别怕花钱。雇几个利落的丫头婆子,把这孕妇娘子给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接她——对了,换铜钱的时候,切一小块就够了,别一整个元宝拿过去。” 王老汉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辈子都够了啊……” 孙雪娥也小声帮腔:“太多了吧……” 潘小园笑道:“嫌亏,就每天多吃点儿。” -------------- 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 ` 眼看天亮,潘小园一睁眼,立刻吓一大跳。 ` 方金芝、包道乙、郑彪这三位,眼下就在她那狭小的厨房里,背靠灶台,面对煤堆,全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目,口中轻声祝祷着什么,似吟似唱,一缕声音飘在空中,说不上好听,但让人平白觉得沉静安详。 ` 方金芝依旧是满脸病容,面颊通红,带着热气。伤口似乎又恶化了。 ` 潘小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 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 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 每日祷祝,也算修行, 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 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 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潘小园冷静说道:“去通报李姑娘。我们这里需要她搭把手,藏几个人。”看了看那小丫环脸色,又做出冷酷的口气,“她要是不答应,就把你扣在这儿,等官府的人搜过来,她照样脱不了干系。” 小丫环完全懵了,连说:“不、不行……你们……” 史文恭突然低声笑起来。把劫狱的钦犯藏在圣上的相好那里……也亏她敢想! 正要凑趣地威胁几句,却又被潘小园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你若不敢通报,我亲自去说。史大哥、郑大哥、包道长,烦你们转过身去。” …… 片刻之后,潘小园头挽双丫髻,穿着那小丫环的衣裳——上襦又紧又窄,裙子才遮到脚腕,也只好将就——小碎步走上白矾楼五层。富贵檐廊,丝绒地毯,绿植盆栽,彩帘飘荡。这条路燕青不知走过多少回,她自己反而来得少。 李师师正在早起梳妆。听到她脚步,慵懒问一声:“早点催来了?” 一面说,一面转头,美目睁大,“呀”了一声。 潘小园不多解释,直接朝她低低一福。 “求娘子救命!” * 出乎意料,李师师那丰姿绰约的姿容背后,藏着一颗小小的侠肝义胆。听说是方金芝被捕逃脱,急需休养,另外几位江湖侠客也正在官军的追捕之中,她没多犹豫,就支开乳娘丫环,让把人偷偷的转移过来。 李师师的“业务”向来是从下午才开始的。自从跟“赵员外”交好以来,寻常文人骚客谁敢来她这里吃茶,因此花魁空有国色的名气,大部分时间,却是颇为门庭冷落。 她的“营业场地”占了整个白矾楼五层的几乎一半,有着她专属的楼梯和过道。天刚破晓,酒楼里无甚闲人。加上全城搜捕的号令尚未波及至此,一路没多生枝节。 包道乙简直难以置信。和李师师见礼之后,就拉着郑彪,躲到了她最简朴的一个小书房里。师徒俩互相埋怨对方衣裳脏,给人家娘子居所弄污沓了,回头可赔不起。 方金芝让潘小园扶着,跟李师师真诚道了谢。李师师笑道:“姐妹一场,难道我还怕外面官兵不成!——只要官家不来,你想养多少日都而已。我手下的婆姨姐妹也都是信得过的,不必担忧。” 只有史文恭没见过李师师。虽然“久闻大名”,见到真人,也不免像见过李师师的所有男人一样,惊艳了那么一片刻,随后迅速掩饰住,恭敬一揖:“某何德何能,得以结识如此胆识过人的巾帼女侠,不知何时修的运气。” 李师师掩口一笑,眼眸流转,双颊晕红,还了一礼。 本来得以侍奉皇帝,在外人眼里是她的八辈子福分,但却也非她百分百的情愿。眼下在“御座”跟前小小的办点坏事,激发了师师姑娘心里久违的一点叛逆心。但终究是笼中雀儿做得久了,干坏事时也免不得脸红心跳。包道乙是清静道人,年纪又大,郑彪也算半个出家人,况且丑得和那个燕小乙不相上下,于是收留这两位的时候,心里毫无压力;眼下厅里多个史文恭,英俊盛年凡夫俗子,李师师终于有点罪恶感,赶紧轻转到屏风之后,礼貌打发他去和包道人一块儿坐地了。 潘小园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巡查一遍,把来过人的痕迹全都掩饰过了,才跟李师师商量:“借娘子宝地避难,本也不便多耽。但是金芝伤情要紧,若是能有医药……” 李师师微笑:“大夫请不过来,药却是容易买到。” 轻轻松松几句话,打发丫环去外面买了最好的金疮伤药,连同退热的草药,不一会儿就煎得热热的,让方金芝喝了。 这才严肃起来,问:“几位朋友莫要瞒着师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李师师一直关注政局,却限于身份,只能从官家和小黄门口里得到只言片语,哪有人和她说知备细。 于是几人七嘴八舌的,将朝廷、梁山、明教、连同北伐方面的变故,细细跟李师师讲了一遍。 李师师听得又惊又奇,最后长叹一声:“官家确实好大喜功,实在应该多听听那些忠臣谏议的。这么仓促的北伐,实在……实在有点……” 接着却责备起了方金芝:“你们江南一干义士,为民做主、行侠仗义,倒是没错,可为什么非要自立……唉,你看看现在!” 方金芝不言语。谁没有点权力欲,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公主”的头衔,毕竟比“圣女”、“小娘子”要好听些。况且…… 又轻轻瞪了潘小园一眼。要不是宋江一步步的忽悠撺掇,方腊还真不太会如此猴急的跟朝廷摊牌。 潘小园背这个锅,低头不反驳。 忽然听李师师问:“那个……燕大哥呢?” 丑得辣眼,却机灵有趣,又十二分明显地爱慕着她,李师师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总算让他挤占了那么一点指甲盖儿大的位置。 潘小园和方金芝面面相觑,含糊道:“嗯,他不太方便来……” 正在风门的臭沟渠里面壁思过呢。 李师师也察觉了五六分,明智地不再问,转而笑道:“也无妨。我自己手下的丫环也都是机灵能干的,这么久了,潘娘子的独家小食,多少也学会了些,倒不用麻烦你们日日送来了。” 眼下事态发展失控,这几位“豪杰”无疑需要立刻跑路,于是贴心地给她一个大大的台阶,表示合同解除。 潘小园舒一口气,感激不尽,连忙跟着附和几句。 * 几服药、几顿精致饭菜,方金芝恢复速度惊人,很快就重新双目炯炯,找回了公主大小姐的威仪。使唤起包道人来毫不含糊,还派郑彪去给李师师日夜守大门。对史文恭这个教外之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的,话里话外,试探他过往的资历事迹。 史文恭却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比公主多了许多年的江湖经验,不卑不亢有问必答,却十分巧妙地隐瞒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黑账。方金芝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不再追问。双方终究没有交根交底。 潘小园跟大家打声招呼,丫环的衣橱里找出身灰扑扑旧衣裳,换上了,悄没声从小楼梯下去。 背后一声轻问:“娘子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去把我那些梁山兄弟召回来。” “我随娘子去。” “用不着。官兵不会怀疑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仆妇会是劫狱犯。你若出门,反倒遭人查问的机会大。” 史文恭没接话,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半晌,才回:“但若是娘子这一趟真有不测,小人岂非千古遗恨。” 潘小园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他说:“史三郎,奴家机缘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心不安。” 史文恭干笑一声,瘦削的脸上一道纹。她倒是挺大方。当日算是拿性命做赌,把他从梁山军马和武松手底下抢出来,给他重新续上半辈子的命;而这一次呢,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没有生命危险,就算坐视不管,也不过是让她被燕小乙多囚几日,多吃几天苦头而已。 两件事能比么? 又有些懊丧:“娘子为什么总觉得小人心底无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来沽恩市惠?” 潘小园心中说,还不是你给我的印象如此。口头当然要婉转,反问道:“那我不要你跟着,为什么不听我的?” 史文恭洒脱一笑:“娘子总是能从小人话里挑出刺儿来。不如从命。” 说了从命,却也没转身就走,立在楼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园忽然觉得不安。论江湖资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云泥之别。就连方金芝,领教了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换了寻常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蒙他无限忍让,万一哪日,他忽然觉得忍亏了呢? 还是转过身来。史文恭立刻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笑笑,“还是我考虑不周。万一燕青没跟我说实话,而是把周大哥他们也关起来了呢?凭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换了。” 出门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当时潘小园他们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官兵只知有人劫狱,只知道“越狱”的是几个反贼要犯,其中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道童,一个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认,因此搜捕时也主要是留意有这些特征之人,对潘小园、史文恭这样的,反倒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曲院街民宅,松了口气。燕青这件事没撒谎。宅子门口,周通正掇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十字路口一个耍把式的看。一边看一边抖腿,显然是闲得发慌。 凑过去,叫声:“周大哥!” 周通一惊,见鬼了。潘嫂子不是说去梁山出差了吗?旁边那位又是谁? 把周通拽进门去,问:“你媳妇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么……” 潘小园让史文恭守在门口,自己刚要解释,忽然听到屋里面一声甜酥酥的叫唤:“当家的,我想吃东街老马家的油炒瓜子儿……” 周通赶紧应了一声,三两步进去。 潘小园跟进去一看,不得了。孙雪娥养胎养得果然一丝不苟,这才多少日不见,脸蛋已经胖一大圈,肚子也显出来了,在软榻上慵慵懒懒那么一窝,哪里有半分厨娘的样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个深宫里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刚给你买了两斤酥油脆饼吗,又要瓜子……” 孙雪娥:“饿嘛……” 忽然看到门口潘小园,大吃一惊,那个“嘛”字一下往上转了个调儿。 潘小园无奈跟她打了招呼,将周通拉到一边,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遍。 最后说:“我怀疑梁山已乱,武二哥处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妇,又看看潘小园,努力接受这些变故,一张粗脸红白不定。 孙雪娥不满意:“你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呀!当家的,瓜子买来没有?” 潘小园忙道:“这就给你去买!”又有些尴尬:“周大哥……你、你要是离不开,那我……我不强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妇身边,低声下气:“我得出去几日……” 孙雪娥又伤心又气:“老娘辛辛苦苦怀着你的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娃儿丢了娘啊——丢下我一个人哪——” 又看看潘小园,“六姐儿有你这么不地道的么,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的,你手底下那么多人,让谁办事不是办,干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许哭!”周通瞬间变回了大男人,粗声一吼:“老子的兄弟们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雪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潘小园连忙上去补充一句:“孙妹子倒用不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说话,扈三娘踱进来,明显是练功间隙,额角带汗,手上还绰着一把木刀。 “怎么了?” 美人也隐隐听到一些变故。点心铺突然关张,搬来这边之后一直闲着,虽然燕青花言巧语解释一番,也早觉得蹊跷了,却又不知该找谁去问。 潘小园知道她并非梁山一份子,这事也轮不到她担责任,因此只是简单解释一句:“梁山变天。我要回去找武松。” “安全么?” 实话实说:“不太……安全。” “我随你去。” 潘小园愣愣地看着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点本事,开个店还成。去梁山跟人作对,等着挨揍呢?” 没等她回应,一阵风出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马跑回自己房间,所有杂物却都被孙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藏在哪个抽屉柜子里,免不得隔墙大喊:“媳妇,老子的皮靴放哪儿了?磨刀石呢?——孙二娘的一包蒙汗药,老子也带上……” 潘小园热泪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孙雪娥,颇觉抱歉。 孙雪娥倒是不闹了。认命地掉几滴眼泪,安慰自己:“我当家的是英雄好汉,哪儿能老顾家呢。” 潘小园一路上早就计划好了。让周通、扈三娘定点在城外汇合,叫上史文恭,雇了明来意。王老汉和王老太婆一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何况是两指头粗的一整块元宝。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这、这够用一辈子了……不不,够用八辈子……” 潘小园赶紧给扶起来。 “老人家别怕花钱。雇几个利落的丫头婆子,把这孕妇娘子给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接她——对了,换铜钱的时候,切一小块就够了,别一整个元宝拿过去。” 王老汉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辈子都够了啊……” 孙雪娥也小声帮腔:“太多了吧……” 潘小园笑道:“嫌亏,就每天多吃点儿。” -------------- 晋`江`文`学`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4 招安 晋`江`文`学`城 -------------- 一阵旋风般出行, 便找回两个“自己人”。回白矾楼的路上,史文恭一直默默无言。 潘小园倒不太习惯,低声问:“我做的有疏漏么?” “没有。”笑笑,“小人在想, 娘子虽无功夫傍身,却能让那么多江湖好汉死心塌地的听命。就连金芝公主,有事都会和你商量;燕青再狡猾, 不敢杀你——史某身在江湖这么多年,若是能混得有娘子一半的声望, 就不会……” 苦笑一声。潘小园心里给他接一句:就不会像如今一样,江湖上人人喊打, 万事从头再来了。 朝他睿智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史文恭点点头, 表示洗耳恭听。 潘小园瞟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无数堂思想道德课纲列出来。什么真诚待人,什么重义轻利, 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最后淡淡开口, 告诉他:“因为我运气好。” 史文恭:“……” 连句安慰都不带给他的。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那他史文恭天煞孤星的命,可永无翻身之日了。 路过靴鞋店的时候,他停下来, 掏钱买了双崭新的软牛皮靴。走两步, 又看到杂货摊, 扔下钱,拎了个结实的羊皮水袋。 潘小园看出来了,都是出远门用的东西。轻声问:“怎么, 你还是要跟我去梁山?” 史文恭坦坦荡荡:“梁山既乱,我自己想去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怎么算是跟着你呢?” 潘小园苦笑。说不过他。凭自己这点近似于无的本事,赶也赶不走他。 路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忽然凑过来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子小贩。是见了史文恭方才花钱花得不含糊,连忙跑来也跟着推销了。 笑眯眯捧出一方手帕,“官人光顾着自个儿花钱,怎的不给你家娘子也买点儿物件呢?” 嘴还挺甜。见史文恭不搭理,又变出一盒儿钗环耳饰,笑道:“娘子神仙般的容貌,没点儿点缀怎么看得过去。官人别舍不得,你瞧这镶玉梅花双股铜钗儿,好看不贵,只要两百文,还有这个,带流苏……” 史文恭见了铜钗儿,倒是停了脚步,笑道:“倒是别致。” 挑了枚清秀雅致的,也不还价,爽快付钱。那小贩欢欢喜喜的恭维他品位,直接将好看的钗儿双手递到潘小园跟前。 她只得接过了,一旁干瞪眼。这人进入角色还挺快,面不改色顺水推舟,摆明吃准了她不敢当街跟他吵。 又有点讨厌他了。摸摸自己怀里,出来得急,也没带钱,便想说“回头还你”。 可史文恭也料着她这句话了,微微笑道:“上次弄坏了娘子一根钗儿,这个算我赔的。” 她无语凝噎,嘟囔一句:“那怎么不连里头的珠子一起赔呢?” “娘子若是坚持,小人也只好当这个冤大头。只不过眼下积蓄不多,还请娘子容我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便是。” 她彻底服了。已经走到清静的任店街小尼庵后身,干脆停住脚步,靠墙正色看他。 “史官人,你到底要我怎样?” 史文恭也跟着停下,带着笑意答:“小人说了,娘子不会信。” “你说。” 他沉默片刻,才说:“娘子既然一生好运,小人想跟着沾沾光,免得一个人总触霉头。” 潘小园轻轻咬着下唇。他是不是太习惯转弯抹角的说话,真心实意背后,也要披上一套自私自利的外皮,才觉得安全? 盯着他眼睛,大胆回一句:“你要好运气不是?我给你指条路,包你日后在江湖上一帆风顺,再无烦恼。” 史文恭有些好奇:“请娘子赐教。” 她微微仰头,眼神指着旁边白矾楼呢,招待朝廷宿太尉那几天,泊子里酒山肉海,多是原封未动的,后来给散了附近老乡,我还去抢了好几盒子呢!嘿,那些山大王也真奢遮……” “嘿嘿,梁山泊可是要空啦,以后咱这儿不打仗不剿匪,可算太平啦!” “可北边儿还在打啊……” “嘘!” 方金芝坐在驴车儿里,默默听着百姓言论,斜眼一瞥,流露出些许不屑之情。 为了这么点儿朝廷恩赐,就对狗官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亏得是“上应星魁”的梁山好汉! 潘小园跟她挤在一个车儿里,此时忍不住微微脸红。她自己当然不在乎什么“封妻荫子”、“飞黄腾达”,可梁山上有的是人在乎——远不止宋江一个。她往日既曾以梁山为荣,此时也免不得微微羞耻,说道:“百姓传言定有夸大之处,不能尽信。” 不知梁山眼下是何状况,不敢贸然进入水泊地盘。于是在郓城县下辖的一个小乡村里停车打尖,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一行七人——除了潘小园自己,便是方金芝、包道乙、郑彪三个明教骨干,一路上已经跟新加入的周通、扈三娘混熟,虽然尚有语言障碍,起码磕磕绊绊的相互能听懂。再就是自称来淌浑水的史文恭,虽然无门无派,但见识极广,路上躲避官兵山贼,七成时间是他在拿主意。 当然,当着周通和扈三娘,谁也没有傻到把他的真名透露出来。潘小园只说他是江湖朋友史三郎,此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通纵然想刨根问底,有一天冒冒失失想跟他比试。不知两人是怎么比试的,但周通此后再也不问了。 严冬霜寒,乡野客店小房间里,围着一团火,谁一开口,谁就是口吐白烟。 潘小园低声分析:“听百姓的口吻,一百八人接受招安,一个不少。而且马上接受圣旨,不日便要出兵南下,和明教互相火拼。咱们必须在他们离开水泊之前,把山上的状况弄清楚。” 方金芝听到“和明教互相火拼”,忍不住跟包道乙对望一眼。 潘小园立刻说:“这事连百姓都知道了,侬阿爸不会毫无耳闻,不用担心。” 周通提议:“是不是得派个人先上山去观望观望……” 他提议“派个人”,自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他自从“外派”以来从未回过山,这两天所见所闻,梁山已非复吴下阿蒙,成了高牙大纛、砥兵砺伍的“正规军”,居然颇觉陌生,让他心里也有点犯怵,不敢贸然上山。 包道乙懒洋洋说:“阿拉对梁山地理勿熟个,侬几个谁的轻功高?” 扈三娘冷笑一声:“熟也没用。梁山四面环水,过不了水寨这一关,别想……” 忽然刷的一声响,史文恭猛然起立,钢刀半出鞘。 包道乙吓得往回一缩,顺带把方金芝拉到背后:“侬勿要动刀动枪个……” 史文恭不理他,钢刀摆在桌上,低低问一句:“时迁,是你么?” 潘小园大惊失色,上下左右看看,哪有半个陌生影子。 周通也睁大眼睛,失声叫一声:“时迁兄弟?” 静默半晌,只听房梁上一声轻笑,声音非男非女,紧促尖锐,俨然干戈烈烈。 “倒是好玩。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盗门瓢把子鼓上蚤时迁,纵横江湖多少年,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房梁底下这个史文恭手里。当日史文恭造访梁山,时迁偷听他一句密谋,转眼就让史文恭发现踪迹,狼狈逃窜之间,罗盘都给摔坏了,丢在地上找不着。 此事让时迁视为奇耻大辱,之后金盆洗手三个月,专心提升自我,无心业务。 因此再见着史文恭,时迁也只敢埋汰这么一句。更别提跑回梁山报讯说史文恭原来没死——又没人付钱,何必徒费辛劳。 潘小园转转眼珠,轻声接话:“瓢把子大哥,连日不见——跟着我们多久了?” “没这个闲工夫。”片刻之间,头了几句话,怎的还劳同伴们寻了半夜! 更加不敢小觑这位瓢把子大哥。匆匆回到客店,将大伙集齐。 “咱们出发。边走边说。” 史文恭帮她把那包最沉重的行李背起来。用力一拎,脱了力,直接退后两三步。 作者有话要说:“怎的……轻了这许多?” ` 潘小园将包袱取下来,打开一看,自己出发前带了八百两黄金,整整齐齐一大摞金条,包在布帛里,此时已经所剩无几。 ` 只留下几个形状不太规则的,孤零零躺在原地,想必是被嫌弃不要,算是给她的老顾客折扣。 ` 史文恭这些日子近墨者黑,见钱没了,少见的勃然大怒,冲着空气叫道:“时迁!下次别让我寻着你!” 晋`江`文`学`城 -------------- 一阵旋风般出行, 便找回两个“自己人”。回白矾楼的路上,史文恭一直默默无言。 潘小园倒不太习惯,低声问:“我做的有疏漏么?” “没有。”笑笑,“小人在想, 娘子虽无功夫傍身,却能让那么多江湖好汉死心塌地的听命。就连金芝公主,有事都会和你商量;燕青再狡猾, 不敢杀你——史某身在江湖这么多年,若是能混得有娘子一半的声望, 就不会……” 苦笑一声。潘小园心里给他接一句:就不会像如今一样,江湖上人人喊打, 万事从头再来了。 朝他睿智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史文恭点点头, 表示洗耳恭听。 潘小园瞟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无数堂思想道德课纲列出来。什么真诚待人,什么重义轻利, 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最后淡淡开口, 告诉他:“因为我运气好。” 史文恭:“……” 连句安慰都不带给他的。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那他史文恭天煞孤星的命,可永无翻身之日了。 路过靴鞋店的时候,他停下来, 掏钱买了双崭新的软牛皮靴。走两步, 又看到杂货摊, 扔下钱,拎了个结实的羊皮水袋。 潘小园看出来了,都是出远门用的东西。轻声问:“怎么, 你还是要跟我去梁山?” 史文恭坦坦荡荡:“梁山既乱,我自己想去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怎么算是跟着你呢?” 潘小园苦笑。说不过他。凭自己这点近似于无的本事,赶也赶不走他。 路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忽然凑过来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子小贩。是见了史文恭方才花钱花得不含糊,连忙跑来也跟着推销了。 笑眯眯捧出一方手帕,“官人光顾着自个儿花钱,怎的不给你家娘子也买点儿物件呢?” 嘴还挺甜。见史文恭不搭理,又变出一盒儿钗环耳饰,笑道:“娘子神仙般的容貌,没点儿点缀怎么看得过去。官人别舍不得,你瞧这镶玉梅花双股铜钗儿,好看不贵,只要两百文,还有这个,带流苏……” 史文恭见了铜钗儿,倒是停了脚步,笑道:“倒是别致。” 挑了枚清秀雅致的,也不还价,爽快付钱。那小贩欢欢喜喜的恭维他品位,直接将好看的钗儿双手递到潘小园跟前。 她只得接过了,一旁干瞪眼。这人进入角色还挺快,面不改色顺水推舟,摆明吃准了她不敢当街跟他吵。 又有点讨厌他了。摸摸自己怀里,出来得急,也没带钱,便想说“回头还你”。 可史文恭也料着她这句话了,微微笑道:“上次弄坏了娘子一根钗儿,这个算我赔的。” 她无语凝噎,嘟囔一句:“那怎么不连里头的珠子一起赔呢?” “娘子若是坚持,小人也只好当这个冤大头。只不过眼下积蓄不多,还请娘子容我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便是。” 她彻底服了。已经走到清静的任店街小尼庵后身,干脆停住脚步,靠墙正色看他。 “史官人,你到底要我怎样?” 史文恭也跟着停下,带着笑意答:“小人说了,娘子不会信。” “你说。” 他沉默片刻,才说:“娘子既然一生好运,小人想跟着沾沾光,免得一个人总触霉头。” 潘小园轻轻咬着下唇。他是不是太习惯转弯抹角的说话,真心实意背后,也要披上一套自私自利的外皮,才觉得安全? 盯着他眼睛,大胆回一句:“你要好运气不是?我给你指条路,包你日后在江湖上一帆风顺,再无烦恼。” 史文恭有些好奇:“请娘子赐教。” 她微微仰头,眼神指着旁边白矾楼呢,招待朝廷宿太尉那几天,泊子里酒山肉海,多是原封未动的,后来给散了附近老乡,我还去抢了好几盒子呢!嘿,那些山大王也真奢遮……” “嘿嘿,梁山泊可是要空啦,以后咱这儿不打仗不剿匪,可算太平啦!” “可北边儿还在打啊……” “嘘!” 方金芝坐在驴车儿里,默默听着百姓言论,斜眼一瞥,流露出些许不屑之情。 为了这么点儿朝廷恩赐,就对狗官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亏得是“上应星魁”的梁山好汉! 潘小园跟她挤在一个车儿里,此时忍不住微微脸红。她自己当然不在乎什么“封妻荫子”、“飞黄腾达”,可梁山上有的是人在乎——远不止宋江一个。她往日既曾以梁山为荣,此时也免不得微微羞耻,说道:“百姓传言定有夸大之处,不能尽信。” 不知梁山眼下是何状况,不敢贸然进入水泊地盘。于是在郓城县下辖的一个小乡村里停车打尖,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一行七人——除了潘小园自己,便是方金芝、包道乙、郑彪三个明教骨干,一路上已经跟新加入的周通、扈三娘混熟,虽然尚有语言障碍,起码磕磕绊绊的相互能听懂。再就是自称来淌浑水的史文恭,虽然无门无派,但见识极广,路上躲避官兵山贼,七成时间是他在拿主意。 当然,当着周通和扈三娘,谁也没有傻到把他的真名透露出来。潘小园只说他是江湖朋友史三郎,此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通纵然想刨根问底,有一天冒冒失失想跟他比试。不知两人是怎么比试的,但周通此后再也不问了。 严冬霜寒,乡野客店小房间里,围着一团火,谁一开口,谁就是口吐白烟。 潘小园低声分析:“听百姓的口吻,一百八人接受招安,一个不少。而且马上接受圣旨,不日便要出兵南下,和明教互相火拼。咱们必须在他们离开水泊之前,把山上的状况弄清楚。” 方金芝听到“和明教互相火拼”,忍不住跟包道乙对望一眼。 潘小园立刻说:“这事连百姓都知道了,侬阿爸不会毫无耳闻,不用担心。” 周通提议:“是不是得派个人先上山去观望观望……” 他提议“派个人”,自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他自从“外派”以来从未回过山,这两天所见所闻,梁山已非复吴下阿蒙,成了高牙大纛、砥兵砺伍的“正规军”,居然颇觉陌生,让他心里也有点犯怵,不敢贸然上山。 包道乙懒洋洋说:“阿拉对梁山地理勿熟个,侬几个谁的轻功高?” 扈三娘冷笑一声:“熟也没用。梁山四面环水,过不了水寨这一关,别想……” 忽然刷的一声响,史文恭猛然起立,钢刀半出鞘。 包道乙吓得往回一缩,顺带把方金芝拉到背后:“侬勿要动刀动枪个……” 史文恭不理他,钢刀摆在桌上,低低问一句:“时迁,是你么?” 潘小园大惊失色,上下左右看看,哪有半个陌生影子。 周通也睁大眼睛,失声叫一声:“时迁兄弟?” 静默半晌,只听房梁上一声轻笑,声音非男非女,紧促尖锐,俨然干戈烈烈。 “倒是好玩。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盗门瓢把子鼓上蚤时迁,纵横江湖多少年,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房梁底下这个史文恭手里。当日史文恭造访梁山,时迁偷听他一句密谋,转眼就让史文恭发现踪迹,狼狈逃窜之间,罗盘都给摔坏了,丢在地上找不着。 此事让时迁视为奇耻大辱,之后金盆洗手三个月,专心提升自我,无心业务。 因此再见着史文恭,时迁也只敢埋汰这么一句。更别提跑回梁山报讯说史文恭原来没死——又没人付钱,何必徒费辛劳。 潘小园转转眼珠,轻声接话:“瓢把子大哥,连日不见——跟着我们多久了?” “没这个闲工夫。”片刻之间,头了几句话,怎的还劳同伴们寻了半夜! 更加不敢小觑这位瓢把子大哥。匆匆回到客店,将大伙集齐。 “咱们出发。边走边说。” 史文恭帮她把那包最沉重的行李背起来。用力一拎,脱了力,直接退后两三步。 作者有话要说:“怎的……轻了这许多?” ` 潘小园将包袱取下来,打开一看,自己出发前带了八百两黄金,整整齐齐一大摞金条,包在布帛里,此时已经所剩无几。 ` 只留下几个形状不太规则的,孤零零躺在原地,想必是被嫌弃不要,算是给她的老顾客折扣。 ` 史文恭这些日子近墨者黑,见钱没了,少见的勃然大怒,冲着空气叫道:“时迁!下次别让我寻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5 牢笼 晋`江`文`学`城 -------------- 静悄悄走过东溪村酒店。在苍白的月光下, 高大的缚彩门楼显得阴沉伟岸。 凑近一看,酒店已经关门大吉,门上打了封条。看日期,是约莫十天以前。从窗缝中望进去, 隐约见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也消失不见,显然是永久歇业的架势。只有那十几个菜牌儿从梁上挂下来, 上面是张青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空中飘飘荡荡。 轻车熟路找到隐藏的渡口。两个小喽啰倒是尽忠职守, 双目炯炯地瞭望远处。手中的大刀精光锃亮,身上系着朝廷御赐的绛红腰带, 威风凛凛。 潘小园低声道:“周大哥, 你上。” 周通接受任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吩咐一句:“爷爷要船!” 两个小喽啰一见, 连忙躬身行礼:“大哥, 你怎么……” “费什么话!船来!” 小喽啰赔笑:“大哥,最近山寨规矩严,那个……口令。” 周通不悦。脸混不熟的小喽啰才每次都说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号儿的好汉, 这俩人难道不认得? 又一想, 也许是新来入伙的。自己久不在山寨, 脸生,不能怪他们。 这么一想,就消气了。再重复一遍:“我是桃花山寨里的小霸王周通, 那个……地空星!给我艘船!” 可两个小喽啰十分官僚主义,坚持让周通说口令。周通无法,只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义双全。” 小喽啰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 周通一怔,挠挠头。 “哦,错了错了,那个是我刚上山时的。现在的口令是——”仔细把舌头捋直了,琅琅念出来:“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两个小喽啰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惊道:“这个没错!这个绝对没错!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换了。” 新的口令已经通知了燕青。但他没来得及告诉周通,自己就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里。 两个小喽啰钢刀出鞘,“大哥,对不住……” 话音未落,嗤嗤几声轻响,两人一声不吭,一俯一仰,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周通回头一看,除了潘小园,另外五个人全都已经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剑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别带着两道血。 周通大怒:“你们敢杀我梁山兄弟……” 潘小园赶紧安抚:“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们若是声张起来,咱们没活路。” 接着转过去,对这群武功高强的杂牌军约法三章:“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许伤人杀人。”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气,对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当自己人;史文恭谁都不看在眼里;可说来也怪,眼下这群乌合之众,却都服她潘六娘一个人。 方金芝率先点头:“好。我们是来止战的,能少结梁子就少结。” 芦苇丛里拉出几条小客船。划船摇橹的任务,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几位江南水乡的朋友身上。 船橹贴着水面,波纹扩散,一声未出。 潘小园不跟郑彪客气,轻声指点:“那边离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渔网,不过现在大约已经撤掉了……右边是张顺的寨子,他喜欢在浅水里布刀子……这片芦苇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游,十分感慨,说了一句:“六娘子,当初你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没伤着你?” 潘小园看他一眼,没接话,轻轻叫一声邻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认路,勿要听伊瞎指。” 史文恭:“……你说我什么?” 第三艘船却原地打转。方金芝紧握船桨,皱眉轻声道:“这水和阿拉江南个水弗一样。” 扈三娘忍笑道:“你没划过船吧?我来。” 接过桨,果然慢慢的跟上来了。 潘小园笑着摇头。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圣女从小到大,哪用得着亲自划船? 尽量将水声控制到最低,极慢极慢地推开水波。泊子里经过两年的“可持续渔业”,已经重新有了活蹦乱跳的大鱼。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条两尺来长鲤鱼蹦出水面,差点跃进船里。 谁都不敢吭声。却听到近处小屋里鼾声停了:“谁?” 阮小五。 随后是小七一声呵欠:“大鱼。睡吧。” 几声翻身。郑彪在外面擦擦汗。 可是里面几个姓阮的却迟迟不再打呼噜。外面摇橹的也就不敢动,泥塑木雕似的候着。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块布,遮了面。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里的兄弟,都是跟他照过面的。但凡让人认出来,用不着使太大的本事,几个人合力把他脑袋往水里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呜呼大吉。 听得阮小七叹了口气:“怎么稀里糊涂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给皇帝卖命的,五哥你说,这……唉!” 阮小五趴在枕头上接话:“想那么多做什么。咱老娘不是挺高兴。” “可是……听底下兄弟传言,咱们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见不得人的事换来的!你说咱们堂堂江湖好汉,怎么就让人议论成这样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关禁闭还没关够么!上面大哥们不都说,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就不明白,为啥不能跟方腊一块儿造反了,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就算掉脑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辈子。如今呢,咱们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说了,方腊在南边鱼肉百姓、收捐收税、荒淫残暴,后宫里抢了八千民女,一天轮幸十个,全都剥了衣裳不让跑出去!咱们哪能跟这种人合作!诶,什么声音……” 小七:“大鱼。” 水面上三艘小船微微摇晃。大家非常及时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处。周通低着头,团团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圆睁,无声无息地指手画脚,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这种谣言伊也信! 两兄弟唠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说话声小下去。依稀听得小七盘算:“开拔之前,去看看武松武二哥吧,这次说是病得挺严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话:“……带条鱼……” 呼噜声终于重新响起来。小船静静地继续移动。岸上不时出现明灭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喽啰。小心绕过去。 潘小园出神良久,才想起来提醒:“前面两丛芦苇洲之间,有……有水闸……不止一个……” 周通见她恍惚,隔一条船,同情安慰一句:“武松大哥武功高强,生个病应该没大事儿。” 潘小园点点头,重重出一口气,烦躁不堪。自从识得武松以来,没见他生过病。但若他竟然真的没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严重的情况。 水闸连着缆绳渔网,粗木间布着小刀。若是有船贸然撞上去,慢则被困当中,快则船毁人亡。 好在潘小园也去水寨做过几次客,知晓这机关的厉害。明教几个人也都是做惯水战的,虽然自家的水闸和梁山的不太一样,但触类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郑彪不慌不忙地说:“勿慌。真个有关卡,我去把那机关卸掉。” 可到了潘小园记忆中的地点,布满刀刃的水闸却并没有出现,似乎是被匆匆拆毁了,水面上飘着些木板竹竿。 忽然听到船底下嗒嗒轻响,一艘船碰上了水面上堆积的碎屑。响声如同接力般传到岸上,飞快地引来三五个火把。有人大喝:“谁!” 众人噤声。黑暗中,只听得两艘小船被放下水,几个全副武装的梁山好汉前来探查。还没接近,就呼呼喝喝的大声叫起来:“什么人!”“给我出来!”“怎么通过的岗哨?” 大家慌张互看一眼。兵器握在手里。潘小园觉得这次免不得厮杀了。听那叫喊的声音好熟,似乎是…… 方金芝突然长身而起,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对面船上。那船微微往下一沉。 包道乙和郑彪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危险……” 方金芝在火把和刀刃光芒的笼罩下,不慌不忙跟船上人打了声招呼。 “李俊大哥,长远勿见,侬最近好伐?” 混江龙李俊混了十几年长江,过去年年去明教拜山头,眼下身在山东,闲时也偶尔思乡,想念那些留在江南的小弟们。此时骤然听到异样的口音,精神一振。 再恍惚揉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脱口`爆了句粗:“老卵……” 赶紧打住,让周围小弟把刀收了,自己躬身一拜:“圣女你……你长这么大了……” * * * 长夜难熬。窗外阴风怒号,枯枝败叶拍打着屋檐上瓦片。水泊里隐隐浊浪翻腾,声音在山谷丘壑中回荡,渗入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 “忠义堂”的牌匾孤零零的悬在高空,接一盘冰冷的星光。 宋江连夜失眠,上来吹风。眼看梁山上下都已整顿完毕,大军马上便可开拔,心中感慨万千。 招安的过程何等坎坷。跟在那个宿太尉衣摆后头巴结奉承,水泊外三十里地就侍立迎接;金银珠宝一盘盘送上去,大鱼大肉大吹大擂的办了三天酒席;山上哪个犄角旮旯他要瞧,都得毕恭毕敬地给人家带过去;随口提出哪个桌椅板凳不合建制,规格僭越,立刻就让人给砸个稀巴烂,以表忠心。 兄弟们瞧不起他这副奴才样儿,他知道;自己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未免觉得屁股撅太高。但他能怎么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些事他宋江不去做,难道让林冲鲁和尚去吗? 都是性直刚勇的好汉,自然多有不服。那些不服的里头,多数也都是见识短浅,留恋眼下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从没对山寨的运转和生存上心过;少数觉得不应这么仓促,不应把其他人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这些气节,宋江也都十分理解。拿出天降石碑做理由,翻出今人古人的说教,告诉他们,“顺应天意”、“众所同心”才是正道,大局在上,容不得任性张狂。 这样一群龙精虎猛、桀骜不驯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们屈沉水泊一辈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一次次派兵围剿,梁山资源有限,大伙迟早落得个刀枪之下,死无全尸——如何对得起晁盖当年的托付! 再熬个一年半载,等到大伙军功卓著,一个个有了封赏,穿上绫罗绸缎,喝上官酿好酒,娶上美貌佳人,老父老母的坟冢上有了亮闪闪的追封,他们便会明白他宋江的一片苦心。 如今只有一个倔强死硬的武松,不敬神佛也就算了,偏连那石碑也不认,再放任下去就是动摇军心。只好将他暂时稳住,对外说是生病。以致那宿太尉听说梁山上几个享誉江湖的骨干义士,想要叫来面见一番,也只能少了他,说他病得厉害,实在不适合跟人接触。 不知不觉又叹口气。转角轻微脚步声,走来一个同样睡不着的。 吴用微微吃惊,放下羽毛扇,笑道:“真是天缘凑合,原来宋大哥也在。” 见宋江郁郁不语,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跟着吹了一阵子风,开口道:“一百零八兄弟,向朝廷一个都没少报;人人都加官进禄,身上的通缉令不翼而飞。——大哥做的是曲高和寡之事,何必有蔽伤之忧。” 宋江附和笑两声。知他者吴军师也。 但依旧不得展颜,“北方的战事,算是我们挑起来的吧。武松兄弟那封信……” 吴用胸有成竹道:“世上哪天不在死人。咱们只要梁山兄弟前程似锦,管他别人鹬蚌相争!自古乱世出英雄,没有流血,何来功在千秋?” 见宋江不语,又笑道:“就算那个——嗯,那个大金国狼子野心,能趁机浑水摸鱼,也是不足为虑——曾头市都让咱们梁山荡为平地了不是?何足为惧?” 吴用毕竟书生出身,遇事喜欢宏观分析。在他眼里,曾头市的实力就是大金国的实力。梁山泊的手下败将,忧他作甚? 宋江想想也是。这颗心刚放下,忽然听得山下小有喧闹。紧接着一个心腹头目急急来报:“水寨那边,似有动静!” 宋江忙问:“怎么了?” 这几日寨子里整装待发,大幅的整顿收裁,最后几日做土匪,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水寨中当值的李俊很快赶来了。迅速行礼,汇报:“是兄弟们连夜收拾行装,分行李不均,闹出点不愉快,小打小闹了一场,大哥见笑。” 宋江对李俊的办事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敲打一句:“这么多年老兄弟了,怎的还斤斤计较。咱们江湖豪杰,还是要义气为先。等回头有了军功封赏,还差那一贯两贯钱!” 李俊表示同意,却又抱怨了一句别的:“大哥,朝廷安插在我们水寨的那几个‘监察’,跟弟兄们都合不太来,也不喜欢听号令,兄弟这几日很是头疼。” 宋江也头疼。梁山好汉毕竟是土匪出身,朝廷招安归招安,信不过这群土匪的也不少。因此随着招安圣旨前后,陆陆续续到来梁山的,还有几十个朝廷委派的“监察”,安插到各个寨子里,说是监督协助,其实不过是眼线,负责汇报梁山寨里一切不臣不轨的现象。 这些“监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多数都没有暴露身份,梁山上的人员构成,早就不是昔日的底层百姓为主。眼下的军队里,不乏历次作战中俘虏的官兵,还有投降的、倒戈的、不一而足。要是有人心里尚且忠于朝廷,来当卧底,隐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人发觉的。 像李俊这样的高级头领才知晓他们的存在。然而李俊也只不过熟悉水寨情况,其余寨子里,到底渗透了多少“监察”,姓甚名谁,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宋江自然也不爽朝廷向梁山安插间谍。但招安伊始,仰人鼻息,还得能忍则忍。 安抚李俊:“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是别闹僵了。明日寨子里最后一次临别宴,让能来的兄弟们都来,我念叨几句。” 送走李俊,看看月正中天,还是了无睡意,决定去小黑屋里瞧瞧武松。 大义当头,也只能暂时对不起这位老兄弟。宋江觉得,以武松的性子,被算计了这么一回,必定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谁知每次去“谈心”,他都默默然的一言不发。心情好时,叫声“大哥”,等他唠叨完毕,转身走时,再来句“不送”。懒得说第五个字。 叹口气。让人开锁,推门进去。 “兄弟。” 没听到回音。但听得铁链声响,知他醒了。 “兄弟,还没想通呢?” 武松沉默不语,榻上坐起来,将腕间的链子攥了一攥。 刚被囚进小黑屋时,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武松便是怒气填胸,一拳将身边一个小喽啰打得吐血。此后不知是谁的主意,说他天生神力,个性又倔强无比,纵然一时被囚,万一发起狂性,罔顾兄弟义气,万一再胆敢对大哥动手,难免不酿成千古之恨。 于是将囚禁犯重罪头目的重镣与他戴了,让他打不出拳;再一道铁链给他锁在原地,让他伸不出腿,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之内。 武松骂了两日,挣了多次,知道挣不脱。小黑屋里哪有什么好待遇,酒不管够,饭不管饱,干脆省力。 手上的镣铐坚固,但栓人的铁链是临时寻来,只有两指粗细。到得第三天上,找到墙角一处凸起的青石棱角,慢慢的打磨刮擦。但精钢坚韧,皮肉磨得红肿,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是磨出不到半寸的小缺口。精钢铁箍,依旧牢牢地把他箍在原处。 听见外面宋江的脚步,不做声将铁链挡在身后,嘟嘟囔囔叫一声:“大哥。” 宋江心情复杂,一句句的絮叨心里话。武松一句句听着。 陈词滥调,精简概括出来不外乎三个字:为你好。 也不盼着他答话,末了总结一句:“兄弟,等你想通了,会谢谢我的。” 武松点头,“不送。” 宋江叹气,起身出去。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大哥。” 多少天了,竟然真的等到了他的第五个字。 宋江没回身,“怎么了?” “我就问一句。山上其他人,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 宋江摇摇头。 武松轻轻咬着嘴唇。腕上的钢锁链条相碰,叮咚作响。用手握住那个半寸的小缺口,虎口冰凉。 “那……我女人在东京,日子还好过吗?” 知道她必定也是身陷囹圄。但愿没这种铁链子锁着。 宋江的背影不高大,但此时稳如泰山。 武松没等到答案。钢铐上的凉意慢慢渗进皮肤里。一些尚且新鲜的记忆涌上来,蜻蜓点水般地刺一下心,又让他推开,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还活着吗?” 答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给他。宋江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兄弟早些睡吧。” 武松不再问,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杀人的冲动在身体里鼓荡,七窍百会膻中灵台无一不焚。怒吼一声,尽力一跃,哗啦啦一阵响,被钢铐铁链重重缚回地上,手足生疼。头撞在墙壁上,晕眩不已。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生疼。一忽儿想,干脆就此死了干净!一忽儿又想,要活着。哪怕那铁链一天只能磨掉一分一厘,也要咬牙活着。 是不是坚持原则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是不是一定要将红心染些黑墨,才能活得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煎熬不知多久,却忽然听到身边微弱一声响,似是雏鸟初飞,笨拙落地。紧接着手心一暖,被轻轻托起来。 ` 身边的声音关切又怜惜:“疼不疼?” 晋`江`文`学`城 -------------- 静悄悄走过东溪村酒店。在苍白的月光下, 高大的缚彩门楼显得阴沉伟岸。 凑近一看,酒店已经关门大吉,门上打了封条。看日期,是约莫十天以前。从窗缝中望进去, 隐约见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也消失不见,显然是永久歇业的架势。只有那十几个菜牌儿从梁上挂下来, 上面是张青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空中飘飘荡荡。 轻车熟路找到隐藏的渡口。两个小喽啰倒是尽忠职守, 双目炯炯地瞭望远处。手中的大刀精光锃亮,身上系着朝廷御赐的绛红腰带, 威风凛凛。 潘小园低声道:“周大哥, 你上。” 周通接受任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吩咐一句:“爷爷要船!” 两个小喽啰一见, 连忙躬身行礼:“大哥, 你怎么……” “费什么话!船来!” 小喽啰赔笑:“大哥,最近山寨规矩严,那个……口令。” 周通不悦。脸混不熟的小喽啰才每次都说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号儿的好汉, 这俩人难道不认得? 又一想, 也许是新来入伙的。自己久不在山寨, 脸生,不能怪他们。 这么一想,就消气了。再重复一遍:“我是桃花山寨里的小霸王周通, 那个……地空星!给我艘船!” 可两个小喽啰十分官僚主义,坚持让周通说口令。周通无法,只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义双全。” 小喽啰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 周通一怔,挠挠头。 “哦,错了错了,那个是我刚上山时的。现在的口令是——”仔细把舌头捋直了,琅琅念出来:“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两个小喽啰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惊道:“这个没错!这个绝对没错!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换了。” 新的口令已经通知了燕青。但他没来得及告诉周通,自己就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里。 两个小喽啰钢刀出鞘,“大哥,对不住……” 话音未落,嗤嗤几声轻响,两人一声不吭,一俯一仰,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周通回头一看,除了潘小园,另外五个人全都已经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剑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别带着两道血。 周通大怒:“你们敢杀我梁山兄弟……” 潘小园赶紧安抚:“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们若是声张起来,咱们没活路。” 接着转过去,对这群武功高强的杂牌军约法三章:“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许伤人杀人。”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气,对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当自己人;史文恭谁都不看在眼里;可说来也怪,眼下这群乌合之众,却都服她潘六娘一个人。 方金芝率先点头:“好。我们是来止战的,能少结梁子就少结。” 芦苇丛里拉出几条小客船。划船摇橹的任务,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几位江南水乡的朋友身上。 船橹贴着水面,波纹扩散,一声未出。 潘小园不跟郑彪客气,轻声指点:“那边离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渔网,不过现在大约已经撤掉了……右边是张顺的寨子,他喜欢在浅水里布刀子……这片芦苇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游,十分感慨,说了一句:“六娘子,当初你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没伤着你?” 潘小园看他一眼,没接话,轻轻叫一声邻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认路,勿要听伊瞎指。” 史文恭:“……你说我什么?” 第三艘船却原地打转。方金芝紧握船桨,皱眉轻声道:“这水和阿拉江南个水弗一样。” 扈三娘忍笑道:“你没划过船吧?我来。” 接过桨,果然慢慢的跟上来了。 潘小园笑着摇头。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圣女从小到大,哪用得着亲自划船? 尽量将水声控制到最低,极慢极慢地推开水波。泊子里经过两年的“可持续渔业”,已经重新有了活蹦乱跳的大鱼。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条两尺来长鲤鱼蹦出水面,差点跃进船里。 谁都不敢吭声。却听到近处小屋里鼾声停了:“谁?” 阮小五。 随后是小七一声呵欠:“大鱼。睡吧。” 几声翻身。郑彪在外面擦擦汗。 可是里面几个姓阮的却迟迟不再打呼噜。外面摇橹的也就不敢动,泥塑木雕似的候着。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块布,遮了面。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里的兄弟,都是跟他照过面的。但凡让人认出来,用不着使太大的本事,几个人合力把他脑袋往水里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呜呼大吉。 听得阮小七叹了口气:“怎么稀里糊涂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给皇帝卖命的,五哥你说,这……唉!” 阮小五趴在枕头上接话:“想那么多做什么。咱老娘不是挺高兴。” “可是……听底下兄弟传言,咱们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见不得人的事换来的!你说咱们堂堂江湖好汉,怎么就让人议论成这样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关禁闭还没关够么!上面大哥们不都说,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就不明白,为啥不能跟方腊一块儿造反了,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就算掉脑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辈子。如今呢,咱们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说了,方腊在南边鱼肉百姓、收捐收税、荒淫残暴,后宫里抢了八千民女,一天轮幸十个,全都剥了衣裳不让跑出去!咱们哪能跟这种人合作!诶,什么声音……” 小七:“大鱼。” 水面上三艘小船微微摇晃。大家非常及时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处。周通低着头,团团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圆睁,无声无息地指手画脚,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这种谣言伊也信! 两兄弟唠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说话声小下去。依稀听得小七盘算:“开拔之前,去看看武松武二哥吧,这次说是病得挺严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话:“……带条鱼……” 呼噜声终于重新响起来。小船静静地继续移动。岸上不时出现明灭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喽啰。小心绕过去。 潘小园出神良久,才想起来提醒:“前面两丛芦苇洲之间,有……有水闸……不止一个……” 周通见她恍惚,隔一条船,同情安慰一句:“武松大哥武功高强,生个病应该没大事儿。” 潘小园点点头,重重出一口气,烦躁不堪。自从识得武松以来,没见他生过病。但若他竟然真的没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严重的情况。 水闸连着缆绳渔网,粗木间布着小刀。若是有船贸然撞上去,慢则被困当中,快则船毁人亡。 好在潘小园也去水寨做过几次客,知晓这机关的厉害。明教几个人也都是做惯水战的,虽然自家的水闸和梁山的不太一样,但触类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郑彪不慌不忙地说:“勿慌。真个有关卡,我去把那机关卸掉。” 可到了潘小园记忆中的地点,布满刀刃的水闸却并没有出现,似乎是被匆匆拆毁了,水面上飘着些木板竹竿。 忽然听到船底下嗒嗒轻响,一艘船碰上了水面上堆积的碎屑。响声如同接力般传到岸上,飞快地引来三五个火把。有人大喝:“谁!” 众人噤声。黑暗中,只听得两艘小船被放下水,几个全副武装的梁山好汉前来探查。还没接近,就呼呼喝喝的大声叫起来:“什么人!”“给我出来!”“怎么通过的岗哨?” 大家慌张互看一眼。兵器握在手里。潘小园觉得这次免不得厮杀了。听那叫喊的声音好熟,似乎是…… 方金芝突然长身而起,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对面船上。那船微微往下一沉。 包道乙和郑彪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危险……” 方金芝在火把和刀刃光芒的笼罩下,不慌不忙跟船上人打了声招呼。 “李俊大哥,长远勿见,侬最近好伐?” 混江龙李俊混了十几年长江,过去年年去明教拜山头,眼下身在山东,闲时也偶尔思乡,想念那些留在江南的小弟们。此时骤然听到异样的口音,精神一振。 再恍惚揉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脱口`爆了句粗:“老卵……” 赶紧打住,让周围小弟把刀收了,自己躬身一拜:“圣女你……你长这么大了……” * * * 长夜难熬。窗外阴风怒号,枯枝败叶拍打着屋檐上瓦片。水泊里隐隐浊浪翻腾,声音在山谷丘壑中回荡,渗入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 “忠义堂”的牌匾孤零零的悬在高空,接一盘冰冷的星光。 宋江连夜失眠,上来吹风。眼看梁山上下都已整顿完毕,大军马上便可开拔,心中感慨万千。 招安的过程何等坎坷。跟在那个宿太尉衣摆后头巴结奉承,水泊外三十里地就侍立迎接;金银珠宝一盘盘送上去,大鱼大肉大吹大擂的办了三天酒席;山上哪个犄角旮旯他要瞧,都得毕恭毕敬地给人家带过去;随口提出哪个桌椅板凳不合建制,规格僭越,立刻就让人给砸个稀巴烂,以表忠心。 兄弟们瞧不起他这副奴才样儿,他知道;自己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未免觉得屁股撅太高。但他能怎么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些事他宋江不去做,难道让林冲鲁和尚去吗? 都是性直刚勇的好汉,自然多有不服。那些不服的里头,多数也都是见识短浅,留恋眼下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从没对山寨的运转和生存上心过;少数觉得不应这么仓促,不应把其他人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这些气节,宋江也都十分理解。拿出天降石碑做理由,翻出今人古人的说教,告诉他们,“顺应天意”、“众所同心”才是正道,大局在上,容不得任性张狂。 这样一群龙精虎猛、桀骜不驯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们屈沉水泊一辈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一次次派兵围剿,梁山资源有限,大伙迟早落得个刀枪之下,死无全尸——如何对得起晁盖当年的托付! 再熬个一年半载,等到大伙军功卓著,一个个有了封赏,穿上绫罗绸缎,喝上官酿好酒,娶上美貌佳人,老父老母的坟冢上有了亮闪闪的追封,他们便会明白他宋江的一片苦心。 如今只有一个倔强死硬的武松,不敬神佛也就算了,偏连那石碑也不认,再放任下去就是动摇军心。只好将他暂时稳住,对外说是生病。以致那宿太尉听说梁山上几个享誉江湖的骨干义士,想要叫来面见一番,也只能少了他,说他病得厉害,实在不适合跟人接触。 不知不觉又叹口气。转角轻微脚步声,走来一个同样睡不着的。 吴用微微吃惊,放下羽毛扇,笑道:“真是天缘凑合,原来宋大哥也在。” 见宋江郁郁不语,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跟着吹了一阵子风,开口道:“一百零八兄弟,向朝廷一个都没少报;人人都加官进禄,身上的通缉令不翼而飞。——大哥做的是曲高和寡之事,何必有蔽伤之忧。” 宋江附和笑两声。知他者吴军师也。 但依旧不得展颜,“北方的战事,算是我们挑起来的吧。武松兄弟那封信……” 吴用胸有成竹道:“世上哪天不在死人。咱们只要梁山兄弟前程似锦,管他别人鹬蚌相争!自古乱世出英雄,没有流血,何来功在千秋?” 见宋江不语,又笑道:“就算那个——嗯,那个大金国狼子野心,能趁机浑水摸鱼,也是不足为虑——曾头市都让咱们梁山荡为平地了不是?何足为惧?” 吴用毕竟书生出身,遇事喜欢宏观分析。在他眼里,曾头市的实力就是大金国的实力。梁山泊的手下败将,忧他作甚? 宋江想想也是。这颗心刚放下,忽然听得山下小有喧闹。紧接着一个心腹头目急急来报:“水寨那边,似有动静!” 宋江忙问:“怎么了?” 这几日寨子里整装待发,大幅的整顿收裁,最后几日做土匪,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水寨中当值的李俊很快赶来了。迅速行礼,汇报:“是兄弟们连夜收拾行装,分行李不均,闹出点不愉快,小打小闹了一场,大哥见笑。” 宋江对李俊的办事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敲打一句:“这么多年老兄弟了,怎的还斤斤计较。咱们江湖豪杰,还是要义气为先。等回头有了军功封赏,还差那一贯两贯钱!” 李俊表示同意,却又抱怨了一句别的:“大哥,朝廷安插在我们水寨的那几个‘监察’,跟弟兄们都合不太来,也不喜欢听号令,兄弟这几日很是头疼。” 宋江也头疼。梁山好汉毕竟是土匪出身,朝廷招安归招安,信不过这群土匪的也不少。因此随着招安圣旨前后,陆陆续续到来梁山的,还有几十个朝廷委派的“监察”,安插到各个寨子里,说是监督协助,其实不过是眼线,负责汇报梁山寨里一切不臣不轨的现象。 这些“监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多数都没有暴露身份,梁山上的人员构成,早就不是昔日的底层百姓为主。眼下的军队里,不乏历次作战中俘虏的官兵,还有投降的、倒戈的、不一而足。要是有人心里尚且忠于朝廷,来当卧底,隐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人发觉的。 像李俊这样的高级头领才知晓他们的存在。然而李俊也只不过熟悉水寨情况,其余寨子里,到底渗透了多少“监察”,姓甚名谁,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宋江自然也不爽朝廷向梁山安插间谍。但招安伊始,仰人鼻息,还得能忍则忍。 安抚李俊:“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是别闹僵了。明日寨子里最后一次临别宴,让能来的兄弟们都来,我念叨几句。” 送走李俊,看看月正中天,还是了无睡意,决定去小黑屋里瞧瞧武松。 大义当头,也只能暂时对不起这位老兄弟。宋江觉得,以武松的性子,被算计了这么一回,必定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谁知每次去“谈心”,他都默默然的一言不发。心情好时,叫声“大哥”,等他唠叨完毕,转身走时,再来句“不送”。懒得说第五个字。 叹口气。让人开锁,推门进去。 “兄弟。” 没听到回音。但听得铁链声响,知他醒了。 “兄弟,还没想通呢?” 武松沉默不语,榻上坐起来,将腕间的链子攥了一攥。 刚被囚进小黑屋时,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武松便是怒气填胸,一拳将身边一个小喽啰打得吐血。此后不知是谁的主意,说他天生神力,个性又倔强无比,纵然一时被囚,万一发起狂性,罔顾兄弟义气,万一再胆敢对大哥动手,难免不酿成千古之恨。 于是将囚禁犯重罪头目的重镣与他戴了,让他打不出拳;再一道铁链给他锁在原地,让他伸不出腿,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之内。 武松骂了两日,挣了多次,知道挣不脱。小黑屋里哪有什么好待遇,酒不管够,饭不管饱,干脆省力。 手上的镣铐坚固,但栓人的铁链是临时寻来,只有两指粗细。到得第三天上,找到墙角一处凸起的青石棱角,慢慢的打磨刮擦。但精钢坚韧,皮肉磨得红肿,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是磨出不到半寸的小缺口。精钢铁箍,依旧牢牢地把他箍在原处。 听见外面宋江的脚步,不做声将铁链挡在身后,嘟嘟囔囔叫一声:“大哥。” 宋江心情复杂,一句句的絮叨心里话。武松一句句听着。 陈词滥调,精简概括出来不外乎三个字:为你好。 也不盼着他答话,末了总结一句:“兄弟,等你想通了,会谢谢我的。” 武松点头,“不送。” 宋江叹气,起身出去。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大哥。” 多少天了,竟然真的等到了他的第五个字。 宋江没回身,“怎么了?” “我就问一句。山上其他人,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 宋江摇摇头。 武松轻轻咬着嘴唇。腕上的钢锁链条相碰,叮咚作响。用手握住那个半寸的小缺口,虎口冰凉。 “那……我女人在东京,日子还好过吗?” 知道她必定也是身陷囹圄。但愿没这种铁链子锁着。 宋江的背影不高大,但此时稳如泰山。 武松没等到答案。钢铐上的凉意慢慢渗进皮肤里。一些尚且新鲜的记忆涌上来,蜻蜓点水般地刺一下心,又让他推开,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还活着吗?” 答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给他。宋江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兄弟早些睡吧。” 武松不再问,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杀人的冲动在身体里鼓荡,七窍百会膻中灵台无一不焚。怒吼一声,尽力一跃,哗啦啦一阵响,被钢铐铁链重重缚回地上,手足生疼。头撞在墙壁上,晕眩不已。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生疼。一忽儿想,干脆就此死了干净!一忽儿又想,要活着。哪怕那铁链一天只能磨掉一分一厘,也要咬牙活着。 是不是坚持原则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是不是一定要将红心染些黑墨,才能活得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煎熬不知多久,却忽然听到身边微弱一声响,似是雏鸟初飞,笨拙落地。紧接着手心一暖,被轻轻托起来。 ` 身边的声音关切又怜惜:“疼不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6 夜行 晋`江`文`学`城 ------------- 武松觉得心跳停了一刻。 胸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过了不知多久, 才意识到不是在做梦。 难以置信,整个世界变得荒谬无极。 白日入夜,河汉倒转,轰隆隆地冲刷倾泻出一颗颗璀璨的星, 咆哮着洗过他全身,只留下冰凉柔软,抚过遍体伤痕。 他动动嘴唇, 说了二十多年的话,此时忘了怎么发声。只晓得一个字: “你、你……” 直到怀里一暖, 他的女人将他紧紧抱住,低低的声音带着笑: “我怎么会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二哥?” 猛然转头, 脸颊蹭到她带着淡香气的秀发。心头狂乱地堵着什么东西。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来的?危险!” 声音好嘶哑, 这段日子嗓子倒是歇得够了,方才一声怒吼, 喉咙如刀割般火辣。 潘小园又笑又哭, 摸着他的鬓发胡茬子, 哪里顾得上答,语无伦次说:“没事,别急……我有人……你、你怎么了……” 又是扑的一声轻响。有人身轻如燕地落地, 一声清脆脆的咳嗽, 提醒这儿还有别人呢。 武松一抬头, 借着月光看清了第二个人,这才正常地惊呼一声:“扈三娘?” 扈三娘背后的墙上,小气窗微微洞开, 洒进来一线月光,宽度恰好够一个窈窕的女人钻过。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无疑是被扈三娘从那个窗洞里扔进来的。窗洞离地七尺高,没点功夫底子,硬摔着陆,可见狼狈。 赶紧拍拍她后背,低声问:“可摔疼了没?”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那窗洞不是一直锁着,怎么开了! 潘小园不敢多说多想,简单解释一句:“锁是时迁给开的。你放心,这周围都有朋友守着,先出去再说——你饿不饿?” 扈三娘无语。若说“疼不疼”这句关心尚有些对路子,这第二句问话可有点莫名其妙。又咳嗽一声,提醒:“出不去,铐着呢。” 武松被问了这一句,却是问在心坎儿上,不假思索笑道:“饿惨了,没力气逃——有吃的吗?” 一面说,一面听到自己声音抖起来。想要纵声大笑。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 总算没得意忘形,仰头谢一句扈三娘:“多谢娘子相助!” 扈三娘白他一眼,“两清。” 总算不欠这家伙人情了。总算见他也狼狈了一回。 潘小园已经将那铁链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那个小缺口。捧起来,叫道:“三娘!” 扈三娘轻轻抽出腰间的刀,犹豫着看一眼,“刀是十五贯买的。” 潘小园刚想说“坏了我赔你”,见她已经蓄力待发,对准那缺口便砍。铮的一声响,迸出几星火花。 美人俏眉竖起,一脸失望。 武松道:“刀给我。” 接过刀柄,小缺口铺在石棱角上,刀慢慢扬起来,却突然有些神思恍惚,手上一动不动。 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温温软软的纤细的女人手,胸膛突然起伏得厉害。 这一刀下去,便是选定了该走的路,便是选了兵戈和流血,再无反悔求和的余地。 潘小园见他出神,等了许久,忐忑叫一声:“二哥?” 武松再无犹豫。这么多日子,每日倒是有大把时间静心思考,有些事越想越不明白,但更多的事,却让他想透彻了。 蓄力一斫,左手拼力一扯,只听当当两声响,扈三娘的钢刀迸断,断刀直飞到墙角去,溅出几声回音。脚下铁链断成两截,如同一条死蛇,蜿蜒在地上不动了。 门口守着的小喽啰打个呵欠,慢慢醒过来。 武松霍然起立,低声道:“快走!” 手腕上的钢铐太结实,急切间斫不坏,只能先戴着。脚踝间半截铁链曳地,行走之时,震动作响。 但对他而言,身上已没有丝毫束缚。 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轻松打晕守门的小喽啰。不到明日送早饭时,没人会发现他越狱逃脱。 扈三娘朝南面一指,低声道:“断金亭后小路上,有人接应。我先去通报。” 整个梁山大军完备,严阵以待。星星点点的灯光火光。汇成一枝蓄势待发的箭。身边却是淡淡的蔷薇香,一双明亮的眼,带着些泪花。 武松左右四顾,恍若隔世,有些痴了。 潘小园摇晃他胳膊:“二哥快走!” 这才“嗯”一声,自然而然地去挽她的手。可双手依旧戴着冰冷的铐,只容他将手分开寸许距离。 干脆从上往下一套,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紧紧揽住腰肢,带着她纵身疾奔。 潘小园只觉得身子一轻,突然就被他抱起来,听着耳边呼呼风声掠过。先是笑逐颜开,随后才想起羞和怕,下意识搂紧他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抽抽搭搭的抗议:“别、危险……小心脚底下……当心有人看到,放我……” “就不。” 武松大步行得更快,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不知如何发泄。 总觉得还在恍惚做梦。反倒将她抓得更牢,免得她又跳出他的梦去。 情不自禁低头吻她,“我好欢喜!” * * 断金亭外。郑彪从枯树丛里钻出来,笑眉笑眼,礼数十分周到。 “武乙郎,这回我是真个来做朋友的。” 武松心情舒畅,微一拱手,“好说。” 哗啦一声轻响。郑彪这才看到武松手足上的镣铐。微微一惊。那神色明显是觉得梁山对自家兄弟简直太不够意思。 潘小园依旧被武松圈在胳膊里头。一根链子锁了两个人,十足的丢人现眼。她心里斗争了一小会儿,还是抬起他胳膊,自己钻出来,舒口气,总算不跟他连体了。 但小指头还是偷偷勾着他的。心头满足,笑眯眯说:“就知道他们会亏你的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身上包袱打开,摸出熏牛肉干、腌猪肉脯,一大袋子清水,一股脑捧在他面前。 武松大喜。瞌睡碰到枕头。也只有她,能剑走偏锋地考虑到他的这些需求。 接过来,双手捧着水囊一饮而尽,问:“来了几个?” 头一个要问的自然是她。她怎么来的,她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受欺侮…… 但周围不止他两人,看她神色忸怩,肯定也不好意思在这当口跟他叙旧。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再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于是直接进入备战状态,又低声问一句:“可有杀伤?可惊扰了守寨的人?” 潘小园也低声回:“来了七个。周大哥、三娘……” 说没几句,微光下看到他皱眉头。往下一瞧,大块的肉脯拿在手里,不料锁铐紧密坚固,根本容不得双手分开,更别提将那坚硬的肉脯撕扯成条。已经较了好久的劲了。 心疼他。将熏肉干拿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举高手,自然而然往他嘴里喂。 武松脸一红,管他呢,叼过来就嚼,带着她指头尖儿上的香。旁边郑彪和扈三娘都假装没看见。 连吃了好几口,精神又好了许多。听她一面喂,一面说:“周大哥、三娘、还有郑大哥,我们是潜到二关之上的。底下还有几位……明教圣女……” 方金芝留在金沙滩外。通过李俊,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童氏兄弟,没费什么力气,已经把水泊西南两侧的水寨尽皆控制。 包道乙则直接潜到忠义堂西边小庵房,去找他师弟公孙胜。用他的话说,“伊这小子不够意思,明知他宋老大要对我明教不利个,伊倒隔岸观火看戏,真当我这师兄不存在?” 结果没走几步,旁边黑漆漆的山路上冒出些绿粼粼鬼火。包道乙提着宝剑,大步探过去,这就把正在炼丹的公孙胜给揪出来了。 龇牙咧嘴:“师兄轻点……不要逼我用法术……” 包道乙才不理会,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寿头小赤佬,侬倒是烧一个我看看?——眼巴巴看着阿拉被梁山暗算,侬倒一言不发心安理得,见死不救老自在个!……” 大魔导师被近身相欺,空有一身本事,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告饶投降:“师兄轻声!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清静无为,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是来这里寻个清静的炼丹研习之地,这山寨又不是我家道观!——我不是在帮源洞里旁敲侧击过,让你们仔细提防么?” 包道乙愣了,挠挠脑袋上发髻。似乎确实听说过,当初武松和公孙胜一同被派去江南送信,缔结了南北双方的盟约。武松是准时回山复命了,但公孙胜借口探访名山大川,还在江南耽搁了一阵子,言语中透露出不可对宋江尽信。 当然他是不会明说的,于是每天神神叨叨,什么“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什么“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听得大伙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道德经》里似是而非的“真言”,一句话能有七八种解释。同为道人的包道乙那时候正在东京暗桩里猫着,而方腊身边的大小猛将,多半也是出身绿林、大字不识的直肠子,和梁山的关系又正在蜜月期,如何能听懂他那点佶屈聱牙的暗示。 公孙胜唠叨了几天,自觉做到了自己该做的,这就甩手回了梁山,“清静无为”去了。 这么一提点,包道乙的一肚子气消了五分,说道:“那好,那好!眼下侬晓得怎么办!” 公孙胜双手一搓,拢一团火,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这才发现脖子底下晶晶闪亮,优雅地横了一柄剑尖。 只好喃喃道:“清静无为……我、我继续炼丹好了……” 断金亭畔,潘小园估摸着包道人的行踪,轻声告诉武松:“眼下大约已经上东三关啦。那里是解珍解宝守把,对付得了。” 至于史文恭…… 左右看看,忽然惊出一身汗。他呢?方才一味的跟武松黏在一块儿,竟没注意。 丢谁都行,就是不能丢这个人。赶紧拍拍武松肩膀,“我去亭子下面看看。” 还好史文恭并未走远。转过一个弯,几丈之外一个瘦长身影,一动不动,似是踟蹰不定。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过身,不等她问,开门见山。 “小人先行一步,娘子恕罪。” 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潘小园免不得一丝愧疚,但看他面对的方向,却也并非下山的路。 立刻问他:“你去哪儿?” 对面沉默一阵,才说:“去帮你点小忙,免得明日棘手。” 语气淡淡的,却听出一点兴奋的意思。 潘小园看着他一双狭长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能……能不去么?”厚着脸皮,小声加一句,“你不随在我身边,我、心里、没底……” 史文恭静静地看她,露出一丝微笑。他对她虽然算不上言听计从,但十次里也有九次顺着。唯独这一次,算是那个十分之一的例外。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潘小园知道拦不住。 可没走两步,又慢下来,似是犹豫好久的一句话说出来:“锁铐得想法子快点开了。长期血流郁结不畅,恐终身贻患。到那时,嘿嘿,可连我都不如了。”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史文恭离开,犹豫要不要把他也来蹚浑水的事情告诉武松。但这样一来,要让他不生气,之前的多次纠葛,如何被他相救、跟他合作劫狱,也不得不和盘托出。现在大约没这个时间…… 这个念头刚闪一闪,忽然听到小路上沙沙的脚步声响。周通拽着他的好基友李忠,呼哧带喘的爬上来,跟她正打个照面。 “嫂子,武松大哥救出来了?” 赶紧带他俩上去。周通一见武松就“纳头便拜”,起来把李忠往前一推。 “哥哥,你看,你看!” 李忠披了件厚衣裳,鞋子一样一只,明显睡眼惺忪。看看郑彪,不认识;看看潘小园,疑惑三分;再看到锁铐之中的武松,立刻一个激灵,给吓醒了。 “武……武二哥,你不是生病……” 周通压低声音,更是粗得难听:“这回你可信了吧!哥哥,咱们桃花山寨里的兄弟们,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去打糊涂仗!今儿你是帮我们还是不帮?” 梁山好汉虽然兄弟一体,再加上领导层不厌其烦的游说,招安的举措得到了全体通过。但各人性格背景不同,对于山寨事务,如何能够看法一致。 李忠听完周通、潘小园、郑彪他们七嘴八舌的解释,又看看武松身上精钢粗亮的镣铐,呆了半晌,才说:“要不要……通知鲁师父……” 鲁智深跟李忠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于招安做官也一向不太感冒。 但这个提议立刻被武松否了。 “和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要是怒起来,嚷嚷得全山都知道。” 大家想想也有道理。“策反”工作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潘小园轻声问:“李大哥,张青孙二娘夫妇眼下住在哪儿?烦你去找他们。”话音未落,又想起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个小姑娘——贞姐儿还好?” ` 得到李忠肯定的答复,松口气。 ` 武松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补充:“阮家兄弟可以叫起来。” ` 周通说:“盗门也是我们这边的了。董蜈蚣应该能知晓。” ` 扈三娘脑海里也想到一个人,深吸口气,欲言又止。算了。他应该不爱管这闲事。 ` 潘小园看着扈三娘脸色,眉头一皱,心里也想起另一个人。 ` 不由自主,朝身后黑漆漆的小树林看一眼。 ` —————————— ` ` 元宵节快乐!今天的剧情是不是很应景呢(づ ̄ 3 ̄)づ ` 网上收集+自己胡编了一些有关水浒的灯谜,供大家一笑。谜底明天放 1.木兰凯旋(打《水浒传》人名一) 2.绿化北京(打《水浒传》人名一) 3.哥哥相亲(打《水浒传》人名一) 4.奖杯丢了(打《水浒传》人名一) 5.温酒斩华雄(打《水浒传》人名一) 6.给爷爷让座(打《水浒传》人名一) 7.一路无事故(打《水浒传》人名一) 8.长安一片月(打《水浒传》人名一) 9.桂林山水甲天下(打《水浒传》人名一) 10.中华腾飞(打《水浒传》人物绰号一) 11.白娘子与小青(打《水浒传》人物绰号一) 12.“李逵,把宋江叫来!”(打一成语) 晋`江`文`学`城 ------------- 武松觉得心跳停了一刻。 胸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过了不知多久, 才意识到不是在做梦。 难以置信,整个世界变得荒谬无极。 白日入夜,河汉倒转,轰隆隆地冲刷倾泻出一颗颗璀璨的星, 咆哮着洗过他全身,只留下冰凉柔软,抚过遍体伤痕。 他动动嘴唇, 说了二十多年的话,此时忘了怎么发声。只晓得一个字: “你、你……” 直到怀里一暖, 他的女人将他紧紧抱住,低低的声音带着笑: “我怎么会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二哥?” 猛然转头, 脸颊蹭到她带着淡香气的秀发。心头狂乱地堵着什么东西。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来的?危险!” 声音好嘶哑, 这段日子嗓子倒是歇得够了,方才一声怒吼, 喉咙如刀割般火辣。 潘小园又笑又哭, 摸着他的鬓发胡茬子, 哪里顾得上答,语无伦次说:“没事,别急……我有人……你、你怎么了……” 又是扑的一声轻响。有人身轻如燕地落地, 一声清脆脆的咳嗽, 提醒这儿还有别人呢。 武松一抬头, 借着月光看清了第二个人,这才正常地惊呼一声:“扈三娘?” 扈三娘背后的墙上,小气窗微微洞开, 洒进来一线月光,宽度恰好够一个窈窕的女人钻过。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无疑是被扈三娘从那个窗洞里扔进来的。窗洞离地七尺高,没点功夫底子,硬摔着陆,可见狼狈。 赶紧拍拍她后背,低声问:“可摔疼了没?”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那窗洞不是一直锁着,怎么开了! 潘小园不敢多说多想,简单解释一句:“锁是时迁给开的。你放心,这周围都有朋友守着,先出去再说——你饿不饿?” 扈三娘无语。若说“疼不疼”这句关心尚有些对路子,这第二句问话可有点莫名其妙。又咳嗽一声,提醒:“出不去,铐着呢。” 武松被问了这一句,却是问在心坎儿上,不假思索笑道:“饿惨了,没力气逃——有吃的吗?” 一面说,一面听到自己声音抖起来。想要纵声大笑。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 总算没得意忘形,仰头谢一句扈三娘:“多谢娘子相助!” 扈三娘白他一眼,“两清。” 总算不欠这家伙人情了。总算见他也狼狈了一回。 潘小园已经将那铁链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那个小缺口。捧起来,叫道:“三娘!” 扈三娘轻轻抽出腰间的刀,犹豫着看一眼,“刀是十五贯买的。” 潘小园刚想说“坏了我赔你”,见她已经蓄力待发,对准那缺口便砍。铮的一声响,迸出几星火花。 美人俏眉竖起,一脸失望。 武松道:“刀给我。” 接过刀柄,小缺口铺在石棱角上,刀慢慢扬起来,却突然有些神思恍惚,手上一动不动。 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温温软软的纤细的女人手,胸膛突然起伏得厉害。 这一刀下去,便是选定了该走的路,便是选了兵戈和流血,再无反悔求和的余地。 潘小园见他出神,等了许久,忐忑叫一声:“二哥?” 武松再无犹豫。这么多日子,每日倒是有大把时间静心思考,有些事越想越不明白,但更多的事,却让他想透彻了。 蓄力一斫,左手拼力一扯,只听当当两声响,扈三娘的钢刀迸断,断刀直飞到墙角去,溅出几声回音。脚下铁链断成两截,如同一条死蛇,蜿蜒在地上不动了。 门口守着的小喽啰打个呵欠,慢慢醒过来。 武松霍然起立,低声道:“快走!” 手腕上的钢铐太结实,急切间斫不坏,只能先戴着。脚踝间半截铁链曳地,行走之时,震动作响。 但对他而言,身上已没有丝毫束缚。 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轻松打晕守门的小喽啰。不到明日送早饭时,没人会发现他越狱逃脱。 扈三娘朝南面一指,低声道:“断金亭后小路上,有人接应。我先去通报。” 整个梁山大军完备,严阵以待。星星点点的灯光火光。汇成一枝蓄势待发的箭。身边却是淡淡的蔷薇香,一双明亮的眼,带着些泪花。 武松左右四顾,恍若隔世,有些痴了。 潘小园摇晃他胳膊:“二哥快走!” 这才“嗯”一声,自然而然地去挽她的手。可双手依旧戴着冰冷的铐,只容他将手分开寸许距离。 干脆从上往下一套,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紧紧揽住腰肢,带着她纵身疾奔。 潘小园只觉得身子一轻,突然就被他抱起来,听着耳边呼呼风声掠过。先是笑逐颜开,随后才想起羞和怕,下意识搂紧他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抽抽搭搭的抗议:“别、危险……小心脚底下……当心有人看到,放我……” “就不。” 武松大步行得更快,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不知如何发泄。 总觉得还在恍惚做梦。反倒将她抓得更牢,免得她又跳出他的梦去。 情不自禁低头吻她,“我好欢喜!” * * 断金亭外。郑彪从枯树丛里钻出来,笑眉笑眼,礼数十分周到。 “武乙郎,这回我是真个来做朋友的。” 武松心情舒畅,微一拱手,“好说。” 哗啦一声轻响。郑彪这才看到武松手足上的镣铐。微微一惊。那神色明显是觉得梁山对自家兄弟简直太不够意思。 潘小园依旧被武松圈在胳膊里头。一根链子锁了两个人,十足的丢人现眼。她心里斗争了一小会儿,还是抬起他胳膊,自己钻出来,舒口气,总算不跟他连体了。 但小指头还是偷偷勾着他的。心头满足,笑眯眯说:“就知道他们会亏你的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身上包袱打开,摸出熏牛肉干、腌猪肉脯,一大袋子清水,一股脑捧在他面前。 武松大喜。瞌睡碰到枕头。也只有她,能剑走偏锋地考虑到他的这些需求。 接过来,双手捧着水囊一饮而尽,问:“来了几个?” 头一个要问的自然是她。她怎么来的,她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受欺侮…… 但周围不止他两人,看她神色忸怩,肯定也不好意思在这当口跟他叙旧。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再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于是直接进入备战状态,又低声问一句:“可有杀伤?可惊扰了守寨的人?” 潘小园也低声回:“来了七个。周大哥、三娘……” 说没几句,微光下看到他皱眉头。往下一瞧,大块的肉脯拿在手里,不料锁铐紧密坚固,根本容不得双手分开,更别提将那坚硬的肉脯撕扯成条。已经较了好久的劲了。 心疼他。将熏肉干拿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举高手,自然而然往他嘴里喂。 武松脸一红,管他呢,叼过来就嚼,带着她指头尖儿上的香。旁边郑彪和扈三娘都假装没看见。 连吃了好几口,精神又好了许多。听她一面喂,一面说:“周大哥、三娘、还有郑大哥,我们是潜到二关之上的。底下还有几位……明教圣女……” 方金芝留在金沙滩外。通过李俊,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童氏兄弟,没费什么力气,已经把水泊西南两侧的水寨尽皆控制。 包道乙则直接潜到忠义堂西边小庵房,去找他师弟公孙胜。用他的话说,“伊这小子不够意思,明知他宋老大要对我明教不利个,伊倒隔岸观火看戏,真当我这师兄不存在?” 结果没走几步,旁边黑漆漆的山路上冒出些绿粼粼鬼火。包道乙提着宝剑,大步探过去,这就把正在炼丹的公孙胜给揪出来了。 龇牙咧嘴:“师兄轻点……不要逼我用法术……” 包道乙才不理会,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寿头小赤佬,侬倒是烧一个我看看?——眼巴巴看着阿拉被梁山暗算,侬倒一言不发心安理得,见死不救老自在个!……” 大魔导师被近身相欺,空有一身本事,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告饶投降:“师兄轻声!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清静无为,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是来这里寻个清静的炼丹研习之地,这山寨又不是我家道观!——我不是在帮源洞里旁敲侧击过,让你们仔细提防么?” 包道乙愣了,挠挠脑袋上发髻。似乎确实听说过,当初武松和公孙胜一同被派去江南送信,缔结了南北双方的盟约。武松是准时回山复命了,但公孙胜借口探访名山大川,还在江南耽搁了一阵子,言语中透露出不可对宋江尽信。 当然他是不会明说的,于是每天神神叨叨,什么“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什么“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听得大伙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道德经》里似是而非的“真言”,一句话能有七八种解释。同为道人的包道乙那时候正在东京暗桩里猫着,而方腊身边的大小猛将,多半也是出身绿林、大字不识的直肠子,和梁山的关系又正在蜜月期,如何能听懂他那点佶屈聱牙的暗示。 公孙胜唠叨了几天,自觉做到了自己该做的,这就甩手回了梁山,“清静无为”去了。 这么一提点,包道乙的一肚子气消了五分,说道:“那好,那好!眼下侬晓得怎么办!” 公孙胜双手一搓,拢一团火,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这才发现脖子底下晶晶闪亮,优雅地横了一柄剑尖。 只好喃喃道:“清静无为……我、我继续炼丹好了……” 断金亭畔,潘小园估摸着包道人的行踪,轻声告诉武松:“眼下大约已经上东三关啦。那里是解珍解宝守把,对付得了。” 至于史文恭…… 左右看看,忽然惊出一身汗。他呢?方才一味的跟武松黏在一块儿,竟没注意。 丢谁都行,就是不能丢这个人。赶紧拍拍武松肩膀,“我去亭子下面看看。” 还好史文恭并未走远。转过一个弯,几丈之外一个瘦长身影,一动不动,似是踟蹰不定。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过身,不等她问,开门见山。 “小人先行一步,娘子恕罪。” 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潘小园免不得一丝愧疚,但看他面对的方向,却也并非下山的路。 立刻问他:“你去哪儿?” 对面沉默一阵,才说:“去帮你点小忙,免得明日棘手。” 语气淡淡的,却听出一点兴奋的意思。 潘小园看着他一双狭长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能……能不去么?”厚着脸皮,小声加一句,“你不随在我身边,我、心里、没底……” 史文恭静静地看她,露出一丝微笑。他对她虽然算不上言听计从,但十次里也有九次顺着。唯独这一次,算是那个十分之一的例外。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潘小园知道拦不住。 可没走两步,又慢下来,似是犹豫好久的一句话说出来:“锁铐得想法子快点开了。长期血流郁结不畅,恐终身贻患。到那时,嘿嘿,可连我都不如了。”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史文恭离开,犹豫要不要把他也来蹚浑水的事情告诉武松。但这样一来,要让他不生气,之前的多次纠葛,如何被他相救、跟他合作劫狱,也不得不和盘托出。现在大约没这个时间…… 这个念头刚闪一闪,忽然听到小路上沙沙的脚步声响。周通拽着他的好基友李忠,呼哧带喘的爬上来,跟她正打个照面。 “嫂子,武松大哥救出来了?” 赶紧带他俩上去。周通一见武松就“纳头便拜”,起来把李忠往前一推。 “哥哥,你看,你看!” 李忠披了件厚衣裳,鞋子一样一只,明显睡眼惺忪。看看郑彪,不认识;看看潘小园,疑惑三分;再看到锁铐之中的武松,立刻一个激灵,给吓醒了。 “武……武二哥,你不是生病……” 周通压低声音,更是粗得难听:“这回你可信了吧!哥哥,咱们桃花山寨里的兄弟们,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去打糊涂仗!今儿你是帮我们还是不帮?” 梁山好汉虽然兄弟一体,再加上领导层不厌其烦的游说,招安的举措得到了全体通过。但各人性格背景不同,对于山寨事务,如何能够看法一致。 李忠听完周通、潘小园、郑彪他们七嘴八舌的解释,又看看武松身上精钢粗亮的镣铐,呆了半晌,才说:“要不要……通知鲁师父……” 鲁智深跟李忠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于招安做官也一向不太感冒。 但这个提议立刻被武松否了。 “和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要是怒起来,嚷嚷得全山都知道。” 大家想想也有道理。“策反”工作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潘小园轻声问:“李大哥,张青孙二娘夫妇眼下住在哪儿?烦你去找他们。”话音未落,又想起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个小姑娘——贞姐儿还好?” ` 得到李忠肯定的答复,松口气。 ` 武松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补充:“阮家兄弟可以叫起来。” ` 周通说:“盗门也是我们这边的了。董蜈蚣应该能知晓。” ` 扈三娘脑海里也想到一个人,深吸口气,欲言又止。算了。他应该不爱管这闲事。 ` 潘小园看着扈三娘脸色,眉头一皱,心里也想起另一个人。 ` 不由自主,朝身后黑漆漆的小树林看一眼。 ` —————————— ` ` 元宵节快乐!今天的剧情是不是很应景呢(づ ̄ 3 ̄)づ ` 网上收集+自己胡编了一些有关水浒的灯谜,供大家一笑。谜底明天放 1.木兰凯旋(打《水浒传》人名一) 2.绿化北京(打《水浒传》人名一) 3.哥哥相亲(打《水浒传》人名一) 4.奖杯丢了(打《水浒传》人名一) 5.温酒斩华雄(打《水浒传》人名一) 6.给爷爷让座(打《水浒传》人名一) 7.一路无事故(打《水浒传》人名一) 8.长安一片月(打《水浒传》人名一) 9.桂林山水甲天下(打《水浒传》人名一) 10.中华腾飞(打《水浒传》人物绰号一) 11.白娘子与小青(打《水浒传》人物绰号一) 12.“李逵,把宋江叫来!”(打一成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7 变故 梁山好汉上应星魁, 座次天定,谁在先,谁在后,谁比谁高一头, 都明明白白地刻在那天降石碑上。 然而座次的排序也有讲究。除了几位元老资格的好汉,排在前头的“天罡”,大多数是出身上层的朝廷命官, 有不少是战败被俘上梁山,得到宋江的保证, 只是“暂居山寨,等朝廷见用, 受了招安, 再尽忠报国不迟”,才同意入伙的。这些人自然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招安, 也是万万不介意攻打方腊, 和江湖朋友“同室操戈”的。至于那封卖了整个大宋北方边疆的密信, 宋江没让太多人知道。但就算他们知道,态度如何,也很难说。 而那些真正率性的江湖糙汉糙娘们, 即便是山寨元老, 座次也排得颇低, 在山寨里越来越没有话语权。这些人纵然不喜招安投军,也只能是随大流。谁让自己的“座次”低,也许见识上确实比不过那些读过兵书的将军们吧。 再说, 抛却什么“义气”、“良心”,穿上了朝廷御赐的衣裳鞋帽,对着宣圣旨的官儿磕了几个头,是不是也算光宗耀祖了? 今日山上最后一次设宴,大伙最后一次以兄弟的身份聚在一起快活。人人心知肚明,喝了这顿酒,便是金盆洗手,和这个鲸波怒浪的“江湖”彻底一别不见,从此绿林中,便再没有“梁山好汉”这个名头。 忠义堂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大伙多少都心情复杂,有些惆怅。小喽啰来回来去的倒酒,脚步声在厅柱间回响,那回音格外清晰。 宋江从容进门,顺着长条桌子一路走过去。大家纷纷起立打招呼。 “宋大哥。” “公明哥哥。” “宋江哥哥。” 宋江挥挥手,让兄弟们各自坐下,该喝酒喝酒,该吃茶吃茶。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环顾厅堂,尚有一半兄弟还没到齐,座位上空空荡荡的,可见懈怠。 宋江叹口气。过去那个团结热闹的梁山似乎离得远了。放在他刚上山那会儿,一说“聚义厅里开酒宴”,山上山下,闻着酒味儿就一哄而来,一个个比戴宗跑得快;酒至半酣,兄弟情深,划拳行令的、一诉衷肠的、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的、互相不服约着打架的,众生百态,什么样儿的没有。一场酒下来,一个个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过一天酒醒了,又是一群生死相随好兄弟。 现在呢,山上人多了,军队强了,钱够花了,房舍屋宇整修得富丽堂皇,可兄弟之间,若有若无的分出了派系等级,喝酒之前,得先按规矩敬上一圈;落座的次序也开始讲究,谁坐下,谁不敢坐,恨不得把屁股编上号;更别提,那些入伙的朝廷降将更是带来了些官场的坏习气,偶尔喝大了舌头,还会叫出别人过去的官衔军衔来,气氛好不尴尬。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里便可,该向前的时候,决不能畏难后退。 轻声咳嗽,听到厅堂里静下来。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傻大个兀自闹哄哄,被旁边人捅一拳,也赶紧消停下来。 宋江笑呵呵穿梭席间,每个人都勉励了几句。 “兄弟们,行装收拾得如何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答。无非是“大哥放心,我们一定能准时出发”之类。 只有李逵叫了一声:“公明哥哥,凭什么他们能有每人五十贯的安家费,俺铁牛却一文钱都没落到?难道那皇帝老儿也是个看脸的,相貌文秀的小白脸,还额外有封赏不成?” 此言一出,大伙哄然大笑。宋江笑道:“那是安置家眷老小的钱,也不是圣上出的,用的乃是山寨的库存。你又没有老婆孩子,要这钱有什么用?” 有他这么一打岔,气氛才逐渐热络起来。几个糙汉凑趣笑道:“铁牛大哥,你要想领那五十贯也容易,赶紧下山抢个媳妇来就成了!” 更有人忘形,笑道:“说真的,趁咱们还是反贼土匪,抢个女人又怎地。等回头穿上官袍啊,那可就是犯法犯罪,要坐牢喽!” 这话说得过分了。宋江脸一沉,“兄弟如何出此言?咱们既受了招安,便已经是国家的人,得时刻想着尽忠守法才是,留着旧时强盗习气,等着让那些大官抓咱们把柄呢?”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气氛一下子冷了。 宋江趁机敲打,又说:“宋江是郓城小吏出身,犯下重罪,托赖众弟兄救护扶持,尊我为头,今日许身国家,得为朝廷良臣。多少双眼睛盯着,兄弟们万万不可忘记,使不得以前的旧脾气。就算日后出人头地,也万不可得意忘形,授人把柄。咱们是梁山泊的义士,不管身份高低,一定要记桩光明磊落’这四个字,方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祖宗……”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悦诚服,笑道:“还是宋大哥有见地。” 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梁山泊的义士,如何便是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了?” 声音雄浑矫健,在一派温吞气氛中,有如穿云裂石,直击人心。不少人当即转过头去,当即一惊一喜:“武松兄弟?” 喜的是这人不是传闻病重多日,此时生气勃勃的出现,大伙纷纷招呼:“嘿,这是听说宋大哥设宴,他也等不及了!兄弟进来!” 惊的是他那句话。便有几个人皱眉不语,想着他许是憋闷久了,闹脾气呢。 林冲做和事佬,微微责怪的语气:“兄弟瞎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坐下喝一碗酒。” 只有宋江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用迅速对望一眼,手头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第一反应是有内鬼。他力气再大,赤手空拳,挣不断两指粗的铁链。 左右看看,刚要吩咐什么,武松已经大踏步迈进来,威风凛凛的在厅中一站,整个忠义堂都嗅出些许杀气来。 “宋大哥,兄弟再问一句,你敢说眼下的水泊梁山,事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 铁链曳地,铮铮有声。这才有人看清楚他手上镣铐,此起彼伏的惊呼。 宋江厉声道:“你站住!你来做什么!” 吴用附和:“要对宋大哥无礼么!给我轰出去!” 忠义堂内众人大多一头雾水,当即有几个不假思索的听令,乱哄哄嚷道:“武二郎,你失心疯了!敢这么对宋大哥说话!” 站起来便要去轰他出去。却忽然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李忠陪着小心说:“兄弟急什么。” 此时又有几个人睡够了懒觉,来忠义堂赴宴喝酒。见了厅中一片肃杀气氛,也是一惊。 张青孙二娘坐在门口,悄没声上前,将新来的人拉到一边,高声朝里面叫道:“武兄弟冷静些儿个,莫要轻举妄动!” 似乎是冲着武松说的,手底下却把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牢牢地把住了。 武松虎目含威,飞快地环视众人脸色,一扯手中的铁链,朗声道:“大哥若是真的光明磊落,何惧武松一言?你是为了兄弟们前程着想没错,但为了这份前程,不惜挑起北疆与江南两重战火,让多少无辜之人牵连送命,敢问大哥,你心安吗?” 吴用急叫道:“这厮病了,胡言乱语乱伤人,因此才下令锁住,免得他发狂发癫。吕兄弟,郭兄弟,给我把他拿下!” 这人双手锁着,施展不出武功,怕他作甚! 吕方郭盛听令上前,一左一右,“武兄,得罪!” 武松岿然不动,沉声道:“兄弟们要是觉得我胡言乱语,那就放马过来。咱们混江湖的,讲的是披肝沥胆、诚心正意,大伙都生着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玩不起指鹿为马那一套!” 一句话的光景,情势瞬息万变。在他说“放马过来”的时候,已有三五人真的放马过来,几双拳头同时击到。武松凝神聚力,将吕方郭盛一边一个甩脱出去。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正应和他那句“披肝沥胆”。等说到“指鹿为马”的时候,脚底下连环两步,伴随着铁链的刷刷声,轻轻将项充李衮踢开去。最后“套”字弹出舌尖,双腕间铐子轻轻一磕,正中石勇后脑勺,七尺大汉,软绵绵晕在地上。 宋江简直惊呆。武松双手戴铐,束手缚脚,行动不便;但没有双手,尚有肩、肘、胯、腿,方才那几下却是跌扑滚翻,兔起鹤落,前所未见的险中求胜。 而且明显的手下留情,五个梁山好汉一圈儿倒在他身周,挣扎不起来。郭盛晕倒之前还不忘龇牙咧嘴地赞一声:“武二郎身手好……俊。” 江湖儿女性情耿直,见了好手段,就算是性命相拼的敌人,也不吝惜一声叫好。 武松一个抱歉的眼神递过去,上前一步,“宋大哥。” 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和他公开翻脸。但必须在众兄弟面前,堂堂正正的道出自己的来意,一点花招都不能使。 身边众好汉已经开始犹豫了。不是没见过武松揍人,但今日揍得尤其干脆利落。自从参透了周老先生的“补遗”,他被囚时日夜得闲,更是暗自用功,排遣心中郁结,此时的武松,已是远胜当年之勇。 宋江不自觉向后退一步,急急吩咐身边心腹:“去叫人!叫多点人!” 他倒不怕武松。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武松是如何脱困的,眼下暂且没空追究。但看身边众兄弟神色,竟似有附和着微微点头的。梁山说大不大,私底下的小道消息,传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头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便是再掩耳盗铃的人,也无法装不知道了。 宋江森然道:“兄弟好不懂事!你不就是不愿招安?这些日子里,老哥哥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咱们梁山走到今日不容易,你要干干净净磊磊落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天地,可——可国家对得起我们吗?……” 一番话说到不少人的伤心之处。林冲、杨志等几个被昏君昏官坑惨过的,暗自点头。杨志便要起身劝。 此时几个亲随早赶来,忠义堂里人越聚越多。花荣立在门口,剑眉一竖,叫道:“武二哥休得造次!” 宋江环视四周,娓娓道:“在座的各位兄弟们,哪个不是让国家欠着良心债?哪个没让贪官污吏坑过,没被卑鄙小人打压过?倘若国家政治清明,大伙安居乐业,哪还会有今日的水泊梁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大厅东南角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冷笑,面目陌生的白衣女郎亭亭而立,竟无人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那就去杀贪官污吏、卑鄙小人,勿就成了?国家弗得好,还非要做国家个鹰犬,去跟江南绿林互相火并,岂不是南辕北辙?梁山个英雄好汉,果然是容易糊弄呢。” 方金芝有备而来,一口吴语让她硬生生掰出了七分山东腔。大部分人听闻她言,立刻就是火气冲天。 “这小娘们是谁!” “怎么进来的!” “敢对俺们梁山好汉出言不逊!” 来忠义堂喝酒的好汉都是不带兵刃的,此时几个人同时奔到墙边,抄起杆棒,呼啦啦一大片。 但见方金芝神色冷静,就冲她方才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忠义堂的做派,还真不敢贸然上去动手。 方金芝朝众好汉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我代方教主向众位大哥致意。小女子以人格担保,我们江南明教六州五十二县,英豪聚义、藏龙卧虎、杀官济民、重义轻利,与梁山的大哥们同气连枝。虽然做得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起码没有欺压百姓,也没有……” 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瞥了一眼宋江,嘴角浮起冷笑,大大方方继续:“也没有抢了八千民女藏来宫里寻欢作乐。阿拉江南今年遭灾,粮食紧缺,养不起这许多闲人。” 众好汉哗然,只有半数在叫骂。另外一半,见了她这等从容利落的江湖范儿,比起孙二娘、顾大嫂也毫不逊色,不自觉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人家明教的人亲自现身说法,倘若她说的是真,这次南征,岂非师出无名了?江湖上让人看笑话! 吴用把地上的羽毛扇捡起来,心中飞快盘算。被渗透到这份上,已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释。眼看大厅里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大多数人还没能捋清眼前的变故。 “这是敌人派人来离间我们梁山!反间计!山上有他们的细作!兄弟们休要被蒙蔽了,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才提前派人来扰乱军心,无耻下作,通敌陷害,大、大伙休要入人彀中!先……先把这婆娘捉起来再说!” “慢着!”脆生生的声音竟不是来自明教圣女,“无耻下作、通敌陷害的到底是谁?人家把咱们梁山当朋友,咱们梁山上却有人不怀好意,向官府告密,将方小娘子送进大牢,差点便丢了脑袋!若非这份投名状,招安哪能这么顺利?大哥们倒是评评这个理儿,出卖江湖同道换来的一。 而那些真正率性的江湖糙汉糙娘们, 即便是山寨元老, 座次也排得颇低, 在山寨里越来越没有话语权。这些人纵然不喜招安投军,也只能是随大流。谁让自己的“座次”低,也许见识上确实比不过那些读过兵书的将军们吧。 再说, 抛却什么“义气”、“良心”,穿上了朝廷御赐的衣裳鞋帽,对着宣圣旨的官儿磕了几个头,是不是也算光宗耀祖了? 今日山上最后一次设宴,大伙最后一次以兄弟的身份聚在一起快活。人人心知肚明,喝了这顿酒,便是金盆洗手,和这个鲸波怒浪的“江湖”彻底一别不见,从此绿林中,便再没有“梁山好汉”这个名头。 忠义堂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大伙多少都心情复杂,有些惆怅。小喽啰来回来去的倒酒,脚步声在厅柱间回响,那回音格外清晰。 宋江从容进门,顺着长条桌子一路走过去。大家纷纷起立打招呼。 “宋大哥。” “公明哥哥。” “宋江哥哥。” 宋江挥挥手,让兄弟们各自坐下,该喝酒喝酒,该吃茶吃茶。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环顾厅堂,尚有一半兄弟还没到齐,座位上空空荡荡的,可见懈怠。 宋江叹口气。过去那个团结热闹的梁山似乎离得远了。放在他刚上山那会儿,一说“聚义厅里开酒宴”,山上山下,闻着酒味儿就一哄而来,一个个比戴宗跑得快;酒至半酣,兄弟情深,划拳行令的、一诉衷肠的、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的、互相不服约着打架的,众生百态,什么样儿的没有。一场酒下来,一个个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过一天酒醒了,又是一群生死相随好兄弟。 现在呢,山上人多了,军队强了,钱够花了,房舍屋宇整修得富丽堂皇,可兄弟之间,若有若无的分出了派系等级,喝酒之前,得先按规矩敬上一圈;落座的次序也开始讲究,谁坐下,谁不敢坐,恨不得把屁股编上号;更别提,那些入伙的朝廷降将更是带来了些官场的坏习气,偶尔喝大了舌头,还会叫出别人过去的官衔军衔来,气氛好不尴尬。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里便可,该向前的时候,决不能畏难后退。 轻声咳嗽,听到厅堂里静下来。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傻大个兀自闹哄哄,被旁边人捅一拳,也赶紧消停下来。 宋江笑呵呵穿梭席间,每个人都勉励了几句。 “兄弟们,行装收拾得如何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答。无非是“大哥放心,我们一定能准时出发”之类。 只有李逵叫了一声:“公明哥哥,凭什么他们能有每人五十贯的安家费,俺铁牛却一文钱都没落到?难道那皇帝老儿也是个看脸的,相貌文秀的小白脸,还额外有封赏不成?” 此言一出,大伙哄然大笑。宋江笑道:“那是安置家眷老小的钱,也不是圣上出的,用的乃是山寨的库存。你又没有老婆孩子,要这钱有什么用?” 有他这么一打岔,气氛才逐渐热络起来。几个糙汉凑趣笑道:“铁牛大哥,你要想领那五十贯也容易,赶紧下山抢个媳妇来就成了!” 更有人忘形,笑道:“说真的,趁咱们还是反贼土匪,抢个女人又怎地。等回头穿上官袍啊,那可就是犯法犯罪,要坐牢喽!” 这话说得过分了。宋江脸一沉,“兄弟如何出此言?咱们既受了招安,便已经是国家的人,得时刻想着尽忠守法才是,留着旧时强盗习气,等着让那些大官抓咱们把柄呢?”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气氛一下子冷了。 宋江趁机敲打,又说:“宋江是郓城小吏出身,犯下重罪,托赖众弟兄救护扶持,尊我为头,今日许身国家,得为朝廷良臣。多少双眼睛盯着,兄弟们万万不可忘记,使不得以前的旧脾气。就算日后出人头地,也万不可得意忘形,授人把柄。咱们是梁山泊的义士,不管身份高低,一定要记桩光明磊落’这四个字,方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祖宗……”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悦诚服,笑道:“还是宋大哥有见地。” 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梁山泊的义士,如何便是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了?” 声音雄浑矫健,在一派温吞气氛中,有如穿云裂石,直击人心。不少人当即转过头去,当即一惊一喜:“武松兄弟?” 喜的是这人不是传闻病重多日,此时生气勃勃的出现,大伙纷纷招呼:“嘿,这是听说宋大哥设宴,他也等不及了!兄弟进来!” 惊的是他那句话。便有几个人皱眉不语,想着他许是憋闷久了,闹脾气呢。 林冲做和事佬,微微责怪的语气:“兄弟瞎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坐下喝一碗酒。” 只有宋江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用迅速对望一眼,手头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第一反应是有内鬼。他力气再大,赤手空拳,挣不断两指粗的铁链。 左右看看,刚要吩咐什么,武松已经大踏步迈进来,威风凛凛的在厅中一站,整个忠义堂都嗅出些许杀气来。 “宋大哥,兄弟再问一句,你敢说眼下的水泊梁山,事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 铁链曳地,铮铮有声。这才有人看清楚他手上镣铐,此起彼伏的惊呼。 宋江厉声道:“你站住!你来做什么!” 吴用附和:“要对宋大哥无礼么!给我轰出去!” 忠义堂内众人大多一头雾水,当即有几个不假思索的听令,乱哄哄嚷道:“武二郎,你失心疯了!敢这么对宋大哥说话!” 站起来便要去轰他出去。却忽然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李忠陪着小心说:“兄弟急什么。” 此时又有几个人睡够了懒觉,来忠义堂赴宴喝酒。见了厅中一片肃杀气氛,也是一惊。 张青孙二娘坐在门口,悄没声上前,将新来的人拉到一边,高声朝里面叫道:“武兄弟冷静些儿个,莫要轻举妄动!” 似乎是冲着武松说的,手底下却把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牢牢地把住了。 武松虎目含威,飞快地环视众人脸色,一扯手中的铁链,朗声道:“大哥若是真的光明磊落,何惧武松一言?你是为了兄弟们前程着想没错,但为了这份前程,不惜挑起北疆与江南两重战火,让多少无辜之人牵连送命,敢问大哥,你心安吗?” 吴用急叫道:“这厮病了,胡言乱语乱伤人,因此才下令锁住,免得他发狂发癫。吕兄弟,郭兄弟,给我把他拿下!” 这人双手锁着,施展不出武功,怕他作甚! 吕方郭盛听令上前,一左一右,“武兄,得罪!” 武松岿然不动,沉声道:“兄弟们要是觉得我胡言乱语,那就放马过来。咱们混江湖的,讲的是披肝沥胆、诚心正意,大伙都生着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玩不起指鹿为马那一套!” 一句话的光景,情势瞬息万变。在他说“放马过来”的时候,已有三五人真的放马过来,几双拳头同时击到。武松凝神聚力,将吕方郭盛一边一个甩脱出去。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正应和他那句“披肝沥胆”。等说到“指鹿为马”的时候,脚底下连环两步,伴随着铁链的刷刷声,轻轻将项充李衮踢开去。最后“套”字弹出舌尖,双腕间铐子轻轻一磕,正中石勇后脑勺,七尺大汉,软绵绵晕在地上。 宋江简直惊呆。武松双手戴铐,束手缚脚,行动不便;但没有双手,尚有肩、肘、胯、腿,方才那几下却是跌扑滚翻,兔起鹤落,前所未见的险中求胜。 而且明显的手下留情,五个梁山好汉一圈儿倒在他身周,挣扎不起来。郭盛晕倒之前还不忘龇牙咧嘴地赞一声:“武二郎身手好……俊。” 江湖儿女性情耿直,见了好手段,就算是性命相拼的敌人,也不吝惜一声叫好。 武松一个抱歉的眼神递过去,上前一步,“宋大哥。” 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和他公开翻脸。但必须在众兄弟面前,堂堂正正的道出自己的来意,一点花招都不能使。 身边众好汉已经开始犹豫了。不是没见过武松揍人,但今日揍得尤其干脆利落。自从参透了周老先生的“补遗”,他被囚时日夜得闲,更是暗自用功,排遣心中郁结,此时的武松,已是远胜当年之勇。 宋江不自觉向后退一步,急急吩咐身边心腹:“去叫人!叫多点人!” 他倒不怕武松。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武松是如何脱困的,眼下暂且没空追究。但看身边众兄弟神色,竟似有附和着微微点头的。梁山说大不大,私底下的小道消息,传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头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便是再掩耳盗铃的人,也无法装不知道了。 宋江森然道:“兄弟好不懂事!你不就是不愿招安?这些日子里,老哥哥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咱们梁山走到今日不容易,你要干干净净磊磊落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天地,可——可国家对得起我们吗?……” 一番话说到不少人的伤心之处。林冲、杨志等几个被昏君昏官坑惨过的,暗自点头。杨志便要起身劝。 此时几个亲随早赶来,忠义堂里人越聚越多。花荣立在门口,剑眉一竖,叫道:“武二哥休得造次!” 宋江环视四周,娓娓道:“在座的各位兄弟们,哪个不是让国家欠着良心债?哪个没让贪官污吏坑过,没被卑鄙小人打压过?倘若国家政治清明,大伙安居乐业,哪还会有今日的水泊梁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大厅东南角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冷笑,面目陌生的白衣女郎亭亭而立,竟无人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那就去杀贪官污吏、卑鄙小人,勿就成了?国家弗得好,还非要做国家个鹰犬,去跟江南绿林互相火并,岂不是南辕北辙?梁山个英雄好汉,果然是容易糊弄呢。” 方金芝有备而来,一口吴语让她硬生生掰出了七分山东腔。大部分人听闻她言,立刻就是火气冲天。 “这小娘们是谁!” “怎么进来的!” “敢对俺们梁山好汉出言不逊!” 来忠义堂喝酒的好汉都是不带兵刃的,此时几个人同时奔到墙边,抄起杆棒,呼啦啦一大片。 但见方金芝神色冷静,就冲她方才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忠义堂的做派,还真不敢贸然上去动手。 方金芝朝众好汉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我代方教主向众位大哥致意。小女子以人格担保,我们江南明教六州五十二县,英豪聚义、藏龙卧虎、杀官济民、重义轻利,与梁山的大哥们同气连枝。虽然做得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起码没有欺压百姓,也没有……” 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瞥了一眼宋江,嘴角浮起冷笑,大大方方继续:“也没有抢了八千民女藏来宫里寻欢作乐。阿拉江南今年遭灾,粮食紧缺,养不起这许多闲人。” 众好汉哗然,只有半数在叫骂。另外一半,见了她这等从容利落的江湖范儿,比起孙二娘、顾大嫂也毫不逊色,不自觉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人家明教的人亲自现身说法,倘若她说的是真,这次南征,岂非师出无名了?江湖上让人看笑话! 吴用把地上的羽毛扇捡起来,心中飞快盘算。被渗透到这份上,已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释。眼看大厅里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大多数人还没能捋清眼前的变故。 “这是敌人派人来离间我们梁山!反间计!山上有他们的细作!兄弟们休要被蒙蔽了,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才提前派人来扰乱军心,无耻下作,通敌陷害,大、大伙休要入人彀中!先……先把这婆娘捉起来再说!” “慢着!”脆生生的声音竟不是来自明教圣女,“无耻下作、通敌陷害的到底是谁?人家把咱们梁山当朋友,咱们梁山上却有人不怀好意,向官府告密,将方小娘子送进大牢,差点便丢了脑袋!若非这份投名状,招安哪能这么顺利?大哥们倒是评评这个理儿,出卖江湖同道换来的一顶官帽,你们要不要?” 伶俐珠玑一连串,不少好汉凭声音就认出来了,当即大惊:“潘嫂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武松也是吃惊不小,双手抓住袭来的几根棍,用力一顶一掀,目光直透半个忠义堂,落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 不是叫她安安稳稳躲在后面么!今日这次踢场子,纯属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千万军马在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见她身边阴影里还藏着人,心中略安,面朝厅堂,说道:“我武松只认那个金玉手足、大义同心的梁山。若有人要将梁山变成追名逐利、寡恩薄义之地,那便不是我家,我也不给它卖命!宋大哥,你待我如何,我不计较。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武松要你一句话,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宋江咬牙。有些事当着他的面不便提,但酒席上众好汉却没有忍耐的性子。 李逵一跳三尺高,圆睁怪眼,喝道:“姓武的闭上你鸟嘴,你还想造反不成!咱们一百多兄弟的名字,都没明明白白的让老天爷刻在那石碑上呢,咱们说好了一块儿进退,生死不分开,就你他娘的特殊!俺们只认宋大哥领导!” 潘小园直接乐了:“石碑?” 眼看几个小头目朝自己围拢过来,不慌不忙快速说:“你们谁认得石碑上那字儿?吴军师说它是啥,大哥们就信是啥了?奴家恰好也懂些海外异文,那上面——” 跟武松对望一眼。夜里已经细细商量过,梁山好汉们对这石碑之事深信不疑,为之欢喜自豪已非一日。倘若贸然声称石碑为假,就算她说得一万分可信,也不会有人立刻买她的账。 于是改口,不慌不忙继续:“那上面刻的名字倒都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吴军师少译了一句话,不知是粗心呢还是有意。大家看那石碑的第一行,一百八位大哥上应星魁,但都是被老天爷误放出去的魔君,能干大事,却也可能一步走错,遗臭万年。脚下的路到底如何走,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万不能听信一人之言,将满山的兄弟前途葬送——怎的,大哥们不信?” 一面说,一面抓起一个银酒壶,清澈的酒液倒在桌上,食指轻轻一沾,行云流水,写出一行“天书”,和那石碑的第一行居然真的同出一辙,毫无二致。 几个离得近的,本来是打算捉拿这女人,此时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圆了,呆若木鸡。 她真的会写那字! 而吴用一见她出来,便知坏事。皱着眉头,心里面骈四俪六的不知骂了多少句。当初明确指示过燕青,这女人机灵古怪,若是留着,恐生枝节。倘若她有不服号令之意,不妨让她永远闭嘴听话。至于她的“星位”排名,不妨临时换人充数。 现在看来,就不该信任燕青办这件事。怜香惜玉害死人。 宋江知道再不动手就失控了。厉声打断众人喧闹,叫道:“这是反了天了!你们、你们和外人勾结,毁我梁山根基,还伤……伤我梁山兄弟,武松,你若是要当山寨之主,直说便是,宋江情愿让位!何必火并,徒然内耗?” “火并”二字一出,人人心中都是一咯噔。再看武松手铐脚镣的,难不成是“篡权”未遂,留下的证据? 梁山泊最初创业,便是从“火并王伦”而起。这种套路不能再玩第二次,因此自从晁盖当上老大,就过河拆桥,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把一件寻常的江湖黑吃黑的把戏,变成了一桩不可言说的隐事。 立刻有人斥道:“武松,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好,好,就当我宋江当年交了个白眼狼!” 武松再行礼,手中铁链锁着,分不太开。打斗中,双腕已被精钢边缘磨得红肿出血,一滴滴的顺着流到袖子里。 “大哥何必出此离间之语。武松若有自私自利之心,天诛地灭。但……” “当初推选宋江做寨主,兄弟你也无二话,如今……如今却朝秦暮楚,让人寒心!” “那现在呢?还有几个是听大哥号令的?” 宋江也顾不得别的了,兄弟们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疑惑不定,要么已经退到角落里观望,大部分竟然使唤不动。 慌忙喊道:“五虎将怎么还不来!快去叫秦明!叫董平、韩滔、徐宁、关胜、索超、呼延老将军……去叫卢员外!” 都是他招安派的心腹,科班出身的猛将,此时怎么还不到?! 忽然门外几双脚步声。宋江大喜过望,叫道:“来人……” 来的是阮家三兄弟,一人手中一个鱼叉。 小七嘴快:“宋大哥!武二哥说的,是真的吗?” 小五:“我们水寨的兄弟们要个说法!” 阮小二解释一句:“顺子让我们捆水里了。大伙放心,淹不死他。” 但三个鱼叉,在陆地上也没什么战斗力。只因三兄弟都是心直口快之人,既然决定上来质问,那就不能偷偷摸摸的在底下呆着。 门外来人一拨接着一拨。被派出去的第一批小头目七倒八歪地回来,呼哧带喘的汇报:“三关以下,解珍解宝已经陷了。一个满嘴鸟语的猛道士,一个五大三粗的丑道童,把守着关卡,我们下不去!” 宋江大惊。不知道敌人还有多少。 “那就绕路下去!打下去!给我把人叫来,越多越好!” 突然想起一个强援:“公孙法师呢?快让他来把这些狂徒收拾了!” “说是……说是在闭关炼丹,不便出门……” 关键时刻掉链子。宋江焦急万分。多年积攒的威望和人脉,此时却还有些分量。 接着朝厅内众人喝道:“好!兄弟们若是还忠于梁山,就去给我把这几个叛贼拿下!” 这是明晃晃的迫人站队。倘若再不动作,便是不忠于梁山,和武松他们一伙的敌人。 邹渊邹润叔侄俩左右抢出,叫道:“武松,休要嚣张!” 蔡福蔡庆兄弟俩一前一后跟上:“武二郎,得罪!” 七八人轰然叫道:“兄弟,看招!” 武松回:“好说!” 立如松柏,凝如山岳,几个人扳他不倒。镣铐束缚着双手,却意外地成为了一件得力的兵器。双肘齐出,砸中邹渊,铁箍铿锵,打飞邹润,肩膀将蔡庆推了两三个跟头。再来四个,齐齐扑上去,死命将他压在地上。武松提膝上步,猛力一挣,四个人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背后立刻又是两根杆棒。武松就地一滚,铁链擦在地上沙沙作响。杆棒一左一右打在他身后柱子上,整个厅堂一震,房梁上簌簌落下灰土。 武松立刻跃起来,“我今儿个还就反了!谁敢上来!谁敢动那两个女人!咱们梁山不是一直凭拳头说话,谁有不服的,都冲我来!宋大哥,你要拿我,你就上吧!两个一起也行!三个五个也行!” 回音掷地有声,没人接话,谁敢接这个挑战。 宋江气得眉梢颤抖,朝门口的花荣使个眼色。见他犹豫,又坚定地看他一眼,表示督促。 花荣深吸口气,悄悄挪动位置。背后飞鱼袋内,轻轻抽出泥金鹊画细弓,腰间走兽壶里,挑一枝白羽雕翎好箭,一双鹰眼,瞄准了乱战中那个宽阔的后背,挑了个不太致命的位置。 将弓垂到脚下,足尖轻轻抵住弓面,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 “花荣兄弟……花大哥!” 花荣急转头,“嫂子?” 暂时放了弓,手中已做好制服她的准备。 潘小园笑嘻嘻捧出个小手帕包儿,一双手托到他鼻子尖。 “收了这个,我就叫武二哥投降。” 花荣心想也不差这一刻。顺手接过,但觉冰凉扎手还在动。 作者有话要说:打开一瞧。 ` 黑压压蠕蠕麻麻一大团。黑褐胸斑花皮蛛。淡黄圆润蟹螯蛛。斑点宽纹壁钱蛛。暗褐纵条小扁蛛。绿带锁黄淡水蛛。白额大腹七纺蛛。坚硬背甲环眼蛛。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却生龙活虎,已经开始在帕子角儿吐丝结网了。 ` 都是她连夜捉的,无毒。近几年梁山施行可持续发展林业,生态环境飞速地恢复改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十分喜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8 忠义堂(一) 潘小园把昏迷不醒的花荣拖到一边, 喘了一会子气,还是不敢懈怠,从他手里抽出弓,左右一看, 像是值不少钱。狠心横在膝盖上,反向用力一撅。咔嚓一声,神兵宝器化为烟云。 再一抬头, 刀光闪烁,烧她酒店的燕顺纵身欺上, 阴声道:“娘子,得罪了!” 吴用早就连连下令。这女人煽风点火, 破坏程度不亚于武松, 这次再不能任她扰乱军心。也知道她是武松的软肋,把她制服, 看武松还如何放肆。 武松勇武, 众人近身不得, 便用人海战术,集结成阵。武松被五七人逼到西北角,怒吼道:“谁敢动她!” 但也有乖觉的看出他的弱点了。五七人近不得他身, 干脆用器械直接绞他双腕间的钢链。杆棒钢锁缠在一起, 一时间脱不开。再一拧, 钢链绞进肉里,直接拧出一汪血。 武松痛得脸色一白,屏息蓄力, 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足尖一踢,一个酒坛子低空飞过半个忠义堂,擦过几十只脑袋,直接砸在燕顺手腕上。 燕顺痛叫一声,一松手,扈三娘纵身赶来,直接将他的腰刀缴了,刷刷几下逼退了他,冷冷道:“欺负没武功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铜钟般声音:“喂喂,这是怎么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 鲁智深是来喝酒的,身上啥也没带,笑呵呵进门。眼一花,但见忠义堂内打成一片,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满堂酒香肉香。三五个人面色不善,朝潘小园围拢。 弥勒菩萨当场变成怒目金刚。鲁智深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步跨过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手一个扔飞,骂道:“丢人现眼!” 武松双手被锁,只能靠一双腿,玉环步、鸳鸯脚、缠丝腿、高虚步,踢走一个又是一个,不愿朝自家兄弟下毒手,但几百人连番涌上,已见气喘。 听到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尚且不知是谁,心中刚刚一沉,就听见鲁智深一声喊——知道是友非敌,心中一喜,忙里偷闲叫一声:“师兄,看好我女人!” 潘小园松口气,躲在鲁智深背后。 鲁智深一边酣畅淋漓的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跟洒家说说?喂,曹老弟,你怎么也来欺负女人?” 刚被他扔飞的那个是操刀鬼曹正,过去在二龙山鲁智深手底下当小头目,多年挨揍的交情。曹正被他这么一训,满面羞惭地退下去。 “还有你们,杨制使,林教头,不管管?” 鲁智深从二龙山加盟梁山,本来就自带老铁小弟,此时他一表态,底下的曹正、史进、施恩,杨志,一连串十来个人,本来也是不太愿意打的,纷纷住了手。 史进象征性地操了根棍,挥两下,说道:“是武二郎闹事,宋大哥让管的。” 鲁智深哼一声,抬头一看,周通李忠两个人——都是被他揍过的——正在假模假式地维持秩序呢。 张口刚要骂,潘小园躲在他后面叫道:“周大哥,李大哥,你们去帮武二哥、方娘子!别管我!” 方金芝能打是能打,但不愿和梁山结仇,也就不敢伤人太甚。当初在东京,派来和她接头的潘六娘居然是个不会武功的,让她多少有些轻视梁山军团的武力水准。眼下才认识到,忠义堂里的大哥们模样虽糙,人人不可小觑。如今和三五人僵持不下,捉襟见肘。 扈三娘这边,已经慢慢占领了东南角。日复一日的闭门苦练,一双刀劈出去如同雪花霰落。好汉们当日都在断金亭见过她的水平,此时刮目相看,忌惮八分。 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 小妖女狐狸精,今日果然是她在作怪!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心中流淌过一万个后悔,不敢叫也不敢动弹,只晓得闭眼。 石秀眉头紧蹙,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肌肉扭曲了片刻,那刀尖却没往前一寸。 一扬手,将那刀丢回地上。 “滾!” 潘小园抱头鼠窜,正看到鲁智深赶来,急忙躲回和尚的保护圈里。 正后怕得抹泪,只听当的一声,竟是半截断刀擦着鲁智深的僧袍袖子飞过。李逵得意哈哈大笑。 扈三娘秀眉直竖。抢来的刀本就不是什么上乘质量,战斗多时,终于被李逵的蛮力斫断一把。 美人不慌。脑海中掠过林冲那一番醍醐灌:“小弟我眼下身有残疾,师兄却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论一对一,未必打得过我。” 卢俊义知他性子,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仇能记上一辈子。知道多问无益,岿然不动,说道:“谁让你里通外国,害我梁山兄弟?你今日死性不改,又来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史文恭只是冷笑。卢俊义大怒。 “不错,上次我是情非得已,但也不后悔搠你的那一枪!要打快打!” 说毕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精光闪亮。顺带悄悄地朝躲在一边的小喽啰使个眼色。 史文恭一看,有些过意不去。 “师兄惯用的是枪,今日拿的却是刀——何必让我占这个便宜?” 一杆带钩金枪丢过去。卢俊义一把接住。定睛一看,有些怔忡不定。 “这、这枪……” 怎么如此眼熟,更不像是史文恭惯用的。 史文恭看出他的疑问,从容笑道:“是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嗯,金枪手徐宁……管他借的。也许不太顺手,师兄将就用吧。” 他自己绰着一杆长柄狼牙棒,挥了两挥,便皱眉头,手一扬,狼牙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的一声,落在一丈以外。 “这个太沉,也不好用。师兄容我换一杆。这个还行……” 卢俊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你把秦明怎么样了?” 整个梁山,使狼牙棒的只有霹雳火秦明一人。眼下秦明的狼牙棒却落在史文恭手里。 史文恭挑挑眉毛,不答话。事环上摘下韩滔的枣木槊,掂一掂,又摇摇头,丢进路边的乱石堆。再顺手提起单廷珪的黑杆枪,撇嘴嫌弃,一撅两段,丢在地下 最后拿出来的,是李应的浑铁点钢枪,上下抚摸一遍,试着抖一抖,这才满意,笑道:“师兄请。” 卢俊义一身的燥汗。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混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如何不记得,这些被史文恭随意丢弃的兵器的主人——金枪手徐宁、霹雳火秦明、百胜将韩滔、圣水将单廷珪、扑天雕李应……都是当初参与攻打曾头市,立了大功的。围着史文恭,几场车轮战,直将他逼得几乎是个死人,马背上沾满鲜血。 这些人,论武力,个个独当一面。史文恭竟将他们一一缴械,那必定是偷袭伏击,无所不为。 卢俊义大怒,喝道:“卑鄙小人,无耻下作,再敢叫我师兄!” 史文恭冷笑:“师兄是怎么被赚上梁山的,想必你已忘了。你尝过被人害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却忍心将这滋味加诸于我!我在曾头市的忠心部下、得意高徒、知心好友,蒙你们所赐,死得一个不剩,我史文恭可不健忘!” 卢俊义长叹一声,将徐宁的金枪带在事环上。 “好,若非要说我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那也是你心术不正在先,如何怪得别人?” ` 史文恭微微动容,端正颜色,慢慢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 卢俊义不为所动。 ` “眼下山寨里有急事需我去应付,你容我半日的功夫。今晚酉时,我在这里恭候。” ` 史文恭大笑。 ` “可我不愿等。” ` 浑铁点钢枪挽个枪花,疾如霹雳,势若奔雷,直取卢俊义心口。 —————————————— ` 开始杀人了_(:3」∠)_希望大家hold住 ` 一直想让史文恭跟卢俊义堂堂正正打一场。原著里史文恭是这样被盒饭的: ` 【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马便回。东西南北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着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 所以是鬼神显灵占90%。要是没有鬼魂把他往绝路上赶,史文恭恐怕就能安然逃脱了。正所谓的“作者让你死你不得不死”。最后卢俊义别说用刀,就算是扔块麻将牌都能把他打下来。冤不冤╮(╯-╰)╭ ` 昨天忘记放灯谜谜底了。如下: 1.花荣 2.燕青 3.顾大嫂 4.白胜 5.关胜 6.孙立 7.安道全 8.秦明 9.石秀 10.入云龙 11.两头蛇 12.呼风唤雨 潘小园把昏迷不醒的花荣拖到一边, 喘了一会子气,还是不敢懈怠,从他手里抽出弓,左右一看, 像是值不少钱。狠心横在膝盖上,反向用力一撅。咔嚓一声,神兵宝器化为烟云。 再一抬头, 刀光闪烁,烧她酒店的燕顺纵身欺上, 阴声道:“娘子,得罪了!” 吴用早就连连下令。这女人煽风点火, 破坏程度不亚于武松, 这次再不能任她扰乱军心。也知道她是武松的软肋,把她制服, 看武松还如何放肆。 武松勇武, 众人近身不得, 便用人海战术,集结成阵。武松被五七人逼到西北角,怒吼道:“谁敢动她!” 但也有乖觉的看出他的弱点了。五七人近不得他身, 干脆用器械直接绞他双腕间的钢链。杆棒钢锁缠在一起, 一时间脱不开。再一拧, 钢链绞进肉里,直接拧出一汪血。 武松痛得脸色一白,屏息蓄力, 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足尖一踢,一个酒坛子低空飞过半个忠义堂,擦过几十只脑袋,直接砸在燕顺手腕上。 燕顺痛叫一声,一松手,扈三娘纵身赶来,直接将他的腰刀缴了,刷刷几下逼退了他,冷冷道:“欺负没武功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铜钟般声音:“喂喂,这是怎么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 鲁智深是来喝酒的,身上啥也没带,笑呵呵进门。眼一花,但见忠义堂内打成一片,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满堂酒香肉香。三五个人面色不善,朝潘小园围拢。 弥勒菩萨当场变成怒目金刚。鲁智深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步跨过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手一个扔飞,骂道:“丢人现眼!” 武松双手被锁,只能靠一双腿,玉环步、鸳鸯脚、缠丝腿、高虚步,踢走一个又是一个,不愿朝自家兄弟下毒手,但几百人连番涌上,已见气喘。 听到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尚且不知是谁,心中刚刚一沉,就听见鲁智深一声喊——知道是友非敌,心中一喜,忙里偷闲叫一声:“师兄,看好我女人!” 潘小园松口气,躲在鲁智深背后。 鲁智深一边酣畅淋漓的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跟洒家说说?喂,曹老弟,你怎么也来欺负女人?” 刚被他扔飞的那个是操刀鬼曹正,过去在二龙山鲁智深手底下当小头目,多年挨揍的交情。曹正被他这么一训,满面羞惭地退下去。 “还有你们,杨制使,林教头,不管管?” 鲁智深从二龙山加盟梁山,本来就自带老铁小弟,此时他一表态,底下的曹正、史进、施恩,杨志,一连串十来个人,本来也是不太愿意打的,纷纷住了手。 史进象征性地操了根棍,挥两下,说道:“是武二郎闹事,宋大哥让管的。” 鲁智深哼一声,抬头一看,周通李忠两个人——都是被他揍过的——正在假模假式地维持秩序呢。 张口刚要骂,潘小园躲在他后面叫道:“周大哥,李大哥,你们去帮武二哥、方娘子!别管我!” 方金芝能打是能打,但不愿和梁山结仇,也就不敢伤人太甚。当初在东京,派来和她接头的潘六娘居然是个不会武功的,让她多少有些轻视梁山军团的武力水准。眼下才认识到,忠义堂里的大哥们模样虽糙,人人不可小觑。如今和三五人僵持不下,捉襟见肘。 扈三娘这边,已经慢慢占领了东南角。日复一日的闭门苦练,一双刀劈出去如同雪花霰落。好汉们当日都在断金亭见过她的水平,此时刮目相看,忌惮八分。 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 小妖女狐狸精,今日果然是她在作怪!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心中流淌过一万个后悔,不敢叫也不敢动弹,只晓得闭眼。 石秀眉头紧蹙,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肌肉扭曲了片刻,那刀尖却没往前一寸。 一扬手,将那刀丢回地上。 “滾!” 潘小园抱头鼠窜,正看到鲁智深赶来,急忙躲回和尚的保护圈里。 正后怕得抹泪,只听当的一声,竟是半截断刀擦着鲁智深的僧袍袖子飞过。李逵得意哈哈大笑。 扈三娘秀眉直竖。抢来的刀本就不是什么上乘质量,战斗多时,终于被李逵的蛮力斫断一把。 美人不慌。脑海中掠过林冲那一番醍醐灌:“小弟我眼下身有残疾,师兄却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论一对一,未必打得过我。” 卢俊义知他性子,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仇能记上一辈子。知道多问无益,岿然不动,说道:“谁让你里通外国,害我梁山兄弟?你今日死性不改,又来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史文恭只是冷笑。卢俊义大怒。 “不错,上次我是情非得已,但也不后悔搠你的那一枪!要打快打!” 说毕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精光闪亮。顺带悄悄地朝躲在一边的小喽啰使个眼色。 史文恭一看,有些过意不去。 “师兄惯用的是枪,今日拿的却是刀——何必让我占这个便宜?” 一杆带钩金枪丢过去。卢俊义一把接住。定睛一看,有些怔忡不定。 “这、这枪……” 怎么如此眼熟,更不像是史文恭惯用的。 史文恭看出他的疑问,从容笑道:“是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嗯,金枪手徐宁……管他借的。也许不太顺手,师兄将就用吧。” 他自己绰着一杆长柄狼牙棒,挥了两挥,便皱眉头,手一扬,狼牙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的一声,落在一丈以外。 “这个太沉,也不好用。师兄容我换一杆。这个还行……” 卢俊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你把秦明怎么样了?” 整个梁山,使狼牙棒的只有霹雳火秦明一人。眼下秦明的狼牙棒却落在史文恭手里。 史文恭挑挑眉毛,不答话。事环上摘下韩滔的枣木槊,掂一掂,又摇摇头,丢进路边的乱石堆。再顺手提起单廷珪的黑杆枪,撇嘴嫌弃,一撅两段,丢在地下 最后拿出来的,是李应的浑铁点钢枪,上下抚摸一遍,试着抖一抖,这才满意,笑道:“师兄请。” 卢俊义一身的燥汗。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混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如何不记得,这些被史文恭随意丢弃的兵器的主人——金枪手徐宁、霹雳火秦明、百胜将韩滔、圣水将单廷珪、扑天雕李应……都是当初参与攻打曾头市,立了大功的。围着史文恭,几场车轮战,直将他逼得几乎是个死人,马背上沾满鲜血。 这些人,论武力,个个独当一面。史文恭竟将他们一一缴械,那必定是偷袭伏击,无所不为。 卢俊义大怒,喝道:“卑鄙小人,无耻下作,再敢叫我师兄!” 史文恭冷笑:“师兄是怎么被赚上梁山的,想必你已忘了。你尝过被人害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却忍心将这滋味加诸于我!我在曾头市的忠心部下、得意高徒、知心好友,蒙你们所赐,死得一个不剩,我史文恭可不健忘!” 卢俊义长叹一声,将徐宁的金枪带在事环上。 “好,若非要说我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那也是你心术不正在先,如何怪得别人?” ` 史文恭微微动容,端正颜色,慢慢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 卢俊义不为所动。 ` “眼下山寨里有急事需我去应付,你容我半日的功夫。今晚酉时,我在这里恭候。” ` 史文恭大笑。 ` “可我不愿等。” ` 浑铁点钢枪挽个枪花,疾如霹雳,势若奔雷,直取卢俊义心口。 —————————————— ` 开始杀人了_(:3」∠)_希望大家hold住 ` 一直想让史文恭跟卢俊义堂堂正正打一场。原著里史文恭是这样被盒饭的: ` 【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马便回。东西南北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着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 所以是鬼神显灵占90%。要是没有鬼魂把他往绝路上赶,史文恭恐怕就能安然逃脱了。正所谓的“作者让你死你不得不死”。最后卢俊义别说用刀,就算是扔块麻将牌都能把他打下来。冤不冤╮(╯-╰)╭ ` 昨天忘记放灯谜谜底了。如下: 1.花荣 2.燕青 3.顾大嫂 4.白胜 5.关胜 6.孙立 7.安道全 8.秦明 9.石秀 10.入云龙 11.两头蛇 12.呼风唤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9 忠义堂(二) 晋`江`文`学`城 -------------- 忠义堂一片混乱。武松腕间钢铐纵然结实, 被百十样武器铺天盖地砸了这许久,已经微现裂痕;满手的血,出乎意料地成了最理想的润滑。他咬牙,双手并拢, 迎上一柄宝刀,狠命一挡,剧痛穿透上身, 大喝一声,鲜血淋漓间, 一双铁拳分开,竟从那铐子里脱了出来! 飞身扑上。宋江颈间轻轻勒着一道冰冷的精钢锁链。一张黑脸已经变得惨白, 一动不敢动。 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武松你、你……卑鄙小人, 无耻、下作……你敢对结义兄弟动手……” 武松神情中的痛苦不比宋江少些。脸上红白不定,嘴唇已被咬得斑驳, 豆大的汗珠滴下鬓角, 满手的鲜血刺眼可怖。 要制服宋江不难。难的是越过心里那道最坚固的情感的底线。 被他叫过大哥, 这么多年一直当做是恩人。自从亲兄死后,便只有这个结义的兄长,在心里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直到跟他见面对峙之时, 还妄想着大哥只是一时糊涂, 也许自己一席话, 能说得他迷途知返。 但见忠义堂里,兄弟们渐渐分成几派,有的站在他身后, 有的坚决拥护宋江,更多的不敢动手,眼中满是疑惑和惊惧。 地板上已然见血——不止他一个人的。再不下狠心,后果难料。 他嘴唇轻颤,一个一个字吐出来:“没错,我卑鄙无耻,我对兄长不敬,一切报应我来承担。请大哥发句话,让兄弟们放下兵器,谁也不许再动手。” 宋江默然不语。比这凶险百倍的情景,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再拖延几刻,也许就能等来让他翻盘的救兵。 沉住气,低声说:“武松兄弟,记得……咱们当年……” 在场众好汉可都明明白白地听到武松这句要求。宋江居然不肯下令制止大伙同室操戈! 立刻有人跟着叫起来:“听武二哥的,别打啦!” 却有人跟宋江一个心思,静观事态。 武松心里面翻滚着一句句恶狠狠的威胁,却怎么也忍不住说出口。飞快地环视厅堂,下决心,说:“若是大哥……” 突然哐啷一声响,门里闯进来两个报信的小头目,见了厅里一片狼藉,悚然大惊,看到宋江,又看到躲桌子底下的吴用,极轻微地摇摇头,手半藏在袖子里,做了个隐蔽的暗号。 这是给吴用看的。在山寨这么多年,好歹也培植了些只忠于他军师的心腹。这是告诉他,山下西风压倒东风,卢员外等一干救兵,来不了了。 吴用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摸出自己的羽毛扇,撑着桌子角站起来。 一面掸衣服,一面肃然道:“大伙都振聋发聩了吗?眼下武松兄弟说了算!都不许再打,都给我鸣金收兵!” 军师发话,不光众人吃了一惊,武松自己也吓一大跳。这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不小! 吴用强笑着拉过一把交椅,椅子腿儿碾着不知谁的胳膊,碾出一声骂娘。 “兄弟,坐!” 武松只讶异片刻,便明白了。江湖火并的规矩,干掉了一个山头的老大,即便血泊未干,只要坐上了这头把交椅,便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山寨之主。王伦晁盖的先例在前,这场景似曾相识。 吴用干笑几声,道:“山寨不可一日无主!今后大伙便奉武松武二郎为尊,如有不服者,军法处置。小弟吴用,愿随武二郎执鞭坠镫。若有不从者,以……以李逵为例!” 说着行下礼去。 一群小喽啰争先恐后地行礼:“愿随哥哥执鞭坠镫!” 武松:“……” 方金芝立在不起眼处,双眼睁大,跟扈三娘、潘六娘各自对望,想笑不敢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武松本能便道:“我不是要谋此位……” 刚说几个字,蓦然醒悟。最要紧的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哪里是商讨座次的时刻?差点落进贼书生的圈套里! 扶宋江起来,血滴进他的衣裳,“哥哥坐。” 说得客气,实为命令。宋江不得不坐在那交椅上。背后“替天行道”四个字熠熠发亮。 第二句话,抬眼看看厅堂另一侧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温柔。目光再落到阮氏兄弟、周通、鲁智深身上。 “缴械。治伤。” 潘小园恍然大悟。不愧是老江湖。 跟另外几位大哥一道,跨过七颠八倒的大小好汉,不客气地把大伙手里的兵器全都没收掉——杆棒、腰刀、弩`箭、飞石——堆在一边。无人反抗。 方金芝、扈三娘两个“外人”,不便去缴梁山好汉的武器,便去处理伤员,脱臼的、内伤的、断胳膊断腿的。好在武松一直留着情面,挨过他拳脚的,多数并无大碍。 武松感到身上聚来的一束束目光。有敬畏的,有疑惑的,有不齿的,还有明显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在问他:你要怎么样? 定定神,不多说废话套话,朗声道:“招安归顺,未必不是好事。但宋大哥可能并未向各位明言,咱们脑袋上这一得拿捏着分寸。恰如宋江平日挂在口中的“当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这才暂时昏昧”,把锅轻轻一甩,众好汉听得极为受用。 纷纷说:“闻道方腊也是个有本事的好汉,咱们南北绿林同气连枝,不能做贬损他人之事。要不然,往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得稳?” 角落里,却不知是谁阴沉沉地说了一声:“既然已经和方腊翻了脸,难道还能去向人家道歉不成?不如杀了这小娘们,一条道走到黑,等到咱们建功立业,一步登天,谁敢来算这个旧账!” 方金芝脸色一白。鲁智深大怒,跑过去一瞧,那说话的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好好好,就你们聪明!洒家不干这等腌臜事!不如散伙,散伙!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武松再提醒一声:“师兄!” 鲁智深气哼哼地坐回去,还嘟囔:“散伙!都散伙!洒家回二龙山当老大去!” 其他人也觉得没劲。宋江的“招安派”大多不在场,剩下的人里,多有早就离心的。穆弘跟着说:“不如回揭阳镇!” 阮家兄弟一阵聒噪,胸中积累多时的怨气喊出来:“俺们回石碣村打渔!” 武松让大家稍安勿躁。 “武松的意思,用这些代价换来的招安,咱们不能要。做下的不太光彩之事,想办法弥补回来,便不会有人笑话。武松不强求兄弟们听我号令。给大家三日时间考虑,若有愿意跟从在下,重新堂堂正正做回江湖豪杰的,三日之后,在此聚齐。若有不愿屈做白丁,依旧想争一官半职的,想回家种地、捕鱼、做富贵闲人的,也不强留,等到时机成熟,好走不送。大家兄弟一场,往后还是朋友,还望互相照应。” 厅内哗然一片。连宋江都不顾一切地叫出来:“不可!” 梁山好汉们互相有“义气”拴着,从来都是同进同退,说一起迈左脚,没人肯伸右脚;而他却公然宣布,大伙可以好自为之、各奔前程! 史进小心翼翼地朝上指着那石碑:“可是……” 武松笑道:“一块无知无识的石头而已,又不是什么卖身契。过去没这石头的时候,咱们就不聚义了?” 史进若有所思点点头。 侧门里忽然跳进来一个矮个子,叫道:“可不是!武松大哥说得没错!就算那石碑上没俺的名儿,俺照样跟着他指东打西!” 潘小园一看乐了:“蜈蚣兄!董蜈蚣!” 董蜈蚣被调回山寨已有数月,每天被分配的工作是去后山种地,不是挖坑就是填土,早就闷出鸟来。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忠义堂有变,赶过来一看,自然知道该往哪边站队。 几个小喽啰也纷纷附和:“说的对!俺们的姓名都不在那石碑上,难不成就不是梁山兄弟了?就不配替天行道了?” “天降石碑”只拉拢了一百零八人。梁山上多数籍籍无名的小喽啰虽然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些功勋不逊于这一百八人的好汉,眼见自己明明可以成为一百零九、一百十,却硬生生的榜上无名,心中难免不满。 鲁智深呵呵一笑:“当然是!都是!” 武松仰头看看。石碑被放置在高处的木架子上,早就觉得碍眼了。 轻轻一纵,跃上木架子横梁,叫道:“大家让开。” 不等他说,底下人已经自觉空出两丈方圆,撤得比十节度的残兵败将还快。 武松吸口气,双掌齐出,一声闷响,千斤的顽石摇摇欲坠。再一推,石碑轰然塌落,地上砸出个两尺深的大坑。尘土四溅。 吴用赶紧凑趣,也是毁灭“罪证”:“来几个人,抬走,完璧归赵,哪儿挖出来的埋哪儿去!” 立刻上来几个心腹小喽啰,喊几声号子,用力一拔。那石碑深深嵌进地里,哪搬得动。再一使劲,全都坐地上了。 众皆骇然,周围只剩下丝丝的抽气声。人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 方才混战之时,多半都挨过武松的三拳两脚。倘若他把这开碑裂石的力气用在自己身上,眼下谁还能活着听他说话? 再无二话,纷纷拜服道:“愿听兄长吩咐。” 武松出一回风头,跃下地来,却没像以往似的得意非凡,依旧神情郁郁,命令道:“那么这三日里,水寨的兄弟们辛苦些个,水泊四面的出入口都封锁好,一个人也不要放出去。” * * * 潘小园将手帕沾了清水,轻轻给武松擦掉手腕上的血。指尖不小心碰到磨破的皮肤,感到他全身轻轻一颤,没做声。 连忙缩回手,心疼得无以复加。抬头看看他的脸,额角一滴汗,唇边却微微翘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细手指头动作,笑中带着些落寞。 一场混战,强行脱铐,腕间的肌肤已经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结了痂又破开,一片血肉模糊。潘小园当时就哭了。 寨子里不乏巴结这位新老大的。最好的药送过来,潘小园把它当不要钱。先用温水给他洗干净血污,破损的皮肤抚平。药膏挖出来,泥瓦匠似的厚厚盖了一层,干净的白棉布,轻手轻脚地给他缠上。温温柔柔地给他左手腕上的绷带打个结,捧过右手,慢慢把他右手腕也包扎好了,心思迟滞一刻。 武松轻轻躲一躲,倒不是疼。小黑屋里待了这么久,全身上下大约已经脏得不像话。再看她的纤白手指头毫不在意地贴上来,发间若有若无的淡香气,忽然就有些惭愧。 她倒笑了,知道他爱干净。 “身上都落灰了吧?换身衣裳,我给你擦擦。你自己的手可千万别沾水。” 只好听她的。脏衣裳脱下来,一股蓬勃而出的男人味。他赶紧又退后几步。她却不在乎,故意蹭在他身边,还用力吸吸鼻子,笑嘻嘻瞧他脸红。 手巾沾湿,按在赤`裸的脊背上,力气还可以再大些。 没人说话,小房间里只有巾帕摩擦的声音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忽然武松 “啊哟”一声,“你干什么!” 潘小园一边扯他鞋子,一边仰起头,极其无辜地问:“腿脚上没伤?” 足踝上的细链子,已经让铁匠铺的人给凿开。留下些微红肿,倒也并无大碍。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仔细检查一番。 武松窘迫:“这个我能自己来。”说着便要去拿伤药。 她霸道打断,“手举起来,刚包扎好的,别动!” 不依不饶又要去挽他裤腿,忽然手腕被轻轻一拽,腰间一紧,直接跌进他怀里。 “我没那么娇气!” 一双缠了绷带的手臂力量不减,将她放在腿上坐着,牢牢的不让动,直将她箍得肋下隐隐作痛。压抑的喘息声贴在耳根,将半个人都吹得通红燥热。 她手上还攥着一瓶药,不知道该放哪儿好,脸蛋深深埋进他颈窝里。 作者有话要说:他衣裳还没穿,肌肤还湿漉着,铺天盖地都是熟悉的气味。 ` 有些喘不过气,嗫嚅道:“轻点……” ` 不听。反而双臂收紧,手指陷入圆润的肩头,抚过玲珑的背。 ` 一言不发,尽情体味这久违的细腻柔软的触感。 ———————— 情人节快乐!是不是都浪去了,看文的小天使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虐二哥好心疼嘤嘤嘤,然而舍不得这么经典的脱困设定。大家百度“武松脱铐拳”看视频吧,嘻嘻。 拳谱在群里有分享 ` [度娘]武松脱铐拳是根据武松大闹飞云浦的故事创编而成的拳术套路,这个套路里共有十六种手法,六种腿法,并运用肩、肘、胯多种技击方法。分为带铐、搏斗、磕铐、脱铐、取胜等七个层次,结构清晰,技法独特,突出肘法。是一套带有情节的别具一格的拳术套路。 晋`江`文`学`城 -------------- 忠义堂一片混乱。武松腕间钢铐纵然结实, 被百十样武器铺天盖地砸了这许久,已经微现裂痕;满手的血,出乎意料地成了最理想的润滑。他咬牙,双手并拢, 迎上一柄宝刀,狠命一挡,剧痛穿透上身, 大喝一声,鲜血淋漓间, 一双铁拳分开,竟从那铐子里脱了出来! 飞身扑上。宋江颈间轻轻勒着一道冰冷的精钢锁链。一张黑脸已经变得惨白, 一动不敢动。 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武松你、你……卑鄙小人, 无耻、下作……你敢对结义兄弟动手……” 武松神情中的痛苦不比宋江少些。脸上红白不定,嘴唇已被咬得斑驳, 豆大的汗珠滴下鬓角, 满手的鲜血刺眼可怖。 要制服宋江不难。难的是越过心里那道最坚固的情感的底线。 被他叫过大哥, 这么多年一直当做是恩人。自从亲兄死后,便只有这个结义的兄长,在心里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直到跟他见面对峙之时, 还妄想着大哥只是一时糊涂, 也许自己一席话, 能说得他迷途知返。 但见忠义堂里,兄弟们渐渐分成几派,有的站在他身后, 有的坚决拥护宋江,更多的不敢动手,眼中满是疑惑和惊惧。 地板上已然见血——不止他一个人的。再不下狠心,后果难料。 他嘴唇轻颤,一个一个字吐出来:“没错,我卑鄙无耻,我对兄长不敬,一切报应我来承担。请大哥发句话,让兄弟们放下兵器,谁也不许再动手。” 宋江默然不语。比这凶险百倍的情景,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再拖延几刻,也许就能等来让他翻盘的救兵。 沉住气,低声说:“武松兄弟,记得……咱们当年……” 在场众好汉可都明明白白地听到武松这句要求。宋江居然不肯下令制止大伙同室操戈! 立刻有人跟着叫起来:“听武二哥的,别打啦!” 却有人跟宋江一个心思,静观事态。 武松心里面翻滚着一句句恶狠狠的威胁,却怎么也忍不住说出口。飞快地环视厅堂,下决心,说:“若是大哥……” 突然哐啷一声响,门里闯进来两个报信的小头目,见了厅里一片狼藉,悚然大惊,看到宋江,又看到躲桌子底下的吴用,极轻微地摇摇头,手半藏在袖子里,做了个隐蔽的暗号。 这是给吴用看的。在山寨这么多年,好歹也培植了些只忠于他军师的心腹。这是告诉他,山下西风压倒东风,卢员外等一干救兵,来不了了。 吴用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摸出自己的羽毛扇,撑着桌子角站起来。 一面掸衣服,一面肃然道:“大伙都振聋发聩了吗?眼下武松兄弟说了算!都不许再打,都给我鸣金收兵!” 军师发话,不光众人吃了一惊,武松自己也吓一大跳。这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不小! 吴用强笑着拉过一把交椅,椅子腿儿碾着不知谁的胳膊,碾出一声骂娘。 “兄弟,坐!” 武松只讶异片刻,便明白了。江湖火并的规矩,干掉了一个山头的老大,即便血泊未干,只要坐上了这头把交椅,便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山寨之主。王伦晁盖的先例在前,这场景似曾相识。 吴用干笑几声,道:“山寨不可一日无主!今后大伙便奉武松武二郎为尊,如有不服者,军法处置。小弟吴用,愿随武二郎执鞭坠镫。若有不从者,以……以李逵为例!” 说着行下礼去。 一群小喽啰争先恐后地行礼:“愿随哥哥执鞭坠镫!” 武松:“……” 方金芝立在不起眼处,双眼睁大,跟扈三娘、潘六娘各自对望,想笑不敢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武松本能便道:“我不是要谋此位……” 刚说几个字,蓦然醒悟。最要紧的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哪里是商讨座次的时刻?差点落进贼书生的圈套里! 扶宋江起来,血滴进他的衣裳,“哥哥坐。” 说得客气,实为命令。宋江不得不坐在那交椅上。背后“替天行道”四个字熠熠发亮。 第二句话,抬眼看看厅堂另一侧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温柔。目光再落到阮氏兄弟、周通、鲁智深身上。 “缴械。治伤。” 潘小园恍然大悟。不愧是老江湖。 跟另外几位大哥一道,跨过七颠八倒的大小好汉,不客气地把大伙手里的兵器全都没收掉——杆棒、腰刀、弩`箭、飞石——堆在一边。无人反抗。 方金芝、扈三娘两个“外人”,不便去缴梁山好汉的武器,便去处理伤员,脱臼的、内伤的、断胳膊断腿的。好在武松一直留着情面,挨过他拳脚的,多数并无大碍。 武松感到身上聚来的一束束目光。有敬畏的,有疑惑的,有不齿的,还有明显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在问他:你要怎么样? 定定神,不多说废话套话,朗声道:“招安归顺,未必不是好事。但宋大哥可能并未向各位明言,咱们脑袋上这一得拿捏着分寸。恰如宋江平日挂在口中的“当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这才暂时昏昧”,把锅轻轻一甩,众好汉听得极为受用。 纷纷说:“闻道方腊也是个有本事的好汉,咱们南北绿林同气连枝,不能做贬损他人之事。要不然,往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得稳?” 角落里,却不知是谁阴沉沉地说了一声:“既然已经和方腊翻了脸,难道还能去向人家道歉不成?不如杀了这小娘们,一条道走到黑,等到咱们建功立业,一步登天,谁敢来算这个旧账!” 方金芝脸色一白。鲁智深大怒,跑过去一瞧,那说话的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好好好,就你们聪明!洒家不干这等腌臜事!不如散伙,散伙!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武松再提醒一声:“师兄!” 鲁智深气哼哼地坐回去,还嘟囔:“散伙!都散伙!洒家回二龙山当老大去!” 其他人也觉得没劲。宋江的“招安派”大多不在场,剩下的人里,多有早就离心的。穆弘跟着说:“不如回揭阳镇!” 阮家兄弟一阵聒噪,胸中积累多时的怨气喊出来:“俺们回石碣村打渔!” 武松让大家稍安勿躁。 “武松的意思,用这些代价换来的招安,咱们不能要。做下的不太光彩之事,想办法弥补回来,便不会有人笑话。武松不强求兄弟们听我号令。给大家三日时间考虑,若有愿意跟从在下,重新堂堂正正做回江湖豪杰的,三日之后,在此聚齐。若有不愿屈做白丁,依旧想争一官半职的,想回家种地、捕鱼、做富贵闲人的,也不强留,等到时机成熟,好走不送。大家兄弟一场,往后还是朋友,还望互相照应。” 厅内哗然一片。连宋江都不顾一切地叫出来:“不可!” 梁山好汉们互相有“义气”拴着,从来都是同进同退,说一起迈左脚,没人肯伸右脚;而他却公然宣布,大伙可以好自为之、各奔前程! 史进小心翼翼地朝上指着那石碑:“可是……” 武松笑道:“一块无知无识的石头而已,又不是什么卖身契。过去没这石头的时候,咱们就不聚义了?” 史进若有所思点点头。 侧门里忽然跳进来一个矮个子,叫道:“可不是!武松大哥说得没错!就算那石碑上没俺的名儿,俺照样跟着他指东打西!” 潘小园一看乐了:“蜈蚣兄!董蜈蚣!” 董蜈蚣被调回山寨已有数月,每天被分配的工作是去后山种地,不是挖坑就是填土,早就闷出鸟来。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忠义堂有变,赶过来一看,自然知道该往哪边站队。 几个小喽啰也纷纷附和:“说的对!俺们的姓名都不在那石碑上,难不成就不是梁山兄弟了?就不配替天行道了?” “天降石碑”只拉拢了一百零八人。梁山上多数籍籍无名的小喽啰虽然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些功勋不逊于这一百八人的好汉,眼见自己明明可以成为一百零九、一百十,却硬生生的榜上无名,心中难免不满。 鲁智深呵呵一笑:“当然是!都是!” 武松仰头看看。石碑被放置在高处的木架子上,早就觉得碍眼了。 轻轻一纵,跃上木架子横梁,叫道:“大家让开。” 不等他说,底下人已经自觉空出两丈方圆,撤得比十节度的残兵败将还快。 武松吸口气,双掌齐出,一声闷响,千斤的顽石摇摇欲坠。再一推,石碑轰然塌落,地上砸出个两尺深的大坑。尘土四溅。 吴用赶紧凑趣,也是毁灭“罪证”:“来几个人,抬走,完璧归赵,哪儿挖出来的埋哪儿去!” 立刻上来几个心腹小喽啰,喊几声号子,用力一拔。那石碑深深嵌进地里,哪搬得动。再一使劲,全都坐地上了。 众皆骇然,周围只剩下丝丝的抽气声。人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 方才混战之时,多半都挨过武松的三拳两脚。倘若他把这开碑裂石的力气用在自己身上,眼下谁还能活着听他说话? 再无二话,纷纷拜服道:“愿听兄长吩咐。” 武松出一回风头,跃下地来,却没像以往似的得意非凡,依旧神情郁郁,命令道:“那么这三日里,水寨的兄弟们辛苦些个,水泊四面的出入口都封锁好,一个人也不要放出去。” * * * 潘小园将手帕沾了清水,轻轻给武松擦掉手腕上的血。指尖不小心碰到磨破的皮肤,感到他全身轻轻一颤,没做声。 连忙缩回手,心疼得无以复加。抬头看看他的脸,额角一滴汗,唇边却微微翘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细手指头动作,笑中带着些落寞。 一场混战,强行脱铐,腕间的肌肤已经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结了痂又破开,一片血肉模糊。潘小园当时就哭了。 寨子里不乏巴结这位新老大的。最好的药送过来,潘小园把它当不要钱。先用温水给他洗干净血污,破损的皮肤抚平。药膏挖出来,泥瓦匠似的厚厚盖了一层,干净的白棉布,轻手轻脚地给他缠上。温温柔柔地给他左手腕上的绷带打个结,捧过右手,慢慢把他右手腕也包扎好了,心思迟滞一刻。 武松轻轻躲一躲,倒不是疼。小黑屋里待了这么久,全身上下大约已经脏得不像话。再看她的纤白手指头毫不在意地贴上来,发间若有若无的淡香气,忽然就有些惭愧。 她倒笑了,知道他爱干净。 “身上都落灰了吧?换身衣裳,我给你擦擦。你自己的手可千万别沾水。” 只好听她的。脏衣裳脱下来,一股蓬勃而出的男人味。他赶紧又退后几步。她却不在乎,故意蹭在他身边,还用力吸吸鼻子,笑嘻嘻瞧他脸红。 手巾沾湿,按在赤`裸的脊背上,力气还可以再大些。 没人说话,小房间里只有巾帕摩擦的声音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忽然武松 “啊哟”一声,“你干什么!” 潘小园一边扯他鞋子,一边仰起头,极其无辜地问:“腿脚上没伤?” 足踝上的细链子,已经让铁匠铺的人给凿开。留下些微红肿,倒也并无大碍。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仔细检查一番。 武松窘迫:“这个我能自己来。”说着便要去拿伤药。 她霸道打断,“手举起来,刚包扎好的,别动!” 不依不饶又要去挽他裤腿,忽然手腕被轻轻一拽,腰间一紧,直接跌进他怀里。 “我没那么娇气!” 一双缠了绷带的手臂力量不减,将她放在腿上坐着,牢牢的不让动,直将她箍得肋下隐隐作痛。压抑的喘息声贴在耳根,将半个人都吹得通红燥热。 她手上还攥着一瓶药,不知道该放哪儿好,脸蛋深深埋进他颈窝里。 作者有话要说:他衣裳还没穿,肌肤还湿漉着,铺天盖地都是熟悉的气味。 ` 有些喘不过气,嗫嚅道:“轻点……” ` 不听。反而双臂收紧,手指陷入圆润的肩头,抚过玲珑的背。 ` 一言不发,尽情体味这久违的细腻柔软的触感。 ———————— 情人节快乐!是不是都浪去了,看文的小天使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虐二哥好心疼嘤嘤嘤,然而舍不得这么经典的脱困设定。大家百度“武松脱铐拳”看视频吧,嘻嘻。 拳谱在群里有分享 ` [度娘]武松脱铐拳是根据武松大闹飞云浦的故事创编而成的拳术套路,这个套路里共有十六种手法,六种腿法,并运用肩、肘、胯多种技击方法。分为带铐、搏斗、磕铐、脱铐、取胜等七个层次,结构清晰,技法独特,突出肘法。是一套带有情节的别具一格的拳术套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0 血迹 晋`江`文`学`城 -------------- 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一个真情待他之人。黑暗的牢笼里, 将脆弱的情感用力封锁在内心深处。一个男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倘若她真有什么不测,世间最珍视的一抹明亮就此黯淡不见,纵然他有脱身自由的那一日, 只怕也离深渊不远了吧。 潘小园也不挣不动了,静静让他拥着。明明跟他有过最亲密的肌肤之亲,可或许是分别得久了, 只轻轻的肌肤相碰,就让她一颗心无处安放的砰砰跳。只是被他的指尖轻轻抚过, 却好似星火燎原,点燃了一簇簇跳动的光影, 整个人忍不住微微的颤, 应和着他颈间一条一条的脉搏,温热洒遍全身。离水许久的鱼, 突然被放回了汪洋大海。 迷迷糊糊睁眼, 看到他侧脸的线条, 清清楚楚的看出他瘦了。挺直的鼻梁愈显硬朗,一双大眼似乎更加凹陷了下去,眼尾扫出一片深沉的阴影。那影子里, 藏着一半天真, 一半阴沉。 似乎是踟蹰了好久, 武松突然开口。 “我……我不知道我今日做的算不算对。” 声音带着些沙哑。方才在忠义堂里威风凛凛,一句句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吐得铮铮如铁。 而现在, 一腔热血泼洒尽了,再不用撑着坚强,言语中藏不住的疲惫,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亲手拿了他结拜过的江湖大哥、山寨之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江湖上人神共愤的罪行,恶劣程度仅次于史文恭的欺师灭祖。就在一日之前,武松还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箭已离弦,回转不得。从砸开锁链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了今日的后果。 心中空荡荡的,好像有要紧的东西消失了,又想不出到底缺了什么。药膏冰凉,双腕刺痛,似乎也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惩罚。 潘小园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若是他能把原则轻易放下,那也就不是她认识的武松了。 “是宋大哥对不起你在先,你难道没看出来,方才到得最后,他是不惮要你命的。” 武松点点头,又说:“我信宋大哥说的,他是真心为着兄弟们前程着想的。” 他不是老早就说过,倘若宋江叫他做什么送命之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是不介意去送命的。他生来一身纯粹,认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交心。 他掏出自己心尖热血,化作真情待人;叵料世间真情稀少,有的给了父母,有的给了妻儿,有的私心留给自己;更多的,旅途道路上跌跌撞撞,早就拿来换了更加实用的零零碎碎。 但聪明人总是记得留下那么一点点真情,拿来装点门面,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一壶醇香的美酒,饮到最后一口,才咂摸出毒`药的滋味儿。 她跟着轻轻叹气。从他身上挣下来,再沾温水,给他翻个面儿,从脖颈到腰身都擦洗清爽了,起身踱到他身后,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贴着耳根问一句反话:“那、那咱们亡羊补牢,把宋大哥放出来赔礼道歉,从此退出江湖,咱们两个人浪迹天涯,过快活日子去,管他梁山是聚是散,管他北疆打仗死人!” 武松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苦笑一声,释然了三分。 “我倒是想。” 率性而为有什么难。不过是背上沉重的包裹,背负一生罢了。 也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蜻蜓点水亲他的脸,灶上端过消炎的草药,看着他喝了,嫌苦,直撇嘴。 以她对武松的了解,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倘若他真是那种执着于名分纲常的迂腐之人,今日又怎么会在忠义堂上一句句质问得酣畅淋漓,把宋江逼得无路可退。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什么,或是阻止他不做什么。 眼下他大约不过是郁结烦闷,想从别人那里讨些认同和安慰罢了。 那便可劲儿地安慰他:“你是对不住了宋大哥一个人,可你对得起全山寨的兄弟们,对得起周老先生,对得起自己良心。至于旁人怎么议论,你到底是犯上还是作乱,捂上耳朵不听便是。真有不服的,叫他们来跟你叫板啊。” 武松苦笑。脸贴在她柔软的颈窝里,过去十二个时辰的旋风般经历,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慢慢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感到她也心绪激荡,身子偶尔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藏着伤感和后怕。轻轻蹭他衣领,舌尖舐了舐嘴唇,要他亲。 浅浅柔柔的一下,感到他唇齿间未散的苦涩药味。再笑笑,两个人都很明智地不继续了,啄一口她脸蛋,依依不舍地把她放开。 “要不要……出去检查一下?” 红日将暮,西边天空片染橙黄血红。整个梁山上至忠义堂,下至金沙滩,还都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宋江被软禁在他的居所里,武松固然不肯害他,老大哥多年来素有服人之德,真若是有人胆敢伤了宋江,梁山上最起码得有上百人会立刻哗然而反,兵变指日可待。 譬如花荣。好不容易救醒过来,认清了情势,只有一句表态:只要不伤宋大哥,他愿意听武松号令。若是他对宋大哥有半分凶意,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张顺兄弟俩是宋江从江州一路带过来的,对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夺水寨的时候,阮氏童氏兄弟怕他俩不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直接给按在水里头,拿渔网捆了个结实。张顺平日为人亲善,弟兄们情分深,因此捆得也不太狠。 此时已经给捞了出来,李俊、吴用几个人,正轮番跟他们谈心呢。 还有一些离心之人,也都安排了严密监视。 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还有扈三娘,一共四个人,暂时请到客房里住——却也不便再跟他们商讨梁山内部事宜了,否则不免让人觉得手伸太长。毕竟是“外人”,客客气气的礼貌招待,房门外面却也按照梁山规矩,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喽啰。 伤员全都安排了救治。忠义堂一番混战,人人挂彩,但重伤丢命的毕竟不多。只有李逵挨了扈三娘那一刀,当时就血流满地,仗着惊人的生命力,将宋江护到了最后一刻,才睁眼咽气,犹自仪容吓人。 黑旋风平日鲁莽任性,有意无意坑人不少,其实人缘并不太好,仗着宋江撑腰,这才在山寨里横行无阻。此时见他咎由自取,大伙也只是唏嘘。几个跟他混得好的,洒了几滴泪。 卢俊义被发现的时候伤得不轻,已经坠下马,手中的金枪断成两截,咬牙喊着什么“卑鄙”、“暗算”。潘小园念着师兄的情分,第一个跑过去,指挥小喽啰,把他救到安道全那里。 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风时,只说他想去找这位大师兄“聊聊天,叙叙旧。” 现在看来,压根不该对这厮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她心知肚明,想来史文恭也没有将这位卢师兄一招秒杀的把握,拖得几刻,等梁山的人找过来,他见好就收,立刻便遁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间接害死晁盖,将梁山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身上的污点洗不白。又和梁山上这许多人照过面,真势单力孤的被人截住,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免不得被乱刀分尸了。 她无意中皱眉,说不出的膈应。又转念一想,赶紧回去找武松,说:“咱们去找找,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遭不测的。” 武松见她眼神里有点慌,扳过来亲一下额头,说道:“包道乙那牛鼻子,不至于有胆量伤人。” 她忙说:“不是包道乙……” 这才下决心,小声告诉他:“史文恭也来了……卢员外被他伤了。” 武松微微一惊,眉心一蹙,一瞬间想明白了无数事情。 立刻扎紧衣襟,墙角抄起两把刀,别在左右腰间,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出门。 院子外面守着的小喽啰连忙询问:“大哥去何处?” 武松伤得不轻,本以为就在院子里头安心养着,嫂子照顾着,怎么又出去了? 武松回头撂下一句:“来二十人跟着。其他人给我守好了院子,盯紧周围,一个可疑的人都别放过!” 众喽啰喏喏听命。立刻有一个小队跑步跟上武松的脚步。 潘小园急忙追上去:“我也一道!” 武松停步,温和说一句:“你回去待着。” 她不动,轻声再说一句:“是来帮忙的。他如今买我的面子。若没他,我现在还在燕青手里呢。一路也不会来得这么顺利。” 武松往下看一眼,坦坦荡荡,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甚至眼中闪着些急切的光。仿佛在要他表态:你信我吗? 武松在她背上轻轻推一把,“跟上吧。” 他自己的女人,自然对她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相信归相信,不爽归不爽,两码事也不能混为一谈。 要说史文恭这次来“帮忙”,只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未免太天真浪漫。 绕过六关之外,接近南北旱寨,便觉气氛不对。再奔过两排耳房,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小喽啰,见了武松,扑通跪下了。 “大哥、你快、快去看看……” * * 几乎整个南旱寨全军覆没。除却卢俊义,被史文恭“清理”了的其他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将,战场上勇武当先,以一敌百,可却没受过应对偷袭和暗算的训练。 他们的情况各自十分不妙:韩滔和单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树丛里,秦明和徐宁重伤断臂,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看见。李应似是被击中脑后,晕倒在地,生死未卜。更别提卢俊义,被暗算得全身皆伤,躺在床上,饮食起居时时需人服侍。 他们手下的小弟们,逃得快的拣回一条命,忠心护主的、阻拦的、甚至只是喝问一句的,七八十条人命,惨烈摆在面前。 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数,尚未走出梁山,已然残缺不全,极是不祥之兆。 幸存的小头目小喽啰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又隐约知道山上忠义堂有哗变,不知这里的大哥们眼下处于怎么一个地位,更不敢贸然去求救——万一带来的是刀斧手呢? 更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李应平日为人豪爽大方,从不亏待了自己的手下。秦明虽然脾气不好,从不让自己身边的小弟受委屈。其余人等,也都不过在山寨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更没听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 哀声一片。大伙看向武松的眼神,少见的带上了悲愤和质问。几个胆大的小头目指着这满目疮痍,咬牙说道:“大哥,你……请你给个说法!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高手,是……是你派来的?” 武松脸色铁青,先不解释,朝带来的二十个人一挥手,“叫大夫,救人!” 潘小园心里茫然一片凉。史文恭这个“小忙”,帮得也忒毒辣了些! 黏着她来到梁山,一路帮衬,本意虽然是站在她这一边,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早知会如此,她当初是不是应该装疯卖傻扮可怜,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他去肆意祸害? 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让梁山多流几滴血的。可值此非常时期,梁山上倒下的每一个好汉,都是将山寨的元气榨干一分,也是将山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凝聚力,往一盘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 武松监督这边善后完毕,虎着脸,手扣着腰间的刀,许久不说话。潘小园跟在旁边,哪敢乱支招打岔。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里,她就算有通天之能,怕是也保不住了。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下来。这些人命债,是不是也得有那么百分之一,算在自己头上? 抬头望一眼,水泊南岸在夕阳微光下隐约闪现。 一闪念,转头朝那里便走。 武松叫道:“你去哪儿?” “金沙滩!” 史文恭畅快报仇,事后定然不敢在山上公开露面,定然会寻船开溜。而武松下令封锁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码头。他若想强行离开,水寨那些个大哥们怕是挡不住。 武松跟她同时想到这一点。快速跟身边小喽啰交代几句,几步就跟上她,“一起去。” 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四处奔波。史文恭那厮更不放心,难道还等着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质? 想起那一幕就牙痒痒,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 水军都在寨子里严阵以待,码头上堆了石头木板,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金沙滩上空旷无人。 只有乱石堆后面现出一:“我信宋大哥说的,他是真心为着兄弟们前程着想的。” 他不是老早就说过,倘若宋江叫他做什么送命之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是不介意去送命的。他生来一身纯粹,认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交心。 他掏出自己心尖热血,化作真情待人;叵料世间真情稀少,有的给了父母,有的给了妻儿,有的私心留给自己;更多的,旅途道路上跌跌撞撞,早就拿来换了更加实用的零零碎碎。 但聪明人总是记得留下那么一点点真情,拿来装点门面,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一壶醇香的美酒,饮到最后一口,才咂摸出毒`药的滋味儿。 她跟着轻轻叹气。从他身上挣下来,再沾温水,给他翻个面儿,从脖颈到腰身都擦洗清爽了,起身踱到他身后,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贴着耳根问一句反话:“那、那咱们亡羊补牢,把宋大哥放出来赔礼道歉,从此退出江湖,咱们两个人浪迹天涯,过快活日子去,管他梁山是聚是散,管他北疆打仗死人!” 武松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苦笑一声,释然了三分。 “我倒是想。” 率性而为有什么难。不过是背上沉重的包裹,背负一生罢了。 也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蜻蜓点水亲他的脸,灶上端过消炎的草药,看着他喝了,嫌苦,直撇嘴。 以她对武松的了解,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倘若他真是那种执着于名分纲常的迂腐之人,今日又怎么会在忠义堂上一句句质问得酣畅淋漓,把宋江逼得无路可退。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什么,或是阻止他不做什么。 眼下他大约不过是郁结烦闷,想从别人那里讨些认同和安慰罢了。 那便可劲儿地安慰他:“你是对不住了宋大哥一个人,可你对得起全山寨的兄弟们,对得起周老先生,对得起自己良心。至于旁人怎么议论,你到底是犯上还是作乱,捂上耳朵不听便是。真有不服的,叫他们来跟你叫板啊。” 武松苦笑。脸贴在她柔软的颈窝里,过去十二个时辰的旋风般经历,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慢慢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感到她也心绪激荡,身子偶尔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藏着伤感和后怕。轻轻蹭他衣领,舌尖舐了舐嘴唇,要他亲。 浅浅柔柔的一下,感到他唇齿间未散的苦涩药味。再笑笑,两个人都很明智地不继续了,啄一口她脸蛋,依依不舍地把她放开。 “要不要……出去检查一下?” 红日将暮,西边天空片染橙黄血红。整个梁山上至忠义堂,下至金沙滩,还都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宋江被软禁在他的居所里,武松固然不肯害他,老大哥多年来素有服人之德,真若是有人胆敢伤了宋江,梁山上最起码得有上百人会立刻哗然而反,兵变指日可待。 譬如花荣。好不容易救醒过来,认清了情势,只有一句表态:只要不伤宋大哥,他愿意听武松号令。若是他对宋大哥有半分凶意,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张顺兄弟俩是宋江从江州一路带过来的,对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夺水寨的时候,阮氏童氏兄弟怕他俩不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直接给按在水里头,拿渔网捆了个结实。张顺平日为人亲善,弟兄们情分深,因此捆得也不太狠。 此时已经给捞了出来,李俊、吴用几个人,正轮番跟他们谈心呢。 还有一些离心之人,也都安排了严密监视。 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还有扈三娘,一共四个人,暂时请到客房里住——却也不便再跟他们商讨梁山内部事宜了,否则不免让人觉得手伸太长。毕竟是“外人”,客客气气的礼貌招待,房门外面却也按照梁山规矩,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喽啰。 伤员全都安排了救治。忠义堂一番混战,人人挂彩,但重伤丢命的毕竟不多。只有李逵挨了扈三娘那一刀,当时就血流满地,仗着惊人的生命力,将宋江护到了最后一刻,才睁眼咽气,犹自仪容吓人。 黑旋风平日鲁莽任性,有意无意坑人不少,其实人缘并不太好,仗着宋江撑腰,这才在山寨里横行无阻。此时见他咎由自取,大伙也只是唏嘘。几个跟他混得好的,洒了几滴泪。 卢俊义被发现的时候伤得不轻,已经坠下马,手中的金枪断成两截,咬牙喊着什么“卑鄙”、“暗算”。潘小园念着师兄的情分,第一个跑过去,指挥小喽啰,把他救到安道全那里。 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风时,只说他想去找这位大师兄“聊聊天,叙叙旧。” 现在看来,压根不该对这厮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她心知肚明,想来史文恭也没有将这位卢师兄一招秒杀的把握,拖得几刻,等梁山的人找过来,他见好就收,立刻便遁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间接害死晁盖,将梁山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身上的污点洗不白。又和梁山上这许多人照过面,真势单力孤的被人截住,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免不得被乱刀分尸了。 她无意中皱眉,说不出的膈应。又转念一想,赶紧回去找武松,说:“咱们去找找,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遭不测的。” 武松见她眼神里有点慌,扳过来亲一下额头,说道:“包道乙那牛鼻子,不至于有胆量伤人。” 她忙说:“不是包道乙……” 这才下决心,小声告诉他:“史文恭也来了……卢员外被他伤了。” 武松微微一惊,眉心一蹙,一瞬间想明白了无数事情。 立刻扎紧衣襟,墙角抄起两把刀,别在左右腰间,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出门。 院子外面守着的小喽啰连忙询问:“大哥去何处?” 武松伤得不轻,本以为就在院子里头安心养着,嫂子照顾着,怎么又出去了? 武松回头撂下一句:“来二十人跟着。其他人给我守好了院子,盯紧周围,一个可疑的人都别放过!” 众喽啰喏喏听命。立刻有一个小队跑步跟上武松的脚步。 潘小园急忙追上去:“我也一道!” 武松停步,温和说一句:“你回去待着。” 她不动,轻声再说一句:“是来帮忙的。他如今买我的面子。若没他,我现在还在燕青手里呢。一路也不会来得这么顺利。” 武松往下看一眼,坦坦荡荡,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甚至眼中闪着些急切的光。仿佛在要他表态:你信我吗? 武松在她背上轻轻推一把,“跟上吧。” 他自己的女人,自然对她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相信归相信,不爽归不爽,两码事也不能混为一谈。 要说史文恭这次来“帮忙”,只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未免太天真浪漫。 绕过六关之外,接近南北旱寨,便觉气氛不对。再奔过两排耳房,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小喽啰,见了武松,扑通跪下了。 “大哥、你快、快去看看……” * * 几乎整个南旱寨全军覆没。除却卢俊义,被史文恭“清理”了的其他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将,战场上勇武当先,以一敌百,可却没受过应对偷袭和暗算的训练。 他们的情况各自十分不妙:韩滔和单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树丛里,秦明和徐宁重伤断臂,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看见。李应似是被击中脑后,晕倒在地,生死未卜。更别提卢俊义,被暗算得全身皆伤,躺在床上,饮食起居时时需人服侍。 他们手下的小弟们,逃得快的拣回一条命,忠心护主的、阻拦的、甚至只是喝问一句的,七八十条人命,惨烈摆在面前。 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数,尚未走出梁山,已然残缺不全,极是不祥之兆。 幸存的小头目小喽啰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又隐约知道山上忠义堂有哗变,不知这里的大哥们眼下处于怎么一个地位,更不敢贸然去求救——万一带来的是刀斧手呢? 更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李应平日为人豪爽大方,从不亏待了自己的手下。秦明虽然脾气不好,从不让自己身边的小弟受委屈。其余人等,也都不过在山寨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更没听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 哀声一片。大伙看向武松的眼神,少见的带上了悲愤和质问。几个胆大的小头目指着这满目疮痍,咬牙说道:“大哥,你……请你给个说法!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高手,是……是你派来的?” 武松脸色铁青,先不解释,朝带来的二十个人一挥手,“叫大夫,救人!” 潘小园心里茫然一片凉。史文恭这个“小忙”,帮得也忒毒辣了些! 黏着她来到梁山,一路帮衬,本意虽然是站在她这一边,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早知会如此,她当初是不是应该装疯卖傻扮可怜,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他去肆意祸害? 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让梁山多流几滴血的。可值此非常时期,梁山上倒下的每一个好汉,都是将山寨的元气榨干一分,也是将山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凝聚力,往一盘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 武松监督这边善后完毕,虎着脸,手扣着腰间的刀,许久不说话。潘小园跟在旁边,哪敢乱支招打岔。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里,她就算有通天之能,怕是也保不住了。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下来。这些人命债,是不是也得有那么百分之一,算在自己头上? 抬头望一眼,水泊南岸在夕阳微光下隐约闪现。 一闪念,转头朝那里便走。 武松叫道:“你去哪儿?” “金沙滩!” 史文恭畅快报仇,事后定然不敢在山上公开露面,定然会寻船开溜。而武松下令封锁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码头。他若想强行离开,水寨那些个大哥们怕是挡不住。 武松跟她同时想到这一点。快速跟身边小喽啰交代几句,几步就跟上她,“一起去。” 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四处奔波。史文恭那厮更不放心,难道还等着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质? 想起那一幕就牙痒痒,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 水军都在寨子里严阵以待,码头上堆了石头木板,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金沙滩上空旷无人。 只有乱石堆后面现出一顶斗笠。长长的鱼竿伸到水面上空,静静的不动。 武松喝道:“史文恭,出来!” 没等对方答应,又故意加了一句:“这儿没旁人,用不着害怕。” 史文恭显然很不满意这第二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从容站起来,鱼竿倚在一旁。 ` 他容颜疲惫,身上衣衫有些扯破,隐约血迹宛然。但一双眼睛精光明亮,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生机勃勃。 ` “偌大金沙滩,没一艘船。武松,害怕的是你吧。” ` 顿了顿,见潘小园也在,笑意更浓,旁若无人地朝她深深一揖。 ` “六娘子,你交待的事,小人都已办好了。可否赏脸,借一艘船?” ` ———————————— ` 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 kedaya·浮一大白·20843031·早·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吱·墨染·话多多·芷葺兮荷屋·潘多拉·阿嬛·扑啦扑啦飞·加菲猫·宿雁半江画·apollousa·淡月清霜·21173241·橘仔·llll·minaxxxi3gd·penny·18171468·19280567·陈so·vivi·明月清风·暂无·寂寂如墨·酣梦沉香·灌汤包·未来亦未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1 物件 潘小园张口结舌。听他的话, 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开杀戒的不成! 这人不顺口挑拨离间一句,还能舌头发痒不成? 一瞬间怒火攻心,看史文恭,神色一如既往的轻松恭谨, 唯有眼中一抹挑衅的光,看的不是她,却是她身边。 武松的讶异程度不逊于她。脱口问道:“你……” 她心脏漏跳一刻, 本能地澄清:“我没交待你杀人!” “却也没拦着小人。” 几句话的来往,暗示出此前的无数明枪暗箭。 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 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 惊慌恐他误会, 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 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 深深呼吸一口, 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 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 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之极,依旧对史文恭以客礼对待。收了刀,手一指,“请!” 只是行走之际,有意无意将潘小园圈在自己身体一侧,显然是怕她跌出土路边缘伤着。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到西水寨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微笑着又提了件事。 “武松,你们梁山的水寨,打算这么一直关门大吉到何时?” “用不着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产粮食。这么多人,难道以后天天吃鱼么?” 潘小园忍不住问一句:“你有办法?——” 余光瞥见武松脸一黑,果断加半句:“——我们也不需要。” 确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么会看不出来。招安之后,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诸多“监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却和寻常小喽啰没什么区别——或许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绿林——就连宋江也说不清楚,眼下梁山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忠于朝廷的间谍。 这次忠义堂哗变的消息,万不能就此流传到朝廷耳朵里。只能临时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锁消息。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梁山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但每放一个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必须尽快将潜伏在山寨里的外人清算干净。 史文恭忽然停住脚步,神情认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细作。你若想听,咱们谈个条件。” 武松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西水寨尽头岗哨里唤出来一个小喽啰,附耳说几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请吧。” 史文恭十分无语。这人的心是筛子做的么!漏洞百出,怎么活到现在的! 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东,去向朝廷告密,说你们梁山匪帮出尔反尔,拒仰天颜,重新自甘堕落?” 武松放开船缆,轻轻抽出刀,刀面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这儿杀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随后摇头笑笑,看了潘小园一眼,眼神里充满抱怨,意思很明显。 冲这人的臭脾气,娘子你日后早晚吃亏。 潘小园何尝不知道武松这个臭脾气。纯真率直,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绑架要挟、讨价还价。 但她觉得这臭脾气她能忍,甚至还觉得颇有些吸引人之处。原则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有了这个东西,江湖才能称之为江湖,否则只能叫做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完,快速向后一退。 立刻感到掌风刮过面孔,一缕头发被带得飞起。武松终于忍不住动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见的神色一凛,轻轻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呵,不是说好放我平安离开的么? 武松一拳扫过,“走人可以,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卸你一条胳膊!” 血案尚未开始,他自己的一条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险拉住了。 潘小园小心翼翼:“二哥,别跟他置气。” 论及脑子活泛,她觉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来。蹬鼻子上脸试人底线,乃是史文恭的惯用套路。知道武松一诺千金,既然已经承诺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膈应,就怎么膈应。 认真凝视他一刻,问:“要我一个物件儿,便能对梁山变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贪。” “好。” 不顾身边武松阴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领里轻轻拉出来一条小红绳子,双手舒到颈后,仔细解下来。 “那么请你说到做到。史三郎是聪明人。这事平白泄露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江湖人做江湖事,进退行止,总得对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头。掌心里红绳堆委,当中系着一小枚陈旧剥漆的黑棋子,带着她身上的温度。那棋子的样貌隐约似曾相识;她所说的一席话,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苍白的面上涌起一阵微红,眼中神色闪烁。他似乎是想反驳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指收拢,棋子小心放进怀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对武松随意一抱拳,拉过小船踏入,头也不回地摇橹离开。 果真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被武松卸一条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渐渐消失不见。芦苇丛枯干茂盛,横一片斜阳疏影。 潘小园拉拉武松袖子,“回去?” 武松“嗯”一声。转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潘小园见他似乎烦恼,巴巴的跟上,抿出一个讨好的笑:“饿没饿,待会儿我去给你张罗晚饭?” “没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阳下的杏眼桃腮,虎着脸一个字不多说,“不想吃。” 潘小园无话可说。远处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喽啰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忙朝人家微笑挥挥手,表示只是跟武松去金沙滩约了个会。 知道武松气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她把“贴身之物”送了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守妇道”,哪个男人能忍气吞声? 她倒不怪他生气。跟他易地而处,倘若她家武二哥让哪个厚脸皮的小娘子缠上,她也不介意行驶天赋权利,跟他甩个脸子,冷嘲热讽两句,总不会一直善解人意的装傻。 可惜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倒想吃别人一回醋,只可惜武松的煞神气场太强,平时一本正经的做人做事,倒还有点忠厚老实的样儿;稍微横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别人,换了当年的她自己,一见他有发火的意思,还不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遁到海南岛去。 想来还是自己太温柔可亲,人善被人欺,弄得现在两头不讨好,还得哄他。 “好啦,以后便是江湖不见了。他只要没笨到家,就知道往后躲着你——躲着咱俩点儿。” “……” “你怪我给他送东西了?那围棋子是师父老先生的旧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笼里头。回头你帮我保管着,免得失落了?” “……” “来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没不规矩呀,不信你去问包道人他们。” “……” 她终于觉得有点委屈了:“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武松这才有点回神的样子,看了看她,哭笑不得,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 “我是在想,梁山上混着外人,得想个办法。” ` 史文恭虽然讨厌,毕竟不傻。他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上安插了朝廷细作,的确是当下让武松第一头疼之事。 ` 哗变之初,事态紧急,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封锁水路,严防消息外泄。但接下来该怎么揪出奸细,这种阴谋反间之事,不是武松的长项。 `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脸红过耳,嘟嘟囔囔接话:“那也不用板着脸啊。” ———————— ` 史三郎退场了……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就先不透露了_(:3ゝ∠)_ 棋子:我在第178章出现过…… ` ———————— ` 这几章开始杀梁山好汉。有些人可能觉得手足兄弟死了,好汉们怎么能忍。这里结合原著,说一下梁山上对兄弟死伤的态度。 ` 原著里可以看出来,梁山好汉们为人不同,有的人缘很好,有的则不怎么样,甚至到后期有互相构陷的暗示。所以若是看到兄弟死了,每个人的态度也不一样。 ` 比如原著里明言的,征方腊时梁山疯狂丢人头。一般有人阵亡之后,为了节省篇幅,都只写宋江如何伤心(吴用在旁边劝。吴用没为任何人哭过,心理素质十分过硬)。比如: ` 【宋江听得又折了燕顺、马麟,扼腕痛哭不尽。】忠心嫡系,十分伤心 ` 【宋江又见折了吕方、郭盛,惆怅不已。】这是宋江的亲卫队,关系虽近,不是生死弟兄 ` 【又见折了索超、邓飞二将,心中好生纳闷。】对这两人无感,只是闷,伤心都懒得伤心了。 ` 阮小二:【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五、阮小七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原著阮小二死得不明不白,疑似被队友卖。宋江居然梦寐不安,是不是也觉得兄弟是被自己坑死的?没写别人哭,反倒是阮二的兄弟们来劝宋江。可见老晁盖系在后期被孤立得多厉害。 ` 史进: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个人,是一起团灭的。少华山基友四人组(史进、陈达、杨春,朱武)一下子挂了三个。然而活下来的朱武是什么态度呢?【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已毕,谏道:“先锋且勿烦恼,有误大事……】摊手。史大少爷人缘不行啊,虽说是半路加入的少华山,但真不如朱陈杨三个人情谊深厚。其实从第一回就看出史进性格不好了。 ` 施恩:【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宋江见又折了二将,心中大忧,嗟叹不已。武松念起旧日恩义,也大哭了一场。】例外的写了武松哭施恩,而且是大哭。二哥性情中人。两人在原著里是患难之交。(孔亮呢?孔亮是你的徒弟啊宋师父!我甚至怀疑作者把施恩、孔亮写死在一起,就是为了对比宋江和武松的哀悼态度) ` 而最赚眼泪的是张顺。张顺战死后,【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独独写了,大家都为他伤心,而且唯一一次吴用伤感!可见张顺性格多好。 ` 后来宋江和卢俊义分兵前进。且看卢俊义的表现: ` 圣水神火战死:【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忿怒】,只怒,不悲。 ` 史进、石秀等六个人团灭,【卢俊义听了大惊,如痴似醉】,只惊,不悲。 ` 而且别人也就罢了,卢员外你忘了大名府牢城里的石秀哥哥了?当年全靠石秀孤身跳楼劫法场,才把卢员外救出鬼门关。虽说卢俊义也是被梁山陷害的吧,但石秀这一下绝对是舍己救人的义举。没有他,卢俊义早就转世托生了。眼下石秀死了,卢员外一滴眼泪都没有。 ` 卢俊义和梁山不亲啊。 ` 最后看李逵。 ` 卢俊义写信报知了很多兄弟的死讯。【宋江看了文书,心中添闷,眼泪如泉。吴用道:“既是卢先锋得胜了,可调军将去夹攻,南兵必败,就行接应湖州呼延灼那路军马。”宋江应道:“言之极当。”便调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三千步军,从山路接将去。黑旋风引了军兵,欢天喜地去了。】 ` 欢天喜地……欢天喜地……欢天喜地……只要有仗打,有人杀,管他兄弟死多少…… 黑李逵的是原著,真的不是我…… 潘小园张口结舌。听他的话, 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开杀戒的不成! 这人不顺口挑拨离间一句,还能舌头发痒不成? 一瞬间怒火攻心,看史文恭,神色一如既往的轻松恭谨, 唯有眼中一抹挑衅的光,看的不是她,却是她身边。 武松的讶异程度不逊于她。脱口问道:“你……” 她心脏漏跳一刻, 本能地澄清:“我没交待你杀人!” “却也没拦着小人。” 几句话的来往,暗示出此前的无数明枪暗箭。 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 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 惊慌恐他误会, 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 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 深深呼吸一口, 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 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 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之极,依旧对史文恭以客礼对待。收了刀,手一指,“请!” 只是行走之际,有意无意将潘小园圈在自己身体一侧,显然是怕她跌出土路边缘伤着。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到西水寨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微笑着又提了件事。 “武松,你们梁山的水寨,打算这么一直关门大吉到何时?” “用不着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产粮食。这么多人,难道以后天天吃鱼么?” 潘小园忍不住问一句:“你有办法?——” 余光瞥见武松脸一黑,果断加半句:“——我们也不需要。” 确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么会看不出来。招安之后,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诸多“监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却和寻常小喽啰没什么区别——或许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绿林——就连宋江也说不清楚,眼下梁山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忠于朝廷的间谍。 这次忠义堂哗变的消息,万不能就此流传到朝廷耳朵里。只能临时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锁消息。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梁山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但每放一个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必须尽快将潜伏在山寨里的外人清算干净。 史文恭忽然停住脚步,神情认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细作。你若想听,咱们谈个条件。” 武松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西水寨尽头岗哨里唤出来一个小喽啰,附耳说几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请吧。” 史文恭十分无语。这人的心是筛子做的么!漏洞百出,怎么活到现在的! 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东,去向朝廷告密,说你们梁山匪帮出尔反尔,拒仰天颜,重新自甘堕落?” 武松放开船缆,轻轻抽出刀,刀面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这儿杀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随后摇头笑笑,看了潘小园一眼,眼神里充满抱怨,意思很明显。 冲这人的臭脾气,娘子你日后早晚吃亏。 潘小园何尝不知道武松这个臭脾气。纯真率直,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绑架要挟、讨价还价。 但她觉得这臭脾气她能忍,甚至还觉得颇有些吸引人之处。原则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有了这个东西,江湖才能称之为江湖,否则只能叫做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完,快速向后一退。 立刻感到掌风刮过面孔,一缕头发被带得飞起。武松终于忍不住动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见的神色一凛,轻轻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呵,不是说好放我平安离开的么? 武松一拳扫过,“走人可以,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卸你一条胳膊!” 血案尚未开始,他自己的一条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险拉住了。 潘小园小心翼翼:“二哥,别跟他置气。” 论及脑子活泛,她觉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来。蹬鼻子上脸试人底线,乃是史文恭的惯用套路。知道武松一诺千金,既然已经承诺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膈应,就怎么膈应。 认真凝视他一刻,问:“要我一个物件儿,便能对梁山变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贪。” “好。” 不顾身边武松阴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领里轻轻拉出来一条小红绳子,双手舒到颈后,仔细解下来。 “那么请你说到做到。史三郎是聪明人。这事平白泄露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江湖人做江湖事,进退行止,总得对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头。掌心里红绳堆委,当中系着一小枚陈旧剥漆的黑棋子,带着她身上的温度。那棋子的样貌隐约似曾相识;她所说的一席话,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苍白的面上涌起一阵微红,眼中神色闪烁。他似乎是想反驳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指收拢,棋子小心放进怀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对武松随意一抱拳,拉过小船踏入,头也不回地摇橹离开。 果真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被武松卸一条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渐渐消失不见。芦苇丛枯干茂盛,横一片斜阳疏影。 潘小园拉拉武松袖子,“回去?” 武松“嗯”一声。转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潘小园见他似乎烦恼,巴巴的跟上,抿出一个讨好的笑:“饿没饿,待会儿我去给你张罗晚饭?” “没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阳下的杏眼桃腮,虎着脸一个字不多说,“不想吃。” 潘小园无话可说。远处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喽啰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忙朝人家微笑挥挥手,表示只是跟武松去金沙滩约了个会。 知道武松气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她把“贴身之物”送了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守妇道”,哪个男人能忍气吞声? 她倒不怪他生气。跟他易地而处,倘若她家武二哥让哪个厚脸皮的小娘子缠上,她也不介意行驶天赋权利,跟他甩个脸子,冷嘲热讽两句,总不会一直善解人意的装傻。 可惜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倒想吃别人一回醋,只可惜武松的煞神气场太强,平时一本正经的做人做事,倒还有点忠厚老实的样儿;稍微横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别人,换了当年的她自己,一见他有发火的意思,还不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遁到海南岛去。 想来还是自己太温柔可亲,人善被人欺,弄得现在两头不讨好,还得哄他。 “好啦,以后便是江湖不见了。他只要没笨到家,就知道往后躲着你——躲着咱俩点儿。” “……” “你怪我给他送东西了?那围棋子是师父老先生的旧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笼里头。回头你帮我保管着,免得失落了?” “……” “来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没不规矩呀,不信你去问包道人他们。” “……” 她终于觉得有点委屈了:“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武松这才有点回神的样子,看了看她,哭笑不得,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 “我是在想,梁山上混着外人,得想个办法。” ` 史文恭虽然讨厌,毕竟不傻。他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上安插了朝廷细作,的确是当下让武松第一头疼之事。 ` 哗变之初,事态紧急,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封锁水路,严防消息外泄。但接下来该怎么揪出奸细,这种阴谋反间之事,不是武松的长项。 `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脸红过耳,嘟嘟囔囔接话:“那也不用板着脸啊。” ———————— ` 史三郎退场了……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就先不透露了_(:3ゝ∠)_ 棋子:我在第178章出现过…… ` ———————— ` 这几章开始杀梁山好汉。有些人可能觉得手足兄弟死了,好汉们怎么能忍。这里结合原著,说一下梁山上对兄弟死伤的态度。 ` 原著里可以看出来,梁山好汉们为人不同,有的人缘很好,有的则不怎么样,甚至到后期有互相构陷的暗示。所以若是看到兄弟死了,每个人的态度也不一样。 ` 比如原著里明言的,征方腊时梁山疯狂丢人头。一般有人阵亡之后,为了节省篇幅,都只写宋江如何伤心(吴用在旁边劝。吴用没为任何人哭过,心理素质十分过硬)。比如: ` 【宋江听得又折了燕顺、马麟,扼腕痛哭不尽。】忠心嫡系,十分伤心 ` 【宋江又见折了吕方、郭盛,惆怅不已。】这是宋江的亲卫队,关系虽近,不是生死弟兄 ` 【又见折了索超、邓飞二将,心中好生纳闷。】对这两人无感,只是闷,伤心都懒得伤心了。 ` 阮小二:【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五、阮小七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原著阮小二死得不明不白,疑似被队友卖。宋江居然梦寐不安,是不是也觉得兄弟是被自己坑死的?没写别人哭,反倒是阮二的兄弟们来劝宋江。可见老晁盖系在后期被孤立得多厉害。 ` 史进: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个人,是一起团灭的。少华山基友四人组(史进、陈达、杨春,朱武)一下子挂了三个。然而活下来的朱武是什么态度呢?【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已毕,谏道:“先锋且勿烦恼,有误大事……】摊手。史大少爷人缘不行啊,虽说是半路加入的少华山,但真不如朱陈杨三个人情谊深厚。其实从第一回就看出史进性格不好了。 ` 施恩:【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宋江见又折了二将,心中大忧,嗟叹不已。武松念起旧日恩义,也大哭了一场。】例外的写了武松哭施恩,而且是大哭。二哥性情中人。两人在原著里是患难之交。(孔亮呢?孔亮是你的徒弟啊宋师父!我甚至怀疑作者把施恩、孔亮写死在一起,就是为了对比宋江和武松的哀悼态度) ` 而最赚眼泪的是张顺。张顺战死后,【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独独写了,大家都为他伤心,而且唯一一次吴用伤感!可见张顺性格多好。 ` 后来宋江和卢俊义分兵前进。且看卢俊义的表现: ` 圣水神火战死:【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忿怒】,只怒,不悲。 ` 史进、石秀等六个人团灭,【卢俊义听了大惊,如痴似醉】,只惊,不悲。 ` 而且别人也就罢了,卢员外你忘了大名府牢城里的石秀哥哥了?当年全靠石秀孤身跳楼劫法场,才把卢员外救出鬼门关。虽说卢俊义也是被梁山陷害的吧,但石秀这一下绝对是舍己救人的义举。没有他,卢俊义早就转世托生了。眼下石秀死了,卢员外一滴眼泪都没有。 ` 卢俊义和梁山不亲啊。 ` 最后看李逵。 ` 卢俊义写信报知了很多兄弟的死讯。【宋江看了文书,心中添闷,眼泪如泉。吴用道:“既是卢先锋得胜了,可调军将去夹攻,南兵必败,就行接应湖州呼延灼那路军马。”宋江应道:“言之极当。”便调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三千步军,从山路接将去。黑旋风引了军兵,欢天喜地去了。】 ` 欢天喜地……欢天喜地……欢天喜地……只要有仗打,有人杀,管他兄弟死多少…… 黑李逵的是原著,真的不是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2 尘埃落定 晋`江`文`学`城 -------------- 回到三关之上, 几处关键地点巡视了一圈,几位心腹兄弟通了一回气。大多数人都平静接受了山上的巨变。毕竟绿林规矩,强者为王,就算有不服的, 也没那个本钱效仿武松,再来第二次哗变。 潘小园去看望了贞姐儿,安慰小姑娘一切都好, 有我和武二叔罩着呢——顺带将萧秀才一通劝说,确保了他的忠顺。 只是武松自己, 似乎还没做好让人尊为山上的一把手的准备。前两日一直耗在忠义堂打理内外事宜,小喽啰们毕恭毕敬地来请示各种山寨事务, 让他颇有些局促不安。累得睁不开眼了, 才撑着脑袋小憩一会儿。更别提,吴用这滑头书生也开始把他当老大, 从第二天起, 已经做小伏低的来问候好几次了。 其实吴用也没办法。他自己是个无甚武力的书生, 胸中纵有千般谋略,也总得靠跟对了领导,才能施展出全部的抱负。过去辅佐晁盖, 但晁天王只是个胸无大志的绿林土匪, 如何能满足他的经世济民之念。反倒是宋江宋公明, 满腹丘壑,和他迅速成为极好的搭档。 因此晁老大哥仙去,吴用悲伤归悲伤, 并没像忠心耿耿的刘唐他们那样一蹶不振,而是迅速振作起来,继续为山寨发光发热。 但和宋江的合作也并非十全十美。宋江一心忠义报国,但吴用如何不知,当今圣上昏庸,奸臣主政,梁山这一伙上不得台面之人,日后纵有功成,必无升赏。这边宋江又“壮士断腕”,断了梁山在整个江湖的后路,前景并不十分明朗。 因此眼下武松带头反了出来,吴用故技重施,觉得他也许是个更好驾驭的一把手。于是不敢怠慢,期待着像上次一样,顺利地进入新一届的领导班子。 武松还没表态,不少憨货以往没少被军师坑,此时一个接一个的找到他:干脆把这秀才一刀砍了! 可军师的生死之交也不少。不少梁山元老——阮氏兄弟、刘唐、还有装神弄鬼公孙胜——都有意无意向他透口风。吴用在寨里劳苦功高,若没他的神机妙算,梁山只怕已被官兵踏平几百次了。 六娘更是直接轻轻在他耳边说:“吴学究是第一个临阵倒戈的。你转头把他砍了,让别人怎么想?谁还敢再站你一边?” 武松看她一眼,“这人下令杀你!” 她抿嘴笑:“我不是好好儿的吗?” 武松点点头,心里头苦笑一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和她当年收服董蜈蚣是一个套路。 又听她轻声提醒:“问问他有没有揪出细作的方法。” 武松无奈。身后是整个梁山。这时候便轮不上他我行我素,纯以自己的喜好来做事了。 “请进来。” 吴用跟他以兄弟礼节相见了,开门见山。 “武二郎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没等武松回,旁边有人清脆开口:“军师有什么妙计,还请不吝赐教。” 吴用微微一惊,这才发现潘六娘子也在旁边坐着呢。不由得又看了武松一眼。 这是公然让女人“干政”了?梁山上的事务,她一个管钱的,也开始插手? 但见武松没有制止的意思。也知道武松根本就是懒得跟他说话。 再看一眼潘六娘,军师一张厚度堪比《资治通鉴》的脸皮上,也免不得泛出一片微红。那假石碑的来历,显见是剽窃她的“独门女书”,亏她跟没事人似的,一开口,居然不是兴师问罪! 更别提,当初曾经计划过,让燕青将她干脆做掉。也不知她知不知情,眼下看来,似乎是“不计前嫌”。 这个“不计前嫌”的代价,吴用自然明白。再看她时,就有些心慌气短。明明是桃花儿般的盈盈浅笑,却看出些皮笑肉不笑的险恶之意来。 提心吊胆赔笑两句,说:“娘子既问,小生就抛砖引玉。这个……依小生浅见,但凡奸细,言语行动间,必会泄露出蛛丝马迹。武二郎日理万机,未必能明察秋毫,但是倘若传令下去,让全寨的小喽啰互相监督,遇到可疑之人积极检举……” 听完军师的建议,武松不由得皱眉,跟潘小园对望一眼。 从招安的口风放出来,直到现在,梁山上大约吸纳了五千左右的新成员。将这五千人打乱建制,分为二十人一组,鼓励互相举报,揭发有奖。倘若有人被证实为“奸细”,身边的兄弟们却不曾检举的,也算有罪,整个小组都得连坐。 潘小园尤其目瞪口呆。这法子……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不愧是善于拿捏人心的聪明人。附耳对武松说一句:“我觉得史文恭要提议的,也是类似的计策。” 武松当即给否了:“不成。这样弄得山上人人自危,太伤情分。本来就是新入伙的兄弟,以后还让他们怎么信任山寨?” 潘小园也附和:“而且肯定会有人为了领赏,胡乱检举兄弟,造成冤假错案。” 吴用急得直摇扇子,“可这是唯一可能奏效的法子。只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然武二郎,你说怎么办?” 武松还真说不出该怎么办。略想一想,道:“照我说,这事早晚让朝廷知道。他们再派人来打,咱们迎战就是了!何必为了几个奸细,弄得山寨上人心惶惶?” 吴用苦笑:“武二郎说得轻巧。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宋大哥受了招安,咱们山寨奉命自毁长城,四面关卡已经任乡民搬拆了一大半,黑风寨也烧了,水闸也全撤了。这时候把官兵引狼入室,咱们……咱们不是自寻死路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难怪潜入梁山的时候如此顺利,一个水闸都没碰到!吴用虽然滑头多变,但确实是为山寨真心着想的。 武松也咬牙。点点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军师早点回去歇息。” 吴用拱手,走两步,却没出门。立在门口,慢慢又说了一句:“还有……听卢员外昏迷中喃喃自语,似乎……那个史文恭并没死,而且被人放进梁山,兴风作浪来了。” 一句话犹如刀刃,被那轻轻摇晃的羽毛扇直接甩到眼前。潘小园一下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说:“不是……” 武松却早有准备。轻轻将她推到身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以吴用的智商,自然知道史文恭未必是杀晁天王的凶手——把炮火引到史文恭身上,激励梁山兄弟同仇敌忾,说不定还是吴用的主意。因此军师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暗示,你们的把柄在我手里。武松敢对我不利,我就敢把这件事捅出来。 武松直盯着他,神色凝重:“我也是刚刚得知。只可惜眼下咱们梁山上关卡尽毁,防务凋零,竟让他混进来了。倘若山寨里还是往常气象,他便有三头六臂,想必也踏不上金沙滩一步。军师说是不是?” 吴用却脸一白,脱口道:“这……” 军师想拿这件事当筹码,他武松却也不怕和他斗智。当初为了保证宋江上位顺利,急匆匆宣布史文恭已死结案,想必吴用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山寨里防务近似于无,也是因着招安,弃寨拔营的缘由,乃至将梁山的软肋暴露于人。若论起责任,竭力推动招安的吴军师也脱不了干系。 武松再冷笑:“听闻那人的行凶路线,乃是自东南二关以上。倘若那里还是武松守把,我就算拼一条命,也要留一条尸首在那里。” 吴用脸色再一红。哪能不知道,史文恭混进梁山的那一夜,武松还在小黑屋里锁着呢。同样是他军师的主意。 扇子也忘记摇了,心里面咒骂一句。以前只当武松是个义气莽汉,没想到也能如此狡猾。 只得说:“小生也就是随便提提……” 武松笑道:“无妨。军师运筹帷幄,自然明白,有些事该让谁知道,不该让谁知道。” * * 这一次较量,算是把吴用彻底拉拢过来。总算放了些心,回到自己小院,饮食梳洗,已近入夜。 潘小园给他宽心:“今儿晚啦。反正已闭山三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奸细的事,等明天把大伙聚起来,一起想个办法。” 武松点头。外套脱下来挂上。一回头,皱皱鼻子。 鼻子尖下变出一碗酒,浓香扑鼻,正让她笑眯眯的托着呢。 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潘小园展颜一笑,回:“多久没喝了?” 武松低头看看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药香。被暗无天日地囚了多久,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还是很老实地笑一笑:“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当即满口生津,不小心就把那酒碗给接过来了。 她浅浅含笑,自己给自己也倒半碗。 “只是要你节制,谁禁你喝了?今日就当是庆功,还有,嗯……”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团圆。” 武松忽然眼角发酸,重重跟她碰一碗,一饮而尽。见她居然把那半碗也一口灌进去了,脸颊当即晕起两圈酡红,笑靥如花。在东京当了这阵子老板娘,酒量见长。 捧起脸蛋吻上去,尽情吮吸那醉人醇香。听她立刻也动情,细微微的喘起来。 一刻欢愉,放开她,还是心中不定,在她唇畔低声说:“也算不上庆功。山寨的命运都在我手里,更比不得往常,我……我……” 实在不愿意示弱,但在她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今日冒了这个险,全凭一时意气,不知前路如何,或许凶险无定。我倒不怕什么,但是你,还有兄弟们……” 潘小园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描他鬓角,带笑纠正一句:“意气用事的也不止你一人啊。我要是怕冒险,为什么巴巴的赶过来找你?” 武松怔住,低头看,熟悉的花容月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带着罕见的坚定刚强。他看得痴了,移不开眼。 果然是逆境使人成长。回想当初,阳谷县里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媳妇,所作所为不乏幼稚痴傻,让人头疼。街坊邻里谁都不敢得罪,被流氓调笑一句会脸红,被人偷了个钱袋都能慌得找不着北,偶尔运气好,多赚几文钱,能乐半天。 如今呢,她和亡命之徒为伍,干着掉脑袋的勾当,用那双挥不动刀、打不疼人的小手,把他从锁链里救出来,晶莹豁亮的眼眸坚定地看他,对他说:“不论多难,不是有我陪着你。就算前头是要死的局,也不能死得憋屈,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他心下感动,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宣誓似的说:“你好好儿的陪着我,别害怕。不管多难,只要我武二还有一口气,我看谁敢动你。” 她嘻嘻笑。明明是沉重的时刻,却让她笑出些恣睢肆意的轻快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心疼,左右瞧他,“你看你这两天……累得多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密谋、商讨、较力、夺`权,几十个时辰之内仿佛度过了一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哪怕说一句话,问一句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心头紧绷的弦,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开来,沉淀出一点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几缕头发丝儿擦着他脖颈,轻柔幽香,让他恍惚忘记身在何处。在这冷酷无序的世间,赠他一方小小的亲昵和谐。 却不知,用命换来的安详平静,究竟能维持几时? 什么都不愿想了。死也好,活也好,责无旁贷也好,背负骂名也好,此时通通比不过怀中的一捧温柔。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感到她踮脚,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唇角,小喜鹊似的,一下下的轻轻啄。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刚毅的面孔被撩起微微的血色,不由自主用力,将她推到墙边,按着肩膀。连带几根不听话的秀发,一并按住。她轻轻“啊”一声,脑袋一扭,直接噙住了。 再放开时,听到她大口喘息。埋首在他怀里,忽然问:“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前几天基本上没睡,累了……今晚、今晚……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武松立刻不满。 “没有。”抱得猛然一紧,“你跟我住。” 她可不承认等的就是这句话。还要脸面呢。 嗔一声:“可还没办酒呢,上赶着让人说闲话去?” 武松嗤笑。现在倒怕人说闲话了。五步之外那张小床榻上,盛夏一夜,蝉鸣月光,她那娇媚样儿可还没忘呢。 不过那次确实是悄悄的,她来去如风,走的时候也没声张。不像现在,千百双眼睛都往他这儿看,等着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那小榻也因他被捉拿囚禁,屋子被草草搜查翻腾了一遍,眼下堆满了杂物,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再将她推得靠里,揽住腰,咬着她耳朵,霸道宣布:“现在没机会,以后给你补上成不?” 潘小园才不是在乎那场酒席,笑道:“其实不办也行……” 听他呼吸一沉,仰头看了看他脸色,及时改口:“——不通。当然是要办的,嗯,还要办得风光热闹。回头去京城白矾楼,把什么师师、大才女,全都请过来,给它包上三天三夜,笙歌燕舞,嘻嘻……”仰头再啄一口,想起什么,笑嘻嘻补充,“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在东京各处,还藏了至少一万两金子……” 武松无语。方才觉着她侠骨铮铮、豪气干云,结果三句话不离本行,三言两语就露底了。 听她天花乱坠的吹法螺,思绪慢慢被她带得歪了,下了山,划过水泊,走过官道,停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旖旎之乡里。 等她再随心所欲地吻上来时,终于忍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头重脚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哟!轻点!” 嘴里说好,双臂圈禁得愈发有力。榻上乱七八糟杂着,连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焦躁不知所以。只好放下人,弯腰便要将杂物一拂而光。 潘小园抱住不让他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情愫倾泻而出,羞涩建议:“可以……不在床上……” 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然而武松也听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呼吸一下子粗声可闻。 一点就透,直接将她轻轻托住,后背抵在墙上。甚至一只手就足够承托那重量,另一只手从外衣底下伸进去,解不开那两层系花儿的腰带,干脆两指用力,一绷就断了。贴着她细腻的身体,再三确认一句:“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努力在小空间里挣扎出呼吸的余地,“嗯”一声。 太敷衍,不满意。再将她托高些,狠狠抵着,专注看着,像是急于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点点软下来。脚尖够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搂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园被他弄得没办法,不是要你这样!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该怎样,但眼看着全身滚烫,双颊绯红,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一推…… “别碰我手!” 赶紧收力,心疼,随便他了。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怎的好像不觉着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头脑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只想顺着他,甜言蜜语哄他开心:“说话算话……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武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不成也会天天想着你……旁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塌下来我陪你担着……嗯、我的钱你、随便用……” 这最后一句可谓惊天动地,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第二个男人得此待遇。 他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击中,听他的胸腔里竟似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实在是不乐意跟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动脑子……但梁山不能毁在我手里……现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后若得安顿,我才不想当这个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里,然后……” 被自己最信赖的大哥摆了一道,那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杀人见血,那么多违心的笑里藏刀。这两天过得,似乎比以往一辈子还要累。 越说越低声,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满目芳华,映出他眼中一点怜爱。 “然后咱们无牵无挂的过一辈子。你爱操办酒席也好,爱做生意也好,爱四处游历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想带你去少林寺看看,还有泰山,还有黄河,还有……” 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里话,被他的亲哥哥泼过冷水,被周老先生斥过,被宋大哥不以为然过。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终于有勇气,在最信赖的人耳边提出来。 ` 忽然看她眼圈红了。慌忙问:“怎么了,不好?” ` 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空中,却好像升上了云端之上。迫不及待点头, ` 呜呜咽咽说:“好,好……我、我等你说这话呢……” ` 再就说不下去了,从身到心一塌糊涂,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感觉不陌生,比上次的“春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含着他唇,迫不及待地舔舐吮咬。腰间一松一凉,突然一线微妙,腿绷直了,一下子夹紧他的腰。这厮…… ` 武松再等不得。**来得汹涌澎湃。抱她贴紧,低喘出声。 ` “疼就说。” ———————— 有人问什么时候完结…… 说真的,我也不造_(:3ゝ∠)_ 今天这章喜欢吗?嘿嘿嘿 晋`江`文`学`城 -------------- 回到三关之上, 几处关键地点巡视了一圈,几位心腹兄弟通了一回气。大多数人都平静接受了山上的巨变。毕竟绿林规矩,强者为王,就算有不服的, 也没那个本钱效仿武松,再来第二次哗变。 潘小园去看望了贞姐儿,安慰小姑娘一切都好, 有我和武二叔罩着呢——顺带将萧秀才一通劝说,确保了他的忠顺。 只是武松自己, 似乎还没做好让人尊为山上的一把手的准备。前两日一直耗在忠义堂打理内外事宜,小喽啰们毕恭毕敬地来请示各种山寨事务, 让他颇有些局促不安。累得睁不开眼了, 才撑着脑袋小憩一会儿。更别提,吴用这滑头书生也开始把他当老大, 从第二天起, 已经做小伏低的来问候好几次了。 其实吴用也没办法。他自己是个无甚武力的书生, 胸中纵有千般谋略,也总得靠跟对了领导,才能施展出全部的抱负。过去辅佐晁盖, 但晁天王只是个胸无大志的绿林土匪, 如何能满足他的经世济民之念。反倒是宋江宋公明, 满腹丘壑,和他迅速成为极好的搭档。 因此晁老大哥仙去,吴用悲伤归悲伤, 并没像忠心耿耿的刘唐他们那样一蹶不振,而是迅速振作起来,继续为山寨发光发热。 但和宋江的合作也并非十全十美。宋江一心忠义报国,但吴用如何不知,当今圣上昏庸,奸臣主政,梁山这一伙上不得台面之人,日后纵有功成,必无升赏。这边宋江又“壮士断腕”,断了梁山在整个江湖的后路,前景并不十分明朗。 因此眼下武松带头反了出来,吴用故技重施,觉得他也许是个更好驾驭的一把手。于是不敢怠慢,期待着像上次一样,顺利地进入新一届的领导班子。 武松还没表态,不少憨货以往没少被军师坑,此时一个接一个的找到他:干脆把这秀才一刀砍了! 可军师的生死之交也不少。不少梁山元老——阮氏兄弟、刘唐、还有装神弄鬼公孙胜——都有意无意向他透口风。吴用在寨里劳苦功高,若没他的神机妙算,梁山只怕已被官兵踏平几百次了。 六娘更是直接轻轻在他耳边说:“吴学究是第一个临阵倒戈的。你转头把他砍了,让别人怎么想?谁还敢再站你一边?” 武松看她一眼,“这人下令杀你!” 她抿嘴笑:“我不是好好儿的吗?” 武松点点头,心里头苦笑一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和她当年收服董蜈蚣是一个套路。 又听她轻声提醒:“问问他有没有揪出细作的方法。” 武松无奈。身后是整个梁山。这时候便轮不上他我行我素,纯以自己的喜好来做事了。 “请进来。” 吴用跟他以兄弟礼节相见了,开门见山。 “武二郎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没等武松回,旁边有人清脆开口:“军师有什么妙计,还请不吝赐教。” 吴用微微一惊,这才发现潘六娘子也在旁边坐着呢。不由得又看了武松一眼。 这是公然让女人“干政”了?梁山上的事务,她一个管钱的,也开始插手? 但见武松没有制止的意思。也知道武松根本就是懒得跟他说话。 再看一眼潘六娘,军师一张厚度堪比《资治通鉴》的脸皮上,也免不得泛出一片微红。那假石碑的来历,显见是剽窃她的“独门女书”,亏她跟没事人似的,一开口,居然不是兴师问罪! 更别提,当初曾经计划过,让燕青将她干脆做掉。也不知她知不知情,眼下看来,似乎是“不计前嫌”。 这个“不计前嫌”的代价,吴用自然明白。再看她时,就有些心慌气短。明明是桃花儿般的盈盈浅笑,却看出些皮笑肉不笑的险恶之意来。 提心吊胆赔笑两句,说:“娘子既问,小生就抛砖引玉。这个……依小生浅见,但凡奸细,言语行动间,必会泄露出蛛丝马迹。武二郎日理万机,未必能明察秋毫,但是倘若传令下去,让全寨的小喽啰互相监督,遇到可疑之人积极检举……” 听完军师的建议,武松不由得皱眉,跟潘小园对望一眼。 从招安的口风放出来,直到现在,梁山上大约吸纳了五千左右的新成员。将这五千人打乱建制,分为二十人一组,鼓励互相举报,揭发有奖。倘若有人被证实为“奸细”,身边的兄弟们却不曾检举的,也算有罪,整个小组都得连坐。 潘小园尤其目瞪口呆。这法子……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不愧是善于拿捏人心的聪明人。附耳对武松说一句:“我觉得史文恭要提议的,也是类似的计策。” 武松当即给否了:“不成。这样弄得山上人人自危,太伤情分。本来就是新入伙的兄弟,以后还让他们怎么信任山寨?” 潘小园也附和:“而且肯定会有人为了领赏,胡乱检举兄弟,造成冤假错案。” 吴用急得直摇扇子,“可这是唯一可能奏效的法子。只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然武二郎,你说怎么办?” 武松还真说不出该怎么办。略想一想,道:“照我说,这事早晚让朝廷知道。他们再派人来打,咱们迎战就是了!何必为了几个奸细,弄得山寨上人心惶惶?” 吴用苦笑:“武二郎说得轻巧。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宋大哥受了招安,咱们山寨奉命自毁长城,四面关卡已经任乡民搬拆了一大半,黑风寨也烧了,水闸也全撤了。这时候把官兵引狼入室,咱们……咱们不是自寻死路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难怪潜入梁山的时候如此顺利,一个水闸都没碰到!吴用虽然滑头多变,但确实是为山寨真心着想的。 武松也咬牙。点点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军师早点回去歇息。” 吴用拱手,走两步,却没出门。立在门口,慢慢又说了一句:“还有……听卢员外昏迷中喃喃自语,似乎……那个史文恭并没死,而且被人放进梁山,兴风作浪来了。” 一句话犹如刀刃,被那轻轻摇晃的羽毛扇直接甩到眼前。潘小园一下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说:“不是……” 武松却早有准备。轻轻将她推到身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以吴用的智商,自然知道史文恭未必是杀晁天王的凶手——把炮火引到史文恭身上,激励梁山兄弟同仇敌忾,说不定还是吴用的主意。因此军师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暗示,你们的把柄在我手里。武松敢对我不利,我就敢把这件事捅出来。 武松直盯着他,神色凝重:“我也是刚刚得知。只可惜眼下咱们梁山上关卡尽毁,防务凋零,竟让他混进来了。倘若山寨里还是往常气象,他便有三头六臂,想必也踏不上金沙滩一步。军师说是不是?” 吴用却脸一白,脱口道:“这……” 军师想拿这件事当筹码,他武松却也不怕和他斗智。当初为了保证宋江上位顺利,急匆匆宣布史文恭已死结案,想必吴用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山寨里防务近似于无,也是因着招安,弃寨拔营的缘由,乃至将梁山的软肋暴露于人。若论起责任,竭力推动招安的吴军师也脱不了干系。 武松再冷笑:“听闻那人的行凶路线,乃是自东南二关以上。倘若那里还是武松守把,我就算拼一条命,也要留一条尸首在那里。” 吴用脸色再一红。哪能不知道,史文恭混进梁山的那一夜,武松还在小黑屋里锁着呢。同样是他军师的主意。 扇子也忘记摇了,心里面咒骂一句。以前只当武松是个义气莽汉,没想到也能如此狡猾。 只得说:“小生也就是随便提提……” 武松笑道:“无妨。军师运筹帷幄,自然明白,有些事该让谁知道,不该让谁知道。” * * 这一次较量,算是把吴用彻底拉拢过来。总算放了些心,回到自己小院,饮食梳洗,已近入夜。 潘小园给他宽心:“今儿晚啦。反正已闭山三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奸细的事,等明天把大伙聚起来,一起想个办法。” 武松点头。外套脱下来挂上。一回头,皱皱鼻子。 鼻子尖下变出一碗酒,浓香扑鼻,正让她笑眯眯的托着呢。 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潘小园展颜一笑,回:“多久没喝了?” 武松低头看看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药香。被暗无天日地囚了多久,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还是很老实地笑一笑:“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当即满口生津,不小心就把那酒碗给接过来了。 她浅浅含笑,自己给自己也倒半碗。 “只是要你节制,谁禁你喝了?今日就当是庆功,还有,嗯……”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团圆。” 武松忽然眼角发酸,重重跟她碰一碗,一饮而尽。见她居然把那半碗也一口灌进去了,脸颊当即晕起两圈酡红,笑靥如花。在东京当了这阵子老板娘,酒量见长。 捧起脸蛋吻上去,尽情吮吸那醉人醇香。听她立刻也动情,细微微的喘起来。 一刻欢愉,放开她,还是心中不定,在她唇畔低声说:“也算不上庆功。山寨的命运都在我手里,更比不得往常,我……我……” 实在不愿意示弱,但在她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今日冒了这个险,全凭一时意气,不知前路如何,或许凶险无定。我倒不怕什么,但是你,还有兄弟们……” 潘小园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描他鬓角,带笑纠正一句:“意气用事的也不止你一人啊。我要是怕冒险,为什么巴巴的赶过来找你?” 武松怔住,低头看,熟悉的花容月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带着罕见的坚定刚强。他看得痴了,移不开眼。 果然是逆境使人成长。回想当初,阳谷县里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媳妇,所作所为不乏幼稚痴傻,让人头疼。街坊邻里谁都不敢得罪,被流氓调笑一句会脸红,被人偷了个钱袋都能慌得找不着北,偶尔运气好,多赚几文钱,能乐半天。 如今呢,她和亡命之徒为伍,干着掉脑袋的勾当,用那双挥不动刀、打不疼人的小手,把他从锁链里救出来,晶莹豁亮的眼眸坚定地看他,对他说:“不论多难,不是有我陪着你。就算前头是要死的局,也不能死得憋屈,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他心下感动,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宣誓似的说:“你好好儿的陪着我,别害怕。不管多难,只要我武二还有一口气,我看谁敢动你。” 她嘻嘻笑。明明是沉重的时刻,却让她笑出些恣睢肆意的轻快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心疼,左右瞧他,“你看你这两天……累得多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密谋、商讨、较力、夺`权,几十个时辰之内仿佛度过了一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哪怕说一句话,问一句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心头紧绷的弦,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开来,沉淀出一点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几缕头发丝儿擦着他脖颈,轻柔幽香,让他恍惚忘记身在何处。在这冷酷无序的世间,赠他一方小小的亲昵和谐。 却不知,用命换来的安详平静,究竟能维持几时? 什么都不愿想了。死也好,活也好,责无旁贷也好,背负骂名也好,此时通通比不过怀中的一捧温柔。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感到她踮脚,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唇角,小喜鹊似的,一下下的轻轻啄。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刚毅的面孔被撩起微微的血色,不由自主用力,将她推到墙边,按着肩膀。连带几根不听话的秀发,一并按住。她轻轻“啊”一声,脑袋一扭,直接噙住了。 再放开时,听到她大口喘息。埋首在他怀里,忽然问:“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前几天基本上没睡,累了……今晚、今晚……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武松立刻不满。 “没有。”抱得猛然一紧,“你跟我住。” 她可不承认等的就是这句话。还要脸面呢。 嗔一声:“可还没办酒呢,上赶着让人说闲话去?” 武松嗤笑。现在倒怕人说闲话了。五步之外那张小床榻上,盛夏一夜,蝉鸣月光,她那娇媚样儿可还没忘呢。 不过那次确实是悄悄的,她来去如风,走的时候也没声张。不像现在,千百双眼睛都往他这儿看,等着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那小榻也因他被捉拿囚禁,屋子被草草搜查翻腾了一遍,眼下堆满了杂物,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再将她推得靠里,揽住腰,咬着她耳朵,霸道宣布:“现在没机会,以后给你补上成不?” 潘小园才不是在乎那场酒席,笑道:“其实不办也行……” 听他呼吸一沉,仰头看了看他脸色,及时改口:“——不通。当然是要办的,嗯,还要办得风光热闹。回头去京城白矾楼,把什么师师、大才女,全都请过来,给它包上三天三夜,笙歌燕舞,嘻嘻……”仰头再啄一口,想起什么,笑嘻嘻补充,“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在东京各处,还藏了至少一万两金子……” 武松无语。方才觉着她侠骨铮铮、豪气干云,结果三句话不离本行,三言两语就露底了。 听她天花乱坠的吹法螺,思绪慢慢被她带得歪了,下了山,划过水泊,走过官道,停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旖旎之乡里。 等她再随心所欲地吻上来时,终于忍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头重脚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哟!轻点!” 嘴里说好,双臂圈禁得愈发有力。榻上乱七八糟杂着,连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焦躁不知所以。只好放下人,弯腰便要将杂物一拂而光。 潘小园抱住不让他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情愫倾泻而出,羞涩建议:“可以……不在床上……” 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然而武松也听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呼吸一下子粗声可闻。 一点就透,直接将她轻轻托住,后背抵在墙上。甚至一只手就足够承托那重量,另一只手从外衣底下伸进去,解不开那两层系花儿的腰带,干脆两指用力,一绷就断了。贴着她细腻的身体,再三确认一句:“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努力在小空间里挣扎出呼吸的余地,“嗯”一声。 太敷衍,不满意。再将她托高些,狠狠抵着,专注看着,像是急于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点点软下来。脚尖够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搂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园被他弄得没办法,不是要你这样!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该怎样,但眼看着全身滚烫,双颊绯红,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一推…… “别碰我手!” 赶紧收力,心疼,随便他了。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怎的好像不觉着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头脑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只想顺着他,甜言蜜语哄他开心:“说话算话……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武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不成也会天天想着你……旁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塌下来我陪你担着……嗯、我的钱你、随便用……” 这最后一句可谓惊天动地,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第二个男人得此待遇。 他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击中,听他的胸腔里竟似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实在是不乐意跟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动脑子……但梁山不能毁在我手里……现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后若得安顿,我才不想当这个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里,然后……” 被自己最信赖的大哥摆了一道,那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杀人见血,那么多违心的笑里藏刀。这两天过得,似乎比以往一辈子还要累。 越说越低声,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满目芳华,映出他眼中一点怜爱。 “然后咱们无牵无挂的过一辈子。你爱操办酒席也好,爱做生意也好,爱四处游历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想带你去少林寺看看,还有泰山,还有黄河,还有……” 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里话,被他的亲哥哥泼过冷水,被周老先生斥过,被宋大哥不以为然过。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终于有勇气,在最信赖的人耳边提出来。 ` 忽然看她眼圈红了。慌忙问:“怎么了,不好?” ` 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空中,却好像升上了云端之上。迫不及待点头, ` 呜呜咽咽说:“好,好……我、我等你说这话呢……” ` 再就说不下去了,从身到心一塌糊涂,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感觉不陌生,比上次的“春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含着他唇,迫不及待地舔舐吮咬。腰间一松一凉,突然一线微妙,腿绷直了,一下子夹紧他的腰。这厮…… ` 武松再等不得。**来得汹涌澎湃。抱她贴紧,低喘出声。 ` “疼就说。” ———————— 有人问什么时候完结…… 说真的,我也不造_(:3ゝ∠)_ 今天这章喜欢吗?嘿嘿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3 有心报国 刀枪丛中的缠绵方尽, 夜已深沉。一个瘫成一团软泥,一个还尚有点精神。好不容易把床铺整理出个够躺人的平面来,抱她上去,没沾枕头就听到呼吸均匀了。 他自己, 搂着软绵绵滑腻腻的一团,神思困倦却难寐,总觉得心绪不安。随手理她的鬓发, 静静想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遥远的喊叫。 “大哥!大哥……” 声音跑近, “大哥快来,有急事!” 武松一怔。满目凌乱, 眼中有些恼怒尴尬。 “不是都安排好了么!有什么事, 明天说不行?” 外面的人急得快哭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最后还是笼统叫他:“大哥你出来……” 潘小园迷瞪着眼, 懒得起来。见他那似窘非窘的样儿, 吃吃的笑,轻轻推他,笑道:“快去呀, 别掉以轻心。” 见他犹豫, 又催:“不是说好了陪你吗?我就在这儿等你, 飞不走。就算你一去去了十年八年,我在这儿生根发芽的等你。” 武松深为感动,认认真真吻她一吻, 这才依依不舍把她松开。他突然想,自己的天分都去哪儿了?要是他也能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听着得多开心。 飞快打理整齐,出去一看,便吓一跳。十几个兄弟站成一排,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伙互相看一眼,最后还是张青出来,颤着声音说:“武松兄弟,你……你去看一下宋大哥……” * * 宋江被软禁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院子里。那院子由于要防备居心不良的“刺客”,被修葺得十分严整:三重锁,内外窗,一丈高的院墙。内里发生什么动静,外面都很难察觉到。 宋江听着外面不断的人来人往、发号施令,将他苦心经营的百尺高台一点点拆卸掉。更别提,梁山上那些见了他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好兄弟们,表面上半推半就的跟着他招安报国,内心里竟而终究是没将他的抱负放在第一位。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梁山飞快地倒退,自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可能。 相似的绝望,他当年在江州牢城里就体会过一次。醉后误题反诗——其实他哪里是想犯上作乱,不过是发泄内心郁积的不满,话说得重了些——他宋江经史权谋俱通,哪点比不上朝廷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大员,凭什么人家青史留名,有官爵有封号,他却怀才不遇,流落江湖,百年之后尽归黄土,谁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被妒才之人借题发挥,说他谋反,给他判了个斩。被押上法场的时候,宋江觉得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虽然他不甘,死也是一缕不肯走上奈何桥的怨魂。 而这一次呢?虽然没有被人取了性命,但却被同样无情地夺走了所有的希望。而这一次,也定不会有老大哥晁盖,带着一干热血丹心的兄弟,将他从鬼头刀下救出来,重新开始了。 宋江后悔。悔自己终究是没有成大事的魄力。倘若不是顾着兄弟义气,在山上收留了那么多桀骜不驯的异党;倘若能用更硬的铁腕把吴用震慑住,让他不至于临阵倒戈;倘若当初干脆狠心杀了武二和他那些同党,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扬名显姓、衣锦还乡,一切如同一场荒诞的梦,还没开始,便被碾压粉碎。 自己的老父已经归天,亲弟已经结婚生子,宗亲香火有人奉祀。这时候放弃,也不算不孝吧。 割破手指,写就血书一封,洋洋洒洒,言明自己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罪人,不肯半点欺心,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今自绝于此,以全一世忠义清名。 然后详细安排了后事:自身财产尽数给散周围贫苦百姓,训弟教侄,此生不可有违忠义之道。最后告诫梁山兄弟,勿要一念之差,重堕魔道。宋江在别处,还会看着你们。 书罢,换上御赐的红锦袍、金腰牌、朝天巾帻,抹绿朝靴,面向汴京方向俯伏跪拜。然后白绫一匹,一代江湖枭雄,就此黄粱一梦。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 宋江的院门外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武松双目失神,杂在人群里,慢慢跪下去。一跪便是一整夜。 他茫然听着周围人声鼎沸,哭泣、哀号、窃窃私语,每一个音节都直冲脑海深处。从小到大,没有如此深切地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宋大哥,是不是他害死的? 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滑入深渊的情绪一点点拉上来。用力掐掌心,强迫自己澄澈清明。 直到天边一线曙光闪了眼,才猛然站起来,一瞬间的眩晕。 忽然听到吴用朝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宋大哥中道崩殂,都是……都是贪官奸人将他害成这样,花言巧语连番哄骗,以致让他……钻了牛角尖……朝廷四贼,处心积虑搞垮梁山,日后咱们定要为宋大哥报仇雪恨!……” 空口白牙,竟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指鹿为马,武松当场便有怒斥的冲动。 但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不容他率性坦言。宋大哥死而不甘,遗书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望梁山兄弟迷途知返。宋江愿以一死换来大家的“警醒”。 用一条命换来的一句呐喊。梁山本来就离散的人心,此时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有担当男子汉,向来不怕给自己揽责任。可眼下难道能说,吴学究一派胡言,宋大哥根本便是心魔太盛,差点将所有兄弟送入万劫不复?难道说是我将他害死的?就算他立刻自裁谢罪,下一刻梁山便会崩溃成一盘散沙。余光瞟见人群里慌乱无措的六娘,她怎么办?他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怎么办? 当此非常时刻,必须竖立一个靶子,才能让大伙同仇敌忾。“贪官奸臣”便是那个百试百灵的靶子。吴用的脑子比他的人品高明百倍。 其次,宋江的死,必须有人对此负责。而这个锅,不能由他武松来背。 至少现在不能。 咬咬牙,调动起这辈子里有的坏,耐心听吴用说完。周围愁容惨淡几百人,默默无声地听着。 然后开口:“山寨事务,便依昨日约定,暂时由兄弟我掌管。首先,宋大哥和其他几位兄弟的后事……” 突然被人打断了。戴宗甩着他身后的大背囊,横眉怒目,起身喝道:“武松,你休要睁眼说瞎话!宋大哥明明是被你逼死的,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卢员外和一干死伤的兄弟,谁指示做的,你心知肚明!你如今妄图掌管山寨,用心为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昨日忠义堂里,你做什么来?我们大伙都看着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实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话噙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武松双眉一轩,朗声道:“不错!武松是有对不起宋大哥之处。寨子里的死伤,要算就都算在我头上!若兄弟们觉得武松该死,今日容我一分私心,先寄下我这条命。咱们梁山除了宋大哥一个,尚有万千兄弟前途未卜。咱们的江湖名声毁了,无妨,靠自己重新挣。和贪官奸臣的那些狗屁约定,不算,通通废除掉。宋大哥受人蒙蔽,做下的一众荒唐事,咱们须得一一弥补,才算得上好了陪你吗?我就在这儿等你, 飞不走。就算你一去去了十年八年,我在这儿生根发芽的等你。” 武松深为感动,认认真真吻她一吻, 这才依依不舍把她松开。他突然想,自己的天分都去哪儿了?要是他也能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听着得多开心。 飞快打理整齐,出去一看,便吓一跳。十几个兄弟站成一排,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伙互相看一眼,最后还是张青出来,颤着声音说:“武松兄弟,你……你去看一下宋大哥……” * * 宋江被软禁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院子里。那院子由于要防备居心不良的“刺客”,被修葺得十分严整:三重锁,内外窗,一丈高的院墙。内里发生什么动静,外面都很难察觉到。 宋江听着外面不断的人来人往、发号施令,将他苦心经营的百尺高台一点点拆卸掉。更别提,梁山上那些见了他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好兄弟们,表面上半推半就的跟着他招安报国,内心里竟而终究是没将他的抱负放在第一位。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梁山飞快地倒退,自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可能。 相似的绝望,他当年在江州牢城里就体会过一次。醉后误题反诗——其实他哪里是想犯上作乱,不过是发泄内心郁积的不满,话说得重了些——他宋江经史权谋俱通,哪点比不上朝廷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大员,凭什么人家青史留名,有官爵有封号,他却怀才不遇,流落江湖,百年之后尽归黄土,谁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被妒才之人借题发挥,说他谋反,给他判了个斩。被押上法场的时候,宋江觉得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虽然他不甘,死也是一缕不肯走上奈何桥的怨魂。 而这一次呢?虽然没有被人取了性命,但却被同样无情地夺走了所有的希望。而这一次,也定不会有老大哥晁盖,带着一干热血丹心的兄弟,将他从鬼头刀下救出来,重新开始了。 宋江后悔。悔自己终究是没有成大事的魄力。倘若不是顾着兄弟义气,在山上收留了那么多桀骜不驯的异党;倘若能用更硬的铁腕把吴用震慑住,让他不至于临阵倒戈;倘若当初干脆狠心杀了武二和他那些同党,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扬名显姓、衣锦还乡,一切如同一场荒诞的梦,还没开始,便被碾压粉碎。 自己的老父已经归天,亲弟已经结婚生子,宗亲香火有人奉祀。这时候放弃,也不算不孝吧。 割破手指,写就血书一封,洋洋洒洒,言明自己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罪人,不肯半点欺心,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今自绝于此,以全一世忠义清名。 然后详细安排了后事:自身财产尽数给散周围贫苦百姓,训弟教侄,此生不可有违忠义之道。最后告诫梁山兄弟,勿要一念之差,重堕魔道。宋江在别处,还会看着你们。 书罢,换上御赐的红锦袍、金腰牌、朝天巾帻,抹绿朝靴,面向汴京方向俯伏跪拜。然后白绫一匹,一代江湖枭雄,就此黄粱一梦。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 宋江的院门外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武松双目失神,杂在人群里,慢慢跪下去。一跪便是一整夜。 他茫然听着周围人声鼎沸,哭泣、哀号、窃窃私语,每一个音节都直冲脑海深处。从小到大,没有如此深切地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宋大哥,是不是他害死的? 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滑入深渊的情绪一点点拉上来。用力掐掌心,强迫自己澄澈清明。 直到天边一线曙光闪了眼,才猛然站起来,一瞬间的眩晕。 忽然听到吴用朝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宋大哥中道崩殂,都是……都是贪官奸人将他害成这样,花言巧语连番哄骗,以致让他……钻了牛角尖……朝廷四贼,处心积虑搞垮梁山,日后咱们定要为宋大哥报仇雪恨!……” 空口白牙,竟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指鹿为马,武松当场便有怒斥的冲动。 但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不容他率性坦言。宋大哥死而不甘,遗书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望梁山兄弟迷途知返。宋江愿以一死换来大家的“警醒”。 用一条命换来的一句呐喊。梁山本来就离散的人心,此时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有担当男子汉,向来不怕给自己揽责任。可眼下难道能说,吴学究一派胡言,宋大哥根本便是心魔太盛,差点将所有兄弟送入万劫不复?难道说是我将他害死的?就算他立刻自裁谢罪,下一刻梁山便会崩溃成一盘散沙。余光瞟见人群里慌乱无措的六娘,她怎么办?他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怎么办? 当此非常时刻,必须竖立一个靶子,才能让大伙同仇敌忾。“贪官奸臣”便是那个百试百灵的靶子。吴用的脑子比他的人品高明百倍。 其次,宋江的死,必须有人对此负责。而这个锅,不能由他武松来背。 至少现在不能。 咬咬牙,调动起这辈子里有的坏,耐心听吴用说完。周围愁容惨淡几百人,默默无声地听着。 然后开口:“山寨事务,便依昨日约定,暂时由兄弟我掌管。首先,宋大哥和其他几位兄弟的后事……” 突然被人打断了。戴宗甩着他身后的大背囊,横眉怒目,起身喝道:“武松,你休要睁眼说瞎话!宋大哥明明是被你逼死的,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卢员外和一干死伤的兄弟,谁指示做的,你心知肚明!你如今妄图掌管山寨,用心为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昨日忠义堂里,你做什么来?我们大伙都看着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实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话噙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武松双眉一轩,朗声道:“不错!武松是有对不起宋大哥之处。寨子里的死伤,要算就都算在我头上!若兄弟们觉得武松该死,今日容我一分私心,先寄下我这条命。咱们梁山除了宋大哥一个,尚有万千兄弟前途未卜。咱们的江湖名声毁了,无妨,靠自己重新挣。和贪官奸臣的那些狗屁约定,不算,通通废除掉。宋大哥受人蒙蔽,做下的一众荒唐事,咱们须得一一弥补,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等做完这些,等我梁山好汉在江湖上的名声回复往日之时,我武松自行放权谢罪!诸位兄弟要来给宋大哥报仇的,那时尽管来取我命,武松绝不还手!” 铿锵一番话毋庸置疑。长眉大眼间正气磅礴,威风凛凛。潘小园在远处一看之下,饶是已与武松相处日久,仍然莫名其妙的打个冷战。 余音绕梁。有人敬畏,有人嗟叹,有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睛。 武松轻轻咬牙,相邻小喽啰腰间拔出一柄刀,再添一句:“大丈夫言出必践,兄弟们若是信不过我,我今日先寄下这一只手,以血明志!日后再割这颗脑袋!” 双眼眨也不眨,将自己左臂瞟了一眼,右手轻轻一扬,刀光闪亮。 一阵倒抽气声,混着一声尖叫。下一刻,等那刀带风挥动,才突然当啷啷啷一阵响,禅杖、朴刀、飞石、铁枪,七八样兵器飞速袭来,硬生生将武松手里的刀隔在了半空。 “兄弟,不可!” “我们信你!” 鲁智深粗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宋公明对你不仁在先,用不着自己剁自己!” 林冲一直未发话,此时慢慢说:“宋江兄弟想来也不愿见到梁山散伙。只要兄弟你是真心为大伙打算的,我林冲愿意听你调遣。” 众人慢慢站起来。水寨众人互相看一眼,齐齐走到武松身边。 “现在不是寻仇报仇的时候,先把眼下事情料理干净再说!” 慢慢的,一个一个,站到武松一侧。大丈夫敢作敢为,虽然性格背景各有差异,但能够选择上梁山来当亡命之徒,本身就不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 若说昨日忠义堂上,吴用那番见风使舵的“拥戴”,尚且有些顺应时势的威胁勉强之意,今日这一次站队,才算是切切实实地尘埃落定。就算是再愚钝麻木的角色,此刻也心知肚明,若再不团结,前方立刻便是万丈深渊。 武松吩咐将死去兄弟厚葬祭奠,琐事全部处理完毕,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灌一碗酒,精神振奋了一刻,一步步走回去,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路边等着个同样面带倦容的小娘子,带了一件披风,自自然然地给他披在身上。 一开口却是兴师问罪,声音里带着三分哭腔:“你——凭什么要作践自己,倘若大伙不拦着,你是不是真的就对自己下刀子了!是不是真的日后就要去给你宋大哥偿命!” 武松黯然一笑,安抚地拨开她一缕散乱的鬓发。 “我……不知道。” 她再压低声音:“人是史文恭杀的,他留下的烂摊子,你凭什么担着!你就不会……” 就不会实话实说,把责任推卸给那个早就逃脱的“外人”? 武松摇摇头,“我不知道……” 倘若实话实说,放史文恭进山寨的责任,以及追根溯源,当初将这个祸胎留了一条命,都要着落在眼前这位六娘头上。难道要让她也卷进风口浪尖,成为兄弟们讨伐的对象么! 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炮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他的身子板厚实,担得住。 但他也知道,眼下自己这一条命不属于他一个人。意气用事再容易不过,难道要她后半生守着一个废人过活? 说好的无牵无挂浪迹江湖呢? 轻轻将她在怀里揽一揽,低声说:“对不住。” 听她在怀里轻轻抽泣一声。方才吓得不轻。 手足无措,又赶紧补充一句:“以后再这样时,会提前跟你商量下。” 潘小园胸口一阵干噎,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狠狠掐他一把。随后叹口气。当初莫名其妙喜欢上他,不也就是喜欢他这股天真坦荡的直率劲儿么。对她是如此,对别人是如此,对他自己亦是如此——有什么可抱怨的? 平息一下情绪,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底下小喽啰来报,请你山下去看看。你若是太累了……若放心我,我代你去。” ` 武松微微一惊。阳光已洒遍全山,他却是两夜未眠。还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 累是累,垮不了。拍拍她肩膀:“你先去,我带人随后就到。” ` 随后又想起来,问:“山下哪儿?” ` “金沙滩。” ` “出什么事了?” ` “说是……泊子里有艘来历不明的船。” ` —————————— ` 想了好久,以本文的发展趋势,这似乎是宋江唯一可以保留一些脸面的结局了…… ` 宋江是枭雄,在梁山呼风唤雨绰绰有余。但他不是超一流的枭雄。出了江湖这个格局,他就力有不逮。所以他能做黑道老大,但在白道上却只能是个押司小吏。 ` 现在呢,他想脱黑洗白,其实是逆天性而行,受挫是早晚的。 ` 真正的枭雄什么样?不说别人,如果换成水浒里的高俅,众叛亲离之下肯定不会选择放弃,而是不管多卑微也要苟活下去。本文里的史文恭也比他强,被虐成狗奄奄一息之时也不放过任何生的希望。反观宋江,原著里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被山贼捉去了就哭,想不到我宋江毙命于此……山寨遇到危难也是,经常赌咒发誓,如果xxx,宋江情愿去死!……一言以蔽之,宋江追求的是青史留名,可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怎么爬到青史留名的地步呢? ` 所以宋江斗不过高俅。就算是原著里招安之后,也被高俅他们一步一步弄死了。 ` 吴用这样的人反倒能笑到最后(原著他是自己选择陪宋江而去的,大约是觉得太孤单了吧)。吴用的人品有问题吗?细想想,本文有点把他往黑里写了。其实吴用在“山寨”这个框架之内,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多阴招损招,其实也都是为了“山寨大局”考虑。他坑了不少人,却也救了不少人。 ` 但同样的,出了江湖这个格局,他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猢狲王的眼界水平。 ` 悲观一点引申,为什么农民起义多失败?宋江吴用这样的人太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4 倾国倾城 晋`江`文`学`城 -------------- 琐事繁多。武松一个人哪处理得过来, 他也并非全能,无法面面俱到。于是几个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譬如鲁智深、林冲、李俊、张青夫妇、阮氏兄弟,还有被监督着的公孙胜, 还有地位一落千丈的吴用,算是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民主议会”,各司其职, 发挥特长,共同决定非常时期的各种非常事务。 这会子听说水泊里大摇大摆地驶来了不属于山寨的船, 几个人齐齐一惊。鲁智深抄起禅杖喝道:“官军打来了?” 林冲说道:“师兄稍安勿躁,派人下去看看。” 鲁智深不依, “要去亲自去!洒家看是谁在作怪!” 武松让大家备好兵器, 自己抄起刀,挥手带了一群人, 再朝小喽啰指示两句, 直奔金沙滩了。 来的是一艘孤零零小旧渔船, 不知是从附近哪个老乡家里借的。船上一人摇橹,头戴斗笠,远远的看不清样貌。但见一面摇, 一面回头朝舱里说着什么, 想必船舱中另外有人。 等到渔船摇近, 已有几十人闻讯赶到金沙滩,刀光剑影,严阵以待。 潘小园见武松来了, 赶紧凑过去问:“是谁?” “不知道。”敌我不明,顺带将她往身后拉一把。 小船就这么无畏地靠了岸。那摇橹的掀开斗笠的一刹那,只听得金沙滩上一片怒喝,几十柄刀噼里啪啦地拔出`来。 性急的周通蹬蹬蹬几步上去,揪住衣领,捏起拳头,咚咚咚一阵猛揍:“是你!” 潘小园连说话都忘记了,睁大眼睛,自己的视力没出错。 “……燕青!” 燕青放下船橹,硬生生受了周通几记老拳。眉头一皱,俊美白皙的面庞上涌起一点红,毫不还手。 再环望金沙滩的刀光剑影,人人对他怒目而视。免不得有些慌乱。 金沙滩身上,知情的向不知情的飞快解释:“他是按宋大哥指示,勾结朝廷大官,把咱们都给招安卖了!还陷害明教圣女……” 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没的添油加醋,周通揍得起劲,没人拦他。 等周通揍得够了,燕青才喘息一刻,抹掉唇边一丝血,单膝跪下,朝面前几十个煞神团团一拜,声音平静清朗,开门见山。 “小弟自知对不住各位大哥。今日是来领罚的。一刀一剐,小弟甘愿领受。” 武松冷然看着他。燕青的无间道作为早就听六娘说了,吴用也供述出来一些。虽然她讲得十分简略,但也足以想象她那时候的绝望无助。更别提因此而被坑害的其他人…… 森然问道:“若今日来迎你的是宋大哥呢?是不是就改口来领赏了?” 燕青苦笑摇头,几柄刀四面八方对准他。人人素白巾帻腰带,不难想象出发生了什么。 “水寨全部封锁,小弟就算再愚钝,也知山上出了变故。但不论今日寨子里是谁做主、挂什么旗子,我都是非得来一趟不可的。不然纵使身处天涯海角,也是于心不安。” 潘小园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头一次,对这人的花言巧语完全免疫。 突兀地询问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风门虽然已经和她清了交情,但看在史文恭的面子上,怎么也得好人做到底,不会转头就把人犯给放了吧。 燕青抬眼看见她,又垂眼下去,面容平静,低低回答她:“开封府搜查沟渠,风门众人转移了好几次,人员七零八落,我那些‘狱卒’便监得不严。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他却苦笑不说了。但潘小园熟知这人尿性,附耳告诉武松:“风门里尽是些桃花枝的女孩子,定是让他灌了**汤,‘化敌为友’了。” 问他:“水夫人呢?还好么?” “安全躲起来了——我帮的忙。” 阮小七抄个挠钩,去拉他那艘小渔船,一面说:“燕小乙,你在东京做下在这么大事来,本可以逃走江湖,隐姓埋名过日子,可你倒敢回来,冲这点,我小七敬你是条汉子。但你既然回了梁山,就得按梁山的军法处置,你懂么?” 燕青咬着嘴唇,余光朝那小渔船看一眼,点点头。 “小乙已知自己做事荒唐,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任凭发落。但求问一句……卢员外眼下如何?” 大伙倒都被他这份骨气打动了一刻。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他:“性命无碍!”“床上养伤呢!” 此时方金芝和包道乙也闻讯赶来。见了燕青,自然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但马上又提起心思,很明智地没有开口指责,否则倒像是给众梁山好汉施加压力了。 燕青却眼尖看见他们,远远的深深一揖,昂首不说话。 不知是谁扔来一把刀,扑的一声响,插`进他脚边土地里。 “燕小乙,兄弟一场,大伙不为难你!你要是真心悔罪,就自己看着办吧!” 却又有人低声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宋大哥做的决定,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眼下用人之际……” 武松见他还保持着拜倒的姿态,轻轻一提,让他站起来。 “为什么回来?说清楚。” 他心里也清楚,“良心不安”这种现象,放在别人身上还可能是个理由,却唯独不像是能让燕青产生困扰的。但若说他是回山来兴风作浪、再玩花样的,谅他也没这份本事。 见他默然不语,又问:“船里是谁?” 早就敏锐地看出来了,来的不止他一个。 燕青似是心中为难,还是长久不言,忽然低声说:“小弟手里还有些情报……” 知道武松最不喜欢要挟交易,很聪明地不流露出“情报换命”的意思,而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些情报,山寨也许用得着,便只好回来了。武松大哥,这些东西你拿好了,但求对山寨有些许用处。再砍小乙脑袋,我死而瞑目。” 怀中一摞纸张送到武松手上,毫不在意拔出地上那柄刀,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刀柄朝前,递了个趁手的高度。 平生第一次赌命,虽然镇定,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胸膛轻微地起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小渔船,目光转为坚定,缓缓闭上眼。 武松将那叠纸展开来,一读之下,微微变色。 “你……” 竟是一副完整的名单。朝廷安插在梁山的所有“监察”,姓名、相貌特征、军中职位,一行一行,整洁明了。 旁边的几十人全都好奇。 “武松兄弟,那是什么?” “俺不识字,念一念,念一念!” 武松将那名单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心中已有计较。伸手将燕青手中的刀接过来,刀刃反出惨白的光。 接着顺手一劈,周围人齐声惊呼。等得片刻,才发现那刀刃贴着燕青脖颈擦过,只削下一缕头发。 刀起之时,终于听到渔船上一声娇声呼喊:“慢着!” 紧接着,舱里的人扶着舱边立柱,摇晃站出来,声音被微风送到岸上。 “还请各位义士手下留情!” 这声音一出来,有如香风拂面,温泉清波,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惬意。金沙滩上百十号生猛好汉,目光从燕青身上移开,迅速定在那船首立着的窈窕身影上。一小半的人当即呆了。 而潘小园当即大失矜持,和旁边的方金芝同时叫出声来:“李姑娘!” 赶紧跑过去,和圣女一左一右,把弱不禁风的李师师扶上岸来。 李师师长纱遮面,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大男人,显见有些怯场。扶稳了潘小园的手臂,缓缓万福下去。 “各位义士不必生疑。是我叫燕大哥回来的。” …… 金沙滩上寂静了半晌。哗啦一声,有人手中的刀掉地上了。 潘小园飞快地低声介绍两句。武松讶然:“这是李师师?” 她无奈低声:“别叫人名字。” 虽说李师师的名字早不是什么闺阁之秘,都响遍京城了。 虽说在场的不止李师师一个美貌小娘子。但唯有她一个,头饰珠翠,身着华服,全身上下没一点侠气匪气,也没一点风尘旅途的劳顿之感。和在场众好汉的气质更是格格不入,仿佛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让梁山上的粗糙氛围给割伤了。 突然有人粗声问出来:“这小娘们是谁?” “燕青,带女人来山上,你什么意思?” 更有的直接问出来:“小娘子,你哪儿的?” 不得不说,李师师的容貌也许倾国倾城,但此时此地,却算不上倾山倾寨。弱质难恒之美,只适合细乐柔音、浅酌低唱,放在东京风流繁华之地,迷倒多少文人雅客;但这份气质,梁山上的糙老爷们却不是人人欣赏得来,下里巴人听不得阳春白雪;能让他们大起不轨之心的,不外乎生动鲜活、旺夫益子的辣娘们。而一眼见到李师师,大多数人只是惊叹她生得纤巧完美,世间罕见,简直不像个正常女人了。 因此在态度上,也出现了两极分化。譬如富二代出身的史进史大少爷,目光定在佳人的身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而老实巴交的农民陶宗旺,手里拄着当兵器的锄头,心里想的是:消瘦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生病,却怎的还没被风吹走呢? 鲁智深则十分同情,粗着嗓门道:“这小娘子饿了多久了?去拿点酒肉来!” 李师师哪听过这些毫不怜香惜玉的粗话。轻纱下的面庞微红,又是一个深深的万福。 “燕大哥此次回山,只为挽回过错,别无二心。还望各位义士哥哥看在贱妾薄面上,饶恕他则个。” 众好汉一辈子见过几个用“贱妾”自称的女人?不管她是瘦骨伶仃还是高不可攀,还是故弄玄虚,还是卖弄风情,那声音一出来,再铁的硬汉,一颗心都软了那么两三分。 就连武松也有点犹疑不定。要是完全不给李姑娘这点“薄面”,身后的这些大眼瞪小眼的兄弟们,是不是得当场跟自己切磋一下子? 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哭。 眼看着男人们基本上全都沦陷。潘小园义不容辞地接过指挥权。 “大伙先别在这儿吹风了。各回各的岗位守着。阮七哥,烦你将船泊了。来一往东,他哪敢往南。碰上这位命定的冤家,也算他上辈子倒霉。 不过此刻,他却罕见地没有顺着李师师的意思。李师师望着抬过来的轿子,颇有些难为情,轻启朱唇,说道:“不劳义士们辛苦……” 燕青则温和地坚持了一句:“就按潘嫂子说的。山路崎岖,娘子万金之体,还是乘轿的好。” 如此“重友轻色”,潘小园觉得受宠若惊。 但却还有四五分的不解。燕青这小子当真花头繁多,真的把李姑娘给芳心俘获了?以至于让她不吝跋涉之苦,几百里地过来,只为给他求情? 看李师师的神色,却也不像。初涉江湖抛头露面,眼下李姑娘九成九的注意力都不在燕青身上,而是目光围着梁山众好汉转,忽而好奇,忽而害怕,忽而心中默默念叨,想必是按照燕青此前给她提供的信息,一个个的对号入座呢。 有几个已经让她认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兴奋地跟潘小园附耳确认。 ` “那位富贵王孙气象的,是不是柴进柴大官人?那个是杨制使,那个是智深师父,对不对?……” ` 潘小园殷勤解答遍了。看李师师上了轿子,往前一指,“小乙哥,请。” ` 燕青自觉伸出手来,让小喽啰把他给五花大绑了,苦笑道:“嫂子怎的不骂我?” ` 现在倒不称表姐,改叫嫂子了。叫得她娇躯一震。 ` “还是叫表姐吧。” ` 燕青从命:“表姐。” ` “说吧!怎么回事?” —————— 知道你们是啥表情:┑( ̄Д  ̄)┍ 喘口气,明天解释…… 晋`江`文`学`城 -------------- 琐事繁多。武松一个人哪处理得过来, 他也并非全能,无法面面俱到。于是几个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譬如鲁智深、林冲、李俊、张青夫妇、阮氏兄弟,还有被监督着的公孙胜, 还有地位一落千丈的吴用,算是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民主议会”,各司其职, 发挥特长,共同决定非常时期的各种非常事务。 这会子听说水泊里大摇大摆地驶来了不属于山寨的船, 几个人齐齐一惊。鲁智深抄起禅杖喝道:“官军打来了?” 林冲说道:“师兄稍安勿躁,派人下去看看。” 鲁智深不依, “要去亲自去!洒家看是谁在作怪!” 武松让大家备好兵器, 自己抄起刀,挥手带了一群人, 再朝小喽啰指示两句, 直奔金沙滩了。 来的是一艘孤零零小旧渔船, 不知是从附近哪个老乡家里借的。船上一人摇橹,头戴斗笠,远远的看不清样貌。但见一面摇, 一面回头朝舱里说着什么, 想必船舱中另外有人。 等到渔船摇近, 已有几十人闻讯赶到金沙滩,刀光剑影,严阵以待。 潘小园见武松来了, 赶紧凑过去问:“是谁?” “不知道。”敌我不明,顺带将她往身后拉一把。 小船就这么无畏地靠了岸。那摇橹的掀开斗笠的一刹那,只听得金沙滩上一片怒喝,几十柄刀噼里啪啦地拔出`来。 性急的周通蹬蹬蹬几步上去,揪住衣领,捏起拳头,咚咚咚一阵猛揍:“是你!” 潘小园连说话都忘记了,睁大眼睛,自己的视力没出错。 “……燕青!” 燕青放下船橹,硬生生受了周通几记老拳。眉头一皱,俊美白皙的面庞上涌起一点红,毫不还手。 再环望金沙滩的刀光剑影,人人对他怒目而视。免不得有些慌乱。 金沙滩身上,知情的向不知情的飞快解释:“他是按宋大哥指示,勾结朝廷大官,把咱们都给招安卖了!还陷害明教圣女……” 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没的添油加醋,周通揍得起劲,没人拦他。 等周通揍得够了,燕青才喘息一刻,抹掉唇边一丝血,单膝跪下,朝面前几十个煞神团团一拜,声音平静清朗,开门见山。 “小弟自知对不住各位大哥。今日是来领罚的。一刀一剐,小弟甘愿领受。” 武松冷然看着他。燕青的无间道作为早就听六娘说了,吴用也供述出来一些。虽然她讲得十分简略,但也足以想象她那时候的绝望无助。更别提因此而被坑害的其他人…… 森然问道:“若今日来迎你的是宋大哥呢?是不是就改口来领赏了?” 燕青苦笑摇头,几柄刀四面八方对准他。人人素白巾帻腰带,不难想象出发生了什么。 “水寨全部封锁,小弟就算再愚钝,也知山上出了变故。但不论今日寨子里是谁做主、挂什么旗子,我都是非得来一趟不可的。不然纵使身处天涯海角,也是于心不安。” 潘小园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头一次,对这人的花言巧语完全免疫。 突兀地询问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风门虽然已经和她清了交情,但看在史文恭的面子上,怎么也得好人做到底,不会转头就把人犯给放了吧。 燕青抬眼看见她,又垂眼下去,面容平静,低低回答她:“开封府搜查沟渠,风门众人转移了好几次,人员七零八落,我那些‘狱卒’便监得不严。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他却苦笑不说了。但潘小园熟知这人尿性,附耳告诉武松:“风门里尽是些桃花枝的女孩子,定是让他灌了**汤,‘化敌为友’了。” 问他:“水夫人呢?还好么?” “安全躲起来了——我帮的忙。” 阮小七抄个挠钩,去拉他那艘小渔船,一面说:“燕小乙,你在东京做下在这么大事来,本可以逃走江湖,隐姓埋名过日子,可你倒敢回来,冲这点,我小七敬你是条汉子。但你既然回了梁山,就得按梁山的军法处置,你懂么?” 燕青咬着嘴唇,余光朝那小渔船看一眼,点点头。 “小乙已知自己做事荒唐,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任凭发落。但求问一句……卢员外眼下如何?” 大伙倒都被他这份骨气打动了一刻。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他:“性命无碍!”“床上养伤呢!” 此时方金芝和包道乙也闻讯赶来。见了燕青,自然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但马上又提起心思,很明智地没有开口指责,否则倒像是给众梁山好汉施加压力了。 燕青却眼尖看见他们,远远的深深一揖,昂首不说话。 不知是谁扔来一把刀,扑的一声响,插`进他脚边土地里。 “燕小乙,兄弟一场,大伙不为难你!你要是真心悔罪,就自己看着办吧!” 却又有人低声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宋大哥做的决定,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眼下用人之际……” 武松见他还保持着拜倒的姿态,轻轻一提,让他站起来。 “为什么回来?说清楚。” 他心里也清楚,“良心不安”这种现象,放在别人身上还可能是个理由,却唯独不像是能让燕青产生困扰的。但若说他是回山来兴风作浪、再玩花样的,谅他也没这份本事。 见他默然不语,又问:“船里是谁?” 早就敏锐地看出来了,来的不止他一个。 燕青似是心中为难,还是长久不言,忽然低声说:“小弟手里还有些情报……” 知道武松最不喜欢要挟交易,很聪明地不流露出“情报换命”的意思,而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些情报,山寨也许用得着,便只好回来了。武松大哥,这些东西你拿好了,但求对山寨有些许用处。再砍小乙脑袋,我死而瞑目。” 怀中一摞纸张送到武松手上,毫不在意拔出地上那柄刀,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刀柄朝前,递了个趁手的高度。 平生第一次赌命,虽然镇定,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胸膛轻微地起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小渔船,目光转为坚定,缓缓闭上眼。 武松将那叠纸展开来,一读之下,微微变色。 “你……” 竟是一副完整的名单。朝廷安插在梁山的所有“监察”,姓名、相貌特征、军中职位,一行一行,整洁明了。 旁边的几十人全都好奇。 “武松兄弟,那是什么?” “俺不识字,念一念,念一念!” 武松将那名单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心中已有计较。伸手将燕青手中的刀接过来,刀刃反出惨白的光。 接着顺手一劈,周围人齐声惊呼。等得片刻,才发现那刀刃贴着燕青脖颈擦过,只削下一缕头发。 刀起之时,终于听到渔船上一声娇声呼喊:“慢着!” 紧接着,舱里的人扶着舱边立柱,摇晃站出来,声音被微风送到岸上。 “还请各位义士手下留情!” 这声音一出来,有如香风拂面,温泉清波,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惬意。金沙滩上百十号生猛好汉,目光从燕青身上移开,迅速定在那船首立着的窈窕身影上。一小半的人当即呆了。 而潘小园当即大失矜持,和旁边的方金芝同时叫出声来:“李姑娘!” 赶紧跑过去,和圣女一左一右,把弱不禁风的李师师扶上岸来。 李师师长纱遮面,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大男人,显见有些怯场。扶稳了潘小园的手臂,缓缓万福下去。 “各位义士不必生疑。是我叫燕大哥回来的。” …… 金沙滩上寂静了半晌。哗啦一声,有人手中的刀掉地上了。 潘小园飞快地低声介绍两句。武松讶然:“这是李师师?” 她无奈低声:“别叫人名字。” 虽说李师师的名字早不是什么闺阁之秘,都响遍京城了。 虽说在场的不止李师师一个美貌小娘子。但唯有她一个,头饰珠翠,身着华服,全身上下没一点侠气匪气,也没一点风尘旅途的劳顿之感。和在场众好汉的气质更是格格不入,仿佛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让梁山上的粗糙氛围给割伤了。 突然有人粗声问出来:“这小娘们是谁?” “燕青,带女人来山上,你什么意思?” 更有的直接问出来:“小娘子,你哪儿的?” 不得不说,李师师的容貌也许倾国倾城,但此时此地,却算不上倾山倾寨。弱质难恒之美,只适合细乐柔音、浅酌低唱,放在东京风流繁华之地,迷倒多少文人雅客;但这份气质,梁山上的糙老爷们却不是人人欣赏得来,下里巴人听不得阳春白雪;能让他们大起不轨之心的,不外乎生动鲜活、旺夫益子的辣娘们。而一眼见到李师师,大多数人只是惊叹她生得纤巧完美,世间罕见,简直不像个正常女人了。 因此在态度上,也出现了两极分化。譬如富二代出身的史进史大少爷,目光定在佳人的身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而老实巴交的农民陶宗旺,手里拄着当兵器的锄头,心里想的是:消瘦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生病,却怎的还没被风吹走呢? 鲁智深则十分同情,粗着嗓门道:“这小娘子饿了多久了?去拿点酒肉来!” 李师师哪听过这些毫不怜香惜玉的粗话。轻纱下的面庞微红,又是一个深深的万福。 “燕大哥此次回山,只为挽回过错,别无二心。还望各位义士哥哥看在贱妾薄面上,饶恕他则个。” 众好汉一辈子见过几个用“贱妾”自称的女人?不管她是瘦骨伶仃还是高不可攀,还是故弄玄虚,还是卖弄风情,那声音一出来,再铁的硬汉,一颗心都软了那么两三分。 就连武松也有点犹疑不定。要是完全不给李姑娘这点“薄面”,身后的这些大眼瞪小眼的兄弟们,是不是得当场跟自己切磋一下子? 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哭。 眼看着男人们基本上全都沦陷。潘小园义不容辞地接过指挥权。 “大伙先别在这儿吹风了。各回各的岗位守着。阮七哥,烦你将船泊了。来一往东,他哪敢往南。碰上这位命定的冤家,也算他上辈子倒霉。 不过此刻,他却罕见地没有顺着李师师的意思。李师师望着抬过来的轿子,颇有些难为情,轻启朱唇,说道:“不劳义士们辛苦……” 燕青则温和地坚持了一句:“就按潘嫂子说的。山路崎岖,娘子万金之体,还是乘轿的好。” 如此“重友轻色”,潘小园觉得受宠若惊。 但却还有四五分的不解。燕青这小子当真花头繁多,真的把李姑娘给芳心俘获了?以至于让她不吝跋涉之苦,几百里地过来,只为给他求情? 看李师师的神色,却也不像。初涉江湖抛头露面,眼下李姑娘九成九的注意力都不在燕青身上,而是目光围着梁山众好汉转,忽而好奇,忽而害怕,忽而心中默默念叨,想必是按照燕青此前给她提供的信息,一个个的对号入座呢。 有几个已经让她认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兴奋地跟潘小园附耳确认。 ` “那位富贵王孙气象的,是不是柴进柴大官人?那个是杨制使,那个是智深师父,对不对?……” ` 潘小园殷勤解答遍了。看李师师上了轿子,往前一指,“小乙哥,请。” ` 燕青自觉伸出手来,让小喽啰把他给五花大绑了,苦笑道:“嫂子怎的不骂我?” ` 现在倒不称表姐,改叫嫂子了。叫得她娇躯一震。 ` “还是叫表姐吧。” ` 燕青从命:“表姐。” ` “说吧!怎么回事?” —————— 知道你们是啥表情:┑( ̄Д  ̄)┍ 喘口气,明天解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5 出道 晋`江`文`学`城 -------------- 燕青平素伶牙俐齿, 但今日许是觉得一言难尽,又或许是思绪都被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结捆住了,几番磨蹭,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不说不成。一把刀悬在头上, 大伙看他的眼神五花八门,可都还没说饶了他呢。 有李师师给他求情,满山的好汉大起怜香惜玉之心, 自然不好再揪着他揍;可师师姑娘的到来也起了些微妙的反作用:梁山这么多五大三粗的糙汉,生得磕碜点儿的, 连顾大嫂这般姿色的女人都不愿意跟他多说话。突然见燕青带回来一位国色天香,而且是一路同行朝夕相处——那心情可想而知, 看他的眼神里, 恶狠狠的带着不少敌意。 燕青只能当没看见,一句句的慢慢供述。 当日从风门逃出来, 悄悄潜回点心铺, 只见人去屋空, “表姐”不见踪迹;再听说了台狱被劫,钦犯逃跑,心中更慌。惯常接头的那些官府线人一概不敢见, 梁山也不敢回, 天知道那里眼下是什么样子。 不免颇有悔意。但悔的不是冒险做这个双面间谍, 而是平素到底对“表姐”轻慢了戒心,只道她善良无害,却是看走了眼, 太过轻敌,导致功败垂成。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脑海里只盘桓着一个人。 就算他得罪了所有人,就算从此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因着有她,这世界便还充满希望。哪怕就算明天死掉,也非得见一见她不可。 天可怜见,到得今日,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倘若是过去的燕小乙见了这般窘境,怕是要笑到肚子疼,大呼丢脸。 轻车熟路地混进白矾楼,依旧扮成那个送外卖的小厮。李师师手底下的丫环、婆子、保姆、经纪人,一个个都认得他,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花鸟紫檀屏风后面,李师师久久听不到他放下食盒的声音,忍不住探出半个脸,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画中人! 李师师往日见的男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年长于她不少的——年轻后生,即便是青年才俊,通常攒不够跟她喝一盏茶的钱。 刚要惊声叫,燕青深深一拜:“见过娘子。” 声音倒是挺熟。李师师迷惑不解,如堕云中。 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谁。莫非这世上竟真的有脱胎换骨的药不成? 忽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连忙找借口,遣退了两个正在整理衣物的贴身丫环。不能让他们瞧见房里男人的样貌。 燕青见她眼往外瞟,知她担心什么,微笑道:“外面其余的乳母丫环都未曾见我如此。小乙唐突,可否借用娘子一刻钟的时间?” 堂堂正正的拿本来面目见人,失去的自信又一点点捡回来。三两句话,逗得她放下了戒心,绽出一丝笑。 “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燕青嘻嘻一笑,正要接一句俏皮话,李师师那张俏丽无双的脸蛋却又板起来了。 “所以……今日既不是来送餐,倒是来专门和我说话儿的?你好大的胆子!” 燕青眉目含笑:“小乙知罪。” 明摆着是赶不走了。李师师倒不怕他。倘若这人真有冒犯的意图,只要提高声音,随意喊声“有贼”,至少能有三五十个保镖立刻冲进来,光体重都能把他压死了。 这么一想,这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一亲芳泽,倒是大胆得有趣。 “要说什么,我听着。” 燕青再施一礼,神色转为落寞:“小乙犯下弥天大罪,这就要离开京城,浪迹江湖去也。走之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娘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有缘再见。但求娘子今后,能记着我一分一毫,小乙人在天涯,便是福泽无穷。” 一字一字,掰开揉碎了全是真心话,没半点水分。 李师师低低重复道:“浪迹江湖。呵……浪迹江湖,有什么好。” 金丝雀儿听不得外面的松涛海浪,便是出城踏青都是奢望,却对“浪迹江湖”四个字产生了憧憬,着实好笑。 燕青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快,狠一狠心,笑着接话:“浪迹江湖,漂泊四海,赏海内奇景,探市肆繁华,交豪杰挚友,品各地珍馐,走前人未走之路,踏世人未踏之青,再不用敷衍应酬,枉费青春,累了便歇,倦了便停,寻一个挚爱之处,了此一生,便可算是九分完满了。” 李师师喟然良久,问:“为何不是十分完满?” “若无同心之人相伴,再精彩的旅途也沦于孤单。此一分可遇而不可求,小乙福薄,不敢奢望。” 其实不用他解释,李师师何等聪慧,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低声轻笑:“只怕有人见不得你过这样的日子。我虽然不出门,也知世道纷乱,有强盗,有官兵,有猛兽,还有笑里藏刀的人。你却告诉我,如何能够安宁?” 京城名气第一的花魁无故失踪,能没人寻找搜捕?你能保护我? 燕青再拜,低声回:“娘子不妨大呼一声‘有贼’试试。” 便有不轨之人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李师师双颊晕红,忍俊不禁。他倒是大言不惭。 屏风后面慵懒起身,环佩相碰,香风袭人。 “哥哥且进来,饮一盏茶。” 燕青口称不敢。等听到瓷盏叮当响,香茗的味道焙出来,才受宠若惊,小心跨了进去。 玛瑙墩,花梨案。李师师嫣然巧笑,亲手把盏:“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你。浪子燕青,名不虚传。” 燕青失魂落魄的,那盏茶的滋味也没品多少,满目尽是她那动人心弦的轻声慢语,无酒也醉人。 “娘子若……不弃,小人愿……愿一生服侍……” 口中有些不听使唤的醉话,完全不是他燕小乙往日的风格。可他控制不住。 难道真的是醉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头晕脑胀,醉得人事不省之前,还不忘调整了一下倒下的方向,免得把她那套精致的天青底乳白瓷茶具碰翻了。 …… 等燕青醒过来,依旧是姿态不雅地翻倒在李师师的玉石雕花茶几跟前。赶紧爬起来,头晕脑胀。 “娘子……” 李师师也惊讶,秀目大睁,一直愣着呢。 初出茅庐,第一场“战绩”便是麻翻了梁山好汉浪子燕青,这等成就,江湖上传开,够她吹一阵子的了,说不定还会得一个“夺命仙姑”之类的绰号。 其实也不能说李师师手段高超。潘小园是给过她孙二娘的蒙汗药,也略略说过用法,但她毫无经验,头一次试手,不免放得份大量足,就连潘小园自己遇见了,也得闻出不对劲儿来。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中她的招。燕青蒙她眷顾,心情激荡之时,眼不辨五色,耳不听杂声,她就算直接给他一杯药粉兑水,他怕是也能毫无察觉地灌下去。 燕青简直难以置信,再喃喃问一句:“娘子……” 李师师粉面一沉,纤纤素手,捏着薄薄一沓字纸。 “燕大哥,我一直当你是梁山义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汉勾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燕青大惊,药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怀一摸,怀中已然空空。突然心里又砰的一跳,脸上有点红。低头瞅瞅腰带,一个整齐的蝴蝶结。 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跪起来,低声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监察名单。” “这个呢?”又是几张纸甩过来。 低声下气:“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师送来的嘉许密信。还没来得及送回山去。” “这些呢?哪儿来的?”整整齐齐几锭灿灿黄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几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从潘六娘子处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处?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处?”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师师是惯会拿捏男人心思的,见他实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轻声细语的给颗糖:“别急,她们都好好儿的,数日前还来拜访过我呢。” 因此对燕青的“劣迹”多少有些认知。今日他亲身上门,虽然风流俊俏让人惊艳,虽然伶牙俐齿惹人喜欢,但李师师是什么人物,好感归好感,怎会就此忘我倾心。 燕青猛然抬头。汗流浃背。第一反应却是,她……不会跟我走了。 李师师忽然又不忍了,轻声叹气:“哥哥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不然为何放着她在金兵入侵之时尽捐家财,充作军费,宋亡后从容殉国,羞杀一干贪生怕死的须眉男子。有人说一介烟花娼妓如何能有如此觉悟胆识,不过是流落江南,嫁作商人妇,晚景凄凉而已。 现在看来,这第一种说法,竟还真有些可信之处。 只是李师师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不深, 作者有话要说:所见男人多为才子墨客,更没跟地痞流氓打过交道。她只道“梁山义士”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因此才毫不畏惧地冒险前来为燕青作证。 ` 却不知倘若她遇到的是宋江之辈,她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人质,只要将她控制牢了,便可以轻松将燕青玩弄于鼓掌之中,更别提什么原则和大义。 ` 这么一想,李师师也算运气,碰上如今的梁山主事武二哥,一点也想不到对她动歪念头。 ` ———————————————— ` 李师师v 发表微博 好像混江湖也挺容易哒!有大哥们罩着的感觉真好!大伙说我要是出道,起个什么绰号好呢?嘤嘤嘤 [自拍][自拍][自拍] [自拍][自拍][自拍] [自拍][自拍][自拍] --------- 转发(289548)评论(56842) 点赞(336711) 宋徽宗赵佶官博:[大哭][大哭]爱卿你要去何处! ` —————————————— 本章师师姑娘掉书袋了……解释一下。 (1)本诗初版出自范仲俺《书扇示门人》: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后人在后头。后来被改头换面,作为宋辽一代的民间流行歌曲,隐含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 ` (2)原文《荀子·子道》: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孔子曰:“……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札;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 ` 译文:“顺从正道而不顺从君主,顺从道义而不顺从父亲。”……孔子说:“……从前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有了诤谏之臣四个,那么疆界就不会被割削;拥有千辆兵车的小国有了诤谏之臣三个,那么国家政权就不会危险;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之家有了诤谏之臣两个,那么宗庙就不会毁灭。父亲有了诤谏的儿子,就不会做不合礼制的事;士人有了诤谏的朋友,就不会做不合道义的事。所以儿子一味听从父亲,怎能说这儿子是孝顺?臣子一味听从君主,怎能说这臣子是忠贞?弄清楚了听从的是什么才可以叫做孝顺、叫做忠贞。” ` 这里是李师师用来讽刺燕青,明知主公可能犯了错误,却还帮着他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完全算不上忠。真正的忠臣君子,首先要遵从心中的大义。 ` ———————— 最后,本章的提要是出自原著中燕青原话,不过是对卢俊义说的:“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晋`江`文`学`城 -------------- 燕青平素伶牙俐齿, 但今日许是觉得一言难尽,又或许是思绪都被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结捆住了,几番磨蹭,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不说不成。一把刀悬在头上, 大伙看他的眼神五花八门,可都还没说饶了他呢。 有李师师给他求情,满山的好汉大起怜香惜玉之心, 自然不好再揪着他揍;可师师姑娘的到来也起了些微妙的反作用:梁山这么多五大三粗的糙汉,生得磕碜点儿的, 连顾大嫂这般姿色的女人都不愿意跟他多说话。突然见燕青带回来一位国色天香,而且是一路同行朝夕相处——那心情可想而知, 看他的眼神里, 恶狠狠的带着不少敌意。 燕青只能当没看见,一句句的慢慢供述。 当日从风门逃出来, 悄悄潜回点心铺, 只见人去屋空, “表姐”不见踪迹;再听说了台狱被劫,钦犯逃跑,心中更慌。惯常接头的那些官府线人一概不敢见, 梁山也不敢回, 天知道那里眼下是什么样子。 不免颇有悔意。但悔的不是冒险做这个双面间谍, 而是平素到底对“表姐”轻慢了戒心,只道她善良无害,却是看走了眼, 太过轻敌,导致功败垂成。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脑海里只盘桓着一个人。 就算他得罪了所有人,就算从此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因着有她,这世界便还充满希望。哪怕就算明天死掉,也非得见一见她不可。 天可怜见,到得今日,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倘若是过去的燕小乙见了这般窘境,怕是要笑到肚子疼,大呼丢脸。 轻车熟路地混进白矾楼,依旧扮成那个送外卖的小厮。李师师手底下的丫环、婆子、保姆、经纪人,一个个都认得他,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花鸟紫檀屏风后面,李师师久久听不到他放下食盒的声音,忍不住探出半个脸,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画中人! 李师师往日见的男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年长于她不少的——年轻后生,即便是青年才俊,通常攒不够跟她喝一盏茶的钱。 刚要惊声叫,燕青深深一拜:“见过娘子。” 声音倒是挺熟。李师师迷惑不解,如堕云中。 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谁。莫非这世上竟真的有脱胎换骨的药不成? 忽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连忙找借口,遣退了两个正在整理衣物的贴身丫环。不能让他们瞧见房里男人的样貌。 燕青见她眼往外瞟,知她担心什么,微笑道:“外面其余的乳母丫环都未曾见我如此。小乙唐突,可否借用娘子一刻钟的时间?” 堂堂正正的拿本来面目见人,失去的自信又一点点捡回来。三两句话,逗得她放下了戒心,绽出一丝笑。 “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燕青嘻嘻一笑,正要接一句俏皮话,李师师那张俏丽无双的脸蛋却又板起来了。 “所以……今日既不是来送餐,倒是来专门和我说话儿的?你好大的胆子!” 燕青眉目含笑:“小乙知罪。” 明摆着是赶不走了。李师师倒不怕他。倘若这人真有冒犯的意图,只要提高声音,随意喊声“有贼”,至少能有三五十个保镖立刻冲进来,光体重都能把他压死了。 这么一想,这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一亲芳泽,倒是大胆得有趣。 “要说什么,我听着。” 燕青再施一礼,神色转为落寞:“小乙犯下弥天大罪,这就要离开京城,浪迹江湖去也。走之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娘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有缘再见。但求娘子今后,能记着我一分一毫,小乙人在天涯,便是福泽无穷。” 一字一字,掰开揉碎了全是真心话,没半点水分。 李师师低低重复道:“浪迹江湖。呵……浪迹江湖,有什么好。” 金丝雀儿听不得外面的松涛海浪,便是出城踏青都是奢望,却对“浪迹江湖”四个字产生了憧憬,着实好笑。 燕青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快,狠一狠心,笑着接话:“浪迹江湖,漂泊四海,赏海内奇景,探市肆繁华,交豪杰挚友,品各地珍馐,走前人未走之路,踏世人未踏之青,再不用敷衍应酬,枉费青春,累了便歇,倦了便停,寻一个挚爱之处,了此一生,便可算是九分完满了。” 李师师喟然良久,问:“为何不是十分完满?” “若无同心之人相伴,再精彩的旅途也沦于孤单。此一分可遇而不可求,小乙福薄,不敢奢望。” 其实不用他解释,李师师何等聪慧,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低声轻笑:“只怕有人见不得你过这样的日子。我虽然不出门,也知世道纷乱,有强盗,有官兵,有猛兽,还有笑里藏刀的人。你却告诉我,如何能够安宁?” 京城名气第一的花魁无故失踪,能没人寻找搜捕?你能保护我? 燕青再拜,低声回:“娘子不妨大呼一声‘有贼’试试。” 便有不轨之人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李师师双颊晕红,忍俊不禁。他倒是大言不惭。 屏风后面慵懒起身,环佩相碰,香风袭人。 “哥哥且进来,饮一盏茶。” 燕青口称不敢。等听到瓷盏叮当响,香茗的味道焙出来,才受宠若惊,小心跨了进去。 玛瑙墩,花梨案。李师师嫣然巧笑,亲手把盏:“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你。浪子燕青,名不虚传。” 燕青失魂落魄的,那盏茶的滋味也没品多少,满目尽是她那动人心弦的轻声慢语,无酒也醉人。 “娘子若……不弃,小人愿……愿一生服侍……” 口中有些不听使唤的醉话,完全不是他燕小乙往日的风格。可他控制不住。 难道真的是醉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头晕脑胀,醉得人事不省之前,还不忘调整了一下倒下的方向,免得把她那套精致的天青底乳白瓷茶具碰翻了。 …… 等燕青醒过来,依旧是姿态不雅地翻倒在李师师的玉石雕花茶几跟前。赶紧爬起来,头晕脑胀。 “娘子……” 李师师也惊讶,秀目大睁,一直愣着呢。 初出茅庐,第一场“战绩”便是麻翻了梁山好汉浪子燕青,这等成就,江湖上传开,够她吹一阵子的了,说不定还会得一个“夺命仙姑”之类的绰号。 其实也不能说李师师手段高超。潘小园是给过她孙二娘的蒙汗药,也略略说过用法,但她毫无经验,头一次试手,不免放得份大量足,就连潘小园自己遇见了,也得闻出不对劲儿来。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中她的招。燕青蒙她眷顾,心情激荡之时,眼不辨五色,耳不听杂声,她就算直接给他一杯药粉兑水,他怕是也能毫无察觉地灌下去。 燕青简直难以置信,再喃喃问一句:“娘子……” 李师师粉面一沉,纤纤素手,捏着薄薄一沓字纸。 “燕大哥,我一直当你是梁山义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汉勾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燕青大惊,药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怀一摸,怀中已然空空。突然心里又砰的一跳,脸上有点红。低头瞅瞅腰带,一个整齐的蝴蝶结。 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跪起来,低声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监察名单。” “这个呢?”又是几张纸甩过来。 低声下气:“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师送来的嘉许密信。还没来得及送回山去。” “这些呢?哪儿来的?”整整齐齐几锭灿灿黄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几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从潘六娘子处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处?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处?”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师师是惯会拿捏男人心思的,见他实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轻声细语的给颗糖:“别急,她们都好好儿的,数日前还来拜访过我呢。” 因此对燕青的“劣迹”多少有些认知。今日他亲身上门,虽然风流俊俏让人惊艳,虽然伶牙俐齿惹人喜欢,但李师师是什么人物,好感归好感,怎会就此忘我倾心。 燕青猛然抬头。汗流浃背。第一反应却是,她……不会跟我走了。 李师师忽然又不忍了,轻声叹气:“哥哥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不然为何放着她在金兵入侵之时尽捐家财,充作军费,宋亡后从容殉国,羞杀一干贪生怕死的须眉男子。有人说一介烟花娼妓如何能有如此觉悟胆识,不过是流落江南,嫁作商人妇,晚景凄凉而已。 现在看来,这第一种说法,竟还真有些可信之处。 只是李师师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不深, 作者有话要说:所见男人多为才子墨客,更没跟地痞流氓打过交道。她只道“梁山义士”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因此才毫不畏惧地冒险前来为燕青作证。 ` 却不知倘若她遇到的是宋江之辈,她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人质,只要将她控制牢了,便可以轻松将燕青玩弄于鼓掌之中,更别提什么原则和大义。 ` 这么一想,李师师也算运气,碰上如今的梁山主事武二哥,一点也想不到对她动歪念头。 ` ———————————————— ` 李师师v 发表微博 好像混江湖也挺容易哒!有大哥们罩着的感觉真好!大伙说我要是出道,起个什么绰号好呢?嘤嘤嘤 [自拍][自拍][自拍] [自拍][自拍][自拍] [自拍][自拍][自拍] --------- 转发(289548)评论(56842) 点赞(336711) 宋徽宗赵佶官博:[大哭][大哭]爱卿你要去何处! ` —————————————— 本章师师姑娘掉书袋了……解释一下。 (1)本诗初版出自范仲俺《书扇示门人》: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后人在后头。后来被改头换面,作为宋辽一代的民间流行歌曲,隐含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 ` (2)原文《荀子·子道》: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孔子曰:“……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札;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 ` 译文:“顺从正道而不顺从君主,顺从道义而不顺从父亲。”……孔子说:“……从前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有了诤谏之臣四个,那么疆界就不会被割削;拥有千辆兵车的小国有了诤谏之臣三个,那么国家政权就不会危险;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之家有了诤谏之臣两个,那么宗庙就不会毁灭。父亲有了诤谏的儿子,就不会做不合礼制的事;士人有了诤谏的朋友,就不会做不合道义的事。所以儿子一味听从父亲,怎能说这儿子是孝顺?臣子一味听从君主,怎能说这臣子是忠贞?弄清楚了听从的是什么才可以叫做孝顺、叫做忠贞。” ` 这里是李师师用来讽刺燕青,明知主公可能犯了错误,却还帮着他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完全算不上忠。真正的忠臣君子,首先要遵从心中的大义。 ` ———————— 最后,本章的提要是出自原著中燕青原话,不过是对卢俊义说的:“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6 借据 晋`江`文`学`城 -------------- 忠义堂上, 交椅分列,燕青茫然:“晁天王的灵位呢?小乙拜谒谢罪。” 七八个人同声道:“因着招安出征,已让宋大哥主持焚化了。” 又有人说:“宋大哥的灵还没来得及立起来。你先拜一拜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吧。” 燕青嗟叹。小喽啰给他解开绑缚,让他恭恭敬敬参拜了, 立在下首。 手腕上已经被勒的红肿,不皱眉。忽然听到旁边清清脆脆的一声咳嗽。抬眼一看,潘小园也正瞧着他呢, 细细的手腕一扬,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丢过来。 燕青一把抄住, 低头一看,白纸包着一盒药膏, 带着清香气。 吃了一惊, 再看看她,那眼神明显是, 你不记恨我了? 潘小园朝他宽容一笑。当此非常时刻, 她觉得有必要不计前嫌, 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燕青既然敢回来,那就不像是骨子里漆黑到底的。就算她心里已经将他斩首毁容了百八十遍,也不妨碍在现实中做出一些友好的姿态, 不为自己, 也为武松和整个梁山。 况且她觉得自己心胸还算宽阔。经过阳谷县那一次劫难, 被西门庆陷害暗算到几乎生不如死之后,她觉得自己对世人就多了一分宽容之心——只要是没处心积虑要把她害得身败名裂的,就算不上罪该万死, 都属于“还可以抢救一下”。 眼下给燕青小小的搭把手,也算是稍微抢救一下他。 周遭好汉们都知道潘嫂子是燕青手下的头一号受害人,此时居然“以德报怨”给他送药,不免对潘嫂子刮目相看,大加敬服——这便是传说中的……仁者之心吧? 再看燕青,那眼神明显是:潘嫂子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吧。 燕青明显喜上眉梢,朝她投去感激一瞥,真心实意说道:“嫂子大人大量,小乙无以为报。” 而旁边的小喽啰也接收到了这个讯号。对待燕青时便也客气了三分,端来一碗水:“小乙哥,渴了吧?” 燕青果真是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打开潘小园丢过来的木盒,往手腕上、还有方才被周通狠揍的地方,都涂了点活血药,疼痛去了大半。 又眼睛一尖,看到包那药盒的白纸上似有字迹。赶紧展开来看。那笑容还没凝固,就要哭了。 “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宣和年月日。” 潘小园笑吟吟看着燕青读完那几行字,一张好看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黯然失色,悲从中来。 别的仇,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不计,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自搬运她的黄金去为招安铺路,叔可忍嫂不可忍。潘小园后来草草统计了一下东京资产,算来被燕青挪用了一千余两,给他宽宏大量抹个零头。而“借款”的一年期限、五厘月利,也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甚至远远赶不上大宋国的通货膨胀,任谁看了,都会夸她这个债主大发慈悲。 当然知道燕青大约弄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一千两已经流入各个高官的府邸,燕青铁定是吐不出来了。更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么做是出自宋江的指示,也并非是他自己贪财。 于是十分大度地在后面点明,倘若到期还不起钱,那她潘六娘有权没收任何燕青名下的资产来抵债。假如资产不够抵数,那燕青就得跟他家卢员外说再见,给她做牛做马还债了。倘若她心情好,可以每月发个几贯工钱。 严格来算,眼下燕青还是卢俊义名下的小厮。倘若卢员外愿意给他还这个债,自然是十分理想;然而卢俊义此刻也是个几乎一文不名的无产者,想来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于是以身抵债,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这借据谁都挑不出毛病。 燕小乙那一张风华绝代、时刻充满笑容和自信的脸上,此时头一次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就算是那天被李师师下药算计,也没落得今日的灰心丧气。 有若涂朱的唇角微微颤抖,隽秀的眼眸低落着,绝望的侧颜映着阳光,形成美好的弧度。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况这次冒死回山,本就做好了被她大卸十八块的准备。一千两金子身价,还真算是瞧得起他了。 轻轻叹口气,把那药盒重新打开。那药膏正好是淡红的,按一指头,毫无怨言地在那借据上留了个手印。 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毫不在意地将那借据交还给小喽啰,下一刻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这一来一回颇为隐蔽,大多数好汉都没看清纸条上的玄机。 * 按照约定,几位梁山首脑分列,燕青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朝廷在梁山安插的“监察”,宋江一死,没人说得出备细。此刻燕青的名单上,白纸黑字一共近百人。少数已经主动“投案自首”——本来陷入强盗土匪的汪洋大海,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每次向外传递什么情报,回来都是手头捏着一把汗。只期望招安之后,立刻回到正规军的编制里,算是“功成身退”。 眼下可好,陡变横生,山寨里更是传言要不惜一切手段揭发检举,揪出奸细。那些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来“投诚”了,从此以后誓做真土匪,坚持替天行道路线百年不动摇。 还有几个已经暴露身份,被各寨扭送归案,已逾多日。 武松扫一眼名单,命将剩下的人全都带上来。 不一刻传来消息,有十几人见身份暴露,当场亮刀子翻脸,均已被就地正`法,人头马上送过来;剩下的也先后被捕,押到忠义堂上, 扑通跪下,哭天抹泪:“义士们手下留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军中严令,不从就要杀头的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武松跟众人审一阵,互相看一眼,见没有冤枉的,挥挥手。 “先监了。搜查他们的房间铺位。” 困扰多日的奸细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人人面有喜色。燕青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居功。 再一刻,有小喽啰飞速来报。 “大哥!其中一个‘监察’的箱笼里,有几封京城里来的信!” 立刻命拿过来,展开看。信是用密码加密的,但萧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出来。译出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人如堕冰窖。 被派去征讨方腊的兵马不止梁山这一家。江淮荆浙宣抚使已派遣张招讨、刘都督出征。梁山在前面做“先锋”,这两位率兵在梁山军背后“压阵”,监督梁山军的进度 这是把梁山军当敢死队使。宋江急于向朝廷表忠心,又或许是对自家兄弟极有信心,竟然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 而这封加了密的信,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高俅和童贯的指示:要尽量让梁山大军和方腊势力两败俱伤,必要时可以向方腊那边透露梁山的行军路线、军情机密,让梁山适当减员——而官府正规军,跟在后面收尸、捡战果就行了! 梁山再有实力,再得天子青睐,这些手握权柄的朝中大员,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得权得势,动摇自己的根基? 在场所有人哗然大怒,几双手当场就来夺这密信,要给它撕成碎片。武松夺回来,叫道:“不可鲁莽!” 三阮轰然叫道:“x娘的狗朝廷,这是要把俺们一锅端了!” 就连与宋江亲近的花荣、戴宗,此时也抹着冷汗,说:“还好这信让我们搜到,不然……” 吴用垂泪道:“要是宋大哥早看到这封罄竹难书之信……” 宋江纵然机锋百变,终究是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他也许没想过,在水泊里,他也许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大鱼。可一旦跳了龙门,游入庙堂的腥膻之海,周围鲸鲨龙蛇环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倘若他知道朝廷是将梁山如此安排,那他就算再热忱于忠君报国,招安的事,也不得不三思了。 * 忠义堂内正一片混乱,却听有人来报,济州府派人上山!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地说:“他们还问,为什么泊子前的渡口都没船了……来的是刘光世刘都督,来催咱们出兵……” 刘都督武松不认识,但久在梁山的这些兄弟,对此人都十分熟悉。刘都督驻扎在济州府里,自从梁山招安、重新整顿军队以来,便是他来向梁山传达朝廷的各样指示。 刘都督“下放基层”,免不得在济州府享受了一阵生活。也幸亏如此,梁山没有早早的开拔南下,让武松在最后关头给夺了回来。 鲁智深抄起禅杖,叫道:“来得正好,看洒家把这狗官的狗头敲下来!” 大和尚一动地方,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莽汉,七嘴八舌叫道:“把他乱刀分尸!”“现在就反!”“杀进济州府去!” 好在还有清醒的。吴用赶紧摆手叫停。 “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梁山兵强马壮是真,但这几次大败官军,也是凭着水泊、寨栅、关卡,天堑,方能事倍功半。刘都督的兵马就驻扎在济州府,咱们现在要是再反,去外面坚壁清野之地,这个……其实无甚把握……”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梁山此刻再被爆造反,济州府驻扎的那十万官兵就不用下江南了,直接长驱直入剿了水泊,照样可以报功,还省得跋涉。 几个能征善战将领犹豫着表示赞同。阮小二赶紧说:“是兄弟们疏忽了。” 只有武松来一句:“军师,‘坚壁清野’不是这么用的吧?” 也怪他小时候没怎么啃书,只觉得不对劲,却讲不出更详细的驳斥来。但总归得有人杀杀这酸秀才的骄气。梁山上的“三朝元老”,见风使舵头一人,再捧着他,他倒觉得挺光荣! 吴用摸摸鼻子,干笑:“是么……” 不再纠结这种细节,转而问:“兄弟们的意思,却该怎么办?” 如此大事,没人敢胡乱发表意见。公孙胜在角落里悄悄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武松觉得大伙都在往自己身上看。也不谦虚,一言拍板。 “若是重新聚啸梁山、修复关卡,时间上来不及;硬抗官军,咱们受不起这个伤亡。况且宋大哥做的荒唐事,咱们不能不闻不问。依我看……先将那刘都督请上山,照常敷衍,千万别透露出反意。” 几个熟悉武松性格的老兄弟都微微吃惊。这人什么时候学会“敷衍”了?但听他声音沉稳,容色坚定,油然而生的一股老大范儿,质疑的话说不出口。 殊不知,这些两面三刀的勾当,武松从来不是不理解,只是不屑使用罢了。眼下非常时期,他终于看得开了。只要心中的原则和底线还在,何惧暂时做个坏人。 于是立刻严密吩咐下去,派人飞速下山去迎。这时候便显出吴用在山寨里的不可或缺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路走来,那刘都督一点也没起疑心。 看到山上人人戴孝,吴用解释是宋江“暴疾而亡”。刘都督深信不疑,评论了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又见梁山众人洒泪——这可不是装的——十分感动,赞他们兄弟情深。 最后来到忠义堂。按照武松的安排,列队欢迎的都是梁山上的智囊,没一个粗卤莽汉,花言巧语,把个刘都督奉承得浑身舒坦。 拖长了声音问:“不是下官心急,朝廷大事,耽搁不得。请问各位……嗯,各位……” 说“义士”、“好汉”已经不太妥当,叫“大哥”、“兄弟”更是丢面子,可若是把这群土匪叫“长官”,更是一万个别扭。 最后,选了个十分古朴的词:“各位同袍,打算何时出发?” 武松豪迈说道:“我们整顿军容,还需至少十日——来得及罢?” 这已经是他两面三刀的极限——本来还想挤出一点谄媚的笑,终究是力有不逮,只落得眼角有些扭曲,让那刘都督看得直皱眉。 好在其他人都知他的意思。柴进微笑建议:“十日之后,我们派人去济州府报到,定然不误了大军出发的时辰。叛匪纵然猖狂,圣上洪福齐天,启用的都是刘都督这般良将,这次出征必然旗开得胜。” 刘都督十分高兴,勉励了几句,忽然看到林冲,又拍拍肩膀,笑道:“林教头啊林教头,想不到今日咱们又成了同僚,只不过这一回,我的职衔可比你大啰,哈哈!” 林冲笑一笑,朝他拱手。 酒菜上来,刘都督大吃大喝一顿,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了。朱贵不忘给他塞了两条金子的伴手礼。 送走“狗官”,一屋子人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几个脾气暴的,譬如鲁智深、刘唐、石秀,撩起帘子进来,纷纷嚷嚷道:“现在怎么办?” 武松冷静摊派: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就按宋大哥的原计划行动。拔营拔营,该行军行军——梁山这么多兄弟,大多还都没见过江南景致吧?” ` 满座哗然。阮小二小声问:“还是要打……” ` “等到了江南,再跟方腊合兵一处,看那些官军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 鲁智深粗声道:“这样好!” ` 但还是有人迟疑着提出:“那方腊被咱们摆了一道儿,如何肯再信任咱们?” ` 武松笑一声,拳头攥起来,虚挥一挥,“那就要看兄弟们的本事了。” ` —————————— ` 朝廷向方腊那边透露军情机密、导致梁山重大伤亡的假说并非空穴来风,网上可以找到不少分析。理由是,梁山折损的武将里,只有很少是正面战场阵亡的,大部分都是被埋伏、暗器所杀。更有人认为那个来回传递情报的双面间谍就是燕青,这个持保留态度,大家看看就好。 ` —————————— 谢谢大家的投喂灌溉: kedaya·扑啦扑啦飞·宿雁半江画·橘仔·梅子饭团·槽点低下·kedaya·宿雁半江画·minaxxxi3gd·三米人参果·apollousa·扑啦扑啦飞·果子压果子·宿雁半江画·kedaya·异色瞳·教练我想学开车·教练我想学开车·a爱情是个贼a·陌上花开·悠然世公子·萌萌哒·我家宝宝叫念念·千木成林·寒夜琴挑·阿喵·蛀书虫子·三米人参果·三米人参果·a爱情是个贼a·清徽·起名字真特么容易··尤一·鱼鱼·纹烛·№雲中·不瘦五斤不改名儿·三米人参果·星期一·灵鸟·兔籽·vivi··独行芽·喵了个咪·西柚·清徽·小涵子·三米人参果·果子压果子·神烦再换名字·起名字真特么容易·清徽·三米人参果·蛀书虫子·灵鸟·minaxxxi3gd·m·西柚·寒夜琴挑·☆☆☆·酒知饺子·神烦再换名字·yexu·某俗人·蛀书虫子·起名字真特么容易·何昱莹·懿冢·jane·澹彩穿花··三米人参果·清徽·花花·宅女宅喵·北轩· 晋`江`文`学`城 -------------- 忠义堂上, 交椅分列,燕青茫然:“晁天王的灵位呢?小乙拜谒谢罪。” 七八个人同声道:“因着招安出征,已让宋大哥主持焚化了。” 又有人说:“宋大哥的灵还没来得及立起来。你先拜一拜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吧。” 燕青嗟叹。小喽啰给他解开绑缚,让他恭恭敬敬参拜了, 立在下首。 手腕上已经被勒的红肿,不皱眉。忽然听到旁边清清脆脆的一声咳嗽。抬眼一看,潘小园也正瞧着他呢, 细细的手腕一扬,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丢过来。 燕青一把抄住, 低头一看,白纸包着一盒药膏, 带着清香气。 吃了一惊, 再看看她,那眼神明显是, 你不记恨我了? 潘小园朝他宽容一笑。当此非常时刻, 她觉得有必要不计前嫌, 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燕青既然敢回来,那就不像是骨子里漆黑到底的。就算她心里已经将他斩首毁容了百八十遍,也不妨碍在现实中做出一些友好的姿态, 不为自己, 也为武松和整个梁山。 况且她觉得自己心胸还算宽阔。经过阳谷县那一次劫难, 被西门庆陷害暗算到几乎生不如死之后,她觉得自己对世人就多了一分宽容之心——只要是没处心积虑要把她害得身败名裂的,就算不上罪该万死, 都属于“还可以抢救一下”。 眼下给燕青小小的搭把手,也算是稍微抢救一下他。 周遭好汉们都知道潘嫂子是燕青手下的头一号受害人,此时居然“以德报怨”给他送药,不免对潘嫂子刮目相看,大加敬服——这便是传说中的……仁者之心吧? 再看燕青,那眼神明显是:潘嫂子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吧。 燕青明显喜上眉梢,朝她投去感激一瞥,真心实意说道:“嫂子大人大量,小乙无以为报。” 而旁边的小喽啰也接收到了这个讯号。对待燕青时便也客气了三分,端来一碗水:“小乙哥,渴了吧?” 燕青果真是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打开潘小园丢过来的木盒,往手腕上、还有方才被周通狠揍的地方,都涂了点活血药,疼痛去了大半。 又眼睛一尖,看到包那药盒的白纸上似有字迹。赶紧展开来看。那笑容还没凝固,就要哭了。 “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宣和年月日。” 潘小园笑吟吟看着燕青读完那几行字,一张好看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黯然失色,悲从中来。 别的仇,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不计,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自搬运她的黄金去为招安铺路,叔可忍嫂不可忍。潘小园后来草草统计了一下东京资产,算来被燕青挪用了一千余两,给他宽宏大量抹个零头。而“借款”的一年期限、五厘月利,也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甚至远远赶不上大宋国的通货膨胀,任谁看了,都会夸她这个债主大发慈悲。 当然知道燕青大约弄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一千两已经流入各个高官的府邸,燕青铁定是吐不出来了。更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么做是出自宋江的指示,也并非是他自己贪财。 于是十分大度地在后面点明,倘若到期还不起钱,那她潘六娘有权没收任何燕青名下的资产来抵债。假如资产不够抵数,那燕青就得跟他家卢员外说再见,给她做牛做马还债了。倘若她心情好,可以每月发个几贯工钱。 严格来算,眼下燕青还是卢俊义名下的小厮。倘若卢员外愿意给他还这个债,自然是十分理想;然而卢俊义此刻也是个几乎一文不名的无产者,想来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于是以身抵债,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这借据谁都挑不出毛病。 燕小乙那一张风华绝代、时刻充满笑容和自信的脸上,此时头一次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就算是那天被李师师下药算计,也没落得今日的灰心丧气。 有若涂朱的唇角微微颤抖,隽秀的眼眸低落着,绝望的侧颜映着阳光,形成美好的弧度。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况这次冒死回山,本就做好了被她大卸十八块的准备。一千两金子身价,还真算是瞧得起他了。 轻轻叹口气,把那药盒重新打开。那药膏正好是淡红的,按一指头,毫无怨言地在那借据上留了个手印。 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毫不在意地将那借据交还给小喽啰,下一刻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这一来一回颇为隐蔽,大多数好汉都没看清纸条上的玄机。 * 按照约定,几位梁山首脑分列,燕青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朝廷在梁山安插的“监察”,宋江一死,没人说得出备细。此刻燕青的名单上,白纸黑字一共近百人。少数已经主动“投案自首”——本来陷入强盗土匪的汪洋大海,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每次向外传递什么情报,回来都是手头捏着一把汗。只期望招安之后,立刻回到正规军的编制里,算是“功成身退”。 眼下可好,陡变横生,山寨里更是传言要不惜一切手段揭发检举,揪出奸细。那些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来“投诚”了,从此以后誓做真土匪,坚持替天行道路线百年不动摇。 还有几个已经暴露身份,被各寨扭送归案,已逾多日。 武松扫一眼名单,命将剩下的人全都带上来。 不一刻传来消息,有十几人见身份暴露,当场亮刀子翻脸,均已被就地正`法,人头马上送过来;剩下的也先后被捕,押到忠义堂上, 扑通跪下,哭天抹泪:“义士们手下留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军中严令,不从就要杀头的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武松跟众人审一阵,互相看一眼,见没有冤枉的,挥挥手。 “先监了。搜查他们的房间铺位。” 困扰多日的奸细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人人面有喜色。燕青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居功。 再一刻,有小喽啰飞速来报。 “大哥!其中一个‘监察’的箱笼里,有几封京城里来的信!” 立刻命拿过来,展开看。信是用密码加密的,但萧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出来。译出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人如堕冰窖。 被派去征讨方腊的兵马不止梁山这一家。江淮荆浙宣抚使已派遣张招讨、刘都督出征。梁山在前面做“先锋”,这两位率兵在梁山军背后“压阵”,监督梁山军的进度 这是把梁山军当敢死队使。宋江急于向朝廷表忠心,又或许是对自家兄弟极有信心,竟然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 而这封加了密的信,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高俅和童贯的指示:要尽量让梁山大军和方腊势力两败俱伤,必要时可以向方腊那边透露梁山的行军路线、军情机密,让梁山适当减员——而官府正规军,跟在后面收尸、捡战果就行了! 梁山再有实力,再得天子青睐,这些手握权柄的朝中大员,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得权得势,动摇自己的根基? 在场所有人哗然大怒,几双手当场就来夺这密信,要给它撕成碎片。武松夺回来,叫道:“不可鲁莽!” 三阮轰然叫道:“x娘的狗朝廷,这是要把俺们一锅端了!” 就连与宋江亲近的花荣、戴宗,此时也抹着冷汗,说:“还好这信让我们搜到,不然……” 吴用垂泪道:“要是宋大哥早看到这封罄竹难书之信……” 宋江纵然机锋百变,终究是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他也许没想过,在水泊里,他也许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大鱼。可一旦跳了龙门,游入庙堂的腥膻之海,周围鲸鲨龙蛇环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倘若他知道朝廷是将梁山如此安排,那他就算再热忱于忠君报国,招安的事,也不得不三思了。 * 忠义堂内正一片混乱,却听有人来报,济州府派人上山!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地说:“他们还问,为什么泊子前的渡口都没船了……来的是刘光世刘都督,来催咱们出兵……” 刘都督武松不认识,但久在梁山的这些兄弟,对此人都十分熟悉。刘都督驻扎在济州府里,自从梁山招安、重新整顿军队以来,便是他来向梁山传达朝廷的各样指示。 刘都督“下放基层”,免不得在济州府享受了一阵生活。也幸亏如此,梁山没有早早的开拔南下,让武松在最后关头给夺了回来。 鲁智深抄起禅杖,叫道:“来得正好,看洒家把这狗官的狗头敲下来!” 大和尚一动地方,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莽汉,七嘴八舌叫道:“把他乱刀分尸!”“现在就反!”“杀进济州府去!” 好在还有清醒的。吴用赶紧摆手叫停。 “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梁山兵强马壮是真,但这几次大败官军,也是凭着水泊、寨栅、关卡,天堑,方能事倍功半。刘都督的兵马就驻扎在济州府,咱们现在要是再反,去外面坚壁清野之地,这个……其实无甚把握……”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梁山此刻再被爆造反,济州府驻扎的那十万官兵就不用下江南了,直接长驱直入剿了水泊,照样可以报功,还省得跋涉。 几个能征善战将领犹豫着表示赞同。阮小二赶紧说:“是兄弟们疏忽了。” 只有武松来一句:“军师,‘坚壁清野’不是这么用的吧?” 也怪他小时候没怎么啃书,只觉得不对劲,却讲不出更详细的驳斥来。但总归得有人杀杀这酸秀才的骄气。梁山上的“三朝元老”,见风使舵头一人,再捧着他,他倒觉得挺光荣! 吴用摸摸鼻子,干笑:“是么……” 不再纠结这种细节,转而问:“兄弟们的意思,却该怎么办?” 如此大事,没人敢胡乱发表意见。公孙胜在角落里悄悄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武松觉得大伙都在往自己身上看。也不谦虚,一言拍板。 “若是重新聚啸梁山、修复关卡,时间上来不及;硬抗官军,咱们受不起这个伤亡。况且宋大哥做的荒唐事,咱们不能不闻不问。依我看……先将那刘都督请上山,照常敷衍,千万别透露出反意。” 几个熟悉武松性格的老兄弟都微微吃惊。这人什么时候学会“敷衍”了?但听他声音沉稳,容色坚定,油然而生的一股老大范儿,质疑的话说不出口。 殊不知,这些两面三刀的勾当,武松从来不是不理解,只是不屑使用罢了。眼下非常时期,他终于看得开了。只要心中的原则和底线还在,何惧暂时做个坏人。 于是立刻严密吩咐下去,派人飞速下山去迎。这时候便显出吴用在山寨里的不可或缺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路走来,那刘都督一点也没起疑心。 看到山上人人戴孝,吴用解释是宋江“暴疾而亡”。刘都督深信不疑,评论了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又见梁山众人洒泪——这可不是装的——十分感动,赞他们兄弟情深。 最后来到忠义堂。按照武松的安排,列队欢迎的都是梁山上的智囊,没一个粗卤莽汉,花言巧语,把个刘都督奉承得浑身舒坦。 拖长了声音问:“不是下官心急,朝廷大事,耽搁不得。请问各位……嗯,各位……” 说“义士”、“好汉”已经不太妥当,叫“大哥”、“兄弟”更是丢面子,可若是把这群土匪叫“长官”,更是一万个别扭。 最后,选了个十分古朴的词:“各位同袍,打算何时出发?” 武松豪迈说道:“我们整顿军容,还需至少十日——来得及罢?” 这已经是他两面三刀的极限——本来还想挤出一点谄媚的笑,终究是力有不逮,只落得眼角有些扭曲,让那刘都督看得直皱眉。 好在其他人都知他的意思。柴进微笑建议:“十日之后,我们派人去济州府报到,定然不误了大军出发的时辰。叛匪纵然猖狂,圣上洪福齐天,启用的都是刘都督这般良将,这次出征必然旗开得胜。” 刘都督十分高兴,勉励了几句,忽然看到林冲,又拍拍肩膀,笑道:“林教头啊林教头,想不到今日咱们又成了同僚,只不过这一回,我的职衔可比你大啰,哈哈!” 林冲笑一笑,朝他拱手。 酒菜上来,刘都督大吃大喝一顿,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了。朱贵不忘给他塞了两条金子的伴手礼。 送走“狗官”,一屋子人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几个脾气暴的,譬如鲁智深、刘唐、石秀,撩起帘子进来,纷纷嚷嚷道:“现在怎么办?” 武松冷静摊派: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就按宋大哥的原计划行动。拔营拔营,该行军行军——梁山这么多兄弟,大多还都没见过江南景致吧?” ` 满座哗然。阮小二小声问:“还是要打……” ` “等到了江南,再跟方腊合兵一处,看那些官军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 鲁智深粗声道:“这样好!” ` 但还是有人迟疑着提出:“那方腊被咱们摆了一道儿,如何肯再信任咱们?” ` 武松笑一声,拳头攥起来,虚挥一挥,“那就要看兄弟们的本事了。” ` —————————— ` 朝廷向方腊那边透露军情机密、导致梁山重大伤亡的假说并非空穴来风,网上可以找到不少分析。理由是,梁山折损的武将里,只有很少是正面战场阵亡的,大部分都是被埋伏、暗器所杀。更有人认为那个来回传递情报的双面间谍就是燕青,这个持保留态度,大家看看就好。 ` —————————— 谢谢大家的投喂灌溉: kedaya·扑啦扑啦飞·宿雁半江画·橘仔·梅子饭团·槽点低下·kedaya·宿雁半江画·minaxxxi3gd·三米人参果·apollousa·扑啦扑啦飞·果子压果子·宿雁半江画·kedaya·异色瞳·教练我想学开车·教练我想学开车·a爱情是个贼a·陌上花开·悠然世公子·萌萌哒·我家宝宝叫念念·千木成林·寒夜琴挑·阿喵·蛀书虫子·三米人参果·三米人参果·a爱情是个贼a·清徽·起名字真特么容易··尤一·鱼鱼·纹烛·№雲中·不瘦五斤不改名儿·三米人参果·星期一·灵鸟·兔籽·vivi··独行芽·喵了个咪·西柚·清徽·小涵子·三米人参果·果子压果子·神烦再换名字·起名字真特么容易·清徽·三米人参果·蛀书虫子·灵鸟·minaxxxi3gd·m·西柚·寒夜琴挑·☆☆☆·酒知饺子·神烦再换名字·yexu·某俗人·蛀书虫子·起名字真特么容易·何昱莹·懿冢·jane·澹彩穿花··三米人参果·清徽·花花·宅女宅喵·北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7 告别梁山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一踏进方金芝的房间, 就差点被刀光剑影闪瞎了眼。圣女正一身劲装,磨刀霍霍,洒一碗水,一阵青烟, 再挥两下,嗤嗤有声。潘小园当即把双手举起来了。 “干干干……干什么?” 方金芝头也不抬,“听说还是要进军江南了?——侬先别走, 等我杀出去个时候,跟我做个人质。” 这是明晃晃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潘小园还不能生气,只得赔笑。 “是要南下, 但那是为了掩官军耳目。不是去跟侬阿爸约架的。” 方金芝怎么会轻易信。外面小喽啰飞快地跑来跑去传令, 全都是继续整装,为南下做准备。被梁山坑了这么一次, 她早就做好了被坑第二次的心理准备。 “我不管。你们大军浩浩荡荡个南下, 总得师出有名来哉, 又跟着朝廷官军,伊如何会信?” 她再赔笑:“还不是靠你。” 见她不语,又大言不惭补充一句:“再者, 也不算是师出无名。我们这是——护送圣女回乡。” 方金芝头也不抬, 吹吹刀刃, 插回鞘里。 “我不跟。侬和他们说下,我要走。” 潘小园跟她较劲:“你们前脚走了,我们如何知道你不会跑去告诉侬阿爸, 这些梁山军是无良匪徒,咱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我是不会怀疑你,但梁山上下数万兄弟,总有几个小人之心的吧?” 方金芝似笑非笑:“所以还是要我留下来当人质了?” “这叫取信于人……” 见圣女依旧不置可否,她豁出去了,悄悄上一步,视死如归地说:“我们梁山若是再出尔反尔,我自觉自愿配合你当人质,你要杀要剐,我伸脖子配合。怎么样?” 方金芝抬眼,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娘子的身价,眯眼笑了。 “再信侬一次。” 几个女眷的小耳房连在一起。方金芝话音刚落,隔壁也响起磨刀声了。 不一刻,扈三娘上下结束齐整,跨一口刀,来向潘小园辞行。 依旧是单刀直入:“该帮的都帮了,我不跟你们去打仗,给艘船吧。” 潘小园怅然若失。也知道她没义务继续留在梁山。但是…… “你去哪儿?” 扈三娘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在东京时,偶然打听到,延安府西军内,接纳了不少逃走江湖的侠客。” 潘小园怔一刻,没明白她的意思。这就是她常去禁军校场造访观摩的因由?不是为着林冲? 方金芝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听闻当年梁山军破了扈家庄,那少庄主逃走江湖,至今还没得消息。侬是那少庄主啥人?” 扈三娘神色一滞,“你的消息倒灵通。”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你的哥哥扈成,有可能投军了?” 扈三娘点点头。家仇已报,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去寻亲了?除了这件事,还真不知道生活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标。 忠义堂上,林冲随手替她挡了那一斧。此生再无奢求。 潘小园小心问道:“那……要不要去和其他人道个别?” “不用了。姐姐替我转达便好。” 美人性急,说走就走。潘小园纵然不舍,也不敢拦。赶紧让小喽啰备船去。扈三娘行为正派,跟史文恭天壤之别,倒不用担心她泄梁山的密。 这还不算完。还有一个小娘子额外需要照顾呢。 潘小园接过小喽啰给她递来的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一读,彻底无语。 看在李师师的面子上,燕青没受多大罪,大伙讨论之下,决定将他“留寨观察”,缴了所有兵刃,门口三五个守卫,粗茶淡饭,让他好好闭门思过。 但小乙哥闭门思的显然不止是过。好说歹说,递出来一张纸条子,言辞恳切地请求潘小园照顾一下李师师的饮食起居、衣衫鞋帽。她平日里爱吃什么饭,爱喝什么茶,爱穿哪家铺子的衣裳,全都事无巨细地让他给默写出来。 也不知他一路上是怎么伺候的,居然一点也没让师师姑娘亏了口。眼下李师师人在山寨,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若放在过去,还有山上的好汉家眷——无非是张家姑姨李家婆子——能帮点忙。但接受招安之后,众好汉早就奉命将家眷们就近安置,眼下山上的男女比例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潘小园盘算着,如今只有孙二娘、顾大嫂两个女将能稍微照顾一下李师师了。顾大嫂要带娃,那就只剩下黑暗料理之王孙二娘…… 心里咯噔一下,啥都不说了,赶紧过去探望。 李师师被安置在过去柴进夫人的闺房里,算是梁山上数一数二的高级套房。没进门,就闻见满屋子猪下水味儿。 孙二娘系个围裙,正围着师师姑娘左转右转,一面笑劝:“娘子是要保持好身段儿,可也不能不吃饭哪!” 李师师端坐榻上,优雅中带些难为情:“多谢姐姐,我……不饿。” “你是不是吃惯了东京城里的细食?没关系,咱们山东的饭菜就是粗犷点儿,吃惯了就喜欢了!你瞧瞧,这是煎饼卷大葱!这一碗,这是我刚炖的,专门挑了肥瘦相间五花肉,猪心肉,蒜蓉葱花——诶,你试试嘛,试试就爱吃了!唉,这小娘子……” 梁山好汉都是酒肉之徒,当年晁天王孝期,虽然大伙极尽哀思,也没断几天荤酒。大块吃肉之前,先遥遥向老大哥致意,就算心意到了。 所以眼下,孙二娘直接做了一屋子猪下水,从礼节上来说也无甚不妥。 见潘小园进来,赶紧指着她当榜样:“你瞧那位,该吃啥吃啥,不照样漂亮好看?脸色煞白那是生病,不好看的!你瞧瞧人家那气色,白里透红,那是吃肉吃出来的!唉,你过去的主人家尽亏待你吧?……” 梁山上不少人对李师师这种烟花女子颇有偏见,但不包括孙二娘。当初在十字坡开店的时候,这种姑娘见得多了,也知道她们讨生活有多辛苦,就连黑心谋财的时候也通常放过她们。 但李师师显然消受不起这份热情。看着面前的葱花猪心肉炖汤,再看看旁边的煎饼大葱,不说话,只怕是再开口就要吐出来了。 潘小园连忙过去给她解围。先把汤端走,再请孙二娘煎一壶茶来。 “要梁山上最好的茶叶——直接从吴军师房里拿就成了。水要滤三遍的。” 坐下来,低声问一句:“娘子现在若想回东京,还来得及。事情应该还没闹大。” 燕青这小子在用“浪迹江湖”的美好愿景忽悠她的时候,显然是省略了大侠生涯中艰苦朴素的部分——偏偏还是这部分,通常占据了大侠的绝大多数精力和光阴。 当然,倘若李师师真的跟了燕青浪迹江湖,这些艰苦麻烦的部分,自然会由燕青料理得滴水不漏,根本轮不到李师师操心。 然而她却选择了自己当女侠——李师师锦衣玉食一辈子,今日短短一天,怕是她自成名以来,生活水准最低的一天。 虽说是她自愿出走,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这里,不由潘小园不担心。 李师师却安然一笑:“我难道还会回那个牢笼不成!这一路上见闻繁多,快活得很。以前只是在书里读到民生多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娘子不必为我忧虑。” 潘小园深表敬佩,问:“你不怪燕青坑你?” 李师师笑道:“他是真心待我,何来坑害一说。” “那你……” 李师师大大方方一笑,没做声。但潘小园是看明白了,燕青的真心火热不假,但李师师身边倾慕者遍地,一颗颗真心掏出来,怕是足够孙二娘炖上一大锅的了。单燕青一个人的真心,也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儿。 就不操心燕青了,谁让他自作自受。又问:“那你是要跟着我们下江南了?” 李师师微笑:“人人都道江南好,我活了这么大,没瞧见过‘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的景致。”(1) 潘小园扑哧一笑。师师姑娘这是把梁山当成免费的旅行社了?几百几千个武功高强的大哥护送着,倒确实不用担心旅途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就冲她“押送”燕青回山的这份恩义,若记在梁山的功劳簿里,定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她提出一道下江南的请求,潘小园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况且养活一个李师师有什么难,鲁大师每天少吃一口饭,就足够她的一日三餐了——没准还嫌多。 但还是要提点她:“这一路风尘颠簸的,周遭都是大男人……” 李师师微笑:“这满山大男人的,方小娘子一路上,不缺个伴儿?” 潘小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略微一红。李师师在金沙滩上的惊鸿一瞥,显然已经心知肚明,她潘六娘做不成金芝公主的伴儿了——起码晚上大约是无法奉陪的。 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我去给你整治点精致吃食去。” 李师师脸微红,说道:“其实方才那盏汤……如果不放葱花,嗯……我可以试试……” 潘小园嗤笑:“你要做女侠,要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小厨房里一碗鸡丝五豆羹端出来,虽然远远不如白矾楼里给李师师做出来的精致,起码飘香四溢,可以入口。李师师连声称谢,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起来。 她这才告辞。天色已晚,寻思着自己去哪儿弄点吃食。 没走两步,面前移过来一栋铁塔。武松显然是故意的,也不避她,直接撞了个满怀,在她开口嗔怪之前,把她揽到一边,捉起手,嗅一嗅。 声音十分委屈:“做的什么好吃的,你都没给我做过。” 潘小园微笑问他:“该办的都办妥了?何时出发?” “是不是鸡肉羹?哪儿学的?” “是不是来专门找我的?还是来瞧李姑娘的?” “下次给我做。” 鸡同鸭讲,谁也不肯先接着对方的话题来。没说几句,互相都乐了。 苦中作乐。满山弥漫的紧张情绪里,舒出一点点放松。 最后还是她认输,笑道:“是东京酒楼里的流行菜,我前几个月刚学的——好好,现在给你做。跟我去厨房。” 他倒说不必,“别累着。食堂里不是开了饭?叫人送来便好。” 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他说:“大伙本就收拾得差不多,回头休整些时刻,让吴用挑个好日子,祭了神便走。假作还是招安军,和刘都督兵马汇合。家眷们都安置在安全之地,你的小徒弟,那个贞姐儿,小孩子不便长途跋涉,我让她随着萧秀才的老小住到乡下去了。” 潘小园赶紧谢了一句。他倒细心,省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挂念。 再笑着问一句:“那——我呢?算不算家眷?能不能长途跋涉?” 武松推开院子门,脚底下踢走几个练武的木桩子,说道:“你……你跟别的家眷不一样嘛。你要是嫌赶路辛苦,我也可以安排你留下——” 话说一半停了,目光灼灼看着她,带着些半开玩笑的威胁,好像在说,你答应一个试试? 潘小园赶紧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当然不嫌辛苦,我就喜欢长途跋涉。”见他笑了,又补充半句,“当然是得跟你一块儿跋涉才好。” 武松再次感动。风雨同舟,安危与共,也就是如此吧。 推门进屋,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顺手关上门,搂住。 还没感动多久,她下一句话又回到了俗气的话题。 轻声问:“盘缠——那个军费够不?不够的话,我……” 反正不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挣的,没那么心疼。 武松立刻说:“不用你操心。有朝廷发下来的军饷——重重克扣,算不上多。开支账册暂时是柴大官人负责。他又要带兵练武,一个人也许力不从心,你若能帮衬些最好。” 潘小园抬头,火辣辣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局促难为情,才善解人意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然能看穿他那点小私心。既然有活计做,那就算不上“随军家眷”。跟着他“长途跋涉”,也就免了大多数兄弟的不满闲话。 武松拉她来到隔壁,推开门。 “最后几日住梁山,这屋子里都是你以往攒下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收拾收拾。该扔的……可以扔掉。” 她弯下腰,打开一个个箱笼,心头居然有些酸楚,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留在山寨里的物件不少。她头一次踏足金沙滩时穿的那双鞋,头一次请梁山裁缝铺做出来的那身衣,头一次请武松喝的羊羔儿酒的酒瓶子,白矾楼限量版,一直没舍得丢掉;几副多余的游泳护目镜,还没想好送给谁。 “限婚令”即将执行那会儿,全山小伙子疯了似的找媳妇,送过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能退的都退了,退不掉的也只好留下:譬如那把两尺长大菜刀、一两重金链子、带血的梅花鹿皮,全都灰头土脸地躺在箱子里,仿佛一个个也知道,已是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小竹箱子里装着她积攒下的字纸:贞姐的几叠识字课本,因着她已经学完了,便没带到东京去;面见柴大官人之前熬夜写的“策论”,原件已经被丢得凌乱不知归处,眼下这份是萧秀才抄的副本,让她要了回来,留作纪念;几本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那是断金亭单挑学霸蒋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请时迁偷出他的参考书,一夜未眠写下来的。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迹模糊还带血:带着武大手印的一纸休书,跟着她闯荡江湖,几经易手,最后终于静静地躺在了安全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武松:“这些重东西……能不扔吗?放着怕丢……找地儿挖个坑埋了?” ` 武松哑然失笑,嘟囔一句“财迷”,岿然不动。 ` 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无理,声音更温柔:“二哥,帮个忙?” ` “……” ` 懒得去。挖坑还弄得一身土。 ` 自己的男人使唤不动。她深刻反省了一瞬间,果断扑上去亲他,腻腻的一声:“帮忙嘛……” ` ———————————— 本章原有一万字,结尾省略五千字,巴呀么巴扎黑~ 明天换地图,梁山再见~ ———————————— (1) 李师师引用的诗句出自《望江南》: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作者周邦彦o(* ̄▽ ̄*)o ` ~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一踏进方金芝的房间, 就差点被刀光剑影闪瞎了眼。圣女正一身劲装,磨刀霍霍,洒一碗水,一阵青烟, 再挥两下,嗤嗤有声。潘小园当即把双手举起来了。 “干干干……干什么?” 方金芝头也不抬,“听说还是要进军江南了?——侬先别走, 等我杀出去个时候,跟我做个人质。” 这是明晃晃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潘小园还不能生气,只得赔笑。 “是要南下, 但那是为了掩官军耳目。不是去跟侬阿爸约架的。” 方金芝怎么会轻易信。外面小喽啰飞快地跑来跑去传令, 全都是继续整装,为南下做准备。被梁山坑了这么一次, 她早就做好了被坑第二次的心理准备。 “我不管。你们大军浩浩荡荡个南下, 总得师出有名来哉, 又跟着朝廷官军,伊如何会信?” 她再赔笑:“还不是靠你。” 见她不语,又大言不惭补充一句:“再者, 也不算是师出无名。我们这是——护送圣女回乡。” 方金芝头也不抬, 吹吹刀刃, 插回鞘里。 “我不跟。侬和他们说下,我要走。” 潘小园跟她较劲:“你们前脚走了,我们如何知道你不会跑去告诉侬阿爸, 这些梁山军是无良匪徒,咱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我是不会怀疑你,但梁山上下数万兄弟,总有几个小人之心的吧?” 方金芝似笑非笑:“所以还是要我留下来当人质了?” “这叫取信于人……” 见圣女依旧不置可否,她豁出去了,悄悄上一步,视死如归地说:“我们梁山若是再出尔反尔,我自觉自愿配合你当人质,你要杀要剐,我伸脖子配合。怎么样?” 方金芝抬眼,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娘子的身价,眯眼笑了。 “再信侬一次。” 几个女眷的小耳房连在一起。方金芝话音刚落,隔壁也响起磨刀声了。 不一刻,扈三娘上下结束齐整,跨一口刀,来向潘小园辞行。 依旧是单刀直入:“该帮的都帮了,我不跟你们去打仗,给艘船吧。” 潘小园怅然若失。也知道她没义务继续留在梁山。但是…… “你去哪儿?” 扈三娘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在东京时,偶然打听到,延安府西军内,接纳了不少逃走江湖的侠客。” 潘小园怔一刻,没明白她的意思。这就是她常去禁军校场造访观摩的因由?不是为着林冲? 方金芝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听闻当年梁山军破了扈家庄,那少庄主逃走江湖,至今还没得消息。侬是那少庄主啥人?” 扈三娘神色一滞,“你的消息倒灵通。”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你的哥哥扈成,有可能投军了?” 扈三娘点点头。家仇已报,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去寻亲了?除了这件事,还真不知道生活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标。 忠义堂上,林冲随手替她挡了那一斧。此生再无奢求。 潘小园小心问道:“那……要不要去和其他人道个别?” “不用了。姐姐替我转达便好。” 美人性急,说走就走。潘小园纵然不舍,也不敢拦。赶紧让小喽啰备船去。扈三娘行为正派,跟史文恭天壤之别,倒不用担心她泄梁山的密。 这还不算完。还有一个小娘子额外需要照顾呢。 潘小园接过小喽啰给她递来的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一读,彻底无语。 看在李师师的面子上,燕青没受多大罪,大伙讨论之下,决定将他“留寨观察”,缴了所有兵刃,门口三五个守卫,粗茶淡饭,让他好好闭门思过。 但小乙哥闭门思的显然不止是过。好说歹说,递出来一张纸条子,言辞恳切地请求潘小园照顾一下李师师的饮食起居、衣衫鞋帽。她平日里爱吃什么饭,爱喝什么茶,爱穿哪家铺子的衣裳,全都事无巨细地让他给默写出来。 也不知他一路上是怎么伺候的,居然一点也没让师师姑娘亏了口。眼下李师师人在山寨,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若放在过去,还有山上的好汉家眷——无非是张家姑姨李家婆子——能帮点忙。但接受招安之后,众好汉早就奉命将家眷们就近安置,眼下山上的男女比例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潘小园盘算着,如今只有孙二娘、顾大嫂两个女将能稍微照顾一下李师师了。顾大嫂要带娃,那就只剩下黑暗料理之王孙二娘…… 心里咯噔一下,啥都不说了,赶紧过去探望。 李师师被安置在过去柴进夫人的闺房里,算是梁山上数一数二的高级套房。没进门,就闻见满屋子猪下水味儿。 孙二娘系个围裙,正围着师师姑娘左转右转,一面笑劝:“娘子是要保持好身段儿,可也不能不吃饭哪!” 李师师端坐榻上,优雅中带些难为情:“多谢姐姐,我……不饿。” “你是不是吃惯了东京城里的细食?没关系,咱们山东的饭菜就是粗犷点儿,吃惯了就喜欢了!你瞧瞧,这是煎饼卷大葱!这一碗,这是我刚炖的,专门挑了肥瘦相间五花肉,猪心肉,蒜蓉葱花——诶,你试试嘛,试试就爱吃了!唉,这小娘子……” 梁山好汉都是酒肉之徒,当年晁天王孝期,虽然大伙极尽哀思,也没断几天荤酒。大块吃肉之前,先遥遥向老大哥致意,就算心意到了。 所以眼下,孙二娘直接做了一屋子猪下水,从礼节上来说也无甚不妥。 见潘小园进来,赶紧指着她当榜样:“你瞧那位,该吃啥吃啥,不照样漂亮好看?脸色煞白那是生病,不好看的!你瞧瞧人家那气色,白里透红,那是吃肉吃出来的!唉,你过去的主人家尽亏待你吧?……” 梁山上不少人对李师师这种烟花女子颇有偏见,但不包括孙二娘。当初在十字坡开店的时候,这种姑娘见得多了,也知道她们讨生活有多辛苦,就连黑心谋财的时候也通常放过她们。 但李师师显然消受不起这份热情。看着面前的葱花猪心肉炖汤,再看看旁边的煎饼大葱,不说话,只怕是再开口就要吐出来了。 潘小园连忙过去给她解围。先把汤端走,再请孙二娘煎一壶茶来。 “要梁山上最好的茶叶——直接从吴军师房里拿就成了。水要滤三遍的。” 坐下来,低声问一句:“娘子现在若想回东京,还来得及。事情应该还没闹大。” 燕青这小子在用“浪迹江湖”的美好愿景忽悠她的时候,显然是省略了大侠生涯中艰苦朴素的部分——偏偏还是这部分,通常占据了大侠的绝大多数精力和光阴。 当然,倘若李师师真的跟了燕青浪迹江湖,这些艰苦麻烦的部分,自然会由燕青料理得滴水不漏,根本轮不到李师师操心。 然而她却选择了自己当女侠——李师师锦衣玉食一辈子,今日短短一天,怕是她自成名以来,生活水准最低的一天。 虽说是她自愿出走,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这里,不由潘小园不担心。 李师师却安然一笑:“我难道还会回那个牢笼不成!这一路上见闻繁多,快活得很。以前只是在书里读到民生多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娘子不必为我忧虑。” 潘小园深表敬佩,问:“你不怪燕青坑你?” 李师师笑道:“他是真心待我,何来坑害一说。” “那你……” 李师师大大方方一笑,没做声。但潘小园是看明白了,燕青的真心火热不假,但李师师身边倾慕者遍地,一颗颗真心掏出来,怕是足够孙二娘炖上一大锅的了。单燕青一个人的真心,也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儿。 就不操心燕青了,谁让他自作自受。又问:“那你是要跟着我们下江南了?” 李师师微笑:“人人都道江南好,我活了这么大,没瞧见过‘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的景致。”(1) 潘小园扑哧一笑。师师姑娘这是把梁山当成免费的旅行社了?几百几千个武功高强的大哥护送着,倒确实不用担心旅途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就冲她“押送”燕青回山的这份恩义,若记在梁山的功劳簿里,定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她提出一道下江南的请求,潘小园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况且养活一个李师师有什么难,鲁大师每天少吃一口饭,就足够她的一日三餐了——没准还嫌多。 但还是要提点她:“这一路风尘颠簸的,周遭都是大男人……” 李师师微笑:“这满山大男人的,方小娘子一路上,不缺个伴儿?” 潘小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略微一红。李师师在金沙滩上的惊鸿一瞥,显然已经心知肚明,她潘六娘做不成金芝公主的伴儿了——起码晚上大约是无法奉陪的。 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我去给你整治点精致吃食去。” 李师师脸微红,说道:“其实方才那盏汤……如果不放葱花,嗯……我可以试试……” 潘小园嗤笑:“你要做女侠,要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小厨房里一碗鸡丝五豆羹端出来,虽然远远不如白矾楼里给李师师做出来的精致,起码飘香四溢,可以入口。李师师连声称谢,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起来。 她这才告辞。天色已晚,寻思着自己去哪儿弄点吃食。 没走两步,面前移过来一栋铁塔。武松显然是故意的,也不避她,直接撞了个满怀,在她开口嗔怪之前,把她揽到一边,捉起手,嗅一嗅。 声音十分委屈:“做的什么好吃的,你都没给我做过。” 潘小园微笑问他:“该办的都办妥了?何时出发?” “是不是鸡肉羹?哪儿学的?” “是不是来专门找我的?还是来瞧李姑娘的?” “下次给我做。” 鸡同鸭讲,谁也不肯先接着对方的话题来。没说几句,互相都乐了。 苦中作乐。满山弥漫的紧张情绪里,舒出一点点放松。 最后还是她认输,笑道:“是东京酒楼里的流行菜,我前几个月刚学的——好好,现在给你做。跟我去厨房。” 他倒说不必,“别累着。食堂里不是开了饭?叫人送来便好。” 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他说:“大伙本就收拾得差不多,回头休整些时刻,让吴用挑个好日子,祭了神便走。假作还是招安军,和刘都督兵马汇合。家眷们都安置在安全之地,你的小徒弟,那个贞姐儿,小孩子不便长途跋涉,我让她随着萧秀才的老小住到乡下去了。” 潘小园赶紧谢了一句。他倒细心,省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挂念。 再笑着问一句:“那——我呢?算不算家眷?能不能长途跋涉?” 武松推开院子门,脚底下踢走几个练武的木桩子,说道:“你……你跟别的家眷不一样嘛。你要是嫌赶路辛苦,我也可以安排你留下——” 话说一半停了,目光灼灼看着她,带着些半开玩笑的威胁,好像在说,你答应一个试试? 潘小园赶紧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当然不嫌辛苦,我就喜欢长途跋涉。”见他笑了,又补充半句,“当然是得跟你一块儿跋涉才好。” 武松再次感动。风雨同舟,安危与共,也就是如此吧。 推门进屋,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顺手关上门,搂住。 还没感动多久,她下一句话又回到了俗气的话题。 轻声问:“盘缠——那个军费够不?不够的话,我……” 反正不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挣的,没那么心疼。 武松立刻说:“不用你操心。有朝廷发下来的军饷——重重克扣,算不上多。开支账册暂时是柴大官人负责。他又要带兵练武,一个人也许力不从心,你若能帮衬些最好。” 潘小园抬头,火辣辣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局促难为情,才善解人意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然能看穿他那点小私心。既然有活计做,那就算不上“随军家眷”。跟着他“长途跋涉”,也就免了大多数兄弟的不满闲话。 武松拉她来到隔壁,推开门。 “最后几日住梁山,这屋子里都是你以往攒下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收拾收拾。该扔的……可以扔掉。” 她弯下腰,打开一个个箱笼,心头居然有些酸楚,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留在山寨里的物件不少。她头一次踏足金沙滩时穿的那双鞋,头一次请梁山裁缝铺做出来的那身衣,头一次请武松喝的羊羔儿酒的酒瓶子,白矾楼限量版,一直没舍得丢掉;几副多余的游泳护目镜,还没想好送给谁。 “限婚令”即将执行那会儿,全山小伙子疯了似的找媳妇,送过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能退的都退了,退不掉的也只好留下:譬如那把两尺长大菜刀、一两重金链子、带血的梅花鹿皮,全都灰头土脸地躺在箱子里,仿佛一个个也知道,已是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小竹箱子里装着她积攒下的字纸:贞姐的几叠识字课本,因着她已经学完了,便没带到东京去;面见柴大官人之前熬夜写的“策论”,原件已经被丢得凌乱不知归处,眼下这份是萧秀才抄的副本,让她要了回来,留作纪念;几本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那是断金亭单挑学霸蒋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请时迁偷出他的参考书,一夜未眠写下来的。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迹模糊还带血:带着武大手印的一纸休书,跟着她闯荡江湖,几经易手,最后终于静静地躺在了安全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武松:“这些重东西……能不扔吗?放着怕丢……找地儿挖个坑埋了?” ` 武松哑然失笑,嘟囔一句“财迷”,岿然不动。 ` 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无理,声音更温柔:“二哥,帮个忙?” ` “……” ` 懒得去。挖坑还弄得一身土。 ` 自己的男人使唤不动。她深刻反省了一瞬间,果断扑上去亲他,腻腻的一声:“帮忙嘛……” ` ———————————— 本章原有一万字,结尾省略五千字,巴呀么巴扎黑~ 明天换地图,梁山再见~ ———————————— (1) 李师师引用的诗句出自《望江南》: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作者周邦彦o(* ̄▽ ̄*)o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8 过江 晋`江`文`学`城 -------------- 滔滔扬子江, 煌煌瓜州渡,惊涛雪浪,滚滚烟波。 楚尾吴头,甘露亭下, 战船列队,百舸千帆。江中薄雾不散,浮出青白二色旌旗, 鸣锣号角晨夕不绝,以备大战。 南国尚书王寅夜观天象, 说是有无数罡星入吴地分野,中间杂有一半无光, 倘若放任, 为祸不小。赶紧呈示教主方腊。 润州“行宫”里,大小人员分列数行。方腊白衣素履, 漫不经心地听着。近来他潜心钻研镇教神功, 可惜练到第四层上逡巡不前, 有些受挫,脸色不太好。 方腊拜的是张天师、光明神,自然不信天象。奈何手底下不少顽固的愚民, 迷信思想根深蒂固, 把个好好的教义混搭得千奇百怪——也只能随他们去。至少大家还尊他这个教主, 起事时一呼百应,披肝沥胆,勇往直前, 让他十分感动。 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鸽子蛋。别人练武都是手握两枚铁胆,玩转之际嗒嗒作响,威风十足,必要时还能当暗器掷出去;方腊方教主独辟蹊径,握的是两枚货真价实鸽子蛋,把玩旋转之际,微微发热,薄薄的蛋壳几近透明。若是光线好时,隐约可见里面的蛛网血丝。 这可比操纵铁胆要难得多。不仅要有旋转之力,然而手劲稍有不稳,好好一枚蛋免不得就被晃得散黄儿;再一不小心,就是壳裂蛋碎,呜呼哀哉。不少人想效仿方教主玩鸽子蛋,没出几天,无一不是一手黏糊糊的蛋清蛋黄。 可是方腊呢,手上鸽子蛋轻转不停,不出十几日,能从他指缝里钻出叽叽叫的雏鸽来! 江南明教信息网络发达,飞鸽传书遍布天下,教主功不可没。 此时王寅在底下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是梁山这群江湖败类已然大军压境,眼下驻扎在扬子江北,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十分碍眼。最好教主赶紧发功,天上降几道雷,给他们劈死干净。 方腊静静无语。这人何时能歇歇他那条舌头? 王寅还没叨叨完,一个小教徒飞也似从外面跑进来。 “大王!江北有人来了!” 这是最近才从绿林中归附的小强盗,还没完全适应食菜事魔的生活,开口闭口仍是“大王”。左右立刻有人小声给他纠正。 “那个,教主……江北有、有来使。” 一屋子教中骨干都大吃一惊。话唠王寅终于想起来住口。 问一句:“我方战船已经封了水面,伊是如何过来个?” “回大……回教主,伊拉是……游过来个。” 人人面面相觑。此时新年刚过,扬子江风高浪急,江水冰冷,就算是一条滑溜溜大鱼,怕是也没法随心所欲地遨游四方。 鸽子蛋轻转,“带进来。” 张顺和阮小七进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各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袍子,光着四条腿,一人手中捧着一盏冒气儿热茶,给人一种刚刚出浴的错觉。 俩人进了大厅,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新鲜,这才瞧见当中的“方大王”,笑嘻嘻作揖。 “这位就是方腊方大哥吧?江南黑道头一号老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好汉气概!俺们代表梁山兄弟向你拜个晚年,哈哈哈!” 简直好大的胆子。底下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俺们?” “……就是阿拉……我伲……” 方腊脸有点黑。好在旁边有凑趣的,吕师囊赶紧说:“是方教主!” 阮小七毫不在意地改口:“嗯嗯,教主好。” “侬两个得跪拜!” 这下俩人都梗着脖子,“凭啥?” 方腊挥挥手,表示不跟这俩乡下人计较。大敌当前,大战一触即发,阴云里飘下来两个活宝,难以捉摸对方的用意。 “来做什么?” “送信!” 张顺从腰里解下个油布包儿,用力向前一扔,带着呼呼风声直奔方腊而去。 旁边几个小头目纷纷道:“不得无礼!” 方腊毫不在意,微微伸手,轻轻一抓,油布包儿在空中突然转向,一声未响,直接挂到了他小拇指上。 手心里的鸽子蛋完好无损。 张顺和小七互相看一眼,露出敬服的神情。本来也是打算试他一手的。一路上老听方金芝吹她阿爸如何英雄了得,早就不服气已久。 现在才知道,不服不行,张顺方才那一掷,砸死一头猪都绰绰有余。 本来江湖好汉初次见面,互相较个技艺,探探底儿,只要出手留着余地,就是无伤大雅,有时候还能成一段佳话。但方腊这边笃定认为梁山是来打仗的,方才那一下子,不是“行刺教主”是什么? 当下十几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叫道:“举起手来!” 还好面见教主时不能带兵刃,否则两人就是利刃及颈了。 张顺和阮小七迷惑不解:“俺们干啥了?” “叫侬两个举起手好伐!” 方腊再挥挥手,表示再次赦免这俩乡下人。 “送的何信?” “大哥——那个,教主看了便知。俺们是护送你家闺女回乡的。以前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眼下我梁山兄弟们希望重修旧好,还望大伙多担待。俺们嘴笨不会说,都写在信里呢——方小娘子亲笔写的,大——教主一看便知。眼下她在俺们军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陪伴,没人敢怠慢。” 方腊微微动容,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小囡一直不让他省心。听说是梁山告密,害她在京师暴露了身份,被官兵捉下大狱,忧得他好几天失眠;而眼下她在梁山军里好吃好喝,还有空写信? 连忙展开看,倒是她的字迹。几个教中骨干得到许可,也传阅了起来。 方金芝在信中说得很明白。梁山众好汉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眼下江北虽有大军,纯为掩人耳目,实为和平而来,绝无恶意。为表诚意,将小女连同包道乙师徒自台狱救出,送还江南,一路优待,望父亲不计前嫌,与他们重续旧约云云。 方腊读毕,将信收进袖中,抬眼问道:“要我如何配合?” 小七忙说:“大哥——教主英明!我们要求也不高,撤了江边战船,放俺们梁山军进润州休整几日,太湖里拨几个泊船的港,然后——” 话音未落,方腊哈哈大笑,声振屋瓦。 “当我傻呢!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明教在你梁山眼里,就是一群无脑之徒不成?” 做个手势,十几个人一哄而上,牢牢将两人拿住了。 张顺:“哎,哎,你不讲道理……” 话唠王寅冷笑一声:“这信明明是圣女受人胁迫写下来个,哪个能信!还劫狱?你们梁山和官府同流合污,当然能把她从狱里弄出来!现下那个刘光世刘都督的十万兵马和你们驻在一起,货真价实个狗官军,当我伲瞎?”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叫骂,张顺和阮小七也听不太懂,只觉得唾沫星子乱飞,杀气四溅。 “册那!侬白相我!” “还想跟我伲使阴谋诡计,没卵用!” “把我家圣女放回来!少一根头发,让你们全体有去无回!” “教主,杀鸡儆猴伐?” 小七气炸了肺,两句,那边踱来一个趾高气扬小军曹,问道:“下战书的回来了?” 朝兄弟们使个眼色,“回来了,被揍了一顿。” 小军曹十分不屑,冷笑道:“哼,要我们刘都督说,用不着搞这些虚的,直接大炮把他们轰成齑粉!还下战书,嘿嘿,那边一群夷狄草寇,又能识几个字?” 小军曹自然是刘都督那边派来的。梁山军一路上行得谨慎,底层小兵只会听从命令,带兵的好汉又守口如瓶,官兵那边没有丝毫起疑,还以为张顺和小七是去约战的呢。 刘都督本人的部队自然留在后头。那小军曹又指点几句,说:“那你们明儿个尽快渡江,都别贪生怕死,等立了军功,俺们刘都督保奏朝廷,一个个都给你们升官!” 几个老江湖围凑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谢一句。 又听人家说:“诶,你们的卢先锋呢?说是水土不服,怎的病还没好?就算是好了一半,怎么也得来拜见我们刘都督吧?别老闷在营里偷懒!”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又是燕青“同党”,眼下被软禁在军,自然不会放他出来。那刘都督也并非真要见卢俊义,不过是享受一下官大一级的快感罢了。 燕青走上去,和蔼笑道:“这便不用大哥操心了。卢先锋感的是风寒,怕传染,若是害了刘都督可不好了,嘿嘿。”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是燕青在负责和官兵打交道。论起坑蒙拐骗两面三刀,梁山上确实很少能有人在他之上。有李师师在旁边监督着——其实都用不着监督,只要李师师一个眼神,燕青就忠诚不二地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一路上也多是燕青在照料卢俊义。主仆俩有时彻夜谈心,不知说的什么,但卢俊义对“做江湖人”的抵触情绪慢慢的消了。有一次还托人问潘小园,周老先生最后的时刻,精神怎么样。 燕青将那小军曹拽到旁边,笑嘻嘻地把人家恭维高兴了,这才送走。 营内众好汉立刻卸下了假笑,横眉立目。杨志指着岸上残留的一抹血,小声说一句: “要洒家说,咱们直接把那刘都督骗来杀了,把人头送过去,可算是个投名状了吧!他们不敢不信!” 不少人存着同样的心思。眼下周围全是自己人,那反叛的小火苗蹭蹭蹭往上蹿。 “没错!先杀官兵!反正早晚要杀!” “骗来,一刀割头!” ……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远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 “不能杀。” 大伙齐齐转头:“嫂子?” 同样是石碑上一员女将,武松都默认她能参与军务了,这会子没人敢轻视,都问:“嫂子有何高见?” 潘小园不跟大伙客气,就着军帐里张顺和阮小七的呻`吟叫痛声,低声说道:“第一,方腊那边不认识刘都督,就算咱们把他的头送过江去,人家不一定买账,说不定还以为咱们送的是假头。” “那就连官印一起送!”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梁山金大坚。” 两句话把大伙噎住了,“这,这……” “第二,听闻北伐的官军颇有不顺,这边南征的再折在咱们手里,这个……总归、有点造孽……” 说“自毁长城”有点严重,但宋军本就不算实力强劲,再跟梁山“自相残杀”一通,万一日后有个北狄入侵,梁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在平行历史中,就是因着方腊起义,牵制了大宋相当一部分精锐官兵,以致有人认为,倘若这些本来去“剿匪”的军队一起参加北伐,胜败尚未可知。 那个刘都督刘光世,如果她没记错,好歹是个平行历史中的抗金将领呢——虽然战绩不怎么样。 眼下历史进程完全打乱, 作者有话要说:刘光世此生能不能见到一个金兵尚且未知,但大宋国家里,多保留一份有生力量,总是好的。 ` 于是又说:“咱们梁山上,不是也有不少收编来的官军么?倘若能再将这些人收编……” ` 大伙骇然,各自苦笑。嫂子不懂行军打仗,胃口也忒大了些。 ` 武松不置可否,说:“你若有主意,别怕说出来。” ` 她眼珠子转转,讪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 ` “快说。” ` —————————— ` 润州:就是现在的镇江,长江重要渡口。《次北固山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泊船瓜州》这些诗词说的都是这里。 ` 食菜事魔:五代、两宋时的秘密宗教组织明教,提倡素食,供奉摩尼为光明之神,时人称之为“食菜事魔”。鲁迅《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看见了宋人笔记里的‘食菜事魔’,明人笔记里的‘十彪五虎’,就知道‘哦呵,原来“古已有之”’。 ` 设定方腊说官话比较流利。不然实在写不下去了233333。其实方腊祖籍歙县(安徽),但起事地点在江浙包邮区,所以设定明教通用吴语。 ` 阿拉:吴语太湖片部分地区指“我们”的发音 我伲:吴语苏州区指“我们”的发音 小囡:吴语“小姑娘” 脑子瓦特了=脑子进水 ` 刘光世(1089年—1142年),字平叔,南宋抗金名将,为“南宋中兴四将”之一,曾参与镇压方腊起义。但其实刘光世本人黑点颇多,贪污**、临阵脱逃什么的……本文就不特意黑他了╮(╯-╰)╭ ` 彩蛋:【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金庸《倚天屠龙记》19章 晋`江`文`学`城 -------------- 滔滔扬子江, 煌煌瓜州渡,惊涛雪浪,滚滚烟波。 楚尾吴头,甘露亭下, 战船列队,百舸千帆。江中薄雾不散,浮出青白二色旌旗, 鸣锣号角晨夕不绝,以备大战。 南国尚书王寅夜观天象, 说是有无数罡星入吴地分野,中间杂有一半无光, 倘若放任, 为祸不小。赶紧呈示教主方腊。 润州“行宫”里,大小人员分列数行。方腊白衣素履, 漫不经心地听着。近来他潜心钻研镇教神功, 可惜练到第四层上逡巡不前, 有些受挫,脸色不太好。 方腊拜的是张天师、光明神,自然不信天象。奈何手底下不少顽固的愚民, 迷信思想根深蒂固, 把个好好的教义混搭得千奇百怪——也只能随他们去。至少大家还尊他这个教主, 起事时一呼百应,披肝沥胆,勇往直前, 让他十分感动。 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鸽子蛋。别人练武都是手握两枚铁胆,玩转之际嗒嗒作响,威风十足,必要时还能当暗器掷出去;方腊方教主独辟蹊径,握的是两枚货真价实鸽子蛋,把玩旋转之际,微微发热,薄薄的蛋壳几近透明。若是光线好时,隐约可见里面的蛛网血丝。 这可比操纵铁胆要难得多。不仅要有旋转之力,然而手劲稍有不稳,好好一枚蛋免不得就被晃得散黄儿;再一不小心,就是壳裂蛋碎,呜呼哀哉。不少人想效仿方教主玩鸽子蛋,没出几天,无一不是一手黏糊糊的蛋清蛋黄。 可是方腊呢,手上鸽子蛋轻转不停,不出十几日,能从他指缝里钻出叽叽叫的雏鸽来! 江南明教信息网络发达,飞鸽传书遍布天下,教主功不可没。 此时王寅在底下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是梁山这群江湖败类已然大军压境,眼下驻扎在扬子江北,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十分碍眼。最好教主赶紧发功,天上降几道雷,给他们劈死干净。 方腊静静无语。这人何时能歇歇他那条舌头? 王寅还没叨叨完,一个小教徒飞也似从外面跑进来。 “大王!江北有人来了!” 这是最近才从绿林中归附的小强盗,还没完全适应食菜事魔的生活,开口闭口仍是“大王”。左右立刻有人小声给他纠正。 “那个,教主……江北有、有来使。” 一屋子教中骨干都大吃一惊。话唠王寅终于想起来住口。 问一句:“我方战船已经封了水面,伊是如何过来个?” “回大……回教主,伊拉是……游过来个。” 人人面面相觑。此时新年刚过,扬子江风高浪急,江水冰冷,就算是一条滑溜溜大鱼,怕是也没法随心所欲地遨游四方。 鸽子蛋轻转,“带进来。” 张顺和阮小七进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各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袍子,光着四条腿,一人手中捧着一盏冒气儿热茶,给人一种刚刚出浴的错觉。 俩人进了大厅,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新鲜,这才瞧见当中的“方大王”,笑嘻嘻作揖。 “这位就是方腊方大哥吧?江南黑道头一号老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好汉气概!俺们代表梁山兄弟向你拜个晚年,哈哈哈!” 简直好大的胆子。底下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俺们?” “……就是阿拉……我伲……” 方腊脸有点黑。好在旁边有凑趣的,吕师囊赶紧说:“是方教主!” 阮小七毫不在意地改口:“嗯嗯,教主好。” “侬两个得跪拜!” 这下俩人都梗着脖子,“凭啥?” 方腊挥挥手,表示不跟这俩乡下人计较。大敌当前,大战一触即发,阴云里飘下来两个活宝,难以捉摸对方的用意。 “来做什么?” “送信!” 张顺从腰里解下个油布包儿,用力向前一扔,带着呼呼风声直奔方腊而去。 旁边几个小头目纷纷道:“不得无礼!” 方腊毫不在意,微微伸手,轻轻一抓,油布包儿在空中突然转向,一声未响,直接挂到了他小拇指上。 手心里的鸽子蛋完好无损。 张顺和小七互相看一眼,露出敬服的神情。本来也是打算试他一手的。一路上老听方金芝吹她阿爸如何英雄了得,早就不服气已久。 现在才知道,不服不行,张顺方才那一掷,砸死一头猪都绰绰有余。 本来江湖好汉初次见面,互相较个技艺,探探底儿,只要出手留着余地,就是无伤大雅,有时候还能成一段佳话。但方腊这边笃定认为梁山是来打仗的,方才那一下子,不是“行刺教主”是什么? 当下十几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叫道:“举起手来!” 还好面见教主时不能带兵刃,否则两人就是利刃及颈了。 张顺和阮小七迷惑不解:“俺们干啥了?” “叫侬两个举起手好伐!” 方腊再挥挥手,表示再次赦免这俩乡下人。 “送的何信?” “大哥——那个,教主看了便知。俺们是护送你家闺女回乡的。以前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眼下我梁山兄弟们希望重修旧好,还望大伙多担待。俺们嘴笨不会说,都写在信里呢——方小娘子亲笔写的,大——教主一看便知。眼下她在俺们军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陪伴,没人敢怠慢。” 方腊微微动容,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小囡一直不让他省心。听说是梁山告密,害她在京师暴露了身份,被官兵捉下大狱,忧得他好几天失眠;而眼下她在梁山军里好吃好喝,还有空写信? 连忙展开看,倒是她的字迹。几个教中骨干得到许可,也传阅了起来。 方金芝在信中说得很明白。梁山众好汉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眼下江北虽有大军,纯为掩人耳目,实为和平而来,绝无恶意。为表诚意,将小女连同包道乙师徒自台狱救出,送还江南,一路优待,望父亲不计前嫌,与他们重续旧约云云。 方腊读毕,将信收进袖中,抬眼问道:“要我如何配合?” 小七忙说:“大哥——教主英明!我们要求也不高,撤了江边战船,放俺们梁山军进润州休整几日,太湖里拨几个泊船的港,然后——” 话音未落,方腊哈哈大笑,声振屋瓦。 “当我傻呢!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明教在你梁山眼里,就是一群无脑之徒不成?” 做个手势,十几个人一哄而上,牢牢将两人拿住了。 张顺:“哎,哎,你不讲道理……” 话唠王寅冷笑一声:“这信明明是圣女受人胁迫写下来个,哪个能信!还劫狱?你们梁山和官府同流合污,当然能把她从狱里弄出来!现下那个刘光世刘都督的十万兵马和你们驻在一起,货真价实个狗官军,当我伲瞎?”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叫骂,张顺和阮小七也听不太懂,只觉得唾沫星子乱飞,杀气四溅。 “册那!侬白相我!” “还想跟我伲使阴谋诡计,没卵用!” “把我家圣女放回来!少一根头发,让你们全体有去无回!” “教主,杀鸡儆猴伐?” 小七气炸了肺,两句,那边踱来一个趾高气扬小军曹,问道:“下战书的回来了?” 朝兄弟们使个眼色,“回来了,被揍了一顿。” 小军曹十分不屑,冷笑道:“哼,要我们刘都督说,用不着搞这些虚的,直接大炮把他们轰成齑粉!还下战书,嘿嘿,那边一群夷狄草寇,又能识几个字?” 小军曹自然是刘都督那边派来的。梁山军一路上行得谨慎,底层小兵只会听从命令,带兵的好汉又守口如瓶,官兵那边没有丝毫起疑,还以为张顺和小七是去约战的呢。 刘都督本人的部队自然留在后头。那小军曹又指点几句,说:“那你们明儿个尽快渡江,都别贪生怕死,等立了军功,俺们刘都督保奏朝廷,一个个都给你们升官!” 几个老江湖围凑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谢一句。 又听人家说:“诶,你们的卢先锋呢?说是水土不服,怎的病还没好?就算是好了一半,怎么也得来拜见我们刘都督吧?别老闷在营里偷懒!”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又是燕青“同党”,眼下被软禁在军,自然不会放他出来。那刘都督也并非真要见卢俊义,不过是享受一下官大一级的快感罢了。 燕青走上去,和蔼笑道:“这便不用大哥操心了。卢先锋感的是风寒,怕传染,若是害了刘都督可不好了,嘿嘿。”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是燕青在负责和官兵打交道。论起坑蒙拐骗两面三刀,梁山上确实很少能有人在他之上。有李师师在旁边监督着——其实都用不着监督,只要李师师一个眼神,燕青就忠诚不二地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一路上也多是燕青在照料卢俊义。主仆俩有时彻夜谈心,不知说的什么,但卢俊义对“做江湖人”的抵触情绪慢慢的消了。有一次还托人问潘小园,周老先生最后的时刻,精神怎么样。 燕青将那小军曹拽到旁边,笑嘻嘻地把人家恭维高兴了,这才送走。 营内众好汉立刻卸下了假笑,横眉立目。杨志指着岸上残留的一抹血,小声说一句: “要洒家说,咱们直接把那刘都督骗来杀了,把人头送过去,可算是个投名状了吧!他们不敢不信!” 不少人存着同样的心思。眼下周围全是自己人,那反叛的小火苗蹭蹭蹭往上蹿。 “没错!先杀官兵!反正早晚要杀!” “骗来,一刀割头!” ……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远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 “不能杀。” 大伙齐齐转头:“嫂子?” 同样是石碑上一员女将,武松都默认她能参与军务了,这会子没人敢轻视,都问:“嫂子有何高见?” 潘小园不跟大伙客气,就着军帐里张顺和阮小七的呻`吟叫痛声,低声说道:“第一,方腊那边不认识刘都督,就算咱们把他的头送过江去,人家不一定买账,说不定还以为咱们送的是假头。” “那就连官印一起送!”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梁山金大坚。” 两句话把大伙噎住了,“这,这……” “第二,听闻北伐的官军颇有不顺,这边南征的再折在咱们手里,这个……总归、有点造孽……” 说“自毁长城”有点严重,但宋军本就不算实力强劲,再跟梁山“自相残杀”一通,万一日后有个北狄入侵,梁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在平行历史中,就是因着方腊起义,牵制了大宋相当一部分精锐官兵,以致有人认为,倘若这些本来去“剿匪”的军队一起参加北伐,胜败尚未可知。 那个刘都督刘光世,如果她没记错,好歹是个平行历史中的抗金将领呢——虽然战绩不怎么样。 眼下历史进程完全打乱, 作者有话要说:刘光世此生能不能见到一个金兵尚且未知,但大宋国家里,多保留一份有生力量,总是好的。 ` 于是又说:“咱们梁山上,不是也有不少收编来的官军么?倘若能再将这些人收编……” ` 大伙骇然,各自苦笑。嫂子不懂行军打仗,胃口也忒大了些。 ` 武松不置可否,说:“你若有主意,别怕说出来。” ` 她眼珠子转转,讪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 ` “快说。” ` —————————— ` 润州:就是现在的镇江,长江重要渡口。《次北固山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泊船瓜州》这些诗词说的都是这里。 ` 食菜事魔:五代、两宋时的秘密宗教组织明教,提倡素食,供奉摩尼为光明之神,时人称之为“食菜事魔”。鲁迅《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看见了宋人笔记里的‘食菜事魔’,明人笔记里的‘十彪五虎’,就知道‘哦呵,原来“古已有之”’。 ` 设定方腊说官话比较流利。不然实在写不下去了233333。其实方腊祖籍歙县(安徽),但起事地点在江浙包邮区,所以设定明教通用吴语。 ` 阿拉:吴语太湖片部分地区指“我们”的发音 我伲:吴语苏州区指“我们”的发音 小囡:吴语“小姑娘” 脑子瓦特了=脑子进水 ` 刘光世(1089年—1142年),字平叔,南宋抗金名将,为“南宋中兴四将”之一,曾参与镇压方腊起义。但其实刘光世本人黑点颇多,贪污**、临阵脱逃什么的……本文就不特意黑他了╮(╯-╰)╭ ` 彩蛋:【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金庸《倚天屠龙记》19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9 润州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这才有些难为情地开始提议:“既然他们以为金芝公主是被咱们绑架的, 那再留她,也是徒耗信任。不如、这个,不如……” 吞吞吐吐“不如”了半天,大伙都明白她的意思。 没等兄弟们表态, 却见方金芝远远的大步走过来,开门见山。 “让我过江。我亲自去帮伊拉解释。” 这回的语气十分坚定。梁山众人跟她同行了这么久时间,也知道她人品上算是靠得住。便有不少人露出同意的意思。 但方金芝却还不满足于此。试探着又提了一句:“多谢各位大哥。但若是你们同时再……嗯, 再陪一两个人过去,便显得更加诚信可靠。有我在彼, 也不会担心把伊害了。” 武松不明白:“送人质?” 朝张顺阮小七的病房瞟一眼,“咱们兄弟们万里迢迢下江南, 可不是一个个去给人挨揍的。” 潘小园微笑:“那是因为这两位大哥身有武功, 上来就试人家教主功夫,也不怪人家忌惮——方小娘子你说, 若是去个不会武功, 又能说善道的……嗯, 女流之辈……侬阿爸总不见得不分青红皂白就揍吧?” 方金芝一愣。旁边众梁山好汉也是一愣。 七八个声音同时问:“你说的是谁?” 潘小园深吸口气,微笑:“李师师……” 余光瞟了一眼燕青立刻黑下来的脸色,“……自然是不便劳动的。奴家毛遂自荐, 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说完, 乖巧在旁边一站, 掸掸裙子。 不出所料,武松立刻给否了:“不成。” 自然知道眼下的梁山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抬头使个眼色,大伙纷纷表态。 鲁智深:“不成。” 林冲:“太危险。” 吴用:“暴虎冯河。” 燕青:“要不我去?” 孙二娘赶过来:“我也可以装不会武功啊……” 旁边“病房”里, 阮小七虚弱地投了个票:“嫂子,他们打人可……可疼……” 方金芝也犹豫:“不太好吧……” …… 最后,一直呆滞望天的公孙胜忽然来了一句:“再过两天,可就要刮东南风了。”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军尽泊在江北。公孙胜的意思,再拖延观望,难保不是又一个赤壁之战。 潘小园静静等着自己的提议被劈头盖脸地否了个遍,才讪讪笑道:“那、要是、再加个条件呢?……” * 方腊视察完润州的防务,刚想启程回杭州,江北却又出了幺蛾子。 “报——报大王……哦不,报教主,梁山又来信哉……” 这回倒不敢派人游过来送了。其实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逻辑,江湖豪客打交道,须得先展示自身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张顺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实力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屁股开花。可见梁山逻辑在山东畅行无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汉的锐气。信是让人将船开到江心,然后硬弓射过来的。射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场目击的小兵小卒眼睛跟着那弧线,惊得咋舌不下,现在还有嘴巴没合上的呢。 这次的装逼人选,众望所归是神射手花荣。本来他气着宋大哥的事儿,此行消极怠工,压根不打算出力。但后来突然听说方腊军中有个什么“小养由基”庞万春,号称箭法江南第一人,山东那个什么小李广花荣,连给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鸽子都不配。 花荣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帮你们这一次。” 那枝带着信笺、拗去箭头的箭,势如疾风闪电,堪堪落在一个小兵脚边。那小兵大叫一声,当即瘸了。 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脚边半寸之处,压根没伤着。 方腊将信展开,又是熟悉的小囡笔迹。 说梁山好汉为表诚意,已经欢送她过江离开,预计某日某时抵达南岸。一同过来的,还有包道乙师徒二人,还有个“俏罗刹”潘六娘,是来做质当的,以显彼方光明磊落。 语气颇有些强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腊将信合上。几个心腹围上来。 “教主……?” 方腊妻妾众多,儿子不少,就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将她惯得骄纵了。女孩儿家青春期的时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绣花她习武,要她使剑她轮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过好歹是他方腊的嫡亲骨肉,磕磕绊绊的磨砺出一些才干。去东京打暗桩,她头一个申请参加,想必是对他这个刚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够了,图个清静,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她稳重不会坏事,派她去就去。本来也就是打探个消息,不期冀让她立什么大功。 可现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惯了,居然公开批评他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协恭”,右一句“亲仁善邻”,几乎是把当初宋江的送来那封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诚挚恳切,一口一个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点也不记恨让梁山坑进大狱的事。 方腊左思右想,这小囡莫不是吃错药了。 再一寻思,一头冷汗。叩的一声轻响,手心里两枚鸽子蛋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单身小伙满山跑,不定是哪个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来,让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鹰犬——这等操控人心的伎俩,他方腊过去也不少用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觉得最熟悉自家孩儿的莫过于自己,却又不知,最不理解他们的也莫过于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报来模糊消息,说把她救出大狱的,其中就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赖,又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当场就邀他来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齐整点的男人屈指可数,不是张清就是武松,不是柴进就是花荣,要么就是史进,要么就是董平——不不,应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师徒俩,当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马首是瞻,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权力。难道他俩敢擅自把小囡绑架回来不成? 方腊平日里杀伐决断,江湖上颇有无情无义之名。可事情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违的头脑混乱。 信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袖子里。一群亲信早就围在旁边,伸着脖子等着他吩咐。 方腊板着脸,语调冰冷:“让伊过江。等圣女进了城,立刻给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宫。随行的一切梁山人员,就地格杀勿论。备战!” * * 方金芝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子里,听着外面一阵阵乡音,不觉热泪盈眶。 出去也没多久,身边的人伺候得细致到位,也没饿着也没冷着,可怎么就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时常的梦回苏杭,扬子江、太湖、滔滔沧海。就连那个臭脾气阿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轿子罩着厚厚的精致帘幕,穗子尖儿拖在地上,有规律地嗤嗤作响。听着外面有小贩、商铺、牛马驴骡、大舟小船,叫卖着各样吃食,是个繁华市肆。也时有刀枪之声,提醒着各位,这座市镇眼下处于战争状态。 方金芝转过头,轻声对旁边潘六娘说:“勿要紧张。润州是过去对抗官兵的据点,城防比较严。” 潘小园赶紧应一声。 两个苗条小娘子,挤一:“不认识……” 抬轿子把她的话当圣旨,狗仗人势一呛声:“听见没!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们不干!”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头目想必是紧急商议了片刻,挥挥手:“进去进去。” 再往里一进,便有一个短须、一个长须,两个白袍人迎着了。 “恭请圣女下轿。” 方金芝这回认得,一个话唠,一个马屁精。 眉开眼笑:“王伯伯,吕叔叔。” 轿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两个轿夫:“这是阿拉王尚书、吕枢密,教中元老!还不快拜!” 俩轿夫一脸蒙圈,互相看一眼。 轿夫甲:“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们梁山大哥……” 轿夫乙:“拜了给梁山丢脸。” 轿夫甲:“就是!——要不作个揖?” 里面潘小园也低声说:“大哥们,能再往里走走么?我听着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王尚书、吕枢密左右齐上。方金芝一只脚刚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远。力道虽大,一点没伤,只觉得腾云驾雾,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挟到府衙最后面,几十人团团护住。 这才叫出来:“侬作甚……” 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教主有令,保护圣女,其余的格杀勿论!勿要让梁山人得逞个!” 刀枪乒乓乱响,声音顷刻间袭到眼前。夹杂着一句不高不低的:“轿子里另外那个小娘儿若真个不会武功,可以饶了。” 两个轿夫怔一刹那,脸色都是一变。 轿夫甲:“果然有鬼!师兄小心!” 轿夫乙:“奶奶的撮鸟,敢算计洒家们!” 将轿子往地上一撂,将那抬轿木杠直接抽出来一甩,扯下脑袋上帽子,露出一话:“你们圣女带的人,我们给送来了!王尚书,见一下吧! 一句话说得四平八稳。手上和王寅的较力一直没停。最后几个字吐音的时候,那声音才稍微颤一颤。 如此一对比,王寅便知对方艺高人胆大,似乎比自己还高上那么一筹;也亲眼见了他对后面的虾兵蟹将一路手下留情,虽然人人给打去了半条命,起码还留了剩下半条,还有力气叫唤呢。 王寅心里面便有些含糊。但高手一旦动了刀兵,那便是箭在弦上,身先于心,哪能说停就停。甚至,连像武松那样开口询问那一句,也略显力有不逮。 况且对方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意图不明,此时更不能擅自退却——万一他顺杆子爬,就手给他一刀呢! 还是先将他制服为上。大喝一声,用力一刺,却被武松的力气挡住,一杆枪歪一歪,径朝潘小园耳朵边削下去。还没等她叫上一声,武松一个翻身,后背将她牢牢护住,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那枪尖擦着他后颈掠过,竟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带下来。 等潘小园重新想起来呼吸,战战栗栗睁开眼,只见武松一把刀已经横在王寅脖子上。身边五七人刀枪并举的围着,却再不敢往前戳刺一寸。 武松这才轻轻出一口气,转头对上她惊慌失措的面孔,安抚地笑一笑,眼神指指身边的白刃之林, 作者有话要说:又指指前面那倒霉王尚书,眉毛一挑,微有得色。 ` 好像是问她:“刺激不刺激?” ` 她一双腿险些没又软下去,差点就哭给他看。二哥你饶了我成不?以后要炫技,提前说一声! ` —————————————— 梁山行军日记#2 执笔人:杨志 ` 好久没这么痛快打架了!官兵太弱,还是江湖有挑战性。 见一眼方腊不容易…… 想当年上次来到江南,还是押送花石纲那会儿……不提了,都是血泪。 武松这厮又出风头,讨厌。 鲁和尚在轿子底下踢到我腰了,怪疼的。肯定是故意的。 对了,洒家押送过花石纲的事千万别跟明教的人说。他们就是为这事儿反的。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这才有些难为情地开始提议:“既然他们以为金芝公主是被咱们绑架的, 那再留她,也是徒耗信任。不如、这个,不如……” 吞吞吐吐“不如”了半天,大伙都明白她的意思。 没等兄弟们表态, 却见方金芝远远的大步走过来,开门见山。 “让我过江。我亲自去帮伊拉解释。” 这回的语气十分坚定。梁山众人跟她同行了这么久时间,也知道她人品上算是靠得住。便有不少人露出同意的意思。 但方金芝却还不满足于此。试探着又提了一句:“多谢各位大哥。但若是你们同时再……嗯, 再陪一两个人过去,便显得更加诚信可靠。有我在彼, 也不会担心把伊害了。” 武松不明白:“送人质?” 朝张顺阮小七的病房瞟一眼,“咱们兄弟们万里迢迢下江南, 可不是一个个去给人挨揍的。” 潘小园微笑:“那是因为这两位大哥身有武功, 上来就试人家教主功夫,也不怪人家忌惮——方小娘子你说, 若是去个不会武功, 又能说善道的……嗯, 女流之辈……侬阿爸总不见得不分青红皂白就揍吧?” 方金芝一愣。旁边众梁山好汉也是一愣。 七八个声音同时问:“你说的是谁?” 潘小园深吸口气,微笑:“李师师……” 余光瞟了一眼燕青立刻黑下来的脸色,“……自然是不便劳动的。奴家毛遂自荐, 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说完, 乖巧在旁边一站, 掸掸裙子。 不出所料,武松立刻给否了:“不成。” 自然知道眼下的梁山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抬头使个眼色,大伙纷纷表态。 鲁智深:“不成。” 林冲:“太危险。” 吴用:“暴虎冯河。” 燕青:“要不我去?” 孙二娘赶过来:“我也可以装不会武功啊……” 旁边“病房”里, 阮小七虚弱地投了个票:“嫂子,他们打人可……可疼……” 方金芝也犹豫:“不太好吧……” …… 最后,一直呆滞望天的公孙胜忽然来了一句:“再过两天,可就要刮东南风了。”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军尽泊在江北。公孙胜的意思,再拖延观望,难保不是又一个赤壁之战。 潘小园静静等着自己的提议被劈头盖脸地否了个遍,才讪讪笑道:“那、要是、再加个条件呢?……” * 方腊视察完润州的防务,刚想启程回杭州,江北却又出了幺蛾子。 “报——报大王……哦不,报教主,梁山又来信哉……” 这回倒不敢派人游过来送了。其实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逻辑,江湖豪客打交道,须得先展示自身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张顺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实力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屁股开花。可见梁山逻辑在山东畅行无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汉的锐气。信是让人将船开到江心,然后硬弓射过来的。射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场目击的小兵小卒眼睛跟着那弧线,惊得咋舌不下,现在还有嘴巴没合上的呢。 这次的装逼人选,众望所归是神射手花荣。本来他气着宋大哥的事儿,此行消极怠工,压根不打算出力。但后来突然听说方腊军中有个什么“小养由基”庞万春,号称箭法江南第一人,山东那个什么小李广花荣,连给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鸽子都不配。 花荣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帮你们这一次。” 那枝带着信笺、拗去箭头的箭,势如疾风闪电,堪堪落在一个小兵脚边。那小兵大叫一声,当即瘸了。 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脚边半寸之处,压根没伤着。 方腊将信展开,又是熟悉的小囡笔迹。 说梁山好汉为表诚意,已经欢送她过江离开,预计某日某时抵达南岸。一同过来的,还有包道乙师徒二人,还有个“俏罗刹”潘六娘,是来做质当的,以显彼方光明磊落。 语气颇有些强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腊将信合上。几个心腹围上来。 “教主……?” 方腊妻妾众多,儿子不少,就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将她惯得骄纵了。女孩儿家青春期的时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绣花她习武,要她使剑她轮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过好歹是他方腊的嫡亲骨肉,磕磕绊绊的磨砺出一些才干。去东京打暗桩,她头一个申请参加,想必是对他这个刚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够了,图个清静,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她稳重不会坏事,派她去就去。本来也就是打探个消息,不期冀让她立什么大功。 可现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惯了,居然公开批评他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协恭”,右一句“亲仁善邻”,几乎是把当初宋江的送来那封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诚挚恳切,一口一个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点也不记恨让梁山坑进大狱的事。 方腊左思右想,这小囡莫不是吃错药了。 再一寻思,一头冷汗。叩的一声轻响,手心里两枚鸽子蛋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单身小伙满山跑,不定是哪个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来,让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鹰犬——这等操控人心的伎俩,他方腊过去也不少用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觉得最熟悉自家孩儿的莫过于自己,却又不知,最不理解他们的也莫过于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报来模糊消息,说把她救出大狱的,其中就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赖,又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当场就邀他来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齐整点的男人屈指可数,不是张清就是武松,不是柴进就是花荣,要么就是史进,要么就是董平——不不,应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师徒俩,当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马首是瞻,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权力。难道他俩敢擅自把小囡绑架回来不成? 方腊平日里杀伐决断,江湖上颇有无情无义之名。可事情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违的头脑混乱。 信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袖子里。一群亲信早就围在旁边,伸着脖子等着他吩咐。 方腊板着脸,语调冰冷:“让伊过江。等圣女进了城,立刻给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宫。随行的一切梁山人员,就地格杀勿论。备战!” * * 方金芝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子里,听着外面一阵阵乡音,不觉热泪盈眶。 出去也没多久,身边的人伺候得细致到位,也没饿着也没冷着,可怎么就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时常的梦回苏杭,扬子江、太湖、滔滔沧海。就连那个臭脾气阿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轿子罩着厚厚的精致帘幕,穗子尖儿拖在地上,有规律地嗤嗤作响。听着外面有小贩、商铺、牛马驴骡、大舟小船,叫卖着各样吃食,是个繁华市肆。也时有刀枪之声,提醒着各位,这座市镇眼下处于战争状态。 方金芝转过头,轻声对旁边潘六娘说:“勿要紧张。润州是过去对抗官兵的据点,城防比较严。” 潘小园赶紧应一声。 两个苗条小娘子,挤一:“不认识……” 抬轿子把她的话当圣旨,狗仗人势一呛声:“听见没!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们不干!”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头目想必是紧急商议了片刻,挥挥手:“进去进去。” 再往里一进,便有一个短须、一个长须,两个白袍人迎着了。 “恭请圣女下轿。” 方金芝这回认得,一个话唠,一个马屁精。 眉开眼笑:“王伯伯,吕叔叔。” 轿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两个轿夫:“这是阿拉王尚书、吕枢密,教中元老!还不快拜!” 俩轿夫一脸蒙圈,互相看一眼。 轿夫甲:“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们梁山大哥……” 轿夫乙:“拜了给梁山丢脸。” 轿夫甲:“就是!——要不作个揖?” 里面潘小园也低声说:“大哥们,能再往里走走么?我听着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王尚书、吕枢密左右齐上。方金芝一只脚刚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远。力道虽大,一点没伤,只觉得腾云驾雾,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挟到府衙最后面,几十人团团护住。 这才叫出来:“侬作甚……” 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教主有令,保护圣女,其余的格杀勿论!勿要让梁山人得逞个!” 刀枪乒乓乱响,声音顷刻间袭到眼前。夹杂着一句不高不低的:“轿子里另外那个小娘儿若真个不会武功,可以饶了。” 两个轿夫怔一刹那,脸色都是一变。 轿夫甲:“果然有鬼!师兄小心!” 轿夫乙:“奶奶的撮鸟,敢算计洒家们!” 将轿子往地上一撂,将那抬轿木杠直接抽出来一甩,扯下脑袋上帽子,露出一话:“你们圣女带的人,我们给送来了!王尚书,见一下吧! 一句话说得四平八稳。手上和王寅的较力一直没停。最后几个字吐音的时候,那声音才稍微颤一颤。 如此一对比,王寅便知对方艺高人胆大,似乎比自己还高上那么一筹;也亲眼见了他对后面的虾兵蟹将一路手下留情,虽然人人给打去了半条命,起码还留了剩下半条,还有力气叫唤呢。 王寅心里面便有些含糊。但高手一旦动了刀兵,那便是箭在弦上,身先于心,哪能说停就停。甚至,连像武松那样开口询问那一句,也略显力有不逮。 况且对方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意图不明,此时更不能擅自退却——万一他顺杆子爬,就手给他一刀呢! 还是先将他制服为上。大喝一声,用力一刺,却被武松的力气挡住,一杆枪歪一歪,径朝潘小园耳朵边削下去。还没等她叫上一声,武松一个翻身,后背将她牢牢护住,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那枪尖擦着他后颈掠过,竟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带下来。 等潘小园重新想起来呼吸,战战栗栗睁开眼,只见武松一把刀已经横在王寅脖子上。身边五七人刀枪并举的围着,却再不敢往前戳刺一寸。 武松这才轻轻出一口气,转头对上她惊慌失措的面孔,安抚地笑一笑,眼神指指身边的白刃之林, 作者有话要说:又指指前面那倒霉王尚书,眉毛一挑,微有得色。 ` 好像是问她:“刺激不刺激?” ` 她一双腿险些没又软下去,差点就哭给他看。二哥你饶了我成不?以后要炫技,提前说一声! ` —————————————— 梁山行军日记#2 执笔人:杨志 ` 好久没这么痛快打架了!官兵太弱,还是江湖有挑战性。 见一眼方腊不容易…… 想当年上次来到江南,还是押送花石纲那会儿……不提了,都是血泪。 武松这厮又出风头,讨厌。 鲁和尚在轿子底下踢到我腰了,怪疼的。肯定是故意的。 对了,洒家押送过花石纲的事千万别跟明教的人说。他们就是为这事儿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0 方腊 晋`江 刺激归刺激, 但也知道武松把她带过包围圈的目的。方金芝点名要带的正主是她。明教居心险恶,上来就埋伏杀人,而热火朝天忙了一通,她却依旧全须全尾地矗立在润州府衙, 无疑是给对方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要是她此时再能若无其事地甜美一笑,得体的屈一个万福,无疑便是将那耳刮子扇得更响些。 可惜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悄悄扶着武松, 把自己想象成艺冠华山的侠女,深呼吸, 沉稳地跟王寅打了声招呼。 “梁山的诚意,先生应已看到了。此中……必是有些误会, 不知先生能否给个机会, 让……让我们面见方教主,当面解释清楚?” 一面说, 一面心里暗暗感慨。以她的外行眼睛, 以往觉得方金芝武功高强, 至少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而眼下,圣女几乎是瞬间就被几位叔叔伯伯控制在了院内,毫无反抗逃脱的可能, 可见这些“叔叔伯伯”才是真正的高手。 再看看武松压在王寅“王伯伯”脖颈上的那把刀, 心里别提多美, 方才的恐惧忘了大半。 而配合她这句话,武松立刻将刀撤了回来。也算是给王尚书一个面子,不让他在自己人面前太丢脸。以王寅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 要是不买账,这满院子白衣教徒应该都看不下去。 眼看着手下人倒成一片,鲁智深等三人也跨过一地伤员,齐齐聚拢过来。王寅知道这是“城下之盟”,不答应不行了。 跟旁边老吕轻声商量几句,叫过几个没受伤的手下,拿着些架子,说道:“既如此,先把几位朋友请到里面休息。” 鲁智深笑道:“这次里面没猫腻吧?” 王寅脸色一黑,瞧不起他们! 刚想严肃回一句,鲁智深却又呵呵笑了:“没事,有埋伏洒家们也不怕。进去进去!洒家渴了!有酒没?……” * * 方腊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本来就是一张威风凛凛长方国字脸,一双平眉,鼻梁直挺,微有髭须,算不上凶,却有一股天然的威严。但此时国字脸摆着一副臭脾气,额头皱纹纵深,一双眉眼耷拉着,好好一张国字脸,从简体变成了繁体。 谁能想到梁山送来的“人质”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阿晓得是何处寻来的!手下的人只会执行他的命令,一点也不晓变通。这要真的一哄而上把她剁成肉泥,传出去,以后明教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与梁山争一争倒数第一了。 可若真如此推理,倒像是感谢这几个梁山“好汉”混进城来,阻止王寅他们向潘六娘痛下杀手了?——派女人的也是他们,救女人的也是他们,这一出“钓鱼执法”,可把他方腊的一张老脸扇的够响。 要是己方真的无毒不丈夫,将这些人通通就地杀死灭口,倒也罢了,方腊自认也不是没有这份魄力;偏偏梁山来的都是百年不遇的硬手。四个人里面,三个能征善战的前军官,剩下一个武松,曾经来江南做客,跟明教一帮高手切磋,拳打脚踢一大片,无人不服。而据那王寅说,武松近来又是进步飞速,故意扔下一柄刀,一只手将“人质”护得牢牢的,仿佛是在炫耀:我用一只手都能打赢你。 那些被揍的小头目前来禀报时,无一不气急败坏,求教主给这些莽汉一点颜色看看。但方腊毕竟智谋见识高人一筹,知道对方的行径不像是来寻衅寻仇的:整个府衙里虽然一片哀嚎,却意外的一个人没死,这份诚意,明显是冲着对话来的。 况且方金芝听到这个消息,阿爸的面还没见到,已经跟他闹上了脾气,只托人甩过去两个字:道歉! 方腊自然不会自降身份,跟几个梁山糙汉鞠躬道歉——再说,就算要道歉,那也得是梁山先来啊。 只能按照待客的礼节,把他们请进行宫。这回进来的几个人倒都挺稳重,没有像上次那俩水鬼一样,乡下人进城似的到处乱看。 跨过池塘上的小桥,走过青石板路,进了府衙大门。几句不尴不尬的寒暄过后,武松开门见山。 “宋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兄弟几个都觉得不妥。眼下宋大哥不幸身故,由我代理梁山事务。特率人来,请与明教重新结盟。江北的官兵对此尚不知情。就算没有梁山,他们也是要南下‘剿匪’,不见功劳不回京的。我们愿帮你们共同抗敌,弥补往昔之过!” 鲁智深在旁边笑呵呵补充一句:“只是你们休要见了洒家们就喊打喊杀就成了。” 方腊不信。他可不信宋江会平白无故的“身故”——听武松话中口气,倒像是梁山集体哗变了?但既然是哗变,为何还恭恭敬敬地称着“宋大哥”? 虽然除了武松的解释,他也想不出对方能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来对话。 仔细将来的四个人审视了一遍,又看了看武松身边那个女子。听小囡说,就是她出钱请人,策划的那次劫狱?是她提供了藏匿的地点,给小囡寻医问药? 还是冷哼一声,说道:“放着朝廷御封的军衔官职弗要,荣华富贵弗要,倒来万里迢迢跟我南国叛军合作,这梁山数万兵马都是傻子?” 武松微笑道:“照方教主如此说,这‘傻子’当得也未免容易了些。你问问你身边这些英雄豪杰,倘若朝廷前来封赏,用军衔官职、荣华富贵来诱他们背叛教门,他们之中,又会有几个真的去做那‘聪明人’?” 方腊不动声色,手里转着鸽子蛋,威风凛凛的眼睛微微左右扫了一圈。身边的教中骨干,什么王寅、吕师囊、石宝,连忙不约而同地目露坚定之色,表示自己坚决团结在教主左右,绝不会被朝廷劝降了去,乃是武松口中不折不扣的“傻子”。 堂下杨志忽然开口,笑道:“况且洒家们闲散之心已久,若是朝廷政治清明也就罢了,眼下这般牛鬼蛇神横行,要洒家们再去和高俅那种败类共事,受他的气,洒家是第一个不干的。这位林教头更是跟高俅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答应跟他同朝为官!” 林冲不说话,一个阴暗暗的眼神说明一切。 方腊知己知彼,也听说过梁山前期加盟的这些好汉,多有被朝廷高官坑害的经历。杨志被高俅坑去了前程,而林冲是被高俅坑得家破人亡,这在江湖上几乎已是尽人皆知了。 当初宋江张罗招安时,用尽十八般手段,提大局,提义气,造石碑,兄弟之间合纵连横的游说,甚至自己以死相挟,才算把大伙这股怨气稍微平衡下去。林冲、杨志等人,看在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上,也只好忍气吞声。 但如今宋江既倒,牵头的换了个快意恩仇的武松,整个梁山的血性似乎一下子卷土重来。就连最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也活出了堂堂正正的江湖好汉样儿。一路上和刘光世刘都督的队伍同行,虽然梁山方面严格没露底儿,但官匪照面时,好汉们也免不得朝那些羸弱**的官兵甩个脸子、讥刺几句,让那刘都督又是窝火,又是头疼,不止一次地想:这么一群桀骜不驯的山匪,当初是怎么让朝廷有心招安的!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些人跪下听圣旨的样儿。 堂上众人见了林冲、杨志的神色,便知他们不是弄虚作假之徒。但梁山兵马千万,总不会人人都像他俩一样苦大仇深吧。 南北双方其实原本也算不上和睦,既已被骗了一次结盟,如何肯轻信第二次。 堂上忽有人大声喝问:“那那那……你们这、这一次瞒、瞒天过海,直、直、直下江南,又……又、又又是来做做何赐教的?” 说话的长眉方耳,脸上一副凶相,武松却认得,乃是八天王里的南离元帅石宝。从头到脚哪哪儿都厉害,就是有些口吃——没人敢笑他。 石宝喘几口气,他没遮没拦的,把方腊说不太出口的疑惑给说出来了:这当口冒险合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鲁智深哼一声:“若不合作,难道就互相打个两败俱伤?你们乐意,洒家们还不乐意呢!俺们梁山兄弟们的命值钱!” 说完直裰一撩,直接盘腿往地上一坐。左右看看,意思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寥寥几句话,大家伙也都多少看出了这和尚的性子。方腊也懒得计较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明教兄弟的命不值钱”,使个眼色,说:“梁山的朋友们累了,给看座。” 鲁智深谢一声,大摇大摆地坐椅子上了。林冲杨志都谦虚推辞,这厅上还有一半的明教骨干都站着呢。 倒是都照顾女眷,“弟妹坐下歇息一会儿。让武松兄弟跟方教主谈就够了。” 这种明枪暗箭的江湖谈判,潘小园也确实不敢胡乱掺和。但要她学鲁智深,大摇大摆坐下去,也似乎没那么厚的脸皮。 倒是鲁智深十分大方地拍拍旁边的椅子背,说:“过来过来,他们这椅子软,比咱梁山的交椅舒服。” 她这才战战兢兢坐了。小心打量这满屋子的明教首脑,也瞧不出武功修为到底如何。只落得感叹江南多才俊,不得不说,无论老的少的,平均颜值比梁山高了一个等级:王寅温和,吕师囊儒雅,方腊这个中年大叔一看就是不会骂人的;就连那个最凶悍的石宝,一双袖口也翻折得整整齐齐,细一看,手臂上纹着一只娇小可爱画眉鸟。 武松朝方腊一作揖,正色道:“武松是个粗人,我们梁山上大部分兄弟也都是粗卤之人,不会讲上的大道理。但我知道倘若我们双方互相攻打消耗,得利的一方必定不是我们——闻得方教主反叛起事,并非为一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江南百姓福祉。就算贵教最终能够得胜,到时江南兵祸连绵,民生凋敝,给你剩下一具空壳。方教主面南之时,难道会全然心安?” 但凡劝和讲和,所用的理由不外乎“倘若你们输了,下场如何如何”。而武松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假设对方赢了,却依然后果悲惨,让人感慨谦虚无私之余,不免也让在座诸人——不论哪一派——胆战心惊。 只有石宝大大咧咧笑道:“嘿,讲啥民……民民民生凋敝,阿拉干、干你们梁、梁山……山,举重若……若轻,教、教你们扬子江都过过过、不得,哪……哪会有什么兵祸!”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仍然十分有气势。然而有点脑子的都没跟着起哄。都知道以梁山的实力,就算己方超常发挥,也远远不会把这帮山东大汉轻松收拾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然而若是不打呢?一番窝囊气白受了?圣女白吃苦了? 武松环顾四周,此时没人追着他打打杀杀,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不慌不忙说出来:“我们从梁山出发的时候,因着青州地方大雪封路,特地绕道北上,多走了三百里地。到了村子里想要驻扎起灶,却发现百姓们听说大军经过,早就逃得人去屋空。问那些留下的老弱病残,都说若是官兵过境,无一不是雁过拔毛,纵容军士恃强凌弱,以致黎民深受其害。更有甚者,若是偶尔跑来了落单或是前哨探路的辽军,更是视民为害,纵横掳掠,杀伤人命。因此早就跑了干净。” 一席话说得众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纷纷道:“x卵蛋个官兵,迟早都给杀干净!” 方腊也说:“大宋军队羸弱无能,非止一日,胡乱征讨,打仗却又不行,祸害百姓倒是内行,可见气数已尽。” 武松笑笑:“我们南下近扬州时,那里已无北伐之患。可就算不掠不抢,沿途依旧见着一座座空村,百姓见了官兵,如避恶鬼。问时才知,都说朝廷要讨伐南面‘方大王’,所以赶紧走为上策。拖家带口逃得太急,还竟有将初生婴儿丢在自家空房里的。那个小婴儿,如今让我们军中顾大嫂收养着,方教主也许很快就能看到。” 明教诸人这回半信半疑。吕师囊问道:“却又是为何?” “因为官军若是出战不利,必定会将这些百姓当做‘叛党’,或杀或捉,拿去充军功;而若是你方教主占了江北,这些百姓家里或有服兵役的,或有被官兵掠夺了家产的。到时难道不会被算作‘朝廷同党’,同样遭你们清算?因此不管是朝廷得胜,还是你‘方大王’得胜,这些百姓里外不是人,难道能有好日子过?……” 几人同时叫出来:“阿拉明教军不会做这等事!” 武松冷笑:“我们身后那些官兵,可也是这么说的。” 意思很明显。你们的态度并不重要,百姓可是因着你们而切切实实地遭了祸。再者,就算方腊爱民如子,就算他手下的骨干们统统大仁大义,能保证十几万明教军,一个个的都是道德楷模,绝无作奸犯科之事? 方腊森然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武松跟几位同伴对望一眼,掂量一下措辞:“如今世道多艰,朝廷**昏庸,为获一时之利,弃了北方百年之好,结豺狼之邻,酿他日之祸,内忧外患,人所共睹。咱们混江湖的,不论黑道白道,总要做配得起自己本事的行径不是?——看方教主也并非贪图富贵享乐之人,若有志于救江南,为何不顺带……救天下?” 最后三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方腊神色一动,髭须不住颤抖。 脱口道:“你们……你们要拥立我……为君?” 武松不卑不亢地凝视他:“皇帝不是说立就立的。方教主是江湖人,也须知名声头衔都是拿行动挣出来的。倘若天下百姓都爱戴你,我武松自然没话;但倘若没人买你的帐,你却非要黄袍加身,我武松拼着一死,也要挡你的路。” 鲁智深哂笑一声,大喇喇对武松说:“但这人眼下就考虑什么当皇帝,也忒性急了些!依洒家看,这皇帝当不成,嘿嘿。” 口无遮拦。方腊一张脸微微胀红,也知道是被对方抓住了话柄,冷然道:“讲讲而已。” 王寅等明教骨干都对这臭和尚怒目而视。鲁智深坦然而笑,还问旁边潘小园:“你说是不是?” 大和尚也并非全然蠢。仗着自己的鲁莽名声,跟武松一唱一和,把那些不方便说的话,都强行摆到台面上——别人还拿他没办法。 潘小园察言观色。明教诸豪杰也不像是战争狂人,但不论是梁山还是官兵,在他们眼里通通算作“外敌”。倘若外敌来了还不抵御,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深吸一口气,非常礼貌地插一句嘴:“恕奴家多一句嘴,咱们南北双方要是真打起来,要消耗多少金银钱粮,江南地方要多少年才能补足亏空?——方教主,你们的……嗯,这个,掌管钱粮……” 明教里,掌管钱粮的家伙应该怎么称呼?总财会?财政大臣?光明左使? 而方腊听了她这句问话,先是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然后转头问左右:“这位小娘子问我伲打仗要花几多钱!你们怎么看?吕枢密,侬讲讲?” 吕师囊捋着长胡子,想了一想,说道:“这个嘛……” 眼珠一转,冷冷道:“也用不着你们操心。阿拉还能被拖垮了不成!” 潘小园难以置信的抿出一个笑。看明教诸人的表情,明显是对此毫无准备嘛! 也难怪。明教和梁山不一样。食菜事魔的教徒们由于崇尚节俭,戒荤禁酒,生活开支本来就较常人压缩了不少。加上相亲相恤,财产公有,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救援,原本用不着操心财富分配的事儿。 况且明教的势力范围远大于梁山。占州据县,有现成的百姓税收可以支配,只要策反了当地的地方官,就有人源源不断的每个月送钱来。 因此偌大一个明教,轰轰烈烈发展到如今,鲜少发生过财政危机,也就连一个像样的财政专家都没培养出来! 那就不客气地给他们上上课:“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梁山士兵的口粮,以每日两升半计算,一万军马就是每日两百五十石。再加些许副食,折合成粮食,合起来就算每日三百石。贵教有多少兵马我们不管,方教主自行计算;江南去年遭灾,不知明教各辖区内的粮食储备如何?战船维护一日要几许银子?死伤士兵的抚恤又要多少?倘若你们‘国库’里钱财不够,是不是要向民间征集?借钱不要利息?——退一万步,倘若大伙粮草都充足,咱们谁也不跟谁谦虚,假如你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预备好折掉十二万兵马。这些还都是各自家中壮丁,倘若失了,至少十二万户家庭失了,武松近来又是进步飞速,故意扔下一柄刀,一只手将“人质”护得牢牢的,仿佛是在炫耀:我用一只手都能打赢你。 那些被揍的小头目前来禀报时,无一不气急败坏,求教主给这些莽汉一点颜色看看。但方腊毕竟智谋见识高人一筹,知道对方的行径不像是来寻衅寻仇的:整个府衙里虽然一片哀嚎,却意外的一个人没死,这份诚意,明显是冲着对话来的。 况且方金芝听到这个消息,阿爸的面还没见到,已经跟他闹上了脾气,只托人甩过去两个字:道歉! 方腊自然不会自降身份,跟几个梁山糙汉鞠躬道歉——再说,就算要道歉,那也得是梁山先来啊。 只能按照待客的礼节,把他们请进行宫。这回进来的几个人倒都挺稳重,没有像上次那俩水鬼一样,乡下人进城似的到处乱看。 跨过池塘上的小桥,走过青石板路,进了府衙大门。几句不尴不尬的寒暄过后,武松开门见山。 “宋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兄弟几个都觉得不妥。眼下宋大哥不幸身故,由我代理梁山事务。特率人来,请与明教重新结盟。江北的官兵对此尚不知情。就算没有梁山,他们也是要南下‘剿匪’,不见功劳不回京的。我们愿帮你们共同抗敌,弥补往昔之过!” 鲁智深在旁边笑呵呵补充一句:“只是你们休要见了洒家们就喊打喊杀就成了。” 方腊不信。他可不信宋江会平白无故的“身故”——听武松话中口气,倒像是梁山集体哗变了?但既然是哗变,为何还恭恭敬敬地称着“宋大哥”? 虽然除了武松的解释,他也想不出对方能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来对话。 仔细将来的四个人审视了一遍,又看了看武松身边那个女子。听小囡说,就是她出钱请人,策划的那次劫狱?是她提供了藏匿的地点,给小囡寻医问药? 还是冷哼一声,说道:“放着朝廷御封的军衔官职弗要,荣华富贵弗要,倒来万里迢迢跟我南国叛军合作,这梁山数万兵马都是傻子?” 武松微笑道:“照方教主如此说,这‘傻子’当得也未免容易了些。你问问你身边这些英雄豪杰,倘若朝廷前来封赏,用军衔官职、荣华富贵来诱他们背叛教门,他们之中,又会有几个真的去做那‘聪明人’?” 方腊不动声色,手里转着鸽子蛋,威风凛凛的眼睛微微左右扫了一圈。身边的教中骨干,什么王寅、吕师囊、石宝,连忙不约而同地目露坚定之色,表示自己坚决团结在教主左右,绝不会被朝廷劝降了去,乃是武松口中不折不扣的“傻子”。 堂下杨志忽然开口,笑道:“况且洒家们闲散之心已久,若是朝廷政治清明也就罢了,眼下这般牛鬼蛇神横行,要洒家们再去和高俅那种败类共事,受他的气,洒家是第一个不干的。这位林教头更是跟高俅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答应跟他同朝为官!” 林冲不说话,一个阴暗暗的眼神说明一切。 方腊知己知彼,也听说过梁山前期加盟的这些好汉,多有被朝廷高官坑害的经历。杨志被高俅坑去了前程,而林冲是被高俅坑得家破人亡,这在江湖上几乎已是尽人皆知了。 当初宋江张罗招安时,用尽十八般手段,提大局,提义气,造石碑,兄弟之间合纵连横的游说,甚至自己以死相挟,才算把大伙这股怨气稍微平衡下去。林冲、杨志等人,看在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上,也只好忍气吞声。 但如今宋江既倒,牵头的换了个快意恩仇的武松,整个梁山的血性似乎一下子卷土重来。就连最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也活出了堂堂正正的江湖好汉样儿。一路上和刘光世刘都督的队伍同行,虽然梁山方面严格没露底儿,但官匪照面时,好汉们也免不得朝那些羸弱**的官兵甩个脸子、讥刺几句,让那刘都督又是窝火,又是头疼,不止一次地想:这么一群桀骜不驯的山匪,当初是怎么让朝廷有心招安的!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些人跪下听圣旨的样儿。 堂上众人见了林冲、杨志的神色,便知他们不是弄虚作假之徒。但梁山兵马千万,总不会人人都像他俩一样苦大仇深吧。 南北双方其实原本也算不上和睦,既已被骗了一次结盟,如何肯轻信第二次。 堂上忽有人大声喝问:“那那那……你们这、这一次瞒、瞒天过海,直、直、直下江南,又……又、又又是来做做何赐教的?” 说话的长眉方耳,脸上一副凶相,武松却认得,乃是八天王里的南离元帅石宝。从头到脚哪哪儿都厉害,就是有些口吃——没人敢笑他。 石宝喘几口气,他没遮没拦的,把方腊说不太出口的疑惑给说出来了:这当口冒险合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鲁智深哼一声:“若不合作,难道就互相打个两败俱伤?你们乐意,洒家们还不乐意呢!俺们梁山兄弟们的命值钱!” 说完直裰一撩,直接盘腿往地上一坐。左右看看,意思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寥寥几句话,大家伙也都多少看出了这和尚的性子。方腊也懒得计较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明教兄弟的命不值钱”,使个眼色,说:“梁山的朋友们累了,给看座。” 鲁智深谢一声,大摇大摆地坐椅子上了。林冲杨志都谦虚推辞,这厅上还有一半的明教骨干都站着呢。 倒是都照顾女眷,“弟妹坐下歇息一会儿。让武松兄弟跟方教主谈就够了。” 这种明枪暗箭的江湖谈判,潘小园也确实不敢胡乱掺和。但要她学鲁智深,大摇大摆坐下去,也似乎没那么厚的脸皮。 倒是鲁智深十分大方地拍拍旁边的椅子背,说:“过来过来,他们这椅子软,比咱梁山的交椅舒服。” 她这才战战兢兢坐了。小心打量这满屋子的明教首脑,也瞧不出武功修为到底如何。只落得感叹江南多才俊,不得不说,无论老的少的,平均颜值比梁山高了一个等级:王寅温和,吕师囊儒雅,方腊这个中年大叔一看就是不会骂人的;就连那个最凶悍的石宝,一双袖口也翻折得整整齐齐,细一看,手臂上纹着一只娇小可爱画眉鸟。 武松朝方腊一作揖,正色道:“武松是个粗人,我们梁山上大部分兄弟也都是粗卤之人,不会讲上的大道理。但我知道倘若我们双方互相攻打消耗,得利的一方必定不是我们——闻得方教主反叛起事,并非为一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江南百姓福祉。就算贵教最终能够得胜,到时江南兵祸连绵,民生凋敝,给你剩下一具空壳。方教主面南之时,难道会全然心安?” 但凡劝和讲和,所用的理由不外乎“倘若你们输了,下场如何如何”。而武松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假设对方赢了,却依然后果悲惨,让人感慨谦虚无私之余,不免也让在座诸人——不论哪一派——胆战心惊。 只有石宝大大咧咧笑道:“嘿,讲啥民……民民民生凋敝,阿拉干、干你们梁、梁山……山,举重若……若轻,教、教你们扬子江都过过过、不得,哪……哪会有什么兵祸!”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仍然十分有气势。然而有点脑子的都没跟着起哄。都知道以梁山的实力,就算己方超常发挥,也远远不会把这帮山东大汉轻松收拾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然而若是不打呢?一番窝囊气白受了?圣女白吃苦了? 武松环顾四周,此时没人追着他打打杀杀,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不慌不忙说出来:“我们从梁山出发的时候,因着青州地方大雪封路,特地绕道北上,多走了三百里地。到了村子里想要驻扎起灶,却发现百姓们听说大军经过,早就逃得人去屋空。问那些留下的老弱病残,都说若是官兵过境,无一不是雁过拔毛,纵容军士恃强凌弱,以致黎民深受其害。更有甚者,若是偶尔跑来了落单或是前哨探路的辽军,更是视民为害,纵横掳掠,杀伤人命。因此早就跑了干净。” 一席话说得众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纷纷道:“x卵蛋个官兵,迟早都给杀干净!” 方腊也说:“大宋军队羸弱无能,非止一日,胡乱征讨,打仗却又不行,祸害百姓倒是内行,可见气数已尽。” 武松笑笑:“我们南下近扬州时,那里已无北伐之患。可就算不掠不抢,沿途依旧见着一座座空村,百姓见了官兵,如避恶鬼。问时才知,都说朝廷要讨伐南面‘方大王’,所以赶紧走为上策。拖家带口逃得太急,还竟有将初生婴儿丢在自家空房里的。那个小婴儿,如今让我们军中顾大嫂收养着,方教主也许很快就能看到。” 明教诸人这回半信半疑。吕师囊问道:“却又是为何?” “因为官军若是出战不利,必定会将这些百姓当做‘叛党’,或杀或捉,拿去充军功;而若是你方教主占了江北,这些百姓家里或有服兵役的,或有被官兵掠夺了家产的。到时难道不会被算作‘朝廷同党’,同样遭你们清算?因此不管是朝廷得胜,还是你‘方大王’得胜,这些百姓里外不是人,难道能有好日子过?……” 几人同时叫出来:“阿拉明教军不会做这等事!” 武松冷笑:“我们身后那些官兵,可也是这么说的。” 意思很明显。你们的态度并不重要,百姓可是因着你们而切切实实地遭了祸。再者,就算方腊爱民如子,就算他手下的骨干们统统大仁大义,能保证十几万明教军,一个个的都是道德楷模,绝无作奸犯科之事? 方腊森然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武松跟几位同伴对望一眼,掂量一下措辞:“如今世道多艰,朝廷**昏庸,为获一时之利,弃了北方百年之好,结豺狼之邻,酿他日之祸,内忧外患,人所共睹。咱们混江湖的,不论黑道白道,总要做配得起自己本事的行径不是?——看方教主也并非贪图富贵享乐之人,若有志于救江南,为何不顺带……救天下?” 最后三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方腊神色一动,髭须不住颤抖。 脱口道:“你们……你们要拥立我……为君?” 武松不卑不亢地凝视他:“皇帝不是说立就立的。方教主是江湖人,也须知名声头衔都是拿行动挣出来的。倘若天下百姓都爱戴你,我武松自然没话;但倘若没人买你的帐,你却非要黄袍加身,我武松拼着一死,也要挡你的路。” 鲁智深哂笑一声,大喇喇对武松说:“但这人眼下就考虑什么当皇帝,也忒性急了些!依洒家看,这皇帝当不成,嘿嘿。” 口无遮拦。方腊一张脸微微胀红,也知道是被对方抓住了话柄,冷然道:“讲讲而已。” 王寅等明教骨干都对这臭和尚怒目而视。鲁智深坦然而笑,还问旁边潘小园:“你说是不是?” 大和尚也并非全然蠢。仗着自己的鲁莽名声,跟武松一唱一和,把那些不方便说的话,都强行摆到台面上——别人还拿他没办法。 潘小园察言观色。明教诸豪杰也不像是战争狂人,但不论是梁山还是官兵,在他们眼里通通算作“外敌”。倘若外敌来了还不抵御,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深吸一口气,非常礼貌地插一句嘴:“恕奴家多一句嘴,咱们南北双方要是真打起来,要消耗多少金银钱粮,江南地方要多少年才能补足亏空?——方教主,你们的……嗯,这个,掌管钱粮……” 明教里,掌管钱粮的家伙应该怎么称呼?总财会?财政大臣?光明左使? 而方腊听了她这句问话,先是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然后转头问左右:“这位小娘子问我伲打仗要花几多钱!你们怎么看?吕枢密,侬讲讲?” 吕师囊捋着长胡子,想了一想,说道:“这个嘛……” 眼珠一转,冷冷道:“也用不着你们操心。阿拉还能被拖垮了不成!” 潘小园难以置信的抿出一个笑。看明教诸人的表情,明显是对此毫无准备嘛! 也难怪。明教和梁山不一样。食菜事魔的教徒们由于崇尚节俭,戒荤禁酒,生活开支本来就较常人压缩了不少。加上相亲相恤,财产公有,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救援,原本用不着操心财富分配的事儿。 况且明教的势力范围远大于梁山。占州据县,有现成的百姓税收可以支配,只要策反了当地的地方官,就有人源源不断的每个月送钱来。 因此偌大一个明教,轰轰烈烈发展到如今,鲜少发生过财政危机,也就连一个像样的财政专家都没培养出来! 那就不客气地给他们上上课:“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梁山士兵的口粮,以每日两升半计算,一万军马就是每日两百五十石。再加些许副食,折合成粮食,合起来就算每日三百石。贵教有多少兵马我们不管,方教主自行计算;江南去年遭灾,不知明教各辖区内的粮食储备如何?战船维护一日要几许银子?死伤士兵的抚恤又要多少?倘若你们‘国库’里钱财不够,是不是要向民间征集?借钱不要利息?——退一万步,倘若大伙粮草都充足,咱们谁也不跟谁谦虚,假如你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预备好折掉十二万兵马。这些还都是各自家中壮丁,倘若失了,至少十二万户家庭失了顶梁柱,江南元气几年能复?再开春时,谁人下地种粮?倘若不巧让我们梁山争得了一州一县,那府库里面的积年税收,我们可都是敬取不谢的。反复争夺几次,还能剩下多少?都是穷苦百姓,跟着方教主,那是期盼过好日子的。若是江浙地方反倒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方教主这‘为民做主’四个字,可说得有些勉强了吧?” 竹筒倒豆一席话,声音不大,竟容不得旁人插嘴的机会。伶牙俐齿一笔账算下来,江南明教前景黯淡,俨然已经到达了破产边缘。 吕师囊见方腊似面有不悦,立刻站出来。 “危言耸听!大道理谁都会扯!我伲凭什么听你们的!既不尊方教主为首,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套磁呢!” 但语气已无当初的咄咄逼人。鲁智深呵呵一笑,再次口无遮拦:“南方佬就是斤斤计较!你们不就是想算梁山那笔撕毁盟约的账?要怎的才算两清,洒家们赔你们!是不是得往洒家身上砸两拳,才算出气?来啊,来啊,洒家给你们揍!” 一边说一边擂胸膛。连方腊都看得忍俊不禁。当这是小儿当街打架呢! 作者有话要说:王寅叫道:“我伲也不揍你们!江湖人就按江湖规矩办事。听闻你们梁山向来不是拳头说话,拳头硬个便是有理?那就劳烦几位朋友和我伲比划比划,倘若能赢得过我教中高手,那么既往不咎!否则请自便!教主,侬看如何?” ` 王寅一番话绕来绕去,厅中不乏直性子的血性男子汉,纷纷附和叫道:“正是!你们若有真本事,才跟你们讲道理!否则不如和官兵决一死战!” ` 方腊说:“也好。两方分歧,留给老天去定夺,也免得再纠缠不清。” ` 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四个北方大汉对望一眼,齐声道:“可以!” ` —————————————————— ` 梁山行军日记#3 口述:鲁智深 ` 还是要靠拳头解决嘛,看洒家的! 别看今天武松一套一套的做文章,四个字儿四个字儿往外蹦,其实都是让吴用、萧让、朱武他们打好的草稿,他就一背书的。 他说这叫做有备而来。 按洒家说,这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诶你们别不信啊! 你看他媳妇那一大段就是全原创,唬得人一愣一愣的,虽然不知道真假。 什么?你们问那为什么非要让武松来出这个风头? 主角光环?啥意思?听不懂。 其实就是因为他记性好。这个洒家不打诳语。洒家连自己袜子放哪儿都找不着。 林冲也不行,太温和,怼人的气场不够强。 杨志啊,他现在满脑子花石纲。 不说了,洒家去压腿了。 ` ` 对了还有个事洒家弄不懂,四个人单挑他们四个人,赢几场算赢呢?两场有点耍赖,三场有点吃亏…… 不管了,难得糊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1 五局三胜 晋`江`文`学`城 -------------- 这才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 四个都艺高人胆大,若是能以武力让对方心服口服,也免得他们出尔反尔,徒费口舌。来润州之前, 也已料到了这种局面。 鲁智深兴高采烈的压腿开胯,手腕子掰得咔咔响,几个明教小头目见了他这副气场, 吓得吐吐舌头:幸亏自己职位低,一会儿轮不到自己。 行宫外面里顷刻间清出一片空场。十几人吭哧吭哧搬来兵器架, 刀枪剑戟矛锤链棍,一字排开摆在池塘边;另外几人拖来一叠软垫子, 铺在青石板地面上。 杨志笑道:“洒家们身子板结实, 用不着垫儿。” 林冲将在场一众武功高强之人都巡视了一番,不慌不忙问:“敢问你们出哪四位?” 方腊笑而不语。吕师囊拈着长胡子, 眼珠一转, 笑道:“如何是四位?你们梁山好汉明明来了五个, 女子也是人,是伐?五局三胜才能定输赢,是伐?” 明教众人哄然笑道:“正是!” “教主, 点兵吧!” “阿拉教中尚有半数高手驻守苏杭, 今日没工夫赶来, 今日让你们占这个便宜!” 猝不及防一将军。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不管那石碑的出世有多荒唐,自己眼下也是“梁山好汉”的一员了。这是要让她也跟着打架! 再看吕师囊一脸狡猾相, 忍不住腹诽,是不是每个伟大领袖身边,都得有个满腹坏水儿的狗头军师帮衬,才算完满? 赶紧站起来,说:“奴家、我……似乎、这个……” 跟人家说,其实奴家连一套太`祖长拳都打不出来?临阵脱逃,丢了“梁山好汉”的气概? 武松怔一片刻,便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除了眼前这个六娘,他还真懒得像其他任何人示弱。 走到她身边,耳边轻声说:“我们先胜三场便是。不用你上。” 听他口气倒是自信。潘小园无法,只得点点头,忐忑说一句:“那……那你们小心。” ------------------ 多年以后,潘小园忆起那场关系到南北江湖气运的“武林大会”,仍然有些腿肚子转筋脚底板发软。如此历史性的光荣一刻,当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当时参与的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无不叙述得兴高采烈连比带划;唯有她自己,只能讪讪一笑,说:“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按照江湖规矩,梁山是挑战方,须得将人员、出场顺序提前报备。而明教作为被挑战方,有选择比武方法的资格。 当然谁都不会自降身份的耍赖。方腊首先表态:“只比真本事。什么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一概不许提。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使兵器的,勿要伤及要害;用拳脚的,对方若无力还手,勿要继续进攻。” 梁山诸人大声喝彩赞同。 首先出场的是杨志。虽说他有些自带倒霉光环,押花石纲丢花石纲,押生辰纲丢生辰纲,但一身的本事毕竟真实不虚。在场诸多武艺高强之辈,只有他一个中过武举,科班出身,功夫偏重防守,最适合快速摸清明教诸人的武功路数。 明教这边的八大天王、十大高手,一多半都分散在江南各处驻扎守卫,因此可用之人也不多。吕师囊将长胡子扎起来,禀道:“我来会会杨制使。” 两人结束完毕,互相一行礼,空场周围青黄旗招展,几声擂鼓,两人兵刃相交,各赌平生本事,四条铁臂纵横捭阖,两条银枪神出鬼没,一个震碎泰山,一个劈开西湖,盘龙入海,铁索横江,直看得周围大小头目瞠目结舌,眼花缭乱。 到得五十来招上下,杨志卖个破绽,诱敌深入,然后一个回马枪,直接锁了对方的喉。众人静默半晌,这才爆发出如雷掌声:“果然是名门之后,杨家枪法,名不虚传!” 连方腊也微微颔首,评论道:“吕枢密,方才转身转得太急,下盘弗得稳住,以致被他带乱了节奏。侬个老毛病了,可要记着改。” 吕师囊并非教中绝时迟那时快,当当当几声巨响,两杆长矛互相逼仄,慢慢将林冲往圈外逼。 一炷香燃尽,小头目敲起锣来。众人看得明明白白。王寅身下一匹白马,马蹄钉在校场内侧,而林冲身下的黑马,不合已有一蹄踏出了圈外。 明教众人欢呼起来:“王尚书威武!” 潘小园立刻不服,才不管自己是外行,叫道:“那是我们林教头水土不服!这几天没馒头没面,他就没好好吃过饭!饿了好几顿了!你们主场作战,养精蓄锐的当然比不过!” 方腊懒得搭理她。吕师囊拈着长胡子笑道:“娘子这话阿有欠妥。难道等我伲两军打起来时,也要照顾着你们水土不服,性命相拼光景,只出七分力气?” 潘小园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林冲跳下马来,平和一笑:“是我技不如人,给大伙添麻烦了。” 王寅反倒过意不去。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方才那一场,他勉强赢得有多艰难。要是林冲这几天伙食跟得上,体能处在巅峰状态,胜负尤未可知。 朝林冲一拱手,擦擦汗,接过一碗水喝了,站回方腊身后。 双方一胜一负,接下来的武松和鲁智深必须连胜,才能保证己方的优势。虽说略有难度,这两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松更是和明教大多数人都交过手,熟悉对方的实力套路。 等校场打扫干净了,跨出一步,笑道:“方教主,上次没能和你讨教一番,甚是遗憾。” 周围小头目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出声。这是直接向方腊挑战了? 武松心思转得快。瞥了一眼方腊手中两枚滴溜溜稳转的鸽子蛋,知道他显然是明教这边最强的一位对手,又是出身绿林,灵活多变,善用计谋。对方若要保胜,方腊免不得亲自出手,若是对上憨直一根筋的鲁大师,怕和尚吃亏。 而自己上次来“出使”一趟,已经知己知彼,不如就此接战。 鲁智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嘟嘟囔囔抗议:“不就是练了个乾坤啥啥功,洒家还怕他!” 潘小园听得心潮澎湃,悄悄问:“”乾坤——什么功? “洒家哪里记得这些!” 方腊迅速掂量一刹那,国字脸上皱纹舒展,嘴角扬起笑,鸽子蛋转得不疾不徐。 “武二郎多虑了。我近来操心税务农桑多于练武,已很久不和人动手了。——有谁愿意上来跟武松对战?” “我来,我来!” 大叫出声的居然是包道乙。方才被扣在里面,跟自己人解释得口干舌燥,才让人相信自己并非受到梁山挟持,乃是自由回归;及至听说外面人在比武较量,十分关心,当即让人给他带出来了。 只见他已经换了新道袍道冠,宝剑也换了个光鲜的鞘,发髻竖得光溜,腰带也换了条新的。摇身一变,变回了明教十高手之一的“灵应天师”。 只不过脚上鞋子、身上中衣,仍然是梁山提供的旧物,衣角上隐约绣着“替天行道”几个小红字,有些碍眼。 “武乙郎,上次没得和侬打痛快,让侬逃了,我瞧瞧侬这几多辰光,阿有进步!” 武松笑道:“我也正想找回场子!” 上次在阳谷县外,黑漆漆山洞旁边对敌包道乙师徒,还是两年以前。当时武松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以致不得已派六娘去向孙二娘求救。但包道乙用辞狡猾,倒让人觉得武松是不敌他一个人了。又听说武松得到周老先生真传,近来武功大进,他见猎心喜,非要再试上一试不可。 “侬用刀伐?我还是使剑。” 宝剑出鞘,挽个剑花,仙风道骨地刷刷一挥,剑气切过身边一根发芽的柳枝,几片嫩叶缓缓飘入空中,引得一阵喝彩。 武松跟着赞了一句,答道:“不必了。我空手。”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完毕,来到校场中央。包道乙吹了吹自己宝剑,笑嘻嘻道:“介是刚刚磨过……” 话音未落,眼一花,只见面前一道灰影风驰电掣而来。包道乙连忙住口,本能一避,宝剑挥过,斩了个空,再扭身,突然觉得膝盖一痛,腿一软,手一松,剑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武松一拳击到包道乙胸膛,差着半寸距离,凝而不发。另一只手缴着那柄玄天混元剑,吊儿郎当的甩两下,替包道乙插回腰间的剑鞘里。 方才被包道乙削落的几片柳叶,在空中摇摇晃晃,这才一片一片轻柔触了地。 包道乙张着嘴还没合拢,似乎仍然不太相信。相比两年前,这人简直是脱胎换骨! 围观众人也全都呆若木鸡。方才两场,不管谁胜,总归是彩声如雷,声振屋瓦;而这一次,居然没人想起来叫喊,只有此起彼伏的丝丝抽气声。 这才发现,那几片柳叶旁边,正点点掉下几滴血。武松转头看向自己左肩。夺剑之时终于没能全身而退,衣衫破损,肌肤被划出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宝剑锋利,丝毫不疼。 按住伤口,摇头一笑:“学艺不精,道长见笑了。” 方腊也深为动容。他当初的眼光果然没错,早就有意将清河武松收入彀中,只不过手下人办事不利,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抑或是他死也不愿意吃素,干脆直接上梁山了事。 倘若明教得此良将,该有多好! 赶紧吩咐:“去给他备伤药来。” 鲁智深反倒不服,一边开心得呵呵大笑,一边说:“这种空手夺白刃的手段,战场上未必用得着。” 潘小园心头抹蜜,眉开眼笑,难得有勇气跟大和尚怼了一句:“这一招,师父你可不会吧?” 鲁智深往地下啐一口,“换了洒家,何须用剑,只要这样、那样,保准把他揍惨……你过来,洒家给你演!” 看了看她的身板儿,又改口,“回头你找个撮鸟来,洒家给你演!” 潘小园吐吐舌头,寻思着哪个“撮鸟”能如此听话,心甘情愿的被大和尚揍一顿,给她做演示教学。 见武松回来了,赶紧不理大和尚,笑眯眯迎上去,夸了两句二哥厉害,见他肩上伤口并无大碍,笑嘻嘻把座位让给他。 武松才不肯坐,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伤员。心里头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事放不下,找不到源头。 及至喝了两杯茶,才突然转过头,悄悄问她:“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园扑哧一笑,他这是多怕她走神啊。上次在断金亭里单挑王矮虎,也是快入闪电,就因着她跟孙二娘唠嗑,一个没瞧见,记恨到现在。 也悄悄回他:“看见啦,眼没眨一下儿。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你赢得太快了,回头慢慢儿的再给我演下,好不?” ` 随即才发现,那几百双眼睛本来都跟着武松,眼下却都在往自己身上瞧,连忙故作淡定地左右看看,问鲁智深: ` “师父,该你啦——这次他们让你战谁?” ` 鲁智深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场没打呢。再收拾一个南方佬,明教就得听梁山的了。 ———————————— 梁山行军日记#4 执笔:林冲 ` 老了…… 果真老了…… 果真是老了啊…… 想当年和智深师兄在菜园里的那一场酣斗,唉,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的我,那么好胜,力气没有他大,却还凭着技巧,硬扛了许久,落得个不分胜败。 要是能回到当年,我宁可让和尚几招打败 被他笑一句:什么鸟教头,不值一提! 然后我羞愧的翻墙而走, 然后 就能及时赶到东岳庙了。 ` ———————————— ` 方腊这边的人还是决定多花点笔墨,毕竟原著里是收割了梁山大批人头的存在。如果写得太弱了,或者太弱智了,总觉得整个故事就被拉低了_(:3ゝ∠)_ ` 说说原著里方腊小朝廷这些人的结局吧。 ` 方金芝:以前说过,柴进打入方腊内部,方腊十分欣赏,把金芝公主嫁给他了。后来方腊倒台,金芝公主自缢身死。 ` 吕师囊:守润州的,很早就□□掉了。 ` 王寅:这家伙很倒霉。本来武力是数一数二的,也拿了好几个梁山人头。最后被四个人围攻群殴,以一敌四,不见败绩。可惜后来出现了第五个人:林冲…… 所以王寅单挑林冲,胜负还真不好说。看在原著里他死的这么憋屈的份上,让他赢一次林冲吧。 ` 原文: 【却说王尚书正走之间,撞着李云,截住厮杀。王尚书便挺枪向前,李云却是步斗。那王尚书枪起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见冲翻了李云,便冲突向前,急来救时,王尚书把条枪神出鬼没,石勇如何抵当得住?王尚书战了数合,得便处把石勇一枪,结果了性命,当下身死。城里却早赶出孙立、黄信、邹渊、邹润四将,截住王尚书厮杀。那王寅奋勇力敌四将,并无惧怯。不想又撞出林冲赶到,这个又是个会厮杀的,那王寅便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众人齐上,乱戳杀王寅】 ` 包道乙:原著里用妖法断了武松左臂(不少分析认为,武松神人,常人伤不得,因此必须借助法术)。这个包道乙的魔法很厉害,差点还把宋江捉了。但最终还是败在了科技的手下:被梁山军一炮轰死了。 ` 郑彪:他师父包道乙在上面和宋军斗法,他在底下被坑死了。 ` 石宝:取了梁山最多人头。最后被宋军围攻,自刎而死。 晋`江`文`学`城 -------------- 这才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 四个都艺高人胆大,若是能以武力让对方心服口服,也免得他们出尔反尔,徒费口舌。来润州之前, 也已料到了这种局面。 鲁智深兴高采烈的压腿开胯,手腕子掰得咔咔响,几个明教小头目见了他这副气场, 吓得吐吐舌头:幸亏自己职位低,一会儿轮不到自己。 行宫外面里顷刻间清出一片空场。十几人吭哧吭哧搬来兵器架, 刀枪剑戟矛锤链棍,一字排开摆在池塘边;另外几人拖来一叠软垫子, 铺在青石板地面上。 杨志笑道:“洒家们身子板结实, 用不着垫儿。” 林冲将在场一众武功高强之人都巡视了一番,不慌不忙问:“敢问你们出哪四位?” 方腊笑而不语。吕师囊拈着长胡子, 眼珠一转, 笑道:“如何是四位?你们梁山好汉明明来了五个, 女子也是人,是伐?五局三胜才能定输赢,是伐?” 明教众人哄然笑道:“正是!” “教主, 点兵吧!” “阿拉教中尚有半数高手驻守苏杭, 今日没工夫赶来, 今日让你们占这个便宜!” 猝不及防一将军。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不管那石碑的出世有多荒唐,自己眼下也是“梁山好汉”的一员了。这是要让她也跟着打架! 再看吕师囊一脸狡猾相, 忍不住腹诽,是不是每个伟大领袖身边,都得有个满腹坏水儿的狗头军师帮衬,才算完满? 赶紧站起来,说:“奴家、我……似乎、这个……” 跟人家说,其实奴家连一套太`祖长拳都打不出来?临阵脱逃,丢了“梁山好汉”的气概? 武松怔一片刻,便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除了眼前这个六娘,他还真懒得像其他任何人示弱。 走到她身边,耳边轻声说:“我们先胜三场便是。不用你上。” 听他口气倒是自信。潘小园无法,只得点点头,忐忑说一句:“那……那你们小心。” ------------------ 多年以后,潘小园忆起那场关系到南北江湖气运的“武林大会”,仍然有些腿肚子转筋脚底板发软。如此历史性的光荣一刻,当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当时参与的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无不叙述得兴高采烈连比带划;唯有她自己,只能讪讪一笑,说:“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按照江湖规矩,梁山是挑战方,须得将人员、出场顺序提前报备。而明教作为被挑战方,有选择比武方法的资格。 当然谁都不会自降身份的耍赖。方腊首先表态:“只比真本事。什么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一概不许提。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使兵器的,勿要伤及要害;用拳脚的,对方若无力还手,勿要继续进攻。” 梁山诸人大声喝彩赞同。 首先出场的是杨志。虽说他有些自带倒霉光环,押花石纲丢花石纲,押生辰纲丢生辰纲,但一身的本事毕竟真实不虚。在场诸多武艺高强之辈,只有他一个中过武举,科班出身,功夫偏重防守,最适合快速摸清明教诸人的武功路数。 明教这边的八大天王、十大高手,一多半都分散在江南各处驻扎守卫,因此可用之人也不多。吕师囊将长胡子扎起来,禀道:“我来会会杨制使。” 两人结束完毕,互相一行礼,空场周围青黄旗招展,几声擂鼓,两人兵刃相交,各赌平生本事,四条铁臂纵横捭阖,两条银枪神出鬼没,一个震碎泰山,一个劈开西湖,盘龙入海,铁索横江,直看得周围大小头目瞠目结舌,眼花缭乱。 到得五十来招上下,杨志卖个破绽,诱敌深入,然后一个回马枪,直接锁了对方的喉。众人静默半晌,这才爆发出如雷掌声:“果然是名门之后,杨家枪法,名不虚传!” 连方腊也微微颔首,评论道:“吕枢密,方才转身转得太急,下盘弗得稳住,以致被他带乱了节奏。侬个老毛病了,可要记着改。” 吕师囊并非教中绝时迟那时快,当当当几声巨响,两杆长矛互相逼仄,慢慢将林冲往圈外逼。 一炷香燃尽,小头目敲起锣来。众人看得明明白白。王寅身下一匹白马,马蹄钉在校场内侧,而林冲身下的黑马,不合已有一蹄踏出了圈外。 明教众人欢呼起来:“王尚书威武!” 潘小园立刻不服,才不管自己是外行,叫道:“那是我们林教头水土不服!这几天没馒头没面,他就没好好吃过饭!饿了好几顿了!你们主场作战,养精蓄锐的当然比不过!” 方腊懒得搭理她。吕师囊拈着长胡子笑道:“娘子这话阿有欠妥。难道等我伲两军打起来时,也要照顾着你们水土不服,性命相拼光景,只出七分力气?” 潘小园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林冲跳下马来,平和一笑:“是我技不如人,给大伙添麻烦了。” 王寅反倒过意不去。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方才那一场,他勉强赢得有多艰难。要是林冲这几天伙食跟得上,体能处在巅峰状态,胜负尤未可知。 朝林冲一拱手,擦擦汗,接过一碗水喝了,站回方腊身后。 双方一胜一负,接下来的武松和鲁智深必须连胜,才能保证己方的优势。虽说略有难度,这两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松更是和明教大多数人都交过手,熟悉对方的实力套路。 等校场打扫干净了,跨出一步,笑道:“方教主,上次没能和你讨教一番,甚是遗憾。” 周围小头目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出声。这是直接向方腊挑战了? 武松心思转得快。瞥了一眼方腊手中两枚滴溜溜稳转的鸽子蛋,知道他显然是明教这边最强的一位对手,又是出身绿林,灵活多变,善用计谋。对方若要保胜,方腊免不得亲自出手,若是对上憨直一根筋的鲁大师,怕和尚吃亏。 而自己上次来“出使”一趟,已经知己知彼,不如就此接战。 鲁智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嘟嘟囔囔抗议:“不就是练了个乾坤啥啥功,洒家还怕他!” 潘小园听得心潮澎湃,悄悄问:“”乾坤——什么功? “洒家哪里记得这些!” 方腊迅速掂量一刹那,国字脸上皱纹舒展,嘴角扬起笑,鸽子蛋转得不疾不徐。 “武二郎多虑了。我近来操心税务农桑多于练武,已很久不和人动手了。——有谁愿意上来跟武松对战?” “我来,我来!” 大叫出声的居然是包道乙。方才被扣在里面,跟自己人解释得口干舌燥,才让人相信自己并非受到梁山挟持,乃是自由回归;及至听说外面人在比武较量,十分关心,当即让人给他带出来了。 只见他已经换了新道袍道冠,宝剑也换了个光鲜的鞘,发髻竖得光溜,腰带也换了条新的。摇身一变,变回了明教十高手之一的“灵应天师”。 只不过脚上鞋子、身上中衣,仍然是梁山提供的旧物,衣角上隐约绣着“替天行道”几个小红字,有些碍眼。 “武乙郎,上次没得和侬打痛快,让侬逃了,我瞧瞧侬这几多辰光,阿有进步!” 武松笑道:“我也正想找回场子!” 上次在阳谷县外,黑漆漆山洞旁边对敌包道乙师徒,还是两年以前。当时武松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以致不得已派六娘去向孙二娘求救。但包道乙用辞狡猾,倒让人觉得武松是不敌他一个人了。又听说武松得到周老先生真传,近来武功大进,他见猎心喜,非要再试上一试不可。 “侬用刀伐?我还是使剑。” 宝剑出鞘,挽个剑花,仙风道骨地刷刷一挥,剑气切过身边一根发芽的柳枝,几片嫩叶缓缓飘入空中,引得一阵喝彩。 武松跟着赞了一句,答道:“不必了。我空手。”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完毕,来到校场中央。包道乙吹了吹自己宝剑,笑嘻嘻道:“介是刚刚磨过……” 话音未落,眼一花,只见面前一道灰影风驰电掣而来。包道乙连忙住口,本能一避,宝剑挥过,斩了个空,再扭身,突然觉得膝盖一痛,腿一软,手一松,剑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武松一拳击到包道乙胸膛,差着半寸距离,凝而不发。另一只手缴着那柄玄天混元剑,吊儿郎当的甩两下,替包道乙插回腰间的剑鞘里。 方才被包道乙削落的几片柳叶,在空中摇摇晃晃,这才一片一片轻柔触了地。 包道乙张着嘴还没合拢,似乎仍然不太相信。相比两年前,这人简直是脱胎换骨! 围观众人也全都呆若木鸡。方才两场,不管谁胜,总归是彩声如雷,声振屋瓦;而这一次,居然没人想起来叫喊,只有此起彼伏的丝丝抽气声。 这才发现,那几片柳叶旁边,正点点掉下几滴血。武松转头看向自己左肩。夺剑之时终于没能全身而退,衣衫破损,肌肤被划出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宝剑锋利,丝毫不疼。 按住伤口,摇头一笑:“学艺不精,道长见笑了。” 方腊也深为动容。他当初的眼光果然没错,早就有意将清河武松收入彀中,只不过手下人办事不利,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抑或是他死也不愿意吃素,干脆直接上梁山了事。 倘若明教得此良将,该有多好! 赶紧吩咐:“去给他备伤药来。” 鲁智深反倒不服,一边开心得呵呵大笑,一边说:“这种空手夺白刃的手段,战场上未必用得着。” 潘小园心头抹蜜,眉开眼笑,难得有勇气跟大和尚怼了一句:“这一招,师父你可不会吧?” 鲁智深往地下啐一口,“换了洒家,何须用剑,只要这样、那样,保准把他揍惨……你过来,洒家给你演!” 看了看她的身板儿,又改口,“回头你找个撮鸟来,洒家给你演!” 潘小园吐吐舌头,寻思着哪个“撮鸟”能如此听话,心甘情愿的被大和尚揍一顿,给她做演示教学。 见武松回来了,赶紧不理大和尚,笑眯眯迎上去,夸了两句二哥厉害,见他肩上伤口并无大碍,笑嘻嘻把座位让给他。 武松才不肯坐,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伤员。心里头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事放不下,找不到源头。 及至喝了两杯茶,才突然转过头,悄悄问她:“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园扑哧一笑,他这是多怕她走神啊。上次在断金亭里单挑王矮虎,也是快入闪电,就因着她跟孙二娘唠嗑,一个没瞧见,记恨到现在。 也悄悄回他:“看见啦,眼没眨一下儿。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你赢得太快了,回头慢慢儿的再给我演下,好不?” ` 随即才发现,那几百双眼睛本来都跟着武松,眼下却都在往自己身上瞧,连忙故作淡定地左右看看,问鲁智深: ` “师父,该你啦——这次他们让你战谁?” ` 鲁智深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场没打呢。再收拾一个南方佬,明教就得听梁山的了。 ———————————— 梁山行军日记#4 执笔:林冲 ` 老了…… 果真老了…… 果真是老了啊…… 想当年和智深师兄在菜园里的那一场酣斗,唉,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的我,那么好胜,力气没有他大,却还凭着技巧,硬扛了许久,落得个不分胜败。 要是能回到当年,我宁可让和尚几招打败 被他笑一句:什么鸟教头,不值一提! 然后我羞愧的翻墙而走, 然后 就能及时赶到东岳庙了。 ` ———————————— ` 方腊这边的人还是决定多花点笔墨,毕竟原著里是收割了梁山大批人头的存在。如果写得太弱了,或者太弱智了,总觉得整个故事就被拉低了_(:3ゝ∠)_ ` 说说原著里方腊小朝廷这些人的结局吧。 ` 方金芝:以前说过,柴进打入方腊内部,方腊十分欣赏,把金芝公主嫁给他了。后来方腊倒台,金芝公主自缢身死。 ` 吕师囊:守润州的,很早就□□掉了。 ` 王寅:这家伙很倒霉。本来武力是数一数二的,也拿了好几个梁山人头。最后被四个人围攻群殴,以一敌四,不见败绩。可惜后来出现了第五个人:林冲…… 所以王寅单挑林冲,胜负还真不好说。看在原著里他死的这么憋屈的份上,让他赢一次林冲吧。 ` 原文: 【却说王尚书正走之间,撞着李云,截住厮杀。王尚书便挺枪向前,李云却是步斗。那王尚书枪起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见冲翻了李云,便冲突向前,急来救时,王尚书把条枪神出鬼没,石勇如何抵当得住?王尚书战了数合,得便处把石勇一枪,结果了性命,当下身死。城里却早赶出孙立、黄信、邹渊、邹润四将,截住王尚书厮杀。那王寅奋勇力敌四将,并无惧怯。不想又撞出林冲赶到,这个又是个会厮杀的,那王寅便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众人齐上,乱戳杀王寅】 ` 包道乙:原著里用妖法断了武松左臂(不少分析认为,武松神人,常人伤不得,因此必须借助法术)。这个包道乙的魔法很厉害,差点还把宋江捉了。但最终还是败在了科技的手下:被梁山军一炮轰死了。 ` 郑彪:他师父包道乙在上面和宋军斗法,他在底下被坑死了。 ` 石宝:取了梁山最多人头。最后被宋军围攻,自刎而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2 比武 晋`江`文`学`城 -------------- 鲁智深大声嚷嚷:“洒家听说, 你们这儿有个什么宝光如来邓元觉,也是个秃厮,使禅杖,武功了得——把他叫来成不成?洒家跟他会会!” 周围人没听懂他那句“秃厮”, 十分友好地笑着解释:“邓国师眼下镇守杭州,又不是你们梁山那个戴宗,如何能立刻过来?” 杨志、林冲、武松先后露了本事, 明教诸豪杰也是江湖老油条了,就算再不待见梁山, 此时也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对梁山众人的态度也慢慢友好了起来。 更有人想:“若是这一战让那和尚赢了, 也未必不妥——真打起来, 梁山好汉若人人都是伊这等本事,阿拉如何能占得便宜?打仗还要消耗那老多钱粮, 何日才能再挣回来?” 方腊正待分派人选, 忽然外面有人报:“三大王到!” 方腊的弟弟方貌, 人称三大王,为人谨慎多疑,高大猛健, 武功超凡。本来镇守苏州;前几日听说梁山大军压阵, 怕润州有失, 因此将苏州防务安排好,快马加鞭的来帮忙镇场子了。 一进门,参见了教主, 便看到几个陌生北方汉子,眼见是梁山那些江湖败类无疑了。一个个生得倒是人模狗样,枉了这身虎虎生威的皮囊。 至于旁边那个娇滴滴小娘子,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上来朝他们一指:“教主,为啥还不将伊拉拿下?” 事情一言难尽。吕师囊连忙上前,简略解释道:“这几位梁山好汉,是来做朋友个……有点、有点说僵,眼下在五局三胜的比武,倘若伊拉胜了,我伲便买梁山的面子,弗要打仗哉……” 方貌冷笑一声。倒是便宜他们! “还剩几场?教主,让我来跟这和尚比划比划如何?” 方腊信得过自己这个兄弟。点头允了:“点到为止。” 鲁智深见方貌面色不善,还以为他是害怕,呵呵笑道:“别慌别慌,都说了嘛,点到为止。” 方貌脸更黑了。顺手抄过一柄宽背薄刃长刀,说道:“和尚请!” 鲁智深扮作轿夫混进城来,自然没带自己的六十二斤水磨禅杖。兵器架上选了根包铜铸铁棍,掂一掂,嫌轻,将就用。 “你年纪轻,,洒家让你三招。来吧!” 方貌大喝一声,钢刀直上直下的劈下去,打定主意给这没礼貌的秃驴一个教训。 三大王甫一出手,围观人群就纷纷惊呼:“点到为止!三大王,点到为止!” 鲁智深哪能怕他,呵呵大笑,一根铁棍让他舞得铁桶也似,钢刀一分也近不得他身。 转眼间已斗了三十余回合。方貌拿不下大和尚,渐渐气喘,寻思:“这人好厉害!不逊于宝光如来!”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招架,一面慢慢退却。围观众人犹如一堵厚墙,此时也跟着往后退散,生怕被溅上一点刀光剑影。 鲁智深大呼酣斗,正寻思怎么一棍将这人打趴下,又不要他命,忽然见方貌刀路一变,上身一个假动作,随即直取他下盘,角度十分刁钻。 “撮鸟!”终于骂一句,“算计洒家,你还嫩点!” 转身向后一跃,高大肥胖的身体,跃出一个漂亮流畅的弧线,手中铁棍完美地指向方貌的心口—— 然后哗啦啦啦啦,直接落进了旁边的池塘,一下子冷水没过胸口,大叫一声:“阿也!救命!” 鲁智深是关西大汉,从小到大只有洗澡的时候碰过水,水泊里坐船从来都是提心吊胆,现在可好,直接从头到脚浸了个冰凉! 脚底下泥泥泞泞,不住的往下沉,两腿之间似乎,似乎还有大鱼,钻来钻去! 大和尚一慌,铁棍脱手沉底,一个光头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方貌大笑一声,持刀跃入池塘。周围人齐声惊呼。 武松当即抄起把刀,就要去救。王寅吕师囊一齐拦住:“二打一,算你们输!三大王手下有分寸,勿会要鲁师父的命!” 只见水底下暗流汹涌,一串串气泡浮上来。不多时,方貌**地跳出池塘,手里揪着个半死不活鲁智深,正往外吐水呢。 出了水没浮力,便提不动大和尚身体。方貌将鲁智深拖上岸,趴在地上,按一按后背,呼噜噜按出几升池水。 接着朝方腊施一礼,得意非常:“教主,这下算我胜罢?” 旁边几百号人尚且瞠目结舌。地上鲁智深“哇”的一声,又喷出来一大口水。林冲赶紧过去给他拍后背,问:“师兄,没事吧?” 武松和杨志齐声叫道:“阴谋诡计算计人,这场不算!” 潘小园也气红了脸,跟着喊:“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我看你是打不过的!” 就连石宝等人也有些尴尬,赶紧招呼给鲁智深换衣裳。没有和尚的皂直裰,暂时披件素袍子,又没有合他身的,只好紧绷绷将就。 方貌若无其事地脱下外层湿衣,披上厚斗篷,挑衅地看了武松一眼,刻意咬着官话,笑道:“我如何便是使阴谋诡计了?陆上打是堂堂正正,水里打,就不是堂堂正正了?水战就不是战?倘若你们梁山弗会水战,为何不提前言明?话说回来,要是水战不算数,扬子江北那些挂着忠义旗的战船,难不成是凭空变出来的?” 先把人往水里扔,然后美其名曰“水战”!这等强盗逻辑,几位梁山上的真强盗面面相觑,竟然无法反驳。 比试之前,也没规定必须脚踏实地啊! 倘若梁山派来的代表里有三阮、张顺这种人,难道不会笑眯眯的接受方貌的邀战,衣裳一脱,直接水里见真章? 谁让鲁和尚是旱鸭子呢? 归根究底是自己疏忽了。此时鲁智深总算清醒过来,呼哧带喘骂骂咧咧好一阵,才说:“直娘贼!洒家这回认栽!那个什么三大王,回头洒家……洒家再来找你算账!你、你等着!洒家把你……把你……” 武松:“师兄……” 大和尚倒是光明磊落。这一下“认栽”,板上钉钉,梁山眼下两胜两负,前景显而易见。 潘小园突然感觉那几百道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小半是审视她的身板力量,另外一多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只有包道乙不遗余力地介绍她:“伊是陕西周老先生个关门女弟子!” 她就差捂脸往地底下钻了。道长饶了奴家可好? 不知所措看看武松。武松瞪了包道乙一眼,神色也有些踟蹰。 鲁智深意料之外的“认栽”,打乱了之前全部的计划。跟同伴们快速商议一下,立刻向方腊提议:“潘六娘今日身体不适,且是女子,可否……” 方貌却冷笑道:“怎的,阿拉明教里就没有女流了?女子便不是人?不敢打就认输!教主,伊是耍赖了,是赶是杀,侬说的算!” 石宝是早就跟武松“英雄惜英雄”的,此时跟方貌唱了句反调:“三大王,侬不……不不、不晓得事情来——龙去脉。伊拉梁、梁山是有诚意个,方才将圣女送、送、送还……” 方貌是方金芝的亲叔父。此时听说她平安归来,也颇为关心,收起冷笑,问道:“小囡哪去了?出来让我见见。” 方金芝为着阿爸不信任梁山的事,一直在后面赌气,一会儿摔个碗,一会儿踢个人。服侍她的使女小厮可遭罪了,提心吊胆看她脸色,生怕圣女一个不爽,自己前程就此断送。 此时听到叔父从苏州过来,她也有些想念,扭扭捏捏的出来了,见个礼。 圣女已经恢复了富贵打扮,一身月白色丝衣,发间饰着奢华低调的宝石,淡妆素裹,五六分的容貌,衬出十一二分的高贵气质来。 旁边立刻凑上来三四个人,把方才之事细细跟她解释一遍。 方貌见她全须全尾的,十分高兴,笑道:“那正好!——这里有个梁山的小娘子,和侬年纪差不多。侬去和她比划比划,勿要堕了阿拉明教的威风。” 方金芝睁大眼睛,和潘小园对望一眼。 “让我去和伊——比划?” 为啥不直接讲:让我去把伊揍一顿? 方腊也眯起眼睛,命令道:“点到为止,去吧。勿要伤人太甚。” 眼前情势,方腊也有自己的判断。不妨五局三胜先胜了梁山,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合作之事,可以稍后再谈——到那时,想必他们也没脸面提太多条件。 武松自然知道六娘有多少斤两。对面那姑娘身材比她还娇小,其实动一根手指头都能要她命。 上前一步,“方教主,这个再议,我们……” 方腊冷冷看他一眼:“怎的,梁山好汉要出尔反尔了?”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二哥,让我上吧。她她对面那位梁山小娘子同样美貌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萌感,但一看就是中气不足下盘不稳,神情怯生生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儿,气势上远远不如自家人。 潘小园站在场中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凑上前一步,低声跟方金芝商量:“能不能就做个样子……” 方金芝眯眼看她。过去一直受她恩惠,跟她客客气气的姐妹相称。今日终于回到主场,突然便有了些耀武扬威的冲动。 朝面前怂兮兮的小娘子送去一个微笑:“六娘,听说侬方才当着我阿爸的面大讲什么,明教钱粮不足,即将破产?” 潘小园一头冷汗,点点头,狡辩:“只是学术分析,绝非空口咒人。” 方金芝再笑:“过去和侬一直做朋友,也没讲究过什么礼节。侬晓不晓得,教中人众见了我,都是该如何行礼的?” 潘小园一个激灵,摇摇头。有眼不识泰山,现在行个大礼是不是晚了? “跟着你们梁山一路南下,饮食上一点没得照顾——”声音突然提高,一派苦大仇深,“侬阿晓得面饼、甜粽、咸豆花,有多难吃!” 潘小园快哭了:“是我疏忽。” 但心里也隐隐觉得,方金芝此时将自己一通数落,摆明了是给揍人找理由——那便是不太会下黑手的了? 方金芝回头一笑:“王伯伯,吕叔叔,我出来得晚,勿识得规矩——今日这次比武,是怎么个比法?” 王寅抢着告诉她:“教主发话,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只比真功夫,不算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之类的旁门左道。嗯……水战也可以。”这最后一句话是临时加上的。 吕师囊跟着赔笑,捧出一堆金银铜铁: 作者有话要说:“圣女,选个兵器伐?” ` 方金芝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 又转头看看方腊,对阿爸做出一个自信里带着些叛逆的笑。 ` 然后步履矫健地走到潘六娘面前,欣赏了一下她那可怜兮兮的苍白容颜,慢条斯理地宣布: ` “我要跟伊比算术。” ` —————————— ` 潘小园(摩拳擦掌):二营长,去把我的意大利……面拿来犒劳友军! ` ` ` —————— 甜咸之争什么的……宋代肯定和现在不一样,大家一笑就得 ` 以下是考据 继续介绍方腊阵营 ` 邓元觉:国师,绰号宝光如来,曾和鲁智深对打禅杖不分胜负,后来武松来夹攻助阵,才跑掉。最后是被花荣冷箭暗算掉的。 原文:【鲁智深见了道:“原来南军也有这秃厮出来!洒家教那厮吃俺一百禅杖。”也不打话,轮起禅杖便奔将来。宝光国师也使禅杖来迎。两个一齐都使禅杖相并。…… 且说城下宋军中,行者武松见鲁智深战宝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鳖躁,便舞起双戒刀,飞出阵来,直取宝光。宝光见他两个并一个,拖了禅杖,望城里便走。武松奋勇直赶杀去。忽地城门里突出一员猛将,乃是方天定手下贝应夔,便挺枪跃马,接住武松厮杀。两个正在吊桥上撞着。被武松闪个过,撇了手中戒刀,抢住他枪杆,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拖下马来。嗝察一刀,把贝应夔剁下头来。鲁智深随后接应了回来。方天定急叫拽起吊桥,收兵入城。】 ~ 特意保留了一段武松斩贝应夔,敲黑板,请熟读并背诵全文。重点:1,人闪奔马(速度),2.撇刀(判断力),3.拽人割头(力量)。综合起来两个字:开挂。 ` 方貌:也是被武松干掉的。 原文:【且说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南门,不想正撞见黑旋风李逵这一伙,杀得铁甲军东西乱窜,四散奔走。小巷里又撞出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打将来。方貌抵当不住,独自跃马再回府来。乌鹊桥下转出武松,赶上一刀,掠断了马脚,方貌倒攧将下来,被武松再复一刀砍了】 ` 敲黑板,请熟读并背诵全文。重点:方貌骑马逃脱了李逵和鲁智深,被武松徒步赶上(人追马,速度),一刀砍马脚(力量敏捷。砍不好就像刘唐似的被撂倒了),秒杀。综合起来三个字:非人哉。 ` 水浒设定骑兵克步兵。武松好像是唯一例外。 ———————— 可惜跟方腊不打了哈,二哥的精彩表演留在平行世界里吧 .晋江官方新出的防盗黑科技,如果小天使们的订阅率低于30%,最新章节会显示防盗章,等几个小时再来试试就行了~(我设的30%是可选的最低限)。一直追文的小伙伴不会受影响。如果订阅率够了却依然看不到新章(小概率事件),可以试着清缓存、刷新、找晋江客服。谢谢大家支持(づ ̄ 3 ̄)づ 晋`江`文`学`城 -------------- 鲁智深大声嚷嚷:“洒家听说, 你们这儿有个什么宝光如来邓元觉,也是个秃厮,使禅杖,武功了得——把他叫来成不成?洒家跟他会会!” 周围人没听懂他那句“秃厮”, 十分友好地笑着解释:“邓国师眼下镇守杭州,又不是你们梁山那个戴宗,如何能立刻过来?” 杨志、林冲、武松先后露了本事, 明教诸豪杰也是江湖老油条了,就算再不待见梁山, 此时也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对梁山众人的态度也慢慢友好了起来。 更有人想:“若是这一战让那和尚赢了, 也未必不妥——真打起来, 梁山好汉若人人都是伊这等本事,阿拉如何能占得便宜?打仗还要消耗那老多钱粮, 何日才能再挣回来?” 方腊正待分派人选, 忽然外面有人报:“三大王到!” 方腊的弟弟方貌, 人称三大王,为人谨慎多疑,高大猛健, 武功超凡。本来镇守苏州;前几日听说梁山大军压阵, 怕润州有失, 因此将苏州防务安排好,快马加鞭的来帮忙镇场子了。 一进门,参见了教主, 便看到几个陌生北方汉子,眼见是梁山那些江湖败类无疑了。一个个生得倒是人模狗样,枉了这身虎虎生威的皮囊。 至于旁边那个娇滴滴小娘子,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上来朝他们一指:“教主,为啥还不将伊拉拿下?” 事情一言难尽。吕师囊连忙上前,简略解释道:“这几位梁山好汉,是来做朋友个……有点、有点说僵,眼下在五局三胜的比武,倘若伊拉胜了,我伲便买梁山的面子,弗要打仗哉……” 方貌冷笑一声。倒是便宜他们! “还剩几场?教主,让我来跟这和尚比划比划如何?” 方腊信得过自己这个兄弟。点头允了:“点到为止。” 鲁智深见方貌面色不善,还以为他是害怕,呵呵笑道:“别慌别慌,都说了嘛,点到为止。” 方貌脸更黑了。顺手抄过一柄宽背薄刃长刀,说道:“和尚请!” 鲁智深扮作轿夫混进城来,自然没带自己的六十二斤水磨禅杖。兵器架上选了根包铜铸铁棍,掂一掂,嫌轻,将就用。 “你年纪轻,,洒家让你三招。来吧!” 方貌大喝一声,钢刀直上直下的劈下去,打定主意给这没礼貌的秃驴一个教训。 三大王甫一出手,围观人群就纷纷惊呼:“点到为止!三大王,点到为止!” 鲁智深哪能怕他,呵呵大笑,一根铁棍让他舞得铁桶也似,钢刀一分也近不得他身。 转眼间已斗了三十余回合。方貌拿不下大和尚,渐渐气喘,寻思:“这人好厉害!不逊于宝光如来!”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招架,一面慢慢退却。围观众人犹如一堵厚墙,此时也跟着往后退散,生怕被溅上一点刀光剑影。 鲁智深大呼酣斗,正寻思怎么一棍将这人打趴下,又不要他命,忽然见方貌刀路一变,上身一个假动作,随即直取他下盘,角度十分刁钻。 “撮鸟!”终于骂一句,“算计洒家,你还嫩点!” 转身向后一跃,高大肥胖的身体,跃出一个漂亮流畅的弧线,手中铁棍完美地指向方貌的心口—— 然后哗啦啦啦啦,直接落进了旁边的池塘,一下子冷水没过胸口,大叫一声:“阿也!救命!” 鲁智深是关西大汉,从小到大只有洗澡的时候碰过水,水泊里坐船从来都是提心吊胆,现在可好,直接从头到脚浸了个冰凉! 脚底下泥泥泞泞,不住的往下沉,两腿之间似乎,似乎还有大鱼,钻来钻去! 大和尚一慌,铁棍脱手沉底,一个光头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方貌大笑一声,持刀跃入池塘。周围人齐声惊呼。 武松当即抄起把刀,就要去救。王寅吕师囊一齐拦住:“二打一,算你们输!三大王手下有分寸,勿会要鲁师父的命!” 只见水底下暗流汹涌,一串串气泡浮上来。不多时,方貌**地跳出池塘,手里揪着个半死不活鲁智深,正往外吐水呢。 出了水没浮力,便提不动大和尚身体。方貌将鲁智深拖上岸,趴在地上,按一按后背,呼噜噜按出几升池水。 接着朝方腊施一礼,得意非常:“教主,这下算我胜罢?” 旁边几百号人尚且瞠目结舌。地上鲁智深“哇”的一声,又喷出来一大口水。林冲赶紧过去给他拍后背,问:“师兄,没事吧?” 武松和杨志齐声叫道:“阴谋诡计算计人,这场不算!” 潘小园也气红了脸,跟着喊:“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我看你是打不过的!” 就连石宝等人也有些尴尬,赶紧招呼给鲁智深换衣裳。没有和尚的皂直裰,暂时披件素袍子,又没有合他身的,只好紧绷绷将就。 方貌若无其事地脱下外层湿衣,披上厚斗篷,挑衅地看了武松一眼,刻意咬着官话,笑道:“我如何便是使阴谋诡计了?陆上打是堂堂正正,水里打,就不是堂堂正正了?水战就不是战?倘若你们梁山弗会水战,为何不提前言明?话说回来,要是水战不算数,扬子江北那些挂着忠义旗的战船,难不成是凭空变出来的?” 先把人往水里扔,然后美其名曰“水战”!这等强盗逻辑,几位梁山上的真强盗面面相觑,竟然无法反驳。 比试之前,也没规定必须脚踏实地啊! 倘若梁山派来的代表里有三阮、张顺这种人,难道不会笑眯眯的接受方貌的邀战,衣裳一脱,直接水里见真章? 谁让鲁和尚是旱鸭子呢? 归根究底是自己疏忽了。此时鲁智深总算清醒过来,呼哧带喘骂骂咧咧好一阵,才说:“直娘贼!洒家这回认栽!那个什么三大王,回头洒家……洒家再来找你算账!你、你等着!洒家把你……把你……” 武松:“师兄……” 大和尚倒是光明磊落。这一下“认栽”,板上钉钉,梁山眼下两胜两负,前景显而易见。 潘小园突然感觉那几百道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小半是审视她的身板力量,另外一多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只有包道乙不遗余力地介绍她:“伊是陕西周老先生个关门女弟子!” 她就差捂脸往地底下钻了。道长饶了奴家可好? 不知所措看看武松。武松瞪了包道乙一眼,神色也有些踟蹰。 鲁智深意料之外的“认栽”,打乱了之前全部的计划。跟同伴们快速商议一下,立刻向方腊提议:“潘六娘今日身体不适,且是女子,可否……” 方貌却冷笑道:“怎的,阿拉明教里就没有女流了?女子便不是人?不敢打就认输!教主,伊是耍赖了,是赶是杀,侬说的算!” 石宝是早就跟武松“英雄惜英雄”的,此时跟方貌唱了句反调:“三大王,侬不……不不、不晓得事情来——龙去脉。伊拉梁、梁山是有诚意个,方才将圣女送、送、送还……” 方貌是方金芝的亲叔父。此时听说她平安归来,也颇为关心,收起冷笑,问道:“小囡哪去了?出来让我见见。” 方金芝为着阿爸不信任梁山的事,一直在后面赌气,一会儿摔个碗,一会儿踢个人。服侍她的使女小厮可遭罪了,提心吊胆看她脸色,生怕圣女一个不爽,自己前程就此断送。 此时听到叔父从苏州过来,她也有些想念,扭扭捏捏的出来了,见个礼。 圣女已经恢复了富贵打扮,一身月白色丝衣,发间饰着奢华低调的宝石,淡妆素裹,五六分的容貌,衬出十一二分的高贵气质来。 旁边立刻凑上来三四个人,把方才之事细细跟她解释一遍。 方貌见她全须全尾的,十分高兴,笑道:“那正好!——这里有个梁山的小娘子,和侬年纪差不多。侬去和她比划比划,勿要堕了阿拉明教的威风。” 方金芝睁大眼睛,和潘小园对望一眼。 “让我去和伊——比划?” 为啥不直接讲:让我去把伊揍一顿? 方腊也眯起眼睛,命令道:“点到为止,去吧。勿要伤人太甚。” 眼前情势,方腊也有自己的判断。不妨五局三胜先胜了梁山,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合作之事,可以稍后再谈——到那时,想必他们也没脸面提太多条件。 武松自然知道六娘有多少斤两。对面那姑娘身材比她还娇小,其实动一根手指头都能要她命。 上前一步,“方教主,这个再议,我们……” 方腊冷冷看他一眼:“怎的,梁山好汉要出尔反尔了?”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二哥,让我上吧。她她对面那位梁山小娘子同样美貌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萌感,但一看就是中气不足下盘不稳,神情怯生生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儿,气势上远远不如自家人。 潘小园站在场中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凑上前一步,低声跟方金芝商量:“能不能就做个样子……” 方金芝眯眼看她。过去一直受她恩惠,跟她客客气气的姐妹相称。今日终于回到主场,突然便有了些耀武扬威的冲动。 朝面前怂兮兮的小娘子送去一个微笑:“六娘,听说侬方才当着我阿爸的面大讲什么,明教钱粮不足,即将破产?” 潘小园一头冷汗,点点头,狡辩:“只是学术分析,绝非空口咒人。” 方金芝再笑:“过去和侬一直做朋友,也没讲究过什么礼节。侬晓不晓得,教中人众见了我,都是该如何行礼的?” 潘小园一个激灵,摇摇头。有眼不识泰山,现在行个大礼是不是晚了? “跟着你们梁山一路南下,饮食上一点没得照顾——”声音突然提高,一派苦大仇深,“侬阿晓得面饼、甜粽、咸豆花,有多难吃!” 潘小园快哭了:“是我疏忽。” 但心里也隐隐觉得,方金芝此时将自己一通数落,摆明了是给揍人找理由——那便是不太会下黑手的了? 方金芝回头一笑:“王伯伯,吕叔叔,我出来得晚,勿识得规矩——今日这次比武,是怎么个比法?” 王寅抢着告诉她:“教主发话,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只比真功夫,不算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之类的旁门左道。嗯……水战也可以。”这最后一句话是临时加上的。 吕师囊跟着赔笑,捧出一堆金银铜铁: 作者有话要说:“圣女,选个兵器伐?” ` 方金芝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 又转头看看方腊,对阿爸做出一个自信里带着些叛逆的笑。 ` 然后步履矫健地走到潘六娘面前,欣赏了一下她那可怜兮兮的苍白容颜,慢条斯理地宣布: ` “我要跟伊比算术。” ` —————————— ` 潘小园(摩拳擦掌):二营长,去把我的意大利……面拿来犒劳友军! ` ` ` —————— 甜咸之争什么的……宋代肯定和现在不一样,大家一笑就得 ` 以下是考据 继续介绍方腊阵营 ` 邓元觉:国师,绰号宝光如来,曾和鲁智深对打禅杖不分胜负,后来武松来夹攻助阵,才跑掉。最后是被花荣冷箭暗算掉的。 原文:【鲁智深见了道:“原来南军也有这秃厮出来!洒家教那厮吃俺一百禅杖。”也不打话,轮起禅杖便奔将来。宝光国师也使禅杖来迎。两个一齐都使禅杖相并。…… 且说城下宋军中,行者武松见鲁智深战宝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鳖躁,便舞起双戒刀,飞出阵来,直取宝光。宝光见他两个并一个,拖了禅杖,望城里便走。武松奋勇直赶杀去。忽地城门里突出一员猛将,乃是方天定手下贝应夔,便挺枪跃马,接住武松厮杀。两个正在吊桥上撞着。被武松闪个过,撇了手中戒刀,抢住他枪杆,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拖下马来。嗝察一刀,把贝应夔剁下头来。鲁智深随后接应了回来。方天定急叫拽起吊桥,收兵入城。】 ~ 特意保留了一段武松斩贝应夔,敲黑板,请熟读并背诵全文。重点:1,人闪奔马(速度),2.撇刀(判断力),3.拽人割头(力量)。综合起来两个字:开挂。 ` 方貌:也是被武松干掉的。 原文:【且说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南门,不想正撞见黑旋风李逵这一伙,杀得铁甲军东西乱窜,四散奔走。小巷里又撞出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打将来。方貌抵当不住,独自跃马再回府来。乌鹊桥下转出武松,赶上一刀,掠断了马脚,方貌倒攧将下来,被武松再复一刀砍了】 ` 敲黑板,请熟读并背诵全文。重点:方貌骑马逃脱了李逵和鲁智深,被武松徒步赶上(人追马,速度),一刀砍马脚(力量敏捷。砍不好就像刘唐似的被撂倒了),秒杀。综合起来三个字:非人哉。 ` 水浒设定骑兵克步兵。武松好像是唯一例外。 ———————— 可惜跟方腊不打了哈,二哥的精彩表演留在平行世界里吧 .晋江官方新出的防盗黑科技,如果小天使们的订阅率低于30%,最新章节会显示防盗章,等几个小时再来试试就行了~(我设的30%是可选的最低限)。一直追文的小伙伴不会受影响。如果订阅率够了却依然看不到新章(小概率事件),可以试着清缓存、刷新、找晋江客服。谢谢大家支持(づ ̄ 3 ̄)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3 世忠 晋`江`文`学`城 -------------- 啪的一声轻响。方腊手心里那两枚盘了许久的鸽子蛋突然迸裂碎开, 一手的黏黏腻腻。 方腊脸色发黑。小囡这是翅膀硬了,敢跟他对着干了! 当然也怪他没从小督促她的文化课。女孩子家,认几百个字不就够了,还学什么写诗、作文、算数? 一炷香燃不到十分之一, 方金芝就大大方方认输,跟武松秒杀包道乙那场所用的时间不相上下。 两位小娘子目光对上,都是狡黠一笑。一个带着得意, 一个带着感激。 鲁智深乐得合不拢嘴:“喂,你们输了!诶诶, 不许为难那小姑娘啊,洒家这弟妹是天生的账房先生, 比不过她, 实属寻常!不能怪你们圣女!” …… 圣女任性放飞,梁山“五局三胜”。除了方腊方貌, 底下人谁都不敢有怨言。 按照约定, 明教该与梁山既往不咎, 冰释前嫌。张罗着将这几位梁山好汉好好招待,住进了府衙。 当然有言在先。双方不过是“盟友”关系,梁山军不尊方腊为首, 也不食菜事魔, 肉照常吃, 酒照常喝,见教主的时候披件白衣裳,招待明教使者的时候准备几样素菜, 是妥协的极限。 一夜密谋。第二天清晨,北固山下,金山寺边,几艘小船悄没声出发,驶回扬子江北岸。 灯红酒绿扬州城内,刘都督刘光世听到消息,乐得合不拢嘴。 “什么?润州城拿下了?” 只见来报信的梁山小军曹,叫什么董蜈蚣的,诚恳一点头,“仰仗俺们军师妙计,里应外合,先擒贼将,后降贼兵,兵不血刃,取了润州。” 刘光世赶紧叫人拿来自己的兵刃披甲,问:“可擒得匪首?” 润州城有行宫,驻防着“枢密”吕师囊和所谓的“江南十二神”,传闻方腊似乎也在城内视察。这要是一锅端了,该是何等大功! 董蜈蚣禀报:“有伏诛的,有擒获的,俺们卢先锋、吴军师请都督前去检阅审查。” 刘光世倒也利落,迅速摊派,带五千精锐部队前去接收战果,再点三万兵马,随后驻扎城防。 虽然心中并非百分之百的满意。高太尉他们的秘密指令,让梁山和方腊军鹬蚌相争,死得越多越好。眼下梁山军似乎智商挺高,来了个“兵不血刃”,效率倒是高了,元气一分未伤。 刘光世寻思着,下次进军之前,派双面线人去向方腊那边透点情报,莫要让梁山军一帆风顺。 带了几个可靠的心腹、五千精兵,从瓜州渡口乘船渡江,大摇大摆来到润州府衙。一路果然满城遍插大宋旗,过往军士都是大宋官兵装束,找不出一个白衣明教徒,别提多扬眉吐气。 衙门口,几个梁山首脑点头哈腰:“里面死尸太多,没得惊扰大人。请大人先去偏院稍候。” 刘光世没多想,吩咐自己裨将:“军队先留在外面营地,我进去验收案卷仓库!” 那虎头虎脑的裨将倒是多了句嘴,一口黄土味儿陕北方言:“都督,你老人家就……就带这点儿人进去?” “怕他作甚!梁山敢慢待我?官帽不想要了?” 趾高气扬跨门进去。前脚刚一落地,只听后面大门一关,金光闪耀,刀枪并举,一群虎狼大汉凶猛围过来。 “举起手!” “缴械不杀!” 刘光世当场冷汗直流,第一反应,被暗算了!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武将,身上也有些本事,立刻拔出腰刀,喝道:“无耻匪徒,出尔反尔,其心可诛!给我冲——冲出去!” 可惜随行的心腹自知寡不敌众,早就抱头蹲下,一个个乖乖的被缴了械。刘光世勉强抵挡了几招,几把钢刀横在颈边,也只好抖抖索索的投降,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是……” 武松收了刀,朝他一拱手,笑道:“对不住了。还请大人下道令,将你手下的大小军官,一齐召过江来。” * 潘小园藏在府衙后身,跟方金芝一人一盏茶,门缝里往外瞧,没错过一点动静。 俩人悄悄商量:“外面那五千官兵是归侬梁山收拾。我随侬去看看,勿要出乱子。” 从后门溜进小巷子。润州城内小路弯弯绕,沿路又碰见几个梁山熟人:周通、李忠、史进、张青、孙二娘,都是提前来城里交接的。都叫上。这就来到北固山下的军营边。 明教军民都藏在后方,以便让真官军相信润州已破的假象。此时刘光世带来的五千精锐宋军,远远看到数倍的于己方、穿大宋官兵服饰的梁山军接近,本来毫无戒心,一转眼,已被团团围住,几千杆长`枪精光锃亮,指向当中。 吴用正在朝里面喊话。 “列位的长官刘都督已经拱手投降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饶你们不死!各位兄弟也都本是黔首平民,家有老母娇妻稚儿,何必在这异乡枉送性命?不如迷途知返,快快投降是也!小生我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晏子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得不说,吴用的攻心之术已近炉火纯青。方腊在江南拥兵自立,三分靠计谋,七分靠传教,明教中还真没有吴用这种纯智囊。于是在劝降凡夫俗子的宋兵之时,还非得梁山吴学究出马不可。 宋兵本来就并非什么精锐,一想到“老母娇妻稚儿”,再看看旁边包围的虎狼之军,人人面露为难之色,有些人当即就把刀扔地下了。 领头的那个虎头虎脑年轻裨将倒是个硬气的,紧握钢刀,冲着吴用破口大骂:“子曰子曰,曰你娘个锤子!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坏水水,今日骗谁来!你们匪徒人多,额们大宋官军也不是怂蛋!今日投降反贼,纵然苟且偷生,来日有何面目去见父母祖宗!兄弟们,今日中计不要紧,咱们在北岸还有十万人马,不怕他们不来救!” 一番气势磅礴的演说,宋军的士气又回复了三分。不少人握紧武器,朝江北投去希望的眼神。 吴用冷笑:“这位兄弟倒像是条好汉。只可惜对面那十万人马,像你这样有胆有识之人,只怕是寥寥无几。等刘都督的劝降书送过江去,你猜猜还能留下几个?就算有人过江来救,难道不是只落得给你们收尸?孔子曰……” 宋兵自然知道自己人有几斤几两能耐。吴用这么一说,又有人开始不坚定,互相看看,愁眉苦脸。 突然宋军中有人扔下刀,举手过道:“韩将军也许误会了,我们梁山……不是来江南造反的。” 孰料韩世忠根本不正眼看她:“你是什么人!找个男人来跟我说话!” 潘小园不计较他态度,平心静气:“是陕西大侠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够资格跟韩将军说话吧?” 韩世忠这才将她打量一番。周老先生之名响遍中原,看周围人的神色,她也不像撒谎。 哼一声:“说。” 花荣做个手势,让弓箭手暂时放了弓。方金芝也无二话。刚刚被梁山“五局三胜”,自然要买他们的面子。况且在明教地盘上,决一死战也并非她的首选。六娘若是能“说降”宋兵,自是最好。 一圈梁山好汉,外加一个明教圣女护在身边,潘小园觉得十分安全,笑道:“韩将军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奴家身后这些梁山兄弟,可是尊方氏为王、入了明教的?” 后面一干人,吴用、周通、孙二娘等等,一个个昂首摇头,表明自己不向方腊下跪。 韩世忠不解,直爽问出来:“那你们算是哪门子叛军!” 笑了,“我们一路上的表现韩将军也看到了,一不扰民,二不杀官,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那现在又是咋回事咧!受了招安,不听号令,还说不是叛!” “不错。我梁山的兄弟们,都是不愿意给朝廷卖身的。我们梁山军里也不乏江南出身的兄弟,眼下朝廷命我们千里迢迢的来老乡打老乡,却是何苦?你身后的这些兵马,多数是出自陕西吧?这位史进史大郎是华州府人士,却也和你算是半个老乡。韩将军倒是说说,是让大伙罔顾乡情、一片混战,留下死尸遍地的好呢,还是大伙握手言和、各自安居乐业的好呢?” 韩世忠气极反笑:“呸!我跟你们握锤子的手,言锤子的和!叛军反贼,花言巧语……” “韩将军又不讲理了。我们一不扰民,二不杀官,三不尊方氏为王,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韩世忠:“……” 干瞪眼。他排兵布阵倒是有一套,但禁不住大字不识,率直粗卤,说不过这个狡猾的婆娘。 “反正……反正……” “韩将军不妨管我们叫……嗯,南北联军。我们这些江湖散人,一个个目标不尽相同。有的想杀贪官,有的想揍污吏,有的想抵御外敌、保境安民,但唯一达成一致的是,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朝廷平白当炮灰使。” “炮灰”这个词新鲜,但韩世忠也不是没用过火炮,立刻便理解了,冷笑一声。 “说得好听。你们不好好的在江湖上混饭吃,目无法纪、集结军队、打造军器,便是反叛!便都该杀!” “倘若朝廷政治清明,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内忧外患,我们这些军队大哥们巴不得立马回家种地去!” “这些话你们留着骗老娘去!当饿瓜皮!” 潘小园无计可施。老韩简直是油盐不进,认准了叛军反贼都是骨子里坏,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按照吴用的意思,这人已经身陷重围,杀了完事,正好杀一儆百,震慑其余不肯投降的官军。 可她左思右想,终究是不愿意造这个孽。 正踟蹰,听得远处一阵急匆匆脚步声。潘小园抬眼一望,喜道:“武二哥!” 武松解决了刘光世,本以为收拾这五千军马也是易如反掌,赶过来一看,还在对峙,不解地皱皱眉。 吴用笑眯眯迎上来,若无其事地甩锅:“是潘娘子不愿杀人。” 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潘小园朝他垂眼一笑。 “这个领头的军官很有江湖好汉的气概。” 只一句话,不用多说。梁山逻辑,只要是真好汉,不管阵营立场如何,一定是结交优先于杀掉。武松方才也在旁边听了几句韩世忠的对答。相信她的眼光。 心里头暗笑一声。她倒入戏。 但匆匆来此,还不是为着韩世忠的军队。拉着她袖子,将她轻轻拉出人群。被她笑嘻嘻的,袖子里顺手拂了一指头,大庭广众之下悄悄揩个油。 武松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忍了,好在她没再造次,乖乖跟着他走出几步。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低声说:“这里有封急信。” ` 她随口问:“信?谁给我们送的信?” ` “岳飞。” ` —————————————— ` 陕北口音现已加入豪华午餐系列~韩世忠说话大家脑补《武林外传》里的佟掌柜就成了2333 老韩表示自己没文化,平生最讨厌读书人。 韩世忠(1089年-1151年),字良臣,延安(今陕西省绥德县),南宋名将,与岳飞、张俊、刘光世合称“中兴四将”。 ` 朝廷为了平定内乱,确实下了血本。本来童贯是北伐方面的元帅,方腊起义之后,改任童贯为江、浙、淮南宣抚使,立即率准备平燕之兵前去征讨方腊。韩世忠就是此时参加过征方腊的,此时是个小裨将(正史上据说就就是他把方腊逮住的)。 ` 对了吴玠此时也在征讨方腊军中。等于刘光世、韩世忠、吴玠,这些后来的抗金将领都在征方腊。但为了行文简练,这里就不多说他了。 ` 小八卦:宋时高层权贵蓄妾成风,刘光世、韩世忠这些人都妻妾成群(什么,你说梁红玉?n分之一,众多妾侍中一个比较出彩的而已,韩世忠原配去世后扶正)。吴玠更是非常风流纵欲。只有岳飞从不蓄姬妾。后来吴玠巴结岳飞,以己度人,给岳飞送了个带嫁妆的清白身家大美人(花了两千贯,创了南宋一代人口买卖最高价格纪录)。然而岳飞只是隔着屏风跟她说了两句话,碰也没碰就把人送回去了。(飞事亲至孝,家无姬侍。吴玠素服飞,愿与交欢,饰名姝遗之。飞曰:“主上宵旰,宁大将安东时耶!”却不受。玠大叹服。) ` 说到岳飞……明天大家就能见到啦o(*≧▽≦)ツ 晋`江`文`学`城 -------------- 啪的一声轻响。方腊手心里那两枚盘了许久的鸽子蛋突然迸裂碎开, 一手的黏黏腻腻。 方腊脸色发黑。小囡这是翅膀硬了,敢跟他对着干了! 当然也怪他没从小督促她的文化课。女孩子家,认几百个字不就够了,还学什么写诗、作文、算数? 一炷香燃不到十分之一, 方金芝就大大方方认输,跟武松秒杀包道乙那场所用的时间不相上下。 两位小娘子目光对上,都是狡黠一笑。一个带着得意, 一个带着感激。 鲁智深乐得合不拢嘴:“喂,你们输了!诶诶, 不许为难那小姑娘啊,洒家这弟妹是天生的账房先生, 比不过她, 实属寻常!不能怪你们圣女!” …… 圣女任性放飞,梁山“五局三胜”。除了方腊方貌, 底下人谁都不敢有怨言。 按照约定, 明教该与梁山既往不咎, 冰释前嫌。张罗着将这几位梁山好汉好好招待,住进了府衙。 当然有言在先。双方不过是“盟友”关系,梁山军不尊方腊为首, 也不食菜事魔, 肉照常吃, 酒照常喝,见教主的时候披件白衣裳,招待明教使者的时候准备几样素菜, 是妥协的极限。 一夜密谋。第二天清晨,北固山下,金山寺边,几艘小船悄没声出发,驶回扬子江北岸。 灯红酒绿扬州城内,刘都督刘光世听到消息,乐得合不拢嘴。 “什么?润州城拿下了?” 只见来报信的梁山小军曹,叫什么董蜈蚣的,诚恳一点头,“仰仗俺们军师妙计,里应外合,先擒贼将,后降贼兵,兵不血刃,取了润州。” 刘光世赶紧叫人拿来自己的兵刃披甲,问:“可擒得匪首?” 润州城有行宫,驻防着“枢密”吕师囊和所谓的“江南十二神”,传闻方腊似乎也在城内视察。这要是一锅端了,该是何等大功! 董蜈蚣禀报:“有伏诛的,有擒获的,俺们卢先锋、吴军师请都督前去检阅审查。” 刘光世倒也利落,迅速摊派,带五千精锐部队前去接收战果,再点三万兵马,随后驻扎城防。 虽然心中并非百分之百的满意。高太尉他们的秘密指令,让梁山和方腊军鹬蚌相争,死得越多越好。眼下梁山军似乎智商挺高,来了个“兵不血刃”,效率倒是高了,元气一分未伤。 刘光世寻思着,下次进军之前,派双面线人去向方腊那边透点情报,莫要让梁山军一帆风顺。 带了几个可靠的心腹、五千精兵,从瓜州渡口乘船渡江,大摇大摆来到润州府衙。一路果然满城遍插大宋旗,过往军士都是大宋官兵装束,找不出一个白衣明教徒,别提多扬眉吐气。 衙门口,几个梁山首脑点头哈腰:“里面死尸太多,没得惊扰大人。请大人先去偏院稍候。” 刘光世没多想,吩咐自己裨将:“军队先留在外面营地,我进去验收案卷仓库!” 那虎头虎脑的裨将倒是多了句嘴,一口黄土味儿陕北方言:“都督,你老人家就……就带这点儿人进去?” “怕他作甚!梁山敢慢待我?官帽不想要了?” 趾高气扬跨门进去。前脚刚一落地,只听后面大门一关,金光闪耀,刀枪并举,一群虎狼大汉凶猛围过来。 “举起手!” “缴械不杀!” 刘光世当场冷汗直流,第一反应,被暗算了!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武将,身上也有些本事,立刻拔出腰刀,喝道:“无耻匪徒,出尔反尔,其心可诛!给我冲——冲出去!” 可惜随行的心腹自知寡不敌众,早就抱头蹲下,一个个乖乖的被缴了械。刘光世勉强抵挡了几招,几把钢刀横在颈边,也只好抖抖索索的投降,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是……” 武松收了刀,朝他一拱手,笑道:“对不住了。还请大人下道令,将你手下的大小军官,一齐召过江来。” * 潘小园藏在府衙后身,跟方金芝一人一盏茶,门缝里往外瞧,没错过一点动静。 俩人悄悄商量:“外面那五千官兵是归侬梁山收拾。我随侬去看看,勿要出乱子。” 从后门溜进小巷子。润州城内小路弯弯绕,沿路又碰见几个梁山熟人:周通、李忠、史进、张青、孙二娘,都是提前来城里交接的。都叫上。这就来到北固山下的军营边。 明教军民都藏在后方,以便让真官军相信润州已破的假象。此时刘光世带来的五千精锐宋军,远远看到数倍的于己方、穿大宋官兵服饰的梁山军接近,本来毫无戒心,一转眼,已被团团围住,几千杆长`枪精光锃亮,指向当中。 吴用正在朝里面喊话。 “列位的长官刘都督已经拱手投降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饶你们不死!各位兄弟也都本是黔首平民,家有老母娇妻稚儿,何必在这异乡枉送性命?不如迷途知返,快快投降是也!小生我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晏子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得不说,吴用的攻心之术已近炉火纯青。方腊在江南拥兵自立,三分靠计谋,七分靠传教,明教中还真没有吴用这种纯智囊。于是在劝降凡夫俗子的宋兵之时,还非得梁山吴学究出马不可。 宋兵本来就并非什么精锐,一想到“老母娇妻稚儿”,再看看旁边包围的虎狼之军,人人面露为难之色,有些人当即就把刀扔地下了。 领头的那个虎头虎脑年轻裨将倒是个硬气的,紧握钢刀,冲着吴用破口大骂:“子曰子曰,曰你娘个锤子!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坏水水,今日骗谁来!你们匪徒人多,额们大宋官军也不是怂蛋!今日投降反贼,纵然苟且偷生,来日有何面目去见父母祖宗!兄弟们,今日中计不要紧,咱们在北岸还有十万人马,不怕他们不来救!” 一番气势磅礴的演说,宋军的士气又回复了三分。不少人握紧武器,朝江北投去希望的眼神。 吴用冷笑:“这位兄弟倒像是条好汉。只可惜对面那十万人马,像你这样有胆有识之人,只怕是寥寥无几。等刘都督的劝降书送过江去,你猜猜还能留下几个?就算有人过江来救,难道不是只落得给你们收尸?孔子曰……” 宋兵自然知道自己人有几斤几两能耐。吴用这么一说,又有人开始不坚定,互相看看,愁眉苦脸。 突然宋军中有人扔下刀,举手过道:“韩将军也许误会了,我们梁山……不是来江南造反的。” 孰料韩世忠根本不正眼看她:“你是什么人!找个男人来跟我说话!” 潘小园不计较他态度,平心静气:“是陕西大侠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够资格跟韩将军说话吧?” 韩世忠这才将她打量一番。周老先生之名响遍中原,看周围人的神色,她也不像撒谎。 哼一声:“说。” 花荣做个手势,让弓箭手暂时放了弓。方金芝也无二话。刚刚被梁山“五局三胜”,自然要买他们的面子。况且在明教地盘上,决一死战也并非她的首选。六娘若是能“说降”宋兵,自是最好。 一圈梁山好汉,外加一个明教圣女护在身边,潘小园觉得十分安全,笑道:“韩将军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奴家身后这些梁山兄弟,可是尊方氏为王、入了明教的?” 后面一干人,吴用、周通、孙二娘等等,一个个昂首摇头,表明自己不向方腊下跪。 韩世忠不解,直爽问出来:“那你们算是哪门子叛军!” 笑了,“我们一路上的表现韩将军也看到了,一不扰民,二不杀官,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那现在又是咋回事咧!受了招安,不听号令,还说不是叛!” “不错。我梁山的兄弟们,都是不愿意给朝廷卖身的。我们梁山军里也不乏江南出身的兄弟,眼下朝廷命我们千里迢迢的来老乡打老乡,却是何苦?你身后的这些兵马,多数是出自陕西吧?这位史进史大郎是华州府人士,却也和你算是半个老乡。韩将军倒是说说,是让大伙罔顾乡情、一片混战,留下死尸遍地的好呢,还是大伙握手言和、各自安居乐业的好呢?” 韩世忠气极反笑:“呸!我跟你们握锤子的手,言锤子的和!叛军反贼,花言巧语……” “韩将军又不讲理了。我们一不扰民,二不杀官,三不尊方氏为王,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韩世忠:“……” 干瞪眼。他排兵布阵倒是有一套,但禁不住大字不识,率直粗卤,说不过这个狡猾的婆娘。 “反正……反正……” “韩将军不妨管我们叫……嗯,南北联军。我们这些江湖散人,一个个目标不尽相同。有的想杀贪官,有的想揍污吏,有的想抵御外敌、保境安民,但唯一达成一致的是,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朝廷平白当炮灰使。” “炮灰”这个词新鲜,但韩世忠也不是没用过火炮,立刻便理解了,冷笑一声。 “说得好听。你们不好好的在江湖上混饭吃,目无法纪、集结军队、打造军器,便是反叛!便都该杀!” “倘若朝廷政治清明,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内忧外患,我们这些军队大哥们巴不得立马回家种地去!” “这些话你们留着骗老娘去!当饿瓜皮!” 潘小园无计可施。老韩简直是油盐不进,认准了叛军反贼都是骨子里坏,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按照吴用的意思,这人已经身陷重围,杀了完事,正好杀一儆百,震慑其余不肯投降的官军。 可她左思右想,终究是不愿意造这个孽。 正踟蹰,听得远处一阵急匆匆脚步声。潘小园抬眼一望,喜道:“武二哥!” 武松解决了刘光世,本以为收拾这五千军马也是易如反掌,赶过来一看,还在对峙,不解地皱皱眉。 吴用笑眯眯迎上来,若无其事地甩锅:“是潘娘子不愿杀人。” 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潘小园朝他垂眼一笑。 “这个领头的军官很有江湖好汉的气概。” 只一句话,不用多说。梁山逻辑,只要是真好汉,不管阵营立场如何,一定是结交优先于杀掉。武松方才也在旁边听了几句韩世忠的对答。相信她的眼光。 心里头暗笑一声。她倒入戏。 但匆匆来此,还不是为着韩世忠的军队。拉着她袖子,将她轻轻拉出人群。被她笑嘻嘻的,袖子里顺手拂了一指头,大庭广众之下悄悄揩个油。 武松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忍了,好在她没再造次,乖乖跟着他走出几步。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低声说:“这里有封急信。” ` 她随口问:“信?谁给我们送的信?” ` “岳飞。” ` —————————————— ` 陕北口音现已加入豪华午餐系列~韩世忠说话大家脑补《武林外传》里的佟掌柜就成了2333 老韩表示自己没文化,平生最讨厌读书人。 韩世忠(1089年-1151年),字良臣,延安(今陕西省绥德县),南宋名将,与岳飞、张俊、刘光世合称“中兴四将”。 ` 朝廷为了平定内乱,确实下了血本。本来童贯是北伐方面的元帅,方腊起义之后,改任童贯为江、浙、淮南宣抚使,立即率准备平燕之兵前去征讨方腊。韩世忠就是此时参加过征方腊的,此时是个小裨将(正史上据说就就是他把方腊逮住的)。 ` 对了吴玠此时也在征讨方腊军中。等于刘光世、韩世忠、吴玠,这些后来的抗金将领都在征方腊。但为了行文简练,这里就不多说他了。 ` 小八卦:宋时高层权贵蓄妾成风,刘光世、韩世忠这些人都妻妾成群(什么,你说梁红玉?n分之一,众多妾侍中一个比较出彩的而已,韩世忠原配去世后扶正)。吴玠更是非常风流纵欲。只有岳飞从不蓄姬妾。后来吴玠巴结岳飞,以己度人,给岳飞送了个带嫁妆的清白身家大美人(花了两千贯,创了南宋一代人口买卖最高价格纪录)。然而岳飞只是隔着屏风跟她说了两句话,碰也没碰就把人送回去了。(飞事亲至孝,家无姬侍。吴玠素服飞,愿与交欢,饰名姝遗之。飞曰:“主上宵旰,宁大将安东时耶!”却不受。玠大叹服。) ` 说到岳飞……明天大家就能见到啦o(*≧▽≦)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4 奸细 晋`江`文`学`城 -------------- 梁山全体南下之时, 不忘派出探子,打探北伐军的风向。潘小园旁敲侧击了这么久,再加上那密信超乎寻常的重要性,大伙总算对北边的邻居——不管是辽是金——有了相当的戒心。大本营水泊梁山离北疆不远, 更要格外留意。 探听谍报的任务自然还是由盗门负责。这回时迁出乎意料地没开大价钱。他祖籍是河北高唐州人,在辽国蓟州也住过相当长的时间,对家乡情况十分关心, 说是顺带回去看看。 潘小园额外跟他下了个私人单子:北伐军里有个叫岳飞的,是安是危, 让他帮忙留意一下。 时迁十分直白地重复了她的要求:“客人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是死是活,对吧?” 要不是瞧不见时迁的身形, 恨不得揍他。 北伐军的消息很容易就搜集到了。北方边境到处都是溃败的宋军, 这儿一群,那儿一簇, 前脚被辽军赶得狼狈, 后脚就进村骚扰百姓。看见稍微有点家底的富户, 随便指一个人是“辽军奸细”,就能诈出酒肉饭菜、银钱珠宝来。 谁能想到,那些在宋军面前势若虎狼的契丹人, 却被勇猛的完颜阿骨打带领下的金**队打得抱头鼠窜呢? 倒是有稍微靠谱些的宋军。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眼下年逾七十, 效仿廉颇冯唐, 被启用作为攻辽先锋,一路上爱惜百姓,没怎么扰民。可惜种师道本人反对伐辽, 打了几场,便开始计划停战。童贯怎么能容忍,立刻把种师道弹劾一通,自己瞎指乱指,指挥出一场场败仗,反倒让种师道做替罪羊,押回了京师。 作为种师道手下的小军官,岳飞的日子也不好过。手头可调动的资源有限,只能够保住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立了几场小功,却没受什么升赏,天天看到听到主力部队退却减员,空忧心。 一道军令,将他调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村庄驻防。阴云席卷,大雪飘落,粮草补给却迟迟不到,说是被一小股流窜的辽兵给截了。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宋兵中的一股清流。老乡们看不下去,自发的给战士们送来冻得邦邦硬的面饼干粮,聊以维生。 但就算如此,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防守的任务。一日,岳飞派部下去山里拾枯树枝作柴,远远的发现一人一马,鬼鬼祟祟的在穿越防线。 “谁!下来检查!” 骑马的乘客一身皮裘皮靴,商贾打扮,点头哈腰赔笑作揖,十分客气。 “小人是……这个、沧州来的行商,去北边进点儿貂皮人参。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一面说,一面展开袖子口。一笼热气里,隐约几片黄灿灿的金叶子 战争地带,有人避之不迭,有人却从中发现了机遇。不要命的商人货郎在前线穿梭来去,期待着发战争财,一夜暴富。 偶尔遇到官兵哨卡,也不免被截留勒索。小小的行个贿,打点些金银货物,一般就能顺利通过。 可今日遇到的这股宋兵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金叶子不要,却立刻跑去汇报长官了。 “这里有个可疑的人!” 岳飞赶过来,询问之下,发现这人面相周正,伶俐圆滑,各样证件手续倒是齐全,不是走私犯,而是个规规矩矩的行商。没有跟辽国沆瀣一气,而是去跟盟友——大金国——做生意的。半条律法也没犯。 身上除了两大包货物,还带了几封信,拆开来看,内容平庸无奇。宋辽和平日久,南北双方多有百姓混居的。眼下突然开战,不少家人朋友就此音讯隔断,花重金求带家信的亦有不少。 没什么理由扣押。岳飞还是按规定严嘱了一番:“我们不要你的钱。但你也是知道规矩的。一路上看到的军情调动,一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但让我们知晓了,这里都有你的往来记录,免不得在沧州吃官司!” 行商连忙应承,表示自己都懂:“小人只管进货卖货,打仗的事儿小人不懂,也不会乱说——谢军爷放行!” 岳飞教取来纸笔,工工整整地在“清关文牒”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职务。 “路上小心。走吧。” 那行商看到“岳飞”两个字,却忽然眼角一抽,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喃喃念道:“岳——飞?”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军爷起得好名讳,渊渟岳峙,飞黄腾达,呵呵,哈哈哈,以后必将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哈哈哈哈……” 一面恭维,一面拱手作揖,急匆匆跳上马就要走。 “慢着!” 岳飞虽然年轻,却也不是毫无阅历。知道以自己的资历,远远没到“天下闻名”的地步。而方才那人看到自己名字,本能地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虽然立刻掩饰住了,却没逃过岳飞的眼睛。 “你认得我?” “回军爷,小人……今日头一次识得军爷。” “你叫什么?” “这……文牒上不是写着,小人贱姓张,叫……叫张有财。” “家住沧州何处?” “沧州城内……” “具体点!” “好好,嗯,沧州城内……这个、枣树大街……” 岳飞回头,问一个手下小兵:“你是沧州人。沧州城内可有一条枣树大街?” 那小兵一愣:“这、没听说过……” 那行商脸一白,忙道:“沧州城很大的,军爷也许不知道……” 岳飞跳过这个问题:“可有成家?” “没有——有,小人有家室……” “尊夫人姓什么?” 张有财为难:“这、这……” 岳飞板起脸:“问你话呢!” “好好,军爷既问,小人言无不尽……贱内姓、姓吴……” “可有儿女?” “没有。” “令尊名讳?” “这……小人故去的家父名叫……叫、张三……” 问得飞快,答得吃力,已经是汗流浃背。谁知岳飞还不放过他。 “令尊做什么的?” “也是行商。” “令祖父呢?” “张……张……张庆。” “做什么的?难不成还是行脚商?” “不不,是……是开药材铺的……” “你住在沧州哪条街?” “这、梨树大街……” “绑起来!” 行商面如土色:“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小人说错了……” 岳飞笑道:“你欺我年轻不是?自家住哪条大街还能记错,这等脑子,还怎么做生意!” 编个假名容易,可总不至于把祖宗十八代都编造一遍。说谎容易。再重复一次一模一样的谎话,可就十分费脑子了。 “张有财”自知露馅,还不忘垂死挣扎:“军爷饶命……小人……小人包袱里有三千贯货款……钱引……还有、还有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军爷随便拿去……” 岳飞不为所动,“搜身。” “张有财”被带到军营里唯一一间生了炭火的帐子里,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扒得精光。光滑白皙的皮肉上隐约有些陈旧的瘀伤。还有就是…… 岳飞紧皱眉头,从“张有财”腰间扯下一块贴身绑着的油布。拆开来,里面一封折得小小的信纸,字迹工整苍劲,和“张有财”包袱里带的那些“家信”天壤之别。 不顾“张有财”的连声哀求,慢慢将纸展开,略略扫了第一行。 “信已收到。兹派心腹之人西门庆……” 岳飞抬眼,冷冷问道:“你叫西门庆?” * 西门庆彻底蔫成一团,垂头丧气。 也不能怪他疏忽。当初被潘六娘设计陷害,让他以为是寡妇招亲。柜子里那些“寡妇资产”,一沓沓的房产地契,他当时可瞧得清楚,一件件都签着“岳飞”的名字, 自然是个男人,说不定是那小寡妇死去的娘家亲戚什么的。他也没往心里去。 他被那些房产地契骗的晕头转向,眼前仿佛打开了光明的新生活的大门,这才丧失警惕着了潘六娘的道儿,被她抓了个正着。 能记不得“岳飞”这个坑爹名字么! 后来呢,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不知多少时候,每天被那个周通拳脚相加的欺负,每天都觉得自己要完。突然有那么一天,门锁开了,那个叫燕小乙的家伙快手快脚把他放出来,让他赶紧回朝,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绝处逢生,西门庆谢天谢地,同时将潘六娘的祖宗十八代狠狠诅咒了一遍。 之后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仍然是在蔡太师门下,但蔡京嫌他办事不利,又没钱,早就不待见他。这会子听说宋辽开战,西门庆的投机本性发作,又耐不住李瓶儿撺掇,这就请求蔡京,派他来前线卖命,顺带发点小财。 至于拿钱办事,给人带信带消息……经商人的事儿,怎么能叫间谍呢? 穿越边境多少次,只有这一次马失前蹄。一瞬间的惊愕让人看去了,只能自认倒霉。 眼珠子骨碌碌转转,抓起件衣裳,拔腿就往门外跑。 岳飞的目光就没从信上移开,右手抄起一根刚拾来的柴火,顺手一丢,正中西门庆膝盖窝儿。西门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让几个小兵七手八脚拿住了。 “长官,他果然心里有鬼!” 岳飞厌恶地斜了一眼,“给绑结实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西门庆这个人,他却也早就有所耳闻。断断续续也听小潘师姐说过不少,说这人如何恶霸,如何害人,如何将她和武松大哥逼出了阳谷县;又是如何阿谀蔡京,在京城结朋结党,盘剥百姓,做的没一件好事。 还记得小潘姐姐跟他悄悄说过:“那个西门庆,我打算整他一整。法子我已经想好了,万无一失,嘻嘻……喂,岳兄弟,这叫做惩恶扬善,虽然有点儿犯法,但你买我一个面子,别跟别人说,嘻嘻嘻。” 天底下姓西门的本来就不多。看这位的形貌气质,便是小潘姐姐提过的那位无疑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不多想,将西门庆携带的那封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头愈发沉重。 因为那信的落款,不是蔡京、不是童贯、不是种师道,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宋军长官。 而是一个不太陌生的——完颜宗翰。 “盟友”。 西门庆擦着冷汗赔笑:“这个,给金国的朋友带封信……不犯法吧……小人是怕信丢了,才、才贴身绑住的……” 信里面说了三件事。 第一,大金首领完颜阿骨打,已于征辽凯旋途中去世。 第二,即位的是阿骨打之弟完颜吴乞买。这个消息还没有正式通报大宋官方。 第三,完颜吴乞买下令,宋境内的大金子民,要立刻做好准备,“响应成事”。 岳飞心中已经隐约有所预感。铁青着脸,问西门庆:“成什么事?他们要做什么?” 一双有神丹凤眼,明明是很好看的形状,此时却将西门庆盯得浑身如筛糠,抖得停不住。 西门庆死鸭子嘴硬:“小人又未曾读这信,不知道哇……” “这信是送给谁的?” 吞吞吐吐:“这、那个、小人……不清楚、不方便……” 岳飞将西门庆盘问了又盘问,确认他真的不知道再多的□□了。但此信蹊跷,若说是“盟友”之间的寻常传递讯息,却也太过敷衍。 恩师那封珍而重之的密信、突如其来的宋金联盟、还有小潘师姐说过的曾头市…… 岳飞心中,比旁人更多着一口警钟。 将西门庆监在帐子里。入夜,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只是从军伊始,没什么政治人脉方面的资源,也不知该怎么做。 可巧,头是参考历史,不会和历史完全重合。 ` 和历史相符的几点主要有: 1.素食、戒酒、尚白衣。 2.教众内部十分抱团,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如果和非教众产生矛盾,教众会抱团怼;在官府诉讼中,教众也会互相帮助。老百姓无权无势,这种集体资源非常难得。这也是明教得以在江南迅速传播的原因之一。 3.明教仇视官府。因为方腊起义的导火索是徽宗在江南征收花石纲(就是杨志押丢的那个),民怨沸腾。所以明教占领州县之后会杀地方官。 (具体文献群里有分享) ` 和历史不符的: 1.历史上方腊并非教主(实际的教主叫郑魔王,疑是水浒里郑彪的原型),明教起义也不止他这一家。方腊的规模比较大,吸收了其他明教势力而已。(所以明教更类似于政教分离的组织) ` 2.史载“方腊之乱,祸延六州五十二县,戕害百姓二百多万,他败亡后所掠妇人自他的巢穴中逃出,全身赤`裸,自缢于林中的,相望百多里。” 这也是我文中当彩蛋提到的,宋江黑方腊,其中一条就是说他强抢民女,脱光了衣服不让跑。 一开始读到这段,我也以为明教真的是骄奢淫逸烂到家。可这和明教素来的提倡禁欲简朴的教规又冲突。 而且如果真是掳掠来的淫乐的妇女,起码要给穿衣服吧……白花花一片真的有情趣?而且如果这些妇女真的是因为被强盗玷污了所以死节,为什么要等到方腊倒台才自杀?既然这么看重节操,自杀前最起码要找些蔽体的衣物吧……肯定不会让自己的身体任人围观的。 ` 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些裸死的妇女是殉教的教众。明教有裸葬习俗,寓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金庸在《倚天》里也注意到这一点(原文: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第11章) ` 当然明教肯定也不是两袖清风。我在文中特意提了一句“方腊妻妾众多”。至于其他坏习气,大家也可以慢慢发掘。 晋`江`文`学`城 -------------- 梁山全体南下之时, 不忘派出探子,打探北伐军的风向。潘小园旁敲侧击了这么久,再加上那密信超乎寻常的重要性,大伙总算对北边的邻居——不管是辽是金——有了相当的戒心。大本营水泊梁山离北疆不远, 更要格外留意。 探听谍报的任务自然还是由盗门负责。这回时迁出乎意料地没开大价钱。他祖籍是河北高唐州人,在辽国蓟州也住过相当长的时间,对家乡情况十分关心, 说是顺带回去看看。 潘小园额外跟他下了个私人单子:北伐军里有个叫岳飞的,是安是危, 让他帮忙留意一下。 时迁十分直白地重复了她的要求:“客人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是死是活,对吧?” 要不是瞧不见时迁的身形, 恨不得揍他。 北伐军的消息很容易就搜集到了。北方边境到处都是溃败的宋军, 这儿一群,那儿一簇, 前脚被辽军赶得狼狈, 后脚就进村骚扰百姓。看见稍微有点家底的富户, 随便指一个人是“辽军奸细”,就能诈出酒肉饭菜、银钱珠宝来。 谁能想到,那些在宋军面前势若虎狼的契丹人, 却被勇猛的完颜阿骨打带领下的金**队打得抱头鼠窜呢? 倒是有稍微靠谱些的宋军。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眼下年逾七十, 效仿廉颇冯唐, 被启用作为攻辽先锋,一路上爱惜百姓,没怎么扰民。可惜种师道本人反对伐辽, 打了几场,便开始计划停战。童贯怎么能容忍,立刻把种师道弹劾一通,自己瞎指乱指,指挥出一场场败仗,反倒让种师道做替罪羊,押回了京师。 作为种师道手下的小军官,岳飞的日子也不好过。手头可调动的资源有限,只能够保住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立了几场小功,却没受什么升赏,天天看到听到主力部队退却减员,空忧心。 一道军令,将他调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村庄驻防。阴云席卷,大雪飘落,粮草补给却迟迟不到,说是被一小股流窜的辽兵给截了。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宋兵中的一股清流。老乡们看不下去,自发的给战士们送来冻得邦邦硬的面饼干粮,聊以维生。 但就算如此,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防守的任务。一日,岳飞派部下去山里拾枯树枝作柴,远远的发现一人一马,鬼鬼祟祟的在穿越防线。 “谁!下来检查!” 骑马的乘客一身皮裘皮靴,商贾打扮,点头哈腰赔笑作揖,十分客气。 “小人是……这个、沧州来的行商,去北边进点儿貂皮人参。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一面说,一面展开袖子口。一笼热气里,隐约几片黄灿灿的金叶子 战争地带,有人避之不迭,有人却从中发现了机遇。不要命的商人货郎在前线穿梭来去,期待着发战争财,一夜暴富。 偶尔遇到官兵哨卡,也不免被截留勒索。小小的行个贿,打点些金银货物,一般就能顺利通过。 可今日遇到的这股宋兵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金叶子不要,却立刻跑去汇报长官了。 “这里有个可疑的人!” 岳飞赶过来,询问之下,发现这人面相周正,伶俐圆滑,各样证件手续倒是齐全,不是走私犯,而是个规规矩矩的行商。没有跟辽国沆瀣一气,而是去跟盟友——大金国——做生意的。半条律法也没犯。 身上除了两大包货物,还带了几封信,拆开来看,内容平庸无奇。宋辽和平日久,南北双方多有百姓混居的。眼下突然开战,不少家人朋友就此音讯隔断,花重金求带家信的亦有不少。 没什么理由扣押。岳飞还是按规定严嘱了一番:“我们不要你的钱。但你也是知道规矩的。一路上看到的军情调动,一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但让我们知晓了,这里都有你的往来记录,免不得在沧州吃官司!” 行商连忙应承,表示自己都懂:“小人只管进货卖货,打仗的事儿小人不懂,也不会乱说——谢军爷放行!” 岳飞教取来纸笔,工工整整地在“清关文牒”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职务。 “路上小心。走吧。” 那行商看到“岳飞”两个字,却忽然眼角一抽,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喃喃念道:“岳——飞?”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军爷起得好名讳,渊渟岳峙,飞黄腾达,呵呵,哈哈哈,以后必将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哈哈哈哈……” 一面恭维,一面拱手作揖,急匆匆跳上马就要走。 “慢着!” 岳飞虽然年轻,却也不是毫无阅历。知道以自己的资历,远远没到“天下闻名”的地步。而方才那人看到自己名字,本能地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虽然立刻掩饰住了,却没逃过岳飞的眼睛。 “你认得我?” “回军爷,小人……今日头一次识得军爷。” “你叫什么?” “这……文牒上不是写着,小人贱姓张,叫……叫张有财。” “家住沧州何处?” “沧州城内……” “具体点!” “好好,嗯,沧州城内……这个、枣树大街……” 岳飞回头,问一个手下小兵:“你是沧州人。沧州城内可有一条枣树大街?” 那小兵一愣:“这、没听说过……” 那行商脸一白,忙道:“沧州城很大的,军爷也许不知道……” 岳飞跳过这个问题:“可有成家?” “没有——有,小人有家室……” “尊夫人姓什么?” 张有财为难:“这、这……” 岳飞板起脸:“问你话呢!” “好好,军爷既问,小人言无不尽……贱内姓、姓吴……” “可有儿女?” “没有。” “令尊名讳?” “这……小人故去的家父名叫……叫、张三……” 问得飞快,答得吃力,已经是汗流浃背。谁知岳飞还不放过他。 “令尊做什么的?” “也是行商。” “令祖父呢?” “张……张……张庆。” “做什么的?难不成还是行脚商?” “不不,是……是开药材铺的……” “你住在沧州哪条街?” “这、梨树大街……” “绑起来!” 行商面如土色:“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小人说错了……” 岳飞笑道:“你欺我年轻不是?自家住哪条大街还能记错,这等脑子,还怎么做生意!” 编个假名容易,可总不至于把祖宗十八代都编造一遍。说谎容易。再重复一次一模一样的谎话,可就十分费脑子了。 “张有财”自知露馅,还不忘垂死挣扎:“军爷饶命……小人……小人包袱里有三千贯货款……钱引……还有、还有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军爷随便拿去……” 岳飞不为所动,“搜身。” “张有财”被带到军营里唯一一间生了炭火的帐子里,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扒得精光。光滑白皙的皮肉上隐约有些陈旧的瘀伤。还有就是…… 岳飞紧皱眉头,从“张有财”腰间扯下一块贴身绑着的油布。拆开来,里面一封折得小小的信纸,字迹工整苍劲,和“张有财”包袱里带的那些“家信”天壤之别。 不顾“张有财”的连声哀求,慢慢将纸展开,略略扫了第一行。 “信已收到。兹派心腹之人西门庆……” 岳飞抬眼,冷冷问道:“你叫西门庆?” * 西门庆彻底蔫成一团,垂头丧气。 也不能怪他疏忽。当初被潘六娘设计陷害,让他以为是寡妇招亲。柜子里那些“寡妇资产”,一沓沓的房产地契,他当时可瞧得清楚,一件件都签着“岳飞”的名字, 自然是个男人,说不定是那小寡妇死去的娘家亲戚什么的。他也没往心里去。 他被那些房产地契骗的晕头转向,眼前仿佛打开了光明的新生活的大门,这才丧失警惕着了潘六娘的道儿,被她抓了个正着。 能记不得“岳飞”这个坑爹名字么! 后来呢,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不知多少时候,每天被那个周通拳脚相加的欺负,每天都觉得自己要完。突然有那么一天,门锁开了,那个叫燕小乙的家伙快手快脚把他放出来,让他赶紧回朝,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绝处逢生,西门庆谢天谢地,同时将潘六娘的祖宗十八代狠狠诅咒了一遍。 之后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仍然是在蔡太师门下,但蔡京嫌他办事不利,又没钱,早就不待见他。这会子听说宋辽开战,西门庆的投机本性发作,又耐不住李瓶儿撺掇,这就请求蔡京,派他来前线卖命,顺带发点小财。 至于拿钱办事,给人带信带消息……经商人的事儿,怎么能叫间谍呢? 穿越边境多少次,只有这一次马失前蹄。一瞬间的惊愕让人看去了,只能自认倒霉。 眼珠子骨碌碌转转,抓起件衣裳,拔腿就往门外跑。 岳飞的目光就没从信上移开,右手抄起一根刚拾来的柴火,顺手一丢,正中西门庆膝盖窝儿。西门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让几个小兵七手八脚拿住了。 “长官,他果然心里有鬼!” 岳飞厌恶地斜了一眼,“给绑结实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西门庆这个人,他却也早就有所耳闻。断断续续也听小潘师姐说过不少,说这人如何恶霸,如何害人,如何将她和武松大哥逼出了阳谷县;又是如何阿谀蔡京,在京城结朋结党,盘剥百姓,做的没一件好事。 还记得小潘姐姐跟他悄悄说过:“那个西门庆,我打算整他一整。法子我已经想好了,万无一失,嘻嘻……喂,岳兄弟,这叫做惩恶扬善,虽然有点儿犯法,但你买我一个面子,别跟别人说,嘻嘻嘻。” 天底下姓西门的本来就不多。看这位的形貌气质,便是小潘姐姐提过的那位无疑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不多想,将西门庆携带的那封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头愈发沉重。 因为那信的落款,不是蔡京、不是童贯、不是种师道,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宋军长官。 而是一个不太陌生的——完颜宗翰。 “盟友”。 西门庆擦着冷汗赔笑:“这个,给金国的朋友带封信……不犯法吧……小人是怕信丢了,才、才贴身绑住的……” 信里面说了三件事。 第一,大金首领完颜阿骨打,已于征辽凯旋途中去世。 第二,即位的是阿骨打之弟完颜吴乞买。这个消息还没有正式通报大宋官方。 第三,完颜吴乞买下令,宋境内的大金子民,要立刻做好准备,“响应成事”。 岳飞心中已经隐约有所预感。铁青着脸,问西门庆:“成什么事?他们要做什么?” 一双有神丹凤眼,明明是很好看的形状,此时却将西门庆盯得浑身如筛糠,抖得停不住。 西门庆死鸭子嘴硬:“小人又未曾读这信,不知道哇……” “这信是送给谁的?” 吞吞吐吐:“这、那个、小人……不清楚、不方便……” 岳飞将西门庆盘问了又盘问,确认他真的不知道再多的□□了。但此信蹊跷,若说是“盟友”之间的寻常传递讯息,却也太过敷衍。 恩师那封珍而重之的密信、突如其来的宋金联盟、还有小潘师姐说过的曾头市…… 岳飞心中,比旁人更多着一口警钟。 将西门庆监在帐子里。入夜,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只是从军伊始,没什么政治人脉方面的资源,也不知该怎么做。 可巧,头是参考历史,不会和历史完全重合。 ` 和历史相符的几点主要有: 1.素食、戒酒、尚白衣。 2.教众内部十分抱团,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如果和非教众产生矛盾,教众会抱团怼;在官府诉讼中,教众也会互相帮助。老百姓无权无势,这种集体资源非常难得。这也是明教得以在江南迅速传播的原因之一。 3.明教仇视官府。因为方腊起义的导火索是徽宗在江南征收花石纲(就是杨志押丢的那个),民怨沸腾。所以明教占领州县之后会杀地方官。 (具体文献群里有分享) ` 和历史不符的: 1.历史上方腊并非教主(实际的教主叫郑魔王,疑是水浒里郑彪的原型),明教起义也不止他这一家。方腊的规模比较大,吸收了其他明教势力而已。(所以明教更类似于政教分离的组织) ` 2.史载“方腊之乱,祸延六州五十二县,戕害百姓二百多万,他败亡后所掠妇人自他的巢穴中逃出,全身赤`裸,自缢于林中的,相望百多里。” 这也是我文中当彩蛋提到的,宋江黑方腊,其中一条就是说他强抢民女,脱光了衣服不让跑。 一开始读到这段,我也以为明教真的是骄奢淫逸烂到家。可这和明教素来的提倡禁欲简朴的教规又冲突。 而且如果真是掳掠来的淫乐的妇女,起码要给穿衣服吧……白花花一片真的有情趣?而且如果这些妇女真的是因为被强盗玷污了所以死节,为什么要等到方腊倒台才自杀?既然这么看重节操,自杀前最起码要找些蔽体的衣物吧……肯定不会让自己的身体任人围观的。 ` 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些裸死的妇女是殉教的教众。明教有裸葬习俗,寓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金庸在《倚天》里也注意到这一点(原文: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第11章) ` 当然明教肯定也不是两袖清风。我在文中特意提了一句“方腊妻妾众多”。至于其他坏习气,大家也可以慢慢发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5 政和通宝 晋`江`文`学`城 -------------- 三千贯钱、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买来的三句话, 一路南下,穿过大名府,绕过梁山泊,沿着大运河, 渡过扬子江,此时终于辗转来到武松手里。 还附着岳飞一张字迹匆匆的纸条,说他已派人快马加鞭, 将这个消息汇报给童贯童枢密,以求引起朝廷的重视。但派去的小军曹当天就被赶回来了。笙歌燕舞的童贯大营里, 几位高官哈哈大笑,说大金国跟咱们是唇齿之邦, 刚刚合力虐死了辽国, 如何便会对我方不利!莫不是岳飞这小子想功劳想得疯了,捏造情报, 妄求升官! 盗门得来的情报, 自然算不上来路多正。岳飞有口难辩。 非但没有把它当回事, 还训斥了岳飞一番,夺了他一级的升迁,还让他把扣押的那个“张有财”赶紧放了——人家是大宋良民, 可不是倒卖情报的汉奸。你岳飞如此是非不分, 岂不是给我大宋官军抹黑? 岳飞不敢抗命, 却更不愿坐视不管。恰好此刻时迁完成情报任务,将要回归江南梁山军复命,顺带就帮岳飞把这消息给捎来了。 岳飞的笔触口吻, 焦急之情跃然纸上:恩师担心之事似乎就要发生了,怎么办? 而潘小园看到这张纸条,心中的惊愕焦虑又加了一层:难道这便是平行历史中的金侵宋的开始?可却比预想的早了几年!难道由于局势的细微变化,这一版的金国……变得更加急躁贪婪了? 细想想也十分可能。本来完颜宗翰秘密渗透大宋,以史文恭做代理人,试图将联盟密信骗到手——然而却功亏一篑。眼下这密信“失而复得”,自然会格外抓住机会,一气呵成地完成原本的计划,以防再次节外生枝。 再或者,梁山军并未如《水浒》书中叙述的参与伐辽,“北伐”的军队积弱空虚,因而让金国认为,大宋被想象中的好欺负? 韩世忠还在远处和梁山军僵持着,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突然来了一句:“咋咧,你们不是好汉么!是真好汉就休要以多欺少,咱们一对一的来!否则我们这些兄弟就算拼一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武松将岳飞写的小纸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忽然旁边另一个人凑上来。 吴用瞧出武松神色凝重,不敢不问。 “武松兄弟,这是……” 武松沉吟片刻,余光看看潘小园脸色,见她轻轻点点头。军师这一路上表现不错,再不敢偷奸耍滑,反而帮衬他不少。这件消息若是真的,也瞒不了太久。 纸条送到他鼻尖底下,捏住了岳飞的签名部分。 “你看看。” 吴用一扫之下,脸色一变,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这……” 还是偷眼看看武松,想先预估出他的态度。 武松不给他这个机会:“军师怎么看?” 吴用犹豫片刻,大胆说道:“若消息为真,这个……北方指日可乱……到时……” 快眼瞥了一瞥对面的韩世忠。梁山此前一直伪装成“招安军”,一路平安地到达江南。倘若此时和朝廷摊牌,杀了官兵揭竿而反,与方腊合力,在大宋朝廷背后捅一刀,倘若运气好的话…… 那就只有一件为难事了:到时坐进大内皇宫的,到底是武松还是方腊。 当然那大内皇宫也许并非在汴京城内。也许需要和金国达成妥协,瓜分大宋,南北而治……定都哪里好呢?杭州似乎不错……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吴用心思飞转,脑海里天马行空,不禁露出些许微笑,自言自语道:“到时两边免不得翻云覆雨的打一仗。但咱们也胸有成竹。这叫做鹬蚌相争……” 说到一半,觉出身上两道扎人的目光。武松怒火冲天地盯着他。潘六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意思明显是:你要倒霉了。 吴用心中一凛。怎么忘了,眼下他辅佐的对象,不是那个跟他志趣相投的宋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用迅速改口:“——咱们梁山和方腊鹬蚌相争,免不得两败俱伤,徒然杀伤人命,祸及无辜,万万使不得。咱们江湖儿女,最要紧的是胸怀天下,替天行道,不能丢了我梁山的仁义之名。” 武松虎着脸不理他。潘小园抢着笑道:“军师高明。心怀天下。” 武松瞥一眼旁边六娘,慢慢低声说:“我再去劝一次。倘若这人不识大局,还非要什么‘你死我活’,那……那我们也只好跟他‘你死我活’。”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理解。 心里面飞快地转着其他心眼儿。岳飞这封信,会不会把韩世忠往自己这边多拉拢一点?倘若他还不买账,又怎么办?倘若他认定“攘外必先安内”,又怎么办? 以往遇到什么疑难杂事,只要有梁山兄弟在,多半就能用武力解决;若是她自己遇到生意钱财方面的难题,多半可以用脑子解决。但这世上唯一难以轻易解决的就是人心。要让韩世忠心甘情愿的“合作”,难;要让他背后那千万宋兵,一个个全都心甘情愿的“合作”,难上加难。 偏偏时刻紧迫,韩世忠一副马上就要拼命的架势,没时间回到江北,跟召集大批智囊商量什么攻心之术。 伸手入怀,不自觉地摸出一个小旧锦囊。依稀记得从梁山出发去东京打暗桩之前,梁山领导层出于某种执着的仪式感,给武松、燕青、自己各赠了一个锦囊,指明拆开的时间。自己这一枚锦囊是公孙胜赠的,说若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可以向那个锦囊求助一下。 但千万不能随便拆开,这锦囊只能用一次。 她觉得准是公孙道人装神弄鬼,抑或是“报答”她不戳穿他把戏之恩。况且此后虽然遇到不少困难,但全都顺利地化险为夷,也就没到拆这锦囊的时候。慢慢的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万一贼道在里面放的是什么**药粉呢?朝老韩脸上一捂,他就乖乖的惟命是从?再不用可过期了。 抱着不拆白不拆的心思,再看看远处的韩世忠,悄悄将那锦囊撕开一条缝儿。两根指头伸进去摸摸,夹出一个用布包着的、薄薄硬硬的东西。 一枚铜钱。 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铜钱,正面整整齐齐四个篆体字:政和通宝。 潘小园瞠目结舌。公孙道人这是告诉她,若遇到什么拱手无措的难题,就……抛硬币? 还是说这硬币有占卜之功,能帮她预知未来? 她撇撇嘴,被贼道人骗了。亏她还把这铜钱日日带在身上! 那就试一回。心不在焉地想,倘若是正面有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不让步”;倘若是反面无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让步”。 咔哒一声轻响,铜钱稳稳的落地,正面朝上。 潘小园咬牙。连个好彩头都不给。 这边武松和吴用快速商议几句。攥着岳飞的书信,大步走到韩世忠面前。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韩世忠决不……” 眼看武松还大喇喇的往前走,韩世忠迅速判断形势,左右一扬手,招来两个不怕死的亲兵,三人大喝一声,分头扑上。 武松三两下甩开了亲兵。凛凛生威的眼睛在韩世忠脸上扫一眼。 韩世忠大怒,全力一击。武松单手接住,双方各自被对方的力量震撼了一下,向后一退,心里想的都是一般。 武松想的是:官兵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韩世忠想的是:土匪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武松再喝一声:“先少歇!” 韩世忠便收了手,冷然道:“你想弄啥!” “给你看样东西。” 岳飞的书信直接递过去。谁知韩世忠大字不识,当这是狗屁。 “劝降书?告诉你们,我投降个锤子!……” “眼没瞎就自己看!” 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饿不识字!你来读!” 武松依言读了一遍。韩世忠一听便愣。他没读过书,心里面却天生的胸怀韬略,如何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要十分谨慎:“骗人的是瓜怂王八蛋!叫那个‘子曰’再给我读一遍!” 吴用连忙过来,一字一字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从身后的宋军里找出个识字的,读了第三遍。 一字不差。韩世忠心里有数,不像是信口胡编。 再看看最后面的签名花押。“岳飞”两个字的形状隐约认得,记得是个北伐军里的小军校。旁边的印章也不像有假。他自己在军中服役这么多年,眼光不会有误。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喃喃的骂骂咧咧:“锤子!锤子……” 突然问:“你们如何会与大宋军官有来往!” 身边的“土匪”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对口词,那个狡猾的土匪婆娘倒先笑嘻嘻发话了。 “不是都说了嘛,我们不是叛军呀。” 韩世忠彻底没脾气,一张粗脸神色变幻,思绪飘荡千里,仿佛已看到北方的金戈铁马,汴京皇城里一群酒囊饭袋,对此束手无策。 武松低沉沉发话:“韩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假装没看见这封信,跟我们这帮叛匪杀个你死我活,回到东京去论功行赏;第二,带江北那十万男儿,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韩世忠一张粗脸憋得通红,内心剧烈动摇。那些“子曰”们平日里念叨什么来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正在骂骂咧咧,忽听脚步声响,方才那个伶牙俐齿的俏婆娘不知从哪儿又回来了,笑道:“韩将军!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你一个人说了也未必算数,不如留给老天去定夺。” 韩世忠立刻问:“你要咋样!” 只见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钱,随手拈了一枚,说道:“这还不容易?你将这钱抛在地上,倘若是有字正面的朝上,那你就遵从本心,往那最需要的地方去。咱们一致对外,我们保证不在你们背后捅刀子;倘若是无字反面的朝上,那你就专心在江南平叛剿匪,别管分外之事,也别管身后的名声。我们立刻找人跟你单挑。” 说得挺简单。韩世忠接过那钱,乜斜着眼睛,哼了一声,随手一丢。 “饿不信老天还管这事儿……” 啪嗒一声,铜钱落地。立刻有几个胆大的宋兵撅着屁股围住,叫道:“正面!正面!有字!” 韩世忠心里头倏忽一跳。一皱眉:“拿过来!这次不算!” 再丢一次,依旧是正面。宋兵一阵惊呼。再抬头看那位建议抛硬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带上了敬畏的神情。 武松也奇怪,凑到潘小园身边,低声提醒一句:“别闹着玩。” 韩世忠再哼一声,将那铜钱捡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看。想糊弄他没那么容易。早就听说以前有位将军这么干过,九次连抛都是正面,激励得士气大震,冲出重围,随后大伙才发现,那硬币两面都是正面。 眼前这枚政和通宝,倒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异常。有正也有反,拿到市场上能买一碗汤。 韩世忠神情慢慢凝重了起来。心里默默祷祝两句,将那枚政和通宝轻轻抛了第三次。 闭上眼,不敢睁。听得旁边的宋兵凑过来,突然欢声一片。 “正面!还是正面!这是天意!老大,咱们不打了!” 韩世忠猛地睁开眼。一块顽石被推到悬崖边缘,本来就摇摇欲坠,此时这三次“正面”,无异于在那顽石上,轻轻加了最后一分力。 “锤子!” * 军帐里,韩世忠被大碗灌酒,大块塞肉,很快就和梁山上的虎狼汉子们臭气相投的混熟了。他是农民大老粗性格,信奉的是“唯女子和‘子曰’难养也”,因此方才面对吴用和潘六娘的轮番游说,端的是油盐不进;可眼下见识了众多好汉的武功造诣,心里不得不服,又觉得这些人既然武功不错,人品自然也是不错的,可以交个朋友。 攀了几个老乡,跟史进一起骂了骂当年的华州知府,又指着原来少华山寨的朱武、陈达、杨春,呵呵笑道:“见过你们的通缉令!当年……官府派兵剿匪剿你们的时候,我正好生病,没去成!不然可以提前跟你们打一架!” 好汉们哈哈大笑,均觉得如此粗豪爽利的汉子,投了官军,简直屈才。 韩世忠酒灌下去,思维却不见得迟滞了,一点也没得意忘形。 跟武松对灌一碗,然后严肃声明:“我这次信你们,是——是看在那个岳飞面子上。倘若你们有半点不轨之心……” 武松反倒不耐烦:“不是都说好了么!我们依旧尊赵家做皇帝,你就当这次兵不血刃,把我们都说降了!” 也只有在“尊崇赵氏”这个前提下,才跟韩世忠有合作的可能。否则他宁肯立刻被碎尸万段,也是不肯跟梁山对话一个字的。 又问:“方腊那边呢?” 武松回:“派出两万军马跟咱们一起北上。老兄记着休要贬损他们教主就行了。” 当然也和方腊进行了紧急的秘密磋商。武松的态度很明确:先攘外,后安内。北方若乱,你方腊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置千万百姓的福祉命运于不顾,那就别怪我们梁山跟你们翻脸。 方腊自忖眼下还没有“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实力,再说还有一个兄弟齐心的梁山横亘在面前。更何况,此次官兵大举进攻江南,他本存了玉碎瓦全之心,熟料赖梁山之能,“说降”了大部分官军,免了江南的连绵兵祸,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再说,如果此时挥师北上去“救国”,放在江湖绿林里,也会是让人翘大拇指的义举。便如刘备义助陶谦,最后还不是将徐州囊括手里?归义军抗击吐蕃回鹘,被宋朝羁縻对待,实际上还不是割据自立,自成政权?先把好名声打下来,还愁日后不拢人心? 于是决定暂缓称帝——本来就是被宋江撺掇的,其实也知道并没有百分百做好准备——派出教中一半能征善战的猛将,带领两万精锐部队,一同随梁山、官军北上,保护边疆。 三足鼎立,领导权便不是那么好分配。派吴用和其他几个智囊出马,唇枪舌剑一整天,跟方腊约定好了条款:联军表面上依然由刘都督刘光世带队,但兵权必须分散下去。韩世忠所辖兵马虽然不多,但在军中意外的有号召力,为人也爽快洒脱,不同于大部分官僚主义严重的军官。于是作为协同领军,负责和这两伙子“绿林”打交道。 梁山这边是武松为首的“议会”领导;方腊则授权三大王方貌,带着包道乙师徒、方金芝、王寅、吕师囊、石宝等一干熟人,分领队伍,顺带刷一把明教在北方的威望。 三方虽然目标暂时一致,但却各有底线:梁山和明教自然不许公开反叛,名义上只能作为“民间武装”存在。而韩世忠负责疏通瞒过沿路的驻防官兵,以便让联军畅行无阻。 而宋军方面,三次抛硬币的“奇迹”眼见为实,已经飞快地在军中传开。听的人咋舌不下,再看各位领军的军官都“协调合作”了,再没有一句异议。 自己是老天选中的救亡之师呢! 调军、协调、摊派、文书造假、相互熟悉、建立信任……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飞速进行。 武松忙里偷闲,还有件事念念不忘,觑个空儿,跑到营地边缘的后勤帐子里,把正在咬着笔头儿算账的潘小园提溜出来。行军辛苦,没什么团聚的机会,两人的营帐隔得老远。 她不满:“我没算完呢!就差一点儿了!等下……” 抗议也没用。被他带到小桥流水僻静处,吹面不寒杨柳风。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她看出他眼中晶亮闪烁,知道瞒不过,嘻嘻笑道:“那是公孙道人的把戏。开始我没瞧出来,可后来在锦囊里发现了一纸说明书……” 铜钱是正规铜钱不假,可是在那“政和通宝”的“宝”字上,繁复的笔画里,让人开出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洞,只要用特殊的工具,便可以容得灌进几粒沙子。 便是这几粒沙子,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概率,扭曲了宇宙的平衡,使得正面朝上的几率大大增加。 咬着耳朵跟他说了。武松乐得直不起腰。 “那铜钱呢?给我瞧瞧。” 她摇摇头,“让老韩收走了,放在床头每天看,逢人就讲。” 武松忽然又警惕起来,收了笑容,低声说:“但倘若他兴致不减,再一次次的试,迟早会发现这钱上有手脚。我去想个借口,把那钱要回来。” “用不着。”她觉得自己成了睿智的化身,怜爱地看着眼前人一派天真的面孔,狡黠地抿嘴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 “灌进去的沙子,抛几次之后,就会慢慢洒出来。那铜钱就变回寻常政和通宝了。” ` 这伎俩万无一失,可惜只能用一次。难怪公孙胜叮嘱,这锦囊不能随便开。 ` 武松这才明白,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他想不到的弯弯绕。 ` 笑道:“这是非常手段,也不能多用。以后大伙都是兄弟,还是赤心相待最要紧。” ` 再看底下人儿,得意劲儿还没下去,只是“嗯”了一声,笑得春光明媚,问他:“你看我像偷奸耍滑算计人的人么!” ` 他抿一抿嘴,直愣愣来一句:“像。” ` “你……” ` 她气得眉毛一竖,才发现那抿起的嘴角上藏着隐蔽一抹似笑非笑,逗她玩儿呢。 ` 故意轻轻撩他鬓发,手底下温柔小意儿,拉长声音说:“那——那你可得小心。小心明天就让我算计摆一道,把你卖了数钱去。” ` 武松欣然道:“好啊。明天是吧?我等着。” ` 潘小园:“……” ` 真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的。 ` 哪能真跟他斗心机。顺着他的话,轻轻笑一句:“这儿风景不错。明天三更,在这儿等你——我去忙了!还有一堆帐呢。” ` 跑出两步,一回头,见他还怔怔的立在当处,琢磨她这句话。 ` —————————— 感谢大家的投雷和灌溉: minaxxxi3gd· 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 kedaya· 扑啦扑啦飞· 宿雁半江画· 橘仔· 梅子饭团· 槽点低下· 三米人参果· apollousa· 果子压果子· 异色瞳· 教练我想学开车· a爱情是个贼a· 陌上花开· 加菲猫· y· 风色幻想· 初霁· 苏苏· 一路芳菲· 默默· 式微式微· 寒夜琴挑· leslie咪哩咪哩· 西风曲· 天堂~· 迢迢控· 笋子烧肉· 、初衷· ***· 尤一· vivi· 大大最爱我zxy· 六九· 清徽· 严家囡囡· 德鲁比· 何日晨风· duanyuem· 泷上漠· 漓默· 我爱吃青菜· 火娃哇哇哇· 花花· 无辜的粽子· 昀锦· 起名字真特么容易· 寂寂如墨· 裔舞· 桃沫沫· 澹彩穿花· 灵鸟· 一个淑女· 悠然世公子· 我家宝宝叫念念· 千木成林· 阿喵· 鱼鱼· 纹烛· 不瘦五斤不改名儿· 星期一· 兔籽· 独行芽· 喵了个咪· 西柚· 小涵子· m· ☆☆☆· 酒知饺子· yexu· 何昱莹· 懿冢· jane· 北轩· 晋`江`文`学`城 -------------- 三千贯钱、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买来的三句话, 一路南下,穿过大名府,绕过梁山泊,沿着大运河, 渡过扬子江,此时终于辗转来到武松手里。 还附着岳飞一张字迹匆匆的纸条,说他已派人快马加鞭, 将这个消息汇报给童贯童枢密,以求引起朝廷的重视。但派去的小军曹当天就被赶回来了。笙歌燕舞的童贯大营里, 几位高官哈哈大笑,说大金国跟咱们是唇齿之邦, 刚刚合力虐死了辽国, 如何便会对我方不利!莫不是岳飞这小子想功劳想得疯了,捏造情报, 妄求升官! 盗门得来的情报, 自然算不上来路多正。岳飞有口难辩。 非但没有把它当回事, 还训斥了岳飞一番,夺了他一级的升迁,还让他把扣押的那个“张有财”赶紧放了——人家是大宋良民, 可不是倒卖情报的汉奸。你岳飞如此是非不分, 岂不是给我大宋官军抹黑? 岳飞不敢抗命, 却更不愿坐视不管。恰好此刻时迁完成情报任务,将要回归江南梁山军复命,顺带就帮岳飞把这消息给捎来了。 岳飞的笔触口吻, 焦急之情跃然纸上:恩师担心之事似乎就要发生了,怎么办? 而潘小园看到这张纸条,心中的惊愕焦虑又加了一层:难道这便是平行历史中的金侵宋的开始?可却比预想的早了几年!难道由于局势的细微变化,这一版的金国……变得更加急躁贪婪了? 细想想也十分可能。本来完颜宗翰秘密渗透大宋,以史文恭做代理人,试图将联盟密信骗到手——然而却功亏一篑。眼下这密信“失而复得”,自然会格外抓住机会,一气呵成地完成原本的计划,以防再次节外生枝。 再或者,梁山军并未如《水浒》书中叙述的参与伐辽,“北伐”的军队积弱空虚,因而让金国认为,大宋被想象中的好欺负? 韩世忠还在远处和梁山军僵持着,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突然来了一句:“咋咧,你们不是好汉么!是真好汉就休要以多欺少,咱们一对一的来!否则我们这些兄弟就算拼一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武松将岳飞写的小纸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忽然旁边另一个人凑上来。 吴用瞧出武松神色凝重,不敢不问。 “武松兄弟,这是……” 武松沉吟片刻,余光看看潘小园脸色,见她轻轻点点头。军师这一路上表现不错,再不敢偷奸耍滑,反而帮衬他不少。这件消息若是真的,也瞒不了太久。 纸条送到他鼻尖底下,捏住了岳飞的签名部分。 “你看看。” 吴用一扫之下,脸色一变,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这……” 还是偷眼看看武松,想先预估出他的态度。 武松不给他这个机会:“军师怎么看?” 吴用犹豫片刻,大胆说道:“若消息为真,这个……北方指日可乱……到时……” 快眼瞥了一瞥对面的韩世忠。梁山此前一直伪装成“招安军”,一路平安地到达江南。倘若此时和朝廷摊牌,杀了官兵揭竿而反,与方腊合力,在大宋朝廷背后捅一刀,倘若运气好的话…… 那就只有一件为难事了:到时坐进大内皇宫的,到底是武松还是方腊。 当然那大内皇宫也许并非在汴京城内。也许需要和金国达成妥协,瓜分大宋,南北而治……定都哪里好呢?杭州似乎不错……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吴用心思飞转,脑海里天马行空,不禁露出些许微笑,自言自语道:“到时两边免不得翻云覆雨的打一仗。但咱们也胸有成竹。这叫做鹬蚌相争……” 说到一半,觉出身上两道扎人的目光。武松怒火冲天地盯着他。潘六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意思明显是:你要倒霉了。 吴用心中一凛。怎么忘了,眼下他辅佐的对象,不是那个跟他志趣相投的宋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用迅速改口:“——咱们梁山和方腊鹬蚌相争,免不得两败俱伤,徒然杀伤人命,祸及无辜,万万使不得。咱们江湖儿女,最要紧的是胸怀天下,替天行道,不能丢了我梁山的仁义之名。” 武松虎着脸不理他。潘小园抢着笑道:“军师高明。心怀天下。” 武松瞥一眼旁边六娘,慢慢低声说:“我再去劝一次。倘若这人不识大局,还非要什么‘你死我活’,那……那我们也只好跟他‘你死我活’。”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理解。 心里面飞快地转着其他心眼儿。岳飞这封信,会不会把韩世忠往自己这边多拉拢一点?倘若他还不买账,又怎么办?倘若他认定“攘外必先安内”,又怎么办? 以往遇到什么疑难杂事,只要有梁山兄弟在,多半就能用武力解决;若是她自己遇到生意钱财方面的难题,多半可以用脑子解决。但这世上唯一难以轻易解决的就是人心。要让韩世忠心甘情愿的“合作”,难;要让他背后那千万宋兵,一个个全都心甘情愿的“合作”,难上加难。 偏偏时刻紧迫,韩世忠一副马上就要拼命的架势,没时间回到江北,跟召集大批智囊商量什么攻心之术。 伸手入怀,不自觉地摸出一个小旧锦囊。依稀记得从梁山出发去东京打暗桩之前,梁山领导层出于某种执着的仪式感,给武松、燕青、自己各赠了一个锦囊,指明拆开的时间。自己这一枚锦囊是公孙胜赠的,说若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可以向那个锦囊求助一下。 但千万不能随便拆开,这锦囊只能用一次。 她觉得准是公孙道人装神弄鬼,抑或是“报答”她不戳穿他把戏之恩。况且此后虽然遇到不少困难,但全都顺利地化险为夷,也就没到拆这锦囊的时候。慢慢的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万一贼道在里面放的是什么**药粉呢?朝老韩脸上一捂,他就乖乖的惟命是从?再不用可过期了。 抱着不拆白不拆的心思,再看看远处的韩世忠,悄悄将那锦囊撕开一条缝儿。两根指头伸进去摸摸,夹出一个用布包着的、薄薄硬硬的东西。 一枚铜钱。 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铜钱,正面整整齐齐四个篆体字:政和通宝。 潘小园瞠目结舌。公孙道人这是告诉她,若遇到什么拱手无措的难题,就……抛硬币? 还是说这硬币有占卜之功,能帮她预知未来? 她撇撇嘴,被贼道人骗了。亏她还把这铜钱日日带在身上! 那就试一回。心不在焉地想,倘若是正面有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不让步”;倘若是反面无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让步”。 咔哒一声轻响,铜钱稳稳的落地,正面朝上。 潘小园咬牙。连个好彩头都不给。 这边武松和吴用快速商议几句。攥着岳飞的书信,大步走到韩世忠面前。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韩世忠决不……” 眼看武松还大喇喇的往前走,韩世忠迅速判断形势,左右一扬手,招来两个不怕死的亲兵,三人大喝一声,分头扑上。 武松三两下甩开了亲兵。凛凛生威的眼睛在韩世忠脸上扫一眼。 韩世忠大怒,全力一击。武松单手接住,双方各自被对方的力量震撼了一下,向后一退,心里想的都是一般。 武松想的是:官兵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韩世忠想的是:土匪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武松再喝一声:“先少歇!” 韩世忠便收了手,冷然道:“你想弄啥!” “给你看样东西。” 岳飞的书信直接递过去。谁知韩世忠大字不识,当这是狗屁。 “劝降书?告诉你们,我投降个锤子!……” “眼没瞎就自己看!” 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饿不识字!你来读!” 武松依言读了一遍。韩世忠一听便愣。他没读过书,心里面却天生的胸怀韬略,如何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要十分谨慎:“骗人的是瓜怂王八蛋!叫那个‘子曰’再给我读一遍!” 吴用连忙过来,一字一字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从身后的宋军里找出个识字的,读了第三遍。 一字不差。韩世忠心里有数,不像是信口胡编。 再看看最后面的签名花押。“岳飞”两个字的形状隐约认得,记得是个北伐军里的小军校。旁边的印章也不像有假。他自己在军中服役这么多年,眼光不会有误。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喃喃的骂骂咧咧:“锤子!锤子……” 突然问:“你们如何会与大宋军官有来往!” 身边的“土匪”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对口词,那个狡猾的土匪婆娘倒先笑嘻嘻发话了。 “不是都说了嘛,我们不是叛军呀。” 韩世忠彻底没脾气,一张粗脸神色变幻,思绪飘荡千里,仿佛已看到北方的金戈铁马,汴京皇城里一群酒囊饭袋,对此束手无策。 武松低沉沉发话:“韩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假装没看见这封信,跟我们这帮叛匪杀个你死我活,回到东京去论功行赏;第二,带江北那十万男儿,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韩世忠一张粗脸憋得通红,内心剧烈动摇。那些“子曰”们平日里念叨什么来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正在骂骂咧咧,忽听脚步声响,方才那个伶牙俐齿的俏婆娘不知从哪儿又回来了,笑道:“韩将军!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你一个人说了也未必算数,不如留给老天去定夺。” 韩世忠立刻问:“你要咋样!” 只见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钱,随手拈了一枚,说道:“这还不容易?你将这钱抛在地上,倘若是有字正面的朝上,那你就遵从本心,往那最需要的地方去。咱们一致对外,我们保证不在你们背后捅刀子;倘若是无字反面的朝上,那你就专心在江南平叛剿匪,别管分外之事,也别管身后的名声。我们立刻找人跟你单挑。” 说得挺简单。韩世忠接过那钱,乜斜着眼睛,哼了一声,随手一丢。 “饿不信老天还管这事儿……” 啪嗒一声,铜钱落地。立刻有几个胆大的宋兵撅着屁股围住,叫道:“正面!正面!有字!” 韩世忠心里头倏忽一跳。一皱眉:“拿过来!这次不算!” 再丢一次,依旧是正面。宋兵一阵惊呼。再抬头看那位建议抛硬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带上了敬畏的神情。 武松也奇怪,凑到潘小园身边,低声提醒一句:“别闹着玩。” 韩世忠再哼一声,将那铜钱捡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看。想糊弄他没那么容易。早就听说以前有位将军这么干过,九次连抛都是正面,激励得士气大震,冲出重围,随后大伙才发现,那硬币两面都是正面。 眼前这枚政和通宝,倒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异常。有正也有反,拿到市场上能买一碗汤。 韩世忠神情慢慢凝重了起来。心里默默祷祝两句,将那枚政和通宝轻轻抛了第三次。 闭上眼,不敢睁。听得旁边的宋兵凑过来,突然欢声一片。 “正面!还是正面!这是天意!老大,咱们不打了!” 韩世忠猛地睁开眼。一块顽石被推到悬崖边缘,本来就摇摇欲坠,此时这三次“正面”,无异于在那顽石上,轻轻加了最后一分力。 “锤子!” * 军帐里,韩世忠被大碗灌酒,大块塞肉,很快就和梁山上的虎狼汉子们臭气相投的混熟了。他是农民大老粗性格,信奉的是“唯女子和‘子曰’难养也”,因此方才面对吴用和潘六娘的轮番游说,端的是油盐不进;可眼下见识了众多好汉的武功造诣,心里不得不服,又觉得这些人既然武功不错,人品自然也是不错的,可以交个朋友。 攀了几个老乡,跟史进一起骂了骂当年的华州知府,又指着原来少华山寨的朱武、陈达、杨春,呵呵笑道:“见过你们的通缉令!当年……官府派兵剿匪剿你们的时候,我正好生病,没去成!不然可以提前跟你们打一架!” 好汉们哈哈大笑,均觉得如此粗豪爽利的汉子,投了官军,简直屈才。 韩世忠酒灌下去,思维却不见得迟滞了,一点也没得意忘形。 跟武松对灌一碗,然后严肃声明:“我这次信你们,是——是看在那个岳飞面子上。倘若你们有半点不轨之心……” 武松反倒不耐烦:“不是都说好了么!我们依旧尊赵家做皇帝,你就当这次兵不血刃,把我们都说降了!” 也只有在“尊崇赵氏”这个前提下,才跟韩世忠有合作的可能。否则他宁肯立刻被碎尸万段,也是不肯跟梁山对话一个字的。 又问:“方腊那边呢?” 武松回:“派出两万军马跟咱们一起北上。老兄记着休要贬损他们教主就行了。” 当然也和方腊进行了紧急的秘密磋商。武松的态度很明确:先攘外,后安内。北方若乱,你方腊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置千万百姓的福祉命运于不顾,那就别怪我们梁山跟你们翻脸。 方腊自忖眼下还没有“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实力,再说还有一个兄弟齐心的梁山横亘在面前。更何况,此次官兵大举进攻江南,他本存了玉碎瓦全之心,熟料赖梁山之能,“说降”了大部分官军,免了江南的连绵兵祸,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再说,如果此时挥师北上去“救国”,放在江湖绿林里,也会是让人翘大拇指的义举。便如刘备义助陶谦,最后还不是将徐州囊括手里?归义军抗击吐蕃回鹘,被宋朝羁縻对待,实际上还不是割据自立,自成政权?先把好名声打下来,还愁日后不拢人心? 于是决定暂缓称帝——本来就是被宋江撺掇的,其实也知道并没有百分百做好准备——派出教中一半能征善战的猛将,带领两万精锐部队,一同随梁山、官军北上,保护边疆。 三足鼎立,领导权便不是那么好分配。派吴用和其他几个智囊出马,唇枪舌剑一整天,跟方腊约定好了条款:联军表面上依然由刘都督刘光世带队,但兵权必须分散下去。韩世忠所辖兵马虽然不多,但在军中意外的有号召力,为人也爽快洒脱,不同于大部分官僚主义严重的军官。于是作为协同领军,负责和这两伙子“绿林”打交道。 梁山这边是武松为首的“议会”领导;方腊则授权三大王方貌,带着包道乙师徒、方金芝、王寅、吕师囊、石宝等一干熟人,分领队伍,顺带刷一把明教在北方的威望。 三方虽然目标暂时一致,但却各有底线:梁山和明教自然不许公开反叛,名义上只能作为“民间武装”存在。而韩世忠负责疏通瞒过沿路的驻防官兵,以便让联军畅行无阻。 而宋军方面,三次抛硬币的“奇迹”眼见为实,已经飞快地在军中传开。听的人咋舌不下,再看各位领军的军官都“协调合作”了,再没有一句异议。 自己是老天选中的救亡之师呢! 调军、协调、摊派、文书造假、相互熟悉、建立信任……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飞速进行。 武松忙里偷闲,还有件事念念不忘,觑个空儿,跑到营地边缘的后勤帐子里,把正在咬着笔头儿算账的潘小园提溜出来。行军辛苦,没什么团聚的机会,两人的营帐隔得老远。 她不满:“我没算完呢!就差一点儿了!等下……” 抗议也没用。被他带到小桥流水僻静处,吹面不寒杨柳风。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她看出他眼中晶亮闪烁,知道瞒不过,嘻嘻笑道:“那是公孙道人的把戏。开始我没瞧出来,可后来在锦囊里发现了一纸说明书……” 铜钱是正规铜钱不假,可是在那“政和通宝”的“宝”字上,繁复的笔画里,让人开出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洞,只要用特殊的工具,便可以容得灌进几粒沙子。 便是这几粒沙子,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概率,扭曲了宇宙的平衡,使得正面朝上的几率大大增加。 咬着耳朵跟他说了。武松乐得直不起腰。 “那铜钱呢?给我瞧瞧。” 她摇摇头,“让老韩收走了,放在床头每天看,逢人就讲。” 武松忽然又警惕起来,收了笑容,低声说:“但倘若他兴致不减,再一次次的试,迟早会发现这钱上有手脚。我去想个借口,把那钱要回来。” “用不着。”她觉得自己成了睿智的化身,怜爱地看着眼前人一派天真的面孔,狡黠地抿嘴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 “灌进去的沙子,抛几次之后,就会慢慢洒出来。那铜钱就变回寻常政和通宝了。” ` 这伎俩万无一失,可惜只能用一次。难怪公孙胜叮嘱,这锦囊不能随便开。 ` 武松这才明白,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他想不到的弯弯绕。 ` 笑道:“这是非常手段,也不能多用。以后大伙都是兄弟,还是赤心相待最要紧。” ` 再看底下人儿,得意劲儿还没下去,只是“嗯”了一声,笑得春光明媚,问他:“你看我像偷奸耍滑算计人的人么!” ` 他抿一抿嘴,直愣愣来一句:“像。” ` “你……” ` 她气得眉毛一竖,才发现那抿起的嘴角上藏着隐蔽一抹似笑非笑,逗她玩儿呢。 ` 故意轻轻撩他鬓发,手底下温柔小意儿,拉长声音说:“那——那你可得小心。小心明天就让我算计摆一道,把你卖了数钱去。” ` 武松欣然道:“好啊。明天是吧?我等着。” ` 潘小园:“……” ` 真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的。 ` 哪能真跟他斗心机。顺着他的话,轻轻笑一句:“这儿风景不错。明天三更,在这儿等你——我去忙了!还有一堆帐呢。” ` 跑出两步,一回头,见他还怔怔的立在当处,琢磨她这句话。 ` —————————— 感谢大家的投雷和灌溉: minaxxxi3gd· 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 kedaya· 扑啦扑啦飞· 宿雁半江画· 橘仔· 梅子饭团· 槽点低下· 三米人参果· apollousa· 果子压果子· 异色瞳· 教练我想学开车· a爱情是个贼a· 陌上花开· 加菲猫· y· 风色幻想· 初霁· 苏苏· 一路芳菲· 默默· 式微式微· 寒夜琴挑· leslie咪哩咪哩· 西风曲· 天堂~· 迢迢控· 笋子烧肉· 、初衷· ***· 尤一· vivi· 大大最爱我zxy· 六九· 清徽· 严家囡囡· 德鲁比· 何日晨风· duanyuem· 泷上漠· 漓默· 我爱吃青菜· 火娃哇哇哇· 花花· 无辜的粽子· 昀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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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与金国接触增多,宋人之中的不满也随之增长。女真人盛行奴隶制,俘虏的人口剃头刺字,十个人换一匹马。听闻辽国被掠之处,更是“杀人如割麻,臭闻数百里,井里萧然,无复烟爨”——跟他们做睦邻,做盟友? 此时罢兵,将“岁币”免了,宋辽双方复为友邻,一同制约那个迅速膨胀的野蛮政权,似乎是个能让人接受的结果。 但好大喜功的徽宗君臣,见辽人突然开始低声下气,立刻忘了自己的斤两,趾高气扬驳回了辽人的请求。 他们要的更多。自从本朝开国以来就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马上就要回到自己手里。痛打落水狗,总比合纵连横、相互制约的狗屁战略痛快得多! 你们当年怎样欺侮我们,我们便要加倍欺侮回来!哪怕授人把柄,哪怕借刀杀人! 当然是空有一腔热血。凭借宋军实力,是拿不下燕云十六州的。于是再次求助金国,提议用钱来换。金国方面当然顺水推舟,收了巨额钱财的同时,不忘将城中的财富、人口劫掠一空,留给宋朝一连串残破的空城。 你们不是要土地吗?拿去吧。 于是故土归还,宿敌身死国灭,朝堂上下举国欢庆。 童贯上表请功,立刻封王。徽宗赵佶觉得皇帝也挺好当的。自己不是马上就要成为青史留名的中兴名帝了吗? 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师师。却得到回报:李姑娘身染疾病,恕不能接驾侍奉。 有点扫兴。但人世间本没有十全十美,赵佶也豁达看得开。叫人送上些其他的良姬美妾,同样能给他解闷。 汴京城里大吹大擂,文恬武嬉;边关幽州却仍然阴云密布。来往的百姓商贾间流传着越来越逼真的谣言,说金灭辽之后胃口不减,后悔以幽蓟赠宋,兴许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对于这些谣言,知燕京的长官一直是嗤之以鼻。岳飞挺不喜欢这个叫郭药师的家伙。本来是辽**官,手底下带着一伙凶神恶煞的“常胜军”,全是彪悍的辽东壮士,被辽国狼主寄予厚望,期待他能帮自己起死回生;谁知他一见势头不对,马上投降大宋,立刻被依仗重用,又是封赏又是赠钱,让他在此把守国门,至今已有数月。 岳飞觉得此人不可信。能干脆利落地背叛旧主,如何能信他对新主就此忠心耿耿?他的亲近部下仍然是左衽胡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颇有前朝安禄山之风。 郭药师自恃徽宗恩宠有加,随心所欲,坐稳了知府位子,头一件事,便是派手下去宋境内各州经商赚钱。 岳飞接到指令都傻了:他的小队被派去——走镖运货? 岳飞恭恭敬敬地提建议,不如加强幽州防御,派人修一修城垣壕沟什么的? 郭药师那个郭药师带着他的“常胜军”,早就仓皇出逃了么? 然而看城里炊烟袅袅的架势,似乎确实藏着不少人。 但也听说汉人狡猾,多设旌旗,倍增火灶,虚张声势的伎俩层出不穷,这小子难保不是在玩空城计。 也不敢妄下结论。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女真人,一个打你们十个!就算你有二十万,也统统都是死!拖延时间也没用!你们的宋朝主力,没时间来!救不得!” 岳飞微笑:“至少我知道,总会有人给我报仇的。” 再不说话。几十张弓对准那个剃头辫发的脑袋。金使无奈,拨马回军,扬长而去。 岳飞回到城垛高处,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颤抖着做个手势。 “各就各位,按计划准备迎敌。” 但见身边的大小兄弟,一个个脸色比自己还白。岳飞心中苦笑。头一次独立指挥军队,就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到时与恩师地下相见,恐怕也要被叱骂没用了吧。 强行镇定微笑,对身边人说:“就算他们有六万,一个打三十个,也未必不可能。当年出河店战役,阿骨打率四千人破了契丹十万,你们知不知?他们能做到,咱们如何做不到!” 周围宋兵齐声大喝:“能做到!” 但士气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也知道女真人是吃肉喝血的身子,兜鍪重甲如同铁人,汉人如何能与之相比? 岳飞见还有人面露犹疑之色,又笑道:“何况咱们有城墙和壕沟,天时地利,未必便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个……有个师兄,他一个人,可以发落五六十个彪形大汉,自己毫发无伤。你们不信?等挺过今日,我把他找来,给你们认识认识……” 闲话间,哀愁之气渐渐消失,取代的是一股生机勃勃的悲壮。 哨兵飞奔来报:“金军先锋队三千人,已朝我方驰来了!” 岳飞大叫:“弩手准备!待我数一!二!三!” 残破的城墙上万箭齐发。飞速移动的目标根本无从瞄准,有些力弱的箭枝擦着女真重骑兵的铁甲,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更何况马匹上也披了甲,宛如一堵移动的城墙。 岳飞抽出背后的硬弓,眯眼瞄准,将冲在头里的先锋将领一箭穿心。底下骑兵急转马头,叫道:“撤退,先撤退!” 宋军士气大振,高声欢呼。那个千疮百孔,看似一击就破的城门,仍然奇迹般的遥遥挺立。 见识到了宋军弩`箭的威力。然而不过是损失了几百人。不出半个时辰,重整旗鼓,带着盾牌和滚木,卷土重来。 这一次是一万五千人的攻城阵,分为左右两翼,向城防薄弱处包抄,中间一路骑兵楔形挺近,弓箭手分护两侧。行动之间,军法严谨。 攻一个小小的幽州,本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城中这个年轻的守将,实在是出乎宗翰的意料。 岳飞紧皱眉头。金兵显然是在攻辽战役中学到了相当的经验。而对汉人的兵法似也研究得相当透彻。这个铁桶般阵势,像极了当年师父传授给自己的分合赢渭阵——当年史文恭在曾头市做了数年的兵马教师,将满腹学识倾囊相授,自然功不可没。 但史文恭毕竟没有得到周老先生的全部真传。而岳飞在恩师座前侍奉日久,虽然实战经验尚且欠缺,但于兵法上的见识,已比这位师兄高上半筹。史文恭将兵法授予金军,一来一回,效果又打折扣。于是眼下这个战阵,虽然气势汹汹,看似坚不可摧,在岳飞眼中,却也并非毫无破绽。 一面弯弓御敌,一面飞速传令:“集中力量坚守西北两侧城门。东南方向的……可以诈败退却,听我号令,放他们进城——一次不要放太多,最多五百!” 果然,见东南方出现缺口,金兵争功,潮水般涌入城门。 突然铁闸落下,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味。紧接着呼的一声响,火光耀眼,一片热浪,早就备好的桐油朽木,此时熊熊燃烧起来。 诱敌深入,再施行火攻,狡猾汉人的老把戏,当年诸葛亮的老伎俩。幽州城内本来就破败不堪,再烧他几片房屋,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女真骑兵勇武一生,对于宋人阴谋诡计的见识也就到此为止了。误入城门的,被关在两道铁闸之间,嘶声大叫求救,战马疯狂踩踏,终究难免被火焰吞噬的命运。 岳飞远远望见一个身着铁甲的金兵将领手持狼牙棒,高声怪叫,纵马在火焰中左冲右突,身边倒下一个个宋兵,眼看就要抢到铁闸边上,一扬手,又是两个宋兵同时被甩飞,眼见不活。 鼓起勇气,点三五亲卫,抄一杆银枪,飞身去迎。右手飞出一箭,趁那金将躲闪之时,纵枪一冲。对方不及躲闪,身子一晃,铁甲竟未被穿透。 大骂一声,狼牙棒照头抡过来。 论力量,岳飞远不及对方。抱着一颗拼命必死之心,指挥众人联合围剿,自己勉力支持,终于觑得铁甲上一丝缝隙,晃一晃手臂,正准备一枪`刺入。风向突变,满眼的火焰灰尘呼的一声迎面冲来,将他和敌人同时轰然覆盖。登时灼热难耐,一双眼瞬间溢满了泪,眼前一片黑。 他一声不吭,忍着漆黑和剧痛,听着风声,认准的部位一枪盲刺,听到一声惨叫。金将轰然倒下。 “队长!” 正喘息,部下将他急拉出圈。这时候才听到城外喧闹。宗翰急急传令:“敌人狡猾,撤出五里,重组队伍!” 费劲艰辛打退了第二波进攻。双眼被灼得血红,疼得如同砂砾刮擦,指缝里不断淌泪,眼前一片模糊,急切间寻不到清水来洗。 比他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岳飞干脆不管,掩着双目,趁着敌人重整的当口,指挥部下搬土运石,填补缺口,修复城防。飞快清点一遍人数,还剩一千四百余人。 已经灰头土脸的全身是汗,在甲胄里浸得浑身发疼,手上也被流矢擦出不止一道伤口。当初小潘师姐赠的特效伤药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舍得用,听到周围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派人送过去,草草包扎。 岳飞深呼吸。东南方的火光未歇,烧出了阴云中的一道小缝,露出后面的万丈阳光。 再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眼。倘若此役失败,会不会有人接替他,守卫故土? 金军的第三波进攻轰然发动。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也知道城中守将厉害,不可轻敌。 这次是三路的接应军马,十几位大将分头领军。长弓硬弩,大力士直接射上城墙,当场射杀了五六十个宋兵。 趁着宋兵暂时混乱的当口,骑手们高声大呼,潮水般朝幽州城攻进。 岳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肿着,高声传令,手中硬弓开了又合。腰间箭囊已空了,地上捡起带血的箭,透过汗水覆盖的眼帘,消灭一个,又涌上来十个。 战线越缩越小。到处都是临死前的哀号。身上带血的哨兵握住突出手臂的箭杆,用力折断,脸庞痛苦扭曲,犹自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报告队长,南面……南面也被围了!” “不可能!” “真的!你去看!” 岳飞悚然大惊。难道金兵有双倍的兵力,在他眼皮底下包抄成功了!到底哪里做得有漏洞…… 抹一把泪,急急奔上南城墙。 只见一片荒原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数万人军队。但见旌旗招展,阳光下隐约可见军器的反光。 一颗心不住下沉,胸中压抑喘不过气。脑海中突然想到的,是恩师、父母、老仆八叔。 突然几骑马自旷野中奔出,马上骑手打的是免战白旗。守城的宋军尚且愣神的当口,已经被甩脱在后。 岳飞抄起杆刀,奔上城墙,往下一看,揉揉眼,残存的视力模模糊糊,依稀看到什么不得了的。浑身定住,不知所以。 “这……你……武松大哥?” 许久不见,他仍是一身江湖打扮,腰间甚至还悬着个酒葫芦。但眉间眼角,刚毅果敢,犹胜于前。 武松远远朝上一拱手,叫道:“没来晚吧?” 岳飞怔怔摇头。身后的喊杀声突然清晰起来。 武松左边,一个不认识的虎背熊腰、军官装束的大汉,手搭凉棚往远处一看,便高声骂道:“贼你娘个锤子!这些女真人果然不安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小兄弟,你莫怂!饿来帮你!” ` 武松右边,一个不认识的面目凶悍的白衣男子,面见此情此景,也不免骂了一声:“册那!伊有几多人马,撑了这老久辰光!” ` 岳飞裹着一泡浑泪,在城上愣了好一阵,才大叫一声,又跳又笑的奔回中军阵营,喊道:“那个一个能打五六十个的家伙来啦!” ` …… ` 金军阵内,方才那个派去劝降的使者总算得以“扬冤雪耻”,朝南一指,苦着脸说: ` “我没说错吧!这些狡猾的蛮子,他们……他们果然有十万大军!” ` ` —————————— 战斗、军事和政治部分都让我精简了……以下是详细考据 ` 宋金两国结成海上之盟,协议分头灭辽,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后来金兵灭辽灭得很爽,而宋朝二十万大军大败。宋廷要求金人履行盟约,交回燕云十六州,但金人反指宋人没有把攻打燕京的条件执行,结果宋则用更多的钱物赎回七州空城。 ` 幽州就是现在的帝都。岳飞没守过幽州,历史上是郭药师直接投降了。 ` 郭药师:渤海铁州人,辽国“常胜军”首领。辽亡降宋,被重重封赏。宋朝用重金赎回燕云地区后,命郭药师把守燕山。金兵到来,郭药师故技重施,迅速投降,做了带路党,并且带着宗望直接打到了开封。 ` 宋徽宗还在暗自检讨是不是给他的官太小了,又议封郭药师为燕王,割燕山府与他,令其世代相守,可惜已来不及了。 ` 完颜宗翰:历史上金兵南侵,一直是兵分两路。东路军由宗望,西路军由宗翰,两个人比赛往开封打。所以此时的东路军理论上是宗望带领的,但考虑到剧情精简,就把这件事也安在宗翰身上吧,免得大伙傻傻分不清_(:3ゝ∠)_ 。 ` 宗望宗望是阿骨打的儿子,人称二太子。(那个一直被岳飞追着打的金兀术是四太子,此时刚刚出道,别弄混)。宗翰则是宗室子弟,血缘关系稍远,然而政治谋略更强,对宋态度更为敌对,是金国的开国功臣,三朝元老。 晋`江`文`学`城 -------------- 黄沙漫天, 北风卷地,鸟静山寂,夜长风淅。 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辖区,幽州城脚下, 天气正值阴云惨淡。 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 南面是河水萦带, 北方是群山纠纷。影影绰绰的北方长城,如同巨龙盘踞沿着山脊。 沿着长城极目远望, 那连绵的枯山背后,是曾经分割胡汉的居庸关。那关上曾经雄兵百列, 金甲耀日, 兵戈如云;然而此刻,也不过是横七竖八的一地尸首狼藉。怒喝震天的战士们, 最后的尊严, 被野狗蝼蚁慢慢的啃噬殆尽。 岳飞登上草垛瞭望。一张温润亲和的少年人脸庞上, 已被风沙和黄土打磨出皴理。双手也冻得发红。他从京畿路开拔之前,本来用零花钱买了小小暖手炉的,几天前被那个郭长官要走了。好在眼下已经入春, 不似严冬那般难熬。 再看一眼地平线上的长城, 眼中凝着忧思。 以他那为数不多的军事实战经验也能看出来, 幽州虽然归了大宋,但临近的营州、平州等重要军镇,以及长城上的居庸、松亭、榆关等要塞, 却还在金国女真人的控制之下,那幽州根本就等于毫无屏障,四面临敌,随时都可能被人收割。 “联金灭辽”的战略,眼下似乎圆满完成了——虽然宋军根本没打过几场像样的仗。童贯盼着辽国内忧外患之下,“王师”一到,辽人望风而降。只可惜契丹人也不是伸脖子等死的孬种。奄奄一息的哀兵阵里,陡然杀出一个能征善战的耶律大石,站出一个主军国事的萧太后,宋军立刻就抵挡不住,只得罢兵谈判。 辽朝使臣一改此前高高在上的架势,奉上泣血国书,苦苦相告:“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 尽管大宋年年岁币,仰人鼻息,已逾百年,但毕竟背叛澶渊之盟在先,道德上说不太过去。 随着与金国接触增多,宋人之中的不满也随之增长。女真人盛行奴隶制,俘虏的人口剃头刺字,十个人换一匹马。听闻辽国被掠之处,更是“杀人如割麻,臭闻数百里,井里萧然,无复烟爨”——跟他们做睦邻,做盟友? 此时罢兵,将“岁币”免了,宋辽双方复为友邻,一同制约那个迅速膨胀的野蛮政权,似乎是个能让人接受的结果。 但好大喜功的徽宗君臣,见辽人突然开始低声下气,立刻忘了自己的斤两,趾高气扬驳回了辽人的请求。 他们要的更多。自从本朝开国以来就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马上就要回到自己手里。痛打落水狗,总比合纵连横、相互制约的狗屁战略痛快得多! 你们当年怎样欺侮我们,我们便要加倍欺侮回来!哪怕授人把柄,哪怕借刀杀人! 当然是空有一腔热血。凭借宋军实力,是拿不下燕云十六州的。于是再次求助金国,提议用钱来换。金国方面当然顺水推舟,收了巨额钱财的同时,不忘将城中的财富、人口劫掠一空,留给宋朝一连串残破的空城。 你们不是要土地吗?拿去吧。 于是故土归还,宿敌身死国灭,朝堂上下举国欢庆。 童贯上表请功,立刻封王。徽宗赵佶觉得皇帝也挺好当的。自己不是马上就要成为青史留名的中兴名帝了吗? 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师师。却得到回报:李姑娘身染疾病,恕不能接驾侍奉。 有点扫兴。但人世间本没有十全十美,赵佶也豁达看得开。叫人送上些其他的良姬美妾,同样能给他解闷。 汴京城里大吹大擂,文恬武嬉;边关幽州却仍然阴云密布。来往的百姓商贾间流传着越来越逼真的谣言,说金灭辽之后胃口不减,后悔以幽蓟赠宋,兴许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对于这些谣言,知燕京的长官一直是嗤之以鼻。岳飞挺不喜欢这个叫郭药师的家伙。本来是辽**官,手底下带着一伙凶神恶煞的“常胜军”,全是彪悍的辽东壮士,被辽国狼主寄予厚望,期待他能帮自己起死回生;谁知他一见势头不对,马上投降大宋,立刻被依仗重用,又是封赏又是赠钱,让他在此把守国门,至今已有数月。 岳飞觉得此人不可信。能干脆利落地背叛旧主,如何能信他对新主就此忠心耿耿?他的亲近部下仍然是左衽胡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颇有前朝安禄山之风。 郭药师自恃徽宗恩宠有加,随心所欲,坐稳了知府位子,头一件事,便是派手下去宋境内各州经商赚钱。 岳飞接到指令都傻了:他的小队被派去——走镖运货? 岳飞恭恭敬敬地提建议,不如加强幽州防御,派人修一修城垣壕沟什么的? 郭药师那个郭药师带着他的“常胜军”,早就仓皇出逃了么? 然而看城里炊烟袅袅的架势,似乎确实藏着不少人。 但也听说汉人狡猾,多设旌旗,倍增火灶,虚张声势的伎俩层出不穷,这小子难保不是在玩空城计。 也不敢妄下结论。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女真人,一个打你们十个!就算你有二十万,也统统都是死!拖延时间也没用!你们的宋朝主力,没时间来!救不得!” 岳飞微笑:“至少我知道,总会有人给我报仇的。” 再不说话。几十张弓对准那个剃头辫发的脑袋。金使无奈,拨马回军,扬长而去。 岳飞回到城垛高处,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颤抖着做个手势。 “各就各位,按计划准备迎敌。” 但见身边的大小兄弟,一个个脸色比自己还白。岳飞心中苦笑。头一次独立指挥军队,就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到时与恩师地下相见,恐怕也要被叱骂没用了吧。 强行镇定微笑,对身边人说:“就算他们有六万,一个打三十个,也未必不可能。当年出河店战役,阿骨打率四千人破了契丹十万,你们知不知?他们能做到,咱们如何做不到!” 周围宋兵齐声大喝:“能做到!” 但士气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也知道女真人是吃肉喝血的身子,兜鍪重甲如同铁人,汉人如何能与之相比? 岳飞见还有人面露犹疑之色,又笑道:“何况咱们有城墙和壕沟,天时地利,未必便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个……有个师兄,他一个人,可以发落五六十个彪形大汉,自己毫发无伤。你们不信?等挺过今日,我把他找来,给你们认识认识……” 闲话间,哀愁之气渐渐消失,取代的是一股生机勃勃的悲壮。 哨兵飞奔来报:“金军先锋队三千人,已朝我方驰来了!” 岳飞大叫:“弩手准备!待我数一!二!三!” 残破的城墙上万箭齐发。飞速移动的目标根本无从瞄准,有些力弱的箭枝擦着女真重骑兵的铁甲,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更何况马匹上也披了甲,宛如一堵移动的城墙。 岳飞抽出背后的硬弓,眯眼瞄准,将冲在头里的先锋将领一箭穿心。底下骑兵急转马头,叫道:“撤退,先撤退!” 宋军士气大振,高声欢呼。那个千疮百孔,看似一击就破的城门,仍然奇迹般的遥遥挺立。 见识到了宋军弩`箭的威力。然而不过是损失了几百人。不出半个时辰,重整旗鼓,带着盾牌和滚木,卷土重来。 这一次是一万五千人的攻城阵,分为左右两翼,向城防薄弱处包抄,中间一路骑兵楔形挺近,弓箭手分护两侧。行动之间,军法严谨。 攻一个小小的幽州,本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城中这个年轻的守将,实在是出乎宗翰的意料。 岳飞紧皱眉头。金兵显然是在攻辽战役中学到了相当的经验。而对汉人的兵法似也研究得相当透彻。这个铁桶般阵势,像极了当年师父传授给自己的分合赢渭阵——当年史文恭在曾头市做了数年的兵马教师,将满腹学识倾囊相授,自然功不可没。 但史文恭毕竟没有得到周老先生的全部真传。而岳飞在恩师座前侍奉日久,虽然实战经验尚且欠缺,但于兵法上的见识,已比这位师兄高上半筹。史文恭将兵法授予金军,一来一回,效果又打折扣。于是眼下这个战阵,虽然气势汹汹,看似坚不可摧,在岳飞眼中,却也并非毫无破绽。 一面弯弓御敌,一面飞速传令:“集中力量坚守西北两侧城门。东南方向的……可以诈败退却,听我号令,放他们进城——一次不要放太多,最多五百!” 果然,见东南方出现缺口,金兵争功,潮水般涌入城门。 突然铁闸落下,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味。紧接着呼的一声响,火光耀眼,一片热浪,早就备好的桐油朽木,此时熊熊燃烧起来。 诱敌深入,再施行火攻,狡猾汉人的老把戏,当年诸葛亮的老伎俩。幽州城内本来就破败不堪,再烧他几片房屋,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女真骑兵勇武一生,对于宋人阴谋诡计的见识也就到此为止了。误入城门的,被关在两道铁闸之间,嘶声大叫求救,战马疯狂踩踏,终究难免被火焰吞噬的命运。 岳飞远远望见一个身着铁甲的金兵将领手持狼牙棒,高声怪叫,纵马在火焰中左冲右突,身边倒下一个个宋兵,眼看就要抢到铁闸边上,一扬手,又是两个宋兵同时被甩飞,眼见不活。 鼓起勇气,点三五亲卫,抄一杆银枪,飞身去迎。右手飞出一箭,趁那金将躲闪之时,纵枪一冲。对方不及躲闪,身子一晃,铁甲竟未被穿透。 大骂一声,狼牙棒照头抡过来。 论力量,岳飞远不及对方。抱着一颗拼命必死之心,指挥众人联合围剿,自己勉力支持,终于觑得铁甲上一丝缝隙,晃一晃手臂,正准备一枪`刺入。风向突变,满眼的火焰灰尘呼的一声迎面冲来,将他和敌人同时轰然覆盖。登时灼热难耐,一双眼瞬间溢满了泪,眼前一片黑。 他一声不吭,忍着漆黑和剧痛,听着风声,认准的部位一枪盲刺,听到一声惨叫。金将轰然倒下。 “队长!” 正喘息,部下将他急拉出圈。这时候才听到城外喧闹。宗翰急急传令:“敌人狡猾,撤出五里,重组队伍!” 费劲艰辛打退了第二波进攻。双眼被灼得血红,疼得如同砂砾刮擦,指缝里不断淌泪,眼前一片模糊,急切间寻不到清水来洗。 比他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岳飞干脆不管,掩着双目,趁着敌人重整的当口,指挥部下搬土运石,填补缺口,修复城防。飞快清点一遍人数,还剩一千四百余人。 已经灰头土脸的全身是汗,在甲胄里浸得浑身发疼,手上也被流矢擦出不止一道伤口。当初小潘师姐赠的特效伤药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舍得用,听到周围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派人送过去,草草包扎。 岳飞深呼吸。东南方的火光未歇,烧出了阴云中的一道小缝,露出后面的万丈阳光。 再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眼。倘若此役失败,会不会有人接替他,守卫故土? 金军的第三波进攻轰然发动。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也知道城中守将厉害,不可轻敌。 这次是三路的接应军马,十几位大将分头领军。长弓硬弩,大力士直接射上城墙,当场射杀了五六十个宋兵。 趁着宋兵暂时混乱的当口,骑手们高声大呼,潮水般朝幽州城攻进。 岳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肿着,高声传令,手中硬弓开了又合。腰间箭囊已空了,地上捡起带血的箭,透过汗水覆盖的眼帘,消灭一个,又涌上来十个。 战线越缩越小。到处都是临死前的哀号。身上带血的哨兵握住突出手臂的箭杆,用力折断,脸庞痛苦扭曲,犹自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报告队长,南面……南面也被围了!” “不可能!” “真的!你去看!” 岳飞悚然大惊。难道金兵有双倍的兵力,在他眼皮底下包抄成功了!到底哪里做得有漏洞…… 抹一把泪,急急奔上南城墙。 只见一片荒原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数万人军队。但见旌旗招展,阳光下隐约可见军器的反光。 一颗心不住下沉,胸中压抑喘不过气。脑海中突然想到的,是恩师、父母、老仆八叔。 突然几骑马自旷野中奔出,马上骑手打的是免战白旗。守城的宋军尚且愣神的当口,已经被甩脱在后。 岳飞抄起杆刀,奔上城墙,往下一看,揉揉眼,残存的视力模模糊糊,依稀看到什么不得了的。浑身定住,不知所以。 “这……你……武松大哥?” 许久不见,他仍是一身江湖打扮,腰间甚至还悬着个酒葫芦。但眉间眼角,刚毅果敢,犹胜于前。 武松远远朝上一拱手,叫道:“没来晚吧?” 岳飞怔怔摇头。身后的喊杀声突然清晰起来。 武松左边,一个不认识的虎背熊腰、军官装束的大汉,手搭凉棚往远处一看,便高声骂道:“贼你娘个锤子!这些女真人果然不安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小兄弟,你莫怂!饿来帮你!” ` 武松右边,一个不认识的面目凶悍的白衣男子,面见此情此景,也不免骂了一声:“册那!伊有几多人马,撑了这老久辰光!” ` 岳飞裹着一泡浑泪,在城上愣了好一阵,才大叫一声,又跳又笑的奔回中军阵营,喊道:“那个一个能打五六十个的家伙来啦!” ` …… ` 金军阵内,方才那个派去劝降的使者总算得以“扬冤雪耻”,朝南一指,苦着脸说: ` “我没说错吧!这些狡猾的蛮子,他们……他们果然有十万大军!” ` ` —————————— 战斗、军事和政治部分都让我精简了……以下是详细考据 ` 宋金两国结成海上之盟,协议分头灭辽,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后来金兵灭辽灭得很爽,而宋朝二十万大军大败。宋廷要求金人履行盟约,交回燕云十六州,但金人反指宋人没有把攻打燕京的条件执行,结果宋则用更多的钱物赎回七州空城。 ` 幽州就是现在的帝都。岳飞没守过幽州,历史上是郭药师直接投降了。 ` 郭药师:渤海铁州人,辽国“常胜军”首领。辽亡降宋,被重重封赏。宋朝用重金赎回燕云地区后,命郭药师把守燕山。金兵到来,郭药师故技重施,迅速投降,做了带路党,并且带着宗望直接打到了开封。 ` 宋徽宗还在暗自检讨是不是给他的官太小了,又议封郭药师为燕王,割燕山府与他,令其世代相守,可惜已来不及了。 ` 完颜宗翰:历史上金兵南侵,一直是兵分两路。东路军由宗望,西路军由宗翰,两个人比赛往开封打。所以此时的东路军理论上是宗望带领的,但考虑到剧情精简,就把这件事也安在宗翰身上吧,免得大伙傻傻分不清_(:3ゝ∠)_ 。 ` 宗望宗望是阿骨打的儿子,人称二太子。(那个一直被岳飞追着打的金兀术是四太子,此时刚刚出道,别弄混)。宗翰则是宗室子弟,血缘关系稍远,然而政治谋略更强,对宋态度更为敌对,是金国的开国功臣,三朝元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8 分歧 晋`江 三方联军一到, 幽州城的攻防态势立刻变化。 十万官兵归韩世忠调遣。这些人懈怠已久,虽然一路上训练军纪,到底没有太理想的战斗力。但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有个勇武的领导激励士气, 每人抡一抡刀,每人发一枝箭,就是能将敌兵淹没的架势。 这十万人被派去飞快地驻守城防各处, 修理工事,填补漏洞, 挖掘战壕。一时间城墙上满满都是整齐划一的人头,看起来固若金汤。 梁山和明教各有两万军马, 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几场试探性的交手, 金兵知道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对手,再不敢轻敌冒进, 退却二十里扎寨, 暂时止了进攻。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岳飞卸下半幅甲胄, 擦干身上的血水汗水,和武松、韩世忠、方貌都相见了。 “多谢各位今日相救之德!” 随即眼中现出迷惑的光。不是听说梁山军招安之后,便去江南征讨方腊了么!怎么眼下两边似乎是握手言和, 而且竟然合兵一处了? 武松笑道:“说来话长。” 但也不瞒岳飞, 简略将事变的经过讲了一番。 “我们江湖人做江湖事。朝廷的号令我们不听, 但求遵从本心,问心无愧。这些北人若是打进来,我老家清河县也必将不保。就当是保家卫国了!” 方貌不说话。方才与金兵的短暂交战, 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南汉子也心有余悸:倘若渡江“剿匪”的不是吊儿郎当的大宋官兵,而是这些腰间挂着人头的血性骑手,明教教主再神功盖世,能抵得住他们的几波进攻? 最好将他们挡在北方,万不能放进中原来。就算是为了他江南人民的福祉,这一次北上也来得值了。心里想着,等得了空,赶紧派人去江南报信,述说见闻。 韩世忠则嚷嚷:“他们都不反了!招安么,也不乐意,但我不跟他们打!有这精力,不如来这儿揍那些辫子!还痛快!就算是上奏官家,想来也不会治我的罪!” 岳飞迅速吸收了眼前的形势。不管对方立场如何,能帮他保住幽州城的,一律欢迎。 快速汇报了自己这边的兵员城防状况。武松几个人一听之下,南腔北调的破口大骂。 “跑他娘个锤子!留你两千人在这儿,还说不是去送死的!” “侬就是那个姓郭的弃子!” “我看金军大举南下,未必只有这一路兵。你派去求援的那些州府,说不定眼下也在被围困着呢。” “你就打算守这座孤城?” 岳飞笑笑:“总不能就此逃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跟人谈论吃饭喝酒的小事。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联军中的其余将佐也陆续来到帐中。明教这边,是方金芝、王寅、吕师囊、包道乙,一个个手上带血,还呼哧带喘;梁山这边,是林冲、鲁智深、杨志、花荣、关胜、呼延灼几个善于带兵的老将,还有吴用、朱武两个智囊。最后进来的是卢俊义。看到孤身守城的居然是一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十分惊讶,眼中现出佩服的神色。 武松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卢俊义脸色微变。四十岁的人了,难得的有些脸红,跟岳飞拱手相见了。 岳飞一个个记住了名字。末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我师姐呢?没来?” 武松哈哈一笑:“留在后面十里呢。” 总不能让她也上前线。这回坚决霸道了一回。远远的望见北方的硝烟,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往前一步。 潘小园快跟他急了,跺脚叫道:“岳飞在城里!” 武松把她丢回车子里,“保证给你个活的。” 正跟岳飞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只素手掀帘进来,风尘仆仆的小娘子望着里面一圈人,笑眯眯打招呼:“大哥们辛苦了!岳兄弟……” 岳飞眼一亮,眉开眼笑:“师姐!” 武松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潘小园朝他一笑,解释:“敌兵不是暂时退却了?我和后面那些老弱辎重兵商量了一下,只怕遇上流寇,还是躲城里安全。这就把人都带进来了。” 至于这城是不是岌岌可危,是不是即将被破,显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幽州城简直是她见过的最不像城市的城市。刚刚和灭瞎指。 的确,潘小园也只落得偶尔在旁边发句言,当别人问到关于金钱粮草之事时,迅速回答两句。她于军事上并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若是三军首脑不听号令、各自为政,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本来韩世忠、梁山、明教的联军,就是各自相对独立的关系,谁也不服谁领导。眼下多了一个岳飞,帐子里更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此时是吴用在沙盘上画图。军师毕竟有两把刷子,几个连环计的策略,听的人心服口服。 “小生的意思,咱们兵分三路,守城的各司其职,自不必说,也要料敌机先,截断对方可能的粮草补给。他们远道而来,若是粮草青黄不接,战力必将大打折扣。只要派出一千敢死军……如此……这般……” 岳飞在一旁听着,指着那沙盘想补充一句,顺手想把蒙眼睛的布给摘了。 潘小园在一边监督:“喂,不许动。”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这句话是开诚布公地表示,他可以合作,但宁死也不会听从“匪”的命令,更不会将城池的指挥权拱手相让。 岳飞不同于韩世忠。兄弟间的私交义气,比不过无可更改的原则。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 —————————— ` 岳飞的眼伤是真的……到中年时几乎失明,很痛苦。他感到风向不利的时候,曾经想明哲保身的引退,用的理由就是臣有眼疾不能打仗,当然皇帝不听(叫你打你就打,叫你回你就回)。不过评论里有人猜出来啦,放着一个医疗满级的安道全,怎么能真让他失明呢……o(n_n)o~ 晋`江 三方联军一到, 幽州城的攻防态势立刻变化。 十万官兵归韩世忠调遣。这些人懈怠已久,虽然一路上训练军纪,到底没有太理想的战斗力。但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有个勇武的领导激励士气, 每人抡一抡刀,每人发一枝箭,就是能将敌兵淹没的架势。 这十万人被派去飞快地驻守城防各处, 修理工事,填补漏洞, 挖掘战壕。一时间城墙上满满都是整齐划一的人头,看起来固若金汤。 梁山和明教各有两万军马, 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几场试探性的交手, 金兵知道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对手,再不敢轻敌冒进, 退却二十里扎寨, 暂时止了进攻。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岳飞卸下半幅甲胄, 擦干身上的血水汗水,和武松、韩世忠、方貌都相见了。 “多谢各位今日相救之德!” 随即眼中现出迷惑的光。不是听说梁山军招安之后,便去江南征讨方腊了么!怎么眼下两边似乎是握手言和, 而且竟然合兵一处了? 武松笑道:“说来话长。” 但也不瞒岳飞, 简略将事变的经过讲了一番。 “我们江湖人做江湖事。朝廷的号令我们不听, 但求遵从本心,问心无愧。这些北人若是打进来,我老家清河县也必将不保。就当是保家卫国了!” 方貌不说话。方才与金兵的短暂交战, 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南汉子也心有余悸:倘若渡江“剿匪”的不是吊儿郎当的大宋官兵,而是这些腰间挂着人头的血性骑手,明教教主再神功盖世,能抵得住他们的几波进攻? 最好将他们挡在北方,万不能放进中原来。就算是为了他江南人民的福祉,这一次北上也来得值了。心里想着,等得了空,赶紧派人去江南报信,述说见闻。 韩世忠则嚷嚷:“他们都不反了!招安么,也不乐意,但我不跟他们打!有这精力,不如来这儿揍那些辫子!还痛快!就算是上奏官家,想来也不会治我的罪!” 岳飞迅速吸收了眼前的形势。不管对方立场如何,能帮他保住幽州城的,一律欢迎。 快速汇报了自己这边的兵员城防状况。武松几个人一听之下,南腔北调的破口大骂。 “跑他娘个锤子!留你两千人在这儿,还说不是去送死的!” “侬就是那个姓郭的弃子!” “我看金军大举南下,未必只有这一路兵。你派去求援的那些州府,说不定眼下也在被围困着呢。” “你就打算守这座孤城?” 岳飞笑笑:“总不能就此逃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跟人谈论吃饭喝酒的小事。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联军中的其余将佐也陆续来到帐中。明教这边,是方金芝、王寅、吕师囊、包道乙,一个个手上带血,还呼哧带喘;梁山这边,是林冲、鲁智深、杨志、花荣、关胜、呼延灼几个善于带兵的老将,还有吴用、朱武两个智囊。最后进来的是卢俊义。看到孤身守城的居然是一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十分惊讶,眼中现出佩服的神色。 武松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卢俊义脸色微变。四十岁的人了,难得的有些脸红,跟岳飞拱手相见了。 岳飞一个个记住了名字。末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我师姐呢?没来?” 武松哈哈一笑:“留在后面十里呢。” 总不能让她也上前线。这回坚决霸道了一回。远远的望见北方的硝烟,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往前一步。 潘小园快跟他急了,跺脚叫道:“岳飞在城里!” 武松把她丢回车子里,“保证给你个活的。” 正跟岳飞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只素手掀帘进来,风尘仆仆的小娘子望着里面一圈人,笑眯眯打招呼:“大哥们辛苦了!岳兄弟……” 岳飞眼一亮,眉开眼笑:“师姐!” 武松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潘小园朝他一笑,解释:“敌兵不是暂时退却了?我和后面那些老弱辎重兵商量了一下,只怕遇上流寇,还是躲城里安全。这就把人都带进来了。” 至于这城是不是岌岌可危,是不是即将被破,显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幽州城简直是她见过的最不像城市的城市。刚刚和灭瞎指。 的确,潘小园也只落得偶尔在旁边发句言,当别人问到关于金钱粮草之事时,迅速回答两句。她于军事上并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若是三军首脑不听号令、各自为政,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本来韩世忠、梁山、明教的联军,就是各自相对独立的关系,谁也不服谁领导。眼下多了一个岳飞,帐子里更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此时是吴用在沙盘上画图。军师毕竟有两把刷子,几个连环计的策略,听的人心服口服。 “小生的意思,咱们兵分三路,守城的各司其职,自不必说,也要料敌机先,截断对方可能的粮草补给。他们远道而来,若是粮草青黄不接,战力必将大打折扣。只要派出一千敢死军……如此……这般……” 岳飞在一旁听着,指着那沙盘想补充一句,顺手想把蒙眼睛的布给摘了。 潘小园在一边监督:“喂,不许动。”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这句话是开诚布公地表示,他可以合作,但宁死也不会听从“匪”的命令,更不会将城池的指挥权拱手相让。 岳飞不同于韩世忠。兄弟间的私交义气,比不过无可更改的原则。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 —————————— ` 岳飞的眼伤是真的……到中年时几乎失明,很痛苦。他感到风向不利的时候,曾经想明哲保身的引退,用的理由就是臣有眼疾不能打仗,当然皇帝不听(叫你打你就打,叫你回你就回)。不过评论里有人猜出来啦,放着一个医疗满级的安道全,怎么能真让他失明呢……o(n_n)o~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9 拉钩 晋`江`文`学`城 -------------- 挽着武松的手, 推着岳飞后背,好说歹说,把两个人哄到旁边的小哨亭里。 两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约也知道,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儿, 顺水推舟的暂停了僵持。 武松左右看看,见亭子里挂着块不干不净的手巾,顺手抽过来擦手。手上的那点泥尘翻来覆去的, 在手巾和皮肤之间来回奔波,不见消停。 岳飞余光一瞥见哨亭里扔着一把坏掉的弓, 拣起来拆拆装装的乱修,手上不闲着。 潘小园看着这两位祖宗, 决定先敲打武松, 轻轻嗔怪一句:“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兄弟一点儿?” 武松无语。她当这是过家家呢! 倒也说不出责备的话。甩手走人的时候, 身后有人大胆的窃窃私语“女人家懂什么”, 也无法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好歹这条命赖她所救, 要是看轻她,不等于连带着埋汰自己么! 刚要艺术地反驳一句,又见她朝岳飞说:“兄弟, 姐姐我不懂行军打仗, 但你说说, 要是你们争不出个结果,人家敌人又卷土重来,你们怎么办?” 岳飞也不说话。但凡稍微有一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来, 金兵攻城受挫,退却二十里扎营,那是准备好好喘一口气了。只要他们营中没有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断定,入夜之前是无论如何不会“卷土重来”了。 但他也十分有礼貌,没有反驳她这句明显外行的推断。 潘小园小心拿捏着语气。两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声。于是在对方看来,都成了垂头丧气,挨她的训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头微蹙,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让他眼中尚存压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飞由于双眼受伤,眼中一片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未干,让人觉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对面这位凶悍大哥欺负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但潘小园知道人不可貌相,两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只不过一个显在外头,一个藏在里头。这一次不能再装神弄鬼的抛假硬币了——话说回来,就算故技重施,岳飞也不一定买账。 只好摆事实讲道理,温柔说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这些绿林大哥都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就算归你指挥,人家也不一定听。若是闹僵,一股脑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飞抹一把泪,这才嘟嘟囔囔说:“我不是要指挥他们!我……” “我知道,就是要个名分,免得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说是不是?” 岳飞再嘟囔一句:“我也没说他们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们,耻于跟我们这些粗糙莽汉为伍了?” 小屁孩简直不可理喻。当初被张青忽悠两句,差点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场中的酸臭味,开始懂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了? 岳飞还没辩白,话被小潘姐姐抢去了。 “二哥!不许你信不过岳兄弟。” 武松再无语。这女人对岳飞比对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谁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赔笑两声:“我不懂排兵布阵,但咱们这三方联军,从来也没个名义上的统帅,只因谁都不服谁,选谁都让人有意见,一路上闹的别扭还少么?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局外人’摆在这儿,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利益往来,那是天上掉馅饼,你还不赶紧抓住了?又不是把命卖给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让岳飞当联军统帅?她倒真信得过这小子! 潘小园心里却明镜似的。要论这世上她信得过什么,数来数去大约只有三样东西:武二哥的拳头,岳武穆的韬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让岳飞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肠刮肚地游说。 “譬如……嗯,譬如三国时期,大伙各自为政,可总得有个汉献帝发圣旨不是?你就让岳兄弟当那个汉献帝,那个……有了牵头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打仗……” 岳飞哭笑不得:“师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谁?我才不当曹操!——罢了罢了,便管他叫一声大哥,我又不少块肉!”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过因着上次宋江招安的闹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们卖了而已。 潘小园扑哧一笑,朝他投去一个亲昵的眼光。就是喜欢他这份豁达。要是换个斤斤计较的,只怕要内讧到明年。 再敲打岳飞:“你呢,也莫要纠结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儿,像是反贼的勾当么?那个燕山府郭药师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飞无言。心里也明白,“忠奸”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从权,他这辈子和梁山的缘分还没完。 潘小园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你就当……暂时把这些人给招安了!” 岳飞不再执拗,苦笑道:“师姐有命,小弟也只好从了。” 武松耳朵尖,却也听到这句话了,心里头也苦笑一声。这次的“招安”倒说得心安理得。进而想到,倘若当初宋大哥千辛万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带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那却也值了。 潘小园见俩人都没意见,高兴得笑靥如花。这种半哄半劝近乎于耍赖的“调停”,换了任何两个别的男人,都不一定会买她的帐。 自己再牺牲一把,朝岳飞笑道:“武二哥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帐下小卒,那姐姐我就替他们拜见一下主帅。岳将军别瞧不起我们这群杂牌兵,要是敢乱怠慢、瞎指挥,小心挨揍。” 说毕,大大方方一个深深的万福。岳飞慌里慌张的连忙扶起来。 “师姐,不必……” 她顺手拉过岳飞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诺千金。拉勾。” 武、岳两人各自窘迫。都知道当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欢玩拉勾的。两根小拇指轻轻一别,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两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话不方便出口。身边这位不偏不倚的纯外行,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还得谢谢她似的! 互相看一眼。还是没有百分百的服气。 一个说:“不许跟我们打官腔。” 一个说:“不许再提杀官造反。” “拉勾。” “拉勾。” ----------------- 将韩世忠、方貌都叫过来,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 三方联军不是谁也不服谁么?那正好,眼下这个毫无资历的小岳将军,大伙暂时挂他的名! “联军”部队算作“义军”,由岳飞暂时授予番号,统一接受调度。 简直异想天开。但细想下来,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暂时团结一致的法子。更何况,武松和岳飞都没意见了;韩世忠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明教方面,方貌孤掌难鸣。 岳飞更是收起了倔强,非常礼貌地解释一句:“日后有人问起来……若是天可怜见,有人知晓今日之事,就当是左近的官兵和民间义军闻讯赶来救援,也算是师出有名。不然,倒像是岳飞把城丢给别人了。我倒不在乎,但若是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了,我……我今日就算一死,也不得清白。” 再配合他那副似哭非哭的可怜模样儿,大伙也只得点头。都知道大宋朝廷里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这位年轻的孤胆小将,智勇双全有目共睹,自然不能让他难做人,毁他的前程。 况且岳飞也不是真要兵权。再商议的时候,虚心听取所有人的提议,飞快地从中汲取经验。 一帐子的老兵油子很快达成了一致: 女真人不同于任何以往所见的对手。游牧民族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躯惊人的强壮,战阵上人马俱披重型盔甲,北人口语叫做“铁浮图”。他们长于弓矢远射、骑兵突袭,却短于白刃近战。此番金军闪电南下,回避州县,孤军深入,本是兵家大忌。若是能突袭截断,让他们前后不得相顾,腹背受敌,则不得不退兵返北。 岳飞更是补充一句:“我怀疑,他们有夺自辽军的火炮,在后面慢行,马上便能运过来……” 韩世忠连连拍桌子:“那还等什么!他们远道而来,粮草辎重跟不上,今晚就去劫营,挫他们锐气!先发制人!杀他们个痛快!” 岳飞立刻请缨:“我带人去。可以换上金人的装束,趁夜潜入。”满城的死尸身上都是现成的女真甲胄。 韩世忠没话说。平心而论,他身后那十万宋军,还真没有岳飞手底下那一两千人精锐善战。 然而哪能放心他一个人带队。武松可还记得这小子当年是怎么被他狼狈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的。 “我和你一道。” 岳飞不跟他推辞,笑道:“若得大哥相助,那是最好。” 鲁智深也嚷嚷:“洒家也去!洒家也去!” 众人看他一眼,齐声说:“北人都瘦,没有适合你穿的兵甲。” 卢俊义忽然发话:“我也随你去。” 武松差异地转头看一眼。国字脸,八字眉,沧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热忱。 卢员外被赚上梁山后一向低调,能不说话就憋着,能不动手就歇着。纵然武力高超罕有人敌,却经常让人简直忘记他的存在。 然而卢俊义终于渐渐意识到,低调并不能万事大吉。在家坐着,祸从天降;清静避世,麻烦找上门。此时见到金兵大举南下,幽州城若破,下一个就是他的老家大名府。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才觉出疼。抑或是觉得让旁边这个年纪小他一半的小师弟比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主动了一回。 忽然听到旁边潘六娘俏声赞同:“好!那不如让小乙哥一起去吧。” 卢俊义不便给她白眼。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稍不顺利就让人一锅端。非要让他主仆俩一起担这个风险么!她这么一位拿刀都姿势不标准的小娘子,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说得顺理成章:“你们要混进金营,是不是得顺口说点女真话?” 剑走偏锋。所有人齐声称是。 武松立刻吩咐:“把燕青叫来。” 随后岳飞又点了自己手下几个得力部将,聚集了五百死士。突袭小队的名单既定,明教就不便加入了,免得相互不熟悉,再出内讧。方貌主动承担了接应掩护的工作。 直到一队人整装完毕,身上藏满兵器暗器,生气勃勃地准备出发时,潘小园才觉出心虚来。方才被这些大哥们的轻松神态给影响了,竟没意识到,他们这一去,便是相当于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五百人去劫几万人的大营! 但也知道贵精不贵多。人多了反而容易首尾不得相顾,本事弱的徒然拖后腿。当年甘宁百骑劫四十万曹营,不折一人一骑,那才叫真本事。 但架不住无数不详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愁眉苦脸扁着嘴,脑门上似乎挂着一个大写的“怂”字。 “你们……你们小心……要是打不过,就、就逃回来……” 一群人哈哈大笑。土匪自然是不要命的。岳飞手下的这些兵,和土匪一样的不要命。 岳飞微笑道:“姐姐放心。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武松笑着嘱咐她一句:“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燕青罕见的没耍贫嘴,而是安慰她一句:“武二哥老虎都打得,辫子兵再凶悍,比得上真猛兽么?” 语气诚恳不做作,有些讨好她的意思,她也不是听不出来。几个月来头一次,没觉得燕青讨厌。 岳飞手下的年轻部将齐声呐喊:“看我们割鞑子的人头下来!” 她咬牙点头,心中掠过一些奇怪的想法。在这些大小兄弟眼里,北方那群茹毛饮血、剃发留辫的女真人,其实和凶恶的猛虎也没什么区别。与其说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如说是一群挣脱缰绳、跨过了长城的怪兽。 可是在某个遥远的上辈子,她所接受的论调,什么文化融合,什么民族内战,什么历史阵痛,什么北宋王朝军事羸弱灭亡是必然……轻描淡写,仿佛根本没有抵抗的必要。 只有自己真正身处旋涡的中心,才骤然发现,一页页的历史突然鲜活起来。而使它变得鲜活的,是一抹抹人的鲜血。 倘若不战,倘若战败,这些她爱的、她在乎的人,免不得尽归黄土,再看不到他们的笑颜。而自己呢,倘若运气好, 作者有话要说:也只能沦为一头和牲口等价的畜! ` 当然要打。当然要赢。管他什么民族融合历史阵痛,她还就目光短浅了。她要自己周围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她要汴京城永远是花团锦簇的,她还想跟她家武二哥没羞没臊好多年,她藏在京城各地的一万两金子还没来得及花呢! ` 深吸一口气,捧起沉重的酒坛,亲手满上一碗碗壮行酒,笑道:“都给我好好的回来!” —————— 一点点小知识: 看过说岳的小盆友们应该对“铁浮图”和“拐子马”不陌生,属于岳飞日常虐兀术中的必备道具。 ` 铁浮图:属于具装重骑兵,即人马俱披重型盔甲,对敌阵发起冲击的骑兵,与拐子马一起随同完颜宗弼(金兀术)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 1140年,金兀术率领手下十万大军、一万五千名拐子马、五千名铁浮图一起,浩浩荡荡杀奔南宋行在临安,途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直气势汹汹杀到颍河边上的顺昌。顺昌守将刘锜带领士兵英勇奋战,终于将完颜宗弼(金兀术)的五万大军、一万拐子马、三千铁浮图全部剿灭。金兀术带领部队撤退,途中遭遇岳飞拦截,两千铁浮图、五千拐子马、三万大军被剿灭,铁浮图彻底覆灭。 晋`江`文`学`城 -------------- 挽着武松的手, 推着岳飞后背,好说歹说,把两个人哄到旁边的小哨亭里。 两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约也知道,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儿, 顺水推舟的暂停了僵持。 武松左右看看,见亭子里挂着块不干不净的手巾,顺手抽过来擦手。手上的那点泥尘翻来覆去的, 在手巾和皮肤之间来回奔波,不见消停。 岳飞余光一瞥见哨亭里扔着一把坏掉的弓, 拣起来拆拆装装的乱修,手上不闲着。 潘小园看着这两位祖宗, 决定先敲打武松, 轻轻嗔怪一句:“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兄弟一点儿?” 武松无语。她当这是过家家呢! 倒也说不出责备的话。甩手走人的时候, 身后有人大胆的窃窃私语“女人家懂什么”, 也无法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好歹这条命赖她所救, 要是看轻她,不等于连带着埋汰自己么! 刚要艺术地反驳一句,又见她朝岳飞说:“兄弟, 姐姐我不懂行军打仗, 但你说说, 要是你们争不出个结果,人家敌人又卷土重来,你们怎么办?” 岳飞也不说话。但凡稍微有一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来, 金兵攻城受挫,退却二十里扎营,那是准备好好喘一口气了。只要他们营中没有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断定,入夜之前是无论如何不会“卷土重来”了。 但他也十分有礼貌,没有反驳她这句明显外行的推断。 潘小园小心拿捏着语气。两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声。于是在对方看来,都成了垂头丧气,挨她的训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头微蹙,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让他眼中尚存压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飞由于双眼受伤,眼中一片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未干,让人觉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对面这位凶悍大哥欺负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但潘小园知道人不可貌相,两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只不过一个显在外头,一个藏在里头。这一次不能再装神弄鬼的抛假硬币了——话说回来,就算故技重施,岳飞也不一定买账。 只好摆事实讲道理,温柔说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这些绿林大哥都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就算归你指挥,人家也不一定听。若是闹僵,一股脑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飞抹一把泪,这才嘟嘟囔囔说:“我不是要指挥他们!我……” “我知道,就是要个名分,免得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说是不是?” 岳飞再嘟囔一句:“我也没说他们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们,耻于跟我们这些粗糙莽汉为伍了?” 小屁孩简直不可理喻。当初被张青忽悠两句,差点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场中的酸臭味,开始懂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了? 岳飞还没辩白,话被小潘姐姐抢去了。 “二哥!不许你信不过岳兄弟。” 武松再无语。这女人对岳飞比对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谁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赔笑两声:“我不懂排兵布阵,但咱们这三方联军,从来也没个名义上的统帅,只因谁都不服谁,选谁都让人有意见,一路上闹的别扭还少么?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局外人’摆在这儿,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利益往来,那是天上掉馅饼,你还不赶紧抓住了?又不是把命卖给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让岳飞当联军统帅?她倒真信得过这小子! 潘小园心里却明镜似的。要论这世上她信得过什么,数来数去大约只有三样东西:武二哥的拳头,岳武穆的韬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让岳飞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肠刮肚地游说。 “譬如……嗯,譬如三国时期,大伙各自为政,可总得有个汉献帝发圣旨不是?你就让岳兄弟当那个汉献帝,那个……有了牵头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打仗……” 岳飞哭笑不得:“师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谁?我才不当曹操!——罢了罢了,便管他叫一声大哥,我又不少块肉!”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过因着上次宋江招安的闹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们卖了而已。 潘小园扑哧一笑,朝他投去一个亲昵的眼光。就是喜欢他这份豁达。要是换个斤斤计较的,只怕要内讧到明年。 再敲打岳飞:“你呢,也莫要纠结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儿,像是反贼的勾当么?那个燕山府郭药师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飞无言。心里也明白,“忠奸”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从权,他这辈子和梁山的缘分还没完。 潘小园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你就当……暂时把这些人给招安了!” 岳飞不再执拗,苦笑道:“师姐有命,小弟也只好从了。” 武松耳朵尖,却也听到这句话了,心里头也苦笑一声。这次的“招安”倒说得心安理得。进而想到,倘若当初宋大哥千辛万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带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那却也值了。 潘小园见俩人都没意见,高兴得笑靥如花。这种半哄半劝近乎于耍赖的“调停”,换了任何两个别的男人,都不一定会买她的帐。 自己再牺牲一把,朝岳飞笑道:“武二哥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帐下小卒,那姐姐我就替他们拜见一下主帅。岳将军别瞧不起我们这群杂牌兵,要是敢乱怠慢、瞎指挥,小心挨揍。” 说毕,大大方方一个深深的万福。岳飞慌里慌张的连忙扶起来。 “师姐,不必……” 她顺手拉过岳飞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诺千金。拉勾。” 武、岳两人各自窘迫。都知道当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欢玩拉勾的。两根小拇指轻轻一别,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两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话不方便出口。身边这位不偏不倚的纯外行,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还得谢谢她似的! 互相看一眼。还是没有百分百的服气。 一个说:“不许跟我们打官腔。” 一个说:“不许再提杀官造反。” “拉勾。” “拉勾。” ----------------- 将韩世忠、方貌都叫过来,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 三方联军不是谁也不服谁么?那正好,眼下这个毫无资历的小岳将军,大伙暂时挂他的名! “联军”部队算作“义军”,由岳飞暂时授予番号,统一接受调度。 简直异想天开。但细想下来,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暂时团结一致的法子。更何况,武松和岳飞都没意见了;韩世忠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明教方面,方貌孤掌难鸣。 岳飞更是收起了倔强,非常礼貌地解释一句:“日后有人问起来……若是天可怜见,有人知晓今日之事,就当是左近的官兵和民间义军闻讯赶来救援,也算是师出有名。不然,倒像是岳飞把城丢给别人了。我倒不在乎,但若是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了,我……我今日就算一死,也不得清白。” 再配合他那副似哭非哭的可怜模样儿,大伙也只得点头。都知道大宋朝廷里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这位年轻的孤胆小将,智勇双全有目共睹,自然不能让他难做人,毁他的前程。 况且岳飞也不是真要兵权。再商议的时候,虚心听取所有人的提议,飞快地从中汲取经验。 一帐子的老兵油子很快达成了一致: 女真人不同于任何以往所见的对手。游牧民族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躯惊人的强壮,战阵上人马俱披重型盔甲,北人口语叫做“铁浮图”。他们长于弓矢远射、骑兵突袭,却短于白刃近战。此番金军闪电南下,回避州县,孤军深入,本是兵家大忌。若是能突袭截断,让他们前后不得相顾,腹背受敌,则不得不退兵返北。 岳飞更是补充一句:“我怀疑,他们有夺自辽军的火炮,在后面慢行,马上便能运过来……” 韩世忠连连拍桌子:“那还等什么!他们远道而来,粮草辎重跟不上,今晚就去劫营,挫他们锐气!先发制人!杀他们个痛快!” 岳飞立刻请缨:“我带人去。可以换上金人的装束,趁夜潜入。”满城的死尸身上都是现成的女真甲胄。 韩世忠没话说。平心而论,他身后那十万宋军,还真没有岳飞手底下那一两千人精锐善战。 然而哪能放心他一个人带队。武松可还记得这小子当年是怎么被他狼狈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的。 “我和你一道。” 岳飞不跟他推辞,笑道:“若得大哥相助,那是最好。” 鲁智深也嚷嚷:“洒家也去!洒家也去!” 众人看他一眼,齐声说:“北人都瘦,没有适合你穿的兵甲。” 卢俊义忽然发话:“我也随你去。” 武松差异地转头看一眼。国字脸,八字眉,沧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热忱。 卢员外被赚上梁山后一向低调,能不说话就憋着,能不动手就歇着。纵然武力高超罕有人敌,却经常让人简直忘记他的存在。 然而卢俊义终于渐渐意识到,低调并不能万事大吉。在家坐着,祸从天降;清静避世,麻烦找上门。此时见到金兵大举南下,幽州城若破,下一个就是他的老家大名府。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才觉出疼。抑或是觉得让旁边这个年纪小他一半的小师弟比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主动了一回。 忽然听到旁边潘六娘俏声赞同:“好!那不如让小乙哥一起去吧。” 卢俊义不便给她白眼。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稍不顺利就让人一锅端。非要让他主仆俩一起担这个风险么!她这么一位拿刀都姿势不标准的小娘子,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说得顺理成章:“你们要混进金营,是不是得顺口说点女真话?” 剑走偏锋。所有人齐声称是。 武松立刻吩咐:“把燕青叫来。” 随后岳飞又点了自己手下几个得力部将,聚集了五百死士。突袭小队的名单既定,明教就不便加入了,免得相互不熟悉,再出内讧。方貌主动承担了接应掩护的工作。 直到一队人整装完毕,身上藏满兵器暗器,生气勃勃地准备出发时,潘小园才觉出心虚来。方才被这些大哥们的轻松神态给影响了,竟没意识到,他们这一去,便是相当于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五百人去劫几万人的大营! 但也知道贵精不贵多。人多了反而容易首尾不得相顾,本事弱的徒然拖后腿。当年甘宁百骑劫四十万曹营,不折一人一骑,那才叫真本事。 但架不住无数不详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愁眉苦脸扁着嘴,脑门上似乎挂着一个大写的“怂”字。 “你们……你们小心……要是打不过,就、就逃回来……” 一群人哈哈大笑。土匪自然是不要命的。岳飞手下的这些兵,和土匪一样的不要命。 岳飞微笑道:“姐姐放心。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武松笑着嘱咐她一句:“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燕青罕见的没耍贫嘴,而是安慰她一句:“武二哥老虎都打得,辫子兵再凶悍,比得上真猛兽么?” 语气诚恳不做作,有些讨好她的意思,她也不是听不出来。几个月来头一次,没觉得燕青讨厌。 岳飞手下的年轻部将齐声呐喊:“看我们割鞑子的人头下来!” 她咬牙点头,心中掠过一些奇怪的想法。在这些大小兄弟眼里,北方那群茹毛饮血、剃发留辫的女真人,其实和凶恶的猛虎也没什么区别。与其说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如说是一群挣脱缰绳、跨过了长城的怪兽。 可是在某个遥远的上辈子,她所接受的论调,什么文化融合,什么民族内战,什么历史阵痛,什么北宋王朝军事羸弱灭亡是必然……轻描淡写,仿佛根本没有抵抗的必要。 只有自己真正身处旋涡的中心,才骤然发现,一页页的历史突然鲜活起来。而使它变得鲜活的,是一抹抹人的鲜血。 倘若不战,倘若战败,这些她爱的、她在乎的人,免不得尽归黄土,再看不到他们的笑颜。而自己呢,倘若运气好, 作者有话要说:也只能沦为一头和牲口等价的畜! ` 当然要打。当然要赢。管他什么民族融合历史阵痛,她还就目光短浅了。她要自己周围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她要汴京城永远是花团锦簇的,她还想跟她家武二哥没羞没臊好多年,她藏在京城各地的一万两金子还没来得及花呢! ` 深吸一口气,捧起沉重的酒坛,亲手满上一碗碗壮行酒,笑道:“都给我好好的回来!” —————— 一点点小知识: 看过说岳的小盆友们应该对“铁浮图”和“拐子马”不陌生,属于岳飞日常虐兀术中的必备道具。 ` 铁浮图:属于具装重骑兵,即人马俱披重型盔甲,对敌阵发起冲击的骑兵,与拐子马一起随同完颜宗弼(金兀术)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 1140年,金兀术率领手下十万大军、一万五千名拐子马、五千名铁浮图一起,浩浩荡荡杀奔南宋行在临安,途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直气势汹汹杀到颍河边上的顺昌。顺昌守将刘锜带领士兵英勇奋战,终于将完颜宗弼(金兀术)的五万大军、一万拐子马、三千铁浮图全部剿灭。金兀术带领部队撤退,途中遭遇岳飞拦截,两千铁浮图、五千拐子马、三万大军被剿灭,铁浮图彻底覆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0 话本 潘小园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帐。看着外面大军热火朝天的构建城防, 喊号子的、发号施令的、互相骂娘的、鸟语鬼话听不懂的,看似乱成一锅粥,可说也奇怪,没到入夜, 一座几乎是残破的废城,整齐的城垣工事已经初见端倪,慢慢焕发出生命力来。 她算是长了见识——经营防守一座城, 比开酒店可复杂得多了。 没什么可帮忙的,见城内仅存的千余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小儿妇女终日啼哭,一些老弱后勤兵士也因着先前郭药师的两场败仗, 精神萎靡, 看起来没什么士气。 幽州虽然久不在大宋治下,但虐辽灭辽的是金, 将城池掳掠一空的也是金。城内居民虽然是胡汉混杂, 好歹跟大宋朝总算有那么一点儿同仇敌忾, 对金国则怕得要死。 倒是有人在清扫战场,把城垣周围的金兵尸体拖到空地里,一把火烧掉, 黑气冲天, 恶臭扑鼻。宋兵尸首的待遇稍好一些:一具具分头摆好, 用草席或麻布裹上,慢慢挖坑掘土的埋了。 她只看一眼,就胆战心惊地退回来。当不成清理战场的“志愿者”。 吴用叫人搬了几块砖, 站在十字路口演讲,忽悠大伙最艰难的时刻很快就要过去,朝廷马上会派援兵,给大家带来粮食、布匹和柴草。大伙眼下须得同心同德,共同抗敌,女真人不可怕,只要心中有信念,众志成城,上天护佑,一切都可以战胜云云。 可惜这种话已经被之前的历任官员说腻了。百姓们没听出什么新意,稀稀拉拉的最后都走了,空留吴用一把羽毛扇。 城西另一侧,几个明教首领在看似不经意地传教,列举信仰光明神的好处,譬如不生病了,家庭和睦了,多子多福了,地上捡到钱了……一个个例子举得鲜活生动。什么江南赋税稀少,大家互相扶持,从没有人恃强凌弱……听得不少人也是心生向往,有几个已经开始咨询,问他们明教有没有像“南无阿弥陀佛”那样既简单又好念的祷文。 潘小园看得不自在。与明教达成的协定,并没有反对他们沿途播撒光明——只要不强行传教便可。战乱中的百姓无依无靠,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信仰,有时也不是坏事。 但禁不住她那一颗唯物主义之心,总是觉得别扭,也不好意思上去跟人家唱反调。 想了想,干脆也在十字路口搬个小凳子,让人生一盆火,聚拢了三五小儿,清清嗓子,开讲: “大伙别担心打仗的事儿。此时恰好得闲,嫂子我给你们讲讲东京城里的有趣事儿……” 几个小孩儿被吸引了,津津有味听她讲了什么万姓交易市场、元宵灯节、州桥夜市;又忽然有个小儿叫道:“听说开封府有个包青天!” 一句话引起叽叽喳喳:“还有个御猫展昭!” “还有个锦毛鼠白玉堂!是你们梁山白日鼠白胜的叔爷爷,是也不是?”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是!听谁瞎说的……” “我们要听梁山好汉的故事!” 她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梁山好汉的故事不是没有,讲起来厚厚一本书。然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杀人放火打仗劫财,在现实社会中并非太光彩;更何况好汉们眼下得精彩。然而要苦中作乐,要忘记十几里外那些正在挥汗流血的男人们,要让大伙意识到,好人是一定能打败坏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平心静气,将思绪沉浸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强大的敌人,最后不还是被一次次的翻盘了么? “……话说这位安公子从小贫苦,却天赋异禀,内力自生,因此被欧阳大侠看中,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两人情同父子……”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破败的十字路口当中,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图卷徐徐展开。 “……却不料安公子性格偏激,命运多舛,经过方才的一连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对正义之道产生了怀疑……” 有人面容凝重,暗暗摇头。 “……在那里,终于被恶人引诱,堕入魔道,从此行凶作恶无数。欧阳大侠与众位白道英豪商议未果,为救世人,只身前往险地,终于与昔日爱徒兵戈相见。往日的师徒恩情荡然无存,岩浆河畔,双剑并举,一个是有德前辈,一个是邪派高手,新旧两朝的命运在此一搏。”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总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为主,一剑劈过!只听……” …… 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插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荡荡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暴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更放心的是,还好他晚来一步,否则撞见梁山和明教罢战言和,双方在扬子江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以想象将是何等尴尬。 “那、那我的条子……”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有点后悔没落款了。这人大约以为是谁在他开玩笑呢。 * 跟着眷属们吃了晚饭,发了一阵子呆,想到了那个暖风如熏的东京城,思念了一下她的点心铺、孙雪娥、李清照、水夫人,又突然想起郓哥,不知他眼下在哪儿讨生活呢。 刻意不去想长城脚下正发生的那些事。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刻,哪里合得上眼,辗转反侧,继续坐起来发呆。 远远望去,城头火把煌煌。长夜漫漫,十万守军丝毫没有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传令,“接应”,“掩护”,最后是一声绵长的“开城门!——” 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然而此时大军接到命令,迅速开拔。隐隐听到号令穿梭,营火一簇簇熄灭。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二哥!武二哥!我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脚下大地震动,武松飞也似的驰近,一道寒风将她笼在当中。 ` 没下马,俯身抬起她下巴,疾风似的轻吻一下,喘息着告诉她:“突袭成功,敌军已乱,趁势掩杀!”再喘一口,加一句,“血不是我的!” ` 她愣愣的站着没动。舐舐嘴唇,舌尖是金属味、汗味、浓重的血腥味。 ` 然后武松马头一拨,在她身周绕了半圈,跟新点起来的大军汇合,如同点滴入海,顷刻间便看不见了。 潘小园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帐。看着外面大军热火朝天的构建城防, 喊号子的、发号施令的、互相骂娘的、鸟语鬼话听不懂的,看似乱成一锅粥,可说也奇怪,没到入夜, 一座几乎是残破的废城,整齐的城垣工事已经初见端倪,慢慢焕发出生命力来。 她算是长了见识——经营防守一座城, 比开酒店可复杂得多了。 没什么可帮忙的,见城内仅存的千余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小儿妇女终日啼哭,一些老弱后勤兵士也因着先前郭药师的两场败仗, 精神萎靡, 看起来没什么士气。 幽州虽然久不在大宋治下,但虐辽灭辽的是金, 将城池掳掠一空的也是金。城内居民虽然是胡汉混杂, 好歹跟大宋朝总算有那么一点儿同仇敌忾, 对金国则怕得要死。 倒是有人在清扫战场,把城垣周围的金兵尸体拖到空地里,一把火烧掉, 黑气冲天, 恶臭扑鼻。宋兵尸首的待遇稍好一些:一具具分头摆好, 用草席或麻布裹上,慢慢挖坑掘土的埋了。 她只看一眼,就胆战心惊地退回来。当不成清理战场的“志愿者”。 吴用叫人搬了几块砖, 站在十字路口演讲,忽悠大伙最艰难的时刻很快就要过去,朝廷马上会派援兵,给大家带来粮食、布匹和柴草。大伙眼下须得同心同德,共同抗敌,女真人不可怕,只要心中有信念,众志成城,上天护佑,一切都可以战胜云云。 可惜这种话已经被之前的历任官员说腻了。百姓们没听出什么新意,稀稀拉拉的最后都走了,空留吴用一把羽毛扇。 城西另一侧,几个明教首领在看似不经意地传教,列举信仰光明神的好处,譬如不生病了,家庭和睦了,多子多福了,地上捡到钱了……一个个例子举得鲜活生动。什么江南赋税稀少,大家互相扶持,从没有人恃强凌弱……听得不少人也是心生向往,有几个已经开始咨询,问他们明教有没有像“南无阿弥陀佛”那样既简单又好念的祷文。 潘小园看得不自在。与明教达成的协定,并没有反对他们沿途播撒光明——只要不强行传教便可。战乱中的百姓无依无靠,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信仰,有时也不是坏事。 但禁不住她那一颗唯物主义之心,总是觉得别扭,也不好意思上去跟人家唱反调。 想了想,干脆也在十字路口搬个小凳子,让人生一盆火,聚拢了三五小儿,清清嗓子,开讲: “大伙别担心打仗的事儿。此时恰好得闲,嫂子我给你们讲讲东京城里的有趣事儿……” 几个小孩儿被吸引了,津津有味听她讲了什么万姓交易市场、元宵灯节、州桥夜市;又忽然有个小儿叫道:“听说开封府有个包青天!” 一句话引起叽叽喳喳:“还有个御猫展昭!” “还有个锦毛鼠白玉堂!是你们梁山白日鼠白胜的叔爷爷,是也不是?”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是!听谁瞎说的……” “我们要听梁山好汉的故事!” 她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梁山好汉的故事不是没有,讲起来厚厚一本书。然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杀人放火打仗劫财,在现实社会中并非太光彩;更何况好汉们眼下得精彩。然而要苦中作乐,要忘记十几里外那些正在挥汗流血的男人们,要让大伙意识到,好人是一定能打败坏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平心静气,将思绪沉浸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强大的敌人,最后不还是被一次次的翻盘了么? “……话说这位安公子从小贫苦,却天赋异禀,内力自生,因此被欧阳大侠看中,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两人情同父子……”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破败的十字路口当中,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图卷徐徐展开。 “……却不料安公子性格偏激,命运多舛,经过方才的一连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对正义之道产生了怀疑……” 有人面容凝重,暗暗摇头。 “……在那里,终于被恶人引诱,堕入魔道,从此行凶作恶无数。欧阳大侠与众位白道英豪商议未果,为救世人,只身前往险地,终于与昔日爱徒兵戈相见。往日的师徒恩情荡然无存,岩浆河畔,双剑并举,一个是有德前辈,一个是邪派高手,新旧两朝的命运在此一搏。”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总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为主,一剑劈过!只听……” …… 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插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荡荡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暴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更放心的是,还好他晚来一步,否则撞见梁山和明教罢战言和,双方在扬子江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以想象将是何等尴尬。 “那、那我的条子……”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有点后悔没落款了。这人大约以为是谁在他开玩笑呢。 * 跟着眷属们吃了晚饭,发了一阵子呆,想到了那个暖风如熏的东京城,思念了一下她的点心铺、孙雪娥、李清照、水夫人,又突然想起郓哥,不知他眼下在哪儿讨生活呢。 刻意不去想长城脚下正发生的那些事。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刻,哪里合得上眼,辗转反侧,继续坐起来发呆。 远远望去,城头火把煌煌。长夜漫漫,十万守军丝毫没有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传令,“接应”,“掩护”,最后是一声绵长的“开城门!——” 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然而此时大军接到命令,迅速开拔。隐隐听到号令穿梭,营火一簇簇熄灭。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二哥!武二哥!我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脚下大地震动,武松飞也似的驰近,一道寒风将她笼在当中。 ` 没下马,俯身抬起她下巴,疾风似的轻吻一下,喘息着告诉她:“突袭成功,敌军已乱,趁势掩杀!”再喘一口,加一句,“血不是我的!” ` 她愣愣的站着没动。舐舐嘴唇,舌尖是金属味、汗味、浓重的血腥味。 ` 然后武松马头一拨,在她身周绕了半圈,跟新点起来的大军汇合,如同点滴入海,顷刻间便看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1 俘虏 晋`江`文`学`城 -------------- 来之不易的一场胜利。幽州免了又一场劫掠, 城内人人欢腾。 藏起来的、没被金兵掠走的美酒,一桶桶都搬出来;窖里的蔬菜腌肉搬出来;没逃走的老幼妇孺,争着做饭打水补衣裳,伤员伺候得无微不至。 六万金兵被杀散一半, 斩获金军首脑数十,几个留了活口的俘虏灰头土脸的被扔进城来——不完全是因为宋兵的战斗力。金军何曾见过如此彪悍的汉人军队,因而完全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 这才被攻其不备,杀得狼狈不堪。 不少人临死也想不明白, 这样一群虎狼之徒,天星下凡一般的煞神, 当初宋军北伐的时候怎么没见着呢? 完颜宗翰急急下令, 东路军退回中京,南征重新部署。 而梁山、明教的大小部将, 虽然打了一次胜仗, 其实也心有余悸:此前土匪们对敌过的所有官军, 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女真人血性。倘若不是事先目睹了幽州围城的态势,他们也是难免轻敌的。 好在伤亡并不太多。军队凯旋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老百姓跪在路边, 竟是在夹道欢迎。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响, 竟是将鞭炮也挂出来了。 几个皱纹横生的老汉跪在路当中, 老泪纵横:“当初传闻要打仗,能跑的乡亲们都跑了,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留在家乡等死, 只以为这番便休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派了兵,把女真鞑子打退了!军爷们就是小人们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请受小人们一拜!” 老婆婆们捧出面饼咸菜,一个劲儿地往小伙子们手里塞,“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大伙连忙把人一个个扶起来。乡亲们眼中的感激不是装的。倘若没有这支突如其来的联军,郭药师仓皇逃走,岳飞独力难支,那么整个燕山府都将是被血洗屠杀的命运。 不少梁山好汉互相看看,心情复杂。过去梁山脚下的那些乡亲们,虽然口头上跟梁山好汉同心同德,但毕竟是每月要交保护费的,又被宋江、吴用以多般手段笼络诱哄,才跟梁山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而如今这些和他们仅有一面之缘的燕山府人,只因一场胜仗,就有如此发自内心的拥护爱戴,让人感动之余,深有触动。 不少梁山兵卒喜笑颜开,互相悄悄说:“这次是积德了……真的是积德了!回头给俺爹娘烧柱香,跟他们念叨念叨!” 当初北上时还有人嘀咕,帮大宋国打外敌,这不还是“招安”卖命么?为什么要费劲绕一大圈?时至今日,终于无人再有二话。都知道宋大哥的那种“招安”,是铁定不会换得黎民百姓丝毫拥戴的。而今日的诸般风光感动,足以让不少人记一辈子。 明教军马也很少受过这般箪食壶浆的待遇。一个个面露喜色,暂时忘却了片刻之前的血雨腥风。刷威望刷到了北方边境,此前想都不敢想。 百姓们一拨走了又来一拨,还七嘴八舌地感恩:“大宋朝廷恩人呐!官家万万岁!……” 马上有人觉得不对味儿了。方貌尴尬来一句:“阿拉是江南方教主麾下。” 众百姓一愣神,马上改口:“方教主大恩人!方教主万岁!” 本来就不是大宋治下的臣民,生于战乱之地就是罪过。故国大辽已经灰飞烟灭,燕云十六州被割来夺去,眼下早成了三不管区域。谁能保护得了他们,谁就是恩人。管他派兵的是大宋官家还是什么“方教主”,就算他们自称是吕洞宾铁拐李,也照样能收获一连串的感激涕零。 于是军民和谐,一片鱼水之情。 但且享受眼下的狂欢。此役缴获金兵粮草无数,每个小兵都发了面饼和肉。而立了首功的几百壮士们,都按照梁山规矩,各有犒赏:每人发下价值十石粮的财物,当然是要等彻底安全了再领取。 董蜈蚣偷偷告诉潘小园,燕青四处找人打听,十石米面能换多少金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小园忍住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去告诉他,一两。千分之一。” -------- 幽州城里那个寒酸的府衙也终于重新有了人气儿:一群立功了的好汉和官兵,混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从此结为生死之交。 潘小园隔墙听着那声振屋瓦的喧闹,抿嘴笑着,知道武松在那儿,也知道自己身无寸功,没杀一人,也不太好过去凑热闹。况且一群大男人喝酒能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乖乖等在营里。 可没等多久,却有个小兵被派来叫她了:“嫂子,嫂子!大家伙儿请你去府衙喝一杯!” 她吃一惊,见那小兵神色认真,这才信了,忙说:“等我准备准备。” 不知要她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作为“家眷代表“,让人观瞻的? 还是略略整理一下姿容,不能给她家武二哥丢脸。长途跋涉这么久,打扮自然算不上精致。日日都是素面朝天,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是毫不起眼的路人甲;衣衫也都是棉麻粗布,有时候还不得不换上男装,算不上好看。 这会子赶紧洗个脸,从行李最底下翻出花露香粉,还是大半年前在东京城里买的,还剩着一半没用完,化开敷上;头上盘个简单低垂的髻,尽量显得贤惠良家妇;急切间找不到第二根钗儿,在盒子里掏摸半天,摸出来根镶玉梅花钗儿,记得是史文恭买来送她的,居然忘记还——天知地知,戴上再说。最后挑身带红边儿的衣裙,算是应和今日的喜庆气氛。 这才出来,让那小兵点头哈腰引着,掀帘进了府衙中堂。扑鼻而来的酒肉香气。 一阵雷鸣般的问候。 “嫂子!” “弟妹!” “潘娘子好!”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红得透了。偷眼往上看,一眼瞧见武松,还有梁山诸人、明教诸人、韩世忠、岳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宋军将领。倒是也有一桌女将,是孙二娘、顾大嫂、方金芝、梁红玉一干人,面前的空酒杯不比男人们桌子上的少。 除了岳飞,都喝得半酣,笑嘻嘻地等她回话。 潘小园连忙团团一圈万福,“见过各位官人大哥。” 有人大胆打量她一眼,看看武松,就把目光收回去了。也有人藏不住目光里的火辣辣。韩世忠大约是头一次看见她薄施粉黛的女人样儿,眼一直,再看看武松,那神情明显是,这小子艳福不浅。 自觉到女将席里坐,这才听到武松笑道:“六娘莫怕。请你过来看一个人。” 她远远的跟武松对接一下目光,神色十分的不解。她这一进门,上百个人都看到了吧! 武松扬声道:“带进来!” 只听外面几声叱骂,接着帘子掀开,滾进来一个衣衫褴褛、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身材算是高大,但此时佝偻着腰,显然一路上没什么好待遇。脑袋磕到一个桌子角,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才把自己摆成一个跪姿,连声哀告:“饶命,各位将军好汉饶命!小人、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饶命啊!” 周围官兵和土匪混杂,有袍服齐整的,也有几近半裸的,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只好“将军”和“好汉”并列,求饶也算是求得清新脱俗。 潘小园睁大眼睛,叫不出声。这句“饶命”好生耳熟! 岳飞站起身,提着那人后脖领子转过来,让他冲着潘小园,接着喝道:“西门庆,你看这是谁!” 潘小园:“……” 完全懵然。仔细辨别了好久,才认出这位阳谷县的老熟人。只见他一身女真的羊皮袍子,容颜惨淡,那双原本的俊眼深深凹陷,胡茬参差不齐的也出来了,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十几岁。 不敢看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喃喃道:“娘子……” 她茫然四顾,只见武松神色肃穆,一双眼紧盯着西门庆的后脑勺,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岳飞淡淡解释道:“这人化名张有财,假作边界行商,其实一直在夹带情报牟利。我将他逮了,上面却又令我放掉——那是和金开战之前的事。” 潘小园点点头。他在那封急信里说过。 岳飞又笑道:“可昨夜我们突袭金营,居然又看到这个人了,跑也跑不快,顺便捉了来——师姐,你瞧他干的什么勾当!” 西门庆微微抬头,眼中一道怨毒的光,喃喃道:“我没有……” 潘小园张口结舌。西门庆被放走之后,居然是直接投奔了金营,不难猜出他眼下是什么身份——宋弱金强,在这当口,做一回汉奸带路党,似乎是最一本万利的选择。 ----------------- 西门庆这辈子交了不少好运,可惜自从在东京城被潘小园盯上的那一刻,他的好运气就逐渐凋零殆尽,直到今日,变成了诸事不顺的华盖运。 这一次的运气尤其的不佳——居然碰上了敢劫营的宋兵,居然真被捉了来;捉他的人,居然还认识他! 看得出他在竭力镇定。薄薄的嘴唇翕动着,看看岳飞,看看武松,看看潘小园,最后目光锁定在岳飞身上——也看出来,这人年轻归年轻,说话的分量重。 “将军明鉴,小人……小人一时误入歧途,愿、愿迷途知返,还求将军给个机会!小人是、是被金人掳掠为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 周通起来踢他一脚,骂道:“俺们不耐烦听!外面还有几个货真价实的辫子兵俘虏,知道得难道不比你多?你既是害过武松大哥的仇人,早就想要你命了!” 武松使个眼色,又有亲兵从外面丢进来几个穿着皮袍的战俘,都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其中一个年轻小兵,脑袋上三根辫,身上几道伤,被绳索勒得出血,兀自十分傲气。 潘小园来到这世上之后,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外族人,跟旁边几个女将一道,本能向后缩了缩。 此人也非宋人传言中的青面獠牙,和汉人长得差不多,唯有头临死前会回放一生中的画面,他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可眼下,莫名其妙的,回忆如同瓢泼大雨,一滴滴打落在身上。在阳谷县何等惬意热闹,在东京城何等富贵风光,美酒、华服、女人…… 被一个“贪”字引着,顺着金砖铺就的锦绣大路,一步步走到悬崖之巅。 求救的目光终于回到那位害他无数的风情万种小娘子身上。一屋子硬汉铁娘子,也只有她,一颗心能稍微软些个吧? “娘子,六娘……小人自知对不住你……” 这回倒知道换个辩解的姿势,不能像上次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没错,一时鬼迷心窍,害了你前夫武大郎,害你入狱被卖,一干蠢事,一错再错。日后思及,小人时时良心不安,汗流浃背,家中供了香案,天天给你们烧香悔罪……眼下娘子也算是、终身有托,不如给自己积德……” 潘小园一下子恼得满脸通红,喝道:“住口!” 在座的这些新朋旧友,大都只知道她是武松下了聘的未婚妻,底层粗汉们礼节粗疏,管他礼成没成,也就把她当嫂子对待了;至于她曾经是武松嫂子,嫁过武松亲兄的事,已经鲜有人知;梁山人众里偶有知道的,也识趣地不提。 可眼下西门庆为了保命,陈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儿的丢了出来。收继兄妻虽然不算什么大罪,毕竟不太光彩。左右看看,韩世忠、岳飞、方貌、方金芝,一半人马上面露惊异之色,有人更是偷偷看一眼潘小园,暗暗摇头。 孙二娘眼珠一转,站起来朝西门庆踢了好几脚,破口大骂道:“里通外国大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满嘴喷粪!怎的,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人家娘子嫁两次?谁规定的?寡妇就不许报仇了?舌头开花儿也救不了你的命!武松兄弟,把这人脑袋砍下来,我看着烦!” 到底是深谙八卦之道的黑道大姐,不动声色将重点从有伤风化的“兄终弟及”转移到无伤大雅的“寡妇再嫁”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府衙里开的是庆功宴,不是道德批判大会,因此众人也没对此太放在心上。跟着孙二娘起哄:“推出去砍了吧!” ` 武松阴沉沉的不说话,手中一碗酒泼在地上,当的一声,碗一丢,抓起西门庆衣领子,一把揪到门外。 ` 几个小兵慌忙给他让路。就连那几个喃喃怒骂的金兵战俘,见了这个汉人不怒自威的模样,再看他提一个七尺大汉如提小鸡,也大为敬服,十分自觉地挪了挪地方。 ` 过不多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 ` 西门庆挂了……曾经想过要不要描写得很细致很壮烈,毕竟是本文第一个反派…… 再想想,算了,他不配。就让他无声无息的狗带吧。至少比《xx梅》里的死法要体面多了…… 晋`江`文`学`城 -------------- 来之不易的一场胜利。幽州免了又一场劫掠, 城内人人欢腾。 藏起来的、没被金兵掠走的美酒,一桶桶都搬出来;窖里的蔬菜腌肉搬出来;没逃走的老幼妇孺,争着做饭打水补衣裳,伤员伺候得无微不至。 六万金兵被杀散一半, 斩获金军首脑数十,几个留了活口的俘虏灰头土脸的被扔进城来——不完全是因为宋兵的战斗力。金军何曾见过如此彪悍的汉人军队,因而完全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 这才被攻其不备,杀得狼狈不堪。 不少人临死也想不明白, 这样一群虎狼之徒,天星下凡一般的煞神, 当初宋军北伐的时候怎么没见着呢? 完颜宗翰急急下令, 东路军退回中京,南征重新部署。 而梁山、明教的大小部将, 虽然打了一次胜仗, 其实也心有余悸:此前土匪们对敌过的所有官军, 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女真人血性。倘若不是事先目睹了幽州围城的态势,他们也是难免轻敌的。 好在伤亡并不太多。军队凯旋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老百姓跪在路边, 竟是在夹道欢迎。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响, 竟是将鞭炮也挂出来了。 几个皱纹横生的老汉跪在路当中, 老泪纵横:“当初传闻要打仗,能跑的乡亲们都跑了,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留在家乡等死, 只以为这番便休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派了兵,把女真鞑子打退了!军爷们就是小人们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请受小人们一拜!” 老婆婆们捧出面饼咸菜,一个劲儿地往小伙子们手里塞,“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大伙连忙把人一个个扶起来。乡亲们眼中的感激不是装的。倘若没有这支突如其来的联军,郭药师仓皇逃走,岳飞独力难支,那么整个燕山府都将是被血洗屠杀的命运。 不少梁山好汉互相看看,心情复杂。过去梁山脚下的那些乡亲们,虽然口头上跟梁山好汉同心同德,但毕竟是每月要交保护费的,又被宋江、吴用以多般手段笼络诱哄,才跟梁山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而如今这些和他们仅有一面之缘的燕山府人,只因一场胜仗,就有如此发自内心的拥护爱戴,让人感动之余,深有触动。 不少梁山兵卒喜笑颜开,互相悄悄说:“这次是积德了……真的是积德了!回头给俺爹娘烧柱香,跟他们念叨念叨!” 当初北上时还有人嘀咕,帮大宋国打外敌,这不还是“招安”卖命么?为什么要费劲绕一大圈?时至今日,终于无人再有二话。都知道宋大哥的那种“招安”,是铁定不会换得黎民百姓丝毫拥戴的。而今日的诸般风光感动,足以让不少人记一辈子。 明教军马也很少受过这般箪食壶浆的待遇。一个个面露喜色,暂时忘却了片刻之前的血雨腥风。刷威望刷到了北方边境,此前想都不敢想。 百姓们一拨走了又来一拨,还七嘴八舌地感恩:“大宋朝廷恩人呐!官家万万岁!……” 马上有人觉得不对味儿了。方貌尴尬来一句:“阿拉是江南方教主麾下。” 众百姓一愣神,马上改口:“方教主大恩人!方教主万岁!” 本来就不是大宋治下的臣民,生于战乱之地就是罪过。故国大辽已经灰飞烟灭,燕云十六州被割来夺去,眼下早成了三不管区域。谁能保护得了他们,谁就是恩人。管他派兵的是大宋官家还是什么“方教主”,就算他们自称是吕洞宾铁拐李,也照样能收获一连串的感激涕零。 于是军民和谐,一片鱼水之情。 但且享受眼下的狂欢。此役缴获金兵粮草无数,每个小兵都发了面饼和肉。而立了首功的几百壮士们,都按照梁山规矩,各有犒赏:每人发下价值十石粮的财物,当然是要等彻底安全了再领取。 董蜈蚣偷偷告诉潘小园,燕青四处找人打听,十石米面能换多少金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小园忍住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去告诉他,一两。千分之一。” -------- 幽州城里那个寒酸的府衙也终于重新有了人气儿:一群立功了的好汉和官兵,混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从此结为生死之交。 潘小园隔墙听着那声振屋瓦的喧闹,抿嘴笑着,知道武松在那儿,也知道自己身无寸功,没杀一人,也不太好过去凑热闹。况且一群大男人喝酒能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乖乖等在营里。 可没等多久,却有个小兵被派来叫她了:“嫂子,嫂子!大家伙儿请你去府衙喝一杯!” 她吃一惊,见那小兵神色认真,这才信了,忙说:“等我准备准备。” 不知要她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作为“家眷代表“,让人观瞻的? 还是略略整理一下姿容,不能给她家武二哥丢脸。长途跋涉这么久,打扮自然算不上精致。日日都是素面朝天,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是毫不起眼的路人甲;衣衫也都是棉麻粗布,有时候还不得不换上男装,算不上好看。 这会子赶紧洗个脸,从行李最底下翻出花露香粉,还是大半年前在东京城里买的,还剩着一半没用完,化开敷上;头上盘个简单低垂的髻,尽量显得贤惠良家妇;急切间找不到第二根钗儿,在盒子里掏摸半天,摸出来根镶玉梅花钗儿,记得是史文恭买来送她的,居然忘记还——天知地知,戴上再说。最后挑身带红边儿的衣裙,算是应和今日的喜庆气氛。 这才出来,让那小兵点头哈腰引着,掀帘进了府衙中堂。扑鼻而来的酒肉香气。 一阵雷鸣般的问候。 “嫂子!” “弟妹!” “潘娘子好!”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红得透了。偷眼往上看,一眼瞧见武松,还有梁山诸人、明教诸人、韩世忠、岳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宋军将领。倒是也有一桌女将,是孙二娘、顾大嫂、方金芝、梁红玉一干人,面前的空酒杯不比男人们桌子上的少。 除了岳飞,都喝得半酣,笑嘻嘻地等她回话。 潘小园连忙团团一圈万福,“见过各位官人大哥。” 有人大胆打量她一眼,看看武松,就把目光收回去了。也有人藏不住目光里的火辣辣。韩世忠大约是头一次看见她薄施粉黛的女人样儿,眼一直,再看看武松,那神情明显是,这小子艳福不浅。 自觉到女将席里坐,这才听到武松笑道:“六娘莫怕。请你过来看一个人。” 她远远的跟武松对接一下目光,神色十分的不解。她这一进门,上百个人都看到了吧! 武松扬声道:“带进来!” 只听外面几声叱骂,接着帘子掀开,滾进来一个衣衫褴褛、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身材算是高大,但此时佝偻着腰,显然一路上没什么好待遇。脑袋磕到一个桌子角,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才把自己摆成一个跪姿,连声哀告:“饶命,各位将军好汉饶命!小人、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饶命啊!” 周围官兵和土匪混杂,有袍服齐整的,也有几近半裸的,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只好“将军”和“好汉”并列,求饶也算是求得清新脱俗。 潘小园睁大眼睛,叫不出声。这句“饶命”好生耳熟! 岳飞站起身,提着那人后脖领子转过来,让他冲着潘小园,接着喝道:“西门庆,你看这是谁!” 潘小园:“……” 完全懵然。仔细辨别了好久,才认出这位阳谷县的老熟人。只见他一身女真的羊皮袍子,容颜惨淡,那双原本的俊眼深深凹陷,胡茬参差不齐的也出来了,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十几岁。 不敢看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喃喃道:“娘子……” 她茫然四顾,只见武松神色肃穆,一双眼紧盯着西门庆的后脑勺,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岳飞淡淡解释道:“这人化名张有财,假作边界行商,其实一直在夹带情报牟利。我将他逮了,上面却又令我放掉——那是和金开战之前的事。” 潘小园点点头。他在那封急信里说过。 岳飞又笑道:“可昨夜我们突袭金营,居然又看到这个人了,跑也跑不快,顺便捉了来——师姐,你瞧他干的什么勾当!” 西门庆微微抬头,眼中一道怨毒的光,喃喃道:“我没有……” 潘小园张口结舌。西门庆被放走之后,居然是直接投奔了金营,不难猜出他眼下是什么身份——宋弱金强,在这当口,做一回汉奸带路党,似乎是最一本万利的选择。 ----------------- 西门庆这辈子交了不少好运,可惜自从在东京城被潘小园盯上的那一刻,他的好运气就逐渐凋零殆尽,直到今日,变成了诸事不顺的华盖运。 这一次的运气尤其的不佳——居然碰上了敢劫营的宋兵,居然真被捉了来;捉他的人,居然还认识他! 看得出他在竭力镇定。薄薄的嘴唇翕动着,看看岳飞,看看武松,看看潘小园,最后目光锁定在岳飞身上——也看出来,这人年轻归年轻,说话的分量重。 “将军明鉴,小人……小人一时误入歧途,愿、愿迷途知返,还求将军给个机会!小人是、是被金人掳掠为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 周通起来踢他一脚,骂道:“俺们不耐烦听!外面还有几个货真价实的辫子兵俘虏,知道得难道不比你多?你既是害过武松大哥的仇人,早就想要你命了!” 武松使个眼色,又有亲兵从外面丢进来几个穿着皮袍的战俘,都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其中一个年轻小兵,脑袋上三根辫,身上几道伤,被绳索勒得出血,兀自十分傲气。 潘小园来到这世上之后,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外族人,跟旁边几个女将一道,本能向后缩了缩。 此人也非宋人传言中的青面獠牙,和汉人长得差不多,唯有头临死前会回放一生中的画面,他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可眼下,莫名其妙的,回忆如同瓢泼大雨,一滴滴打落在身上。在阳谷县何等惬意热闹,在东京城何等富贵风光,美酒、华服、女人…… 被一个“贪”字引着,顺着金砖铺就的锦绣大路,一步步走到悬崖之巅。 求救的目光终于回到那位害他无数的风情万种小娘子身上。一屋子硬汉铁娘子,也只有她,一颗心能稍微软些个吧? “娘子,六娘……小人自知对不住你……” 这回倒知道换个辩解的姿势,不能像上次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没错,一时鬼迷心窍,害了你前夫武大郎,害你入狱被卖,一干蠢事,一错再错。日后思及,小人时时良心不安,汗流浃背,家中供了香案,天天给你们烧香悔罪……眼下娘子也算是、终身有托,不如给自己积德……” 潘小园一下子恼得满脸通红,喝道:“住口!” 在座的这些新朋旧友,大都只知道她是武松下了聘的未婚妻,底层粗汉们礼节粗疏,管他礼成没成,也就把她当嫂子对待了;至于她曾经是武松嫂子,嫁过武松亲兄的事,已经鲜有人知;梁山人众里偶有知道的,也识趣地不提。 可眼下西门庆为了保命,陈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儿的丢了出来。收继兄妻虽然不算什么大罪,毕竟不太光彩。左右看看,韩世忠、岳飞、方貌、方金芝,一半人马上面露惊异之色,有人更是偷偷看一眼潘小园,暗暗摇头。 孙二娘眼珠一转,站起来朝西门庆踢了好几脚,破口大骂道:“里通外国大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满嘴喷粪!怎的,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人家娘子嫁两次?谁规定的?寡妇就不许报仇了?舌头开花儿也救不了你的命!武松兄弟,把这人脑袋砍下来,我看着烦!” 到底是深谙八卦之道的黑道大姐,不动声色将重点从有伤风化的“兄终弟及”转移到无伤大雅的“寡妇再嫁”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府衙里开的是庆功宴,不是道德批判大会,因此众人也没对此太放在心上。跟着孙二娘起哄:“推出去砍了吧!” ` 武松阴沉沉的不说话,手中一碗酒泼在地上,当的一声,碗一丢,抓起西门庆衣领子,一把揪到门外。 ` 几个小兵慌忙给他让路。就连那几个喃喃怒骂的金兵战俘,见了这个汉人不怒自威的模样,再看他提一个七尺大汉如提小鸡,也大为敬服,十分自觉地挪了挪地方。 ` 过不多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 ` 西门庆挂了……曾经想过要不要描写得很细致很壮烈,毕竟是本文第一个反派…… 再想想,算了,他不配。就让他无声无息的狗带吧。至少比《xx梅》里的死法要体面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2 逢场作戏 晋`江`文`学`城 -------------- 潘小园呼吸屏住, 心中五味杂陈,不自觉的眼泪盈眶。 武松马上回来。带血的刀交给身边亲兵,抬眼,跟她对视片刻。眼神中半是安抚, 半是解脱。 几个金兵战俘见宋军真敢干脆利落的杀人,也免不得脸色稍微白了些个。互相看一眼。方才叫嚣“抢钱抢女人”的那位三辫子,汉话说得最利落, 再开口大骂:“死在你这种蛮子手里,也不亏!动手吧!眨一眨眼的, 不是我女真男儿!” 刘光世连忙摆手,好像生怕武松杀顺手了, 再砍几颗人头下来。 “这几个人留着不杀, 回头好好审一审,解送京城!” 刘光世在这批人里军衔最大, 虽然一直被架空, 但此时提出的提议也合情合理, 大伙没理由反对。金军闪电南侵,战书说不定还没送到大内皇宫。作为抗战前线的“义军”打出的第一场胜仗,京城献俘, 既是请功, 也是预警。 况且眼下大局乃是敌强我弱, 这些战俘都像是金兵中的小头脑,不能把事情做得绝了。这也是政治智慧。 几个宋军军官想着,这样一来, 战俘们该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了吧。没想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们的下跪磕头,反而是那三辫子冷笑一声:“那正好!正好让我们看看你们的京城光景,免得下次来,迷路!” 刘光世大怒,说出的话不能咽回去,挥手让把人带下去。 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群野性汉子,知道今日不会丢命,更加肆无忌惮。况且女真规矩,被俘的军民一律成为战胜方的私人奴婢,要打要杀、要做成人肉馒头随便处置。眼下这群宋人好容易打一次胜仗,居然还是满口“依法”、“解送”,一点贪婪血性也无,更让他们瞧不起。 一队金兵战俘昂首挺胸地被带出去,留下一连串血腥味和膻味。 经过武松、岳飞、卢俊义这些劫营先锋面前时,都狠狠地瞪上好一阵。武松等人狠狠地回瞪,跟他们比凶。 那三辫子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美貌小娘子,轻施脂粉,眉目精致,眼神似怯非怯的,正往这边看。 一双狠戾的眼睛微亮一亮,肆无忌惮盯在她胸前,叽里咕噜,笑着对身边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听不懂。但瞧他们神情,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潘小园还没想好要不要翻脸,坐在她身边的孙二娘可忍不得了,一拍桌子,喝道:“说什么呢!” 三辫子一怔,看看孙二娘,又跟同伴大言不惭的说了几句,摇摇头,一阵嗤笑。 意思更明显:这个没那个好。 孙二娘眉毛一竖,正不知该不该下手打,旁边一阵劲风,武松大步抢出来,恶狠狠揪住那三辫子的皮袍领子。 “再敢吭一声,信不信我剜了你舌头!我不是官,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话不是空威胁。伴随着一记重拳,砰的一声,直接将三辫子打得口鼻流血,摔倒在地。 刘光世慌忙叫道:“喂,不可鲁莽!” 武松却也是拿捏着力气。眼看三辫子慢慢捂着脑袋站起来,又冷冷说一句:“我大宋国的女人是人,不是牲口!轮不到你们来品头评足!” 三辫子领教了一拳头之后,傲气也被打掉五七分,再不敢不服,瞪武松一眼。 “你们要作战,有的是我们大宋的男儿奉陪!欺侮女人的就是没卵蛋的孬种!” 三辫子压下火气,在几个亲兵的押送下,一瘸一拐的大踏步走出厅去。 这才有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劝道:“武二郎,消消气。” 武松却也不是全然的意气用事。仗着自己无官一身轻,不给这几条辫子一点教训,真让他们以为宋人都是怂货呢! 而周围的宋人官匪,乖觉的也从他方才的话里听出点弦外之音。 为难女人的是孬种——这话不仅像是对金兵说的,似乎更是在昭告全场,谁要是敢因着方才那“寡嫂嫁叔”的缘故找潘六娘的麻烦,对她品头评足,那便是同样跟他武松过不去。 武松兀自气忿忿的冷着脸。直到瞧见他家六娘也怯怯的上来劝他一句:“二哥消消气。又没真把我怎么着。” 他这才稍有回颜,淡淡道:“本来是叫你来认仇人的,倒是受惊了。你若害怕,就回去等我,我跟兄弟们喝碗酒就回。” 潘小园哪能如此娇气怯场,回头瞥一眼席间寥寥无几的女将,微笑道:“我陪这些姐妹们也喝一杯,好歹性命都是赖她们保护的。” -------------- 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回暖起来。先前那闪电劫营的五百先锋敢死队更是大受拥戴,武松、岳飞、卢俊义、燕青几个人被一碗碗的灌酒,简直和当年梁山聚义厅中同等热闹。 武松刚刚经历一次生死作战,又结果了多年老仇人的性命,心中淤塞大减,尽情痛饮,来者不拒。饶是他酒量过人,此时也脸颊微红。 其余的梁山、明教豪杰,乃至官兵,无一不是酒酣耳热,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嚷嚷什么“让金兵打不过长城”,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方金芝离席,去向明教叔叔伯伯们敬酒了。潘小园心中一动,也斟一盏,盈盈走过去,先敬武松:“二哥!” 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一个字都是多余。武松深深看她一眼,眼也不眨,手头一碗酒一饮而尽。 她陪了半盏,胸中豪气陡生,觉得自己也成了大侠。 然后一个个敬过去。梁山诸将慌忙都站起来接。兄弟的家眷亲自来敬酒,那是十分亲密厚爱的表示,不能当寻常的陪酒女郎对待。 卢俊义慢慢喝完一碗酒,格外跟她多说了一句:“娘子别为卢某担心。我昨儿个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能打的。” 潘小园头一次听他说超过十个字的话,不由得受宠若惊。再抬头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大师兄,鬓角星星,眉梢斑斑,然而那双往日如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些“重出江湖”的豪气。他曾经宁死不愿当土匪;而今日约莫是意识到了,土匪和义军是不一样的;占山为王和保家卫国,也是大大不一样的。 就算不招安,不当官,也能有堂堂正正的活法。 她连忙微笑,回道:“卢员外悲天悯人,多少边关百姓承你恩情。” 不提什么梁山,不提什么义气——卢俊义被这些东西坑得不轻——只提他的所作所为、大仁大义。那些盛情迎接他们的百姓们,感激之声言犹在耳,鞭炮的气味尚似未散。 卢俊义听得受用,微微笑一笑,不再看她了。 再斟一盏,想了想,还是不计前嫌地给燕青敬了一回。燕青脸皮也厚,毫不推辞的接了。 一抹嘴,长长的睫毛底下,轻轻朝她抛个调皮的眼神,低声说:“表姐想不想知道,方才那几个辫子说你什么?” 卸下伪装的燕青再也没有以前刻意做出来的那种卑微姿态,一举一动风情万种。潘小园生怕武松瞧见他这副德性,白他一眼,“不想知道。别跟我说。” 燕青一笑,喝了那碗酒。眼神中闪过一分忧郁。 梁山上的大哥们敬了一圈,可还没忘了岳飞。含笑一碗酒斟上,低声说:“兄弟,你辛苦啦。” 岳飞慌忙接过,却只是抿了一小口,又放下,说道:“多谢师姐。小弟不能多饮。” 满屋子酒气冲天划拳行令,就他一个异类。旁边当即有几个人嘲笑他:“娘们似的,没见你喝多少!小岳,行军打仗是苦活累活,可要学会饮酒啊!” 潘小园不会不心疼。这孩子之前跟着北伐军饥寒交迫,怕是就没吃过一天饱饭。然后又是孤身守幽州,差点把命搭在城里。这时候犒劳自己一下,也是他应得的奖赏不是? 也不灌他,笑着催一句:“你知道这酒多少钱一斤?再不喝,以后没机会啦。怕什么?” 她以己度人,觉得本着不浪费的精神,这下他怎么也得听话了吧。没想到岳飞仍是坚决推辞。 “多谢姐姐。小弟只是……怕酒后失言。” 潘小园始料不及。为了这个原因,不得纵情享乐? 再看他一身带补丁的素麻布衣,再回想起昨天,他一句不提自己受伤,直到她要生气了才勉强上了个药——小小年纪,对自己的苛刻压抑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乌烟瘴气的大宋官军中稳稳立足。不靠溜须拍马,也不靠打点钻营,全凭完美的个人口碑和部下拥戴,小心谨慎,一步步往上升。 相比之下,韩世忠就差得远了。贪酒好色不说,口无遮拦得罪人不少。纵然军事能力强劲,也免不得被打压排挤。岁数比岳飞大上十几年,军衔品级却和他相差无几,而且看来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不知该不该规劝岳飞。想了想,还是任他去。勉励了几句,话音就被对角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他们打断了。 “诶嘿嘿,进来进来!娘的唤了这老半天,总算来啰!” “喂,大家看!” 一阵香风飘过,堂里一百五六十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屏风后面的入口处了。 十几个含羞带怯的大小娘子鱼贯而入,听口音都是北方当地人氏,有的手中还携着笙箫琴瑟之类的乐器,整整齐齐,朝满屋的大男人深深行礼,一阵琳琅声响,环佩叮当。 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好汉”们当即懵了,互相看看。 刘光世笑道:“你们打仗辛苦,下官深表敬意。今日我出钱,请的是燕山府最好的馆阁班子,犒劳大伙儿。你们别拘束。” 说着拍一拍手,女郎们寻块空地,摆开阵势,丝竹之音响起,中间一个绿衣小娘子顿开喉音唱了起来。容颜如花如玉,声音如棉如丝。席间一群大男人齐声喝彩。 潘小园目瞪口呆。刘都督倒挺会享乐!这声音一出,粗糙破旧的府衙厅堂,俨然已有了三分白矾楼的风格。 细想一想,却也再正常不过。这不就是“劳军”么!看刘光世他们几个军官的神色,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军出征,若是长途跋涉、人数众多,一般会自带歌伎舞女,以慰乏累——宋军中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至于这些“文艺工作者”是只负责唱歌跳舞,还是兼职些别的,就看各军长官通融与否、军纪如何了。 此时绿衣女郎婉转柔媚的一首短歌曲毕,盈盈水袖上前,几盏美酒,先敬刘光世,再敬韩世忠,挨个敬下去。一排军官都笑嘻嘻接了。 梁山、明教一干豪杰面面相觑。等到女郎们纷纷来敬酒的时候,除了以燕青为首的寥寥几个老江湖,还有林冲这种在军中混过的,剩下几十个糙汉,一个个蒙头蒙脑束手束脚不知所措,笑话百出。 谁不知道,明教教规严格,教中人众以兄弟姐妹相称,更是要与贪官污吏划清界限,军中自不会有这种明晃晃的召伎作乐之事——再说教中经济紧张,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 而梁山更是出了名的光棍营,多少人上山后就没见过一个单身女人。往日里山上开宴席联欢会,哪有歌女来助兴,什么,抿出一个笑,妖妖娆娆走过去。 潘小园在远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当老娘不存在呢!当初就该让花荣把这姓韩的射成刺猬! 只见旁边孙二娘、梁红玉她们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席了。都在朝她使眼色。 意思很明显。接下来就是大老爷们主场了。娘子们撤吧,免得他们放不开。 孙二娘一边把她往外拉,一边笑嘻嘻低声说:“人家打了一场仗,入了一回鬼门关,难得乐呵乐呵,别往心里去。” 潘小园大睁双眼,心里腹诽。老姐姐你也太无私了些,要是你老公让被人随便动手动脚的,你能忍? 随即想到,孙二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作者有话要说:她才不用担心这些。以张青的武功造诣,还轮不上被这些美貌歌伎犒劳——他眼下正在城里监督后勤呢。 ` 还是低声嘟囔:“不成,我不喜欢……” ` 旁边几位娘子也七嘴八舌地劝她:“逢场作戏,又不当真!他们累一天了,还不能放松一刻么!” ` 顾大嫂更是豪爽说道:“走,咱们回去歇着去。要是你男人真敢被哪个狐狸精迷上,姐们一起帮你揍她。” ` ———————— 话说宋朝正规军里带营伎是传统。上次说到,历史上韩世忠跟梁红玉就是这么认识的…… ` 然后水浒原著记载了这个优良传统。高俅带兵出征梁山之前:“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敕,催促起军,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 ` 然后到了济州府,开战之前演习:“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 ` 当然最后被梁山一锅端了:“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 普通小兵大约只有欣赏歌舞的福分。至于高级将官们,这个嘛……咱别乱猜╮(╯-╰)╭ ` 顺便抖落一个老韩的黑料:据说是为了争一名妓,把部下呼延通(呼延赞的后代……梁山好汉呼延灼也是呼延赞的后代)逼死了。不过两宋之交,文武百官姬妾成群是常态,就连道德楷模李纲也是穷奢极侈。 ` 潘小园:所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3 出息 晋`江`文`学`城 -------------- 屋檐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寒气慢慢侵上来。潘小园被拉着走几步,不甘心,可又能怎样,难道冲进去把武松拉出来么?摊上这么个妒悍泼妇, 够让他被整个燕山府笑话一整年的了。 一缕四处乱窜的小火苗,烧出一腔久违的憋闷无助。眼圈儿一红,自己杵在走廊屋檐下面生闷气。早先怎的就没想到, 官兵中会有这种风气!可话说回来,就算她知道, 又能怎样?也不能就此不跟韩世忠他们合作啊。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家武二哥被那歌女动手动脚的画面。虽然知道那是人家的“职业素养”,虽然知道武松多半得“入乡随俗”, 可心里一口浊气咽不下, 靠着一根柱子,撅着一张嘴, 心里头开始数数, 一、二…… 要是数到三十……不不, 数到一百,武松还不出来,她就……她就…… “就”怎么样呢?却完全想不出来。揍他一顿么?他做错什么了? 还没想好就怎样, 旁边一阵淡淡的酒气袭过来。一抬眼, 一个不认识的宋军军官喝得半醉, 七扭八歪地朝自己走过来,灯下一看,笑道:“娘子怎的不在里头伺候?是受委屈了不是?跟哥哥说说, 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后退一步。敢情是把她当成“赛嫦娥”一般的歌伎舞女了。今天这身衣裳穿得喜庆艳丽,脸上也薄施粉黛,无怪他误会。 又是一气。帐子里头还不定是谁在伺候谁呢。 赶紧说:“奴家是……” 不料人家醉醺醺的根本不听,凑过来笑道:“没关系,哥哥带你乐!你知道我今儿战功下来,发了多少赏赐?说出来吓死你!——来来,跟我走……” 说着就来拉她。潘小园不想跟一个醉汉一般见识,尤其是保家卫国有军功的醉汉。赶紧再一躲,左右看看,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赌气没跟孙二娘她们走,眼下一个人落单,周围竟是没人。 也许真得学着心大着点儿——归根结底,又是在气谁呢?气自己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向乌烟瘴气妥协么? 对那醉汉便也没好气,疾声令色,喝道:“住手!奴家是武松武二郎浑家,大哥自重!” 醉汉眼睛一眯:“武……松,那个土匪头子?哈哈……原来是压寨夫人……那我更要认识认识……” 居然镇不住。眼看他伸手一抓,却没抓下来,让一条健壮的臂膊架住了。 武松双颊酡红,也喷着酒气,说一句:“土匪头子也比你的厉害!” 一边说,手上一扭一捞,轻轻松松将那醉汉举起来。眯着眼,低头将潘小园看一回,见她没受什么欺侮,也就手下留情,照着旁边土堆松软处一丢,直接丢出两丈远,扑通一声闷响。 那醉汉挣扎两下,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土堆里竟传出呼噜声来。 潘小园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拉住他袖子,眼尾眯成一条缝儿,故作贤惠地问他:“怎么出来了?” 心头飞快地盘算,好像还没数到一百呢。 武松有点头重脚轻的,扶着廊下柱子,感觉出外面下雨了,将手在衣服上抹一抹,这才嘟嘟囔囔说:“香气太浓,受不了。” 她扑哧一笑,假装一嗔:“那要是人家不熏香呢?你就在里头忍了?” 武松语塞,只好说:“也不是。” “那怎么出来了?” 心里头美滋滋的像外面噼啪落地的雨花儿。其实只有一小半是庆幸他的“守身如玉”,另外一大半是愉悦欢喜,她家武二哥终究不会被大染缸染得黑了。 口头上还不能放过他,一定要他说出点什么理由。 武松无可奈何,总不能说,看她一张小脸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吧。虽然现下变脸变得挺快,一点酸劲儿都没有了。弯弯笑眼,盈盈雪肤,倒是迷人。 俊朗的眉目迷茫一刻,才想出个狡黠的说辞,笑道:“都围着燕青转呢。也没人理我。” 她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斜眼瞟他,“原来是受不得被冷落了。” 武松:“……” 这女人还蹬鼻子上脸了,不就是想看他发窘么!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他完全问心无愧,却也未必尽然。人家歌伎小娘子的手拂上来,本能甩掉之后,第一反应竟不是厌恶生气,而是做了个对比:没她的柔软。 身为男人,心中颇有些无师自通的觉悟。这种事是死也不会承认出口的。 袖子底下拉出她的手,果然柔若无骨,手心熟悉的地方有小褶子,正好能容纳他的拇指微微摩挲。那只手也跟着佯装生气,手腕扭一扭,就是不让他握舒坦了。 也不说话,轻轻蹭两下,她就被挠得痒了,嘻嘻一笑,躲一躲。 才不让她遂意。一把拽进怀里。纤巧的后背贴上硬朗的前胸,她“呀”一声,还嘴硬:“做什么!我明白了,果然是让人家冷落了才来找我……” 没听到他争辩。反而感到那胸膛闷闷起伏两下,将她搂得更紧了。 头说。” “嗯……不是……没有……” 潘小园再没有脑力颠倒黑白,浑身被他的热气包围着,满腔都是春雨泥土的清新气,冷热交接,难受得让人想逃,却又感到一种奇怪的脱力,只想一动不动的在他怀里一直倚下去。 突然眼睛一抬,目光里平静被打破,看到什么人由远及近地走来。雨帘里掀开一点光,似乎又有人逃席出来了。 她好像泥塑突然活了似的,力气回来,扭扭身子挣出来,挥手招呼:“岳兄弟。” 岳飞神色不轻松,不知道是被哪个怪姐姐调戏得烦了。他后面还跟着方貌、包道乙几个。明教教规严格,这些首脑人物自然不能在个人作风上让人抓把柄。 再过一会儿,鲁智深带着史进、李忠几个小弟,也逃出来了,说是唱得呜呜咽咽的惹人心烦,总觉得那唱曲儿的小娘子有什么悲惨往事,又不好意思揪住问。 鲁智深见方貌在,笑了:“嘿嘿嘿,肯定是怕老婆,不敢在里头多耽。” 方貌:“……” 大和尚这时候想起来记仇了。还记着方貌把他丢进池塘里浸一身水呢。 岳飞赶紧解释:“留在里头倒是无妨。军队里风气如此,今日算是寻常作杯,大哥们休恼。” 听了岳飞这一句,几人异口同声地总结道:“无怪官军们屡战屡败,心思都在玩乐上面呢。骨气都消磨掉了,临敌能拼命?” 史进还煞有介事总结一句:“女色害人啊。” 这话潘小园不爱听,仗着武松在彼,轻轻咳嗽一声。 大伙都是乖觉的人,史进马上赔笑改口:“嫂子不是说你哈。” 潘小园不理他。还记得当年那十斤熏猪肉脯呢,敢情是自己害他平白破费的。 轻声表达一句自己意见:“那些歌伎姑娘们身不由己,刘都督让来,她们敢不来?就算她们不来,官兵懈怠时,照样能找到其他的消遣乐子。” 一圈大男人都不好跟她唱反调,赶紧表示同意:“是、是,是他们自己没出息。怪不得那群姑娘。” 她赶紧给铺台阶,笑道:“那当然!当然是咱们梁山、明教的大哥们有出息。大伙既不愿意听靡靡之音,奴家做东,另开一席,请你们大伙再喝个痛快。” ------------------- 好在官军享乐归享乐,做起正事来效率也不低。眼线哨探派出去,没两天就送来一封文书:“京师太常少卿李纲上奏‘御戎’五策,号召各地义军应援抗金,固结民心,相与坚守,若有建功,朝廷定有封赏。”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京师附近虽然驻扎百万禁军厢军,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宋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有十比一的优势兵力,也往往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这百万雄兵的战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 当然也有人反思,为什么宋军的战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即便是洞若观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叹国运不济,无可奈何了。 这个“通知”被投放各地,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民间武装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再一断粮路,便是自保也艰难。朝廷一封书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但韩世忠听人念了这“通知”,当即兴致勃勃的来找武松:“喂,你们要不要当‘义军’!起码朝廷能给粮!” 粮草消耗飞快,燕云十六州几乎已是粮尽援绝,当此时刻,豪杰们不介意管朝廷要点援助。 “那就拜托韩将军了!给俺们多多美言几句!” 大伙摩拳擦掌,过没两天,就把这次幽州保卫战,连同调查来的整个燕山府的防御状况,写成文书,准备汇报回京了。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吴用的嘴皮子和萧让的笔杆子。在刘光世的奏表里,梁山和明教的这两股“叛军”,被粉饰成了为国分忧的“义军”,眼下驻扎在幽州城内,只求朝廷赦免他们此前的聚啸山林、僭号称帝之罪。 当然刘光世眼下只是个傀儡。这是武松和众豪杰商议的结果。在金兵大军压境、北方州郡望风而降的态势下,利用这次幽州战功,可以让朝廷承认自己的“独立军”地位,双方维持一个不叛不剿的中立局面,甚至如果能得到一些来自中央的物资支援,自然是求之不得。 岳飞的报告中没有给自己请功,却十分诚恳地替“义军”说了话:说他们在城防攻坚战中表现得如何可圈可点,若无他们雪中送炭,幽州城乃至整个燕山府恐怕就要沦于敌手云云。顺带报知朝廷,那位郭药师如何惜兵惜命,如何临阵脱逃,请朝廷上下再不要信任此人。 至于韩世忠,在他的那份报告中大大咧咧的告罪:这次没能南下剿匪,反倒“说服”匪人一起北上抗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希望朝廷免他的擅自行动之罪,给他来个功过相抵,他也就十分感激了。 而明教也单独给了江浙宣抚使童贯一份书信:我们方教主愿取消帝号,换大宋朝廷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有明教大军驻扎北方,抗金退敌,深受百姓爱戴——侬看着办! 总之,几份报告合起来,那口气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事已至此,官家你就接受吧! 宋朝重文轻武,武官却也不是全无权力。尤其是眼下朝中妖孽横行,边疆战事频出,手握重兵的武官,有时候也不乏牛气冲天。譬如吃空饷的、自行屯田的、招募私军的、不服调度的、拖延行军的……只要不让官家知晓,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而官家赵佶忙于冲击中国书画艺术巅峰,对这等俗不可耐的小事,本也是懒得多过问的。 眼下幽州城里这数万兵卒就是个有力的筹码,几伙土匪合兵一处,占据险要之地“拥兵自重”,料想朝廷没有将他们一口吃下的实力,不得不坐下来谈条件。 一切准备就绪,刘光世、韩世忠带着一部分官军回京复命。韩世忠和土匪强盗们一路同甘共苦,此时依依不舍,笑着朝自己的新哥们道别。 “大伙莫愁,饿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记着别扰民就成了!我会在朝廷面前给你们说说好话!不说别的,军饷肯定能保证!” 刘光世没韩世忠那么自来熟,但也朝南北联军拱一拱手,表示道别。虽说是受制于人,好歹土匪们没一刀把他剁了,自然要领这个情。 岳飞作为被郭药师点名守城的守将,虽说自家上级已经脚底抹油,但毕竟职责丢不掉,于是留在幽州城整顿防务,顺便跟这群好汉大哥们切磋切磋武功兵法。 几个月的跋涉终于告一段落。铁汉们也终于有了难得的一夕好眠。除了轮岗守城的千余将领,夜晚的营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如雷,燕山府自建府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人气儿。 ------------------- 不觉草色渐青,山花满地。一个月来,金兵并未大举进犯。偶有小型冲突,都立刻被城里的联军轻松化解掉。 但大家都知道不可掉以轻心。几百里外的中京城,那些辫子高官不定在策划什么坏事呢。 听闻不少其他战区州府的情况也和幽州差不多。朝廷守军靠不住,百姓自发组织了民兵、义军接管城池,用锄头、钉耙和铲子,保护家人和财产。 潘小园觉得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格外充实的一个月。虽然往日里,卖炊饼、管钱粮、开酒铺,这些日子已经足够充实,但都不过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努力奋斗。不像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浓黑阴云笼罩当空,每一日、每一时,都是在为生存而拼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不得丝毫掉以轻心。 在等待朝廷赦令的当儿,幽州城也必须快速经营起来。本来就被金兵劫掠过一次,大宋接手之后虽然经济有所恢复,但郭药师潜逃之际,又带走了府衙里的大部分金银。此时的幽州城可谓百废俱兴,野狗耗子遍地走,一捆柴火都能让两家打起来,地上捡个鸡毛蒜皮都能让人当宝贝,一点也没有几百年后煌煌帝都的气派。 联军的粮草储备有限,自然无法坐吃山空,在这座空城里无限期的耗下去。 当此之时,大伙也知道该找谁出主意。这日潘小园正在清点账簿——身边没个贞姐儿做助手,工作量繁多,又没法现炒现卖训练出别的小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只好亲力亲为,累就累些。 ` 正忙着,有个小喽啰毕恭毕敬的把她请到府衙去. ` “嫂子,武松大哥有请。” 晋`江`文`学`城 -------------- 屋檐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寒气慢慢侵上来。潘小园被拉着走几步,不甘心,可又能怎样,难道冲进去把武松拉出来么?摊上这么个妒悍泼妇, 够让他被整个燕山府笑话一整年的了。 一缕四处乱窜的小火苗,烧出一腔久违的憋闷无助。眼圈儿一红,自己杵在走廊屋檐下面生闷气。早先怎的就没想到, 官兵中会有这种风气!可话说回来,就算她知道, 又能怎样?也不能就此不跟韩世忠他们合作啊。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家武二哥被那歌女动手动脚的画面。虽然知道那是人家的“职业素养”,虽然知道武松多半得“入乡随俗”, 可心里一口浊气咽不下, 靠着一根柱子,撅着一张嘴, 心里头开始数数, 一、二…… 要是数到三十……不不, 数到一百,武松还不出来,她就……她就…… “就”怎么样呢?却完全想不出来。揍他一顿么?他做错什么了? 还没想好就怎样, 旁边一阵淡淡的酒气袭过来。一抬眼, 一个不认识的宋军军官喝得半醉, 七扭八歪地朝自己走过来,灯下一看,笑道:“娘子怎的不在里头伺候?是受委屈了不是?跟哥哥说说, 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后退一步。敢情是把她当成“赛嫦娥”一般的歌伎舞女了。今天这身衣裳穿得喜庆艳丽,脸上也薄施粉黛,无怪他误会。 又是一气。帐子里头还不定是谁在伺候谁呢。 赶紧说:“奴家是……” 不料人家醉醺醺的根本不听,凑过来笑道:“没关系,哥哥带你乐!你知道我今儿战功下来,发了多少赏赐?说出来吓死你!——来来,跟我走……” 说着就来拉她。潘小园不想跟一个醉汉一般见识,尤其是保家卫国有军功的醉汉。赶紧再一躲,左右看看,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赌气没跟孙二娘她们走,眼下一个人落单,周围竟是没人。 也许真得学着心大着点儿——归根结底,又是在气谁呢?气自己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向乌烟瘴气妥协么? 对那醉汉便也没好气,疾声令色,喝道:“住手!奴家是武松武二郎浑家,大哥自重!” 醉汉眼睛一眯:“武……松,那个土匪头子?哈哈……原来是压寨夫人……那我更要认识认识……” 居然镇不住。眼看他伸手一抓,却没抓下来,让一条健壮的臂膊架住了。 武松双颊酡红,也喷着酒气,说一句:“土匪头子也比你的厉害!” 一边说,手上一扭一捞,轻轻松松将那醉汉举起来。眯着眼,低头将潘小园看一回,见她没受什么欺侮,也就手下留情,照着旁边土堆松软处一丢,直接丢出两丈远,扑通一声闷响。 那醉汉挣扎两下,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土堆里竟传出呼噜声来。 潘小园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拉住他袖子,眼尾眯成一条缝儿,故作贤惠地问他:“怎么出来了?” 心头飞快地盘算,好像还没数到一百呢。 武松有点头重脚轻的,扶着廊下柱子,感觉出外面下雨了,将手在衣服上抹一抹,这才嘟嘟囔囔说:“香气太浓,受不了。” 她扑哧一笑,假装一嗔:“那要是人家不熏香呢?你就在里头忍了?” 武松语塞,只好说:“也不是。” “那怎么出来了?” 心里头美滋滋的像外面噼啪落地的雨花儿。其实只有一小半是庆幸他的“守身如玉”,另外一大半是愉悦欢喜,她家武二哥终究不会被大染缸染得黑了。 口头上还不能放过他,一定要他说出点什么理由。 武松无可奈何,总不能说,看她一张小脸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吧。虽然现下变脸变得挺快,一点酸劲儿都没有了。弯弯笑眼,盈盈雪肤,倒是迷人。 俊朗的眉目迷茫一刻,才想出个狡黠的说辞,笑道:“都围着燕青转呢。也没人理我。” 她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斜眼瞟他,“原来是受不得被冷落了。” 武松:“……” 这女人还蹬鼻子上脸了,不就是想看他发窘么!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他完全问心无愧,却也未必尽然。人家歌伎小娘子的手拂上来,本能甩掉之后,第一反应竟不是厌恶生气,而是做了个对比:没她的柔软。 身为男人,心中颇有些无师自通的觉悟。这种事是死也不会承认出口的。 袖子底下拉出她的手,果然柔若无骨,手心熟悉的地方有小褶子,正好能容纳他的拇指微微摩挲。那只手也跟着佯装生气,手腕扭一扭,就是不让他握舒坦了。 也不说话,轻轻蹭两下,她就被挠得痒了,嘻嘻一笑,躲一躲。 才不让她遂意。一把拽进怀里。纤巧的后背贴上硬朗的前胸,她“呀”一声,还嘴硬:“做什么!我明白了,果然是让人家冷落了才来找我……” 没听到他争辩。反而感到那胸膛闷闷起伏两下,将她搂得更紧了。 头说。” “嗯……不是……没有……” 潘小园再没有脑力颠倒黑白,浑身被他的热气包围着,满腔都是春雨泥土的清新气,冷热交接,难受得让人想逃,却又感到一种奇怪的脱力,只想一动不动的在他怀里一直倚下去。 突然眼睛一抬,目光里平静被打破,看到什么人由远及近地走来。雨帘里掀开一点光,似乎又有人逃席出来了。 她好像泥塑突然活了似的,力气回来,扭扭身子挣出来,挥手招呼:“岳兄弟。” 岳飞神色不轻松,不知道是被哪个怪姐姐调戏得烦了。他后面还跟着方貌、包道乙几个。明教教规严格,这些首脑人物自然不能在个人作风上让人抓把柄。 再过一会儿,鲁智深带着史进、李忠几个小弟,也逃出来了,说是唱得呜呜咽咽的惹人心烦,总觉得那唱曲儿的小娘子有什么悲惨往事,又不好意思揪住问。 鲁智深见方貌在,笑了:“嘿嘿嘿,肯定是怕老婆,不敢在里头多耽。” 方貌:“……” 大和尚这时候想起来记仇了。还记着方貌把他丢进池塘里浸一身水呢。 岳飞赶紧解释:“留在里头倒是无妨。军队里风气如此,今日算是寻常作杯,大哥们休恼。” 听了岳飞这一句,几人异口同声地总结道:“无怪官军们屡战屡败,心思都在玩乐上面呢。骨气都消磨掉了,临敌能拼命?” 史进还煞有介事总结一句:“女色害人啊。” 这话潘小园不爱听,仗着武松在彼,轻轻咳嗽一声。 大伙都是乖觉的人,史进马上赔笑改口:“嫂子不是说你哈。” 潘小园不理他。还记得当年那十斤熏猪肉脯呢,敢情是自己害他平白破费的。 轻声表达一句自己意见:“那些歌伎姑娘们身不由己,刘都督让来,她们敢不来?就算她们不来,官兵懈怠时,照样能找到其他的消遣乐子。” 一圈大男人都不好跟她唱反调,赶紧表示同意:“是、是,是他们自己没出息。怪不得那群姑娘。” 她赶紧给铺台阶,笑道:“那当然!当然是咱们梁山、明教的大哥们有出息。大伙既不愿意听靡靡之音,奴家做东,另开一席,请你们大伙再喝个痛快。” ------------------- 好在官军享乐归享乐,做起正事来效率也不低。眼线哨探派出去,没两天就送来一封文书:“京师太常少卿李纲上奏‘御戎’五策,号召各地义军应援抗金,固结民心,相与坚守,若有建功,朝廷定有封赏。”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京师附近虽然驻扎百万禁军厢军,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宋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有十比一的优势兵力,也往往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这百万雄兵的战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 当然也有人反思,为什么宋军的战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即便是洞若观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叹国运不济,无可奈何了。 这个“通知”被投放各地,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民间武装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再一断粮路,便是自保也艰难。朝廷一封书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但韩世忠听人念了这“通知”,当即兴致勃勃的来找武松:“喂,你们要不要当‘义军’!起码朝廷能给粮!” 粮草消耗飞快,燕云十六州几乎已是粮尽援绝,当此时刻,豪杰们不介意管朝廷要点援助。 “那就拜托韩将军了!给俺们多多美言几句!” 大伙摩拳擦掌,过没两天,就把这次幽州保卫战,连同调查来的整个燕山府的防御状况,写成文书,准备汇报回京了。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吴用的嘴皮子和萧让的笔杆子。在刘光世的奏表里,梁山和明教的这两股“叛军”,被粉饰成了为国分忧的“义军”,眼下驻扎在幽州城内,只求朝廷赦免他们此前的聚啸山林、僭号称帝之罪。 当然刘光世眼下只是个傀儡。这是武松和众豪杰商议的结果。在金兵大军压境、北方州郡望风而降的态势下,利用这次幽州战功,可以让朝廷承认自己的“独立军”地位,双方维持一个不叛不剿的中立局面,甚至如果能得到一些来自中央的物资支援,自然是求之不得。 岳飞的报告中没有给自己请功,却十分诚恳地替“义军”说了话:说他们在城防攻坚战中表现得如何可圈可点,若无他们雪中送炭,幽州城乃至整个燕山府恐怕就要沦于敌手云云。顺带报知朝廷,那位郭药师如何惜兵惜命,如何临阵脱逃,请朝廷上下再不要信任此人。 至于韩世忠,在他的那份报告中大大咧咧的告罪:这次没能南下剿匪,反倒“说服”匪人一起北上抗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希望朝廷免他的擅自行动之罪,给他来个功过相抵,他也就十分感激了。 而明教也单独给了江浙宣抚使童贯一份书信:我们方教主愿取消帝号,换大宋朝廷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有明教大军驻扎北方,抗金退敌,深受百姓爱戴——侬看着办! 总之,几份报告合起来,那口气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事已至此,官家你就接受吧! 宋朝重文轻武,武官却也不是全无权力。尤其是眼下朝中妖孽横行,边疆战事频出,手握重兵的武官,有时候也不乏牛气冲天。譬如吃空饷的、自行屯田的、招募私军的、不服调度的、拖延行军的……只要不让官家知晓,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而官家赵佶忙于冲击中国书画艺术巅峰,对这等俗不可耐的小事,本也是懒得多过问的。 眼下幽州城里这数万兵卒就是个有力的筹码,几伙土匪合兵一处,占据险要之地“拥兵自重”,料想朝廷没有将他们一口吃下的实力,不得不坐下来谈条件。 一切准备就绪,刘光世、韩世忠带着一部分官军回京复命。韩世忠和土匪强盗们一路同甘共苦,此时依依不舍,笑着朝自己的新哥们道别。 “大伙莫愁,饿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记着别扰民就成了!我会在朝廷面前给你们说说好话!不说别的,军饷肯定能保证!” 刘光世没韩世忠那么自来熟,但也朝南北联军拱一拱手,表示道别。虽说是受制于人,好歹土匪们没一刀把他剁了,自然要领这个情。 岳飞作为被郭药师点名守城的守将,虽说自家上级已经脚底抹油,但毕竟职责丢不掉,于是留在幽州城整顿防务,顺便跟这群好汉大哥们切磋切磋武功兵法。 几个月的跋涉终于告一段落。铁汉们也终于有了难得的一夕好眠。除了轮岗守城的千余将领,夜晚的营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如雷,燕山府自建府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人气儿。 ------------------- 不觉草色渐青,山花满地。一个月来,金兵并未大举进犯。偶有小型冲突,都立刻被城里的联军轻松化解掉。 但大家都知道不可掉以轻心。几百里外的中京城,那些辫子高官不定在策划什么坏事呢。 听闻不少其他战区州府的情况也和幽州差不多。朝廷守军靠不住,百姓自发组织了民兵、义军接管城池,用锄头、钉耙和铲子,保护家人和财产。 潘小园觉得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格外充实的一个月。虽然往日里,卖炊饼、管钱粮、开酒铺,这些日子已经足够充实,但都不过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努力奋斗。不像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浓黑阴云笼罩当空,每一日、每一时,都是在为生存而拼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不得丝毫掉以轻心。 在等待朝廷赦令的当儿,幽州城也必须快速经营起来。本来就被金兵劫掠过一次,大宋接手之后虽然经济有所恢复,但郭药师潜逃之际,又带走了府衙里的大部分金银。此时的幽州城可谓百废俱兴,野狗耗子遍地走,一捆柴火都能让两家打起来,地上捡个鸡毛蒜皮都能让人当宝贝,一点也没有几百年后煌煌帝都的气派。 联军的粮草储备有限,自然无法坐吃山空,在这座空城里无限期的耗下去。 当此之时,大伙也知道该找谁出主意。这日潘小园正在清点账簿——身边没个贞姐儿做助手,工作量繁多,又没法现炒现卖训练出别的小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只好亲力亲为,累就累些。 ` 正忙着,有个小喽啰毕恭毕敬的把她请到府衙去. ` “嫂子,武松大哥有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4 杂粮 晋`江`文`学`城 -------------- 三天没见着他了, 怪想的。武松是带着一队人马,到城西北郊的乡下搜集粮草去了。那里的百姓都跑得差不多,村子里无甚人烟,也不知道外面大军动向。于是派出队伍, 将他们一点点收拢回城里。至于流民们来不及带走的食物、布匹、牲畜之类,也就顺理成章的归了公。 这会子终于等到武松回来,进得大堂一见, 只有工夫互相交换一个问候的眼神。武松身边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智囊:吴用、朱武、柴进、蒋敬;再就是明教里几个有些文化的将领:包道乙、方金芝、吕师囊、王寅。大伙见了她,都打招呼。 潘小园发现, 明教这些兄弟姐们们气色明显不如梁山。一个个都有些没精打采,面有菜色, 比当日幽州大捷时要萎靡了不少。 也大约知道为什么。蒋敬正扒拉着他那精钢骨大算盘, 一条条的给联军分配报账。 “面一千石、米五百石,成色不算好, 按人头分配各寨, 江南军优先分配大米, 按人头来算便是我们梁山留八百五十五石的面;你们拿一百四十五石面和五百石米,这样可以撒?……” “昨日收集来的一十七头牛、三十只羊,还有上次缴获的六十二匹伤马, 嘿嘿, 就不客气, 都分给梁山寨……” 包道乙翻着白眼提一句意见:“肉都归你们,米面总得给阿拉多些伐?” 梁山成员全体赔笑:“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当我们是女真人呢?吃肉就能活?” “那阿拉要多些粮食总可以伐!” 蒋敬再拍算盘:“菜蔬已经分你们大半了嘛!如今开春, 没甚新鲜的,只有窖藏的三万斤菘菜,我们可以不要,腌菜就够撒。” 算着算着,许是自己也觉得有些霸道,一抬眼,说道:“其实我们军中也快不够吃撒。喏,不信你们问潘娘子,这一阵子的钱粮收入。” 蒋敬如今已经不敢不待见她——非但十分待见,甩锅也甩的异常娴熟。 潘小园只好迎上去,笑着评论一句:“这个……确实是需要解决一下。” 明教食菜事魔,教中成员素食禁酒,法禁极严。在物产丰富的江南,的确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养生之道——都是贫苦百姓出身,本来也没什么机会喝酒吃肉。 可一旦来了北方,一则水土不服,二则北方蔬菜种类稀少,入冬以后更是万物凋敝,刚刚开春之际,哪有什么收获,寻常百姓不过以腌菜和干菜下饭。方才蒋敬提到的窖藏菘菜,其实放在后世,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称:冬储大白菜,此时还剩三万斤。 算是此刻仅有的新鲜蔬菜,全给了江南伙伴,算是十分够意思了。 联军不是没钱,可有钱难买一口饱。整个燕山府几乎已成不毛之地。眼下食品种类锐减,没有肉蛋奶的副食补充,明教同胞们也一个个慢慢的营养不良。操练起来无精打采,有年轻的小兵想念老母亲做的饭,夜里偷偷哭上了。 明教中没有像样的钱粮财会,一切按需分配,往日还好,眼下物资紧缺,不得不仰仗这位潘六娘帮忙算计。 潘小园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翻了翻蒋敬手里的分配表格,抬头问一句:“武二哥,上次缴获的金军粮草,不会这么快就吃完了吧? 武松摇摇头,“都不是咱们能吃的东西。放在仓库里,等真饿肚子的时候再说吧。” 她一怔,心里明白了八分。又问:“幽州城里现有多少人口?能供我们所用的,又有多少?” 武松立刻回了她两个数字,末了又说:“若是你有办法,需要用人的,咱们的兄弟也可以帮忙。” “能来多少?” “守城轮岗的不能□□,但一日两千人应该是可以的。” “五千可以么?” “看情况。” 她点点头,心中涌起一刹那的感慨。自己眼下在做什么?跟武松商议一城百姓的福祉、几万张嘴的口粮、乃至整个大宋国的边防细节。经手的钱财数量动辄千贯起,每个决定都关系到数万人的命运。 然而一句句说得自然而然,一如当年跟他商量该不该上梁山,该不该习武,该不该买那二十贯的债券。 武松也有同感。被时势推到这个位置上,数万人的命运把持在手,可不敢再像以前似的任性夸口。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看情况。顺州檀州那里,有几千乡民敌不过金军,又不愿降,刚刚逃来咱们这里。倘若训练得好,可以拨去给你用。” 她再点头,暂且抛下心中的沧海桑田之情,脑海里谋划一会儿,笑道:“眼下的粮草储备,倒是够咱们将士们撑一个月的。但就要缩减到每人每日一升,怕是吃不饱。” 包道乙立刻表态:“勿要紧!少吃点也是可以的!” 大伙点头。武松补充一句:“也要做两手准备,万一朝廷那边小气不给粮,咱们也不能随着饿死。” 毕竟“下发军饷”只是韩世忠信誓旦旦的保证。依着朝廷里那些高官的尿性,这个举措十有**,会打个折扣再兑现。 但潘小园觉得,仅有“粮”一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当初岳飞被上面克扣粮饷,一顿大喝三碗粥,不照样是往瘦弱了长么? 梁山军还能靠荤食来补充营养。但明教朋友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每人一升的米面,仅相当于贫苦农家的口粮份额,如何能撑得起一个打仗的壮丁? 她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征求方金芝的意见:“你们能……能吃肉么?” 一句话掀起轩然大波,堂上十几人齐声叫道:“不成!” 方金芝给她面子,补充一句:“这是教规。” 潘小园还不死心:“北方多畜牧,要是大伙能放开些,一口肉是也不是。倘若北方风俗迥异,有些吃食虽然不素,却比米面还贱,还唾手可得,为了艰苦朴素,你们吃也不吃?” 明教诸人面面相觑,包道乙看吕师囊,吕师囊看郑彪,郑彪看石宝,石宝看方貌,最后大伙的目光齐齐落在金芝公主身上,等她给出“官方解答”。 方金芝感到压力山大,微红了脸,说:“这个……那个……” 潘小园心中一动,轻声提醒她:“李师师。” 方金芝立刻明白了。倘若再挑食,她手底下这两万军士迟早要变成李师师的体态。 一个激灵,咬牙道:“情况紧急时,可以吃。” 潘小园立刻敲转钉脚:“好,爽快!从今儿开始,你们的军粮由我负责。武二哥,能不能先拨给我一百个会做饭的,咱们实验实验。” --------------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面还贱,又富含蛋白质的“替代食品”,还真不是天方夜谭。潘小园早就心里有数。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戴宗是胎里素,公孙胜修道忌血食,这两位也有豆干的配额。 戴宗连忙称谢了,笑嘻嘻把吃食装回他那大背囊里。 公孙胜却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费。贫道自有接受供养之处。” 她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公孙贼道那张骨骼清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悠远的笑容。 “哪、哪里供养道长?”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长观。” 她目瞪口呆。大魔导师这么快就“找到组织”了?不过也不奇怪。公孙胜祖籍蓟州,和眼下这个幽州城也就隔着半日路程。他“道行高深”,必定是享誉家乡。在小小幽州城里也能有人认他。 人不可貌相。起码公孙胜给梁山军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 公孙胜临走,却忽然又对她神秘一笑:“哦对了,韩世忠帐子里那枚铜钱……女施主若还需要,可以上天长观找贫道开光附魔。” 潘小园:“……” 看来公孙胜也知道他那锦囊被用在何处了。作弊铜钱商机无限,送给她的那枚“政和通宝”,算是一次“免费试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以后若再需要,就能找他大批量订货了。 赶紧笑了笑,配合他装傻:“道长法力高深,奴家深受其惠。” 公孙胜笑笑,摇摇手中拂尘,抚着肚皮,打了个饱嗝,慢慢走远了。 -------------- 只可惜豆制品数量不多,且不能长久保存。守城还好,一旦行军跋涉,总不能带在身上。万一捂成臭豆腐,这帮顽固南方人可要吐成一片了。 所以光有大豆产品是不够的。潘小园将目光瞄向了粗粮。小米、豌豆、大豆、荞麦、乃至芋头山药,通通低价从百姓家中征集出来。都是地地道道的穷人食品,粗粝伤口,在市场上根本不受欢迎。 大宋民间富庶,这些东西只有在饥荒年间才流行做主食。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从来都是崇尚精白米面,饭里掺一点杂粮,立刻掉档次。 但她自然知道,这些粗粮的营养价值比精米白面高得多了。行军时不方便做军粮,眼下驻扎城内,不拿来利用一番,简直浪费。 可惜她低估了南人不吃北食的顽固程度。熬得香香的几锅杂粮芋头粥送过去,据说明教帐子里当场就有好几个吐的。 没办法,只好转送去梁山军。谁知这些北方汉子看到小米粥,也一个个大惊失色:“怎的,城里断粮了?” 军队中所食的粮食虽粗,那也不过是脱壳没脱干净的粗稻粗麦。就算被贪官污吏掺了麸糠,用心筛两遍,照样是香喷喷的粮食味儿。而在大伙心目中,轮到黍粟荞豆上阵,说明正常军粮已经吃光了。这可极是不妙之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人吃人了? 还有的倒没那么悲观,只是纳闷:“腊八节早过了啊,嫂子你给俺们熬什么腊八粥?” 腊八粥就是临到年关,把家里角角落落剩下的东西扫出来一锅煮,寓意是忆苦思甜——也不是什么日常饮食标配。这还是不接受。 潘小园赶紧跑过去安抚:“别慌别急,咱们粮食还够,今天是……调整伙食,嗯,调整一下。” 最后还是一些出身赤贫的小兵把杂粮粥分食了,淌着眼泪回忆:“嗯,是俺小时候饥荒年间的味儿。” 潘小园无语凝噎。要改变大伙的饮食观念并非一日之功——是不是应该往里面加点糖?可这年头制糖业不发达,一斤蔗糖比一斤白米还贵。 终于,武松看不下去她跑来跑去的推销她的杂粮粥,在她第二十次穿梭于炊事营和谷米场间的小巷时,悄悄拉过来,问一句:“六娘,你这个……新食谱,真的不比白米精面要差?” 她连忙点头:“比白面精米还有营养呢!我特意搭配过!每人一日一升的口粮哪里够,把其中一半拿出来换杂粮,能换得三倍的量,那便成了每日两升,营养也不会差了。” 说完坚定不移地看他一眼,表示说假话是小狗。顺便拍拍他肩膀衣裳,蹭掉自己手上的灰。 武松还不满意,再问:“吃多了不会生病?” “当然不会,还……” 还能防止心血管疾病,预防肥胖,帮助通便……这个打住不说。 只是跟他强词夺理:“你瞧,饥年时大家都吃这些,吃了杂粮就饿不死,说明杂粮有救命的功效。” 武松忍不住哈哈一笑。这番歪理鲁智深都不会信。也只有在他面前敢这么胡搅蛮缠。 看四周没人,轻轻捋她一束垂下的鬓发,又问:“你还说,比寻常白粥白饭要管饱?” “那当然。”纤维素和蛋白质。 可随即又苦了脸:“其实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替代米面,可惜大家都不买账……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武松笑了:“没关系。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这些。” 她心中一酸一甜:“那……” “但不能只给大伙吃这些。虽然能入口,也能饱腹,但一顿顿的都让大伙想起饥荒断粮,不是动摇军心么?” 她被一句点醒,这才恍然,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 自己虽然也是平头百姓,但毕竟是县城出身,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有保障,有生之年也没经历过饥年灾荒。可她却差点忘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下,对于饥饿的抵触深入骨髓——尤其是这些当兵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没饭吃了,才投身为盗为匪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禁微感羞愧,轻轻咬着牙齿,“那……那怎么办……” ` 武松忽然说:“我有个法子。你到伙房去,做给我试试。” ` ———————————— 关于古人的挑食:由于地理隔阂,古人的饮食习惯受地域影响很大。例如南方人绝对吃不惯小米小麦,北方人也很少吃大米。有历史记载,宋高宗绍兴末年,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来自南方的宋军宁可饿死也不吃缴获的小米,可谓是南人不吃北食的极端事例。 晋`江`文`学`城 -------------- 三天没见着他了, 怪想的。武松是带着一队人马,到城西北郊的乡下搜集粮草去了。那里的百姓都跑得差不多,村子里无甚人烟,也不知道外面大军动向。于是派出队伍, 将他们一点点收拢回城里。至于流民们来不及带走的食物、布匹、牲畜之类,也就顺理成章的归了公。 这会子终于等到武松回来,进得大堂一见, 只有工夫互相交换一个问候的眼神。武松身边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智囊:吴用、朱武、柴进、蒋敬;再就是明教里几个有些文化的将领:包道乙、方金芝、吕师囊、王寅。大伙见了她,都打招呼。 潘小园发现, 明教这些兄弟姐们们气色明显不如梁山。一个个都有些没精打采,面有菜色, 比当日幽州大捷时要萎靡了不少。 也大约知道为什么。蒋敬正扒拉着他那精钢骨大算盘, 一条条的给联军分配报账。 “面一千石、米五百石,成色不算好, 按人头分配各寨, 江南军优先分配大米, 按人头来算便是我们梁山留八百五十五石的面;你们拿一百四十五石面和五百石米,这样可以撒?……” “昨日收集来的一十七头牛、三十只羊,还有上次缴获的六十二匹伤马, 嘿嘿, 就不客气, 都分给梁山寨……” 包道乙翻着白眼提一句意见:“肉都归你们,米面总得给阿拉多些伐?” 梁山成员全体赔笑:“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当我们是女真人呢?吃肉就能活?” “那阿拉要多些粮食总可以伐!” 蒋敬再拍算盘:“菜蔬已经分你们大半了嘛!如今开春, 没甚新鲜的,只有窖藏的三万斤菘菜,我们可以不要,腌菜就够撒。” 算着算着,许是自己也觉得有些霸道,一抬眼,说道:“其实我们军中也快不够吃撒。喏,不信你们问潘娘子,这一阵子的钱粮收入。” 蒋敬如今已经不敢不待见她——非但十分待见,甩锅也甩的异常娴熟。 潘小园只好迎上去,笑着评论一句:“这个……确实是需要解决一下。” 明教食菜事魔,教中成员素食禁酒,法禁极严。在物产丰富的江南,的确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养生之道——都是贫苦百姓出身,本来也没什么机会喝酒吃肉。 可一旦来了北方,一则水土不服,二则北方蔬菜种类稀少,入冬以后更是万物凋敝,刚刚开春之际,哪有什么收获,寻常百姓不过以腌菜和干菜下饭。方才蒋敬提到的窖藏菘菜,其实放在后世,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称:冬储大白菜,此时还剩三万斤。 算是此刻仅有的新鲜蔬菜,全给了江南伙伴,算是十分够意思了。 联军不是没钱,可有钱难买一口饱。整个燕山府几乎已成不毛之地。眼下食品种类锐减,没有肉蛋奶的副食补充,明教同胞们也一个个慢慢的营养不良。操练起来无精打采,有年轻的小兵想念老母亲做的饭,夜里偷偷哭上了。 明教中没有像样的钱粮财会,一切按需分配,往日还好,眼下物资紧缺,不得不仰仗这位潘六娘帮忙算计。 潘小园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翻了翻蒋敬手里的分配表格,抬头问一句:“武二哥,上次缴获的金军粮草,不会这么快就吃完了吧? 武松摇摇头,“都不是咱们能吃的东西。放在仓库里,等真饿肚子的时候再说吧。” 她一怔,心里明白了八分。又问:“幽州城里现有多少人口?能供我们所用的,又有多少?” 武松立刻回了她两个数字,末了又说:“若是你有办法,需要用人的,咱们的兄弟也可以帮忙。” “能来多少?” “守城轮岗的不能□□,但一日两千人应该是可以的。” “五千可以么?” “看情况。” 她点点头,心中涌起一刹那的感慨。自己眼下在做什么?跟武松商议一城百姓的福祉、几万张嘴的口粮、乃至整个大宋国的边防细节。经手的钱财数量动辄千贯起,每个决定都关系到数万人的命运。 然而一句句说得自然而然,一如当年跟他商量该不该上梁山,该不该习武,该不该买那二十贯的债券。 武松也有同感。被时势推到这个位置上,数万人的命运把持在手,可不敢再像以前似的任性夸口。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看情况。顺州檀州那里,有几千乡民敌不过金军,又不愿降,刚刚逃来咱们这里。倘若训练得好,可以拨去给你用。” 她再点头,暂且抛下心中的沧海桑田之情,脑海里谋划一会儿,笑道:“眼下的粮草储备,倒是够咱们将士们撑一个月的。但就要缩减到每人每日一升,怕是吃不饱。” 包道乙立刻表态:“勿要紧!少吃点也是可以的!” 大伙点头。武松补充一句:“也要做两手准备,万一朝廷那边小气不给粮,咱们也不能随着饿死。” 毕竟“下发军饷”只是韩世忠信誓旦旦的保证。依着朝廷里那些高官的尿性,这个举措十有**,会打个折扣再兑现。 但潘小园觉得,仅有“粮”一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当初岳飞被上面克扣粮饷,一顿大喝三碗粥,不照样是往瘦弱了长么? 梁山军还能靠荤食来补充营养。但明教朋友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每人一升的米面,仅相当于贫苦农家的口粮份额,如何能撑得起一个打仗的壮丁? 她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征求方金芝的意见:“你们能……能吃肉么?” 一句话掀起轩然大波,堂上十几人齐声叫道:“不成!” 方金芝给她面子,补充一句:“这是教规。” 潘小园还不死心:“北方多畜牧,要是大伙能放开些,一口肉是也不是。倘若北方风俗迥异,有些吃食虽然不素,却比米面还贱,还唾手可得,为了艰苦朴素,你们吃也不吃?” 明教诸人面面相觑,包道乙看吕师囊,吕师囊看郑彪,郑彪看石宝,石宝看方貌,最后大伙的目光齐齐落在金芝公主身上,等她给出“官方解答”。 方金芝感到压力山大,微红了脸,说:“这个……那个……” 潘小园心中一动,轻声提醒她:“李师师。” 方金芝立刻明白了。倘若再挑食,她手底下这两万军士迟早要变成李师师的体态。 一个激灵,咬牙道:“情况紧急时,可以吃。” 潘小园立刻敲转钉脚:“好,爽快!从今儿开始,你们的军粮由我负责。武二哥,能不能先拨给我一百个会做饭的,咱们实验实验。” --------------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面还贱,又富含蛋白质的“替代食品”,还真不是天方夜谭。潘小园早就心里有数。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戴宗是胎里素,公孙胜修道忌血食,这两位也有豆干的配额。 戴宗连忙称谢了,笑嘻嘻把吃食装回他那大背囊里。 公孙胜却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费。贫道自有接受供养之处。” 她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公孙贼道那张骨骼清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悠远的笑容。 “哪、哪里供养道长?”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长观。” 她目瞪口呆。大魔导师这么快就“找到组织”了?不过也不奇怪。公孙胜祖籍蓟州,和眼下这个幽州城也就隔着半日路程。他“道行高深”,必定是享誉家乡。在小小幽州城里也能有人认他。 人不可貌相。起码公孙胜给梁山军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 公孙胜临走,却忽然又对她神秘一笑:“哦对了,韩世忠帐子里那枚铜钱……女施主若还需要,可以上天长观找贫道开光附魔。” 潘小园:“……” 看来公孙胜也知道他那锦囊被用在何处了。作弊铜钱商机无限,送给她的那枚“政和通宝”,算是一次“免费试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以后若再需要,就能找他大批量订货了。 赶紧笑了笑,配合他装傻:“道长法力高深,奴家深受其惠。” 公孙胜笑笑,摇摇手中拂尘,抚着肚皮,打了个饱嗝,慢慢走远了。 -------------- 只可惜豆制品数量不多,且不能长久保存。守城还好,一旦行军跋涉,总不能带在身上。万一捂成臭豆腐,这帮顽固南方人可要吐成一片了。 所以光有大豆产品是不够的。潘小园将目光瞄向了粗粮。小米、豌豆、大豆、荞麦、乃至芋头山药,通通低价从百姓家中征集出来。都是地地道道的穷人食品,粗粝伤口,在市场上根本不受欢迎。 大宋民间富庶,这些东西只有在饥荒年间才流行做主食。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从来都是崇尚精白米面,饭里掺一点杂粮,立刻掉档次。 但她自然知道,这些粗粮的营养价值比精米白面高得多了。行军时不方便做军粮,眼下驻扎城内,不拿来利用一番,简直浪费。 可惜她低估了南人不吃北食的顽固程度。熬得香香的几锅杂粮芋头粥送过去,据说明教帐子里当场就有好几个吐的。 没办法,只好转送去梁山军。谁知这些北方汉子看到小米粥,也一个个大惊失色:“怎的,城里断粮了?” 军队中所食的粮食虽粗,那也不过是脱壳没脱干净的粗稻粗麦。就算被贪官污吏掺了麸糠,用心筛两遍,照样是香喷喷的粮食味儿。而在大伙心目中,轮到黍粟荞豆上阵,说明正常军粮已经吃光了。这可极是不妙之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人吃人了? 还有的倒没那么悲观,只是纳闷:“腊八节早过了啊,嫂子你给俺们熬什么腊八粥?” 腊八粥就是临到年关,把家里角角落落剩下的东西扫出来一锅煮,寓意是忆苦思甜——也不是什么日常饮食标配。这还是不接受。 潘小园赶紧跑过去安抚:“别慌别急,咱们粮食还够,今天是……调整伙食,嗯,调整一下。” 最后还是一些出身赤贫的小兵把杂粮粥分食了,淌着眼泪回忆:“嗯,是俺小时候饥荒年间的味儿。” 潘小园无语凝噎。要改变大伙的饮食观念并非一日之功——是不是应该往里面加点糖?可这年头制糖业不发达,一斤蔗糖比一斤白米还贵。 终于,武松看不下去她跑来跑去的推销她的杂粮粥,在她第二十次穿梭于炊事营和谷米场间的小巷时,悄悄拉过来,问一句:“六娘,你这个……新食谱,真的不比白米精面要差?” 她连忙点头:“比白面精米还有营养呢!我特意搭配过!每人一日一升的口粮哪里够,把其中一半拿出来换杂粮,能换得三倍的量,那便成了每日两升,营养也不会差了。” 说完坚定不移地看他一眼,表示说假话是小狗。顺便拍拍他肩膀衣裳,蹭掉自己手上的灰。 武松还不满意,再问:“吃多了不会生病?” “当然不会,还……” 还能防止心血管疾病,预防肥胖,帮助通便……这个打住不说。 只是跟他强词夺理:“你瞧,饥年时大家都吃这些,吃了杂粮就饿不死,说明杂粮有救命的功效。” 武松忍不住哈哈一笑。这番歪理鲁智深都不会信。也只有在他面前敢这么胡搅蛮缠。 看四周没人,轻轻捋她一束垂下的鬓发,又问:“你还说,比寻常白粥白饭要管饱?” “那当然。”纤维素和蛋白质。 可随即又苦了脸:“其实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替代米面,可惜大家都不买账……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武松笑了:“没关系。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这些。” 她心中一酸一甜:“那……” “但不能只给大伙吃这些。虽然能入口,也能饱腹,但一顿顿的都让大伙想起饥荒断粮,不是动摇军心么?” 她被一句点醒,这才恍然,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 自己虽然也是平头百姓,但毕竟是县城出身,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有保障,有生之年也没经历过饥年灾荒。可她却差点忘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下,对于饥饿的抵触深入骨髓——尤其是这些当兵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没饭吃了,才投身为盗为匪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禁微感羞愧,轻轻咬着牙齿,“那……那怎么办……” ` 武松忽然说:“我有个法子。你到伙房去,做给我试试。” ` ———————————— 关于古人的挑食:由于地理隔阂,古人的饮食习惯受地域影响很大。例如南方人绝对吃不惯小米小麦,北方人也很少吃大米。有历史记载,宋高宗绍兴末年,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来自南方的宋军宁可饿死也不吃缴获的小米,可谓是南人不吃北食的极端事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5 乳酪 晋`江`文`学`城 -------------- 这是让她给他开小灶?潘小园发扬奉献精神, 二话没说,跟着武松就去了。 说是伙房,也不过是几个草棚遮起来的土灶。几个伙夫正在筛面,空气里一片粉尘。 武松顺手从草棚架子上摘下来一截硬邦邦的腌肉, 说:“这个是缴获的北人军粮,硬得没法啃,好几个兄弟已经把牙崩掉了。” 潘小园不敢露出笑, 只怕显得幸灾乐祸。接过来,用手捏捏, 再掰掰,闻一闻, 几欲作呕:腥膻滑腻, 好像还是生的。 对女真人的牙口佩服到了极致:“你确定,这东西是他们拿来吃的, 不是用来杀人的?” 武松盯着那块硬肉, 垂涎的眼神一闪而过, 说道:“我在想,要是能把它给煮了……” …… 一顿饭工夫过后,潘小园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羹, 笑道:“二哥, 尝尝?” 这是她、武松、还有炊事营几个伙伴智慧的结晶。先把硬邦邦腌肉尽可能剁碎拍散, 成为一小截一小截的硬肉块,再和粟米杂粮一起煮。腌肉本身自带盐分,一煮之下, 乱糟糟一锅杂粮粥,奇迹般地飘出肉香味来。 闻讯而来的一帮围观者都咋舌不下。肉是稀罕食品,杂粮是荒年果腹的渣渣,把这两样合到一起,不是暴殄天物? 潘小园小心翼翼舀一勺,率先尝一口。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仿佛都在问:“能吃不?” 她说不好是什么味道。齿间是粗糙的触感,小腌肉块被煮散开来,却没一点油腻,舌尖几句无关的闲话儿,却一时语塞,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肉羹。” -------------- 有武松帮忙强行推广,上行下效,底下小兵不敢不遵。况且见各位大哥们都自觉自愿的过苦日子了,大家心中感动,纷纷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况且潘小园特意吩咐过,粥要煮得烂些,难熟的豆类杂粮都要用清水泡过才能下锅。再掺些原本就有的炒米细米;那腌肉也要反复冲洗过,去掉油腻腥膻。 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一锅锅煮出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再配上咸菜丝儿,酱菜片儿,像模像样一顿饭。 又过两顿,明教军兵见梁山这边“吃糠咽菜”,把粮食留给自己,十分过意不去,主动过来请求分担。 可有些梁山兵倒不干了:“不给不给!潘嫂子这腊八粥不比别个,吃了不饿!” 满满的纤维素和蛋白质,还有肉味儿。糙汉们立刻吃出甜头来了。这东西比米粥面饼管饱! 都是生龙活虎大小伙子,一顿一斤饼,不出两个时辰也会落得肚子叫,只能熬到下一顿开饭。可“杂粮瘦肉羹”吃下去,肚子里胀胀的,到点儿没饿! 虽说“胀气”在中医里像是个不太妙的症状,放在饥荒年间那就是死亡的预兆,但眼见带头的那些大哥们都还生龙活虎的,也就没有杞人忧天的了。 当然,“胀气”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小副作用,就是营帐里不时响起的排气声,听起来颇为不雅。但大伙糙惯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吴用、柴进、朱武这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吞吞吐吐来找潘六娘,问:“娘子,这个……你手里的食谱还有多少,能换着吃吗?” 潘小园信心大增,连说可以——她还有更多压箱底的没试过呢! 第三件肉类替代食品,她心里只有三四分底,小心翼翼地先做了一圈调查:“喝过牛羊乳吗?” 北方天气寒冷干燥,种庄稼比较艰难,但是畜牧业发达。过去契丹辽国主政,燕山府北方草原上牛羊成群。金兵打来之后,城市居民和农户们避难不迭,牧民却要从容得多。骑匹马,赶着畜群消失不见,自己寻个水草丰美的角落,便能继续过几天太平日子。 因此乳品业也相当普遍。这里不同于东京城,在和平时期,一斤奶卖得比一斤酒便宜。眼下战乱频出,物价飞涨——一斤奶还是比一斤酒便宜。 幽州城里这些血性男儿本就是英武健壮的。潘小园毫不怀疑,倘若再给他们提供一天一斤奶,不出多时,就足以和精钢重甲的女真铁骑正面刚一刚了。 最起码,作为肉类替代,免得明教一群朋友衣带渐宽,丧失战斗力。 乳制品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蛋白质和热量的来源。只可惜并非汉人惯吃的常食。大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乳酪、乳饼之类售卖,本从北方契丹人那里传来的,但也都已做成了适合汉人口味的改良版,是中产小资才能享受的小吃。 而梁山兵马大多出自贫苦农村,果不其然,问了一圈,惯吃乳制品的十中无一。 明教那边更不用说。有人至今不知道牛乳是香是臭,是黑是白。 上次缴获来的大批金军粮草,大伙满心期待地打开布袋,当即就被里面散出的味道熏得吐成一片:那些辫子兵平日里吃的,居然是发馊的奶块块,和根本嚼不动、可以当砖头使的牛肉干? 想来是人种不同。萧让当即开启了知识小讲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海外西域有红毛人,顿顿吃生肉喝生血过活……还有南海侏儒人,吃土食沙……” 白白欢喜一场空。这些东西就放在仓库里,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臭味散出来。 但潘小园却知道,哪有那么大的“人种差异”,女真人汉人同样是人,几百年后世界大同,汉人食乳酪的比比皆是,而且还营养丰富呢。 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干白乳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乳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乳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乳,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乳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乳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乳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乳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肉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强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乳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乳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精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强。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乳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酥油干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情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肉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干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肉,并且还多分了两成。 作者有话要说:但岳飞所能消耗的乳品毕竟有限。大部分的奶疙瘩仍然处于积压之中,有些已经开始发霉了。 ` 潘小园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宝贵的乳糖和蛋白质。不愿气馁,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 ———————— 小科普:由于饮食习惯原因,90%的中国人都有乳糖不耐受,体内缺乏分解乳糖的消化酶,导致喝奶后发生肚子不舒服拉肚子。但是食用加工过的乳制品(酸奶、奶酪等)不会有事。 ` 那么如何正确的喝奶? ` 1. 从小喝。现在很多有条件的可以从小一直喝奶。所有的儿童都是有足够的乳糖酶的,坚持饮用,可以刺激这些酶的活性,能够保存更多的乳糖酶。 2. 少量多次。如果一天想喝超过300ml,间隔一段时间,有助于肠胃消化。 3. 喝酸奶与舒化奶。经过加工的酸奶和舒化奶,乳糖是很低的,可以放心饮用。 ` ` 关于文中的乳制品…大家别以为这里的奶酪是比萨饼上那种香喷喷的芝士…类比一下从中世纪欧洲发展起来的黑暗乳酪就知道了…比如…挑选几个 ` pont l\'evêque(邦那或) 来自法国,是水洗软质芝士,有一层橙棕色的外皮。芝士的颜色是黄色,整体的质地和奶油差不多。它的气味和沼气差不多… ` and 诺曼底卡门贝尔芝士是由未经高温消毒的牛奶制成,随着芝士的成熟,它外皮中的氨气也越来越浓。闻起来确实有一股化工厂的味道… ` limburger 林堡芝士是混合着德国、比利时和荷兰血统的一种半软芝士。它的臭味是非常有名的,这个味道是由亚麻短杆菌产生的,这种细菌也是造成脚臭的元凶之一。所以,你能想象到它的味道了吧… ` munster 虽然这个名字是德国的,但是这个芝士依旧是法国血统。这种芝士是在潮湿的地窖中发酵的,又被称为“魔鬼奶酪”,因为它的气味和臭脚丫子一样,最好和能盖过它味道的东西一起搭配食用。 ` ` 顺便提一句,今天是小岳班长的农历生日 (1103.3.24 农历二月十五)…所以生日礼物就是臭奶酪…突然觉得自己好坏_(:3」∠)_ 晋`江`文`学`城 -------------- 这是让她给他开小灶?潘小园发扬奉献精神, 二话没说,跟着武松就去了。 说是伙房,也不过是几个草棚遮起来的土灶。几个伙夫正在筛面,空气里一片粉尘。 武松顺手从草棚架子上摘下来一截硬邦邦的腌肉, 说:“这个是缴获的北人军粮,硬得没法啃,好几个兄弟已经把牙崩掉了。” 潘小园不敢露出笑, 只怕显得幸灾乐祸。接过来,用手捏捏, 再掰掰,闻一闻, 几欲作呕:腥膻滑腻, 好像还是生的。 对女真人的牙口佩服到了极致:“你确定,这东西是他们拿来吃的, 不是用来杀人的?” 武松盯着那块硬肉, 垂涎的眼神一闪而过, 说道:“我在想,要是能把它给煮了……” …… 一顿饭工夫过后,潘小园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羹, 笑道:“二哥, 尝尝?” 这是她、武松、还有炊事营几个伙伴智慧的结晶。先把硬邦邦腌肉尽可能剁碎拍散, 成为一小截一小截的硬肉块,再和粟米杂粮一起煮。腌肉本身自带盐分,一煮之下, 乱糟糟一锅杂粮粥,奇迹般地飘出肉香味来。 闻讯而来的一帮围观者都咋舌不下。肉是稀罕食品,杂粮是荒年果腹的渣渣,把这两样合到一起,不是暴殄天物? 潘小园小心翼翼舀一勺,率先尝一口。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仿佛都在问:“能吃不?” 她说不好是什么味道。齿间是粗糙的触感,小腌肉块被煮散开来,却没一点油腻,舌尖几句无关的闲话儿,却一时语塞,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肉羹。” -------------- 有武松帮忙强行推广,上行下效,底下小兵不敢不遵。况且见各位大哥们都自觉自愿的过苦日子了,大家心中感动,纷纷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况且潘小园特意吩咐过,粥要煮得烂些,难熟的豆类杂粮都要用清水泡过才能下锅。再掺些原本就有的炒米细米;那腌肉也要反复冲洗过,去掉油腻腥膻。 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一锅锅煮出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再配上咸菜丝儿,酱菜片儿,像模像样一顿饭。 又过两顿,明教军兵见梁山这边“吃糠咽菜”,把粮食留给自己,十分过意不去,主动过来请求分担。 可有些梁山兵倒不干了:“不给不给!潘嫂子这腊八粥不比别个,吃了不饿!” 满满的纤维素和蛋白质,还有肉味儿。糙汉们立刻吃出甜头来了。这东西比米粥面饼管饱! 都是生龙活虎大小伙子,一顿一斤饼,不出两个时辰也会落得肚子叫,只能熬到下一顿开饭。可“杂粮瘦肉羹”吃下去,肚子里胀胀的,到点儿没饿! 虽说“胀气”在中医里像是个不太妙的症状,放在饥荒年间那就是死亡的预兆,但眼见带头的那些大哥们都还生龙活虎的,也就没有杞人忧天的了。 当然,“胀气”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小副作用,就是营帐里不时响起的排气声,听起来颇为不雅。但大伙糙惯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吴用、柴进、朱武这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吞吞吐吐来找潘六娘,问:“娘子,这个……你手里的食谱还有多少,能换着吃吗?” 潘小园信心大增,连说可以——她还有更多压箱底的没试过呢! 第三件肉类替代食品,她心里只有三四分底,小心翼翼地先做了一圈调查:“喝过牛羊乳吗?” 北方天气寒冷干燥,种庄稼比较艰难,但是畜牧业发达。过去契丹辽国主政,燕山府北方草原上牛羊成群。金兵打来之后,城市居民和农户们避难不迭,牧民却要从容得多。骑匹马,赶着畜群消失不见,自己寻个水草丰美的角落,便能继续过几天太平日子。 因此乳品业也相当普遍。这里不同于东京城,在和平时期,一斤奶卖得比一斤酒便宜。眼下战乱频出,物价飞涨——一斤奶还是比一斤酒便宜。 幽州城里这些血性男儿本就是英武健壮的。潘小园毫不怀疑,倘若再给他们提供一天一斤奶,不出多时,就足以和精钢重甲的女真铁骑正面刚一刚了。 最起码,作为肉类替代,免得明教一群朋友衣带渐宽,丧失战斗力。 乳制品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蛋白质和热量的来源。只可惜并非汉人惯吃的常食。大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乳酪、乳饼之类售卖,本从北方契丹人那里传来的,但也都已做成了适合汉人口味的改良版,是中产小资才能享受的小吃。 而梁山兵马大多出自贫苦农村,果不其然,问了一圈,惯吃乳制品的十中无一。 明教那边更不用说。有人至今不知道牛乳是香是臭,是黑是白。 上次缴获来的大批金军粮草,大伙满心期待地打开布袋,当即就被里面散出的味道熏得吐成一片:那些辫子兵平日里吃的,居然是发馊的奶块块,和根本嚼不动、可以当砖头使的牛肉干? 想来是人种不同。萧让当即开启了知识小讲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海外西域有红毛人,顿顿吃生肉喝生血过活……还有南海侏儒人,吃土食沙……” 白白欢喜一场空。这些东西就放在仓库里,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臭味散出来。 但潘小园却知道,哪有那么大的“人种差异”,女真人汉人同样是人,几百年后世界大同,汉人食乳酪的比比皆是,而且还营养丰富呢。 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干白乳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乳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乳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乳,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乳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乳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乳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乳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肉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强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乳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乳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精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强。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乳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酥油干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情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肉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干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肉,并且还多分了两成。 作者有话要说:但岳飞所能消耗的乳品毕竟有限。大部分的奶疙瘩仍然处于积压之中,有些已经开始发霉了。 ` 潘小园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宝贵的乳糖和蛋白质。不愿气馁,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 ———————— 小科普:由于饮食习惯原因,90%的中国人都有乳糖不耐受,体内缺乏分解乳糖的消化酶,导致喝奶后发生肚子不舒服拉肚子。但是食用加工过的乳制品(酸奶、奶酪等)不会有事。 ` 那么如何正确的喝奶? ` 1. 从小喝。现在很多有条件的可以从小一直喝奶。所有的儿童都是有足够的乳糖酶的,坚持饮用,可以刺激这些酶的活性,能够保存更多的乳糖酶。 2. 少量多次。如果一天想喝超过300ml,间隔一段时间,有助于肠胃消化。 3. 喝酸奶与舒化奶。经过加工的酸奶和舒化奶,乳糖是很低的,可以放心饮用。 ` ` 关于文中的乳制品…大家别以为这里的奶酪是比萨饼上那种香喷喷的芝士…类比一下从中世纪欧洲发展起来的黑暗乳酪就知道了…比如…挑选几个 ` pont l\'evêque(邦那或) 来自法国,是水洗软质芝士,有一层橙棕色的外皮。芝士的颜色是黄色,整体的质地和奶油差不多。它的气味和沼气差不多… ` and 诺曼底卡门贝尔芝士是由未经高温消毒的牛奶制成,随着芝士的成熟,它外皮中的氨气也越来越浓。闻起来确实有一股化工厂的味道… ` limburger 林堡芝士是混合着德国、比利时和荷兰血统的一种半软芝士。它的臭味是非常有名的,这个味道是由亚麻短杆菌产生的,这种细菌也是造成脚臭的元凶之一。所以,你能想象到它的味道了吧… ` munster 虽然这个名字是德国的,但是这个芝士依旧是法国血统。这种芝士是在潮湿的地窖中发酵的,又被称为“魔鬼奶酪”,因为它的气味和臭脚丫子一样,最好和能盖过它味道的东西一起搭配食用。 ` ` 顺便提一句,今天是小岳班长的农历生日 (1103.3.24 农历二月十五)…所以生日礼物就是臭奶酪…突然觉得自己好坏_(:3」∠)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6 切糕 发动手下的火头军, 将不好吃的各种杂粮磨成面,再把干硬酸咸的奶疙瘩舂成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许糯米粉和糖浆, 上灶蒸熟,然后压上木板,晾干水分, 就成了棕不溜秋的一大块,远远望去, 就是一块块以假乱真的板砖。 用力一掰,居然掰不断。潘小园让人取来铡刀, 将这厚实的杂粮乳砖切下一片来, 闻一闻,奶香味儿, 不酸了。 心中暗喜, 再小心尝尝, 味道依稀和东京城里卖的小吃乳饼有些相似,就是不够甜。口感则有些类似压缩饼干,算不上顺滑爽口, 但也不至于味同嚼蜡。 “就它了!” 试验几次, 找到了最佳配比, 吩咐几个伙夫:“切几块给武二哥送过去。金芝公主那边也送去尝尝。传达我的意思,要是肯用它做口粮的,一斤换两斤。吃的时候小心牙口, 别硬啃。”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大家伙的反馈纷纷送过来了。 “嫂子,武松大哥说,再切二十斤送来!” “嫂子,那个道士说,没吃死,可以再来点儿。” “嫂子,小岳将军的部下集体要求,把他们的奶疙瘩换成这个。” “那个……嫂子,刚做得的十斤丢了……时迁大哥说,拿去尝尝鲜--咱不要他付钱吧?” 潘小园喜出望外,扎起袖口,指挥手下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杂粮粉、奶酪渣,本来都是入不得口的东西,改头换面,居然还有人喜欢!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嫂子,大伙问你,这个……嗯、饼……叫什么名儿?” 潘小园被问住了。叫杂粮饼吧,名不副实;叫乳酪饼,没的让大伙产生心理阴影。况且这砖头似的玩意儿,模样也跟寻常的面饼差了老远,但看形状,倒像是以前孙巧手店铺里卖的点茶翡翠糕了。 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看着两个伙夫将那“杂粮乳酪混合物”一片片切下来,突然福至心灵,给自己这个新产品起了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切糕。” “……什么?” “去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就叫切糕。” “是!” * “切糕”在军中慢慢普及。当然还有不少人墨守成规,宁肯饿肚子,也坚决不肯尝试。后来乍暖还寒,气温骤降,军士们白天操练劳作,偶尔还要应付小股的进犯金兵,疲劳之下,多有夜晚睡觉时腿脚抽筋的,苦不堪言。 只有岳飞手下那一千来人夜夜睡得安稳,呼噜声羡煞一群旁人。 请神医安道全来看,老头儿进了岳飞军营,鼻子嗅嗅,一眼就瞧见了篮子里盛的各色奶酪。拿起来看看,说这东西“补气益血,舒筋和络,散寒祛湿,温通经脉”,却是缓解抽筋的偏门良方。 潘小园在一旁偷偷乐。补钙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老中医果然有一套。 自此之后,奶疙瘩和“切糕”才慢慢在其他军营里传开来,大伙没那么排斥了。 * 眼看着联军几万人的伙食慢慢丰富起来——肉类还是稀缺的,米面还是掺麸的,但起码品种多样,豆腐也有了,肉干也有了,奶酪也有了,杂粮豆粟也都被接受了,一口口的都是蛋白质,她见了十分放心——这才是能够保护百姓的军队呢! 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潘小园觉得自己能帮的忙也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急切间看不出太大的食补效果,也知道这点小花样,没法让士兵们一口吃成超人。但一些偏食最严重、只吃白粥咸菜的明教子弟兵,明显慢慢的恢复了气色。 她这边变着花样的折腾“军粮”,吃进嘴的东西越来越稀奇古怪,虽然限于食材,总体来说口味没有太大提升,但毕竟是“嫂子”,大家伙也都领情。况且也没吃死人不是? 况且“嫂子”也和小兵一样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称得上是感动幽州第一人。 潘小园自己倒不觉得多委屈。等到开饭,先紧着那帮饿虎扑食的小伙子分了食,自己才慢悠悠来到炊事营里,盛了一小碗杂粮瘦肉羹,再切一小块乳酪切糕——知道这东西热量十足,不敢切太多——跟几个女眷坐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城墙上方一片蓝天白云。 一边往下咽,一边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安慰,这些东西在放在后世,那叫做养生养颜,纯天然有机食品,能卖出天价来。 身边有人坐下来,比她高一个肩膀。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半。 她撒娇:“挪一下,挪一下。” 武松非但不挪,还直接把她手里那碗荞麦小米瘦肉粥给端走了,送来两个白面大饼,里面夹着两片肉。 “每天吃这些辛苦了,咱们又不是没白面,跟你换换。” 她大惊小怪地把粥夺回来,白面饼塞回他手里,笑道:“我还就喜欢这个。”你们不懂粗粮的价值。 武松失笑:“现在没人喊饿啦,用不着你带头苦,每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他犟:“我还偏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大口粥吞下去。 他无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身作则什么的,我们男人来就行了。你再委屈自己,倒像是我待你苛刻了。” 她第二口粥呛在嗓子里,“为……为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当代各样领袖,上至官家,下至县令,但凡要提倡艰苦朴素,上行下效的,无一不是先令自己的家人内眷以身作则,譬如让自家夫人洗尽铅华纺纱织绩,方能让百姓信服。 但这是官场逻辑,梁山上并不盛行——况且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内眷”来以身作则。 随即又不解。武二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看法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武松爽朗一笑:“没,我自己琢磨的。”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 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 武松发号施令下去,长久没听见身边动静。一转身,身边小娘子又犯痴了,一手托着碗,一手托着腮,唇角含笑的瞧着他,眼里温柔如水,睫毛尖儿一跳一跳的,不知想什么呢。 他窘迫。百十来号人围在身边的,她也不知收敛点儿! 有些如坐针毡,悄悄调整了一下面对的角度,她漆黑眼珠子跟着转,依旧是跟在他脸上。不过她也是有心的,眼神藏得十分隐秘,见有人瞧过来了,粥碗往上一端,故作矜持喝两口。 他没办法,只好再转回来,欲盖弥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她脸皮城墙厚。见他捧着两个白面大饼,放也不是,给也不是,轻轻抽了一个出来,笑道:“两样我都吃。” 他心中一根弦被小小的拨响了一下子。这女人跟别人不一样,活泼,热烈,大胆,没点该有的淑女闺秀的样儿——就算为了他的面子,暂时装出来,过不多时也原形毕露——可偏偏不讨厌。当初怎么就上了她的贼船。 忽然就被她看得浑身燥热。赶紧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悬而未决的话题,吞吞吐吐说:“那个,六娘,我——” “怎么?” 北方日头斜,即便是正午,也没有当空的强光,而是在新抽枝的槐树边投下短短的影子。一串串槐花花苞在绿叶堆里若隐若现,性急的已经试着开出几瓣洁白,飘落淡雅清香。 他说:“你看,现今大伙都知道咱俩的关系,咱们不用避嫌,但总要正式的摆个酒什么的,算是告知大伙,也算是通告老天。过去……” 她扑哧一笑。以为什么呢。一点也没在乎过这个。 “都随你。” 武松不太满意这位甩手掌柜,假装没听见这两个字,“过去想着热热闹闹办一场,可眼下大约是没这个条件了……” 她更不在乎。过去为着一纸婚书的事儿跟他纠结了好久,怕他这样,怕他那样,怕最终被吃人的礼法碾得渣也不剩。如今看得淡了,性命都跟他绑在一块儿。经历了这许多风风雨雨,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害她的人之一。 那就大方给他个名分。笑道:“那就等熬过这一阵,有条件了再热闹。我没什么要求,按你的喜好来就好……” 武松却又不满意。见她一半注意力还在那粥上,接过来,几口给她喝光了,一抹嘴。 下定决心,解释一句:“时间不等人……你、你要是……” 堂堂八尺男儿,有些话居然说不下去。声音打住,目光却是往她肚子上瞄。 撇撇嘴,一鼓作气,“你要是……怀孕,总不能大着肚子办事。现在人多眼杂,周围不光是这帮梁山兄弟。要是有人笑话你,我可揍不过来。” 她被最后一句逗得捂嘴笑,随后一张脸迅速红透了。 倒没想到这一点。虽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点地,没什么机会和他勾搭;虽说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注意着安全问题,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脑子热了,哪顾得上这么多。好容易寻得两人清静独处的机会,嘴上说要注意,总有一个先忍不住的。 要是真出了这档子事,她倒还好,按照梁山逻辑,武二郎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赶紧低头,嗫嚅道:“这、这个……” 偏生这时候有人不合时宜的过来插嘴。 罗圈腿是老熟人了,自己吃完饭,转头瞄见武松两人,赶紧跑过来殷勤笑道:“嫂子,给你把空碗收了?” 她吓一跳,赶紧站起来,把碗给出去。又拉拉武松。人多眼杂,他倒敢口无遮拦说这种事! 拉到一个没人的仓储帐子里,才轻轻跺一脚,嗔道:“你再说一遍。” 武松哪肯再说一遍,倔强道:“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没听清。” “不说。” 不跟他比脸皮了。拉过他一只手,温柔描着他掌心粗糙的纹路,笑道:“那——那好办,咱们今后清心寡欲,你不许再惹我。” 武松火气往上冒。一张小嘴樱桃大,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没惹你。” 她脖子一扬,“你就惹了。” “我怎么惹了?” 抿嘴一笑,轻轻一根根捋他的手指头,“你……你站在这儿就是惹我。” 武松完全说不过她,一把抓进怀里搂住,唇角贴着她头发,恶狠狠说:“是你惹我!” 她被揉来揉去受不了,赶紧伏在他怀里认输:“好好,是我惹你,以后不惹你了,清心寡欲?” 耳朵贴着宽广的胸膛,胸膛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似乎也在跟着做艰难的抉择。 过了半晌,那胸腔里传来一声闷闷的不情不愿:“好。” 她如释重负,可又莫名其妙有点惆怅。这人心如铁石,果真出家修行的坯子。 轻轻推开他,深深吸口气,笑眯眯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重心不稳,一下又跌回他怀里了。 武松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她浑身一燥,偷眼往上看他神色,严肃中带着点急切,显然已经自认为做了相当的让步。 摇摇头,简直是掩耳盗铃。轻轻问他:“那今儿怎么办?” “……” 不说话。司马昭之心。 “今天有事。我需要清点……” “晚上去找你。” 她这才扭捏说:“今天不安全……” 他无话可说。亲一口额头,恋恋不舍放开来,“那……算了。” 他安慰自己,多少兄弟还没他这个福分呢。不过她说得理直气壮,难道她站在他面前,就不是惹他了? 潘小园倒有点心疼他了,眼珠转转,轻声笑道:“要么你去问问神医安道全……” 更沮丧,“问过了。他说方子倒是有,全是伤身子的。” 她吐吐舌头。武松居然已经厚着脸皮去问过了,不知道老头儿当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想来也不敢敷衍。 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安道全毕竟只是个疑难杂症老中医,达不到通天通神的地步。也知道他说的“伤身子”是什么意思。记得曾听李师师随口开玩笑说过,小时候被喂过什么什么汤,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一男半女了,倒是清静省心。 抬头看看武松眼神。不用问,他肯定是不让她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的——当年他哥哥说什么来着?让她给武家传香火生儿子,回忆起来心酸又膈应,当年被武大“生孩子”三个字支配的恐惧,一点也没淡。 作者有话要说:可武松后来似乎忘记这句话似的,也没催过,也没强迫过,旁敲侧击都没有过,不知是不是健忘。 ` 还是试探性问一句:“那你说,如果……” ` “别想那个。”果不其然不松口,“不许瞎吃药。” ` 跟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这事。顺着他说:“好好,不吃不吃——那还是要清心寡欲咯?” ` 武松大胆提:“嗯,也可以……其实你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在这幽州城里先办了,虽说缺吃少喝的可能不会太风光……这两天外面风平浪静的……” ` ———————— 感谢大家的地雷和营养液= ̄w ̄= kedaya· apollousa· 萌萌哒· 阿嬛· 东南枝· karryaladee· №雲中· 神武门老虎· 灰兔几· 潇洒淡定飘逸· 学习爱我· 有点呆· 熊猫笑笑往作者的(菊花——)里· 神农云桑· 珍· ie5678· 影子· 戴好-戴戴鱼· 夜叶曳也· 胖榴榴^ ^ ~· 墨迹· 来人,把朕的小鱼干端上来!· a爱情是个贼a· ☆☆☆· 慕木· 猫咪驯养了狮王· 小严· 想睡懒觉真困难· 墨染· 蛀书虫子· 等更的鱼麻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7 娘家亲戚 在幽州城里……办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忍不住左右看看, 微微一笑:“就——就用这些物资?”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乳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 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的,时间不等人,早过门早省心,就能名正言顺的生你的娃儿!” 他咬牙。自己的原话被她似是而非地改头换面一番,怎么就变得如此混账呢? “你这是钻牛角尖!”终于忍不住霸道了一回,扳过她的脸,狠狠盯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宣布:“反正你聘礼都收了,我今儿就娶你过门,让你再多想!” 她彻底火了,手伸进怀里掏了又掏,带着热气的破旧玩具小木刀掏出来,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挥一挥。 “不就是聘礼么!又不是卖身!别以为我不敢退!” 本来已经做好激怒他的准备,却看到武松一惊,明亮的双眼迷惘了一阵。 “这么久,你……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她冷笑一抹泪,“怎么了,又不沉!” 难道还把它混在一堆杂物里,埋在梁山,以后找也找不到么? 这便算是承认了,自己也觉得没出息,别过头去不看他。有点后悔把小木刀亮出来了。 再看旁边,几个耳尖眼尖的军民群众已经闻声赶来,互相交换一个八卦的眼神:这是吵上了? 武松眼神温暖了一些,也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小木刀给她放回手里,平息了好一阵子。 环视四周,忽然问她:“这是哪儿?” 她不解,“幽州城啊。” “六娘,我……我不知道哪句话说得错了,但你是知道我心的。你看看眼下这座城,你想想守城牺牲的那些人。现在咱们过的不是梁山上的安稳日子,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随时能去见祖宗的日子。你以为我在乎什么名正言顺传香火?那些都是小孩子想法!——你想没想过,只要北边骑兵下来,只要咱们有一次没抵挡住,什么名分香火闲言碎语,统统他娘的完蛋!你一个弱女子,一路陪在我身边,武二领你的恩!名分是没什么用处,但我想着,万一我哪天战死了,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起码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起码能拿一份烈士家属的抚恤!若是哪天咱们一起死在这厢,因着是夫妻,人家能把咱们埋一块儿!你要是觉得这些不重要……” 她怔怔听着,看他起伏的胸膛,看他坚定而坦然的眉眼,突然泪流满面。所以这才是他心底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从里没想过这些事…… 仿佛应和武松说的话似的,不远处几声嘈杂的“让一让”,担架上几席白布,被一前一后抬着,静悄悄抬出了城。那是上次守城战时中的重伤员。挨了许久,尽管有神医诊治,但终究生死有命,每天有抗不过去的。 生命脆弱如斯,谁能保证,明天的同一时辰,自己还能看到太阳? 她不自觉呜咽出声,也不顾多少人看着,一头扑到武松怀里,用力抱紧他肩膀,腮边的泪水浸到他粗糙的麻布衣衫里。 “重要……谁说不重要……是我没、没想那么多,我……我只会胡思乱想,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们当然要做夫妻,能……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武松双臂收紧,低头抚她后背,又忽然意识到众目睽睽,有些局促。 “我、我就是说说……你别当真……我不会不要命……不会真死……” 她拼命忍回眼泪,嘻嘻笑道:“那是自然。” 喘息一阵,是铺面已经被烧没了一半,但家里库房中还存着些儿。 赶紧提出花钱买。没想到那掌柜的一听是潘六娘成亲,脖子一梗,居然提条件。 “钱小人可以不要,但得让大嫂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安公子那一剑到底刺没刺下去?” 董蜈蚣飞报潘小园。她哭笑不得,连忙吩咐把那掌柜的请来,绘声绘色给他讲了一顿饭工夫的故事,这才把一车子彩缎红烛拉了回来。 黄昏将至,厅内灯烛辉煌,小兵忙来忙去,几十个梁山好汉齐齐列队,别提有多威风;还有闻讯而来的一帮子明教首脑,抢先占了几桌素席,在包道乙的起哄下,笑嘻嘻地揭新人的老底。 “不是阿拉吹牛,这潘六娘是陕西周老先生的关门女弟子,功夫不可小觑个,梁山那群人,见了伊都纳头便拜个……这叫深藏勿露……武松就不行个,伊败在我手底下过……” 潘小园待在隔壁“闺房”——其实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画、一屏风而已——听着一帮狐朋狗友把自己吹上天,颇有些徒有其表的惶恐感。 小声吩咐:“岳兄弟,待会儿你别真堵门,做做样子就成了,这些大哥手下没轻没重的,省得闹出危险。” 岳飞也穿着压箱底的新衣,从头到脚英姿飒爽,自信地眨眨眼,难得的跟她唱反调:“不就是跟守城一样。我倒要看看我能守多久。” 岳飞作为联军里唯一和她沾亲带故的“师弟”——其实按照周老先生的安排,应该是师兄,但岳飞既然不敢以兄自居,那就顺水推舟做他姐姐——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娘家亲戚”,此时负责在门口拦人。潘小园本来还担心,对于自己这桩“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事,小伙子会不会有什么微词;但岳飞本就不是书香礼教家庭出身的,年纪又轻,想来接受新事物比较快,当事人又是亲师姐,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客串一把娘家亲戚了。 武松那边阵容无比强大。所有梁山好汉都是结拜弟兄。气势汹汹往那儿一站,犹如猛兽出林,天兵下界——那感觉就像是抢亲,而且是每人都要抢回一个新娘子的架势。 其他环节随便省,一帮血气方刚大老爷们,“抢亲”这个步骤一定要玩得尽兴。 当然大家也知道不能欺负岳飞。潘小园放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谁伤了小岳队长,自觉三天别领饭吃。” ` 厅堂里慢慢布置完备,隐约闻到隔墙传出来的酒香气。 ` 嘻嘻哈哈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偷偷舀一碗酒,尝一口,又被人呵斥走。 ` 到了萧让宣布的“吉时”,只听呼啦一声,厅中犹如蛟龙出海、万马奔腾,抢亲团齐齐出动了。 ` ` —————— 下注了下注了,猜猜是谁第一个打倒岳飞冲进来…… 在幽州城里……办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忍不住左右看看, 微微一笑:“就——就用这些物资?”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乳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 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的,时间不等人,早过门早省心,就能名正言顺的生你的娃儿!” 他咬牙。自己的原话被她似是而非地改头换面一番,怎么就变得如此混账呢? “你这是钻牛角尖!”终于忍不住霸道了一回,扳过她的脸,狠狠盯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宣布:“反正你聘礼都收了,我今儿就娶你过门,让你再多想!” 她彻底火了,手伸进怀里掏了又掏,带着热气的破旧玩具小木刀掏出来,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挥一挥。 “不就是聘礼么!又不是卖身!别以为我不敢退!” 本来已经做好激怒他的准备,却看到武松一惊,明亮的双眼迷惘了一阵。 “这么久,你……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她冷笑一抹泪,“怎么了,又不沉!” 难道还把它混在一堆杂物里,埋在梁山,以后找也找不到么? 这便算是承认了,自己也觉得没出息,别过头去不看他。有点后悔把小木刀亮出来了。 再看旁边,几个耳尖眼尖的军民群众已经闻声赶来,互相交换一个八卦的眼神:这是吵上了? 武松眼神温暖了一些,也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小木刀给她放回手里,平息了好一阵子。 环视四周,忽然问她:“这是哪儿?” 她不解,“幽州城啊。” “六娘,我……我不知道哪句话说得错了,但你是知道我心的。你看看眼下这座城,你想想守城牺牲的那些人。现在咱们过的不是梁山上的安稳日子,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随时能去见祖宗的日子。你以为我在乎什么名正言顺传香火?那些都是小孩子想法!——你想没想过,只要北边骑兵下来,只要咱们有一次没抵挡住,什么名分香火闲言碎语,统统他娘的完蛋!你一个弱女子,一路陪在我身边,武二领你的恩!名分是没什么用处,但我想着,万一我哪天战死了,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起码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起码能拿一份烈士家属的抚恤!若是哪天咱们一起死在这厢,因着是夫妻,人家能把咱们埋一块儿!你要是觉得这些不重要……” 她怔怔听着,看他起伏的胸膛,看他坚定而坦然的眉眼,突然泪流满面。所以这才是他心底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从里没想过这些事…… 仿佛应和武松说的话似的,不远处几声嘈杂的“让一让”,担架上几席白布,被一前一后抬着,静悄悄抬出了城。那是上次守城战时中的重伤员。挨了许久,尽管有神医诊治,但终究生死有命,每天有抗不过去的。 生命脆弱如斯,谁能保证,明天的同一时辰,自己还能看到太阳? 她不自觉呜咽出声,也不顾多少人看着,一头扑到武松怀里,用力抱紧他肩膀,腮边的泪水浸到他粗糙的麻布衣衫里。 “重要……谁说不重要……是我没、没想那么多,我……我只会胡思乱想,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们当然要做夫妻,能……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武松双臂收紧,低头抚她后背,又忽然意识到众目睽睽,有些局促。 “我、我就是说说……你别当真……我不会不要命……不会真死……” 她拼命忍回眼泪,嘻嘻笑道:“那是自然。” 喘息一阵,是铺面已经被烧没了一半,但家里库房中还存着些儿。 赶紧提出花钱买。没想到那掌柜的一听是潘六娘成亲,脖子一梗,居然提条件。 “钱小人可以不要,但得让大嫂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安公子那一剑到底刺没刺下去?” 董蜈蚣飞报潘小园。她哭笑不得,连忙吩咐把那掌柜的请来,绘声绘色给他讲了一顿饭工夫的故事,这才把一车子彩缎红烛拉了回来。 黄昏将至,厅内灯烛辉煌,小兵忙来忙去,几十个梁山好汉齐齐列队,别提有多威风;还有闻讯而来的一帮子明教首脑,抢先占了几桌素席,在包道乙的起哄下,笑嘻嘻地揭新人的老底。 “不是阿拉吹牛,这潘六娘是陕西周老先生的关门女弟子,功夫不可小觑个,梁山那群人,见了伊都纳头便拜个……这叫深藏勿露……武松就不行个,伊败在我手底下过……” 潘小园待在隔壁“闺房”——其实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画、一屏风而已——听着一帮狐朋狗友把自己吹上天,颇有些徒有其表的惶恐感。 小声吩咐:“岳兄弟,待会儿你别真堵门,做做样子就成了,这些大哥手下没轻没重的,省得闹出危险。” 岳飞也穿着压箱底的新衣,从头到脚英姿飒爽,自信地眨眨眼,难得的跟她唱反调:“不就是跟守城一样。我倒要看看我能守多久。” 岳飞作为联军里唯一和她沾亲带故的“师弟”——其实按照周老先生的安排,应该是师兄,但岳飞既然不敢以兄自居,那就顺水推舟做他姐姐——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娘家亲戚”,此时负责在门口拦人。潘小园本来还担心,对于自己这桩“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事,小伙子会不会有什么微词;但岳飞本就不是书香礼教家庭出身的,年纪又轻,想来接受新事物比较快,当事人又是亲师姐,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客串一把娘家亲戚了。 武松那边阵容无比强大。所有梁山好汉都是结拜弟兄。气势汹汹往那儿一站,犹如猛兽出林,天兵下界——那感觉就像是抢亲,而且是每人都要抢回一个新娘子的架势。 其他环节随便省,一帮血气方刚大老爷们,“抢亲”这个步骤一定要玩得尽兴。 当然大家也知道不能欺负岳飞。潘小园放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谁伤了小岳队长,自觉三天别领饭吃。” ` 厅堂里慢慢布置完备,隐约闻到隔墙传出来的酒香气。 ` 嘻嘻哈哈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偷偷舀一碗酒,尝一口,又被人呵斥走。 ` 到了萧让宣布的“吉时”,只听呼啦一声,厅中犹如蛟龙出海、万马奔腾,抢亲团齐齐出动了。 ` ` —————— 下注了下注了,猜猜是谁第一个打倒岳飞冲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8 抢亲 晋`江`文`学`城 咣当一声, “闺房”大门被踹了一大脚,整个屋子颤三颤,潘小园跟着心里颤三颤。 “开门开门!不然洒家禅杖打将进来了!” 岳飞在门后高声喊道:“不是说好了么!不能用兵刃!” “哦,忘了……” 外面小声商量一阵, 有人接过接力棒,“五哥七哥,咱们一起拿肩膀撞。一、二……” 岳飞不慌不忙地把堵门的桌子推了一推, 高声答道:“桌子是黄梨木的,虽然旧了些, 依然值钱。我师姐说了,谁弄坏了, 谁赔二十贯现钱。” 三阮噤若寒蝉, 消停了一阵。 忽然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投石问路。 “表姐, 怎的把小弟关在外面了?我也是娘家亲戚, 小乙帮你一块儿应付这些人……” 岳飞回头一看。怎的又有“表弟”了? 潘小园在里面忍俊不禁, 笑斥道:“用不着!你去陪你方姐姐喝酒去!我不……” 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巨响。好在岳飞没放松警惕,立刻用力一一半,突然“啊”一声,只觉得兜头一阵热水淋下,光头尽湿,直裰也**的,满目水帘,原来上面被安装了一个小机关,几根细线连着个大铁锅——还好岳飞手脚精细,没让那大铁锅也砸下来。 被方貌丢进池塘的恐怖记忆瞬间涌上来,只怕前方还有什么陷阱,大和尚吓得往后一缩,靠倒了后面五六个人。 紧接着扑扑几声,改造过的弹弓“万箭齐发”,土疙瘩弹药倾盆而下,门口露面的无一幸免,灰头土脸的高声咒骂。 岳飞哈哈一笑,纵身而起,一拳击出,“这是西域剧毒断肠蚀骨散,师父快去找安神医救命吧!” 鲁智深大怒:“断你个撮鸟!” 扑的一声,两臂相交,同时一声大喝。 夹杂着后面一声俏声惊呼:“师父手下留情!伤了他,三天不许吃饭!” 鲁智深的身材宽度足足是岳飞两倍,她可不能让师弟冒这个险,金刚面前掸鸡毛,罗汉脑袋上刮金粉。 鲁智深听她这么一说,又为难了。他出手没轻重,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姓岳的虽然本事也算不错,不知道骨头酥不酥,万一给他打咔嚓了呢! 正僵持不下之际,又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话了。 “岳兄弟,上次我观你马上枪法,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火候。你若不弃,回头林冲跟你仔细说道说道——我不让你放门,你只要往后退两尺,便算答应。” 不愧是一团和气林教头,连讨价还价都那么有分寸。岳飞更是眼睛一亮。他虽然得遇名师,但限于年岁阅历,毕竟没能练到炉火纯青;而八十万禁军教头许诺亲自给他开小灶,不知能让他少奋斗多少年。 岳飞还没表态,后面小潘姐姐都快急了,一个劲儿的撺掇:“答应答应,千载难逢!你知道上次林教头给人开小灶,是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求来的?” 推却不得,只得应了:“那、那谢谢林教头……” 不就是往后挪两尺么,不能给新人吹奏一曲《凤求凰》,低头一看洞箫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被邹渊邹润叔侄俩拿去开盘放赌,赌那箫到底有没有被李师师摸过,筹码已经开到十五贯了。 燕青无奈宣布:“是我在幽州的民居里捡的。” 一阵哈哈大笑。张顺一蹦三尺高:“我赢了我赢了!快拿钱来!” 喧喧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把房是敬一杯,其实也不过就是抿一小口,一杯酒能用十来次,粗略看来也勉强算是“千杯不醉”。 等众人吃饱喝足,才想起来下面还有节目:“萧先生说了,新郎上高坐!” “新郎高坐”是北方要进城……” 潘小园吃惊不小,睁大眼看看武松。武松也一头雾水。方才他明明是随口诓了一句啊, 作者有话要说:难不成真实现了? ` 一瞬间有点后悔。这叫不叫一语成谶? ` 还不忘自己的统帅身份,彩缎牵巾先放一边,朗声问道: ` “出什么事了?来的是敌是友?派人去查一查。” ` ` —————————————— ` 考据:虽然文中是从简了,但还是要贴一下完整版宋代婚仪……文献来源于《东京梦华录》 凡娶媳妇,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然后起细帖子,序三代名讳,议亲人有服亲田产官职之类。次檐许口酒,以络盛酒瓶,装以大花八朵、罗绢生色或银胜八枚,又以花红缴檐上,谓之「缴檐红」,与女家。女家以淡水二瓶,活鱼三五个,箸一双,悉送在元酒瓶内,谓之「回鱼箸」。或下小定、大定,或相媳妇与不相。若相媳妇,即男家亲人或婆往女家看中,即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或不入意,即留一两端彩段,与之压惊,则此亲不谐矣。 ` 其媒人有数等,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儿,皆两人同行。下定了,即旦望媒人传语。遇节序,即以节物头面羊酒之类追女家,随家丰俭。女家多回巧作之类。次下财礼,次报成结日子。 ` 次过大礼,先一日或是日早下催妆冠帔花粉,女家回公裳花幞头之类。前一日女家先来挂帐,铺设房卧,谓之「铺房」。女家亲人有茶酒利市之类。 ` 至迎娶日,儿家以车子或花檐子发迎客引至女家门,女家管待迎客,与之彩段,作乐催妆上车檐,从人未肯起,炒咬利市,谓之「起檐子」,与了然后行。迎客先回至儿家门,从人及儿家人乞觅利市钱物花红等,谓之「拦门」。 ` 新妇下车子,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俗云厌青羊等杀神也。新人下车檐,踏青布条或毡席,不得踏地,一人捧镜倒行,引新人跨鞍蓦草及秤上过,入门,于一室内当中悬帐,谓之「坐虚帐」;或只径入房中,坐于床上,亦谓之「坐富贵」。其送女客,急三盏而退,谓之「走送」。 ` 众客就筵三杯之后,婿具公裳花胜簇面,于中堂升一榻,上置椅子,谓之「高坐」,先媒氏请,次姨氏或妗氏请,各斟一杯饮之;次丈母请,方下坐。 ` 新人门额,用彩一段,碎裂其下,横抹挂之,婿入房,即众争扯小片而去,谓之「利市缴门红」。婿于床前请新妇出,二家各出彩段,绾一同心,谓之「牵巾」,男挂于笏,女搭于手,男倒行出,面皆相向,至家庙前参拜毕,女复倒行,扶入房讲拜,男女各争先后对拜毕,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段、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然后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饮讫掷盏,并花冠子于床下,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喜贺。然后掩帐讫。宫院中即亲随人抱女婿去,已下人家即行出房,参谢诸亲,复就饮酒。散后。 ` 次日五更,用一卓,盛镜台镜子于其上,望堂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次拜尊长亲戚,各有彩段巧作鞋袜等为献,谓之「赏贺」。尊长则复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婿复参妇家,谓之「拜门」。有力能趣办,次日即往,谓之「复面拜门」,不然,三日七日皆可,赏贺亦如女家之礼。 ` 酒散,女家具鼓吹从物,迎婿还家,三日,女家送彩段油蜜注:「蜜」误刻「密」。蒸饼,谓之「蜜和油蒸饼」。其女家来作会,谓之「眗女」。七日,则取女归,或送彩段头面与之,谓之「洗头」。一月,则大会相庆,谓之「满月」。自此以后,礼数简矣。 晋`江`文`学`城 咣当一声, “闺房”大门被踹了一大脚,整个屋子颤三颤,潘小园跟着心里颤三颤。 “开门开门!不然洒家禅杖打将进来了!” 岳飞在门后高声喊道:“不是说好了么!不能用兵刃!” “哦,忘了……” 外面小声商量一阵, 有人接过接力棒,“五哥七哥,咱们一起拿肩膀撞。一、二……” 岳飞不慌不忙地把堵门的桌子推了一推, 高声答道:“桌子是黄梨木的,虽然旧了些, 依然值钱。我师姐说了,谁弄坏了, 谁赔二十贯现钱。” 三阮噤若寒蝉, 消停了一阵。 忽然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投石问路。 “表姐, 怎的把小弟关在外面了?我也是娘家亲戚, 小乙帮你一块儿应付这些人……” 岳飞回头一看。怎的又有“表弟”了? 潘小园在里面忍俊不禁, 笑斥道:“用不着!你去陪你方姐姐喝酒去!我不……” 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巨响。好在岳飞没放松警惕,立刻用力一一半,突然“啊”一声,只觉得兜头一阵热水淋下,光头尽湿,直裰也**的,满目水帘,原来上面被安装了一个小机关,几根细线连着个大铁锅——还好岳飞手脚精细,没让那大铁锅也砸下来。 被方貌丢进池塘的恐怖记忆瞬间涌上来,只怕前方还有什么陷阱,大和尚吓得往后一缩,靠倒了后面五六个人。 紧接着扑扑几声,改造过的弹弓“万箭齐发”,土疙瘩弹药倾盆而下,门口露面的无一幸免,灰头土脸的高声咒骂。 岳飞哈哈一笑,纵身而起,一拳击出,“这是西域剧毒断肠蚀骨散,师父快去找安神医救命吧!” 鲁智深大怒:“断你个撮鸟!” 扑的一声,两臂相交,同时一声大喝。 夹杂着后面一声俏声惊呼:“师父手下留情!伤了他,三天不许吃饭!” 鲁智深的身材宽度足足是岳飞两倍,她可不能让师弟冒这个险,金刚面前掸鸡毛,罗汉脑袋上刮金粉。 鲁智深听她这么一说,又为难了。他出手没轻重,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姓岳的虽然本事也算不错,不知道骨头酥不酥,万一给他打咔嚓了呢! 正僵持不下之际,又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话了。 “岳兄弟,上次我观你马上枪法,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火候。你若不弃,回头林冲跟你仔细说道说道——我不让你放门,你只要往后退两尺,便算答应。” 不愧是一团和气林教头,连讨价还价都那么有分寸。岳飞更是眼睛一亮。他虽然得遇名师,但限于年岁阅历,毕竟没能练到炉火纯青;而八十万禁军教头许诺亲自给他开小灶,不知能让他少奋斗多少年。 岳飞还没表态,后面小潘姐姐都快急了,一个劲儿的撺掇:“答应答应,千载难逢!你知道上次林教头给人开小灶,是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求来的?” 推却不得,只得应了:“那、那谢谢林教头……” 不就是往后挪两尺么,不能给新人吹奏一曲《凤求凰》,低头一看洞箫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被邹渊邹润叔侄俩拿去开盘放赌,赌那箫到底有没有被李师师摸过,筹码已经开到十五贯了。 燕青无奈宣布:“是我在幽州的民居里捡的。” 一阵哈哈大笑。张顺一蹦三尺高:“我赢了我赢了!快拿钱来!” 喧喧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把房是敬一杯,其实也不过就是抿一小口,一杯酒能用十来次,粗略看来也勉强算是“千杯不醉”。 等众人吃饱喝足,才想起来下面还有节目:“萧先生说了,新郎上高坐!” “新郎高坐”是北方要进城……” 潘小园吃惊不小,睁大眼看看武松。武松也一头雾水。方才他明明是随口诓了一句啊, 作者有话要说:难不成真实现了? ` 一瞬间有点后悔。这叫不叫一语成谶? ` 还不忘自己的统帅身份,彩缎牵巾先放一边,朗声问道: ` “出什么事了?来的是敌是友?派人去查一查。” ` ` —————————————— ` 考据:虽然文中是从简了,但还是要贴一下完整版宋代婚仪……文献来源于《东京梦华录》 凡娶媳妇,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然后起细帖子,序三代名讳,议亲人有服亲田产官职之类。次檐许口酒,以络盛酒瓶,装以大花八朵、罗绢生色或银胜八枚,又以花红缴檐上,谓之「缴檐红」,与女家。女家以淡水二瓶,活鱼三五个,箸一双,悉送在元酒瓶内,谓之「回鱼箸」。或下小定、大定,或相媳妇与不相。若相媳妇,即男家亲人或婆往女家看中,即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或不入意,即留一两端彩段,与之压惊,则此亲不谐矣。 ` 其媒人有数等,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儿,皆两人同行。下定了,即旦望媒人传语。遇节序,即以节物头面羊酒之类追女家,随家丰俭。女家多回巧作之类。次下财礼,次报成结日子。 ` 次过大礼,先一日或是日早下催妆冠帔花粉,女家回公裳花幞头之类。前一日女家先来挂帐,铺设房卧,谓之「铺房」。女家亲人有茶酒利市之类。 ` 至迎娶日,儿家以车子或花檐子发迎客引至女家门,女家管待迎客,与之彩段,作乐催妆上车檐,从人未肯起,炒咬利市,谓之「起檐子」,与了然后行。迎客先回至儿家门,从人及儿家人乞觅利市钱物花红等,谓之「拦门」。 ` 新妇下车子,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俗云厌青羊等杀神也。新人下车檐,踏青布条或毡席,不得踏地,一人捧镜倒行,引新人跨鞍蓦草及秤上过,入门,于一室内当中悬帐,谓之「坐虚帐」;或只径入房中,坐于床上,亦谓之「坐富贵」。其送女客,急三盏而退,谓之「走送」。 ` 众客就筵三杯之后,婿具公裳花胜簇面,于中堂升一榻,上置椅子,谓之「高坐」,先媒氏请,次姨氏或妗氏请,各斟一杯饮之;次丈母请,方下坐。 ` 新人门额,用彩一段,碎裂其下,横抹挂之,婿入房,即众争扯小片而去,谓之「利市缴门红」。婿于床前请新妇出,二家各出彩段,绾一同心,谓之「牵巾」,男挂于笏,女搭于手,男倒行出,面皆相向,至家庙前参拜毕,女复倒行,扶入房讲拜,男女各争先后对拜毕,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段、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然后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饮讫掷盏,并花冠子于床下,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喜贺。然后掩帐讫。宫院中即亲随人抱女婿去,已下人家即行出房,参谢诸亲,复就饮酒。散后。 ` 次日五更,用一卓,盛镜台镜子于其上,望堂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次拜尊长亲戚,各有彩段巧作鞋袜等为献,谓之「赏贺」。尊长则复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婿复参妇家,谓之「拜门」。有力能趣办,次日即往,谓之「复面拜门」,不然,三日七日皆可,赏贺亦如女家之礼。 ` 酒散,女家具鼓吹从物,迎婿还家,三日,女家送彩段油蜜注:「蜜」误刻「密」。蒸饼,谓之「蜜和油蒸饼」。其女家来作会,谓之「眗女」。七日,则取女归,或送彩段头面与之,谓之「洗头」。一月,则大会相庆,谓之「满月」。自此以后,礼数简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9 通敌 董蜈蚣嗖的一声跑了。没多久, 又溜回来,激动大喊:“大哥大嫂,来的不是敌人!是——是朝廷派来传圣旨的!说是让咱们赶紧出城去迎!后面跟着一群人,大概是来送粮草的!” 众好汉喜形于色:“朝廷给咱们送粮了?” 更有人哈哈大笑:“肯定还要给咱们封个官!嘿嘿, 武松大哥今天双喜临门……” 武松也微微激动,跟潘小园对望一眼,自己又皱眉:“怎的都不提前通知一声?” 还算冷静, 吩咐:“那好,等这边完事了, 再做理会。” 董蜈蚣后面跑来几个小传令兵,急急忙忙劝道:“大哥, 这个……朝廷派来的‘天使’, 咱们可不能怠慢……人家在城外等着呢……” “那就派人去先请进来!好酒好肉招待!” 几个小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用赔笑提醒:“这个……武松兄弟怎的忘了,咱们梁山泊以往迎接朝廷使臣, 都是清晨不到, 全体首脑就下山去, 三十里外列队迎接,他们何时来,就等到何时的。今日就算咱们不出城, 怎么也得你亲自去迎吧……” 武松皱皱眉。当时是梁山上赶着招安, 自然对任何一个朝廷狗腿子都毕恭毕敬。如今风水轮流转, 难道还要仰人鼻息么! 自作主张决定:“不去!没看我这边忙着呢!” 潘小园挨在他身边,心头一甜一暖。但还是贤惠一次,轻声劝道:“要么先去……” 武松摇头笑笑:“让他们等一阵, 又不少块肉!喂,咱们先拜了再说!” 满厅好汉没几个把朝廷放在眼里,立刻跟着起哄:“拜了再说!管他个鸟!” 她再推辞不得,羞涩同意,扶着旁边岳飞,快速下去拜了两拜,四周一片欢呼口哨。 来不及体味为人新妇的身份变化,立刻催武松:“去吧。” * 一个月“吃糠咽菜”,终于等来了朝廷派来的天使。谁知“天使”到来之际,城里的人竟然在开酒宴,把他冷落了好一阵子。“天使”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城内派人请时,高傲回话:“不进去!叫你们的首脑出来迎!” 满城守兵都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的。明教这边,方貌干脆装病,说不乐意给朝廷使者磕头。让梁山随便找个长得像的小兵冒充他就行了。 于是最后只带了十余个梁山首脑,外加岳飞,再加一个假方貌,一行人乘马出了南城门。 三十来个随从,簇拥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气色有些灰暗,想来从东京城跋涉了这一路,颇有些水土不服。眼看夕阳耀眼,空气寒凉,还有人从行李中拿出大氅,殷勤给披上。 “天使”将来的人扫了一眼,满意笑道:“不错,都是懂礼数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忍笑。大家身上还穿着光鲜礼服,武松尤其的精气神,一身绛红袍服,皂色冠帽,腰间是管柴进借的玉带,显得他对“天使”的到来无比重视——难怪人家满意呢。 “天使”还说:“今儿天色晚了,得给我们大伙准备个舒适些的住地!一路跋涉累死人了!要洗浴!” 武松等人无语。吴用连忙说了一堆好话,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接待朝廷使臣。 那“天使”摆着架子,又寻个不是,开始批评:“懂不懂规矩!接圣旨哪能带兵器!快摘了!” 倒是疏忽了。武松使个眼色,大伙齐齐将腰刀解下来,堆在地上。鲁智深把禅杖倚在垂杨柳底下。 反正有刀没刀也只是做个姿态,就算赤手空拳,难道还怕他不成。 但随后的命令就难执行了。这帮人见面礼也没给,阿谀谄媚也惜字如金,三跪九叩更是不肯,吊儿郎当的,只肯象征性的跪一跪,就催着读圣旨。 “天使”只好不和没文化的乡下人计较。讪讪的打开圣旨,照本宣科。 圣旨里说了几件事: 第一,刘光世、韩世忠的报告已经顺利上达天听。朝野上下对于金兵闪电南侵的事实表达了极端的惊讶和愤慨,已经派外交使节前往金国使馆去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抗议。在双方有可能达成和约的前提下,幽州守兵不许有任何过激行为。 武松和诸将对望一眼。“达成和约”?他们想得倒挺美。 问一句:“如何叫过激行为?” “天使”颇不耐烦:“你们会不会领会精神?——要是金国人来犯,不能把他们惹怒!要等朝廷号令!” 七八张嘴同时张开来准备反驳。武松挥挥手,“算了。” 跟这人也争不出什么来。当笑话听就行了。 第二,幽州是战略要冲、北方边境必争之地。在燕云十六州已被逐步蚕食的情况下,圣上对幽州城的防御十分重视。已派二十万正规军前来驻守幽州城,不日即将接替城防守卫。 大伙一片哗然,又惊又喜:“二十万!” 已经有性急的跑上土坡,手搭凉棚往南一看,果然看到晚霞当中,南面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二十万大军的衣甲清晰可见,马上就到达幽州城下了。 于是大伙也不吝赞赏,呵呵笑着说:“圣上十分英明。我等五体投地。” 武松笑问:“韩世忠回来了?” “天使”摇摇头。说金兵西路军正在围攻太原府,韩世忠和刘光世的部队被派去增援了。这次来的是个叫韩民毅的戍将,是从临近易州调来的。虽然都姓韩,但似乎和韩世忠没什么亲缘关系。 大伙想想也有道理。总不能让韩世忠带兵千里迢迢的再从汴京赶回来。更有人想,不知这位韩民毅军事素养如何,回头交接防务的时候,得好好把这阵子血战得来的经验向他说一下。 “圣旨”长长的一大张,卷起右半部分,左边的展开来继续念。 “第三,卢俊义、武松、方貌等所辖民兵,虽曾啸聚山林,尚有臣伏天威之心,本欲用彰天讨,念其守卫城池有功,原免本罪。勒令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目下纳官,自行解散,各归乡闾。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一段话念得文绉绉,一部分好汉当即听得晕头转向。 卢俊义低声解释道:“是说咱们功过相抵,让咱们把钱粮兵器尽数交公,然后就地解散,回家种田!” 大伙笑意还没散去,立刻怒发冲冠。 “不是说招募义军,共同抗敌么!不是说发粮草么!你们出尔反尔!……” “天使”冷笑:“提出‘御戎’五策的那个李纲,因为施政不力,已经被降职了!圣上说了,这些民间‘义军’十有八`九都是目的不纯,国家不需要!整个河北、山西路的义军全都奉旨解散了!你们倒搞特殊!” 大伙惊呼出声:“这……” 鲁智深一拳打折旁边一棵小树,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们在这儿流汗流血,保的是国家!不授功、不发粮饷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洒家们交东西解散!” 那“天使”大惊小怪:“不治你们罪,难不成还要得寸进尺了?还不谢恩!” 一帮人梗着脖子,就是不服。互相看看,当即有人眼睛就瞄上了刚摘下来的腰刀。 武松尚且沉着,低声道:“他们后面有二十万大军。先别轻举妄动。” 岳飞也礼貌提议:“大哥们稍安勿躁。且听圣旨下面还有些什么。” 他头发衣衫还有些凌乱,是方才“抢亲”时,混乱中被扯散的。玩闹了一下午,大伙跟他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对他在守门时展现出的军事素养更是刮目相看。因此眼下岳飞说话,分量仅次于武松方貌卢俊义,没理由反驳。 大伙气哼哼的不说话。那“天使”也有些瘆得慌,不强求他们跪拜谢恩了,飞快将圣旨再展开些。 “第四,幽州戍将敢队长武翼郎岳飞……” 岳飞没想到圣旨里出现了自己的名,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跨出一步,单膝跪下,用手把鬓角抿抿整齐,神色忐忑中混着期待。 “……岳飞,击退金兵大军进攻,守城有功,本该重赏。但其不听上级号令,小臣越职,与民间军马暗通声气,将城防之重任拱手交予他人,至国门于危难,其罪当诛。将其军功折过,革职削籍,贬为白身。着令即刻交还兵符,若无他罪,再予放行……啊哟!你们干什么!” 岳飞听到第二句话,就落得一张脸煞白,难以置信。而随行的梁山众好汉直接气炸了肺,刷刷刷几声响,没等那“天使”读完,地上一堆腰刀已经全都只剩了空鞘,一排雪亮刀刃挥了出来。 “天使”大声叫道:“你们要造反抗旨么!” 身后亲兵也立刻亮刀,齐声喊道:“跪下!” 武松怒道:“岳飞以两千人抵抗金兵六万,不靠我们民间兵马相助,难道还能有天兵天将帮忙么!不听上级号令,他那上级早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你们不封赏他,反倒削他军籍,让功臣回家种地去?” “天使”傲慢一笑:“有意见,可以上东京鸣冤去啊。我只是个传话儿的。” 回头使个眼色,“给我把岳飞拿下。搜他身上!一会儿再搜他军营!没有叛国通敌的证据,再放了!” 十几个梁山好汉举刀怒喝:“谁敢动他!” 三十余个亲兵见了这等阵势,连连叫道:“造反!造反!”却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反倒是岳飞十分平静,劝道:“既是要搜我,任他们去搜好了。大哥们不必拦阻。” 说着朝南面使个眼色。前来接管幽州的二十万大军已在视野之内了。这十几个梁山好汉就算个个都是三头六臂,要是真敢抗旨伤人,也得立刻被收拾了。 武松忿忿瞪了一眼那“天使”,命令兄弟们:“刀先收回去!” 五六个亲兵这才敢上前,喝令岳飞:“举起手来!衣带解开!” 岳飞笑道:“我本无罪。”坦然照做。 梁山人众几十只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亲兵,防止他们暗中下黑手。 颈间一把金锁,腰间一个羊皮水囊,怀中油布包儿里几块沉甸甸的“切糕”——通通给搜出来丢在草地上。腰带上的兵牌一把扯下来,验过了,交给“天使”收了。 再解一层衣服,只看到几封家信,几张物资清单,藏在内衣襟里的三片金叶子,再就是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岳飞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那“天使”眼睛紧盯着纸条上的蝇头小字,拖长声音读道:“大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谕:宋未能攻克辽国南京,彼不守盟约在先,无须再与之为友。辽国既降,立刻南下,攻占河北,以补灭辽一役之亏空。宋境内大金子民,须立刻响应,不得有违。” 指着岳飞鼻子,惊喝一声:“大胆岳飞!还说无罪,竟敢勾结敌首,公然通敌!” 岳飞瞠目结舌。时迁给他带来的情报,这会子没头没尾念出来,倒好像是金国元帅给他的指示了! 立刻分辨:“这不是……” “还狡辩!你一个小小军官,不是说守城困苦么!何处来的金叶子!眼见是做汉奸得来的赏钱了!” “我没有……” “给我拿下!先押送幽州牢城!” 五六个亲兵围在岳飞身边,不费吹灰之力给扭了起来。 武松喝道:“动手!” 可随即看到,一把刀已架在岳飞颈间。“天使”冷哼一声:“怎的,难不成你们都是同党!” 梁山众人不敢贸然轻举妄动,纷纷叫道:“岳飞要是金国奸细,如何会拼死守城!这是哪个朝廷狗官下的令!” 那扮假方貌的小兵一直默默无言,也终于忍不住喊一句:“荒唐!糊涂!你们只会算计自己人!” “天使”冷笑:“蔡太师童枢密运筹帷幄,岂是你们这些草莽粗人能理解的?刘光世刘都督的文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岳飞以两千守兵力敌六万敌军”——你们用脚趾头想想,可能么!神仙也做不到!肯定是他通敌!” 一帮土匪都给气笑了:“x你娘个蛋……” 亲兵们齐声吼道:“都让开,回城收拾东西解散!再不滾,就算抗旨!” 岳飞被几个亲兵不客气地扭着手臂,疼得微微出汗,轻声说:“你们别管我……别抗旨!” 武松怒色毕现,眼中火焰暴燃。握刀的手骨节毕现,青筋暴起。 那“天使”被他瞪得忍不住一哆嗦:“你、你们胆敢造次……” 武松咬牙许久,轻轻挥手,喝退几个忍不住拔刀的兄弟:“先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圣旨荒唐到了姥姥家,但倘若此时抗旨造反,近在咫尺的那二十万宋军,不管是精锐还是脓包,若是和他们正面冲突起来,联军难免重大伤亡。 在敌人眼皮底下相煎何急,有些人不在乎,但自有在乎的人。 大伙目眦欲裂,眼看着岳飞被押送走了,才低声商量:“回头把他从牢里劫出来。这种事咱也不是没干过。”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如果写的是一篇普通的历史言情,出现这种情节读者一定会疯狂吐槽:完全没有逻辑!为了神转折,放飞过头了!古言文考据不严谨!作者想当然,把古人想太蠢了吧!古代朝廷里都是人精,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 但是我们都知道……靖康之变时北宋朝廷做的荒唐事数不胜数,以致把国家给作没了……更何况,二十年后岳飞实际遭遇的事比本章写的还荒唐一百倍╮(╯-╰)╭ 所以这章的逻辑,大家也就忍一下吧…… ` 不过岳飞一生挫折不少。正史里岳飞三起三落,被削除军籍不止一次。第一次是高宗赵构即位初期打算往南逃,时年25岁的岳飞得知这个消息,不顾自己官卑职低,向赵构“上书数千言”,说什么【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 不难想象,没人搭理他,岳飞只落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八字批语,并且被革除军职、军籍,逐出军营。 ` 被一撸到底之后,岳飞投奔招抚使张所,从普通一兵干起,很快又升为统制。当时他的上级王彦被金军包围,因此谨慎出战。岳飞年少气盛,责备王彦胆怯,率领部下擅自出战(不服主将号令,这是死罪)。岳飞在太行山里打了一阵子游击,干掉了拓跋耶乌,黑风大王一群人,还是觉得应该上正面战场,于是投奔宗泽“投案自首”。宗泽见他作战勇猛,赦免了他的死罪,再次给他撸到普通一兵。 ` 在宗泽的赏识之下,岳飞一路表现突出,这才成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岳爷爷。 ` 所以今天这个小挫折不算啥,大家不用太心疼_(:3ゝ∠)_ ` 对了再说一个八卦。北宋士兵为了区别身份,便于管控,都是要在身上刺字的(北宋初年是刺脸,后来提倡人道主义,也有刺在手臂、手心、手背或者是虎口上)。岳飞以前那个上级王彦,手下的士兵脸上都刺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人称“八字军”。就连《水浒传》里梁山新兵也要刺字(第20回:“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 ` 所以岳飞既然当过普通一兵,毫无疑问是被刺过字的。鉴于此时是北宋末年,应该不会凶残的文面,我们姑且认为是刺在了手上。这大约也是后世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传说的由来。(本遵从史实,设定岳飞背上没有字……妈呀四个辣——么大字,笔画还辣——么多,还不疼死,咱们才不让他受这个罪呢对吧= ̄w ̄=) ———————— ` 另:今天晚上不吃饭,要吃就吃炝辣条~~ 董蜈蚣嗖的一声跑了。没多久, 又溜回来,激动大喊:“大哥大嫂,来的不是敌人!是——是朝廷派来传圣旨的!说是让咱们赶紧出城去迎!后面跟着一群人,大概是来送粮草的!” 众好汉喜形于色:“朝廷给咱们送粮了?” 更有人哈哈大笑:“肯定还要给咱们封个官!嘿嘿, 武松大哥今天双喜临门……” 武松也微微激动,跟潘小园对望一眼,自己又皱眉:“怎的都不提前通知一声?” 还算冷静, 吩咐:“那好,等这边完事了, 再做理会。” 董蜈蚣后面跑来几个小传令兵,急急忙忙劝道:“大哥, 这个……朝廷派来的‘天使’, 咱们可不能怠慢……人家在城外等着呢……” “那就派人去先请进来!好酒好肉招待!” 几个小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用赔笑提醒:“这个……武松兄弟怎的忘了,咱们梁山泊以往迎接朝廷使臣, 都是清晨不到, 全体首脑就下山去, 三十里外列队迎接,他们何时来,就等到何时的。今日就算咱们不出城, 怎么也得你亲自去迎吧……” 武松皱皱眉。当时是梁山上赶着招安, 自然对任何一个朝廷狗腿子都毕恭毕敬。如今风水轮流转, 难道还要仰人鼻息么! 自作主张决定:“不去!没看我这边忙着呢!” 潘小园挨在他身边,心头一甜一暖。但还是贤惠一次,轻声劝道:“要么先去……” 武松摇头笑笑:“让他们等一阵, 又不少块肉!喂,咱们先拜了再说!” 满厅好汉没几个把朝廷放在眼里,立刻跟着起哄:“拜了再说!管他个鸟!” 她再推辞不得,羞涩同意,扶着旁边岳飞,快速下去拜了两拜,四周一片欢呼口哨。 来不及体味为人新妇的身份变化,立刻催武松:“去吧。” * 一个月“吃糠咽菜”,终于等来了朝廷派来的天使。谁知“天使”到来之际,城里的人竟然在开酒宴,把他冷落了好一阵子。“天使”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城内派人请时,高傲回话:“不进去!叫你们的首脑出来迎!” 满城守兵都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的。明教这边,方貌干脆装病,说不乐意给朝廷使者磕头。让梁山随便找个长得像的小兵冒充他就行了。 于是最后只带了十余个梁山首脑,外加岳飞,再加一个假方貌,一行人乘马出了南城门。 三十来个随从,簇拥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气色有些灰暗,想来从东京城跋涉了这一路,颇有些水土不服。眼看夕阳耀眼,空气寒凉,还有人从行李中拿出大氅,殷勤给披上。 “天使”将来的人扫了一眼,满意笑道:“不错,都是懂礼数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忍笑。大家身上还穿着光鲜礼服,武松尤其的精气神,一身绛红袍服,皂色冠帽,腰间是管柴进借的玉带,显得他对“天使”的到来无比重视——难怪人家满意呢。 “天使”还说:“今儿天色晚了,得给我们大伙准备个舒适些的住地!一路跋涉累死人了!要洗浴!” 武松等人无语。吴用连忙说了一堆好话,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接待朝廷使臣。 那“天使”摆着架子,又寻个不是,开始批评:“懂不懂规矩!接圣旨哪能带兵器!快摘了!” 倒是疏忽了。武松使个眼色,大伙齐齐将腰刀解下来,堆在地上。鲁智深把禅杖倚在垂杨柳底下。 反正有刀没刀也只是做个姿态,就算赤手空拳,难道还怕他不成。 但随后的命令就难执行了。这帮人见面礼也没给,阿谀谄媚也惜字如金,三跪九叩更是不肯,吊儿郎当的,只肯象征性的跪一跪,就催着读圣旨。 “天使”只好不和没文化的乡下人计较。讪讪的打开圣旨,照本宣科。 圣旨里说了几件事: 第一,刘光世、韩世忠的报告已经顺利上达天听。朝野上下对于金兵闪电南侵的事实表达了极端的惊讶和愤慨,已经派外交使节前往金国使馆去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抗议。在双方有可能达成和约的前提下,幽州守兵不许有任何过激行为。 武松和诸将对望一眼。“达成和约”?他们想得倒挺美。 问一句:“如何叫过激行为?” “天使”颇不耐烦:“你们会不会领会精神?——要是金国人来犯,不能把他们惹怒!要等朝廷号令!” 七八张嘴同时张开来准备反驳。武松挥挥手,“算了。” 跟这人也争不出什么来。当笑话听就行了。 第二,幽州是战略要冲、北方边境必争之地。在燕云十六州已被逐步蚕食的情况下,圣上对幽州城的防御十分重视。已派二十万正规军前来驻守幽州城,不日即将接替城防守卫。 大伙一片哗然,又惊又喜:“二十万!” 已经有性急的跑上土坡,手搭凉棚往南一看,果然看到晚霞当中,南面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二十万大军的衣甲清晰可见,马上就到达幽州城下了。 于是大伙也不吝赞赏,呵呵笑着说:“圣上十分英明。我等五体投地。” 武松笑问:“韩世忠回来了?” “天使”摇摇头。说金兵西路军正在围攻太原府,韩世忠和刘光世的部队被派去增援了。这次来的是个叫韩民毅的戍将,是从临近易州调来的。虽然都姓韩,但似乎和韩世忠没什么亲缘关系。 大伙想想也有道理。总不能让韩世忠带兵千里迢迢的再从汴京赶回来。更有人想,不知这位韩民毅军事素养如何,回头交接防务的时候,得好好把这阵子血战得来的经验向他说一下。 “圣旨”长长的一大张,卷起右半部分,左边的展开来继续念。 “第三,卢俊义、武松、方貌等所辖民兵,虽曾啸聚山林,尚有臣伏天威之心,本欲用彰天讨,念其守卫城池有功,原免本罪。勒令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目下纳官,自行解散,各归乡闾。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一段话念得文绉绉,一部分好汉当即听得晕头转向。 卢俊义低声解释道:“是说咱们功过相抵,让咱们把钱粮兵器尽数交公,然后就地解散,回家种田!” 大伙笑意还没散去,立刻怒发冲冠。 “不是说招募义军,共同抗敌么!不是说发粮草么!你们出尔反尔!……” “天使”冷笑:“提出‘御戎’五策的那个李纲,因为施政不力,已经被降职了!圣上说了,这些民间‘义军’十有八`九都是目的不纯,国家不需要!整个河北、山西路的义军全都奉旨解散了!你们倒搞特殊!” 大伙惊呼出声:“这……” 鲁智深一拳打折旁边一棵小树,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们在这儿流汗流血,保的是国家!不授功、不发粮饷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洒家们交东西解散!” 那“天使”大惊小怪:“不治你们罪,难不成还要得寸进尺了?还不谢恩!” 一帮人梗着脖子,就是不服。互相看看,当即有人眼睛就瞄上了刚摘下来的腰刀。 武松尚且沉着,低声道:“他们后面有二十万大军。先别轻举妄动。” 岳飞也礼貌提议:“大哥们稍安勿躁。且听圣旨下面还有些什么。” 他头发衣衫还有些凌乱,是方才“抢亲”时,混乱中被扯散的。玩闹了一下午,大伙跟他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对他在守门时展现出的军事素养更是刮目相看。因此眼下岳飞说话,分量仅次于武松方貌卢俊义,没理由反驳。 大伙气哼哼的不说话。那“天使”也有些瘆得慌,不强求他们跪拜谢恩了,飞快将圣旨再展开些。 “第四,幽州戍将敢队长武翼郎岳飞……” 岳飞没想到圣旨里出现了自己的名,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跨出一步,单膝跪下,用手把鬓角抿抿整齐,神色忐忑中混着期待。 “……岳飞,击退金兵大军进攻,守城有功,本该重赏。但其不听上级号令,小臣越职,与民间军马暗通声气,将城防之重任拱手交予他人,至国门于危难,其罪当诛。将其军功折过,革职削籍,贬为白身。着令即刻交还兵符,若无他罪,再予放行……啊哟!你们干什么!” 岳飞听到第二句话,就落得一张脸煞白,难以置信。而随行的梁山众好汉直接气炸了肺,刷刷刷几声响,没等那“天使”读完,地上一堆腰刀已经全都只剩了空鞘,一排雪亮刀刃挥了出来。 “天使”大声叫道:“你们要造反抗旨么!” 身后亲兵也立刻亮刀,齐声喊道:“跪下!” 武松怒道:“岳飞以两千人抵抗金兵六万,不靠我们民间兵马相助,难道还能有天兵天将帮忙么!不听上级号令,他那上级早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你们不封赏他,反倒削他军籍,让功臣回家种地去?” “天使”傲慢一笑:“有意见,可以上东京鸣冤去啊。我只是个传话儿的。” 回头使个眼色,“给我把岳飞拿下。搜他身上!一会儿再搜他军营!没有叛国通敌的证据,再放了!” 十几个梁山好汉举刀怒喝:“谁敢动他!” 三十余个亲兵见了这等阵势,连连叫道:“造反!造反!”却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反倒是岳飞十分平静,劝道:“既是要搜我,任他们去搜好了。大哥们不必拦阻。” 说着朝南面使个眼色。前来接管幽州的二十万大军已在视野之内了。这十几个梁山好汉就算个个都是三头六臂,要是真敢抗旨伤人,也得立刻被收拾了。 武松忿忿瞪了一眼那“天使”,命令兄弟们:“刀先收回去!” 五六个亲兵这才敢上前,喝令岳飞:“举起手来!衣带解开!” 岳飞笑道:“我本无罪。”坦然照做。 梁山人众几十只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亲兵,防止他们暗中下黑手。 颈间一把金锁,腰间一个羊皮水囊,怀中油布包儿里几块沉甸甸的“切糕”——通通给搜出来丢在草地上。腰带上的兵牌一把扯下来,验过了,交给“天使”收了。 再解一层衣服,只看到几封家信,几张物资清单,藏在内衣襟里的三片金叶子,再就是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岳飞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那“天使”眼睛紧盯着纸条上的蝇头小字,拖长声音读道:“大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谕:宋未能攻克辽国南京,彼不守盟约在先,无须再与之为友。辽国既降,立刻南下,攻占河北,以补灭辽一役之亏空。宋境内大金子民,须立刻响应,不得有违。” 指着岳飞鼻子,惊喝一声:“大胆岳飞!还说无罪,竟敢勾结敌首,公然通敌!” 岳飞瞠目结舌。时迁给他带来的情报,这会子没头没尾念出来,倒好像是金国元帅给他的指示了! 立刻分辨:“这不是……” “还狡辩!你一个小小军官,不是说守城困苦么!何处来的金叶子!眼见是做汉奸得来的赏钱了!” “我没有……” “给我拿下!先押送幽州牢城!” 五六个亲兵围在岳飞身边,不费吹灰之力给扭了起来。 武松喝道:“动手!” 可随即看到,一把刀已架在岳飞颈间。“天使”冷哼一声:“怎的,难不成你们都是同党!” 梁山众人不敢贸然轻举妄动,纷纷叫道:“岳飞要是金国奸细,如何会拼死守城!这是哪个朝廷狗官下的令!” 那扮假方貌的小兵一直默默无言,也终于忍不住喊一句:“荒唐!糊涂!你们只会算计自己人!” “天使”冷笑:“蔡太师童枢密运筹帷幄,岂是你们这些草莽粗人能理解的?刘光世刘都督的文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岳飞以两千守兵力敌六万敌军”——你们用脚趾头想想,可能么!神仙也做不到!肯定是他通敌!” 一帮土匪都给气笑了:“x你娘个蛋……” 亲兵们齐声吼道:“都让开,回城收拾东西解散!再不滾,就算抗旨!” 岳飞被几个亲兵不客气地扭着手臂,疼得微微出汗,轻声说:“你们别管我……别抗旨!” 武松怒色毕现,眼中火焰暴燃。握刀的手骨节毕现,青筋暴起。 那“天使”被他瞪得忍不住一哆嗦:“你、你们胆敢造次……” 武松咬牙许久,轻轻挥手,喝退几个忍不住拔刀的兄弟:“先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圣旨荒唐到了姥姥家,但倘若此时抗旨造反,近在咫尺的那二十万宋军,不管是精锐还是脓包,若是和他们正面冲突起来,联军难免重大伤亡。 在敌人眼皮底下相煎何急,有些人不在乎,但自有在乎的人。 大伙目眦欲裂,眼看着岳飞被押送走了,才低声商量:“回头把他从牢里劫出来。这种事咱也不是没干过。”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如果写的是一篇普通的历史言情,出现这种情节读者一定会疯狂吐槽:完全没有逻辑!为了神转折,放飞过头了!古言文考据不严谨!作者想当然,把古人想太蠢了吧!古代朝廷里都是人精,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 但是我们都知道……靖康之变时北宋朝廷做的荒唐事数不胜数,以致把国家给作没了……更何况,二十年后岳飞实际遭遇的事比本章写的还荒唐一百倍╮(╯-╰)╭ 所以这章的逻辑,大家也就忍一下吧…… ` 不过岳飞一生挫折不少。正史里岳飞三起三落,被削除军籍不止一次。第一次是高宗赵构即位初期打算往南逃,时年25岁的岳飞得知这个消息,不顾自己官卑职低,向赵构“上书数千言”,说什么【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 不难想象,没人搭理他,岳飞只落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八字批语,并且被革除军职、军籍,逐出军营。 ` 被一撸到底之后,岳飞投奔招抚使张所,从普通一兵干起,很快又升为统制。当时他的上级王彦被金军包围,因此谨慎出战。岳飞年少气盛,责备王彦胆怯,率领部下擅自出战(不服主将号令,这是死罪)。岳飞在太行山里打了一阵子游击,干掉了拓跋耶乌,黑风大王一群人,还是觉得应该上正面战场,于是投奔宗泽“投案自首”。宗泽见他作战勇猛,赦免了他的死罪,再次给他撸到普通一兵。 ` 在宗泽的赏识之下,岳飞一路表现突出,这才成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岳爷爷。 ` 所以今天这个小挫折不算啥,大家不用太心疼_(:3ゝ∠)_ ` 对了再说一个八卦。北宋士兵为了区别身份,便于管控,都是要在身上刺字的(北宋初年是刺脸,后来提倡人道主义,也有刺在手臂、手心、手背或者是虎口上)。岳飞以前那个上级王彦,手下的士兵脸上都刺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人称“八字军”。就连《水浒传》里梁山新兵也要刺字(第20回:“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 ` 所以岳飞既然当过普通一兵,毫无疑问是被刺过字的。鉴于此时是北宋末年,应该不会凶残的文面,我们姑且认为是刺在了手上。这大约也是后世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传说的由来。(本遵从史实,设定岳飞背上没有字……妈呀四个辣——么大字,笔画还辣——么多,还不疼死,咱们才不让他受这个罪呢对吧= ̄w ̄=) ———————— ` 另:今天晚上不吃饭,要吃就吃炝辣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0 圣旨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回到城里,“婚宴”早就散了,小兵们稀稀拉拉的收拾东西。 ` 武松挑个合适的时机场合,将联军中的首要人物聚在府衙,宣布了“圣旨”的内容。 ` 不出所料,怒吼的声音简直要把屋:“咱们若是跟那二十万守军冲突起来,三日之后金兵再来,那便是腹背受敌,多半得全军覆没。所以大伙商议之下,决定今天撤出来,也算是保留实力……” ` 她着急:“可是岳飞给监在城里了!” ` 武松心中早有规划,又解释:“不慌。等那韩啥啥把金兵打退了再说。到时派几个身手伶俐的兄弟把岳飞救出来。” ` 说得有条不紊。可二十万宋兵对六万金兵,潘小园觉得不容乐观。 ` “那……要是打不过呢?” ` 武松微笑:“不然你觉得,咱们为什么在这儿就扎营了?” ` 她恍然大悟:“黄雀在后!” ` 激动一刻,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不过……还是让那个韩啥啥打赢了的好。” ` * ` 到了第三天上,潘小园才发现,武松的预测只有一半准确。 ` 那个幽州城的新守将韩民毅,手握二十万重兵,面对六万金兵,非但没打赢,而且居然一触即溃了! ` 二十万宋兵刚刚驻进城里,帐子刚竖起来,还没来得及探索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听闻金兵来袭,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 本来以为燕云有这帮“义军”经营守护,打了几场仗,大金国就算要啃硬骨头,或许也不太会从这儿下口了吧。调他们前来驻防,不就相当于出个远差,看看塞外风景,历练历练,升个功名么! ` 怎的老天如此亡我,这甫一进城,就发现是来送命的! ` 哀鸿遍野。二十万厢军尚未和金兵交手,已经被吓成了残兵败将,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逃进树林、草原、山区、乡下。 ` 林冲登上一片高地,远远望见逃逸的一簇簇宋兵,悲观地评论一句:这便是他当年带的那八十万禁军的平均水准。 ` 吴用、朱武、吕师囊,几位军师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北方那冒着黑烟的幽州城,耐心等候。 ` 终于,看那韩民毅的二十万军马溃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似乎是准备开城投降了,才急促传令:“杀!” ` * ` 金兵正大摇大摆的准备入城。有的已经卸下铠甲,放了马匹,大嚼干粮,准备好好休息一场了。 ` 完颜宗翰有些奇怪。上次遇见的守兵顽强精悍,俨然一个训练精良的敢死队,先劫营,后掩杀,害得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不得不回去重整残兵,还被主公狠狠训了一番。 ` 怎的厉兵秣马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聚起六万,鼓起勇气卷土重来,城里的守兵却突然都变兔子了? ` 早知如此,就早点再打回来了。 ` 不够总算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听说大金西路军在太原府受挫,眼下和王禀率领的宋军拉锯战,逡巡不前;自己这边进展顺利,可算能争个第一,头一个进军开封府了。 ` 谁知还没得意多久,远远望见南边尘沙飞扬,马蹄声声,宋兵似有援军到了! ` 赶紧命令迎敌。大部分金兵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套。 ` 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赶来的“援军”,正是上次遇到的那帮“敢死队”! ` 连幽州城门还没进,就被狼狈赶了出去。金兵长途跋涉,又刚打了一场攻城战。虽说赢得容易,到底是耗费了不少体力,马儿也都精疲力竭;眼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四万生龙活虎的精锐部队突然袭击,勉强撑了一刻,就兵败如山倒,被分头击溃。 ` 这次失手比上次尤甚。宗翰的东路军彻底元气大伤,留下满地尸体,仓皇北撤。 ` 第二次打赢金兵的联军来不及欢腾。城里倒是还藏着一些韩民毅的宋军残余,找出来,还没喝问,人家立刻跪地投降:“好汉们饶命……” ` 那就不客气,收编到自己的队伍里。不过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只能分配去收尸拉辎重。 ` 然后派人闯进牢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关在里面的岳飞。小伙子灰头土脸的,正一脸懵圈地扒着牢门往外看呢。 ` 岳飞听着外面动静不对,先是:“不好啦,金兵来啦!” ` 过了一会儿:“城要破了!打不过了!” ` 然后:“听说主帅降了……咱们赶紧逃乡下去吧……” ` 说话间,看守他的狱卒逃了个干净。 ` 岳飞知道大约是金兵攻进来了,推推牢门,锁得结实;料想敌军马上便会接管牢城,于是撅折一根凳子腿儿,准备来个不屈到底。 ` 可随后扑啦啦冲进来的,居然都是熟面孔。大伙七手八脚打碎牢门,这就把他莫名其妙地揪了出来。 ` 武松一看他,乐了:“没吃太多苦头。走!” `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 `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 “不是、我是说……他们都逃了?” `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 “那……现在怎么办?” ` 武松笑道:“那得和大伙商量商量。” ` 一路将岳飞带到城南军营。那里密密麻麻歇息着数万兵士。其中有不少岳飞的老部下,刚被收编到韩民毅麾下,转眼又成了散兵游勇。 ` 见到岳飞,热泪盈眶:“队长,俺们以为你……你……你让狗官害死了呢!” ` 几个跟岳飞混熟了的年轻梁山兵笑斥:“说的什么鸟瞎话!岳兄弟是俺家大嫂的亲师弟,命硬!” ` 还有的热情丢来几件臭衣裳:“兄弟,先把你那身鸟囚服换了!” ` 岳飞也伤感。熟悉的军帐颜色,熟悉的叫骂风格。余光瞥见小潘姐姐正指挥人手,张罗午饭,一桶桶粮米乳酪从库房里搬出来。一切宛如昨日。 ` 然而眼下怎么办,他却完全想不出来。看看周围的兵士,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可也不免眼露迷茫之色,悄悄互相问:“这是要咱们在城里长久的住下了?” ` 呆坐了许久,只见武松召集几人开会,也商议了许久,这才慢慢登上一座高台,提气喊话。 ` “兄弟们!” ` 不论是梁山还是明教,大伙放下手头之事,齐刷刷立正站好,扬起一片尘埃。 ` 武松放空一刻头脑,看着下面那一片年轻热血的面孔,忽然眼一亮,看到六娘拉着方金芝的手,混在人群里,认认真真的听着。 ` 心中一热。沉声发话。 ` “兄弟们跋涉南北,守城护国,凭的全是一颗良心,大伙都是第二遍。在不知何处“嘿嘿”笑了两声, 便销声匿迹, 再不言语了。 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 武松、吴用、朱武、林冲、吕师囊、方貌几个明白人,小心翼翼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说道:“撤吧。” * 不出所料, 怒吼的声音简直要把屋。到时派几个身手伶俐的兄弟把岳飞救出来。” * 到了第三天上,潘小园才发现,武松的预测只有一半准确。 那个幽州城的新守将韩民毅,手握二十万重兵,面对六万金兵,非但没打赢,而且居然一触即溃了! 二十万宋兵刚刚驻进城里,帐子刚竖起来,还没来得及探索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听闻金兵来袭,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怎的老天如此亡我,这甫一进城,就发现是来送命的! 哀鸿遍野。二十万厢军尚未和金兵交手,已经被吓成了残兵败将,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逃进树林、草原、山区、乡下。 林冲登上一片高地,远远望见逃逸的一簇簇宋兵,悲观地评论一句:这便是他当年带的那八十万禁军的平均水准。 吴用、朱武、吕师囊,几位军师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北方那冒着黑烟的幽州城,耐心等候。 终于,看那韩民毅的二十万军马溃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似乎是准备开城投降了,才急促传令:“杀!” 说得有条不紊。可二十万宋兵对六万金兵,潘小园觉得不容乐观。 “那……要是打不过呢?” 武松微笑:“不然你觉得,咱们为什么在这儿就扎营了?” 她恍然大悟:“黄雀在后!” 激动一刻,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不过……还是让那个韩啥啥打赢了的好。” *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金兵正大摇大摆的准备入城。有的已经卸下铠甲,放了马匹,大嚼干粮,准备好好休息一场了。 完颜宗翰有些奇怪。上次遇见的守兵顽强精悍,俨然一个训练精良的敢死队,先劫营,后掩杀,害得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不得不回去重整残兵,还被主公狠狠训了一番。 怎的厉兵秣马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聚起六万,鼓起勇气卷土重来,城里的守兵却突然都变兔子了? 早知如此,就早点再打回来了。 不够总算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听说大金西路军在太原府受挫,眼下和王禀率领的宋军拉锯战,逡巡不前;自己这边进展顺利,可算能争个第一,头一个进军开封府了。 谁知还没得意多久,远远望见南边尘沙飞扬,马蹄声声,宋兵似有援军到了! 赶紧命令迎敌。大部分金兵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套。 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赶来的“援军”,正是上次遇到的那帮“敢死队”! 这次失手比上次尤甚。宗翰的东路军彻底元气大伤,留下满地尸体,仓皇北撤。 论力量,岳飞远不及对方。抱着一颗拼命必死之心,指挥众人联合围剿,自己勉力支持,终于觑得铁甲上一丝缝隙,晃一晃手臂,正准备一枪`刺入。风向突变,满眼的火焰灰尘呼的一声迎面冲来,将他和敌人同时轰然覆盖。登时灼热难耐,一双眼瞬间溢满了泪,眼前一片黑。 他一声不吭,忍着漆黑和剧痛,听着风声,认准的部位一枪盲刺,听到一声惨叫。金将轰然倒下。 “队长!” 正喘息,部下将他急拉出圈。这时候才听到城外喧闹。宗翰急急传令:“敌人狡猾,撤出五里,重组队伍!” 费劲艰辛打退了第二波进攻。双眼被灼得血红,疼得如同砂砾刮擦,指缝里不断淌泪,眼前一片模糊,急切间寻不到清水来洗。 比他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岳飞干脆不管,掩着双目,趁着敌人重整的当口,指挥部下搬土运石,填补缺口,修复城防。飞快清点一遍人数,还剩一千四百余人。 已经灰头土脸的全身是汗,在甲胄里浸得浑身发疼,手上也被流矢擦出不止一道伤口。当初小潘师姐赠的特效伤药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舍得用,听到周围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派人送过去,草草包扎。 武松马上回来。带血的刀交给身边亲兵,抬眼,跟她对视片刻。眼神中半是安抚,半是解脱。 几个金兵战俘见宋军真敢干脆利落的杀人,也免不得脸色稍微白了些个。互相看一眼。方才叫嚣“抢钱抢女人”的那位三辫子,汉话说得最利落,再开口大骂:“死在你这种蛮子手里,也不亏!动手吧!眨一眨眼的,不是我女真男儿!” 刘光世连忙摆手,好像生怕武松杀顺手了,再砍几颗人头下来。 “这几个人留着不杀,回头好好审一审,解送京城!” 岳飞深呼吸。东南方的火光未歇,烧出了阴云中的一道小缝,露出后面的万丈阳光。 再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眼。倘若此役失败,会不会有人接替他,守卫故土? 金军的第三波进攻轰然发动。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也知道城中守将厉害,不可轻敌。 这次是三路的接应军马,十几位大将分头领军。长弓硬弩,大力士直接射上城墙,当场射杀了五六十个宋兵。 第二次打赢金兵的联军来不及欢腾。城里倒是还藏着一些韩民毅的宋军残余,找出来,还没喝问,人家立刻跪地投降:“好汉们饶命……” 那就不客气,收编到自己的队伍里。不过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只能分配去收尸拉辎重。 然后派人闯进牢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关在里面的岳飞。小伙子灰头土脸的,正一脸懵圈地扒着牢门往外看呢。 岳飞听着外面动静不对,先是:“不好啦,金兵来啦!” 过了一会儿:“城要破了!打不过了!” 然后:“听说主帅降了……咱们赶紧逃乡下去吧……” 说话间,看守他的狱卒逃了个干净。 岳飞知道大约是金兵攻进来了,推推牢门,锁得结实;料想敌军马上便会接管牢城,于是撅折一根凳子腿儿,准备来个不屈到底。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就被一**愤怒的声浪淹没了。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不是、我是说……他们都逃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那……现在怎么办?” 武松笑道:“那得和大伙商量商量。” 一路将岳飞带到城南军营。那里密密麻麻歇息着数万兵士。其中有不少岳飞的老部下,刚被收编到韩民毅麾下,转眼又成了散兵游勇。 见到岳飞,热泪盈眶:“队长,俺们以为你……你……你让狗官害死了呢!” 几个跟岳飞混熟了的年轻梁山兵笑斥:“说的什么鸟瞎话!岳兄弟是俺家大嫂的亲师弟,命硬!” 还有的热情丢来几件臭衣裳:“兄弟,先把你那身鸟囚服换了!” 岳飞也伤感。熟悉的军帐颜色,熟悉的叫骂风格。余光瞥见小潘姐姐正指挥人手,张罗午饭,一桶桶粮米乳酪从库房里搬出来。一切宛如昨日。 然而眼下怎么办,他却完全想不出来。看看周围的兵士,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可也不免眼露迷茫之色,悄悄互相问:“这是要咱们在城里长久的住下了?” 呆坐了许久,只见武松召集几人开会,也商议了许久,这才慢慢登上一座高台,提气喊话。 “兄弟们!” 不论是梁山还是明教,大伙放下手头之事,齐刷刷立正站好,扬起一片尘埃。 武松放空一刻头脑,看着下面那一片年轻热血的面孔,忽然眼一亮,看到六娘拉着方金芝的手,混在人群里,认认真真的听着。 心中一热。沉声发话。 “兄弟们跋涉南北,守城护国,凭的全是一颗良心,大伙都是:“咱们若是跟那二十万守军冲突起来,三日之后金兵再来,那便是腹背受敌,多半得全军覆没。所以大伙商议之下,决定今天撤出来,也算是保留实力……” ` 她着急:“可是岳飞给监在城里了!” ` 武松心中早有规划,又解释:“不慌。等那韩啥啥把金兵打退了再说。到时派几个身手伶俐的兄弟把岳飞救出来。” ` 说得有条不紊。可二十万宋兵对六万金兵,潘小园觉得不容乐观。 ` “那……要是打不过呢?” ` 武松微笑:“不然你觉得,咱们为什么在这儿就扎营了?” ` 她恍然大悟:“黄雀在后!” ` 激动一刻,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不过……还是让那个韩啥啥打赢了的好。” ` * ` 到了第三天上,潘小园才发现,武松的预测只有一半准确。 ` 那个幽州城的新守将韩民毅,手握二十万重兵,面对六万金兵,非但没打赢,而且居然一触即溃了! ` 二十万宋兵刚刚驻进城里,帐子刚竖起来,还没来得及探索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听闻金兵来袭,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 本来以为燕云有这帮“义军”经营守护,打了几场仗,大金国就算要啃硬骨头,或许也不太会从这儿下口了吧。调他们前来驻防,不就相当于出个远差,看看塞外风景,历练历练,升个功名么! ` 怎的老天如此亡我,这甫一进城,就发现是来送命的! ` 哀鸿遍野。二十万厢军尚未和金兵交手,已经被吓成了残兵败将,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逃进树林、草原、山区、乡下。 ` 林冲登上一片高地,远远望见逃逸的一簇簇宋兵,悲观地评论一句:这便是他当年带的那八十万禁军的平均水准。 ` 吴用、朱武、吕师囊,几位军师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北方那冒着黑烟的幽州城,耐心等候。 ` 终于,看那韩民毅的二十万军马溃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似乎是准备开城投降了,才急促传令:“杀!” ` * ` 金兵正大摇大摆的准备入城。有的已经卸下铠甲,放了马匹,大嚼干粮,准备好好休息一场了。 ` 完颜宗翰有些奇怪。上次遇见的守兵顽强精悍,俨然一个训练精良的敢死队,先劫营,后掩杀,害得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不得不回去重整残兵,还被主公狠狠训了一番。 ` 怎的厉兵秣马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聚起六万,鼓起勇气卷土重来,城里的守兵却突然都变兔子了? ` 早知如此,就早点再打回来了。 ` 不够总算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听说大金西路军在太原府受挫,眼下和王禀率领的宋军拉锯战,逡巡不前;自己这边进展顺利,可算能争个第一,头一个进军开封府了。 ` 谁知还没得意多久,远远望见南边尘沙飞扬,马蹄声声,宋兵似有援军到了! ` 赶紧命令迎敌。大部分金兵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套。 ` 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赶来的“援军”,正是上次遇到的那帮“敢死队”! ` 连幽州城门还没进,就被狼狈赶了出去。金兵长途跋涉,又刚打了一场攻城战。虽说赢得容易,到底是耗费了不少体力,马儿也都精疲力竭;眼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四万生龙活虎的精锐部队突然袭击,勉强撑了一刻,就兵败如山倒,被分头击溃。 ` 这次失手比上次尤甚。宗翰的东路军彻底元气大伤,留下满地尸体,仓皇北撤。 ` 第二次打赢金兵的联军来不及欢腾。城里倒是还藏着一些韩民毅的宋军残余,找出来,还没喝问,人家立刻跪地投降:“好汉们饶命……” ` 那就不客气,收编到自己的队伍里。不过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只能分配去收尸拉辎重。 ` 然后派人闯进牢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关在里面的岳飞。小伙子灰头土脸的,正一脸懵圈地扒着牢门往外看呢。 ` 岳飞听着外面动静不对,先是:“不好啦,金兵来啦!” ` 过了一会儿:“城要破了!打不过了!” ` 然后:“听说主帅降了……咱们赶紧逃乡下去吧……” ` 说话间,看守他的狱卒逃了个干净。 ` 岳飞知道大约是金兵攻进来了,推推牢门,锁得结实;料想敌军马上便会接管牢城,于是撅折一根凳子腿儿,准备来个不屈到底。 ` 可随后扑啦啦冲进来的,居然都是熟面孔。大伙七手八脚打碎牢门,这就把他莫名其妙地揪了出来。 ` 武松一看他,乐了:“没吃太多苦头。走!” `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 `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 “不是、我是说……他们都逃了?” `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 “那……现在怎么办?” ` 武松笑道:“那得和大伙商量商量。” ` 一路将岳飞带到城南军营。那里密密麻麻歇息着数万兵士。其中有不少岳飞的老部下,刚被收编到韩民毅麾下,转眼又成了散兵游勇。 ` 见到岳飞,热泪盈眶:“队长,俺们以为你……你……你让狗官害死了呢!” ` 几个跟岳飞混熟了的年轻梁山兵笑斥:“说的什么鸟瞎话!岳兄弟是俺家大嫂的亲师弟,命硬!” ` 还有的热情丢来几件臭衣裳:“兄弟,先把你那身鸟囚服换了!” ` 岳飞也伤感。熟悉的军帐颜色,熟悉的叫骂风格。余光瞥见小潘姐姐正指挥人手,张罗午饭,一桶桶粮米乳酪从库房里搬出来。一切宛如昨日。 ` 然而眼下怎么办,他却完全想不出来。看看周围的兵士,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可也不免眼露迷茫之色,悄悄互相问:“这是要咱们在城里长久的住下了?” ` 呆坐了许久,只见武松召集几人开会,也商议了许久,这才慢慢登上一座高台,提气喊话。 ` “兄弟们!” ` 不论是梁山还是明教,大伙放下手头之事,齐刷刷立正站好,扬起一片尘埃。 ` 武松放空一刻头脑,看着下面那一片年轻热血的面孔,忽然眼一亮,看到六娘拉着方金芝的手,混在人群里,认认真真的听着。 ` 心中一热。沉声发话。 ` “兄弟们跋涉南北,守城护国,凭的全是一颗良心,大伙都是第二遍。在不知何处“嘿嘿”笑了两声, 便销声匿迹, 再不言语了。 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 武松、吴用、朱武、林冲、吕师囊、方貌几个明白人,小心翼翼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说道:“撤吧。” * 不出所料, 怒吼的声音简直要把屋。到时派几个身手伶俐的兄弟把岳飞救出来。” * 到了第三天上,潘小园才发现,武松的预测只有一半准确。 那个幽州城的新守将韩民毅,手握二十万重兵,面对六万金兵,非但没打赢,而且居然一触即溃了! 二十万宋兵刚刚驻进城里,帐子刚竖起来,还没来得及探索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听闻金兵来袭,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怎的老天如此亡我,这甫一进城,就发现是来送命的! 哀鸿遍野。二十万厢军尚未和金兵交手,已经被吓成了残兵败将,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逃进树林、草原、山区、乡下。 林冲登上一片高地,远远望见逃逸的一簇簇宋兵,悲观地评论一句:这便是他当年带的那八十万禁军的平均水准。 吴用、朱武、吕师囊,几位军师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北方那冒着黑烟的幽州城,耐心等候。 终于,看那韩民毅的二十万军马溃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似乎是准备开城投降了,才急促传令:“杀!” 说得有条不紊。可二十万宋兵对六万金兵,潘小园觉得不容乐观。 “那……要是打不过呢?” 武松微笑:“不然你觉得,咱们为什么在这儿就扎营了?” 她恍然大悟:“黄雀在后!” 激动一刻,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不过……还是让那个韩啥啥打赢了的好。” *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金兵正大摇大摆的准备入城。有的已经卸下铠甲,放了马匹,大嚼干粮,准备好好休息一场了。 完颜宗翰有些奇怪。上次遇见的守兵顽强精悍,俨然一个训练精良的敢死队,先劫营,后掩杀,害得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不得不回去重整残兵,还被主公狠狠训了一番。 怎的厉兵秣马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聚起六万,鼓起勇气卷土重来,城里的守兵却突然都变兔子了? 早知如此,就早点再打回来了。 不够总算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听说大金西路军在太原府受挫,眼下和王禀率领的宋军拉锯战,逡巡不前;自己这边进展顺利,可算能争个第一,头一个进军开封府了。 谁知还没得意多久,远远望见南边尘沙飞扬,马蹄声声,宋兵似有援军到了! 赶紧命令迎敌。大部分金兵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套。 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赶来的“援军”,正是上次遇到的那帮“敢死队”! 这次失手比上次尤甚。宗翰的东路军彻底元气大伤,留下满地尸体,仓皇北撤。 论力量,岳飞远不及对方。抱着一颗拼命必死之心,指挥众人联合围剿,自己勉力支持,终于觑得铁甲上一丝缝隙,晃一晃手臂,正准备一枪`刺入。风向突变,满眼的火焰灰尘呼的一声迎面冲来,将他和敌人同时轰然覆盖。登时灼热难耐,一双眼瞬间溢满了泪,眼前一片黑。 他一声不吭,忍着漆黑和剧痛,听着风声,认准的部位一枪盲刺,听到一声惨叫。金将轰然倒下。 “队长!” 正喘息,部下将他急拉出圈。这时候才听到城外喧闹。宗翰急急传令:“敌人狡猾,撤出五里,重组队伍!” 费劲艰辛打退了第二波进攻。双眼被灼得血红,疼得如同砂砾刮擦,指缝里不断淌泪,眼前一片模糊,急切间寻不到清水来洗。 比他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岳飞干脆不管,掩着双目,趁着敌人重整的当口,指挥部下搬土运石,填补缺口,修复城防。飞快清点一遍人数,还剩一千四百余人。 已经灰头土脸的全身是汗,在甲胄里浸得浑身发疼,手上也被流矢擦出不止一道伤口。当初小潘师姐赠的特效伤药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舍得用,听到周围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派人送过去,草草包扎。 武松马上回来。带血的刀交给身边亲兵,抬眼,跟她对视片刻。眼神中半是安抚,半是解脱。 几个金兵战俘见宋军真敢干脆利落的杀人,也免不得脸色稍微白了些个。互相看一眼。方才叫嚣“抢钱抢女人”的那位三辫子,汉话说得最利落,再开口大骂:“死在你这种蛮子手里,也不亏!动手吧!眨一眨眼的,不是我女真男儿!” 刘光世连忙摆手,好像生怕武松杀顺手了,再砍几颗人头下来。 “这几个人留着不杀,回头好好审一审,解送京城!” 岳飞深呼吸。东南方的火光未歇,烧出了阴云中的一道小缝,露出后面的万丈阳光。 再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眼。倘若此役失败,会不会有人接替他,守卫故土? 金军的第三波进攻轰然发动。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也知道城中守将厉害,不可轻敌。 这次是三路的接应军马,十几位大将分头领军。长弓硬弩,大力士直接射上城墙,当场射杀了五六十个宋兵。 第二次打赢金兵的联军来不及欢腾。城里倒是还藏着一些韩民毅的宋军残余,找出来,还没喝问,人家立刻跪地投降:“好汉们饶命……” 那就不客气,收编到自己的队伍里。不过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只能分配去收尸拉辎重。 然后派人闯进牢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关在里面的岳飞。小伙子灰头土脸的,正一脸懵圈地扒着牢门往外看呢。 岳飞听着外面动静不对,先是:“不好啦,金兵来啦!” 过了一会儿:“城要破了!打不过了!” 然后:“听说主帅降了……咱们赶紧逃乡下去吧……” 说话间,看守他的狱卒逃了个干净。 岳飞知道大约是金兵攻进来了,推推牢门,锁得结实;料想敌军马上便会接管牢城,于是撅折一根凳子腿儿,准备来个不屈到底。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就被一**愤怒的声浪淹没了。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不是、我是说……他们都逃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那……现在怎么办?” 武松笑道:“那得和大伙商量商量。” 一路将岳飞带到城南军营。那里密密麻麻歇息着数万兵士。其中有不少岳飞的老部下,刚被收编到韩民毅麾下,转眼又成了散兵游勇。 见到岳飞,热泪盈眶:“队长,俺们以为你……你……你让狗官害死了呢!” 几个跟岳飞混熟了的年轻梁山兵笑斥:“说的什么鸟瞎话!岳兄弟是俺家大嫂的亲师弟,命硬!” 还有的热情丢来几件臭衣裳:“兄弟,先把你那身鸟囚服换了!” 岳飞也伤感。熟悉的军帐颜色,熟悉的叫骂风格。余光瞥见小潘姐姐正指挥人手,张罗午饭,一桶桶粮米乳酪从库房里搬出来。一切宛如昨日。 然而眼下怎么办,他却完全想不出来。看看周围的兵士,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可也不免眼露迷茫之色,悄悄互相问:“这是要咱们在城里长久的住下了?” 呆坐了许久,只见武松召集几人开会,也商议了许久,这才慢慢登上一座高台,提气喊话。 “兄弟们!” 不论是梁山还是明教,大伙放下手头之事,齐刷刷立正站好,扬起一片尘埃。 武松放空一刻头脑,看着下面那一片年轻热血的面孔,忽然眼一亮,看到六娘拉着方金芝的手,混在人群里,认认真真的听着。 心中一热。沉声发话。 “兄弟们跋涉南北,守城护国,凭的全是一颗良心,大伙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朝廷得知了咱们在此,前几日由东京送来圣旨,其中内容备细,大多数兄弟还未曾尽知……” 说着将接来的圣旨刷的展开来。大伙鸦雀无声,敬畏看着。 武松说道:“那好!那武松今日将朝廷对咱们的命令复述一遍。第一,说咱们将功补过,之前占山为王就不追究了,让咱们交出兵器粮草……” 几万人睁大眼睛听着,一脸的瞠目结舌。站在后面的人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连连拍着前面人的肩膀:“武松大哥说什么?” 武松一面将眼掠过场下,一面继续:“……然后解散军队,回家种地……” 还没说完,就被一**愤怒的声浪淹没了。 “想得美!俺们梁山兄弟一心,不分开!” “呵,阿拉的军队是方教主个,不是他赵家个!解散个卵!” “就算咱们真的回乡种田,金兵照样打过来!朝廷要是挡得住,俺把姓倒过来写!” 岳飞跟武松对望一眼。有些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忽然便脸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1 臣子之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偌大幽州城,自本朝开国以来,怕是从没发出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呐喊。刀枪拳头胡乱挥舞,大地都被震得发颤。几万人齐声叫道:“反了!反了!反了!反!反!反!” ` 武松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传令下去。各小队维持秩序,安抚百姓,防止失控。同时下令开仓,所有人纵情吃上一顿酒肉,既是庆功,也是壮行。 ` 当初在梁山、在江南,说一句“造反”,尚有些人云亦云的意味。被逼上梁山不代表不爱国,说起杀贪官时兴高采烈,但谈到“杀皇帝”的时候,不少人免不得内心抽搐一下子。 ` 可如今不同了。亲眼见到如此一部颠倒是非的“圣旨”,几乎可以看到那圣旨后面那心怀叵测的嘴脸。 ` 抛头颅、洒热血,两败金兵,坚守孤城,多少兄弟就此长眠边野,马革裹尸。 ` 跟百姓打招呼的时候,也不用遮遮掩掩自己的身份,也不用纠结自己到底是叛还是匪,是爱民还是扰民,而是直接理直气壮来一句:“俺们是义军!” ` 如今呢?护国护民的功劳被直接抹杀,完全没被那些“肉食者”当人看! ` 就连最温和的卢俊义一派,以及曾经把人生希望寄托在招安上的一干朝廷降将,此时也暗暗摇头。就算当初招安了又怎样?跟韩民毅这样的将官为伍,等着被后世唾骂么? ` 明教诸军更是直接不买账。本来就是来北方刷威望、攒经验,为以后的自立做准备的。什么东京城来的圣旨,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像梁山士卒那样义愤填膺,而是个个嘴角挂着冷笑。 ` 要他们解散?做梦! ` 更有人暗暗欢喜。能下达如此颠倒黑白的命令,不惜自毁长城、迎敌进门,这朝廷气数不久了。 ` 武松将一干梁山兄弟召集在空地上,说出自己的分析:“真要造反,咱们人数不占优。开封府里的守军号称百万……” ` 鲁智深嗤之以鼻:“不造反就是个死!朝廷今日把洒家们卖了,回头迟早把整个国家给卖了!坐着等死么!” ` 吴用点头,总结道:“覆巢之下,唇亡齿寒。” ` 有这想法的不止幽州一个城。坊间传闻,因着金兵入侵,河北山西民生凋敝,官逼民反之事层出不穷。有的杀官自立,有的投降金国,有的占山为王,还有的还打着忠于大宋的旗号,但却得不到任何朝廷方面的物资支持。 ` 情势瞬息万变。就在短短几个月前,天下义军还盼着聚拢在“王师”旗下,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乱世出英雄,光宗耀祖,报效君王。 `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梁山“叛匪”还似乎是官军的囊中之物,江南方腊面对扬子江上的大批战船,首先想到的还是“玉碎瓦全”--远远没有推翻大宋王朝的实力。 ` 然而此刻又大不一样。因着突如其来的外敌威胁,朝廷的公信力跌到谷底,“联军”坚守幽州的事迹已经在燕山府小范围传开。这一个月来,已经吸收了近一万新兵,都是附近来投奔的义军乡民。 ` 武松询问几个智囊:“梁山的江湖名气还没丢掉。要是能沿路把其他民兵乡兵都聚起来……” ` 是不是足够“杀到东京夺鸟位”了? ` 吴用、朱武几个人飞快地小声商议,预估着东京城内的政治形势。 ` 方貌走过来,笑着加一句:“勿要忘了还有我明教军呢!杀进东京城,我方某再乐意不过。” ` 论造反经验,明教同胞可比梁山兄弟熟练多了。吕师囊跟过来,折根树枝,当即在沙地上画起大地图来。 ` “这是幽州,此处、此处当留兵防守,作为咱们的后方大本营。这是蓟州,守将是……” ` 旁边方金芝补充:“刚有人逃进城来,说蓟州已降了。” ` 摇摇头,在“蓟州”上面划个叉,“燕云十六州大部分地方都无甚人烟,好掩人耳目。太原府被金军围着,阿拉可以悄悄的从真定插入南下……有宋军服装,远远的不会让人怀疑……就算有人发现阿拉真面目,城内守将弗要管他,都是胆小怕事之徒,没有朝廷号令,弗敢出城堵截。然后派人潜进京城里……” ` 正规划得头头是道,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抬起头来一看,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 而是齐齐看着旁边立着的一个人。 ` 岳飞换好一身戎装,腰间佩了刀,头发梳得整齐。眉头紧锁,不客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 空气突然安静。半晌,武松脸一沉,淡淡道:“没你的事。去帐子里歇着去。” ` 岳飞不走,低头将那地图凝视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寻摸合适的措辞。 ` “各位大哥……朝廷圣旨确实胡说八道,不遵便罢,可是……可是……” ` 方金芝笑吟吟看着他,问:“可是怎样?” ` 当初“抢亲”之时,塞金叶子的主意是她出的,弄得岳飞福祸临门。岳飞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跟她作对,一口气说道:“杀敌报国是一回事。另立门户是另一回事。你们……你们这样,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贼子……” ` 岳飞一不会跳脚二不会骂娘。这话出自他口,已经算是很重了。 ` 可惜别人都不买他账。鲁智深笑道:“要不是洒家们这些叛臣贼子,你小子早让人细细剁成臊子啦!” ` 岳飞恭敬施礼:“是要感谢各位救命之恩。” ` 武松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夺了职衔军籍,眼下白身一个,用不着替朝廷考虑。” ` 岳飞正色道:“即便白身一个,我岳飞只认宋家江山。诸位要谋不轨,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手下的士官们也不会答应。还请各位三思!” ` 武松一怔,还没想好要不要怼他一句,明教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 “小岳兄弟,侬以为侬是啥人啊?我为什么要听侬的?乖乖让开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气。” ` 看在他机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儿上,倒都没说重话,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 岳飞踉跄两步,却转身不从,伸手摸上腰间刀柄,一张脸上坚定无畏。 ` “那就对我不客气好了!” ` 武松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慢慢说一句:“难道要我们藏到山里做散兵游勇,一边吃草,一边杀敌么!不反,我们没活路!” `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 梁山军已有数十人闻声而来,见岳飞孤身一人,胆敢横在武二哥面前唱反调,当即便有一半开始摩拳擦掌。 ` “你当你是谁……” ` 武松低声道:“别动手。” ` 不仅是为了战友兄弟情谊。梁山逻辑在岳飞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来好汉一人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就此服气。 ` 卢俊义听了岳飞一席话,居然也开始犹豫了:“这个……万一咱们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骂名……” ` 武松看他一眼。卢员外天生不是当强盗的料。也算难为他了。 ` 但也记得他英勇杀敌时的果敢血性,回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最后窝囊死的好!” ` 转向岳飞:“我们自作决定,不干你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 岳飞神情严肃,对在场众人深深作揖,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我岳飞不聋不瞎,倘若今日装聋作哑,是为不忠不义,便是死也有憾!武松大哥,你们要反可以,先砍了岳飞的头!” ` 说毕,轻声一唿哨,数十人结队出现,刀枪其举,齐齐护在岳飞身后。红笠黑履,都是岳飞的宋兵老部下。齐声喊道:“我们只听岳队长号令!” ` 还有的七嘴八舌喊道:“我们从军出征,给国家卖命十几年,不是来这儿当叛党的!” ` 而眼尖的抬头一看,城头角楼里,竟不知何时也站齐了岳飞手下的人。居高临下,手中长弓反着阳光。 ` 寥寥千余人,看似无足轻重,可偏偏却占据了城南所有的战略制高点。但见这些兵卒,不论高矮老少,均是神色严峻,眼露精光,目光紧紧盯着岳飞和他周边一群人,。 `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 “你要干什么!” `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 “听不懂!说人话!” ` “我是说……” ` “岳飞,别以为俺们不敢杀你!让开!” `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 岳飞觉得自己是个武人,但此时此刻,跟这帮糙汉相比,还是败了下风,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 眼见周围土匪们越聚越多,心中难免一丝胆怯。但古有郭子仪单骑退回纥,他也不能因着势单力孤,就眼睁睁看着一群生死之交的大哥们往邪路上走。 ` 也不讲道理了,朝武松恭敬一作揖,笑笑:“我已派人潜伏出城。只要我做个手势,通过城头之人传下去,或是倘若一日之内不得我的号令,他们便会直奔东京,向殿前司都指挥使预警。你们就算杀了我,未必能踏进京畿路一步。” ` 此话一出,没人出声,再不敢小看这个年未及冠的小队长。他不是凭借匹夫之勇来螳臂当车的;开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 双方静静对峙。武松刀出半鞘,眼神紧紧盯着岳飞的手,只怕他突然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号令。而岳飞也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目光灼灼,忽而头道:“杀敌报国是一回事。另立门户是另一回事。你们……你们这样,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贼子……” 岳飞神情严肃,对在场众人深深作揖,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我岳飞不聋不瞎,倘若今日装聋作哑,是为不忠不义,便是死也有憾!武松大哥,你们要反可以,先砍了岳飞的头!” 说毕,轻声一唿哨,数十人结队出现,刀枪其举,齐齐护在岳飞身后。红笠黑履,都是岳飞的宋兵老部下。齐声喊道:“我们只听岳队长号令!” 岳飞一不会跳脚二不会骂娘。这话出自他口,已经算是很重了。 岳飞恭敬施礼:“是要感谢各位救命之恩。” 武松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夺了职衔军籍,眼下白身一个,用不着替朝廷考虑。” 岳飞正色道:“即便白身一个,我岳飞只认宋家江山。诸位要谋不轨,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手下的士官们也不会答应。还请各位三思!” 武松一怔,还没想好要不要怼他一句,明教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小岳兄弟,侬以为侬是啥人啊?我为什么要听侬的?乖乖让开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气。” 看在他机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儿上,倒都没说重话,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岳飞踉跄两步,却转身不从,伸手摸上腰间刀柄,一张脸上坚定无畏。 “那就对我不客气好了!” 武松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慢慢说一句:“难道要我们藏到山里做散兵游勇,一边吃草,一边杀敌么!不反,我们没活路!”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梁山军已有数十人闻声而来,见岳飞孤身一人,胆敢横在武二哥面前唱反调,当即便有一半开始摩拳擦掌。 “你当你是谁……” 武松低声道:“别动手。” 不仅是为了战友兄弟情谊。梁山逻辑在岳飞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来好汉一人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就此服气。 卢俊义听了岳飞一席话,居然也开始犹豫了:“这个……万一咱们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骂名……” 此话一出,没人出声,再不敢小看这个年未及冠的小队长。他不是凭借匹夫之勇来螳臂当车的;开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双方静静对峙。武松刀出半鞘,眼神紧紧盯着岳飞的手,只怕他突然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号令。而岳飞也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目光灼灼,忽而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偌大幽州城,自本朝开国以来,怕是从没发出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呐喊。刀枪拳头胡乱挥舞,大地都被震得发颤。几万人齐声叫道:“反了!反了!反了!反!反!反!” ` 武松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传令下去。各小队维持秩序,安抚百姓,防止失控。同时下令开仓,所有人纵情吃上一顿酒肉,既是庆功,也是壮行。 ` 当初在梁山、在江南,说一句“造反”,尚有些人云亦云的意味。被逼上梁山不代表不爱国,说起杀贪官时兴高采烈,但谈到“杀皇帝”的时候,不少人免不得内心抽搐一下子。 ` 可如今不同了。亲眼见到如此一部颠倒是非的“圣旨”,几乎可以看到那圣旨后面那心怀叵测的嘴脸。 ` 抛头颅、洒热血,两败金兵,坚守孤城,多少兄弟就此长眠边野,马革裹尸。 ` 跟百姓打招呼的时候,也不用遮遮掩掩自己的身份,也不用纠结自己到底是叛还是匪,是爱民还是扰民,而是直接理直气壮来一句:“俺们是义军!” ` 如今呢?护国护民的功劳被直接抹杀,完全没被那些“肉食者”当人看! ` 就连最温和的卢俊义一派,以及曾经把人生希望寄托在招安上的一干朝廷降将,此时也暗暗摇头。就算当初招安了又怎样?跟韩民毅这样的将官为伍,等着被后世唾骂么? ` 明教诸军更是直接不买账。本来就是来北方刷威望、攒经验,为以后的自立做准备的。什么东京城来的圣旨,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像梁山士卒那样义愤填膺,而是个个嘴角挂着冷笑。 ` 要他们解散?做梦! ` 更有人暗暗欢喜。能下达如此颠倒黑白的命令,不惜自毁长城、迎敌进门,这朝廷气数不久了。 ` 武松将一干梁山兄弟召集在空地上,说出自己的分析:“真要造反,咱们人数不占优。开封府里的守军号称百万……” ` 鲁智深嗤之以鼻:“不造反就是个死!朝廷今日把洒家们卖了,回头迟早把整个国家给卖了!坐着等死么!” ` 吴用点头,总结道:“覆巢之下,唇亡齿寒。” ` 有这想法的不止幽州一个城。坊间传闻,因着金兵入侵,河北山西民生凋敝,官逼民反之事层出不穷。有的杀官自立,有的投降金国,有的占山为王,还有的还打着忠于大宋的旗号,但却得不到任何朝廷方面的物资支持。 ` 情势瞬息万变。就在短短几个月前,天下义军还盼着聚拢在“王师”旗下,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乱世出英雄,光宗耀祖,报效君王。 `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梁山“叛匪”还似乎是官军的囊中之物,江南方腊面对扬子江上的大批战船,首先想到的还是“玉碎瓦全”--远远没有推翻大宋王朝的实力。 ` 然而此刻又大不一样。因着突如其来的外敌威胁,朝廷的公信力跌到谷底,“联军”坚守幽州的事迹已经在燕山府小范围传开。这一个月来,已经吸收了近一万新兵,都是附近来投奔的义军乡民。 ` 武松询问几个智囊:“梁山的江湖名气还没丢掉。要是能沿路把其他民兵乡兵都聚起来……” ` 是不是足够“杀到东京夺鸟位”了? ` 吴用、朱武几个人飞快地小声商议,预估着东京城内的政治形势。 ` 方貌走过来,笑着加一句:“勿要忘了还有我明教军呢!杀进东京城,我方某再乐意不过。” ` 论造反经验,明教同胞可比梁山兄弟熟练多了。吕师囊跟过来,折根树枝,当即在沙地上画起大地图来。 ` “这是幽州,此处、此处当留兵防守,作为咱们的后方大本营。这是蓟州,守将是……” ` 旁边方金芝补充:“刚有人逃进城来,说蓟州已降了。” ` 摇摇头,在“蓟州”上面划个叉,“燕云十六州大部分地方都无甚人烟,好掩人耳目。太原府被金军围着,阿拉可以悄悄的从真定插入南下……有宋军服装,远远的不会让人怀疑……就算有人发现阿拉真面目,城内守将弗要管他,都是胆小怕事之徒,没有朝廷号令,弗敢出城堵截。然后派人潜进京城里……” ` 正规划得头头是道,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抬起头来一看,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 而是齐齐看着旁边立着的一个人。 ` 岳飞换好一身戎装,腰间佩了刀,头发梳得整齐。眉头紧锁,不客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 空气突然安静。半晌,武松脸一沉,淡淡道:“没你的事。去帐子里歇着去。” ` 岳飞不走,低头将那地图凝视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寻摸合适的措辞。 ` “各位大哥……朝廷圣旨确实胡说八道,不遵便罢,可是……可是……” ` 方金芝笑吟吟看着他,问:“可是怎样?” ` 当初“抢亲”之时,塞金叶子的主意是她出的,弄得岳飞福祸临门。岳飞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跟她作对,一口气说道:“杀敌报国是一回事。另立门户是另一回事。你们……你们这样,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贼子……” ` 岳飞一不会跳脚二不会骂娘。这话出自他口,已经算是很重了。 ` 可惜别人都不买他账。鲁智深笑道:“要不是洒家们这些叛臣贼子,你小子早让人细细剁成臊子啦!” ` 岳飞恭敬施礼:“是要感谢各位救命之恩。” ` 武松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夺了职衔军籍,眼下白身一个,用不着替朝廷考虑。” ` 岳飞正色道:“即便白身一个,我岳飞只认宋家江山。诸位要谋不轨,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手下的士官们也不会答应。还请各位三思!” ` 武松一怔,还没想好要不要怼他一句,明教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 “小岳兄弟,侬以为侬是啥人啊?我为什么要听侬的?乖乖让开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气。” ` 看在他机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儿上,倒都没说重话,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 岳飞踉跄两步,却转身不从,伸手摸上腰间刀柄,一张脸上坚定无畏。 ` “那就对我不客气好了!” ` 武松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慢慢说一句:“难道要我们藏到山里做散兵游勇,一边吃草,一边杀敌么!不反,我们没活路!” `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 梁山军已有数十人闻声而来,见岳飞孤身一人,胆敢横在武二哥面前唱反调,当即便有一半开始摩拳擦掌。 ` “你当你是谁……” ` 武松低声道:“别动手。” ` 不仅是为了战友兄弟情谊。梁山逻辑在岳飞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来好汉一人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就此服气。 ` 卢俊义听了岳飞一席话,居然也开始犹豫了:“这个……万一咱们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骂名……” ` 武松看他一眼。卢员外天生不是当强盗的料。也算难为他了。 ` 但也记得他英勇杀敌时的果敢血性,回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最后窝囊死的好!” ` 转向岳飞:“我们自作决定,不干你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 岳飞神情严肃,对在场众人深深作揖,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我岳飞不聋不瞎,倘若今日装聋作哑,是为不忠不义,便是死也有憾!武松大哥,你们要反可以,先砍了岳飞的头!” ` 说毕,轻声一唿哨,数十人结队出现,刀枪其举,齐齐护在岳飞身后。红笠黑履,都是岳飞的宋兵老部下。齐声喊道:“我们只听岳队长号令!” ` 还有的七嘴八舌喊道:“我们从军出征,给国家卖命十几年,不是来这儿当叛党的!” ` 而眼尖的抬头一看,城头角楼里,竟不知何时也站齐了岳飞手下的人。居高临下,手中长弓反着阳光。 ` 寥寥千余人,看似无足轻重,可偏偏却占据了城南所有的战略制高点。但见这些兵卒,不论高矮老少,均是神色严峻,眼露精光,目光紧紧盯着岳飞和他周边一群人,。 `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 “你要干什么!” `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 “听不懂!说人话!” ` “我是说……” ` “岳飞,别以为俺们不敢杀你!让开!” `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 岳飞觉得自己是个武人,但此时此刻,跟这帮糙汉相比,还是败了下风,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 眼见周围土匪们越聚越多,心中难免一丝胆怯。但古有郭子仪单骑退回纥,他也不能因着势单力孤,就眼睁睁看着一群生死之交的大哥们往邪路上走。 ` 也不讲道理了,朝武松恭敬一作揖,笑笑:“我已派人潜伏出城。只要我做个手势,通过城头之人传下去,或是倘若一日之内不得我的号令,他们便会直奔东京,向殿前司都指挥使预警。你们就算杀了我,未必能踏进京畿路一步。” ` 此话一出,没人出声,再不敢小看这个年未及冠的小队长。他不是凭借匹夫之勇来螳臂当车的;开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 双方静静对峙。武松刀出半鞘,眼神紧紧盯着岳飞的手,只怕他突然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号令。而岳飞也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目光灼灼,忽而头道:“杀敌报国是一回事。另立门户是另一回事。你们……你们这样,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贼子……” 岳飞神情严肃,对在场众人深深作揖,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我岳飞不聋不瞎,倘若今日装聋作哑,是为不忠不义,便是死也有憾!武松大哥,你们要反可以,先砍了岳飞的头!” 说毕,轻声一唿哨,数十人结队出现,刀枪其举,齐齐护在岳飞身后。红笠黑履,都是岳飞的宋兵老部下。齐声喊道:“我们只听岳队长号令!” 岳飞一不会跳脚二不会骂娘。这话出自他口,已经算是很重了。 岳飞恭敬施礼:“是要感谢各位救命之恩。” 武松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夺了职衔军籍,眼下白身一个,用不着替朝廷考虑。” 岳飞正色道:“即便白身一个,我岳飞只认宋家江山。诸位要谋不轨,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手下的士官们也不会答应。还请各位三思!” 武松一怔,还没想好要不要怼他一句,明教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小岳兄弟,侬以为侬是啥人啊?我为什么要听侬的?乖乖让开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气。” 看在他机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儿上,倒都没说重话,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岳飞踉跄两步,却转身不从,伸手摸上腰间刀柄,一张脸上坚定无畏。 “那就对我不客气好了!” 武松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慢慢说一句:“难道要我们藏到山里做散兵游勇,一边吃草,一边杀敌么!不反,我们没活路!”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梁山军已有数十人闻声而来,见岳飞孤身一人,胆敢横在武二哥面前唱反调,当即便有一半开始摩拳擦掌。 “你当你是谁……” 武松低声道:“别动手。” 不仅是为了战友兄弟情谊。梁山逻辑在岳飞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来好汉一人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就此服气。 卢俊义听了岳飞一席话,居然也开始犹豫了:“这个……万一咱们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骂名……” 此话一出,没人出声,再不敢小看这个年未及冠的小队长。他不是凭借匹夫之勇来螳臂当车的;开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双方静静对峙。武松刀出半鞘,眼神紧紧盯着岳飞的手,只怕他突然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号令。而岳飞也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目光灼灼,忽而头顶上清香的槐花掉下枝头,落到他肩膀上,颤了两颤,滑落进脚下的沙土里,不见了。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听不懂!说人话!” “我是说……” “岳飞,别以为俺们不敢杀你!让开!”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武松看他一眼。卢员外天生不是当强盗的料。也算难为他了。 岳飞觉得自己是个武人,但此时此刻,跟这帮糙汉相比,还是败了下风,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但也记得他英勇杀敌时的果敢血性,回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最后窝囊死的好!” 武松点点头,没言语,却也没转身走。 转向岳飞:“我们自作决定,不干你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还有的七嘴八舌喊道:“我们从军出征,给国家卖命十几年,不是来这儿当叛党的!” 而眼尖的抬头一看,城头角楼里,竟不知何时也站齐了岳飞手下的人。居高临下,手中长弓反着阳光。 寥寥千余人,看似无足轻重,可偏偏却占据了城南所有的战略制高点。但见这些兵卒,不论高矮老少,均是神色严峻,眼露精光,目光紧紧盯着岳飞和他周边一群人,。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你要干什么!”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2 斡旋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她心中叹气。早该想到的,岳飞怎么可能真的和梁山、明教这些叛匪做一路人! ` 方才一群兄弟争执不下,她也隐约听到些概要。岳飞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国家有难,纵然一时倒行逆施,可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总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回春,才算负责--哪有把病人一刀砍了的道理呢? ` 岳飞年轻乐观,这么想无可厚非。就在几个月之前,不少梁山成员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宋江一直到死,也是这么想的。 ` 可她同样知道,这病人病入膏肓,恐怕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了。东京城里那个声色犬马的皇宫,此时俨然成为了胆怯和贪欲的无底洞。倘若无人制约,迟早要将这个国家的一切--人民、财富、良臣、沃土--消耗殆尽。 ` 对于“杀去东京夺鸟位”的行动,她心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热忱。但除了这一步棋,联军四万人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活路。 ` 联军四万人,岳飞千把人。优势似乎显而易见。即便武松不愿流血,他身后的一百来梁山好汉不见得有这份慈悲之心。 ` 可岳飞又说,已经派人出城预警,没他的号令不回来。 `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火辣的、期待的、催促的、看热闹的。武松跟岳飞这俩大男孩,真以为对方会因为两句小女人的温言软语而变节么! ` --就算会,那也是关起门来闷商量的结果。几万只眼睛看着,只能让双方各自的立场越来越坚定。 ` 思及此处,陪下笑来,说道:“这么着,现在时间还算充裕,外面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去我帐子里喝盏茶,慢慢说?” ` 武松立刻说:“好。” ` 随即眼神指指城头角楼,“你先让你的人撤下来。” ` 岳飞不干:“你们先保证别做傻事。” ` 没两句又僵住了。已经有性格暴躁的大哥们忍不下去了。 ` 石宝挥刀:“阿拉做……做事弗、弗、弗用旁人管……” ` 吕师囊:“阿拉对侬客气,那是瞧在潘娘子份上!侬勿要得寸进尺!” ` 石秀:“忘恩负义的小贼,快把你派出去的奸细叫回来,不然爷爷们今天砍你一只手,明天砍你一只脚,看你还怎么尽忠报国!哼!” ` 周通:“就算有人报讯,俺们也不怕!照样杀进东京城!” ` 众人轰然叫道:“把他拿下!” ` 潘小园一跺脚,叫道:“岳兄弟,先别倔!他们不会听你的!” ` 岳飞不为所动。她又转过去:“武二哥……要么先别反,城里观望一阵再说……” ` 也没有任何效果。有岳飞横插一脚,甚至联军内部也开始分裂。武松想恩威并施的把岳飞说服了,有人却想直接上刀子,有人被岳飞的态度影响得踟蹰不定。 ` 甚至连方金芝也悄悄和身边心腹商量:“现在就反,会不会……仓促了些?勿要问问教主个意见?……” ` 甚至,潘小园眼尖看见,吴用、花荣、戴宗几个人的小团体,围在一旁商量一阵,然后花荣拎着一张弓,默默的走远了。 ` 咬牙切齿。这人有点特长就嘚瑟个没完。上次那蜘蛛没吓死他真是遗憾。 ` 武松用眼神催她。再不犹豫,心中飞快做了个取舍。可怜兮兮劝武松:“二哥,你就听兄弟一句话……” ` 一边说,一边飞快朝他使个眼色,紧接着飞身一扑,用她这辈子所有的敏捷,狠狠将岳飞拦腰抱住,用力往地上一扭。 ` 岳飞本能的反击甩脱。还没发力,猛然意识到“师姐”徒有虚名毫无武功,相当于“百姓”。这一肘下去,她整个人都得散架。 ` 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武松、鲁智深、燕青,几个擒拿好手分头欺上,结结实实的把岳飞拿住了,按在沙地上,让他完全来不及给自己人做任何手势。 ` 岳飞挣扎一番,蹬出一条腿,愤怒叫道:“师姐,你算计我!” ` 她被武松拉出来护在身后,心里砰砰跳得飞快,满脸通红,还不忘命令一句:“把他押到我帐子里,回头我给他赔罪!” ` 听着大伙把岳飞押走了,喘息半天,才平复下来,放开武松的手。 ` 略略抬头看,城上的宋兵群龙无首,完全懵了,握着弓,不知该怎么办,让联军一一过去缴了械。 ` 而另一端城楼,花荣刚刚冒头出现,远远看到矛盾已经平息。将弓背回了背上。 ` * ` 军中不是没女人,住房条件比糙汉们稍微有所优待。但唯有潘嫂子的这个军帐,里面军器地图堆得比布匹衣帽要多得多--早就成了一个联军高层的议事“沙龙”。一些不适合在中军帐里明说的大小事情,就在此处悄悄的当“家事”来谈。她自己反倒经常借宿在孙二娘、顾大嫂、金芝公主那里。 ` 眼下潘小园觉得丧权辱国,连进自己的帐子都要得到许可。在外面唤了几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气哼哼的回了句话。 ` 她这才掀帘进去。岳飞正在她的帐子里,毫不客气地喝她的好茶,一双眼里映着清澈的绿色茶汁的颜色。 ` 一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万福,微笑道:“兄弟,我……” ` 一连串抱歉的话抵在舌尖。本打算一句句的哄他,没想到岳飞却比她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得多。一点也没记恨被她攻击算计的事,而是上来一句闷闷的:“师姐,你不懂事。” ` 被小上几岁的弟弟训了这么一句,她免不得脸上一热。 ` “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固执下去,过一会儿背上就得挨冷箭。” ` 茶盏轻轻在小几上一顿,“挨就挨!我不管。” ` 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平日里自控力多强,眼下也懒得控制情绪了。 ` 她生气:“你懂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梁山那帮大哥都像你这样,现在梁山人丁起码得少一半!让外面的大哥们把你干掉了,他们就能'良心发现',不去东京了?” ` “起码他们能知道,大宋国没烂到家,还有人敢站出来护国!” ` 她心里一酸,不跟他,大宋--中兴?” ` 她坚决以点头,“没错。就是大宋。我跟武二哥、三大王他们都商量过了。不造反。” ` 岳飞一怔,一口茶呛在嗓子里。那神情明显是:他们知道这事吗? ` 她给他续一盏茶,一边慢慢用茶筅拂,一边说:“大家伙说的什么杀去东京,夺了、嗯……夺了……” ` “鸟位”终究是粗话,她一个小娘子不方便出口,于是改口笑道:“夺了皇位,其实也是一时激愤,发泄一下情绪而已。真要做起来,这前半部分好说,后半句话……” ` 故意话留一半。果然,岳飞禁不住好奇,问:“后半句话怎样?” ` 她将茶盏推过去,极小极小的声音说:“夺了皇位之后,谁来坐?” `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是联军头上一把刀,平日里大家维持一个和睦的氛围,没人愿意提这档子事儿。 ` 但总不能永远装傻。以前大家可以“搁置争议,共同造反”,但倘若直至杀进东京大内,这争议还没解决,不免成为名垂青史的一大笑料。 ` 潘小园决定做这头一个喊出“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呀”的人。 ` 她只是凑在武松耳边,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话:“夺了鸟位之后,谁来坐?” ` 武松对此没有太大热忱,脱口说道:“谁坐都一样……” ` 只要让那个不靠谱画家挪动尊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成! ` 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 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 武松自然也明白,笑道:“也就是跟你说说。” ` 她心里一甜,食指往唇边一竖,“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 说服方貌就困难一点。方貌曾经把鲁大师算计到池塘里,她爱屋及乌,对这位三大王有点爱戴不起来。 ` 但当此非常时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顺带拉上金芝公主做后盾。 ` “三大王,当初和梁山的约定,可不包括我们拜方教主做皇帝。” ` 方貌不耐烦:“我晓得!” ` “就算你们想推方教主登龙椅……” ` “我晓得!” `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倘若方教主早早坐上大位,那可就是一连串的糟心事。首先他得立个太子吧?我听圣女说,她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吃素的……” ` 话说顺口了,赶紧改:“--当然是吃素的,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倘若为这事弄出个兄弟阋墙,你们教内是不是还得分出派别来?是不是免不得互相算计?是不是有可能自相残杀?是不是会自伤元气?就算几位方大哥自己和睦相处,耐不住有些人权势熏心,最善挑拨离间不是?古有八王之乱、二曹夺嫡、玄武门之变,今有烛影斧声、九龙……总之,方教主登基之事不妨暂缓,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精心打下的江山,被一群别有用心之人肆意祸害不是?……” ` 论证的角度十分新颖大胆。明教内部的善男信女们哪敢出此言论。方貌当即愣住了,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 ` 方金芝在旁边点头,补一句:“阿叔,到时侬支持哪个?是大哥还是二哥,还是三哥,还是四哥……” ` 圣女年纪不大,思虑不少,其实比自己的父兄都稳重得多。自从自家阿爸开始走上**道路的时刻,心头隐忧就一直未消。她年龄尚轻,羽翼未足,但凡几个哥哥里谁看她不顺,那公主的名头也救不了她。 ` 方貌被这两个小囡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方金芝是开玩笑还是真试探,心中突然没来由发颤。 ` “圣女……现在不说这个……” ` 潘小园笑道:“你看,你们自己人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为了避免纷争,那个什么皇位,暂时不要也罢,是不是?” ` 跟这帮七窍玲珑的大哥大叔们整日打交道,潘小园觉得自己的口才逐日提高--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大哥大叔们看在武松的面子上,都让着她些个。 ` 再轻声提醒一句:“况且皇位未必是最值钱的那个位置。三大王想想,你若是生在三国时期,是……是愿意当那个汉献帝呢,还是当曹操?” ` 方貌再抽一口气。以这小囡的叛逆程度,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 殊不知,这满幽州城里的几万号人,不论出身背景,数她对“皇权”最无敬畏之心,这才能独辟蹊径,说出那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 方貌思索半晌,最后说:“做曹操。” ` * `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对岳飞说的。潘小园见岳飞似是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门帘掀开,唤一句,武松和方貌早等在外面,立刻进来。 `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 “岳兄弟,造反这词儿太难听,咱们换一个--兵谏,好不好?咱们大伙忠字当头,不忍看到国家日渐堕落,于是决心杀进东京,以死相谏,倘若官家幡然醒悟,从此专心国事,启用良臣,大胆抗敌--那便是皆大欢喜;倘若官家依然把国家往死里赶,那……” `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 “--那只好让他当汉献帝,找些明理仁德的人做曹操,把国家给救回来。这叫做“'清君侧,靖国难'。都是大宋子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把国家往火坑里推。” `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 “清君侧,靖国难”这个概念,来自两百多年后的平行明朝,是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时打出的旗号。然而此时用在此地,再恰当不过--联军这些豪杰,不也是驻扎燕山府,和朱棣同样的么? ` “你跟我们去'兵谏'。作为交换条件,梁山和明教依然拜赵家皇帝,谁也不许跟那个人抢坐位。” `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 双双点头。武松说:“没错。谁坐皇帝位子我不管。但满朝文武可得去奸留忠,把国家好好的治一治,也免得百姓日日受苦。” ` 方貌十分狡猾地加一句:“对。我伲弗是醉心名利之人。等外敌退了,再谈别的。” ` 岳飞何尝听不出方貌的弦外之音。但也知道,两位造反派头子都已算是做出了相当的让步。 ` 看潘小园一眼:“师姐,外面几万人马,都这么想?” ` 潘小园刚想说是,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 这是江湖上的通用做法。然而潘小园却还不满足,严肃捧出一方白绸手帕,上面寥寥几个字,正是方才商定好的“清君侧靖国难”。 ` 再笑着打开一盒胭脂:“空口无凭。” ` 几个男人互相看一眼。她倒是多心。不过眼下大家所做之事远远超越了江湖范畴,不得不增加一些世俗的考量。 ` 于是三个手印按下去。潘小园找来小剪刀,帕子剪成三块,每块上都带着三人的一部分手印,交予三人分别收着。用最原始的法子杜绝“抵赖”的可能性。 ` 接下来还得商量些细节。比如首先,要将这个妥协的结果传达至各军去,让他们领会精神,贯彻实施。 ` 其实但凡有些见识的联军高层,对于“清君侧”的说法不难接受,也知道若是直接造反,很难得到各界支持;而最难说服的是基层士兵--不少人都是底层出身,头脑简单,除了“造反”和“做顺民”,看不到中间那大片灰色地带的存在。如果猛然听到什么“靖国难”,不免火冒三丈:说好的造反,说好的杀皇帝,说好的翻身做主,那边一不做二不休,怎能突然又“绥靖”了? ` 若是政府招募的正规军队,讲究的是对长官无条件的服从,闷头作战便是唯一职责。但土匪窝里这一帮桀骜不驯的大哥,字典里从来没有“服从”二字,“军法”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个参考规章,必要时可以适当违反一下,大不了挨棍子;真到要紧时刻,只能靠“义气”、“良心”来把大家团结到一起。不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没人会平白给组织卖命。 ` 方貌提议:“派几个口齿伶俐之人负责。把事情解释清楚。大伙有什么问题时,游说解答。” ` 至于什么曹操和汉献帝的比喻,更是要翻译成目不识丁大老粗们能听懂的话。 ` 武松表示同意,命令岳飞:“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负责游说。” ` 又说:“我们梁山也应该派人。组成一个……嗯,小组……专门……” ` 潘小园轻声自言自语:“宣传。成立宣传部,负责……嗯,编歌谣、造口令,传达抗战革命方针。” ` 武松:“你说什么?” ` 她笑笑:“没什么。我瞎起的名儿。” ` 其他人倒觉得挺妥帖,笑道:“这名字挺好。亏你想得出来。” ` 武松还想起另一件事:“还有就是……联军兄弟,包括岳兄弟的兵,毕竟这个……思虑不太一致……平日里没少吵架。此去东京'兵谏',必须保证团结,绝对不能窝里斗。最好有个规章出来……” ` 潘小园轻轻一咳嗽,接话:“成立统战部。专人负责统一战线,团结各界力量。” ` 三人齐声道:“你说什么?” —————————— 所以啊,都是革命经验_(:3ゝ∠)_ ` 统一战线(简称统战):是一种由**者(或其他)采用的政治斗争方式,指联合不同政治团体及社会各界的力量,为同一政治目的而共同奋斗,其基础理论由第三国际确立。通过统一战线,共产`党人得以联合不同的工农阶级,推翻敌对的资本主义势力。 `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在1931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使中国大片土地沦失,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危机之际,1936年经过双十二事变(西安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初步形成。 ` 人民民主统一战线:为了推翻蒋`介石反动政权,建立新中国,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起了包括工人、农民、城市小资产级、民族资产阶级、各民主党派、开明绅士、其他爱国分子、少数民族同胞和海外侨胞在内的广泛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 ` 敲黑板,以上都是重点,期末考。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她心中叹气。早该想到的, 岳飞怎么可能真的和梁山、明教这些叛匪做一路人! 方才一群兄弟争执不下,她也隐约听到些概要。岳飞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国家有难,纵然一时倒行逆施,可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 总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回春,才算负责——哪有把病人一刀砍了的道理呢? 岳飞年轻乐观,这么想无可厚非。就在几个月之前, 不少梁山成员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宋江一直到死,也是这么想的。 可她同样知道, 这病人病入膏肓,恐怕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了。东京城里那个声色犬马的皇宫, 此时俨然成为了胆怯和贪欲的无底洞。倘若无人制约, 迟早要将这个国家的一切——人民、财富、良臣、沃土——消耗殆尽。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 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 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 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 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 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 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你要干什么!”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听不懂!说人话!”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两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约也知道,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儿,顺水推舟的暂停了僵持。 武松左右看看,见亭子里挂着块不干不净的手巾,顺手抽过来擦手。手上的那点泥尘翻来覆去的,在手巾和皮肤之间来回奔波,不见消停。 岳飞余光一瞥见哨亭里扔着一把坏掉的弓,拣起来拆拆装装的乱修,手上不闲着。 潘小园看着这两位祖宗,决定先敲打武松,轻轻嗔怪一句:“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兄弟一点儿?” 武松无语。她当这是过家家呢! 倒也说不出责备的话。甩手走人的时候,身后有人大胆的窃窃私语“女人家懂什么”,也无法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好歹这条命赖她所救,要是看轻她,不等于连带着埋汰自己么! 刚要艺术地反驳一句,又见她朝岳飞说:“兄弟,姐姐我不懂行军打仗,但你说说,要是你们争不出个结果,人家敌人又卷土重来,你们怎么办?” 岳飞也不说话。但凡稍微有一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来,金兵攻城受挫,退却二十里扎营,那是准备好好喘一口气了。只要他们营中没有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断定,入夜之前是无论如何不会“卷土重来”了。 但他也十分有礼貌,没有反驳她这句明显外行的推断。 潘小园小心拿捏着语气。两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声。于是在对方看来,都成了垂头丧气,挨她的训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头微蹙,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让他眼中尚存压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飞由于双眼受伤,眼中一片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未干,让人觉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对面这位凶悍大哥欺负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但潘小园知道人不可貌相,两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只不过一个显在外头,一个藏在里头。这一次不能再装神弄鬼的抛假硬币了——话说回来,就算故技重施,岳飞也不一定买账。 只好摆事实讲道理,温柔说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这些绿林大哥都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就算归你指挥,人家也不一定听。若是闹僵,一股脑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飞抹一把泪,这才嘟嘟囔囔说:“我不是要指挥他们!我……” “我知道,就是要个名分,免得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说是不是?” 岳飞再嘟囔一句:“我也没说他们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们,耻于跟我们这些粗糙莽汉为伍了?” 小屁孩简直不可理喻。当初被张青忽悠两句,差点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场中的酸臭味,开始懂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了? 岳飞还没辩白,话被小潘姐姐抢去了。 “二哥!不许你信不过岳兄弟。” 武松再无语。这女人对岳飞比对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谁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赔笑两声:“我不懂排兵布阵,但咱们这三方联军,从来也没个名义上的统帅,只因谁都不服谁,选谁都让人有意见,一路上闹的别扭还少么?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局外人’摆在这儿,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利益往来,那是天上掉馅饼,你还不赶紧抓住了?又不是把命卖给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让岳飞当联军统帅?她倒真信得过这小子! 潘小园心里却明镜似的。要论这世上她信得过什么,数来数去大约只有三样东西:武二哥的拳头,岳武穆的韬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让岳飞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肠刮肚地游说。 “譬如……嗯,譬如三国时期,大伙各自为政,可总得有个汉献帝发圣旨不是?你就让岳兄弟当那个汉献帝,那个……有了牵头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打仗……” 岳飞哭笑不得:“师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谁?我才不当曹操!——罢了罢了,便管他叫一声大哥,我又不少块肉!”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过因着上次宋江招安的闹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们卖了而已。 潘小园扑哧一笑,朝他投去一个亲昵的眼光。就是喜欢他这份豁达。要是换个斤斤计较的,只怕要内讧到明年。 再敲打岳飞:“你呢,也莫要纠结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儿,像是反贼的勾当么?那个燕山府郭药师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飞无言。心里也明白,“忠奸”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从权,他这辈子和梁山的缘分还没完。 潘小园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你就当……暂时把这些人给招安了!” 岳飞不再执拗,苦笑道:“师姐有命,小弟也只好从了。” 武松耳朵尖,却也听到这句话了,心里头也苦笑一声。这次的“招安”倒说得心安理得。进而想到,倘若当初宋大哥千辛万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带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那却也值了。 潘小园见俩人都没意见,高兴得笑靥如花。这种半哄半劝近乎于耍赖的“调停”,换了任何两个别的男人,都不一定会买她的帐。 自己再牺牲一把,朝岳飞笑道:“武二哥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帐下小卒,那姐姐我就替他们拜见一下主帅。岳将军别瞧不起我们这群杂牌兵,要是敢乱怠慢、瞎指挥,小心挨揍。” 说毕,大大方方一个深深的万福。岳飞慌里慌张的连忙扶起来。 “师姐,不必……” 她顺手拉过岳飞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诺千金。拉勾。” 武、岳两人各自窘迫。都知道当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欢玩拉勾的。两根小拇指轻轻一别,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两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话不方便出口。身边这位不偏不倚的纯外行,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还得谢谢她似的! 对于“杀去东京夺鸟位”的行动,她心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热忱。但除了这一步棋,联军四万人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活路。 联军四万人,岳飞千把人。优势似乎显而易见。即便武松不愿流血,他身后的一百来梁山好汉不见得有这份慈悲之心。 可岳飞又说,已经派人出城预警,没他的号令不回来。 岳飞不为所动。她又转过去:“武二哥……要么先别反,城里观望一阵再说……” 也没有任何效果。有岳飞横插一脚,甚至联军内部也开始分裂。武松想恩威并施的把岳飞说服了,有人却想直接上刀子,有人被岳飞的态度影响得踟蹰不定。 甚至连方金芝也悄悄和身边心腹商量:“现在就反,会不会……仓促了些?勿要问问教主个意见?……” 甚至,潘小园眼尖看见,吴用、花荣、戴宗几个人的小团体,围在一旁商量一阵,然后花荣拎着一张弓,默默的走远了。 咬牙切齿。这人有点特长就嘚瑟个没完。上次那蜘蛛没吓死他真是遗憾。 武松用眼神催她。再不犹豫,心中飞快做了个取舍。可怜兮兮劝武松:“二哥,你就听兄弟一句话……” 军中不是没女人,住房条件比糙汉们稍微有所优待。但唯有潘嫂子的这个军帐,里面军器地图堆得比布匹衣帽要多得多——早就成了一个联军高层的议事“沙龙”。一些不适合在中军帐里明说的大小事情,就在此处悄悄的当“家事”来谈。她自己反倒经常借宿在孙二娘、顾大嫂、金芝公主那里。 眼下潘小园觉得丧权辱国,连进自己的帐子都要得到许可。在外面唤了几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气哼哼的回了句话。 她这才掀帘进去。岳飞正在她的帐子里,毫不客气地喝她的好茶,一双眼里映着清澈的绿色茶汁的颜色。 一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万福,微笑道:“兄弟,我……” 一连串抱歉的话抵在舌尖。本打算一句句的哄他,没想到岳飞却比她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得多。一点也没记恨被她攻击算计的事,而是上来一句闷闷的:“师姐,你不懂事。” 被小上几岁的弟弟训了这么一句,她免不得脸上一热。 “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固执下去,过一会儿背上就得挨冷箭。” 茶盏轻轻在小几上一顿,“挨就挨!我不管。” 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平日里自控力多强,眼下也懒得控制情绪了。 她生气:“你懂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梁山那帮大哥都像你这样,现在梁山人丁起码得少一半!让外面的大哥们把你干掉了,他们就能‘良心发现’,不去东京了?” “起码他们能知道,大宋国没烂到家,还有人敢站出来护国!” 她心里一酸,不跟他,后半句话……” 她只是凑在武松耳边,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话:“夺了鸟位之后,谁来坐?” 武松对此没有太大热忱,脱口说道:“谁坐都一样……” 只要让那个不靠谱画家挪动尊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成! 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武松自然也明白,笑道:“也就是跟你说说。” 她心里一甜,食指往唇边一竖,“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说服方貌就困难一点。方貌曾经把鲁大师算计到池塘里,她爱屋及乌,对这位三大王有点爱戴不起来。 但当此非常时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顺带拉上金芝公主做后盾。 “三大王,当初和梁山的约定,可不包括我们拜方教主做皇帝。” 方貌不耐烦:“我晓得!” “就算你们想推方教主登龙椅……” “我晓得!” 方貌被这两个小囡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方金芝是开玩笑还是真试探,心中突然没来由发颤。 “圣女……现在不说这个……” 潘小园笑道:“你看,你们自己人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为了避免纷争,那个什么皇位,暂时不要也罢,是不是?” 跟这帮七窍玲珑的大哥大叔们整日打交道,潘小园觉得自己的口才逐日提高——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大哥大叔们看在武松的面子上,都让着她些个。 方貌再抽一口气。以这小囡的叛逆程度,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殊不知,这满幽州城里的几万号人,不论出身背景,数她对“皇权”最无敬畏之心,这才能独辟蹊径,说出那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方貌思索半晌,最后说:“做曹操。” *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对岳飞说的。潘小园见岳飞似是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门帘掀开,唤一句,武松和方貌早等在外面,立刻进来。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她心中叹气。早该想到的,岳飞怎么可能真的和梁山、明教这些叛匪做一路人! ` 方才一群兄弟争执不下,她也隐约听到些概要。岳飞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国家有难,纵然一时倒行逆施,可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总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回春,才算负责--哪有把病人一刀砍了的道理呢? ` 岳飞年轻乐观,这么想无可厚非。就在几个月之前,不少梁山成员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宋江一直到死,也是这么想的。 ` 可她同样知道,这病人病入膏肓,恐怕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了。东京城里那个声色犬马的皇宫,此时俨然成为了胆怯和贪欲的无底洞。倘若无人制约,迟早要将这个国家的一切--人民、财富、良臣、沃土--消耗殆尽。 ` 对于“杀去东京夺鸟位”的行动,她心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热忱。但除了这一步棋,联军四万人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活路。 ` 联军四万人,岳飞千把人。优势似乎显而易见。即便武松不愿流血,他身后的一百来梁山好汉不见得有这份慈悲之心。 ` 可岳飞又说,已经派人出城预警,没他的号令不回来。 `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火辣的、期待的、催促的、看热闹的。武松跟岳飞这俩大男孩,真以为对方会因为两句小女人的温言软语而变节么! ` --就算会,那也是关起门来闷商量的结果。几万只眼睛看着,只能让双方各自的立场越来越坚定。 ` 思及此处,陪下笑来,说道:“这么着,现在时间还算充裕,外面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去我帐子里喝盏茶,慢慢说?” ` 武松立刻说:“好。” ` 随即眼神指指城头角楼,“你先让你的人撤下来。” ` 岳飞不干:“你们先保证别做傻事。” ` 没两句又僵住了。已经有性格暴躁的大哥们忍不下去了。 ` 石宝挥刀:“阿拉做……做事弗、弗、弗用旁人管……” ` 吕师囊:“阿拉对侬客气,那是瞧在潘娘子份上!侬勿要得寸进尺!” ` 石秀:“忘恩负义的小贼,快把你派出去的奸细叫回来,不然爷爷们今天砍你一只手,明天砍你一只脚,看你还怎么尽忠报国!哼!” ` 周通:“就算有人报讯,俺们也不怕!照样杀进东京城!” ` 众人轰然叫道:“把他拿下!” ` 潘小园一跺脚,叫道:“岳兄弟,先别倔!他们不会听你的!” ` 岳飞不为所动。她又转过去:“武二哥……要么先别反,城里观望一阵再说……” ` 也没有任何效果。有岳飞横插一脚,甚至联军内部也开始分裂。武松想恩威并施的把岳飞说服了,有人却想直接上刀子,有人被岳飞的态度影响得踟蹰不定。 ` 甚至连方金芝也悄悄和身边心腹商量:“现在就反,会不会……仓促了些?勿要问问教主个意见?……” ` 甚至,潘小园眼尖看见,吴用、花荣、戴宗几个人的小团体,围在一旁商量一阵,然后花荣拎着一张弓,默默的走远了。 ` 咬牙切齿。这人有点特长就嘚瑟个没完。上次那蜘蛛没吓死他真是遗憾。 ` 武松用眼神催她。再不犹豫,心中飞快做了个取舍。可怜兮兮劝武松:“二哥,你就听兄弟一句话……” ` 一边说,一边飞快朝他使个眼色,紧接着飞身一扑,用她这辈子所有的敏捷,狠狠将岳飞拦腰抱住,用力往地上一扭。 ` 岳飞本能的反击甩脱。还没发力,猛然意识到“师姐”徒有虚名毫无武功,相当于“百姓”。这一肘下去,她整个人都得散架。 ` 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武松、鲁智深、燕青,几个擒拿好手分头欺上,结结实实的把岳飞拿住了,按在沙地上,让他完全来不及给自己人做任何手势。 ` 岳飞挣扎一番,蹬出一条腿,愤怒叫道:“师姐,你算计我!” ` 她被武松拉出来护在身后,心里砰砰跳得飞快,满脸通红,还不忘命令一句:“把他押到我帐子里,回头我给他赔罪!” ` 听着大伙把岳飞押走了,喘息半天,才平复下来,放开武松的手。 ` 略略抬头看,城上的宋兵群龙无首,完全懵了,握着弓,不知该怎么办,让联军一一过去缴了械。 ` 而另一端城楼,花荣刚刚冒头出现,远远看到矛盾已经平息。将弓背回了背上。 ` * ` 军中不是没女人,住房条件比糙汉们稍微有所优待。但唯有潘嫂子的这个军帐,里面军器地图堆得比布匹衣帽要多得多--早就成了一个联军高层的议事“沙龙”。一些不适合在中军帐里明说的大小事情,就在此处悄悄的当“家事”来谈。她自己反倒经常借宿在孙二娘、顾大嫂、金芝公主那里。 ` 眼下潘小园觉得丧权辱国,连进自己的帐子都要得到许可。在外面唤了几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气哼哼的回了句话。 ` 她这才掀帘进去。岳飞正在她的帐子里,毫不客气地喝她的好茶,一双眼里映着清澈的绿色茶汁的颜色。 ` 一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万福,微笑道:“兄弟,我……” ` 一连串抱歉的话抵在舌尖。本打算一句句的哄他,没想到岳飞却比她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得多。一点也没记恨被她攻击算计的事,而是上来一句闷闷的:“师姐,你不懂事。” ` 被小上几岁的弟弟训了这么一句,她免不得脸上一热。 ` “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固执下去,过一会儿背上就得挨冷箭。” ` 茶盏轻轻在小几上一顿,“挨就挨!我不管。” ` 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平日里自控力多强,眼下也懒得控制情绪了。 ` 她生气:“你懂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梁山那帮大哥都像你这样,现在梁山人丁起码得少一半!让外面的大哥们把你干掉了,他们就能'良心发现',不去东京了?” ` “起码他们能知道,大宋国没烂到家,还有人敢站出来护国!” ` 她心里一酸,不跟他,大宋--中兴?” ` 她坚决以点头,“没错。就是大宋。我跟武二哥、三大王他们都商量过了。不造反。” ` 岳飞一怔,一口茶呛在嗓子里。那神情明显是:他们知道这事吗? ` 她给他续一盏茶,一边慢慢用茶筅拂,一边说:“大家伙说的什么杀去东京,夺了、嗯……夺了……” ` “鸟位”终究是粗话,她一个小娘子不方便出口,于是改口笑道:“夺了皇位,其实也是一时激愤,发泄一下情绪而已。真要做起来,这前半部分好说,后半句话……” ` 故意话留一半。果然,岳飞禁不住好奇,问:“后半句话怎样?” ` 她将茶盏推过去,极小极小的声音说:“夺了皇位之后,谁来坐?” `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是联军头上一把刀,平日里大家维持一个和睦的氛围,没人愿意提这档子事儿。 ` 但总不能永远装傻。以前大家可以“搁置争议,共同造反”,但倘若直至杀进东京大内,这争议还没解决,不免成为名垂青史的一大笑料。 ` 潘小园决定做这头一个喊出“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呀”的人。 ` 她只是凑在武松耳边,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话:“夺了鸟位之后,谁来坐?” ` 武松对此没有太大热忱,脱口说道:“谁坐都一样……” ` 只要让那个不靠谱画家挪动尊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成! ` 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 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 武松自然也明白,笑道:“也就是跟你说说。” ` 她心里一甜,食指往唇边一竖,“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 说服方貌就困难一点。方貌曾经把鲁大师算计到池塘里,她爱屋及乌,对这位三大王有点爱戴不起来。 ` 但当此非常时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顺带拉上金芝公主做后盾。 ` “三大王,当初和梁山的约定,可不包括我们拜方教主做皇帝。” ` 方貌不耐烦:“我晓得!” ` “就算你们想推方教主登龙椅……” ` “我晓得!” `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倘若方教主早早坐上大位,那可就是一连串的糟心事。首先他得立个太子吧?我听圣女说,她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吃素的……” ` 话说顺口了,赶紧改:“--当然是吃素的,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倘若为这事弄出个兄弟阋墙,你们教内是不是还得分出派别来?是不是免不得互相算计?是不是有可能自相残杀?是不是会自伤元气?就算几位方大哥自己和睦相处,耐不住有些人权势熏心,最善挑拨离间不是?古有八王之乱、二曹夺嫡、玄武门之变,今有烛影斧声、九龙……总之,方教主登基之事不妨暂缓,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精心打下的江山,被一群别有用心之人肆意祸害不是?……” ` 论证的角度十分新颖大胆。明教内部的善男信女们哪敢出此言论。方貌当即愣住了,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 ` 方金芝在旁边点头,补一句:“阿叔,到时侬支持哪个?是大哥还是二哥,还是三哥,还是四哥……” ` 圣女年纪不大,思虑不少,其实比自己的父兄都稳重得多。自从自家阿爸开始走上**道路的时刻,心头隐忧就一直未消。她年龄尚轻,羽翼未足,但凡几个哥哥里谁看她不顺,那公主的名头也救不了她。 ` 方貌被这两个小囡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方金芝是开玩笑还是真试探,心中突然没来由发颤。 ` “圣女……现在不说这个……” ` 潘小园笑道:“你看,你们自己人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为了避免纷争,那个什么皇位,暂时不要也罢,是不是?” ` 跟这帮七窍玲珑的大哥大叔们整日打交道,潘小园觉得自己的口才逐日提高--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大哥大叔们看在武松的面子上,都让着她些个。 ` 再轻声提醒一句:“况且皇位未必是最值钱的那个位置。三大王想想,你若是生在三国时期,是……是愿意当那个汉献帝呢,还是当曹操?” ` 方貌再抽一口气。以这小囡的叛逆程度,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 殊不知,这满幽州城里的几万号人,不论出身背景,数她对“皇权”最无敬畏之心,这才能独辟蹊径,说出那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 方貌思索半晌,最后说:“做曹操。” ` * `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对岳飞说的。潘小园见岳飞似是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门帘掀开,唤一句,武松和方貌早等在外面,立刻进来。 `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 “岳兄弟,造反这词儿太难听,咱们换一个--兵谏,好不好?咱们大伙忠字当头,不忍看到国家日渐堕落,于是决心杀进东京,以死相谏,倘若官家幡然醒悟,从此专心国事,启用良臣,大胆抗敌--那便是皆大欢喜;倘若官家依然把国家往死里赶,那……” `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 “--那只好让他当汉献帝,找些明理仁德的人做曹操,把国家给救回来。这叫做“'清君侧,靖国难'。都是大宋子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把国家往火坑里推。” `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 “清君侧,靖国难”这个概念,来自两百多年后的平行明朝,是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时打出的旗号。然而此时用在此地,再恰当不过--联军这些豪杰,不也是驻扎燕山府,和朱棣同样的么? ` “你跟我们去'兵谏'。作为交换条件,梁山和明教依然拜赵家皇帝,谁也不许跟那个人抢坐位。” `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 双双点头。武松说:“没错。谁坐皇帝位子我不管。但满朝文武可得去奸留忠,把国家好好的治一治,也免得百姓日日受苦。” ` 方貌十分狡猾地加一句:“对。我伲弗是醉心名利之人。等外敌退了,再谈别的。” ` 岳飞何尝听不出方貌的弦外之音。但也知道,两位造反派头子都已算是做出了相当的让步。 ` 看潘小园一眼:“师姐,外面几万人马,都这么想?” ` 潘小园刚想说是,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 这是江湖上的通用做法。然而潘小园却还不满足,严肃捧出一方白绸手帕,上面寥寥几个字,正是方才商定好的“清君侧靖国难”。 ` 再笑着打开一盒胭脂:“空口无凭。” ` 几个男人互相看一眼。她倒是多心。不过眼下大家所做之事远远超越了江湖范畴,不得不增加一些世俗的考量。 ` 于是三个手印按下去。潘小园找来小剪刀,帕子剪成三块,每块上都带着三人的一部分手印,交予三人分别收着。用最原始的法子杜绝“抵赖”的可能性。 ` 接下来还得商量些细节。比如首先,要将这个妥协的结果传达至各军去,让他们领会精神,贯彻实施。 ` 其实但凡有些见识的联军高层,对于“清君侧”的说法不难接受,也知道若是直接造反,很难得到各界支持;而最难说服的是基层士兵--不少人都是底层出身,头脑简单,除了“造反”和“做顺民”,看不到中间那大片灰色地带的存在。如果猛然听到什么“靖国难”,不免火冒三丈:说好的造反,说好的杀皇帝,说好的翻身做主,那边一不做二不休,怎能突然又“绥靖”了? ` 若是政府招募的正规军队,讲究的是对长官无条件的服从,闷头作战便是唯一职责。但土匪窝里这一帮桀骜不驯的大哥,字典里从来没有“服从”二字,“军法”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个参考规章,必要时可以适当违反一下,大不了挨棍子;真到要紧时刻,只能靠“义气”、“良心”来把大家团结到一起。不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没人会平白给组织卖命。 ` 方貌提议:“派几个口齿伶俐之人负责。把事情解释清楚。大伙有什么问题时,游说解答。” ` 至于什么曹操和汉献帝的比喻,更是要翻译成目不识丁大老粗们能听懂的话。 ` 武松表示同意,命令岳飞:“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负责游说。” ` 又说:“我们梁山也应该派人。组成一个……嗯,小组……专门……” ` 潘小园轻声自言自语:“宣传。成立宣传部,负责……嗯,编歌谣、造口令,传达抗战革命方针。” ` 武松:“你说什么?” ` 她笑笑:“没什么。我瞎起的名儿。” ` 其他人倒觉得挺妥帖,笑道:“这名字挺好。亏你想得出来。” ` 武松还想起另一件事:“还有就是……联军兄弟,包括岳兄弟的兵,毕竟这个……思虑不太一致……平日里没少吵架。此去东京'兵谏',必须保证团结,绝对不能窝里斗。最好有个规章出来……” ` 潘小园轻轻一咳嗽,接话:“成立统战部。专人负责统一战线,团结各界力量。” ` 三人齐声道:“你说什么?” —————————— 所以啊,都是革命经验_(:3ゝ∠)_ ` 统一战线(简称统战):是一种由**者(或其他)采用的政治斗争方式,指联合不同政治团体及社会各界的力量,为同一政治目的而共同奋斗,其基础理论由第三国际确立。通过统一战线,共产`党人得以联合不同的工农阶级,推翻敌对的资本主义势力。 `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在1931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使中国大片土地沦失,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危机之际,1936年经过双十二事变(西安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初步形成。 ` 人民民主统一战线:为了推翻蒋`介石反动政权,建立新中国,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起了包括工人、农民、城市小资产级、民族资产阶级、各民主党派、开明绅士、其他爱国分子、少数民族同胞和海外侨胞在内的广泛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 ` 敲黑板,以上都是重点,期末考。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她心中叹气。早该想到的, 岳飞怎么可能真的和梁山、明教这些叛匪做一路人! 方才一群兄弟争执不下,她也隐约听到些概要。岳飞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国家有难,纵然一时倒行逆施,可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 总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回春,才算负责——哪有把病人一刀砍了的道理呢? 岳飞年轻乐观,这么想无可厚非。就在几个月之前, 不少梁山成员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宋江一直到死,也是这么想的。 可她同样知道, 这病人病入膏肓,恐怕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了。东京城里那个声色犬马的皇宫, 此时俨然成为了胆怯和贪欲的无底洞。倘若无人制约, 迟早要将这个国家的一切——人民、财富、良臣、沃土——消耗殆尽。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 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 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 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 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 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 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你要干什么!”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听不懂!说人话!”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两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约也知道,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儿,顺水推舟的暂停了僵持。 武松左右看看,见亭子里挂着块不干不净的手巾,顺手抽过来擦手。手上的那点泥尘翻来覆去的,在手巾和皮肤之间来回奔波,不见消停。 岳飞余光一瞥见哨亭里扔着一把坏掉的弓,拣起来拆拆装装的乱修,手上不闲着。 潘小园看着这两位祖宗,决定先敲打武松,轻轻嗔怪一句:“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兄弟一点儿?” 武松无语。她当这是过家家呢! 倒也说不出责备的话。甩手走人的时候,身后有人大胆的窃窃私语“女人家懂什么”,也无法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好歹这条命赖她所救,要是看轻她,不等于连带着埋汰自己么! 刚要艺术地反驳一句,又见她朝岳飞说:“兄弟,姐姐我不懂行军打仗,但你说说,要是你们争不出个结果,人家敌人又卷土重来,你们怎么办?” 岳飞也不说话。但凡稍微有一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来,金兵攻城受挫,退却二十里扎营,那是准备好好喘一口气了。只要他们营中没有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断定,入夜之前是无论如何不会“卷土重来”了。 但他也十分有礼貌,没有反驳她这句明显外行的推断。 潘小园小心拿捏着语气。两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声。于是在对方看来,都成了垂头丧气,挨她的训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头微蹙,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让他眼中尚存压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飞由于双眼受伤,眼中一片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未干,让人觉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对面这位凶悍大哥欺负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但潘小园知道人不可貌相,两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只不过一个显在外头,一个藏在里头。这一次不能再装神弄鬼的抛假硬币了——话说回来,就算故技重施,岳飞也不一定买账。 只好摆事实讲道理,温柔说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这些绿林大哥都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就算归你指挥,人家也不一定听。若是闹僵,一股脑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飞抹一把泪,这才嘟嘟囔囔说:“我不是要指挥他们!我……” “我知道,就是要个名分,免得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说是不是?” 岳飞再嘟囔一句:“我也没说他们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们,耻于跟我们这些粗糙莽汉为伍了?” 小屁孩简直不可理喻。当初被张青忽悠两句,差点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场中的酸臭味,开始懂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了? 岳飞还没辩白,话被小潘姐姐抢去了。 “二哥!不许你信不过岳兄弟。” 武松再无语。这女人对岳飞比对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谁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赔笑两声:“我不懂排兵布阵,但咱们这三方联军,从来也没个名义上的统帅,只因谁都不服谁,选谁都让人有意见,一路上闹的别扭还少么?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局外人’摆在这儿,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利益往来,那是天上掉馅饼,你还不赶紧抓住了?又不是把命卖给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让岳飞当联军统帅?她倒真信得过这小子! 潘小园心里却明镜似的。要论这世上她信得过什么,数来数去大约只有三样东西:武二哥的拳头,岳武穆的韬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让岳飞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肠刮肚地游说。 “譬如……嗯,譬如三国时期,大伙各自为政,可总得有个汉献帝发圣旨不是?你就让岳兄弟当那个汉献帝,那个……有了牵头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打仗……” 岳飞哭笑不得:“师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谁?我才不当曹操!——罢了罢了,便管他叫一声大哥,我又不少块肉!”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过因着上次宋江招安的闹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们卖了而已。 潘小园扑哧一笑,朝他投去一个亲昵的眼光。就是喜欢他这份豁达。要是换个斤斤计较的,只怕要内讧到明年。 再敲打岳飞:“你呢,也莫要纠结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儿,像是反贼的勾当么?那个燕山府郭药师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飞无言。心里也明白,“忠奸”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从权,他这辈子和梁山的缘分还没完。 潘小园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你就当……暂时把这些人给招安了!” 岳飞不再执拗,苦笑道:“师姐有命,小弟也只好从了。” 武松耳朵尖,却也听到这句话了,心里头也苦笑一声。这次的“招安”倒说得心安理得。进而想到,倘若当初宋大哥千辛万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带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那却也值了。 潘小园见俩人都没意见,高兴得笑靥如花。这种半哄半劝近乎于耍赖的“调停”,换了任何两个别的男人,都不一定会买她的帐。 自己再牺牲一把,朝岳飞笑道:“武二哥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帐下小卒,那姐姐我就替他们拜见一下主帅。岳将军别瞧不起我们这群杂牌兵,要是敢乱怠慢、瞎指挥,小心挨揍。” 说毕,大大方方一个深深的万福。岳飞慌里慌张的连忙扶起来。 “师姐,不必……” 她顺手拉过岳飞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诺千金。拉勾。” 武、岳两人各自窘迫。都知道当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欢玩拉勾的。两根小拇指轻轻一别,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两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话不方便出口。身边这位不偏不倚的纯外行,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还得谢谢她似的! 对于“杀去东京夺鸟位”的行动,她心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热忱。但除了这一步棋,联军四万人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活路。 联军四万人,岳飞千把人。优势似乎显而易见。即便武松不愿流血,他身后的一百来梁山好汉不见得有这份慈悲之心。 可岳飞又说,已经派人出城预警,没他的号令不回来。 岳飞不为所动。她又转过去:“武二哥……要么先别反,城里观望一阵再说……” 也没有任何效果。有岳飞横插一脚,甚至联军内部也开始分裂。武松想恩威并施的把岳飞说服了,有人却想直接上刀子,有人被岳飞的态度影响得踟蹰不定。 甚至连方金芝也悄悄和身边心腹商量:“现在就反,会不会……仓促了些?勿要问问教主个意见?……” 甚至,潘小园眼尖看见,吴用、花荣、戴宗几个人的小团体,围在一旁商量一阵,然后花荣拎着一张弓,默默的走远了。 咬牙切齿。这人有点特长就嘚瑟个没完。上次那蜘蛛没吓死他真是遗憾。 武松用眼神催她。再不犹豫,心中飞快做了个取舍。可怜兮兮劝武松:“二哥,你就听兄弟一句话……” 军中不是没女人,住房条件比糙汉们稍微有所优待。但唯有潘嫂子的这个军帐,里面军器地图堆得比布匹衣帽要多得多——早就成了一个联军高层的议事“沙龙”。一些不适合在中军帐里明说的大小事情,就在此处悄悄的当“家事”来谈。她自己反倒经常借宿在孙二娘、顾大嫂、金芝公主那里。 眼下潘小园觉得丧权辱国,连进自己的帐子都要得到许可。在外面唤了几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气哼哼的回了句话。 她这才掀帘进去。岳飞正在她的帐子里,毫不客气地喝她的好茶,一双眼里映着清澈的绿色茶汁的颜色。 一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万福,微笑道:“兄弟,我……” 一连串抱歉的话抵在舌尖。本打算一句句的哄他,没想到岳飞却比她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得多。一点也没记恨被她攻击算计的事,而是上来一句闷闷的:“师姐,你不懂事。” 被小上几岁的弟弟训了这么一句,她免不得脸上一热。 “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固执下去,过一会儿背上就得挨冷箭。” 茶盏轻轻在小几上一顿,“挨就挨!我不管。” 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平日里自控力多强,眼下也懒得控制情绪了。 她生气:“你懂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梁山那帮大哥都像你这样,现在梁山人丁起码得少一半!让外面的大哥们把你干掉了,他们就能‘良心发现’,不去东京了?” “起码他们能知道,大宋国没烂到家,还有人敢站出来护国!” 她心里一酸,不跟他,后半句话……” 她只是凑在武松耳边,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话:“夺了鸟位之后,谁来坐?” 武松对此没有太大热忱,脱口说道:“谁坐都一样……” 只要让那个不靠谱画家挪动尊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成! 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武松自然也明白,笑道:“也就是跟你说说。” 她心里一甜,食指往唇边一竖,“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说服方貌就困难一点。方貌曾经把鲁大师算计到池塘里,她爱屋及乌,对这位三大王有点爱戴不起来。 但当此非常时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顺带拉上金芝公主做后盾。 “三大王,当初和梁山的约定,可不包括我们拜方教主做皇帝。” 方貌不耐烦:“我晓得!” “就算你们想推方教主登龙椅……” “我晓得!” 方貌被这两个小囡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方金芝是开玩笑还是真试探,心中突然没来由发颤。 “圣女……现在不说这个……” 潘小园笑道:“你看,你们自己人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为了避免纷争,那个什么皇位,暂时不要也罢,是不是?” 跟这帮七窍玲珑的大哥大叔们整日打交道,潘小园觉得自己的口才逐日提高——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大哥大叔们看在武松的面子上,都让着她些个。 方貌再抽一口气。以这小囡的叛逆程度,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殊不知,这满幽州城里的几万号人,不论出身背景,数她对“皇权”最无敬畏之心,这才能独辟蹊径,说出那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方貌思索半晌,最后说:“做曹操。” *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对岳飞说的。潘小园见岳飞似是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门帘掀开,唤一句,武松和方貌早等在外面,立刻进来。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3 统战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 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 ` 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 ` 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 比如: ` “不许再提'夺鸟位'!尤其是当着个岳飞的面儿!咱们这是去兵谏,兵谏,懂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总之是替天行道……” `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 “人家明教兄弟晨祷吃素的时候不许笑话,影响团结!……” ` “对外自称是义军!凡是泄密的,一律砍头!……” ` “乳制品的十六种好处,背熟没有?……” `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严加管束。 `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而具体的细致活计,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嗟叹不已。 `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 准备完毕,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但自为虎狼之隘,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 ` 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 `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脆利落地包圆了。 `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 ` 明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 “闭嘴!杀了俺吧!” `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 张清其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精于暗器,不怕蜘蛛,一手飞石绝技梁山无人能出其右;但和花荣的活泼开朗不同,他上梁山比较晚,上山之前是军官,又被梁山大军狠狠虐了一遭,因此落草以来,一直处于轻度自闭状态,不爱跟人交流。直到在幽州城打了两仗,被不下两位数的平民姑娘表露了崇拜之情,才稍微恢复了些。 `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 “在不违反下述公约界定下,可与任何军民武装订立聚义统战协议:甲,受金兵之害;乙,无皇族背景;丙,愿意或已经实行平民武装。” ` 脑子里一过,三条都符合,赶紧说:“列位好汉,看起来,也不像,等闲人物,却是为何,要,聚啸山林,违法乱纪?莫不是,官逼民反,难有活路?” ` 一帮太行山匪见这位面瘫小哥齿白唇红的,说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 喧喧嚷嚷闹翻天。张清感到一阵强烈的社交恐惧。瞄一眼“聚义司文件”,鼓起勇气,又说:“没错,当今世道,民生凋敝,不是,你们的错。看你们,也是,英雄,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何必,断你活路?不如,做个朋友……” `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 ` 张清又说:“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官,如果,大家愿意,一同,干大事……” ` 悍匪们眼睛一亮,叫道:“你们要去造反杀官?” ` 张清赶紧说:“不是!” ` 赶紧又偷偷瞅一眼“文件”,解释道:“当此,外敌入侵,之际,我们,义军,要是,不杀敌人,反倒人人造反,那便是,造孽,百姓受苦,如何忍心,爹娘在地下,也不瞑目。” `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们有的点头,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儿,是颇让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 ` 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花言巧语,跟他们说得好听!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帮凶了!跟那帮狗官没区别!兄弟们,这绣花枕头就是消遣咱们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说话!” ` 张清一抬头,只见说话的眉清目秀,是那个年轻女匪,就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 还自称“奶奶”?还管他叫绣花枕头?气往上冲,就想粗口骂两句。 ` 还好不忘瞅一眼“统战文件”,第三十八条明确写着:“人生而平等。若遇妇女,不得轻贱侮辱。我待之如姐妹,彼才会视我如兄弟。” ` 这是梁山潘嫂子坚持加上去的。妇女能:“兄弟们小声,别说粗话,惹恼了人家娘子。” ` 而当潘小园赶过来的时候,也因着这条“大鱼”,惊得合不拢嘴--被杀死在地上的这个凶恶大汉,就是叱咤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只有这区区几百人力量? ` 在某个平行的水浒世界里,田虎的叛军和招安之后的梁山军打了昏天黑地几个月,连宋江都差点交代在太行山里! ` 看来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范围还挺广。因着金兵提早围攻太原府,已经把田虎盗匪饿死大半了。 ` 田虎众部下还在那里感动得眼泪哗哗,这时候也听说了联军的来头。听到武松、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方腊、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号时,果然是“如雷贯耳”,今日一个个都见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梦。 ` 赶紧“纳头便拜”,一面朝联军众人团团作揖磕头,一面说:“俺们大王平日里待俺们也不好,俺们在山里撑着也不是事儿,今日跟定你们大伙,做好事,做大事,甘做小弟,一定听从命令,望大哥们收留!……” ` 赶过来的武松、吴用、花荣、方貌、柴进、方金芝等人齐声道:“好说,好说!” ` 一面眉开眼笑,一面想,今日“聚义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统战**果然好! ` 那姓仇的女匪细心,一再确认了“粮食管够”之后,才展出笑容,乐得眉毛一抖一抖,转身对众匪宣布:“天可怜见,俺们今日可算对得起父老乡亲了!去!把寨子里那三万饿得走不动路的兄弟们都带上来,咱投降!有饭吃!” ———————————— 写了200多章才发现,忘了把大帅哥张清拉出来遛遛了_(:3ゝ∠)_ ` 田虎:出自《水浒传》。【河北田虎这厮,原是威胜州沁源县一个猎户,有膂力,熟武艺,专一交结恶少。】后占据河北为王,成为四大寇之一。结局是被宋江剿灭。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 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 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 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 严加管束。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 而具体的细致活计, 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 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 嗟叹不已。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 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准备完毕, 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 但自为虎狼之隘, 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 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比如: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脆利落地包圆了。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乳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闭嘴!杀了俺吧!”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京师附近虽然驻扎百万禁军厢军,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宋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有十比一的优势兵力,也往往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这百万雄兵的战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当然也有人反思,为什么宋军的战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即便是洞若观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叹国运不济,无可奈何了。这个“通知”被投放各地,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民间武装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再一断粮路,便是自保也艰难。朝廷一封书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 悍匪们眼睛一亮,叫道:“你们要去造反杀官?” 张清赶紧说:“不是!”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们有的点头,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儿,是颇让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花言巧语,跟他们说得好听!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帮凶了!跟那帮狗官没区别!兄弟们,这绣花枕头就是消遣咱们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说话!” 张清一抬头,只见说话的眉清目秀,是那个年轻女匪,就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梁山好汉自从当年在断金亭畔掉了一回眼珠子,此后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李师师,一个赛一个的给山寨雪中送炭,也还真不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张清见了那文件上的规定,心中也是一凛,幸好方才没真骂出来。 “……” 虽说是照本宣科,虽说那语气像是痴人说梦,但“红头文件”的说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汇集了多少联军智囊的心血。随便从里面抓出一句话,都是让人醍醐灌,好说!” 一面眉开眼笑,一面想,今日“聚义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统战**果然好! “……” 那女匪眉毛骄傲地一抬:“我姓仇。一群野兵有什么名号,俺们跟的大王叫田虎——唉,人都死了,不提也罢。你们老大是谁?想必是江湖上一号人物了?” 张清:“……” 河北田虎? 难道是跟过去的梁山和明教齐名的天下四大寇之一? 此时不少人也已经闻讯而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张清跟这一帮悍匪唠嗑,也算是观摩一下新鲜出炉的“聚义司”的行政效果。这会子见一帮子悍匪被说得连连点头,还有人凑上去给张清支招的,指点他的措辞语气。 又看到方才那骂过张清的美貌女匪,此时已经对联军消了大半敌意,甚至颇有憧憬敬仰的样儿,不由得又哈哈大笑的起哄:“小娘子莫不是看上了我家张兄弟……” 直到有人指着“红头文件”,小声说:“兄弟们小声,别说粗话,惹恼了人家娘子。” 而当潘小园赶过来的时候,也因着这条“大鱼”,惊得合不拢嘴——被杀死在地上的这个凶恶大汉,就是叱咤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只有这区区几百人力量?在某个平行的水浒世界里,田虎的叛军和招安之后的梁山军打了昏天黑地几个月,连宋江都差点交代在太行山里!看来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范围还挺广。因着金兵提早围攻太原府,已经把田虎盗匪饿死大半了。 田虎众部下还在那里感动得眼泪哗哗,这时候也听说了联军的来头。听到武松、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方腊、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号时,果然是“如雷贯耳”,今日一个个都见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 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 ` 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 ` 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 比如: ` “不许再提'夺鸟位'!尤其是当着个岳飞的面儿!咱们这是去兵谏,兵谏,懂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总之是替天行道……” `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 “人家明教兄弟晨祷吃素的时候不许笑话,影响团结!……” ` “对外自称是义军!凡是泄密的,一律砍头!……” ` “乳制品的十六种好处,背熟没有?……” `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严加管束。 `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而具体的细致活计,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嗟叹不已。 `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 准备完毕,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但自为虎狼之隘,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 ` 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 `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脆利落地包圆了。 `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 ` 明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 “闭嘴!杀了俺吧!” `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 张清其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精于暗器,不怕蜘蛛,一手飞石绝技梁山无人能出其右;但和花荣的活泼开朗不同,他上梁山比较晚,上山之前是军官,又被梁山大军狠狠虐了一遭,因此落草以来,一直处于轻度自闭状态,不爱跟人交流。直到在幽州城打了两仗,被不下两位数的平民姑娘表露了崇拜之情,才稍微恢复了些。 `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 “在不违反下述公约界定下,可与任何军民武装订立聚义统战协议:甲,受金兵之害;乙,无皇族背景;丙,愿意或已经实行平民武装。” ` 脑子里一过,三条都符合,赶紧说:“列位好汉,看起来,也不像,等闲人物,却是为何,要,聚啸山林,违法乱纪?莫不是,官逼民反,难有活路?” ` 一帮太行山匪见这位面瘫小哥齿白唇红的,说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 喧喧嚷嚷闹翻天。张清感到一阵强烈的社交恐惧。瞄一眼“聚义司文件”,鼓起勇气,又说:“没错,当今世道,民生凋敝,不是,你们的错。看你们,也是,英雄,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何必,断你活路?不如,做个朋友……” `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 ` 张清又说:“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官,如果,大家愿意,一同,干大事……” ` 悍匪们眼睛一亮,叫道:“你们要去造反杀官?” ` 张清赶紧说:“不是!” ` 赶紧又偷偷瞅一眼“文件”,解释道:“当此,外敌入侵,之际,我们,义军,要是,不杀敌人,反倒人人造反,那便是,造孽,百姓受苦,如何忍心,爹娘在地下,也不瞑目。” `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们有的点头,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儿,是颇让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 ` 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花言巧语,跟他们说得好听!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帮凶了!跟那帮狗官没区别!兄弟们,这绣花枕头就是消遣咱们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说话!” ` 张清一抬头,只见说话的眉清目秀,是那个年轻女匪,就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 还自称“奶奶”?还管他叫绣花枕头?气往上冲,就想粗口骂两句。 ` 还好不忘瞅一眼“统战文件”,第三十八条明确写着:“人生而平等。若遇妇女,不得轻贱侮辱。我待之如姐妹,彼才会视我如兄弟。” ` 这是梁山潘嫂子坚持加上去的。妇女能:“兄弟们小声,别说粗话,惹恼了人家娘子。” ` 而当潘小园赶过来的时候,也因着这条“大鱼”,惊得合不拢嘴--被杀死在地上的这个凶恶大汉,就是叱咤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只有这区区几百人力量? ` 在某个平行的水浒世界里,田虎的叛军和招安之后的梁山军打了昏天黑地几个月,连宋江都差点交代在太行山里! ` 看来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范围还挺广。因着金兵提早围攻太原府,已经把田虎盗匪饿死大半了。 ` 田虎众部下还在那里感动得眼泪哗哗,这时候也听说了联军的来头。听到武松、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方腊、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号时,果然是“如雷贯耳”,今日一个个都见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梦。 ` 赶紧“纳头便拜”,一面朝联军众人团团作揖磕头,一面说:“俺们大王平日里待俺们也不好,俺们在山里撑着也不是事儿,今日跟定你们大伙,做好事,做大事,甘做小弟,一定听从命令,望大哥们收留!……” ` 赶过来的武松、吴用、花荣、方貌、柴进、方金芝等人齐声道:“好说,好说!” ` 一面眉开眼笑,一面想,今日“聚义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统战**果然好! ` 那姓仇的女匪细心,一再确认了“粮食管够”之后,才展出笑容,乐得眉毛一抖一抖,转身对众匪宣布:“天可怜见,俺们今日可算对得起父老乡亲了!去!把寨子里那三万饿得走不动路的兄弟们都带上来,咱投降!有饭吃!” ———————————— 写了200多章才发现,忘了把大帅哥张清拉出来遛遛了_(:3ゝ∠)_ ` 田虎:出自《水浒传》。【河北田虎这厮,原是威胜州沁源县一个猎户,有膂力,熟武艺,专一交结恶少。】后占据河北为王,成为四大寇之一。结局是被宋江剿灭。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 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 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 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 严加管束。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 而具体的细致活计, 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 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 嗟叹不已。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 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准备完毕, 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 但自为虎狼之隘, 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 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比如: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脆利落地包圆了。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乳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闭嘴!杀了俺吧!”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京师附近虽然驻扎百万禁军厢军,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宋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有十比一的优势兵力,也往往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这百万雄兵的战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当然也有人反思,为什么宋军的战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即便是洞若观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叹国运不济,无可奈何了。这个“通知”被投放各地,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民间武装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再一断粮路,便是自保也艰难。朝廷一封书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 悍匪们眼睛一亮,叫道:“你们要去造反杀官?” 张清赶紧说:“不是!”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们有的点头,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儿,是颇让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花言巧语,跟他们说得好听!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帮凶了!跟那帮狗官没区别!兄弟们,这绣花枕头就是消遣咱们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说话!” 张清一抬头,只见说话的眉清目秀,是那个年轻女匪,就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梁山好汉自从当年在断金亭畔掉了一回眼珠子,此后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李师师,一个赛一个的给山寨雪中送炭,也还真不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张清见了那文件上的规定,心中也是一凛,幸好方才没真骂出来。 “……” 虽说是照本宣科,虽说那语气像是痴人说梦,但“红头文件”的说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汇集了多少联军智囊的心血。随便从里面抓出一句话,都是让人醍醐灌,好说!” 一面眉开眼笑,一面想,今日“聚义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统战**果然好! “……” 那女匪眉毛骄傲地一抬:“我姓仇。一群野兵有什么名号,俺们跟的大王叫田虎——唉,人都死了,不提也罢。你们老大是谁?想必是江湖上一号人物了?” 张清:“……” 河北田虎? 难道是跟过去的梁山和明教齐名的天下四大寇之一? 此时不少人也已经闻讯而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张清跟这一帮悍匪唠嗑,也算是观摩一下新鲜出炉的“聚义司”的行政效果。这会子见一帮子悍匪被说得连连点头,还有人凑上去给张清支招的,指点他的措辞语气。 又看到方才那骂过张清的美貌女匪,此时已经对联军消了大半敌意,甚至颇有憧憬敬仰的样儿,不由得又哈哈大笑的起哄:“小娘子莫不是看上了我家张兄弟……” 直到有人指着“红头文件”,小声说:“兄弟们小声,别说粗话,惹恼了人家娘子。” 而当潘小园赶过来的时候,也因着这条“大鱼”,惊得合不拢嘴——被杀死在地上的这个凶恶大汉,就是叱咤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只有这区区几百人力量?在某个平行的水浒世界里,田虎的叛军和招安之后的梁山军打了昏天黑地几个月,连宋江都差点交代在太行山里!看来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范围还挺广。因着金兵提早围攻太原府,已经把田虎盗匪饿死大半了。 田虎众部下还在那里感动得眼泪哗哗,这时候也听说了联军的来头。听到武松、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方腊、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号时,果然是“如雷贯耳”,今日一个个都见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4 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吸收了田虎军,联军的数量一下子翻倍。当初张清随口兑现的“粮食管够”,哭着也要实践到底。 ` 下去检阅一番,其实所谓的“三万人”,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过三四成。但这也是军队里的常态。运送粮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马拉车,都需要有人手来负责。因此寻常步兵军队里,平均每有一个战斗兵,就得配上两三个后勤兵。 ` 于是将那一两万的老弱虚冒,一半编入后勤部队,一半遣送回幽州城参与生产建设。 ` 面对一干新同伴,后勤组织部长潘小园笑眯眯的过来训话:“大伙莫慌,不会断粮。”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初从幽州城出发之前,她就未雨绸缪,张罗着大肆从周边牧民手中收购乳酪腌肉。此时带了一路,虽然打开袋子就有臭味儿,到底没坏。 ` 此时重新定量分配。乳酪杂粮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给。虽说看似杯水车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寻常的一斤面饼米饭,对于壮小伙来说也就是垫个底儿,没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园发明的乳酪切糕堪称热量炸弹,放在和平时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难时期,也能做到一块法十分普遍。譬如韩世忠所辖军队就叫做“韩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而岳飞位低权轻,原先手底下那千把人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 那书生神色黯淡了一刻,才回道:“回将军,小生赵明诚,如今……一介白身,草民一个,是带家眷回乡归闲的。” ` 岳飞皱眉。赵明诚? ` 转身吩咐亲兵:“把我师姐请来。似乎是她的相识。” ` * ` 李清照在轿子里惊魂一刻,被几个小兵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和赵明诚一道,被请到一片芳菲桃花之下,面前几个小马扎,支个小桌子。桌上一壶淡酒。 `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 “潘娘子,你……” `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 周围围观的几个粗卤好汉可不解了。这两位富贵小夫妻看起来都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怎的吴军师见了,都恭恭敬敬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呢? ` 潘小园道:“赵官人、李娘子,许久不见,今日遇上,实属缘分。你们休慌,我们已传下令去,你的家人车队一律不准冒犯。方才多有得罪,请满饮此杯,算是压惊。” `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 夫妻俩对望一眼,一声长叹,说来话更长。 ` —————————— ` 梁山行军日记 #5 口述:张清 ` 又来,找我,我又不是,伙食队长。 还说什么,猪食,哼,最后,不也开始,试着吃了,吗? 吃的是猪食,吃猪食的,又是啥? 不跟,没文化的人,计较。 ` 今天,跟花荣兄弟,比赛,打猎。 他用弓箭,我用石子。 打到,第三个,他忽然,叹气 说,想起,宋大哥,当年教导他, 要爱惜野兽,不能滥杀。 ` 他,每隔,几天,就要,感慨。 像我上山晚,都快记不得,宋大哥,长啥样。 我就问,宋大哥,真有那么好? 他说,真有,那么好。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跟武松,造反? 哦对,不叫造反,叫靖难,反正,一回事。 他说,宋大哥,教他,做英雄。 他现在,就是在,做英雄。 我冷笑一声,摊开,手掌, 里面是,一只小蜘蛛。 花英雄,尖叫着,跑远了,还摔了一跤。 ` 不过,我也没,得意,太久, 出了林子,那个,吃猪食的,过来 揍了我一顿,说我,欺负人,不是,英雄 她,力气,还挺大, 看来是,吃猪食,吃的。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吸收了田虎军, 联军的数量一下子翻倍。当初张清随口兑现的“粮食管够”, 哭着也要实践到底。 下去检阅一番, 其实所谓的“三万人”, 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过三四成。但这也是军队里的常态。运送粮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马拉车, 都需要有人手来负责。因此寻常步兵军队里,平均每有一个战斗兵,就得配上两三个后勤兵。 于是将那一两万的老弱虚冒,一半编入后勤部队,一半遣送回幽州城参与生产建设。 面对一干新同伴, 后勤组织部长潘小园笑眯眯的过来训话:“大伙莫慌, 不会断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初从幽州城出发之前,她就未雨绸缪, 张罗着大肆从周边牧民手中收购乳酪腌肉。此时带了一路,虽然打开袋子就有臭味儿, 到底没坏。 此时重新定量分配。乳酪杂粮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给。虽说看似杯水车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寻常的一斤面饼米饭,对于壮小伙来说也就是垫个底儿,没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园发明的乳酪切糕堪称热量炸弹, 放在和平时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难时期,也能做到一块得好听。没有一点心理基础准备,田虎军当天晚上就吐成一片,最后表示,这些东西宁可饿死也不碰一口。 于是只好给他们吃没营养的干粮,强身健体的“秘密武器”留给自己人。 和这支新力量也需要格外的磨合。但凡江湖黑道,不害百姓的是少数。像过去的梁山那种收保护费的做法,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谋财害命的时候给个全尸,饶过妇孺,就算厚道了。 田虎手下这帮盗匪也不例外。虽说田虎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但仍然没完全改掉滋扰百姓、滥杀无辜的坏习气。尽管“传令司”宣布了联军军法,底下的人仍然有对此不屑一顾的。 然后一万并入梁山军,扛过替天行道的大旗。 剩下的打算交给明教,人家却拒绝了:“阿拉弗要不敬光明神个。” 还挺封闭。于是剩下的全归入梁山,反正梁山好汉里军官数量繁多,不愁没人带。 * 一路小心南行。经过官兵管控薄弱的乡里村落时,就派少部分人留下“统战”,把为数不多的乡民武装争取到自己这边来——至少,不能被金军招降成“伪军”。联军中聚集了当世江湖中十分之五六的大佬,信誉无可比拟,江湖小虾米们不敢不买账。 终于,在清明过后,桃花灼灼之时,接近了东京北郊东明县。大军已经化整为零,按照先前制定好的计划,先派几个面相良民的小头目潜进东京城,探探当今朝廷的风向。同时派兵潜伏五丈河、独乐冈等野地驻扎。最后分兵作战,悄没声进驻各地村镇,精准打击。 岳飞对京畿路左近的军事据点如数家珍,哪里是谁镇守,何处的厢军最懒最无能,哪个县的军官们最怠政——说得头头是道。 武松十分赞赏,直接问:“那好,你能解决么?” 岳飞:“我……?” 武松不跟他客气,“你要是不行,我便派我们梁山兄弟。” 岳飞一咬牙,“我可以。” 也知道武松问一句的意思。要是真派了梁山兄弟去控制村镇,免不得会有不少官兵被杀,一个顺手就砍脑袋;若是让痛恨官府的明教军去,整个东京外围的公人恐怕存活不来几个。 岳飞心里头数数自己手下这两三千“岳家军”,展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再重复一遍:“可以,你放心。” 一切需要做得快准稳,没有丝毫节外生枝。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面还贱,又富含蛋白质的“替代食品”,还真不是天方夜谭。潘小园早就心里有数。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戴宗是胎里素,公孙胜修道忌血食,这两位也有豆干的配额。 戴宗连忙称谢了,笑嘻嘻把吃食装回他那大背囊里。 公孙胜却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费。贫道自有接受供养之处。” 她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公孙贼道那张骨骼清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悠远的笑容。 “哪、哪里供养道长?”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长观。” 人不可貌相。起码公孙胜给梁山军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 公孙胜临走,却忽然又对她神秘一笑:“哦对了,韩世忠帐子里那枚铜钱……女施主若还需要,可以上天长观找贫道开光附魔。”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连忙隐回树丛中去,耐心等待车队通过。 大部分人顾忌联军军法,不敢轻举妄动。琼英一个劲儿的做手势,低声喊话:“喂,别流哈喇子!谁敢动一步,奶奶削你!” 可那车队过得极慢极慢,仿佛有意诱惑人似的。平板上盖的布幔被微风掀起来,隐约露出底下的宽阔木箱——乌樟木,宝贝!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这些人都是分拨岳飞麾下的。短短十几日,岳飞就算是军神,也没法拿一团散沙造出宝塔来。此时诱惑就在眼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粗声喊道:“最后一票!” 跳进大路,没等那车队反应过来,几刀捅翻两个车夫,一拥而上。 那抬轿子的当即吓趴下了。小轿落在地上,里面响起女声尖叫。一个骑马的文弱官人纵马赶来,叫道:“住手!” 话没说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潘娘子,你……”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吸收了田虎军,联军的数量一下子翻倍。当初张清随口兑现的“粮食管够”,哭着也要实践到底。 ` 下去检阅一番,其实所谓的“三万人”,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过三四成。但这也是军队里的常态。运送粮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马拉车,都需要有人手来负责。因此寻常步兵军队里,平均每有一个战斗兵,就得配上两三个后勤兵。 ` 于是将那一两万的老弱虚冒,一半编入后勤部队,一半遣送回幽州城参与生产建设。 ` 面对一干新同伴,后勤组织部长潘小园笑眯眯的过来训话:“大伙莫慌,不会断粮。”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初从幽州城出发之前,她就未雨绸缪,张罗着大肆从周边牧民手中收购乳酪腌肉。此时带了一路,虽然打开袋子就有臭味儿,到底没坏。 ` 此时重新定量分配。乳酪杂粮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给。虽说看似杯水车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寻常的一斤面饼米饭,对于壮小伙来说也就是垫个底儿,没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园发明的乳酪切糕堪称热量炸弹,放在和平时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难时期,也能做到一块法十分普遍。譬如韩世忠所辖军队就叫做“韩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而岳飞位低权轻,原先手底下那千把人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 那书生神色黯淡了一刻,才回道:“回将军,小生赵明诚,如今……一介白身,草民一个,是带家眷回乡归闲的。” ` 岳飞皱眉。赵明诚? ` 转身吩咐亲兵:“把我师姐请来。似乎是她的相识。” ` * ` 李清照在轿子里惊魂一刻,被几个小兵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和赵明诚一道,被请到一片芳菲桃花之下,面前几个小马扎,支个小桌子。桌上一壶淡酒。 `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 “潘娘子,你……” `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 周围围观的几个粗卤好汉可不解了。这两位富贵小夫妻看起来都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怎的吴军师见了,都恭恭敬敬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呢? ` 潘小园道:“赵官人、李娘子,许久不见,今日遇上,实属缘分。你们休慌,我们已传下令去,你的家人车队一律不准冒犯。方才多有得罪,请满饮此杯,算是压惊。” `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 夫妻俩对望一眼,一声长叹,说来话更长。 ` —————————— ` 梁山行军日记 #5 口述:张清 ` 又来,找我,我又不是,伙食队长。 还说什么,猪食,哼,最后,不也开始,试着吃了,吗? 吃的是猪食,吃猪食的,又是啥? 不跟,没文化的人,计较。 ` 今天,跟花荣兄弟,比赛,打猎。 他用弓箭,我用石子。 打到,第三个,他忽然,叹气 说,想起,宋大哥,当年教导他, 要爱惜野兽,不能滥杀。 ` 他,每隔,几天,就要,感慨。 像我上山晚,都快记不得,宋大哥,长啥样。 我就问,宋大哥,真有那么好? 他说,真有,那么好。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跟武松,造反? 哦对,不叫造反,叫靖难,反正,一回事。 他说,宋大哥,教他,做英雄。 他现在,就是在,做英雄。 我冷笑一声,摊开,手掌, 里面是,一只小蜘蛛。 花英雄,尖叫着,跑远了,还摔了一跤。 ` 不过,我也没,得意,太久, 出了林子,那个,吃猪食的,过来 揍了我一顿,说我,欺负人,不是,英雄 她,力气,还挺大, 看来是,吃猪食,吃的。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吸收了田虎军, 联军的数量一下子翻倍。当初张清随口兑现的“粮食管够”, 哭着也要实践到底。 下去检阅一番, 其实所谓的“三万人”, 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过三四成。但这也是军队里的常态。运送粮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马拉车, 都需要有人手来负责。因此寻常步兵军队里,平均每有一个战斗兵,就得配上两三个后勤兵。 于是将那一两万的老弱虚冒,一半编入后勤部队,一半遣送回幽州城参与生产建设。 面对一干新同伴, 后勤组织部长潘小园笑眯眯的过来训话:“大伙莫慌, 不会断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初从幽州城出发之前,她就未雨绸缪, 张罗着大肆从周边牧民手中收购乳酪腌肉。此时带了一路,虽然打开袋子就有臭味儿, 到底没坏。 此时重新定量分配。乳酪杂粮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给。虽说看似杯水车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寻常的一斤面饼米饭,对于壮小伙来说也就是垫个底儿,没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园发明的乳酪切糕堪称热量炸弹, 放在和平时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难时期,也能做到一块得好听。没有一点心理基础准备,田虎军当天晚上就吐成一片,最后表示,这些东西宁可饿死也不碰一口。 于是只好给他们吃没营养的干粮,强身健体的“秘密武器”留给自己人。 和这支新力量也需要格外的磨合。但凡江湖黑道,不害百姓的是少数。像过去的梁山那种收保护费的做法,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谋财害命的时候给个全尸,饶过妇孺,就算厚道了。 田虎手下这帮盗匪也不例外。虽说田虎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但仍然没完全改掉滋扰百姓、滥杀无辜的坏习气。尽管“传令司”宣布了联军军法,底下的人仍然有对此不屑一顾的。 然后一万并入梁山军,扛过替天行道的大旗。 剩下的打算交给明教,人家却拒绝了:“阿拉弗要不敬光明神个。” 还挺封闭。于是剩下的全归入梁山,反正梁山好汉里军官数量繁多,不愁没人带。 * 一路小心南行。经过官兵管控薄弱的乡里村落时,就派少部分人留下“统战”,把为数不多的乡民武装争取到自己这边来——至少,不能被金军招降成“伪军”。联军中聚集了当世江湖中十分之五六的大佬,信誉无可比拟,江湖小虾米们不敢不买账。 终于,在清明过后,桃花灼灼之时,接近了东京北郊东明县。大军已经化整为零,按照先前制定好的计划,先派几个面相良民的小头目潜进东京城,探探当今朝廷的风向。同时派兵潜伏五丈河、独乐冈等野地驻扎。最后分兵作战,悄没声进驻各地村镇,精准打击。 岳飞对京畿路左近的军事据点如数家珍,哪里是谁镇守,何处的厢军最懒最无能,哪个县的军官们最怠政——说得头头是道。 武松十分赞赏,直接问:“那好,你能解决么?” 岳飞:“我……?” 武松不跟他客气,“你要是不行,我便派我们梁山兄弟。” 岳飞一咬牙,“我可以。” 也知道武松问一句的意思。要是真派了梁山兄弟去控制村镇,免不得会有不少官兵被杀,一个顺手就砍脑袋;若是让痛恨官府的明教军去,整个东京外围的公人恐怕存活不来几个。 岳飞心里头数数自己手下这两三千“岳家军”,展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再重复一遍:“可以,你放心。” 一切需要做得快准稳,没有丝毫节外生枝。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面还贱,又富含蛋白质的“替代食品”,还真不是天方夜谭。潘小园早就心里有数。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戴宗是胎里素,公孙胜修道忌血食,这两位也有豆干的配额。 戴宗连忙称谢了,笑嘻嘻把吃食装回他那大背囊里。 公孙胜却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费。贫道自有接受供养之处。” 她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公孙贼道那张骨骼清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悠远的笑容。 “哪、哪里供养道长?”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长观。” 人不可貌相。起码公孙胜给梁山军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 公孙胜临走,却忽然又对她神秘一笑:“哦对了,韩世忠帐子里那枚铜钱……女施主若还需要,可以上天长观找贫道开光附魔。”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连忙隐回树丛中去,耐心等待车队通过。 大部分人顾忌联军军法,不敢轻举妄动。琼英一个劲儿的做手势,低声喊话:“喂,别流哈喇子!谁敢动一步,奶奶削你!” 可那车队过得极慢极慢,仿佛有意诱惑人似的。平板上盖的布幔被微风掀起来,隐约露出底下的宽阔木箱——乌樟木,宝贝!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这些人都是分拨岳飞麾下的。短短十几日,岳飞就算是军神,也没法拿一团散沙造出宝塔来。此时诱惑就在眼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粗声喊道:“最后一票!” 跳进大路,没等那车队反应过来,几刀捅翻两个车夫,一拥而上。 那抬轿子的当即吓趴下了。小轿落在地上,里面响起女声尖叫。一个骑马的文弱官人纵马赶来,叫道:“住手!” 话没说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潘娘子,你……”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5 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觉得自己是文盲。 `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 “攀过宗族。” `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 赵明诚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现在还是李邦彦、白时中在台上,天天劝官家裁军割地投降--他们就是把国家往火坑里推!李纲李少卿是明白人,倒让他们贬官软禁;太学生集体上书,被扣在半路,看都没人看!……倒是召集了不少骗子神棍,整日的作法,还要去金明池摆阵求神,妄图让金兵自己退军……” ` 潘小园扑哧一笑:“摆阵求神?” ` 赵明诚叹口气:“后日圣驾便去金明池玉清神霄宫拜神祈福--依我看,不过是春游踏青而已!下个月,说是还要去寿山艮岳呢。” `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 “这十几车东西,由你负责保护。若有不入流小贼盯上……” ` 董蜈蚣会意,小声笑道:“大姐放心,俺还没听说过哪个不入流小贼,敢不买俺们北方盗门的面子。” `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 潘小园站起身,笑道:“那么就请你俩先到后方去休息吧--若是闲的无聊,奴家倒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个人,保准跟你们聊得来。” ` 赵明诚好奇:“谁?” ` “金大坚。” ` * `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 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起事之前,迷信先行。派人从东京郊野开始散布谣言,什么“荧惑守心”,什么“主昏国疑”,换成通俗的语言就是,上天看不下去官家的昏庸糊涂,因此才派北方女真人前来教训一番;倘若大宋还不迷途知返,那么国运危矣! `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战计划。 `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 她急忙听话地凑过去,心里头打鼓,神情装得淡定。 ` 武松才觉出来,方才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气跟她说话来着。但一时间也转换不过气场。没想到她还挺入戏,胸脯一挺,笑问道:“二哥有何吩咐?” ` 他也禁不住一笑,笑容又马上泯去,指着地图东沿旧曹门,说道:“你和金芝公主、孙二娘、还有其他二十人,扮作进城逛市场的村民,清晨从此处入城。你熟悉东京街道地理,须指点他们到达相应的地点,然后你回到曲院街宅子别出去。事成之后,我去那里找你。” ` 潘小园默默记住。大家分批次进城。每一批进城的人马都需要一个向导带着。她便是其中一个。 ` 问武松:“天黑会合时,你也会来吗?” ` “会。” ` 她仍是觉得不太妥帖,又问:“倘若……不成功呢?” ` “那大伙便分头逃出城去。我依然会去那里接你,然后一起撤。” ` 她抬头看他脸色,轻轻松松的一点没犹豫,仿佛计划里根本就不存在“撤不走”的可能性。 ` 武松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笑道:“倘若我来不了,也会派人救你出去,别担心。” ` 她一张脸刷的白了,连忙伸手掩他的嘴:“说什么呢!” ` 武松错愕片刻,才嗤的一笑,拿开她手,解释道:“我是说,倘若我不方便去寻你……譬如,身后拖着几百个追兵……那自然是要另请高明,派别人了--你以为我说什么!” ` 她白他一眼。好好,知道你本事大,出不了事儿。 ` 捂着心口,还砰砰跳呢。 ` 忽而又明白了。所谓她的“任务”,其实就是让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个稳妥去处,直到行动结束。在这当口,她这个毫无战力的后方人员,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队,就是立功。 ` 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 于是笑眯眯拉拉他袖子,说:“保证没问题。” ` 帮着武松收了地图,依依不舍地出了帐子,没走几步,又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开口,语气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倘若等了几日,我还没去接你,也没有别人去,你就--” ` 她倏忽一个激灵,不由得定住脚步。 ` 听他停顿一刻,才说:“你在京城里藏了多少钱?轻装带上往南去,别在城里久留。” ` 语调平平,甚至带着些急促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这些还用我教么? ` 她轻轻点头,面容上毫无波澜,内心里翻江倒海,仿佛突然起了个滚热的油锅,整颗心在里面滾了一遍。 ` 倘若此次“政变”不成,那么大宋多半会往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那时,若想求得些许活路,自然是应该往南逃的。 ` 他倒想得挺远。默认她一个人也能生存得好好的。 ` 可她能怎样呢?为了避免整个北方沦为修罗场,也只好纵容自己的男人冒这一回惊天之险。情爱私心显得微不足道了--倒不是她有多无私,只是她觉得,若世界真的成了修罗场,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只怕也会被地狱之火烧灼得扭曲,再也没有起初的纯真美好了吧。 ` 她转过身,努力朝他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 “我在京城藏了多少钱?有些记不得啦,得静下心来慢慢找。你最好别让我落得太仓促。” ` 武松将她凝视许久,慢慢走近,伸手揽过她脖颈,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了一刻。 ` 角落里还有两个清点杂物的小兵,十分默契地把头转过去了。 ` 武松这才低声说:“自然不会。我九成是会去找你的。” ` 顿了顿,觉得有点不满意,问她:“比九成还多的机会,是多少?” ` 她忍不住笑了,轻声细语给他上课:“九成九。” ` 他不满意,又问:“比那还多的呢?” `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 武松照着学舌了一遍,又说:“比那还要多。” `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 “再多些。” ` 她终于受不了,笑推他:“好啦!你就说百分之二百,我也会信的。” ` —————— 平行历史中,赵明诚也是因为受到党争牵连而罢官,从此隐居山东青州,专心学术。不过时间上早了十多年。本文里的李清照x赵明诚时间线,比历史晚十年左右。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 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 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 此时金国南侵, 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 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 又挤下了蔡絛, 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 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 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 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 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 觉得自己是文盲。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攀过宗族。”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的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的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就战计划。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她急忙听话地凑过去,心里头打鼓,神情装得淡定。 武松才觉出来,方才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气跟她说话来着。但一时间也转换不过气场。没想到她还挺入戏,胸脯一挺,笑问道:“二哥有何吩咐?”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还是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潘小园觉得不该感到委屈。从来到这个世界,让她委屈的事情多了,当然有些是她自找的;明明可以恪守规矩、随波逐流,她却偏想活出点不一样的色彩。旁人不理解,那就任他们不理解,反正她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早就练出一身厚皮,抵挡外面的唇枪舌剑。 可在武松面前呢,这份厚脸皮便不那么尽忠职守。他的每一句哪怕最轻微的质问,都能轻轻易易的穿透进那层保护壳,把她的身体刺得小小的一痛。 ——当然,这也是她自找的。谁让这人生得太高大,在她心里死乞白赖的占了好大一片空间,遮空蔽日的推都推不走呢? 所以委屈也是自作自受。见他还横眉冷对的,本能的就想再去抱他,降下身段,软软糯糯柔柔的声音求他。知道他最终大约是会妥协的。什么呢!” 捂着心口,还砰砰跳呢。 忽而又明白了。所谓她的“任务”,其实就是让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个稳妥去处,直到行动结束。在这当口,她这个毫无战力的后方人员,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队,就是立功。 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觉得自己是文盲。 `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 “攀过宗族。” `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 赵明诚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现在还是李邦彦、白时中在台上,天天劝官家裁军割地投降--他们就是把国家往火坑里推!李纲李少卿是明白人,倒让他们贬官软禁;太学生集体上书,被扣在半路,看都没人看!……倒是召集了不少骗子神棍,整日的作法,还要去金明池摆阵求神,妄图让金兵自己退军……” ` 潘小园扑哧一笑:“摆阵求神?” ` 赵明诚叹口气:“后日圣驾便去金明池玉清神霄宫拜神祈福--依我看,不过是春游踏青而已!下个月,说是还要去寿山艮岳呢。” `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 “这十几车东西,由你负责保护。若有不入流小贼盯上……” ` 董蜈蚣会意,小声笑道:“大姐放心,俺还没听说过哪个不入流小贼,敢不买俺们北方盗门的面子。” `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 潘小园站起身,笑道:“那么就请你俩先到后方去休息吧--若是闲的无聊,奴家倒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个人,保准跟你们聊得来。” ` 赵明诚好奇:“谁?” ` “金大坚。” ` * `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 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起事之前,迷信先行。派人从东京郊野开始散布谣言,什么“荧惑守心”,什么“主昏国疑”,换成通俗的语言就是,上天看不下去官家的昏庸糊涂,因此才派北方女真人前来教训一番;倘若大宋还不迷途知返,那么国运危矣! `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战计划。 `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 她急忙听话地凑过去,心里头打鼓,神情装得淡定。 ` 武松才觉出来,方才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气跟她说话来着。但一时间也转换不过气场。没想到她还挺入戏,胸脯一挺,笑问道:“二哥有何吩咐?” ` 他也禁不住一笑,笑容又马上泯去,指着地图东沿旧曹门,说道:“你和金芝公主、孙二娘、还有其他二十人,扮作进城逛市场的村民,清晨从此处入城。你熟悉东京街道地理,须指点他们到达相应的地点,然后你回到曲院街宅子别出去。事成之后,我去那里找你。” ` 潘小园默默记住。大家分批次进城。每一批进城的人马都需要一个向导带着。她便是其中一个。 ` 问武松:“天黑会合时,你也会来吗?” ` “会。” ` 她仍是觉得不太妥帖,又问:“倘若……不成功呢?” ` “那大伙便分头逃出城去。我依然会去那里接你,然后一起撤。” ` 她抬头看他脸色,轻轻松松的一点没犹豫,仿佛计划里根本就不存在“撤不走”的可能性。 ` 武松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笑道:“倘若我来不了,也会派人救你出去,别担心。” ` 她一张脸刷的白了,连忙伸手掩他的嘴:“说什么呢!” ` 武松错愕片刻,才嗤的一笑,拿开她手,解释道:“我是说,倘若我不方便去寻你……譬如,身后拖着几百个追兵……那自然是要另请高明,派别人了--你以为我说什么!” ` 她白他一眼。好好,知道你本事大,出不了事儿。 ` 捂着心口,还砰砰跳呢。 ` 忽而又明白了。所谓她的“任务”,其实就是让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个稳妥去处,直到行动结束。在这当口,她这个毫无战力的后方人员,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队,就是立功。 ` 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 于是笑眯眯拉拉他袖子,说:“保证没问题。” ` 帮着武松收了地图,依依不舍地出了帐子,没走几步,又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开口,语气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倘若等了几日,我还没去接你,也没有别人去,你就--” ` 她倏忽一个激灵,不由得定住脚步。 ` 听他停顿一刻,才说:“你在京城里藏了多少钱?轻装带上往南去,别在城里久留。” ` 语调平平,甚至带着些急促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这些还用我教么? ` 她轻轻点头,面容上毫无波澜,内心里翻江倒海,仿佛突然起了个滚热的油锅,整颗心在里面滾了一遍。 ` 倘若此次“政变”不成,那么大宋多半会往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那时,若想求得些许活路,自然是应该往南逃的。 ` 他倒想得挺远。默认她一个人也能生存得好好的。 ` 可她能怎样呢?为了避免整个北方沦为修罗场,也只好纵容自己的男人冒这一回惊天之险。情爱私心显得微不足道了--倒不是她有多无私,只是她觉得,若世界真的成了修罗场,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只怕也会被地狱之火烧灼得扭曲,再也没有起初的纯真美好了吧。 ` 她转过身,努力朝他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 “我在京城藏了多少钱?有些记不得啦,得静下心来慢慢找。你最好别让我落得太仓促。” ` 武松将她凝视许久,慢慢走近,伸手揽过她脖颈,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了一刻。 ` 角落里还有两个清点杂物的小兵,十分默契地把头转过去了。 ` 武松这才低声说:“自然不会。我九成是会去找你的。” ` 顿了顿,觉得有点不满意,问她:“比九成还多的机会,是多少?” ` 她忍不住笑了,轻声细语给他上课:“九成九。” ` 他不满意,又问:“比那还多的呢?” `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 武松照着学舌了一遍,又说:“比那还要多。” `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 “再多些。” ` 她终于受不了,笑推他:“好啦!你就说百分之二百,我也会信的。” ` —————— 平行历史中,赵明诚也是因为受到党争牵连而罢官,从此隐居山东青州,专心学术。不过时间上早了十多年。本文里的李清照x赵明诚时间线,比历史晚十年左右。 —————————————————————————————————————————————————— 由于晋江黑科技系统防dao,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才把章节修改成这样。下面是重复的防d章,别看别看别看,字数比正文要少(所以买来不吃亏,本章会在几小时后替换成正常状态,到时清缓存刷新即可),用app的童鞋可以直接从底部菜单切换下一章 用app查看章节字数可知,重复的部分不会重复收费,大家订阅的价格仍然是正常一章的价格,并且我会赠送几百字,么么哒 下面的不用看是放d章 ` —————————————————————————————————————————————————— ` ` ` ` ` ` ` ` `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 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 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 此时金国南侵, 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 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 又挤下了蔡絛, 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 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 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 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 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 觉得自己是文盲。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攀过宗族。”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的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的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就战计划。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她急忙听话地凑过去,心里头打鼓,神情装得淡定。 武松才觉出来,方才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气跟她说话来着。但一时间也转换不过气场。没想到她还挺入戏,胸脯一挺,笑问道:“二哥有何吩咐?”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还是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潘小园觉得不该感到委屈。从来到这个世界,让她委屈的事情多了,当然有些是她自找的;明明可以恪守规矩、随波逐流,她却偏想活出点不一样的色彩。旁人不理解,那就任他们不理解,反正她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早就练出一身厚皮,抵挡外面的唇枪舌剑。 可在武松面前呢,这份厚脸皮便不那么尽忠职守。他的每一句哪怕最轻微的质问,都能轻轻易易的穿透进那层保护壳,把她的身体刺得小小的一痛。 ——当然,这也是她自找的。谁让这人生得太高大,在她心里死乞白赖的占了好大一片空间,遮空蔽日的推都推不走呢? 所以委屈也是自作自受。见他还横眉冷对的,本能的就想再去抱他,降下身段,软软糯糯柔柔的声音求他。知道他最终大约是会妥协的。什么呢!” 捂着心口,还砰砰跳呢。 忽而又明白了。所谓她的“任务”,其实就是让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个稳妥去处,直到行动结束。在这当口,她这个毫无战力的后方人员,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队,就是立功。 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6 节外生枝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到了行动的当日,潘小园按照计划,自己装扮成寻常民妇,青衫罗裙,挎个小背囊,袖子里揣点零钱,声称是去进城买东西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今日开市,进城淘货的郊区乡民络绎不绝。没什么波折,就随行的二十来人就先后混进了城。 ` 阔别半年,东京城一如既往,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繁华热闹。边疆战事没有太影响首都人民的经济生活,反而极大地拉动了内需。路过交引铺的时候,还听到几个胖商人凑在一起,大着嗓门聊生意经。 `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 百姓家里不敢留余钱,又有传言说女真人喜欢汉人女子,要征集民间美女来抵“赔款”,甚至明码标价,处女值几何,寡妇值几何,说得绘声绘色--于是家里有未嫁女儿的慌忙寻婆家,下了聘的媳妇慌忙娶过门,大操大办的办婚礼,以求赶紧把家里的现金花光。走了一顿饭工夫,就看到三四个迎亲队伍,行得比赶集的还快。 ` 路边瓦舍茶肆里,说诨经的,学乡谈的,叫果子的,不少闲人围着听。畸形的繁荣表象下,汴京上下进入了末日的狂欢。 ` 有个讲三国的说书先生,听底下有人谈论时局,笑着插一句:“……大家莫慌!那金兵多少人?--十万!咱们大宋多少人?--光汴京城里的禁军就八十万!这还不是诸葛亮擒孟获--手到擒来?大伙儿休谈国事,且听小人继续讲那刘备大意失荆州……” ` 路过佛寺道观的时候,更是瞧见不同于以往的人气儿。官家为国操劳,隔三差五的就上香摆阵,祭天祈福;底下文武百官自然不能懈怠,争先恐后的往庙观里撒钱,以显出自己的忧国忧民来。 ` 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开宝寺、观音院、东岳庙、乃至西角楼外的祆庙,无一不是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出入如织。眼下正是清明前后,浅草烂花斗深浅,斜风细雨不觉寒。身着绫罗珠翠的女眷在男女仆役的簇拥下登车向前。缓风拂过,掀起轻纱帘,花容乍现,引得无数人竞相围观。 ` 动荡的年代本是灰色的,却被光怪陆离的五彩妆点备至,催促着人们及时行乐。 `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 他脸上刀疤明显,进城前小小的化了一下装,一张脸涂得乌漆墨黑,刀疤是看不出来了,整个人活像煤窑里刚钻出来的苦工。再配合一个阴险狡猾的笑,小孩子都得吓哭了。 `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 她心里砰砰跳,赶紧忘掉什么兵变谋反,把自己调整成日常状态。跟王老汉攀谈几句,才意识到-- ` 孙雪娥要生了! ` 推算日子,可不是吗!当初得知怀孕的时候,正是去年夏天。后来她带着周通、扈三娘、方金芝、史文恭,一群杂牌军回梁山夺`权救人,正是秋末冬初,那时孙妹子的肚子已经微微凸出来了。给了王老汉一大锭金子,请他们照料孕妇,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料想钱财足够,老汉一家也都是老实人,孙妹子不会受委屈。 `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 跟着王老汉,急匆匆穿街过巷,一路上免不得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觉得谁都认得自己。看到路边一个杂货店掌柜的露出头来,好奇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连忙脸一偏,躲了过去。 `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 “娘子你可来了!--没见过生娃生这么久的,这一天一夜了,还嚎呢!” ` 潘小园一听,吓得心里一哆嗦:“一天……一夜了?” `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 潘小园:“……” `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 王老汉家门口,已经指指点点围了好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扒头往里看,一边叹息:“唉,这小娘子的男人真是钱迷心窍,外出经商赚钱,连老婆生孩子也顾不得,留她一个人受罪!--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越叫越疼,怎的不知道消停些儿呢!” ` 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 `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 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比她男人的声儿还难听:“呜呜,下不来……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儿要出不来啦--疼--憋死我算啦……” `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 周围的街坊邻里倒是热心,看热闹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坚持会子!”还不忘七手八脚的给递来热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产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给盛了送进去--没过一会儿,又给原封不动的递了出来,说是产妇不吃。 ` 潘小园,他可还没忘, 潘小园眼下是“戴罪之身”,虽然这个秘密并没有和其他同伴们说知,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好好把她当犯人看着。 路边的小商铺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异的面孔擦肩而过,潘小园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内置灯烛的灯箱广告。李庆家当铺、一窟鬼茶坊、张家油饼、丑婆婆药铺、孙好手馒头、桥西贾家瓠羹、黄胖家乳酪,一个个都得是红遍一时的注册商标;进了旧宋门内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来车往,骈肩叠迹:税务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饮店、鲜切花店、观音院、冥纸铺、烤饼炉、老孙家羊肉铺,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是人满为患,忙得热火朝天。 东京开封府分为内外两城,汴河是贯穿东西的主要水系。这还没到外城的东水门,阳光初升,薄雾散去,露出那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趋朝入市之人,大都是赶早进城卖货运货的。有的升帆,有的摇橹,河面上嘈杂一片,像是飘着一层立体透明的市井风情画。艄公纤夫喊着号子,相熟的生意人站在船舷上打招呼,甚至有从水路运来的鸡鸭羊兔,一笼一笼的色彩缤纷,好不热闹。 叫卖声此起彼伏,早点、汤茶从岸上递到船上,叮叮当当的铜钱过手。那船行过数丈,吃剩下的空碗空筷子,便又有专人负责收走 河面上的味道也是一步一换:有时是禽畜的骚味、活鱼腥味,有时又换成淡淡的香料味,有时是茶汤和炊烟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新鲜蔬菜水果的清香;偶尔出现缭绕的檀香味道,那是赶早去城外各寺庙的善男信女;再就是一阵一阵的脂粉香,大户人家的精致画舫,红绿描边,不知藏了多少会唱的黄莺、会舞的蝴蝶。 潘小园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上辈子上个时代,也很少见到如此人稠物穰的繁华都市。眼睛不够用,新鲜东西应接不暇。 她觉得自己在身为“梁山土匪”,见过的金珠宝贝、稀罕物件也不算少了,但今日一见,单是那些船上露在外面的少部分货品,依然有很多叫不上名字。 这会子水道拥挤,水面上又没有交通规则,慢慢的就开始堵上了,一艘艘大小船只变成了水上蜗牛,艰难地左冲右突,穿梭往来。突然,几十艘船同时微微一震,彻底停住了,汴河变成了大船坞。 一阵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有人大声催两句,更多人是耐心等待。有几艘船甚至开始抛锚了。看来大伙对这“堵船”现象都是司空见惯。 潘小园庆幸自己一行人选择了可靠的双腿。要知道临汴河的时候,有好几艘船的艄公过来拉生意,要让他们走水路呢。 沿着新宋门大街进城,那城门三重门洞,四面垛口,歇山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但马上调整过来。 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只看到深深陷在枕头里的一张苍白的脸。比往日见的肥了一大圈,脸颊鼻头全是浮肿,眼睛翻着白,随着呼吸,那眼球一凸一凸的,像离了水的鱼。 还有被子下面高高凸起的一团,大得可怕,隐约可见一颤一颤的,底下支出两条伶仃的腿,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女人一辈子最痛苦的时刻是不是莫过于此。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情,又是一阵幻肢痛,眼圈就湿了。 忽然又听见远处隐约的相国寺钟声。心里乱七八糟的几近胀裂。时辰已到,行动开始了。 整个东京城已经陷入了一个静悄悄的巨大的局,而潘小园觉得,眼下自己也必须组织起一个小小的局,撑住这产房方圆的几丈空间。 里面那陈婆子倒是都嘻嘻笑。这是哪家小娘子,一瞧就是没生育过,大惊小怪! 在里头不慌不忙地吩咐:“麻烦再递盆热水来!——没经验的就不用进来了,不过……不过来递个东西也成……” 而孙雪娥半死不活的,眼睛却尖,一下子看见了门口露头的人。 潘小园的眩晕劲儿还没下去,就听到里面一声希望满满的:“六姐儿?” 她扶着墙,大声答道:“是我!” 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透亮三分:“你回来了!我——我——我男人呢……叫他来……” 这时候新请的两个婆子也来了,一看就比那陈婆子专业不少,一个个走路精气神,提着大包小包,顺着王老汉的手指,掀帘进了产房。 倒不是王老汉他们不肯花钱,而是这些小老百姓阶层,养个孩子全靠顺其自然的命,出不起太多钱,也自然没有“请高级稳婆”的意识。 眼下这几位专业人员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门外围观群众的士气。大伙纷纷叹道:“还是有钱好……” 产房里立刻开始熟练地会诊评估:“哎唷,肚子这么大,莫不是双胎?……不是,吃太胖了……这可费劲…”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潘小园:“……”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到了行动的当日,潘小园按照计划,自己装扮成寻常民妇,青衫罗裙,挎个小背囊,袖子里揣点零钱,声称是去进城买东西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今日开市,进城淘货的郊区乡民络绎不绝。没什么波折,就随行的二十来人就先后混进了城。 ` 阔别半年,东京城一如既往,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繁华热闹。边疆战事没有太影响首都人民的经济生活,反而极大地拉动了内需。路过交引铺的时候,还听到几个胖商人凑在一起,大着嗓门聊生意经。 `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 百姓家里不敢留余钱,又有传言说女真人喜欢汉人女子,要征集民间美女来抵“赔款”,甚至明码标价,处女值几何,寡妇值几何,说得绘声绘色--于是家里有未嫁女儿的慌忙寻婆家,下了聘的媳妇慌忙娶过门,大操大办的办婚礼,以求赶紧把家里的现金花光。走了一顿饭工夫,就看到三四个迎亲队伍,行得比赶集的还快。 ` 路边瓦舍茶肆里,说诨经的,学乡谈的,叫果子的,不少闲人围着听。畸形的繁荣表象下,汴京上下进入了末日的狂欢。 ` 有个讲三国的说书先生,听底下有人谈论时局,笑着插一句:“……大家莫慌!那金兵多少人?--十万!咱们大宋多少人?--光汴京城里的禁军就八十万!这还不是诸葛亮擒孟获--手到擒来?大伙儿休谈国事,且听小人继续讲那刘备大意失荆州……” ` 路过佛寺道观的时候,更是瞧见不同于以往的人气儿。官家为国操劳,隔三差五的就上香摆阵,祭天祈福;底下文武百官自然不能懈怠,争先恐后的往庙观里撒钱,以显出自己的忧国忧民来。 ` 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开宝寺、观音院、东岳庙、乃至西角楼外的祆庙,无一不是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出入如织。眼下正是清明前后,浅草烂花斗深浅,斜风细雨不觉寒。身着绫罗珠翠的女眷在男女仆役的簇拥下登车向前。缓风拂过,掀起轻纱帘,花容乍现,引得无数人竞相围观。 ` 动荡的年代本是灰色的,却被光怪陆离的五彩妆点备至,催促着人们及时行乐。 `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 他脸上刀疤明显,进城前小小的化了一下装,一张脸涂得乌漆墨黑,刀疤是看不出来了,整个人活像煤窑里刚钻出来的苦工。再配合一个阴险狡猾的笑,小孩子都得吓哭了。 `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 她心里砰砰跳,赶紧忘掉什么兵变谋反,把自己调整成日常状态。跟王老汉攀谈几句,才意识到-- ` 孙雪娥要生了! ` 推算日子,可不是吗!当初得知怀孕的时候,正是去年夏天。后来她带着周通、扈三娘、方金芝、史文恭,一群杂牌军回梁山夺`权救人,正是秋末冬初,那时孙妹子的肚子已经微微凸出来了。给了王老汉一大锭金子,请他们照料孕妇,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料想钱财足够,老汉一家也都是老实人,孙妹子不会受委屈。 `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 跟着王老汉,急匆匆穿街过巷,一路上免不得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觉得谁都认得自己。看到路边一个杂货店掌柜的露出头来,好奇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连忙脸一偏,躲了过去。 `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 “娘子你可来了!--没见过生娃生这么久的,这一天一夜了,还嚎呢!” ` 潘小园一听,吓得心里一哆嗦:“一天……一夜了?” `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 潘小园:“……” `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 王老汉家门口,已经指指点点围了好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扒头往里看,一边叹息:“唉,这小娘子的男人真是钱迷心窍,外出经商赚钱,连老婆生孩子也顾不得,留她一个人受罪!--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越叫越疼,怎的不知道消停些儿呢!” ` 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 `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 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比她男人的声儿还难听:“呜呜,下不来……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儿要出不来啦--疼--憋死我算啦……” `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 周围的街坊邻里倒是热心,看热闹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坚持会子!”还不忘七手八脚的给递来热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产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给盛了送进去--没过一会儿,又给原封不动的递了出来,说是产妇不吃。 ` 潘小园,他可还没忘, 潘小园眼下是“戴罪之身”,虽然这个秘密并没有和其他同伴们说知,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好好把她当犯人看着。 路边的小商铺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异的面孔擦肩而过,潘小园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内置灯烛的灯箱广告。李庆家当铺、一窟鬼茶坊、张家油饼、丑婆婆药铺、孙好手馒头、桥西贾家瓠羹、黄胖家乳酪,一个个都得是红遍一时的注册商标;进了旧宋门内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来车往,骈肩叠迹:税务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饮店、鲜切花店、观音院、冥纸铺、烤饼炉、老孙家羊肉铺,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是人满为患,忙得热火朝天。 东京开封府分为内外两城,汴河是贯穿东西的主要水系。这还没到外城的东水门,阳光初升,薄雾散去,露出那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趋朝入市之人,大都是赶早进城卖货运货的。有的升帆,有的摇橹,河面上嘈杂一片,像是飘着一层立体透明的市井风情画。艄公纤夫喊着号子,相熟的生意人站在船舷上打招呼,甚至有从水路运来的鸡鸭羊兔,一笼一笼的色彩缤纷,好不热闹。 叫卖声此起彼伏,早点、汤茶从岸上递到船上,叮叮当当的铜钱过手。那船行过数丈,吃剩下的空碗空筷子,便又有专人负责收走 河面上的味道也是一步一换:有时是禽畜的骚味、活鱼腥味,有时又换成淡淡的香料味,有时是茶汤和炊烟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新鲜蔬菜水果的清香;偶尔出现缭绕的檀香味道,那是赶早去城外各寺庙的善男信女;再就是一阵一阵的脂粉香,大户人家的精致画舫,红绿描边,不知藏了多少会唱的黄莺、会舞的蝴蝶。 潘小园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上辈子上个时代,也很少见到如此人稠物穰的繁华都市。眼睛不够用,新鲜东西应接不暇。 她觉得自己在身为“梁山土匪”,见过的金珠宝贝、稀罕物件也不算少了,但今日一见,单是那些船上露在外面的少部分货品,依然有很多叫不上名字。 这会子水道拥挤,水面上又没有交通规则,慢慢的就开始堵上了,一艘艘大小船只变成了水上蜗牛,艰难地左冲右突,穿梭往来。突然,几十艘船同时微微一震,彻底停住了,汴河变成了大船坞。 一阵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有人大声催两句,更多人是耐心等待。有几艘船甚至开始抛锚了。看来大伙对这“堵船”现象都是司空见惯。 潘小园庆幸自己一行人选择了可靠的双腿。要知道临汴河的时候,有好几艘船的艄公过来拉生意,要让他们走水路呢。 沿着新宋门大街进城,那城门三重门洞,四面垛口,歇山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但马上调整过来。 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只看到深深陷在枕头里的一张苍白的脸。比往日见的肥了一大圈,脸颊鼻头全是浮肿,眼睛翻着白,随着呼吸,那眼球一凸一凸的,像离了水的鱼。 还有被子下面高高凸起的一团,大得可怕,隐约可见一颤一颤的,底下支出两条伶仃的腿,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女人一辈子最痛苦的时刻是不是莫过于此。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情,又是一阵幻肢痛,眼圈就湿了。 忽然又听见远处隐约的相国寺钟声。心里乱七八糟的几近胀裂。时辰已到,行动开始了。 整个东京城已经陷入了一个静悄悄的巨大的局,而潘小园觉得,眼下自己也必须组织起一个小小的局,撑住这产房方圆的几丈空间。 里面那陈婆子倒是都嘻嘻笑。这是哪家小娘子,一瞧就是没生育过,大惊小怪! 在里头不慌不忙地吩咐:“麻烦再递盆热水来!——没经验的就不用进来了,不过……不过来递个东西也成……” 而孙雪娥半死不活的,眼睛却尖,一下子看见了门口露头的人。 潘小园的眩晕劲儿还没下去,就听到里面一声希望满满的:“六姐儿?” 她扶着墙,大声答道:“是我!” 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透亮三分:“你回来了!我——我——我男人呢……叫他来……” 这时候新请的两个婆子也来了,一看就比那陈婆子专业不少,一个个走路精气神,提着大包小包,顺着王老汉的手指,掀帘进了产房。 倒不是王老汉他们不肯花钱,而是这些小老百姓阶层,养个孩子全靠顺其自然的命,出不起太多钱,也自然没有“请高级稳婆”的意识。 眼下这几位专业人员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门外围观群众的士气。大伙纷纷叹道:“还是有钱好……” 产房里立刻开始熟练地会诊评估:“哎唷,肚子这么大,莫不是双胎?……不是,吃太胖了……这可费劲…”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潘小园:“……”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7 金印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潘小园开门见山,安慰她:“是你老公让我来的!” ` 语气中带了三分周通平日里吼媳妇的横劲儿。果不其然,孙雪娥一听之下,静了一静,颤声道:“他……他知道我要生……” ` “是,你男人知道你要生了,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来,才叫我来的!--你瞧,这不是让我花钱请了这几位大娘么!” ` “花钱”两个字刻意咬了一咬。孙雪娥一双眼中放出光彩,干裂的嘴唇绽出一个笑:“嘻嘻……我就知道……他肯给我花钱……” ` 几个婆子趁机指挥端过一碗热水:“子孙娘娘的香灰,娘子喝了,保证一个时辰内就下来!” ` 潘小园眼看那浑乎乎一碗水从眼前端过去,连忙叫道:“别……” ` 几个婆子倒大惊小怪:“娘子没生过不是?这东西灵!胎气在肚子里头找不着出口,这是请子孙娘娘给新生孩儿引路……” ` 潘小园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大约也当不了什么古代助产士,唯一知道的就是“喝香灰没用”,其余的,只怕都不如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婆。但既然这些老太婆经验丰富,旁的方面,自己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 况且,香灰也喝不死人。也许还能心理作用呢。 ` 这么想着,就没拦,眼睁睁看着孙雪娥被灌了一碗香灰水,果真似乎有用似的,面容平静了许多,说:“没……没那么痛了……” ` 稳婆笑道:“这才对嘛!这是我们特地去庙里求的!” ` 然后打开包袱,又取出几卷花花绿绿的图卷,说是“产图”,上面张牙舞爪地绘着雷公、招摇、运鬼力士、天狗、轩辕等十三位大神,以朱书某月某日,看准了方位,恭恭敬敬地地贴在房间东南角。这便是把神明请来保佑了。 ` 潘小园心中却还担心着好几档子事。一是怕孙雪娥乱喊乱叫之下,真的喊出什么不该让人听到的事儿,那自己一人可无法遮掩;二是知道“兵谏”计划已经启动,潜伏在城内城外的各路兄弟盟友,眼下应该已经开始了精准打击。三是心急如焚,自己本该好好儿的藏在指定的接头地点,但这边的孕妇哪能丢下不管,她老公还在跟着武松一起卖命呢! ` 突然手腕一紧,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孙雪娥一声痛叫:“呜……” ` 潘小园眼泪立刻飚了出来:“姐姐哎,你、你别掐我……” ` 孙雪娥有气无力:“疼……” ` 好在稳婆有眼力见,飞快递过来一包衣服,塞进孙雪娥手里。孙雪娥就改掐衣服包儿了。 ` “疼……呼呼……不活了…… ` 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安慰:“娘子莫慌,这头胎生得慢,三天三夜的我们也见过,你又吃得胖,肚里的孩儿也肥胖,将来生出来,有你乐的!你现在要吸气……用力……” ` 孙雪娥:“我不要……” ` 潘小园突然耳朵一尖。伴随着孙雪娥断断续续的□□,外面隐约传来几句粗暴的男声。 ` “……干什么呢这儿?” `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 “这家里谁主事!” ` 心头一惊,连忙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官兵小队驻足在王老汉家门口,正在比比划划的讯问。 ` 王老汉鲜少见过官兵,又早就意识到院子里这位孕妇许是“来路不正”,当即吓得跪下了。 ` “小人……小人……家里……这个……” ` 几个官兵更起疑了,朝门里头努努嘴,“里面怎么回事?谁叫唤呢?” ` 潘小园匆匆忙忙跨出门,还不忘深深万福,一面微笑,一面迅速编谎话:“各位官人大哥多虑了。奴家是这位王老汉的远房侄女,那房里的是奴家的姑表妹子,今儿时辰不巧,正在里头养孩子,声音大了些个,但这个……生老病死,我们也控制不得不是?围观的邻里街坊都是热心担忧的,倘若扰乱了秩序,奴家请他们都回去就行了。” ` 条理清楚一番话,找不出什么毛病。况且小娘子声如莺呖,美貌可亲,一点也不怯场,几位公人大哥自然要买她的面子。 ` 相顾一笑,说:“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 几个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朴素,那银钗儿确实是唯一一件值钱首饰了,这才满足,笑道:“这还差不多!是良家!” ` 等官差走远,王茶汤老汉才敢抱怨:“娘子你看,唉,你看这日子没发过了……” ` 潘小园来不及心疼她那根银钗子。最后再急急赶回产房,不用她捂嘴,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微弱多了。 ` “当家的……你、你还不来……我不生了……” ` 活生生的人在活生生的受苦,潘小园赶紧绕过稳婆,蹲下去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轻声说:“你当家的做大事呢,暂时顾不得这儿。你说男人家在外面辛苦卖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这肚子不光是你自己的,他老周家的香火可也在里头呢,但凡有个闪失,你对得起谁?今儿个一鼓作气生下来,回头他瞧见了,得多高兴?你拼着老命给他生了孩子,他以后敢不疼你?敢忘恩负义?……” ` 看人下菜碟儿,一番话她自己都不见得买账,孙雪娥却听得两眼放光。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在这肚子里头,确实应该慎重对待。 ` 潘小园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听人家的话!不许再喊再叫!不然……” ` 眼珠子一转,蛮横地说:“你男人说了,憋死了他儿子,回头他休了你!” ` 这话却比温言软语的哄劝管用。孙雪娥泪流满面点点头,忽然问:“那……那有是女儿呢?” ` “那--都一样!生出来就是你的功劳!生不出来你负责!” ` 孙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盖着一层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着几个婆子的指挥,鼓着腮帮子用起力来。 ` 潘小园松口气,擦擦汗,倚着床边儿,一面听着产房里断断续续的□□,一面捕捉着外面的铜锣皮鼓。 ` “……好了好了,都出来吧,该干嘛干嘛……” ` 官家的御驾已经从三条街外经过。还好当代的王孙贵族出行都没什么架子,等车马过了,老百姓便三三两两的恢复正常生活。商店重新开张,悠长的叫卖声响起来。 ` 但市井之音没响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 这次是位于南面三个坊市外的望火楼。尖锐的锣声当当当响起来。产床上的孙雪娥当即吓得翻白眼。 ` “娘呀--天哪--六姐儿啊--老公--” ` 稳婆连忙安抚:“不关咱们事!继续用力!呼气!吸气!使劲!” ` 锣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几个慌张的大嗓门:“大相国寺市场失火啦!开封府少尹有令,左近百姓速速前去救火,不许懈怠!快去啊!快去啊!--晚了治罪!家里有男人的,都快给我出来!……” ` 几个稳婆互相看一眼,掩口笑道:“大相国寺市场失火了?嗨呀,那可热闹……” ` 相国寺前的大片空场上,每月两次开市交易,商贩们云屯雾集,其中出售的布匹、服装、竹篮、草席、纸张、经书、香烛之类,全都是易燃之物。平日里每到开市时节,附近的消防官兵总会用心巡查准备,望火楼里增添人手,广场四周备下水缸,保障百姓安全。 ` 可今日邪门,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 外面喊声嘈杂,全是抄家伙去救火的,顺带看热闹。老百姓互相问:“怎么回事!你说好好儿的一个庙,谁烧香那么不小心!……” ` 有人知道点□□,挑起水桶,说:“据说是个外地来的游方僧人,烧香的时候把柴房点着了……我就不明白了,烧香怎么会烧到柴房去呢?……” ` “那闯祸的僧人,找到没有?” ` 声音慢慢听不到了。潘小园不由自主半欠起身。 ` 鲁大师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么快就暴露了? ` 想出门去听个明白,这边床上一声悲鸣:“呜……疼……六姐……” ` 她心里飞速掂量一番,住了脚,回到床边,任孙雪娥紧紧抓住手。 ` 她安慰自己。鲁和尚是什么人,只要相国寺里没冲进去千八百御林军,谁奈何得了他?一根头发都不会给他削下来。 ` * ` 鲁智深摸摸自己光头,出了相国寺后院柴房,信步往前面市场里走。身后一簇一簇的火苗,呼呼的随风摇曳,时不时窜得老高。看似糟糕之极,其实是泼了特制的油脂燃料,烧起来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离大雄宝殿、藏经阁等要害去处也还有不小距离。就算火势真成,也不过是烧他几片僧人宿舍,把香积厨里的菜蔬提前烤熟了而已。 ` 这是联军安排的声东击西之计。趁官家出城游玩之际,派鲁智深扮作游方僧人放火作乱,分散京城守兵力量。 ` 鲁智深对这个任务十分热情:“早就想砸了那个鸟寺!让洒家看那个鸟菜园子!” ` 仗着一:“请便。” ` 眼看那王观察往绿栏杆后面去了。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回来。孙都头心里骂了两句,便想自己进去算了;奈何又不认路。又等了半晌,实在等不及,转过去探头一看。 ` 这一看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王观察已经四仰八叉倒在僻静处,后脑勺一滩血,身上的公服被剥了下来,剩一身白色中衣。 ` 而王观察身边,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陌生汉子,正熟练地把那公服披到身上。 ` 孙都头吓得腿都软了,待要叫,那冒充王观察的汉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手腕一抖,袖子里露出刀光。 ` 孙都头又惊又怕,不敢抬头看他相貌,颤声问:“你是……你是什么人……” ` “不用你管!”声音里自带十分的威武气势。 ` 另一只手轻轻将孙都头的手腕握住,慢慢一捏。 ` “饶命!……疼……” ` “你是要去找太尉的?” ` “是、是……小人……” `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走!” ` 两人本事差距太大,孙都头再不敢违他的命令,哆嗦着腿,往前迈步。 ` 那汉子一手持刀,刀身隐在袖口里,刀刃抵在孙都头后心。远远看去,倒像是哥俩勾肩搭背一般。 ` 他居然对殿帅府的布局十分熟悉。左一绕,右一拐,避开了大部分的巡逻亲兵。迎面遇上人时,他便微微低着头,不露自己的真容,让人以为是“王观察”带着开封府的人办公呢。 ` 穿过一座厅,屏风后面一扇门。终于躲不过迎面而来的两个禁军守卫。这两人见“王观察”相貌有异,连忙叫停:“喂,这位官人……” ` “假王观察”大大方方地迎上去,低低说:“不认得我了么?” ` 两个守卫睁大眼睛,见了鬼似的,张口结舌,叫都叫不出来。 ` “你、你……你是……” ` 砰砰两声,两人后脑勺同时挨了拳头,软绵绵倒在地上。 ` 旁边的孙都头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劲儿地小声求饶:“饶命,英雄饶命……” ` “假王观察”有些不耐烦,“只管走你的。文书给我!” ` 只好将开封府公文交出去,战战兢兢的继续迈步子。路上有遇见的殿帅府的人,要么没注意他俩,要么被那假王观察静悄悄放倒,要么看了一眼开封府公文,挥挥手,不多管闲事。 ` 终于来到后堂,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那“假王观察”立在檐下,许久不语。 ` 孙都头小心往上看一眼。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白虎节堂”。 ` 立刻慌神:“听说这是殿帅府重地,是……是商议军机大事之处,不得无故辄入……英雄、好汉……你、你带小人来这儿,那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 咚的一声,孙都头后脑勺也着了一拳,直挺挺倒了下去。 ` * ` 白虎节堂内,殿帅府太尉高俅正在伏案批复公文。几个心腹侍立两侧。 ` 忽然听到鞭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高俅一抬头,眼睛一花,竟是一人带刀闯进来。 ` 高俅大怒:“什么人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左右,拿下!” ` 几个心腹却都是怂人。听到“拿下”的命令,口中叫出的却是:“怎么进来的!快退下!快滚!不得惊扰太尉!” ` 持刀客置若罔闻,大踏步走进来,一刀一个,将几个心腹尽皆砍翻在地,径奔高俅。 ` 高俅吓得六神无主,惊慌而起,指着他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谁派你来的?” ` 刀客冷笑:“不是太尉派人将我唤进来的么?” ` “胡说!” ` 高俅魂不附体,踉跄跑两步,便即腿软走不得,顷刻间被拿住衣领,提了起来。 ` 鼓起勇气叫道:“来人哪……” ` 刀子在眼前一晃,便叫不出任何声音。当年的高俅好歹是个市井小混混,全身上下都是不要命的无赖气质。可做了这几十年官,早就磨练得棱角皆无,一身的臭硬骨头,在暖风熏醉的官场里浸着,已经软得不成样子。 ` 光鲜笔挺的官袍,里面的身子簌簌发抖,“你……你……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谁……” ` 眼前一闪,但见一张沧桑雄壮的面孔,浑浊的眼底带着三分不合时宜的儒雅。脸颊上两行金印,触目惊心。 ` “你……你……林冲!林冲!你--” ` 回忆闪过,终于意识到了最坏的那件事。 ` “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 林冲冷冷答道:“正是。” ` 砰的一声,高俅尸身落地。颈下一滩血越扩越大,倒映出上方匾额“白虎节堂”几个字,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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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汉家门口,已经指指点点围了好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扒头往里看,一边叹息:“唉,这小娘子的男人真是钱迷心窍,外出经商赚钱,连老婆生孩子也顾不得,留她一个人受罪!——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越叫越疼,怎的不知道消停些儿呢!” 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比她男人的声儿还难听:“呜呜,下不来……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儿要出不来啦——疼——憋死我算啦……”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周围的街坊邻里倒是热心,看热闹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坚持会子!”还不忘七手八脚的给递来热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产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给盛了送进去——没过一会儿,又给原封不动的递了出来,说是产妇不吃。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潘小园:“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看人下菜碟儿,一番话她自己都不见得买账,孙雪娥却听得两眼放光。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在这肚子里头,确实应该慎重对待。 潘小园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听人家的话!不许再喊再叫!不然……” 眼珠子一转,蛮横地说:“你男人说了,憋死了他儿子,回头他休了你!” 这话却比温言软语的哄劝管用。孙雪娥泪流满面点点头,忽然问:“那……那有是女儿呢?” “那——都一样!生出来就是你的功劳!生不出来你负责!” 孙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盖着一层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着几个婆子的指挥,鼓着腮帮子用起力来。 潘小园松口气,擦擦汗,倚着床边儿,一面听着产房里断断续续的□□,一面捕捉着外面的铜锣皮鼓。 “……好了好了,都出来吧,该干嘛干嘛……” 官家的御驾已经从三条街外经过。还好当代的王孙贵族出行都没什么架子,等车马过了,老百姓便三三两两的恢复正常生活。商店重新开张,悠长的叫卖声响起来。 但市井之音没响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从此开始! 本章从此开始! ` 潘小园开门见山,安慰她:“是你老公让我来的!” ` 语气中带了三分周通平日里吼媳妇的横劲儿。果不其然,孙雪娥一听之下,静了一静,颤声道:“他……他知道我要生……” ` “是,你男人知道你要生了,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来,才叫我来的!--你瞧,这不是让我花钱请了这几位大娘么!” ` “花钱”两个字刻意咬了一咬。孙雪娥一双眼中放出光彩,干裂的嘴唇绽出一个笑:“嘻嘻……我就知道……他肯给我花钱……” ` 几个婆子趁机指挥端过一碗热水:“子孙娘娘的香灰,娘子喝了,保证一个时辰内就下来!” ` 潘小园眼看那浑乎乎一碗水从眼前端过去,连忙叫道:“别……” ` 几个婆子倒大惊小怪:“娘子没生过不是?这东西灵!胎气在肚子里头找不着出口,这是请子孙娘娘给新生孩儿引路……” ` 潘小园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大约也当不了什么古代助产士,唯一知道的就是“喝香灰没用”,其余的,只怕都不如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婆。但既然这些老太婆经验丰富,旁的方面,自己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 况且,香灰也喝不死人。也许还能心理作用呢。 ` 这么想着,就没拦,眼睁睁看着孙雪娥被灌了一碗香灰水,果真似乎有用似的,面容平静了许多,说:“没……没那么痛了……” ` 稳婆笑道:“这才对嘛!这是我们特地去庙里求的!” ` 然后打开包袱,又取出几卷花花绿绿的图卷,说是“产图”,上面张牙舞爪地绘着雷公、招摇、运鬼力士、天狗、轩辕等十三位大神,以朱书某月某日,看准了方位,恭恭敬敬地地贴在房间东南角。这便是把神明请来保佑了。 ` 潘小园心中却还担心着好几档子事。一是怕孙雪娥乱喊乱叫之下,真的喊出什么不该让人听到的事儿,那自己一人可无法遮掩;二是知道“兵谏”计划已经启动,潜伏在城内城外的各路兄弟盟友,眼下应该已经开始了精准打击。三是心急如焚,自己本该好好儿的藏在指定的接头地点,但这边的孕妇哪能丢下不管,她老公还在跟着武松一起卖命呢! ` 突然手腕一紧,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孙雪娥一声痛叫:“呜……” ` 潘小园眼泪立刻飚了出来:“姐姐哎,你、你别掐我……” ` 孙雪娥有气无力:“疼……” ` 好在稳婆有眼力见,飞快递过来一包衣服,塞进孙雪娥手里。孙雪娥就改掐衣服包儿了。 ` “疼……呼呼……不活了…… ` 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安慰:“娘子莫慌,这头胎生得慢,三天三夜的我们也见过,你又吃得胖,肚里的孩儿也肥胖,将来生出来,有你乐的!你现在要吸气……用力……” ` 孙雪娥:“我不要……” ` 潘小园突然耳朵一尖。伴随着孙雪娥断断续续的□□,外面隐约传来几句粗暴的男声。 ` “……干什么呢这儿?” `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 “这家里谁主事!” ` 心头一惊,连忙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官兵小队驻足在王老汉家门口,正在比比划划的讯问。 ` 王老汉鲜少见过官兵,又早就意识到院子里这位孕妇许是“来路不正”,当即吓得跪下了。 ` “小人……小人……家里……这个……” ` 几个官兵更起疑了,朝门里头努努嘴,“里面怎么回事?谁叫唤呢?” ` 潘小园匆匆忙忙跨出门,还不忘深深万福,一面微笑,一面迅速编谎话:“各位官人大哥多虑了。奴家是这位王老汉的远房侄女,那房里的是奴家的姑表妹子,今儿时辰不巧,正在里头养孩子,声音大了些个,但这个……生老病死,我们也控制不得不是?围观的邻里街坊都是热心担忧的,倘若扰乱了秩序,奴家请他们都回去就行了。” ` 条理清楚一番话,找不出什么毛病。况且小娘子声如莺呖,美貌可亲,一点也不怯场,几位公人大哥自然要买她的面子。 ` 相顾一笑,说:“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 几个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朴素,那银钗儿确实是唯一一件值钱首饰了,这才满足,笑道:“这还差不多!是良家!” ` 等官差走远,王茶汤老汉才敢抱怨:“娘子你看,唉,你看这日子没发过了……” ` 潘小园来不及心疼她那根银钗子。最后再急急赶回产房,不用她捂嘴,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微弱多了。 ` “当家的……你、你还不来……我不生了……” ` 活生生的人在活生生的受苦,潘小园赶紧绕过稳婆,蹲下去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轻声说:“你当家的做大事呢,暂时顾不得这儿。你说男人家在外面辛苦卖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这肚子不光是你自己的,他老周家的香火可也在里头呢,但凡有个闪失,你对得起谁?今儿个一鼓作气生下来,回头他瞧见了,得多高兴?你拼着老命给他生了孩子,他以后敢不疼你?敢忘恩负义?……” ` 看人下菜碟儿,一番话她自己都不见得买账,孙雪娥却听得两眼放光。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在这肚子里头,确实应该慎重对待。 ` 潘小园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听人家的话!不许再喊再叫!不然……” ` 眼珠子一转,蛮横地说:“你男人说了,憋死了他儿子,回头他休了你!” ` 这话却比温言软语的哄劝管用。孙雪娥泪流满面点点头,忽然问:“那……那有是女儿呢?” ` “那--都一样!生出来就是你的功劳!生不出来你负责!” ` 孙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盖着一层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着几个婆子的指挥,鼓着腮帮子用起力来。 ` 潘小园松口气,擦擦汗,倚着床边儿,一面听着产房里断断续续的□□,一面捕捉着外面的铜锣皮鼓。 ` “……好了好了,都出来吧,该干嘛干嘛……” ` 官家的御驾已经从三条街外经过。还好当代的王孙贵族出行都没什么架子,等车马过了,老百姓便三三两两的恢复正常生活。商店重新开张,悠长的叫卖声响起来。 ` 但市井之音没响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 这次是位于南面三个坊市外的望火楼。尖锐的锣声当当当响起来。产床上的孙雪娥当即吓得翻白眼。 ` “娘呀--天哪--六姐儿啊--老公--” ` 稳婆连忙安抚:“不关咱们事!继续用力!呼气!吸气!使劲!” ` 锣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几个慌张的大嗓门:“大相国寺市场失火啦!开封府少尹有令,左近百姓速速前去救火,不许懈怠!快去啊!快去啊!--晚了治罪!家里有男人的,都快给我出来!……” ` 几个稳婆互相看一眼,掩口笑道:“大相国寺市场失火了?嗨呀,那可热闹……” ` 相国寺前的大片空场上,每月两次开市交易,商贩们云屯雾集,其中出售的布匹、服装、竹篮、草席、纸张、经书、香烛之类,全都是易燃之物。平日里每到开市时节,附近的消防官兵总会用心巡查准备,望火楼里增添人手,广场四周备下水缸,保障百姓安全。 ` 可今日邪门,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 外面喊声嘈杂,全是抄家伙去救火的,顺带看热闹。老百姓互相问:“怎么回事!你说好好儿的一个庙,谁烧香那么不小心!……” ` 有人知道点□□,挑起水桶,说:“据说是个外地来的游方僧人,烧香的时候把柴房点着了……我就不明白了,烧香怎么会烧到柴房去呢?……” ` “那闯祸的僧人,找到没有?” ` 声音慢慢听不到了。潘小园不由自主半欠起身。 ` 鲁大师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么快就暴露了? ` 想出门去听个明白,这边床上一声悲鸣:“呜……疼……六姐……” ` 她心里飞速掂量一番,住了脚,回到床边,任孙雪娥紧紧抓住手。 ` 她安慰自己。鲁和尚是什么人,只要相国寺里没冲进去千八百御林军,谁奈何得了他?一根头发都不会给他削下来。 ` * ` 鲁智深摸摸自己光头,出了相国寺后院柴房,信步往前面市场里走。身后一簇一簇的火苗,呼呼的随风摇曳,时不时窜得老高。看似糟糕之极,其实是泼了特制的油脂燃料,烧起来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离大雄宝殿、藏经阁等要害去处也还有不小距离。就算火势真成,也不过是烧他几片僧人宿舍,把香积厨里的菜蔬提前烤熟了而已。 ` 这是联军安排的声东击西之计。趁官家出城游玩之际,派鲁智深扮作游方僧人放火作乱,分散京城守兵力量。 ` 鲁智深对这个任务十分热情:“早就想砸了那个鸟寺!让洒家看那个鸟菜园子!” ` 仗着一:“请便。” ` 眼看那王观察往绿栏杆后面去了。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回来。孙都头心里骂了两句,便想自己进去算了;奈何又不认路。又等了半晌,实在等不及,转过去探头一看。 ` 这一看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王观察已经四仰八叉倒在僻静处,后脑勺一滩血,身上的公服被剥了下来,剩一身白色中衣。 ` 而王观察身边,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陌生汉子,正熟练地把那公服披到身上。 ` 孙都头吓得腿都软了,待要叫,那冒充王观察的汉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手腕一抖,袖子里露出刀光。 ` 孙都头又惊又怕,不敢抬头看他相貌,颤声问:“你是……你是什么人……” ` “不用你管!”声音里自带十分的威武气势。 ` 另一只手轻轻将孙都头的手腕握住,慢慢一捏。 ` “饶命!……疼……” ` “你是要去找太尉的?” ` “是、是……小人……” `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走!” ` 两人本事差距太大,孙都头再不敢违他的命令,哆嗦着腿,往前迈步。 ` 那汉子一手持刀,刀身隐在袖口里,刀刃抵在孙都头后心。远远看去,倒像是哥俩勾肩搭背一般。 ` 他居然对殿帅府的布局十分熟悉。左一绕,右一拐,避开了大部分的巡逻亲兵。迎面遇上人时,他便微微低着头,不露自己的真容,让人以为是“王观察”带着开封府的人办公呢。 ` 穿过一座厅,屏风后面一扇门。终于躲不过迎面而来的两个禁军守卫。这两人见“王观察”相貌有异,连忙叫停:“喂,这位官人……” ` “假王观察”大大方方地迎上去,低低说:“不认得我了么?” ` 两个守卫睁大眼睛,见了鬼似的,张口结舌,叫都叫不出来。 ` “你、你……你是……” ` 砰砰两声,两人后脑勺同时挨了拳头,软绵绵倒在地上。 ` 旁边的孙都头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劲儿地小声求饶:“饶命,英雄饶命……” ` “假王观察”有些不耐烦,“只管走你的。文书给我!” ` 只好将开封府公文交出去,战战兢兢的继续迈步子。路上有遇见的殿帅府的人,要么没注意他俩,要么被那假王观察静悄悄放倒,要么看了一眼开封府公文,挥挥手,不多管闲事。 ` 终于来到后堂,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那“假王观察”立在檐下,许久不语。 ` 孙都头小心往上看一眼。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白虎节堂”。 ` 立刻慌神:“听说这是殿帅府重地,是……是商议军机大事之处,不得无故辄入……英雄、好汉……你、你带小人来这儿,那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 咚的一声,孙都头后脑勺也着了一拳,直挺挺倒了下去。 ` * ` 白虎节堂内,殿帅府太尉高俅正在伏案批复公文。几个心腹侍立两侧。 ` 忽然听到鞭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高俅一抬头,眼睛一花,竟是一人带刀闯进来。 ` 高俅大怒:“什么人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左右,拿下!” ` 几个心腹却都是怂人。听到“拿下”的命令,口中叫出的却是:“怎么进来的!快退下!快滚!不得惊扰太尉!” ` 持刀客置若罔闻,大踏步走进来,一刀一个,将几个心腹尽皆砍翻在地,径奔高俅。 ` 高俅吓得六神无主,惊慌而起,指着他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谁派你来的?” ` 刀客冷笑:“不是太尉派人将我唤进来的么?” ` “胡说!” ` 高俅魂不附体,踉跄跑两步,便即腿软走不得,顷刻间被拿住衣领,提了起来。 ` 鼓起勇气叫道:“来人哪……” ` 刀子在眼前一晃,便叫不出任何声音。当年的高俅好歹是个市井小混混,全身上下都是不要命的无赖气质。可做了这几十年官,早就磨练得棱角皆无,一身的臭硬骨头,在暖风熏醉的官场里浸着,已经软得不成样子。 ` 光鲜笔挺的官袍,里面的身子簌簌发抖,“你……你……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谁……” ` 眼前一闪,但见一张沧桑雄壮的面孔,浑浊的眼底带着三分不合时宜的儒雅。脸颊上两行金印,触目惊心。 ` “你……你……林冲!林冲!你--” ` 回忆闪过,终于意识到了最坏的那件事。 ` “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 林冲冷冷答道:“正是。” ` 砰的一声,高俅尸身落地。颈下一滩血越扩越大,倒映出上方匾额“白虎节堂”几个字,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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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比她男人的声儿还难听:“呜呜,下不来……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儿要出不来啦——疼——憋死我算啦……”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周围的街坊邻里倒是热心,看热闹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坚持会子!”还不忘七手八脚的给递来热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产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给盛了送进去——没过一会儿,又给原封不动的递了出来,说是产妇不吃。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潘小园:“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看人下菜碟儿,一番话她自己都不见得买账,孙雪娥却听得两眼放光。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在这肚子里头,确实应该慎重对待。 潘小园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听人家的话!不许再喊再叫!不然……” 眼珠子一转,蛮横地说:“你男人说了,憋死了他儿子,回头他休了你!” 这话却比温言软语的哄劝管用。孙雪娥泪流满面点点头,忽然问:“那……那有是女儿呢?” “那——都一样!生出来就是你的功劳!生不出来你负责!” 孙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盖着一层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着几个婆子的指挥,鼓着腮帮子用起力来。 潘小园松口气,擦擦汗,倚着床边儿,一面听着产房里断断续续的□□,一面捕捉着外面的铜锣皮鼓。 “……好了好了,都出来吧,该干嘛干嘛……” 官家的御驾已经从三条街外经过。还好当代的王孙贵族出行都没什么架子,等车马过了,老百姓便三三两两的恢复正常生活。商店重新开张,悠长的叫卖声响起来。 但市井之音没响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8 绑架 金明池畔春意盎然。云淡风轻, 无边光景。微风拂来泥土的清新气, 又让娟娟细柳跳起舞来。柳梢枝头黄鹂乱鸣, 水面上鸭儿成群, 燕尾点波, 一池绿皱。 大宋建国之初,金明池本是为了训练水师而特意挖掘的人工湖。然而到了徽宗一朝,百舸千帆的战船早就化成了朽木,池水内外已是一派野趣,是皇家郊游的首选地点。节庆时日, 也有百姓成群结队, 赶来参观游玩的。 道君皇帝的画舫游船造得清素淡雅,精致中透着低调。檐角栏柱遍雕桂花芙蓉, 舫中的屏风墨宝都出自他本人之手,寻遍整个大宋, 也找不到比这水平更高的画师。 鹧鸪斑挂泪黑瓷建盏,南剑州新贡的龙脑和膏石乳茶。焚一炉异域贡来拙贝罗香。相貌温婉的歌伎纤指拨弦,檀口娇唱,珠飞玉鸣,缠绵柔婉。 小小画舫漂浮水中。倘若不是看到里面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用具, 单纯远远一望,便和一个寻常的富商游船没什么区别。甚至, 富商的游船也许都比这一艘要富丽堂皇——天子的品位摆在这儿呢,大雅不俗。 赵佶雅兴大发,口占几首小词, 身边几个心腹大臣齐声称赞。旁边的三皇子郓王赵楷磨墨执笔,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 今日来玉清神霄宫,正事是为国祈福,然而难得出宫一趟,就顺便在金明池赏鉴□□。随从的除了几个心腹大臣和一干小黄门,便是他最宠的这位三皇子。赵楷二十出头年纪,乃备受宠爱的王贵妃所出,相貌俊美,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有不通,小笔花鸟的造诣更是直追乃父,比那个木讷简朴、优柔寡断的太子赵桓要讨喜得多。 赵佶对这位三皇子宠爱有加,破例封了他太傅,任命为提举皇城司,还给了数千禁卫军——大宋建国以来,从没有亲王得此待遇。 而今日御驾幸金明池,身边带的也是他,而不是太子赵桓。 因此风向也很明显了。朝中一多半大臣,早就私下里都预备着“改立太子”这档子事儿。而赵楷本人也心知肚明,更是抓紧一切机会,在父亲面前刷好感度。 一首小令抄完,微笑着呈上去:“请父亲指点。” 歌伎们识趣地放轻了声音。赵佶正待开口,忽然听到画舫外面一阵人声,似乎是有人吵架,盖过了湖面上的潺潺水声,远处的鸟鸣也听不见了。 不悦道:“怎么回事!” 立刻有小黄门出去看了下,禀道:“是……是皇城司那边的人,说相国寺失火,恐惊扰圣上,因此遣人来问安。” 赵佶不满:“相国寺失火,朕能有什么意外!” 也真受够了这帮人的官僚主义了。赵佶心知肚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平日里京城有个什么重大事件,譬如火灾杀人案,底下的官员为了显得尽职尽责,都是要第一时间禀报他;如果是夜里出了大事——譬如上次台狱被劫——那第二天一定有人催他早朝,就为了把这件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有时候几个部门争先恐后的来,汇报的都是同一套东西,烦不胜烦。 他才懒得面面俱到地管这么多事,不止一次指示开封府,自己解决就行,用不着每次都呈奏本。可偏偏朝中大臣都跟他唱反调,说什么不能“怠政”,说官员尽职是好事,要多加鼓励。 赵佶叹口气,摸摸自己的小肚腩,可惜生在帝王家。寻常老百姓家里哪有这么多破事儿!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世间万物都有自己运转的规律。要他管! 但不管不行,身边有人唠叨。 只好指示一句:“指挥救火……别烧太多民宅……谁的责任,有罪的拿送法办……” 陈词滥调。非要从他口里说出来,那些大官小官才满意。可笑不可笑。 谁知皇城司对这句话的还不满足。画舫外面,隔着几尺的水,低头禀道:“眼下时局不稳,刁民们不愿上缴财产,和官兵偶有冲突,恐会铤而走险。微臣只怕是有凶徒伺机作乱,还请圣上早些回宫,休要在外面多耽。” 自称“微臣”,其实是胡子花白的老臣了。一面说,心里一面想,想当年先皇哲宗啊,遇到这种事,早就自觉取消游玩行程,回宫坐镇指挥了。可这位呢,倒显得他出现在此处是个错误了。 不敢露出不满的神情,再请一句:“圣上?” 里面童贯大声呵斥:“等一会儿不成么!没见官家正忙!” 赵楷从容起立,温文尔雅地吩咐一句:“今日官家拟去玉清宫为国祈福,总不能半途而废。但官家安危是第一要紧的,这样,调一千御林军来金明池沿岸守护,保卫御驾。” 赵佶对这番应对满意之极。不愧是他亲儿子。这当口摆驾回宫,岂不是扫兴! 赵楷是众多亲王中唯一有兵权的。他这么一吩咐下去,外面的人连忙照办。 画舫里面,雅兴又起。几个赵佶的心爱大臣各自献丑,就着良辰美景,做出诗词无数,称颂宋家万里江山,引得一片掌声。当场就令歌伎们唱出来。 谁知没痛快多久,又听得外面摇橹喊号子,来了一艘快船。 “——殿帅府急报!” 歌声戛然而止。赵佶简直要崩溃了。就不能好好让他听完一首么! 他知道殿帅府里的是谁。高俅高太尉,端王时期老伙计了,从来不给他添麻烦。今天是怎么了?组团来给他找不痛快了? “怎的,高俅又有什么事了?” 外面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高太尉……是、是高太尉……”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他亲自来给朕解释!” 外面的小黄门鼓起勇气,一口气说:“殿帅府急报,高太尉遭人行刺……” 赵佶脸色一变。还是很关心这个从年轻时代就一路跟着他的球友。 “高太尉怎么样了?” “不知道……殿帅府……闯进贼人……封了……我们进不去……” 赵楷长身而起:“父亲切莫忧心。儿子先走一步,带御林军亲自去查看。” 半是献殷勤,另一半也是心知肚明,“闯进贼人”,说得轻巧,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可能严重得多。自己这位懒爹就算亲临现场,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再说,若真是有人犯上作乱……不管是不是虚惊一场,他这个三皇子赶在别人之前控制局面,将是一笔极大的政治资本。 赵佶才不管那么多,责任得脱,如释重负,赶紧表示嘉许:“快去快去。” 赵楷和画舫内众臣道别,带了随从,踏上小船,不一刻就车驾进城。 一面赶路,一面吩咐点兵,叫上十二三心腹,直奔殿帅府而去。 京城里已是初现乱象。大相国寺的火势刚刚得到控制,经过州桥之时,空气中隐约有焦糊味道,伴随着丝织品、纸张烧焦的微臭味。开封府正在组织疏散群众。偏偏有无良官兵浑水摸鱼,还在乱哄哄的“查税”,勒索出不少来不及藏匿的钱财。 纵马再行过两条街,忽听前方几声唿哨,身下的黄马一个嘶鸣,竟而转头直奔小巷而去,不听指挥了。一阵沙尘瞬间迷了眼,风声呼呼,身边绿树红墙飞速后退。 赵楷一惊:“喂,回来!” 后面的随从也看得发愣。郓王的坐骑平日里驯良无比,怎的此时像是发疯了!赶紧拍马去追,哪里追得上。 赵楷精于文墨,身子板孱弱,叫两声,勒不住马,也只能任它去。一路上只听得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快躲啊!……” 那黄马疯跑一里地,正当赵楷觉得坚持不住,即将坠马之时,又听一声唿哨,然后似乎一股大力扭住马头,身子猛地一晃,那马居然稳稳地立住了。 赵楷睁眼,只见面前是个胖大和尚,一只粗胳膊抵得上他大腿,此刻正牢牢拢住辔头,那马生生的给拉得动弹不得,只能刨蹄子。 赵楷大惊。世上还有能单手止奔马的人! 鲁智深呵呵一笑,朝旁边的黄须大汉夸一句:“嘿,果然有一套。” 黄须大汉是“金毛犬”段景住,落草之前盗马为生,精通兽语,几个唿哨,就把赵楷的马给拐来了。 赵楷慌得出汗,回头看看,随从们已经打马追上。心中略安,喝道:“大胆刁民,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截本王!” 鲁智深将他置若罔闻,又夸了段景住一句:“你这马语哪儿学的!回头教教洒家。” 段景住武功低微,平时在梁山人微言轻,此时得到花和尚的衷心赞许,搓着双手嘿嘿乐。 鲁智深这才意识到赵楷还在旁边,呵呵大笑。 “问洒家们是什么人!走,跟洒家吃一杯,再告诉你。” 说完,伸手轻轻一提,就把赵楷像提排骨一样提离了马背。后面众随从疯了般的拍马赶来,终究是差着两丈距离,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公落到了和尚手里。 段景住再唿哨两声,巷子口儿不声不响又出现几个人,见了鲁智深手上的俘虏,皱了眉。 “嘴上没毛,不是皇帝老儿啊!” 鲁智深往地下一啐,“皇帝狡猾,没回来!” 赵楷兀自挣扎:“救我……快救我……” 但后面十几个随从看到鲁和尚如此神力,谁还敢上前一步。只怕他一个拳头挥下去,自己就得光荣殉职。 鲁智深手一挥,“走吧!” 几个粗汉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羸弱的赵楷架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随从面面相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郓王赵楷,被一个和尚带领的一帮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走了! 过了好久,才有人醒过神来。 “快……快……快去报案!” 有的说:“报官家!” 有的说:“我去报开封府!” 有的说:“我去报宰相!” 还有那脑筋活络的,突然意识到什么,说:“我……我带人去太子府里看一遭。” 太子和郓王的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万一这和尚是太子派来的…… 得赶紧去太子那里,万一能抓到个把柄呢。 ----------------- 太子府里,赵桓两耳不闻窗外事,闭目凝思。身边小几上一座檀木小香炉,冉冉升起乳白色的烟雾,熏得满室都是沉静的味道。 太子的性格温和寡淡,只因是嫡长子,因此早早就确立了接班人的地位。他自知不如郓王三皇子那么讨人喜欢,那么便少做事,少揽活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官家就没理由把自己给换了。 然而他内心里,还是经常被不安全感所袭击,免不得求教于宗教和巫卜之事。 此时,会客厅里正请着一位渊博的先生。这先生其貌不扬,走街串巷的算命,本来入不得太子府的法眼。谁知他边走边吆喝,张口就要一两金子的卦金——比寻常算命先生的胃口高了百倍之多——引来众百姓围观,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学舌“卦金一两”,堵了太子府门前半条街。 恰好赵桓今日心情有些低落。官家去金明池、神霄宫踏青祈福,带的是那位多才多艺的郓王。留着他在府里无所事事。 于是随口吩咐:“把那先生请进来。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些真本事。” 吴用就这么被请进了太子府。一路上恭谨前行,一半的心力都用来控制自己这俩眼珠子,——太子府比当年的卢员外府更是富贵得多,园子里随便敲下块石头,怕是都能换到等重的钱——免不得有到处乱看的冲动。 想当年,卢俊义就是被他这“卦金一两”的小手段所打动,将他请进家里算命,一番嘴炮,从此上了梁山的贼船。 眼下看来,太子也没比卢员外聪明到哪儿去。 吴用恭恭敬敬拜见了太子,被赐个坐,屁股挨着椅子边儿坐下去,聆听训导。 赵桓有些紧张:“这个……孤昨夜梦到先母显恭皇后,将孤教诲良久,醒来不觉堕泪。先生可有解梦之法?” 太子虽然资质平庸,却也不是傻子。尽管心里被“我到底会不会当皇帝”的问题折磨得疯,哪敢当着别人的面问出来。于是旁敲侧击,只说梦到了死去的母亲,让算命先生自行发挥。 倘若这先生足够上道,自然会把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又或者,有那么十分之一二的可能性,万一这先生是别人派来试探他的,他也能从对方的言辞中听出些端倪。 吴用微微一笑,开始胡扯:“古时梁元帝有上忠臣传表云:资父事君,实曰严敬,求忠出孝,义兼臣子……” 说得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道理,无非说是忠孝一体,太子梦见了死去的娘,是为孝;而自古以来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说明太子对官家也是忠心不二。再加上一些其他细节…… 恰到好处地把太子捧了一番,都是赵桓爱听的。见旁边一排侍从也竖着耳朵听,赵桓暗暗希望,这先生今日一席话,能辗转传到父亲耳朵里去。 吴用说起来就没完,从忠孝算到运势,聊起了太子的出行、起居、健康、子嗣。说得正起劲,忽然外面进来一个红衣侍从,行色匆匆。 “报!郓王府的人求见!” 赵桓皱眉:“楷哥儿?” 不是正陪着父亲在画舫里听靡靡之音呢么!这时候来找他,炫耀么? 而旁边的吴用看似面无波澜,耳朵微微一动。 相国寺和殿帅府的变故定然是已经传到官家耳朵里了。然而没听说圣驾有恙,倒是这个郓王三皇子在张罗查办。 赵桓听了红衣卫的轻声密报,面露犹疑之色。这是要他出面去找楷哥儿?一个大活人,前呼后拥的皇亲国戚,在京师天子脚底下被绑架了? 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这么蹊跷,不得不从中嗅出些阴谋的味道。 赵桓想起来,身边的心腹谋臣哪一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不该管的闲事千万别管,免得被他人抓住把柄。 以至于眼下,兄弟遭难,前来求救,他却犹豫了好一阵子——这会是谁在给他设局下套吗? 斜眼瞥一眼旁边那位算命先生。吴用眼观鼻鼻观心,摆明了非礼勿听。 只是轻轻咳一声,识相地说:“既然殿下另有公事,小生还是及早告辞,莫要耽误殿下的时间了。” 知道太子的文化说不定比自己还高,也就不乱用成语了,大白话告罪,说完躬身一礼,慢慢往后挪动着退下。 赵桓“嗯”一声,心头仍然杂乱,竟而有些舍不得让这个算命的走。 吴用退到门边,忽然赔笑着说一句:“这个……小生方才其实还有半卦没有算完。殿下今日日元旺盛,以至气弱,所以……今日实在不太适合出门……不太合适啊,万一有甲木制戊……” 嘴里含着半句话,嘟嘟囔囔退出去了,临走不忘再行一礼。 赵桓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郓王府的人得到了回话:“郓王洪福齐天,今日必是虚惊一场,你们也别太慌了,别闹得大街小巷尽知,丢了皇家脸面。太子今日抱恙,正在静心休养。郓王的事儿,他写了个条子,督促开封府严查……” 接着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话,说太子如何重视此事,如何焦急忧心,如何调动手头一切资源倾力协助。 郓王府的人自然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看样子太子府的人也并没有提前得知消息。因此客套一番,也就回去了。 太子府外,吴用慢条斯理地穿街过巷,寻个僻静处,把手上那“讲命谈天,卦金一两”的纸招子飞快一收,外面道袍旋脱下来,换上书生长袍,探头过墙,咳了一声。 戴宗带着他那招牌青背囊现身:“吴军师?” 作者有话要说:赵楷(1101-1130):宋徽宗第三子,懿肃贵妃王氏。跟他的父亲宋徽宗一样是个琴棋书画皆有所成的人,自小聪明伶俐,深得徽宗宠爱。进封郓王,提举皇城司(有兵权)。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于外第作飞桥复道以通往来(有权随时通过地道往来大内,得此特权的,天下唯他和李师师两人) ` 靖康之变中,当金军攻破开封时,他与其他的皇室宗亲一起被金人俘获,押到了北国。1130年去世。 ` 赵楷还是历史上身份最高的状元。他曾经偷偷地参加了重和元年(1118)的科举考试,由于他文采的确非凡,竟一路披靡,进入了殿试。在殿试中发挥更是出色,夺得了头名状元。发榜后,赵楷将实情告诉了徽宗。徽宗高兴之余,怕天下士子说闲话,就把当年的第二名(榜眼)王昂提为状元。 ` 赵桓(1100-1156):即宋钦宗,宋朝第九位皇帝,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赵佶长子,宋高宗赵构异母兄,母显恭皇后王氏。为人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对政治问题缺乏判断力和敏锐力。他是历史上懦弱无能的昏君,听信奸臣谗言,罢免了李纲。金兵围攻汴京,却无力抵抗。靖康之变时被金人俘虏北去,南宋绍兴26年(1156年)驾崩于燕京,终年57岁 金明池畔春意盎然。云淡风轻, 无边光景。微风拂来泥土的清新气, 又让娟娟细柳跳起舞来。柳梢枝头黄鹂乱鸣, 水面上鸭儿成群, 燕尾点波, 一池绿皱。 大宋建国之初,金明池本是为了训练水师而特意挖掘的人工湖。然而到了徽宗一朝,百舸千帆的战船早就化成了朽木,池水内外已是一派野趣,是皇家郊游的首选地点。节庆时日, 也有百姓成群结队, 赶来参观游玩的。 道君皇帝的画舫游船造得清素淡雅,精致中透着低调。檐角栏柱遍雕桂花芙蓉, 舫中的屏风墨宝都出自他本人之手,寻遍整个大宋, 也找不到比这水平更高的画师。 鹧鸪斑挂泪黑瓷建盏,南剑州新贡的龙脑和膏石乳茶。焚一炉异域贡来拙贝罗香。相貌温婉的歌伎纤指拨弦,檀口娇唱,珠飞玉鸣,缠绵柔婉。 小小画舫漂浮水中。倘若不是看到里面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用具, 单纯远远一望,便和一个寻常的富商游船没什么区别。甚至, 富商的游船也许都比这一艘要富丽堂皇——天子的品位摆在这儿呢,大雅不俗。 赵佶雅兴大发,口占几首小词, 身边几个心腹大臣齐声称赞。旁边的三皇子郓王赵楷磨墨执笔,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 今日来玉清神霄宫,正事是为国祈福,然而难得出宫一趟,就顺便在金明池赏鉴□□。随从的除了几个心腹大臣和一干小黄门,便是他最宠的这位三皇子。赵楷二十出头年纪,乃备受宠爱的王贵妃所出,相貌俊美,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有不通,小笔花鸟的造诣更是直追乃父,比那个木讷简朴、优柔寡断的太子赵桓要讨喜得多。 赵佶对这位三皇子宠爱有加,破例封了他太傅,任命为提举皇城司,还给了数千禁卫军——大宋建国以来,从没有亲王得此待遇。 而今日御驾幸金明池,身边带的也是他,而不是太子赵桓。 因此风向也很明显了。朝中一多半大臣,早就私下里都预备着“改立太子”这档子事儿。而赵楷本人也心知肚明,更是抓紧一切机会,在父亲面前刷好感度。 一首小令抄完,微笑着呈上去:“请父亲指点。” 歌伎们识趣地放轻了声音。赵佶正待开口,忽然听到画舫外面一阵人声,似乎是有人吵架,盖过了湖面上的潺潺水声,远处的鸟鸣也听不见了。 不悦道:“怎么回事!” 立刻有小黄门出去看了下,禀道:“是……是皇城司那边的人,说相国寺失火,恐惊扰圣上,因此遣人来问安。” 赵佶不满:“相国寺失火,朕能有什么意外!” 也真受够了这帮人的官僚主义了。赵佶心知肚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平日里京城有个什么重大事件,譬如火灾杀人案,底下的官员为了显得尽职尽责,都是要第一时间禀报他;如果是夜里出了大事——譬如上次台狱被劫——那第二天一定有人催他早朝,就为了把这件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有时候几个部门争先恐后的来,汇报的都是同一套东西,烦不胜烦。 他才懒得面面俱到地管这么多事,不止一次指示开封府,自己解决就行,用不着每次都呈奏本。可偏偏朝中大臣都跟他唱反调,说什么不能“怠政”,说官员尽职是好事,要多加鼓励。 赵佶叹口气,摸摸自己的小肚腩,可惜生在帝王家。寻常老百姓家里哪有这么多破事儿!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世间万物都有自己运转的规律。要他管! 但不管不行,身边有人唠叨。 只好指示一句:“指挥救火……别烧太多民宅……谁的责任,有罪的拿送法办……” 陈词滥调。非要从他口里说出来,那些大官小官才满意。可笑不可笑。 谁知皇城司对这句话的还不满足。画舫外面,隔着几尺的水,低头禀道:“眼下时局不稳,刁民们不愿上缴财产,和官兵偶有冲突,恐会铤而走险。微臣只怕是有凶徒伺机作乱,还请圣上早些回宫,休要在外面多耽。” 自称“微臣”,其实是胡子花白的老臣了。一面说,心里一面想,想当年先皇哲宗啊,遇到这种事,早就自觉取消游玩行程,回宫坐镇指挥了。可这位呢,倒显得他出现在此处是个错误了。 不敢露出不满的神情,再请一句:“圣上?” 里面童贯大声呵斥:“等一会儿不成么!没见官家正忙!” 赵楷从容起立,温文尔雅地吩咐一句:“今日官家拟去玉清宫为国祈福,总不能半途而废。但官家安危是第一要紧的,这样,调一千御林军来金明池沿岸守护,保卫御驾。” 赵佶对这番应对满意之极。不愧是他亲儿子。这当口摆驾回宫,岂不是扫兴! 赵楷是众多亲王中唯一有兵权的。他这么一吩咐下去,外面的人连忙照办。 画舫里面,雅兴又起。几个赵佶的心爱大臣各自献丑,就着良辰美景,做出诗词无数,称颂宋家万里江山,引得一片掌声。当场就令歌伎们唱出来。 谁知没痛快多久,又听得外面摇橹喊号子,来了一艘快船。 “——殿帅府急报!” 歌声戛然而止。赵佶简直要崩溃了。就不能好好让他听完一首么! 他知道殿帅府里的是谁。高俅高太尉,端王时期老伙计了,从来不给他添麻烦。今天是怎么了?组团来给他找不痛快了? “怎的,高俅又有什么事了?” 外面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高太尉……是、是高太尉……”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他亲自来给朕解释!” 外面的小黄门鼓起勇气,一口气说:“殿帅府急报,高太尉遭人行刺……” 赵佶脸色一变。还是很关心这个从年轻时代就一路跟着他的球友。 “高太尉怎么样了?” “不知道……殿帅府……闯进贼人……封了……我们进不去……” 赵楷长身而起:“父亲切莫忧心。儿子先走一步,带御林军亲自去查看。” 半是献殷勤,另一半也是心知肚明,“闯进贼人”,说得轻巧,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可能严重得多。自己这位懒爹就算亲临现场,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再说,若真是有人犯上作乱……不管是不是虚惊一场,他这个三皇子赶在别人之前控制局面,将是一笔极大的政治资本。 赵佶才不管那么多,责任得脱,如释重负,赶紧表示嘉许:“快去快去。” 赵楷和画舫内众臣道别,带了随从,踏上小船,不一刻就车驾进城。 一面赶路,一面吩咐点兵,叫上十二三心腹,直奔殿帅府而去。 京城里已是初现乱象。大相国寺的火势刚刚得到控制,经过州桥之时,空气中隐约有焦糊味道,伴随着丝织品、纸张烧焦的微臭味。开封府正在组织疏散群众。偏偏有无良官兵浑水摸鱼,还在乱哄哄的“查税”,勒索出不少来不及藏匿的钱财。 纵马再行过两条街,忽听前方几声唿哨,身下的黄马一个嘶鸣,竟而转头直奔小巷而去,不听指挥了。一阵沙尘瞬间迷了眼,风声呼呼,身边绿树红墙飞速后退。 赵楷一惊:“喂,回来!” 后面的随从也看得发愣。郓王的坐骑平日里驯良无比,怎的此时像是发疯了!赶紧拍马去追,哪里追得上。 赵楷精于文墨,身子板孱弱,叫两声,勒不住马,也只能任它去。一路上只听得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快躲啊!……” 那黄马疯跑一里地,正当赵楷觉得坚持不住,即将坠马之时,又听一声唿哨,然后似乎一股大力扭住马头,身子猛地一晃,那马居然稳稳地立住了。 赵楷睁眼,只见面前是个胖大和尚,一只粗胳膊抵得上他大腿,此刻正牢牢拢住辔头,那马生生的给拉得动弹不得,只能刨蹄子。 赵楷大惊。世上还有能单手止奔马的人! 鲁智深呵呵一笑,朝旁边的黄须大汉夸一句:“嘿,果然有一套。” 黄须大汉是“金毛犬”段景住,落草之前盗马为生,精通兽语,几个唿哨,就把赵楷的马给拐来了。 赵楷慌得出汗,回头看看,随从们已经打马追上。心中略安,喝道:“大胆刁民,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截本王!” 鲁智深将他置若罔闻,又夸了段景住一句:“你这马语哪儿学的!回头教教洒家。” 段景住武功低微,平时在梁山人微言轻,此时得到花和尚的衷心赞许,搓着双手嘿嘿乐。 鲁智深这才意识到赵楷还在旁边,呵呵大笑。 “问洒家们是什么人!走,跟洒家吃一杯,再告诉你。” 说完,伸手轻轻一提,就把赵楷像提排骨一样提离了马背。后面众随从疯了般的拍马赶来,终究是差着两丈距离,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公落到了和尚手里。 段景住再唿哨两声,巷子口儿不声不响又出现几个人,见了鲁智深手上的俘虏,皱了眉。 “嘴上没毛,不是皇帝老儿啊!” 鲁智深往地下一啐,“皇帝狡猾,没回来!” 赵楷兀自挣扎:“救我……快救我……” 但后面十几个随从看到鲁和尚如此神力,谁还敢上前一步。只怕他一个拳头挥下去,自己就得光荣殉职。 鲁智深手一挥,“走吧!” 几个粗汉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羸弱的赵楷架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随从面面相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郓王赵楷,被一个和尚带领的一帮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走了! 过了好久,才有人醒过神来。 “快……快……快去报案!” 有的说:“报官家!” 有的说:“我去报开封府!” 有的说:“我去报宰相!” 还有那脑筋活络的,突然意识到什么,说:“我……我带人去太子府里看一遭。” 太子和郓王的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万一这和尚是太子派来的…… 得赶紧去太子那里,万一能抓到个把柄呢。 ----------------- 太子府里,赵桓两耳不闻窗外事,闭目凝思。身边小几上一座檀木小香炉,冉冉升起乳白色的烟雾,熏得满室都是沉静的味道。 太子的性格温和寡淡,只因是嫡长子,因此早早就确立了接班人的地位。他自知不如郓王三皇子那么讨人喜欢,那么便少做事,少揽活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官家就没理由把自己给换了。 然而他内心里,还是经常被不安全感所袭击,免不得求教于宗教和巫卜之事。 此时,会客厅里正请着一位渊博的先生。这先生其貌不扬,走街串巷的算命,本来入不得太子府的法眼。谁知他边走边吆喝,张口就要一两金子的卦金——比寻常算命先生的胃口高了百倍之多——引来众百姓围观,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学舌“卦金一两”,堵了太子府门前半条街。 恰好赵桓今日心情有些低落。官家去金明池、神霄宫踏青祈福,带的是那位多才多艺的郓王。留着他在府里无所事事。 于是随口吩咐:“把那先生请进来。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些真本事。” 吴用就这么被请进了太子府。一路上恭谨前行,一半的心力都用来控制自己这俩眼珠子,——太子府比当年的卢员外府更是富贵得多,园子里随便敲下块石头,怕是都能换到等重的钱——免不得有到处乱看的冲动。 想当年,卢俊义就是被他这“卦金一两”的小手段所打动,将他请进家里算命,一番嘴炮,从此上了梁山的贼船。 眼下看来,太子也没比卢员外聪明到哪儿去。 吴用恭恭敬敬拜见了太子,被赐个坐,屁股挨着椅子边儿坐下去,聆听训导。 赵桓有些紧张:“这个……孤昨夜梦到先母显恭皇后,将孤教诲良久,醒来不觉堕泪。先生可有解梦之法?” 太子虽然资质平庸,却也不是傻子。尽管心里被“我到底会不会当皇帝”的问题折磨得疯,哪敢当着别人的面问出来。于是旁敲侧击,只说梦到了死去的母亲,让算命先生自行发挥。 倘若这先生足够上道,自然会把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又或者,有那么十分之一二的可能性,万一这先生是别人派来试探他的,他也能从对方的言辞中听出些端倪。 吴用微微一笑,开始胡扯:“古时梁元帝有上忠臣传表云:资父事君,实曰严敬,求忠出孝,义兼臣子……” 说得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道理,无非说是忠孝一体,太子梦见了死去的娘,是为孝;而自古以来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说明太子对官家也是忠心不二。再加上一些其他细节…… 恰到好处地把太子捧了一番,都是赵桓爱听的。见旁边一排侍从也竖着耳朵听,赵桓暗暗希望,这先生今日一席话,能辗转传到父亲耳朵里去。 吴用说起来就没完,从忠孝算到运势,聊起了太子的出行、起居、健康、子嗣。说得正起劲,忽然外面进来一个红衣侍从,行色匆匆。 “报!郓王府的人求见!” 赵桓皱眉:“楷哥儿?” 不是正陪着父亲在画舫里听靡靡之音呢么!这时候来找他,炫耀么? 而旁边的吴用看似面无波澜,耳朵微微一动。 相国寺和殿帅府的变故定然是已经传到官家耳朵里了。然而没听说圣驾有恙,倒是这个郓王三皇子在张罗查办。 赵桓听了红衣卫的轻声密报,面露犹疑之色。这是要他出面去找楷哥儿?一个大活人,前呼后拥的皇亲国戚,在京师天子脚底下被绑架了? 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这么蹊跷,不得不从中嗅出些阴谋的味道。 赵桓想起来,身边的心腹谋臣哪一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不该管的闲事千万别管,免得被他人抓住把柄。 以至于眼下,兄弟遭难,前来求救,他却犹豫了好一阵子——这会是谁在给他设局下套吗? 斜眼瞥一眼旁边那位算命先生。吴用眼观鼻鼻观心,摆明了非礼勿听。 只是轻轻咳一声,识相地说:“既然殿下另有公事,小生还是及早告辞,莫要耽误殿下的时间了。” 知道太子的文化说不定比自己还高,也就不乱用成语了,大白话告罪,说完躬身一礼,慢慢往后挪动着退下。 赵桓“嗯”一声,心头仍然杂乱,竟而有些舍不得让这个算命的走。 吴用退到门边,忽然赔笑着说一句:“这个……小生方才其实还有半卦没有算完。殿下今日日元旺盛,以至气弱,所以……今日实在不太适合出门……不太合适啊,万一有甲木制戊……” 嘴里含着半句话,嘟嘟囔囔退出去了,临走不忘再行一礼。 赵桓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郓王府的人得到了回话:“郓王洪福齐天,今日必是虚惊一场,你们也别太慌了,别闹得大街小巷尽知,丢了皇家脸面。太子今日抱恙,正在静心休养。郓王的事儿,他写了个条子,督促开封府严查……” 接着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话,说太子如何重视此事,如何焦急忧心,如何调动手头一切资源倾力协助。 郓王府的人自然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看样子太子府的人也并没有提前得知消息。因此客套一番,也就回去了。 太子府外,吴用慢条斯理地穿街过巷,寻个僻静处,把手上那“讲命谈天,卦金一两”的纸招子飞快一收,外面道袍旋脱下来,换上书生长袍,探头过墙,咳了一声。 戴宗带着他那招牌青背囊现身:“吴军师?” 作者有话要说:赵楷(1101-1130):宋徽宗第三子,懿肃贵妃王氏。跟他的父亲宋徽宗一样是个琴棋书画皆有所成的人,自小聪明伶俐,深得徽宗宠爱。进封郓王,提举皇城司(有兵权)。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于外第作飞桥复道以通往来(有权随时通过地道往来大内,得此特权的,天下唯他和李师师两人) ` 靖康之变中,当金军攻破开封时,他与其他的皇室宗亲一起被金人俘获,押到了北国。1130年去世。 ` 赵楷还是历史上身份最高的状元。他曾经偷偷地参加了重和元年(1118)的科举考试,由于他文采的确非凡,竟一路披靡,进入了殿试。在殿试中发挥更是出色,夺得了头名状元。发榜后,赵楷将实情告诉了徽宗。徽宗高兴之余,怕天下士子说闲话,就把当年的第二名(榜眼)王昂提为状元。 ` 赵桓(1100-1156):即宋钦宗,宋朝第九位皇帝,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赵佶长子,宋高宗赵构异母兄,母显恭皇后王氏。为人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对政治问题缺乏判断力和敏锐力。他是历史上懦弱无能的昏君,听信奸臣谗言,罢免了李纲。金兵围攻汴京,却无力抵抗。靖康之变时被金人俘虏北去,南宋绍兴26年(1156年)驾崩于燕京,终年57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9 爱卿 吴用咳嗽两声, 把鼻腔里残余的熏香挥发掉, 才问:“殿帅府怎么样了?” 戴宗立刻答:“让林教头带着一帮兄弟, 暂时控制了。但消息封锁不了太久。” “宰相府呢?” “还没传来消息。” “去看看, 然后直接报知城外, 太子这边稳住了。官家没回。启用方案乙。” “得令!” ------------------ 戴宗飞身消失。别人要走一刻钟的路,他只一盏茶工夫便到。隐身在宰相府偏门旁边的大槐树底下,假装无所事事的闲人。 耳朵里敏捷地捕捉到门吏的闲聊。 “……相公艳福不浅……今儿召进去的几个,我偷偷看了下,都是国色天香, 啧啧啧……” 李邦彦生长市井, 调笑谑骂阿谀奉承无所不能,深受皇帝宠爱, 以致在党争中顺风顺水,终于拜相。因着他自号“李浪子”, 便被东京市人称为“浪子宰相”。 然而政治上毫无建树,近来金军入侵,他给官家提的所有建议,总结起来无非投降二字:割地赔款、解散军队、千万别惹恼了金大爷。 因此最近他又多了第二个外号“投降宰相”。 李邦彦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正他自有豪宅美眷,家里供的香茶吃食, 有时比皇宫里的还要贵重。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此时李邦彦正在府里开宴, 跟几个谄媚逢迎之辈饮酒作乐。其中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请来几位江南美貌舞姬,让相国大人今日享一享艳福。 李邦彦心痒痒, 赶紧叫:“让进来。” 一阵香风伴着珠翠之声,绕过屏风而入。几位艳妆丽人一字排开,朝席间的男人们深深万福。 李邦彦一看之下,有点不满。正对他的这位,额间一抹花钿,虽然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以他阅女无数的眼睛来看,也只能算得上是中游姿色;后面的几位呢,也都不是什么尤物,反而眼神里都透着些霸蛮之气,一点也不温柔。 方才那请人的阿谀之徒也有点愣神。不认识这班子女人啊!难道来错人了? 几个艳妆丽人面色突然凌厉起来,齐齐喝一声:“动手!” 接着罗衫纷飞,分头朝席间的大官小官扑过去。 女人们身上没有锐器,但只凭几招擒拿,说时迟那时快,席间的大官小官都没逃过。哗啦啦啦酒盏杯盘全都落地,几声风响,哀声一片。 等侍卫们反应过来,带刀闯入时,全都惊呆了。 李邦彦面色惨白,喉咙上卡着两根细手指头,抖抖索索的叫道:“别……别轻举妄动……” 他身后立着一个艳妆花钿女郎,唇边冷笑,喝道:“都把刀枪放下!否则就把这位宰相弄死!晓得伐!” 一个胆大的侍卫指着她叫道:“你……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方金芝冷笑几声,看看手里这位满头大汗的俘虏,啐道:“什么狗屁倒灶烂宰相,凭侬也配称浪子?比那燕青还上勿得台面,笑死人哉!——按我说的做,否则弗客气!” ------------------ 金明池上,画舫缓缓靠岸。赵佶雅兴难尽,但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他这个“教主道君皇帝”,还是要时不常的和天上神仙通通气儿。眼下这些肆虐北方的女真野人实在碍眼,需要尽快断断他们的气数。哪怕割点地,赔点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其实赵佶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管用。但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满朝文武的口水就把他淹死了。这一次也就是去走动一番,匆匆一行,堵别人的嘴罢了。 让两个小黄门扶着,上岸缓行,走过游廊石阶,两面苍松茂竹,翠柳夭桃,白溪青石,中间一座朱红大门,便是敕建的玉清神霄宫了。门口几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齐齐稽首。 住持道人亲自在门前迎接。赵佶仔细一看,不认得。 身边小黄门也不记得见过这道士:“敢问吾师……” “贫道的师兄清微真人今日突感风寒,恐冒然觐见,有损圣体,因此由贫道代为主持今日事务。贫道一清,见过吾君。” 小黄门但见他骨骼清奇,仙风道骨,一看就是有多年修为的高人,总不会是冒充的。再者官家怕麻烦,一向走的是亲民风格,不爱搞形式主义大排场,因此对这玉清神霄宫的安保问题,也就是前一天派人巡查了一遍——就这样,官家还嫌多事呢。 那“一清道人”引赵佶到清静殿堂里坐了,先参拜三清,祷祝一番,又引诸道士见了“教主道君”,聊两句天人相应、复命归根。几个心腹宠臣知道官家好道教,自己早就做了一肚子功课,大伙清谈悟道,不亦乐乎。 只是时局阴影不散,不免又谈到胡人犯边之事。兵部尚书孙傅忽然道:“京中最近有高人现世,自称会道门‘六甲法’,及释宗‘毗沙门天王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成‘六甲神阵’,便可生擒敌酋,直捣阴山。一清道长可识得这个法门否?休要藏私,到时你的满观道士,也来助我大军一臂之力如何?” “一清道人”公孙胜额角冒出几滴汗。 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还能佛道二合一?他自己都不敢这么吹! 再不动声色套问两句,汗如雨下。原来是一个叫郭京的神棍上奏朝廷,说他得了哪个神仙的真传,几道符,几行咒,就能召来“天兵天将”,把金军打回老家去! 疯子年年有,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一品二品大员们,居然真的信了这个江湖神棍的吹嘘,已经给他拜官封赏,把他派到驻守京城的紧要岗位上去了! 公孙胜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自己多年苦修,从来都是坚持操守,做不到的事情一律不夸口,说放火放火,说断剑断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今却被一个江湖骗子抢了风头,简直世道不公。 呵呵一笑,刚要显摆,余光扫过在座几位君臣的神色,只见全都一脸虔诚,翘首以盼。 “察言观色”乃是坑蒙拐骗第一要义。公孙胜瞬间就明白了,心中一凛。 这个敕建的玉清神霄宫,其实就相当于官办的心理安慰诊疗所;倘若换了原先那位“清微真人”,此时自然是官家想听什么,就讲什么。管他佛还是道,管他伪还是真。最好能拍着胸脯保证,召唤天兵天将帮忙退敌,才是最妥的。 可惜那“清微真人”此时正被捆成一团粽子,嘴里塞了布,连同几个手下道童一起,地窖里关着呢。 公孙胜清清嗓子,顺着官家的意思,像模像样胡扯几句,终究没法昧着良心传播迷信,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吾君远道而来,不如先用些茶水斋点。粗陋之物,不成敬意。” 赵佶喜出望外。宫里的大鱼大肉早吃腻了,就等着趁出宫的时候换口味呢。 道童将托盘举过头是生病,好一阵没能承他的宠。眼下几个月过去了,想必也是思念圣恩,于是抓住他出宫游玩的机会,大胆接近御驾,吹箫弄笛,心思再明显不过。 赵佶后宫三千,对这些女人家争宠的把戏心知肚明,很贴心地不说破。再说,他喜欢的不就是李师师的大胆脱俗,一点也不似皇城里那些死样活气的贞静妇人们。 于是呵呵笑着说:“去问问!若真是李卿家,让她过来。” 底下的人知道官家难得出一趟宫,不玩尽兴是不肯回去的了。立刻忠字当头,两个人抢着毛遂自荐,摇艘小船过去问。 一去却是好一阵不回。官家等得着急了,那小船才摇回来。船上两个小黄门愁眉苦脸地禀报:“回……回……回圣上,李娘子说……身体还有些抱恙……不、不宜走动……要是、要是‘员外’垂怜,还请……还请移动尊步,她……她已备了香茶小点……还有……还有别的……” 赵佶嗤的一笑。还挺会勾人心思。后宫佳丽哪个不是千方百计求他临幸,恨不得连上朝都黏在他身边;唯有这个女人矜持,惹得起他的兴致。 身边倒是还有明白人。兵部尚书谏道:“圣上,现在时局不稳,今日出宫,正事已毕,还是尽早回去的为妙。” 看了看官家神色,又加一句:“至于、这个……故人,不妨以后召进宫来,另行相见……” 赵佶嗤之以鼻:“敌人再强也是人,难道还能飞过来冒犯朕不成?你们各司其职别偷懒,朕就不会有事!” 当然要去。也挺怀念她亲手烹制的茶点。金明池中圣驾屈尊,亲会国色,多么风雅的美谈。 满心都是温柔缱绻,也就没注意,那两个小黄门的神色未免也太慌张了些,说话时的眼色神情,也未免不太对劲。倘若有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在侧,稍一留意,就能看出蹊跷来。 可惜赵佶为求玩乐尽兴,画舫里主要带的是侍从和宠臣。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都在岸上护卫呢。 小船摇过去,萧声愈发清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仿佛在述说着连日的相思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 ` “爱卿你……你、怎么变……男的了……” ` 燕青一眼扫过眼前这位风雅的胖子,冷笑道: ` “今日算是见识到大宋官家的风采了。也难为师师,跟你这种人虚与委蛇了这许多年。” ` ———————— ` 皇帝居然寄希望于天兵天将退敌,这居然是真事哈。 ` 郭京:原为禁军小卒。自称身怀佛、道二教之法术,能施道门“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并会佛教“毗沙门天王法”,可生擒金将退敌,还宣传说:“择日出兵三百,直袭至阴山。”钦宗及孙傅等均深信不疑,乃授以官职,并赐以金帛数万。 ` 郭京从市井无赖之中募兵(募兵的标准是生辰八字)。当然也有清醒的将领向郭神仙请缨:“我愿跟随在您营中杀敌报国。”郭神仙回绝道:“我知道您英勇善战,可您的命不太好,在我的队伍中只会添乱。” ` 及开汴京宣化门出战,郭神仙稳坐城楼,作“六甲”之法,树旗绘“天王像”。金军兵临城下,所有人严加守备,城门一开,集体撒丫子往后跑…… ` 东京就这样沦陷了_(:3ゝ∠)_。郭京借口要出去亲自上阵,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据说,当他从开封南逃后,还沿途继续声称撒豆成兵,假幻惑众。到了襄阳,居然还有千余信徒跟随,不离不弃。郭京找了一个赵家宗室,想立他为帝,但是襄阳守将张思正把他杀了。 吴用咳嗽两声, 把鼻腔里残余的熏香挥发掉, 才问:“殿帅府怎么样了?” 戴宗立刻答:“让林教头带着一帮兄弟, 暂时控制了。但消息封锁不了太久。” “宰相府呢?” “还没传来消息。” “去看看, 然后直接报知城外, 太子这边稳住了。官家没回。启用方案乙。” “得令!” ------------------ 戴宗飞身消失。别人要走一刻钟的路,他只一盏茶工夫便到。隐身在宰相府偏门旁边的大槐树底下,假装无所事事的闲人。 耳朵里敏捷地捕捉到门吏的闲聊。 “……相公艳福不浅……今儿召进去的几个,我偷偷看了下,都是国色天香, 啧啧啧……” 李邦彦生长市井, 调笑谑骂阿谀奉承无所不能,深受皇帝宠爱, 以致在党争中顺风顺水,终于拜相。因着他自号“李浪子”, 便被东京市人称为“浪子宰相”。 然而政治上毫无建树,近来金军入侵,他给官家提的所有建议,总结起来无非投降二字:割地赔款、解散军队、千万别惹恼了金大爷。 因此最近他又多了第二个外号“投降宰相”。 李邦彦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正他自有豪宅美眷,家里供的香茶吃食, 有时比皇宫里的还要贵重。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此时李邦彦正在府里开宴, 跟几个谄媚逢迎之辈饮酒作乐。其中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请来几位江南美貌舞姬,让相国大人今日享一享艳福。 李邦彦心痒痒, 赶紧叫:“让进来。” 一阵香风伴着珠翠之声,绕过屏风而入。几位艳妆丽人一字排开,朝席间的男人们深深万福。 李邦彦一看之下,有点不满。正对他的这位,额间一抹花钿,虽然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以他阅女无数的眼睛来看,也只能算得上是中游姿色;后面的几位呢,也都不是什么尤物,反而眼神里都透着些霸蛮之气,一点也不温柔。 方才那请人的阿谀之徒也有点愣神。不认识这班子女人啊!难道来错人了? 几个艳妆丽人面色突然凌厉起来,齐齐喝一声:“动手!” 接着罗衫纷飞,分头朝席间的大官小官扑过去。 女人们身上没有锐器,但只凭几招擒拿,说时迟那时快,席间的大官小官都没逃过。哗啦啦啦酒盏杯盘全都落地,几声风响,哀声一片。 等侍卫们反应过来,带刀闯入时,全都惊呆了。 李邦彦面色惨白,喉咙上卡着两根细手指头,抖抖索索的叫道:“别……别轻举妄动……” 他身后立着一个艳妆花钿女郎,唇边冷笑,喝道:“都把刀枪放下!否则就把这位宰相弄死!晓得伐!” 一个胆大的侍卫指着她叫道:“你……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方金芝冷笑几声,看看手里这位满头大汗的俘虏,啐道:“什么狗屁倒灶烂宰相,凭侬也配称浪子?比那燕青还上勿得台面,笑死人哉!——按我说的做,否则弗客气!” ------------------ 金明池上,画舫缓缓靠岸。赵佶雅兴难尽,但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他这个“教主道君皇帝”,还是要时不常的和天上神仙通通气儿。眼下这些肆虐北方的女真野人实在碍眼,需要尽快断断他们的气数。哪怕割点地,赔点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其实赵佶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管用。但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满朝文武的口水就把他淹死了。这一次也就是去走动一番,匆匆一行,堵别人的嘴罢了。 让两个小黄门扶着,上岸缓行,走过游廊石阶,两面苍松茂竹,翠柳夭桃,白溪青石,中间一座朱红大门,便是敕建的玉清神霄宫了。门口几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齐齐稽首。 住持道人亲自在门前迎接。赵佶仔细一看,不认得。 身边小黄门也不记得见过这道士:“敢问吾师……” “贫道的师兄清微真人今日突感风寒,恐冒然觐见,有损圣体,因此由贫道代为主持今日事务。贫道一清,见过吾君。” 小黄门但见他骨骼清奇,仙风道骨,一看就是有多年修为的高人,总不会是冒充的。再者官家怕麻烦,一向走的是亲民风格,不爱搞形式主义大排场,因此对这玉清神霄宫的安保问题,也就是前一天派人巡查了一遍——就这样,官家还嫌多事呢。 那“一清道人”引赵佶到清静殿堂里坐了,先参拜三清,祷祝一番,又引诸道士见了“教主道君”,聊两句天人相应、复命归根。几个心腹宠臣知道官家好道教,自己早就做了一肚子功课,大伙清谈悟道,不亦乐乎。 只是时局阴影不散,不免又谈到胡人犯边之事。兵部尚书孙傅忽然道:“京中最近有高人现世,自称会道门‘六甲法’,及释宗‘毗沙门天王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成‘六甲神阵’,便可生擒敌酋,直捣阴山。一清道长可识得这个法门否?休要藏私,到时你的满观道士,也来助我大军一臂之力如何?” “一清道人”公孙胜额角冒出几滴汗。 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还能佛道二合一?他自己都不敢这么吹! 再不动声色套问两句,汗如雨下。原来是一个叫郭京的神棍上奏朝廷,说他得了哪个神仙的真传,几道符,几行咒,就能召来“天兵天将”,把金军打回老家去! 疯子年年有,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一品二品大员们,居然真的信了这个江湖神棍的吹嘘,已经给他拜官封赏,把他派到驻守京城的紧要岗位上去了! 公孙胜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自己多年苦修,从来都是坚持操守,做不到的事情一律不夸口,说放火放火,说断剑断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今却被一个江湖骗子抢了风头,简直世道不公。 呵呵一笑,刚要显摆,余光扫过在座几位君臣的神色,只见全都一脸虔诚,翘首以盼。 “察言观色”乃是坑蒙拐骗第一要义。公孙胜瞬间就明白了,心中一凛。 这个敕建的玉清神霄宫,其实就相当于官办的心理安慰诊疗所;倘若换了原先那位“清微真人”,此时自然是官家想听什么,就讲什么。管他佛还是道,管他伪还是真。最好能拍着胸脯保证,召唤天兵天将帮忙退敌,才是最妥的。 可惜那“清微真人”此时正被捆成一团粽子,嘴里塞了布,连同几个手下道童一起,地窖里关着呢。 公孙胜清清嗓子,顺着官家的意思,像模像样胡扯几句,终究没法昧着良心传播迷信,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吾君远道而来,不如先用些茶水斋点。粗陋之物,不成敬意。” 赵佶喜出望外。宫里的大鱼大肉早吃腻了,就等着趁出宫的时候换口味呢。 道童将托盘举过头是生病,好一阵没能承他的宠。眼下几个月过去了,想必也是思念圣恩,于是抓住他出宫游玩的机会,大胆接近御驾,吹箫弄笛,心思再明显不过。 赵佶后宫三千,对这些女人家争宠的把戏心知肚明,很贴心地不说破。再说,他喜欢的不就是李师师的大胆脱俗,一点也不似皇城里那些死样活气的贞静妇人们。 于是呵呵笑着说:“去问问!若真是李卿家,让她过来。” 底下的人知道官家难得出一趟宫,不玩尽兴是不肯回去的了。立刻忠字当头,两个人抢着毛遂自荐,摇艘小船过去问。 一去却是好一阵不回。官家等得着急了,那小船才摇回来。船上两个小黄门愁眉苦脸地禀报:“回……回……回圣上,李娘子说……身体还有些抱恙……不、不宜走动……要是、要是‘员外’垂怜,还请……还请移动尊步,她……她已备了香茶小点……还有……还有别的……” 赵佶嗤的一笑。还挺会勾人心思。后宫佳丽哪个不是千方百计求他临幸,恨不得连上朝都黏在他身边;唯有这个女人矜持,惹得起他的兴致。 身边倒是还有明白人。兵部尚书谏道:“圣上,现在时局不稳,今日出宫,正事已毕,还是尽早回去的为妙。” 看了看官家神色,又加一句:“至于、这个……故人,不妨以后召进宫来,另行相见……” 赵佶嗤之以鼻:“敌人再强也是人,难道还能飞过来冒犯朕不成?你们各司其职别偷懒,朕就不会有事!” 当然要去。也挺怀念她亲手烹制的茶点。金明池中圣驾屈尊,亲会国色,多么风雅的美谈。 满心都是温柔缱绻,也就没注意,那两个小黄门的神色未免也太慌张了些,说话时的眼色神情,也未免不太对劲。倘若有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在侧,稍一留意,就能看出蹊跷来。 可惜赵佶为求玩乐尽兴,画舫里主要带的是侍从和宠臣。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都在岸上护卫呢。 小船摇过去,萧声愈发清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仿佛在述说着连日的相思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 ` “爱卿你……你、怎么变……男的了……” ` 燕青一眼扫过眼前这位风雅的胖子,冷笑道: ` “今日算是见识到大宋官家的风采了。也难为师师,跟你这种人虚与委蛇了这许多年。” ` ———————— ` 皇帝居然寄希望于天兵天将退敌,这居然是真事哈。 ` 郭京:原为禁军小卒。自称身怀佛、道二教之法术,能施道门“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并会佛教“毗沙门天王法”,可生擒金将退敌,还宣传说:“择日出兵三百,直袭至阴山。”钦宗及孙傅等均深信不疑,乃授以官职,并赐以金帛数万。 ` 郭京从市井无赖之中募兵(募兵的标准是生辰八字)。当然也有清醒的将领向郭神仙请缨:“我愿跟随在您营中杀敌报国。”郭神仙回绝道:“我知道您英勇善战,可您的命不太好,在我的队伍中只会添乱。” ` 及开汴京宣化门出战,郭神仙稳坐城楼,作“六甲”之法,树旗绘“天王像”。金军兵临城下,所有人严加守备,城门一开,集体撒丫子往后跑…… ` 东京就这样沦陷了_(:3ゝ∠)_。郭京借口要出去亲自上阵,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据说,当他从开封南逃后,还沿途继续声称撒豆成兵,假幻惑众。到了襄阳,居然还有千余信徒跟随,不离不弃。郭京找了一个赵家宗室,想立他为帝,但是襄阳守将张思正把他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0 媚眼 赵佶头脑一片空白, 平日里作曲填词的机灵劲儿都还给了祖宗, 整个人好似上朝时一般木讷。 第一反应竟是:“大胆狂徒, 你是何人!这曲子你如何会!” 燕青勾唇一笑:“自然是师师教我的。我学得慢, 她还多吹了两遍呢。” 赵佶大怒:“来人……” 可来的居然不是他的人。雅室四角的阴影里, 不声不响出现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那个英气勃勃,浓眉大眼中凛然正气,朴素的布衫下肌肉隆起,让人立刻产生准确的直觉:莫说杀人,就是赤手博虎, 这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赵佶何曾见过如此人物, 惊怒之下,腿脚软了, 做声不得。 武松笑道:“官家受累,委屈你在这儿多耽一会儿。” 紧接着眉目突然凌厉起来, 纵身一跃,扑扑几声,已和赶来的禁军近侍交起手来。 赵佶踏进游船仅片刻工夫,身后的精锐禁卫已察觉到不对。大叫:“护驾!” 十余人顷刻之间跃上甲板,游船狠狠地晃了两晃。船上五六高手不慌不忙, 分头接战。官家贴身内侍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数十年严格训练, 与寻常绿林草莽不可同日而语。今日贴身护驾的班直,是号称“晋中三绝”的师兄弟三人,常年卖命帝王家, 武功一流,配合默契。 已经放弃了方案甲乙。这最后的方案丙,无可避免的要和大宋国最精锐的保镖团队交手。然而一船的好汉也没有害怕的。 武松毫不畏惧地迎上,袖子里甩出短刀,搏击之际,还不忘吩咐一句:“别让皇帝落水!” 水面上冒出个**脑袋。阮小二笑道:“放心!就算掉下来了,淹不死他!” 接着一声唿哨,金明池内东南西北四方,几十个脑袋齐齐冒头,叫道:“动手!” 水性精熟的小伙子们,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池中,躲过了清晨的“安检”。此时接到命令,立刻分头入水,一时间水波荡漾,犹如无数蛟龙竞渡。 此时水面上除了赵佶的画舫,另有十余艘快艇伴驾护卫。其中几艘反应快的,已经赶紧掉头摇橹,接近了皇帝所在的游船。岸上禁军也有看到不妙的,慌忙指挥调度:“有人惊扰圣驾!这是反贼犯上!快,快上船!护驾!” 可惜那船没行多久,就五花八门的出了问题。梁山水军的拿手好戏,凿船拔塞子一气呵成。几艘漏水的快船匆忙往岸边撤退。好容易抵达救援现场的,被武松等人一拳一个,打得无法近前。一个禁卫军落水前一刻,武松顺手从他腰里抽出刀来,指着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老文青:“谁敢再过来!” 大多数人远远的看不到游船上的变故,但也不得安生。张顺游得最快,已经到了官家那艘画舫旁边,笑道:“一船的奸臣,不如都送去喂鱼!” 潜入水底,泥沙里早就埋好了斧头凿子。笃笃几下,船上的童贯等人就慌成一团:“救人啊……” 一簇水鸟被惊了起来,扑拉拉飞上天空。趴在池边围观皇帝的百姓也惊呆了,发声喊,朝四面八方逃了去。 可惜禁卫军数量有限,此时一窝蜂地往赵佶所在的游船涌去。更有人发现了水底的军团,急促地商议过后,飞快从岸边的守兵那里调来弓箭,试图将水里的大鱼一个个消灭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远处,玉清神霄宫大殿房呢?” 赵佶面色发白,头脑倒是清明,面对十数个虎狼大汉的压迫,突然心中闪念,叫道:“难道是……郓王!” 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是不清楚。就在上个月,王黼因为阴谋策划立储郓王赵楷,刚刚被他罢相;而今日得知城内有变,赵楷干脆利落地提前离开,说要调他的御林军;可是现在呢?人呢?御林军的影子呢? 武松跟同伴对望一眼。本以为会诓他说出哪个奸臣佞贼的名字,没想到官家直接怀疑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帝王家的生存门道,寻常人还真是搞不懂。 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命。先请起吧!” 赵佶长出口气,船身再剧烈一晃,金枝玉体哪受得住这种颠簸,一张嘴,“呕”的吐了一地。 心中绝望地呐喊。锦衣玉食四十余年,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 东京城内彻底乱成一团,大小官员呆若木鸡,面如土色,谣言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官家御幸金明池,不幸落水了!会水的快去救啊……” “不对!是江南明教反贼犯上作乱,行刺圣上!刺客都已经抓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全说鸟语!” “都不是!我儿媳妇她堂叔的岳父的小舅子的在禁军殿帅府当值,说是——嘘,别声张——郓王造反逼宫,想要当太子!” “你才胡说!我亲眼看见的,劫驾的是绿眼睛红头发的女真辫子兵,是用妖法混进城来的!大伙啥都别说了,收拾收拾快跑吧!” …… 不仅是皇帝,各位朝廷大员府上竟也四处开花。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蔡攸、高俅府上都传言闹了刺客。开封府、御史台、殿帅府都遭到贼人骚扰,有几处还被扔了手`雷,现场一团黑烟,火光四溅。 各级官府群龙无首,但还没完全瘫痪。城里几处火头冒出来,须得尽快组织人手去扑灭,不能指望老百姓。不知是谁牵头,更是磕磕绊绊地组织起了全城大搜捕。能调动的官兵捕快迅速出动,抓捕一切形迹可疑的“反贼”。 ——不为别的,不管官家是否平安,日后官场震动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此时更要尽职尽责,今后万万不能让人抓住玩忽职守的把柄。 气势汹汹的各路官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见到可疑之人,先带走再说。一时间从内城到外城鸡飞狗跳,小摊小贩全部勒令收摊,店铺酒楼也个个关门闭户,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言不合被抓成了反贼,更怕若是反贼入城,还不得把全城给血洗了! 尤其是住得离事发地点近的百姓,此时更是倒足了大霉。凶神恶煞的官府捕快一家家抄过去,上来就踹门查户口。 “家里人呢?都出来!没有生人?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之人?” 百姓哭跪告饶:“爷爷明鉴,小的是良民啊……小的也交了税款,现在一文不名啊……” 过不多时,谣言传过来,说曾听劫驾的反贼互相喝令,口音各不相同,像是出自山东、河北、江浙三处。于是官兵抄检搜查时,又格外留意起来。 “有没有山东、河北、江浙地方的生人?敢瞒报的,一律与反贼同罪!——说的就是你!别跑!” 一时间京城大乱,尤其是州桥交引铺左近,五湖四海的商人们可遭了秧。自古无奸不商,谁身上没点偷税漏税、压价抬价的案底儿。但凡稍微表现出心虚,就被一连串的绑起来送了衙门,哭声、喊冤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当然其中没一个不是被冤枉的。 上土桥附近的那座不起眼民宅里,王茶汤老两口也不免波及,听到外面声声官兵呼喝,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 “怎么办……娘子啊怎么办……” 眼下这屋子里两位陌生小娘子,连同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个,明明白白是操着山东口音的生人。这要是被怀疑上了,有理说不清啊! 潘小园也急得满头大汗。想跑,然而孕妇挪动不得,稍有不慎就是两条人命。官兵搜捕越来越近,清清楚楚听到铁链子哗哗响。凡是操山东、河北、江浙三处口音的,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少,通通衙门里去辩白。 别人还好,“辩白”过后会给放出来。可自己呢?难不成要给那一干官兵下**药! 再说,自己暂时蹲一回局子还没什么。孙雪娥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她手上呢。 几乎要给孙雪娥跪下了:“小姐姐,少奶奶,我求你……赶紧生吧……” 要不是耽搁在这儿,她这当口早就可以隐身于自己名下的任一处房产。门一锁,就当是无主民宅。再不济,沿密道躲进白矾楼,那钥匙她可还没丢呢。 突然想到风门。可随即估摸着,这次搜捕的强度可比上次厉害得多,他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多少钱,都不一定肯接这个随时要生的孕妇。 可孙雪娥肚子里那位小小霸王任性得让人抓狂。孙妹子眼看翻着白眼,叫唤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淌着泪,喃喃的说:“保娃儿啊……我死了没关系,一定要保娃儿啊……” 旁边的稳婆也战战兢兢的心不在焉,有一个当即前来告辞:“娘子啊,老身家有急事,这个、先走一步……钱老身不要了……” “站住!别走!”拿出大姐大的气场,“都不许走!给我把娃儿接下来再说!” 一面心中飞速盘算。跟王老汉临时“攀亲”?老两口都是老实人,谎话不一定编得利落,万一露馅儿了,那可是彻底逃不过。 跑到外面去叫住王老汉夫妇:“老人家,你俩先回家避一避。这边我来支吾。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休要平白受连累了。” 王老汉求之不得。推辞了一会儿便应了:“那,娘子保重。官兵应该不会为难你们的。” 潘小园心中苦笑。老头子要是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话就该反着说了。 然后飞速出门张望了一圈。只见几间临街的商户正在慌慌张张的歇业,一个拉车儿的小贩正在远远的接受官兵的盘问。巷子两头都已经堵上了开封府的捕快,禁止百姓随意走动。 她平素不信神佛,但此时忍不住暗暗祷了一句。方才在路上走动之时,就隐约觉得对面那个摆摊卖杂货的小贩似曾相识…… 不过就算认错也没关系。右手伸到左手袖子里。藏得好好的一柄小匕首。幽州城里找人打造的,比送史文恭那柄更加中看不中用。 径直走到对面杂货摊,叫道:“掌柜的!” 堆得高高的货架后面,一个高声破锣嗓子响起来:“今儿不巧,小人关门歇业了,正收拾东西呢!明天再来吧!”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再叫一声:“掌柜的,出来!给你看样东西!” 听得里面脚步声响近,破锣嗓子有些的不耐烦:“客官没看见外面官兵办事呢吗!——要买什么,小人明日再开张,还请——” 那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哑火了。杂货摊掌柜的睁着两只眼,挠挠自己那油腻腻的头发,直勾勾盯着潘小园。 “乖乖……” 潘小园笑道:“乔老板,许久不见,你倒是发财了。” --------------------- 乔郓哥当日被燕青发了不菲一笔工钱,打发出点心铺,此后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转悠寻生计。他脑子活氛,嘴又甜,再加上此前给潘老板打工挣来的巨额外快,不多时便发了小财,上土桥底下开了个小小杂货摊儿,什么来钱卖什么,生意兴隆。 男大十八变,小伙子眼下绸衫皮鞋,打扮得人模狗样,胡子也出来了,只有一个大油头亘古不变。潘小园一路走来王老汉家里时,就眼睛一尖,注意到这小贩的似曾相识,但彼时不敢贸然相认,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的郓哥一脸难以置信,眼睛发直,再确认一句:“……嫂子?你、你怎么……” 潘小园面容转为严肃,低声说:“现在来不及多说。我需要你帮忙……” 叽叽咕咕的没说几句,身板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兀那娘子,你是哪一家的?姓什么?” 她和郓哥同时吓一大跳。转头看,五六个捕快已经搜到近前了。皂衣灰巾帻,属于外城上土桥片区的“民警”。 郓哥不慌不忙地从货架底下捧出几个小银勺儿,笑嘻嘻道:“军爷辛苦。小的是街上开杂货铺的,祖籍山东阳谷县,但来东京也不少时候了,文件手续一应俱全,你们瞧瞧——对了,这几个小勺儿是小店的滞销货,几位要是不嫌弃,帮小的减减库存。” 行贿都说得如此让人舒坦。几个捕快嘻嘻哈哈的把银勺儿揣袖子里,笑道:“你这生意人倒是懂事!好好,那我们倒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接着转向旁边的潘小园:“这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冲着郓哥抛了个媚眼,嗔道:“成了,当家的,你也别跟我们怄气——不就是个外宅么!你的娃儿要生了,你还不快去看看,还在这儿做生意,钱迷心窍了这是!” 郓哥:“……” 刚想说:“嫂子你失心疯了说什么呢”,眼见她那媚眼越抛越凶狠,一副“你敢杀人,就是赤手博虎, 这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赵佶何曾见过如此人物, 惊怒之下,腿脚软了, 做声不得。 武松笑道:“官家受累,委屈你在这儿多耽一会儿。” 紧接着眉目突然凌厉起来, 纵身一跃,扑扑几声,已和赶来的禁军近侍交起手来。 赵佶踏进游船仅片刻工夫,身后的精锐禁卫已察觉到不对。大叫:“护驾!” 十余人顷刻之间跃上甲板,游船狠狠地晃了两晃。船上五六高手不慌不忙, 分头接战。官家贴身内侍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数十年严格训练, 与寻常绿林草莽不可同日而语。今日贴身护驾的班直,是号称“晋中三绝”的师兄弟三人,常年卖命帝王家, 武功一流,配合默契。 已经放弃了方案甲乙。这最后的方案丙,无可避免的要和大宋国最精锐的保镖团队交手。然而一船的好汉也没有害怕的。 武松毫不畏惧地迎上,袖子里甩出短刀,搏击之际,还不忘吩咐一句:“别让皇帝落水!” 水面上冒出个**脑袋。阮小二笑道:“放心!就算掉下来了,淹不死他!” 接着一声唿哨,金明池内东南西北四方,几十个脑袋齐齐冒头,叫道:“动手!” 水性精熟的小伙子们,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池中,躲过了清晨的“安检”。此时接到命令,立刻分头入水,一时间水波荡漾,犹如无数蛟龙竞渡。 此时水面上除了赵佶的画舫,另有十余艘快艇伴驾护卫。其中几艘反应快的,已经赶紧掉头摇橹,接近了皇帝所在的游船。岸上禁军也有看到不妙的,慌忙指挥调度:“有人惊扰圣驾!这是反贼犯上!快,快上船!护驾!” 可惜那船没行多久,就五花八门的出了问题。梁山水军的拿手好戏,凿船拔塞子一气呵成。几艘漏水的快船匆忙往岸边撤退。好容易抵达救援现场的,被武松等人一拳一个,打得无法近前。一个禁卫军落水前一刻,武松顺手从他腰里抽出刀来,指着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老文青:“谁敢再过来!” 大多数人远远的看不到游船上的变故,但也不得安生。张顺游得最快,已经到了官家那艘画舫旁边,笑道:“一船的奸臣,不如都送去喂鱼!” 潜入水底,泥沙里早就埋好了斧头凿子。笃笃几下,船上的童贯等人就慌成一团:“救人啊……” 一簇水鸟被惊了起来,扑拉拉飞上天空。趴在池边围观皇帝的百姓也惊呆了,发声喊,朝四面八方逃了去。 可惜禁卫军数量有限,此时一窝蜂地往赵佶所在的游船涌去。更有人发现了水底的军团,急促地商议过后,飞快从岸边的守兵那里调来弓箭,试图将水里的大鱼一个个消灭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远处,玉清神霄宫大殿房呢?” 赵佶面色发白,头脑倒是清明,面对十数个虎狼大汉的压迫,突然心中闪念,叫道:“难道是……郓王!” 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是不清楚。就在上个月,王黼因为阴谋策划立储郓王赵楷,刚刚被他罢相;而今日得知城内有变,赵楷干脆利落地提前离开,说要调他的御林军;可是现在呢?人呢?御林军的影子呢? 武松跟同伴对望一眼。本以为会诓他说出哪个奸臣佞贼的名字,没想到官家直接怀疑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帝王家的生存门道,寻常人还真是搞不懂。 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命。先请起吧!” 赵佶长出口气,船身再剧烈一晃,金枝玉体哪受得住这种颠簸,一张嘴,“呕”的吐了一地。 心中绝望地呐喊。锦衣玉食四十余年,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 东京城内彻底乱成一团,大小官员呆若木鸡,面如土色,谣言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官家御幸金明池,不幸落水了!会水的快去救啊……” “不对!是江南明教反贼犯上作乱,行刺圣上!刺客都已经抓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全说鸟语!” “都不是!我儿媳妇她堂叔的岳父的小舅子的在禁军殿帅府当值,说是——嘘,别声张——郓王造反逼宫,想要当太子!” “你才胡说!我亲眼看见的,劫驾的是绿眼睛红头发的女真辫子兵,是用妖法混进城来的!大伙啥都别说了,收拾收拾快跑吧!” …… 不仅是皇帝,各位朝廷大员府上竟也四处开花。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蔡攸、高俅府上都传言闹了刺客。开封府、御史台、殿帅府都遭到贼人骚扰,有几处还被扔了手`雷,现场一团黑烟,火光四溅。 各级官府群龙无首,但还没完全瘫痪。城里几处火头冒出来,须得尽快组织人手去扑灭,不能指望老百姓。不知是谁牵头,更是磕磕绊绊地组织起了全城大搜捕。能调动的官兵捕快迅速出动,抓捕一切形迹可疑的“反贼”。 ——不为别的,不管官家是否平安,日后官场震动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此时更要尽职尽责,今后万万不能让人抓住玩忽职守的把柄。 气势汹汹的各路官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见到可疑之人,先带走再说。一时间从内城到外城鸡飞狗跳,小摊小贩全部勒令收摊,店铺酒楼也个个关门闭户,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言不合被抓成了反贼,更怕若是反贼入城,还不得把全城给血洗了! 尤其是住得离事发地点近的百姓,此时更是倒足了大霉。凶神恶煞的官府捕快一家家抄过去,上来就踹门查户口。 “家里人呢?都出来!没有生人?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之人?” 百姓哭跪告饶:“爷爷明鉴,小的是良民啊……小的也交了税款,现在一文不名啊……” 过不多时,谣言传过来,说曾听劫驾的反贼互相喝令,口音各不相同,像是出自山东、河北、江浙三处。于是官兵抄检搜查时,又格外留意起来。 “有没有山东、河北、江浙地方的生人?敢瞒报的,一律与反贼同罪!——说的就是你!别跑!” 一时间京城大乱,尤其是州桥交引铺左近,五湖四海的商人们可遭了秧。自古无奸不商,谁身上没点偷税漏税、压价抬价的案底儿。但凡稍微表现出心虚,就被一连串的绑起来送了衙门,哭声、喊冤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当然其中没一个不是被冤枉的。 上土桥附近的那座不起眼民宅里,王茶汤老两口也不免波及,听到外面声声官兵呼喝,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 “怎么办……娘子啊怎么办……” 眼下这屋子里两位陌生小娘子,连同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个,明明白白是操着山东口音的生人。这要是被怀疑上了,有理说不清啊! 潘小园也急得满头大汗。想跑,然而孕妇挪动不得,稍有不慎就是两条人命。官兵搜捕越来越近,清清楚楚听到铁链子哗哗响。凡是操山东、河北、江浙三处口音的,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少,通通衙门里去辩白。 别人还好,“辩白”过后会给放出来。可自己呢?难不成要给那一干官兵下**药! 再说,自己暂时蹲一回局子还没什么。孙雪娥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她手上呢。 几乎要给孙雪娥跪下了:“小姐姐,少奶奶,我求你……赶紧生吧……” 要不是耽搁在这儿,她这当口早就可以隐身于自己名下的任一处房产。门一锁,就当是无主民宅。再不济,沿密道躲进白矾楼,那钥匙她可还没丢呢。 突然想到风门。可随即估摸着,这次搜捕的强度可比上次厉害得多,他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多少钱,都不一定肯接这个随时要生的孕妇。 可孙雪娥肚子里那位小小霸王任性得让人抓狂。孙妹子眼看翻着白眼,叫唤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淌着泪,喃喃的说:“保娃儿啊……我死了没关系,一定要保娃儿啊……” 旁边的稳婆也战战兢兢的心不在焉,有一个当即前来告辞:“娘子啊,老身家有急事,这个、先走一步……钱老身不要了……” “站住!别走!”拿出大姐大的气场,“都不许走!给我把娃儿接下来再说!” 一面心中飞速盘算。跟王老汉临时“攀亲”?老两口都是老实人,谎话不一定编得利落,万一露馅儿了,那可是彻底逃不过。 跑到外面去叫住王老汉夫妇:“老人家,你俩先回家避一避。这边我来支吾。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休要平白受连累了。” 王老汉求之不得。推辞了一会儿便应了:“那,娘子保重。官兵应该不会为难你们的。” 潘小园心中苦笑。老头子要是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话就该反着说了。 然后飞速出门张望了一圈。只见几间临街的商户正在慌慌张张的歇业,一个拉车儿的小贩正在远远的接受官兵的盘问。巷子两头都已经堵上了开封府的捕快,禁止百姓随意走动。 她平素不信神佛,但此时忍不住暗暗祷了一句。方才在路上走动之时,就隐约觉得对面那个摆摊卖杂货的小贩似曾相识…… 不过就算认错也没关系。右手伸到左手袖子里。藏得好好的一柄小匕首。幽州城里找人打造的,比送史文恭那柄更加中看不中用。 径直走到对面杂货摊,叫道:“掌柜的!” 堆得高高的货架后面,一个高声破锣嗓子响起来:“今儿不巧,小人关门歇业了,正收拾东西呢!明天再来吧!”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再叫一声:“掌柜的,出来!给你看样东西!” 听得里面脚步声响近,破锣嗓子有些的不耐烦:“客官没看见外面官兵办事呢吗!——要买什么,小人明日再开张,还请——” 那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哑火了。杂货摊掌柜的睁着两只眼,挠挠自己那油腻腻的头发,直勾勾盯着潘小园。 “乖乖……” 潘小园笑道:“乔老板,许久不见,你倒是发财了。” --------------------- 乔郓哥当日被燕青发了不菲一笔工钱,打发出点心铺,此后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转悠寻生计。他脑子活氛,嘴又甜,再加上此前给潘老板打工挣来的巨额外快,不多时便发了小财,上土桥底下开了个小小杂货摊儿,什么来钱卖什么,生意兴隆。 男大十八变,小伙子眼下绸衫皮鞋,打扮得人模狗样,胡子也出来了,只有一个大油头亘古不变。潘小园一路走来王老汉家里时,就眼睛一尖,注意到这小贩的似曾相识,但彼时不敢贸然相认,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的郓哥一脸难以置信,眼睛发直,再确认一句:“……嫂子?你、你怎么……” 潘小园面容转为严肃,低声说:“现在来不及多说。我需要你帮忙……” 叽叽咕咕的没说几句,身板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兀那娘子,你是哪一家的?姓什么?” 她和郓哥同时吓一大跳。转头看,五六个捕快已经搜到近前了。皂衣灰巾帻,属于外城上土桥片区的“民警”。 郓哥不慌不忙地从货架底下捧出几个小银勺儿,笑嘻嘻道:“军爷辛苦。小的是街上开杂货铺的,祖籍山东阳谷县,但来东京也不少时候了,文件手续一应俱全,你们瞧瞧——对了,这几个小勺儿是小店的滞销货,几位要是不嫌弃,帮小的减减库存。” 行贿都说得如此让人舒坦。几个捕快嘻嘻哈哈的把银勺儿揣袖子里,笑道:“你这生意人倒是懂事!好好,那我们倒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接着转向旁边的潘小园:“这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冲着郓哥抛了个媚眼,嗔道:“成了,当家的,你也别跟我们怄气——不就是个外宅么!你的娃儿要生了,你还不快去看看,还在这儿做生意,钱迷心窍了这是!” 郓哥:“……” 刚想说:“嫂子你失心疯了说什么呢”,眼见她那媚眼越抛越凶狠,一副“你敢顶嘴试试”的神色,郓哥虽然不明她意,到底机灵,把话咽下去没说。 而旁边的官差捕快直接愣了:“你……你是这掌柜的娘子?” 一个清秀丽质顾盼婉约的小妇人,一个头发油腻腻的半大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不到——是两口子? 潘小园做出着急的神态,再催一句:“还不去看看娃儿!” 一面说,一面抓住郓哥的手,用力捏一捏,毫不客气地把他从摊子里拖出来,顺手帮他把货架柜门一关,亲亲热热的一推,顺势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一句:“按我说的做!” 郓哥也还没从懵然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但直觉知道这嫂子是不能得罪的。乖乖跟着走。一众官差张大嘴巴,跟在后面。 到了产房外面,听着里面的阵阵呻`吟,一众捕快才明白过来。这个其貌不扬油头滑脸的杂货铺掌柜,原来已经坐享齐人之福,外面抛头露面的是正头娘子,里面要死要活的那个是“外宅”,此刻正生呢! 潘小园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重复一句:“嗯,奴家是……是那个正头娘子。” 编瞎话也得编得体面些不是? 也算是釜底抽薪的一招。这年头的良家妇女,只要不是守寡,必定是身边要有男人监护的。自己和孙雪娥来路不明,身边一个男人也无,碰到官差必定解释不清;眼下抓住一个郓哥,就是现成的挡箭牌。 再说,自己、孙雪娥、郓哥三人的身世经历,当初从梁山来东京的路上就已经排练得滚瓜烂熟了。郓哥懵懵懂懂,被她戳两戳,才把早就背熟的身世经过又重复一遍。 “是、是……小人……小人本来是阳谷县做小买卖的,前年遇上梁山贼寇扫荡县城,仓皇逃出,做了流民,被一位行商收留,这就……来了东京……这位娘子是那行商的表姐……” 潘小园从容接话:“奴家表弟见他伶俐勤快,就做主将奴家下嫁于他,如今已经一年啦。可惜奴不能生,只能让这杀千刀的在外头养个小……” 两人的说辞严丝合缝,都是当年萧让、吴用精心编造的,瞒个把官差不在话下。除了最后那个“不能生”,“养外宅”,基本上能以假乱真——就算有些站不住脚,谁能肉眼鉴定女人能不能生? 跟郓哥本来也搭档了不少时候,相互熟悉。一众官差见他俩亲亲热热的,果然像是多年的老熟人,虽然都是山东口音,但身世经历无懈可击,挑不出漏洞。 再问郓哥:“那你的户籍文件呢!拿来我们看看!” 郓哥连声答应,怀里掏出一大摞文件,都是当年金大坚伪造的特级假证。郓哥从点心铺离职的时候,这些身份证明自然也都带在身上。 几个官差捕快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引人怀疑的地方,将证件丢还给郓哥。 作者有话要说:“成了,老实本分的百姓,我们也不为难!你们不许乱走,看到火警,或是可疑人物,赶紧汇报!兄弟们,去搜下一条街!……” ` 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啐一口。 ` 这个臭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一娶娶俩,大娘子是个绝色,里面那个小的估计也差不了——真够惹人讨厌的。回头寻个衅,捉起来打一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1 小屁孩 直到官差走远看不见, 潘小园才长出一口气, 偷眼看看郓哥, 还愣着神儿, 说不出话来。 半天, 才委委屈屈的说:“嫂子……” 一双眉毛耷拉成八字,倒好像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她大大方方一笑:“里面的是你孙嫂子,今儿辛苦你,帮衬帮衬我们。方才胡乱瞎编,你别当真。” 郓哥一个激灵, 连连摇头, 一颗心砰砰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方才那梦幻般的一刻,自己娶的是潘嫂子这般姿色的大美人, 还左拥右抱买一送一,这…… 做梦也不敢这么做啊! 心里也知道, 今日这番全城大搜捕肯定跟她有关。就算不是她犯事儿了,也是她背后那些梁山大哥们犯事儿了。他乔郓哥如今一介良民,安安分分的做生意攒媳妇本,再不想跟土匪强盗有牵连了。 赶紧说:“嫂子我、我不敢……那个、没事儿我就走了……” “站住。” 潘小园这会子不能跟他客气,两步挡在门口, “你要是还念着过去的交情,今儿就不许撇下我们不管。你记着, 等事态彻底平息之前,我是你大老婆,里面那个是你二老婆, 她肚子的娃儿也是你的,暂时姓乔!……” 郓哥哪敢消受这般福气。不仅大老婆二老婆一天置办完毕,还附赠个便宜娃! “嫂子我不敢……” 潘小园脸一沉,袖子里拔出精光锃亮的小刀,直接抵住他脖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次的姿势比上次标准多了。杀人不会,吓唬人足矣。 “你依不依!” 郓哥毫无还手之力,汗如雨下:“我依我依。” 被美女姐姐拿刀指着“逼婚”,传出去他也是阳谷县第一人了。 潘小园转怒为笑:“乖孩子。”拉他近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怀里一掏,几张身份证件掏出来,“那这些先给我收着。” 不怕他跑了。 郓哥赔笑:“嫂子你、你何必呢……我不跑就是了。” 她想拍拍他头,手伸到一半拐了个弯,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再有人来,你知道怎么说。” 正说着,忽然左右两侧两道小风,竟是两个稳婆拎着包袱出来了,一边脚底抹油,一边向她告罪:“娘子,我们留不得了,家里老小都不知怎么样了,恕罪恕罪!” 声音随着脚步一溜烟走了。潘小园大惊。郓哥也跟着叫了两声:“喂、喂……” 没把人唤回来。整条街的百姓都已经把自己锁家里不敢出门。城里火头四起,传闻已经有军队和“反贼”交上了手。谁还敢在外面多耽? 她慌忙跑到产房里去。只闻得一阵阵混杂着血腥的怪味,昏暗的灯光下是孙雪娥毫无血色的脸。三个稳婆已经跑了两个,剩下一个在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也有立马跑路的架势。 赶紧拦住:“去哪儿?” 老婆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娘子啊,都是有家有儿的人了,城里乱成这样,还着火,你不能不然让老身回家啊!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儿孙……” 她当机立断,袖子里掏出一片珍藏的金叶子,塞在老婆子手里:“大娘辛苦,你再留一会儿!不生下来不许走!” 那婆子目不转睛瞧着那片金叶子,咬牙点点头。 潘小园自己当门神,守在门口,看看太阳,已经过午。每一刻都像一天那样煎熬。 更糟的是,此时风向渐转。殿帅府燃着熊熊大火,那火头呼的一下,吞没了东南方檐角,点燃了临府墙的一个空摊位。 巷子里百姓们马上注意到,纷纷大叫:“火来啦!大伙快去打水……” 把郓哥叫到身边:“这儿不能久留。郓哥儿,你帮我个忙……” 正说着,突然产房里一声大叫,不知是哭是笑,片刻之后,一声类似小猫叫的音色传了出来。 潘小园大喜过望,一下子泪涌出来,冲里面大声问:“生了?” 里面半天没有回话,她也就半天不敢进去,生怕自己猜得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跨进屋,只见那稳婆抱着一团软哒哒小东西,正在熟练地清洗擦干,一层层包起来,一边哄,一边冲潘小园随口吩咐:“来一杆秤!” 想得还真周到。她顾不得多问,探头出去吩咐郓哥:“来一杆秤!” 杂货铺里秤饴糖的,秤盘子上还黏着糖渣子,飞快送了来,稳婆一看秤星,笑眯眯一脸褶子。 “小娘子福分,不多不少七斤半。今儿是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这叫做七星拱照,彩悦辉增,恭喜恭喜……” 一边滚瓜烂熟地说着吉利话儿,一边把娃包儿放在孙雪娥怀里。谁知孙雪娥早就累昏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布包儿在怀里放不稳当,眼看又要掉。 潘小园只好把婴儿小心翼翼接过来,温乎乎小身子,觉得怀里抱了块会喘气儿的豆腐,一动不敢动。 往下一看,皱巴巴小嫩脸,倒是秀气,一点也不像周通那么凶巴巴的——这想法打住,不能说出来。 初次目睹生命的交接,身为旁观者,也忍不住眼眶酸酸的。问那稳婆:“产妇没危险吧?” 老婆子也累得直擦汗,手上带着干涸的血迹,拎起角落里的水罐一阵猛喝,这才擦手,笑咪咪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总算是大小都平安。老身接生了这么多年,少见这么壮实的娃娃!——就是你小婶子受累,回头好好休养休养,多补补身子,千万别着凉。那剩下的香灰别忘了喝,还得求子孙娘娘保佑奶水……” 快嘴说了一堆照顾产妇的注意事项。一边说,一边把眼往外看。 潘小园知道她意思,忙道:“大娘也受累,快些回去歇息吧。” 那老婆子如闻圣旨,谢了两声,飞快地抄起包袱走人了。 产房里,孙雪娥慢慢醒了,急得开口就嘶哑地喊:“我的儿……我的儿呢……” 潘小园已经累得两眼发花,但知道自己还不是最累的一个,连忙又跑进去,小豆腐轻轻放她怀里,笑道:“好好儿的呢,你抱抱——话说,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得赶紧转移,这儿不安全……” 孙雪娥却浑然不听,着迷的看着怀里的嫩脸蛋,嘻嘻傻笑:“像爹,像爹……比你爹白胖,嘻嘻……看,饿了吧,娘喂你吃奶……” 忽然眨眨眼,“六姐儿,怎么喂奶啊?” 潘小园:“……自己琢磨。” 自己弯腰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跑路。 孙雪娥只好自己摸索学习,看着娃儿脸蛋,痴痴笑道:“你说给你起什么名字好……你生得真像你爹爹!——你爹爹姓周,叫周通,你就是周小通……” 潘小园忍不住笑,随口说:“别叫周伯通就成。” 孙雪娥眼睛一亮:“周伯通?这名字好啊,霸气……” 潘小园忙道:“千万别,千万别。”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方才那婆子不是说了么,你没听见?是个小娘子——闺女。” 孙雪娥笑容凝固在嘴边,一下子乐极生悲。 “闺女啊……” “怎的了?” “我、呜、我对不起当家的……” 还不信,用力扒娃儿身上裹的布,想亲眼看看清楚。 潘小园不让她折腾,小豆腐轻轻抢到自己怀里,扭头对郓哥说:“这儿不能久留,我知晓一个安全地方,得赶紧转移过去。你出去雇个车儿来,就说家里大老婆小老婆要出门。这当口也许没什么人肯接生意,别怕花钱,回头我加倍还你。” 空口白牙的管人借钱。好在郓哥是知道她能耐的,嫂子绝不会赖账不还。 没啥底气:“成,我试试……” 郓哥办事倒利落,不出一刻钟,就找来一辆带篷子的牛车。那车主显然是刚运货归来,避之不及,让郓哥抓住了。搓着双手,一脸不情不愿。 “内城都戒严了,小的是看官人实在着急……” 郓哥笑道:“知道知道!钱先拿去!” 一片纷乱中,潘小园镇定指挥,抱紧小豆腐,命令郓哥:“去,去房里把你那小老婆抱出来!” 孙雪娥孕期胡吃海塞,目测以自己的臂力,没法挪动她分毫。 郓哥脸蹭的一红,左右为难,“可是……那个、产房……” 她左手抱娃,右手小刀一甩,蛮横大内禁宫让反贼攻破了!” “女真人来抓大闺女啦!” “嘘!少说话!” 后头一阵喧哗,又一拨官兵来查户口了。听声音,这次是什么王府的亲兵,是来搜救失踪的郓王三皇子的。 人数没多少,行动却敏捷,顷刻间追上郓哥的牛车:“——就是方才那家山东人!你们跑什么跑?都给我出来!看到可疑生人没有?瞒报漏报都要坐牢的!——喂,你们当家的是谁?” 潘小园简直生无可恋。分秒必争,争不过老天爷故意挡你的路。 只好让郓哥停车,再出去支吾。顺手把小豆腐抱起来。孙雪娥没拦着,大约也觉得生了闺女,没底气了。 一个带着胡茬、头发油腻腻的市井小伙子,一个荆钗布裙、韶颜丽质的婀娜小娘子,怀里抱着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豆腐,偏偏那小豆腐生得眉淡鼻宽,谁也不像。小脑袋转来转去的找奶`头。 再看抱着娃的那个小娘子,双颊微红,脸上神态小心翼翼,没一点母性光辉。 郓哥也知道这个“家庭”组合得有点牵强,赶紧上前团团作揖,笑道:“不是刚过了一拨军爷么,已经查过我们巷子了,咱们都是良民,就别浪费大哥们的时间了。小的……” 一群亲兵却没那么好说话。为首的脸一板,问道:“这是你儿子?” “儿……不,闺、闺女。” “这是你宅眷?” 郓哥搓手嘻嘻笑,一副“不服来打我啊”的样儿,答道:“是,是小人浑家。” 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看旁边的潘嫂子。配合着他,摆出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样儿,眼尾甩一道赞许的微光。 单凭女人是不会兴风作浪的。于是盘问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了“户主”乔郓哥身上。 “你是这杂货铺掌柜?什么时候开的业?如今多久了?祖籍哪儿?何时来的京城?有什么做官的亲戚朋友没?这几日可有可疑的人物经过?在你铺子里买过什么东西?往那儿去了?……” 比起方才的“民警”捕快,这些亲兵的讯问手段高了许多。好在郓哥这铺子也经营了不少时候,口碑摆在这儿,叫来几个老邻居辅证,供词里挑不出毛病。 他的“老婆”跟他口音一致,显然是多年的老乡,相互之间默契十足,除了“不太般配”以外,也看不出什么疑点。 还有人恍然大悟:今儿来造访的陌生小娘子,竟是这掌柜的“宅眷”。原来他小小年纪,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娃,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郓哥点头哈腰:“军爷们通融通融,你看小的这……一是生意放不下,还有家里人,这个……刚刚添了闺女,家里离不得……要么你们看,找找别人……” 配合他这句话,潘小园赶紧楚楚可怜地跟着点点头,一副离不开男人的样儿,狠狠心,怀里的小豆腐用力颠一下,立刻给颠醒了,吱哇两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 连忙哄:“莫哭莫哭,给爹爹抱抱……” 郓哥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小豆腐让头油味儿一熏,哭得更响了。 初生婴儿的哭声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巷子口儿登时乱成一锅粥,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也没辙了。有的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小祖宗们,神色温柔了不少。 要把这指头肚儿大的小婴儿撂在家里找不着爹,似乎……不太说得过去。再说,这一车子妇孺,能作什么妖? 互相看看,正打算挥手放过,后面却传来一声坚决的命令,声音高亢有力:“怎的,有婴儿就不追究了?妇女怀抱婴儿伺机行凶的案子还少么?既然是山东人,那就先扣起来再说!官家和郓王下落不明,一个可疑的都不能放过!” 一队官兵慌忙向旁后退,露出后面站着的一个贵人来。潘小园看时,只见他身披金丝甲,头戴雁翎盔,右手握紧了缠金丝眉尖刀柄,骨节粗大,身形结实,和其他皇亲国戚的婉约画风迥然不同。看面相是个十五六岁少年人,跟自己差不多高;看神态却是少年老成,新长出来的胡子茬也不修,胡乱往外戳着,显然是等不及留成一把威武长髯。眼神中更是充满怀疑和阴鸷,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 潘小园暗暗皱眉。整个京城已经是混乱的无政府状态,想不到这个胡子没长齐的小亲王却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让人钦佩之余,颇感头疼。咬牙飞速思考对策。 只听官兵躬身齐声:“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微微点头,目光如炬,在郓哥和潘小园身上反复盘桓了两遍,又看到郓哥身上的血,目露怀疑之色。 潘小园耳朵一动。这是康王?赵构?历史上的南宋开国帝王?跟秦桧狼狈为奸害死岳飞的那位?看样子确实不像假装——诸多皇族中唯一一个会点武功的。 想起他成年后的那些“事迹”,再偷眼看一看细面薄唇的“康王”,本来还算周正的面相,立刻觉得哪儿哪儿都丑,万分的不顺眼。 赵构将郓哥怀里的小豆腐扫一眼,直接命令:“都铐起来!跟后面那几个嫌犯栓一起!” 亲兵后面确实拴着一连串的“嫌犯”,看样子都是倒霉的无辜百姓,正哭爹喊娘的叫冤枉。 官兵犹豫:“可是,还有婴儿……” “累赘!女嫌犯少铐一只手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群亲兵只得照办,朝潘小园甩一个抱歉的眼神,黑压压走过来。 ` 她气得牙根发痒。果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连婴儿都唤不起恻隐之心。小心日后生不出孩子。 ` 想来抓她?姐姐身经百战,见的多了,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屁孩儿。 ` ———————— ` 康王赵构:哈哈哈没想到吧,父亲和兄长都不中用,由本王来扛起替天行道……哦不,拨乱反正的大旗。我们的口号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求关注,求鲜花,求礼物,谢谢大家! ` 哦对了,宋朝的一斤=16两,一两=40克。 ` 赵构(1107-1187),中国宋朝第十位皇帝、南宋第一代皇帝。北宋皇帝宋徽宗第九子,宋钦宗之弟;曾获封为“康王”。 ` 在位初期因为动乱,为了保持江山,起用主战派李纲、岳飞等等。但眼见金朝的强势,绍兴八年后为了中央集权、强化皇权,因此采用了求和政策,大部分时间都是重用主和派的黄潜善、汪伯彦、王伦、秦桧等人,并处死岳飞,罢免李纲、张浚、韩世忠等主战派大臣。与金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 赵构在诸多皇子中画风清奇:精于骑射,孔武有力。以至于靖康之变时,金人索要亲王为人质。把赵构送过去,金人居然觉得他太壮实了不像宗室子弟,怀疑宋廷送来了假亲王,于是把赵构赶回去,改肃王赵枢为人质,驱赶北上(赵枢:哔了狗了)。所以赵构才得以逃出东京,成为南宋开国帝王。 ` —— 感谢大家的投掷和灌溉: ` 萌萌哒·宿雁半江画·加菲猫·jojo·kedaya·尘缘·想致富,先修路·21019200·橘仔·minaxxxi3gd·果子压果子·奶豆团子·浮一大白·水苍·q·天气·阿鑫鑫啊i·荆溪濯白石·巧笑倩兮·ie5678·宅女宅喵·一碗黄鱼头·空中漫步·***·凯妈·阿嬛·遇见 entter·但丁の神曲··关山度若飞·杳然去·阿果果·妖尾·折若木以·vivi·jsylvia·明月清风·落叶·不雨亦潇潇·倾城麻花·苏苏·南陌花闲·墨染·胖榴榴^ ^ ~·瑾涟·biu~·谦儿抱抱小远·囡囡·火娃哇哇哇·亞莉兒·小雨点841·le·世紀好青年水鳥子·尤一·卿卿·tiaf·灵鸟·同幸·f·ba·闲闲闲·炸鸡块·十三·长夜白·咸--甘·夏末酒窝inaxxxi3gd·果子压果子·奶豆团子·浮一大白·水苍·q·天气·阿鑫鑫啊i·荆溪濯白石·巧笑倩兮·ie5678·宅女宅喵·一碗黄鱼头·空中漫步·***·凯妈·阿嬛·遇见 entter·但丁の神曲··关山度若飞·杳然去·阿果果·妖尾·折若木以·vivi·jsylvia·明月清风·落叶·不雨亦潇潇·倾城麻花·苏苏·南陌花闲·墨染·胖榴榴^ ^ ~·瑾涟·biu~·谦儿抱抱小远·囡囡·火娃哇哇哇·亞莉兒·小雨点841·le·世紀好青年水鳥子·尤一·卿卿·tiaf·灵鸟·同幸·f·ba·闲闲闲·炸鸡块·十三·长夜白·咸--甘·夏末酒窝ck·记事小簿·万俟·将至·紫梦花影·a爱情是个贼a·柯拉先生·减肥爱吃肉·笨笨猫·☆☆☆·笨笨猫·导弹猫·高昪昪·mahudetuzaizi·原谅我懒·何昱莹·duuuu_·哈哈哈·灵乌·売売·yexu·苏幕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2 含笑半步癫 眼看赵构横眉立目, 在眼前威风一站, 潘小园深吸口气, 寻思: 若是真被下进牢里, 那可就是大海捞针。城里乱成一锅粥, 就算己方胜算不小,等联军力量控制全城,再打听出她所在,再赶来救时,说不定早就被私刑弄死了。 心中默默估算一下时间。祈祷在城里搞事的大哥们千万要给力。倘若联军最终得胜, 那么自己早晚有救;倘若其他人不幸失败…… 那么自己是祸躲不过,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总之横竖在一个“拖”字,先把小屁孩稳住再说。 凑到郓哥耳边, 悄悄吩咐:“我去出面应付,你伶俐着些, 不管我如何,找机会脱身,负责把她母女俩带到安全地方。” 郓哥惊慌失措,低声问:“嫂子,你要干什么……” 潘小园推开郓哥, 朝着赵构楚楚可怜的深深一福,眼角挤出几滴泪:“殿下, 民女冤枉,奴家和那群山东反贼没关系……” 赵构自诩精明,立刻听出她话中的漏洞, 摸摸唇边髭须,冷笑道:“谁说城里有山东反贼了?你张口就是山东反贼,岂非不打自招!左右,别管婴儿,把她拿下!” 她厉声叫道:“都别过来!我——我有关于山东反贼的情……情报!只求殿下饶我一家性命,奴家知无不言!要是——要是非要治我们罪,奴家唯有一死!” 一边说,一边扯下根铜簪子,像模像样抵在自己喉咙口。 银簪子已经行贿送出去了,身边只有这一样尖利之物。簪子一没,长发披落,更显出三分凌厉疯狂来。郓哥都忍不住惊叫。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副模样看似不要命,其实以自己的胆子,那铜簪子是断断不会往下戳一寸的,她还怕疼呢! 但周围官兵和赵构显然被她这副疯妇样儿唬住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如果赵构出身市井,也许还会对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行为有点免疫力;但他贵为皇族,每天读的书里都是什么“舍生取义”、“玉碎瓦全”,第一反应便是:她玩真的! 更是敏感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关于反贼的……情报?” “反贼”神出鬼没,至今无一人落网;整个东京城的官兵都在没头苍蝇般乱转。他康王赵构要是掌握了什么旁人不知的内情…… 这诱惑有点大。挥挥手,让官兵把锁链先收起来:“稳住了,别让她自裁!” 使个眼色,老成持重的亲兵首脑上前喝问道:“有什么消息,快快言明!若能立功,给你减罪!” 潘小园却倔强:“事关重大,奴家只对这位康王殿下说。” 赵构再冷笑。他是没亲手办过案子,但从别人口里也听说不少。若在平时,大可令人将这妇人抓进衙门,严刑拷打,她自然会竹筒倒豆吐露个干净;可他只是个未成年的亲王,职权不高,“反贼同党”若是送进大狱,那他就很难再插手了。 少年人心气高,事事不愿屈居人后。赵构盘算着,不如抓紧时间,就地问出究竟;就算她说假话,他堂堂金枝玉叶,见闻广博,能被一个市井民妇给骗了不成? 头一次查获如此“大案”,不免兴奋得心跳不已。挥手让左右退后,自己信步走上去,做出一副慈善的面容,喝道:“有什么情报快说,本王可保你性命。” 语气谆谆善诱,凛凛生威。可配着一副十五岁的鲜嫩正太面孔,潘小园一点没被吓到,甚至有些想摸他的头。 低声嗫嚅道:“反贼……是……山东、济州府……梁山泊……共有……人……为首的……是河北……” 赵构眼睛微微一眯。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梁山泊;反贼既然有说山东口音的,八成和梁山脱不了干系。自己所料果然没错。 可她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嗡,很快就听不清楚。 “别绕圈子!也别故意自相矛盾!否则杀了你!你直接说,反贼藏匿何处?哪里是据点?” 潘小园一头冷汗。小屁孩还挺精明,看出来她故意拖时间。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混进……京城……已有两年……据点在……仙桥坊……浚仪桥……民宅……” 赵构不耐:“你抬起头来说!”顿一顿,又深谋远虑地想起一事,“簪子收起来!” “遵命。” 乖巧照做,铜簪子收回袖子里。袖筒中抽出手时,手上多了把精光锃亮小刀,直接朝赵构纵身一扑。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刀尖准确地直指赵构脖颈,高度十分趁手。 众亲兵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叫道:“不许动!” 郓哥见她来了真的,吓得“妈呀”一声,丢下婴儿,撒丫子就跑。立刻被三五个亲兵牢牢按在地上。小豆腐滚落在地上,层层包裹,倒没伤着,只是哭得惊天动地。 赵构哪料到“市井民妇”居然会随身带刀,慌乱退后两步,居然没吓坏,极其敏捷地侧身一躲,左腿顺势一绊。 他练武数年,头一次跟人实战,效果立竿见影。潘小园只觉得腿上一痛,立刻失了平衡,扑的往前一跌。 十五岁小屁孩比她想的能耐。绑架人质这种事儿,看别人做的挺容易,怎的轮到自己,手里的刀就一点也不听使唤呢!自己果然不是这块料。 潘小园却也没慌,刀刃乱舞之时,已经瞄准刺伤了赵构的手背,溅出几滴血。 等众亲兵七手八脚把她拿住之时,大声喊道:“刀上有剧毒!西域特产见血封喉含笑半步癫,康王你若要命,从现在起不得移动一步!动得越多,死得越快!解药地点只有我知晓!谁敢杀我!” 赵构闻言一惊,抬起手一看,只见手背伤口里确实有些细细的粉末状物,闻一闻,还有淡淡的烟熏般怪味。 但听那“女反贼”说得有凭有据,什么含笑半步癫,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刻便不敢动弹。 周围亲兵赶紧叫道:“快叫太医!快派人叫太医来!” 还有的安慰他:“殿下莫慌,不过是小伤不足挂齿,这疯妇多半是胡言乱语,这世上哪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待小的给你包扎!” 赵构心中却忍不住乱跳。他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从侍卫们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其中不少奇谲诡异的轶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敢信誓旦旦,说那些传说中的剧毒都是子虚乌有?这个女人若是寻常民妇,又怎么能编出如此像模像样的毒`药名称?倘若真像她说的,这粉末是什么“见血封喉”,就算有救,等太医配出药来,他赵构能挺到那时候吗? 十五岁的赵构能骑会射,精明谨慎,胆大心狠,唯有一样缺点:怕死。 青春璀璨,大好年华,万万不能莫名其妙葬送在女反贼手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赶紧叫:“留着那女子性命!” 众亲兵面面相觑,只能将潘小园五花大绑,不敢伤她,一个劲儿的凶狠喝问:“刀上到底喂的什么毒!解药在何处!你们贼首在哪里!叫他来谈!” 潘小园哪能告诉他们,那“含笑半步癫”乃是剩下的半包子孙娘娘香灰,是稳婆嘱咐孙雪娥产后分三次调和服下的,方才跑路时让她随手揣袖子里。这会子附在赵构皮肤上,混着点滴鲜血,湿哒哒灰叽叽,还真有点索命神药的模样。 定了定神,沉声道:“你们把我们放了!我便说出解药的去处!否则大家一块儿死!” 此时已有亲兵闯入百姓家里,讨来清水递给赵构。赵构拼命冲刷那两寸长的小伤口。然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总觉得麻麻痒痒,始终冲不干净。那粉末仿佛已经随着血液,不断上升,接近心脏。思及此处,不由得汗如雨下,后悔自己冲动揽事,来维持什么大局。 也知道不能轻易把反贼放了,否则岂不是丢一辈子的脸。但若要他不顾伤口,强硬拒绝,又缺了些视死如归的勇气。 赵构毕竟年轻缺乏阅历,有心耍些阴谋诡计,奈何肚子里坏水不足,见身边亲兵全都眼巴巴的等他示下,慌乱间想不出两全的解决方法。听那女反贼不断喊着什么不可乱动,只能僵在当处,反复说道:“我不杀你……快说解药在何处!” 潘小园被五花大绑得难受,有底气跟小屁孩讲条件:“先放开我!” 赵构瞥见地上的娃,有了主意。双眼一眯:“说不说!我杀了你的孩儿!” 潘小园心头一颤,怒发冲冠,对赵构小屁孩讨厌到了极点:“孩子不是我的!是我们大王的!伤了她一根毛,我——我——照样不会吐露一个字!叫你中毒而死,七窍流血,浑身流脓,溃烂见骨,哀号七日七夜,死得苦不堪言……” 赵构何曾听过这种死法,连打寒战,不敢再说话。 正僵持,忽见远处又是一队官兵跑来,但见手中刀光闪烁,强弓硬弩,装备优良,口中大声嚷嚷着什么。 赵构身边亲兵不多,此时见到救命稻草,连忙大喊:“喂,快过来!过来救人!把这女子——” 而潘小园眨眨眼睛,跟赵构一块儿大喜。 穿官差衣裳的这几位……好生面熟! 简直要喜极而泣,不顾身边恶狠狠的官兵和小屁孩,颤着声音高声喊:“成功了?” 张顺胡乱披着件公服,还露着胸口一道白肉,头发还湿漉漉着,见她落在官兵手里,秀发散乱,花容失色,立刻怒火中烧,冲着后面一挥手。 “人在这儿呢!兄弟们快来!” …… 此时脚步声扑拉扑拉,又是几个披着官兵皮的梁山好汉赶过来,顷刻间摸清了形势,大怒:“敢欺负俺们嫂子! 如狼似虎的高手一个个扑来,赵构身边的亲兵根本不堪一击。不一会儿就断胳膊断腿,倒成一片。 而初出茅庐的赵构,则遭受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学的那点武功根本近似于无,被十几个凶恶大汉团团围住,揍成了猪头。 “叫你嘚瑟!叫你凶!” “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兄弟们狠狠给我打!” “说!哪只手碰了俺嫂子一个指头,咱给你撅下来!……” 赵构被踢翻在地,兀自念念不忘一件事:“解药……你们答应给本王解药的……” 张顺不理他,一边给潘小园解绳子,一边笑道:“嫂子,你怎的不在曲院街!武松大哥都快急死了,把我们全派出来找你!——诶,车上是谁?这油头粉面的小子又是谁?” 郓哥跌坐在地上,左右看看,也知道此时该抱谁的大腿,连忙爬起来叫道:“张顺大哥,小的是东溪村酒店里打杂的!你还认识小的吗!天可怜见,幸亏你及时赶过来,否则我和嫂子差点就完蛋了!——都是那个什么康王坏到了家,居然要杀嫂子……我、我也拦不住……” 赵构觉得身上挨的拳脚又重了些,捂着脑袋呜呜的哭:“解药……” 潘小园重新找回了大姐的气场,谢了诸位兄弟,沉稳吩咐:“先别打了。把这位康王殿下一块儿带走。咱们手里的人质多一个算一个。” ----------------------- 有梁山大哥们护送着,不费吹灰之力就穿城而过。 一路上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全都是接不到上级指令,无头苍蝇般乱转。有的干脆回家保护老婆孩子,有的在街上乱逛,没有一点战斗力。 她用来坑害西门庆的那间大宅子里,已经乌央乌央的挤了几十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卧在地,像是受伤,然而人人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 见了她,齐声打招呼:“总算来了!” 还有的七嘴八舌告诉她:“武松大哥出去找你了,应该即刻就回,莫慌!” 她赶紧点点头,余光看到赵构灰头土脸,被人押到了后院。 张顺随手抓过一盒金疮药,嘻嘻一笑,丢进赵构手里:“这是解药!赶紧抹上吧!” 赵构如获至宝,虽然对身边诸人又恨又怕,还是咬牙忍了,认真抹起药来。 彻底安全。潘小园指挥郓哥把牛车停到外面棚子里,“孩子给我吧。” 伸手就要把小豆腐接过来。谁知郓哥双手往怀里一缩,一脸宠溺:“嘿嘿,再让我抱会儿。” 说也奇怪,郓哥接手之后,小豆腐慢慢的真不哭了,呼呼又睡起来。潘小园悲观地想,也许是被他那头油味儿熏晕了。 还是伸手接过来:“敢情不是你受苦受累生的。要闺女,自己讨媳妇生一个。” 谁知小伙子不肯给她:“嘿嘿,我这不是……那个,培养培养感情么……”低头轻声,“喂,叫爹,叫爹!” 她彻底服气。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也不问车里面孙雪娥答应不答应。 “要听她说话,再等一年吧!” 好不容易等郓哥儿玩好了,婴儿接过来,哄他一边去休息。 忽然又看到周通身上带血,一瘸一拐的让人搀过来,见了她,微弱打声招呼:“嫂子……” 潘小园一肚子紧张火气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小口,咬牙切齿地说:“自己的婆娘自己不记着!倒让我来看顾!” 周通茫然。潘小园指指那牛车,掀开一角帘子,露出孙雪娥一张没血色的圆圆脸。 周通一屁股坐地上了,哀鸣道:“嫂子我错了……不不,嫂子多谢你……” 潘小园再忍不住,怒气化成骄傲一笑,轻手轻脚的把小豆腐抱给他看。 “自己记着: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就是今儿下午。七斤半!” 这话一出,周围嘈杂声立刻下去了,其余围着的一圈好汉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梁山又多了一口人。慌忙噤声,生怕把熟睡的初生婴儿吓着。 在此风口浪尖之际,她一个人,看护着周通老婆生下个小的,还把娘儿俩全须全尾的送过来了! 还顺带劫了个皇亲国戚的人质! 而周通愣愣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泪流满面,扑通一翻身,给她跪下了,冲着她鞋尖就磕头。 ` “嫂子大恩大德……俺周通以后给你做牛做马……” 眼看赵构横眉立目, 在眼前威风一站, 潘小园深吸口气, 寻思: 若是真被下进牢里, 那可就是大海捞针。城里乱成一锅粥, 就算己方胜算不小,等联军力量控制全城,再打听出她所在,再赶来救时,说不定早就被私刑弄死了。 心中默默估算一下时间。祈祷在城里搞事的大哥们千万要给力。倘若联军最终得胜, 那么自己早晚有救;倘若其他人不幸失败…… 那么自己是祸躲不过,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总之横竖在一个“拖”字,先把小屁孩稳住再说。 凑到郓哥耳边, 悄悄吩咐:“我去出面应付,你伶俐着些, 不管我如何,找机会脱身,负责把她母女俩带到安全地方。” 郓哥惊慌失措,低声问:“嫂子,你要干什么……” 潘小园推开郓哥, 朝着赵构楚楚可怜的深深一福,眼角挤出几滴泪:“殿下, 民女冤枉,奴家和那群山东反贼没关系……” 赵构自诩精明,立刻听出她话中的漏洞, 摸摸唇边髭须,冷笑道:“谁说城里有山东反贼了?你张口就是山东反贼,岂非不打自招!左右,别管婴儿,把她拿下!” 她厉声叫道:“都别过来!我——我有关于山东反贼的情……情报!只求殿下饶我一家性命,奴家知无不言!要是——要是非要治我们罪,奴家唯有一死!” 一边说,一边扯下根铜簪子,像模像样抵在自己喉咙口。 银簪子已经行贿送出去了,身边只有这一样尖利之物。簪子一没,长发披落,更显出三分凌厉疯狂来。郓哥都忍不住惊叫。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副模样看似不要命,其实以自己的胆子,那铜簪子是断断不会往下戳一寸的,她还怕疼呢! 但周围官兵和赵构显然被她这副疯妇样儿唬住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如果赵构出身市井,也许还会对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行为有点免疫力;但他贵为皇族,每天读的书里都是什么“舍生取义”、“玉碎瓦全”,第一反应便是:她玩真的! 更是敏感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关于反贼的……情报?” “反贼”神出鬼没,至今无一人落网;整个东京城的官兵都在没头苍蝇般乱转。他康王赵构要是掌握了什么旁人不知的内情…… 这诱惑有点大。挥挥手,让官兵把锁链先收起来:“稳住了,别让她自裁!” 使个眼色,老成持重的亲兵首脑上前喝问道:“有什么消息,快快言明!若能立功,给你减罪!” 潘小园却倔强:“事关重大,奴家只对这位康王殿下说。” 赵构再冷笑。他是没亲手办过案子,但从别人口里也听说不少。若在平时,大可令人将这妇人抓进衙门,严刑拷打,她自然会竹筒倒豆吐露个干净;可他只是个未成年的亲王,职权不高,“反贼同党”若是送进大狱,那他就很难再插手了。 少年人心气高,事事不愿屈居人后。赵构盘算着,不如抓紧时间,就地问出究竟;就算她说假话,他堂堂金枝玉叶,见闻广博,能被一个市井民妇给骗了不成? 头一次查获如此“大案”,不免兴奋得心跳不已。挥手让左右退后,自己信步走上去,做出一副慈善的面容,喝道:“有什么情报快说,本王可保你性命。” 语气谆谆善诱,凛凛生威。可配着一副十五岁的鲜嫩正太面孔,潘小园一点没被吓到,甚至有些想摸他的头。 低声嗫嚅道:“反贼……是……山东、济州府……梁山泊……共有……人……为首的……是河北……” 赵构眼睛微微一眯。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梁山泊;反贼既然有说山东口音的,八成和梁山脱不了干系。自己所料果然没错。 可她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嗡,很快就听不清楚。 “别绕圈子!也别故意自相矛盾!否则杀了你!你直接说,反贼藏匿何处?哪里是据点?” 潘小园一头冷汗。小屁孩还挺精明,看出来她故意拖时间。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混进……京城……已有两年……据点在……仙桥坊……浚仪桥……民宅……” 赵构不耐:“你抬起头来说!”顿一顿,又深谋远虑地想起一事,“簪子收起来!” “遵命。” 乖巧照做,铜簪子收回袖子里。袖筒中抽出手时,手上多了把精光锃亮小刀,直接朝赵构纵身一扑。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刀尖准确地直指赵构脖颈,高度十分趁手。 众亲兵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叫道:“不许动!” 郓哥见她来了真的,吓得“妈呀”一声,丢下婴儿,撒丫子就跑。立刻被三五个亲兵牢牢按在地上。小豆腐滚落在地上,层层包裹,倒没伤着,只是哭得惊天动地。 赵构哪料到“市井民妇”居然会随身带刀,慌乱退后两步,居然没吓坏,极其敏捷地侧身一躲,左腿顺势一绊。 他练武数年,头一次跟人实战,效果立竿见影。潘小园只觉得腿上一痛,立刻失了平衡,扑的往前一跌。 十五岁小屁孩比她想的能耐。绑架人质这种事儿,看别人做的挺容易,怎的轮到自己,手里的刀就一点也不听使唤呢!自己果然不是这块料。 潘小园却也没慌,刀刃乱舞之时,已经瞄准刺伤了赵构的手背,溅出几滴血。 等众亲兵七手八脚把她拿住之时,大声喊道:“刀上有剧毒!西域特产见血封喉含笑半步癫,康王你若要命,从现在起不得移动一步!动得越多,死得越快!解药地点只有我知晓!谁敢杀我!” 赵构闻言一惊,抬起手一看,只见手背伤口里确实有些细细的粉末状物,闻一闻,还有淡淡的烟熏般怪味。 但听那“女反贼”说得有凭有据,什么含笑半步癫,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刻便不敢动弹。 周围亲兵赶紧叫道:“快叫太医!快派人叫太医来!” 还有的安慰他:“殿下莫慌,不过是小伤不足挂齿,这疯妇多半是胡言乱语,这世上哪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待小的给你包扎!” 赵构心中却忍不住乱跳。他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从侍卫们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其中不少奇谲诡异的轶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敢信誓旦旦,说那些传说中的剧毒都是子虚乌有?这个女人若是寻常民妇,又怎么能编出如此像模像样的毒`药名称?倘若真像她说的,这粉末是什么“见血封喉”,就算有救,等太医配出药来,他赵构能挺到那时候吗? 十五岁的赵构能骑会射,精明谨慎,胆大心狠,唯有一样缺点:怕死。 青春璀璨,大好年华,万万不能莫名其妙葬送在女反贼手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赶紧叫:“留着那女子性命!” 众亲兵面面相觑,只能将潘小园五花大绑,不敢伤她,一个劲儿的凶狠喝问:“刀上到底喂的什么毒!解药在何处!你们贼首在哪里!叫他来谈!” 潘小园哪能告诉他们,那“含笑半步癫”乃是剩下的半包子孙娘娘香灰,是稳婆嘱咐孙雪娥产后分三次调和服下的,方才跑路时让她随手揣袖子里。这会子附在赵构皮肤上,混着点滴鲜血,湿哒哒灰叽叽,还真有点索命神药的模样。 定了定神,沉声道:“你们把我们放了!我便说出解药的去处!否则大家一块儿死!” 此时已有亲兵闯入百姓家里,讨来清水递给赵构。赵构拼命冲刷那两寸长的小伤口。然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总觉得麻麻痒痒,始终冲不干净。那粉末仿佛已经随着血液,不断上升,接近心脏。思及此处,不由得汗如雨下,后悔自己冲动揽事,来维持什么大局。 也知道不能轻易把反贼放了,否则岂不是丢一辈子的脸。但若要他不顾伤口,强硬拒绝,又缺了些视死如归的勇气。 赵构毕竟年轻缺乏阅历,有心耍些阴谋诡计,奈何肚子里坏水不足,见身边亲兵全都眼巴巴的等他示下,慌乱间想不出两全的解决方法。听那女反贼不断喊着什么不可乱动,只能僵在当处,反复说道:“我不杀你……快说解药在何处!” 潘小园被五花大绑得难受,有底气跟小屁孩讲条件:“先放开我!” 赵构瞥见地上的娃,有了主意。双眼一眯:“说不说!我杀了你的孩儿!” 潘小园心头一颤,怒发冲冠,对赵构小屁孩讨厌到了极点:“孩子不是我的!是我们大王的!伤了她一根毛,我——我——照样不会吐露一个字!叫你中毒而死,七窍流血,浑身流脓,溃烂见骨,哀号七日七夜,死得苦不堪言……” 赵构何曾听过这种死法,连打寒战,不敢再说话。 正僵持,忽见远处又是一队官兵跑来,但见手中刀光闪烁,强弓硬弩,装备优良,口中大声嚷嚷着什么。 赵构身边亲兵不多,此时见到救命稻草,连忙大喊:“喂,快过来!过来救人!把这女子——” 而潘小园眨眨眼睛,跟赵构一块儿大喜。 穿官差衣裳的这几位……好生面熟! 简直要喜极而泣,不顾身边恶狠狠的官兵和小屁孩,颤着声音高声喊:“成功了?” 张顺胡乱披着件公服,还露着胸口一道白肉,头发还湿漉漉着,见她落在官兵手里,秀发散乱,花容失色,立刻怒火中烧,冲着后面一挥手。 “人在这儿呢!兄弟们快来!” …… 此时脚步声扑拉扑拉,又是几个披着官兵皮的梁山好汉赶过来,顷刻间摸清了形势,大怒:“敢欺负俺们嫂子! 如狼似虎的高手一个个扑来,赵构身边的亲兵根本不堪一击。不一会儿就断胳膊断腿,倒成一片。 而初出茅庐的赵构,则遭受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学的那点武功根本近似于无,被十几个凶恶大汉团团围住,揍成了猪头。 “叫你嘚瑟!叫你凶!” “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兄弟们狠狠给我打!” “说!哪只手碰了俺嫂子一个指头,咱给你撅下来!……” 赵构被踢翻在地,兀自念念不忘一件事:“解药……你们答应给本王解药的……” 张顺不理他,一边给潘小园解绳子,一边笑道:“嫂子,你怎的不在曲院街!武松大哥都快急死了,把我们全派出来找你!——诶,车上是谁?这油头粉面的小子又是谁?” 郓哥跌坐在地上,左右看看,也知道此时该抱谁的大腿,连忙爬起来叫道:“张顺大哥,小的是东溪村酒店里打杂的!你还认识小的吗!天可怜见,幸亏你及时赶过来,否则我和嫂子差点就完蛋了!——都是那个什么康王坏到了家,居然要杀嫂子……我、我也拦不住……” 赵构觉得身上挨的拳脚又重了些,捂着脑袋呜呜的哭:“解药……” 潘小园重新找回了大姐的气场,谢了诸位兄弟,沉稳吩咐:“先别打了。把这位康王殿下一块儿带走。咱们手里的人质多一个算一个。” ----------------------- 有梁山大哥们护送着,不费吹灰之力就穿城而过。 一路上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全都是接不到上级指令,无头苍蝇般乱转。有的干脆回家保护老婆孩子,有的在街上乱逛,没有一点战斗力。 她用来坑害西门庆的那间大宅子里,已经乌央乌央的挤了几十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卧在地,像是受伤,然而人人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 见了她,齐声打招呼:“总算来了!” 还有的七嘴八舌告诉她:“武松大哥出去找你了,应该即刻就回,莫慌!” 她赶紧点点头,余光看到赵构灰头土脸,被人押到了后院。 张顺随手抓过一盒金疮药,嘻嘻一笑,丢进赵构手里:“这是解药!赶紧抹上吧!” 赵构如获至宝,虽然对身边诸人又恨又怕,还是咬牙忍了,认真抹起药来。 彻底安全。潘小园指挥郓哥把牛车停到外面棚子里,“孩子给我吧。” 伸手就要把小豆腐接过来。谁知郓哥双手往怀里一缩,一脸宠溺:“嘿嘿,再让我抱会儿。” 说也奇怪,郓哥接手之后,小豆腐慢慢的真不哭了,呼呼又睡起来。潘小园悲观地想,也许是被他那头油味儿熏晕了。 还是伸手接过来:“敢情不是你受苦受累生的。要闺女,自己讨媳妇生一个。” 谁知小伙子不肯给她:“嘿嘿,我这不是……那个,培养培养感情么……”低头轻声,“喂,叫爹,叫爹!” 她彻底服气。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也不问车里面孙雪娥答应不答应。 “要听她说话,再等一年吧!” 好不容易等郓哥儿玩好了,婴儿接过来,哄他一边去休息。 忽然又看到周通身上带血,一瘸一拐的让人搀过来,见了她,微弱打声招呼:“嫂子……” 潘小园一肚子紧张火气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小口,咬牙切齿地说:“自己的婆娘自己不记着!倒让我来看顾!” 周通茫然。潘小园指指那牛车,掀开一角帘子,露出孙雪娥一张没血色的圆圆脸。 周通一屁股坐地上了,哀鸣道:“嫂子我错了……不不,嫂子多谢你……” 潘小园再忍不住,怒气化成骄傲一笑,轻手轻脚的把小豆腐抱给他看。 “自己记着: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就是今儿下午。七斤半!” 这话一出,周围嘈杂声立刻下去了,其余围着的一圈好汉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梁山又多了一口人。慌忙噤声,生怕把熟睡的初生婴儿吓着。 在此风口浪尖之际,她一个人,看护着周通老婆生下个小的,还把娘儿俩全须全尾的送过来了! 还顺带劫了个皇亲国戚的人质! 而周通愣愣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泪流满面,扑通一翻身,给她跪下了,冲着她鞋尖就磕头。 ` “嫂子大恩大德……俺周通以后给你做牛做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3 傀儡 到了傍晚, 武松旋风般地过来看了一眼。衣衫蒙尘破损, 腰间明晃晃挂把刀, 身后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官兵首脑。 潘小园不敢打搅, 倒是武松余光看见她在角落里眼巴巴, 大步过来,低声问一句:“还好?” 她赶紧“嗯”一声,上下看看他,“可受伤了?” “没大碍。你先休息,早上再来看你。” 走两步, 又忽然想起来什么, 夸她一句:“周通媳妇的事,辛苦你了。” 她笑成花儿, “给我也记个功呗?” 武松笑笑,抚一把她的脸蛋, 温热粗糙的手,不用多说话,她就觉得无比满足。 不远处,众人在忙忙碌碌,一会儿呵斥俘虏, 一会儿调兵遣将地封锁巷子,一会儿有报说, 擒到了某个高官,特来请功——井然有序,战果斐然。 轻轻扳住武松脖颈, 拉下来偷偷亲一口。在他的组织带领下,所有人出了多日的一口恶气,也算是奖励他。 武松十分坦然地任她亲,只是耳朵根有点微微的红,转头问道:“郓哥儿呢?” 郓哥已经找借口溜了。一天之内大起大落,先是被“逼婚”,然后“喜当爹”,这会子怎么也不敢面对武松和周通。这两位大哥人人比他高壮,不管是谁心情不爽,揍他一拳,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恰好两位同时醋上心来,来个男子双打,那…… 他可还没娶媳妇呢!老乔家香火要断了。 于是寻个由头,说他的杂货铺忘了锁门,这就悄悄遁出了大院。但此时也做不来生意,于是只在附近晃悠,想探听些风声,琢磨琢磨眼下到底卖什么最来钱。 潘小园却毫不在意。知道武松不会乱吃飞醋,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了。武松笑岔了气。 “你也真会编!不能说是你弟弟么!” 她一梗脖子,“我跟他连鼻孔都不像!要说是同胞兄弟,谁信呀!” 武松想想也是。一个温柔美丽,一个油头滑脑,要说是亲姐弟也忒埋汰她。 其实想想白天的光景,她也后怕。知道自己武功全无,万一小赵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奇才,自己完全近不得身,再或者旁边的亲兵有不懂事的,上来就把自己一刀砍了,那可什么阴谋诡计都来不及使出来。张顺他们找到的,也只能是个死大嫂了。 对于武松来说,这种玩命的行径属于家常便饭。今日她和赵构的一番较量,比起他在金明池的一系列冒险,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但她自己毕竟还不是太适应。看武松笑得畅快,也只好跟着他乐,冷汗自己偷偷擦掉。 等他走了,再撑不住,寻摸到后宅卧室,让人铺一床被子,倒头就睡。等醒过来,已经是露水微寒的半夜。 她觉得口渴,摸索着起来,点跟蜡烛,披了件衣服。 房间门口却守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士。蜡烛凑上去,只见一双火眼金睛瞪着她。吓她一大跳。 “石……石……石秀大哥……” “哼!” “那个、奴家出去找点水……” “武松兄弟让我看着,不让你乱跑。” 她没脾气。武松才不会这么不讲道理。准是让兄弟们照顾着她点儿,别让她丢了——指令传到石秀这里,就变成“不让她乱跑”了。 不敢跟他出来,双手伸到头明政变计划自己有份,相当于把自己彻底卖给了“政变”团体,留下终身的把柄。但不签不行,七八柄快刀指着脑袋呢。 控制了最首要的十几名大员,剩下的官员便知道怎么站队。圆滑派、中立派也再不敢发声,静观事态。而极少数不怕死的官员,只能怒斥一番篡位的叛臣贼子,却也无可奈何,被人软禁在府里。 更有些极端正直、不畏皇权之人,譬如李纲,听到消息之后,第一反应是:“干得好!” 至于郓王赵楷本人,则是恍如梦中——被胖大和尚手勒奔马,脑袋上罩个麻袋,劫持到小黑屋里,尚在泪流满面,原本以为被绑匪劫成了肉票,没想到人家给他解了绑缚,直接请他荣登大宝! 吴用深深俯拜,慈眉笑眼:“京城内外谣言都已传遍了,难道殿下还恍然不知?道君皇帝荒淫失德,自然不能再为天子,退位让贤才能厚栋任重。小人们都是全国各地的民间义军,今日推举殿下为王,也算是顺应天命。还望殿下励精图治,救国于危难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天下百姓感殿下之恩德。” 赵楷晕头转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哪个拥立者策划了一场黄袍加身?怎的都不跟他提前报备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真的提前剧透给他,那就不叫“黄袍加身”了。更何况,他赵楷可并没有策划政变、取父而代之的勇气。要是让他提前知道了计划,肯定得忙不迭的叫停。 惶恐之余,竟而有一点点窃喜。难道老天真的对自己青眼有加,因此特特选在今日,推波助澜,让他临危受命? 到底没有得意忘形。见吴用还躬身拜着,咳一声,微微摆起架子,问:“既如此,为什么又要派人将孤勒马劫持,惊扰孤家,该当何罪!”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这个嘛,事急从权,我们兄弟们初来乍到,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手艺半生不熟,经验欠缺,还望殿下恕罪,以后一定改恶从善,无则加勉。” 说得油嘴滑舌大言不惭,一点也没有忠诚敬畏之感。赵楷立刻明白了。“顺应天命”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他当一个傀儡罢了。 眉毛一竖,待要发作,眼看吴用背后虎虎生威,立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有他的两倍体型,人人面色不善,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身子板儿,不由得一哆嗦。 再环顾四周,粗陋无比的一间大厅,几副木桌木凳子,梁上悬着几个菜牌儿,狗爬似的字体写着诸如“点茶翡翠糕”、“有余上上签”的名目,似乎是个民间点心铺? 全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若是大喊一声,能不能被任何一个外人听见。 不由得又一哆嗦。别无选择,只能配合他们演戏。白着一张羸弱俊俏的脸庞,轻声说:“好,那好……敢问诸位……嗯,爱卿……如何称呼?可有官职?” 吴用微笑:“小生吴用,山东济州郓城县东溪村人,功名止于秀才,落草之前在私塾里教书。若是能得陛下赐予一官半职,是小生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接着使个眼色,后面的十几个好汉大大咧咧自报家门。 ——“洒家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个延安经略府提辖!——嘿嘿,想必你也不知洒家名头。” ——“清河武松!做过步兵都头,不过不爱干。” ——“河北卞祥!种地的!” ——“奶奶姓仇,闺名凭啥告诉你!”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你看他,多可怜。对了,小人是……” ——“要你管!” ——“贫道蓟州公孙胜,又唤一清道人。这位是我师兄‘灵应天师’包道长。我们……” ——“侬好侬好。幸会幸会。” ——“俺是山东阮小二,打渔的,没官,哈哈!” ——“五哥闭嘴,我才是阮小二!喂,姓赵的看清了,他不是阮小二,他是小五喂!” ——“x你老母!俺才是阮小二!” ——“滾你娘的蛋!你老母难道不是我老母!” ——“我娘还是你娘呢!你再冒充我试试!” ——“七哥别闹!” …… 赵楷一脸绝望地看着这群杂牌军,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我父道君,还请……还请各位善待于他,莫要让我背上不孝之名。还有我的兄弟们……” 吴用笑道:“这个好说。” 一招手,一个小兵碰过一卷细白宣纸,吴用接过,展开来,恭恭敬敬呈给赵楷。 熟悉的天下绝话,她就觉得无比满足。 不远处,众人在忙忙碌碌,一会儿呵斥俘虏, 一会儿调兵遣将地封锁巷子,一会儿有报说, 擒到了某个高官,特来请功——井然有序,战果斐然。 轻轻扳住武松脖颈, 拉下来偷偷亲一口。在他的组织带领下,所有人出了多日的一口恶气,也算是奖励他。 武松十分坦然地任她亲,只是耳朵根有点微微的红,转头问道:“郓哥儿呢?” 郓哥已经找借口溜了。一天之内大起大落,先是被“逼婚”,然后“喜当爹”,这会子怎么也不敢面对武松和周通。这两位大哥人人比他高壮,不管是谁心情不爽,揍他一拳,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恰好两位同时醋上心来,来个男子双打,那…… 他可还没娶媳妇呢!老乔家香火要断了。 于是寻个由头,说他的杂货铺忘了锁门,这就悄悄遁出了大院。但此时也做不来生意,于是只在附近晃悠,想探听些风声,琢磨琢磨眼下到底卖什么最来钱。 潘小园却毫不在意。知道武松不会乱吃飞醋,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了。武松笑岔了气。 “你也真会编!不能说是你弟弟么!” 她一梗脖子,“我跟他连鼻孔都不像!要说是同胞兄弟,谁信呀!” 武松想想也是。一个温柔美丽,一个油头滑脑,要说是亲姐弟也忒埋汰她。 其实想想白天的光景,她也后怕。知道自己武功全无,万一小赵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奇才,自己完全近不得身,再或者旁边的亲兵有不懂事的,上来就把自己一刀砍了,那可什么阴谋诡计都来不及使出来。张顺他们找到的,也只能是个死大嫂了。 对于武松来说,这种玩命的行径属于家常便饭。今日她和赵构的一番较量,比起他在金明池的一系列冒险,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但她自己毕竟还不是太适应。看武松笑得畅快,也只好跟着他乐,冷汗自己偷偷擦掉。 等他走了,再撑不住,寻摸到后宅卧室,让人铺一床被子,倒头就睡。等醒过来,已经是露水微寒的半夜。 她觉得口渴,摸索着起来,点跟蜡烛,披了件衣服。 房间门口却守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士。蜡烛凑上去,只见一双火眼金睛瞪着她。吓她一大跳。 “石……石……石秀大哥……” “哼!” “那个、奴家出去找点水……” “武松兄弟让我看着,不让你乱跑。” 她没脾气。武松才不会这么不讲道理。准是让兄弟们照顾着她点儿,别让她丢了——指令传到石秀这里,就变成“不让她乱跑”了。 不敢跟他出来,双手伸到头明政变计划自己有份,相当于把自己彻底卖给了“政变”团体,留下终身的把柄。但不签不行,七八柄快刀指着脑袋呢。 控制了最首要的十几名大员,剩下的官员便知道怎么站队。圆滑派、中立派也再不敢发声,静观事态。而极少数不怕死的官员,只能怒斥一番篡位的叛臣贼子,却也无可奈何,被人软禁在府里。 更有些极端正直、不畏皇权之人,譬如李纲,听到消息之后,第一反应是:“干得好!” 至于郓王赵楷本人,则是恍如梦中——被胖大和尚手勒奔马,脑袋上罩个麻袋,劫持到小黑屋里,尚在泪流满面,原本以为被绑匪劫成了肉票,没想到人家给他解了绑缚,直接请他荣登大宝! 吴用深深俯拜,慈眉笑眼:“京城内外谣言都已传遍了,难道殿下还恍然不知?道君皇帝荒淫失德,自然不能再为天子,退位让贤才能厚栋任重。小人们都是全国各地的民间义军,今日推举殿下为王,也算是顺应天命。还望殿下励精图治,救国于危难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天下百姓感殿下之恩德。” 赵楷晕头转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哪个拥立者策划了一场黄袍加身?怎的都不跟他提前报备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真的提前剧透给他,那就不叫“黄袍加身”了。更何况,他赵楷可并没有策划政变、取父而代之的勇气。要是让他提前知道了计划,肯定得忙不迭的叫停。 惶恐之余,竟而有一点点窃喜。难道老天真的对自己青眼有加,因此特特选在今日,推波助澜,让他临危受命? 到底没有得意忘形。见吴用还躬身拜着,咳一声,微微摆起架子,问:“既如此,为什么又要派人将孤勒马劫持,惊扰孤家,该当何罪!”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这个嘛,事急从权,我们兄弟们初来乍到,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手艺半生不熟,经验欠缺,还望殿下恕罪,以后一定改恶从善,无则加勉。” 说得油嘴滑舌大言不惭,一点也没有忠诚敬畏之感。赵楷立刻明白了。“顺应天命”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他当一个傀儡罢了。 眉毛一竖,待要发作,眼看吴用背后虎虎生威,立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有他的两倍体型,人人面色不善,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身子板儿,不由得一哆嗦。 再环顾四周,粗陋无比的一间大厅,几副木桌木凳子,梁上悬着几个菜牌儿,狗爬似的字体写着诸如“点茶翡翠糕”、“有余上上签”的名目,似乎是个民间点心铺? 全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若是大喊一声,能不能被任何一个外人听见。 不由得又一哆嗦。别无选择,只能配合他们演戏。白着一张羸弱俊俏的脸庞,轻声说:“好,那好……敢问诸位……嗯,爱卿……如何称呼?可有官职?” 吴用微笑:“小生吴用,山东济州郓城县东溪村人,功名止于秀才,落草之前在私塾里教书。若是能得陛下赐予一官半职,是小生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接着使个眼色,后面的十几个好汉大大咧咧自报家门。 ——“洒家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个延安经略府提辖!——嘿嘿,想必你也不知洒家名头。” ——“清河武松!做过步兵都头,不过不爱干。” ——“河北卞祥!种地的!” ——“奶奶姓仇,闺名凭啥告诉你!”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你看他,多可怜。对了,小人是……” ——“要你管!” ——“贫道蓟州公孙胜,又唤一清道人。这位是我师兄‘灵应天师’包道长。我们……” ——“侬好侬好。幸会幸会。” ——“俺是山东阮小二,打渔的,没官,哈哈!” ——“五哥闭嘴,我才是阮小二!喂,姓赵的看清了,他不是阮小二,他是小五喂!” ——“x你老母!俺才是阮小二!” ——“滾你娘的蛋!你老母难道不是我老母!” ——“我娘还是你娘呢!你再冒充我试试!” ——“七哥别闹!” …… 赵楷一脸绝望地看着这群杂牌军,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我父道君,还请……还请各位善待于他,莫要让我背上不孝之名。还有我的兄弟们……” 吴用笑道:“这个好说。” 一招手,一个小兵碰过一卷细白宣纸,吴用接过,展开来,恭恭敬敬呈给赵楷。 熟悉的天下绝顶瘦金体。书画家赵佶在小黑屋里、一群虎狼凶徒的威逼之下,完成了自己在皇位之上的最后一件作品。 诏书上坑洼不平,似有泪痕。赵佶声泪俱下的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为君近三十年内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表示已经清醒认识到了让自己当皇帝就是一个错误。眼下时局危急,非退位让贤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于是传位郓王三皇子赵楷,希望他能勤政爱民,勇退外敌,做一个中兴大宋的好皇帝云云。 仓促之间没找到玉玺,于是落款是一个简洁独特的“天下一人”花押,世间尽此一件,无人仿造得来。 赵楷无言半晌,双眼空洞地盯着这纸退位诏书,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随你们安排。” 吴用立刻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这是说什么话呢!小生——哦不,臣等对陛下忠心不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嘻嘻嘻。” ` ------------------- ` 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赵佶宣布退位,称太上皇,传位三皇子郓王赵楷,改元靖康。 ` ` —————— 关于徽宗的“天下一人”花押: 北宋时期,签名花押的风气非常流行,不少文人墨客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花押。而宋徽宗赵佶的花押可以说是最为特别的。他的花押,被专家们称为“绝押”。它的外形,特别巧出心裁,有点象写得结构松散的“天”字,又象一个简写的“开”字,而实际上就是所谓“天下一人”,三笔写出四个字,为宋徽宗首创。 ` 赵佶名言:万机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 这个花押很好看,可以网上搜来观摩观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4 进京赶考 “靖康”的新年号, 是司天监的一群饱学之士翻遍典籍决定的, 取重建秩序、安定富足之意。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历史的轨迹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潘小园坐在一了么!用不着你们服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厮丫环摸不清这人脾气,一个个讪讪退了下去。 潘小园仍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这府邸,是你的了?” 武松纠正:“咱们的。”顿了顿,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终于忍不住一笑,“你现在是诰命夫人了,走路慢点儿。” 其实真正按命妇等级算起来,她现在也远远达不到“一品夫人”的地位。但武松弄不清楚,下人拼命巴结,于是一口一个“夫人”,旨在讨她欢心。 她无言以对,没底气再问一句:“那个,二哥,你现在封的是什么官来着,我……我又忘了。” 武松失笑道:“这都能忘。” “你再说一遍嘛!” “好,你听好了:侍卫亲步军……亲军步军……都……都……兼兵马……” 他说着说着,笑容也慢慢凝固了,挠挠头,再捋一遍舌头:“侍卫步军亲军……亲军步军指挥……不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兼兵马……” 潘小园笑得肚子疼,忍不住刮一刮他的脸:“还说我呢!谁没出息?谁没出息?” 武松讪讪住口,挽住她手:“走,去里面瞧瞧。” 角落里,一干小厮丫环立正站好,眼珠子随着新主人动,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连自己的官名都记不全!这官怎么当的! 然而不敢露出丝毫异状。都听说这位武松大爷曾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要是惹恼了他,难保不会被抽筋剥皮。 武松眼下正式的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燕山府兵马元帅,是新君赵楷亲口授予的——其实他才懒得当官,但周围的智囊文人一个劲儿的劝说,说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取得兵权,给联军发粮发饷,以后调动作战,也会方便许多。 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寻常士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从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余领头的好汉们也被“事急从权”,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军职。没什么繁琐的仪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拿到了手里。 吴用等文化人则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御史”、“朝奉大夫”,比当初招安授予的品级还高了些。岳飞则直接成了神武右副军统制,兵权实实在在的握进了手里。 岳飞并没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职权办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扩大,起了个小祠堂,跟新君讨了个封号。不少江湖豪杰此时才知晓周老先生的葬身之处,纷纷过去祭拜烧香,祈祷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进、战无不胜。 至于方貌所带的明教军队,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赏的——可又不能算作叛军。这个难不倒一干智囊。商讨之下,决定额外创立一个新番号“承义军”,授予独立的民间武装团体,下设光明、威边、广节、淳安、归思五营,名义上独立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粮饷。同时赦免了方腊此前自立为王的“罪过”。 用吴用的话说,这叫做“削足适履”,没有法令便创造法令,没有先例,便自己做这第一个先例。 方貌十分满意,连夜向江南派了鸽子,说明了情况。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风,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尸位素餐的卖国。王黼、童贯、李邦彦、张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职查办,杀的杀,关的关,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其中童贯被拉进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围追堵截,扔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臭鱼烂虾,有烂菜叶子,有破鞋烂衣,甚至还有一块带血的“陈妈妈”布,还有板砖——被护卫公人及时打下来了;等童贯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死状态了。 而李邦彦在囚车里一露面,大伙知道扔臭鱼烂虾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冲上来往囚车里扔了一串点了引线的鞭炮,引发了小范围骚乱。李邦彦被炸得鲜血淋漓,哀号过市。事后开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坏分子,可一干公人格外发挥了往日的怠惰之风,这个装病那个推诿,那扔鞭炮的始终没被捉拿归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变了投降的态度,雷厉风行的表态:太原、中山、河间、乃至燕云十六州,都是大宋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于什么“割地赔款”,见鬼去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民间一片欢腾。终于没有凶恶官兵挨家挨户的“查税”了! 于是赵佶被迅速忘掉,整个朝政气象一新。不少人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答应重新出仕。 至于眼前这座府邸,是原来那位倒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私产。政变之初,这人曾经带兵反抗过一阵子,随即众好汉发现,以他的武功,连萧让萧秀才都打不过。于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进大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给了武松。两人巡视了一番“新家”,从外院一直看到内宅,互相瞧一眼,同时评价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奔波了这么些年,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草莽命了。看着这宅子里的各样奢遮财物——金丝楠木桌椅、成堆的织金锦缎、满墙的名人字画、金银漆锡茶酒器皿——脑子里总浮现出“民脂民膏”四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让她卖了换成钱,自然是毫无心理压力;可若是让她日常使用,总觉得用一天就得折寿一天。 怯生生提议:“咱们能住回……嗯,点心铺旁边那个小院子吗?那里其实不错……” 武松轻松笑道:“我也觉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坦。但这宅子里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么的,需要花时间清理审阅,也只能在这儿先耽一阵。况且这里地方大,把兄弟们聚起来开会,也宽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放心的:“吴军师他们封的官儿,虽然只是事急从权,但……会不会……嗯,太大了些?” 用不着她提醒吴用的狡猾。自信答道:“无妨。赵明诚跟我说了,这些分封的职位都只有一部分的实权。还有以前的朝中大员,靠谱的都留在朝里,也不会容他们得意过甚。况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拥立郓王的‘叛党’,他们也不能肆意妄为。总之,这叫——嗯,相互制约。” 武松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门道的。这些“相互制约”的弯弯绕,也是朝廷和联军中无数智慧的大脑所策划出的最佳方案。“聚义司”里的那些经验丰富的统战工作者尤其功不可没。 再问一句:“那、那个郓王赵楷,他肯一直当那个汉献帝?” 武松神色暗了一暗,静默片刻,才慢慢说:“吴用、吕师囊,还有几个朝中大员都已秘密商量过了。如果以后时局好转,新君若不听话,那么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还政于嫡,连带着一干拥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随时可以清算。前太子赵桓现有一子赵谌,年方五六岁,还算机灵,正好可以培养。” 她听得有些心惊胆战。赵楷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毕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长孙,这样谁都不会挑出错来——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制,有的是时间可以养成。 武松肯定想不出这些招数。文人们的智慧不可估量。 轻声问一句:“那,你怎么想?” 他略显焦躁,看一眼门外。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上任主人的遗留雇员,倒是想发了工钱都遣走,无奈宅子太大,总需要人来清洁维护,因此一时还赶不走,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耳朵。 有人让他多置办些歌伎姬妾,让这府衙显得热闹些。武松哪有这份闲心,当即给斥回去了。于是偌大的宅子里,眼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到了晚间尤其清静,小偷都不敢进来。 走过去砰的把门关上,拉把红木椅子坐下,这才说:“这计划不是太厚道,但最稳妥,不容易出乱子。我——没意见。” 她叹口气。武松被迫卷进这些勾心斗角,还要违心地支持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人和事,不浑身难受才怪,自己都替他觉得不自在。 但又能如何?大敌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团结到一起,心计手段必不可少,容不得任性行事。 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安慰:“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以后的难事还多着呢。咱们今天是进京赶考,往后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做李自……” 咳一声,赶紧住口。武松只道她是在回忆历史典故,得意地接话:“不能做项羽。这个我知道。” 她赶紧表示同意,笑问:“所以……你打算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要让他终身做什么“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朝殿上小皇帝卑躬屈膝,被一群下人跪拜服侍,无异于让他慢性自杀。 武松陷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软软的包围着他,鼻尖沁着她身上的香气,头脑忽然空了片刻。 伸手回抱她后腰,稍稍一旋,她就跌到他腿上,用力抱一下,宣誓似的说:“等时局稳定下来,等不打仗了,我就卸任。带你挑个好地方住着。” 她没来由的眼睛一酸,在他怀里拱拱,提醒一句:“别忘了找个可靠的继任。” “是,找个可靠的继任。岳飞可以,起码有耐心,能跟那些酸儒们侃侃仁义道德。” 她嗤的一笑:“你倒大方。” 又问:“那……要是一直打仗呢?” 武松不假思索答:“那就……” 刚说两个字,才想起来,忘了先问问她的打算。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她懒洋洋窝在他怀里,不论平日里显得多么精明机敏,一沾上他,都理所当然地放松下来,显得安逸闲适。两片式的水红阔裤腿儿曳地,布料的缝隙里露出一截裹膝,进而能看到丰满浑圆的膝盖的形状。她在外人面前精细庄重,此时却显得浑不在意,甚至无意挪动一下,窝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上,纤瘦的小腿便又露出一点点。 秀媚的脸蛋上双目流盼,等他说完,舌尖不经意舔舐了一下干燥的上唇。 他忽然感觉飘飘荡荡的,心猿意马一刻。便拥着这样一个明媚多情的女人,静静消磨掉漫长的日子,该有多愉快!他多年苦练的本事是为了什么?即便外面的世界碎成了渣滓,也能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女人,不受一点点伤害。 这想法只是如同流星一闪而过。还是狠心收拢情绪,说道:“若是一直打仗,那我便一直干下去。这烂摊子我接了手,总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对得起谁?” 男子汉大丈夫,这些事倒还做得了主。要是他真的胆敢临阵脱逃,六娘难道会瞧得起他? 低头看看,她倒没表现出反对的意思,认命地点点头,笑道:“天下统共就那么大,逃能逃到哪儿去,还是跟在你身边儿最安全。” 武松心中升起豪气,“还用你说!” 低头便想吻下去。却忽然感到屋子里气氛有些不对。猛一抬头,犀利的眼光四面一扫,喝道:“出来!” 便有一个小丫环战战兢兢地现身,跪下磕头:“官人饶命,官人恕罪,奴只是在扫地……” 武松皱眉。偌大的府衙,大门小门明门暗门不知有多少,下人们认路,穿来穿去的倒是随意,可他方才只顾着跟六娘说体己话,也没留意屋子里多了个人。 眼光再逼仄三分,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倒不像是有意。于是命令:“出去!这儿挺干净,不用扫了。” 那丫环连忙后退着出去了,心里别提多委屈。他管这儿叫“挺干净”?地板的缝隙里都能看见灰了。换了以前的主人,非得赏她几鞭子不可。 武松这才重新觉得自在。也不知以前那个“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是怎么过的日子。成群的婢仆在眼前晃悠,一点**都没有。 潘小园慵慵懒懒的一笑,逗他:“你现在都是‘官人’了,别不习惯。多少人巴不得过这种日子呢。” 武松撇撇嘴。吃饱了撑的。 又见她忽然星眸一闪,暧昧地一笑,低声说:“你知道么,像这种大户人家里,卧房里都要预备两个丫环,就连……嘻嘻,就连夜里也要铺个地铺睡在你床边,随时准备伺候……” 武松茫然接话:“伺候什么……” 随即自己想明白了,身上一燥,嘴角抽抽,想笑笑不出来:“吃饱了撑的!” 几句玩笑话赶不走心头的挂念。把她抱下地来,踱两步,半是自语,半是对她说:“不过,梁山的兄弟们不见得都愿意做这个官—— 作者有话要说:还要多谢你在京城置办的那些房产。好多人不爱在府衙里当老爷,还是喜欢兄弟们聚一块儿,眼下便都住在你那些房子里,要么留在军营。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 * ` 一日后,武松派人传下话去,邀请老梁山兄弟们来他的新府衙赴宴,算是“政变”成功后的庆功。 ` ———————— ` 强行考据:“陈妈妈”布——和你们想象的一样,是古代对姨妈布的雅称。如明冯梦龙《又雄记·胡船透信》上说:“还有两了么!用不着你们服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厮丫环摸不清这人脾气,一个个讪讪退了下去。 潘小园仍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这府邸,是你的了?” 武松纠正:“咱们的。”顿了顿,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终于忍不住一笑,“你现在是诰命夫人了,走路慢点儿。” 其实真正按命妇等级算起来,她现在也远远达不到“一品夫人”的地位。但武松弄不清楚,下人拼命巴结,于是一口一个“夫人”,旨在讨她欢心。 她无言以对,没底气再问一句:“那个,二哥,你现在封的是什么官来着,我……我又忘了。” 武松失笑道:“这都能忘。” “你再说一遍嘛!” “好,你听好了:侍卫亲步军……亲军步军……都……都……兼兵马……” 他说着说着,笑容也慢慢凝固了,挠挠头,再捋一遍舌头:“侍卫步军亲军……亲军步军指挥……不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兼兵马……” 潘小园笑得肚子疼,忍不住刮一刮他的脸:“还说我呢!谁没出息?谁没出息?” 武松讪讪住口,挽住她手:“走,去里面瞧瞧。” 角落里,一干小厮丫环立正站好,眼珠子随着新主人动,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连自己的官名都记不全!这官怎么当的! 然而不敢露出丝毫异状。都听说这位武松大爷曾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要是惹恼了他,难保不会被抽筋剥皮。 武松眼下正式的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燕山府兵马元帅,是新君赵楷亲口授予的——其实他才懒得当官,但周围的智囊文人一个劲儿的劝说,说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取得兵权,给联军发粮发饷,以后调动作战,也会方便许多。 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寻常士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从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余领头的好汉们也被“事急从权”,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军职。没什么繁琐的仪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拿到了手里。 吴用等文化人则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御史”、“朝奉大夫”,比当初招安授予的品级还高了些。岳飞则直接成了神武右副军统制,兵权实实在在的握进了手里。 岳飞并没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职权办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扩大,起了个小祠堂,跟新君讨了个封号。不少江湖豪杰此时才知晓周老先生的葬身之处,纷纷过去祭拜烧香,祈祷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进、战无不胜。 至于方貌所带的明教军队,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赏的——可又不能算作叛军。这个难不倒一干智囊。商讨之下,决定额外创立一个新番号“承义军”,授予独立的民间武装团体,下设光明、威边、广节、淳安、归思五营,名义上独立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粮饷。同时赦免了方腊此前自立为王的“罪过”。 用吴用的话说,这叫做“削足适履”,没有法令便创造法令,没有先例,便自己做这第一个先例。 方貌十分满意,连夜向江南派了鸽子,说明了情况。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风,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尸位素餐的卖国。王黼、童贯、李邦彦、张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职查办,杀的杀,关的关,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其中童贯被拉进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围追堵截,扔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臭鱼烂虾,有烂菜叶子,有破鞋烂衣,甚至还有一块带血的“陈妈妈”布,还有板砖——被护卫公人及时打下来了;等童贯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死状态了。 而李邦彦在囚车里一露面,大伙知道扔臭鱼烂虾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冲上来往囚车里扔了一串点了引线的鞭炮,引发了小范围骚乱。李邦彦被炸得鲜血淋漓,哀号过市。事后开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坏分子,可一干公人格外发挥了往日的怠惰之风,这个装病那个推诿,那扔鞭炮的始终没被捉拿归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变了投降的态度,雷厉风行的表态:太原、中山、河间、乃至燕云十六州,都是大宋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于什么“割地赔款”,见鬼去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民间一片欢腾。终于没有凶恶官兵挨家挨户的“查税”了! 于是赵佶被迅速忘掉,整个朝政气象一新。不少人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答应重新出仕。 至于眼前这座府邸,是原来那位倒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私产。政变之初,这人曾经带兵反抗过一阵子,随即众好汉发现,以他的武功,连萧让萧秀才都打不过。于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进大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给了武松。两人巡视了一番“新家”,从外院一直看到内宅,互相瞧一眼,同时评价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奔波了这么些年,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草莽命了。看着这宅子里的各样奢遮财物——金丝楠木桌椅、成堆的织金锦缎、满墙的名人字画、金银漆锡茶酒器皿——脑子里总浮现出“民脂民膏”四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让她卖了换成钱,自然是毫无心理压力;可若是让她日常使用,总觉得用一天就得折寿一天。 怯生生提议:“咱们能住回……嗯,点心铺旁边那个小院子吗?那里其实不错……” 武松轻松笑道:“我也觉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坦。但这宅子里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么的,需要花时间清理审阅,也只能在这儿先耽一阵。况且这里地方大,把兄弟们聚起来开会,也宽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放心的:“吴军师他们封的官儿,虽然只是事急从权,但……会不会……嗯,太大了些?” 用不着她提醒吴用的狡猾。自信答道:“无妨。赵明诚跟我说了,这些分封的职位都只有一部分的实权。还有以前的朝中大员,靠谱的都留在朝里,也不会容他们得意过甚。况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拥立郓王的‘叛党’,他们也不能肆意妄为。总之,这叫——嗯,相互制约。” 武松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门道的。这些“相互制约”的弯弯绕,也是朝廷和联军中无数智慧的大脑所策划出的最佳方案。“聚义司”里的那些经验丰富的统战工作者尤其功不可没。 再问一句:“那、那个郓王赵楷,他肯一直当那个汉献帝?” 武松神色暗了一暗,静默片刻,才慢慢说:“吴用、吕师囊,还有几个朝中大员都已秘密商量过了。如果以后时局好转,新君若不听话,那么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还政于嫡,连带着一干拥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随时可以清算。前太子赵桓现有一子赵谌,年方五六岁,还算机灵,正好可以培养。” 她听得有些心惊胆战。赵楷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毕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长孙,这样谁都不会挑出错来——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制,有的是时间可以养成。 武松肯定想不出这些招数。文人们的智慧不可估量。 轻声问一句:“那,你怎么想?” 他略显焦躁,看一眼门外。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上任主人的遗留雇员,倒是想发了工钱都遣走,无奈宅子太大,总需要人来清洁维护,因此一时还赶不走,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耳朵。 有人让他多置办些歌伎姬妾,让这府衙显得热闹些。武松哪有这份闲心,当即给斥回去了。于是偌大的宅子里,眼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到了晚间尤其清静,小偷都不敢进来。 走过去砰的把门关上,拉把红木椅子坐下,这才说:“这计划不是太厚道,但最稳妥,不容易出乱子。我——没意见。” 她叹口气。武松被迫卷进这些勾心斗角,还要违心地支持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人和事,不浑身难受才怪,自己都替他觉得不自在。 但又能如何?大敌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团结到一起,心计手段必不可少,容不得任性行事。 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安慰:“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以后的难事还多着呢。咱们今天是进京赶考,往后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做李自……” 咳一声,赶紧住口。武松只道她是在回忆历史典故,得意地接话:“不能做项羽。这个我知道。” 她赶紧表示同意,笑问:“所以……你打算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要让他终身做什么“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朝殿上小皇帝卑躬屈膝,被一群下人跪拜服侍,无异于让他慢性自杀。 武松陷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软软的包围着他,鼻尖沁着她身上的香气,头脑忽然空了片刻。 伸手回抱她后腰,稍稍一旋,她就跌到他腿上,用力抱一下,宣誓似的说:“等时局稳定下来,等不打仗了,我就卸任。带你挑个好地方住着。” 她没来由的眼睛一酸,在他怀里拱拱,提醒一句:“别忘了找个可靠的继任。” “是,找个可靠的继任。岳飞可以,起码有耐心,能跟那些酸儒们侃侃仁义道德。” 她嗤的一笑:“你倒大方。” 又问:“那……要是一直打仗呢?” 武松不假思索答:“那就……” 刚说两个字,才想起来,忘了先问问她的打算。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她懒洋洋窝在他怀里,不论平日里显得多么精明机敏,一沾上他,都理所当然地放松下来,显得安逸闲适。两片式的水红阔裤腿儿曳地,布料的缝隙里露出一截裹膝,进而能看到丰满浑圆的膝盖的形状。她在外人面前精细庄重,此时却显得浑不在意,甚至无意挪动一下,窝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上,纤瘦的小腿便又露出一点点。 秀媚的脸蛋上双目流盼,等他说完,舌尖不经意舔舐了一下干燥的上唇。 他忽然感觉飘飘荡荡的,心猿意马一刻。便拥着这样一个明媚多情的女人,静静消磨掉漫长的日子,该有多愉快!他多年苦练的本事是为了什么?即便外面的世界碎成了渣滓,也能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女人,不受一点点伤害。 这想法只是如同流星一闪而过。还是狠心收拢情绪,说道:“若是一直打仗,那我便一直干下去。这烂摊子我接了手,总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对得起谁?” 男子汉大丈夫,这些事倒还做得了主。要是他真的胆敢临阵脱逃,六娘难道会瞧得起他? 低头看看,她倒没表现出反对的意思,认命地点点头,笑道:“天下统共就那么大,逃能逃到哪儿去,还是跟在你身边儿最安全。” 武松心中升起豪气,“还用你说!” 低头便想吻下去。却忽然感到屋子里气氛有些不对。猛一抬头,犀利的眼光四面一扫,喝道:“出来!” 便有一个小丫环战战兢兢地现身,跪下磕头:“官人饶命,官人恕罪,奴只是在扫地……” 武松皱眉。偌大的府衙,大门小门明门暗门不知有多少,下人们认路,穿来穿去的倒是随意,可他方才只顾着跟六娘说体己话,也没留意屋子里多了个人。 眼光再逼仄三分,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倒不像是有意。于是命令:“出去!这儿挺干净,不用扫了。” 那丫环连忙后退着出去了,心里别提多委屈。他管这儿叫“挺干净”?地板的缝隙里都能看见灰了。换了以前的主人,非得赏她几鞭子不可。 武松这才重新觉得自在。也不知以前那个“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是怎么过的日子。成群的婢仆在眼前晃悠,一点**都没有。 潘小园慵慵懒懒的一笑,逗他:“你现在都是‘官人’了,别不习惯。多少人巴不得过这种日子呢。” 武松撇撇嘴。吃饱了撑的。 又见她忽然星眸一闪,暧昧地一笑,低声说:“你知道么,像这种大户人家里,卧房里都要预备两个丫环,就连……嘻嘻,就连夜里也要铺个地铺睡在你床边,随时准备伺候……” 武松茫然接话:“伺候什么……” 随即自己想明白了,身上一燥,嘴角抽抽,想笑笑不出来:“吃饱了撑的!” 几句玩笑话赶不走心头的挂念。把她抱下地来,踱两步,半是自语,半是对她说:“不过,梁山的兄弟们不见得都愿意做这个官—— 作者有话要说:还要多谢你在京城置办的那些房产。好多人不爱在府衙里当老爷,还是喜欢兄弟们聚一块儿,眼下便都住在你那些房子里,要么留在军营。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 * ` 一日后,武松派人传下话去,邀请老梁山兄弟们来他的新府衙赴宴,算是“政变”成功后的庆功。 ` ———————— ` 强行考据:“陈妈妈”布——和你们想象的一样,是古代对姨妈布的雅称。如明冯梦龙《又雄记·胡船透信》上说:“还有两顶巾儿也没了,做陈妈妈用了。” ` 明末清初《醒世姻缘传》的两处情节: ` “那伍小川在外面各处搜遍,只不曾翻转地来。……床背后,席底下,箱中,柜中,梳匣中,连那睡鞋盒那‘陈妈妈’都翻将出来,只没有什么牌夹。” ` “又将那第三个抽斗扭开,里面两三根‘角先生’,又有两三根‘广东人事’,两块‘陈妈妈’,一个白绫合包,扯开里面,盛着一个大指顶样的缅铃,余无别物。” ` 至于原文里的“角先生”、“广东人事”、“缅铃”,这里就不多介绍了,免得教坏小孩子。 ` 最后吼一句,月底啦,营养液要清零辣o(n_n)o~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5 聚散 作者有话要说:大伙循着字条儿上的地址陆陆续续的来了。老梁山兄弟们聚在一起,十分欢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此时忽然天降陨石,把所有人都砸死了。本文完。 ` ———————— 那什么,节日快乐,下面读档重来。 大伙循着字条儿上的地址陆陆续续的来了。还未进门, 看见这高墙朱门的架势, 不由得拘谨了三分, 在看齐刷刷迎在门口的几个齐整小厮, 粗口也不好意思爆出来了。 阮小七低头瞧瞧自己的补丁衫子, 挠头说:“武二哥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早知如此,今儿我换身新衣裳了!” 鲁智深倒是高兴:“嘿嘿,你瞧洒家的新衣裳。” 大和尚这阵子在大相国寺挂单,享受的是比方丈还优越的待遇:有酒有肉,而且还给他做了新直裰。那禅杖也给重新打磨一遍, 上了漆, 前后甚至镀了金,绰在手里别提多威风。往庙里一站, 那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守门金刚。 也有人嘀咕。大抠门李忠低声酸了一句:“武松大哥现在是奢遮了,威风得紧。” 潘六娘倒是还一身朴素, 俨然女主人风范,在门口招呼:“大家别拘束,进来啊。” 大伙进了门,走过曲曲折折一条石子路,再绕过一座雕花影壁, 抬头一看,齐齐愣住了, 有不少人当即眼眶微湿。 府衙正厅并没有布置得多堂皇,反而撤掉了各样华丽装饰。撤不掉的描金彩绘、大幅字画,则被红布遮了起来。厅上摆了上百把交椅, 木桌木碗木筷子,角落里堆着酒坛子,和昔日梁山聚义厅依稀神似。 几个死去兄弟的牌位——上至晁盖宋江,下至李逵,被安放在侧面小台子上,跟前摆了酒。几位驻守幽州的梁山将领——呼延灼、杨志等人——也给写了小名牌儿,摆在桌子上,旁边同样满满的几碗酒。 那面从梁山带来的“替天行道”杏黄旗,在行李里封存了几个月,此时重新展开来,挂在对侧。 武松立在正中,朝大伙拱手为礼,只说了一个字:“坐。” 无人有二话。静静的按照以往的席次就座。一时间只有拉椅子的声响。 立刻有穿戴光鲜的仆役进来给众好汉筛酒——这些人过去只伺候过旧主人笙箫谩品、歌舞悠扬的宴席,何曾见识过这种群魔乱舞般的绿林聚会。但显然已是提前经过了培训,一进厅堂,纵然被这近百绿林大汉唬得脸色发白,还是规规矩矩地服侍到位。 武松与大伙连干三碗酒,这才开口。 “多谢兄弟们赏光前来。我不废话。今日武松有三件事想说。第一,自下梁山以来,咱们下江南、上幽州,眼下又进驻东京城,蒙上天眷顾,虽有波折,都能化解,兄弟们还能平安在此聚义,是我梁山之幸。也要多谢众位兄弟抬爱支持,才有今日。” 阮小七笑道:“武二哥休要这么说。这一路上虽然辛苦了点,危险了点,倒也快活!大家说是不是!同意的跟我干一碗!” 众人轰然大笑,齐齐干了这一碗。大多数人还习惯性的记着老梁山的规矩,一丝不苟的把一碗酒都喝下肚,不敢顺着脖子洒了。 武松笑一笑,接着说:“第二,当日在忠义堂上,武松不知高低,对诸位多有冒犯,更是要为几位兄弟的死负责。所犯罪孽,我都一样样记着,从来没想过抵赖……” “招安”前的那段憋屈生活,此时回想起来,宛若隔世。大多数人也不愿旧事重提。李俊当即喊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兄弟不必多说。” 武松点点头,“谢李大哥。但大丈夫一诺千金,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当时我只是不愿眼看大伙为了什么狗屁功名,把自己卖成朝廷鹰犬。那日我说过,等咱们梁山好汉重新做回道:“沧州横海郡有我亲戚宗族,在下实在挂念不下,乞返乡里……” 一面说着,一面叫人再斟一碗,却是给了潘小园:“山寨钱粮事务,六娘弟妹尽可胜得,我也便无牵挂。” 老好人柴进在梁山上为人低调,从不争功,更有不少人曾受过他的接济恩惠。大家听他如此说,都无二话。 潘小园看着自己这位老上级,几年下来,脸上已是微现沧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孙二娘的豪气,跟他一口闷了。众人轰然叫好。 林冲笑问道:“那么日后若还有江湖豪杰犯下弥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沧州小旋风柴进么?” 众人哄然大笑。柴进笑道:“当然可以。若有好汉赏光前来,我好酒好肉相待,依旧荐他到梁山军中来效力。我在乡里还练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来犯,不敢大夸海口,但横海郡十里八乡,定然教他们入内不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柴大官人威武!正该如此!” 朱仝也趁机说:“兄弟也想回济州郓城县看看父老乡亲,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个伴。” 卢俊义一直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下决心站起来,说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筛酒,“什么都别说了。能跟卢员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识一场。” 都知道卢俊义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即便是面对岳飞时,也不以大师兄自居,只让人们称他“员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领一份清静,此时告辞,也情有可原。 有几个人当即便又看向燕青。谁知燕青面色尴尬,小声说:“小乙……还不能走。” 再刨根问底,就忸怩不说了,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大伙也只好不问。 这头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请辞而去。潘小园在一旁微微变色,只怕武松这次玩得脱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岂不尴尬? 但武松已经事先和她约定好,如有人要走,决不用计强留,更不能拿过去的“义气”绑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这当口还玩心机,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隐隐想到,当初将各路好汉“赚上梁山”所建立起来的凝聚力,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一时间黯然神伤,不说话。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们饮酒道别,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长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说道:“我兄弟三个,当初跟随晁天王、吴军师劫取生辰纲,就是因为官司糊涂,日子过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渔也像是罪过——未曾想一路来到今日,落草杀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如今……” 顿了顿,喝一大口酒,朝旁边两个弟弟使个眼色,坚决说道:“如今梁山泊里无人,我们便还回去打渔,也算帮大伙守着这个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但不管是招安还是什么‘兵谏’,我们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体谅下!” 潘小园有些急了:“诶,五哥七哥……” 这几位梁山元老级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恋的要走,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却无二话,抿着嘴唇,淡淡道:“好说。你们一路保重。”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红,跟武松干了一碗酒,还不够,又唤潘小园:“多谢嫂子这些日子照顾。”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他们一一碰一碗,强笑道:“好说。” …… 到得最后,梁山众人一醉方休,决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厅堂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仆役小厮来来回回的收拾残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几十碗酒,面颊微红,扶着额头,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几十个兄弟都一口闷了告别酒,此时已经瘫作一团不省人事,两个丫环正用力扶呢。 “你们让开。” 把两个丫环遣走,弯腰轻轻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内院找了个有软榻的屋子,顺手放下。 还不忘叫一声:“来人!” 不知从哪儿立刻闪出另外两个丫环,笑眯眯进来万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给诓出来了,“你们出去。外院守着去。没我的号令别擅闯。” 这话吩咐得颇有绿林风格。两个丫环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丫环,是不是得说:“等本官传唤,再进来伺候”? 不管了。确信屋里没人了,这才松口气,轻轻将烂醉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一下下捋她的头发,自己空荡荡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动,呢喃了一声:“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凉单薄之感。过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怀里这一团温暖是真实的。跟着他聚义梁山,跟着他见证梁山的散。 低头蹭蹭她白皙的脖颈,嗅她唇边的酒气,流香清冽杂着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痒,昏昏沉沉的微微偏头。摸摸脸蛋,热得像两团火苗。 也轻声告诉她:“没都走。留下来几十个。他们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今天睡一觉……明天立刻布置防务……” 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她哭了。 “没想到会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丢下你……早知、早知这样,我就拦一下……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颈,安慰:“无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谁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个人坚持到底。我……哎唷!” 正慢慢说着,忽然肋下一痛,让她借着酒劲儿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难不成……我也会丢下你不管!” 连忙说:“当然不是……但你一个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她不服,想再反驳两句,然而酒气涌上来,终究变成了没意义的喃喃话语。 他用心听着,听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园清醒一刻,随口解释:“我是说,那个……大不了重新落草。脱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谁……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武松失笑。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几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几声少女莺声焦急呼唤:“官人!官人!” 蓦地焦躁。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一边,喝道:“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小丫环却显然不觉得“官人”需要什么**,在门外施一礼,慌慌张张说道:“官人,门外有……有人找……” 武松彻底没脾气。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脸,酒醒七分。 “谁!” 小丫环叽叽喳喳的说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过院,一路来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惊呆了。 阮小七站在头里,朝他使劲挥手,笑道:“武二哥,开门啊。” 武松:“你们……” 方才纷纷离去的难兄难弟们,此时竟回来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汉围在门口,堵了半个街道,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说道:“我弟兄三个又想了想,虽然不愿做官,但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前线打仗流血,我们却窝在水泊里抓鱼,没的遭人耻笑!喂,可说好了,你别让我们做官!我们也不愿听大官调遣!但有战事时,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痛快杀敌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着笑道:“就是!方才还以为你会留我们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边绽出一丝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为其难,哪能听得到你们兄弟这一番肺腑之言?” 卢俊义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是就这么回去养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着他的长胡须,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是为着梁山留下来的。我朱仝过去好歹也是马兵都头,国家有难,哪能不站出来?朱仝此后跟随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几十人齐声叫道:“对!跟着武二哥,做一辈子江湖好汉!” 再没有“义气”的捆绑,再没有虚伪的心机说教。男子汉一诺千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坚守一辈子。 武松将众人的面孔一一看过,严肃说道:“不过武松也跟各位话说在前头。既然决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军法依旧适用,谁要是不听号令的,休怪我不给面子。” 众人大笑:“省得!” 武松冲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气闪现:“好!既如此,明儿个辰时一刻,三大王方貌带人在旧酸枣门外练兵检阅。咱们大伙就去凑个热闹,不能输与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大伙循着字条儿上的地址陆陆续续的来了。老梁山兄弟们聚在一起,十分欢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此时忽然天降陨石,把所有人都砸死了。本文完。 ` ———————— 那什么,节日快乐,下面读档重来。 大伙循着字条儿上的地址陆陆续续的来了。还未进门, 看见这高墙朱门的架势, 不由得拘谨了三分, 在看齐刷刷迎在门口的几个齐整小厮, 粗口也不好意思爆出来了。 阮小七低头瞧瞧自己的补丁衫子, 挠头说:“武二哥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早知如此,今儿我换身新衣裳了!” 鲁智深倒是高兴:“嘿嘿,你瞧洒家的新衣裳。” 大和尚这阵子在大相国寺挂单,享受的是比方丈还优越的待遇:有酒有肉,而且还给他做了新直裰。那禅杖也给重新打磨一遍, 上了漆, 前后甚至镀了金,绰在手里别提多威风。往庙里一站, 那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守门金刚。 也有人嘀咕。大抠门李忠低声酸了一句:“武松大哥现在是奢遮了,威风得紧。” 潘六娘倒是还一身朴素, 俨然女主人风范,在门口招呼:“大家别拘束,进来啊。” 大伙进了门,走过曲曲折折一条石子路,再绕过一座雕花影壁, 抬头一看,齐齐愣住了, 有不少人当即眼眶微湿。 府衙正厅并没有布置得多堂皇,反而撤掉了各样华丽装饰。撤不掉的描金彩绘、大幅字画,则被红布遮了起来。厅上摆了上百把交椅, 木桌木碗木筷子,角落里堆着酒坛子,和昔日梁山聚义厅依稀神似。 几个死去兄弟的牌位——上至晁盖宋江,下至李逵,被安放在侧面小台子上,跟前摆了酒。几位驻守幽州的梁山将领——呼延灼、杨志等人——也给写了小名牌儿,摆在桌子上,旁边同样满满的几碗酒。 那面从梁山带来的“替天行道”杏黄旗,在行李里封存了几个月,此时重新展开来,挂在对侧。 武松立在正中,朝大伙拱手为礼,只说了一个字:“坐。” 无人有二话。静静的按照以往的席次就座。一时间只有拉椅子的声响。 立刻有穿戴光鲜的仆役进来给众好汉筛酒——这些人过去只伺候过旧主人笙箫谩品、歌舞悠扬的宴席,何曾见识过这种群魔乱舞般的绿林聚会。但显然已是提前经过了培训,一进厅堂,纵然被这近百绿林大汉唬得脸色发白,还是规规矩矩地服侍到位。 武松与大伙连干三碗酒,这才开口。 “多谢兄弟们赏光前来。我不废话。今日武松有三件事想说。第一,自下梁山以来,咱们下江南、上幽州,眼下又进驻东京城,蒙上天眷顾,虽有波折,都能化解,兄弟们还能平安在此聚义,是我梁山之幸。也要多谢众位兄弟抬爱支持,才有今日。” 阮小七笑道:“武二哥休要这么说。这一路上虽然辛苦了点,危险了点,倒也快活!大家说是不是!同意的跟我干一碗!” 众人轰然大笑,齐齐干了这一碗。大多数人还习惯性的记着老梁山的规矩,一丝不苟的把一碗酒都喝下肚,不敢顺着脖子洒了。 武松笑一笑,接着说:“第二,当日在忠义堂上,武松不知高低,对诸位多有冒犯,更是要为几位兄弟的死负责。所犯罪孽,我都一样样记着,从来没想过抵赖……” “招安”前的那段憋屈生活,此时回想起来,宛若隔世。大多数人也不愿旧事重提。李俊当即喊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兄弟不必多说。” 武松点点头,“谢李大哥。但大丈夫一诺千金,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当时我只是不愿眼看大伙为了什么狗屁功名,把自己卖成朝廷鹰犬。那日我说过,等咱们梁山好汉重新做回道:“沧州横海郡有我亲戚宗族,在下实在挂念不下,乞返乡里……” 一面说着,一面叫人再斟一碗,却是给了潘小园:“山寨钱粮事务,六娘弟妹尽可胜得,我也便无牵挂。” 老好人柴进在梁山上为人低调,从不争功,更有不少人曾受过他的接济恩惠。大家听他如此说,都无二话。 潘小园看着自己这位老上级,几年下来,脸上已是微现沧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孙二娘的豪气,跟他一口闷了。众人轰然叫好。 林冲笑问道:“那么日后若还有江湖豪杰犯下弥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沧州小旋风柴进么?” 众人哄然大笑。柴进笑道:“当然可以。若有好汉赏光前来,我好酒好肉相待,依旧荐他到梁山军中来效力。我在乡里还练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来犯,不敢大夸海口,但横海郡十里八乡,定然教他们入内不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柴大官人威武!正该如此!” 朱仝也趁机说:“兄弟也想回济州郓城县看看父老乡亲,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个伴。” 卢俊义一直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下决心站起来,说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筛酒,“什么都别说了。能跟卢员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识一场。” 都知道卢俊义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即便是面对岳飞时,也不以大师兄自居,只让人们称他“员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领一份清静,此时告辞,也情有可原。 有几个人当即便又看向燕青。谁知燕青面色尴尬,小声说:“小乙……还不能走。” 再刨根问底,就忸怩不说了,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大伙也只好不问。 这头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请辞而去。潘小园在一旁微微变色,只怕武松这次玩得脱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岂不尴尬? 但武松已经事先和她约定好,如有人要走,决不用计强留,更不能拿过去的“义气”绑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这当口还玩心机,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隐隐想到,当初将各路好汉“赚上梁山”所建立起来的凝聚力,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一时间黯然神伤,不说话。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们饮酒道别,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长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说道:“我兄弟三个,当初跟随晁天王、吴军师劫取生辰纲,就是因为官司糊涂,日子过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渔也像是罪过——未曾想一路来到今日,落草杀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如今……” 顿了顿,喝一大口酒,朝旁边两个弟弟使个眼色,坚决说道:“如今梁山泊里无人,我们便还回去打渔,也算帮大伙守着这个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但不管是招安还是什么‘兵谏’,我们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体谅下!” 潘小园有些急了:“诶,五哥七哥……” 这几位梁山元老级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恋的要走,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却无二话,抿着嘴唇,淡淡道:“好说。你们一路保重。”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红,跟武松干了一碗酒,还不够,又唤潘小园:“多谢嫂子这些日子照顾。”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他们一一碰一碗,强笑道:“好说。” …… 到得最后,梁山众人一醉方休,决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厅堂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仆役小厮来来回回的收拾残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几十碗酒,面颊微红,扶着额头,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几十个兄弟都一口闷了告别酒,此时已经瘫作一团不省人事,两个丫环正用力扶呢。 “你们让开。” 把两个丫环遣走,弯腰轻轻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内院找了个有软榻的屋子,顺手放下。 还不忘叫一声:“来人!” 不知从哪儿立刻闪出另外两个丫环,笑眯眯进来万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给诓出来了,“你们出去。外院守着去。没我的号令别擅闯。” 这话吩咐得颇有绿林风格。两个丫环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丫环,是不是得说:“等本官传唤,再进来伺候”? 不管了。确信屋里没人了,这才松口气,轻轻将烂醉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一下下捋她的头发,自己空荡荡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动,呢喃了一声:“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凉单薄之感。过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怀里这一团温暖是真实的。跟着他聚义梁山,跟着他见证梁山的散。 低头蹭蹭她白皙的脖颈,嗅她唇边的酒气,流香清冽杂着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痒,昏昏沉沉的微微偏头。摸摸脸蛋,热得像两团火苗。 也轻声告诉她:“没都走。留下来几十个。他们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今天睡一觉……明天立刻布置防务……” 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她哭了。 “没想到会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丢下你……早知、早知这样,我就拦一下……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颈,安慰:“无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谁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个人坚持到底。我……哎唷!” 正慢慢说着,忽然肋下一痛,让她借着酒劲儿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难不成……我也会丢下你不管!” 连忙说:“当然不是……但你一个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她不服,想再反驳两句,然而酒气涌上来,终究变成了没意义的喃喃话语。 他用心听着,听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园清醒一刻,随口解释:“我是说,那个……大不了重新落草。脱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谁……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武松失笑。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几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几声少女莺声焦急呼唤:“官人!官人!” 蓦地焦躁。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一边,喝道:“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小丫环却显然不觉得“官人”需要什么**,在门外施一礼,慌慌张张说道:“官人,门外有……有人找……” 武松彻底没脾气。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脸,酒醒七分。 “谁!” 小丫环叽叽喳喳的说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过院,一路来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惊呆了。 阮小七站在头里,朝他使劲挥手,笑道:“武二哥,开门啊。” 武松:“你们……” 方才纷纷离去的难兄难弟们,此时竟回来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汉围在门口,堵了半个街道,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说道:“我弟兄三个又想了想,虽然不愿做官,但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前线打仗流血,我们却窝在水泊里抓鱼,没的遭人耻笑!喂,可说好了,你别让我们做官!我们也不愿听大官调遣!但有战事时,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痛快杀敌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着笑道:“就是!方才还以为你会留我们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边绽出一丝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为其难,哪能听得到你们兄弟这一番肺腑之言?” 卢俊义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是就这么回去养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着他的长胡须,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是为着梁山留下来的。我朱仝过去好歹也是马兵都头,国家有难,哪能不站出来?朱仝此后跟随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几十人齐声叫道:“对!跟着武二哥,做一辈子江湖好汉!” 再没有“义气”的捆绑,再没有虚伪的心机说教。男子汉一诺千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坚守一辈子。 武松将众人的面孔一一看过,严肃说道:“不过武松也跟各位话说在前头。既然决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军法依旧适用,谁要是不听号令的,休怪我不给面子。” 众人大笑:“省得!” 武松冲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气闪现:“好!既如此,明儿个辰时一刻,三大王方貌带人在旧酸枣门外练兵检阅。咱们大伙就去凑个热闹,不能输与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6 改店规 潘小园身处“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府衙正厅。这里曾经装饰着刺绣字画波斯毯, 每一寸都极尽奢华典雅;然而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值钱的装饰都变卖做军费了。 她此前藏在京城各地的金子, 也已经派可靠之人巡查了一番, 确认都安然无恙。想挖出来跟武松显摆显摆, 这厮估计一辈子见过的金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但他却没这个兴趣:“就留在当处挺好, 省得走街串巷的惹眼。真到用时,再取出来不迟。” 她于是也从善如流。 此时厅里光秃秃的,中间铺着一副硕大的中原地图。上面星星点点的插着小旗小棍。每日武松“上朝”归来,那图上的各样标识便被他挪动个几寸几分的。 说是“上朝”,其实不过是和一干掌握实权的联军、朝廷首脑们通气。地点也不一定在皇城大殿, 而是哪儿方便在哪儿——有时在武松的府衙, 有时在李纲府上,有时在军营, 有时在开封府,有几次还是在白矾楼包了个场, 一干朝廷命官信步踏入,全都轻车熟路,知道哪个座头最舒服——显然一个个都是贵宾级老顾客。 新君赵楷毫无从政经验,文采倒是一流,写个圣旨、檄文, 通常能将底下的一干军民官兵感动得涕泪横流,发愿效忠国家万死不辞。于是赵楷眼下的角色也只相当于一个御用、三权分立,只是一个个雾里看花的概念,没法说得头头是道。就连此时自己的建议,也算不上严格的“君主立宪”,而有点像没有大总统的军政府。综合眼下大宋国的特殊国情,还真说不好到底能套进教科书里的哪样政体里去。 还得凭自己的直觉来描述——便和描述酒店换东家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只能安慰自己,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多有经验有智慧的读书人,怎么也得比自己有见识。 武松说:“回头你去和吴军师、萧秀才、李右丞他们商议下,看如何约定君臣共治之权,但还得新君签署同意才行……” “他敢不同意?” 武松莞尔:“倒也是。” 话音一转,笑道:“只不过要快。七日之内,能完成么?” 潘小园咬牙:“可以。” 额头上被轻轻亲一下,作为奖励,又听他说:“完不成也没关系。大不了用拳头刀枪来让人听话——多背些骂名便是。” 她笑嘻嘻说:“我可不舍得让旁人骂你。” ------------ 清国库、修宪法。卖炊饼出身的清河县潘氏六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揽了两件惊天地泣鬼神的终极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改变历史那就改个爽呗,没让园园当女皇帝收后宫什么的,我觉得本文已经很有逻辑了 ~( ̄▽ ̄~)(~ ̄▽ ̄)~ ` 关于宋代是否有君主立宪雏形的可能,史学界争议很多。这里引用吴钩的说法(原文见博客) ` 有人问:那宋代发展下去,会出现君主立宪、出现现代化吗?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很冒险,我不冒险,只罗列一些可以引人浮想的宋代片断—— ` 宋代有四点是不可否认的: ` 一、形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分权结构,君主更像是主权象征,而不具体执政。 二、有了法治之雏形,君权受到誓约、国是、条例的约束。 三、随着士绅阶层的崛起,民间结社相当发达,社会发育程度高。 四、南宋出现了繁华的自由经济。 ` 宋朝庶几在在政治上实现了对皇权的制度性、结构性、惯例性限制。宋仁宗有段自白,从中可看出宋代君主□□之难。他说:老有人说朕不够专断,不是朕不想决断,是因为国家有宪章在那里,如果朕发出的政令不合宪章,便成过失。而且诏令必经大臣议论而行,台谏官若不同意,还要追改诏书。你以为朕□□得了吗? ` (当然到了徽宗朝,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7 国库 不过掰开了揉碎了一步步的来, 倒都并非天方夜谭。譬如国库的收入支出, 也就相当于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梁山而已。这年头金融业工业不发达, 外汇产业也由于辽国的灰飞烟灭, 而被打击得几近凋零, 于是度支部门老旧的档案室打开,呛人的灰尘里埋着厚厚的账册,主要还是记载着来自农业和商业的税收收,再加上盐、茶、酒等国营专卖收入。 潘小园忽然想到自己用来坑西门庆的那一百万贯茶引。能让一个富商巨贾倾家荡产、铤而走险的巨额交易,放在此处, 也就相当于九牛一毛, 不起眼的一串数字。 翻开来,乍一看宛如天书。但她也不用亲力亲为的计算。她的身份相当于梁山派去的“审计”, 只要边看边学,监督底下的官吏是否瞒报漏报即可。 另一位在场观摩的“审计”, 白白胖胖和蔼可亲,穿一身锦灰四合如意云纹道袍,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黄门,俨然是整个屋内风度最优雅的一位。 掌管财政大权重要人物蔡京已死,大家便转而把“太上皇”叫来询问。一问不得了, 赵佶对国库财政状况居然一无所知,被联军好汉们粗声大气的嘲笑了一番。于是将他也请来, 清点国库的时候过过目。 赵佶这些日子被安排住在白矾楼的“御座”中,里面除了没有李师师,和以往的布置并没有太大区别, 依旧是穷奢极侈的一个小小世外桃源——并不是武松他们有意优待,而是发现,这人养尊处优太久,只要离了花鸟锦绣,只要一住进寻常百姓家,就难受得不吃不睡浑身起皮疹子;而当初和新君赵楷的约定,对这位太上皇务必善待,于是只好牙缝里拨出款来,让他继续舒舒服服的过日子,每天不知不觉地缩减一分两分的待遇。至于起居方面的细节,则由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朱富两兄弟负责。 但即便如此,赵佶也比往日萎靡了不少,眼中黯淡无光,一副无所事事的厌世之态。 物质生活虽然得以保障,但精神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一帮子土匪谁肯朝他下跪,见面拱个手算是客气的;明教那个秃头和尚邓元觉,明知他信道教,却操着一口鸟语,乐此不疲的跟他辩什么“老子化胡是胡扯”、“道生万物放狗屁”;赵佶信道归信道,以往接见的宗教界人士谁不是顺着他说话,何曾被质疑到如此地步。邓元觉眼看他张口结舌辩不过,高兴得哈哈大笑。 不过鲁智深就不太看的下去这种做法。他本人大字不识,半本经书没读过,更是觉得邓国师对太上皇折磨过甚。于是有一次又撞上邓元觉给太上皇讲经说法,当即把那秃厮给轰走了,赵佶感激涕零。 刚要询问:“这位师父法号……” 鲁智深笑嘻嘻从怀里摸出一包蒜泥狗肉,话,乖乖听度支司掌簿官员一样样的清点。 六千万贯的纯货币年财政收入,是足以让同期世界上任何国家汗颜的经济实力;而令人咋舌的是,其中十分之七八竟都消耗在了军费上。 八十万禁军厢军全都是募集兵——也就是说,自身不事生产,吃穿用度全凭国家拨款的专业雇佣军。,而养一兵之费,衣食杂费加起来,一年的成本是五万钱;厢军稍微便宜一些,也要三四万钱;八十万厢禁军合起来,便是近五千万贯的支出。 剩下的一千多万贯,用于各种基础的国家建设,显得颇为捉襟见肘;更何况,书画家皇帝自身品位高雅,饮食起居不落俗套,西域的香膏、岭南的新茶、数百织工一年才出品一件的织锦屏风、还有动不动就赍发宝物赏赐——寻常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更别提,东京城东北部正修着的那座皇家园林“艮岳”,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之作。说是为了改善汴梁城的风水,可一造起来就收不住:叠石掇山、诗情画意,豢养珍稀飞禽走兽,尽搜天下名花奇石。其中最为瑰丽奇美的太湖石、灵璧石,都产自南方民间,十几年来连舻辇致,不遗余力的运送进京,是为“花石纲”。 左藏库每月拨给皇室的“花石纲”经费,高达一百余万贯;财政收入不够,就透支国库来补。 赵佶听着那边一样样的报账,自己也颇为惭愧,低了头不,小声辩解:“只是个园子……朕……哦不,我国事操劳,也需要休息嘛。” 这边潘小园和蔡氏兄弟早就听得头的就是军队中混吃等死之辈的泛滥。譬如大宋号称有三十万马军,然而宋国缺马匹,哪找那么多战马来配合训练。于是没有马的“马军”,整日无所事事,每天的训练内容就是跑跑圈儿,站站桩,练练马上开弓的臂力——能拉五十斤弓就算优秀。 潘小园无语凝噎。来东京的路上,曾磨着岳飞给她演示了下,小伙子轻轻松松能拉两百斤硬弓;她再一加油鼓劲儿——三百斤。 再往下看:“……俯卧撑能做二十个就给奖赏?” ——还不如她自己呢。 脑筋一转,明白了;号称的三十万马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三万不到;剩下的那二十七万“影子军队”,倘若人人都能定期拿个“训练优秀奖”,不知能向朝廷讹多少钱。 更荒唐的是,由于军队实行终身雇佣制,国家养一个兵的同时,也得负责养他的全家老小。于是军费开支里,又凭空多出了几十万“军属家庭”,一个个上有老下有小,籍贯、姓名、年龄,编得像模像样,实际上都是并不存在的“假军属”。 正所谓“竭民赋租以养不战之卒,糜国帑廪以伏坐食之校”。每年五千万贯的军费,就这么被层层盘剥,大部分都进了各级官吏的口袋,讽刺点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藏富于民”。 赵佶看她在一旁抽丝剥茧的分析,一张脸越来越黑,简直泫然欲泣,喃喃道:“奸臣误我……奸臣误我……我……汴京守不住了,我要走……” 潘小园直接给他呛回去:“你要是肯管事,肯过问,哪容得奸臣如此嚣张?” 赵佶何曾被人如此颐指气使,眉毛一抬,顺口就想叫“来人”,嘴巴张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再看到蔡福蔡庆往他身边一站,泄了气。 微微讨好地对她说:“也不全是奸臣……蔡相忠心为国……钱财问题,他已经给朕解决了。卿……那个,娘子请移步去印造局看上一眼,新钞马上就能印出来使用……”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潘小园心里头火冒三丈。居然把这个定时炸`弹给忘了! 原来蔡京解决财政问题缺口的方法,就是印钱! “你知不知道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算了,谅你也不知。传我的话,印造局马上停止印钞。” 赵佶一头雾水,委屈得不得了。印钱这种空手套财之事,也算错? 后面蔡福蔡庆兄弟也不明觉厉,轻声问:“嫂子,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 “钱不值钱——回头再和你们细讲。” 潘小园看看身边一脸惶恐的十几个小吏,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现有的“职权”,吩咐:“重新普查禁军人口,多余的空饷一律停掉,已经发了的,让各级官吏吐出来……” 当然可以以此为契机,将所有贪污军费的官员一刀咔嚓。但她毕竟不是热衷杀人的“绿林好汉”,眼下国家危难,用人之际,“兵谏”当天已经落了不少人头,现在再把剩下的官员全都砍了,谁来跑腿办事?况且,国难当头,若是真的效仿李自成,营造一个“打土豪,均贫富”的氛围,不免落得人人自危,再无人肯给大宋出力了。“鞑兵入关”指日可待。 于是只得先把浪费的钱财一点点找补回来。至于处置责任人什么的,等“宪法”修出来,再让那些智囊老夫子们去掂量吧。 --------------- 国库的清点非一日之功。忙了大半天,也只不过是将军费相关的部分粗略处置了一下。到得下午,匆匆吃口饭,又有人被遣来,说是萧让萧秀才找她商讨立法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考据:关于艮岳 ` 是北宋时期一座位于京城汴梁东北部的大型人工山水皇家园林。这个园子相当于宋朝版的圆明园。 ` 艮岳修建之时,正值金兵北伺、内变频仍、内外交困之际,这项浩大的工程也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 金人围攻汴梁时,钦宗下令取万岁山禽鸟十万,尽投入汴河。为据守京师,市民拥入此山中,“拆屋为薪,凿石为池,伐竹为笆篱。大鹿数千头,悉杀之啖卫士”。 ` 金人占领汴京城之后,命取艮岳之土为北面城垣,改景龙江为城濠,池沼被平,遗址无存。遗石多数被毁,一部分运往北京。北京的北海公园、故宫、中山公园、中南海都有艮岳遗石,有兴趣可以去找找。 ` 艮岳里的石头都是从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就是杨志丢过的“花石纲”。上海豫园里至今存有花石纲遗石“玉玲珑”。 ` —————— ` 关于宋朝的禁军:北宋大量养兵,军费开支约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六分之五。蔡襄(1012—1067)在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任三司使(称计相,为最高财政长官)时,因其掌管全国钱谷出纳、均衡财政收支,所以对北宋的军费统计了如指掌。当年他写有《论兵十事疏》16,其中论《养兵之费》,具体细致地详列了军费统计资料: ` “禁军一兵之费,以衣粮、特支、郊赉通计,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军一兵之费,岁约三十千。通一百一十八万余人,一岁约费四千八百万缗。此其大较也。 ` 根据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枢密院(相当于总参谋部+国防部)报告,禁军缺额24万,新招兵10万,仍缺14万。按照北宋亡国后,李纲的反思(1127年),徽宗朝禁军中往往只有名额,却宁可空缺不补充兵员,军中连一半的人都没有。到了政和年间,宋徽宗的宠臣童贯统兵,河北地区的军队只剩下20%-30%,留下的名额拿来吃空饷,攒出钱来送给皇帝挥霍。80万兵马,吃掉70%-80%,所剩不过20万左右。 ` 不仅如此,就连这些留在军中的“男儿们”,也是蛀虫们下口的食粮,根本不足用了。徽宗朝总管军政的太尉高俅,即“多占禁军,以充力役。其所占募,多是技艺工匠……凡私家修造,砖瓦、泥土之类尽出军营。”高太尉拉野战军干工程,已经不同凡响了,到了亡国前后,更是变本加厉:“帅臣、监司与夫守、倅、将、副多违法徇私,使禁卒习奇巧艺能之事。或以组绣而执役,或以机织而致工,或为首饰玩好,或为涂绘文缕,公然占破,坐免教习,名编卒伍,而行列不知,身为战士,而攻守不预。” ` 国家的中央军主力,招兵之后,不是练兵习武,而是做保镖、学手艺,比例竟能占到总数的30%-40%。 ` 据说金军渡河时只找到能坐6、7个人的小船10多只,一**渡黄河,花了6天,才把骑兵运过去,事后金人军官感慨:“南朝可谓无人矣,若有一二千人,吾辈岂能渡哉!” (资料来源网上) —————— 怎么样,是不是比当年梁山的摊子烂多了╮( ̄▽ ̄")╭ 不过掰开了揉碎了一步步的来, 倒都并非天方夜谭。譬如国库的收入支出, 也就相当于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梁山而已。这年头金融业工业不发达, 外汇产业也由于辽国的灰飞烟灭, 而被打击得几近凋零, 于是度支部门老旧的档案室打开,呛人的灰尘里埋着厚厚的账册,主要还是记载着来自农业和商业的税收收,再加上盐、茶、酒等国营专卖收入。 潘小园忽然想到自己用来坑西门庆的那一百万贯茶引。能让一个富商巨贾倾家荡产、铤而走险的巨额交易,放在此处, 也就相当于九牛一毛, 不起眼的一串数字。 翻开来,乍一看宛如天书。但她也不用亲力亲为的计算。她的身份相当于梁山派去的“审计”, 只要边看边学,监督底下的官吏是否瞒报漏报即可。 另一位在场观摩的“审计”, 白白胖胖和蔼可亲,穿一身锦灰四合如意云纹道袍,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黄门,俨然是整个屋内风度最优雅的一位。 掌管财政大权重要人物蔡京已死,大家便转而把“太上皇”叫来询问。一问不得了, 赵佶对国库财政状况居然一无所知,被联军好汉们粗声大气的嘲笑了一番。于是将他也请来, 清点国库的时候过过目。 赵佶这些日子被安排住在白矾楼的“御座”中,里面除了没有李师师,和以往的布置并没有太大区别, 依旧是穷奢极侈的一个小小世外桃源——并不是武松他们有意优待,而是发现,这人养尊处优太久,只要离了花鸟锦绣,只要一住进寻常百姓家,就难受得不吃不睡浑身起皮疹子;而当初和新君赵楷的约定,对这位太上皇务必善待,于是只好牙缝里拨出款来,让他继续舒舒服服的过日子,每天不知不觉地缩减一分两分的待遇。至于起居方面的细节,则由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朱富两兄弟负责。 但即便如此,赵佶也比往日萎靡了不少,眼中黯淡无光,一副无所事事的厌世之态。 物质生活虽然得以保障,但精神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一帮子土匪谁肯朝他下跪,见面拱个手算是客气的;明教那个秃头和尚邓元觉,明知他信道教,却操着一口鸟语,乐此不疲的跟他辩什么“老子化胡是胡扯”、“道生万物放狗屁”;赵佶信道归信道,以往接见的宗教界人士谁不是顺着他说话,何曾被质疑到如此地步。邓元觉眼看他张口结舌辩不过,高兴得哈哈大笑。 不过鲁智深就不太看的下去这种做法。他本人大字不识,半本经书没读过,更是觉得邓国师对太上皇折磨过甚。于是有一次又撞上邓元觉给太上皇讲经说法,当即把那秃厮给轰走了,赵佶感激涕零。 刚要询问:“这位师父法号……” 鲁智深笑嘻嘻从怀里摸出一包蒜泥狗肉,话,乖乖听度支司掌簿官员一样样的清点。 六千万贯的纯货币年财政收入,是足以让同期世界上任何国家汗颜的经济实力;而令人咋舌的是,其中十分之七八竟都消耗在了军费上。 八十万禁军厢军全都是募集兵——也就是说,自身不事生产,吃穿用度全凭国家拨款的专业雇佣军。,而养一兵之费,衣食杂费加起来,一年的成本是五万钱;厢军稍微便宜一些,也要三四万钱;八十万厢禁军合起来,便是近五千万贯的支出。 剩下的一千多万贯,用于各种基础的国家建设,显得颇为捉襟见肘;更何况,书画家皇帝自身品位高雅,饮食起居不落俗套,西域的香膏、岭南的新茶、数百织工一年才出品一件的织锦屏风、还有动不动就赍发宝物赏赐——寻常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更别提,东京城东北部正修着的那座皇家园林“艮岳”,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之作。说是为了改善汴梁城的风水,可一造起来就收不住:叠石掇山、诗情画意,豢养珍稀飞禽走兽,尽搜天下名花奇石。其中最为瑰丽奇美的太湖石、灵璧石,都产自南方民间,十几年来连舻辇致,不遗余力的运送进京,是为“花石纲”。 左藏库每月拨给皇室的“花石纲”经费,高达一百余万贯;财政收入不够,就透支国库来补。 赵佶听着那边一样样的报账,自己也颇为惭愧,低了头不,小声辩解:“只是个园子……朕……哦不,我国事操劳,也需要休息嘛。” 这边潘小园和蔡氏兄弟早就听得头的就是军队中混吃等死之辈的泛滥。譬如大宋号称有三十万马军,然而宋国缺马匹,哪找那么多战马来配合训练。于是没有马的“马军”,整日无所事事,每天的训练内容就是跑跑圈儿,站站桩,练练马上开弓的臂力——能拉五十斤弓就算优秀。 潘小园无语凝噎。来东京的路上,曾磨着岳飞给她演示了下,小伙子轻轻松松能拉两百斤硬弓;她再一加油鼓劲儿——三百斤。 再往下看:“……俯卧撑能做二十个就给奖赏?” ——还不如她自己呢。 脑筋一转,明白了;号称的三十万马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三万不到;剩下的那二十七万“影子军队”,倘若人人都能定期拿个“训练优秀奖”,不知能向朝廷讹多少钱。 更荒唐的是,由于军队实行终身雇佣制,国家养一个兵的同时,也得负责养他的全家老小。于是军费开支里,又凭空多出了几十万“军属家庭”,一个个上有老下有小,籍贯、姓名、年龄,编得像模像样,实际上都是并不存在的“假军属”。 正所谓“竭民赋租以养不战之卒,糜国帑廪以伏坐食之校”。每年五千万贯的军费,就这么被层层盘剥,大部分都进了各级官吏的口袋,讽刺点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藏富于民”。 赵佶看她在一旁抽丝剥茧的分析,一张脸越来越黑,简直泫然欲泣,喃喃道:“奸臣误我……奸臣误我……我……汴京守不住了,我要走……” 潘小园直接给他呛回去:“你要是肯管事,肯过问,哪容得奸臣如此嚣张?” 赵佶何曾被人如此颐指气使,眉毛一抬,顺口就想叫“来人”,嘴巴张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再看到蔡福蔡庆往他身边一站,泄了气。 微微讨好地对她说:“也不全是奸臣……蔡相忠心为国……钱财问题,他已经给朕解决了。卿……那个,娘子请移步去印造局看上一眼,新钞马上就能印出来使用……”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潘小园心里头火冒三丈。居然把这个定时炸`弹给忘了! 原来蔡京解决财政问题缺口的方法,就是印钱! “你知不知道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算了,谅你也不知。传我的话,印造局马上停止印钞。” 赵佶一头雾水,委屈得不得了。印钱这种空手套财之事,也算错? 后面蔡福蔡庆兄弟也不明觉厉,轻声问:“嫂子,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 “钱不值钱——回头再和你们细讲。” 潘小园看看身边一脸惶恐的十几个小吏,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现有的“职权”,吩咐:“重新普查禁军人口,多余的空饷一律停掉,已经发了的,让各级官吏吐出来……” 当然可以以此为契机,将所有贪污军费的官员一刀咔嚓。但她毕竟不是热衷杀人的“绿林好汉”,眼下国家危难,用人之际,“兵谏”当天已经落了不少人头,现在再把剩下的官员全都砍了,谁来跑腿办事?况且,国难当头,若是真的效仿李自成,营造一个“打土豪,均贫富”的氛围,不免落得人人自危,再无人肯给大宋出力了。“鞑兵入关”指日可待。 于是只得先把浪费的钱财一点点找补回来。至于处置责任人什么的,等“宪法”修出来,再让那些智囊老夫子们去掂量吧。 --------------- 国库的清点非一日之功。忙了大半天,也只不过是将军费相关的部分粗略处置了一下。到得下午,匆匆吃口饭,又有人被遣来,说是萧让萧秀才找她商讨立法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考据:关于艮岳 ` 是北宋时期一座位于京城汴梁东北部的大型人工山水皇家园林。这个园子相当于宋朝版的圆明园。 ` 艮岳修建之时,正值金兵北伺、内变频仍、内外交困之际,这项浩大的工程也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 金人围攻汴梁时,钦宗下令取万岁山禽鸟十万,尽投入汴河。为据守京师,市民拥入此山中,“拆屋为薪,凿石为池,伐竹为笆篱。大鹿数千头,悉杀之啖卫士”。 ` 金人占领汴京城之后,命取艮岳之土为北面城垣,改景龙江为城濠,池沼被平,遗址无存。遗石多数被毁,一部分运往北京。北京的北海公园、故宫、中山公园、中南海都有艮岳遗石,有兴趣可以去找找。 ` 艮岳里的石头都是从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就是杨志丢过的“花石纲”。上海豫园里至今存有花石纲遗石“玉玲珑”。 ` —————— ` 关于宋朝的禁军:北宋大量养兵,军费开支约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六分之五。蔡襄(1012—1067)在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任三司使(称计相,为最高财政长官)时,因其掌管全国钱谷出纳、均衡财政收支,所以对北宋的军费统计了如指掌。当年他写有《论兵十事疏》16,其中论《养兵之费》,具体细致地详列了军费统计资料: ` “禁军一兵之费,以衣粮、特支、郊赉通计,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军一兵之费,岁约三十千。通一百一十八万余人,一岁约费四千八百万缗。此其大较也。 ` 根据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枢密院(相当于总参谋部+国防部)报告,禁军缺额24万,新招兵10万,仍缺14万。按照北宋亡国后,李纲的反思(1127年),徽宗朝禁军中往往只有名额,却宁可空缺不补充兵员,军中连一半的人都没有。到了政和年间,宋徽宗的宠臣童贯统兵,河北地区的军队只剩下20%-30%,留下的名额拿来吃空饷,攒出钱来送给皇帝挥霍。80万兵马,吃掉70%-80%,所剩不过20万左右。 ` 不仅如此,就连这些留在军中的“男儿们”,也是蛀虫们下口的食粮,根本不足用了。徽宗朝总管军政的太尉高俅,即“多占禁军,以充力役。其所占募,多是技艺工匠……凡私家修造,砖瓦、泥土之类尽出军营。”高太尉拉野战军干工程,已经不同凡响了,到了亡国前后,更是变本加厉:“帅臣、监司与夫守、倅、将、副多违法徇私,使禁卒习奇巧艺能之事。或以组绣而执役,或以机织而致工,或为首饰玩好,或为涂绘文缕,公然占破,坐免教习,名编卒伍,而行列不知,身为战士,而攻守不预。” ` 国家的中央军主力,招兵之后,不是练兵习武,而是做保镖、学手艺,比例竟能占到总数的30%-40%。 ` 据说金军渡河时只找到能坐6、7个人的小船10多只,一**渡黄河,花了6天,才把骑兵运过去,事后金人军官感慨:“南朝可谓无人矣,若有一二千人,吾辈岂能渡哉!” (资料来源网上) —————— 怎么样,是不是比当年梁山的摊子烂多了╮(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8 宗泽 萧让本是渊博秀才, 因为怀才不遇、屡试不第, 这才逐渐变得思想愤青, 走上了反动落草的道路。眼下虽然没能“招安”, 但因着他的一肚子才华, 直接被指定为御史台主簿,完全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因此他工作起来也格外积极。那日从武松处听得潘六娘提议“修宪法”,他虽然没听过“立宪”这个名词,但略略一思考,也马上明白了这个概念, 当即醍醐灌了不算。” 身边一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她以为自己是谁,武则天么? 但还不敢太激烈的怼回去。多少人的生杀大权都在她家夫君手里呢。 只有宗泽懒洋洋说一句:“应该的。” 御史台中丞一口茶没喷出去。只听宗泽喃喃念叨:“你们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嘿嘿,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吴用连忙表示赞同:“这是孔夫子的教诲。” “孟子!!” “是,是,孟夫子的教诲。” 吴用说完这一句,不自觉以手掩嘴,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这老头跟前吱声了。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法:一定要找机会,给岳飞引见这位老顽固。 忍笑提醒大伙:“当然是百年不遇的紧急状态下才能如此,又不是天天造反!咱们前几天干的事儿,不是弹劾皇帝是什么?既然敢做,不敢白纸黑字写下来?” 不愧跟武松是两口子。再者,有一个现成的天下第一不靠谱太上皇做反面教材,一屋子忧国文人早就受够了气,把他这种人“弹劾”掉,大快人心远甚于大逆不道。 书呆子赵明诚率先表示同意,笑道:“古人尚有周召共和,只要严格立法,确保日后还政便好了。” 还是得“还政”。但潘小园万万不奢求各位文人有什么更激进的思想——就算是在几百年后的现代,“永久共治”的那些国家,出的大小幺蛾子还少么? 不过她心里盘算,这样“过渡”几年,等大伙习惯了虚君共治,再把皇帝请下皇位,也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按赵楷的性子,说不定自己就得要求退位。 只得表示赞许:“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各位官人还请辛苦则个。” 旁边一直洗耳恭听的御史台众官面露喜色。这是把他们的权力捧上天了? 宗泽一直在旁边观察众人脸色,此时不客气加一句:“当然御史台也须限制权力,专人监察,若有渎职,罪加一等!” 忙忙碌碌一下午,约定了一些基本共识。 第一,约定大宋国政体:赵家王朝一万年不变。没有这一条,绝大多数支持“兵谏”的文武百官都得立刻翻脸不认人。 第二,约定大宋国领土:凡二十五路,包括北方新设的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都是大宋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谁要是敢别有用心地分裂国家————包括皇帝本人——就是与整个大宋为敌。 这话写出来,整间会议室里的人都无比爽快。连方才那个御史中丞也笑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下官平生最服这句话,读书这么多年,总算看到给写进法令了。” 李纲的关注点则是:“再不能割地了!” 潘小园还格外留个心眼儿,坚持让人把“大宋国固有领土”写成“当今所拥有领土”——万一以后还扩张呢?什么西夏吐蕃,以后天下大同呢。 这么一看,这“约法”颇有些无赖霸王条款的意思。好在西夏吐蕃那些人暂时也瞧不见。 第三,大宋国的主权,属于居住在上述领土内的所有“子民”,皇帝也是其中之一。“子民”只要不闹事造反,享有各种自由,同时需履行兵役、纳税等义务。最后,合法拥有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一条让不少人暗暗摇头。“刁民”难治,给那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赋予那么多权利? 潘小园提出这一条的本意,是要强调国民一体,江山是所有人的江山,大伙这才会珍惜;否则若只是赵家人的江山,不少人便会觉得丢了也没什么。 但也知道现状不理想,只得妥协,让他们加一条注释:若有增进公益,维持秩序等紧急必要场合,“公民权”需予以限制。 第四,“子民”们生而平等,都享有科举入仕、从而参政议政的权利。这一条是针对眼下的贪腐横行、任人唯亲的糟糕现状,下层百姓逐渐和国家兴亡剥离开来,以至于毫无责任感。就算是在亡国危险笼罩之下,东京城里的小资们依然灯红酒绿寻欢作乐,没显出多少爱国情操。 因此必须着重强调朝廷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呼吁百姓积极参与救国,有回报才有动力。 这么一来,联军政变团体也有了一定的合法性:英雄不问出处,能者任之。 方金芝评价一句:“应该的!阿拉江南一直是人人平等,老多年哉。” 有了当年梁山“私有制改革”的经验,萧让手底下行云流水,格外娴熟,反倒把御史中丞等一干朝廷大员看呆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算是这屋子人里文化程度最低的,提提建议还好,具体的文职工作万万不能插手,于是也就静静看着,不多嘴。 但还是忍不住轻声提一句:“这个……既然生而平等,女子能不能科举入仕?” 萧让手中一停。那边李纲笑道:“让女子科举入仕,男女同登一堂,成何体统!哈哈,潘夫人,下官敬你是女中豪杰,可你也不能乱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怒怼吴用的老顽固宗泽: ` 中国宋朝著名将领,南宋高宗时任东京留守兼知开封府,重用岳飞北伐,并多次请高宗迁回开封未果,最后因不能击败金朝军队,气愤忧郁而死,临终前大呼三声“过河”。这个虐心梗想必很多人都知道。 ` 历史上的宗泽因为反对北宋与金朝海上之盟灭辽,被软禁于镇江。在本文里我给他搬了个家,囚到大狱里去了~~反正性质差不多╮(╯-╰)╭ ` 关于中国古代的共和制,赵明诚提到“周召共和”,历史书中讲过,来复习一下。 ` 周召共和:公元前842年,在周厉王执政期间发生了国人暴动事件,百姓不约而同起来反叛,袭击周厉王,周厉王逃走。于是大臣召公、周公等组成奴隶主贵族会议,共同执政。该段时期持续了十四年。从周召共和开始,中国历史有了明确的纪年。 ` 虽然和现代意义上的共和制不一样,但毕竟开了“虚君共治”的先河。宋代文化发达,士大夫思想很开明,有一定共和制的土壤(非士大夫也很开明哈,比如岳飞就完全不认徽宗、钦宗这俩败家皇帝。后人传说他是因为坚持迎二圣归位才被害的说法属于低端黑) 萧让本是渊博秀才, 因为怀才不遇、屡试不第, 这才逐渐变得思想愤青, 走上了反动落草的道路。眼下虽然没能“招安”, 但因着他的一肚子才华, 直接被指定为御史台主簿,完全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因此他工作起来也格外积极。那日从武松处听得潘六娘提议“修宪法”,他虽然没听过“立宪”这个名词,但略略一思考,也马上明白了这个概念, 当即醍醐灌了不算。” 身边一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她以为自己是谁,武则天么? 但还不敢太激烈的怼回去。多少人的生杀大权都在她家夫君手里呢。 只有宗泽懒洋洋说一句:“应该的。” 御史台中丞一口茶没喷出去。只听宗泽喃喃念叨:“你们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嘿嘿,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吴用连忙表示赞同:“这是孔夫子的教诲。” “孟子!!” “是,是,孟夫子的教诲。” 吴用说完这一句,不自觉以手掩嘴,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这老头跟前吱声了。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法:一定要找机会,给岳飞引见这位老顽固。 忍笑提醒大伙:“当然是百年不遇的紧急状态下才能如此,又不是天天造反!咱们前几天干的事儿,不是弹劾皇帝是什么?既然敢做,不敢白纸黑字写下来?” 不愧跟武松是两口子。再者,有一个现成的天下第一不靠谱太上皇做反面教材,一屋子忧国文人早就受够了气,把他这种人“弹劾”掉,大快人心远甚于大逆不道。 书呆子赵明诚率先表示同意,笑道:“古人尚有周召共和,只要严格立法,确保日后还政便好了。” 还是得“还政”。但潘小园万万不奢求各位文人有什么更激进的思想——就算是在几百年后的现代,“永久共治”的那些国家,出的大小幺蛾子还少么? 不过她心里盘算,这样“过渡”几年,等大伙习惯了虚君共治,再把皇帝请下皇位,也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按赵楷的性子,说不定自己就得要求退位。 只得表示赞许:“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各位官人还请辛苦则个。” 旁边一直洗耳恭听的御史台众官面露喜色。这是把他们的权力捧上天了? 宗泽一直在旁边观察众人脸色,此时不客气加一句:“当然御史台也须限制权力,专人监察,若有渎职,罪加一等!” 忙忙碌碌一下午,约定了一些基本共识。 第一,约定大宋国政体:赵家王朝一万年不变。没有这一条,绝大多数支持“兵谏”的文武百官都得立刻翻脸不认人。 第二,约定大宋国领土:凡二十五路,包括北方新设的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都是大宋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谁要是敢别有用心地分裂国家————包括皇帝本人——就是与整个大宋为敌。 这话写出来,整间会议室里的人都无比爽快。连方才那个御史中丞也笑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下官平生最服这句话,读书这么多年,总算看到给写进法令了。” 李纲的关注点则是:“再不能割地了!” 潘小园还格外留个心眼儿,坚持让人把“大宋国固有领土”写成“当今所拥有领土”——万一以后还扩张呢?什么西夏吐蕃,以后天下大同呢。 这么一看,这“约法”颇有些无赖霸王条款的意思。好在西夏吐蕃那些人暂时也瞧不见。 第三,大宋国的主权,属于居住在上述领土内的所有“子民”,皇帝也是其中之一。“子民”只要不闹事造反,享有各种自由,同时需履行兵役、纳税等义务。最后,合法拥有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一条让不少人暗暗摇头。“刁民”难治,给那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赋予那么多权利? 潘小园提出这一条的本意,是要强调国民一体,江山是所有人的江山,大伙这才会珍惜;否则若只是赵家人的江山,不少人便会觉得丢了也没什么。 但也知道现状不理想,只得妥协,让他们加一条注释:若有增进公益,维持秩序等紧急必要场合,“公民权”需予以限制。 第四,“子民”们生而平等,都享有科举入仕、从而参政议政的权利。这一条是针对眼下的贪腐横行、任人唯亲的糟糕现状,下层百姓逐渐和国家兴亡剥离开来,以至于毫无责任感。就算是在亡国危险笼罩之下,东京城里的小资们依然灯红酒绿寻欢作乐,没显出多少爱国情操。 因此必须着重强调朝廷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呼吁百姓积极参与救国,有回报才有动力。 这么一来,联军政变团体也有了一定的合法性:英雄不问出处,能者任之。 方金芝评价一句:“应该的!阿拉江南一直是人人平等,老多年哉。” 有了当年梁山“私有制改革”的经验,萧让手底下行云流水,格外娴熟,反倒把御史中丞等一干朝廷大员看呆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算是这屋子人里文化程度最低的,提提建议还好,具体的文职工作万万不能插手,于是也就静静看着,不多嘴。 但还是忍不住轻声提一句:“这个……既然生而平等,女子能不能科举入仕?” 萧让手中一停。那边李纲笑道:“让女子科举入仕,男女同登一堂,成何体统!哈哈,潘夫人,下官敬你是女中豪杰,可你也不能乱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怒怼吴用的老顽固宗泽: ` 中国宋朝著名将领,南宋高宗时任东京留守兼知开封府,重用岳飞北伐,并多次请高宗迁回开封未果,最后因不能击败金朝军队,气愤忧郁而死,临终前大呼三声“过河”。这个虐心梗想必很多人都知道。 ` 历史上的宗泽因为反对北宋与金朝海上之盟灭辽,被软禁于镇江。在本文里我给他搬了个家,囚到大狱里去了~~反正性质差不多╮(╯-╰)╭ ` 关于中国古代的共和制,赵明诚提到“周召共和”,历史书中讲过,来复习一下。 ` 周召共和:公元前842年,在周厉王执政期间发生了国人暴动事件,百姓不约而同起来反叛,袭击周厉王,周厉王逃走。于是大臣召公、周公等组成奴隶主贵族会议,共同执政。该段时期持续了十四年。从周召共和开始,中国历史有了明确的纪年。 ` 虽然和现代意义上的共和制不一样,但毕竟开了“虚君共治”的先河。宋代文化发达,士大夫思想很开明,有一定共和制的土壤(非士大夫也很开明哈,比如岳飞就完全不认徽宗、钦宗这俩败家皇帝。后人传说他是因为坚持迎二圣归位才被害的说法属于低端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9 罄竹难书 李纲这话一出, 吴用等老梁山人反倒先尴尬起来。虽然梁山上女性稀缺,但没一个是藏在深闺的名媛淑女;孙二娘、顾大嫂这些女汉子,只要拳头够硬,就有资格登堂入室——聚义的时候从来不把她们当娘们,同桌喝酒同席吃肉, “不成体统”已多年了。 再加上潘六娘的一副聪明头脑, 没她“登堂入室”的参与财政工作, 梁山早破产解散了。 潘小园刚要委婉地唱个反调, 那边御史中丞却率先接话了:“李相公这话倒提醒下官了。咱们今日议事多时,潘夫人、方娘子可是全程在场啊。男女同堂,简直是太不成体统。要不然……” 身后一干官员都微微颔首。这女子大胆泼辣,虽然有点才干, 但做完了该做的事, 早该知趣告退了嘛。 谁知御史中丞话锋一转, 笑道:“但朝政运转,却又缺不得她们。诸位若是有看不下去的,那就只有好走不送, 人走掉,官印留下,自有不在乎男女同堂的官人们接替你们的公干。” 简直大言不惭。方金芝扑哧一笑。 李纲气得发了一刻的抖, 左右看看,那御史中丞却依旧笑眯眯的,颇有种“你奈我何”的样儿。 潘小园也微微一惊。她自己都不太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位御史中丞倒真是妇女之友,简直是当世稀缺。 当然也可能是见风使舵, 向她示好。但以在座其他官员的大男子主义程度,为了一个“男女同堂”而直接开怼尚书右丞李纲,这份魄力让人肃然起敬。 不由得对他多看一眼。只见他三十左右年纪,根骨劲瘦,一身褐色绸衫,乍一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然而眼不大而亮,眉不浓而尖,虽然眼下只是个从三品言官,但依着某种奇怪的直觉,此人腹中韬略十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力排众议给她帮腔,潘小园觉得有必要对他拉拢示好。可又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别扭感觉:方才讨论其他议题的时候,这人一直没什么出格言论;眼下矛盾爆发,他才立刻抓住机会,毕露锋芒,审时度势之能可谓一流。 不管那么多。眼下盟友稀缺,能拉拢一个是一个。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 对方却十分恭谨,看也没多看她一眼,继续挥毫记的功用,在梁山等人的土匪逻辑施压下,又加上了“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制。最有趣的是,每一条法令前面,都要引述一些孔孟之言,以确立其正当性。薄薄一本“约法”草稿,倒有一半都是圣人教诲,显得无比伟大光明正确。 虽然和她预想的“宪法”相差甚远,也不免多有妥协,但起码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不愁没机会修第二版第三版。她现在也发现了,军队才是王道;只要兵权还握在己方手里,这些狡猾文人就不太会蹦跶出格。 半日下来,“临时约法”初见雏形。但这还不算完。依照旧制,起草的法律要公示于众,让官民共同“建言”,再发到门下省“审查”,再返回提举详定官修改,如是数次,最后由皇帝批准,才能生效。 倒不是冗余,而是最大程度听取各方意见,避免专政。 于是潘小园也就别无异议。出了议事厅,梁山众人礼貌与朝廷众官道别。方才那位御史中丞尤其受欢迎。因着他的几次“仗义执言”,坚决站在梁山一边,“修宪”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吴用、萧让等人正围着他寒暄:“相公高风亮节,小生十分敬佩,五体投地。不如改日一道喝茶聊天,谈笑风生?……” 其实吴用也心知肚明。当此政权更迭之际,土匪政变势力只是凭着刀枪实力,才获得了众人的拥戴,而大部分人的“拥戴”,也是不得不顺应时势,说不上有多真心实意;就算是真心实意的合作——譬如宗泽——也是因着北方强敌入侵的时局,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国,不得不依仗“革命者”们的刀枪拳头。真正三观有多契合,尚未可知。 但同时也会有少数人选择迅速站队,鼎力支持新政权,期待获得“赏识”,从而巩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这位御史中丞显然就是这样的聪明人。各取所需,既然主动为我所用,那么也就合作愉快。梁山方面,也确实需要这样的盟友。 于是潘小园也就也过去打个招呼:“还未敢请教相公如何称呼。” 御史中丞笑嘻嘻,朝她恭恭敬敬地唱喏: 作者有话要说:“下官御史台秦桧,见过夫人。” ` 潘小园笑着万福:“相公客气。见过……” ` 说到一半,声音哑了,心中一阵呼啸。 ` “你……你说你是谁?……” ` 难得的失态。旁边吴用连忙给她打圆场:“这位是秦桧秦中丞。今日之事,他出力颇多,跟咱们确是气味相投的朋友。况且听闻人言,秦相公平日为官认真负责,政绩也罄竹难书……” ` 此时宗泽坐在躺椅上,让人抬着走过,不早不晚听到这句“罄竹难书”,顺口骂一句:“文盲!” ` 吴用自认倒霉,连忙闭嘴。心中委屈极了。在吹毛求疵的宗泽面前,他说话也是错,用典也是错,连呼吸都是错。这次又是哪个成语用错了? ` ———————— ` 吼吼吼,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秦中丞…… ` 秦桧(1091年1月17日-1155年11月18日),字会之,江宁(今江苏南京)人。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进士,北宋末年任御史中丞。靖康之祸后随同徽、钦二帝被掳到金国,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回到南宋。此后出任礼部尚书,两任宰相,独揽相权十九年。 ` 说到秦桧,想起来评论里有童鞋提出,岳飞之死是由于他主张迎还二圣,威胁皇权,秦桧不能算凶手什么的。写了一篇关于此事的考据,字数太多,这里就不放了,有兴趣可以移步微博阅读→_→ 《岳飞死于“迎二圣”?秦桧只是替罪羊?一点考据》 ` 当然本文里的秦桧还没有完全黑化……要不要给他一条生路呢?~( ̄▽ ̄~)(~ ̄▽ ̄)~ ` 吴用等人:作者姑娘你在说什么呢?秦桧是个好同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0 心猿意马 潘小园身上冷战一个接着一个。头一次觉得吴学究的成语没用错。 也怪她背不出北宋末年的各级官名。谁知道秦桧眼下在御史台公干呢!再悄悄看看那位秦太岁, 只见黑瘦干巴完全不起眼,话:“……夫人胸中雄才大略,下官已领略了。今日的‘约法’不尽如人意,但来日方长,总会慢慢修得完善。譬如以下官愚见, 当此国家用人之际, 非但要招女子入仕, 等退敌之后,更要多兴女学,给我大宋国培养出双倍的人才, 才不致使眼下的危机重现……” 不得不说,这立场十分对她的胃口。倘若提出这话的不是秦桧,她非得跟这人引为知己不可。 但既然知晓了对方身份, 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儿。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还是揣摩着她的心意,专门拣她爱听的说呢? 秦桧秦相公的官场智商登峰造极,可偏偏这儿有一个人, 是知晓他全部黑料的。 秦桧见她似是心不在焉,也十分贴心地收住话题,笑道:“下官多虑,夫人自然都有计较。” 潘小园敷衍两句,仍然不敢多说话。知道面前的秦相公是百年不遇的人精,就算此时人微言轻,但与生俱来的天分摆在这儿,千万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疑心来。 此时她“府里”的丫环小厮带着轿子来接她了。也就赶紧趁机和秦桧等人道别。赶紧回去静静。 秦桧知趣,看出她疏离,也不上赶着巴结,最后笑道:“听闻夫人是商贾出身,对理财之事颇多心得。贱内却也对此有些兴趣,倘若夫人不弃,哪日做客敝府,给她指点一二,下官感激不尽,必当厚报。” 潘小园燥汗不断。若是换了别人,有官太太愿意和她聊理财,自然是欣然答应。但这位…… 心中打鼓,平静片刻,强笑道:“那……那奴家恭敬不如从命。” 轿子悠悠抬起,知道秦桧看不见自己表情了,才猛然松一口气。 脑子里飞快地调动自己所有的历史知识。秦桧害岳飞的事,至少发生在二十年后,现在倒不必多虑;而据她所知,秦桧早年是个颇为强硬的主战派,只是后来靖康之耻,他和皇帝一道被俘虏到金国,寄人篱下许多年,“逃”回南方之后,就变成了妥妥的带路党,倚靠金国的扶持,一路做到了权倾天下的宰相。以至于后人频频猜测,他被囚北疆的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现在的秦桧大约还没开始办坏事。但作为日后的史上第一奸臣,以此人的臭名昭著程度,完全不能对他丧失任何警惕。 更别提,他居然已经打听出来自己的出身特长,显然在议事之前就做了相当的功课。对她如此,对梁山其余人等自然也是如此。时机一到,迅速站队,抓住所有机会上位。如此的心机和“远见”,着实令人佩服。 心中飞速思考。若是真能拉拢此人,让他“改邪归正”,会不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随即呸一声,放弃这个想法。懒得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平行历史中的岳飞含冤入狱,受尽酷刑,临终呐喊“天日昭昭”,想想就让她心里发颤。现在她的小师弟,天真乐观,满腔热血,得是什么样的邪恶力量,才能让他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而现在的秦桧,虽然时运未到,没机会做大恶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绝对称不上好人。 虽说历史已经有所更改,可她家小师弟的人生路仍是如履薄冰,年纪轻轻,多少次和阎王爷擦身而过。不能给他增加一丢丢危险的可能性。 她知道自己不是耶稣也不是佛祖,玩不起普世道德——尤其是当她心有挂念之人牵涉其中的时候。 看在今天秦桧对她多有帮衬的份儿上,还是要拉他一把——比如找个机会悄悄做掉,让他“在职暴毙”,还能领一份慰问金,免遭生铁铸身、被世世代代鄙夷唾吐的命运——这么一想,算是售他一个大恩,想来秦桧的在天之灵也会谢谢她。 计较已定,不免对自己的心狠手辣颇为欣赏,嘴角抿出一个得意的笑。 便应他的邀,去他家做个客,麻痹稳住这人,免得他心怀叵测,再造出什么别的糖衣炮弹来。 * 接受了一整日的政治文化熏陶,潘小园觉得脱胎换骨。回到“武府”,只想倒头就睡。旁边有丫环殷勤过来伺候换衣、洗面,倒是省事——由俭入奢易,她也终于不用自己背过手去梳头了。 但和武松每日的工作相比,她简直清闲得像个真正的官太太。 他直到彻底天黑才回来。灯火通明的厅堂上,一身的血污清晰可见。 几个小丫环本来快手快脚的,主动来伺候“官人”宽衣,看这架势,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挪着脚步不敢上前。武松顺势把她们遣走:“我自己来就成了。” 潘小园赶过来,也吓一跳。好在她也见惯了,轻手轻脚帮他把带血的衣裳脱下来,倒没见到伤。想来那血是别人的。 连忙问:“怎么了?” 武松这才抱怨:“禁军里全是无赖泼皮,一个赛一个的无能,也不知当年林教头是怎么忍下来的!” 大宋实行募兵制,由国家赍发生活费用,本质上是“雇佣兵”,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样的“义务兵”。这就造成了军队里充满了不学无术的无赖混混,没能耐凭劳动赚钱,才投军效力,混口饭吃。更有些犯罪流配之徒也来“充军”,导致队伍里素质鱼龙混杂,没一点军事素养。 本来都是混吃等死之辈,况且军饷也被克扣得七七八八,谈不上什么国家忠诚度;就算明知要打仗,整日盘算的,也不过是如何临阵脱逃成功率更高,如何才能跑得快些;眼下朝政变天,接管军队的居然是一群真枪实干之人,居然让他们开始严格训练、准备为国捐躯。一群无赖兵哪能接受,当即抱怨连天——宛若一群无知孩童,不仅没了糖吃,而且还被赶着去上学! 每天都有试图逃跑的。今日训练得稍微苦了一点,竟有人阴谋哗变,趁着武松落单之时,几十个人一哄而上,长`枪乱戳,想把他给干掉。可惜动土动到了太岁头上,几十个人被武松一一打倒,又被闻声而来的其他好汉彻底制服。武松自己只是受了些割伤擦伤,并无大碍。 武松简直出离愤怒,当机立断,处决了几个牵头哗变的,余下的人这才噤若寒蝉,乖乖的开始训练。 他说得波澜不惊,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不是带兵,而是玩命! 看他灰头土脸一身血,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让人烧热水来,房间里点上灯烛。如今这些工作倒不用亲力亲为,省不少事。 催他:“进去呀。不烫。” 武松窘迫。一是没那么厚脸皮。二是这房间几丈宽,中间孤零零的一个浴桶,虽然四周没外人,但觉得不怎么安全。看来自己天生不是做贵人的命,消受不起荣华富贵。 她变本加厉,娇声笑道:“是不是还得要奴家来伺候官人呢?” 武松赶紧摇头,飞快的脱衣裳钻进去了。浑身一松,这才觉得一天的疲劳告了个段落。 还是不太习惯自己一个人独享清闲,没头没脑来一句:“要不你也进来。” 她一下红了脸,佯装啐一口:“不来!都是血。” 掇条小凳子坐他身边,扒在浴桶边上,故意偷偷往底下瞟两眼。水浑,其实也看不清什么。武松丝毫不在意。 手巾慢慢给他抹掉身上残余的血迹,慢声细语跟他商量:“禁军本来粮饷就不足,肚子都吃不饱,自然没心思给国家卖命……” “这我知道。但你也看见,国库里基本上是空的。况且修筑城防、造弓打刀,维护那几百门炮,都需要钱。没法一夜之间把缺饷补齐。” 她咬着嘴唇,寻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提出来:“我还有私房钱……” 武松却立刻笑道:“摊到几十万人头上,也算不得什么了。这些钱你留着吧。” 她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惭愧,转而建议:“如果需要帮忙筹款什么的……” “试试看吧。我只怕民间也不剩什么财力了。——再重些嘛。” 她忍不住一笑,这么快就坦然当上老爷了。撩几声水,把他胳膊捞出来,从上往下细细擦拭。打了这一阵子仗,虽然没受太重的伤,但肌肤上也免不得添了不少小疤,有的淡了,有的却还顽固地不下去。今日新开的几个伤口尤其显眼。小心翼翼将周围擦净,扭身起来:“等我去拿伤药来。” “别,”反手将她轻轻拉住,“哪那么娇气。你陪我说话。” 留他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他可心虚。 她只好又坐下来,继续听他说:“……而且禁军的粮饷,我想着,要是像咱们在幽州城那样,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上,能省不少钱财……而且吃了也有劲儿……” 潘小园心中一亮,忙说:“这是应该的。” 禁军士兵不仅缺衣少食,每日吃的还都是粗面饼、糙米粥、就着咸菜盐块块,如何能练出力气,导致骑不动马,拉不动弓,刀都挥不动。吃肉又太贵。因此若是能推广她那种“新式军粮”,应该能解些燃眉之急。 至于众人吃不吃得惯——没有什么是揍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就揍两顿。 咕咕哝哝说了一阵子话,又跟他讲了讲今日清国库、修“约法”的进展。武松忽然道:“听说御史中丞秦桧很是能干,帮了咱们不少忙?” 潘小园心里一个激灵,赶紧不置可否地答:“这个嘛,确实……” 秦桧的“好名声”居然这么快就传到武松耳朵里了,完全违背了“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的客观规律。 下决心,跟武松说实话:“没错,他是对咱们多有帮衬。但我觉得这人心术不正,不能委以大任。” 武松惊讶:“为什么?” 这她却支吾不出来:“这、也许、只是感觉……觉得他可能会做坏事……” 武松笑道:“这叫莫须有,如何能服人!” 潘小园:“……” 这句话完全无法反驳。 武松再沉思。见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却也不像是瞎说八道。当年初见史文恭,所有梁山兄弟都以为此人纯良,只有她一句“感觉不像好人”,给他敲了个不大不小的警钟。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她这双眼睛不仅漂亮,看人还毒。因此他不得不相信,女人的直觉有时候不可小觑。 便补充道:“——我也不是太喜这人,但咱们心里有数就好,休要捕风捉影。朝堂上有这么一个盟友不容易。” 她赶紧表示同意,咬着他耳朵撒句娇:“二哥不喜欢的,就不是好人。” 武松笑笑,手撑着浴桶边缘就想站起来。 让她双手给按回去了,“还没擦完呢。” 武松无语:“你那叫擦?水都凉了。” 她这才难为情,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巾帕。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好心伺候他,给他擦擦身上的血迹泥尘,可擦着擦着就成了吃豆腐。近在咫尺的一身漂亮筋肉,怎么摸也摸不够,手指尖又不小心从锁骨划到胸膛,眼看他耳廓慢慢的红了。 下巴颏儿抵在木桶边上,还是狡辩:“我擦得比较轻而已。” 武松无可奈何,一把抢过手巾,“我……我洗好了。” 刚要用力站起来,外面几声娇呼:“官人!奴婢们备了干净衣裳。” 在她的严厉管教之下,总算学乖了点儿,知道在外面先打个招呼。武松吓一大跳,脚底下一软,麻溜又钻回水里去,溅起一团水花。 潘小园哭笑不得,朝外面喊话吩咐:“在外头等着。进来的扣月钱!” 一面心里飞快想,还好方才跟武松说的都是悄悄话,否则外面守着的人非听见不可。往后说话也要注意,千万不能大嗓门——总算明白柴进那些贵人,是如何练就一副轻声细语的嗓子了。 门开个小缝,把衣裳接过来,再严严实实关上,这才跑到他身边,笑道:“出来吧。” 武松才不出来,嘟嘟囔囔说:“给我。我自己穿就成。” 她哪能就这么放过,抢过旁边的干帕子,逗他:“老爷一日辛苦,妾身服侍你穿衣。” …… 武松在屋里头全身僵着,双手伸平,平生第一次让别人给自己披衣裳,一动也不敢动,只怕稍微一呼吸,就得心猿意马想些别的。觉着她手指头的活动范围有点过于宽广了,但每一下又都恰到好处地把他裹多一分,似乎又没一点累赘的动作。 看她低头给他系腰带,后颈衣领微微翘,一抹白皙露出来,方才“服侍”他过于用力,还带着细细的几颗汗珠,在细腻的皮肤上浮着,慢慢滑到一边。 正没看够,忽然那白腻的颈子向下一沉,蹲下去整他的裤腿,脚腕痒痒的,却又被她头发丝儿、胳膊肘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腿上蹭来蹭去。 外面小丫环隐约听到里头声音,无比唏嘘。自家主人娶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一点也不知爱惜,非要她亲力亲为的伺候,贵人的身,偏要做奴婢的活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自己可别摊上这么个姑爷。 作者有话要说:政治课下课,撒点糖~~~~ ` ———————— 感谢投喂的宝宝们~ ` 祁琪·栗子宝宝·天气·亞莉兒·帅乖乖·№雲中·?可口·久夜·梨子酱·万俟·宅女宅喵·我家宝宝叫念念·南陌花闲·冰河入梦·怡本正经·修炼千年老山参·我爱葡萄·卡卡利云·落叶·遇见 entter·西溜溜*·西陵·阎君·ie5678·阿喵·寒夜琴挑·三米人参果·苏苏·雁瑶··你不打伞·将至·阿灯·喵星人·一花一世界·ld_onsim·professa·饼摇!!·芋圓·zi·professa·饼摇!!·芋圓·zichellepan·一千两·夜微凉·华筠黛·糖非唐·果子压果子·胖榴榴^ ^ ~·更新·程鱼·减肥爱吃肉·新璇宝宝·神武门老虎·霜·吃萝卜的狼崽·尤一·默默·夏mi·巧笑倩兮·笼包笼包·加菲猫·宿雁半江画·阿嬛·慕容澜裳·sharonie·扶摇·鱼姬·浮一大白·笨笨猫·三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1 应酬 武松被她摆弄一道, 再禁不得撩拨,终于求饶:“我……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你快点……” 她愕然抬头。听外面更鼓已打二更,他还出去做什么? 赶紧快手快脚给他系上。听武松说:“朝廷里的参议官、经略使、兵部侍郎,一群人联名做东,请我们联军几个人相聚, 说是联络感情, 我看也有探探口风的意思。这些人手中都有兵, 也有些训练禁军的经验, 不妨交往交往。” 应该的。果然是身居高位,开始有应酬了。 随口问一句:“在哪儿?” “熙和楼。” 潘小园不自觉一撇嘴。熙和楼,仅次于白矾楼的花天酒地之处。只因白矾楼里住着位画家,不太方便包场。 嘟囔一句:“那儿还没倒闭呢?” 武松听出她的不满之意, 心虚笑笑:“便是推也推不掉, 东京这些做官的, 行事一向如此,没有歌舞酒食就谈不成事儿。” 她小翻个白眼:“哦,还有歌舞。” 还记得上次刘光世、韩世忠请了一群多情歌伎, 用尽十八般手段取悦在座的各位男子汉,把她气得好不尴尬难受。怎的现在终于开始“入乡随俗”了? 轻轻盯着他,“所以你也是去受用那些‘歌舞酒食’的了?” 他静默一刻, “嗯”一声。 “禁军还缺饷呢。” “我知道。” 拳头打进棉花里,完全使不上劲儿。看他眼里倒是闪出一丝愧疚,轻轻捋她发梢。 “我……不会耽太晚的。” 她刚想说,这不是耽搁多晚的事儿。随即又想, 武松怎么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呢?国难当前,当官的议事还不忘享乐,传出去得让百姓多寒心?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些人手里有兵,不得不依仗?他却为什么连一个“从简”的建议也没提出来呢? 突然觉得方才跟他的暧昧玩闹实在是太给他脸。正不知如何开口,外院的仆役已经被打发来请他了:“官人,车子已备好在外面,还请官人莫要耽搁了。” 武松再不说话,拍拍她肩膀,低头亲一口,大步走出去了。她一愣神的工夫,听得外面车马辘辘,人家早走了。 她咬牙切齿回了内院。隐约听着小丫环们讨论:“快叫厨房烧解酒汤,热热的炖着,官人回来随时能喝上……新衣裳新鞋也要备好,说不定会吐……还有香茶碳灰压片子……” 果然是服务经验丰富,她心里拧巴成一股绳,凑过去随口问:“要香茶片子做什么?” 两个小丫环天真无畏地回道:“要是官人回来,身上沾了脂粉香,不是惹夫人生气?香茶碳灰片在衣衫上擦擦,什么味道便都没了。过去我家那位老爷从来都是这么吩咐的。” 她简直怒发冲冠,又不好责备什么。如此耿直的丫环,也真配她家老爷的性子。 尽管用心掩饰,小丫环还是看出她面色不善,一个个慌忙告退,厨房去烧解酒汤了。 潘小园慢慢回到卧室,床上坐好久,猛地站起身,点上灯,书桌上铺开纸,咬一杆细笔,开始写字。 她不觉得武松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会性格大变。也知道他今日大约是不得已去赴约,只不过去试试水;更知道他不会随大流的堕落**,也不会今晚给她,早该治治那帮子人……” 正嚷嚷着,角门打开,大伙循声一望,纷纷笑着打招呼:“嫂子啊……” 只有孙二娘不合时宜地指出:“妹子,你的眉毛怎的一边深一边浅呢?” 潘小园若无其事地擦掉眉上的黛,好奇之色溢于言表:“武二哥昨晚……怎么了?” 阮小七哈哈大笑:“他没跟你说?” 阮小二十分稳重地分析依据:“谅他也不敢……” 花荣则是全程忍笑,见她实在是等得急了,这才告诉她:“武二哥昨晚不是被拉去应酬了么,小弟也在,在熙和楼里包了一层,乌烟瘴气的,又是粉头又是唱曲儿,半天不谈正事,我都有些不自在……” 潘小园心里咬牙切齿。果然如自己所料。 旁边一圈梁山兄弟则善于抓重点:“花兄弟啊花兄弟,你既不自在,怎的不走人呢?——肯定还是暗暗看上哪个粉头了,嘻嘻!看俺们去告诉你家大嫂……” 花荣佯怒:“你们敢!” 潘小园赶紧切断无聊的打岔:“然后怎样?” 花荣一张娃娃脸笑成大红花:“我们几个想着‘统一战线’呢,便忍着没提意见。过得一阵,他们那些武官却愈发变本加厉,给我们戴了一堆高帽,山珍海味轮换着来,过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个……嗯,别的姑娘,说那个,他们请客……” 当着潘嫂子和孙二姐的面儿,不好说得太清楚。孙二娘早明白了,啐一声:“这帮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又恨铁不成钢地喝道:“武松呢?他就干看着?” 潘小园赶紧耳朵一竖,听得花荣一声大喘气,笑道:“武二哥啊,他倒会敷衍,等他们山珍海味上齐了,吹拉弹唱的阵势摆开了,姑娘们也叫来了,他突然发作起来,直接掀了面前的桌子,什么鸡翅尖炖鱼头燕窝汤煨熊掌,全都流了一地,旁边一个唱的小妹子当场吓哭了。没容我反应过来,武二哥已经把桌子椅子全都踹了个稀烂,指着那帮酒囊饭袋开骂,说他们这是歪风邪气,只会享用民脂民膏,正事不做,百姓寒心,如何护卫国家?一边骂,还一边砸人家场子……”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知该哭该笑。而旁边一群大哥大姐,已经笑得快岔气了。 “武二哥许久不打架,这是手痒了!喂,花荣兄弟,你就干看着他砸?” 花荣眼珠一转,笑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小弟怎么能干看着!当然是……和其余几个梁山兄弟一起,撸起袖子也跟着砸了一圈,当真痛快淋漓!把那群人吓得脸都白了,缩在角落里发抖,连说什么下官再也不敢了!” 阮氏兄弟齐声叫道:“砸的好!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绿林好汉都是好相与的!” 旁边李忠则小声嘟囔:“造孽造孽,这得砸了多少钱哇!” 花荣笑道:“这一通打砸,旁边唱曲弹琴的娘子们可吓得不轻,熙和楼老板也过来哭了。武二哥顺手朝那几个酒肉大官一指,说损失他们来赔,以后休要教他再看见酒楼里设宴飨官!嫂子你若不信,去熙和楼附近瞧一眼,今儿停业没开,那碎木渣子还在门口,旁边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孙二娘笑道:“这才叫好汉!东京城里花花世界,软不得咱们的骨头!” 潘小园如梦似幻,心里头宛如裹了一层蜜汁酥糖,想着花荣所叙述的场景,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原来武松昨天有备而去,早就想好了大砸一场,煞煞官场的歪风邪气?原来他回来的时候不住发笑,是因为打爽了? 阮小七见她发呆,还不信:“喂,武二哥难不成真没跟你说?” 潘小园还没答,孙二娘笑道:“要我我也不说!瞅六妹子这谨慎劲儿,要是知道他去干什么,肯定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去,怕不好收场!我要是武松,我就不说,先活动舒坦了再做计较,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笑道:“这倒是——诶,嫂子,回头你别怪他莽撞,实在是那些狗官太不会做人!” 潘小园忙道:“是是,干得好,不怪不怪。” 心里却想,孙二娘还真没猜错。哪个小孩子恶作剧之前会提前告诉家长呢?按她这么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格,武松要是提前跟她报备一下,她非得担心一晚上不可——万一没镇住场子呢?万一跟朝廷彻底翻脸了呢?万一对方武力更强,反倒让二哥吃亏了呢?万一…… 一群人撺掇:“咱们去那熙和楼瞧瞧热闹!” 到了浚仪桥外,只见欢门彩缚的熙和楼大门洞开,里面满地碎杯碎盏,其中一个银盘子攀了高枝儿,嵌在了房梁木的接缝儿里。厅堂里的粗柱子被打得歪斜欲坠,中间被砸出个深深凹进去的印子,正好是武松胳膊粗细。几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搭脚手架,把那柱子固定住。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百姓,无一不是眉花眼笑,冲着门面里的一片狼藉,指指点点的议论。 “……听说是一个新任的暴脾气武官给砸的,看不惯老爷们铺张浪费,这叫做杀一儆百……” “……哼,砸烂了才好!——可惜这年头清官不多喽!却不知那砸店的,乌纱帽还牢不牢靠,唉……” 还有胆大的小孩,蹿到满地狼藉的厅堂里捡东西,又被苦瓜脸伙计们呵斥走。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混了几个面熟的联军好汉,幸灾乐祸的叫好。见了潘小园来,又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炫耀似的指着里面的烂桌子碎盘子,笑道:“嫂子你瞧。” 她当然得跟着做出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心里头却也忍不住可惜。武松这几个月被“敷衍”、“妥协”憋出来的窝囊气,通通化作了惊人的破坏力。这酒楼被砸得简直像个爆破现场,外带一股混油腻食物的怪味。 亏他回来之后,还像没事人似的上床睡觉。换了别人,怎么也得激动得三天三夜不合眼吧! 不禁满脸皆热,昨儿晚上那个后背实在是委屈他了。 趁街上人来人往议论纷纷,m自己悄没声回到府衙,亲自下厨做了几碟精致小菜,放在餐桌显眼处,纱笠盖好,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奖励他了。 ` 等不及武松回来。她自己也不能闲着。重新把眉毛描了,补些脂粉,再换身雍容典雅的衣裙。 ` 看看时间,快到午饭时刻,带个伶俐小丫环,这就叫了车儿,直奔御史中丞秦桧的府第。 武松被她摆弄一道, 再禁不得撩拨,终于求饶:“我……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你快点……” 她愕然抬头。听外面更鼓已打二更,他还出去做什么? 赶紧快手快脚给他系上。听武松说:“朝廷里的参议官、经略使、兵部侍郎,一群人联名做东,请我们联军几个人相聚, 说是联络感情, 我看也有探探口风的意思。这些人手中都有兵, 也有些训练禁军的经验, 不妨交往交往。” 应该的。果然是身居高位,开始有应酬了。 随口问一句:“在哪儿?” “熙和楼。” 潘小园不自觉一撇嘴。熙和楼,仅次于白矾楼的花天酒地之处。只因白矾楼里住着位画家,不太方便包场。 嘟囔一句:“那儿还没倒闭呢?” 武松听出她的不满之意, 心虚笑笑:“便是推也推不掉, 东京这些做官的, 行事一向如此,没有歌舞酒食就谈不成事儿。” 她小翻个白眼:“哦,还有歌舞。” 还记得上次刘光世、韩世忠请了一群多情歌伎, 用尽十八般手段取悦在座的各位男子汉,把她气得好不尴尬难受。怎的现在终于开始“入乡随俗”了? 轻轻盯着他,“所以你也是去受用那些‘歌舞酒食’的了?” 他静默一刻, “嗯”一声。 “禁军还缺饷呢。” “我知道。” 拳头打进棉花里,完全使不上劲儿。看他眼里倒是闪出一丝愧疚,轻轻捋她发梢。 “我……不会耽太晚的。” 她刚想说,这不是耽搁多晚的事儿。随即又想, 武松怎么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呢?国难当前,当官的议事还不忘享乐,传出去得让百姓多寒心?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些人手里有兵,不得不依仗?他却为什么连一个“从简”的建议也没提出来呢? 突然觉得方才跟他的暧昧玩闹实在是太给他脸。正不知如何开口,外院的仆役已经被打发来请他了:“官人,车子已备好在外面,还请官人莫要耽搁了。” 武松再不说话,拍拍她肩膀,低头亲一口,大步走出去了。她一愣神的工夫,听得外面车马辘辘,人家早走了。 她咬牙切齿回了内院。隐约听着小丫环们讨论:“快叫厨房烧解酒汤,热热的炖着,官人回来随时能喝上……新衣裳新鞋也要备好,说不定会吐……还有香茶碳灰压片子……” 果然是服务经验丰富,她心里拧巴成一股绳,凑过去随口问:“要香茶片子做什么?” 两个小丫环天真无畏地回道:“要是官人回来,身上沾了脂粉香,不是惹夫人生气?香茶碳灰片在衣衫上擦擦,什么味道便都没了。过去我家那位老爷从来都是这么吩咐的。” 她简直怒发冲冠,又不好责备什么。如此耿直的丫环,也真配她家老爷的性子。 尽管用心掩饰,小丫环还是看出她面色不善,一个个慌忙告退,厨房去烧解酒汤了。 潘小园慢慢回到卧室,床上坐好久,猛地站起身,点上灯,书桌上铺开纸,咬一杆细笔,开始写字。 她不觉得武松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会性格大变。也知道他今日大约是不得已去赴约,只不过去试试水;更知道他不会随大流的堕落**,也不会今晚给她,早该治治那帮子人……” 正嚷嚷着,角门打开,大伙循声一望,纷纷笑着打招呼:“嫂子啊……” 只有孙二娘不合时宜地指出:“妹子,你的眉毛怎的一边深一边浅呢?” 潘小园若无其事地擦掉眉上的黛,好奇之色溢于言表:“武二哥昨晚……怎么了?” 阮小七哈哈大笑:“他没跟你说?” 阮小二十分稳重地分析依据:“谅他也不敢……” 花荣则是全程忍笑,见她实在是等得急了,这才告诉她:“武二哥昨晚不是被拉去应酬了么,小弟也在,在熙和楼里包了一层,乌烟瘴气的,又是粉头又是唱曲儿,半天不谈正事,我都有些不自在……” 潘小园心里咬牙切齿。果然如自己所料。 旁边一圈梁山兄弟则善于抓重点:“花兄弟啊花兄弟,你既不自在,怎的不走人呢?——肯定还是暗暗看上哪个粉头了,嘻嘻!看俺们去告诉你家大嫂……” 花荣佯怒:“你们敢!” 潘小园赶紧切断无聊的打岔:“然后怎样?” 花荣一张娃娃脸笑成大红花:“我们几个想着‘统一战线’呢,便忍着没提意见。过得一阵,他们那些武官却愈发变本加厉,给我们戴了一堆高帽,山珍海味轮换着来,过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个……嗯,别的姑娘,说那个,他们请客……” 当着潘嫂子和孙二姐的面儿,不好说得太清楚。孙二娘早明白了,啐一声:“这帮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又恨铁不成钢地喝道:“武松呢?他就干看着?” 潘小园赶紧耳朵一竖,听得花荣一声大喘气,笑道:“武二哥啊,他倒会敷衍,等他们山珍海味上齐了,吹拉弹唱的阵势摆开了,姑娘们也叫来了,他突然发作起来,直接掀了面前的桌子,什么鸡翅尖炖鱼头燕窝汤煨熊掌,全都流了一地,旁边一个唱的小妹子当场吓哭了。没容我反应过来,武二哥已经把桌子椅子全都踹了个稀烂,指着那帮酒囊饭袋开骂,说他们这是歪风邪气,只会享用民脂民膏,正事不做,百姓寒心,如何护卫国家?一边骂,还一边砸人家场子……”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知该哭该笑。而旁边一群大哥大姐,已经笑得快岔气了。 “武二哥许久不打架,这是手痒了!喂,花荣兄弟,你就干看着他砸?” 花荣眼珠一转,笑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小弟怎么能干看着!当然是……和其余几个梁山兄弟一起,撸起袖子也跟着砸了一圈,当真痛快淋漓!把那群人吓得脸都白了,缩在角落里发抖,连说什么下官再也不敢了!” 阮氏兄弟齐声叫道:“砸的好!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绿林好汉都是好相与的!” 旁边李忠则小声嘟囔:“造孽造孽,这得砸了多少钱哇!” 花荣笑道:“这一通打砸,旁边唱曲弹琴的娘子们可吓得不轻,熙和楼老板也过来哭了。武二哥顺手朝那几个酒肉大官一指,说损失他们来赔,以后休要教他再看见酒楼里设宴飨官!嫂子你若不信,去熙和楼附近瞧一眼,今儿停业没开,那碎木渣子还在门口,旁边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孙二娘笑道:“这才叫好汉!东京城里花花世界,软不得咱们的骨头!” 潘小园如梦似幻,心里头宛如裹了一层蜜汁酥糖,想着花荣所叙述的场景,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原来武松昨天有备而去,早就想好了大砸一场,煞煞官场的歪风邪气?原来他回来的时候不住发笑,是因为打爽了? 阮小七见她发呆,还不信:“喂,武二哥难不成真没跟你说?” 潘小园还没答,孙二娘笑道:“要我我也不说!瞅六妹子这谨慎劲儿,要是知道他去干什么,肯定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去,怕不好收场!我要是武松,我就不说,先活动舒坦了再做计较,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笑道:“这倒是——诶,嫂子,回头你别怪他莽撞,实在是那些狗官太不会做人!” 潘小园忙道:“是是,干得好,不怪不怪。” 心里却想,孙二娘还真没猜错。哪个小孩子恶作剧之前会提前告诉家长呢?按她这么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格,武松要是提前跟她报备一下,她非得担心一晚上不可——万一没镇住场子呢?万一跟朝廷彻底翻脸了呢?万一对方武力更强,反倒让二哥吃亏了呢?万一…… 一群人撺掇:“咱们去那熙和楼瞧瞧热闹!” 到了浚仪桥外,只见欢门彩缚的熙和楼大门洞开,里面满地碎杯碎盏,其中一个银盘子攀了高枝儿,嵌在了房梁木的接缝儿里。厅堂里的粗柱子被打得歪斜欲坠,中间被砸出个深深凹进去的印子,正好是武松胳膊粗细。几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搭脚手架,把那柱子固定住。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百姓,无一不是眉花眼笑,冲着门面里的一片狼藉,指指点点的议论。 “……听说是一个新任的暴脾气武官给砸的,看不惯老爷们铺张浪费,这叫做杀一儆百……” “……哼,砸烂了才好!——可惜这年头清官不多喽!却不知那砸店的,乌纱帽还牢不牢靠,唉……” 还有胆大的小孩,蹿到满地狼藉的厅堂里捡东西,又被苦瓜脸伙计们呵斥走。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混了几个面熟的联军好汉,幸灾乐祸的叫好。见了潘小园来,又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炫耀似的指着里面的烂桌子碎盘子,笑道:“嫂子你瞧。” 她当然得跟着做出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心里头却也忍不住可惜。武松这几个月被“敷衍”、“妥协”憋出来的窝囊气,通通化作了惊人的破坏力。这酒楼被砸得简直像个爆破现场,外带一股混油腻食物的怪味。 亏他回来之后,还像没事人似的上床睡觉。换了别人,怎么也得激动得三天三夜不合眼吧! 不禁满脸皆热,昨儿晚上那个后背实在是委屈他了。 趁街上人来人往议论纷纷,m自己悄没声回到府衙,亲自下厨做了几碟精致小菜,放在餐桌显眼处,纱笠盖好,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奖励他了。 ` 等不及武松回来。她自己也不能闲着。重新把眉毛描了,补些脂粉,再换身雍容典雅的衣裙。 ` 看看时间,快到午饭时刻,带个伶俐小丫环,这就叫了车儿,直奔御史中丞秦桧的府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2 王氏 自从发动政变以来, 秦桧可谓抓住时机,上位飞快;联军聚义司“统一战线”,秦桧这边也忙着“统一战线”,虽然他位置不高,权力不大, 但帮忙帮得恰到好处, . 乐文移动网上至精明心机的吴用, 下至莽撞粗豪的顾大嫂, 无一不喜此人。 当然也有人觉得秦桧巴结得太明显,不免有做作之嫌。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要是连他都怠慢,岂不是打击其他盟友的积极性? 这次秦桧以自家夫人的名义, 殷勤请潘小园去府上做客, 用意也十分明显:知道她在联军中说得上话, 也知道她男人武松不是省油的灯,巴结上潘夫人,前途无量。 潘小园拿出当初勇闯西门庆宅地的脸皮和勇气, 决定去秦桧家里探个究竟。要是能揭下他笑面虎的外皮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得知己知彼,看他究竟能耐到何种程度。 还没进门, 就听见整齐清脆的:“恭迎夫人!” 掀帘一看,几个穿着齐整的小厮在外面迎候,一个个笑容灿烂露出八颗牙;然后是干净利落的婆子请潘夫人下车,换了小轿, 稳稳送到了后宅。 宅中一座小院,院子里百花盛放,柳绿竹青,香气宜人;石子路尽头一个典雅简朴的小亭子,里面已坐了七八位夫人娘子,正笑着相互寒暄。其中一个体态丰盈,面色白皙,身披松绿色素面短褙子,丰厚发髻中几样简单钗环,斜插一朵新鲜石榴花儿,便是全身上下最鲜艳的装饰。 使女轻声介绍,这便是秦桧夫人王氏了。潘小园连忙跟她见过了。 王氏朗声笑道:“久闻姐姐才气大名,今日得见,寒舍蓬荜生辉。姐姐请坐。” 潘小园连忙称谢:“不敢不敢。” 这句谦虚倒是真心。她心知肚明,且不论王氏为人如何,她是宰相孙女,李清照的姑表姐妹,家学渊源摆在这儿,管自己叫才女那是抬举。 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秦桧家的这座小花园造得独具匠心,槐柳阴,野径斜,地面上一块块青石都是一般大小,眼见是用钱堆出来的;但一些理应放置奇石异花的地方,却临时给拔了下来,留下一个个不太和谐的小坑儿,又用寻常花草遮盖住。 而王氏夫人今天的打扮也可谓简朴之极:堂堂三品淑人,从面相体态上可见平日饮食富贵;而今天穿的是半新不旧棉布衣,全身上下连件金饰都找不到。 武松砸熙和楼的消息刚刚传开,看来秦桧已经迅速领会精神,坚决和铺张浪费划清了界限。这个简单的花园,以及花园里朴素的女主人,都勾勒出一种“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来。 王氏见她左右四顾,又自嘲一笑:“本来想在后面大花园儿里请姐姐游玩一番的,那里修得可比皇宫还不差,谁见了都舍不得走——谁知拙夫却非要让我用这个小院子,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得,虽然寒酸了些儿,却也不拘束。姐姐莫要嫌弃。” 潘小园连忙说道:“不嫌,不嫌,这里幽静秀丽,足见夫人持家有道,品位上乘。” 口中客气,心里却乐得一颤。王氏夫人的城府,比她丈夫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府上“比皇宫还不差”的花园给供了出来。 亭子里另有几位夫人娘子——李清照、方金芝、仇琼英、萧让夫人、花荣夫人、甚至孙雪娥,一个个赫然在列。孙雪娥怀里抱着她那小豆腐,一脸初为人母的幸福光晕,见了潘小园,笑嘻嘻打招呼:“六姐儿,你瞧我闺女胖了!” 看来秦桧深知枕边风的力量,“夫人外交”覆盖面还挺广。 孙雪娥自从那日政变惊魂,平平安安生了个孩子,简直成了老周家大功臣,被她男人周通带回去当菩萨供着,不知道怎么养的,眼下比当日生产之时又胖了一小圈。 对于生闺女的事,她已经不那么失望了。周通非常大度地表示,一回生二回熟,反正俩人年轻,还有大把时光,以后再给他生三五个儿子不就成了! 孙雪娥感激涕零,对自己的头胎闺女加倍疼爱。至于生孩子有多难多痛,孙傻大姐已经完全忘记了。逢人就夸口:“生孩子啥感觉?没感觉!刷啦一下……就像多年的便秘突然好了——爽快!你不知道我的娃有多大……” 潘小园则理所当然成了干娘。郓哥这个“干爹”非常自觉地主动退位,成了干舅舅。 大伙寒暄完毕,使女呈上点心果子,炉上煎了清茶。这些茶水点心也都是市面上买到的寻常货,便和普通富户款待客人没什么区别。 于是气氛也就十分随意融洽。众娘子闲话片刻,无非是恭维一下别人的服饰妆容,忧一忧国事,谈一谈持家,心疼一下自己父兄丈夫,盼着战乱早些过去。 王氏笑道:“前日我托娘家熟人送来些鞋样子,想着给守城官兵们做点鞋底子,也算是尽一份力。不若几位娘子来帮我看看,哪样最……” 正说着,忽然孙雪娥怀里一声尖叫,小豆腐不知是睡醒了还是饿了,扯开嗓子嚎啕大哭,打断了王氏的贤惠宣言。 众娘子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娃娃身上。本来在娘胎里就给养得白胖,这阵子想必更是受到了精心呵护,哭起来中气十足,一下子把身边的几个人吓一大跳。 花荣夫人笑着评论一句:“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姐姐怎的不雇几个乳母照料,自己忙起来多累!” 大户人家里的子女,谁没三五个奶娘照顾。孙雪娥却不吃这一套。把小豆腐摇来晃去的哄,大大咧咧说:“我不放心别人!自己的娃儿自己照顾才像话,又省钱!我男人也说了,最好是吃娘奶,长大和娘才亲!……” 忽然听到琼英大大咧咧笑道:“喂,武家嫂子,花家嫂子,你俩可得抓紧点儿,啥时候生几个小的,给奶……给我们大伙玩玩?” 花荣夫人是小家碧玉,一瞬间脸红彻骨,低下头不说话。琼英小娘子年方十六,一身匪气,说话没遮没拦,想骂人就骂人,想聊生孩子就聊生孩子——倒不是她像孙二娘、顾大嫂那般老司机,而是纯粹无知无畏。 潘小园轻轻咳嗽一声,厚着脸皮接她一句:“这个嘛,也不能光指望我们……” 一圈已婚娘子笑得花枝乱颤,琼英茫然问道:“为什么?还要指望谁?” 生孩子的话题有越聊越荤的趋势,方金芝和仇琼英两个未婚少女终于不好意思插话,悄悄的聊上武功刀法了。 而潘小园留意身边,秦桧夫人王氏听到她那句“不能光指望我们”,却没跟着乐,而是脸上一抹愁云,迅速淡掉。 心中一动。平行历史中王氏膝下无子,秦桧又怕老婆,据说一直没敢娶妾生子,最后只能过继一子完事。看来早在此时,这件事已成为王氏心中的隐忧了? 不知道是谁的问题…… 要是……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譬如让神医安道全找找原因,治疗治疗,给他秦家添上五六七个熊孩子,秦桧家庭美满,是不是就……没精力搞坏事了? 这想法只是略略在心中过了一遍,自己也知道并非什么光明正大之举。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适得其反,秦桧为了他家熊孩子们的前途,变本加厉的上位害人,也未可知。 总之这个念头先埋在心里。抬眼一看,众人的注意力就依旧集中在初生的小豆腐身上。 李清照笑问:“可起了闺名儿没有?” 孙雪娥笑道:“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闺名!起了也不认得,也不会写!就叫大姐儿不就成了?” 琼英噗嗤一笑:“周大姐儿……” 余人见孙雪娥土得可爱,不好意思笑得太厉害。 过了好一阵,孙雪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人的文化水准,忙说:“是了,过去点心铺里那些招牌菜的名字,都是你起的!要不李、李家夫人,你也给我家闺女起个名儿?……啊哟!” 正得意着,眼见小豆腐腿儿一蹬,孙雪娥前襟尽湿,一股怪味儿从身上散发出来。周围众娘子无不掩口而笑,赶紧叫道:“快来人,快来人!” 王氏也忍俊不禁,连忙叫来几个使女,把孙雪娥扶到一旁换洗去了,好一阵才拾掇清爽了回来。 众娘子相顾而笑,话题又围绕在小孩子上。而潘小园虽然不太耐烦,但想到今日是来“知己知彼”的,于是眼光固定在王氏身上,不时的凑两句趣。 只听萧让夫人文文静静地笑道:“这小孩子的性格生来就定了的。像我家小女儿,生来便是不爱哭的,现在长到一十三岁,依旧是闷葫芦一个……” 孙雪娥一脸艳羡地听着。她家小豆腐俨然一个不定时爆炸的小炮仗,这一阵子晚上就没睡过整觉,眼睛下面一圈黑。 王氏也十分感兴趣,笑问道:“那男孩子呢?可不见得这么乖吧?” 萧让夫人笑道:“说来也怪,犬子从一生下来,却也是安安静静的,跟他爹一样……” 说着说着,却轻轻叹一口气。萧让一子一女都尚未成年,随军征战太辛苦,便还随着一些家眷,寄养在山东乡下一个相熟的私塾教师家,此时与父母已分别半年有余,不由做母亲的不思念;而潘小园也禁不住想她的小徒弟贞姐儿。当初离开梁山时,是把她和萧让儿女一同安置的。虽然时有挂念,也知道路途艰险,短期相聚不太现实。小姑娘聪明伶俐,又有人照顾,也不用自己太操心。 萧让夫人谈及自己儿女,神色黯然,其余娘子们也不免同情唏嘘。 而王氏却反而微笑:“夫人舐犊之情,实在感人至深。你既然想念儿女——且看这是谁?” 说着拍拍手,院门吱呀打开,两个使女牵着几个孩童跑进来。其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直接扑到了萧让夫人怀里,齐声叫道:“娘!” 萧夫人惊喜交集,注目凝视好一阵,数不出话,流泪把两个孩子抱紧在怀,脸埋在儿子肩膀,整个人颤着,终于哭出声来。 而潘小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第三个孩子。贞姐儿嫌弃地瞟一眼身边痛哭流涕的萧家兄妹,做出一副“我最坚强”的表情,嘴角抽抽着,叫她:“六姨——” 啥也不说了,赶紧把孩子搂怀里,自己倒是眼圈红了,问候一句:“倒是没瘦。” 王氏起立一福,笑道:“外子前些日子与萧先生攀谈,得知诸位义士们有不少亲人尚在外地,唯恐乱离有失,于是派心腹之人星夜赶去,将几位小官人小娘子接了来,趁几日相聚的当口带了来。一路上跋涉辛苦,多有照顾不周,还请娘子们恕罪。” 潘小园揉眼看看。哪有半点“照顾不周”,仨孩子个头都蹿了不少,全都一身新衣新裤,连头发里的绳儿都是新的。小脸儿光洁鲜亮,没见半点疲态,一路上显然得到了贵宾级待遇。 而听王氏的口气,不仅这三个孩子被领了来,还有其他人的家眷老小,当初行军跋涉艰苦,因此狠心没带上的,此时也都让秦桧打听出来,帮他们骨肉团圆了? 这功德做的!这钱烧的! 赶紧朝王氏施礼:“娘子受累。” 而萧夫人更是感激涕零:“还请……还请转告秦相公,大恩不言谢,妾身无以为报……” 旁边的方金芝、琼英、孙雪娥等人,目睹一出亲人重逢的喜剧,也都唏嘘不已。孙雪娥抱紧她家小豆腐,想到生产之日恰逢城内大乱,险些九死一生,悄悄抹眼泪。 ------------------- 回府衙的路上,车子里便多了个小贞姐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没多久,就把这几个月的经历抖落个干净。 开始和萧让的儿女一道,寄宿在萧让相熟的私塾先生家;于是也跟着天天蹭课,如今文化水平稳步提高。后来梁山大军迟迟不来接,虽然当初给得有抚养费,但几个孩子商量着不能给东家增添负担,于是萧小公子负责抄书,萧小娘子负责刺绣,刘贞姐儿负责下课后帮邻家茶肆算账,每人每天都赚得一丁点儿外快,算是“补贴家用”。此时战火尚未烧到山东,几个孩子除了不时想想亲人,想想梁山上的叔叔伯伯,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后来秦桧派人接时,几个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还不失警惕,用尽所有智慧,盘问了三五遍,直到人家拿出萧让的亲笔信,这才欢天喜地告别了寄养家庭,上了车儿。 秦桧派去的人对他们极尽谦恭,把几个孩子都当小相公小夫人对待,吃穿用度样样周到,恨不得每日晨昏定省的伺候。孩子们知恩图报,非常感激。 贞姐最后说:“那个秦相公是好人,六姨,你说我怎么谢谢他好?” 潘小园思索良久,答了一句冠冕堂皇:“既然他是为国分忧,那么你在东京城里,也为国分忧的办点儿实事——我这里正好有不少活计需要你帮忙。秦相公得知了,便知没有帮错人,必然喜欢。” 贞姐深信不疑,爽快笑道:“我也听说你们如今都是救国骨干。只要六姨吩咐,我便去做。但是,那个……” “怎么了?” 小姑娘忸怩片刻,笑道:“这个……我……原本不敢提什么奢求,但……要是能有工钱……” 潘小园乐了,这孩子倒越来越有自己的风骨。 驴车儿声音辘辘,听着外面几声小贩叫卖,问一句:“要工钱做什么?是不是看上什么东西了,想买?” 贞姐再忸怩:“不是……那个……其实……萧小娘子提醒过我……到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得该,那个……有点……嫁……嫁妆……” 潘小园一声笑憋回肚子里。此时女子嫁人确实很看重嫁妆,想必在乡下私塾里度日的时候,没少被传统文化所熏陶。 “你多大了来着?” “十……十四……” 放轻声音:“难不成瞧上谁了?——萧先生他公子?……” “没有!”答得斩钉截铁,外加一声:“呸!就他!” 看来是互相看不上。潘小园感慨世事沧桑。想当年在阳谷县,初见这姐儿的时刻,瘦骨伶仃小耗子,让人怀疑她能不能活到十四;如今眼看是大姑娘了,开始操心自己嫁妆了!——这几年倒是养得面白唇红,大眼睛里透着精明能干,一副讨人喜欢的喜庆圆圆脸,下巴微微收尖。这副模样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起码不会嫁得差了。 心中叹了一会儿时光飞逝,笑道:“这个你不用管。等你出嫁的时日,我给你准备嫁妆,要多少有多少,保管压死人不偿命。” 两人名为师徒,看似隔着辈儿,但潘小园向来不把她当外人,说话也直率随意,贞姐早习惯她那没脸没皮的语出惊人了——当然小姑娘本人还远远没修炼到潘六姨的境界。 还是认真回道:“那可不行,我得自己攒,回头脸上才有光。” 自强自立,精神可嘉。潘小园于是不泼她冷水,笑道:“那好那好,你帮我做点文书算账的工作,我按师爷的职位给你支工钱。” 以她如今的权势,虽然算不上生杀予夺,但给出一个国家公务员的名额——刚好又通过了女子入仕的法案——易如反掌。 两人商议已定,车子回到了府衙,有说有笑地下来,立刻便有小丫环迎上来。见贞姐跟自家夫人相识,直接便当做小主子对待,也不问来头,殷勤接过她肩上的行李。贞姐连忙道谢。 潘小园指着面前的大宅院,十分豪气地宣布:“以后你住这儿就行了,三进的院子,几十间房,外面的随你挑。” 贞姐又谢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她进去,从没进过如此恢弘大气的宅子,忍不住四处看,上到房檐鸱吻,下到花草树木,赞叹不已——和潘小园第一次进这府衙时一个德行。 土包子似的问一句:“这宅子是……六姨你的?” “我跟武二叔俩人的。”自豪。 小姑娘吓一跳,现在也完全懂事了,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舌头打卷儿,好半天才想起来该说什么:“……恭喜。” 潘小园喜笑颜开,往里叫道:“二哥!你看谁来了!” 小丫环却说武松还没回来。倒是厅里有别的客人来求见,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府里没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门禁也不严,但凡是自家兄弟来访,一律先请进去再说。 赶紧进去看,却是岳飞。等人的时候也没闲着,眼睛盯着厅中铺的那块大地图,手指头在底下乱划拉,正玩得入神。 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来叫:“师姐。” 又看到潘小园身边的刘贞姐儿,也依稀听见她方才在外面武二叔武二叔的叫,只道是谁家相熟的小辈,便拿出长辈的架子,朝她点个头,表示打招呼。 贞姐儿猛然见着个和蔼俊俏小哥哥,一张白脸儿刷的红透,不太敢看岳飞,讷讷的回一句:“见、见过……“ 潘小园心里哭笑不得。辈分乱了,总不能让她也管岳飞叫叔吧?没差四五岁。 “呃,这位……嗯,小将军,姓岳,你叫哥哥就成……” 岳飞一脸疑惑,有些委屈。他做错什么了,一眨眼的工夫给降了一辈? 贞姐完全心不在焉,也没叫哥也没叫叔,只怯生生一个万福,也不敢瞧岳飞,眼睛直勾勾的,却是凝在他扶在地图上的那只手上,几乎是痴迷地瞧。 潘小园心中暗叫不好,扭头唤来两个小丫环,高声吩咐:“先带刘小娘子找个房间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吃饭,让她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秦桧老婆精明但不聪慧,历史上是有典故的。 ` 据南宋叶绍翁记载,秦桧当宰相之后权倾朝野,王氏也经常去后宫串门。有一天显仁太后随口说:“最近鲻鱼少,都供应不上了啊。”(叫你们割地卖国)(鲻鱼:某地出产的一种极品青鱼,产量极少) ` 然后王氏特别得意:“鲻鱼啊,我们家有的是,回头给您送一百条来。”王氏觉得拍了太后马屁,乐颠颠回家了,把这事告诉秦桧,秦桧当时就吓尿了。皇宫里都吃不上的东西,你告诉人家咱们应有尽有,这不找死呢吗?! ` 但秦桧不愧是秦桧,想了一夜,想出个辙。第二天一早,让人去市场里买了一百条普通的青鱼,让王氏带进宫里。显仁太后一看,敢情王氏没见过世面,把普通青鱼当鲻鱼来夸口呢。遂拊掌笑曰:“我道这婆子村,果然。” ` 原文:秦桧用事,天下贡献先入其门,而次及官家。一日,王夫人常出入禁中,显仁太后言:“近日子鱼大者绝少。”夫人对曰:“妾家有之,当以百尾进。”归告桧,桧咎其失言,明日进糟青鱼百尾,显仁拊掌笑曰:“我道这婆子村,果然。” ` 另外关于孙雪娥出门的问题,我研究了下,宋朝时,医学界虽然早就提出产褥期的护理,但尚无“坐月子”的**。所以不用坐月子。 ` 推荐基友的娱乐圈文《揽星》: 一个身怀“隐疾”的娱乐圈大佬看上卧底的热血小武替,处心积虑潜规则……未遂,干脆叼回家去慢慢吃的故事…… 又名《江老板今天潜规则成功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3 包办婚姻 眼看贞姐儿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边岳飞浑然不觉, 微笑告罪:“本来不想胡乱叨扰,但你俩都从早忙到晚,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在府上,也来不及遣人问,只好不请自来, 师姐恕罪。” 潘小园忙说不怪不怪, 让岳飞坐下, 招招手,命人端来几个碗盘壶盏:“吃点东西。” 如今这府衙上除了依照武松之命常备美酒以外,也按女主人的吩咐,各种小吃零嘴供应不断,给来此歇脚见面的兄弟们以亲切的家的感觉。只不过准备的都是寻常市井吃食, 什么煮胡豆、炸馓子、熏肉脯、凉茶汤, 加起来一天的成本微乎其微。其中茶水是“东京茶汤王”独家免费供应的, 给钱人家也不要。 岳飞这一阵子驻守南薰门外, 跟士兵同甘共苦,显然也没太多好东西吃。左手一个糖饼,右手一碗甜茶,含含混混地说:“谢师姐。” 问他:“今儿怎么有时间来?” 岳飞身上责任重大。跟梁山、明教诸多精英将官相处日久,自身军事水平更上一层楼。像鲁智深、杨志这种中年军官,领兵打仗家常便饭,作战技巧早已成型,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而岳飞基础深广, 经验欠缺,此时便如扎根于肥沃土壤的小树,飞速汲取着土壤中所有的营养。 朝廷上下武官也很少见到如此会带兵的少年将领,他又不像大部分梁山好汉那样满身匪气,甚至开口能讲出几句仁义礼智信,见了皇帝也恭恭敬敬的。因此理所当然地被新君赵楷当做“先进典型”。赵楷不敢跟其他人多提要求,于是便找上岳飞,除了训练自己那几千人的正规军,三天两头的请他去别的军队里视察示范。 岳飞跟梁山大哥们熏陶日久,也知道爱国胜于忠君,但眼看着赵家父子纷纷成了阶下囚、人质和傀儡,其中颇多自己的功劳,心中毕竟有愧。因此对于赵楷的要求,能做到就不推脱,这段时间下来,可谓是忙得脱了一层皮。 岳飞听她一问,立刻答道:“小弟是……有些事……想商量……” 微一脸红,解释道:“是家里寄了书信来。” 岳飞父母俱在,居家务农,惦念这个从军的儿子,寄家书也不是头一次了。潘小园笑问:“怎么,家里有什么事了?” 却没听他答,再一看,耳朵根都有点红,袖子里摸出来皱巴巴的家书,似要给她看,却终究忍住了,慢慢收回袖子里。 “那个、家母……想让我……回家……” 她耐心洗耳恭听,听了半句,又没下文了。再一看,耳朵根子红到脖子上了。衣领缝儿里几滴汗。 从来没见小岳飞这么吞吞吐吐的说话。无奈笑道:“你要么别说,说了又不说清楚,吊我胃口好玩么?难不成你娘叫你回去娶媳妇了?” 岳飞微微低头,极小声“嗯”了一下。 潘小园大惊失色:“……我瞎说的……” 但见岳飞依旧不不言语,只是眼中为难,看她一眼,又把手上的家书揉来揉去,揉得更皱了。 眼中也出现了些微的红血丝。他自从幽州一役伤了双目,一直没有机会彻底静养,此时不免落下小小病根,每当情绪激动之时,双眼便红红的,让人觉得他时刻要落泪。 潘小园看他脸色,轻轻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又觉得荒谬不已。 “你倒是……倒是……年纪差不多了……” 虽然印象里他还是那个朝气蓬勃十六岁少年,但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带兵打仗为国立功,担的责任可比全国大部分男子汉还重。俸禄赏赐虽然不多,但足够养一家子人。更别提这年头早婚的不少,韩世忠老韩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个娃的爹了。 心中为小贞姐儿默哀一秒钟。果然早恋没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请假回家一趟?” 岳飞轻轻咬嘴唇,“这边事情繁忙,本来是脱不开身的。但家母严令,小弟一向不敢有违,所以……所以……” 别人要做新郎官,哪个不是喜上眉梢兴高采烈;而岳飞并没看出多高兴来,反倒觉得非常时期,不太应该擅离岗位。 她心中一动,问:“所以……定了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人品相貌怎么样?” 作为便宜师姐,这种事怎么也得帮忙把把关吧。 岳飞却摇头:“小弟不知。大约是同乡的哪家女儿……” 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这你怎么能不知道!”指指他袖子,“你娘在信里没说?“ 岳飞有点奇怪,再摇头,“等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啊。家母说已经相好了,让我回去完个婚,再赶回来就成了,说是耽误不了几天。” 潘小园心里咬牙。岳母不仅管刺字,还管包办婚姻——虽然她知道,在当今社会里,包办婚姻才是主流,像她和武松这样的反倒是异类。 眼看岳飞一副乖宝宝样儿,完全不见了从军时的杀伐果决。她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说不出的烦躁。 “所以你请假回家不就成了?来问我做什么?” 岳飞难为情:“不想请假……这边军情紧急……但家母的意思,让我立刻就走……” 她笑了:“只是不想请假?” 请两天假,天又不会塌下来。岳飞要真盼着回家娶媳妇,早急着收拾东西了。 “也不是……我……想听听师姐的意见……听完再……再走不迟……” 人生大事,虽说父母做主天经地义,但他孤身一人难做决断,似乎找个女性亲友商量一下,更为妥当?东京城里信得过的女性亲友还有谁,头一个就想到来找她了。 问他:“你跟武二哥说了?问他的意见了?他怎么说?” “……当然是叫我别回去。” 语气有些哀怨的意思,她也听出来了。武松直率是直率,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佳人在怀,反倒对小弟的婚事指手画脚,说出的话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况且岳母也不是他娘,武松也没义务向那位老阿姨尽孝。 潘小园思忖片刻,高声叫进来一个小厮:“去殿帅府找卢俊义卢员外,请他到南薰门外军营,暂时替一替岳统制的工作,帮他管半日的兵。” 卢俊义眼下在殿帅府养清闲,每日基本上都在著军法兵书,期待把他半辈子的经验传给后人。因此请他代半日岳飞的班,也并不过分。 再对岳飞说:“别怪我擅自做主给你请假——一辈子的事儿,你也不能光听武二哥的。自己花半天时间好好想想,总不会亏。” 岳飞舒口气:“多谢。” 反正时间充裕,给他身边堆满零食饮料,让他慢慢减压。 潘小园察言观色,也基本上明白他的态度了。让他回到家乡,和一个素不相识——尽管可能人品不错——的姑娘绑定一生,这是完全有悖人类天性,但凡对自由稍有追求之人,都难免对此有所排斥。 但岳飞父母的考量也可以理解。稚儿从军,生死由命,一个不小心就是天人永隔;大战前夕,召他回家娶个媳妇,幸运的话,能给他岳家留个种,不至于香火断了。 虽然这想法在她看来有些愚昧,但出发点是好的,自然也不能当着岳飞的面,说他父母的不是。 再说……她忽然想到,平行历史中,岳飞的“官配”到底是谁来着?难不成这次真的要顺应历史了?要是自己搅黄了这桩包办婚姻,会不会……引起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随即心里自己笑话自己。剧情早就脱缰的一路狂奔,在这个世界里,潘金莲居然没让武松割了脑袋,孙雪娥居然嫁了小霸王,王矮虎居然被扈三娘切成了残废,梁山居然没被招安;更别提,宋徽宗都让他们踢下了皇位——已经说明了历史的完全失控。那个平行世界中虚无缥缈的“官配”,比得上现实中她小岳兄弟的一辈子幸福? 等岳飞吃得差不多了,才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姐姐只希望你无论如何选择,今后不会后悔,上战场的时候后顾无忧,不至于被你今日做的选择所拖累。” 岳飞点点头,耳根的红晕消了一半。听她这么一说,倒真像是做一个战术战略了。心中默默权衡一下利弊。 但还是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笑了。自己毕竟生活经验比他丰富了几年。 “好好,我替你说。方案甲,你就当回家探个亲,顺带多一个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倒也算不得什么,用不着你负多少责。你看韩世忠老韩,糟糠之妻甩在家里,就当没这个人,自己照样到处风流,想娶谁娶谁……” 岳飞一个激灵,赶紧说:“小弟不是这样的人。” 她嗤的一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人。 “那……方案乙,你回去娶个媳妇,从此家里多一个人孝敬你爹娘。你在外面征战,也可以多放心些。” 岳飞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可又说:“那跟雇个佣人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多少男人娶个媳妇就是娶个劳力,替自己向爹娘尽孝的。岳飞是厚道人,不一定愿意跟风如此。 见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打了一下自己手背,“却是我想得不周到。八叔年事已高,我出来这么久,也挣了钱,没想过给家里添些婢仆。” 潘小园赶紧安慰:“你别忘了,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尚且吃不饱饭。爹娘心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怪你。” 他点点头,下决心说:“我一会儿就派人回家送点钱去——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娶个娘子。” 她忍俊不禁,“就是。” 可家信的分量依然不可小觑。岳飞思来想去,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最要紧的因由:“可是,我娘说,那个,香火……” 依旧是谁也逃不过的“不孝有三”。岳飞也知道这话有些难为情般好笑,对着身边军营里一帮大老爷们尚且不太好意思说,何况是跟女子聊这些。但既然有姐弟的名分,也就不顾害臊,知道她主意多,见识广,不会笑话他。 潘小园沉默一阵不说话。岳飞小小年纪,人生轨迹几乎已经完全清晰:他注定是属于国家的,就算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乱世中也只能放在第二位。 倘若和他结伴的,是同样胸怀家国的侠女,志同道合互相扶持,自然是最理想的;但也知道这样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大的可能性,岳飞的娘子将是万千普通女性中的一个,默默无闻地上孝公婆,下抚子女,忍受一辈子颠沛流离的生活。 公平吗?不太公平。但在国家危难跟前,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上什么呢? 潘小园觉得倒还不必为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子操心。自己还没有那么博爱的胸怀。论远近亲疏,自然是以岳飞的福祉为第一位。 指节轻轻敲桌子,思索着措辞:“嗯,这个,人伦大事,确实要紧……但是,你想想……你……怎么也得先……了解了解人家姑娘,再决定要不要她做孩子娘吧?否则万一……” 岳飞十分无辜地来一句:“我娘了解过了,说家世清白……” “人家是跟你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娘过一辈子?打仗还要知己知彼呢,要是我塞给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说一句家世清白,你放心把手下人的性命交给……” 岳飞这下懂了,眼圈一红,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不成!” 赶紧拍拍他肩膀,一手敛起四溅的糖渣儿,“轻点儿,别给我砸坏了。” 岳飞窘迫,嘟囔一句抱歉。 站起来,带他到青草芳菲的小花园里,一走起来才意识到,岳飞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上大半个头。当年还勉强是个齐平,现在可真得仰视了。 也许……确实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跟他推心置腹:“兄弟,你也知道姐姐我……这个,有点、嗯、那个……” 岳飞笑着替她说了:“离经叛道。” “……差不多这个意思。总之,我对人对己都只一个要求: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假如你真想回去碰运气,这边的军务,我托武二哥给你照顾好,就算胡搅蛮缠,也不会让你的部队被慢待了;要是你……有那么一点点不想回,那我倒也有办法教你支吾,让令堂打消这个念头,既不失望,也不生气,更算不上你不孝。” 岳飞双眼一亮:“你不早说!要怎么办?” 潘小园哭笑不得。这孩子,原来只是担心他娘会失望! 笑道:“这还不好办!你娘只当你现在是个小队长,因此着急定下个乡里的亲事。我只要让朝廷再给你升升官儿,顺便再封赏你的父母,赏你几百亩田,让你光耀门楣。你们男女两家便成了门不当户不对,女家若是懂分寸的,自然会主动退出。到时你们再出些补偿就是了。这事儿还没成,也不影响姑娘的名声。就算他们不提,你父母肯定也得重新考虑……” 岳飞觉得这法子治标不治本:“那、那他们再给我找个高门大户的,怎么办……” 潘小园嘻嘻一笑:“相州乡里的高门大户,比得上东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只要派人胡乱散些风声,说……嗯,比如,说官家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谁敢抢……” 红娘不会当,应对催婚她倒是有一套,其中不少都是上辈子带来的经验见识。 岳飞脸上却红白不定。方才说这师姐离经叛道,遮莫还评价得轻了。 “那、那我也不能娶……娶什么公、公主……也没见过……” 她终于忍不住笑弯腰:“整个皇城里的公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知道是哪个!再说了,以你的官职资历,要娶公主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就算我一力撮合,朝中那些白胡子们也不干啊!——但乡间谣传哪会在乎这些,只要风声放出去,帮你挡个三年五载的不成问题。” 岳飞刚要拊掌赞叹“此计甚妙”,听到最后的“三年五载“,又犯愁了。 “那、那以后……” “就算你娶不到公主,也只能算世事无常,朝令夕改,皇家心思谁敢揣测,没人会说你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三年五载以后,风声过了……” 她差点就“以手抚膺坐长叹”,这孩子完全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感情生活。 必须帮他开开窍:“你要是自己不拿主意,早晚还是被包办。趁这几年,赶紧多留意留意身边的好姑娘。要是你乐意,也可以让信得过的朋友帮你留意着。等你寻到了可心知意的,回去向父母一禀,二老都是疼你的,难道还会棒打鸳鸯不成?到时你也过二十岁了,婚姻大事自己参与做主,也算不上忤逆吧?” 岳飞一副醍醐灌:嗯小班长的择偶标准出来了,可以预料,评论区几家欢喜几家愁。 ` 告诉大家一个悲哀的事实,正史中的岳飞此时已经娶媳妇辣(这么小就娶亲肯定是包办婚姻),但那个媳妇后来把他甩了,岳飞很受伤_(:3ゝ∠)_ ` 而且现在剧情进行当中,不能放他走……所以干脆就把这段婚姻蝴蝶掉吧……反正就算按照历史,小岳遇到真爱也要等到27岁左右,在这之前有大把时间可以浪(划掉)为国效力。 ` 如果关心小班长的私生活八卦,下面贴一段总结,来自度娘岳飞吧,作者是文史大牛,考据还算翔实。跟本文剧情无关,不喜可跳。(app用户点屏幕 - 下方的箭头 - 跳章) ` 刘氏夫人 根据史料记载,岳飞应该有过两位夫人。一位是他的十六岁时娶的妻子,姓刘。两人育有两个儿子,即长子岳云和次子岳雷;可能还有一个名叫安娘的女儿。岳飞第三次从军时,因为是去当敢死队的,没有带家属(第二次从军时刘氏则是跟他一起的),而是将他们留在了故乡汤阴。孰料没多久战局急转直下,汤阴沦陷,岳飞则转战河北,自此和家人失散。后来岳飞在战斗间隙数次派部下寻访家人下落,前后总共派了十几次人,但终于把家人接回身边后,才知道刘氏已经耐不住艰难,抛下年迈体弱的婆婆、长子岳云和当时还在吃奶的次子岳雷改嫁了。 ` 按说这个事情到此就完了,但是岳飞重新娶妻之后的若干年,韩世忠突然来了一封信,说这位刘氏女现在在他的军中,已经改嫁了两次,现在是一位押佣的妻子,状况不咋地,希望岳飞来把她接回去。岳飞收到信后送了刘氏五百贯钱,但坚决不肯接人;喜欢管闲事的韩世忠于是把这事儿捅到了高宗那里。皇帝陛下亲自垂问,岳飞只好上书把话挑明:他对妻子当初抛下老母和幼子自己改嫁的事情“恨之切骨”。如今分手费也给了,重续前缘是断断地不可能~ ` 这事儿在当时应该是个非常轰动的绯色新闻,因为岳飞自己在上书的末尾都说了一句“恐天下不知其由”,显然已经对无数八卦目光的聚焦有了充分的觉悟。。。说实在的,刘氏的行为在战乱年代固然不算高尚,但也不必苛责;然而岳飞的处置,却也不能算薄情。毕竟最先背弃夫妻间承诺的是刘氏,而岳飞在和家人失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没有重娶,也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家人的努力,这在古代特别是乱世之中已经非常难得了;再者刘氏后来的情况确实尴尬,她当时是有夫之妇,说接回来就接回来,拿人家如今的丈夫周押佣当空气呢?最后,咱得说一下那五百贯钱——这五百贯钱可不是小数目,按照宋代的物价,这是半个中产之家的资产,换句话说刘氏和他丈夫拿着这笔钱过后半辈子的小康`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岳飞当时的工资已经很高,但考虑到他有一大家子人和南来投奔的族人乡亲要照顾,还经常拿钱买军用物资补贴公用(你没有看错,是拿自己的钱倒贴公家。。),拿出这笔钱已经很够意思了。至于可能有很多mm心疼的岳云小哥,——宋代其实视妇人改嫁为平常事,也非常鼓励父母离婚的子女作“两头孝子”,具体请参看史上著名拖油瓶范仲淹大人。。换句话说,只要岳云对亲生母亲没什么怨恨的话,那么他要去孝敬刘氏,于当时的情理法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会有人夸他不会有人骂他拦他。 ` ps 其实吧,这个花边里真正值得一八的不是刘氏和岳飞如何如何,而是韩世忠是怎么知道刘氏这个人的前尘往事的。。这儿有这么几个可能:一是刘氏终于又一次耐不住清苦真的想破镜重圆;二是刘氏自己没想回来,但她的身世传到老韩耳朵里而老韩又比较爱管闲事;三么,老韩这个人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玩人`妻。。经常借饮宴调戏部属家眷不说,还曾经为了抢一个部将的美妾而把那部将逼死了。。。没准刘氏长的不错而且到那时还风韵尚存于是差点被老韩调戏,遂不得已抬出了前夫飞哥吓唬人,却没想到老韩较真了。。。 ` 李氏夫人 8完了刘氏88李氏吧。这是岳飞的第二任夫人,名字叫李娃,也有记为李孝娥的,或许一个是名一个是表字。她应该比岳飞大两岁,成婚时大约已经29,是清贫人家女儿晚嫁(宋代婚姻中钱财二字是核心内容,因置办不起嫁妆而终生不得嫁、晚嫁的剩女大把大把)还是寡妇再嫁不得而知;相貌如何亦无具体描述,只是在宋廷后来恢复其国夫人封号的诏书中有“柔洁”、“幽娴”之类的形容词,或许是一位有林下之风的气质美人也未可知。 ` 不过不管外表柔不柔弱,这位李夫人骨子里毫无疑问是位御姐。。。岳飞独立领军初期,部队成分庞杂,哗变投敌之类的事情也常有。某次岳飞领军在外作战,就有个新依附的将领企图趁机领兵叛乱。李夫人得知消息之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则立即联系军中的可靠将领做好相应安排,而后自己出面以“议事”为名召集诸将,当众将叛将拿下正`法,于是“一军肃然”。在岳飞后来的戎马生涯中,李夫人也在包揽下一应家务(照顾南渡以后一直多病的婆婆、教管子女、有时可能还要照顾岳飞收养的其他小孩。。。岳飞有收养遗孤的爱好。。。)的同时,屡屡“助王(即岳飞)军事”,比如慰问军烈属、调解纠纷、分配抚恤金奖金什么的。。。基本可以说是岳家军岳飞管,岳家军的家属她管而且管的井井有条,让岳家军的男儿们出征之时绝无后顾之忧。 ` 另外,李氏夫人也是位才女,佐证之一是她不仅识字,而且善书法,工小楷,“为文简丽”;在女子识字都稀罕的年代,这样的水准实在不能不让人称羡岳飞的福气;佐证之二是岳飞被害后,全家都被流放岭南编管(说是编管其实一开始的几年跟监`禁没什么区别),不要说孩子上学娶亲,最恶劣时连存活都成问题;但岳飞的几个小儿子并未耽误学业,反而都具备了较高的文化修养。可想而知,在请不到塾师的情况下,应当是李娃自己承担了教育任务。——在极端恶劣的境遇下,岳家的孩子们虽饱受艰难摧折,却仍能凭借母亲的坚韧和慈爱长大成人,岳飞若九泉有知,大概也可宽慰一二吧。 ` 当然李氏夫人和岳飞也不总是这么琴瑟和谐相得益彰,岳飞对配偶的要求是要能“同忧乐”也就是精神要合拍,所以李夫人某次穿丝衣就挨了在平时也不忘“服习劳苦”的丈夫的训诫;还有一次岳飞带兵出战未归,军中误传他被围困情势危急,李娃便出面请一位部将带兵去解救,事后也被岳飞批了一顿并给了那位部将相当严厉的处置。但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对夫妇应当是恩爱并且相知的。证据么,除了前面8的那些,还包括:岳飞始终没有纳妾(古人不纳妾和今人纳妾一样稀罕),不但退了吴玠送的创下南宋人口买卖最高价的士人家庭出身的美女,而且家中军中都没有侍妾歌女;以及,他们共同生活十二年,陆续有了三个儿子,可能还有一到两个女儿(咳咳。。好孩子别问咱家这为什么是恩爱的证据。。。)。至于岳飞入狱被害都不曾离身、最终陪他长眠于地下的那枚玉环,连一向方正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王曾瑜大人都忍不住八卦说:那一定是李娃送岳飞的定情信物。。。 ` 至于秦桧,有人说秦桧不纳妾是好男人?那他一定不知道秦桧有私生子,只不过母子都被王氏赶出家门了,孩子只能跟别人姓。“好男人”不敢纳妾嘛_(:3ゝ∠)_没错我就要揭发秦桧黑历史嘿嘿嘿 眼看贞姐儿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边岳飞浑然不觉, 微笑告罪:“本来不想胡乱叨扰,但你俩都从早忙到晚,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在府上,也来不及遣人问,只好不请自来, 师姐恕罪。” 潘小园忙说不怪不怪, 让岳飞坐下, 招招手,命人端来几个碗盘壶盏:“吃点东西。” 如今这府衙上除了依照武松之命常备美酒以外,也按女主人的吩咐,各种小吃零嘴供应不断,给来此歇脚见面的兄弟们以亲切的家的感觉。只不过准备的都是寻常市井吃食, 什么煮胡豆、炸馓子、熏肉脯、凉茶汤, 加起来一天的成本微乎其微。其中茶水是“东京茶汤王”独家免费供应的, 给钱人家也不要。 岳飞这一阵子驻守南薰门外, 跟士兵同甘共苦,显然也没太多好东西吃。左手一个糖饼,右手一碗甜茶,含含混混地说:“谢师姐。” 问他:“今儿怎么有时间来?” 岳飞身上责任重大。跟梁山、明教诸多精英将官相处日久,自身军事水平更上一层楼。像鲁智深、杨志这种中年军官,领兵打仗家常便饭,作战技巧早已成型,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而岳飞基础深广, 经验欠缺,此时便如扎根于肥沃土壤的小树,飞速汲取着土壤中所有的营养。 朝廷上下武官也很少见到如此会带兵的少年将领,他又不像大部分梁山好汉那样满身匪气,甚至开口能讲出几句仁义礼智信,见了皇帝也恭恭敬敬的。因此理所当然地被新君赵楷当做“先进典型”。赵楷不敢跟其他人多提要求,于是便找上岳飞,除了训练自己那几千人的正规军,三天两头的请他去别的军队里视察示范。 岳飞跟梁山大哥们熏陶日久,也知道爱国胜于忠君,但眼看着赵家父子纷纷成了阶下囚、人质和傀儡,其中颇多自己的功劳,心中毕竟有愧。因此对于赵楷的要求,能做到就不推脱,这段时间下来,可谓是忙得脱了一层皮。 岳飞听她一问,立刻答道:“小弟是……有些事……想商量……” 微一脸红,解释道:“是家里寄了书信来。” 岳飞父母俱在,居家务农,惦念这个从军的儿子,寄家书也不是头一次了。潘小园笑问:“怎么,家里有什么事了?” 却没听他答,再一看,耳朵根都有点红,袖子里摸出来皱巴巴的家书,似要给她看,却终究忍住了,慢慢收回袖子里。 “那个、家母……想让我……回家……” 她耐心洗耳恭听,听了半句,又没下文了。再一看,耳朵根子红到脖子上了。衣领缝儿里几滴汗。 从来没见小岳飞这么吞吞吐吐的说话。无奈笑道:“你要么别说,说了又不说清楚,吊我胃口好玩么?难不成你娘叫你回去娶媳妇了?” 岳飞微微低头,极小声“嗯”了一下。 潘小园大惊失色:“……我瞎说的……” 但见岳飞依旧不不言语,只是眼中为难,看她一眼,又把手上的家书揉来揉去,揉得更皱了。 眼中也出现了些微的红血丝。他自从幽州一役伤了双目,一直没有机会彻底静养,此时不免落下小小病根,每当情绪激动之时,双眼便红红的,让人觉得他时刻要落泪。 潘小园看他脸色,轻轻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又觉得荒谬不已。 “你倒是……倒是……年纪差不多了……” 虽然印象里他还是那个朝气蓬勃十六岁少年,但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带兵打仗为国立功,担的责任可比全国大部分男子汉还重。俸禄赏赐虽然不多,但足够养一家子人。更别提这年头早婚的不少,韩世忠老韩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个娃的爹了。 心中为小贞姐儿默哀一秒钟。果然早恋没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请假回家一趟?” 岳飞轻轻咬嘴唇,“这边事情繁忙,本来是脱不开身的。但家母严令,小弟一向不敢有违,所以……所以……” 别人要做新郎官,哪个不是喜上眉梢兴高采烈;而岳飞并没看出多高兴来,反倒觉得非常时期,不太应该擅离岗位。 她心中一动,问:“所以……定了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人品相貌怎么样?” 作为便宜师姐,这种事怎么也得帮忙把把关吧。 岳飞却摇头:“小弟不知。大约是同乡的哪家女儿……” 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这你怎么能不知道!”指指他袖子,“你娘在信里没说?“ 岳飞有点奇怪,再摇头,“等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啊。家母说已经相好了,让我回去完个婚,再赶回来就成了,说是耽误不了几天。” 潘小园心里咬牙。岳母不仅管刺字,还管包办婚姻——虽然她知道,在当今社会里,包办婚姻才是主流,像她和武松这样的反倒是异类。 眼看岳飞一副乖宝宝样儿,完全不见了从军时的杀伐果决。她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说不出的烦躁。 “所以你请假回家不就成了?来问我做什么?” 岳飞难为情:“不想请假……这边军情紧急……但家母的意思,让我立刻就走……” 她笑了:“只是不想请假?” 请两天假,天又不会塌下来。岳飞要真盼着回家娶媳妇,早急着收拾东西了。 “也不是……我……想听听师姐的意见……听完再……再走不迟……” 人生大事,虽说父母做主天经地义,但他孤身一人难做决断,似乎找个女性亲友商量一下,更为妥当?东京城里信得过的女性亲友还有谁,头一个就想到来找她了。 问他:“你跟武二哥说了?问他的意见了?他怎么说?” “……当然是叫我别回去。” 语气有些哀怨的意思,她也听出来了。武松直率是直率,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佳人在怀,反倒对小弟的婚事指手画脚,说出的话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况且岳母也不是他娘,武松也没义务向那位老阿姨尽孝。 潘小园思忖片刻,高声叫进来一个小厮:“去殿帅府找卢俊义卢员外,请他到南薰门外军营,暂时替一替岳统制的工作,帮他管半日的兵。” 卢俊义眼下在殿帅府养清闲,每日基本上都在著军法兵书,期待把他半辈子的经验传给后人。因此请他代半日岳飞的班,也并不过分。 再对岳飞说:“别怪我擅自做主给你请假——一辈子的事儿,你也不能光听武二哥的。自己花半天时间好好想想,总不会亏。” 岳飞舒口气:“多谢。” 反正时间充裕,给他身边堆满零食饮料,让他慢慢减压。 潘小园察言观色,也基本上明白他的态度了。让他回到家乡,和一个素不相识——尽管可能人品不错——的姑娘绑定一生,这是完全有悖人类天性,但凡对自由稍有追求之人,都难免对此有所排斥。 但岳飞父母的考量也可以理解。稚儿从军,生死由命,一个不小心就是天人永隔;大战前夕,召他回家娶个媳妇,幸运的话,能给他岳家留个种,不至于香火断了。 虽然这想法在她看来有些愚昧,但出发点是好的,自然也不能当着岳飞的面,说他父母的不是。 再说……她忽然想到,平行历史中,岳飞的“官配”到底是谁来着?难不成这次真的要顺应历史了?要是自己搅黄了这桩包办婚姻,会不会……引起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随即心里自己笑话自己。剧情早就脱缰的一路狂奔,在这个世界里,潘金莲居然没让武松割了脑袋,孙雪娥居然嫁了小霸王,王矮虎居然被扈三娘切成了残废,梁山居然没被招安;更别提,宋徽宗都让他们踢下了皇位——已经说明了历史的完全失控。那个平行世界中虚无缥缈的“官配”,比得上现实中她小岳兄弟的一辈子幸福? 等岳飞吃得差不多了,才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姐姐只希望你无论如何选择,今后不会后悔,上战场的时候后顾无忧,不至于被你今日做的选择所拖累。” 岳飞点点头,耳根的红晕消了一半。听她这么一说,倒真像是做一个战术战略了。心中默默权衡一下利弊。 但还是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笑了。自己毕竟生活经验比他丰富了几年。 “好好,我替你说。方案甲,你就当回家探个亲,顺带多一个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倒也算不得什么,用不着你负多少责。你看韩世忠老韩,糟糠之妻甩在家里,就当没这个人,自己照样到处风流,想娶谁娶谁……” 岳飞一个激灵,赶紧说:“小弟不是这样的人。” 她嗤的一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人。 “那……方案乙,你回去娶个媳妇,从此家里多一个人孝敬你爹娘。你在外面征战,也可以多放心些。” 岳飞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可又说:“那跟雇个佣人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多少男人娶个媳妇就是娶个劳力,替自己向爹娘尽孝的。岳飞是厚道人,不一定愿意跟风如此。 见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打了一下自己手背,“却是我想得不周到。八叔年事已高,我出来这么久,也挣了钱,没想过给家里添些婢仆。” 潘小园赶紧安慰:“你别忘了,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尚且吃不饱饭。爹娘心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怪你。” 他点点头,下决心说:“我一会儿就派人回家送点钱去——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娶个娘子。” 她忍俊不禁,“就是。” 可家信的分量依然不可小觑。岳飞思来想去,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最要紧的因由:“可是,我娘说,那个,香火……” 依旧是谁也逃不过的“不孝有三”。岳飞也知道这话有些难为情般好笑,对着身边军营里一帮大老爷们尚且不太好意思说,何况是跟女子聊这些。但既然有姐弟的名分,也就不顾害臊,知道她主意多,见识广,不会笑话他。 潘小园沉默一阵不说话。岳飞小小年纪,人生轨迹几乎已经完全清晰:他注定是属于国家的,就算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乱世中也只能放在第二位。 倘若和他结伴的,是同样胸怀家国的侠女,志同道合互相扶持,自然是最理想的;但也知道这样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大的可能性,岳飞的娘子将是万千普通女性中的一个,默默无闻地上孝公婆,下抚子女,忍受一辈子颠沛流离的生活。 公平吗?不太公平。但在国家危难跟前,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上什么呢? 潘小园觉得倒还不必为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子操心。自己还没有那么博爱的胸怀。论远近亲疏,自然是以岳飞的福祉为第一位。 指节轻轻敲桌子,思索着措辞:“嗯,这个,人伦大事,确实要紧……但是,你想想……你……怎么也得先……了解了解人家姑娘,再决定要不要她做孩子娘吧?否则万一……” 岳飞十分无辜地来一句:“我娘了解过了,说家世清白……” “人家是跟你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娘过一辈子?打仗还要知己知彼呢,要是我塞给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说一句家世清白,你放心把手下人的性命交给……” 岳飞这下懂了,眼圈一红,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不成!” 赶紧拍拍他肩膀,一手敛起四溅的糖渣儿,“轻点儿,别给我砸坏了。” 岳飞窘迫,嘟囔一句抱歉。 站起来,带他到青草芳菲的小花园里,一走起来才意识到,岳飞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上大半个头。当年还勉强是个齐平,现在可真得仰视了。 也许……确实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跟他推心置腹:“兄弟,你也知道姐姐我……这个,有点、嗯、那个……” 岳飞笑着替她说了:“离经叛道。” “……差不多这个意思。总之,我对人对己都只一个要求: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假如你真想回去碰运气,这边的军务,我托武二哥给你照顾好,就算胡搅蛮缠,也不会让你的部队被慢待了;要是你……有那么一点点不想回,那我倒也有办法教你支吾,让令堂打消这个念头,既不失望,也不生气,更算不上你不孝。” 岳飞双眼一亮:“你不早说!要怎么办?” 潘小园哭笑不得。这孩子,原来只是担心他娘会失望! 笑道:“这还不好办!你娘只当你现在是个小队长,因此着急定下个乡里的亲事。我只要让朝廷再给你升升官儿,顺便再封赏你的父母,赏你几百亩田,让你光耀门楣。你们男女两家便成了门不当户不对,女家若是懂分寸的,自然会主动退出。到时你们再出些补偿就是了。这事儿还没成,也不影响姑娘的名声。就算他们不提,你父母肯定也得重新考虑……” 岳飞觉得这法子治标不治本:“那、那他们再给我找个高门大户的,怎么办……” 潘小园嘻嘻一笑:“相州乡里的高门大户,比得上东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只要派人胡乱散些风声,说……嗯,比如,说官家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谁敢抢……” 红娘不会当,应对催婚她倒是有一套,其中不少都是上辈子带来的经验见识。 岳飞脸上却红白不定。方才说这师姐离经叛道,遮莫还评价得轻了。 “那、那我也不能娶……娶什么公、公主……也没见过……” 她终于忍不住笑弯腰:“整个皇城里的公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知道是哪个!再说了,以你的官职资历,要娶公主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就算我一力撮合,朝中那些白胡子们也不干啊!——但乡间谣传哪会在乎这些,只要风声放出去,帮你挡个三年五载的不成问题。” 岳飞刚要拊掌赞叹“此计甚妙”,听到最后的“三年五载“,又犯愁了。 “那、那以后……” “就算你娶不到公主,也只能算世事无常,朝令夕改,皇家心思谁敢揣测,没人会说你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三年五载以后,风声过了……” 她差点就“以手抚膺坐长叹”,这孩子完全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感情生活。 必须帮他开开窍:“你要是自己不拿主意,早晚还是被包办。趁这几年,赶紧多留意留意身边的好姑娘。要是你乐意,也可以让信得过的朋友帮你留意着。等你寻到了可心知意的,回去向父母一禀,二老都是疼你的,难道还会棒打鸳鸯不成?到时你也过二十岁了,婚姻大事自己参与做主,也算不上忤逆吧?” 岳飞一副醍醐灌:嗯小班长的择偶标准出来了,可以预料,评论区几家欢喜几家愁。 ` 告诉大家一个悲哀的事实,正史中的岳飞此时已经娶媳妇辣(这么小就娶亲肯定是包办婚姻),但那个媳妇后来把他甩了,岳飞很受伤_(:3ゝ∠)_ ` 而且现在剧情进行当中,不能放他走……所以干脆就把这段婚姻蝴蝶掉吧……反正就算按照历史,小岳遇到真爱也要等到27岁左右,在这之前有大把时间可以浪(划掉)为国效力。 ` 如果关心小班长的私生活八卦,下面贴一段总结,来自度娘岳飞吧,作者是文史大牛,考据还算翔实。跟本文剧情无关,不喜可跳。(app用户点屏幕 - 下方的箭头 - 跳章) ` 刘氏夫人 根据史料记载,岳飞应该有过两位夫人。一位是他的十六岁时娶的妻子,姓刘。两人育有两个儿子,即长子岳云和次子岳雷;可能还有一个名叫安娘的女儿。岳飞第三次从军时,因为是去当敢死队的,没有带家属(第二次从军时刘氏则是跟他一起的),而是将他们留在了故乡汤阴。孰料没多久战局急转直下,汤阴沦陷,岳飞则转战河北,自此和家人失散。后来岳飞在战斗间隙数次派部下寻访家人下落,前后总共派了十几次人,但终于把家人接回身边后,才知道刘氏已经耐不住艰难,抛下年迈体弱的婆婆、长子岳云和当时还在吃奶的次子岳雷改嫁了。 ` 按说这个事情到此就完了,但是岳飞重新娶妻之后的若干年,韩世忠突然来了一封信,说这位刘氏女现在在他的军中,已经改嫁了两次,现在是一位押佣的妻子,状况不咋地,希望岳飞来把她接回去。岳飞收到信后送了刘氏五百贯钱,但坚决不肯接人;喜欢管闲事的韩世忠于是把这事儿捅到了高宗那里。皇帝陛下亲自垂问,岳飞只好上书把话挑明:他对妻子当初抛下老母和幼子自己改嫁的事情“恨之切骨”。如今分手费也给了,重续前缘是断断地不可能~ ` 这事儿在当时应该是个非常轰动的绯色新闻,因为岳飞自己在上书的末尾都说了一句“恐天下不知其由”,显然已经对无数八卦目光的聚焦有了充分的觉悟。。。说实在的,刘氏的行为在战乱年代固然不算高尚,但也不必苛责;然而岳飞的处置,却也不能算薄情。毕竟最先背弃夫妻间承诺的是刘氏,而岳飞在和家人失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没有重娶,也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家人的努力,这在古代特别是乱世之中已经非常难得了;再者刘氏后来的情况确实尴尬,她当时是有夫之妇,说接回来就接回来,拿人家如今的丈夫周押佣当空气呢?最后,咱得说一下那五百贯钱——这五百贯钱可不是小数目,按照宋代的物价,这是半个中产之家的资产,换句话说刘氏和他丈夫拿着这笔钱过后半辈子的小康`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岳飞当时的工资已经很高,但考虑到他有一大家子人和南来投奔的族人乡亲要照顾,还经常拿钱买军用物资补贴公用(你没有看错,是拿自己的钱倒贴公家。。),拿出这笔钱已经很够意思了。至于可能有很多mm心疼的岳云小哥,——宋代其实视妇人改嫁为平常事,也非常鼓励父母离婚的子女作“两头孝子”,具体请参看史上著名拖油瓶范仲淹大人。。换句话说,只要岳云对亲生母亲没什么怨恨的话,那么他要去孝敬刘氏,于当时的情理法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会有人夸他不会有人骂他拦他。 ` ps 其实吧,这个花边里真正值得一八的不是刘氏和岳飞如何如何,而是韩世忠是怎么知道刘氏这个人的前尘往事的。。这儿有这么几个可能:一是刘氏终于又一次耐不住清苦真的想破镜重圆;二是刘氏自己没想回来,但她的身世传到老韩耳朵里而老韩又比较爱管闲事;三么,老韩这个人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玩人`妻。。经常借饮宴调戏部属家眷不说,还曾经为了抢一个部将的美妾而把那部将逼死了。。。没准刘氏长的不错而且到那时还风韵尚存于是差点被老韩调戏,遂不得已抬出了前夫飞哥吓唬人,却没想到老韩较真了。。。 ` 李氏夫人 8完了刘氏88李氏吧。这是岳飞的第二任夫人,名字叫李娃,也有记为李孝娥的,或许一个是名一个是表字。她应该比岳飞大两岁,成婚时大约已经29,是清贫人家女儿晚嫁(宋代婚姻中钱财二字是核心内容,因置办不起嫁妆而终生不得嫁、晚嫁的剩女大把大把)还是寡妇再嫁不得而知;相貌如何亦无具体描述,只是在宋廷后来恢复其国夫人封号的诏书中有“柔洁”、“幽娴”之类的形容词,或许是一位有林下之风的气质美人也未可知。 ` 不过不管外表柔不柔弱,这位李夫人骨子里毫无疑问是位御姐。。。岳飞独立领军初期,部队成分庞杂,哗变投敌之类的事情也常有。某次岳飞领军在外作战,就有个新依附的将领企图趁机领兵叛乱。李夫人得知消息之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则立即联系军中的可靠将领做好相应安排,而后自己出面以“议事”为名召集诸将,当众将叛将拿下正`法,于是“一军肃然”。在岳飞后来的戎马生涯中,李夫人也在包揽下一应家务(照顾南渡以后一直多病的婆婆、教管子女、有时可能还要照顾岳飞收养的其他小孩。。。岳飞有收养遗孤的爱好。。。)的同时,屡屡“助王(即岳飞)军事”,比如慰问军烈属、调解纠纷、分配抚恤金奖金什么的。。。基本可以说是岳家军岳飞管,岳家军的家属她管而且管的井井有条,让岳家军的男儿们出征之时绝无后顾之忧。 ` 另外,李氏夫人也是位才女,佐证之一是她不仅识字,而且善书法,工小楷,“为文简丽”;在女子识字都稀罕的年代,这样的水准实在不能不让人称羡岳飞的福气;佐证之二是岳飞被害后,全家都被流放岭南编管(说是编管其实一开始的几年跟监`禁没什么区别),不要说孩子上学娶亲,最恶劣时连存活都成问题;但岳飞的几个小儿子并未耽误学业,反而都具备了较高的文化修养。可想而知,在请不到塾师的情况下,应当是李娃自己承担了教育任务。——在极端恶劣的境遇下,岳家的孩子们虽饱受艰难摧折,却仍能凭借母亲的坚韧和慈爱长大成人,岳飞若九泉有知,大概也可宽慰一二吧。 ` 当然李氏夫人和岳飞也不总是这么琴瑟和谐相得益彰,岳飞对配偶的要求是要能“同忧乐”也就是精神要合拍,所以李夫人某次穿丝衣就挨了在平时也不忘“服习劳苦”的丈夫的训诫;还有一次岳飞带兵出战未归,军中误传他被围困情势危急,李娃便出面请一位部将带兵去解救,事后也被岳飞批了一顿并给了那位部将相当严厉的处置。但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对夫妇应当是恩爱并且相知的。证据么,除了前面8的那些,还包括:岳飞始终没有纳妾(古人不纳妾和今人纳妾一样稀罕),不但退了吴玠送的创下南宋人口买卖最高价的士人家庭出身的美女,而且家中军中都没有侍妾歌女;以及,他们共同生活十二年,陆续有了三个儿子,可能还有一到两个女儿(咳咳。。好孩子别问咱家这为什么是恩爱的证据。。。)。至于岳飞入狱被害都不曾离身、最终陪他长眠于地下的那枚玉环,连一向方正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王曾瑜大人都忍不住八卦说:那一定是李娃送岳飞的定情信物。。。 ` 至于秦桧,有人说秦桧不纳妾是好男人?那他一定不知道秦桧有私生子,只不过母子都被王氏赶出家门了,孩子只能跟别人姓。“好男人”不敢纳妾嘛_(:3ゝ∠)_没错我就要揭发秦桧黑历史嘿嘿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4 卫国公债 潘小园笑着摇头。梦想总是要有的, 万一实现了呢?况且, 要求再高又怎样,他配得上! 自己果断拍板:“这事就先这么定了。我负责张罗疏通, 给你封官加爵,派一大队人马,去你家乡宣读表文, 封赏父母, 购置田地, 给你家起个大宅子——保证做得体面真实。然后给姑娘家赔一笔厚礼,再派人散播风声,说你在京城让贵人相中……” 岳飞赶紧说:“全凭师姐安排。” 顿了顿,又忽然想起来:“这……这是不是得花不少钱?这是我的私事,不能浪费国家公款。” 要演这么一出大戏, 把岳母老太太哄开心, 的确要花不少钱, 更别提需要用到的人脉关系, 颇有些劳民伤财的嫌疑。 潘小园寻思一阵。虽然自己有权动用公款,但岳飞是肯定不会为了这种说不出口的私事而劳民伤财的。 让他暂候,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钥匙开了小柜门,捧出来整整齐齐地的一摞字纸。 “公款不合适动用,先拿私财来救急。岳兄弟,你别忘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岳飞接过一沓房产地契, 看了看那上面自己的签名,神色有些恍惚,仿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这些财产了。 赶紧说:“这些是……是我暂时替你保管的……当时购置的时候,不方便都写你的名字……” 她大方一笑:“现在都归你处置。只要卖一处房,方才我说的那些,完全可以安排妥当了吧!回头我给你算算行情,卖哪处最合适。” 东京城的房价年年攀升,最近时局不稳,刚刚有所回落,这些房产跟买的时候价格差不多,算是尽到了保值的功用。现在卖一间也不亏。 而京城里房价奇高,这一套房款拿到手,足够让岳飞的老父老母成为风光灿烂的乡里首富。再加上几句似是而非的传言,谁还敢随便高攀。 岳飞感激不尽,一连声的谢了。 正说着,只听远处小厮一连串的“老爷”,却是武松回来了。一身的脏兮兮,灰头土脸的没法看。黑黝黝的脸庞上展开一道白牙,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今天调试火炮来着,声音吓死个人!你们有没有听见?” 东京城里有着几乎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火器,霹雳火炮炸响开来,其声如雷,烟雾升腾,有如天降惊雷。只是近来经济紧张,徽宗太上皇信任“天兵天将”远甚于信任科学技术,因此逐渐封存在库房里。此时重新一台台搬出来检修,不仅武松一个大男孩玩得入迷,潘小园一个纯外行,一听也便心潮澎湃,赶紧迎上去,笑道:“回头带我去看看。” 武松接过手巾,擦把脸,随后看到岳飞手里一沓字纸,随口问:“这是什么?” 岳飞随口说:“是师姐给我……” 说一半停了。他自己“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又见武松明显不知道这些财产的存在,敏感地嗅到一丝尴尬,明智地决定住口。 潘小园心中一哆嗦,但怎么解释才算厚道?总不能说——这本来是咱们夫妻共同财产,可惜让我婚前转移了,现在一文钱都不归你?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禁军如何?” 武松眼尖,早看见岳飞手里拿的是巨额地契,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巴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得她慌忙低头。 再一霎眼,装没瞧见,开口便说:“禁军么,开始听话了。但伙食不好,没力气。” 她心里一甜,知道这便是不计较了,晚上少不得好好哄他。 也就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跟着他忧心起来。随着战局愈发扩大,东京城的物价节节攀升,尤其是粮米价格,涨到了平日的三四倍之多。要让所有禁军士兵吃饱吃好,成本实在太高。 也不能强行从民间征收粮食,不然“统战”工作功亏一篑。 “——那其他兵马呢?” 宗泽作为开封留守,重新开始征召民间义军前来勤王,这段时间已有陆陆续续十几万人前来投奔——虽然大多数是老弱家眷——其中丁进、杨进、王善、张用等人,都是北方有名的侠盗,仰慕梁山泊的江湖名气,毅然决定由盗转兵,共同保国。还有淮西王庆,原本是占据州府的巨盗,这阵子生意惨淡,打家劫舍的收成越来越少,为了糊口,也自行“招安”,带了几万人,打算跟着朝廷混口饭吃。 但这样一来…… 岳飞抢着说:“并非所有人都信任这些队伍,也不肯开国库,把禁军的口粮匀给他们。只好暂时用抄赃官抄来的钱养这些人。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但过一个月就难说了。” 她叹口气,再问一句:“太原府那边怎样?北边战局怎样?” 武松答道:“不妙。听闻东京政局有变,他们金国倒觉得是个机会,想趁机浑水摸鱼。细作传来的消息,已有小股金兵绕过太原城,侵犯到了京畿路。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我们这边必须派援兵过去。如今各地守军都向京城写信告急,求调神臂弩。” 金兵重甲难伤,行动又机动灵活。宋军又缺乏马匹,没有足够的重骑兵与之抗衡。唯有神臂弩能破金兵甲胄,效果非同凡响。 神臂弩潘小园知道,在当世算得上是远程大杀器,射程将近一里地,千百斤的力量,就算是精钢铁甲,也能穿出个窟窿,有时比火炮还威力还强。但是…… “神臂弩造价很贵吧?” 武松和岳飞一齐苦笑:“不便宜。”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归根究底都是钱粮问题。孙子兵法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大宋藏富于民,发达的经济大多化作了精食细瓷、华服锦衣、园林字画、绝妙好辞;到了当代,征辽一役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再加上赵佶三十年如一日的作天作地,现在空有巨额国民生产总值,国库里的现金却几近告罄了。 倘若给个三五年时间,尚能通过调整税收、开源节流,将国库慢慢充盈起来;可现在连拖上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都知道潘六娘是理财好手,但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于是只是跟她说说而已。 岳飞忽然提议:“咱们能不能,那个……印点钞……” 潘小园赶紧摆手:“饮鸩止渴,现在不行。回头有时间我跟你解释。” 迅速一合计,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应是拿出钱来犒赏前来“勤王”的各地义军,让他们忠心为国效力,以免寒心。 没等她想出辙来,武松却似乎早有准备,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 “这是我和蒋敬几个人张罗着,今天早上刚刚印出来的——岳兄弟,趁你也在,你们一块瞧瞧,这样行不。” 潘小园接过来,一看便明了:“债券?” 以前在梁山上就发行过战争债券,眼下想到了故技重施。她喜出望外:“二哥也懂这些啦。” “我本来就懂。” 撇撇嘴,不跟他争。眼前这一版“债券”,比起当年在梁山发行的更加精美细致。纸张用的是过去道君皇帝写字画画专用的绢布金潜库钞纸,四周印花压边,字迹略有凹凸,套色端正,油墨整洁——金大坚已经进驻国家正规库钞印造局,昔日的高仿制造商彻底洗白,从此以后专心原创,只出正品。 纸张不准。 岳飞也听说过当年梁山发行债券集资之事,当即满怀希望地说:“咱们叫那些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买!三品以上一人一万缗!七品以上的五千缗!九品……” 武松哈哈大笑:“不买怎么办?挨揍?” 岳飞眨眨眼,并没有反对。跟梁山大哥们混了这一路,有些思想也不免被拉低到了土匪境界。 武松还是笑道:“这个不成。能出得起这么多钱的贪官,大多数已经让咱们干掉了;剩下的忠心好官——找几个榜样还行。不见得所有人家里都有余钱。” 潘小园也忍笑提醒:“兄弟别忘了,等过几天,你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我看你怎么给大伙做榜样。” 武松奇怪:“他怎么还要升官?”都快比我官大了。 “嗯,迫不得已——回头和你解释。” 武松摇摇头。没听说过升官发财还带“迫不得已”的。但见岳飞居然也没反对,心里暗暗称奇。 岳飞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国债债券,忽然开口:“谁说我出不起钱?我——我可以做那个榜样。” 慢慢扬起另一只手中的一沓房产地契,讨好地一笑:“师姐你方才说……这些都、都归小弟处置?” 声音越来越小,也知道这个便宜讨得太大。 潘小园:“……” 覆水难收,红着眼圈点点头。 不是不心疼。但她潘六娘敛财挣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钱够花”的安全感么!再说,要是开封城沦陷了,要是国家都没了,这些地契不都成了废纸一张,谁还稀罕? 岳飞心中估算着房产的价值,再颤声确认一句:“我——真的——可以用?” 咬牙,“需要多少用多少。” 岳飞一蹦老高:“我这就去换钱!” 潘小园:“诶……” 真的一张都不给我留? 武松看看岳飞蹦蹦跳跳的背影,再看一眼泫然欲泣的潘六娘,眼神里再次意味深长。后悔了? 她黯然**地摇头。不后悔。就算这笔钱交给武松,多半也得让他不眨眼的花出去救国。区别在于,武松护短,好歹会给她留点下半辈子的吃饭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罢罢,反正也是从西门庆那里赚来的不义之财,早花完早干净。而且是用于如此高尚伟大的目标,说不定能让大官人在阴曹地府里少下两趟油锅呢。 * “大宋卫国公债”火速发行。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带头认购了一百万缗,朝野为之震动。 岳飞往日里没少去各军串门,作为“先进典型”,向各级军官传授杀敌练兵的经验,眼下在禁军中威望日增。他这一豪阔出手,不论是领导还是基层都深受触动,开始跟风。 不仅是榜样的精神力量。很多人原本觉得国家已完,收拾东西准备南逃了,眼下听说岳统制砸了巨款——岳飞作战能力数一数二的靠谱,那么此举也必定不是头脑一热,那么必定是有信心打赢此战,才肯将身家性命押在上面。如此以来,摇摇欲坠的国家信誉算是被撑了起来。有那一百万缗保底,东京城的防务起码不是一个空壳了。 就连赵构也派人认购了十万缗。小屁孩被软禁在府里,梁山好汉们倒是觉得他武功底子不错,孺子可教,揍两顿之后也开始听话。于是派出“聚义司”副司长、梁山嘴炮担当——菜园子张青,像当年忽悠岳飞一样,给小屁孩灌输什么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天天洗脑,倒把赵构洗出了三分快意恩仇的性格。在得到“绝对不会杀你”的保证之后,小屁孩开始试探着和梁山交好,还拿出自己府里的钱财劳军,期待着在新朝廷里得到“参政”的机会。 国债的发行买卖,理所当然由潘小园管控。把当年参与发行梁山“山债”的小喽啰聚起来,和朝廷度支司的小官小吏一道,官匪合班,进行了一整天的简单培训。最后拉出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若有疑问,我不在时,向这位小娘子请教就成了。” 贞姐儿脸发白,小声说:“我……我……” “你不是都做熟练了吗!别有压力,干不好我会换人。” 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但跟数字打交道的时间不比其他大叔大伯短,况且还有着几乎永不马虎出错的天赋,不把她放在国债部门,简直是浪费人才。 但国债的发行规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语。好在度支司有现成的国家级对账单模板,拿来简单改进一下,聪明的学一学就能上手了。 贞姐工作之余,在对账单上看到岳飞的名字,感慨道:“他……那么有钱啊。” 潘小园微笑:“现在一文不名了。谁以后嫁他,啧啧,不自带三千贯嫁妆是养不起的。” 小姑娘听出她话有所指,满脸通红:“我不是……” 潘小园严肃说道:“岳统制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帮衬就帮衬。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雇来干活儿的。十八岁之前不许想嫁人的事儿。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可不会手软。”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似无良班主任。但她向来脸皮贼厚,有些事儿觉得不该藏着掖着,不如说开。 小姑娘花痴不是罪过,但早恋误事,尤其是眼下国难当头,救国就是自救,时间必须花在刀刃上。岳飞都把包办婚姻给推了,自己手下的人总不能再三心两意。 贞姐也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全赖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点头,一边想着,到十八岁时攒够三千贯,似乎有点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说一句哈~ 作者是文史废,尤其是眼下朝堂内容,职位、品级、称号等各种细节难免有疏漏。而且由于是水浒同人,有时候遵从水浒,就会和宋代真正历史相冲突。所以如果行文中有bug,请温柔对待~~ ` 还有就是水浒/历史中的真实人物,比如宗泽、李纲、张用、王庆之类,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本文蝴蝶翅膀的影响,其所作所为不一定与历史符合。大幅度的二设我会说明,但一些无伤大雅的改编演绎,限于篇幅,无法面面俱到的指出来,望海涵。 ` 霹雳炮:又称火药火球,宋末年所发展出来的火炮,威力巨大,声如霹雳,故称之,由扭力投石机投射出。靖康元年(1126年),金入围攻汴京,李纲在守城时曾用霹雳炮、绍兴末年(1161年)虞允文领导的采石之战中都立下战功。 ` 神臂弩:又称神臂弓,北宋神宗时期由李宏发明(史书也有说为他人李定),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达三百四十多步(14.15世纪英国步兵使用的长弓可射200码远),神宗时传入北宋,成为宋军弩手的制式标准兵器之一。完颜宗弼(就是金兀术)曾经对其大加赞叹:“吾昔南征,目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今付样造之。” ` 以上来自维基和度娘 潘小园笑着摇头。梦想总是要有的, 万一实现了呢?况且, 要求再高又怎样,他配得上! 自己果断拍板:“这事就先这么定了。我负责张罗疏通, 给你封官加爵,派一大队人马,去你家乡宣读表文, 封赏父母, 购置田地, 给你家起个大宅子——保证做得体面真实。然后给姑娘家赔一笔厚礼,再派人散播风声,说你在京城让贵人相中……” 岳飞赶紧说:“全凭师姐安排。” 顿了顿,又忽然想起来:“这……这是不是得花不少钱?这是我的私事,不能浪费国家公款。” 要演这么一出大戏, 把岳母老太太哄开心, 的确要花不少钱, 更别提需要用到的人脉关系, 颇有些劳民伤财的嫌疑。 潘小园寻思一阵。虽然自己有权动用公款,但岳飞是肯定不会为了这种说不出口的私事而劳民伤财的。 让他暂候,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钥匙开了小柜门,捧出来整整齐齐地的一摞字纸。 “公款不合适动用,先拿私财来救急。岳兄弟,你别忘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岳飞接过一沓房产地契, 看了看那上面自己的签名,神色有些恍惚,仿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这些财产了。 赶紧说:“这些是……是我暂时替你保管的……当时购置的时候,不方便都写你的名字……” 她大方一笑:“现在都归你处置。只要卖一处房,方才我说的那些,完全可以安排妥当了吧!回头我给你算算行情,卖哪处最合适。” 东京城的房价年年攀升,最近时局不稳,刚刚有所回落,这些房产跟买的时候价格差不多,算是尽到了保值的功用。现在卖一间也不亏。 而京城里房价奇高,这一套房款拿到手,足够让岳飞的老父老母成为风光灿烂的乡里首富。再加上几句似是而非的传言,谁还敢随便高攀。 岳飞感激不尽,一连声的谢了。 正说着,只听远处小厮一连串的“老爷”,却是武松回来了。一身的脏兮兮,灰头土脸的没法看。黑黝黝的脸庞上展开一道白牙,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今天调试火炮来着,声音吓死个人!你们有没有听见?” 东京城里有着几乎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火器,霹雳火炮炸响开来,其声如雷,烟雾升腾,有如天降惊雷。只是近来经济紧张,徽宗太上皇信任“天兵天将”远甚于信任科学技术,因此逐渐封存在库房里。此时重新一台台搬出来检修,不仅武松一个大男孩玩得入迷,潘小园一个纯外行,一听也便心潮澎湃,赶紧迎上去,笑道:“回头带我去看看。” 武松接过手巾,擦把脸,随后看到岳飞手里一沓字纸,随口问:“这是什么?” 岳飞随口说:“是师姐给我……” 说一半停了。他自己“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又见武松明显不知道这些财产的存在,敏感地嗅到一丝尴尬,明智地决定住口。 潘小园心中一哆嗦,但怎么解释才算厚道?总不能说——这本来是咱们夫妻共同财产,可惜让我婚前转移了,现在一文钱都不归你?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禁军如何?” 武松眼尖,早看见岳飞手里拿的是巨额地契,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巴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得她慌忙低头。 再一霎眼,装没瞧见,开口便说:“禁军么,开始听话了。但伙食不好,没力气。” 她心里一甜,知道这便是不计较了,晚上少不得好好哄他。 也就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跟着他忧心起来。随着战局愈发扩大,东京城的物价节节攀升,尤其是粮米价格,涨到了平日的三四倍之多。要让所有禁军士兵吃饱吃好,成本实在太高。 也不能强行从民间征收粮食,不然“统战”工作功亏一篑。 “——那其他兵马呢?” 宗泽作为开封留守,重新开始征召民间义军前来勤王,这段时间已有陆陆续续十几万人前来投奔——虽然大多数是老弱家眷——其中丁进、杨进、王善、张用等人,都是北方有名的侠盗,仰慕梁山泊的江湖名气,毅然决定由盗转兵,共同保国。还有淮西王庆,原本是占据州府的巨盗,这阵子生意惨淡,打家劫舍的收成越来越少,为了糊口,也自行“招安”,带了几万人,打算跟着朝廷混口饭吃。 但这样一来…… 岳飞抢着说:“并非所有人都信任这些队伍,也不肯开国库,把禁军的口粮匀给他们。只好暂时用抄赃官抄来的钱养这些人。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但过一个月就难说了。” 她叹口气,再问一句:“太原府那边怎样?北边战局怎样?” 武松答道:“不妙。听闻东京政局有变,他们金国倒觉得是个机会,想趁机浑水摸鱼。细作传来的消息,已有小股金兵绕过太原城,侵犯到了京畿路。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我们这边必须派援兵过去。如今各地守军都向京城写信告急,求调神臂弩。” 金兵重甲难伤,行动又机动灵活。宋军又缺乏马匹,没有足够的重骑兵与之抗衡。唯有神臂弩能破金兵甲胄,效果非同凡响。 神臂弩潘小园知道,在当世算得上是远程大杀器,射程将近一里地,千百斤的力量,就算是精钢铁甲,也能穿出个窟窿,有时比火炮还威力还强。但是…… “神臂弩造价很贵吧?” 武松和岳飞一齐苦笑:“不便宜。”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归根究底都是钱粮问题。孙子兵法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大宋藏富于民,发达的经济大多化作了精食细瓷、华服锦衣、园林字画、绝妙好辞;到了当代,征辽一役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再加上赵佶三十年如一日的作天作地,现在空有巨额国民生产总值,国库里的现金却几近告罄了。 倘若给个三五年时间,尚能通过调整税收、开源节流,将国库慢慢充盈起来;可现在连拖上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都知道潘六娘是理财好手,但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于是只是跟她说说而已。 岳飞忽然提议:“咱们能不能,那个……印点钞……” 潘小园赶紧摆手:“饮鸩止渴,现在不行。回头有时间我跟你解释。” 迅速一合计,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应是拿出钱来犒赏前来“勤王”的各地义军,让他们忠心为国效力,以免寒心。 没等她想出辙来,武松却似乎早有准备,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 “这是我和蒋敬几个人张罗着,今天早上刚刚印出来的——岳兄弟,趁你也在,你们一块瞧瞧,这样行不。” 潘小园接过来,一看便明了:“债券?” 以前在梁山上就发行过战争债券,眼下想到了故技重施。她喜出望外:“二哥也懂这些啦。” “我本来就懂。” 撇撇嘴,不跟他争。眼前这一版“债券”,比起当年在梁山发行的更加精美细致。纸张用的是过去道君皇帝写字画画专用的绢布金潜库钞纸,四周印花压边,字迹略有凹凸,套色端正,油墨整洁——金大坚已经进驻国家正规库钞印造局,昔日的高仿制造商彻底洗白,从此以后专心原创,只出正品。 纸张不准。 岳飞也听说过当年梁山发行债券集资之事,当即满怀希望地说:“咱们叫那些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买!三品以上一人一万缗!七品以上的五千缗!九品……” 武松哈哈大笑:“不买怎么办?挨揍?” 岳飞眨眨眼,并没有反对。跟梁山大哥们混了这一路,有些思想也不免被拉低到了土匪境界。 武松还是笑道:“这个不成。能出得起这么多钱的贪官,大多数已经让咱们干掉了;剩下的忠心好官——找几个榜样还行。不见得所有人家里都有余钱。” 潘小园也忍笑提醒:“兄弟别忘了,等过几天,你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我看你怎么给大伙做榜样。” 武松奇怪:“他怎么还要升官?”都快比我官大了。 “嗯,迫不得已——回头和你解释。” 武松摇摇头。没听说过升官发财还带“迫不得已”的。但见岳飞居然也没反对,心里暗暗称奇。 岳飞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国债债券,忽然开口:“谁说我出不起钱?我——我可以做那个榜样。” 慢慢扬起另一只手中的一沓房产地契,讨好地一笑:“师姐你方才说……这些都、都归小弟处置?” 声音越来越小,也知道这个便宜讨得太大。 潘小园:“……” 覆水难收,红着眼圈点点头。 不是不心疼。但她潘六娘敛财挣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钱够花”的安全感么!再说,要是开封城沦陷了,要是国家都没了,这些地契不都成了废纸一张,谁还稀罕? 岳飞心中估算着房产的价值,再颤声确认一句:“我——真的——可以用?” 咬牙,“需要多少用多少。” 岳飞一蹦老高:“我这就去换钱!” 潘小园:“诶……” 真的一张都不给我留? 武松看看岳飞蹦蹦跳跳的背影,再看一眼泫然欲泣的潘六娘,眼神里再次意味深长。后悔了? 她黯然**地摇头。不后悔。就算这笔钱交给武松,多半也得让他不眨眼的花出去救国。区别在于,武松护短,好歹会给她留点下半辈子的吃饭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罢罢,反正也是从西门庆那里赚来的不义之财,早花完早干净。而且是用于如此高尚伟大的目标,说不定能让大官人在阴曹地府里少下两趟油锅呢。 * “大宋卫国公债”火速发行。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带头认购了一百万缗,朝野为之震动。 岳飞往日里没少去各军串门,作为“先进典型”,向各级军官传授杀敌练兵的经验,眼下在禁军中威望日增。他这一豪阔出手,不论是领导还是基层都深受触动,开始跟风。 不仅是榜样的精神力量。很多人原本觉得国家已完,收拾东西准备南逃了,眼下听说岳统制砸了巨款——岳飞作战能力数一数二的靠谱,那么此举也必定不是头脑一热,那么必定是有信心打赢此战,才肯将身家性命押在上面。如此以来,摇摇欲坠的国家信誉算是被撑了起来。有那一百万缗保底,东京城的防务起码不是一个空壳了。 就连赵构也派人认购了十万缗。小屁孩被软禁在府里,梁山好汉们倒是觉得他武功底子不错,孺子可教,揍两顿之后也开始听话。于是派出“聚义司”副司长、梁山嘴炮担当——菜园子张青,像当年忽悠岳飞一样,给小屁孩灌输什么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天天洗脑,倒把赵构洗出了三分快意恩仇的性格。在得到“绝对不会杀你”的保证之后,小屁孩开始试探着和梁山交好,还拿出自己府里的钱财劳军,期待着在新朝廷里得到“参政”的机会。 国债的发行买卖,理所当然由潘小园管控。把当年参与发行梁山“山债”的小喽啰聚起来,和朝廷度支司的小官小吏一道,官匪合班,进行了一整天的简单培训。最后拉出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若有疑问,我不在时,向这位小娘子请教就成了。” 贞姐儿脸发白,小声说:“我……我……” “你不是都做熟练了吗!别有压力,干不好我会换人。” 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但跟数字打交道的时间不比其他大叔大伯短,况且还有着几乎永不马虎出错的天赋,不把她放在国债部门,简直是浪费人才。 但国债的发行规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语。好在度支司有现成的国家级对账单模板,拿来简单改进一下,聪明的学一学就能上手了。 贞姐工作之余,在对账单上看到岳飞的名字,感慨道:“他……那么有钱啊。” 潘小园微笑:“现在一文不名了。谁以后嫁他,啧啧,不自带三千贯嫁妆是养不起的。” 小姑娘听出她话有所指,满脸通红:“我不是……” 潘小园严肃说道:“岳统制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帮衬就帮衬。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雇来干活儿的。十八岁之前不许想嫁人的事儿。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可不会手软。”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似无良班主任。但她向来脸皮贼厚,有些事儿觉得不该藏着掖着,不如说开。 小姑娘花痴不是罪过,但早恋误事,尤其是眼下国难当头,救国就是自救,时间必须花在刀刃上。岳飞都把包办婚姻给推了,自己手下的人总不能再三心两意。 贞姐也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全赖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点头,一边想着,到十八岁时攒够三千贯,似乎有点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说一句哈~ 作者是文史废,尤其是眼下朝堂内容,职位、品级、称号等各种细节难免有疏漏。而且由于是水浒同人,有时候遵从水浒,就会和宋代真正历史相冲突。所以如果行文中有bug,请温柔对待~~ ` 还有就是水浒/历史中的真实人物,比如宗泽、李纲、张用、王庆之类,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本文蝴蝶翅膀的影响,其所作所为不一定与历史符合。大幅度的二设我会说明,但一些无伤大雅的改编演绎,限于篇幅,无法面面俱到的指出来,望海涵。 ` 霹雳炮:又称火药火球,宋末年所发展出来的火炮,威力巨大,声如霹雳,故称之,由扭力投石机投射出。靖康元年(1126年),金入围攻汴京,李纲在守城时曾用霹雳炮、绍兴末年(1161年)虞允文领导的采石之战中都立下战功。 ` 神臂弩:又称神臂弓,北宋神宗时期由李宏发明(史书也有说为他人李定),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达三百四十多步(14.15世纪英国步兵使用的长弓可射200码远),神宗时传入北宋,成为宋军弩手的制式标准兵器之一。完颜宗弼(就是金兀术)曾经对其大加赞叹:“吾昔南征,目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今付样造之。” ` 以上来自维基和度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5 物以稀为贵 武松也知道贞姐儿眼下在官府里做事, 还特地来看望勉励了一下。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伶俐, 第一反应是,六娘以后没那么辛苦了。军事上的任务, 有众兄弟帮忙分担,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员配合,而经济方面靠她一人力挽狂澜, 再多一百个帮手都不嫌多。 贞姐连忙放下手里的笔, 站起来打招呼。她年龄渐长, 如今倒不怎么怕武二叔了。只是武二叔变成了六姨她姑爷,便不知该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遵循旧制,小声叫道:“武二叔……” 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前几天刚进京的,秦桧……” 武松却表示明了, “知道。这几日好几个兄弟已经跟我说, 秦中丞派人把他们老小都接来团聚了。” 潘小园默然。秦桧做的好事众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贞姐:“能不能查到秦桧秦中丞有没有认购国债?” 贞姐手捻单据, 飞快一扫,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资’时,当场认了一千缗。昨天又派人专程来度支司,买了三百八十七缗,说是又从家里找到些积蓄。”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姿态做得如此漂亮。先积极参与,大方出手,然后又有零有整的买了第二次,似乎是为了支援卫国战争, 俨然已是倾家荡产。 但她又不是没去过秦桧家里。单是那小院子就精美瑰丽,再加上王氏说漏嘴的那个“比皇宫还好看”的大花园,拥有这样府邸的人,家中积蓄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贯钱? 当年武松被通缉的时候,人头还值三千贯呢。秦桧这点“积蓄”,半个武松都买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面目。跟风站队、巴结上官,对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啬花钱,但在“买国债”这种得不到短期回报的集体行动中,似乎就不那么大方了。 他可没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账房,居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想不到,会有人时刻惦念他,专门查他一个人吧。 这事记在心里,嘱咐贞姐别乱说。 毕竟像秦桧这样,只是象征性出资的朝廷大员不在少数。民间百姓里,多半也只是称赞岳飞等人的慷慨解囊,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拿半辈子的积蓄换一张精美的纸——纸上的字儿也不认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园觉得需要出动“宣传部”了。但以萧让为首的“传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着对宪法草案进行最后收尾。吴用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精神。 明教诸军更是压根不认“国债”。方貌明确表示,只出力,不出钱。派兵试探北上,解了赵州、辽州几次围,缴来大批金军粮草,赢得百姓交口称赞,同时自己也充实了实力。 一支战力极强、战功赫赫的独立武装,在眼下的卫国战争中不可或缺。于是也就不强求他们在钱财方面为国分忧。 潘小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召来左右,小字条上刷刷写个地址,吩咐:“给我把这个人请来。” ------------- 乔郓哥在那张紫檀木八仙太师椅上,坐立不安一阵子,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脸问道:“嫂子,我那干闺女——哦不,干外甥女呢?” 潘小园端起盏茶,不疾不徐地轻抿一口:“养着呢!据说已经十斤了,你孙嫂子不让别人随便抱,你去的时候备个红包。” 郓哥十分自然地笑着接话:“生意惨淡,这几天没几个人买杂货,你瞧小的糊口都成问题,衣裳破了都没钱补,袖口都烂成这样了——哪有红包!” 笑了:“把你的铺子关了!给我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郓哥早就等着这句话,双脚一并,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园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国债”样本,拍在面前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郓哥拿起来仔细看看,一边摸脑袋,一边捻纸,不一会儿几张债券就油光锃亮。 “……不是说叫什么‘公债’?老百姓都说,是朝廷变相收税呢,好在不是强买强卖——照小的说,嫂子你们比原先那个朝廷爱惜百姓。” 潘小园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给你上上课。” 郓哥并没有经历过梁山融资发债的那段时刻。他脑子再灵活,也不过是个金牌销售员的底子,没法自行想出这么多宏观经济的大道理。此时听潘嫂子娓娓道来,觉得醍醐灌不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战争阴云压是乔郓哥的鬼主意,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厮专门投机倒把,不干好事!” 刘贞姐儿自从见识了岳飞小哥哥的风采之后,对这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得埋汰两句。潘小园把这俩人的“办公室”安排得隔着远远的。 这会子听说是郓哥负责公债的营销,贞姐儿更是一百二十分的细心记录,唯恐找不出他的漏洞错处。 还真让她找着了。过不多时,贞姐积极报告潘小园,说听手下人议论,国债价格居然水涨船高,生出了“二级市场”,一百缗的面值,生生被无良中间商提价到了一百一二十。 潘小园听得浑身一哆嗦。这时候可不兴溢价购买。连忙把郓哥叫来,让他适可而止。 知道这小猴子定然在其中玩猫腻,旁敲侧击说一句:“要是有谁囤积债券,炒高价格的,发现了一律砍头!这年头不太平,你虽然算我的手下,但若是其他部门的官兵上门查抄,发现你有什么不法之举,嫂子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郓哥喏喏连声:“嫂子你说什么呢,小的不敢!” 紧紧盯着他,盯到他浑身冒冷汗,才微微一笑:“谅你也不敢。回去歇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有人提到,债券这东西,全靠国家信誉保底,而现在国家濒临破产解散边缘,如何说服大家把钱都投进这支烂股里?必须有个解决方法。 ` 高烧中,神志不清,写得放飞~~这章就图个爽,大家看了一笑就成o(* ̄▽ ̄*)o ` 放飞 2.0: 黄鹤版:东京汴梁,东京汴梁,御制书画院倒闭了!太上皇赵佶,吃喝嫖赌欠下三亿两银子,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办法,拿国债抵工资,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债券,通通二十贯!!通通二十贯!! ` 武林外传版:御制独发大宋卫国公债,青春的债,友谊的债!自用送礼都有面子,全城各大交引铺均有销售,买时认准防伪标识! ` 科了个普 剪息:是指债券持有者领取利息的一种方式。债券一般都载明债券金额和定期应付利息两部分。其中载明利息部分叫利息票券,简称息票,这是领取秘息的凭据。股息或利息到期时,债券持有人持券到付息处,剪下息票先取息款。剪息债券的发行者通常委托银行代为兑付本息,此类债券一般可以在市场上自由转让。我国政府在解放初期发行的公债即是剪息债券。 ` 溢价:即发行价格高于债券票面金额。债券到期时,国家只按债券票面价格还本付息。(相反,发行价格低于债券票面金额时,叫做折价发行。如果发行价格等于票面金额,则称作平价发行) 武松也知道贞姐儿眼下在官府里做事, 还特地来看望勉励了一下。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伶俐, 第一反应是,六娘以后没那么辛苦了。军事上的任务, 有众兄弟帮忙分担,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员配合,而经济方面靠她一人力挽狂澜, 再多一百个帮手都不嫌多。 贞姐连忙放下手里的笔, 站起来打招呼。她年龄渐长, 如今倒不怎么怕武二叔了。只是武二叔变成了六姨她姑爷,便不知该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遵循旧制,小声叫道:“武二叔……” 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前几天刚进京的,秦桧……” 武松却表示明了, “知道。这几日好几个兄弟已经跟我说, 秦中丞派人把他们老小都接来团聚了。” 潘小园默然。秦桧做的好事众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贞姐:“能不能查到秦桧秦中丞有没有认购国债?” 贞姐手捻单据, 飞快一扫,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资’时,当场认了一千缗。昨天又派人专程来度支司,买了三百八十七缗,说是又从家里找到些积蓄。”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姿态做得如此漂亮。先积极参与,大方出手,然后又有零有整的买了第二次,似乎是为了支援卫国战争, 俨然已是倾家荡产。 但她又不是没去过秦桧家里。单是那小院子就精美瑰丽,再加上王氏说漏嘴的那个“比皇宫还好看”的大花园,拥有这样府邸的人,家中积蓄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贯钱? 当年武松被通缉的时候,人头还值三千贯呢。秦桧这点“积蓄”,半个武松都买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面目。跟风站队、巴结上官,对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啬花钱,但在“买国债”这种得不到短期回报的集体行动中,似乎就不那么大方了。 他可没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账房,居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想不到,会有人时刻惦念他,专门查他一个人吧。 这事记在心里,嘱咐贞姐别乱说。 毕竟像秦桧这样,只是象征性出资的朝廷大员不在少数。民间百姓里,多半也只是称赞岳飞等人的慷慨解囊,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拿半辈子的积蓄换一张精美的纸——纸上的字儿也不认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园觉得需要出动“宣传部”了。但以萧让为首的“传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着对宪法草案进行最后收尾。吴用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精神。 明教诸军更是压根不认“国债”。方貌明确表示,只出力,不出钱。派兵试探北上,解了赵州、辽州几次围,缴来大批金军粮草,赢得百姓交口称赞,同时自己也充实了实力。 一支战力极强、战功赫赫的独立武装,在眼下的卫国战争中不可或缺。于是也就不强求他们在钱财方面为国分忧。 潘小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召来左右,小字条上刷刷写个地址,吩咐:“给我把这个人请来。” ------------- 乔郓哥在那张紫檀木八仙太师椅上,坐立不安一阵子,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脸问道:“嫂子,我那干闺女——哦不,干外甥女呢?” 潘小园端起盏茶,不疾不徐地轻抿一口:“养着呢!据说已经十斤了,你孙嫂子不让别人随便抱,你去的时候备个红包。” 郓哥十分自然地笑着接话:“生意惨淡,这几天没几个人买杂货,你瞧小的糊口都成问题,衣裳破了都没钱补,袖口都烂成这样了——哪有红包!” 笑了:“把你的铺子关了!给我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郓哥早就等着这句话,双脚一并,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园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国债”样本,拍在面前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郓哥拿起来仔细看看,一边摸脑袋,一边捻纸,不一会儿几张债券就油光锃亮。 “……不是说叫什么‘公债’?老百姓都说,是朝廷变相收税呢,好在不是强买强卖——照小的说,嫂子你们比原先那个朝廷爱惜百姓。” 潘小园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给你上上课。” 郓哥并没有经历过梁山融资发债的那段时刻。他脑子再灵活,也不过是个金牌销售员的底子,没法自行想出这么多宏观经济的大道理。此时听潘嫂子娓娓道来,觉得醍醐灌不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战争阴云压是乔郓哥的鬼主意,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厮专门投机倒把,不干好事!” 刘贞姐儿自从见识了岳飞小哥哥的风采之后,对这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得埋汰两句。潘小园把这俩人的“办公室”安排得隔着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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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摩了宋军中的“大杀器”霹雳火炮。看第一眼就愣住了:“……这是炮?” 和她印象里的大炮完全不同。没有炮筒,更像是个大型投石机,将点燃的炸药包远远甩入敌营。可想而知, 威力虽然不会小, 但准头也不可恭维, 真正能大规模杀伤敌军的炮弹,也许十无二三。起到的震慑作用多于杀敌之功。 她心里暗潮汹涌,难道自己就要成为火器改进第一人了? 负责火炮的将领是梁山“轰天雷”凌振。她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提建议:“……要是给火炮装一个炮筒……” 谁知凌振并没把她的想法当做石破天惊,而是十分了然地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容易, 小弟我试了十年啦, 就没做出过能连发十枚弹药以上的炮筒。” 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 随口问:“为什么?” 旁边几个“火药窑子作”里的专业工匠七嘴八舌地答:“开始是用生铁做炮筒, 可射不得两三次便要坏掉。有时候弹药威力大了,炮没发出去,自己人倒先给炸伤了!——后来也试过钢、铜,都不中用,朝廷又不给拨钱试验,只好搁下了。那筒炮的图纸,眼下还在库房里生灰呢!” 潘小园恍然大悟,暗暗可惜。古人的聪明才智早已超过了她的小聪明。管状火器早就被构思了出来, 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还不成熟,造不出足够结实的金属炮筒,“钢炮”“铜炮”的设想这才因而作罢。国家安定日久,军费年年不足,火器这种“奇技淫巧”又不是朝廷的重点扶植项目,因此没人专门拨款研究这个。以至于眼下的北宋时期,中国的火药技术尚且处在世界前列,可没过几百年,慢慢的就被西方超过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怎么能不发展火器。她这点主还做得,果断决定:“火炮营再加三倍的拨款,若能造出经久耐用的炮筒,每人再赏赐三千贯。另外,炼钢炼铜……” 大宋似乎没有专门的“冶金”部门。从来都是作坊里炼出什么钢,“火药窑子作”里就采用什么钢。但她知道,冶炼金属之时,各种微量元素的配比稍有调整,成品的硬度强度也许就有天壤之别。 自己不是又化学专家,这事找谁好呢…… 一拍脑袋,现成的魔法师近在眼前。 派人去城内延庆观,半拖半拽的把公孙胜请了来。 “道长先别炼丹了。你要是能造出炸不坏的炮筒来,我上奏皇帝,让他在全国各地修一百座道观,全都奉你为开山祖师。” 公孙胜念叨着什么“无为而治”,开始还想脚底抹油,听到她后半句,手中拂尘一僵,骨骼清奇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女施主……此话当真?” 不就是开设化学专科院校,自然是多多益善。她极其肯定地一点头,随口画饼:“嗯,到时在终南山风景优美之处给你置个山头,供你随意授课收徒……” 公孙胜老泪纵横:“我年轻时曾云游终南山,叵耐那山里的贼牛鼻子看我落魄,连顿斋饭都不给,我当时就暗暗立誓,以后一定要把他那道观给买下来!……” 魔法师年轻时云游各地,神神叨叨大变戏法,自然十分不受待见。把潘小园刚才话里的“终南山”换成任何其他地名,其实都能勾起他一番血泪史来。 于是公孙胜就正式进驻了“火药窑子作”。上任头一天,把工坊里供奉的火德真君挪一边去,改立了三清像。 然后细细向工匠们询问了霹雳火炮的制作原理。当听说无法制作管状火器的关键在于造不出结实的炮筒时,公孙胜捋了半天胡须,忽然另辟蹊径地说:“那是火药威力太大了!把火药减少一点不就行了?” 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众工匠哭笑不得:“道长,火药减少了,还怎么杀敌?若是一枚炮弹只能杀一两个人,咱们还不如用弓`弩呢!” 公孙胜想想也是,抱怨一句,自己埋头去生炉子了。 * 一天之后,潘小园接到“火药窑子作”里公孙道人送来的“快递”,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只是公孙胜为了研究“霹雳炮”而做出来的模型。用陈年毛竹削成小巧竹筒,中嵌铜丝勾合,里面装填少量火药,再进行试射,以找出炮筒破碎的临界点来。 公孙胜的实验暂时没有成功。然而潘小园盯着这缩小了的炮筒模型,一只手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怎么觉得如此眼熟呢! 竖着端起竹筒,闭一只眼,瞄着门楣上“厚德载物”几个字,扣动想象中的扳机,口中轻轻叫道:“砰!” 随后听到门外一声喝叫,一个身影急速飞进来,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武松灰头土脸站起来,一眼看清是她,委屈到姥姥家了。 “我以为是谁用暗器偷袭呢!你这是拿的什么?又干嘛冲着我?” 潘小园一头冷汗,连忙赔笑:“这……是……” 总不能说,这是一柄尚在雏形中的……火`枪?这里头要是点燃了火药,方才自己就是谋杀亲夫未遂了? 武松将她手中的炮筒模型拿来看一看,也明白了,笑道:“你不会是想——将这东西拿在手上杀敌吧?” “为什么不行?” “危险。炸伤了自己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让公孙道人改进一下,确保那火药不会往后发射就成了。是兵器就都有风险。使刀的还可能把自己割伤呢。” 武松不服:“我就没伤着自己过。” 好好,我信我信,但是,“二哥你瞧,我又不会刀枪,又不会暗器,力气也小,万一遇上紧急状况,手里有这么个发射火药的东西,起码能吓唬吓唬人。” 武松自然也熟知“手持式火炮”的厉害,接过来,饶有兴致地检查了一圈,举起来试着瞄了瞄,然后在炮筒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幸灾乐祸地念:“公孙道人的字条。说研制金属火炮花费巨大,他已经炸了三十多个丹炉了,请女施主再拨些款项。” 潘小园哭笑不得。再看看手里这枚作为模型的“火`枪”,知道科学技术是用钱堆出来的。 但若真能研制出金属火炮,至少在面对金兵是不会畏如蛇蝎。甚至若是能做出防身用的□□火铳,那自己的小命就多了一百二十分的保障。 因此这钱不能不花。跟武松说:“你陪我来。” * 当初在东京城内外藏的几千两黄金,让燕青祸害了一千两,毕竟还剩下一大部分,都藏在白矾楼;她琢磨着,拿出来一半救国,剩下的一半,自己和武松下半辈子就算天天胡吃海塞,也够用了。 用这些私财——而不是公款——暂时来资助公孙胜研制“火`枪”,也免了旁人的质疑和不满。 决心已定,拉上武松,踅摸到久不光临的白矾楼密道,钥匙一开,呛了喷嚏,里面一片尘土,脚底下积了一层薄灰。 看来自从她离开,倒没人擅闯此处。轻手轻脚摸到松动的楼板,掀起来,慢慢把里面藏的金块取出来。 几个月没摸到整块金子,此时从身到心感到无比充实。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板壁上的小缝,洒在金块边缘,黄金便显得格外耀眼。 武松在旁边看得有趣,上下瞧瞧,问:“过去你……天天走这里?” 她笑:“也不是天天走。当初李师师住在楼上,一层二层人员繁杂,人多的时候才用得上这条道。若是人少,有时也直接走正门。” “怎么发现这儿的?” 她一边装金子,一边随口答:“钥匙地上捡的。董蜈蚣当时也在。” 武松何等老江湖,哪能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眨眨眼,故作委屈:“糊弄我。” 这人如今也学会了些油嘴滑舌,每当他一脸无辜抱怨什么的时候,总能提醒她一件事:武二哥再凶再横再讨厌,从来没在她面前编过假话。 她微感愧疚,拉过他手,实话实说:“去年史文恭在京城藏身,钥匙是他悄悄送来巴结我的。” 武松本来一脸严肃,被她最后四个字逗乐了。她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真当谁都抢着巴结她呢! “没给你惹什么事吧?” “要是有,我能好好儿的去梁山找你?” 武松不说话。帮她把装满金子的小包袱拎起来,掂一掂。 似是不经意的,忽然说:“方三大王和我,还有宗泽宗相公,这阵子联名发江湖帖,号召江湖人士前来勤王。保国为民乃是江湖大义,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若是和梁山有过节的,只要肯来为国卖命,往事一律勾销。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上都响应了。山西任原是相扑近战高手,曾放出话来要打遍梁山,前几日带着几百个徒弟来了,我让兄弟们休要跟他为难,好吃好喝的招待;淮西王庆与明教方腊素有嫌隙,但也带着孩儿们来了。我亲自去说合,让他们两家解了多年的怨仇。” 武松很少跟她发表这种长篇大论。她“嗯”一声,一时间没明白他说这些江湖事务的用意。 武松知她没懂,放慢语气,补充一句:“就算没条件来打仗的小帮派小角色,也大都送了信来,表明了支持。那些既没赶来、也没送信的,多半已经被金兵招降成了伪军,往日是江湖同道,往后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这下听出他的意思了,抿了抿嘴唇,毫不犹豫地接话:“那是自然。汉奸比敌人更可恶,若是遇见了,千万别手软,最好一炮先轰死。” 武松微微冷笑一声:“那就好。” 长身而起,拎起一袋金子,一手拉住她手腕,“下楼小心。” 走没两步,踏到地上的楼板,脚底下忽然微微晃了两晃。 武松立刻警觉,将潘小园往后轻轻一推,“谁?” 楼板底下吱呀有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闷闷的女声隔着地板传过来,声音里带着些讽刺的笑。 “哟,武老板给全江湖都发了帖子,可没把我们这些下水道的耗子当回事儿啊。” 声音飘飘荡荡。潘小园一惊:“水夫人!” 按照以往的交情,水夫人眼下是友非敌。可她这话的语气却不太像寒暄。这好几个月过去了,不知道风门有何变故,也不好贸然上去攀交情。 武松倒还记得这人,淡淡应一声:“料想诸位不太愿意上地面,在底下独善其身便好,也免得平白伤亡。” 按武松的标准,这话说得算是十分委婉了:你们风门里一个能打的没有,何必去无谓拼命? 水夫人冷笑一声,还没接话,潘小园连忙开口挽救一下关系:“夫人请上来相见。” “潘老板的地盘,不敢随意涉足。” 潘小园心中一动。不知当初他们跟史文恭是如何约定的,这段楼梯自从归了她,风门确实不曾擅入一步。 那便隔着地板问候一句:“自上次一别,深感夫人相助之德,一向无缘再来相谢。眼下局势想必你们也清楚了。若是愿意合作,跟一众江湖朋友同做大事,我们随时恭候。” 水夫人笑道:“倒还是潘老板知道疼人——不怕你们笑话,敝处最近生计确实不怎么样,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倒是不介意找点活儿干。”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风门经历了上次的沟渠大搜捕,想必伤了些元气。而她方才意识到,最近的“靖难”政变,完全打破了东京城内的官匪生态平衡。风门原本就是在官府的默许下才能存活的,眼下想必是失去了“保护`伞”,加上城内整体经济低迷,因此也开始缺钱花了。 水夫人的隐含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给饭吃的就是老板。要是潘老板不给活路,那他们也不介意去找其他东家。 好歹也共患难过——虽然被他们坑去不少钱财。但就冲他们从没擅闯密道这份“职业操守”来看,还是可以再合作一下的。 武松不是刚刚表了态,只要为国卖命,大伙就都是朋友,什么恩怨都不计较。水夫人在底下,想必是听到了这一句定心丸,才敢大胆开口接头的。 武松忽然说道:“你们风门的落脚地不止东京一处吧?在其他去处,有没有分舵什么的?” 这一问没头没尾。潘小园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松开门见山,直接说:“旁的事想来你们也做不了。传递消息、扩散风声总行吧?最近朝廷发行的卫国公债,你们有关系网,在南边其他市镇里也说道说道。” 潘小园这才明白,喜出望外。二哥脑子有时候还挺活泛。 连忙补充:“对!若是做得好了,回头来找我支报酬。” 作者有话要说:嗯,北宋东京城有专门生产火药的车间(火药窑子作)。它以火药为原料生产作战用的“烟球”、漠藜火球和火炮。 ` 至于火`枪……中国(=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火铳出现在宋理宗时代(剧情一百多年后的13世纪中期),是以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铁砂、碎瓷片、石子、火药等的混合物),叫做突□□。但因生产技术上的限制,所用火药的推力相当有限,竹筒也不结实经常炸膛,因此作战效果并不理想。 ` 金属管身的火铳出现在元代。在元末明初中原大混战的时候(就是无忌哥哥的时代)已经能看到火`枪队突突突的打仗了。 ` 所以古人其实是很聪明的。有些穿越,主角画个图纸,就指挥古人制造□□大炮什么的,其实是有点瞧不起古人。现代意义上的火药兵器,是要以强大的生产力(金属冶炼技术)为支持的。否则空有想法,炼不出合格的钢铁,这些军器制造也只能是空想。 ` 本文中圆圆不会开挂造火铳哈哈,也来不及……但是火药研究还是要进行的,有很多其他用处。 ` 本集有山西任原友情出镜~ 另外四大寇集齐了。淮西王庆没饿死,而是自行“招安”,哈哈。历史上东京保卫战的时期,宗泽确实曾经广募天下义军勤王,在京城里聚集了好多曾经是盗贼的勤王军队。可惜宗泽死后,这些军队被猜忌,就遣散了。 公债换来的现金, 马上便投入使用。一半分发下去作为军饷, 另一半分到各个部门,加紧制造强弓硬弩、宝刀利枪、以致威力无穷的霹雳火炮。 潘小园第一次登上城头, 观摩了宋军中的“大杀器”霹雳火炮。看第一眼就愣住了:“……这是炮?” 和她印象里的大炮完全不同。没有炮筒,更像是个大型投石机,将点燃的炸药包远远甩入敌营。可想而知, 威力虽然不会小, 但准头也不可恭维, 真正能大规模杀伤敌军的炮弹,也许十无二三。起到的震慑作用多于杀敌之功。 她心里暗潮汹涌,难道自己就要成为火器改进第一人了? 负责火炮的将领是梁山“轰天雷”凌振。她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提建议:“……要是给火炮装一个炮筒……” 谁知凌振并没把她的想法当做石破天惊,而是十分了然地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容易, 小弟我试了十年啦, 就没做出过能连发十枚弹药以上的炮筒。” 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 随口问:“为什么?” 旁边几个“火药窑子作”里的专业工匠七嘴八舌地答:“开始是用生铁做炮筒, 可射不得两三次便要坏掉。有时候弹药威力大了,炮没发出去,自己人倒先给炸伤了!——后来也试过钢、铜,都不中用,朝廷又不给拨钱试验,只好搁下了。那筒炮的图纸,眼下还在库房里生灰呢!” 潘小园恍然大悟,暗暗可惜。古人的聪明才智早已超过了她的小聪明。管状火器早就被构思了出来, 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还不成熟,造不出足够结实的金属炮筒,“钢炮”“铜炮”的设想这才因而作罢。国家安定日久,军费年年不足,火器这种“奇技淫巧”又不是朝廷的重点扶植项目,因此没人专门拨款研究这个。以至于眼下的北宋时期,中国的火药技术尚且处在世界前列,可没过几百年,慢慢的就被西方超过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怎么能不发展火器。她这点主还做得,果断决定:“火炮营再加三倍的拨款,若能造出经久耐用的炮筒,每人再赏赐三千贯。另外,炼钢炼铜……” 大宋似乎没有专门的“冶金”部门。从来都是作坊里炼出什么钢,“火药窑子作”里就采用什么钢。但她知道,冶炼金属之时,各种微量元素的配比稍有调整,成品的硬度强度也许就有天壤之别。 自己不是又化学专家,这事找谁好呢…… 一拍脑袋,现成的魔法师近在眼前。 派人去城内延庆观,半拖半拽的把公孙胜请了来。 “道长先别炼丹了。你要是能造出炸不坏的炮筒来,我上奏皇帝,让他在全国各地修一百座道观,全都奉你为开山祖师。” 公孙胜念叨着什么“无为而治”,开始还想脚底抹油,听到她后半句,手中拂尘一僵,骨骼清奇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女施主……此话当真?” 不就是开设化学专科院校,自然是多多益善。她极其肯定地一点头,随口画饼:“嗯,到时在终南山风景优美之处给你置个山头,供你随意授课收徒……” 公孙胜老泪纵横:“我年轻时曾云游终南山,叵耐那山里的贼牛鼻子看我落魄,连顿斋饭都不给,我当时就暗暗立誓,以后一定要把他那道观给买下来!……” 魔法师年轻时云游各地,神神叨叨大变戏法,自然十分不受待见。把潘小园刚才话里的“终南山”换成任何其他地名,其实都能勾起他一番血泪史来。 于是公孙胜就正式进驻了“火药窑子作”。上任头一天,把工坊里供奉的火德真君挪一边去,改立了三清像。 然后细细向工匠们询问了霹雳火炮的制作原理。当听说无法制作管状火器的关键在于造不出结实的炮筒时,公孙胜捋了半天胡须,忽然另辟蹊径地说:“那是火药威力太大了!把火药减少一点不就行了?” 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众工匠哭笑不得:“道长,火药减少了,还怎么杀敌?若是一枚炮弹只能杀一两个人,咱们还不如用弓`弩呢!” 公孙胜想想也是,抱怨一句,自己埋头去生炉子了。 * 一天之后,潘小园接到“火药窑子作”里公孙道人送来的“快递”,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只是公孙胜为了研究“霹雳炮”而做出来的模型。用陈年毛竹削成小巧竹筒,中嵌铜丝勾合,里面装填少量火药,再进行试射,以找出炮筒破碎的临界点来。 公孙胜的实验暂时没有成功。然而潘小园盯着这缩小了的炮筒模型,一只手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怎么觉得如此眼熟呢! 竖着端起竹筒,闭一只眼,瞄着门楣上“厚德载物”几个字,扣动想象中的扳机,口中轻轻叫道:“砰!” 随后听到门外一声喝叫,一个身影急速飞进来,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武松灰头土脸站起来,一眼看清是她,委屈到姥姥家了。 “我以为是谁用暗器偷袭呢!你这是拿的什么?又干嘛冲着我?” 潘小园一头冷汗,连忙赔笑:“这……是……” 总不能说,这是一柄尚在雏形中的……火`枪?这里头要是点燃了火药,方才自己就是谋杀亲夫未遂了? 武松将她手中的炮筒模型拿来看一看,也明白了,笑道:“你不会是想——将这东西拿在手上杀敌吧?” “为什么不行?” “危险。炸伤了自己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让公孙道人改进一下,确保那火药不会往后发射就成了。是兵器就都有风险。使刀的还可能把自己割伤呢。” 武松不服:“我就没伤着自己过。” 好好,我信我信,但是,“二哥你瞧,我又不会刀枪,又不会暗器,力气也小,万一遇上紧急状况,手里有这么个发射火药的东西,起码能吓唬吓唬人。” 武松自然也熟知“手持式火炮”的厉害,接过来,饶有兴致地检查了一圈,举起来试着瞄了瞄,然后在炮筒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幸灾乐祸地念:“公孙道人的字条。说研制金属火炮花费巨大,他已经炸了三十多个丹炉了,请女施主再拨些款项。” 潘小园哭笑不得。再看看手里这枚作为模型的“火`枪”,知道科学技术是用钱堆出来的。 但若真能研制出金属火炮,至少在面对金兵是不会畏如蛇蝎。甚至若是能做出防身用的□□火铳,那自己的小命就多了一百二十分的保障。 因此这钱不能不花。跟武松说:“你陪我来。” * 当初在东京城内外藏的几千两黄金,让燕青祸害了一千两,毕竟还剩下一大部分,都藏在白矾楼;她琢磨着,拿出来一半救国,剩下的一半,自己和武松下半辈子就算天天胡吃海塞,也够用了。 用这些私财——而不是公款——暂时来资助公孙胜研制“火`枪”,也免了旁人的质疑和不满。 决心已定,拉上武松,踅摸到久不光临的白矾楼密道,钥匙一开,呛了喷嚏,里面一片尘土,脚底下积了一层薄灰。 看来自从她离开,倒没人擅闯此处。轻手轻脚摸到松动的楼板,掀起来,慢慢把里面藏的金块取出来。 几个月没摸到整块金子,此时从身到心感到无比充实。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板壁上的小缝,洒在金块边缘,黄金便显得格外耀眼。 武松在旁边看得有趣,上下瞧瞧,问:“过去你……天天走这里?” 她笑:“也不是天天走。当初李师师住在楼上,一层二层人员繁杂,人多的时候才用得上这条道。若是人少,有时也直接走正门。” “怎么发现这儿的?” 她一边装金子,一边随口答:“钥匙地上捡的。董蜈蚣当时也在。” 武松何等老江湖,哪能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眨眨眼,故作委屈:“糊弄我。” 这人如今也学会了些油嘴滑舌,每当他一脸无辜抱怨什么的时候,总能提醒她一件事:武二哥再凶再横再讨厌,从来没在她面前编过假话。 她微感愧疚,拉过他手,实话实说:“去年史文恭在京城藏身,钥匙是他悄悄送来巴结我的。” 武松本来一脸严肃,被她最后四个字逗乐了。她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真当谁都抢着巴结她呢! “没给你惹什么事吧?” “要是有,我能好好儿的去梁山找你?” 武松不说话。帮她把装满金子的小包袱拎起来,掂一掂。 似是不经意的,忽然说:“方三大王和我,还有宗泽宗相公,这阵子联名发江湖帖,号召江湖人士前来勤王。保国为民乃是江湖大义,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若是和梁山有过节的,只要肯来为国卖命,往事一律勾销。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上都响应了。山西任原是相扑近战高手,曾放出话来要打遍梁山,前几日带着几百个徒弟来了,我让兄弟们休要跟他为难,好吃好喝的招待;淮西王庆与明教方腊素有嫌隙,但也带着孩儿们来了。我亲自去说合,让他们两家解了多年的怨仇。” 武松很少跟她发表这种长篇大论。她“嗯”一声,一时间没明白他说这些江湖事务的用意。 武松知她没懂,放慢语气,补充一句:“就算没条件来打仗的小帮派小角色,也大都送了信来,表明了支持。那些既没赶来、也没送信的,多半已经被金兵招降成了伪军,往日是江湖同道,往后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这下听出他的意思了,抿了抿嘴唇,毫不犹豫地接话:“那是自然。汉奸比敌人更可恶,若是遇见了,千万别手软,最好一炮先轰死。” 武松微微冷笑一声:“那就好。” 长身而起,拎起一袋金子,一手拉住她手腕,“下楼小心。” 走没两步,踏到地上的楼板,脚底下忽然微微晃了两晃。 武松立刻警觉,将潘小园往后轻轻一推,“谁?” 楼板底下吱呀有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闷闷的女声隔着地板传过来,声音里带着些讽刺的笑。 “哟,武老板给全江湖都发了帖子,可没把我们这些下水道的耗子当回事儿啊。” 声音飘飘荡荡。潘小园一惊:“水夫人!” 按照以往的交情,水夫人眼下是友非敌。可她这话的语气却不太像寒暄。这好几个月过去了,不知道风门有何变故,也不好贸然上去攀交情。 武松倒还记得这人,淡淡应一声:“料想诸位不太愿意上地面,在底下独善其身便好,也免得平白伤亡。” 按武松的标准,这话说得算是十分委婉了:你们风门里一个能打的没有,何必去无谓拼命? 水夫人冷笑一声,还没接话,潘小园连忙开口挽救一下关系:“夫人请上来相见。” “潘老板的地盘,不敢随意涉足。” 潘小园心中一动。不知当初他们跟史文恭是如何约定的,这段楼梯自从归了她,风门确实不曾擅入一步。 那便隔着地板问候一句:“自上次一别,深感夫人相助之德,一向无缘再来相谢。眼下局势想必你们也清楚了。若是愿意合作,跟一众江湖朋友同做大事,我们随时恭候。” 水夫人笑道:“倒还是潘老板知道疼人——不怕你们笑话,敝处最近生计确实不怎么样,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倒是不介意找点活儿干。”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风门经历了上次的沟渠大搜捕,想必伤了些元气。而她方才意识到,最近的“靖难”政变,完全打破了东京城内的官匪生态平衡。风门原本就是在官府的默许下才能存活的,眼下想必是失去了“保护`伞”,加上城内整体经济低迷,因此也开始缺钱花了。 水夫人的隐含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给饭吃的就是老板。要是潘老板不给活路,那他们也不介意去找其他东家。 好歹也共患难过——虽然被他们坑去不少钱财。但就冲他们从没擅闯密道这份“职业操守”来看,还是可以再合作一下的。 武松不是刚刚表了态,只要为国卖命,大伙就都是朋友,什么恩怨都不计较。水夫人在底下,想必是听到了这一句定心丸,才敢大胆开口接头的。 武松忽然说道:“你们风门的落脚地不止东京一处吧?在其他去处,有没有分舵什么的?” 这一问没头没尾。潘小园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松开门见山,直接说:“旁的事想来你们也做不了。传递消息、扩散风声总行吧?最近朝廷发行的卫国公债,你们有关系网,在南边其他市镇里也说道说道。” 潘小园这才明白,喜出望外。二哥脑子有时候还挺活泛。 连忙补充:“对!若是做得好了,回头来找我支报酬。” 作者有话要说:嗯,北宋东京城有专门生产火药的车间(火药窑子作)。它以火药为原料生产作战用的“烟球”、漠藜火球和火炮。 ` 至于火`枪……中国(=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火铳出现在宋理宗时代(剧情一百多年后的13世纪中期),是以竹筒为枪身,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铁砂、碎瓷片、石子、火药等的混合物),叫做突□□。但因生产技术上的限制,所用火药的推力相当有限,竹筒也不结实经常炸膛,因此作战效果并不理想。 ` 金属管身的火铳出现在元代。在元末明初中原大混战的时候(就是无忌哥哥的时代)已经能看到火`枪队突突突的打仗了。 ` 所以古人其实是很聪明的。有些穿越,主角画个图纸,就指挥古人制造□□大炮什么的,其实是有点瞧不起古人。现代意义上的火药兵器,是要以强大的生产力(金属冶炼技术)为支持的。否则空有想法,炼不出合格的钢铁,这些军器制造也只能是空想。 ` 本文中圆圆不会开挂造火铳哈哈,也来不及……但是火药研究还是要进行的,有很多其他用处。 ` 本集有山西任原友情出镜~ 另外四大寇集齐了。淮西王庆没饿死,而是自行“招安”,哈哈。历史上东京保卫战的时期,宗泽确实曾经广募天下义军勤王,在京城里聚集了好多曾经是盗贼的勤王军队。可惜宗泽死后,这些军队被猜忌,就遣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7 物价 能动员的江湖势力都动员起来。潘小园每天“日理万机”, 一面敛财,一面流水价的花钱。她觉得自己经营的不是国库,而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根管子往里注水, 一根管子往外放水, 天天提心吊胆,唯恐有枯竭的时刻。 可在忙碌的缝隙里, 心中偶尔也闪过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东京城虽然暂时安全, 但北部州县时有沦陷, 战线在一点一点向南推进。虽然联军方面派去了不少救援,但毕竟良将难得, 无法顾及所有地区。有些村镇里的守军实在不堪一击,未等救援赶到,已经全部投降哀哉。 有一次岳飞应援不及, 徒劳而返, 失望至极之下, 忍不住悄悄评论, 若是能多几个会带兵的将领,哪怕若是史文恭驻守在彼,情况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史文恭其人已经失踪多时,江湖上销声匿迹,没听到一点风声。若是按照武松的推论,这时候还不站出来保家卫国,甚至不表态站队的, 多半已经成了汉奸,或者在成为汉奸的路上——在和金兵的无数次简单交手中,这个推论已经被多次验证准确。 于是她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史大师兄真的以带路党的身份重出江湖,那么谁都不能再念旧交情,必须毫不手软地把他绞杀,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当然梁山众好汉是十分乐意这样做的。 而她自己呢?下下狠心,假装没认识过这个人吧。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慢慢不再担忧。这日在度支司忙了一早上,回来在驴车儿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街巷,把那小毛驴吓得一拱。那车夫经验丰富,也就赶紧停下,等待鞭炮声响过。 潘小园探头往外一看,只见是个富户家门口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几个家丁眉花眼笑,正把一个描金拓红的匾额往门楣上抬。衬着旁边的花红锦缎无一不光鲜,倒像是做喜事了。可若是做喜事,如何不见新娘子的踪影? 仔细听听旁边百姓议论,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那富户是因着一口气认购了一万贯国债,按照郓哥编的打油诗,折合成整整八门霹雳火炮,让周遭百姓惊羡不已。开封府更是派人送来宗泽亲手题写的匾额“拥军之家”,这会子正郑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门上挂。 七姑八姨们指着远远城头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没,从大杨树梢底下左数,那八门炮,便是唐员外捐的!炮筒上刻着他名字哩!诶,据说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去开过光,保准一打一准,每发一炮,轰死一百个金兵鞑子!” 路过的、围观的,三教九流啧啧称奇。鞭炮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唐员外”瞬间成了市井里的传奇人物。 潘小园捂着嘴暗笑。郓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铺张的排场,都盖不住一股暴发户的土味儿。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他还当是县太爷给乡贤题匾额呢!不过宗泽居然也配合——难以想象白胡子宗泽挥毫泼墨,题写什么“拥军之家”情景。 更是连“大相国寺开光”都搞出来了。也难怪,大相国寺在政变当日,被鲁智深烧了一小半,此时亟需钱财修复,善男信女们的供养不够用,只得向公家低头,干起了“有偿开光”的活计。不用说,也是郓哥搞出来的新花样。 虽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众生们还真吃这一套。一路走过去,“债券认购点”永远有人排队,购买国债俨然成为时尚之风。就算不能像富豪员外那样一掷千金,出手就是几门大炮,但花上几贯钱,给城头的神臂弩加个零件儿,给禁军小伙子们添把刀,中产以上的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在一点点升起来。 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草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肉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肉的称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肉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肉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肉一百五十钱一斤,羊肉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肉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肉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肉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黄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肉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肉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奸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强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奸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肉,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肉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肉的雕花小铜炉;煎羊肉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也曾被外强中干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干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暴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肉,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肉,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欲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肉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 她乖乖“嗯”一声,笑道:“也没太累,有人给我扇扇子、烧热水、打下手,惬意得很。” 武松想象着那场景,也忍俊不禁。 不过还是要再提醒一句:“还有……羊肉价贵,你要是喜欢,买一点自己吃就成。我——我饭量大,还是吃猪肉划算。以后别浪费钱。” 说到浪费钱,潘小园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后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肉已经贵成什么样儿了……” 把城里物价飞涨的事情跟他汇报清楚,“我查出来了,都是奸商囤积居奇,进了十石粮米,能把七八石压下不卖,剩下的标了高价,百姓也没办法。二哥,这些奸商得想办法治治,否则敌人还没来,他们先把经济秩序祸害乱了。” 武松这阵子长待在军营,没怎么视察民情,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皱起来。 他从小便恨奸商。当年大哥卖炊饼时便没少被无良商贩欺侮。后来长大了,这些人他也没少揍。 而如今看来,无孔不入的商人们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那就不止要用揍人来解决了。 但商业的事情他毕竟不太懂,于是也不怕问她:“具体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小糖~~很快会再发大糖~~然后可能要完结倒数了qaq (当然我的估计一向是很不准确的。当初开文的时候觉得撑死了写60万字,现在已经两倍多了) 话说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呢 能动员的江湖势力都动员起来。潘小园每天“日理万机”, 一面敛财,一面流水价的花钱。她觉得自己经营的不是国库,而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根管子往里注水, 一根管子往外放水, 天天提心吊胆,唯恐有枯竭的时刻。 可在忙碌的缝隙里, 心中偶尔也闪过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东京城虽然暂时安全, 但北部州县时有沦陷, 战线在一点一点向南推进。虽然联军方面派去了不少救援,但毕竟良将难得, 无法顾及所有地区。有些村镇里的守军实在不堪一击,未等救援赶到,已经全部投降哀哉。 有一次岳飞应援不及, 徒劳而返, 失望至极之下, 忍不住悄悄评论, 若是能多几个会带兵的将领,哪怕若是史文恭驻守在彼,情况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史文恭其人已经失踪多时,江湖上销声匿迹,没听到一点风声。若是按照武松的推论,这时候还不站出来保家卫国,甚至不表态站队的, 多半已经成了汉奸,或者在成为汉奸的路上——在和金兵的无数次简单交手中,这个推论已经被多次验证准确。 于是她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史大师兄真的以带路党的身份重出江湖,那么谁都不能再念旧交情,必须毫不手软地把他绞杀,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当然梁山众好汉是十分乐意这样做的。 而她自己呢?下下狠心,假装没认识过这个人吧。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慢慢不再担忧。这日在度支司忙了一早上,回来在驴车儿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街巷,把那小毛驴吓得一拱。那车夫经验丰富,也就赶紧停下,等待鞭炮声响过。 潘小园探头往外一看,只见是个富户家门口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几个家丁眉花眼笑,正把一个描金拓红的匾额往门楣上抬。衬着旁边的花红锦缎无一不光鲜,倒像是做喜事了。可若是做喜事,如何不见新娘子的踪影? 仔细听听旁边百姓议论,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那富户是因着一口气认购了一万贯国债,按照郓哥编的打油诗,折合成整整八门霹雳火炮,让周遭百姓惊羡不已。开封府更是派人送来宗泽亲手题写的匾额“拥军之家”,这会子正郑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门上挂。 七姑八姨们指着远远城头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没,从大杨树梢底下左数,那八门炮,便是唐员外捐的!炮筒上刻着他名字哩!诶,据说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去开过光,保准一打一准,每发一炮,轰死一百个金兵鞑子!” 路过的、围观的,三教九流啧啧称奇。鞭炮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唐员外”瞬间成了市井里的传奇人物。 潘小园捂着嘴暗笑。郓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铺张的排场,都盖不住一股暴发户的土味儿。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他还当是县太爷给乡贤题匾额呢!不过宗泽居然也配合——难以想象白胡子宗泽挥毫泼墨,题写什么“拥军之家”情景。 更是连“大相国寺开光”都搞出来了。也难怪,大相国寺在政变当日,被鲁智深烧了一小半,此时亟需钱财修复,善男信女们的供养不够用,只得向公家低头,干起了“有偿开光”的活计。不用说,也是郓哥搞出来的新花样。 虽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众生们还真吃这一套。一路走过去,“债券认购点”永远有人排队,购买国债俨然成为时尚之风。就算不能像富豪员外那样一掷千金,出手就是几门大炮,但花上几贯钱,给城头的神臂弩加个零件儿,给禁军小伙子们添把刀,中产以上的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在一点点升起来。 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草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肉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肉的称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肉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肉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肉一百五十钱一斤,羊肉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肉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肉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肉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黄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肉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肉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奸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强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奸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肉,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肉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肉的雕花小铜炉;煎羊肉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也曾被外强中干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干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暴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肉,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肉,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欲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肉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 她乖乖“嗯”一声,笑道:“也没太累,有人给我扇扇子、烧热水、打下手,惬意得很。” 武松想象着那场景,也忍俊不禁。 不过还是要再提醒一句:“还有……羊肉价贵,你要是喜欢,买一点自己吃就成。我——我饭量大,还是吃猪肉划算。以后别浪费钱。” 说到浪费钱,潘小园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后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肉已经贵成什么样儿了……” 把城里物价飞涨的事情跟他汇报清楚,“我查出来了,都是奸商囤积居奇,进了十石粮米,能把七八石压下不卖,剩下的标了高价,百姓也没办法。二哥,这些奸商得想办法治治,否则敌人还没来,他们先把经济秩序祸害乱了。” 武松这阵子长待在军营,没怎么视察民情,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皱起来。 他从小便恨奸商。当年大哥卖炊饼时便没少被无良商贩欺侮。后来长大了,这些人他也没少揍。 而如今看来,无孔不入的商人们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那就不止要用揍人来解决了。 但商业的事情他毕竟不太懂,于是也不怕问她:“具体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小糖~~很快会再发大糖~~然后可能要完结倒数了qaq (当然我的估计一向是很不准确的。当初开文的时候觉得撑死了写60万字,现在已经两倍多了) 话说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8 保卫黄河 说到物价, 那是她的老本行,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乐&文& {}.{l}{xs520}.{}便略略对武松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末了叹口气:“其实也怪百姓太轻信。这阵子谣言满天飞, 一会儿说金兵打下太原, 一会儿说大名府陷落,官府的辟谣根本没人信——全都在囤粮屯米。最近几天又谣传说, 太原城守不住,因此河北路的守将打算放弃太原, 决了黄河堤坝,用洪水阻挡金兵过河——就不惜淹死几十几百万的百姓!这谣言一出,京城里男女老少都慌得要死,那不等于华北今年的粮食收成直接打水漂了!……” 武松静静听她发牢骚,没说话。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一时间让人觉得他无动于衷, 一时间却又让人担心,下一刻便是惊涛怒浪。 她更加愤愤不平:“你说传这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 二哥, 我怀疑城里有金军奸细,专门造谣传谣……” 武松听她说完,良久, 才似是下定决心, 低声回答:“也许……不是谣言。” 她没懂:“什么?” 空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决堤黄河,放水阻敌——这件事,若不是谣言呢?” 她心里一毛,颤声道:“可那是黄河啊!” 武松直接站起来, 示意她跟上,来到中厅大地图旁。 广袤中原,山峦叠嶂,河水萦带,每一寸砂石都代表着百里国土。砂石上星星点点的红黑小旗,原本清晰整齐,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纠缠拉锯,已经显得凌乱不堪。如果说这是一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那么棋局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紧要阶段;而晋水之畔的太原城外,是争夺最激烈的一处棋眼,红黑双色纠缠一处,就算将当时高手尽聚于此,也完全看不出棋局的走向大势。 潘小园觉得自己连庸手都算不上,看了一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咱们现在,胜算多少?” 武松轻声吐出两个字:“不大。” 知道她不满于此,又解释:“昨日刚接到韩世忠的来信,说河北东路安抚使杜充见战局不利,打算于此处决堤黄河,以水代兵,阻断金军南下之路。眼下天气渐暖,雨水增多,若黄河真的决口,将是威力无穷。” 才想起来韩世忠眼下也在应援太原,连忙问:“韩世忠在何处?” 武松往地图上一指:“老韩的部队在此处设隘抵挡,但口粮不继,减员很厉害。他不太赞成开决黄河,但杜充是上级,上官命令他也不得不遵。三千民工,眼下应该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潘小园听他的语调有些冷酷的意思,忙问:“那……那你觉得,应该决黄河?” 武松盯着地图,长久沉默,直到她有点急了,才暗哑着声音说:“否则怎样?北方兵力不……” 她轻轻一跺脚:“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在她有限的军事认知里,“决口黄河”乃是绝境中的下下之策。太久远的案例不清楚,但抗日战争之时,因着二十万**挡不住两万日军,为了阻止敌人南下,□□下令扒开郑州北郊黄河花园口大堤,造成洪水倾泻,平民猝不及防,财物田庐悉付流水。 “黄泛区”百姓死伤数十万,流离失所难民数千万,瘟疫肆虐,并且直接引发了后来的河南□□——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 据说奉命炸开河堤的军人,良心日夜不安,以至于到“水淹七军”的关帝庙跪拜烧香,乞求神明宽恕。 况且也没能将日军阻挡多久。没几个月,华北还是成了敌占区,空留千里饿殍遍野。 反正自己是外行,多说几句又不掉块肉:“我……我从没打过仗,但也知道每次黄河决口会死多少人。那个什么什么安抚使——一句话说得容易,就算黄河决口能阻金兵,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自损八千,要多少无辜百姓的命!况且还不一定能退敌呢!谁要是赞同这事,谁以后就是千古罪人!” 武松双目一亮,忽然用力揽住她肩膀,笑道:“好六儿,冲你方才这几句话,我武松不枉识得你。” 她脸上一红,赶紧说:“我……我只是冲动说说……” 武松低头,下巴在她额发上蹭蹭,慢慢说:“我今日跟你说这事,本来还怕你不懂其中利害。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我跟众梁山兄弟已商议过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河决堤。新君即位的消息,按理说已经传到太原府,可那杜充不知是没收到,还是不认新君,总之他是一意孤行。眼下太原府危急,我们便从东京分兵去救。最早明日,最迟后日,轻装出发。你——等我回来。” 潘小园大吃一惊,抬头看他,神色不像说笑。 “可是……可是东京这边,兵力也不足,禁军都还没训练好……炮也没造完……” 二十万禁军刚刚被改善伙食,每日魔鬼训练,再加上偶尔的“杀一儆百”,眼下才刚刚有点兵的样子,起码到了战场上,能够做到齐步走,而不是向后转。其他各地义军良莠不齐,也没和金兵交过手,战斗力说不上多强。梁山、明教倒是有几万精兵,但东京城的守备不能放松,也不可能倾巢出动。 武松越说越慢,安抚似的告诉她:“现下出击,时机还远远不成熟,这我知道。所以我跟众人商议决定,只带三万精锐部队北上解围,不能再多。其余的兵力,重点防守开封府。你尽可安心留在城里。” 她知道这便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留他了。纵然万分不舍,也得倾力支持。 “那,都有谁跟你去……” 武松立刻答:“联军里的老兄弟带一半。另外还有那个康王赵构,也让他带兵跟随。一是怕地方官员不听话,带个亲王出面好办事;二是显出朝廷对此次出兵的支持。第三……也算个人质。” 潘小园笑着撇撇嘴。小屁孩居然也开始发挥作用。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大哥们跟随调`教,不怕他作妖。 “那咱们的‘自己人’,还有谁?” 武松还没答,外面忽然又小厮高声通报:“官人!那个……那个有个人求见……有个和尚……” 被粗声打断:“去去去!不用你们这些鸟人劳什子通报!洒家自己进来!” 武松长身而起,笑道:“梁山半数的兄弟们出征。我让他们今晚过来喝一场,也算是跟你道个别。你瞧,有人来得还挺早。” 鲁智深大摇大摆进来,一进门就皱皱鼻子,闻闻:“有人吃羊肉来着!” 潘小园哭笑不得,迎上去:“师父别馋啦,羊肉没了。” 随后忽然注意到什么:“师父,你的金禅杖呢?” 鲁智深挂单大相国寺,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不大不小中和尚,上至方丈,下至火工道人,争先恐后巴结他,唯恐将这尊活佛怠慢一丁点。大相国寺香火旺盛,最近“有偿开光”的收入尤其丰厚,于是给殿内佛像菩萨重塑金身之余,也张罗着把鲁活佛的“法器”镀了一层金,哄他开心。 可眼下鲁智深手里绰着的禅杖,又变回了以往灰头土脸、破铜烂铁的模样,哪有一丝金光灿烂。 鲁智深指着潘小园,呵呵笑道:“还不是你!忽悠洒家们买什么国债,洒家想着不能被人比下去,又没余钱,只好让人把禅杖上的金子剥了去,换了钱——你说怪不怪!人家都说金的好看,洒家瞧着,倒还是灰扑扑的看着顺眼!” “孤儿寡母”的事业如何能不支持,再加上郓哥策划的天才营销,大和尚不慷慨解囊才怪。 但见他已经身无长物,潘小园也略觉抱歉,笑道:“多谢师父大恩大德。国债利息每年三分,回头还了你,给你禅杖上再镀三层金。” 鲁智深思考片刻,摇头:“不好不好,还不如多给洒家发点酒肉。现在那些管钱粮的小吏,好几个换成了小娘子,倒都对洒家都挺大方,嘿嘿。” 在潘小园——当然还有秦桧——的一力支持下,少数有才干的女子们被陆陆续续的推荐到各个岗位上。大和尚对此一惊一乍,觉得新鲜极了。 不过也没反对,只是笑呵呵说:“女子做官嘛……做做文官还行,做武官,你们可打不过洒家们。” 潘小园对此不发表意见。难道做武官是靠打架,谁厉害谁官大? 正说笑,其他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府衙里的仆役们早就熟悉了这里三天两头的江湖人士集会,熟练地行礼,上酒,离开。 吴用就没有鲁智深那么乐观。从进门之后一直严肃着脸。当了这一阵子朝廷大员,草头军师飞速培养出了真军师的气质。 微微摇着羽毛扇,呷了两口茶,才慢慢说:“武松兄弟,你可要深思熟虑,现今民穷兵疲,才弱敌强,此去北上,成败利钝,尚未可知……我梁山兄弟在东京虽然横行霸道,到底根基不稳,切莫因小失大……” 这话不仅武松不爱听。卢俊义大步踏来,朗声道:“军师这是什么话。卢某初上梁山以来,头一个见到的便是‘替天行道’的大旗。如今兜兜转转,到底咱们没负了这四个字。现下黄河危急,若是要卢某用自己一条命,换得河北数十万民众性命,我没二话!” 卢俊义身边是朱武,又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吴先生,旁人不把百姓的命当命,但我们梁山兄弟,大半都是草莽百姓出身,做不到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民为国家之本,把百姓都淹死了,国家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咱们把国家从昏君手里救出来,难道转头就让百姓去白白送死?那跟昏君还有什么区别?” 跟在朱武身后,呼啦啦进来几十个兄弟,全都闹闹哄哄的叫道:“什么时候出发!别择什么吉日,要么就明天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捋着胡须掐指一算:“明日大雨。” 不少平日里在梁山上默默无闻的好汉,□□参政做不来,练兵打仗也并非长项,但一听到“黄河决口”,脑海里浮现的,是和曾经的自己一般困苦的百姓乡亲们。胸中热血翻涌,空前的热情高涨。 杜迁、宋万两个晁盖时期的元老级大叔,此时已是鬓发微苍,仗着自己在兄弟间的资历,拍着胸脯傲然叫道:“我们来梁山落草之前,都是晋州的农户,祖坟就在河边上!他娘的狗官要淹我祖坟,我亲手把他卵蛋切下来!武松兄弟,你休嫌我们本事低微!这仗我非打不可!” 武松目视吴用,拍板:“军师所虑,我们都已知了。不是已经说好,兄弟们自愿请缨,不要命的才跟我走——军师你例外。你神机妙算,队伍里缺你不得。” 吴用无奈,捻须笑道:“好像小生惜命似的。” 还有人进来不找武松。仇琼英气势汹汹闯进来,撩一撩头发,开口便喊:“张清呢?” 阮家三兄弟在墙根瘫成一排,笑嘻嘻答道:“妹子来得挺早哇?张清兄弟许是在白矾楼里喝花酒,今日看来要迟到……” 还没说完,墙根“哇哇哇”三声惨叫,三兄弟屁股装弹簧,齐齐蹦老高。回头看,原先三个屁股坐的地方,插了三支黑黝黝甩手箭。 阮小七满头大汗:“妹子,现在不是考较武功的时候……” 琼英不理他,昂首挺胸怼武松:“点兵点了张清,凭啥不点俺?奶奶跟他比过几次武功,哪次输了?俺们太行山里的兄弟,全都是吃黄河水长大的,凭啥不让俺们去救黄河?武松大哥,你不让俺们出兵,俺们就自己去!非把那下令决河的狗官脑袋砍下来不可!” 武松不给她面子。黄毛丫头以为自己还是土匪呢。 “就冲你最后一句话,我就不让你去!加入联军的时候盟过誓没有?知不知道军令如山,擅自行动者斩?你想出兵就出兵,我还怕打乱计划,害了我们梁山兄弟呢!再说……” 余光一瞄,瞄到门口一个匆匆进来的人影,凌厉的眼角忍不住透出一丝笑意:“再说,要是真把你带上,你天天违抗军令,我不砍你,说不过去;但要真的砍了你,怕是有人跟我过不去!” 琼英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背后有人急赤麻慌的抗议:“武松兄弟,仇小娘子,一时气话,又没说,非要抗命,你干嘛,动不动,就要,砍人……” 厅堂内轰的笑成一片。阮小七记恨那枝差点戳进他屁股的甩手箭,怪腔怪调地说:“张兄弟,这么早就来了啊,看来白矾楼里的花姑娘不中你意……” 张清脸通红,来不及说话,右手一扬,势如招宝七郎,作抛掷飞石状。阮小七急忙缩头,不言语了。 当年张清与梁山为敌时,日不移影,片时连打一十五员梁山大将,打得整个山寨胆战心惊。这个甩飞石的动作一做出来,众人立刻回想起了曾被张清飞石支配的恐惧,处在他攻击范围内的十几人瞬间一哄而散。 ——因此张清虽然看似好欺负,但众人却也不敢欺负他太过火。本事摆在这儿,拳头说了算。 孙二娘是来凑热闹的。转转眼珠,拉拉琼英衣袖:“妹子,过来。” 摆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样儿,笑劝道:“你看这些大哥们说得轻松,此去北上,那是拼命的差事,你得让他们一个个去得没有后顾之忧啊。你瞧姐姐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成,乖乖跟当家的留在京城打杂,不去添乱!你……” 琼英不服:“俺本事哪里不好了!” “是,是,知道你本事高强,可……”孙二娘压低声音,朝张清的方向丢个眼色,“有些人知道你在后方平平安安的,打起仗来才没有后顾之忧哇!要是你们上阵同时遇险,他为了救你……” 琼英脸上一红,霸气宣布:“谁让他救!” “好,好,要是他遇险了,你去救他,因而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让我们兄弟愧疚难受么?你乐意?” 琼英觉得这话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预设,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是……” 林冲看不下去,过来给了个官方解释:“这次北伐,预计会是野战居多;而仇小娘子过去在田虎军中历练,擅长的是强兵守寨;因此派你留守京城,协助控制局面,东京城是我们的第二个大本营,万万不能让城里出乱子。这个任务不比张清兄弟的轻。” 琼英撇撇嘴。总算及时想起来“军令如山”,况且林冲的面子不敢不买,知道打不过他。 “成!那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固若金汤!等你们回来,京城里少一块砖,算俺输!” 一群梁山大哥轰然叫好:“妹子好样的!这叫巾帼不让须眉!” 只有张清默默看她一眼,门框外面捡起一块散砖,大大方方地打进自己的随身包裹里。 琼英怒极:“喂,你给我住手!” …… 方金芝姗姗来迟,一来便抛出最大的诚意,笑道:“武松大哥,我跟阿叔商量过了,跟你们合兵老久,学了不少新战法,倒蛮好赶快练一练。阿拉两万军兵,可以分拨一万随侬北上。剩下一万,让李右丞请去防守旧曹门一带,却是动勿得。” 明教的一万精兵抵得上十万二十万禁军。武松爽快称谢:“求之不得。回头去六娘那儿领粮饷。” 潘小园听他点到自己名,忽然有些心慌。武松、卢俊义、吴用、林冲、鲁智深……梁山上本事高强的头领们全都披挂出征——兵力不足,良将来凑,也算是下了血本。 那么留守京城的,还有几个能耐人? 武松笑道:“留在京城的头领和兵马,防务我已都安排好了。民生事务,是开封府尹宗泽先生包揽;公孙道人也时常去助力。你若有事,去找他俩便可。” 潘小园“嗯”一声,心想:宗泽和公孙胜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俩唯一的共同语言,大概就是聚在一起埋汰吴用吧。 武松又说:“另外,兵马方面……” 抬眼一看,招手唤道:“兄弟,过来。” 潘小园一回头,又惊又喜。岳飞已经在厅里悄没声呆了好久了。 一块冰凉凉铁牌塞进她手里:“师姐,这是五百军马的调令,足够保障你人身安全。如有需要,派人去南薰门城外军营寻任何一个将官便可。若还有紧急事务,小弟留守京城,尽可来找我。” 潘小园低头看看那块兵牌,心跳不已。自己也是有兵权的人了? 显然是出自武松的安排。五百精兵看似不多,其实战斗力不容小觑。对战金兵也许杯水车薪,但保护她一个小女子,实在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别说一个,保护五百、五千个小女子都够了。 各项工作安排妥当,众人尽情痛饮,傍晚方散。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黄河:历史上靖康之变之际,金军南下势不可挡,当时的大名府守官杜充不敢与金兵交锋,却下令开决黄河大堤,使黄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图以此阻挡金兵。结果,金兵没有阻挡住,却淹死了二十万老百姓,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河水退尽后,瘟疫又流行起来,老百姓相继死去。关键是,杜充这么干以后,还获得朝廷嘉奖了……然后那个杜充就投降当汉奸了…… ` 历史上黄河曾26次改道,其中影响巨大的有6次。这是其中一次,史称黄河夺淮。 ` 从此黄河离开了春秋战国以来流经今浚、滑一带的故道,不再进入河北平原,在此后的700多年中,以东南流入淮为常。主要是在南面摆动,郑州以下、清口以上的黄河主流移动不定,由泗水,或汴水或涡水入淮,或由颍水入淮,或同时分几支入淮,再入黄海,直到1855年才改回今天的河道。 ` 大家都知道,从大禹治水开始,华夏民族的成长史就是整治黄河的斗争史。每次黄河改道都是深重的社会灾难。哪个统治者要是敢轻易扒河堤 ,那就是和全天下老百姓过不去。蒙古人比较狠,灭金的时候,也曾以黄河为武器,三次决河,把北方(金国)祸害得万里无人烟。然后就是1938年的花园口决堤,大家自行搜索吧╮(╯-╰)╭ ` 本文里为了配合剧情,把黄河决堤的地点稍微修改了一下。 ` 友情提示:明天可以稍微早点来(18:18) 说到物价, 那是她的老本行,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乐&文& {}.{l}{xs520}.{}便略略对武松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末了叹口气:“其实也怪百姓太轻信。这阵子谣言满天飞, 一会儿说金兵打下太原, 一会儿说大名府陷落,官府的辟谣根本没人信——全都在囤粮屯米。最近几天又谣传说, 太原城守不住,因此河北路的守将打算放弃太原, 决了黄河堤坝,用洪水阻挡金兵过河——就不惜淹死几十几百万的百姓!这谣言一出,京城里男女老少都慌得要死,那不等于华北今年的粮食收成直接打水漂了!……” 武松静静听她发牢骚,没说话。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一时间让人觉得他无动于衷, 一时间却又让人担心,下一刻便是惊涛怒浪。 她更加愤愤不平:“你说传这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 二哥, 我怀疑城里有金军奸细,专门造谣传谣……” 武松听她说完,良久, 才似是下定决心, 低声回答:“也许……不是谣言。” 她没懂:“什么?” 空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决堤黄河,放水阻敌——这件事,若不是谣言呢?” 她心里一毛,颤声道:“可那是黄河啊!” 武松直接站起来, 示意她跟上,来到中厅大地图旁。 广袤中原,山峦叠嶂,河水萦带,每一寸砂石都代表着百里国土。砂石上星星点点的红黑小旗,原本清晰整齐,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纠缠拉锯,已经显得凌乱不堪。如果说这是一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那么棋局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紧要阶段;而晋水之畔的太原城外,是争夺最激烈的一处棋眼,红黑双色纠缠一处,就算将当时高手尽聚于此,也完全看不出棋局的走向大势。 潘小园觉得自己连庸手都算不上,看了一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咱们现在,胜算多少?” 武松轻声吐出两个字:“不大。” 知道她不满于此,又解释:“昨日刚接到韩世忠的来信,说河北东路安抚使杜充见战局不利,打算于此处决堤黄河,以水代兵,阻断金军南下之路。眼下天气渐暖,雨水增多,若黄河真的决口,将是威力无穷。” 才想起来韩世忠眼下也在应援太原,连忙问:“韩世忠在何处?” 武松往地图上一指:“老韩的部队在此处设隘抵挡,但口粮不继,减员很厉害。他不太赞成开决黄河,但杜充是上级,上官命令他也不得不遵。三千民工,眼下应该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潘小园听他的语调有些冷酷的意思,忙问:“那……那你觉得,应该决黄河?” 武松盯着地图,长久沉默,直到她有点急了,才暗哑着声音说:“否则怎样?北方兵力不……” 她轻轻一跺脚:“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在她有限的军事认知里,“决口黄河”乃是绝境中的下下之策。太久远的案例不清楚,但抗日战争之时,因着二十万**挡不住两万日军,为了阻止敌人南下,□□下令扒开郑州北郊黄河花园口大堤,造成洪水倾泻,平民猝不及防,财物田庐悉付流水。 “黄泛区”百姓死伤数十万,流离失所难民数千万,瘟疫肆虐,并且直接引发了后来的河南□□——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 据说奉命炸开河堤的军人,良心日夜不安,以至于到“水淹七军”的关帝庙跪拜烧香,乞求神明宽恕。 况且也没能将日军阻挡多久。没几个月,华北还是成了敌占区,空留千里饿殍遍野。 反正自己是外行,多说几句又不掉块肉:“我……我从没打过仗,但也知道每次黄河决口会死多少人。那个什么什么安抚使——一句话说得容易,就算黄河决口能阻金兵,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自损八千,要多少无辜百姓的命!况且还不一定能退敌呢!谁要是赞同这事,谁以后就是千古罪人!” 武松双目一亮,忽然用力揽住她肩膀,笑道:“好六儿,冲你方才这几句话,我武松不枉识得你。” 她脸上一红,赶紧说:“我……我只是冲动说说……” 武松低头,下巴在她额发上蹭蹭,慢慢说:“我今日跟你说这事,本来还怕你不懂其中利害。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我跟众梁山兄弟已商议过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河决堤。新君即位的消息,按理说已经传到太原府,可那杜充不知是没收到,还是不认新君,总之他是一意孤行。眼下太原府危急,我们便从东京分兵去救。最早明日,最迟后日,轻装出发。你——等我回来。” 潘小园大吃一惊,抬头看他,神色不像说笑。 “可是……可是东京这边,兵力也不足,禁军都还没训练好……炮也没造完……” 二十万禁军刚刚被改善伙食,每日魔鬼训练,再加上偶尔的“杀一儆百”,眼下才刚刚有点兵的样子,起码到了战场上,能够做到齐步走,而不是向后转。其他各地义军良莠不齐,也没和金兵交过手,战斗力说不上多强。梁山、明教倒是有几万精兵,但东京城的守备不能放松,也不可能倾巢出动。 武松越说越慢,安抚似的告诉她:“现下出击,时机还远远不成熟,这我知道。所以我跟众人商议决定,只带三万精锐部队北上解围,不能再多。其余的兵力,重点防守开封府。你尽可安心留在城里。” 她知道这便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留他了。纵然万分不舍,也得倾力支持。 “那,都有谁跟你去……” 武松立刻答:“联军里的老兄弟带一半。另外还有那个康王赵构,也让他带兵跟随。一是怕地方官员不听话,带个亲王出面好办事;二是显出朝廷对此次出兵的支持。第三……也算个人质。” 潘小园笑着撇撇嘴。小屁孩居然也开始发挥作用。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大哥们跟随调`教,不怕他作妖。 “那咱们的‘自己人’,还有谁?” 武松还没答,外面忽然又小厮高声通报:“官人!那个……那个有个人求见……有个和尚……” 被粗声打断:“去去去!不用你们这些鸟人劳什子通报!洒家自己进来!” 武松长身而起,笑道:“梁山半数的兄弟们出征。我让他们今晚过来喝一场,也算是跟你道个别。你瞧,有人来得还挺早。” 鲁智深大摇大摆进来,一进门就皱皱鼻子,闻闻:“有人吃羊肉来着!” 潘小园哭笑不得,迎上去:“师父别馋啦,羊肉没了。” 随后忽然注意到什么:“师父,你的金禅杖呢?” 鲁智深挂单大相国寺,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不大不小中和尚,上至方丈,下至火工道人,争先恐后巴结他,唯恐将这尊活佛怠慢一丁点。大相国寺香火旺盛,最近“有偿开光”的收入尤其丰厚,于是给殿内佛像菩萨重塑金身之余,也张罗着把鲁活佛的“法器”镀了一层金,哄他开心。 可眼下鲁智深手里绰着的禅杖,又变回了以往灰头土脸、破铜烂铁的模样,哪有一丝金光灿烂。 鲁智深指着潘小园,呵呵笑道:“还不是你!忽悠洒家们买什么国债,洒家想着不能被人比下去,又没余钱,只好让人把禅杖上的金子剥了去,换了钱——你说怪不怪!人家都说金的好看,洒家瞧着,倒还是灰扑扑的看着顺眼!” “孤儿寡母”的事业如何能不支持,再加上郓哥策划的天才营销,大和尚不慷慨解囊才怪。 但见他已经身无长物,潘小园也略觉抱歉,笑道:“多谢师父大恩大德。国债利息每年三分,回头还了你,给你禅杖上再镀三层金。” 鲁智深思考片刻,摇头:“不好不好,还不如多给洒家发点酒肉。现在那些管钱粮的小吏,好几个换成了小娘子,倒都对洒家都挺大方,嘿嘿。” 在潘小园——当然还有秦桧——的一力支持下,少数有才干的女子们被陆陆续续的推荐到各个岗位上。大和尚对此一惊一乍,觉得新鲜极了。 不过也没反对,只是笑呵呵说:“女子做官嘛……做做文官还行,做武官,你们可打不过洒家们。” 潘小园对此不发表意见。难道做武官是靠打架,谁厉害谁官大? 正说笑,其他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府衙里的仆役们早就熟悉了这里三天两头的江湖人士集会,熟练地行礼,上酒,离开。 吴用就没有鲁智深那么乐观。从进门之后一直严肃着脸。当了这一阵子朝廷大员,草头军师飞速培养出了真军师的气质。 微微摇着羽毛扇,呷了两口茶,才慢慢说:“武松兄弟,你可要深思熟虑,现今民穷兵疲,才弱敌强,此去北上,成败利钝,尚未可知……我梁山兄弟在东京虽然横行霸道,到底根基不稳,切莫因小失大……” 这话不仅武松不爱听。卢俊义大步踏来,朗声道:“军师这是什么话。卢某初上梁山以来,头一个见到的便是‘替天行道’的大旗。如今兜兜转转,到底咱们没负了这四个字。现下黄河危急,若是要卢某用自己一条命,换得河北数十万民众性命,我没二话!” 卢俊义身边是朱武,又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吴先生,旁人不把百姓的命当命,但我们梁山兄弟,大半都是草莽百姓出身,做不到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民为国家之本,把百姓都淹死了,国家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咱们把国家从昏君手里救出来,难道转头就让百姓去白白送死?那跟昏君还有什么区别?” 跟在朱武身后,呼啦啦进来几十个兄弟,全都闹闹哄哄的叫道:“什么时候出发!别择什么吉日,要么就明天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捋着胡须掐指一算:“明日大雨。” 不少平日里在梁山上默默无闻的好汉,□□参政做不来,练兵打仗也并非长项,但一听到“黄河决口”,脑海里浮现的,是和曾经的自己一般困苦的百姓乡亲们。胸中热血翻涌,空前的热情高涨。 杜迁、宋万两个晁盖时期的元老级大叔,此时已是鬓发微苍,仗着自己在兄弟间的资历,拍着胸脯傲然叫道:“我们来梁山落草之前,都是晋州的农户,祖坟就在河边上!他娘的狗官要淹我祖坟,我亲手把他卵蛋切下来!武松兄弟,你休嫌我们本事低微!这仗我非打不可!” 武松目视吴用,拍板:“军师所虑,我们都已知了。不是已经说好,兄弟们自愿请缨,不要命的才跟我走——军师你例外。你神机妙算,队伍里缺你不得。” 吴用无奈,捻须笑道:“好像小生惜命似的。” 还有人进来不找武松。仇琼英气势汹汹闯进来,撩一撩头发,开口便喊:“张清呢?” 阮家三兄弟在墙根瘫成一排,笑嘻嘻答道:“妹子来得挺早哇?张清兄弟许是在白矾楼里喝花酒,今日看来要迟到……” 还没说完,墙根“哇哇哇”三声惨叫,三兄弟屁股装弹簧,齐齐蹦老高。回头看,原先三个屁股坐的地方,插了三支黑黝黝甩手箭。 阮小七满头大汗:“妹子,现在不是考较武功的时候……” 琼英不理他,昂首挺胸怼武松:“点兵点了张清,凭啥不点俺?奶奶跟他比过几次武功,哪次输了?俺们太行山里的兄弟,全都是吃黄河水长大的,凭啥不让俺们去救黄河?武松大哥,你不让俺们出兵,俺们就自己去!非把那下令决河的狗官脑袋砍下来不可!” 武松不给她面子。黄毛丫头以为自己还是土匪呢。 “就冲你最后一句话,我就不让你去!加入联军的时候盟过誓没有?知不知道军令如山,擅自行动者斩?你想出兵就出兵,我还怕打乱计划,害了我们梁山兄弟呢!再说……” 余光一瞄,瞄到门口一个匆匆进来的人影,凌厉的眼角忍不住透出一丝笑意:“再说,要是真把你带上,你天天违抗军令,我不砍你,说不过去;但要真的砍了你,怕是有人跟我过不去!” 琼英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背后有人急赤麻慌的抗议:“武松兄弟,仇小娘子,一时气话,又没说,非要抗命,你干嘛,动不动,就要,砍人……” 厅堂内轰的笑成一片。阮小七记恨那枝差点戳进他屁股的甩手箭,怪腔怪调地说:“张兄弟,这么早就来了啊,看来白矾楼里的花姑娘不中你意……” 张清脸通红,来不及说话,右手一扬,势如招宝七郎,作抛掷飞石状。阮小七急忙缩头,不言语了。 当年张清与梁山为敌时,日不移影,片时连打一十五员梁山大将,打得整个山寨胆战心惊。这个甩飞石的动作一做出来,众人立刻回想起了曾被张清飞石支配的恐惧,处在他攻击范围内的十几人瞬间一哄而散。 ——因此张清虽然看似好欺负,但众人却也不敢欺负他太过火。本事摆在这儿,拳头说了算。 孙二娘是来凑热闹的。转转眼珠,拉拉琼英衣袖:“妹子,过来。” 摆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样儿,笑劝道:“你看这些大哥们说得轻松,此去北上,那是拼命的差事,你得让他们一个个去得没有后顾之忧啊。你瞧姐姐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成,乖乖跟当家的留在京城打杂,不去添乱!你……” 琼英不服:“俺本事哪里不好了!” “是,是,知道你本事高强,可……”孙二娘压低声音,朝张清的方向丢个眼色,“有些人知道你在后方平平安安的,打起仗来才没有后顾之忧哇!要是你们上阵同时遇险,他为了救你……” 琼英脸上一红,霸气宣布:“谁让他救!” “好,好,要是他遇险了,你去救他,因而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让我们兄弟愧疚难受么?你乐意?” 琼英觉得这话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预设,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是……” 林冲看不下去,过来给了个官方解释:“这次北伐,预计会是野战居多;而仇小娘子过去在田虎军中历练,擅长的是强兵守寨;因此派你留守京城,协助控制局面,东京城是我们的第二个大本营,万万不能让城里出乱子。这个任务不比张清兄弟的轻。” 琼英撇撇嘴。总算及时想起来“军令如山”,况且林冲的面子不敢不买,知道打不过他。 “成!那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固若金汤!等你们回来,京城里少一块砖,算俺输!” 一群梁山大哥轰然叫好:“妹子好样的!这叫巾帼不让须眉!” 只有张清默默看她一眼,门框外面捡起一块散砖,大大方方地打进自己的随身包裹里。 琼英怒极:“喂,你给我住手!” …… 方金芝姗姗来迟,一来便抛出最大的诚意,笑道:“武松大哥,我跟阿叔商量过了,跟你们合兵老久,学了不少新战法,倒蛮好赶快练一练。阿拉两万军兵,可以分拨一万随侬北上。剩下一万,让李右丞请去防守旧曹门一带,却是动勿得。” 明教的一万精兵抵得上十万二十万禁军。武松爽快称谢:“求之不得。回头去六娘那儿领粮饷。” 潘小园听他点到自己名,忽然有些心慌。武松、卢俊义、吴用、林冲、鲁智深……梁山上本事高强的头领们全都披挂出征——兵力不足,良将来凑,也算是下了血本。 那么留守京城的,还有几个能耐人? 武松笑道:“留在京城的头领和兵马,防务我已都安排好了。民生事务,是开封府尹宗泽先生包揽;公孙道人也时常去助力。你若有事,去找他俩便可。” 潘小园“嗯”一声,心想:宗泽和公孙胜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俩唯一的共同语言,大概就是聚在一起埋汰吴用吧。 武松又说:“另外,兵马方面……” 抬眼一看,招手唤道:“兄弟,过来。” 潘小园一回头,又惊又喜。岳飞已经在厅里悄没声呆了好久了。 一块冰凉凉铁牌塞进她手里:“师姐,这是五百军马的调令,足够保障你人身安全。如有需要,派人去南薰门城外军营寻任何一个将官便可。若还有紧急事务,小弟留守京城,尽可来找我。” 潘小园低头看看那块兵牌,心跳不已。自己也是有兵权的人了? 显然是出自武松的安排。五百精兵看似不多,其实战斗力不容小觑。对战金兵也许杯水车薪,但保护她一个小女子,实在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别说一个,保护五百、五千个小女子都够了。 各项工作安排妥当,众人尽情痛饮,傍晚方散。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黄河:历史上靖康之变之际,金军南下势不可挡,当时的大名府守官杜充不敢与金兵交锋,却下令开决黄河大堤,使黄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图以此阻挡金兵。结果,金兵没有阻挡住,却淹死了二十万老百姓,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河水退尽后,瘟疫又流行起来,老百姓相继死去。关键是,杜充这么干以后,还获得朝廷嘉奖了……然后那个杜充就投降当汉奸了…… ` 历史上黄河曾26次改道,其中影响巨大的有6次。这是其中一次,史称黄河夺淮。 ` 从此黄河离开了春秋战国以来流经今浚、滑一带的故道,不再进入河北平原,在此后的700多年中,以东南流入淮为常。主要是在南面摆动,郑州以下、清口以上的黄河主流移动不定,由泗水,或汴水或涡水入淮,或由颍水入淮,或同时分几支入淮,再入黄海,直到1855年才改回今天的河道。 ` 大家都知道,从大禹治水开始,华夏民族的成长史就是整治黄河的斗争史。每次黄河改道都是深重的社会灾难。哪个统治者要是敢轻易扒河堤 ,那就是和全天下老百姓过不去。蒙古人比较狠,灭金的时候,也曾以黄河为武器,三次决河,把北方(金国)祸害得万里无人烟。然后就是1938年的花园口决堤,大家自行搜索吧╮(╯-╰)╭ ` 本文里为了配合剧情,把黄河决堤的地点稍微修改了一下。 ` 友情提示:明天可以稍微早点来(18:18)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9 马滑霜浓 到了晚间, 果然大雨倾盆。一只蔫头耷脑的鸽子**栽进兵部大营。鸽子脚上栓的竹筒已经湿透, 里面的信纸模糊不可辨认。萧让戴上水晶老花镜, 瞪视了好一阵子, 才勉强认出几个字:“大雨……黄河决口……在即……” 整个华北都在下雨。若在正常时期,应该组织民工抗洪抢险, 加固大堤才是;而河北西路守将却打算逆天而行。以此时黄河的水位,不出几铲子, 那大堤非得立刻崩溃不可。 韩世忠的信里,是最后一次绝望呐喊。说他已经放弃进谏上官,转而准备开始营救灾民了。 而金兵不喜湿润天气,早就在太原城外优哉游哉的扎营,每天日常抢劫掳掠, 笑看一群宋人作死。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府衙里,潘小园默默帮武松收拾东西, 两个大包裹栓起来, 还不死心问一句:“今晚就走?大雨不见得能停。” “来不及了。今夜去军营最后动员一下。不管天气如何,明天一早出发。” 武松接过包裹,掂一掂, 觉得重, 又从里面抽出几件换洗衣裤,笑道:“这些就不要了,最多回来的时候臭些个,你别嫌弃。” 她扑哧一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二十天?一个月?” 武松没接话。默默盘算了好久, 才答:“说不准。” 他很少有“说不准”的时刻。就算是上次在幽州城,五百精兵偷袭金军大营,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还说什么“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而这次不一样。行军路上,将是狂风骤雨,泥泞难行,本是最不利于出征的时节。当年晁盖怒打曾头市,一阵狂风将新制军旗半腰吹折,成为万分不利之兆,而晁盖老大哥最终死于此役;而以此时的天气,若是武松下令竖起军旗,一百面旗子都吹断了。 然后还要渡黄河、救太原。李俊带着一干水军头领,已经事先去整顿船只、探听路线,回来的时候轻松汇报,说黄河里的浪稍微有些大,倘若过渡的船只一艘不翻,他们请梁山兄弟一人一顿酒。 带的兵马都是精兵,然而数量只有金军的一小半。这次没机会偷袭,而是要堂堂正正的进行正面抗战。马匹缺少,甲胄缺少,武器缺少——尽管之前的国债销售,已经填补了大部分的军费缺口,但比起金军一人四五匹马的配置,宋兵的机动性依然弱得可怜。 武松自己心里纷乱,却看不得她忧虑,安慰一句:“我们只是要解太原之围,保住黄河,又不期待一次把金兵打回老家去。你在城里好好儿呆着,扛过这一阵,咱们……咱们……” “咱们”了几声,却也夸不出什么海口。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看不清。 究竟有多大把握能及时回来?回来之后,又如何保证,不会世道突变,物是人非? 她心下黯然。被时局推到这般情境,不作为便是千古罪人。难道还能跟他说什么,“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武松忽然又说:“东京城里不能松懈。大伙还依仗你主持大局。京城里现在物价飙高,得小心有人不满作乱。另外,你若得闲,组织一下城内的医馆大夫,等我们回来……” 她咬着嘴唇点头。等大军回来,少不得需要救治的轻重伤员。 武松再寻思一阵,觉得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让她微笑着打断了:“不着急的事,便等你回来再说。你既今晚出发,现下还有两个时辰工夫,不如……先睡一阵?” 武松乖乖点头。出征之后,怕是难得有两个时辰的好觉睡了。 往榻上一倒,固执地拉着她手:“你陪我。” 她笑道:“我再去给你准备点干粮。” 手腕紧了紧,“你陪我。” 力气上云泥之别,哪拗得过他。于是只好留下来,跪坐在榻上一侧,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探身吹熄小几上的蜡烛,屋内昏暗一片。 看他安心合眼,睫毛盖住眼下,刚毅隽秀的脸庞倒转,别有一番沉静。只是他胸膛上下起伏,却怎么也缓不下来。半睡半醒的,忽然含含糊糊说:“承义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承义军?” 随即想起来,是明教军的新番号。赶紧俯身凑近,轻声问:“承义军怎么了?” “咱们现在缺他们不得,可也要防备,我……我怀疑……” 当初和明教的结盟,是靠着那戏剧性的“五局三胜”,并非方腊的原始本意。武松始终没对伊拉失了戒心。 这会子心绪不宁,终于说出了心底深藏的想法:“我怀疑他们现下积极抗战,联络义军……是为了争取日后割据江南的谈判筹码……因此你也要留心,莫要让他们坐大……” 潘小园心中一凛,郑重点头:“我明白。” “聚义司”终究没法把所有人统战彻底。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松嘱咐一句,心满意足地翻个身。没静多久,又忽然睁眼,黯淡光线中两点晶亮。 “倘若我没能及时回……” 她心里一紧。“军属”是不是注定得永远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每次暂时分别之前,都得假设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逃避这种想法,轻轻抚他额头,半哄半认真的说:“知道啦。要是你耽搁了,我就收拾细软往南跑,担保不让你担心……” 他却坚决摇头,眼中映出一双她的倒影,左右摇晃。 “不,这次别逃……就算我们此次失利,也未必便一败涂地,东京也许还能守住……或许需要谈判,别放弃……谈判的事,找宗泽、李纲……别找秦桧……梁山剩下的兄弟,交给你……我和他们都说好了……要是、要是真的躲不过,你也别怕,岳飞会护你周全……他跟我保证过了……” 她听得诧异,马上忍不住的心疼。他倒安排得挺好! 紧抿着嘴唇,不跟他做小儿女态,故作轻松笑道:“你就会给我出难题。就不怕人家不服我……” 武松低沉一笑,忽然扳下她脖颈,重重亲了一口。 “我武松的女人,什么做不得!你休管旁人言语,到时候该怎样怎样!旁人越是要打垮你,你越是偏要好好的活给他看!能不能做到!” 她轻轻“嗯”一声。这不是武松一向的做人准则么?他一向严己宽人,今日头一次,用这个标准要求了别人。 居然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低下头,吻他的鬓发额角。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蹭她的脸,用绒绒的未剃净的胡须刮她面庞,见她要躲舍不得躲的样儿,满足地一笑。 听他喃喃说:“成亲……到现在,没什么可给你的……周老先生的教诲、补遗……一个小本子,放在我床头箱子里,对你没什么用,但是别丢了……还有,清河县的老宅,郑彪已经还给我了……不值几个钱,但以后也是你的……别让外人占了……” 她又想生气又想笑。话说得这么掏心掏肺,可见是未曾偷偷藏私房。 不清不楚的跟他斗嘴:“谁说成亲有多久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可还没洞房花烛,欠着呢!嘻嘻……要不现在赶紧补上,两个时辰也勉强算一夜了,唔,我去点蜡烛……” 爬起来要走,又被他拽住了,几乎是撒娇的语气:“回来再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补!” 也隐约知道他的用意。不说话了,低头,追上他一双干燥的唇,轻轻衔住,静静跟他相触研磨。 窗外雨点声声,密集如麻。树叶枝条的影子隔窗乱晃,打得嗒嗒作响。忽然一阵狂风刮过,打落几根脆弱的枝桠,纷乱落在地上。雨水的湿气,带着烟火熄灭的轻微焦香,一阵阵传到近处。 远处的街头巷口响起几声急切的关门闭户。一只狗汪汪的叫。不多时,那叫声也停了,想必是让人开门放进了院子,寻到了遮蔽的所在,安稳睡卧去了。 全城百姓都在避风躲雨。可他呢,却要迎着风雨而上! 双手捧住他脸,描摹着硬朗的线条。还不满足,轻轻的咬他一咬,炽热的鼻息冲在她下唇,吹散她的发梢。双手被火热的握住了。 他一言不发,微微张开唇,将她含住大半。这个姿势还算陌生,动作间少许生涩,只觉得尝不够的柔滑甜美,又蜻蜓点水的般的消失。不由自主挺身,再含住,出击,浅浅一掠。上下两具身子同时一颤,仿佛飘荡在温暖的半空。这感觉足够他记到上战场的前一刻。 但要记住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反手轻轻一拉,柔软的身子拉进怀里,翻身覆住,她轻轻“嗯”一声,皱眉,还要想着别压疼了她,刚一抬身,让她用力搂住脖颈,彻底陷在白皙幽香之中了。 她的肩怎么能那样窄,腰怎么能那样细,从骨子里透出的柔软,倒似能把那个钢铁般汉子驯服得化了。狠狠吻她,从上到下,一双手带着新伤旧痕,粗糙的指腹肆意游离,滑腻绵软,从领口探进去,毫不怜惜的揉搓捏挤,握得她全身颤抖。 她这才觉出不妥,细密的长吻中挣扎出声:“你、你不是马上要走……” 喘息,“怎么,赶我?” “不是……” 心头有些气急败坏。也许是被自己给带坏了,也许因着始终缺失的洞房花烛,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心理误区:他似乎一直没培养出对某些事情的仪式感,更没觉得此事是须在特定时间地点才能做的——可还没入夜呢!严格点说,这叫白日宣淫,传出去是会被弹劾的……唔…… 他再不说话,一路密密实实吻下去,急切的火热气息是无言的催促。看到修长的脖颈扬起来,嫩嫩的肌肤薄薄的跳,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咬,咬出一阵轻颤,终于忍不住出声,眼看雪白凝脂上浮出胭脂,她这才哀求:“红了……别、有印子……” 微弱的抗议完全被哗哗的雨声盖过。充耳不闻。仿佛没有明天似的,他偏要吮她,偏要霸道,偏要用力,偏要不规不矩的一寸一寸都摸在手里。上次和她肆意亲热,已记不清是何时了,下次……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她也不挣了,喘不过气的当口,报复似的扯他衣带。怀里的零钱荷包滑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像下雨;再下一刻连衣裳也被扯滑下去,耀眼的朱红跳出来,整个人映得如火燥热。 窗外雨点的节奏乱了,带着泥土清香的水滴在屋檐角,断线珠子一样汇集在地,划过青苔石阶,流淌蜿蜒,不一刻就泛滥成溪。 拨开漆黑碎发,露出肩膀让她咬,不盈一握的细腰往上一托,柳眉尖梢一颤,一声含混不明的呜咽。 心头一丝歉疚,忍住要命的他已经放弃进谏上官,转而准备开始营救灾民了。 而金兵不喜湿润天气,早就在太原城外优哉游哉的扎营,每天日常抢劫掳掠, 笑看一群宋人作死。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府衙里,潘小园默默帮武松收拾东西, 两个大包裹栓起来, 还不死心问一句:“今晚就走?大雨不见得能停。” “来不及了。今夜去军营最后动员一下。不管天气如何,明天一早出发。” 武松接过包裹,掂一掂, 觉得重, 又从里面抽出几件换洗衣裤,笑道:“这些就不要了,最多回来的时候臭些个,你别嫌弃。” 她扑哧一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二十天?一个月?” 武松没接话。默默盘算了好久, 才答:“说不准。” 他很少有“说不准”的时刻。就算是上次在幽州城,五百精兵偷袭金军大营,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还说什么“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而这次不一样。行军路上,将是狂风骤雨,泥泞难行,本是最不利于出征的时节。当年晁盖怒打曾头市,一阵狂风将新制军旗半腰吹折,成为万分不利之兆,而晁盖老大哥最终死于此役;而以此时的天气,若是武松下令竖起军旗,一百面旗子都吹断了。 然后还要渡黄河、救太原。李俊带着一干水军头领,已经事先去整顿船只、探听路线,回来的时候轻松汇报,说黄河里的浪稍微有些大,倘若过渡的船只一艘不翻,他们请梁山兄弟一人一顿酒。 带的兵马都是精兵,然而数量只有金军的一小半。这次没机会偷袭,而是要堂堂正正的进行正面抗战。马匹缺少,甲胄缺少,武器缺少——尽管之前的国债销售,已经填补了大部分的军费缺口,但比起金军一人四五匹马的配置,宋兵的机动性依然弱得可怜。 武松自己心里纷乱,却看不得她忧虑,安慰一句:“我们只是要解太原之围,保住黄河,又不期待一次把金兵打回老家去。你在城里好好儿呆着,扛过这一阵,咱们……咱们……” “咱们”了几声,却也夸不出什么海口。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看不清。 究竟有多大把握能及时回来?回来之后,又如何保证,不会世道突变,物是人非? 她心下黯然。被时局推到这般情境,不作为便是千古罪人。难道还能跟他说什么,“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武松忽然又说:“东京城里不能松懈。大伙还依仗你主持大局。京城里现在物价飙高,得小心有人不满作乱。另外,你若得闲,组织一下城内的医馆大夫,等我们回来……” 她咬着嘴唇点头。等大军回来,少不得需要救治的轻重伤员。 武松再寻思一阵,觉得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让她微笑着打断了:“不着急的事,便等你回来再说。你既今晚出发,现下还有两个时辰工夫,不如……先睡一阵?” 武松乖乖点头。出征之后,怕是难得有两个时辰的好觉睡了。 往榻上一倒,固执地拉着她手:“你陪我。” 她笑道:“我再去给你准备点干粮。” 手腕紧了紧,“你陪我。” 力气上云泥之别,哪拗得过他。于是只好留下来,跪坐在榻上一侧,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探身吹熄小几上的蜡烛,屋内昏暗一片。 看他安心合眼,睫毛盖住眼下,刚毅隽秀的脸庞倒转,别有一番沉静。只是他胸膛上下起伏,却怎么也缓不下来。半睡半醒的,忽然含含糊糊说:“承义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承义军?” 随即想起来,是明教军的新番号。赶紧俯身凑近,轻声问:“承义军怎么了?” “咱们现在缺他们不得,可也要防备,我……我怀疑……” 当初和明教的结盟,是靠着那戏剧性的“五局三胜”,并非方腊的原始本意。武松始终没对伊拉失了戒心。 这会子心绪不宁,终于说出了心底深藏的想法:“我怀疑他们现下积极抗战,联络义军……是为了争取日后割据江南的谈判筹码……因此你也要留心,莫要让他们坐大……” 潘小园心中一凛,郑重点头:“我明白。” “聚义司”终究没法把所有人统战彻底。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松嘱咐一句,心满意足地翻个身。没静多久,又忽然睁眼,黯淡光线中两点晶亮。 “倘若我没能及时回……” 她心里一紧。“军属”是不是注定得永远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每次暂时分别之前,都得假设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逃避这种想法,轻轻抚他额头,半哄半认真的说:“知道啦。要是你耽搁了,我就收拾细软往南跑,担保不让你担心……” 他却坚决摇头,眼中映出一双她的倒影,左右摇晃。 “不,这次别逃……就算我们此次失利,也未必便一败涂地,东京也许还能守住……或许需要谈判,别放弃……谈判的事,找宗泽、李纲……别找秦桧……梁山剩下的兄弟,交给你……我和他们都说好了……要是、要是真的躲不过,你也别怕,岳飞会护你周全……他跟我保证过了……” 她听得诧异,马上忍不住的心疼。他倒安排得挺好! 紧抿着嘴唇,不跟他做小儿女态,故作轻松笑道:“你就会给我出难题。就不怕人家不服我……” 武松低沉一笑,忽然扳下她脖颈,重重亲了一口。 “我武松的女人,什么做不得!你休管旁人言语,到时候该怎样怎样!旁人越是要打垮你,你越是偏要好好的活给他看!能不能做到!” 她轻轻“嗯”一声。这不是武松一向的做人准则么?他一向严己宽人,今日头一次,用这个标准要求了别人。 居然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低下头,吻他的鬓发额角。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蹭她的脸,用绒绒的未剃净的胡须刮她面庞,见她要躲舍不得躲的样儿,满足地一笑。 听他喃喃说:“成亲……到现在,没什么可给你的……周老先生的教诲、补遗……一个小本子,放在我床头箱子里,对你没什么用,但是别丢了……还有,清河县的老宅,郑彪已经还给我了……不值几个钱,但以后也是你的……别让外人占了……” 她又想生气又想笑。话说得这么掏心掏肺,可见是未曾偷偷藏私房。 不清不楚的跟他斗嘴:“谁说成亲有多久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可还没洞房花烛,欠着呢!嘻嘻……要不现在赶紧补上,两个时辰也勉强算一夜了,唔,我去点蜡烛……” 爬起来要走,又被他拽住了,几乎是撒娇的语气:“回来再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补!” 也隐约知道他的用意。不说话了,低头,追上他一双干燥的唇,轻轻衔住,静静跟他相触研磨。 窗外雨点声声,密集如麻。树叶枝条的影子隔窗乱晃,打得嗒嗒作响。忽然一阵狂风刮过,打落几根脆弱的枝桠,纷乱落在地上。雨水的湿气,带着烟火熄灭的轻微焦香,一阵阵传到近处。 远处的街头巷口响起几声急切的关门闭户。一只狗汪汪的叫。不多时,那叫声也停了,想必是让人开门放进了院子,寻到了遮蔽的所在,安稳睡卧去了。 全城百姓都在避风躲雨。可他呢,却要迎着风雨而上! 双手捧住他脸,描摹着硬朗的线条。还不满足,轻轻的咬他一咬,炽热的鼻息冲在她下唇,吹散她的发梢。双手被火热的握住了。 他一言不发,微微张开唇,将她含住大半。这个姿势还算陌生,动作间少许生涩,只觉得尝不够的柔滑甜美,又蜻蜓点水的般的消失。不由自主挺身,再含住,出击,浅浅一掠。上下两具身子同时一颤,仿佛飘荡在温暖的半空。这感觉足够他记到上战场的前一刻。 但要记住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反手轻轻一拉,柔软的身子拉进怀里,翻身覆住,她轻轻“嗯”一声,皱眉,还要想着别压疼了她,刚一抬身,让她用力搂住脖颈,彻底陷在白皙幽香之中了。 她的肩怎么能那样窄,腰怎么能那样细,从骨子里透出的柔软,倒似能把那个钢铁般汉子驯服得化了。狠狠吻她,从上到下,一双手带着新伤旧痕,粗糙的指腹肆意游离,滑腻绵软,从领口探进去,毫不怜惜的揉搓捏挤,握得她全身颤抖。 她这才觉出不妥,细密的长吻中挣扎出声:“你、你不是马上要走……” 喘息,“怎么,赶我?” “不是……” 心头有些气急败坏。也许是被自己给带坏了,也许因着始终缺失的洞房花烛,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心理误区:他似乎一直没培养出对某些事情的仪式感,更没觉得此事是须在特定时间地点才能做的——可还没入夜呢!严格点说,这叫白日宣淫,传出去是会被弹劾的……唔…… 他再不说话,一路密密实实吻下去,急切的火热气息是无言的催促。看到修长的脖颈扬起来,嫩嫩的肌肤薄薄的跳,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咬,咬出一阵轻颤,终于忍不住出声,眼看雪白凝脂上浮出胭脂,她这才哀求:“红了……别、有印子……” 微弱的抗议完全被哗哗的雨声盖过。充耳不闻。仿佛没有明天似的,他偏要吮她,偏要霸道,偏要用力,偏要不规不矩的一寸一寸都摸在手里。上次和她肆意亲热,已记不清是何时了,下次……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她也不挣了,喘不过气的当口,报复似的扯他衣带。怀里的零钱荷包滑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像下雨;再下一刻连衣裳也被扯滑下去,耀眼的朱红跳出来,整个人映得如火燥热。 窗外雨点的节奏乱了,带着泥土清香的水滴在屋檐角,断线珠子一样汇集在地,划过青苔石阶,流淌蜿蜒,不一刻就泛滥成溪。 拨开漆黑碎发,露出肩膀让她咬,不盈一握的细腰往上一托,柳眉尖梢一颤,一声含混不明的呜咽。 心头一丝歉疚,忍住要命的顶心发麻,全身肌肉紧绷绷的,汗珠滑落,滴在她心尖。吻吻她泛红的耳廓,等她慢慢适应。 只是也忍不得太久。她感不到动静,反而觉得堵得慌,带得心里慌慌的,鼻音浓浓,轻轻叫一声“二哥”,身子微微一扭。 一石激起千层浪。暴雨倾盆,雷霆万钧之势冲撞开来。她一声尾音提在半空,犹如离水的鱼,只剩下大口喘息,细声叫唤。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仿佛浓雾升腾,又被他一点一点的拨散,偶尔露出一丝清明。睁眼看,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乌黑发亮,带着些任性的欣赏,不知将她多少难堪神情尽收眼底。娇声抗议,伸手去捂他的眼,未及抬到一半,巨浪涌来,不由自主弓起身子,再乱动不得了。 细流入海,感到他的脉搏,温热中窒息,想求他慢点轻点,声音出口,自己也听不出到底说的是什么。整个人瘫软下来,再攀不住他,**落下万丈深渊,又被他一把捞回人间,翻个身,往上一提,呜的一声,声音被闷回枕头里了。 难道是真的把这当做最后一次,他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孔武有力的身躯仿佛不知疲倦,一下一下凿到她心里去,煎熬中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快乐。“来日方长”四个字是被你吃了吗,是要我就此记住你吗,你不在的时光,让我每天想一次,想十次,你做到了,放了我吧…… …… 惊涛骇浪中溺死了不知多少次,不知被他摆成了什么样子,终于听到他低喘出声,狠狠咬住她的唇,碾压拨动,辗转深吻。极限将至,他突然闭眼,将她轻轻一推。 一瞬间空空荡荡,世界停滞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她仍有些神志不清的,空虚得难受,喃喃抱怨:“回来……要、给我……” 没有回应,只闻粗喘。一道闪电炸裂。突然间明白了,泪水夺眶而出,撑起身子,把他扑倒身下,用力把他双手拉开按住,指尖掐进他肉里:“为什么不给我……呜呜……为什么不给我……” 武松歉疚,别过脸,终于出声:“我……我不想……” 从来没觉得“香火”有多要紧。孙雪娥的遭遇看在眼里,差点便是一尸两命的惨境;岳飞的家信他也读过,当时不是嗤之以鼻,连道“无聊”么? 万一……万一是那个最坏的结局,她一身沉重如何跑得快。乱世中若是想找个倚靠的肩膀,也不至于被拖累太甚。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智节节败退,疯了似的低头吻他,抚弄他,泪水和着汗水滑落脸庞,唇瓣含在他口中呢喃:“你瞧不起人,我姓潘的什么时候当过累赘,离……离了谁不是活的好好儿的,我有……有五百精兵,有……有一群生死兄弟,有钱,有地……也不是小脚,跑得也不慢……” “你别瞧不起人!你别瞧不起人!……” “给我!……” 哪有精力想那么多,只觉得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时,自己才是完整的。 * 抵死缠绵到脱力。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时,武松已离开了。夜深凄冷,被子把她盖得严实。衣裳整整齐齐给她叠在小几上,旁边倒了一碗水。她端起来一饮而尽。嗓子都哑了。 蜡烛旁边摆了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出一束暖光,照亮满身狼藉。 外面雨声渐稀。汩汩的水流汇进沟渠,淹没了昔日的风门集会之所。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城头一束束火光。远处有军队整齐地喊着号子,井然有序地向调动进发。 她呆坐了好一阵,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打水擦洗,穿好衣裳。照照镜子,露出来的脖颈上红痕一片。不由得撅起嘴,匀些细粉,用心涂抹遮住。 打伞出门,巷子口正敲三更。外院一排耳房漆黑一片,几个丫环仆役都睡了。贞姐儿的小屋子也关了门,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她怅然若失,寻思着眼下府衙冷清,空房甚多,武松又不在,回头请些朋友住进来,也多少添些热闹。 到了水井旁边,蹲下来,找到做了记号的青砖,轻轻一掀,露出渗水泄雨的下水道入口来。透湿的石板上,一个扎得紧紧的小油布包。这是风门和她约定的送信地点。信件推进下水道,再用细竿子一顶,就能到达她府衙的井边。 水夫人隔三差五来一封信,汇报国债发行的情况。而这次的油布包里,装的却不是水夫人的信。她拿回屋里打开一看,忍不住又惊又喜,暂时忘记武松离去的失落,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0 定计 信是从苏州一路辗转而来的, 落款是李师师。一行行潘小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手迹, 先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她的近况——明教朋友们多有照顾,水乡生活无比惬意,更美妙的是,终于可以尽情享受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食了。 整整两页纸的“近况”, 有一页半都是在报菜名:菰菜、莼羹、鲈鱼脍、鱼头煨汤、樱桃火腿、西湖醋鱼、响油鳝糊、太湖三白、鲜肉汤团、猪油麻饼、梅花糟鸡脚——这些是已经尝过的;还有鲃肺汤、腌笃鲜、昆山卤鸭、杨梅青团、荷叶笋汤、稿荐酱肉——这些是还没来得及品尝的;另有大闸蟹季节未到,她已经预定了一百只;就等秋天六月黄了。 当然体重也难免飙升了六七八`九斤,但对于李师师的身材来说, 就算再胖十斤二十斤, 也就跟个寻常健康女子没太大区别。比起顾大嫂这样的女汉子,更是依旧相距甚远,大有提升的空间。 不过李师师的重点还并不在唠嗑。风门已经运用了遍布全国的通讯网,把“卫国公债”推销到了大江南北。当然在江南地区, 由于天高皇帝远,当地人又精打细算,又是明教势力范围之下, 因此国债的销售比较惨淡;唯有李师师拿到债券样本, 看到上面一行行赵佶亲手书写的抗战口号, 往事浮上心头, 不免唏嘘万千。 在不少“爱国”人士口中, 太上皇赵佶沉湎酒色, 以至于差点把国家带进万丈深渊,京城头牌名媛李师师难辞其咎——若不是她妖媚惑主,太上皇何至于荒废国事! 这种传言, 李师师自从十四岁起便没少听过,耳中已经听出了茧子。她是明事理的女子,也知道“红颜祸水”之说多么荒诞,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但十几年潜移默化的舆论压力,还是让她多少有些罪恶感。因此过去和太上皇相处之时,也曾努力忠言进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祸水”。而当燕青沦为卖国帮凶之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拉他回头是岸,以至于将自己也暴露于危险之中——这些行径,她从来没后悔过。 眼下国家危难,别的她帮不上忙,但作为昔日的国之瑰宝,李师师最不缺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美貌,二是钱财。 当即决定鼎力相助。十几年盛宠,攒下了无数财富。金银珠宝尚在其次,她身边还带了书画家赵佶的多件私房大作,有书法,有画卷,有写在帕子上的小巧联句,有用胭脂随手描出的小令,还有“御用”过的各种私密小物,就算隐瞒作者的身份,单凭艺术价值,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挑些体面的物件,再加上些她原本的财物积蓄,雇了可靠的镖局,一路护送来京,说是小小的为国分忧。 潘小园捻着一张张信纸,上下打量着长长的清单——她管这叫“小小的为国分忧”? 艺术品估价的工作她做不来,得去找李清照帮忙鉴定;但就算是剩下的那一半金银珠宝,也得至少价值三百万贯以上。 并且李师师明确表示,这些东西算她捐的! 本来就是官家赏赐的民脂民膏,“完璧归赵”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潘小园心潮澎湃。还是决定等艺术品估价完毕,按照最低价值,给她送去相应的债券面额。李师师习惯了富贵生活,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没着落。 岳飞终于被从“认购国债”的土豪榜首被踢了下来。谢天谢地。 ---------------------- 第二日,换身体面衣裳,叫董蜈蚣赶车,亲自把李师师送来的各样艺术品“押送”到赵明诚府上,来求估价。 李清照如今被授予了御史台方面的官职,负责朝廷与基层的往来文书工作。她积极参政,但却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于是“办公室”便设在家里;开始还做得谨小慎微,生怕写东西写得不如身边的男同僚们。可后来发现,自己的文采甩了别人几条街。大伙立刻开始依仗这位才女,什么大小文书都先拿来请她过目,拿出去倍儿有面子。 于是大才女每天从早忙到晚,居然清瘦一圈。连带着紫褐色鸡翅木办公桌上的几只猫主子也略显憔悴,见了潘小园,也知道这人是“罪魁祸首”,今天甚至连小鱼干也没带,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扭头跑了。 潘小园跟她寒暄一阵,开门见山说了这些珍品的来历。李清照感慨一阵,拍胸脯保证,这些艺术品由她来负责组织拍卖,寻找买家。 潘小园连忙称谢,又提醒一句:“娘子日夜操劳,可别劳累过甚。必要的时候也别怕使唤别人。” 李清照做了数年家庭妇女,从来没有“职场经验”,更不知上卯下班为何物,可要提醒她劳逸结合,公私兼顾。 才女一点就透,笑道:“这我明白。如今非常时期,谁人不紧张出力;等局面好转了,我再清闲去。” 没说笑几句,忽然又严肃起来。 “正好趁娘子来访,我家里还有些闲置不用的资产,跟拙夫商量过,不如全都换钱认购公债。我夫妻俩原本过的便是清贫日子,要那么多富贵也没用。” 潘小园清点着她手中的单子,张着嘴,点点头,半晌才想起来道谢。别的官宦人家,就算为国出力,也不过是出了家中的余钱;而李清照连自己的嫁妆也拿出来了! 谁说女人靠不住,此时此刻,她对姓李的女人们充满了感激之情。 赵府里的小丫头可比她手下懂规矩得多。等女主人正事告一段落,才打起帘子,优雅一福,笑着禀道:“潘夫人,娘子——官人回来了!” 李清照连忙放下手中的单子,整整衣裳迎出去。潘小园跟赵明诚也是老熟人了,用不着回避,客客气气地也出去相见。 赵明诚呷口茶,笑道:“如今内人忙于政事,自己给自己揽活儿,招待不周,娘子恕罪。” 潘小园赶紧说哪里哪里,将李清照大才女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缺了她国家就不转。 可赵明诚依旧有些局促,又笑:“便是她最近公务繁忙,敝宅打理不周,娘子来访,连口好茶都没有……” 潘小园连忙又说不用不用,自己一介俗人,吃不出茶叶好坏。 李清照也颇觉不好意思,唤下人:“还不快去马家铺子催催今年的新茶!” 眼看赵明诚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潘小园觉得明白他心思了:自家娘子的才情本来就高,如今有了官职,做起公事,成绩斐然,可把他这个夫君给比下去了。既然操心公事,不免有些疏于打理家务,看来小赵官人也有点意见。 而李清照显然也觉出来,自己眼下在政坛脱颖而出,有些对不起丈夫,于是言语中也陪着小心,事事顺着。 潘小园察言观色,心里头暗叫不妙。也不能怪赵明诚心胸狭窄。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大出风头,事事胜过自己? 自己好心让李大才女施展能耐、发光发热,可别成为破坏人家夫妻关系的罪魁祸首。 观念的扭转非一日之功,一时间想不出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法,只能故作天真地打圆场,胡乱瞎扯:“赵夫人为国出力,御史台里的大小人众谁不敬她!连带着羡慕你赵官人得此佳眷,其他人怎的没这个福分!——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术业有专攻,听闻赵官人你在编纂什么《金石录》,这事可千万别落下。眼下打仗,印书治学的事儿不得不稍微缓一缓;可以后若是太平了,还得靠你培养人才,把金石学发扬光大,这是名垂青史的佳话。等你的书写出来了,可千万别忘了给奴家送一本带签名的。” 论起金石学这个“特长”,赵明诚确实称得上当世第一。眼下战乱之时,这种清高学问没什么用武之地;听了潘小园一番衷心夸赞,自尊心有所回复,终于有了笑容,客气谦让了好一阵子。 ---------------------- 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去南薰门外军营探望了岳飞。因着大批精兵出征北伐,营里稍嫌冷清。只有前来投奔勤王的各路江湖义军,在岳飞的调度下,磕磕绊绊的进行磨合训练。 远远的见岳飞满头大汗,不厌其烦的示范一个简单的劈刺动作,不去打扰他,留了点吃食衣裳,便回到自己府衙。 车行大道,看到白矾楼、熙和楼等娱乐场所都是都是生意冷清,往日的热闹不复存在,有的门前甚至开始堆垃圾。还有些酒楼干脆挂出转让的牌子,不营业了。 心里头忍不住暗笑。武松砸了一通熙和楼,算是给整个大宋官场“杀鸡儆猴”立了个威,一下子扼杀了铺张浪费的官场习气。可这一通畅快打砸也带来了相当的副作用:东京城的餐饮娱乐业整体低迷,连带着歌伎舞姬——过去李师师的那些同行们——也大批失业,有人只能去大户人家里做婢仆。潘小园自己的府衙上,就已经拒绝了好几个来寻雇佣的欢场女郎了。 有一次董蜈蚣甚至汇报说,似乎看到李娇儿也混在待业人群当中,寻了个私窠,卖笑糊口呢。 失业人数大幅上升,街上闲汉乱转。这边物价高涨,很多百姓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成为了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定因素。 回到府衙中厅,思索片刻,写了几个名字地址,命把这些人请来。 过一刻钟,郓哥先来了。重新穿上了绸衫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笑嘻嘻四处看。 贞姐从办公室里探头出来看一眼,嫌弃地一撇嘴。刚要缩头回去,潘小园叫她:“你也出来开会。” 只好放下手里的纸笔,扭扭捏捏出门。没等走出来,又回去把手头的国债发行记录本抄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这才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算是提醒郓哥:你这段时间要是还耍了什么花招,把柄都在我手上呢。 郓哥不理她,眼睛直直的往外看,笑道:“我干外甥女儿来了!” 孙雪娥抱着小豆腐,让丫环一左一右地搀扶进来。周通憨兮兮的护在后头。 小豆腐两只眼睛睁贼大,骨碌碌转着,打量周围高门大户的新环境。折瘪的耳朵也舒展开来了,呼扇呼扇的像极了她爹。忽然一张嘴,吐一个泡泡。 眼见几个大人全围上来,这个喊“叫舅舅”,那个喊“叫姐姐”,几张大脸聚集在上方,挡住了她探索新世界的视野。小娃娃不知是失望还是生气,嘴一瘪,就有要哭的架势。 潘小园赶紧拦住:“娃娃回头再逗——话说妹子,你也请几个乳娘照顾,一个人带孩子多累!” 她本来只请了周通。但总不能把孙雪娥母女撂家里,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起来了。孙雪娥乐得晒娃,倒不害羞。 但也看出她这段时间憔悴了不少,说不定没睡过一个整觉。眼尾耷拉着,脸色青中发黑,要不是一脸幸福的神情,真要以为她被老公虐待了。 孙雪娥大大咧咧笑道:“不请,不请!现在城里东西那么贵,有钱我还攒着买吃食呢!——大夫说要吃什么黄豆、鲫鱼、乌鸡汤,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多贵!但不吃不行,你不知道下奶多麻烦!……”压低声音,得意地向她传授经验,“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也是骗钱。后来我都开始准备米汤了,累得睡了一大觉,你猜怎地,醒来之后居然发现在淌……” 周通听着媳妇大谈育儿经,越来越尴尬,终于觑个停顿,让她告一段落。 “这些回家再说!嫂子把咱们叫来有正事!” 孙雪娥不满:“你闺女不是正事!叫你给起个名儿,一个月了都没起出来!你让六姐儿评评这个理……” 周通大怒:“再聒噪回家!” 孙雪娥瘪嘴:“回家没人照顾……” 潘小园及时插话:“你们别担心这个。若是怕没人看顾,不如搬到我家里,外头十几间空房随你们挑,大伙也热闹。” 孙雪娥喜道:“真的?” 周通智商在线,知道这大约是要派任务了。对于他闺女的干娘,周通极尽恭谨,一张大脸褶成一片,笑道:“嫂子今儿有什么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周通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哪能就此把人家当小弟。赶紧谦虚几句,让人上茶上点心。 小豆腐难得见到这么多生人,哭两下,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哭,转而好奇地将每个人都审视一番。小脑袋再一转,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眼珠子一下凝住不动了。 燕青风尘仆仆赶过来,朝着这位梁山新成员抿唇一笑:“哟,周小娘子。” 声音中自然而然带着长辈般的宠溺温存,周小娘子一点也不害怕,还懒散散眨眨眼,作为回应。倘若周小娘子早生十几年,单凭这四个字就得迷上他。 孙雪娥嫌他夺走了娃儿的注意力,没好气提示一句:“还不会说话呢。” 除了孙雪娥,其他人对燕青都多少有些芥蒂。周通轻轻白他一眼,不阴不阳说道:“兄弟你也来了啊。” 周通知道自己脑子不灵活,每次这人一到场,总觉得要被他当猴儿耍。 潘小园却不计前嫌地招呼:“小乙哥,坐。” 卢俊义为国征战,李师师隐居江南,燕青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多少过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自己呢,应该再没有背信弃义的动机了吧。 不奢求所有人都跟她讲义气。这是个人才济济、百花齐放的时代。小家子平民出身的潘六娘觉得自己不学无术,一不会吟诗填词,二不会带兵打仗,做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唯一的长处,就是广交朋友,挖掘出每个人的优点,让他才尽其用——为我所用。 譬如早就知道郓哥儿见风使舵,见钱眼开,所求不过“安稳富足”四个字,那便给他安稳富足,他便会成为自己坚定的盟友。 而燕青要什么,旁的她猜不出,但有一样,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笑嘻嘻给他递过去:“师师的信。里头有一句问候你的。” 燕青垂下眼眸,不露情绪,微微颤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又听她说:“不过有五句是问候我的,四句问候金芝公主,三句问候鲁师父,两句……” 燕青苦笑:“表姐饶了小乙吧。” 她嗤的一笑,转移话题,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攒多少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燕青坑她巨款,约定一年之内还不清一千两黄金,便只能以身抵债。眼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半年里,燕青积极参战,为联军立了不少大功。在旁人看来,他是在努力“将功折罪”、“替天行道”;而潘小园知道,梁山赏罚分明,立功之后人人有奖金,他是在疯狂攒钱呢。 燕青听她这么问,愁眉苦脸,也低声回:“不多,也就八`九百两吧。” 她心里暗暗称奇。燕小乙果然有一套。 其实以她眼下的财政手笔,千把两金子已经算不上什么天文数字。但重要的不是钱,是态度。 眼下燕青态度良好,于是也对他不吝微笑:“那好,今儿给你派的任务,若是做得好了,大伙都少不得论功行赏。”扬起头,“郓哥儿,别逗小孩了,让她睡觉。” 郓哥赶紧过来。大伙在她身边围坐。当年点心铺的初始团队,现在重新凑齐了一大半。 先把孙雪娥打发去旁边歇着,派几个丫环去给她捏肩捶腿聊天逗娃。然后理理思路,郑重开口。 “京城里物价飞涨,大伙也是有亲身体会的了。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下过令,不准商户囤积居奇,可是投机倒把之事屡禁不止。因此……” 作者有话要说:武二哥不在的时候就玩钱~~~ 信不是小史的,让大家失望了 史文恭:我要来就直接来了还用写信啊╮(╯-╰)╭ ` 感谢大家的投喂和灌溉~~ ie5678·肉掌门·「茕茕」`·霜·不是只有猫才会喵·祁琪·宅女宅喵·且听风吟·万俟·太守家里蹲·风色幻想·寂寂如墨·松间照明月·优昙仙薇·西风曲·jojo·灵鸟·vivi·落叶·宿雁半江画·rosekiller·阿姨也loli过·澹彩穿花·帅乖乖·一辈子的小心肝·谦儿抱抱小远·同幸·沁璃·№雲中·花开月半沉吟·兔子阳·河图我是清明·导弹猫·zoe·売売·悠然世公子·求每天是周末~·拥牙·兔兔donna·olfkingdom·雪舞千萤·瑾涟·吴莲子·z·雪舞千萤·瑾涟·吴莲子·zc1303·猫了个猫·吃葡萄得吐葡萄皮的哎喂·1234567·粉黛妖娆·话多多·喵眠不觉晓·水中冰影·止于何处·a爱情是个贼a·亞莉兒·踏尽烟雨·11·不雨亦潇潇·栗子宝宝·天气·?可口·久夜·加菲猫·浮一大白·某魔王·小橙子·梦舞·阿冷。·花花·hehehe·暄·榕榕榕止·灰兔几·梨子酱·单荻蓝·风过无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1 收购 她还没说完, 郓哥就乐了:“因此还得求嫂子你出马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些朝廷里的大老爷们, 平时自己都不出门买东西,没人做过一天买卖,怎么会懂这些生意上的事!” 话虽然刻薄了点,但潘小园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单纯一句“禁止投机倒把”, 其效果相当于“何不食肉糜”。 对郓哥说:“那你懂?你来说说。” 郓哥缩缩脖子,一吐舌头:‘小的可不懂。但小的知道,要是有什么买卖能让我赚五倍七倍的利润, 哪怕是犯法, 我也得试试——大不了被盯上之后跑路!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视死如归……” 旁边董蜈蚣哈哈大笑:“别吹牛了!像俺们梁山大哥上战场的,才叫视死如归!你们那叫要钱不要命!” 潘小园心里给这孩子暗暗点个赞。冥冥之中有点马克思笔下资本家的觉悟。 郓哥死猪不怕开水烫,猥琐一笑:“随你们怎么说。反正禁令是不管用的。咱们要治奸商, 就非得比他们更奸不可。” 潘小园等他说出这句话,轻轻一拍手,“没错!过去咱们打仗, 遇见敌人, 可不是跟人家比谁讲理, 比谁更守法令规矩。只有比人家拳头更硬, 才能打赢是不是?眼下也是一样。我已经跟宗老相公保证过了, 朝廷法令禁不住的事儿, 咱们便用民间的智慧;官老爷们摆不平,我手底下这些个兄弟姐妹,说不定能给摆平。” 这话说的, 把周围一圈人全都捧得飘飘然。只有贞姐儿一直在暗暗摇头,嘟囔:“奸商是那么好当的?” 燕青笑道:“这就对了!回头小乙到街上溜达一圈,凡是见着有囤积居奇的奸商,就用咱们梁山的法子对付,保证他家里人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潘小园嫌弃地看他一眼,“若真如此,叫你来做什么?我手下有五百精兵。” 燕青不敢跟她哪里话,在下可是一直按照约定,每日收购五千石,一两都不多哇!” 大伙互相看看。还是信得过唐员外的商业信誉。既然不是在座诸位干的好事,那便是…… “市场上又出大户了?跟咱们抢粮米收购?” 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商家,在悄无声息地跟东京众商做竞争,导致京城内的货物供应进一步紧缺。而旁观这位神秘人的大手笔,倒能媲美当年的京城大户西门庆了。 西门庆当年也是“商会”里的重要成员。眼下不幸落马,众商户不免又唏嘘怀念了一阵。 唐员外问众人:“能查出是谁么?想办法把这人拉进商会。咱们京城里的商户们要同进同退,才能赚上大钱,可不兴单独行动。” 可是查了好几天,始终查不出这位大手笔商户的任何背景。只知道挂了个姓潘的老板,而那潘老板名下唯一的产业,是个已经歇业的点心铺子。再请相见时,说那潘老板是个女流,不愿抛头露面,每次都是婉拒。 众商户合计之下,觉得大约是哪个有钱寡妇在玩票,企图从这次涨价狂潮中分一杯羹。大户众志成城,共同赚黑心钱,不怕她一个独狼。因此便没太往心里去。反正物价越涨,自己越受益不是? * 这边“潘老板”却也没闲着。调动自己手下的资源,悄悄从全国各地调来粮米,不声不响屯在京城附近。参与行动的手下们都立了军令状,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政府背景。多嘴一个字,砍一根手指头。但凡说出第十一个字,下半辈子就学宗泽,等着坐躺椅吧。 马上就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日周通匆匆来报:“嫂子,囤粮米的仓库不够用了。要是都屯在公家谷仓里,我怕那些商户们会有所察觉。” 没说完话,那边董蜈蚣又来诉苦:“大嫂,人手不够用。咱们总不能让士兵来运粮吧!” 潘小园早有准备。叫来燕青和郓哥:“东京城里那么多歇业停业的酒楼勾栏,你俩去看看,哪些是贱卖转让的。” 这两位是多年的黄金搭档,讨价还价中的一流好手。一个靠脸,一个靠嘴皮子,互相配合之下,能忽悠得观音娘娘把她手里的净瓶给贱卖了,说不定还附赠一龙女。 熙和楼已经被武松砸得碎成一片,至今一直停业,连带着里面的厨师、小厮、账房,全都改行做了泥瓦工,连十分之一还没修复好。虽然说官府送了赔偿金,但修复并非一日之功。熙和楼的东家早就急得焦头烂额——本来还想用余钱屯点粮米,参加涨价投机呢。 这会子燕青和郓哥主动来谈价钱,没多费力,就把整个酒楼,连带里面的几十个雇工,低价收购了来。 潘小园趁热打铁,又趁机盘下了十几家生意惨淡的酒楼茶铺。有些娱乐场所还没惨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于是便和东家协商“入股”,注入资金,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作为回报,这些酒楼变成“公私合营”,需要腾出人手和空地,来帮助堆放这些日子收购来的粮米布帛。 有些酒楼东家多个心眼儿,一边数钱,一边还问:“敢问……贵府主人是谁?小人的酒楼已经入不敷出,却是为何要在这当口盘下来,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燕青放慢语速,郑重回答:“我表姐从小就有个开酒楼的梦。” 此外,借着眼下物价飞涨的东风,将手头积攒的冷货、呆货——酒楼里的高档家具、抄家抄来的艺术藏品、乃至国库里所有的滞销货物——慢慢出清,吸收投机商人手中的富余现金。换来的现金又立刻分发各地,囤积粮米布匹,一文不留。 潘小园在这边大手笔玩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一道口令,把她送进了开封府。 宗泽在躺椅上破口大骂:“小妮子不是夸口会做生意么!底下人跟我报说,这个月的物价又涨了六成!怎么搞的!做不了,我换人!百姓都要饿死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的时刻!” 宗泽是进士出身,嘴炮能力一流,上来从太`祖开国说到了仁宗盛治,从赵韩王说到包龙图,成语用典无一不准确,直说得潘小园惭愧低头,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敢跟他:“那你懂?你来说说。” 郓哥缩缩脖子,一吐舌头:‘小的可不懂。但小的知道,要是有什么买卖能让我赚五倍七倍的利润, 哪怕是犯法, 我也得试试——大不了被盯上之后跑路!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视死如归……” 旁边董蜈蚣哈哈大笑:“别吹牛了!像俺们梁山大哥上战场的,才叫视死如归!你们那叫要钱不要命!” 潘小园心里给这孩子暗暗点个赞。冥冥之中有点马克思笔下资本家的觉悟。 郓哥死猪不怕开水烫,猥琐一笑:“随你们怎么说。反正禁令是不管用的。咱们要治奸商, 就非得比他们更奸不可。” 潘小园等他说出这句话,轻轻一拍手,“没错!过去咱们打仗, 遇见敌人, 可不是跟人家比谁讲理, 比谁更守法令规矩。只有比人家拳头更硬, 才能打赢是不是?眼下也是一样。我已经跟宗老相公保证过了, 朝廷法令禁不住的事儿, 咱们便用民间的智慧;官老爷们摆不平,我手底下这些个兄弟姐妹,说不定能给摆平。” 这话说的, 把周围一圈人全都捧得飘飘然。只有贞姐儿一直在暗暗摇头,嘟囔:“奸商是那么好当的?” 燕青笑道:“这就对了!回头小乙到街上溜达一圈,凡是见着有囤积居奇的奸商,就用咱们梁山的法子对付,保证他家里人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潘小园嫌弃地看他一眼,“若真如此,叫你来做什么?我手下有五百精兵。” 燕青不敢跟她哪里话,在下可是一直按照约定,每日收购五千石,一两都不多哇!” 大伙互相看看。还是信得过唐员外的商业信誉。既然不是在座诸位干的好事,那便是…… “市场上又出大户了?跟咱们抢粮米收购?” 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商家,在悄无声息地跟东京众商做竞争,导致京城内的货物供应进一步紧缺。而旁观这位神秘人的大手笔,倒能媲美当年的京城大户西门庆了。 西门庆当年也是“商会”里的重要成员。眼下不幸落马,众商户不免又唏嘘怀念了一阵。 唐员外问众人:“能查出是谁么?想办法把这人拉进商会。咱们京城里的商户们要同进同退,才能赚上大钱,可不兴单独行动。” 可是查了好几天,始终查不出这位大手笔商户的任何背景。只知道挂了个姓潘的老板,而那潘老板名下唯一的产业,是个已经歇业的点心铺子。再请相见时,说那潘老板是个女流,不愿抛头露面,每次都是婉拒。 众商户合计之下,觉得大约是哪个有钱寡妇在玩票,企图从这次涨价狂潮中分一杯羹。大户众志成城,共同赚黑心钱,不怕她一个独狼。因此便没太往心里去。反正物价越涨,自己越受益不是? * 这边“潘老板”却也没闲着。调动自己手下的资源,悄悄从全国各地调来粮米,不声不响屯在京城附近。参与行动的手下们都立了军令状,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政府背景。多嘴一个字,砍一根手指头。但凡说出第十一个字,下半辈子就学宗泽,等着坐躺椅吧。 马上就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日周通匆匆来报:“嫂子,囤粮米的仓库不够用了。要是都屯在公家谷仓里,我怕那些商户们会有所察觉。” 没说完话,那边董蜈蚣又来诉苦:“大嫂,人手不够用。咱们总不能让士兵来运粮吧!” 潘小园早有准备。叫来燕青和郓哥:“东京城里那么多歇业停业的酒楼勾栏,你俩去看看,哪些是贱卖转让的。” 这两位是多年的黄金搭档,讨价还价中的一流好手。一个靠脸,一个靠嘴皮子,互相配合之下,能忽悠得观音娘娘把她手里的净瓶给贱卖了,说不定还附赠一龙女。 熙和楼已经被武松砸得碎成一片,至今一直停业,连带着里面的厨师、小厮、账房,全都改行做了泥瓦工,连十分之一还没修复好。虽然说官府送了赔偿金,但修复并非一日之功。熙和楼的东家早就急得焦头烂额——本来还想用余钱屯点粮米,参加涨价投机呢。 这会子燕青和郓哥主动来谈价钱,没多费力,就把整个酒楼,连带里面的几十个雇工,低价收购了来。 潘小园趁热打铁,又趁机盘下了十几家生意惨淡的酒楼茶铺。有些娱乐场所还没惨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于是便和东家协商“入股”,注入资金,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作为回报,这些酒楼变成“公私合营”,需要腾出人手和空地,来帮助堆放这些日子收购来的粮米布帛。 有些酒楼东家多个心眼儿,一边数钱,一边还问:“敢问……贵府主人是谁?小人的酒楼已经入不敷出,却是为何要在这当口盘下来,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燕青放慢语速,郑重回答:“我表姐从小就有个开酒楼的梦。” 此外,借着眼下物价飞涨的东风,将手头积攒的冷货、呆货——酒楼里的高档家具、抄家抄来的艺术藏品、乃至国库里所有的滞销货物——慢慢出清,吸收投机商人手中的富余现金。换来的现金又立刻分发各地,囤积粮米布匹,一文不留。 潘小园在这边大手笔玩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一道口令,把她送进了开封府。 宗泽在躺椅上破口大骂:“小妮子不是夸口会做生意么!底下人跟我报说,这个月的物价又涨了六成!怎么搞的!做不了,我换人!百姓都要饿死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的时刻!” 宗泽是进士出身,嘴炮能力一流,上来从太`祖开国说到了仁宗盛治,从赵韩王说到包龙图,成语用典无一不准确,直说得潘小园惭愧低头,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敢跟他顶嘴,直接打包票:“先生不必多虑,奴家自有计较。等下个月,包管物价回落。” 宗泽不满意:“下个月?那这个月老百姓吃什么?” 这人不懂经济。潘小园只得赔笑解释:“就像上阵打仗,总得有个‘战机’嘛。这个月就先艰苦一下,不能打草惊蛇……” 宗泽哼一声:“听说你在派人收购酒楼产业,都买到自己名下了?” 潘小园一身冷汗,连忙澄清:“这是为了将官府撇清,避免商户们警觉,因此不能用公家的名义。” 正琢磨着如何支吾,才能不让他认为自己是中饱私囊,那边宗泽却乐了:“随便你!我也看不惯里面笙歌燕舞的!买来拆了最好!就是别像那个武松似的,破坏治安就成了!” 她可舍不得拆,赶紧说:“这个,酒楼可以改造经营。譬如……譬如,不再卖什么河豚膏蟹,而是给禁军制作军粮,这个总行吧?” 宗泽也就是敲打她一番,不让她趁机谋取私利。于是吼几句,就给她个台阶下:“总之,下个月之前给我把物价降下来!我就不追究!不然——不然,哼,我拼一条老命,也要治治你这小妮子不可!你休要小看我的人脉!” 她连忙低眉顺眼万福:“那是自然。奴家不敢胡闹。我们联军兄弟这么多张嘴,奴家也看不到他们挨饿,定要尽早恢复物价才是,不然他们也不满啊。” 提醒一句,你也别小看我的拳头。这些兵听我的,不听你的。 宗泽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挥手:“下去吧。” 潘小园跟他讨价还价:“烦请先生耐心等到下月月底。” * 与此同时,以唐员外为首的东京商业巨头们,也开始坐不住了。 “商会”成员聚在一起悄悄商量:“米价已经涨到一千钱一斗了,是不是……该出手了?只怕夜长梦多……” 这是有点良心的。老百姓天天堵在门口请求售粮,有声辞恳切、作揖磕头的,也有直接开骂奸商十八代祖宗的,但凡心理素质稍不过硬,就觉得要坚持不下去了。 甚至连自己家里的吃穿用度也不得不缩减。原本顿顿铺张浪费、连家里下人都吃的是精米白饭,眼下不得不考虑缩减开支,将所有的余钱按照“商会”的约定,投机到私囤货物的伟大事业上。虽然商户们摩拳擦掌等着赚钱,耐不住家里的娇妻美妾、稚儿幼女,一个个全都在闹意见。 唐员外却觉得还有等待的空间:“再看看风向。京城里没有穷人,就算涨到两千钱一斗,照样有人来买!没钱的……没钱不会借贷?只要官府不管咱们,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众商户纷纷道:“官府连打仗都管不过来,哪有功夫管经商?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了!” 唐员外笑道:“咱们当然不能让老百姓饿死,不然损折福分。不过……在商言商,咱们谁也不是佛门高僧。放着好好的利润不赚,那也不配在京城里落脚经商不是?” 一群富商巨贾心安理得地发战争财,约定月底之前不许私自出售存货,静待米价涨到两千。歌伎舞姬,美酒佳肴,尽欢而散。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今天又是经济课( ̄▽ ̄") 宋代一升等于今天的0.7升左右;宋代一斗等于十升,换而言之,彼时一斗米就是今天7升米,17.5斤,也即8.75公斤。 再提醒一下本文开始时的物价:武大的一扇笼炊饼=20个=40文钱。 武大舍不得买的一升雪花面粉是30文钱。 北宋末年直到南宋初,物价飞涨得厉害。 ` 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象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托·约·登宁《工联和罢工》1860年伦敦版第35、36页,引自马克思《资本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2 抛售 这边“商会”宴席刚散, 一个黑影从空中蹿出来, 猫着身子穿街过巷,直接溜到潘小园府上。 潘小园听完董蜈蚣的低声汇报,气得秀眉倒竖,鼻子都要歪了。 “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他们也配说这话!成了,多谢你,去管贞姐儿支报酬。” 窃取情报的勾当, 照例是按盗门规矩来付钱。但这也非董蜈蚣坐地起价。譬如此次溜进唐员外府上,据说是依仗了十几位盗门同行,有的放风, 有的探路,有的负责转移视线, 有的在后面接应掩护——这才能做得万无一失。因此也不能让他们白干。 时迁已经随了大部队北伐, 眼下不知在哪棵树上转悠;京城里的盗门同行不多,本事也马马虎虎一般般,能探出点情报就是立功, 她不做奢求。 照例去度支司巡视了一圈,检视国库的运转情况。度支司主簿愁眉苦脸, 给她递来一封言语浅显的书信。打开来看,好看的瘦金体, 是太上皇赵佶的哭诉:生活水准下降太快, 每天居然只供四顿,每顿居然只剩了八菜一汤三点心,连绘画的颜料都换成了手感糟糕的大路货。当初说好的优待呢?诚意呢? 他身边的看守们都是不太识字的好汉, 也知道朝他们提意见等于白提,想起来那日的温柔美貌女土匪,或许会心软些个,怜惜怜惜他这位百年不遇的艺术大家。 可惜太上皇不了解这位女土匪的本性。但凡涉及钱财支出,她是头一个不会心软的。 立刻驳回了赵佶的诉求:“不管!物价都涨上天了,他还盼着每天山珍海味呢?再提意见,顿顿杂粮粥、下水汤!” 想了想,还觉得治标不治本。不能总把太上皇当吉祥物供着,多少兄弟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的百分之一呢,想想都心疼。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翰林图画院还没撤吧?” “翰林图画院”是当朝的“中央美院”,汇集天下!谁派你们来的!” 潘小园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我这兄弟怎么伤的,就让他们以牙还牙,十倍还在你身上!几位公差大哥,先卸他一边肩膀再说!” 小伙子整天就惦记着印钱。忽然想着,什么时候得开个宏观经济班,把自己这些朋友兄弟们好好培训培训——这个劳动量太大,需要从长计议;但可以先派小贞姐儿过去,给岳飞补补经济课。小姑娘肯定不会嫌累。 胡思乱想一通,还是狠下心回:“印钱容易,咱们能买到东西了,可咱们越买,商贩们尝到甜头,愈发抬价,但吃亏的不还是百姓么?让岳统制再坚持一阵子,我定会给大家伙一个答复。” 扛住各方压力,依旧秘密囤积市面上可买到的一切粮食、丝棉、油盐,每天监控物价浮动。 商户们乐得看到物价飞涨,约好了继续囤货,大伙十分有职业道德,没有提前抛售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一千八百钱一斗,普通麻布将近四千钱一匹,猪肉也涨到了一千五六百钱一斤,连寻常的小康之家都吃不起了。 百姓怨声载道,对于新朝廷的信任慢慢下降。有一伙穷汉因为买不起粮食,策划着夜劫大户,让开封府一举破获。宗泽让人把卷宗抄录一份,丢到潘小园家门口。 老夫子忧国忧民,知道他等不了太久。 土匪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逼供的方式都如此惨绝人寰。那个倒霉打手跪在地下,爽快招认:“小人是……是……城东闲汉……有个老爷……出十贯钱,那个……让小人来教训个仇家……” “哪个老爷?是谁?” 潘小园冷眼旁观:“算了。若有人要雇凶打人,自然不会泄露自己身份。不过他就算不说,奴家心里也有数。” 让官兵把那打人的带走,请个跌打大夫来照看董蜈蚣,自己立刻回府,派人向手下人通报了情况,煎碗茶,一边喝着压惊,一边梳理了一下现状。 府衙里有亲兵守卫,寻常恶徒侵犯不得;有人铤而走险,趁她出门,雇打手来教训威吓——说明奸商们狗急跳墙,撑不住多久了。 其实她自己这边也接近于弹尽粮绝。短期内无法调动全国物资,只能从临近的京西、淮南等地征集,每日大量抛售,库存飞速减少。用来做仓库的熙和楼已经基本上空了,重新露出被打得满目疮痍的粉壁柱子来。 自己只知理论,指挥这样一场庞大规模的商战,却也是头一回。 也许现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遵从规律……也许,真该动用暴力,把这些奸商统统抓起来?此举完全不足以服众,在眼下这个人心惶惶的东京城,无异于给已经接近接近煮沸的水里泼一勺油。 正烦心,忽然外面高声来报:“嫂子!” 郓哥一头蹿进来,乐得嘴歪牙倒,油头发狂飞乱舞。 “嫂子!有商贩开始卖粮啦!就在州桥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城里物价每天都涨,百姓已经习惯了一觉醒来,商铺里的东西集体变贵。眼下听到有人居然在喊什么“全城最低价”,马上有人闻声而来,问了几句,又惊又喜,互相转告:“是真的!” 哪有心思问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低价”贱卖,更不在乎东西的质量,掏钱再说。 “给我来一石米!那个、马上派人来取……” “三斗……不不,五斗!店家你可说好了,这个价不能反悔!” 街坊另一处,昔日的“熙和楼”门口的外卖酒柜已经改成了布店,门口同样是人满为患。 无数大娘大婶大姐们蜂拥而至,对柜台前面那个风情万种的迎宾小哥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里面一匹匹的各色布料,几乎是抢的:“给我扯七尺……”“我要一匹……”“三匹……” 周通在后面数钱数到手抽筋。燕青完全变成了维持秩序的,温声劝道:“大家稍安勿躁,货物管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没一顿饭工夫,半个东京城就知道“有人在某处大量抛售生活必需品”,而且居然是按照前两天的价格来卖! 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有富商们派人前来大量扒进货物——看到市面上突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物资,疑惑归疑惑,但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正愁囤货的成本越来越高,眼下这是现成的给他们送钱来了! 第一批货物很快就全都售罄,占了东京城日成交量的五成左右。没抢到的人唉声叹气,拖着空布袋回家。 潘小园坐镇指挥,丝毫不乱。 “大家休息休息,吃口饭。等到下午,再抛第二批。” 投机商们这些日子囤积居奇,其实手头现金也紧。像唐员外这种超级大户,身边还有点余钱,可以继续扒货;不少人资金力量不雄厚,眼看着大量货物被别人买走,心里头好似捅进一根鸡毛掸子,又是痒痒,又是疼。 离“米价两千”的目标就差一点点了。等到米价真的涨到两千,少卖一斗米,那就是丢了多少哗哗作响的钱! 有人开始从官办抵当库贷款买货。等到下午未时,各大抛售点开门没多久,又一批存货宣告售罄。 …… 到了第三天上,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本以为是哪个人傻钱多的独狼商户胡乱买卖,怎的到了现在,他手里的货物倒像是无穷无尽的呢? 也打探出来了,这位“潘老板”似乎有官府背景,是个什么诰命夫人。商户们开始觉得不太妙。 但托尽了关系,说尽了好话,官府那边又不透口风。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潘夫人如何会与官府“沆瀣一气”,专门整治自己? 唐员外召集“商会”成员,大伙盟誓:“继续吃她的货!别怕花钱!把她手头的东西全都买光,咱们就算赢!五倍十倍的利润都能赚回来!” 而潘小园这边,也在紧急调动兵马,半买半征,从全国各处调运更多物资。让大伙拿出过去运送花石纲的速度和精力,沿着运河,一船一船的货物鱼贯进入东京城。 开始有人明白她在干什么了。宗泽下令签发特别通行证,让她的“快递”畅通无阻。 大批物资倾泻进京。到得第五天上,物价开始稳定,然后居然慢慢开始回落。百姓们欢呼雀跃,投机商贩们心头发颤,饭都吃不下,每天盯着价牌儿红眼。 唐员外咬牙指示:“继续吃货!把价格:相似的商战事例可以参照1949年建国初期,上海的“银元之战”和“米棉之战”,都是kmt反`动势力为了颠覆新政权的经济秩序而进行的邪恶阴谋。此时银行、纸币、放贷等系统都很成熟,交通也发达(火车飞机直接从东北往上海运物资什么的),所以整个过程十分精彩,最后抓了好多fd投机商~~ ` 由于这里是古代背景,不可能让oo开金手指玩这么大,所以就是个商战的皮毛而已~ ` 其实宋代也有成熟国家宏观调控的政策,比如当市面上粮食富余的时候,由国家出面收购,然后粮价上升时再抛售,以维持稳定物价。 ` 哦对了还有人问为什么叫潘夫人而不是武夫人:因为夫人是单独给她的封号(虽然也是沾武松的光)。就像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邢夫人,杨家将里的佘太君,水浒里梁中书的老婆叫蔡夫人,高廉的老婆叫殷夫人,等等,都是女子本姓。所以这里也就叫潘夫人。以丈夫姓来称某夫人,不知是何时开始流行的,如果有知道的欢迎科普o(*≧▽≦)ツ 这边“商会”宴席刚散, 一个黑影从空中蹿出来, 猫着身子穿街过巷,直接溜到潘小园府上。 潘小园听完董蜈蚣的低声汇报,气得秀眉倒竖,鼻子都要歪了。 “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他们也配说这话!成了,多谢你,去管贞姐儿支报酬。” 窃取情报的勾当, 照例是按盗门规矩来付钱。但这也非董蜈蚣坐地起价。譬如此次溜进唐员外府上,据说是依仗了十几位盗门同行,有的放风, 有的探路,有的负责转移视线, 有的在后面接应掩护——这才能做得万无一失。因此也不能让他们白干。 时迁已经随了大部队北伐, 眼下不知在哪棵树上转悠;京城里的盗门同行不多,本事也马马虎虎一般般,能探出点情报就是立功, 她不做奢求。 照例去度支司巡视了一圈,检视国库的运转情况。度支司主簿愁眉苦脸, 给她递来一封言语浅显的书信。打开来看,好看的瘦金体, 是太上皇赵佶的哭诉:生活水准下降太快, 每天居然只供四顿,每顿居然只剩了八菜一汤三点心,连绘画的颜料都换成了手感糟糕的大路货。当初说好的优待呢?诚意呢? 他身边的看守们都是不太识字的好汉, 也知道朝他们提意见等于白提,想起来那日的温柔美貌女土匪,或许会心软些个,怜惜怜惜他这位百年不遇的艺术大家。 可惜太上皇不了解这位女土匪的本性。但凡涉及钱财支出,她是头一个不会心软的。 立刻驳回了赵佶的诉求:“不管!物价都涨上天了,他还盼着每天山珍海味呢?再提意见,顿顿杂粮粥、下水汤!” 想了想,还觉得治标不治本。不能总把太上皇当吉祥物供着,多少兄弟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的百分之一呢,想想都心疼。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翰林图画院还没撤吧?” “翰林图画院”是当朝的“中央美院”,汇集天下!谁派你们来的!” 潘小园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我这兄弟怎么伤的,就让他们以牙还牙,十倍还在你身上!几位公差大哥,先卸他一边肩膀再说!” 小伙子整天就惦记着印钱。忽然想着,什么时候得开个宏观经济班,把自己这些朋友兄弟们好好培训培训——这个劳动量太大,需要从长计议;但可以先派小贞姐儿过去,给岳飞补补经济课。小姑娘肯定不会嫌累。 胡思乱想一通,还是狠下心回:“印钱容易,咱们能买到东西了,可咱们越买,商贩们尝到甜头,愈发抬价,但吃亏的不还是百姓么?让岳统制再坚持一阵子,我定会给大家伙一个答复。” 扛住各方压力,依旧秘密囤积市面上可买到的一切粮食、丝棉、油盐,每天监控物价浮动。 商户们乐得看到物价飞涨,约好了继续囤货,大伙十分有职业道德,没有提前抛售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一千八百钱一斗,普通麻布将近四千钱一匹,猪肉也涨到了一千五六百钱一斤,连寻常的小康之家都吃不起了。 百姓怨声载道,对于新朝廷的信任慢慢下降。有一伙穷汉因为买不起粮食,策划着夜劫大户,让开封府一举破获。宗泽让人把卷宗抄录一份,丢到潘小园家门口。 老夫子忧国忧民,知道他等不了太久。 土匪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逼供的方式都如此惨绝人寰。那个倒霉打手跪在地下,爽快招认:“小人是……是……城东闲汉……有个老爷……出十贯钱,那个……让小人来教训个仇家……” “哪个老爷?是谁?” 潘小园冷眼旁观:“算了。若有人要雇凶打人,自然不会泄露自己身份。不过他就算不说,奴家心里也有数。” 让官兵把那打人的带走,请个跌打大夫来照看董蜈蚣,自己立刻回府,派人向手下人通报了情况,煎碗茶,一边喝着压惊,一边梳理了一下现状。 府衙里有亲兵守卫,寻常恶徒侵犯不得;有人铤而走险,趁她出门,雇打手来教训威吓——说明奸商们狗急跳墙,撑不住多久了。 其实她自己这边也接近于弹尽粮绝。短期内无法调动全国物资,只能从临近的京西、淮南等地征集,每日大量抛售,库存飞速减少。用来做仓库的熙和楼已经基本上空了,重新露出被打得满目疮痍的粉壁柱子来。 自己只知理论,指挥这样一场庞大规模的商战,却也是头一回。 也许现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遵从规律……也许,真该动用暴力,把这些奸商统统抓起来?此举完全不足以服众,在眼下这个人心惶惶的东京城,无异于给已经接近接近煮沸的水里泼一勺油。 正烦心,忽然外面高声来报:“嫂子!” 郓哥一头蹿进来,乐得嘴歪牙倒,油头发狂飞乱舞。 “嫂子!有商贩开始卖粮啦!就在州桥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城里物价每天都涨,百姓已经习惯了一觉醒来,商铺里的东西集体变贵。眼下听到有人居然在喊什么“全城最低价”,马上有人闻声而来,问了几句,又惊又喜,互相转告:“是真的!” 哪有心思问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低价”贱卖,更不在乎东西的质量,掏钱再说。 “给我来一石米!那个、马上派人来取……” “三斗……不不,五斗!店家你可说好了,这个价不能反悔!” 街坊另一处,昔日的“熙和楼”门口的外卖酒柜已经改成了布店,门口同样是人满为患。 无数大娘大婶大姐们蜂拥而至,对柜台前面那个风情万种的迎宾小哥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里面一匹匹的各色布料,几乎是抢的:“给我扯七尺……”“我要一匹……”“三匹……” 周通在后面数钱数到手抽筋。燕青完全变成了维持秩序的,温声劝道:“大家稍安勿躁,货物管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没一顿饭工夫,半个东京城就知道“有人在某处大量抛售生活必需品”,而且居然是按照前两天的价格来卖! 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有富商们派人前来大量扒进货物——看到市面上突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物资,疑惑归疑惑,但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正愁囤货的成本越来越高,眼下这是现成的给他们送钱来了! 第一批货物很快就全都售罄,占了东京城日成交量的五成左右。没抢到的人唉声叹气,拖着空布袋回家。 潘小园坐镇指挥,丝毫不乱。 “大家休息休息,吃口饭。等到下午,再抛第二批。” 投机商们这些日子囤积居奇,其实手头现金也紧。像唐员外这种超级大户,身边还有点余钱,可以继续扒货;不少人资金力量不雄厚,眼看着大量货物被别人买走,心里头好似捅进一根鸡毛掸子,又是痒痒,又是疼。 离“米价两千”的目标就差一点点了。等到米价真的涨到两千,少卖一斗米,那就是丢了多少哗哗作响的钱! 有人开始从官办抵当库贷款买货。等到下午未时,各大抛售点开门没多久,又一批存货宣告售罄。 …… 到了第三天上,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本以为是哪个人傻钱多的独狼商户胡乱买卖,怎的到了现在,他手里的货物倒像是无穷无尽的呢? 也打探出来了,这位“潘老板”似乎有官府背景,是个什么诰命夫人。商户们开始觉得不太妙。 但托尽了关系,说尽了好话,官府那边又不透口风。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潘夫人如何会与官府“沆瀣一气”,专门整治自己? 唐员外召集“商会”成员,大伙盟誓:“继续吃她的货!别怕花钱!把她手头的东西全都买光,咱们就算赢!五倍十倍的利润都能赚回来!” 而潘小园这边,也在紧急调动兵马,半买半征,从全国各处调运更多物资。让大伙拿出过去运送花石纲的速度和精力,沿着运河,一船一船的货物鱼贯进入东京城。 开始有人明白她在干什么了。宗泽下令签发特别通行证,让她的“快递”畅通无阻。 大批物资倾泻进京。到得第五天上,物价开始稳定,然后居然慢慢开始回落。百姓们欢呼雀跃,投机商贩们心头发颤,饭都吃不下,每天盯着价牌儿红眼。 唐员外咬牙指示:“继续吃货!把价格:相似的商战事例可以参照1949年建国初期,上海的“银元之战”和“米棉之战”,都是kmt反`动势力为了颠覆新政权的经济秩序而进行的邪恶阴谋。此时银行、纸币、放贷等系统都很成熟,交通也发达(火车飞机直接从东北往上海运物资什么的),所以整个过程十分精彩,最后抓了好多fd投机商~~ ` 由于这里是古代背景,不可能让oo开金手指玩这么大,所以就是个商战的皮毛而已~ ` 其实宋代也有成熟国家宏观调控的政策,比如当市面上粮食富余的时候,由国家出面收购,然后粮价上升时再抛售,以维持稳定物价。 ` 哦对了还有人问为什么叫潘夫人而不是武夫人:因为夫人是单独给她的封号(虽然也是沾武松的光)。就像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邢夫人,杨家将里的佘太君,水浒里梁中书的老婆叫蔡夫人,高廉的老婆叫殷夫人,等等,都是女子本姓。所以这里也就叫潘夫人。以丈夫姓来称某夫人,不知是何时开始流行的,如果有知道的欢迎科普o(*≧▽≦)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3 泡沫 潘小园大喜过望。终于有人撑不住了! 方才险些当街挨揍的惊魂, 抵不过胜利在望的喜悦。还是坐不住, 让人备车,叫了三五个保镖在侧,亲自去看个究竟。 果然,不认识的商户也加入了抛售狂潮,愁眉苦脸地指挥下人,搬出这些日子囤积的库存, 有气无力地吆喝:“白米……一千五百钱一斗……面粉……猪肉……快来买啊……” 平衡的支点只有针尖儿大。洪水拍击的大坝,被抽走了中间的一块砖;摇摇欲坠的高楼,被人在地基上挖了最后一铲子。升到过? 有些商户手中现金吃紧,沉不住气,破罐破摔,干脆不计成本,清仓大甩卖,和白送也差不多。 几乎是哭着喊:“快来买,快来买啊……打折出清,分毫不留……奶奶的,这回栽了,呜呜……” 百姓们幸灾乐祸,直朝柜台里吐吐沫:“叫你们不卖!叫你们囤着不卖!这下惨了吧,嘻嘻嘻!喂,掌柜的,不是我们无理取闹,你再降三成价,我们就买!哈哈哈!” 潘小园看着市场上哀鸿遍野的模样,心丝毫不软,叫来郓哥,再悄声吩咐:“叫上你的手下,若有人出货价格低于一个月前的正常市价,咱给他悄悄买回来。” 郓哥一点就透,笑道:‘嫂子,你可真坏。” 在土匪堆里混了这么久,在金钱的战场上,潘小园早就练出一副杀伐果断的性子,豪爽回道:“这叫‘宜将剩勇追穷寇’,跟打仗的大哥们学的。” …… 不出十天,持续一个月的物价疯长终于得到遏制,物价回落到开战初期的水平,市场活动重新变得井然有序。投机商们恶意囤积居奇,也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跟风抬价的中小商户们亏损惨重,但还不算最倒霉的。而那些“主谋”的投机客们,越是资金雄厚的大户,越是亏得血本无归。尤其是那些借债囤货的,一朝破产不说,门口都堵着催债的。 牵头投机的唐员外,千万家产一朝灰飞烟灭,第二天灰头土脸的出门,请求赎回他那价值八门霹雳炮的国债资金来。 反正国债不愁没销路。贞姐儿在账房后面头也不抬:“赎回可以,要付两成手续费。” 提前赎回国债,不仅没有利息,而且要损失百分之二十的本金。这也是潘小园当初为了防止有人炒高国债,利用这个新事物来牟利而规定的。 唐员外二话不说,爽快签字画押。两成的损失算什么。他囤积粮米损失的那些资金,自己算都不忍心算。 潘小园自己出门逛市场,七贯钱买了十二斤羊肉,亲自下厨烹得香喷喷,犒劳自己的小弟小妹们。 周通大口吃肉,笑道:“嫂子,当初雇打手的奸商查出来是谁了,我明天去给你把他家给砸了!” 潘小园大度表示不必:“你去看看就成了。我估摸着,已经让债主给搬空啦。” 说笑两句,有人来报,说开封府宗相公有请。 她安顿好自己事务,昂首挺胸的就去了。这回宗泽再挑剔,也非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不可。 当然在进出开封府的时候,也不免听到旁边的闲言碎语:就是这个潘夫人,洗白了的女土匪,眼下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还提拔其他女官女吏,简直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她就当听蝈蝈叫。盖因自己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之事。有时候还跟说闲话的人打个招呼。对方背后嚼舌,自然惶恐,她不以为忤,反倒经常送点小恩小惠,笑脸相迎。 这是多年前从宋江那里学来的招数。孝义黑三郎靠一招“仗义疏财”,收服了多少江湖豪杰,在这些小官小吏身上自然是屡试不爽。没过几天,闲言碎语就成了:这潘夫人倒是个好人,若是男子,迟早飞黄腾达。 ----------------------- 进了开封府,被请进后面内堂,宗泽果然已经在躺椅上等着了。旁边客座上坐着个公孙胜,见她进来,连忙起立向她稽首。另外还有一些留守东京的联军豪杰——孙二娘夫妇、琼英、李忠、段景住、萧让等等,都正聚在开封府开例会。 没了以武松、鲁智深为代表的一干打架能手,“例会”的氛围显得和谐而平淡。角落里笑眯眯,坐着御史中丞秦桧,负责将“例会”内容整理速记,呈给那个不怎么管事的皇帝。作为御史台的笔杆子,秦桧的这份工作理所应当。 在潘小园看来,已经相当于一个简单的 “议会”雏形。除了朝她打招呼的这位秦相公有些碍眼,其余一切都十分理想。 宗泽在躺椅上欠了欠身,表达了对潘夫人的十分尊重。 “小妮子干得不错!现在那些破产的商户们都挤在开封府里闹,嘿嘿,说我们做官的欺侮平民,盘剥百姓,要去告御状哩!” 潘小园一头冷汗。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呢? 宗泽看来没有把她治罪的意思,只是放低些声音,捋着一把白胡子,说:“不过做得绝了点。以后你就明白,斩尽杀绝,不如事事留人后路。好人有好人的用处,恶人也有恶人的用处。” 她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受教。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是对她说的。不少联军好汉江湖出身,眼下拥有了一星半点的“治国”权力,不免将替天行道的纲领发扬光大。虽然约定了遵守军法、尊重文官,但碰到自私贪官、软弱兵卒、豪强恶霸时,也都不吝拳头整治。 但政治上的事哪能非黑即白。作为东京留守兼开封知府,宗泽靠着他在朝中的后盾、自己的渊博见识、还有一身绿林风格的暴脾气,和这些没文化的土匪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友好关系。 不过也要随时敲打敲打,虽说这帮土匪眼下说一不二,但也不能让他们随心随欲地上天。知道潘小妮子算是明事理的,因此从她这里作为突破口,慢慢的进行“感化”工作。 由此看来,她提出的什么女子入仕也并非坏事。最起码联军里的女土匪们都比男的要讲道理,也知道积极学习、弥补不足。比如那个仇琼英,小小年纪,肚子里的火爆脾气十分对宗泽的胃口,简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女。因此格外培养她,希望能培养出个中兴大宋、忠君爱国的女武将来。 这些零七八碎的想法,老狐狸宗泽自然是按下不说。每天还是要跟土匪们开“例会”,忍着头疼,听取他们的粗言秽语。 踢踢脚底下踏板,下巴一抬,“说说军情。” 为救黄河,武松带兵三万冒险北上,军事上并非有十分把握。为了让留守众人放心,每日一次,派快马回京汇报战况。 前几日,潘小园忙着平抑物价,也就缺席了几次例会。只是大概知道,武松带着队伍,第一日便出了京畿路。在黄河岸边等了一日,等到风浪稍息,立刻渡河,损失了少许兵马——意料之中。然后立刻赶赴晋水入黄河的大坝,正截住杜充派去挖掘堤坝的民工。 民工也都是当地百姓,听闻要决黄河,自己亲手毁自己的家乡,那是造八辈子大孽的事,本来就万分的不情愿,烧香拜佛求土地爷爷给官老爷托梦喝止。一连几日驱赶喝令,才勉勉强强的开工。这会子看到东京派来援兵,连说苍天有眼,当即山呼万岁,铁锹铲子都扔了,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再挖。 杜充气得派人来大骂:“敌人就在北面三百里,不决黄河,难道盼着天兵天将把他们打退么!” 武松不跟他们客气,指着身后的精兵强将:“天兵天将没有,但是有我们!” 周遭百姓震天价欢呼,可是固守河东路的杜充却依旧半信半疑。他胆子小,就算是三十万宋军摆在面前,也觉得奈何不了金军的一根毫毛,何况眼前的三万? 本来想着,熬上几天,官家大约就会放弃河东,让他撤退南下,行李细软已经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里变天,主战派一夜之间掌权,反而让他坚守阵地,抗战不息。杜充已经很不满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若是这伙援军真的打退了金兵,岂不是证明他“决堤黄河”的战术是错误的么?再进一步,不证实了他草菅人命、懦弱无能么? 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觉得不能让这伙人得逞。就算他们随行带着个亲王,也是个未成年不过? 有些商户手中现金吃紧,沉不住气,破罐破摔,干脆不计成本,清仓大甩卖,和白送也差不多。 几乎是哭着喊:“快来买,快来买啊……打折出清,分毫不留……奶奶的,这回栽了,呜呜……” 百姓们幸灾乐祸,直朝柜台里吐吐沫:“叫你们不卖!叫你们囤着不卖!这下惨了吧,嘻嘻嘻!喂,掌柜的,不是我们无理取闹,你再降三成价,我们就买!哈哈哈!” 潘小园看着市场上哀鸿遍野的模样,心丝毫不软,叫来郓哥,再悄声吩咐:“叫上你的手下,若有人出货价格低于一个月前的正常市价,咱给他悄悄买回来。” 郓哥一点就透,笑道:‘嫂子,你可真坏。” 在土匪堆里混了这么久,在金钱的战场上,潘小园早就练出一副杀伐果断的性子,豪爽回道:“这叫‘宜将剩勇追穷寇’,跟打仗的大哥们学的。” …… 不出十天,持续一个月的物价疯长终于得到遏制,物价回落到开战初期的水平,市场活动重新变得井然有序。投机商们恶意囤积居奇,也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跟风抬价的中小商户们亏损惨重,但还不算最倒霉的。而那些“主谋”的投机客们,越是资金雄厚的大户,越是亏得血本无归。尤其是那些借债囤货的,一朝破产不说,门口都堵着催债的。 牵头投机的唐员外,千万家产一朝灰飞烟灭,第二天灰头土脸的出门,请求赎回他那价值八门霹雳炮的国债资金来。 反正国债不愁没销路。贞姐儿在账房后面头也不抬:“赎回可以,要付两成手续费。” 提前赎回国债,不仅没有利息,而且要损失百分之二十的本金。这也是潘小园当初为了防止有人炒高国债,利用这个新事物来牟利而规定的。 唐员外二话不说,爽快签字画押。两成的损失算什么。他囤积粮米损失的那些资金,自己算都不忍心算。 潘小园自己出门逛市场,七贯钱买了十二斤羊肉,亲自下厨烹得香喷喷,犒劳自己的小弟小妹们。 周通大口吃肉,笑道:“嫂子,当初雇打手的奸商查出来是谁了,我明天去给你把他家给砸了!” 潘小园大度表示不必:“你去看看就成了。我估摸着,已经让债主给搬空啦。” 说笑两句,有人来报,说开封府宗相公有请。 她安顿好自己事务,昂首挺胸的就去了。这回宗泽再挑剔,也非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不可。 当然在进出开封府的时候,也不免听到旁边的闲言碎语:就是这个潘夫人,洗白了的女土匪,眼下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还提拔其他女官女吏,简直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她就当听蝈蝈叫。盖因自己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之事。有时候还跟说闲话的人打个招呼。对方背后嚼舌,自然惶恐,她不以为忤,反倒经常送点小恩小惠,笑脸相迎。 这是多年前从宋江那里学来的招数。孝义黑三郎靠一招“仗义疏财”,收服了多少江湖豪杰,在这些小官小吏身上自然是屡试不爽。没过几天,闲言碎语就成了:这潘夫人倒是个好人,若是男子,迟早飞黄腾达。 ----------------------- 进了开封府,被请进后面内堂,宗泽果然已经在躺椅上等着了。旁边客座上坐着个公孙胜,见她进来,连忙起立向她稽首。另外还有一些留守东京的联军豪杰——孙二娘夫妇、琼英、李忠、段景住、萧让等等,都正聚在开封府开例会。 没了以武松、鲁智深为代表的一干打架能手,“例会”的氛围显得和谐而平淡。角落里笑眯眯,坐着御史中丞秦桧,负责将“例会”内容整理速记,呈给那个不怎么管事的皇帝。作为御史台的笔杆子,秦桧的这份工作理所应当。 在潘小园看来,已经相当于一个简单的 “议会”雏形。除了朝她打招呼的这位秦相公有些碍眼,其余一切都十分理想。 宗泽在躺椅上欠了欠身,表达了对潘夫人的十分尊重。 “小妮子干得不错!现在那些破产的商户们都挤在开封府里闹,嘿嘿,说我们做官的欺侮平民,盘剥百姓,要去告御状哩!” 潘小园一头冷汗。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呢? 宗泽看来没有把她治罪的意思,只是放低些声音,捋着一把白胡子,说:“不过做得绝了点。以后你就明白,斩尽杀绝,不如事事留人后路。好人有好人的用处,恶人也有恶人的用处。” 她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受教。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是对她说的。不少联军好汉江湖出身,眼下拥有了一星半点的“治国”权力,不免将替天行道的纲领发扬光大。虽然约定了遵守军法、尊重文官,但碰到自私贪官、软弱兵卒、豪强恶霸时,也都不吝拳头整治。 但政治上的事哪能非黑即白。作为东京留守兼开封知府,宗泽靠着他在朝中的后盾、自己的渊博见识、还有一身绿林风格的暴脾气,和这些没文化的土匪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友好关系。 不过也要随时敲打敲打,虽说这帮土匪眼下说一不二,但也不能让他们随心随欲地上天。知道潘小妮子算是明事理的,因此从她这里作为突破口,慢慢的进行“感化”工作。 由此看来,她提出的什么女子入仕也并非坏事。最起码联军里的女土匪们都比男的要讲道理,也知道积极学习、弥补不足。比如那个仇琼英,小小年纪,肚子里的火爆脾气十分对宗泽的胃口,简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女。因此格外培养她,希望能培养出个中兴大宋、忠君爱国的女武将来。 这些零七八碎的想法,老狐狸宗泽自然是按下不说。每天还是要跟土匪们开“例会”,忍着头疼,听取他们的粗言秽语。 踢踢脚底下踏板,下巴一抬,“说说军情。” 为救黄河,武松带兵三万冒险北上,军事上并非有十分把握。为了让留守众人放心,每日一次,派快马回京汇报战况。 前几日,潘小园忙着平抑物价,也就缺席了几次例会。只是大概知道,武松带着队伍,第一日便出了京畿路。在黄河岸边等了一日,等到风浪稍息,立刻渡河,损失了少许兵马——意料之中。然后立刻赶赴晋水入黄河的大坝,正截住杜充派去挖掘堤坝的民工。 民工也都是当地百姓,听闻要决黄河,自己亲手毁自己的家乡,那是造八辈子大孽的事,本来就万分的不情愿,烧香拜佛求土地爷爷给官老爷托梦喝止。一连几日驱赶喝令,才勉勉强强的开工。这会子看到东京派来援兵,连说苍天有眼,当即山呼万岁,铁锹铲子都扔了,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再挖。 杜充气得派人来大骂:“敌人就在北面三百里,不决黄河,难道盼着天兵天将把他们打退么!” 武松不跟他们客气,指着身后的精兵强将:“天兵天将没有,但是有我们!” 周遭百姓震天价欢呼,可是固守河东路的杜充却依旧半信半疑。他胆子小,就算是三十万宋军摆在面前,也觉得奈何不了金军的一根毫毛,何况眼前的三万? 本来想着,熬上几天,官家大约就会放弃河东,让他撤退南下,行李细软已经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里变天,主战派一夜之间掌权,反而让他坚守阵地,抗战不息。杜充已经很不满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若是这伙援军真的打退了金兵,岂不是证明他“决堤黄河”的战术是错误的么?再进一步,不证实了他草菅人命、懦弱无能么? 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觉得不能让这伙人得逞。就算他们随行带着个亲王,也是个未成年不顶用的亲王。等到大宋国灭,他算个鸟! 于是一横心,封闭驿道,沿途紧闭城门。你们休想拿到一粒米的补给。 战乱时期,各地守将各自为政,圣旨都调不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武松率众轻装出行,又是在自己的国境内行军,原本是应该由途经各地的州府提供粮草的。这一下立刻断粮。 更出乎意料的是,军队被挡在晋州府城门外。城头红旗招展,联排弩机对准城下大军。 未曾和敌人交手,先被自己人摆了一道。 时间紧迫,太原府危在旦夕。没时间谈判斡旋。直接下令攻城。 ----------------------- 这就是前日战报中的内容。消息经由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路上至少要花三天时间。说明攻城在五天前就开始了。 潘小园急问:“那昨天呢?昨天来没来信?” 周围诸人齐齐摇头。想必是战况激烈,无暇派人送信。 而今天,终于又等到了武松派来的信使。沾满泥水的一卷纸呈上来。众人立刻凑了上去。 信中颇多梁山专用的暗语和缩略词。萧让接过来,一字一字地向周围人汇报。秦桧笔尖蘸墨,准备好了全盘记录。 作者有话要说:嗯打仗内容就略写了,可以吗? 马上会出来一个有些意想不到的人物,不知有没有人猜得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4 煞星 萧让道:“武松兄弟说……晋州府拿下来了。那个卖国贼杜充, 已经被军法处决。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抚百姓。” 先斩后奏,无人有异议。一阵小声欢呼。 孙二娘留个心眼儿,问:“兄弟们都还平安?有没有伤的?” 萧让瞥了一眼“战报”下端,刚要摇头说“没有”,脸色一滞, 一个“没”字吐了半边,含在舌尖。 孙二娘脸色一变:“快说!” 萧让从身边取出水晶老花镜, 戴上再看,终于黯然摇摇头。 “信中说……承义军统制沈刚、潘文得,乱军中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们梁山的……宋万兄弟, 攻城时……奋不顾身,被流矢射中要害, 不治身亡。临终时,要求把他葬到晋州乡下祖坟里去。军中已着人护送去了。” 咣当一声, 孙二娘脚底下一只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萧先生, 信拿过来,让我看一眼!” 战报抢过去, 颠倒看了好一阵子,轻轻叹了口气。 其余几个梁山好汉一片颓然,恍惚相视。从下梁山以来,幽州城打了两仗, 东京城□□政变,激战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伙都是全须全尾的没损伤。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里! 潘小园汗流浃背,眼圈发热,满脑子不相信。宋万其人默默无闻,但确是她上梁山之后头一批见到的人之一。金沙滩上,一个长得很着急的胖大叔,毕恭毕敬立在晁盖身边,忠心耿耿地护佑着老大哥——似乎,还冲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伤,还有恐惧。难道梁山众人终究逃不过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命运?在那个平行水浒世界中,梁山军南征方腊,头一个阵亡的,不也是“云里金刚”宋万么! 唯一不同的是,书中那些阵亡的好汉,是被忠君爱国的宋江带进了沟里,死于大型江湖火并;而现实中的宋万,是为了保他的家乡,保他的黄河,死得壮烈而无怨。 难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数?战报里提及的、明教的阵亡二将,依稀记得,也是死在了对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绪一发不可收。忽然想,原书中,宋万之后下一个战死的是谁?——慌乱中哪里记得起来! 鼻头一酸,又咬着嘴唇给自己定心,哪里有什么天定的气运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抬起头,只见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泪,默默扯掉了鲜艳的头巾发饰。萧让还算镇定,说:“宋万兄弟为国捐躯,死在家乡,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 宗泽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伙土匪此时变得可爱起来。官场里打拼这许多年,何尝见过如此真挚无瑕的情谊。 刚要开口说句安慰的话,角落里却传来一句温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诸位英雄切莫伤心过度。宋将军等人精忠报国,国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见,应给牺牲的将士们奏求敕封,另外在牺牲之处设庙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应给予抚恤,也加封赏,以策人心。推算时日,再三日便是牺牲将士的头七,应在东京城也做下法事,请求圣上出面,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追荐超度。让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谁替他们奋战前线,用命来护他们平安。” 梁山众人沉浸在悲痛当中,没什么太多主见,听到秦桧一五一十的安排妥当,大为感动。 孙二娘哽咽道:“正该如此,我们……我们正是没主心骨的,连这些都没想到。” 潘小园欲言又止。秦桧熟知礼乐,提出的一项项建议,确实是合乎人情,面面俱到。 梁山众人齐道:“那还要烦秦中丞指点。” 秦桧谦虚,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发,但下官隶属御史台,这些事,却非下官职责所在……” 宗泽不耐烦,丢一句:“现在不是事急从权么!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难道个个有官职?休要计较什么虚名礼义,这些事就你来负责好了!” 秦桧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觉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实乃义薄云天,可潘小园伤感之下,总觉得他在趁机给自己揽权。 但秦桧的建议合情合理。若没他,放着一群礼义粗疏的梁山好汉,阵亡兄弟的后事还真不见得能料理得如此体面。 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多谢秦中丞。” 武松远在河东,对梁山兄弟阵亡之事显然也伤恸无已。信末特意嘱咐潘小园,带上留京的兄弟姐妹们,好好慰问一下宋万的妻女——同样已被秦桧接来团聚,眼下住在东京外城军营附近的小小宅院里。 此时更多的梁山兄弟也闻讯赶来,垂泪哀悼。待情绪稍定,才有人想起来:“那,北伐军眼下是不是应该已到太原了?和韩世忠会师,和金军交上手了?” 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围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军,比武松方才打下来的晋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们硬碰硬,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兄弟即将朝不保夕? 潘小园心里一颤。明知自己军事上毫无素养,也禁不住插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点头同意:“嫂子说得有理。” 见不少人朝她看过来,脸一红,鼓起勇气,试探着建议:“咱们这里还有二三十万的各路军兵,虽然战力不强,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没什么急需用兵之处。若是再……再分拨个十万八万的军兵北上援助,也让武二哥他们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众人其实都有这个意思,见她发话,纷纷说道:“若是太原府丢了,我们这二十万兵马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咱们商量下,派谁带队去的好!” 朝廷里的武将倒是有几个,但大伙谁也信不过;梁山、明教中的精悍强将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选,似乎就只有…… “宗相公!”一声清脆呼喝由远而近,随后迅速闯进厅堂,“师姐!” 潘小园喜出望外,说曹操,曹操到。 “岳兄弟,我们正好……” 说到一半,声音哑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掩住了嘴。 “你……你……” 当啷一响,岳飞一把掀下头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头乱发。而那一身暗色锁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众人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陈留一带,练兵守御的么! 潘小园眼尖,见他行走之间似有踉跄,连忙迎过去扶住。胳膊往下一沉,岳飞一下子站不住,靠在她肩头。 几个人赶过来扶他。袖子擦去他脸上血汗,第一反应是军队哗变,急问:“怎么了?城外出什么事了?” 岳飞眼圈发红,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几乎要哭出来。 只说了一句话:“把所有兵卒都调出来,上城戒备!” 随后脚步声声,两个岳飞麾下的小兵搀着一个人进来。那人比岳飞伤得更重,跨门槛的时候轻轻一绊,七尺五六的大汉,两个小卒子扶不住,扑通倒在了地上。两人急忙又蹲下去扶。 宗泽坐在躺椅上,移动不得,急得直拍桌子:“怎么搞的!是谁!是谁!快去问!” 不用他催,所有人都认出了那重伤的身影是谁。 七八个人同时扑上去,将他架住,声音发颤,叫道:“……杨制使?杨志兄弟?” 不是留守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么! “快叫大夫!” 杨志气息微弱,被轻轻横放在地上。面皮上的青记已□□涸的血迹覆盖成暗黑。秦桧迅速指挥小衙役端来一碗热水。 潘小园目瞪口呆,赶紧和孙二娘、琼英一道,给他剥衣卸甲,灌水敷额。以往在梁山上,大伙喜欢开杨志的玩笑,说他丢花石纲,丢生辰纲,许是命犯煞星,运气不好;而现在,他这一副惨烈模样,岂止是“运气不好”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但还是狠心不能让他休息,轻声追问:“杨制使,幽州……幽州怎么样了?” 杨志将一碗水吞干净,睁大双眼,瞥一眼岳飞,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 “……丢了……” -------------------------- 当联军好汉们大闹东京,夺`权立宪、接管朝政、训练禁军之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也是一番热火朝天的生产光景。 当时金军兵分两路,分头南下;其中西路军在围攻太原府,进行着浴血拉锯战;而完颜宗翰的东路军已被联军在幽州击败,丢盔弃甲,不成气候。因此留守幽州的梁山五将——呼延灼、关胜、杨志、孙立、索超——也就慢慢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了生产经营上。 皇帝退位,京城变天,这消息也立刻派人送到了幽州,捎带着大批财物和良种。幽州众将更加放心。 知晓幽州的险要地位,也知道将来若是与金兵南北对峙,此地必是作战前线。因此发动手下的士兵和乡民,大力经营生产,硬生生将个破败枯城造出了生命力。几个守将都曾做过朝廷命官,虽然不免被奸臣排挤,无甚政绩,但毕竟胸中有丘壑。数月之内,城中人口翻倍,城防建设大有进步,经济贸易也逐步恢复了起来。 可忽有一日,杨志例行到幽州南郊巡视生产,却发现大军静悄悄从天而降。摸摸脸上青记,再揉揉眼睛,没看错。 至少二十万重甲金兵,已经密密麻麻地列在了卢沟河畔。那时正是由春入夏,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急驰回城,报知众人,人人自然是大惊失色。金兵东路军不是已经被梁山打击得元气大伤,退回老家去了么!难不成女真人是韭菜变的,割一茬,长一茬?又是如何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兵临城下的? 再说,就算是前来进攻,也须得从北面南下,为什么却绕过了幽州城所有面北的城防工事,反倒从南面腹地冒了出来? 来不及推断敌人的来历,匆匆将驻扎在城北、长城脚下的兵马南调,立刻准备迎敌。 领头的金将是个凶悍英武的年轻人,脑后三股发辫,相貌依稀眼熟,便是那日被联军突袭而俘虏的金兵将领之一,后来被押送到东京“献俘”。显而易见,太上皇——当时的画家皇帝——为了表示与金国议和的“诚意”,立刻把人给放了,说不定还陪送了不少盘缠。 此时神气活现的重装上阵,意气风发。周围金兵大声欢呼:“四太子勇猛无匹,百战百胜!” 梁山众将相顾询问:“四太子?是谁?” 有那从北境逃来的百姓,告知众将:“那是金国四太子兀术!” 众人互相看看:“没听说过。” 又想起此人当初被俘虏帐中的狼狈,不觉得这人能有多大作为——多半是急于建功,匆匆组织了军队,来幽州试水的? 只是交了手才发现,年轻的兀术简直称得上用兵如神,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个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惯于征战的王牌军。再加上众寡悬殊,坚持了一日一夜,轻视变成凝重,终于抵挡不住。 呼延灼经验最丰,临危不乱,当即吩咐杨志,带少数亲兵突围,南下求援。 而呼延灼自己,披挂上阵,铜鞭一指,迎上兀术小将,大声骂阵。 “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梁山好汉呼延灼么?” 幽州守军败象已现,兀术气定神闲,跟身后心腹商议几句,连枪都没摘下来。 “你若再年轻二十岁,我可以跟你打一场。你们孔夫子讲尊老,看在你的年纪上,我便给你指一条路——不如降顺某家,即封王位,安享富贵,以乐天年,岂不美哉?” 呼延灼大怒:“我鞭下打死的上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休要废话,要夺我的城,先要我的命!” 余光一瞥,杨志已经一骑绝尘,一柄铁枪杀出往南的血路。 “来战!” 兀术冷笑,长`枪直指,来迎呼延灼。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早就有人猜到放走的是兀术小boss? 气数未尽…… 完颜兀术,一作完颜乌珠,汉姓王,名宗弼(民间常称为金兀术)。金□□完颜阿骨打第四子。 这个有许多名字的人,这里还是称呼为兀术吧,毕竟说岳里是这么叫的,深入人心…… 看过《说岳》的读者应该知道本章结尾意味着什么了_(:3ゝ∠)_ 萧让道:“武松兄弟说……晋州府拿下来了。那个卖国贼杜充, 已经被军法处决。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抚百姓。” 先斩后奏,无人有异议。一阵小声欢呼。 孙二娘留个心眼儿,问:“兄弟们都还平安?有没有伤的?” 萧让瞥了一眼“战报”下端,刚要摇头说“没有”,脸色一滞, 一个“没”字吐了半边,含在舌尖。 孙二娘脸色一变:“快说!” 萧让从身边取出水晶老花镜, 戴上再看,终于黯然摇摇头。 “信中说……承义军统制沈刚、潘文得,乱军中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们梁山的……宋万兄弟, 攻城时……奋不顾身,被流矢射中要害, 不治身亡。临终时,要求把他葬到晋州乡下祖坟里去。军中已着人护送去了。” 咣当一声, 孙二娘脚底下一只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萧先生, 信拿过来,让我看一眼!” 战报抢过去, 颠倒看了好一阵子,轻轻叹了口气。 其余几个梁山好汉一片颓然,恍惚相视。从下梁山以来,幽州城打了两仗, 东京城□□政变,激战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伙都是全须全尾的没损伤。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里! 潘小园汗流浃背,眼圈发热,满脑子不相信。宋万其人默默无闻,但确是她上梁山之后头一批见到的人之一。金沙滩上,一个长得很着急的胖大叔,毕恭毕敬立在晁盖身边,忠心耿耿地护佑着老大哥——似乎,还冲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伤,还有恐惧。难道梁山众人终究逃不过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命运?在那个平行水浒世界中,梁山军南征方腊,头一个阵亡的,不也是“云里金刚”宋万么! 唯一不同的是,书中那些阵亡的好汉,是被忠君爱国的宋江带进了沟里,死于大型江湖火并;而现实中的宋万,是为了保他的家乡,保他的黄河,死得壮烈而无怨。 难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数?战报里提及的、明教的阵亡二将,依稀记得,也是死在了对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绪一发不可收。忽然想,原书中,宋万之后下一个战死的是谁?——慌乱中哪里记得起来! 鼻头一酸,又咬着嘴唇给自己定心,哪里有什么天定的气运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抬起头,只见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泪,默默扯掉了鲜艳的头巾发饰。萧让还算镇定,说:“宋万兄弟为国捐躯,死在家乡,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 宗泽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伙土匪此时变得可爱起来。官场里打拼这许多年,何尝见过如此真挚无瑕的情谊。 刚要开口说句安慰的话,角落里却传来一句温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诸位英雄切莫伤心过度。宋将军等人精忠报国,国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见,应给牺牲的将士们奏求敕封,另外在牺牲之处设庙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应给予抚恤,也加封赏,以策人心。推算时日,再三日便是牺牲将士的头七,应在东京城也做下法事,请求圣上出面,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追荐超度。让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谁替他们奋战前线,用命来护他们平安。” 梁山众人沉浸在悲痛当中,没什么太多主见,听到秦桧一五一十的安排妥当,大为感动。 孙二娘哽咽道:“正该如此,我们……我们正是没主心骨的,连这些都没想到。” 潘小园欲言又止。秦桧熟知礼乐,提出的一项项建议,确实是合乎人情,面面俱到。 梁山众人齐道:“那还要烦秦中丞指点。” 秦桧谦虚,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发,但下官隶属御史台,这些事,却非下官职责所在……” 宗泽不耐烦,丢一句:“现在不是事急从权么!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难道个个有官职?休要计较什么虚名礼义,这些事就你来负责好了!” 秦桧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觉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实乃义薄云天,可潘小园伤感之下,总觉得他在趁机给自己揽权。 但秦桧的建议合情合理。若没他,放着一群礼义粗疏的梁山好汉,阵亡兄弟的后事还真不见得能料理得如此体面。 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多谢秦中丞。” 武松远在河东,对梁山兄弟阵亡之事显然也伤恸无已。信末特意嘱咐潘小园,带上留京的兄弟姐妹们,好好慰问一下宋万的妻女——同样已被秦桧接来团聚,眼下住在东京外城军营附近的小小宅院里。 此时更多的梁山兄弟也闻讯赶来,垂泪哀悼。待情绪稍定,才有人想起来:“那,北伐军眼下是不是应该已到太原了?和韩世忠会师,和金军交上手了?” 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围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军,比武松方才打下来的晋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们硬碰硬,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兄弟即将朝不保夕? 潘小园心里一颤。明知自己军事上毫无素养,也禁不住插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点头同意:“嫂子说得有理。” 见不少人朝她看过来,脸一红,鼓起勇气,试探着建议:“咱们这里还有二三十万的各路军兵,虽然战力不强,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没什么急需用兵之处。若是再……再分拨个十万八万的军兵北上援助,也让武二哥他们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众人其实都有这个意思,见她发话,纷纷说道:“若是太原府丢了,我们这二十万兵马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咱们商量下,派谁带队去的好!” 朝廷里的武将倒是有几个,但大伙谁也信不过;梁山、明教中的精悍强将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选,似乎就只有…… “宗相公!”一声清脆呼喝由远而近,随后迅速闯进厅堂,“师姐!” 潘小园喜出望外,说曹操,曹操到。 “岳兄弟,我们正好……” 说到一半,声音哑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掩住了嘴。 “你……你……” 当啷一响,岳飞一把掀下头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头乱发。而那一身暗色锁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众人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陈留一带,练兵守御的么! 潘小园眼尖,见他行走之间似有踉跄,连忙迎过去扶住。胳膊往下一沉,岳飞一下子站不住,靠在她肩头。 几个人赶过来扶他。袖子擦去他脸上血汗,第一反应是军队哗变,急问:“怎么了?城外出什么事了?” 岳飞眼圈发红,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几乎要哭出来。 只说了一句话:“把所有兵卒都调出来,上城戒备!” 随后脚步声声,两个岳飞麾下的小兵搀着一个人进来。那人比岳飞伤得更重,跨门槛的时候轻轻一绊,七尺五六的大汉,两个小卒子扶不住,扑通倒在了地上。两人急忙又蹲下去扶。 宗泽坐在躺椅上,移动不得,急得直拍桌子:“怎么搞的!是谁!是谁!快去问!” 不用他催,所有人都认出了那重伤的身影是谁。 七八个人同时扑上去,将他架住,声音发颤,叫道:“……杨制使?杨志兄弟?” 不是留守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么! “快叫大夫!” 杨志气息微弱,被轻轻横放在地上。面皮上的青记已□□涸的血迹覆盖成暗黑。秦桧迅速指挥小衙役端来一碗热水。 潘小园目瞪口呆,赶紧和孙二娘、琼英一道,给他剥衣卸甲,灌水敷额。以往在梁山上,大伙喜欢开杨志的玩笑,说他丢花石纲,丢生辰纲,许是命犯煞星,运气不好;而现在,他这一副惨烈模样,岂止是“运气不好”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但还是狠心不能让他休息,轻声追问:“杨制使,幽州……幽州怎么样了?” 杨志将一碗水吞干净,睁大双眼,瞥一眼岳飞,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 “……丢了……” -------------------------- 当联军好汉们大闹东京,夺`权立宪、接管朝政、训练禁军之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也是一番热火朝天的生产光景。 当时金军兵分两路,分头南下;其中西路军在围攻太原府,进行着浴血拉锯战;而完颜宗翰的东路军已被联军在幽州击败,丢盔弃甲,不成气候。因此留守幽州的梁山五将——呼延灼、关胜、杨志、孙立、索超——也就慢慢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了生产经营上。 皇帝退位,京城变天,这消息也立刻派人送到了幽州,捎带着大批财物和良种。幽州众将更加放心。 知晓幽州的险要地位,也知道将来若是与金兵南北对峙,此地必是作战前线。因此发动手下的士兵和乡民,大力经营生产,硬生生将个破败枯城造出了生命力。几个守将都曾做过朝廷命官,虽然不免被奸臣排挤,无甚政绩,但毕竟胸中有丘壑。数月之内,城中人口翻倍,城防建设大有进步,经济贸易也逐步恢复了起来。 可忽有一日,杨志例行到幽州南郊巡视生产,却发现大军静悄悄从天而降。摸摸脸上青记,再揉揉眼睛,没看错。 至少二十万重甲金兵,已经密密麻麻地列在了卢沟河畔。那时正是由春入夏,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急驰回城,报知众人,人人自然是大惊失色。金兵东路军不是已经被梁山打击得元气大伤,退回老家去了么!难不成女真人是韭菜变的,割一茬,长一茬?又是如何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兵临城下的? 再说,就算是前来进攻,也须得从北面南下,为什么却绕过了幽州城所有面北的城防工事,反倒从南面腹地冒了出来? 来不及推断敌人的来历,匆匆将驻扎在城北、长城脚下的兵马南调,立刻准备迎敌。 领头的金将是个凶悍英武的年轻人,脑后三股发辫,相貌依稀眼熟,便是那日被联军突袭而俘虏的金兵将领之一,后来被押送到东京“献俘”。显而易见,太上皇——当时的画家皇帝——为了表示与金国议和的“诚意”,立刻把人给放了,说不定还陪送了不少盘缠。 此时神气活现的重装上阵,意气风发。周围金兵大声欢呼:“四太子勇猛无匹,百战百胜!” 梁山众将相顾询问:“四太子?是谁?” 有那从北境逃来的百姓,告知众将:“那是金国四太子兀术!” 众人互相看看:“没听说过。” 又想起此人当初被俘虏帐中的狼狈,不觉得这人能有多大作为——多半是急于建功,匆匆组织了军队,来幽州试水的? 只是交了手才发现,年轻的兀术简直称得上用兵如神,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个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惯于征战的王牌军。再加上众寡悬殊,坚持了一日一夜,轻视变成凝重,终于抵挡不住。 呼延灼经验最丰,临危不乱,当即吩咐杨志,带少数亲兵突围,南下求援。 而呼延灼自己,披挂上阵,铜鞭一指,迎上兀术小将,大声骂阵。 “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梁山好汉呼延灼么?” 幽州守军败象已现,兀术气定神闲,跟身后心腹商议几句,连枪都没摘下来。 “你若再年轻二十岁,我可以跟你打一场。你们孔夫子讲尊老,看在你的年纪上,我便给你指一条路——不如降顺某家,即封王位,安享富贵,以乐天年,岂不美哉?” 呼延灼大怒:“我鞭下打死的上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休要废话,要夺我的城,先要我的命!” 余光一瞥,杨志已经一骑绝尘,一柄铁枪杀出往南的血路。 “来战!” 兀术冷笑,长`枪直指,来迎呼延灼。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早就有人猜到放走的是兀术小boss? 气数未尽…… 完颜兀术,一作完颜乌珠,汉姓王,名宗弼(民间常称为金兀术)。金□□完颜阿骨打第四子。 这个有许多名字的人,这里还是称呼为兀术吧,毕竟说岳里是这么叫的,深入人心…… 看过《说岳》的读者应该知道本章结尾意味着什么了_(:3ゝ∠)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5 兀术 这便是杨志所知的一切了。他只知道, 在他突围后不久, 幽州陷落, 大批番兵汹涌而来,其中几百人一路追击,让他边杀边逃, 多日不曾合眼。等冲进京畿路,被岳飞的部下偶然看到, 率兵来救时, 已经几乎奄奄一息。 岳飞很快赶来一同助战。浴血半日,终于暂时杀退了敌军,来不及下马,一路驰进城里,紧急报讯。 咔嚓一声, 潘小园手里的瓷碗碎在地上。 宗泽已经开始镇定指挥,吩咐将城内各背景的将领全都紧急召来。岳飞讨来水草草洗了洗身上伤口——主要是流矢箭伤。秦桧没闲着, 殷勤给递过一块麻布。 孰料递了个空。刷的一声, 麻布让潘小园抄走没收。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干净丝帕, “我给你包。” 总觉得那布料沾了他手,就是带毒。 岳飞完全没把秦中丞看在眼里,只是着急对潘小园说明情况。身边一圈武将围过来,很快把秦桧挤外头去了。 “师姐,杨制使是从幽州一路逃来的。我怀疑涿州、莫州、瀛洲都凶多吉少……” 周围众人齐齐变色。 潘小园恍然如在梦中,哀求似的追问着身边的一干武将:“不是说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吗?兵源、补给跟不上……大伙当初分析得真真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还是竭力镇定, 问岳飞:“接着说。” 岳飞处置好伤口,迅速将锁子甲穿戴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知。但听杨制使言语,东路军至少有二十万,或许有三十万,而且全是精兵。咱们跟金国交手这么久,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军队。总之……” 杨志终于被救醒过来,兀自喃喃的说话:“派兵去救、救幽州……呼延将军……凶多吉少……” 此时脚步声急促响起,更多人闻讯赶来。方金芝进门就喊:“宗老相公,东面阿有状况!我在旧酸枣们外,觑见老多沙尘!” 转眼间,又齐齐进来两个传令兵:“宗相公,我们正要来报,东明县遭到不明来路的金兵突袭,乞拨三千军马支援!” 远处开宝寺钟声急响,那是约定好的报警讯号。一道圣旨传到开封府。舒舒服服享受生活的赵楷都坐不住了,传唤“临时议会”的所有成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日之内,时局急转直下。成百上千的平民涌入开封城,都来自封丘、潘镇、陈桥——几处东京外围村镇,口中喊着不好了,金兵鞑子渡过黄河,来杀天子了! 留守东京的众将虽然能力平平,却也并非脓包,在岳飞、宗泽的牵头下,迅速分配了兵权,分五路出城救援,并且火速收集城内战略物资。没等第一拨兵马到位,下一批残兵败将又撤回城里,请求支援。 岳飞绰了柄枪,胳膊腿上还包着绷带,一瘸一拐又跑出了去,临走嘱咐一句:“你别乱走,留在开封府里,调兵护卫,等我们信!” 大伙七嘴八舌的问:“说什么!是不是要谈判!” 宗泽直接不耐烦:“给我给我!” 抢来了信,横竖看了一看,捻着白胡子,也露出和岳飞同样的困惑神情。 再传给李纲李右丞,拿远了,看半天,皱起眉头,神态迟疑,随手又递给旁边眼巴巴望着的陶宗旺。陶宗旺颠倒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识字。一愣神的工夫,信让琼英抢走了。 “怎的都不说话!他们写的天书不成!给奶……给俺看看!” 终于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声讲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 “……第一,他们自报家门,说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带领常胜军,前来……接收东京城。让咱们做好准备。” 意料之中。周围南腔北调的一片大骂。 “无耻下作!知道咱们主力在外北伐,他来捡便宜!” “奶奶的,以为他是谁!别看他们人多,俺们还有城墙火炮呢!” “武松大哥说不定明儿就班师回来!” 宗泽吼了一声,让大伙安静。 琼英继续读道:“……但是,第二……为了避免像幽州城那样的兵戈伤亡,他们同意……可以谈一谈条件。让咱们派人去他们营里——做客。” 四周微有哗然。李纲、宗泽吁了口气。至少还有谈判的余地。割地赔款自然是休想,但政治老手,能放到谈判桌上的砝码千千万万。能谈判,就意味着能拖延时间。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方金芝跃跃欲试地建议:“派个敢死队!选廿余身手伶俐个兄弟,直接取伊上将首级!” 燕青朗声道:“小乙不才,也学过些近身擒拿之术。让小乙去走一趟,看不把那兀术的人头割下来!” 话音未落,琼英却摇摇手,示意还有要求。 “第三,至于谈判人选……”忽然抬头,“大嫂,他们怎知你也在城里?” 潘小园猝不及防,“我?” 琼英点点头:“信中说了,他们点名要梁山潘娘子前去说话……其余的来使,他们一律不认。今晚日落之前,要见到人。” 这话一出,识字的不识字的尽皆哗然,齐齐看向潘小园:“嫂子?” 她惊得合不拢嘴。琼英说:“不信你看!” 把那信纸,连同盛放信纸的竹筒,一起递给她。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琼英没骗她。 第一反应竟是脊背一凉。这不是明晃晃说,城下的金军、乃至领兵的兀术,和她的关系不一般? 左右看看,还好事出紧急,大家都是一脸焦急,暂且无人多心。 留个心眼儿,那信纸颠三倒四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夹层密码。再看看那装信的竹筒,伸手覆住开口,微微一倾,手心一凉,什么东西落到她掌心。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城内兵马火速调动,知道帮不上忙,只落得头脑一片茫然。旁边只剩个走不动路的宗泽跟她做伴,同样是一脸焦虑,不断揪着胡子,命令身后两个仆从给他扇扇子。 突然问她:“那个领兵的什么兀术,为何没人向我说起过?” 她心头打鼓,老老实实答:“年轻小将……当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按照平行历史中的轨迹,兀术眼下还没到大出风头的时刻。当初幽州保卫战,金军元帅是能征善战的完颜宗翰;兀术资历浅,充其量是个随军历练的小偏将,被狼狈捉成俘虏,除了放几句狠话,调戏了她一句,也没显出什么大将风度来。 只能推测,由于时局陡变,兀术临危受命,因此提前开始横扫千军。不管是他自己用兵如神,还是他手下有运筹帷幄的谋士,都是大大加速了他走上历史舞台的进度。 宗泽眉毛拧成一团,忽然又问:“那二三十万大军是怎么回事!地里长出来的吗!” 语气已经有了三分不信任。当初联军不是夸口,幽州彻底安全,东路军已经七零八落了吗?难不成是谎报军情? 潘小园赶紧说:“若当时燕云以北有二三十万金兵,我们怎么会草率进京!” 倒也有理。这时候不计较土匪们的犯上夺`权了。宗泽语调客气了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不是天塌了!小妮子,你去发动你们所有的兄弟,我负责禀报宰相和圣上。调配朝中的兵力资源,谁不听你们的,我让人抬我过去骂他。” * 到了晚间,一队队败军撤回外城,带回的报告千差万别。摘除了夸大的部分,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事实: 三十万精壮金兵,已经将防守薄弱的东京城,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围成了铁桶。东京十六个外围村镇已经沦陷了十三个,昔日太`祖起兵建国的陈桥驿,此时已完全沦入兀术之手。 写信向武松的北伐部队求救,已是完全来不及。别说他们眼下或许正在和西路军激战,就算他们火速赶回,围城的三十万金兵以逸待劳,以多击少,说不定又是一场收割。 伸手指着远处的模糊火光,在十几个人的注视下,大胆猜测:“是常胜军!是从幽州城逃走的那支常胜军!快来人,去报知岳统制!让他派个老部下来认一认!” 逃难百姓们说,“天兵天将”个个都是辽东口音;而当初驻守幽州的郭药师,手下有从辽国投降来的三十万“常胜军”,不也都是辽东大汉么!后来金兵压境,郭药师珍惜自己手中的军队,弃城而逃,留下岳飞一个人苦守空城,以卵击石。 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也留过心眼儿,问了问那“常胜军”的去向。吴用给她的回报是:“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后来呢,常胜军迟迟没有消息,大家也就渐渐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觉得大约是粮草不继,解散了。 而推测眼下,事态已经很明显了。想必是郭药师审时度势,又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金国,正碰上被释放出京的兀术小将。兀术想必是不愿灰头土脸回到北方,更愿意在中原直接干一番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这就组成了一支平地而起的鬼魅军队。 各地守兵飞快列队,脚步声整齐划一,长`枪木柄点在地上。潘小园跟着几个守将登上城墙,极目远望,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将东京城郊团团包围起来。火光中影影绰绰的黑影,夹杂着弩机、投石车、火炮的形状,一个个传达着死亡的威胁。 平生头一次,感到了身处围城,插翅难逃的恐惧。 逃难进城的百姓越来越多,谣言满天飞。 “……一个个块头都有寻常人的两倍大!梳着辫子,辽东口音……说是刀枪不入……” “他们有大炮!跟东京城里的霹雳火炮一个样儿!这回没救了……” “天兵天将……太上皇还说召唤什么天兵天将,未曾想,召到鞑子那边去了!据说光马军就有十万……” 就连身边的守将也不免恐慌。陶宗旺紧握着铁锹,喃喃道:“天兵天将……不不不,武松大哥说了,我们就是天兵天将啊……” 周通试探着说:“要么,趁他们没落定脚,咱们出击……” 马上被琼英否了:“那不是等着被包圆么!敌军不是脓包,他们连幽州城都打下来了!咱们兵力又不占优,战力不过人家,只有据城死守,才有活路!” 琼英说到最后的“活路”两字,声音发颤,随即静默,眼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潘小园听着周围纷纷杂杂的议论,心头一丝光,突然思路通畅,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 一点预兆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没让宋方探听到。不知是吴用疏忽呢,还是…… 她觉得身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一度。还是驱散那个莫须有的想法。吴用眼下有名声有权柄,而且一路上的行止几近透明,说他叛变,既没动机,也没证据。 知道自己在打仗方面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城内安抚百姓,避免骚乱。于是城头立了片刻,就回去火速召集自己的一群亲信,传下命令。 “派人去人烟稠密处贴安民告示!造谣传谣的都抓起来!派兵保护官办商铺、库房、驿站!有什么新的战事军情,及时告知城里!另外……” 压低声音,单独吩咐燕青:“风门水夫人,想办法给我联系上。敌人真要是攻进城来,少不得需要他们帮忙。” 忙碌慌乱大半夜,三十万常胜军的铁桶势成。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旗帜招展。旗帜上绣的依稀是金国签军的鹰隼标识。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像捉到猎物的猫,慢慢欣赏东京城内的慌乱态势,丝毫不在意逐渐成型的防御工事。 一些文人心中升起希望:“也许……可以谈判议和……看看他们要什么……” 三十万常胜军,打一个东京城也许绰绰有余,但大宋万里国土,总不会一口吃下。再说兀术也只是王子,并非金国狼主。因此倒是还有斡旋的余地。 请求谈判的旗帜打出城墙,迎风招展了几下。也许是应和着这番希望,旭日东升之际,背着耀眼的阳光,常胜军中驰来一骑,硬弓射来绑着书信的箭枝,落在城壕边缘的凹槽里。 守城宋军左右望望。若是搁在一个月前,自然是谁也不敢上去捡的。但眼下经过武松、岳飞等人的一番训练,士气勇气已经大胜以往。当即有人迟疑着请缨:“我……我去拾来。” 岳飞说:“还是我去。敌军静待不动,唯恐有诈。” 城下小门开出一条缝,岳飞一骑抢出,纵身一跃,长`枪一勾一挑,将那枝箭捞在枪尖。纵然身上带伤,身法漂亮之极。城头宋军大声喝彩。 常胜军中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岳飞已经喘息着归队,不过呷一口茶的工夫。 宗泽已经让人给他抬来了,急不可耐 七八个朝中要员、十几个梁山武将、琼英、方金芝,乃至潘小园,一个个闻讯赶来,催促道:“快拆!” 岳飞慢慢把细竹筒拆开,抽出一张薄薄白纸,扫了一眼,马上露出些许奇怪的表情。 这便是杨志所知的一切了。他只知道, 在他突围后不久, 幽州陷落, 大批番兵汹涌而来,其中几百人一路追击,让他边杀边逃, 多日不曾合眼。等冲进京畿路,被岳飞的部下偶然看到, 率兵来救时, 已经几乎奄奄一息。 岳飞很快赶来一同助战。浴血半日,终于暂时杀退了敌军,来不及下马,一路驰进城里,紧急报讯。 咔嚓一声, 潘小园手里的瓷碗碎在地上。 宗泽已经开始镇定指挥,吩咐将城内各背景的将领全都紧急召来。岳飞讨来水草草洗了洗身上伤口——主要是流矢箭伤。秦桧没闲着, 殷勤给递过一块麻布。 孰料递了个空。刷的一声, 麻布让潘小园抄走没收。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干净丝帕, “我给你包。” 总觉得那布料沾了他手,就是带毒。 岳飞完全没把秦中丞看在眼里,只是着急对潘小园说明情况。身边一圈武将围过来,很快把秦桧挤外头去了。 “师姐,杨制使是从幽州一路逃来的。我怀疑涿州、莫州、瀛洲都凶多吉少……” 周围众人齐齐变色。 潘小园恍然如在梦中,哀求似的追问着身边的一干武将:“不是说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吗?兵源、补给跟不上……大伙当初分析得真真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还是竭力镇定, 问岳飞:“接着说。” 岳飞处置好伤口,迅速将锁子甲穿戴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知。但听杨制使言语,东路军至少有二十万,或许有三十万,而且全是精兵。咱们跟金国交手这么久,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军队。总之……” 杨志终于被救醒过来,兀自喃喃的说话:“派兵去救、救幽州……呼延将军……凶多吉少……” 此时脚步声急促响起,更多人闻讯赶来。方金芝进门就喊:“宗老相公,东面阿有状况!我在旧酸枣们外,觑见老多沙尘!” 转眼间,又齐齐进来两个传令兵:“宗相公,我们正要来报,东明县遭到不明来路的金兵突袭,乞拨三千军马支援!” 远处开宝寺钟声急响,那是约定好的报警讯号。一道圣旨传到开封府。舒舒服服享受生活的赵楷都坐不住了,传唤“临时议会”的所有成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日之内,时局急转直下。成百上千的平民涌入开封城,都来自封丘、潘镇、陈桥——几处东京外围村镇,口中喊着不好了,金兵鞑子渡过黄河,来杀天子了! 留守东京的众将虽然能力平平,却也并非脓包,在岳飞、宗泽的牵头下,迅速分配了兵权,分五路出城救援,并且火速收集城内战略物资。没等第一拨兵马到位,下一批残兵败将又撤回城里,请求支援。 岳飞绰了柄枪,胳膊腿上还包着绷带,一瘸一拐又跑出了去,临走嘱咐一句:“你别乱走,留在开封府里,调兵护卫,等我们信!” 大伙七嘴八舌的问:“说什么!是不是要谈判!” 宗泽直接不耐烦:“给我给我!” 抢来了信,横竖看了一看,捻着白胡子,也露出和岳飞同样的困惑神情。 再传给李纲李右丞,拿远了,看半天,皱起眉头,神态迟疑,随手又递给旁边眼巴巴望着的陶宗旺。陶宗旺颠倒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识字。一愣神的工夫,信让琼英抢走了。 “怎的都不说话!他们写的天书不成!给奶……给俺看看!” 终于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声讲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 “……第一,他们自报家门,说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带领常胜军,前来……接收东京城。让咱们做好准备。” 意料之中。周围南腔北调的一片大骂。 “无耻下作!知道咱们主力在外北伐,他来捡便宜!” “奶奶的,以为他是谁!别看他们人多,俺们还有城墙火炮呢!” “武松大哥说不定明儿就班师回来!” 宗泽吼了一声,让大伙安静。 琼英继续读道:“……但是,第二……为了避免像幽州城那样的兵戈伤亡,他们同意……可以谈一谈条件。让咱们派人去他们营里——做客。” 四周微有哗然。李纲、宗泽吁了口气。至少还有谈判的余地。割地赔款自然是休想,但政治老手,能放到谈判桌上的砝码千千万万。能谈判,就意味着能拖延时间。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方金芝跃跃欲试地建议:“派个敢死队!选廿余身手伶俐个兄弟,直接取伊上将首级!” 燕青朗声道:“小乙不才,也学过些近身擒拿之术。让小乙去走一趟,看不把那兀术的人头割下来!” 话音未落,琼英却摇摇手,示意还有要求。 “第三,至于谈判人选……”忽然抬头,“大嫂,他们怎知你也在城里?” 潘小园猝不及防,“我?” 琼英点点头:“信中说了,他们点名要梁山潘娘子前去说话……其余的来使,他们一律不认。今晚日落之前,要见到人。” 这话一出,识字的不识字的尽皆哗然,齐齐看向潘小园:“嫂子?” 她惊得合不拢嘴。琼英说:“不信你看!” 把那信纸,连同盛放信纸的竹筒,一起递给她。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琼英没骗她。 第一反应竟是脊背一凉。这不是明晃晃说,城下的金军、乃至领兵的兀术,和她的关系不一般? 左右看看,还好事出紧急,大家都是一脸焦急,暂且无人多心。 留个心眼儿,那信纸颠三倒四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夹层密码。再看看那装信的竹筒,伸手覆住开口,微微一倾,手心一凉,什么东西落到她掌心。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城内兵马火速调动,知道帮不上忙,只落得头脑一片茫然。旁边只剩个走不动路的宗泽跟她做伴,同样是一脸焦虑,不断揪着胡子,命令身后两个仆从给他扇扇子。 突然问她:“那个领兵的什么兀术,为何没人向我说起过?” 她心头打鼓,老老实实答:“年轻小将……当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按照平行历史中的轨迹,兀术眼下还没到大出风头的时刻。当初幽州保卫战,金军元帅是能征善战的完颜宗翰;兀术资历浅,充其量是个随军历练的小偏将,被狼狈捉成俘虏,除了放几句狠话,调戏了她一句,也没显出什么大将风度来。 只能推测,由于时局陡变,兀术临危受命,因此提前开始横扫千军。不管是他自己用兵如神,还是他手下有运筹帷幄的谋士,都是大大加速了他走上历史舞台的进度。 宗泽眉毛拧成一团,忽然又问:“那二三十万大军是怎么回事!地里长出来的吗!” 语气已经有了三分不信任。当初联军不是夸口,幽州彻底安全,东路军已经七零八落了吗?难不成是谎报军情? 潘小园赶紧说:“若当时燕云以北有二三十万金兵,我们怎么会草率进京!” 倒也有理。这时候不计较土匪们的犯上夺`权了。宗泽语调客气了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不是天塌了!小妮子,你去发动你们所有的兄弟,我负责禀报宰相和圣上。调配朝中的兵力资源,谁不听你们的,我让人抬我过去骂他。” * 到了晚间,一队队败军撤回外城,带回的报告千差万别。摘除了夸大的部分,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事实: 三十万精壮金兵,已经将防守薄弱的东京城,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围成了铁桶。东京十六个外围村镇已经沦陷了十三个,昔日太`祖起兵建国的陈桥驿,此时已完全沦入兀术之手。 写信向武松的北伐部队求救,已是完全来不及。别说他们眼下或许正在和西路军激战,就算他们火速赶回,围城的三十万金兵以逸待劳,以多击少,说不定又是一场收割。 伸手指着远处的模糊火光,在十几个人的注视下,大胆猜测:“是常胜军!是从幽州城逃走的那支常胜军!快来人,去报知岳统制!让他派个老部下来认一认!” 逃难百姓们说,“天兵天将”个个都是辽东口音;而当初驻守幽州的郭药师,手下有从辽国投降来的三十万“常胜军”,不也都是辽东大汉么!后来金兵压境,郭药师珍惜自己手中的军队,弃城而逃,留下岳飞一个人苦守空城,以卵击石。 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也留过心眼儿,问了问那“常胜军”的去向。吴用给她的回报是:“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后来呢,常胜军迟迟没有消息,大家也就渐渐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觉得大约是粮草不继,解散了。 而推测眼下,事态已经很明显了。想必是郭药师审时度势,又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金国,正碰上被释放出京的兀术小将。兀术想必是不愿灰头土脸回到北方,更愿意在中原直接干一番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这就组成了一支平地而起的鬼魅军队。 各地守兵飞快列队,脚步声整齐划一,长`枪木柄点在地上。潘小园跟着几个守将登上城墙,极目远望,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将东京城郊团团包围起来。火光中影影绰绰的黑影,夹杂着弩机、投石车、火炮的形状,一个个传达着死亡的威胁。 平生头一次,感到了身处围城,插翅难逃的恐惧。 逃难进城的百姓越来越多,谣言满天飞。 “……一个个块头都有寻常人的两倍大!梳着辫子,辽东口音……说是刀枪不入……” “他们有大炮!跟东京城里的霹雳火炮一个样儿!这回没救了……” “天兵天将……太上皇还说召唤什么天兵天将,未曾想,召到鞑子那边去了!据说光马军就有十万……” 就连身边的守将也不免恐慌。陶宗旺紧握着铁锹,喃喃道:“天兵天将……不不不,武松大哥说了,我们就是天兵天将啊……” 周通试探着说:“要么,趁他们没落定脚,咱们出击……” 马上被琼英否了:“那不是等着被包圆么!敌军不是脓包,他们连幽州城都打下来了!咱们兵力又不占优,战力不过人家,只有据城死守,才有活路!” 琼英说到最后的“活路”两字,声音发颤,随即静默,眼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潘小园听着周围纷纷杂杂的议论,心头一丝光,突然思路通畅,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 一点预兆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没让宋方探听到。不知是吴用疏忽呢,还是…… 她觉得身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一度。还是驱散那个莫须有的想法。吴用眼下有名声有权柄,而且一路上的行止几近透明,说他叛变,既没动机,也没证据。 知道自己在打仗方面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城内安抚百姓,避免骚乱。于是城头立了片刻,就回去火速召集自己的一群亲信,传下命令。 “派人去人烟稠密处贴安民告示!造谣传谣的都抓起来!派兵保护官办商铺、库房、驿站!有什么新的战事军情,及时告知城里!另外……” 压低声音,单独吩咐燕青:“风门水夫人,想办法给我联系上。敌人真要是攻进城来,少不得需要他们帮忙。” 忙碌慌乱大半夜,三十万常胜军的铁桶势成。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旗帜招展。旗帜上绣的依稀是金国签军的鹰隼标识。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像捉到猎物的猫,慢慢欣赏东京城内的慌乱态势,丝毫不在意逐渐成型的防御工事。 一些文人心中升起希望:“也许……可以谈判议和……看看他们要什么……” 三十万常胜军,打一个东京城也许绰绰有余,但大宋万里国土,总不会一口吃下。再说兀术也只是王子,并非金国狼主。因此倒是还有斡旋的余地。 请求谈判的旗帜打出城墙,迎风招展了几下。也许是应和着这番希望,旭日东升之际,背着耀眼的阳光,常胜军中驰来一骑,硬弓射来绑着书信的箭枝,落在城壕边缘的凹槽里。 守城宋军左右望望。若是搁在一个月前,自然是谁也不敢上去捡的。但眼下经过武松、岳飞等人的一番训练,士气勇气已经大胜以往。当即有人迟疑着请缨:“我……我去拾来。” 岳飞说:“还是我去。敌军静待不动,唯恐有诈。” 城下小门开出一条缝,岳飞一骑抢出,纵身一跃,长`枪一勾一挑,将那枝箭捞在枪尖。纵然身上带伤,身法漂亮之极。城头宋军大声喝彩。 常胜军中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岳飞已经喘息着归队,不过呷一口茶的工夫。 宗泽已经让人给他抬来了,急不可耐 七八个朝中要员、十几个梁山武将、琼英、方金芝,乃至潘小园,一个个闻讯赶来,催促道:“快拆!” 岳飞慢慢把细竹筒拆开,抽出一张薄薄白纸,扫了一眼,马上露出些许奇怪的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6 和谈 不待她发话, 周围一圈好汉已经拳头挥动,炸开了锅。金兵四处掳掠妇女之事已非新闻,眼下指名点姓要她一个没官职、没武力的漂亮女人出来“谈判”——兀术到底安的什么心? 周通搓着双手, 小声说:“嫂子,你为俺们大伙着想, 俺们也都领情。但——大难当头,让你一个女人家出头, 俺们男人躲在后头, 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俺们一帮男子汉都是死的?” 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一片赞同附和。 秀眉一蹙, “周大哥这话我不爱听。女人家出头你觉得丢脸,是觉得我这个女人不如你们男子汉了?是觉得我会投降通敌卖大伙呢,还是会临阵脱逃弯脊梁?” 众人忙道:“俺们不是这个意思, 嫂子义薄云天, 众所周知,比我们大伙都强。但……但你又不会武功……” 倒还有冷静的。宗泽一双老眼瞬间犀利:“小妮子,你认得那兀术?” 潘小园袖子里攥紧拳头,心中狂跳。不不, 当初兀术随口调戏她那一句, 绝对算不上丁点交情。 坚决摇头:“不认得。但……” “你跟那常胜军有过接触?” “也没有,不信你问岳……” 敲椅子,嗓音骤然增大:“那他们为什么找你!” 她镇定心神,大大方方的回:“武松临走前,是将留守的梁山众人托付给奴家的。想必……嗯,想必敌军打听到了这个讯息, 不足为奇。点名要我去,说不定也是怕其余大哥武功高强,性格暴躁,嗯……对和谈不利。请相公相信,奴家……这就去走一趟,不管谈拢谈不拢,绝不会挫了咱们宋军的锐气,也绝不会接受任何卖国条款。” 宗泽嗤之以鼻:“胡闹。他们就是戏耍咱们!不是我看轻你,两军交战,派你个妇人家去说合谈判,不显得我们宋军没人么!照老朽说,不要理他!岳飞!你挑几个伴当,和那个燕……燕……” 东京城百万人口,但凡见过燕青真容而记不起他名字的,也只有宗泽一位了——他老花眼太厉害。 燕青贴心地把自己名字重复一遍,表示同意:“放着这么多有本事的兄弟,怎能让嫂子出面涉险。”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明摆着欺负人!放着城里的精兵强将不看在眼里,让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去‘和谈’!直娘贼王八蛋!” “他奶奶的,明摆着是羞辱我们!这是说我大宋无人!” “宗相,要俺说,直接闭了城门,准备开打吧!” 潘小园不给其他人商议的时间,正色道:“大家听我一言!” 此时一面黄旗赶到,巡逻的哨兵来到城头回报,说常胜军并没有异常动静,显然在耐心等候东京这边的回话。 她余光瞟一眼远处的大军沙尘,鼓起勇气,坚定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对方没有立刻大炮轰过来,那就是还给咱们留着余地。奴家斗胆,还请大伙各就各位,我……我准备一下,即刻带人出发。” 英勇无畏一番话,着实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还是有一大半摇头的。 “我是不会武功,但我也知道,方才大伙说的什么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就是气话而已。就算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万,也未必能伤那兀术一个指头。就算伤着人家主将了,敌军难道没有偏将副将,恼怒之下,不会铤而走险?他们点名要我去,那咱们就也言而有信,不耍花招,否则平白落人口实,再节外生枝,岂非我一人罪过?大家什么都别说了,再有说什么妇人不宜出面的,便是跟整个东京城过不去!” 燕青笑道:“小岳兄弟责任重大,怎能擅离岗位。嫂子若是……信得过小乙,我便随你同行,他们若要伤你一根毫毛,得先把我姓燕的人头砍下来。” 潘小园冲他一笑:“怎么会信不过你。但……” 周通吼道:“我去!嫂子是俺全家的恩人,俺一条命供你驱策!” 毛遂自荐之人层出不穷。一群义气为先的绿林豪杰们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家赴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轰成一片。 而以宗泽、李纲为首的一干朝廷大员,也不得不表示支持。隐隐猜到这个荒谬的要求中似有内情。让她一个女匪头子出面,除了面子上挂不太住,却也是唯一最优的选择。敌军兵临城下,这些条款不由大家不接受。 宗泽拍板:“小妮子,你便去走一遭,休要胃口太大,将对方营里探个究竟便好了!看这信的写法,他们军中也有知书达理的人,不太会对你不客气。但将我国来使伤了一个手指头儿,那便是辱我大宋,我们这边定将决一死战!” 接着脸一扬,冲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好汉们问:“你们谁去做她伴当?” “我去!” 一阵大喝,震得众人手里的刀枪兵器嗡嗡作响。 岳飞跃跃欲试:“给师姐带个八人护卫队,不算多吧?到时候两人负责保镖,两人在后接应,两人身藏暗器……” 潘小园捏着那信,忽然又摇摇头。 “等等……这里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只能带一名心腹之人前去。若是多了一个,乱箭伺候。” 众人一怔,怒道:“这是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黑云压城,也确实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琼英忽然说:“就带一人怎地?难不成让他们捏在手里搓圆捏扁!不是俺夸口,整个京里头会暗器的,除了那个姓张的,还真没人是俺对手!你带上俺去,若是他们要欺负你……” 岳飞凑过来,镇定说道:“只是深入敌营之际,恐怕无甚腾挪之地,还是近身功夫更有用些。还是我随师姐去。常胜军我也接触过几日,那天劫营时,也和那个兀术交手过几招,最起码知己知彼。” 待得大家情绪稍定,潘小园才敛容正色,朝众人团团一个万福。 “多谢大伙抬爱。但这次和谈,必定不是以武功成事的。况且人家点名要我带自己心腹,若是我贸然带个打架的去,也有违约之嫌。你们放心,该请谁一同去,我心里已有数了。” 众人齐声问:“谁?” 她深吸口气,微笑道:“御史中丞秦相公,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定然是得力助手。还请派人把他请来,这是救国救民之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潘嫂子在京城守军中自带十分声望,话说到这份上,没人再好意思跟她作对。 * 秦桧完全没想到。察言观色、“揣摩上意”这么久,居然真的被潘夫人当成了唯一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受宠若惊、再接再厉。然而步子大了扯着蛋,临危受命的第一项任务,却是让他一同出城谈判? 秦桧自诩还有点胆量,玩弄权术、攀高踩低什么的,他一样也不害怕做。但要他深入敌营,九死一生…… 还是有些含糊。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然而此时也不容他推脱了。潘小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秦桧出城。联军众土匪也对秦桧印象极佳,知道他急人所急、助人为乐、清正廉明、为国分忧。潘小园一说出这个人选,大伙纷纷叫好。 都知道这“谈判“两个字已经算是美化。敌军三十万兵力,好整以暇的围着一个缺兵少将东京城,几乎是手到擒来之态。这时候进敌营,但凡谈得崩了,不是等着被当成人质么! 于是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一日之内,以李纲为首的诸位朝廷大员开始给她轮番速成补课——哪里绝对不能失守,哪里不妨暂时以退为进;哪个条款绝对不能答应,哪个条件不妨放宽标准;何时需要“尊重国情”,何时不妨“拖延静待”;如何试探对方的底线,如何通过用辞来判断对方的诚意——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这些人或多或少也都有过“和谈”的经历——绝非什么光彩历史,但胜在经验丰富。一日之内,给她突击成了半个谈判专家。 随后紧急收拾行装。该准备的准备好,文件带够,金子带足。然后亲自写了一封短笺,装在竹筒里,放出信鸽,给远在太原府的武松军队报讯。 到了日头西斜之时,万事俱备,秦桧在众人的叮嘱和鼓励声中,面无人色地上了马。 潘夫人待遇稍好,一乘小轿,带一包行李,换一身宽大的暗色长衣长裙,遮住可能会引起不怀好意目光的身材,戴一:“岳统制吩咐了,我们不回去,便在这里等夫人。不见到夫人回来,不能回撤一步。” 没想到几个轻甲兵上来驱赶:“回去回去!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回城里躲着去吧,哈哈!娘子请跟我们走吧!” 对潘小园倒还算客气。王贵、牛皋无法,只得朝潘小园行了个礼,拎着空轿子向后转。 潘小园心跳加快了些,却也不慌,命令轿夫:“走吧。” 轻轻掀开轿帘,朗声问道:“秦相公,可还好?” 秦桧扶扶头上冠儿,在马上强作镇定,答道:“夫人多虑,下官……十分之好。” 她似是信心缺缺:“待会进了金营,奴家见不得世面,还望秦相公帮忙支吾,休要丢了我们宋人的脸面。” “那……那是自然。” “和谈之时……奴家若是不中用,秦相公也请多加帮衬……” “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秦桧一面答,一面强颜欢笑,心中给自己鼓劲儿。若是此行能平安归来,完成和谈任务,那就是救国英雄,前途无量。 她整整衣襟裙摆,衣衫上褶皱抚平,轻轻提起裙子,走两步,前面领路的轻甲兵忽然嗤笑,看着秦桧,腰间的刀不经意晃来晃去。 “男子汉乘马,倒让妇女奔波走路,这是宋人风俗?” 秦桧一惊,忙道:“是,不是……是下官疏忽了。” 连忙滚鞍下马:“夫人请上马。” 声颤手抖,和潘小园的镇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原本以为这娘子是凭着夫君的能耐,才在朝中颐指气使;眼下看来,她还是有些不让须眉的胆量。 秦桧往前偷偷看了看,回头对马上的潘小园讨好地解释一句:“应该是他们的军前参谋,特地赶来迎接宋使。那个四太子自恃身份,不会亲自来迎夫人……说不定要拖到明天早上才会见。” 潘小园不客气,隔帕子扶着秦桧的胳膊,蹬上马背。穿着长裙不便分开双腿,于是侧坐马鞍上,腰肢轻扭,袖子里纤手虚握缰绳,倒像个出游踏青的贵妇。那几个引路的轻甲兵纪律严明,也忍不住频频朝她侧目。 微微颔首:“我晓得。扶我下来。” 其实也不是她故作姿态。没受过丝毫骑射训练,仅仅是图新鲜,军中试过几次骑马,还从来没试过高难度的侧骑。眼下这匹马,秦桧为撑门面,又选得格外高大,于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自己若是强行跳下来,还真怕出丑。 秦桧连忙答应。既想在金军将官面前显得从容大度,又不能怠慢了潘夫人,踱到辔头前面,伸胳膊一递。 可那姿势却十分不趁手。秦桧为官数年,从来都是人家扶他上下马,何曾有过扶别人的经验?况且她又是侧坐,扭来扭去就是接不到她。潘小园有些气恼,又不想跟这人多有肢体接触,脸微微红。 那个“军前参谋”都看不下去了,翻身下马,大步走来,有力的手臂,顺手把秦桧拨一边,“娘子请。” 这才顺利跳下马来。秦桧连忙替她谢谢人家:“多谢将军。将军果然勇武,我等文人不能及也。” 她忍不住嗤的一笑。上来就叫将军,这人嘴甜不分场合,谁都奉承,看来是选对人了。 那军前参谋却不领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怀疑地将秦桧打量一番,转头命令:“搜身。” 几个彪形大汉围上来,毫不客气,重手把秦桧上下摸了个遍。 “报告,并无锐器。” 秦桧遭了个下马威,愁眉苦脸举手立正。心中血泪控诉,看自己这副文弱模样,像是舞刀弄枪的人吗?简直是国耻。 秦桧挑着担、牵着马。野地里慢慢出现零星金兵,有的在巡逻,有的在伐木采石、修筑寨栅,都是髡发结辫、左衽胡服的打扮,也有少数汉军,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民族。不一刻道路坎坷泥泞,秦桧一身官袍官靴,免不得脏污狼狈,又惹来轻甲兵的一通哂笑。 再过两个燃着火把的哨卡,拐一个弯,路中央已迎了几个人。骑在马上那个一身戎装,头戴金军特有的铁兜鍪,未佩军器;身后的几个随从人高马大,生气勃勃,人手绰一条粗长狼牙棒。 领路的轻甲兵齐齐下马躬身:“见过参谋。” 而几个彪形大汉转过目光,又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美貌娘子,“这位……” 作者有话要说:考据一下,我原本以为“兀术四太子”的称呼是说岳等民间演义里流行的(哪吒三太子什么的……),然而史料里发现,好像当时宋朝人就开始称呼兀术为“四太子”。比如赵构的《讨乌珠等檄书》:“惟彼乌珠,号四太子,好兵忍杀,乐祸贪残。”比如吕颐浩口述:“臣在燕山府皆尝闻之,达兰有谋而怯战,四太子乏谋而粗勇。” ` 显然这里的“太子”并不代表皇储身份。然而金国本国人怎么称呼他呢?时间原因没有多考据,有知道的欢迎科普。总之,今后的章节会开始出现“四太子”的叫法,前面也修改了一下,希望不要被认为是演义风。 ` 关于髡(音昆)发左衽:左衽大家都知道是少数民族风。对汉族人来说,剃头发是刑罚,所以有髡刑。而对于少数民族,剃发是为了轻便利落。其特征是将头:“嫂子,你为俺们大伙着想, 俺们也都领情。但——大难当头,让你一个女人家出头, 俺们男人躲在后头, 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俺们一帮男子汉都是死的?” 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一片赞同附和。 秀眉一蹙, “周大哥这话我不爱听。女人家出头你觉得丢脸,是觉得我这个女人不如你们男子汉了?是觉得我会投降通敌卖大伙呢,还是会临阵脱逃弯脊梁?” 众人忙道:“俺们不是这个意思, 嫂子义薄云天, 众所周知,比我们大伙都强。但……但你又不会武功……” 倒还有冷静的。宗泽一双老眼瞬间犀利:“小妮子,你认得那兀术?” 潘小园袖子里攥紧拳头,心中狂跳。不不, 当初兀术随口调戏她那一句, 绝对算不上丁点交情。 坚决摇头:“不认得。但……” “你跟那常胜军有过接触?” “也没有,不信你问岳……” 敲椅子,嗓音骤然增大:“那他们为什么找你!” 她镇定心神,大大方方的回:“武松临走前,是将留守的梁山众人托付给奴家的。想必……嗯,想必敌军打听到了这个讯息, 不足为奇。点名要我去,说不定也是怕其余大哥武功高强,性格暴躁,嗯……对和谈不利。请相公相信,奴家……这就去走一趟,不管谈拢谈不拢,绝不会挫了咱们宋军的锐气,也绝不会接受任何卖国条款。” 宗泽嗤之以鼻:“胡闹。他们就是戏耍咱们!不是我看轻你,两军交战,派你个妇人家去说合谈判,不显得我们宋军没人么!照老朽说,不要理他!岳飞!你挑几个伴当,和那个燕……燕……” 东京城百万人口,但凡见过燕青真容而记不起他名字的,也只有宗泽一位了——他老花眼太厉害。 燕青贴心地把自己名字重复一遍,表示同意:“放着这么多有本事的兄弟,怎能让嫂子出面涉险。”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明摆着欺负人!放着城里的精兵强将不看在眼里,让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去‘和谈’!直娘贼王八蛋!” “他奶奶的,明摆着是羞辱我们!这是说我大宋无人!” “宗相,要俺说,直接闭了城门,准备开打吧!” 潘小园不给其他人商议的时间,正色道:“大家听我一言!” 此时一面黄旗赶到,巡逻的哨兵来到城头回报,说常胜军并没有异常动静,显然在耐心等候东京这边的回话。 她余光瞟一眼远处的大军沙尘,鼓起勇气,坚定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对方没有立刻大炮轰过来,那就是还给咱们留着余地。奴家斗胆,还请大伙各就各位,我……我准备一下,即刻带人出发。” 英勇无畏一番话,着实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还是有一大半摇头的。 “我是不会武功,但我也知道,方才大伙说的什么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就是气话而已。就算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万,也未必能伤那兀术一个指头。就算伤着人家主将了,敌军难道没有偏将副将,恼怒之下,不会铤而走险?他们点名要我去,那咱们就也言而有信,不耍花招,否则平白落人口实,再节外生枝,岂非我一人罪过?大家什么都别说了,再有说什么妇人不宜出面的,便是跟整个东京城过不去!” 燕青笑道:“小岳兄弟责任重大,怎能擅离岗位。嫂子若是……信得过小乙,我便随你同行,他们若要伤你一根毫毛,得先把我姓燕的人头砍下来。” 潘小园冲他一笑:“怎么会信不过你。但……” 周通吼道:“我去!嫂子是俺全家的恩人,俺一条命供你驱策!” 毛遂自荐之人层出不穷。一群义气为先的绿林豪杰们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家赴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轰成一片。 而以宗泽、李纲为首的一干朝廷大员,也不得不表示支持。隐隐猜到这个荒谬的要求中似有内情。让她一个女匪头子出面,除了面子上挂不太住,却也是唯一最优的选择。敌军兵临城下,这些条款不由大家不接受。 宗泽拍板:“小妮子,你便去走一遭,休要胃口太大,将对方营里探个究竟便好了!看这信的写法,他们军中也有知书达理的人,不太会对你不客气。但将我国来使伤了一个手指头儿,那便是辱我大宋,我们这边定将决一死战!” 接着脸一扬,冲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好汉们问:“你们谁去做她伴当?” “我去!” 一阵大喝,震得众人手里的刀枪兵器嗡嗡作响。 岳飞跃跃欲试:“给师姐带个八人护卫队,不算多吧?到时候两人负责保镖,两人在后接应,两人身藏暗器……” 潘小园捏着那信,忽然又摇摇头。 “等等……这里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只能带一名心腹之人前去。若是多了一个,乱箭伺候。” 众人一怔,怒道:“这是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黑云压城,也确实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琼英忽然说:“就带一人怎地?难不成让他们捏在手里搓圆捏扁!不是俺夸口,整个京里头会暗器的,除了那个姓张的,还真没人是俺对手!你带上俺去,若是他们要欺负你……” 岳飞凑过来,镇定说道:“只是深入敌营之际,恐怕无甚腾挪之地,还是近身功夫更有用些。还是我随师姐去。常胜军我也接触过几日,那天劫营时,也和那个兀术交手过几招,最起码知己知彼。” 待得大家情绪稍定,潘小园才敛容正色,朝众人团团一个万福。 “多谢大伙抬爱。但这次和谈,必定不是以武功成事的。况且人家点名要我带自己心腹,若是我贸然带个打架的去,也有违约之嫌。你们放心,该请谁一同去,我心里已有数了。” 众人齐声问:“谁?” 她深吸口气,微笑道:“御史中丞秦相公,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定然是得力助手。还请派人把他请来,这是救国救民之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潘嫂子在京城守军中自带十分声望,话说到这份上,没人再好意思跟她作对。 * 秦桧完全没想到。察言观色、“揣摩上意”这么久,居然真的被潘夫人当成了唯一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受宠若惊、再接再厉。然而步子大了扯着蛋,临危受命的第一项任务,却是让他一同出城谈判? 秦桧自诩还有点胆量,玩弄权术、攀高踩低什么的,他一样也不害怕做。但要他深入敌营,九死一生…… 还是有些含糊。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然而此时也不容他推脱了。潘小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秦桧出城。联军众土匪也对秦桧印象极佳,知道他急人所急、助人为乐、清正廉明、为国分忧。潘小园一说出这个人选,大伙纷纷叫好。 都知道这“谈判“两个字已经算是美化。敌军三十万兵力,好整以暇的围着一个缺兵少将东京城,几乎是手到擒来之态。这时候进敌营,但凡谈得崩了,不是等着被当成人质么! 于是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一日之内,以李纲为首的诸位朝廷大员开始给她轮番速成补课——哪里绝对不能失守,哪里不妨暂时以退为进;哪个条款绝对不能答应,哪个条件不妨放宽标准;何时需要“尊重国情”,何时不妨“拖延静待”;如何试探对方的底线,如何通过用辞来判断对方的诚意——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这些人或多或少也都有过“和谈”的经历——绝非什么光彩历史,但胜在经验丰富。一日之内,给她突击成了半个谈判专家。 随后紧急收拾行装。该准备的准备好,文件带够,金子带足。然后亲自写了一封短笺,装在竹筒里,放出信鸽,给远在太原府的武松军队报讯。 到了日头西斜之时,万事俱备,秦桧在众人的叮嘱和鼓励声中,面无人色地上了马。 潘夫人待遇稍好,一乘小轿,带一包行李,换一身宽大的暗色长衣长裙,遮住可能会引起不怀好意目光的身材,戴一:“岳统制吩咐了,我们不回去,便在这里等夫人。不见到夫人回来,不能回撤一步。” 没想到几个轻甲兵上来驱赶:“回去回去!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回城里躲着去吧,哈哈!娘子请跟我们走吧!” 对潘小园倒还算客气。王贵、牛皋无法,只得朝潘小园行了个礼,拎着空轿子向后转。 潘小园心跳加快了些,却也不慌,命令轿夫:“走吧。” 轻轻掀开轿帘,朗声问道:“秦相公,可还好?” 秦桧扶扶头上冠儿,在马上强作镇定,答道:“夫人多虑,下官……十分之好。” 她似是信心缺缺:“待会进了金营,奴家见不得世面,还望秦相公帮忙支吾,休要丢了我们宋人的脸面。” “那……那是自然。” “和谈之时……奴家若是不中用,秦相公也请多加帮衬……” “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秦桧一面答,一面强颜欢笑,心中给自己鼓劲儿。若是此行能平安归来,完成和谈任务,那就是救国英雄,前途无量。 她整整衣襟裙摆,衣衫上褶皱抚平,轻轻提起裙子,走两步,前面领路的轻甲兵忽然嗤笑,看着秦桧,腰间的刀不经意晃来晃去。 “男子汉乘马,倒让妇女奔波走路,这是宋人风俗?” 秦桧一惊,忙道:“是,不是……是下官疏忽了。” 连忙滚鞍下马:“夫人请上马。” 声颤手抖,和潘小园的镇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原本以为这娘子是凭着夫君的能耐,才在朝中颐指气使;眼下看来,她还是有些不让须眉的胆量。 秦桧往前偷偷看了看,回头对马上的潘小园讨好地解释一句:“应该是他们的军前参谋,特地赶来迎接宋使。那个四太子自恃身份,不会亲自来迎夫人……说不定要拖到明天早上才会见。” 潘小园不客气,隔帕子扶着秦桧的胳膊,蹬上马背。穿着长裙不便分开双腿,于是侧坐马鞍上,腰肢轻扭,袖子里纤手虚握缰绳,倒像个出游踏青的贵妇。那几个引路的轻甲兵纪律严明,也忍不住频频朝她侧目。 微微颔首:“我晓得。扶我下来。” 其实也不是她故作姿态。没受过丝毫骑射训练,仅仅是图新鲜,军中试过几次骑马,还从来没试过高难度的侧骑。眼下这匹马,秦桧为撑门面,又选得格外高大,于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自己若是强行跳下来,还真怕出丑。 秦桧连忙答应。既想在金军将官面前显得从容大度,又不能怠慢了潘夫人,踱到辔头前面,伸胳膊一递。 可那姿势却十分不趁手。秦桧为官数年,从来都是人家扶他上下马,何曾有过扶别人的经验?况且她又是侧坐,扭来扭去就是接不到她。潘小园有些气恼,又不想跟这人多有肢体接触,脸微微红。 那个“军前参谋”都看不下去了,翻身下马,大步走来,有力的手臂,顺手把秦桧拨一边,“娘子请。” 这才顺利跳下马来。秦桧连忙替她谢谢人家:“多谢将军。将军果然勇武,我等文人不能及也。” 她忍不住嗤的一笑。上来就叫将军,这人嘴甜不分场合,谁都奉承,看来是选对人了。 那军前参谋却不领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怀疑地将秦桧打量一番,转头命令:“搜身。” 几个彪形大汉围上来,毫不客气,重手把秦桧上下摸了个遍。 “报告,并无锐器。” 秦桧遭了个下马威,愁眉苦脸举手立正。心中血泪控诉,看自己这副文弱模样,像是舞刀弄枪的人吗?简直是国耻。 秦桧挑着担、牵着马。野地里慢慢出现零星金兵,有的在巡逻,有的在伐木采石、修筑寨栅,都是髡发结辫、左衽胡服的打扮,也有少数汉军,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民族。不一刻道路坎坷泥泞,秦桧一身官袍官靴,免不得脏污狼狈,又惹来轻甲兵的一通哂笑。 再过两个燃着火把的哨卡,拐一个弯,路中央已迎了几个人。骑在马上那个一身戎装,头戴金军特有的铁兜鍪,未佩军器;身后的几个随从人高马大,生气勃勃,人手绰一条粗长狼牙棒。 领路的轻甲兵齐齐下马躬身:“见过参谋。” 而几个彪形大汉转过目光,又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美貌娘子,“这位……” 作者有话要说:考据一下,我原本以为“兀术四太子”的称呼是说岳等民间演义里流行的(哪吒三太子什么的……),然而史料里发现,好像当时宋朝人就开始称呼兀术为“四太子”。比如赵构的《讨乌珠等檄书》:“惟彼乌珠,号四太子,好兵忍杀,乐祸贪残。”比如吕颐浩口述:“臣在燕山府皆尝闻之,达兰有谋而怯战,四太子乏谋而粗勇。” ` 显然这里的“太子”并不代表皇储身份。然而金国本国人怎么称呼他呢?时间原因没有多考据,有知道的欢迎科普。总之,今后的章节会开始出现“四太子”的叫法,前面也修改了一下,希望不要被认为是演义风。 ` 关于髡(音昆)发左衽:左衽大家都知道是少数民族风。对汉族人来说,剃头发是刑罚,所以有髡刑。而对于少数民族,剃发是为了轻便利落。其特征是将头顶部分的头发全部或部分剃除,只在两鬓或前额部分留少量余发作装饰,有的在额前蓄留一排短发;有的在耳边披散鬓发,也有将左右两绺头发修剪整理成各种形状,然后下垂至肩。其中的一种只在额头上方留一小撮头发,其余全部剃掉,俗称为“木梳背儿”式的儿童发式,直到现在我们仍可见到。 ` 契丹妇女也会剃:比如剃去前额至耳鬓沿边部分头发,其他未经剪剃的长发,在头顶用绳带结扎在一起,另外在左侧分出一小绺长发,编成发辫,绕前额再盘回头顶,压在头顶的束发上,与束发扎在一起,耳后及脑后的长发向身后下披。 ` 嗯没错我就要考据,就是不剧透你们最关心的事 ~( ̄▽ ̄~)(~ ̄▽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7 密会 潘小园撩起帷帽下的薄绢, 轻轻咬着牙齿,静静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半年不见,史文恭气色大好, 想必旧伤已经愈了七七八八。只是眉眼间颇多征尘之色,表明这半年里, 他也并非耽于修身养性。 唇角带着一丝笑,看她的眼神里少了五分恭谨, 换成了三分自信, 两分张扬。不用猜也知道, 是因着身后那三十万虎狼大军,底气足了。 还敢当众揭她不会武功的老底儿? 不动声色,轻轻还一礼, 语调平平:“有劳将军远迎。敢问何时能见到四太子?” 也算是试探一句, 眼下兀术当真是你的主子? 史文恭抬头看看西边云霞,微笑道:“娘子何必着急。你们出来得不算早,眼下天色将暮,想必四太子已回帐歇息。商谈和议之事, 还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好。不如让娘子与……嗯, 与你的伴当先去营寨休息,宿处都已安排好了,我军定会以礼相待,娘子尽可放心。” 一面说,一面眼瞟秦桧,神色间明显是问:这人是你“心腹”? 她不回应, 朝前一点头,“那么请将军带路。” 史文恭轻轻一笑,摇摇头。礼节倒是一应俱全,但傻子都能看出她全身上下都鼓着怒气,没当场抽他耳光算是克制。 秦桧察言观色,凑上来:“夫人,这位金国将军,你……认识?” 她侧过头,悄悄答:“是很面善。生得有点像我们梁山的‘君子剑’岳不群兄弟。” 梁山好汉百十余人,这段日子秦桧纵然用心记忆,又哪能记得完全准确。听她一说,深以为然,暗暗称奇。 倒还不忘自己的使命,咳一声,恭敬说道:“多谢将军体谅。我们潘夫人路途劳顿,若能得赐休憩之所,那个……下官感激不尽。明日要谈什么,我等定不失约。” …… 场面话说过,一排轻甲兵齐齐上马,护送“宋使”入金营。居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乘小轿,请潘夫人坐进去。 秦桧则只好牵马步行。不敢左顾右盼,余光远远看到一座大寨,周围分列四队高大威猛的亲兵。听得远处兵戈金属之声不绝,几种语言的呼叱喝骂穿插,隐约还有训练时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棍棒刀枪相击的砰砰声,震得他脚下发麻,表明这支军的战斗力。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潘夫人的轿子不见了。赶紧礼貌叫道:“下官斗胆问一句,那位潘夫人……不和下官在一处歇脚?” 身边的兵卒一副官腔,回:“那位娘子么,被送到营地西北的小客舍去了。中军这边的兵丁凶悍无礼,男女有别,唯恐冒犯,因此我家参谋指示,让她在一里外的小帐歇脚,派专人守护,保障安全。” 秦桧一怔。将两个宋使分隔开来,避免串通密谋,很难说是那参谋的意思,还是兀术四太子的意思。 也不太敢抗议,只好笑呵呵的道谢。想着那参谋是个礼节周全的汉人,“保障安全”四个字应该不是空话。这才心里略定,袖子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分发身边的两个亲兵。 “有劳壮士们带路,这点钱壮士们拿去喝酒,不成敬意,嘿嘿。” * 潘小园环顾四周。小帐布置得干净简朴,没什么附庸风雅的装饰,清洁洗漱用具倒是齐全,挺对她的胃口。还有几个女奴伺候,但看样子语言不通,做完了洒扫清洁的粗活之后,就行礼退出了。 身处敌军大营,眼看外面凶恶兵丁来来往往,个个左衽胡服,桀骜不驯的模样,还是不免心惊。撩开帘子,看到帐外一圈十几个个亲兵护卫,个个笔杆条直,目不斜视,安全感又回来一点点。 简单用过晚饭,随便找了个面相和蔼的亲兵,问:“你们的军前参谋呢?我要求见。” 对方客客气气笑道:“天色已晚,史参谋不便前来探访,还请娘子休息一夜,明日四太子直接召见。” 你就装吧。她微微冷笑,扭身回去,窝在榻上,支个桌板儿,拈一把切肉小刀,将晚饭吃剩的一块烤牛肉横七竖八的划拉划拉,抽丝剥茧的一束束撕开,盘子上摆成一朵花儿,又嫌不好看,打乱了重新来,认认真真的拼一个“政”字。拼好了,下面接着一个“和”字。再接着拼了个“通”,就差个“宝”字,凑成全家福。 消磨时间到二更,外面鼾声响成一片,终于听到有帐外有动静。 “娘子可愿拨冗,容小人解释一句。” 比起时迁,史文恭的隔空传音之术还逊着那么一筹。马上分辨出了声音的位置,扭头看向门口。 不答,慢悠悠继续拼那个“宝”字。笔画繁多,拼到一半,牛肉用完了。 才说:“请进。” 外面一声轻笑:“不敢擅入娘子闺房,还请移步帐外吧。” 给脸不要脸。哼一声,又忍不住疑惑:“可是外面的亲兵……” “尽管出来。” 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若是让人发觉,军前参谋和敌军使者半夜私会,倒霉的是他,不是自己。 洗了手,衣衫理得整齐,再披件防寒的薄披风,掀帘出去。史文恭果然等在门外,一身便装,微一拱手,示意她跟上。 而她目瞪口呆,看着帐外守护的十几个亲兵——依旧是笔杆条直,依旧是目不斜视,宛如瞎了! 一时间居然以为史文恭会什么隐身的法术了。但亲兵们显然看得到她。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随着她的裙角动。 史文恭眼角微现得意之色,向旁一指,“请。” 忽然明白了。这些亲兵都是史文恭的自己人,就算目睹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也会守口如瓶。 也明白了,为什么要安排她住得远离中军大寨。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跟上。 陈桥驿她也不陌生。就在两个月前,联军进京“闹革命”之际,也曾攻打此处,在此驻扎。守驿的几百宋兵刀未出鞘,就一连串的投降了。 而现在,四周寨栅林立,远处狼烟缓起,已是十足的金军地带。唯有林中一座破旧小亭无人值守,借着灰白的月光,看到亭柱上往来旅客题写的诗文。有的笔走龙蛇,有的却活像小学生练字。都已随着墙漆剥落得斑驳了。 史文恭转过身来,朝她深深一揖。 “娘子果然如约而至。如此豪杰胆气,小人心悦诚服。白日里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娘子海涵。” 她还礼,手掌摊开,掌心一枚陈旧剥漆黑棋子,边缘打了个串红绳的小孔。便是她当日在梁山金沙滩畔,赠了史文恭的那枚。当时他说:“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射到城壕里的箭枝,竹筒里除了一封书信,便还附了这件东西。她拿到手的一刹那,就知道此行非她莫属,别人谁都替代不得。 本想把那棋子直接劈头丢过去,忽然想起是周老先生遗物,怠慢不得。悬崖勒马,抓回手里。 语调不客气:“史大将军三十万大军围困东京城,威风神气得很,但有召唤,奴家敢不来?” 史文恭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依旧眉目带笑,跟她寒暄:“多日不见,娘子气色尤胜往昔。人多眼杂,此处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娘子若不嫌弃,屋……” 史文恭直起腰身,却没了方才的悠然自得,目光往她小腹上飞快一瞟,好半天,才提议:“既然娘子贵体有恙,依小人愚见,还是莫要操劳过甚。和议之事,可以推后,我保证不会提前出兵。” 说完,征询地看她一眼。 简直草木皆兵,潘小园倒哭笑不得了。也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多心,总觉得他话里有点哀怨的意思。 不理会他的提议,敏感地抓住他话中的关键部分,问:“和议推后,四太子同意吗?和谈结束之前不出兵,单凭你一人,如何保证?” 史文恭笑笑不说话。她问得单刀直入,直抓重点,看来没有一孕傻三年的迹象。 再问一句:“兀术四太子,你真的认了他当主子?” 伸手指着远处的狼烟篝火,语气严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史文恭再笑:“娘子先请坐。容小人慢慢道来。” 小亭子里几个石凳,有些已经翻倒。她挑了个干净的,拂一拂,不客气的就要坐上去。 “娘子且慢。” 从容解下外袍,整齐叠了几层,铺在那石凳上,“请坐。” 她谢了一句,心里暗叫惭愧。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金贵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埋伏笔ing... 潘小园撩起帷帽下的薄绢, 轻轻咬着牙齿,静静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半年不见,史文恭气色大好, 想必旧伤已经愈了七七八八。只是眉眼间颇多征尘之色,表明这半年里, 他也并非耽于修身养性。 唇角带着一丝笑,看她的眼神里少了五分恭谨, 换成了三分自信, 两分张扬。不用猜也知道, 是因着身后那三十万虎狼大军,底气足了。 还敢当众揭她不会武功的老底儿? 不动声色,轻轻还一礼, 语调平平:“有劳将军远迎。敢问何时能见到四太子?” 也算是试探一句, 眼下兀术当真是你的主子? 史文恭抬头看看西边云霞,微笑道:“娘子何必着急。你们出来得不算早,眼下天色将暮,想必四太子已回帐歇息。商谈和议之事, 还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好。不如让娘子与……嗯, 与你的伴当先去营寨休息,宿处都已安排好了,我军定会以礼相待,娘子尽可放心。” 一面说,一面眼瞟秦桧,神色间明显是问:这人是你“心腹”? 她不回应, 朝前一点头,“那么请将军带路。” 史文恭轻轻一笑,摇摇头。礼节倒是一应俱全,但傻子都能看出她全身上下都鼓着怒气,没当场抽他耳光算是克制。 秦桧察言观色,凑上来:“夫人,这位金国将军,你……认识?” 她侧过头,悄悄答:“是很面善。生得有点像我们梁山的‘君子剑’岳不群兄弟。” 梁山好汉百十余人,这段日子秦桧纵然用心记忆,又哪能记得完全准确。听她一说,深以为然,暗暗称奇。 倒还不忘自己的使命,咳一声,恭敬说道:“多谢将军体谅。我们潘夫人路途劳顿,若能得赐休憩之所,那个……下官感激不尽。明日要谈什么,我等定不失约。” …… 场面话说过,一排轻甲兵齐齐上马,护送“宋使”入金营。居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乘小轿,请潘夫人坐进去。 秦桧则只好牵马步行。不敢左顾右盼,余光远远看到一座大寨,周围分列四队高大威猛的亲兵。听得远处兵戈金属之声不绝,几种语言的呼叱喝骂穿插,隐约还有训练时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棍棒刀枪相击的砰砰声,震得他脚下发麻,表明这支军的战斗力。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潘夫人的轿子不见了。赶紧礼貌叫道:“下官斗胆问一句,那位潘夫人……不和下官在一处歇脚?” 身边的兵卒一副官腔,回:“那位娘子么,被送到营地西北的小客舍去了。中军这边的兵丁凶悍无礼,男女有别,唯恐冒犯,因此我家参谋指示,让她在一里外的小帐歇脚,派专人守护,保障安全。” 秦桧一怔。将两个宋使分隔开来,避免串通密谋,很难说是那参谋的意思,还是兀术四太子的意思。 也不太敢抗议,只好笑呵呵的道谢。想着那参谋是个礼节周全的汉人,“保障安全”四个字应该不是空话。这才心里略定,袖子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分发身边的两个亲兵。 “有劳壮士们带路,这点钱壮士们拿去喝酒,不成敬意,嘿嘿。” * 潘小园环顾四周。小帐布置得干净简朴,没什么附庸风雅的装饰,清洁洗漱用具倒是齐全,挺对她的胃口。还有几个女奴伺候,但看样子语言不通,做完了洒扫清洁的粗活之后,就行礼退出了。 身处敌军大营,眼看外面凶恶兵丁来来往往,个个左衽胡服,桀骜不驯的模样,还是不免心惊。撩开帘子,看到帐外一圈十几个个亲兵护卫,个个笔杆条直,目不斜视,安全感又回来一点点。 简单用过晚饭,随便找了个面相和蔼的亲兵,问:“你们的军前参谋呢?我要求见。” 对方客客气气笑道:“天色已晚,史参谋不便前来探访,还请娘子休息一夜,明日四太子直接召见。” 你就装吧。她微微冷笑,扭身回去,窝在榻上,支个桌板儿,拈一把切肉小刀,将晚饭吃剩的一块烤牛肉横七竖八的划拉划拉,抽丝剥茧的一束束撕开,盘子上摆成一朵花儿,又嫌不好看,打乱了重新来,认认真真的拼一个“政”字。拼好了,下面接着一个“和”字。再接着拼了个“通”,就差个“宝”字,凑成全家福。 消磨时间到二更,外面鼾声响成一片,终于听到有帐外有动静。 “娘子可愿拨冗,容小人解释一句。” 比起时迁,史文恭的隔空传音之术还逊着那么一筹。马上分辨出了声音的位置,扭头看向门口。 不答,慢悠悠继续拼那个“宝”字。笔画繁多,拼到一半,牛肉用完了。 才说:“请进。” 外面一声轻笑:“不敢擅入娘子闺房,还请移步帐外吧。” 给脸不要脸。哼一声,又忍不住疑惑:“可是外面的亲兵……” “尽管出来。” 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若是让人发觉,军前参谋和敌军使者半夜私会,倒霉的是他,不是自己。 洗了手,衣衫理得整齐,再披件防寒的薄披风,掀帘出去。史文恭果然等在门外,一身便装,微一拱手,示意她跟上。 而她目瞪口呆,看着帐外守护的十几个亲兵——依旧是笔杆条直,依旧是目不斜视,宛如瞎了! 一时间居然以为史文恭会什么隐身的法术了。但亲兵们显然看得到她。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随着她的裙角动。 史文恭眼角微现得意之色,向旁一指,“请。” 忽然明白了。这些亲兵都是史文恭的自己人,就算目睹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也会守口如瓶。 也明白了,为什么要安排她住得远离中军大寨。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跟上。 陈桥驿她也不陌生。就在两个月前,联军进京“闹革命”之际,也曾攻打此处,在此驻扎。守驿的几百宋兵刀未出鞘,就一连串的投降了。 而现在,四周寨栅林立,远处狼烟缓起,已是十足的金军地带。唯有林中一座破旧小亭无人值守,借着灰白的月光,看到亭柱上往来旅客题写的诗文。有的笔走龙蛇,有的却活像小学生练字。都已随着墙漆剥落得斑驳了。 史文恭转过身来,朝她深深一揖。 “娘子果然如约而至。如此豪杰胆气,小人心悦诚服。白日里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娘子海涵。” 她还礼,手掌摊开,掌心一枚陈旧剥漆黑棋子,边缘打了个串红绳的小孔。便是她当日在梁山金沙滩畔,赠了史文恭的那枚。当时他说:“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射到城壕里的箭枝,竹筒里除了一封书信,便还附了这件东西。她拿到手的一刹那,就知道此行非她莫属,别人谁都替代不得。 本想把那棋子直接劈头丢过去,忽然想起是周老先生遗物,怠慢不得。悬崖勒马,抓回手里。 语调不客气:“史大将军三十万大军围困东京城,威风神气得很,但有召唤,奴家敢不来?” 史文恭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依旧眉目带笑,跟她寒暄:“多日不见,娘子气色尤胜往昔。人多眼杂,此处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娘子若不嫌弃,屋……” 史文恭直起腰身,却没了方才的悠然自得,目光往她小腹上飞快一瞟,好半天,才提议:“既然娘子贵体有恙,依小人愚见,还是莫要操劳过甚。和议之事,可以推后,我保证不会提前出兵。” 说完,征询地看她一眼。 简直草木皆兵,潘小园倒哭笑不得了。也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多心,总觉得他话里有点哀怨的意思。 不理会他的提议,敏感地抓住他话中的关键部分,问:“和议推后,四太子同意吗?和谈结束之前不出兵,单凭你一人,如何保证?” 史文恭笑笑不说话。她问得单刀直入,直抓重点,看来没有一孕傻三年的迹象。 再问一句:“兀术四太子,你真的认了他当主子?” 伸手指着远处的狼烟篝火,语气严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史文恭再笑:“娘子先请坐。容小人慢慢道来。” 小亭子里几个石凳,有些已经翻倒。她挑了个干净的,拂一拂,不客气的就要坐上去。 “娘子且慢。” 从容解下外袍,整齐叠了几层,铺在那石凳上,“请坐。” 她谢了一句,心里暗叫惭愧。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金贵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埋伏笔ing...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8 筹码 史文恭知道该从何说起, 恭恭敬敬立着,不慌不忙道:“娘子是想知道, 这三十万常胜军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当日郭药师率常胜军弃辽降宋, 被官家倚重信赖,指定驻守幽州。闻道金军南侵,他却不战而降, 弃城而走……” 潘小园点头,又将岳飞心疼了一刻,直接问:“那个郭药师呢?” “当然是跑去投降大金国了。路上碰到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前来投靠。他本来置之不理, 但……” 知道这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便是史文恭自己了。忙问:“但怎么样?” 史文恭讥讽一笑:“但一听说我曾在大金国侍奉数年,熟知金廷内情,态度当即大变, 留我做了军前参谋, 事事倚仗。这人昏庸无能, 人品卑劣,只是托了时局之福, 能混到常胜军头子实属运气, 底下的人对他也并不敬服。没过十天半月, 就让我慢慢的架空出去。等他遇到兀术四太子,前去表忠投靠的时候, 常胜军基本上只认我,不认他了。”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叙述出来,听得她倒吸一口气, 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忌惮。郭药师可谓养虎遗患,事后一定追悔莫及。 “这一切,还要多谢娘子留在润州的那一张小纸条。若不是娘子报讯‘幽州告急’,我也不会那么快想到拔足北上,说不定还滞留江南,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说毕,风度翩翩的一笑,朝她躬身一揖。 她心里一跳。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留那张纸条了。 “然后呢?” 史文恭冷笑:“三朝元老投降的贼,留着有何用处?没几日,我便寻个由头,撺掇四太子把郭药师杀了,我两人接管了常胜军,严加约束训练,娘子看看现在,我军军容军纪如何?” 她冷冷答道:“卓尔不凡,旷世无匹。” “娘子语带讥诮,小人能听出来……” 她一拍石凳,猛地站起来。 “所以你们的第一步棋,是背后捅刀,围打幽州,杀我梁山将士?杨制使逃回京城的时候,身后还咬着几百追兵!你敢说不是斩尽杀绝之意!” 史文恭目光微有闪烁:“娘子休要动怒,若伤了身子,小人罪无可赦……听我解释……” “说!” 看来他未必跟孕妇打过交道,见她一怒,立刻收敛,陪着小心,摘取措辞:“要养三十万大军,粮草是个问题,我们总得有个后方才是,否则尽皆饿死,对不对?幽州眼下是燕云第一富庶之地,我有意谈判说降,奈何好话说尽,你们那些守将依然不肯拱手相让城池,小人只能诉诸武力。这也是为了自身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不求娘子宽恕,但求理解。” 她咬牙。无耻之举让他说得冠冕堂皇,以为她是圣母么? “呼延灼老将军,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史文恭微微垂首, “小人是不愿和梁山再结仇的。呼延灼年纪老迈,与四太子交手落败,败走回城时马陷吊桥,落马重伤,最终不治。已按照将官之礼,葬在西山山前灵秀之地了。其余几位好汉,寡不敌众,尽被我军所擒。四太子想要杀了完事,是我劝谏,一直留着性命,眼下□□军中,都无大碍。” 饶是他斟酌语气,不敢惹怒她太甚,潘小园也听得浑身发冷,半天才回复清明,拳头攥得骨节痛。 忽然想到一事:“所以……太原府告急、黄河决口的消息……” 史文恭连忙笑道:“我只是派人将这消息加速传回南方而已。下令决口黄河的可不是我,决定出兵救援的也不是我,娘子莫要怪错了人。” 她简直出离愤怒,狠狠咬着嘴唇,“好,好,都是我们痴傻蠢笨,为了救什么黄河,轻率派出主力,好让你们来捡漏!” 史文恭正色道:“救援黄河是千古义举,何来蠢笨之说?我只恨鞭长莫及,若是当时我身在河东,也是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决堤的。” 吹牛皮不上税。一番话轻描淡写,最可恨之处还不在于他的所作所为,而在于,他所做的一切,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联军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即使能随时看到他的行止举动,在东京分拨□□之际,直到黄河告急,始终分不开身来阻止他一分一毫。 见她蹙眉凝思,又忍不住含笑评论一句:“若武松对此无动于衷,小人倒会为娘子不值了。” 这时候还敢提武松,简直是慷他人之慨,吹牛皮不上税,站着说话不腰疼。敏感地又察觉到他话里有挑拨的意思:是说武松眼里只有国家,宁肯置她的安危于不顾了? 想到几位梁山好汉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忍住愤怒,咬牙道:“好,好,已发生的事就不论了。眼见为实,你说我们几位梁山兄弟并无大碍,我得亲眼见到,才能相信。” 史文恭微微颔首:“娘子恕罪。小人在军中虽居高位,却也非一手遮天。待我……” 彻底火了,提高声音,喝问:“那你叫我如何信你!” “娘子噤声!” 气得忘形,竟而忘了低调。赶紧住口,气鼓鼓看着他。 远处火把微明,说话声引来一个巡逻的兵卒,簌簌拨开草木,喝道:“谁在夜间乱跑?” 史文恭不慌不忙,做个手势,示意她坐回阴影里去。自己抖抖衣襟,信步踏出,“怎么了?” 那巡逻兵卒见了他,佩刀挂回去,躬身行个礼。 “见过参谋。眼下已是深夜,不知参谋在此有何要事?还请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四太子还有召呢。” 看来并非史文恭亲信。也说明常胜军中军纪严明,就算是高层上级,也免不得军规约束。 簌簌风鸣,草木摇曳。史文恭笑道:“这几天甚为燥热,我夜不能眠,来散个步。” 话音未落,因着身着单衣,打个寒战。 那巡逻士兵“哦”了一声,没走,明显不太买账。但对方是四太子手下红人,也不敢表露出质疑之情。 史文恭不动声色,眼神指指前方篝火:“你倒是忠于职守,不如去那个姓秦的宋使宿处附近再巡视一番。我看那人尖嘴猴腮,面相凉薄,不似好人。明日谈判之时,只怕对我方不利。你去留意一下,他今晚上规矩不规矩。” 那巡逻兵卒深以为然,快速答应一声,移步走了。 潘小园隐约听着史文恭一本正经的吩咐,又忍不住想笑。看来史文恭对秦桧的第一印象也不怎样。不知真是由于他那“尖嘴猴腮”的面相呢,还是…… 转眼间,史文恭已回了小亭,仿佛忘记了方才的争吵,随口问道:“日间见到的那位秦中丞,真是娘子信得过的心腹?” 梁山自己人落在他手里,她底气泄了些,不敢再强硬相对,但依旧不透口风:“你说呢?” 当然不会把秦桧当心腹。但既然是史文恭携兵邀约,城下之盟,用意绝不仅是请她喝茶聊天。对付无赖,就得用比他更无赖的无赖,这叫以毒攻毒。 都是满腹才干的“当世英杰”,她还真说不准,谁的底线更低些。 也算是拉秦桧一把。要是秦桧能帮她打赢这场嘴仗,拯救东京城于水火之中,那就饶他一命,不再考虑“莫须有”的弄死他。 史文恭听她反问,想都不想,答道:“要我说,溜须拍马,谄媚逢迎。娘子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沆瀣一气。若他真是‘心腹’,史某可忍不住要妒忌了。” 脸微微一红。不过他看人倒准。 知道瞒不过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讽刺,答道:“你以为他是谁?自然是朝廷里派来监视我的。你们一封书信送过来,指名道姓要见我姓潘的,还不许带无关闲人,你说其他人会如何猜测?自然要派个精细伴当,确保我这个妇道人家‘不辱使命’啊。” 那封信确实极有挑拨离间的力度。只是史文恭没料到,短短两三个月内,她潘六娘在东京城内连办大事,声望如日中天,无人不服。因此大家接到那信,:“既然姓秦的并非娘子心腹之人,那么明日,咱们……还是假装互不认识?” 她蓦地站起来,说道:“你再胡闹,我真要后悔识得你了!” 史文恭下巴微微一扬,难得的没对她低声下气,冷然反问:“我如何胡闹了?” 月光忽明忽暗,远处大军中篝火渐熄,只有一簇簇火把的亮光,犹如萤火虫一般款款而行。那火焰没有温度,烧到哪里,便会用死亡吞噬一切。 她指着点点火光,低声说:“你忘了当初金国人差点把你坑死!你忘了你说过,选错了合作的人!风水轮流转,眼下他们势头正旺没错 ,但你难道真要不计前嫌的辅佐那个兀术,把个大好中原打个七零八落,血流成河,才算满意么!史大将军,史大元帅,算我斗胆求你,看在以往咱们也算做过朋友的份上,不求你能出手相助,只求你袖手旁观,莫要助纣为虐就好了!” 已经见识到三十万常胜军的实力,倘若此时与东京开战,不仅城池凶多吉少,更是她多少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多少新朋旧友白白丧命,岁月静好的美梦击个粉碎。说着说着不觉动情,鼻尖一红,噙一泡泪,伸手揉掉。 别过脸去,模糊看着亭柱上一行行游人题字,什么“首善京师,灼于四方”,什么“日暖风和近,烟雨亦醉人”,忽然看到一句苏学士的“但愿人长久”,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史文恭面容微动,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来,似乎是想拭她的泪,指尖停在半路,见她微微一缩,还是转向,抹掉了“但愿人长久”上面的灰。 低声问:“原来娘子……确实是曾把某人当朋友的?” 她哭不两声,想起自己的肩负使命,吸吸鼻子,泪咽回去,点点头。 “可你似乎从未把我当朋友过。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但……” 史文恭慢条斯理擦掉手上的灰,打断她。 “的确。史某从来不敢奢求做娘子的朋友。清河潘六娘,对某来说……只是恩人。” 她刚想说“你报恩也报了,这事两清”,史文恭却好似预料她要反驳,微微提高声音,问她:“难道娘子以为,我千里迢迢的率军前来,是来恩将仇报的?” 她不为所动,“你攻占我城池,杀伤我兄弟,辅佐我强敌,若这都不算恩将仇报,那世上就没有忘恩负义之人了!” 史文恭沮丧摇摇头,笑道:“娘子气糊涂了。若我真的恩将仇报,今日尽占优势之际,又为什么同意了和谈,为什么偏偏邀了娘子你,又为什么在正式谈判之前,将娘子约出来说话呢?” 这还不简单。先给我一个下马威,再向我炫耀你如今多么风光无两呗。 这是气话,明智地压下不说,虚心求教:“为什么?” 史文恭双目一霎,似笑非笑,微俯下身,几乎是耳语般的,对她说了三句话。 “四太子刚愎自用,喜欢攻占而不愿守成。燕云河北诸州虽然被我们打下了大半,但贪多嚼不烂,并未派太多兵力驻守,要丢也很容易。” “二太子宗望的兵马受阻太原,至今尚无建树。四太子领兵之后,直扑汴京,也有与兄长比赛较劲的意思。其实并无经营此城的能力。” “金主完颜晟,是阿骨打之弟,四太子、二太子的亲叔父。由于长期征战,体渐衰弱,欲立己子为嗣,遭到诸宗室、重臣的反对,眼下尚在僵持。” 停顿一阵,等她一字一字的记住了,见她眼中发出些微惊喜,些微迷惑的光。 手指拂过她衣袖边缘,声音再轻:“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有人说猜到伏笔了?我不听我不听(打滚) 继续伏笔ing 史文恭知道该从何说起, 恭恭敬敬立着,不慌不忙道:“娘子是想知道, 这三十万常胜军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当日郭药师率常胜军弃辽降宋, 被官家倚重信赖,指定驻守幽州。闻道金军南侵,他却不战而降, 弃城而走……” 潘小园点头,又将岳飞心疼了一刻,直接问:“那个郭药师呢?” “当然是跑去投降大金国了。路上碰到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前来投靠。他本来置之不理, 但……” 知道这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便是史文恭自己了。忙问:“但怎么样?” 史文恭讥讽一笑:“但一听说我曾在大金国侍奉数年,熟知金廷内情,态度当即大变, 留我做了军前参谋, 事事倚仗。这人昏庸无能, 人品卑劣,只是托了时局之福, 能混到常胜军头子实属运气, 底下的人对他也并不敬服。没过十天半月, 就让我慢慢的架空出去。等他遇到兀术四太子,前去表忠投靠的时候, 常胜军基本上只认我,不认他了。”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叙述出来,听得她倒吸一口气, 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忌惮。郭药师可谓养虎遗患,事后一定追悔莫及。 “这一切,还要多谢娘子留在润州的那一张小纸条。若不是娘子报讯‘幽州告急’,我也不会那么快想到拔足北上,说不定还滞留江南,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说毕,风度翩翩的一笑,朝她躬身一揖。 她心里一跳。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留那张纸条了。 “然后呢?” 史文恭冷笑:“三朝元老投降的贼,留着有何用处?没几日,我便寻个由头,撺掇四太子把郭药师杀了,我两人接管了常胜军,严加约束训练,娘子看看现在,我军军容军纪如何?” 她冷冷答道:“卓尔不凡,旷世无匹。” “娘子语带讥诮,小人能听出来……” 她一拍石凳,猛地站起来。 “所以你们的第一步棋,是背后捅刀,围打幽州,杀我梁山将士?杨制使逃回京城的时候,身后还咬着几百追兵!你敢说不是斩尽杀绝之意!” 史文恭目光微有闪烁:“娘子休要动怒,若伤了身子,小人罪无可赦……听我解释……” “说!” 看来他未必跟孕妇打过交道,见她一怒,立刻收敛,陪着小心,摘取措辞:“要养三十万大军,粮草是个问题,我们总得有个后方才是,否则尽皆饿死,对不对?幽州眼下是燕云第一富庶之地,我有意谈判说降,奈何好话说尽,你们那些守将依然不肯拱手相让城池,小人只能诉诸武力。这也是为了自身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不求娘子宽恕,但求理解。” 她咬牙。无耻之举让他说得冠冕堂皇,以为她是圣母么? “呼延灼老将军,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史文恭微微垂首, “小人是不愿和梁山再结仇的。呼延灼年纪老迈,与四太子交手落败,败走回城时马陷吊桥,落马重伤,最终不治。已按照将官之礼,葬在西山山前灵秀之地了。其余几位好汉,寡不敌众,尽被我军所擒。四太子想要杀了完事,是我劝谏,一直留着性命,眼下□□军中,都无大碍。” 饶是他斟酌语气,不敢惹怒她太甚,潘小园也听得浑身发冷,半天才回复清明,拳头攥得骨节痛。 忽然想到一事:“所以……太原府告急、黄河决口的消息……” 史文恭连忙笑道:“我只是派人将这消息加速传回南方而已。下令决口黄河的可不是我,决定出兵救援的也不是我,娘子莫要怪错了人。” 她简直出离愤怒,狠狠咬着嘴唇,“好,好,都是我们痴傻蠢笨,为了救什么黄河,轻率派出主力,好让你们来捡漏!” 史文恭正色道:“救援黄河是千古义举,何来蠢笨之说?我只恨鞭长莫及,若是当时我身在河东,也是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决堤的。” 吹牛皮不上税。一番话轻描淡写,最可恨之处还不在于他的所作所为,而在于,他所做的一切,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联军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即使能随时看到他的行止举动,在东京分拨□□之际,直到黄河告急,始终分不开身来阻止他一分一毫。 见她蹙眉凝思,又忍不住含笑评论一句:“若武松对此无动于衷,小人倒会为娘子不值了。” 这时候还敢提武松,简直是慷他人之慨,吹牛皮不上税,站着说话不腰疼。敏感地又察觉到他话里有挑拨的意思:是说武松眼里只有国家,宁肯置她的安危于不顾了? 想到几位梁山好汉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忍住愤怒,咬牙道:“好,好,已发生的事就不论了。眼见为实,你说我们几位梁山兄弟并无大碍,我得亲眼见到,才能相信。” 史文恭微微颔首:“娘子恕罪。小人在军中虽居高位,却也非一手遮天。待我……” 彻底火了,提高声音,喝问:“那你叫我如何信你!” “娘子噤声!” 气得忘形,竟而忘了低调。赶紧住口,气鼓鼓看着他。 远处火把微明,说话声引来一个巡逻的兵卒,簌簌拨开草木,喝道:“谁在夜间乱跑?” 史文恭不慌不忙,做个手势,示意她坐回阴影里去。自己抖抖衣襟,信步踏出,“怎么了?” 那巡逻兵卒见了他,佩刀挂回去,躬身行个礼。 “见过参谋。眼下已是深夜,不知参谋在此有何要事?还请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四太子还有召呢。” 看来并非史文恭亲信。也说明常胜军中军纪严明,就算是高层上级,也免不得军规约束。 簌簌风鸣,草木摇曳。史文恭笑道:“这几天甚为燥热,我夜不能眠,来散个步。” 话音未落,因着身着单衣,打个寒战。 那巡逻士兵“哦”了一声,没走,明显不太买账。但对方是四太子手下红人,也不敢表露出质疑之情。 史文恭不动声色,眼神指指前方篝火:“你倒是忠于职守,不如去那个姓秦的宋使宿处附近再巡视一番。我看那人尖嘴猴腮,面相凉薄,不似好人。明日谈判之时,只怕对我方不利。你去留意一下,他今晚上规矩不规矩。” 那巡逻兵卒深以为然,快速答应一声,移步走了。 潘小园隐约听着史文恭一本正经的吩咐,又忍不住想笑。看来史文恭对秦桧的第一印象也不怎样。不知真是由于他那“尖嘴猴腮”的面相呢,还是…… 转眼间,史文恭已回了小亭,仿佛忘记了方才的争吵,随口问道:“日间见到的那位秦中丞,真是娘子信得过的心腹?” 梁山自己人落在他手里,她底气泄了些,不敢再强硬相对,但依旧不透口风:“你说呢?” 当然不会把秦桧当心腹。但既然是史文恭携兵邀约,城下之盟,用意绝不仅是请她喝茶聊天。对付无赖,就得用比他更无赖的无赖,这叫以毒攻毒。 都是满腹才干的“当世英杰”,她还真说不准,谁的底线更低些。 也算是拉秦桧一把。要是秦桧能帮她打赢这场嘴仗,拯救东京城于水火之中,那就饶他一命,不再考虑“莫须有”的弄死他。 史文恭听她反问,想都不想,答道:“要我说,溜须拍马,谄媚逢迎。娘子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沆瀣一气。若他真是‘心腹’,史某可忍不住要妒忌了。” 脸微微一红。不过他看人倒准。 知道瞒不过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讽刺,答道:“你以为他是谁?自然是朝廷里派来监视我的。你们一封书信送过来,指名道姓要见我姓潘的,还不许带无关闲人,你说其他人会如何猜测?自然要派个精细伴当,确保我这个妇道人家‘不辱使命’啊。” 那封信确实极有挑拨离间的力度。只是史文恭没料到,短短两三个月内,她潘六娘在东京城内连办大事,声望如日中天,无人不服。因此大家接到那信,:“既然姓秦的并非娘子心腹之人,那么明日,咱们……还是假装互不认识?” 她蓦地站起来,说道:“你再胡闹,我真要后悔识得你了!” 史文恭下巴微微一扬,难得的没对她低声下气,冷然反问:“我如何胡闹了?” 月光忽明忽暗,远处大军中篝火渐熄,只有一簇簇火把的亮光,犹如萤火虫一般款款而行。那火焰没有温度,烧到哪里,便会用死亡吞噬一切。 她指着点点火光,低声说:“你忘了当初金国人差点把你坑死!你忘了你说过,选错了合作的人!风水轮流转,眼下他们势头正旺没错 ,但你难道真要不计前嫌的辅佐那个兀术,把个大好中原打个七零八落,血流成河,才算满意么!史大将军,史大元帅,算我斗胆求你,看在以往咱们也算做过朋友的份上,不求你能出手相助,只求你袖手旁观,莫要助纣为虐就好了!” 已经见识到三十万常胜军的实力,倘若此时与东京开战,不仅城池凶多吉少,更是她多少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多少新朋旧友白白丧命,岁月静好的美梦击个粉碎。说着说着不觉动情,鼻尖一红,噙一泡泪,伸手揉掉。 别过脸去,模糊看着亭柱上一行行游人题字,什么“首善京师,灼于四方”,什么“日暖风和近,烟雨亦醉人”,忽然看到一句苏学士的“但愿人长久”,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史文恭面容微动,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来,似乎是想拭她的泪,指尖停在半路,见她微微一缩,还是转向,抹掉了“但愿人长久”上面的灰。 低声问:“原来娘子……确实是曾把某人当朋友的?” 她哭不两声,想起自己的肩负使命,吸吸鼻子,泪咽回去,点点头。 “可你似乎从未把我当朋友过。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但……” 史文恭慢条斯理擦掉手上的灰,打断她。 “的确。史某从来不敢奢求做娘子的朋友。清河潘六娘,对某来说……只是恩人。” 她刚想说“你报恩也报了,这事两清”,史文恭却好似预料她要反驳,微微提高声音,问她:“难道娘子以为,我千里迢迢的率军前来,是来恩将仇报的?” 她不为所动,“你攻占我城池,杀伤我兄弟,辅佐我强敌,若这都不算恩将仇报,那世上就没有忘恩负义之人了!” 史文恭沮丧摇摇头,笑道:“娘子气糊涂了。若我真的恩将仇报,今日尽占优势之际,又为什么同意了和谈,为什么偏偏邀了娘子你,又为什么在正式谈判之前,将娘子约出来说话呢?” 这还不简单。先给我一个下马威,再向我炫耀你如今多么风光无两呗。 这是气话,明智地压下不说,虚心求教:“为什么?” 史文恭双目一霎,似笑非笑,微俯下身,几乎是耳语般的,对她说了三句话。 “四太子刚愎自用,喜欢攻占而不愿守成。燕云河北诸州虽然被我们打下了大半,但贪多嚼不烂,并未派太多兵力驻守,要丢也很容易。” “二太子宗望的兵马受阻太原,至今尚无建树。四太子领兵之后,直扑汴京,也有与兄长比赛较劲的意思。其实并无经营此城的能力。” “金主完颜晟,是阿骨打之弟,四太子、二太子的亲叔父。由于长期征战,体渐衰弱,欲立己子为嗣,遭到诸宗室、重臣的反对,眼下尚在僵持。” 停顿一阵,等她一字一字的记住了,见她眼中发出些微惊喜,些微迷惑的光。 手指拂过她衣袖边缘,声音再轻:“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有人说猜到伏笔了?我不听我不听(打滚) 继续伏笔ing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9 斗兀温 潘小园怀疑自己听错了。悠悠的尾音在她耳边晃, “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便不惜将己方的砝码和底线一样样和盘托出? 他的意思是,东京城可以保住?显然要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想从史文恭眼中看出些线索破绽,一朵乌云却恰到好处地遮了月亮, 让他脸上覆了阴影,看不出神色,只听得细细呼吸。 忽然觉得肩膀一沉, 让他不声不响地手搭上肩头, 声音近了些, 斩钉截铁地又追问一句:“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这才惊觉, 心里忽然一阵警钟。三十万金军围城,他史文恭功不可没。而现在,几句似是而非的情报,烈火中施舍几杯水, 就指望她感激涕零? 单凭他提到三十万虎狼金兵时的“我军”两字, 就足以判定他的真正立场所在。 但一时间难以将这些信息编织成型。两步退开, 模棱两可的回他:“今晚说什么都不算数。你到底有多少诚意, 明日和谈时再见机行事。也别忘了, 我方并非我一人拍板。” 史文恭沉默良久,只说两个字:“也好。” 见她明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儿, 也心知肚明, 不再强求亲近,伸手向外一指。 “娘子身体要紧,早些回去歇息。你要的酸梅蜜饯, 我即刻派人去找。若还有起居需要的,向门外亲兵索取便是。” 她点点头,表示领情。马上得寸进尺一句:“那么随我同来的那位秦相公,能请他来相见片刻吗?” 史文恭笑出声来:“等不及去商量了?” “你管不着。” “娘子真是随意得过头了。就算是依着胡人习俗,三更半夜的男女私会,也忒不讲究,等着让人说闲话呢?” 这话显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的。潘小园知道这便是拒绝了,懒得跟他辩驳。自回营帐,默默思索一夜。 * 秦桧这边却也睡不安生。笑模笑样的跟营帐周围的守兵打了招呼,随身带的金银分发一遍,众金兵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相公长相公短,服侍得十分舒适周到。再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四太子兀术身边都有哪些心腹,哪个爱财,哪个好色,大致也有了个印象。于是解开行囊,里面藏的一千两金子搬出来,分成几份,打算去一一拜访一番。 这也是潘小园的授意。此次出行谈判,准备充足,除了带上秦中丞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马屁大王之外,就是毫不手软的支取了巨额“公款”,以便行贿金军高层。她深知此一行关系重大,不成功便成仁,因此也就暂时拉低底线。 至于行贿探口风之事,她自然拉不下脸,况且也预料到会被史文恭半路截住,因此全权托付给秦桧,让他本色发挥。 秦桧也果然不辱使命,营地里小心翼翼走一圈,除了军前参谋史文恭因事外出、虎将韩常出营巡视之外,颇见到了几个高层。大家见他携重礼拜访,伸手不打笑脸人,也都客气备至的寒暄一番。至于军中机密、谈判底线之类,倒是一点口风没透露。 秦桧回到帐内,躺在铺上,心里头依然不踏实,推测了半夜。两位宋使都不是武官,对方应该不会太过无礼,而且正应和了宋人柔弱的印象,不至于让人戒心太重。这是好事;但太柔弱了不免被人欺。听说潘夫人此前跟那兀术有过一面之缘,这次被点名要过来,说那兀术没有一丝邪念,只怕连大相国寺里的高僧都不会信。明儿个但凡兀术有什么不轨之意,那…… 那就是他秦桧秦中丞大放异彩的时刻。赶紧复习些圣人之言、经典之语,到时候义正辞严一番话,把那番王头子斥得羞愧万分无话可说,用道德制高点压死他。还能博得其他人的同情和潘夫人的感激。此计甚妙。 想了想白日见闻,又敏感地察觉到,那个玉树临风的军前参谋——长得像梁山“君子剑”的汉人——定然是个说得上话的,多半就是兀术的左膀右臂。此次城下之盟,绝对少不了他的黑手推动。他——又会要什么呢? …… 到第二天,兀术又把宋使晾了近半日。先是去野地里监督工事建设,再视察了一圈兵营,最后策马走出两里地,登上一片高坡,对着那块铁桶里的肉——东京外城——瞭望了好一阵子。这城过不多久,就是他的了? 回营的时候,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一棵大杨树,仰着脸指指点点。一问才知,是有人训练的时候把铅弹甩上去了,牢牢卡在枝桠之间,派了好几个身手伶俐的士兵爬树去取,奈何那树又高又粗,都没有爬到在前头,我可懒得治理,要来你来。” 这人怎的就没点儿追求。最后这一句话更是不能乱说的。就算被他称为“斗兀温”,难道还真敢斗胆跟他穿一条裤子? 史文恭正待谦辞两句,亲兵来报,说已领宋使前来会见了。 * 大帐内布置华丽,兽皮铺张,果盒、美酒、清茶排排摆上,点一炉提神浓郁兰麝香。大金贵族已经开始汉化,人人都学会附庸风雅,有时候品味还不错。 史文恭一进帐,直接命把香给熄掉。众人不解:“这是宋国皇帝老儿给四太子赔送的上好香料,四太子点名要燃这个,彰咱们大金国威。” 史文恭总不能说昨晚已经和宋使通过气了。便想嫁祸秦桧,说从他那里得知宋国潘夫人是有孕在身的,沾不得麝香。转念一想又不好。这消息一旦传开,定然引来猜测无数。譬如女真民俗,妇女地位不低,不少酋首的妻子们都能平等参政。因此万一有人造谣传谣,猜她是哪宫后妃,肚子里是宋国皇嗣之类,那必定有心思卑鄙之人游说兀术,以此要挟。他史文恭万不能成为如此没品之事的帮凶。 凭白浪费了许多脑力,最后只能说:“……我昨夜受凉,闻不得这个。” 军前参谋的话重如泰山,连四太子本人也十句里听进去九句半。于是折中之下,给换成了清淡玫瑰香,帐子里添了丝丝缕缕的柔婉之气。 除了兀术、史文恭,还有韩常、耶律马武、阿里、蒲卢浑等兀术手下的心腹大将,都是闻到他获释北归,赶来投奔的,个个勇武过人,战绩斐然。 秦桧先进来,跟帐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相见了。其中半数的人,昨晚已经笑纳了他的重礼,此时都面色和蔼地朝他打招呼。秦桧将每个人恰到好处的恭维几句,然后不卑不亢地坐到了指定的位子上。 跟姗姗进门的潘夫人使个眼色,表示该花的钱都已花出去了。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赞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没法表现得比秦桧更得体了,男女有别,也不好跟人家太过热络,因此远远福一福,便算都见过了。 兀术见她,双眼一亮。肌肤润泽,矜持美貌,比当日在缺吃少喝的幽州之时,又添了些许丰腴气韵。回头对左右轻声说了句什么,几人一齐大笑。 “娘子请坐!你的丈夫必定是宋国第一心胸宽广之人,若我有如此姿色的女人,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使城外,混在满是男人的军队里,让别人瞧,哈哈!” 这话的表面意思是赞她美貌,但便是在民风彪悍淳朴的女真人当中,也几近于无礼了。史文恭咳了一声,以示告诫。 秦桧见兀术上来就出言不逊,昨晚的担忧成真,下定决心,站起来就打算来段诸葛亮怒斥王朗,捍卫宋国妇女的尊严。 潘小园却跟他使个眼色,轻轻摇头,表示不介意。一点也没生兀术的气。反正这位四太子日后若是再领兵作战,是注定要被她小师弟虐上一遍又一遍的。何必提前跟他置气? 笑一笑,不客套,单刀直入。 “听我军杨制使言,幽州城陷,不少梁山将领被四太子俘获?他们还活着吗?” 虽然昨晚史文恭已经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但总不能透露出已经和史文恭对过话了,因此场面话必不可少。 兀术没想到她头一个抛出的问题,不是关乎自身存亡,反倒是记挂别人安危。心里不由得称敬。 然而面子上还是要狠狠打压她的骄气。转头对史文恭笑道:“你当初力劝我留着这几人性命,现在看来,果然有用,哈哈!潘夫人对他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关心,真是……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 旁边有几人已经听出他意思了,不由自主偷偷笑两声。兀术明显是想说,潘夫人对这几位俘虏如此关心,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相好呢? 在很多人眼里,兄弟情、战友情独属于男人。若是一个女人对其他男人表现出关心记挂,那绝对是目的不纯。 秦桧咳了一声,再次准备疾言厉色地驳斥这句暗示意义极为明显的睁眼说瞎话。刚要开口,潘小园却又使个眼色,安抚地摇摇头。 “四太子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我的兄弟们已遭不测?我梁山兄弟一体,同生共死,若真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四太子等我们的先锋敢死队便是。秦中丞,咱们走!”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丢来的眼色,拂袖起身,真有告辞的架势。 身边一圈亲信连忙相劝。兀术也愣了一愣,不敢再开她玩笑,笑道:“娘子真是性急。不就是几个败军之将,你要看,给你看便是。左右,带人上来!” 关胜、索超、孙立三人被带上来时,犹自不失风度。虽然关胜是让人抬进来的,索超用绷带蒙了一只眼,孙立一只手吊在颈下,不难想象经过了何种殊死搏斗。 索超为人性急,撮盐入火,一路嚷嚷过来:“无耻的贼酋,杀千刀的汉奸,休想从我口里讨到一丝一毫软话,我梁山泊的好汉们视死如归,今日死得正路!早早把我砍了干净!我兄弟几个去阴曹地府里索你们的命!” 潘小园见到人,松口气。虽然幽州一战,不少梁山上的低级将官不免殒命,但一向残暴的金兀术能留下这几个人性命,已是十分难得。 几个梁山战俘看到她,不约而同止了骂声。 “嫂子?” “弟妹?” “你怎么来了?” 孙立更是朝她投去一个急切的眼神。她明白意思,叫道:“孙新大哥和顾大嫂都在京城安好!” 然而即便知道她是来救人的,索超也没停了骂:“泼贱贼,休想用我们的性命要挟大伙!要不是你们这些蛮皮猪使诡计,爷爷我早就在幽州城为国捐躯了!把这娘子送回去,我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让妇人家出面来救!” 兀术听得心烦,让人把索超嘴巴堵上了,于是索将军上有蒙眼,下有封口,整张脸只有一小半露出来,布底下犹自喃喃喝骂。 三人确认了安全,旋即让亲兵带走。 潘小园朝史文恭看一眼,表示领情。起码是他出言把这几位大哥保下来的。 “多谢四太子一路看顾我这些大哥们。这段时日里,他们饮食、起居、衣裳、路费,想必都花费不少。如今我们把人领回去,也应赔付你们看顾之资,不敢有赖。” 朝廷里的重臣们指示得很清楚,割地赔款是丧权辱国,万不能答应,然而花钱赎人天经地义,上至国家良将,下至绿林小卒,无一不遵守这个准则。人家打了一场胜仗,不捞点好处也说不过去,不妨让他们占个便宜。 潘小园这么一问,明眼人便都知道是等开价了。她说完一句,素手托腮,眼光快速将兀术和身边一干人扫了一遍,明摆着下句话含在口中,要是对方不立刻报价,就直接换她开口。 兀术微笑。用几个没用处的俘虏换金子,他倒是十分愿意。但这汉人女子一上来就和他进入谈生意状态,既没对他的威武雄壮表示敬畏,也没对金军整齐强大的阵容表示叹服,甚至对他有意无意的撩拨都当耳旁风,八面玲珑毫无破绽。狼牙棒捶进一捆软稻草里,一点声儿都没落着。 心有不甘,提高声音笑道:“潘娘子难道不知,我大金国俗不兴拿钱赎人,而是最好拿牲畜奴隶来换?这几位能征善战的汉子,在我们女真老家,换来成群的牛羊女奴都不为过!今日我给你一个便宜,你留下,我就把这三位好汉放走。一个妇人换三个男人,这价格十分公道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麝香什么的……听听便好。天然麝香有活血功效,可能会给孕妇造成0.1%的伤害什么的。但现代麝香基本上都是人工合成的了。 潘小园怀疑自己听错了。悠悠的尾音在她耳边晃, “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便不惜将己方的砝码和底线一样样和盘托出? 他的意思是,东京城可以保住?显然要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想从史文恭眼中看出些线索破绽,一朵乌云却恰到好处地遮了月亮, 让他脸上覆了阴影,看不出神色,只听得细细呼吸。 忽然觉得肩膀一沉, 让他不声不响地手搭上肩头, 声音近了些, 斩钉截铁地又追问一句:“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这才惊觉, 心里忽然一阵警钟。三十万金军围城,他史文恭功不可没。而现在,几句似是而非的情报,烈火中施舍几杯水, 就指望她感激涕零? 单凭他提到三十万虎狼金兵时的“我军”两字, 就足以判定他的真正立场所在。 但一时间难以将这些信息编织成型。两步退开, 模棱两可的回他:“今晚说什么都不算数。你到底有多少诚意, 明日和谈时再见机行事。也别忘了, 我方并非我一人拍板。” 史文恭沉默良久,只说两个字:“也好。” 见她明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儿, 也心知肚明, 不再强求亲近,伸手向外一指。 “娘子身体要紧,早些回去歇息。你要的酸梅蜜饯, 我即刻派人去找。若还有起居需要的,向门外亲兵索取便是。” 她点点头,表示领情。马上得寸进尺一句:“那么随我同来的那位秦相公,能请他来相见片刻吗?” 史文恭笑出声来:“等不及去商量了?” “你管不着。” “娘子真是随意得过头了。就算是依着胡人习俗,三更半夜的男女私会,也忒不讲究,等着让人说闲话呢?” 这话显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的。潘小园知道这便是拒绝了,懒得跟他辩驳。自回营帐,默默思索一夜。 * 秦桧这边却也睡不安生。笑模笑样的跟营帐周围的守兵打了招呼,随身带的金银分发一遍,众金兵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相公长相公短,服侍得十分舒适周到。再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四太子兀术身边都有哪些心腹,哪个爱财,哪个好色,大致也有了个印象。于是解开行囊,里面藏的一千两金子搬出来,分成几份,打算去一一拜访一番。 这也是潘小园的授意。此次出行谈判,准备充足,除了带上秦中丞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马屁大王之外,就是毫不手软的支取了巨额“公款”,以便行贿金军高层。她深知此一行关系重大,不成功便成仁,因此也就暂时拉低底线。 至于行贿探口风之事,她自然拉不下脸,况且也预料到会被史文恭半路截住,因此全权托付给秦桧,让他本色发挥。 秦桧也果然不辱使命,营地里小心翼翼走一圈,除了军前参谋史文恭因事外出、虎将韩常出营巡视之外,颇见到了几个高层。大家见他携重礼拜访,伸手不打笑脸人,也都客气备至的寒暄一番。至于军中机密、谈判底线之类,倒是一点口风没透露。 秦桧回到帐内,躺在铺上,心里头依然不踏实,推测了半夜。两位宋使都不是武官,对方应该不会太过无礼,而且正应和了宋人柔弱的印象,不至于让人戒心太重。这是好事;但太柔弱了不免被人欺。听说潘夫人此前跟那兀术有过一面之缘,这次被点名要过来,说那兀术没有一丝邪念,只怕连大相国寺里的高僧都不会信。明儿个但凡兀术有什么不轨之意,那…… 那就是他秦桧秦中丞大放异彩的时刻。赶紧复习些圣人之言、经典之语,到时候义正辞严一番话,把那番王头子斥得羞愧万分无话可说,用道德制高点压死他。还能博得其他人的同情和潘夫人的感激。此计甚妙。 想了想白日见闻,又敏感地察觉到,那个玉树临风的军前参谋——长得像梁山“君子剑”的汉人——定然是个说得上话的,多半就是兀术的左膀右臂。此次城下之盟,绝对少不了他的黑手推动。他——又会要什么呢? …… 到第二天,兀术又把宋使晾了近半日。先是去野地里监督工事建设,再视察了一圈兵营,最后策马走出两里地,登上一片高坡,对着那块铁桶里的肉——东京外城——瞭望了好一阵子。这城过不多久,就是他的了? 回营的时候,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一棵大杨树,仰着脸指指点点。一问才知,是有人训练的时候把铅弹甩上去了,牢牢卡在枝桠之间,派了好几个身手伶俐的士兵爬树去取,奈何那树又高又粗,都没有爬到在前头,我可懒得治理,要来你来。” 这人怎的就没点儿追求。最后这一句话更是不能乱说的。就算被他称为“斗兀温”,难道还真敢斗胆跟他穿一条裤子? 史文恭正待谦辞两句,亲兵来报,说已领宋使前来会见了。 * 大帐内布置华丽,兽皮铺张,果盒、美酒、清茶排排摆上,点一炉提神浓郁兰麝香。大金贵族已经开始汉化,人人都学会附庸风雅,有时候品味还不错。 史文恭一进帐,直接命把香给熄掉。众人不解:“这是宋国皇帝老儿给四太子赔送的上好香料,四太子点名要燃这个,彰咱们大金国威。” 史文恭总不能说昨晚已经和宋使通过气了。便想嫁祸秦桧,说从他那里得知宋国潘夫人是有孕在身的,沾不得麝香。转念一想又不好。这消息一旦传开,定然引来猜测无数。譬如女真民俗,妇女地位不低,不少酋首的妻子们都能平等参政。因此万一有人造谣传谣,猜她是哪宫后妃,肚子里是宋国皇嗣之类,那必定有心思卑鄙之人游说兀术,以此要挟。他史文恭万不能成为如此没品之事的帮凶。 凭白浪费了许多脑力,最后只能说:“……我昨夜受凉,闻不得这个。” 军前参谋的话重如泰山,连四太子本人也十句里听进去九句半。于是折中之下,给换成了清淡玫瑰香,帐子里添了丝丝缕缕的柔婉之气。 除了兀术、史文恭,还有韩常、耶律马武、阿里、蒲卢浑等兀术手下的心腹大将,都是闻到他获释北归,赶来投奔的,个个勇武过人,战绩斐然。 秦桧先进来,跟帐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相见了。其中半数的人,昨晚已经笑纳了他的重礼,此时都面色和蔼地朝他打招呼。秦桧将每个人恰到好处的恭维几句,然后不卑不亢地坐到了指定的位子上。 跟姗姗进门的潘夫人使个眼色,表示该花的钱都已花出去了。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赞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没法表现得比秦桧更得体了,男女有别,也不好跟人家太过热络,因此远远福一福,便算都见过了。 兀术见她,双眼一亮。肌肤润泽,矜持美貌,比当日在缺吃少喝的幽州之时,又添了些许丰腴气韵。回头对左右轻声说了句什么,几人一齐大笑。 “娘子请坐!你的丈夫必定是宋国第一心胸宽广之人,若我有如此姿色的女人,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使城外,混在满是男人的军队里,让别人瞧,哈哈!” 这话的表面意思是赞她美貌,但便是在民风彪悍淳朴的女真人当中,也几近于无礼了。史文恭咳了一声,以示告诫。 秦桧见兀术上来就出言不逊,昨晚的担忧成真,下定决心,站起来就打算来段诸葛亮怒斥王朗,捍卫宋国妇女的尊严。 潘小园却跟他使个眼色,轻轻摇头,表示不介意。一点也没生兀术的气。反正这位四太子日后若是再领兵作战,是注定要被她小师弟虐上一遍又一遍的。何必提前跟他置气? 笑一笑,不客套,单刀直入。 “听我军杨制使言,幽州城陷,不少梁山将领被四太子俘获?他们还活着吗?” 虽然昨晚史文恭已经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但总不能透露出已经和史文恭对过话了,因此场面话必不可少。 兀术没想到她头一个抛出的问题,不是关乎自身存亡,反倒是记挂别人安危。心里不由得称敬。 然而面子上还是要狠狠打压她的骄气。转头对史文恭笑道:“你当初力劝我留着这几人性命,现在看来,果然有用,哈哈!潘夫人对他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关心,真是……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 旁边有几人已经听出他意思了,不由自主偷偷笑两声。兀术明显是想说,潘夫人对这几位俘虏如此关心,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相好呢? 在很多人眼里,兄弟情、战友情独属于男人。若是一个女人对其他男人表现出关心记挂,那绝对是目的不纯。 秦桧咳了一声,再次准备疾言厉色地驳斥这句暗示意义极为明显的睁眼说瞎话。刚要开口,潘小园却又使个眼色,安抚地摇摇头。 “四太子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我的兄弟们已遭不测?我梁山兄弟一体,同生共死,若真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四太子等我们的先锋敢死队便是。秦中丞,咱们走!”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丢来的眼色,拂袖起身,真有告辞的架势。 身边一圈亲信连忙相劝。兀术也愣了一愣,不敢再开她玩笑,笑道:“娘子真是性急。不就是几个败军之将,你要看,给你看便是。左右,带人上来!” 关胜、索超、孙立三人被带上来时,犹自不失风度。虽然关胜是让人抬进来的,索超用绷带蒙了一只眼,孙立一只手吊在颈下,不难想象经过了何种殊死搏斗。 索超为人性急,撮盐入火,一路嚷嚷过来:“无耻的贼酋,杀千刀的汉奸,休想从我口里讨到一丝一毫软话,我梁山泊的好汉们视死如归,今日死得正路!早早把我砍了干净!我兄弟几个去阴曹地府里索你们的命!” 潘小园见到人,松口气。虽然幽州一战,不少梁山上的低级将官不免殒命,但一向残暴的金兀术能留下这几个人性命,已是十分难得。 几个梁山战俘看到她,不约而同止了骂声。 “嫂子?” “弟妹?” “你怎么来了?” 孙立更是朝她投去一个急切的眼神。她明白意思,叫道:“孙新大哥和顾大嫂都在京城安好!” 然而即便知道她是来救人的,索超也没停了骂:“泼贱贼,休想用我们的性命要挟大伙!要不是你们这些蛮皮猪使诡计,爷爷我早就在幽州城为国捐躯了!把这娘子送回去,我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让妇人家出面来救!” 兀术听得心烦,让人把索超嘴巴堵上了,于是索将军上有蒙眼,下有封口,整张脸只有一小半露出来,布底下犹自喃喃喝骂。 三人确认了安全,旋即让亲兵带走。 潘小园朝史文恭看一眼,表示领情。起码是他出言把这几位大哥保下来的。 “多谢四太子一路看顾我这些大哥们。这段时日里,他们饮食、起居、衣裳、路费,想必都花费不少。如今我们把人领回去,也应赔付你们看顾之资,不敢有赖。” 朝廷里的重臣们指示得很清楚,割地赔款是丧权辱国,万不能答应,然而花钱赎人天经地义,上至国家良将,下至绿林小卒,无一不遵守这个准则。人家打了一场胜仗,不捞点好处也说不过去,不妨让他们占个便宜。 潘小园这么一问,明眼人便都知道是等开价了。她说完一句,素手托腮,眼光快速将兀术和身边一干人扫了一遍,明摆着下句话含在口中,要是对方不立刻报价,就直接换她开口。 兀术微笑。用几个没用处的俘虏换金子,他倒是十分愿意。但这汉人女子一上来就和他进入谈生意状态,既没对他的威武雄壮表示敬畏,也没对金军整齐强大的阵容表示叹服,甚至对他有意无意的撩拨都当耳旁风,八面玲珑毫无破绽。狼牙棒捶进一捆软稻草里,一点声儿都没落着。 心有不甘,提高声音笑道:“潘娘子难道不知,我大金国俗不兴拿钱赎人,而是最好拿牲畜奴隶来换?这几位能征善战的汉子,在我们女真老家,换来成群的牛羊女奴都不为过!今日我给你一个便宜,你留下,我就把这三位好汉放走。一个妇人换三个男人,这价格十分公道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麝香什么的……听听便好。天然麝香有活血功效,可能会给孕妇造成0.1%的伤害什么的。但现代麝香基本上都是人工合成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0 捏苦鲁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 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 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 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 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兀术也知道“拿女人换战俘”之事太过儿戏。他帐下美人如云, 女真、契丹、渤海、高丽、汉儿——各个民族都囊括在内。面前这个媚骨生香的宋人少妇虽然对他胃口, 却远远到不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当初本来就是随口调戏一句,眼下秦桧给了台阶,自然而然就坡下驴, 装没说过。 扭头问史文恭,低声道:“向他们要个河间府,不亏吧?” 史文恭自然不能计较兀术那句“胡说八道”,归根究底还是秦桧可恶。再将那人用心打量一眼,还是一板一眼的分析:“若论物产,自然河间府更理想。然而战略上来看,似乎保定军更为稳妥。方圆百里内,西有雄州、安县、容城,北有霸州,亦有长城围挡,可做幽州南面门户,为我大金国千年基业之始。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 未等说完,谈判桌另一侧,潘小园轻轻咳一声,手中茶盏重重撂下。 “滑州倒是个好地方。当年我曾在滑州左近村庄的小客栈里头重逢了一位本事高强的朋友,听他讲了一夜故事,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句,可都还没忘呢。” 史文恭神色一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当初她担了血海的干系,把他从奈何桥上拽回阳间。为了保命,他不惜自残肢体,也要让她相信,他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绝没有做汉奸的意思。 而她话里,克制的质问之意也很明显。现在呢?这话让狗吃了? 但史文恭只是话音微微一顿,看都没看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完:“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便可直接沿运河分兵北上,接收这几个郡县。补给方面,也更加周转得开。” 她简直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要么她救了个狼心狗肺的无赖混蛋,要么史文恭这人城府之深,能将上至兀术,下至三十万大军,人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他今日的一切言行都只是在装样子?若真如此,他为兀术立功不少,前进的车轮一发而不可收,已经谈到了割地的程度,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如果他真是披着狼皮的内奸,那狼皮披得太久,如何能够轻易脱下来? 不再徒劳地猜他心思。斜睨一眼,微微转头,“秦中丞,你怎么看?” 他这一眼看去,错过了接下茬的黄金机会。秦桧立身而起,抢先笑道:“四太子当然不必讲汉人的礼。但汉人的礼也不是全然无用。下官昨日入营,蒙四太子手下悉心款待,感激备至,感慨良多,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们大宋眼下朝政改革,气象一新,再不是腐儒文人当家作主,而是鼓励仰慕武力和强人。四太子治军严整,战阵上所向披靡,就是十足十的强人。虽然眼下我两方各自为敌,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事无关阵营立场,我宋人依然仰慕四太子之威,城内将官百姓听到四太子之名,也无不肃然起敬,称一声李元霸重生,哪吒神下凡——那是把四太子当汉人了。至于汉人的礼,我们汉人圣贤先哲还有些智慧,唤作‘无可无不可’,又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说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个事事听从身边谋士,才肯行动的?战机岂不是都延误了?倘若事事听从谋士,还要这位领袖做什么呢?想必四太子手下人也不愿辅佐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主公。金军上下,哪个不知是四太子做主?便是我们在宋境都城内的井底之蛙,也只知四太子大军之名,不知史参谋这位幕后功臣。史参谋千万别以为下官是在针对你。圣人又有言,‘君子和而不同’,主公兼听百家,而谋士们负责提供百家之言,最后还是得四太子下决断,对不对?若非如此,不光四太子军中纲常混乱,我们这些小国使臣也难办啊。既要回去复命,总不能……带两个命令回去吧?所以还是请你体谅,嘻嘻。” 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兀术颇有读书,苦于不精,对于秦桧恰如其分的拽文十分买账,这段话更是说得他通体舒泰,恨不得每一个音节都对他胃口。当即笑道:“当然是听我的命令。旁人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 而史文恭气得鼻子要歪了,深深庆幸当初弃文从武,否则整日跟这种人相对,非得脑筋混乱精神失常不可。这番话居然瞬间内找不到什么错处,倘若是针对任何一个别人,他史文恭都要忍不住点头赞同了。 忍不住朝潘小园投去一个哀怨的目光。昨日抵死不承认此人是你心腹,现在这番话,难道不是出自娘子授意? 潘小园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悄悄摇头。秦桧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她再修炼八辈子也修炼不出来。如何能算是她指示?她只不过让秦桧“见机行事”,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已。 秦桧自然也知道,“禁止割地”是已经写进“临时约法”中的、万万不能跌破的底线。他俩要是答应了这要求,那就是整个大宋的罪人,回去就是鬼头刀伺候。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捋捋胡须,笑问:“史参谋如何知道,倘若赔了地,你们的补给便能跟得上?” 史文恭略一沉吟,刚要答话,潘小园已经笑吟吟开口替他说了:“三十万常胜军,从离开幽州的时刻算起,算来从幽州城里带走的物资不少,钱财、绢帛、丝绵、粮米,折合成银,往多了算,也有二十万两,够你们大军支持两个月。一路行军到东京,路上想必掳掠不少,用不着坐吃山空。但若是要挥军北上,割据幽州雄州保定一带,恕我直言,那些地方已被战乱祸害得差不多,再掳掠不出新东西,田地里能长出野草就算运气。四太子就算能点铁成金,怕是也养不活你麾下的军队。但既然你们叩门拜访,我大宋也不好让客人空手而归。可以赠你们一路北归的路费,银两若干,绢帛若干,粮草若干,等到了辽东,彼处物产丰饶,渔猎发达,自然不会再担忧吃饭之事。” 史文恭倒惊讶了。对常胜军财政的一番估算,猜得□□不离十。此前听说她在东京朝廷中掌握财权,还不太信;眼下才真正见识到她脑子之快。朝兀术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一番车轱辘话说到底,还是坚持只赔款,不割地,用钱买时间。虽然宋国眼下也财政紧张,但凭借千里江山、丰沛物产,只要稍稍多发一点钞票,用少量的通货膨胀,就可以将此次的巨额损失抵消掉,以后恢复经济,慢慢补偿便是。 兀术可不干。既不让劫掠,又不给割地,反倒请他们回老家,打发叫花子呢? 金主远在上京会宁府,不可能对南下侵略的所有军队进行时时调控。因此他也就大有发挥的空间。 继续在紧缩的底线内讨价还价。兀术身边的几位大将也不时加入讨论,发表几句自己专业范围内的意见。 潘小园也毫不相让,仗着史文恭昨晚透露出的三条情报,吃准了常胜军急于建功,却无法一口吃个胖子。倘若此行谈崩,就算兀术劫掠了东京城,也无法让他在金国朝堂上增加太大的话语权。 再加上秦桧时不时的帮衬说合。论智谋见识,金军军前参谋史文恭也许不输与他;但论脸皮底线,史文恭也不得不屈居第二。 秦桧谈判归谈判,话里话外恰到好处的恭维奉承,到得最后,反倒是兀术几乎要引他为知己了。 一坐便坐到红日将落。“和谈”的结果还只是个乱七八糟的框架草案。潘小园免不得有些眼花,起身还想在地图上指点一二,起得太急,头晕一刻,又坐回去。一袭纤细身形在周围一群武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伶仃。 史文恭看在眼里,转头命亲兵,眼神却指秦桧,吩咐:“宋人文弱,莫要给他们累出病来。今日到此为止吧。” 秦桧连忙起身附和。也不期待一日之内能完成,出发之前,各朝廷大员给出的预估时间是三天。 兀术站起来伸个懒腰,没理会史文恭,却用力拍拍秦桧肩膀,把个文弱瘦削的秦中丞直接拍矮了半尺。 “今儿倒是聊得尽兴!不是我夸你,你们汉人里,像你秦中丞这般有见识的不多!便如你所说,若是不管什么国家立场,我倒愿意将你做个捏苦鲁——朋友!对了,写字官,趁我没忘,在条款里加一条:让宋国皇帝给秦中丞升官,以后指定他和我们大金国来往,哈哈!捏苦鲁,晚上中军宴饮,你也来乐乐!” 史文恭见兀术和秦桧热络,自然不屑于和秦桧争风吃醋,旁若无人走到潘小园面前,相邀:“晚间宴饮,娘子可否赏脸前来?——也不过是些篝火、烧烤、酒肉之事,倒可以借此看看我军中气象。” 语调平静得仿佛只是燕青在跟她汇报工作。潘小园大胆盯他一刻。神情礼貌中带着些许赞赏,没从他眼里看出任何暗示和内情来。 唯一的潜台词大约是,中军宴饮乃是放松的场合,是个难得的探查金军内部动态的机会。倘若有人喝醉了,或许还能听到些平日里听不到的信息。 无怪乎秦桧立刻欣然答应赴约。 她思忖片刻,还是拒绝了。委婉地表示自己有孕在身,不喜欢烟熏火燎的场合,也喝不得酒,没兴趣杂在一群大男人里凑热闹。 史文恭略显失望,几句场面话说过,便让人送她回去。 秦桧受宠若惊,仿佛已看到眼前一片光明大道,笑道:“蒙四太子错爱。这是开眼界之事,下官求之不得。” 到了晚间,果然听得不远处喧哗热闹。月色阴沉,帐外却火光冲天。上百位金军将领按照狩猎民族的旧俗,团团围坐在篝火中央。猎物唾手可得,大功告成在即,人人兴高采烈,各种语言的高谈阔论直冲耳膜,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羊角杯中大口喝酒,身边是猎得的整只野猪、野兔、梅花鹿,随烧随割。银盘里堆满各色干鲜果品、乳酪肉脯。油脂和烟火混合的香气直窜上天。 也有少数女眷列席。几个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少女起舞助兴,赢得阵阵掌声。 潘小园作为敌方使者,可活动的范围有限。跟陪同的两个亲兵商量:“可否去那边高地走一走?” 于是在两个亲兵陪伴下,高地上挑了个木桩子远远坐了,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里头是专人给她送来的营养餐,青菜瘦肉白米饭一应俱全,还带一锅汤。 这个小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她听亲兵们议论,常胜军中饮食习惯粗犷无匹,大部分底层兵士,每日吃的是夹生粟饭、狗肉狗血、下水杂碎,放入浓重的葱姜韭菜压味儿,因此人人体味特异。相比之下,这份四菜一汤的待遇实属难得。 忽然想起,倘若此行无果而归,守在京城里的众多兄弟姐妹们,马上就连饱饭也吃不上了吧。 没来得及下筷子,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史文恭快步走近,朝她微施一礼。身上还带着些许烟火味,想必是宴席中半途出来的。 本来是想顺势再凑近些的,一步迈出去,见她没有“免礼”的意思,也只好硬生生收回来。。 史文恭便把她这点头当做赞许了。自顾自在她身边一立,指着远处篝火旁边,秦桧正笑眉笑眼,和兀术推杯换盏,朝众舞女指指点点,评论她们的舞姿。 便有些尴尬,只好自己直起腰来,立在当处,问候一句:“军中原料缺少,娘子饮食可还习惯?” 她整整衣襟,礼貌一点头。看得出,汤里特意给她炖了些枸杞、红枣、党参,还有半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乌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娘子就……这么放心你这位心腹?” 看得出他也在试探。放任自己的同伴在地方阵营里钻营关系、左右逢源,到底是心大呢,还是心大呢?还是……另有谋划? 她挑眉。平行历史中,兀术算是秦桧的半个主子。眼下这俩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纯属正常。自己连个红娘都算不上。 “怎么,你倒替我不放心起来了?” 听他语意真诚:“只是担心娘子孤身一人,身周列强环伺,恐有不测。” 不喜欢这么跟人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得拿捏着斤两,仿佛小心翼翼的御厨,这边撮“少许”盐,那边舀“适量”酱,才能恰到好处地整合出适宜入口的菜肴来。语气的用量稍有放任,便激起九曲十八弯的推测揣摩,实在是无聊。 但倘若史文恭肯跟她句句耿直坦率,他也就不是史文恭了。还是掌握分寸,微微一笑,不轻不重地回答:“不管此次和谈结果如何,不管打多少仗,往后咱们两国总需要正常邦交不是?派人跟四太子他们搞好关系,也是长远有利,我担心什么?” “两国”两个字特意咬得十分重。史文恭也听出她话有讽刺,而且态度比昨日犀利了不少。 语气稍稍带了委屈:“小人昨日说的那几句话,娘子难道还嫌不够?娘子若还要商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此地都是自己人,不怕让人知道。” 她霍的站起来,一锅乌鸡汤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史文恭眼明手快,立刻把小锅稳稳接住放下,免了她一胳膊烫。 她冷笑:“这是说我无理取闹了?” 一番话说得辛辣不留情面。清泠泠眼中带着横,白腻双颊上两片愤怒的红。史文恭静静听她骂完,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懊恼:“又惹娘子生气了,是我罪过。但求娘子别气坏了身子。” 她再也懒得试探,低声怒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想着就此成为大金国的中兴重臣,同时跟我们大宋暗通款曲,两边的好处都捞着,风光灿烂的过下半辈子?你倒是没想过,你身为金臣而助我,是背叛四太子;身为汉人而助夷,是数典忘祖,任凭哪一样,百年之后都没人会瞧得起!我姓潘的没什么能耐,但也最不喜欢遮遮掩掩的做事,你最好选边选清楚!若要帮我,就帮到底!若要算计我,那就尽管下手,别管以前的恩义,后面一整个东京城,早晚替我报复回来!” “嗯,那就是把割让河间府换成割让保定军,是不是还得谢你一句厚道?” “小人不敢。还是昨日那句话。史某说过要报答娘子恩义,并非一句空话,也并不是几句情报能报答完的。” “……并不是……” “随你怎么说。只是从今往后,你史大将军就算再断一只手跟我赌咒发誓,我也不信了!” 史文恭脸色一下子灰暗了三分。眼尾跳了再跳,黯然神伤。 “娘子既这么想,小人也……无话可说。小人告辞。” 见他背影落寞,她心里不落忍一刻。是不是低估了断指一事对他的伤害?从此只有铁枪一把,再不能使双刀双剑,对一个武将来说,是不是永远难以愈合的痛楚? 心中一动,叫道:“等等。” 笑一笑,态度转晴,“不谈这些。我在营里没别的熟人,你若无事,可以多耽一会儿。” 史文恭回头,礼貌推辞道:“中军宴饮未完……” 说到一半,见她捧起半盏已凉的茶轻轻啜饮,玲珑秀气的下巴微微一扬。又停住了。想她多半是有意,让他缺席太久,招人怀疑。但转念一想,她若真有心陷害他,这点谋算也忒幼稚。以他史文恭在军中的身份地位,岂是一次“缺席太久”能撼动的? 况且见她话里头也有三分真心。孤身出使敌营,唯一的同伴忙着溜须拍马,身边侍候的全是粗俗凶恶的异族军兵,连句完整话都跟她说不全。天色已经渐热,她却少施脂粉,日日穿得宽松低调,遮掩住窈窕身形,想必也是身处虎狼环伺的陌生男人堆里,心有不安。 又忽然想起她“身怀有孕”,那么方才喜怒无常的痛骂他一顿,倒也可以理解。眼下情绪不稳,想跟他多聊几句定心,更可以理解。。 权衡片刻,才改口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金军普通士兵的饮食,这里以《三朝北盟会编》为本:【以糜酿酒,以豆为酱,以半生米为饭,渍以生狗血及葱、韭之属和而食之,芼以芜荑(野菜)。】 ` 史文恭:我也不容易,要骂的轻拍_(:3ゝ∠)_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 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 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 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 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兀术也知道“拿女人换战俘”之事太过儿戏。他帐下美人如云, 女真、契丹、渤海、高丽、汉儿——各个民族都囊括在内。面前这个媚骨生香的宋人少妇虽然对他胃口, 却远远到不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当初本来就是随口调戏一句,眼下秦桧给了台阶,自然而然就坡下驴, 装没说过。 扭头问史文恭,低声道:“向他们要个河间府,不亏吧?” 史文恭自然不能计较兀术那句“胡说八道”,归根究底还是秦桧可恶。再将那人用心打量一眼,还是一板一眼的分析:“若论物产,自然河间府更理想。然而战略上来看,似乎保定军更为稳妥。方圆百里内,西有雄州、安县、容城,北有霸州,亦有长城围挡,可做幽州南面门户,为我大金国千年基业之始。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 未等说完,谈判桌另一侧,潘小园轻轻咳一声,手中茶盏重重撂下。 “滑州倒是个好地方。当年我曾在滑州左近村庄的小客栈里头重逢了一位本事高强的朋友,听他讲了一夜故事,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句,可都还没忘呢。” 史文恭神色一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当初她担了血海的干系,把他从奈何桥上拽回阳间。为了保命,他不惜自残肢体,也要让她相信,他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绝没有做汉奸的意思。 而她话里,克制的质问之意也很明显。现在呢?这话让狗吃了? 但史文恭只是话音微微一顿,看都没看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完:“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便可直接沿运河分兵北上,接收这几个郡县。补给方面,也更加周转得开。” 她简直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要么她救了个狼心狗肺的无赖混蛋,要么史文恭这人城府之深,能将上至兀术,下至三十万大军,人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他今日的一切言行都只是在装样子?若真如此,他为兀术立功不少,前进的车轮一发而不可收,已经谈到了割地的程度,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如果他真是披着狼皮的内奸,那狼皮披得太久,如何能够轻易脱下来? 不再徒劳地猜他心思。斜睨一眼,微微转头,“秦中丞,你怎么看?” 他这一眼看去,错过了接下茬的黄金机会。秦桧立身而起,抢先笑道:“四太子当然不必讲汉人的礼。但汉人的礼也不是全然无用。下官昨日入营,蒙四太子手下悉心款待,感激备至,感慨良多,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们大宋眼下朝政改革,气象一新,再不是腐儒文人当家作主,而是鼓励仰慕武力和强人。四太子治军严整,战阵上所向披靡,就是十足十的强人。虽然眼下我两方各自为敌,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事无关阵营立场,我宋人依然仰慕四太子之威,城内将官百姓听到四太子之名,也无不肃然起敬,称一声李元霸重生,哪吒神下凡——那是把四太子当汉人了。至于汉人的礼,我们汉人圣贤先哲还有些智慧,唤作‘无可无不可’,又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说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个事事听从身边谋士,才肯行动的?战机岂不是都延误了?倘若事事听从谋士,还要这位领袖做什么呢?想必四太子手下人也不愿辅佐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主公。金军上下,哪个不知是四太子做主?便是我们在宋境都城内的井底之蛙,也只知四太子大军之名,不知史参谋这位幕后功臣。史参谋千万别以为下官是在针对你。圣人又有言,‘君子和而不同’,主公兼听百家,而谋士们负责提供百家之言,最后还是得四太子下决断,对不对?若非如此,不光四太子军中纲常混乱,我们这些小国使臣也难办啊。既要回去复命,总不能……带两个命令回去吧?所以还是请你体谅,嘻嘻。” 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兀术颇有读书,苦于不精,对于秦桧恰如其分的拽文十分买账,这段话更是说得他通体舒泰,恨不得每一个音节都对他胃口。当即笑道:“当然是听我的命令。旁人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 而史文恭气得鼻子要歪了,深深庆幸当初弃文从武,否则整日跟这种人相对,非得脑筋混乱精神失常不可。这番话居然瞬间内找不到什么错处,倘若是针对任何一个别人,他史文恭都要忍不住点头赞同了。 忍不住朝潘小园投去一个哀怨的目光。昨日抵死不承认此人是你心腹,现在这番话,难道不是出自娘子授意? 潘小园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悄悄摇头。秦桧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她再修炼八辈子也修炼不出来。如何能算是她指示?她只不过让秦桧“见机行事”,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已。 秦桧自然也知道,“禁止割地”是已经写进“临时约法”中的、万万不能跌破的底线。他俩要是答应了这要求,那就是整个大宋的罪人,回去就是鬼头刀伺候。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捋捋胡须,笑问:“史参谋如何知道,倘若赔了地,你们的补给便能跟得上?” 史文恭略一沉吟,刚要答话,潘小园已经笑吟吟开口替他说了:“三十万常胜军,从离开幽州的时刻算起,算来从幽州城里带走的物资不少,钱财、绢帛、丝绵、粮米,折合成银,往多了算,也有二十万两,够你们大军支持两个月。一路行军到东京,路上想必掳掠不少,用不着坐吃山空。但若是要挥军北上,割据幽州雄州保定一带,恕我直言,那些地方已被战乱祸害得差不多,再掳掠不出新东西,田地里能长出野草就算运气。四太子就算能点铁成金,怕是也养不活你麾下的军队。但既然你们叩门拜访,我大宋也不好让客人空手而归。可以赠你们一路北归的路费,银两若干,绢帛若干,粮草若干,等到了辽东,彼处物产丰饶,渔猎发达,自然不会再担忧吃饭之事。” 史文恭倒惊讶了。对常胜军财政的一番估算,猜得□□不离十。此前听说她在东京朝廷中掌握财权,还不太信;眼下才真正见识到她脑子之快。朝兀术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一番车轱辘话说到底,还是坚持只赔款,不割地,用钱买时间。虽然宋国眼下也财政紧张,但凭借千里江山、丰沛物产,只要稍稍多发一点钞票,用少量的通货膨胀,就可以将此次的巨额损失抵消掉,以后恢复经济,慢慢补偿便是。 兀术可不干。既不让劫掠,又不给割地,反倒请他们回老家,打发叫花子呢? 金主远在上京会宁府,不可能对南下侵略的所有军队进行时时调控。因此他也就大有发挥的空间。 继续在紧缩的底线内讨价还价。兀术身边的几位大将也不时加入讨论,发表几句自己专业范围内的意见。 潘小园也毫不相让,仗着史文恭昨晚透露出的三条情报,吃准了常胜军急于建功,却无法一口吃个胖子。倘若此行谈崩,就算兀术劫掠了东京城,也无法让他在金国朝堂上增加太大的话语权。 再加上秦桧时不时的帮衬说合。论智谋见识,金军军前参谋史文恭也许不输与他;但论脸皮底线,史文恭也不得不屈居第二。 秦桧谈判归谈判,话里话外恰到好处的恭维奉承,到得最后,反倒是兀术几乎要引他为知己了。 一坐便坐到红日将落。“和谈”的结果还只是个乱七八糟的框架草案。潘小园免不得有些眼花,起身还想在地图上指点一二,起得太急,头晕一刻,又坐回去。一袭纤细身形在周围一群武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伶仃。 史文恭看在眼里,转头命亲兵,眼神却指秦桧,吩咐:“宋人文弱,莫要给他们累出病来。今日到此为止吧。” 秦桧连忙起身附和。也不期待一日之内能完成,出发之前,各朝廷大员给出的预估时间是三天。 兀术站起来伸个懒腰,没理会史文恭,却用力拍拍秦桧肩膀,把个文弱瘦削的秦中丞直接拍矮了半尺。 “今儿倒是聊得尽兴!不是我夸你,你们汉人里,像你秦中丞这般有见识的不多!便如你所说,若是不管什么国家立场,我倒愿意将你做个捏苦鲁——朋友!对了,写字官,趁我没忘,在条款里加一条:让宋国皇帝给秦中丞升官,以后指定他和我们大金国来往,哈哈!捏苦鲁,晚上中军宴饮,你也来乐乐!” 史文恭见兀术和秦桧热络,自然不屑于和秦桧争风吃醋,旁若无人走到潘小园面前,相邀:“晚间宴饮,娘子可否赏脸前来?——也不过是些篝火、烧烤、酒肉之事,倒可以借此看看我军中气象。” 语调平静得仿佛只是燕青在跟她汇报工作。潘小园大胆盯他一刻。神情礼貌中带着些许赞赏,没从他眼里看出任何暗示和内情来。 唯一的潜台词大约是,中军宴饮乃是放松的场合,是个难得的探查金军内部动态的机会。倘若有人喝醉了,或许还能听到些平日里听不到的信息。 无怪乎秦桧立刻欣然答应赴约。 她思忖片刻,还是拒绝了。委婉地表示自己有孕在身,不喜欢烟熏火燎的场合,也喝不得酒,没兴趣杂在一群大男人里凑热闹。 史文恭略显失望,几句场面话说过,便让人送她回去。 秦桧受宠若惊,仿佛已看到眼前一片光明大道,笑道:“蒙四太子错爱。这是开眼界之事,下官求之不得。” 到了晚间,果然听得不远处喧哗热闹。月色阴沉,帐外却火光冲天。上百位金军将领按照狩猎民族的旧俗,团团围坐在篝火中央。猎物唾手可得,大功告成在即,人人兴高采烈,各种语言的高谈阔论直冲耳膜,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羊角杯中大口喝酒,身边是猎得的整只野猪、野兔、梅花鹿,随烧随割。银盘里堆满各色干鲜果品、乳酪肉脯。油脂和烟火混合的香气直窜上天。 也有少数女眷列席。几个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少女起舞助兴,赢得阵阵掌声。 潘小园作为敌方使者,可活动的范围有限。跟陪同的两个亲兵商量:“可否去那边高地走一走?” 于是在两个亲兵陪伴下,高地上挑了个木桩子远远坐了,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里头是专人给她送来的营养餐,青菜瘦肉白米饭一应俱全,还带一锅汤。 这个小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她听亲兵们议论,常胜军中饮食习惯粗犷无匹,大部分底层兵士,每日吃的是夹生粟饭、狗肉狗血、下水杂碎,放入浓重的葱姜韭菜压味儿,因此人人体味特异。相比之下,这份四菜一汤的待遇实属难得。 忽然想起,倘若此行无果而归,守在京城里的众多兄弟姐妹们,马上就连饱饭也吃不上了吧。 没来得及下筷子,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史文恭快步走近,朝她微施一礼。身上还带着些许烟火味,想必是宴席中半途出来的。 本来是想顺势再凑近些的,一步迈出去,见她没有“免礼”的意思,也只好硬生生收回来。。 史文恭便把她这点头当做赞许了。自顾自在她身边一立,指着远处篝火旁边,秦桧正笑眉笑眼,和兀术推杯换盏,朝众舞女指指点点,评论她们的舞姿。 便有些尴尬,只好自己直起腰来,立在当处,问候一句:“军中原料缺少,娘子饮食可还习惯?” 她整整衣襟,礼貌一点头。看得出,汤里特意给她炖了些枸杞、红枣、党参,还有半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乌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娘子就……这么放心你这位心腹?” 看得出他也在试探。放任自己的同伴在地方阵营里钻营关系、左右逢源,到底是心大呢,还是心大呢?还是……另有谋划? 她挑眉。平行历史中,兀术算是秦桧的半个主子。眼下这俩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纯属正常。自己连个红娘都算不上。 “怎么,你倒替我不放心起来了?” 听他语意真诚:“只是担心娘子孤身一人,身周列强环伺,恐有不测。” 不喜欢这么跟人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得拿捏着斤两,仿佛小心翼翼的御厨,这边撮“少许”盐,那边舀“适量”酱,才能恰到好处地整合出适宜入口的菜肴来。语气的用量稍有放任,便激起九曲十八弯的推测揣摩,实在是无聊。 但倘若史文恭肯跟她句句耿直坦率,他也就不是史文恭了。还是掌握分寸,微微一笑,不轻不重地回答:“不管此次和谈结果如何,不管打多少仗,往后咱们两国总需要正常邦交不是?派人跟四太子他们搞好关系,也是长远有利,我担心什么?” “两国”两个字特意咬得十分重。史文恭也听出她话有讽刺,而且态度比昨日犀利了不少。 语气稍稍带了委屈:“小人昨日说的那几句话,娘子难道还嫌不够?娘子若还要商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此地都是自己人,不怕让人知道。” 她霍的站起来,一锅乌鸡汤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史文恭眼明手快,立刻把小锅稳稳接住放下,免了她一胳膊烫。 她冷笑:“这是说我无理取闹了?” 一番话说得辛辣不留情面。清泠泠眼中带着横,白腻双颊上两片愤怒的红。史文恭静静听她骂完,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懊恼:“又惹娘子生气了,是我罪过。但求娘子别气坏了身子。” 她再也懒得试探,低声怒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想着就此成为大金国的中兴重臣,同时跟我们大宋暗通款曲,两边的好处都捞着,风光灿烂的过下半辈子?你倒是没想过,你身为金臣而助我,是背叛四太子;身为汉人而助夷,是数典忘祖,任凭哪一样,百年之后都没人会瞧得起!我姓潘的没什么能耐,但也最不喜欢遮遮掩掩的做事,你最好选边选清楚!若要帮我,就帮到底!若要算计我,那就尽管下手,别管以前的恩义,后面一整个东京城,早晚替我报复回来!” “嗯,那就是把割让河间府换成割让保定军,是不是还得谢你一句厚道?” “小人不敢。还是昨日那句话。史某说过要报答娘子恩义,并非一句空话,也并不是几句情报能报答完的。” “……并不是……” “随你怎么说。只是从今往后,你史大将军就算再断一只手跟我赌咒发誓,我也不信了!” 史文恭脸色一下子灰暗了三分。眼尾跳了再跳,黯然神伤。 “娘子既这么想,小人也……无话可说。小人告辞。” 见他背影落寞,她心里不落忍一刻。是不是低估了断指一事对他的伤害?从此只有铁枪一把,再不能使双刀双剑,对一个武将来说,是不是永远难以愈合的痛楚? 心中一动,叫道:“等等。” 笑一笑,态度转晴,“不谈这些。我在营里没别的熟人,你若无事,可以多耽一会儿。” 史文恭回头,礼貌推辞道:“中军宴饮未完……” 说到一半,见她捧起半盏已凉的茶轻轻啜饮,玲珑秀气的下巴微微一扬。又停住了。想她多半是有意,让他缺席太久,招人怀疑。但转念一想,她若真有心陷害他,这点谋算也忒幼稚。以他史文恭在军中的身份地位,岂是一次“缺席太久”能撼动的? 况且见她话里头也有三分真心。孤身出使敌营,唯一的同伴忙着溜须拍马,身边侍候的全是粗俗凶恶的异族军兵,连句完整话都跟她说不全。天色已经渐热,她却少施脂粉,日日穿得宽松低调,遮掩住窈窕身形,想必也是身处虎狼环伺的陌生男人堆里,心有不安。 又忽然想起她“身怀有孕”,那么方才喜怒无常的痛骂他一顿,倒也可以理解。眼下情绪不稳,想跟他多聊几句定心,更可以理解。。 权衡片刻,才改口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金军普通士兵的饮食,这里以《三朝北盟会编》为本:【以糜酿酒,以豆为酱,以半生米为饭,渍以生狗血及葱、韭之属和而食之,芼以芜荑(野菜)。】 ` 史文恭:我也不容易,要骂的轻拍_(:3ゝ∠)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1 牛刀小试 第二日谈判照常。除了谈出一些粮草赔偿方面的细节以外, 基本上算是一无所获。史文恭一改跟她独处时的低声下气, 又变回了兀术身边的金牌智囊。当初京城朝廷里集体制定的好几样迂回战略,都被他眼尖地识破提醒,掐灭在了萌芽之中。甚至还有意无意的透露出来,西路军眼下正和武松的援军在平遥左近胶着,双方各有不小伤亡。因此东京城眼下可以算是孤岛一座, 兀术有大把的时间决定对这块肥肉从何下口。 兀术十分高兴:“这是何时的消息, 我都不知道。” 史文恭微笑, 眼睛却看着潘小园, 不顾她的脸色微变, “半个时辰前, 快马哨探来报知的。当时四太子尚在更衣, 那小兵不敢进去。” 这话说得不避人, 金军上下都喜形于色。而潘小园心里一晃。不敢想象他说的“大批伤亡”, 到底能具象成什么样子。 连秦桧都有点失去信心了,觑个机会悄悄跟她说:“夫人, 照这么下去……咱们进展堪忧啊。” 她迅速调整了状态,倒是不慌,“还按原计划,明日见机行事。” 派了骑快马, 向东京城报平安, 同时汇报谈判进展。 这一晚上,秦桧照例在营中转悠“社交”,跟兀术套近乎。史文恭倒没来找她, 睡了个安稳觉。 ------------------------------- 第三日,潘小园梳妆完毕,换一身宽松飘逸水玉色裙,饱饱吃了一顿早饭,让亲兵带到中军帐里。一路上见到常胜军集体晨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心中不禁暗暗生出比较之意,观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兵马的平均战斗水平,确实比东京城内的禁军们高上那么一点点。 士兵们见她走近,虽有军法约束着,不敢多说多看,但引起她注意的心思很明显。她脚下一会儿滾来一块铅弹,脸颊上一会儿甩来一阵拳头挥来的风。要么就是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得令!”的大喝,明显是掐着她走过来的时间开口的,吓一大跳。一转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冲她乐。 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身边带路的亲兵口中嗬嗬做声,连声呵斥:“不得无礼!” 到了帐里,秦桧已经提前到了,和兀术两人一立一坐,不知在聊什么,两人都是面带微笑,其乐融融。 谈判桌照例铺开。帐子里照样熏的是苏合玫瑰香。今日艳阳高照,阳光透过军帐的缝隙里射进来,再打在地图上,颇有些普照四方的佛性。 按照计划,今日便该做个了断。要么双方各不相让,城头兵戎相见;要么有人做出妥协,避免流血。前者一定是宋方吃亏,而后者…… 多半也是宋方吃亏。 史文恭姗姗来迟,说是营里两拨军士闹矛盾,谁也不服谁,眼看要头破血流,他赶紧跑去解围,因此迟了些个,望四太子恕罪。 兀术皱了眉,问一句:“闹事的人都消停了?” “看在小人薄面上,暂时止了冲突。但这些人来自辽东两个敌对部族,积怨已久,只怕以后需要用心安抚……” 兀术点点头,淡淡来一句:“哦,他们倒是都听你的。” 史文恭立刻住口。平日里他帮着四太子分忧解难日理万机,哪次不是换来衷心赞许,可今日怎么听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呢? 躬身说道:“小人毕竟在常胜军中久一些……” 还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体,旁边秦桧凑趣笑道:“这话倒是没错。谁不知道整个常胜军全赖史参谋调`教训练,那是从幽州城就建立起来的情分,大伙自然买他的面子。这叫做德高望重,我宋军中就没有这样的将领。四太子可谓慧眼识人。有如此大将辅佐,羡煞旁人哪。” 史文恭面色一黑,刚要接话,秦桧抬头,小碎步殷勤踱过来:“哟呵呵,潘夫人来啦。” 又是一番寒暄。方才那点小小尴尬被搁置一边。兀术紧盯她一刻,笑道:“潘娘子操劳了这两日,眼见憔悴。说实话,我倒盼着咱们今日一事无成,好让你早些回城休息。你放心,我已传下令去,到时我大军进城,也必定优待于你,不让你受半点惊吓。” 三天了,顺口占便宜的毛病还不改。史文恭对她起码还有些尊敬礼貌,这四太子直接把她当囊中之物。 咬着嘴唇,现出恼怒之色,脸蛋气出一抹红,好似身边香炉里的玫瑰香饼。 史文恭立刻看不下去,也觉得自己主公在某些方面太没出息,忍不住再徒劳地劝谏一句:“四太子,咱们要从从容容的大军进城,怕是没那么容易。还是今日谈……” 兀术却一下子火了:“你怎知道没那么容易!我是元帅,你是元帅?” 史文恭再一怔,退一步,手放胸前,深深行礼:“自然四太子是元帅。小人不过是个出主意的。”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但他本是心高气傲的底子,纵然城府极深,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些微的不以为然之色。 兀术懒得用心体察手下人的心思,听他服软,“哼”一声,就算过去了。但这一瞬间的不服却让秦桧明察秋毫。秦桧立刻脸上堆笑,劝道:“史参谋何必说气话。你的能耐大伙都看在眼里,过去的征战事迹,下官也听人说得耳朵起茧了,如何只能称得上‘出主意的’?未免也太过谦啦——四太子,史参谋在军中,一向是这么低调?君子泰而不骄,下官佩服之至,真该学习学习。” 史文恭脸色一沉,“秦中丞,请你少说两句!” 潘小园轻声咳嗽,懵懂无知插一句:“诸位怎的聊上了,今日还谈不谈正事了?” 这才想起来把她忘了。史文恭看她一眼,面色转和了些,“娘子先请坐。” 秦桧殷勤给她拉椅子:“史参谋都发话了,娘子坐。” 兀术不由自主攥了攥拳头。本来史文恭那句“娘子请坐”的客气话平平无奇,他没觉得怎样;可偏偏秦桧又上赶着重复一遍,还说什么“史参谋都发话了”——合着史参谋才是会面的主导,他四太子呢?是旁边端茶送水的? 气鼓鼓坐下。史文恭待要落座,忽然斜里伸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把他挡住了。 “史参谋,你连日劳累,今天的会议,你不必参加了。回营休息休息,看看宋军城头有没有动静。去吧。” 史文恭一惊:“四太子,你……” 一反常态的没称他为“斗兀温”,而是随着秦桧叫了他的职衔名,疏离之意跃然口中。 “叫你走,你就走!” 秦桧笑道:“四太子心直口快,原是体恤将官,语气差了些个,史参谋别介意。” 史文恭自然不肯听话滚蛋。平心静气说:“小人既为军前参谋,今日如何能够缺席。军中情况,也是小人更熟悉些个。四太子但一切做主,小人在旁查漏补缺便是。” 兀术冷笑,剃光的额角上一道粗犷青筋现出一刻,随即隐去。 “好,好,常胜军毕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军中情况,原来是你更熟悉。缺了你,我完颜宗弼原来就成了睁眼瞎!” 一番怒气完全不知从何而来。史文恭再一凛,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识时务者为俊杰,强笑道:“不敢!既然四太子吩咐,小人便告辞。若有需要我的时候……” “不需要!” 此时兀术的其他亲信也觉出气氛不对,赶紧过来相劝。不管是耿直的、圆滑的、粗卤的、细腻的,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劝道:“史参谋为我军忠心效力许久,我们都看在眼里,四太子何必为着几句外人无心之言,和自己人生出嫌隙?何况正是作战之时,军中缺他不得!” 明眼人也看出是秦桧在其中兴风作浪,瞥一眼两位“宋使”,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低声劝道:“眼下尚有旁人在侧,咱们且不要争吵。” 这些人都是军中的左膀右臂,兀术总不能全得罪了,哼一声,“我心里有数!” 心中却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替他说话? 潘小园听得几个大男人呛起来,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花容失色底下,朝秦桧给了个“请继续”的眼神。 秦桧立刻接话:“几位将军说得对。四太子千万消气。下官方才说话若有疏漏处,还请恕下官嘴笨,一切错处在我。谁不知你俩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千万莫要因为我们伤了和气。” 史文恭朝他看一眼。这狗腿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随后表情一僵。人话里杂了两颗狗屎。“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四个字,明明白白的是在提醒兀术,他四太子和史文恭眼下关系,并非主公与奴才,而更像是平等的盟友——一个有声望和地位,一个有武力和谋略。如此清晰的各取所需,连秦桧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 他要是真乖乖滚蛋了,恐怕就没机会再进这得不避人, 金军上下都喜形于色。而潘小园心里一晃。不敢想象他说的“大批伤亡”, 到底能具象成什么样子。 连秦桧都有点失去信心了,觑个机会悄悄跟她说:“夫人, 照这么下去……咱们进展堪忧啊。” 她迅速调整了状态,倒是不慌,“还按原计划,明日见机行事。” 派了骑快马, 向东京城报平安, 同时汇报谈判进展。 这一晚上,秦桧照例在营中转悠“社交”,跟兀术套近乎。史文恭倒没来找她, 睡了个安稳觉。 ------------------------------- 第三日,潘小园梳妆完毕,换一身宽松飘逸水玉色裙,饱饱吃了一顿早饭,让亲兵带到中军帐里。一路上见到常胜军集体晨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心中不禁暗暗生出比较之意,观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兵马的平均战斗水平,确实比东京城内的禁军们高上那么一点点。 士兵们见她走近,虽有军法约束着,不敢多说多看,但引起她注意的心思很明显。她脚下一会儿滾来一块铅弹,脸颊上一会儿甩来一阵拳头挥来的风。要么就是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得令!”的大喝,明显是掐着她走过来的时间开口的,吓一大跳。一转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冲她乐。 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身边带路的亲兵口中嗬嗬做声,连声呵斥:“不得无礼!” 到了帐里,秦桧已经提前到了,和兀术两人一立一坐,不知在聊什么,两人都是面带微笑,其乐融融。 谈判桌照例铺开。帐子里照样熏的是苏合玫瑰香。今日艳阳高照,阳光透过军帐的缝隙里射进来,再打在地图上,颇有些普照四方的佛性。 按照计划,今日便该做个了断。要么双方各不相让,城头兵戎相见;要么有人做出妥协,避免流血。前者一定是宋方吃亏,而后者…… 多半也是宋方吃亏。 史文恭姗姗来迟,说是营里两拨军士闹矛盾,谁也不服谁,眼看要头破血流,他赶紧跑去解围,因此迟了些个,望四太子恕罪。 兀术皱了眉,问一句:“闹事的人都消停了?” “看在小人薄面上,暂时止了冲突。但这些人来自辽东两个敌对部族,积怨已久,只怕以后需要用心安抚……” 兀术点点头,淡淡来一句:“哦,他们倒是都听你的。” 史文恭立刻住口。平日里他帮着四太子分忧解难日理万机,哪次不是换来衷心赞许,可今日怎么听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呢? 躬身说道:“小人毕竟在常胜军中久一些……” 还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体,旁边秦桧凑趣笑道:“这话倒是没错。谁不知道整个常胜军全赖史参谋调`教训练,那是从幽州城就建立起来的情分,大伙自然买他的面子。这叫做德高望重,我宋军中就没有这样的将领。四太子可谓慧眼识人。有如此大将辅佐,羡煞旁人哪。” 史文恭面色一黑,刚要接话,秦桧抬头,小碎步殷勤踱过来:“哟呵呵,潘夫人来啦。” 又是一番寒暄。方才那点小小尴尬被搁置一边。兀术紧盯她一刻,笑道:“潘娘子操劳了这两日,眼见憔悴。说实话,我倒盼着咱们今日一事无成,好让你早些回城休息。你放心,我已传下令去,到时我大军进城,也必定优待于你,不让你受半点惊吓。” 三天了,顺口占便宜的毛病还不改。史文恭对她起码还有些尊敬礼貌,这四太子直接把她当囊中之物。 咬着嘴唇,现出恼怒之色,脸蛋气出一抹红,好似身边香炉里的玫瑰香饼。 史文恭立刻看不下去,也觉得自己主公在某些方面太没出息,忍不住再徒劳地劝谏一句:“四太子,咱们要从从容容的大军进城,怕是没那么容易。还是今日谈……” 兀术却一下子火了:“你怎知道没那么容易!我是元帅,你是元帅?” 史文恭再一怔,退一步,手放胸前,深深行礼:“自然四太子是元帅。小人不过是个出主意的。”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但他本是心高气傲的底子,纵然城府极深,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些微的不以为然之色。 兀术懒得用心体察手下人的心思,听他服软,“哼”一声,就算过去了。但这一瞬间的不服却让秦桧明察秋毫。秦桧立刻脸上堆笑,劝道:“史参谋何必说气话。你的能耐大伙都看在眼里,过去的征战事迹,下官也听人说得耳朵起茧了,如何只能称得上‘出主意的’?未免也太过谦啦——四太子,史参谋在军中,一向是这么低调?君子泰而不骄,下官佩服之至,真该学习学习。” 史文恭脸色一沉,“秦中丞,请你少说两句!” 潘小园轻声咳嗽,懵懂无知插一句:“诸位怎的聊上了,今日还谈不谈正事了?” 这才想起来把她忘了。史文恭看她一眼,面色转和了些,“娘子先请坐。” 秦桧殷勤给她拉椅子:“史参谋都发话了,娘子坐。” 兀术不由自主攥了攥拳头。本来史文恭那句“娘子请坐”的客气话平平无奇,他没觉得怎样;可偏偏秦桧又上赶着重复一遍,还说什么“史参谋都发话了”——合着史参谋才是会面的主导,他四太子呢?是旁边端茶送水的? 气鼓鼓坐下。史文恭待要落座,忽然斜里伸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把他挡住了。 “史参谋,你连日劳累,今天的会议,你不必参加了。回营休息休息,看看宋军城头有没有动静。去吧。” 史文恭一惊:“四太子,你……” 一反常态的没称他为“斗兀温”,而是随着秦桧叫了他的职衔名,疏离之意跃然口中。 “叫你走,你就走!” 秦桧笑道:“四太子心直口快,原是体恤将官,语气差了些个,史参谋别介意。” 史文恭自然不肯听话滚蛋。平心静气说:“小人既为军前参谋,今日如何能够缺席。军中情况,也是小人更熟悉些个。四太子但一切做主,小人在旁查漏补缺便是。” 兀术冷笑,剃光的额角上一道粗犷青筋现出一刻,随即隐去。 “好,好,常胜军毕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军中情况,原来是你更熟悉。缺了你,我完颜宗弼原来就成了睁眼瞎!” 一番怒气完全不知从何而来。史文恭再一凛,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识时务者为俊杰,强笑道:“不敢!既然四太子吩咐,小人便告辞。若有需要我的时候……” “不需要!” 此时兀术的其他亲信也觉出气氛不对,赶紧过来相劝。不管是耿直的、圆滑的、粗卤的、细腻的,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劝道:“史参谋为我军忠心效力许久,我们都看在眼里,四太子何必为着几句外人无心之言,和自己人生出嫌隙?何况正是作战之时,军中缺他不得!” 明眼人也看出是秦桧在其中兴风作浪,瞥一眼两位“宋使”,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低声劝道:“眼下尚有旁人在侧,咱们且不要争吵。” 这些人都是军中的左膀右臂,兀术总不能全得罪了,哼一声,“我心里有数!” 心中却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替他说话? 潘小园听得几个大男人呛起来,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花容失色底下,朝秦桧给了个“请继续”的眼神。 秦桧立刻接话:“几位将军说得对。四太子千万消气。下官方才说话若有疏漏处,还请恕下官嘴笨,一切错处在我。谁不知你俩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千万莫要因为我们伤了和气。” 史文恭朝他看一眼。这狗腿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随后表情一僵。人话里杂了两颗狗屎。“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四个字,明明白白的是在提醒兀术,他四太子和史文恭眼下关系,并非主公与奴才,而更像是平等的盟友——一个有声望和地位,一个有武力和谋略。如此清晰的各取所需,连秦桧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 他要是真乖乖滚蛋了,恐怕就没机会再进这顶帐子! 面色阴沉一刻,咬牙道:“我看该走的是秦中丞你!来人!请秦中丞出去休息。” “宋使”不能轻动。只能先把这条毒蛇安置别处,谈判之事,不怕耽搁。 立刻有两个常胜军小校跑步进来,“参谋,什么事?” 秦桧大惊,可怜兮兮地看兀术:“这,这……我们是使节……” “秦中丞,请你少说两句!” 而兀术更是听得虎躯一震。这两晚的欢乐宴饮,秦桧跟他讲了半夜的故事,什么刘邦立汉,什么三国争霸,直至宋太`祖陈桥兵变的光荣历史,让他大开眼界之余,深感汉人的狡黠与权谋之可怕。此时一听“兄弟”二字,脑海里骤然想到:当年刘备投奔曹操的时候,曹操说什么来着?“玄德与吾,兄弟也”!周世宗柴荣,当年和赵匡胤不也是曾经兄弟相称么! 大步迎上去截住,眼睛通红,一指史文恭,没头没尾问那两个小校:“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偏那两个小校不知前情,无措答道:“是参谋唤末将们进来的啊,不知史参谋有何吩咐?” 兀术大怒,一手一用力,将两个常胜军小校推个跟头,朝史文恭傲然道:“早有人跟我说,常胜军只知你史文恭之名,不知我四太子之尊,我还不信!这几日你频频插手和谈,正着反着跟我过不去,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四太子刚愎自用,平时觉得史文恭“忠言逆耳”,自己“虚心纳谏”,得以不断进步成长,因此对他还是感激居多。可被秦桧灌了这几日的**汤,当真称得上是醍醐灌顶,猛然开窍:敢情这姓史的一直把自己当猢狲耍呢! 回想起史文恭的每一句话,越想越觉得别有用心。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攻城?说什么时机未到?为什么收买人心,让所有人都敬你服你?还有……还有攻幽州那次,你为什么不听我调度,单独率军去打西城门?早该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亏我还叫过你斗兀温!” 饶是史文恭涵养再好,听得这句污蔑,也怫然怒道:“那次我若听你调度,咱们早就进了呼延灼的埋伏阵,至少要折五万人!” 也知道再顶撞下去,自己讨不得好去,朝兀术一拱手。 拂袖而走,袍角带过一阵风,余光正瞟见缩在角落里的娇艳少妇,看似不知所措地攥着帘子一角,眼神里却没一丝慌乱,安安静静的看戏。 深深看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八个字:事已至此,我不怪你。 兀术犹如挨了当头一棒,须发戟张,牙齿咬得格格响:“‘和谈结束之前绝不出兵’?小美人,你过来!这话是谁说的!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故作惊疑地望了兀术一眼,意思是你难道不知? 她也知自己害人不浅,毕竟有那么一两分的过意不去,轻轻垂下头,然后狠心迎上去,抓住他袖口。 “史将军别走……那日你不是向我保证过,和谈结束之前绝不出兵?你……你别甩手不管,好不好?” 秦桧凑在兀术耳边,轻声道:“四太子难道不知,史参谋和我们潘夫人……嗯,是多年的旧相识了。” 只一句话,暗示无数。潘小园猝不及防,心头突突跳。秦桧这回超纲发挥,为了抹黑史文恭不遗余力,居然连带着把自己也拉下水了! 史文恭在人前只是对她稍微客气些而已。但以秦桧鉴貌辨色的能耐,这几日下来,足够瞧出些蛛丝马迹了。“多年的旧相识”既可以是两三年,也可以是十年二十年,怎么说都不会有破绽。 兀术怒不可遏,突然想起来,“原来如此!前日中军宴饮,旁人都到了,你半途离席,去做什么来?左右,去叫他身边亲兵过来问,他去做什么来!” 其实已经不用审亲兵。史文恭的“半途离席”,放在任何其他时刻,并非什么值得注目之事;偏偏撞上兀术疑心最盛的时刻,再如何辩解也是枉然。 史文恭怫然道:“左右我不曾逢迎拍马、趋炎附势,喝酒喝到丑态百出!” 兀术完全昏头,一记重拳甩过去,让身边几个亲兵冒着生命危险拉住了。难怪姓史的为了维护这女人,一次次的拂逆他的意!还编出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没告诉他俩人认识! 秦桧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挑拨离间天赋,牛刀小试之下,居然锋锐无匹。不顾潘小园一个劲使眼色,一发而不可收,继续乘胜追击:“这又不稀奇,江湖中人嘛,那个……惺惺相惜,纯属寻常……私交又不影响公事……只是下官那个、斗胆提议……现在事关要紧,不能按照江湖规矩来……还是军法为上……” 兀术点头,“是了,军法……” 秦桧立刻接话:“几位将军说得对。四太子千万消气。下官方才说话若有疏漏处,还请恕下官嘴笨,一切错处在我。谁不知你俩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千万莫要因为我们伤了和气。” 史文恭朝他看一眼。这狗腿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随后表情一僵。人话里杂了两颗狗屎。“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四个字,明明白白的是在提醒兀术,他四太子和史文恭眼下关系,并非主公与奴才,而更像是平等的盟友——一个有声望和地位,一个有武力和谋略。如此清晰的各取所需,连秦桧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 他要是真乖乖滚蛋了,恐怕就没机会再进这顶帐子! 铁青着脸,一字一字道:“史文恭,你拥兵跋扈,目无军法,多次违抗主帅指令,我忍你已非一日两日。再放任下去,整个常胜军,便没人认得我完颜宗弼!从现在起,你不用掌兵了!来人,去给我把他的兵牌收了来!” 一圈亲信同时慌了,连忙伏身谏道:“四太子不可意气用事!” 也有想反驳秦桧的,马上想起前几日已收了宋使的巨额“礼金”,这会子万万不好意思翻脸。已见识到了此人的唇舌之利,万一这奸人一个恼怒,把自己也带一身泥呢? 更有人早就被秦桧的金子“统战”,也有早就妒忌史文恭才干的,此时迟疑着帮腔:“史参谋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 秦桧慌忙劝道:“都是我等不好,不识礼数,反倒坏了你们主从的情分。四太子是贤德之人,宽宏大量,史参谋一定不会记恨——可不要做鸟尽弓藏、诛杀功臣之事啊!” 对他这样的贵族主公来说,“鸟尽弓藏”算不上什么罪恶。昨天不是还听秦桧洋洋讲史,刘邦若不杀异姓王,赵匡胤若不“杯酒释兵权”,如何能坐稳皇位? 反正常胜军已经归附,打了几场胜仗,指挥起来日渐得心应手。今日既和史文恭翻脸,莫说肯定会被史文恭记恨上,倘若轻饶他,后患无穷;身边众谋士也颇有不忿,倘若自己再优柔寡断,以后如何能够服众? 史文恭脸色煞白,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秦桧,多谢你,今日我史某算是长了见识!四太子,这是敌人的挑拨离间之计,你看不出来么!” 兀术如何听得进去。就算知道秦桧别有用心,也只能认为是他帮了自己,帮自己清除了一个潜在的威胁。 催促亲兵:“快去!” 完颜宗弼本非善类。被小人推到地狱门槛,再前进一步,便成修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2 报恩 两个女真亲卫形如熊罴, 弯腰进帐, 虎视眈眈,锁定目标便动手。史文恭布衣赴会,手无寸铁,立刻被扭住双肩。 没反抗,只是慢慢朝潘小园投去一瞥, 看得她浑身一颤。 “娘子还是……先下手为强……史某的命是你救的, 你若要拿去, 一句话的事, 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她撇过头去不理他。你不仁在先, 休怪我不义。 兀术见他还旁若无人的招惹美女, 愤怒不可遏制, 喝道:“把人带走!休要让他再在我眼前烦心!” 转向潘小园和秦桧, 志得意满地一笑:“你们别怕!和谈之事, 前两天说的一律不算数,明日再议!” 忽然又对秦桧笑道:“秦中丞, 你口齿伶俐、思虑深广,倒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有意,不如就留在我军效力,接替军前参谋的职位如何?从此便是我大金开国功臣, 也免得整日在故纸堆里耍笔杆子, 屈你的才!” 秦桧一惊,骤然喜上眉梢,下意识朝潘小园看一眼, 又赶紧换成愁眉苦脸的神色:“下、下官……这个、还要请示一下上级……” 史文恭面色苍白,眼里仿佛没了别人,只是死死盯着潘小园,惨淡笑道:“娘子今日好计策。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让我和四太子势成水火,东京城便可安然无忧?这才是你来赴约‘和谈’的真正目的?” 到得最后一刻,终于完整地悟出了她的用意。她咬紧嘴唇,假作没听见。从接到他的邀约信、选定秦桧做同伴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今日的这一刻。 女真亲卫拽起史文恭就走。两个壮汉都比他高上一个头,史文恭轻轻一挣,说也奇怪,没能把他拉动。 依旧耐心,微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若是没了我,以四太子的才干本事,即便大军在手,未必伤得了东京城的元气;若是没了他,以我史文恭的势单力孤,也未必能成大事——娘子听好。前一句话,你猜对了;后一句,你失算了。” 最后一个“了”字吐出来,潘小园只觉得眼前一花,史文恭微一矮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靴筒里一支匕首,反手一掀一按,两个女真亲卫一声不吭,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骨节粗大的手放开史文恭肩膀,接着,极慢极慢地向后倒下去。砰砰两声,地上两团鲜血。 兀术反应最快,刷的拔出腰刀,失声道:“你……” 兀术身后,韩常、耶律马武、蒲卢浑同时冲出,空手未及准备兵刃,咣当撞倒三五个烛台:“你要干什么!找死!” 史文恭眉目凛然,顺手又击倒两个闻讯赶来的亲兵,大声喝道:“我的心腹何在?” 帐外脚步纷杂,一声口令悠扬传出,不一刻,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常胜军将校冲进帐内,居然对兀术等人视若无睹,大声问道:“史参谋有何吩咐?” 伸手一指潘小园,“保护她。” 潘小园只见几个左衽辽东大汉朝自己气势汹汹的涌过来,本能的连连退后,惊叫道:“别过……” 眼前挡了黑乎乎的阴影,面前横一根短棍,半分动弹不得,想伸手抓住什么,触及的只是粗糙的牛皮帐面。空气滞涩,只听外面几声弓弦响,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伴随着间或的长声惨叫。 不知窒息多久,眼前终于重现光亮,这才将下半截尖叫喊了出来。耶律马武等几名亲信大将,一半已经倒在血泊中,另一半让常胜军壮汉牢牢钳住,颈上架了带血钢刀。 兀术也被常胜军兵左右拿住,双手沾血,面色灰败,喃喃道:“果然……你果然早有预谋……” 史文恭全身溅了点点血迹,一袭灰衣染出了花色,弯腰揭起地毯一角,一掀一抖,躲在角落里的秦桧就骨碌碌滾到他脚下。一只手提起衣领。秦桧脖子被勒着,脸色惨白一片,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冷笑答道:“只为自保而已。四太子也果然早有猜忌疑我之意,不是吗?” 转向被控制住的几员谋士大将,冷然道:“而你们是不是以为,对四太子身边第一倚重之人落井下石,自己就也能升到那个位置?” 潘小园忍不住簌簌发抖,很没面子地怂成一团。脊背上一阵阵凉意冲下来,冲得她浑身透湿,鬓发贴着脸颊。从没如此近距离的亲历过杀戮实况,血腥味带着辽东大汉身上的汗臭味冲进鼻孔,还混杂着残余的玫瑰香,胸腹翻腾,说不出话,止不住的干呕。 史文恭看她一眼,目光中微现歉意,朝左右诸人吩咐几句,扯下脏衣,刀收回鞘,大步跨到她身边。 “差点忘了娘子身体有恙。出去再谈。” 营帐门口远在另一侧,地上隔着数具死尸、滩滩鲜血。干脆用刀直接划破她身边的篷帐,手一伸,“请。” 她敢不遵,悲凉地依言迈步,跨出帐子,吸一口带着野草味道的空气。 此时兵变消息已传到营地各处。数十个常胜军军校持刀赶来,秩序井然地列成纵队,朝史文恭大声汇报:“各营已控制住!只等参谋下令!” 十几个忠于兀术的将官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中军帐前。史文恭轻轻一个手势,十几枚利刃同时亮出来,静悄悄地割了他们的喉咙。 兀术的一双傲气眼神,在满目血泊中泡了一阵子,终于也变成垂头丧气,放下架子,高声喊道:“史参谋,斗兀温,那个姓秦的汉人会**的法术,方才将我的神智迷了去,以至于竟而对你心生猜疑。现在回想,甚是荒谬。你气急动手,我不治你的罪。今日之事,以后我完颜宗弼绝口不提,你看如何!” 史文恭眯起双眼,还未表态,角落里蜷成一团的秦桧听到自己成了什么“**法师”,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四太子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这口大锅万万不能背。连忙蜷成一个跪姿,冲史文恭连连作揖:“将军明鉴,下官……下官不过是善察人心,帮着四太子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如何能算作迷人心智?就算下官有这个本事,下官身为宋国使臣,也怎敢冒险暗算四太子,将自己的国家至于危险之中?将军大德大才,自然知道……谁是真有意对付你的!” 见史文恭无动于衷,又冲潘小园诚恳说道:“夫人,下官这一行没做错什么吧?——完全是听夫人命令行事,没有半点违拗,无愧于东京城的父老乡亲。还请夫人替、替下官说句话!” 对潘小园说的这番话,话里也暗含着威胁的意思:若是要就此将他弃子不管,这事将来传到东京城去,立刻就能牵扯出她与金军参谋里勾外连的黑料来。 史文恭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原来秦中丞所作所为,全都出自六娘子授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也知道他就看出来了,不过是问个态度而已。 挺胸抬头:“是,怎么了?” “那么敢问娘子,你这几日的精心谋划,是……是逼我像方才那样动手表态呢,还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呢?” 对她来说,这两者不过是方案甲乙的区别。倘若他是真正忠心于兀术,多半会束手就缚,期待日后能证得清白,那么就算死了也不冤;但凡他有半分不臣之心,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刀子了。只是这刀子亮得太利太快,刺得她眼生痛。 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涩着嗓子回道:“……自然是前、前者。” 秦桧希望升腾,眼见潘小园替他接了这个锅,恨不得给她磕头。 “多谢夫人体谅……” 头没磕下去,眼前一双带血点子的皮靴。秦桧惶然抬头。 史文恭似笑非笑:“你起来吧。你一心为六娘子办事,忠心可嘉,不失为人中之杰,史某佩服之至。她既慧眼识了你,也是你这辈子的运气。” 秦桧喜出望外。眼下明显史文恭控制局面。这人又明显是个薄情寡义的角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倘若他能“不计前嫌”,认识到他秦桧的价值,那么今日这番惊吓就没白受。 赶紧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再杰也杰不过史参谋……” 史文恭轻轻一笑。伸手似要扶秦桧起来。转眼间,掌心翻动,轻轻一推。 秦桧的声音猛然哑了。弓弯的后背上,缓缓露出一个刀尖。随后身子一歪,跌落在起伏的野草丛中。 潘小园掩着嘴,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两个亲兵走上前来,熟练地将秦桧的尸身拖走,和方才被杀那些人并列一处。 史文恭将她拉远了些,旁若无人地轻声解释:“娘子养了一条毒蛇。眼下也许能解你燃眉之急,但只怕日后反咬你一口。小人擅自做主,娘子莫怪。” 她不知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谴责,还是该表示感激。但是…… “你、你杀了宋使……” 再看一眼不远处的兀术。就连方才指责秦桧之时,四太子也没想过杀他来安抚史文恭。伤人使节,不就等于直接宣战! 烈日浓浓。密密麻麻的常胜军兵阵列四周。兀术被绑在一侧,阴鸷的眼神从一头扫到另一头,忽然开口:“潘夫人,小美人,现在你知道,到底是谁有意讲和,又是谁急于开战了吧!” 兀术也不是草包。史文恭在军营里呼风唤雨,却因着某种捉摸不定的原因,只对她一个人俯首帖耳。事已至此,若还瞧不出这一点,他干脆直接回到长白山打猎去。 同时后悔不迭。当初为什么没对这个史文恭的背景审查得再严些!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本来对秦桧就没什么深情厚谊。再说,秦桧也算是一半咎由自取。谁让他毒牙露得太多太急,非要对史文恭斩尽杀绝呢? 镇定开口:“嗯,若是需要……需要将秦中丞编造一个暴疾而亡,我、我可以帮忙支吾。” 兀术冷笑:“宋人个个精明,单凭城里一个宗泽,你以为支吾得过去?呼延灼的死,你又如何支吾?潘夫人,小王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说服史文恭把我放了,我今日便修书回京,请封他做诸卫上将军,常胜军全部划归他管辖,以补今日之过。至于秦中丞,这满地的尸首里随便挑一个,说他酒后失德,寻衅滋事,不慎失手伤了宋使,已被我就地正`法。小王愿意积极补过,退军三十里,以表诚意悔意。史参谋!你若答应,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往后只会加倍倚仗于你。你若是……为了讨好这个宋人女子而一意孤行,等消息传到上京,你只怕早晚难逃一死。你好好想想!” 刀架在脖子上,身边全是虎视眈眈的“叛军”,还能不慌不忙地剖析利弊、讨价还价,不得不佩服兀术的胆色。 不由得又看了看史文恭,心偷偷跳得快了起来。这份价码不可谓不优厚。 恰好史文恭也朝她看过来,神色依然是从容带笑:“还真是难决断呢。娘子怎么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兀术也好不到哪去。三十万陌生的军队将自己围在荒野,东京城头模糊看不清,就连午后的骄阳,也突然隐到了薄薄的纱云后面,连一点温度也不舍得施与她。 前程小命全悬在眼前人的手里。他这是什么意思,考较她么? 不动声色整整袖口,衣襟褶子拉平,裙角沾了几滴血,没办法,只能任它去。 “我若要你彻底反出大金,把这位四太子给我解送进东京城呢?” 史文恭眉目微扬,嘴角挑起一笑。 “只要娘子一句话。” 她惊愕,“什……什么?” “只要娘子一句话。” 本能地不信。方才那句话不过是狮子大开口。天上哪有掉馅饼之事。就算有,这馅饼太大太重,怕不能给她砸死。 她笑笑,改口:“我随口说说而已。军队是你的,刀在你手里。要何去何从,遵从你心。” 他跟自己开个玩笑,难道还能当真。她有自知之明。江湖险恶,若史文恭真是那种为了博女人一笑而罔顾利弊的主儿,他早就投胎转世并且长到岳飞那么大了。 清清嗓子,再重复一遍:“今日这番场合,你难道不是已事先准备演练过了?想必早有安排,我何必多嘴,但求遵从你心,别让……别让旁人失望。” 史文恭笑道:“娘子莫要妄自菲薄。史某平生说谎无数,但既说过要偿还你恩义,这句话从没想过食言。” 一步步走开去,叫过几个心腹亲随,一个个低声吩咐过来。 不知他说了什么。数十常胜军首脑齐齐单膝跪下,叫道:“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再说一遍!” “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身后数万军兵齐声跟进大吼,南腔北调的誓言响成一片,惊起树上无数老鸦。 史文恭正色道:“即便我让你们反出大金呢?” “那便反!” 回音荡荡,经久不息。兀术面色骇然,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绝望地闭了眼。 史文恭冷静命令:“通知各营,将金国隼旗收缴烧掉,换回常胜军狼旗。将四太子绑了,装进囚车,解送东京城。三位受伤的梁山朋友,一人赠两匹马、三斤金子,派二百人护卫,送他们回京。用不着写信解释,他们审一审四太子,便知始末。” “得令!” 马蹄声疾,中军营地立刻齐齐开始行动。潘小园看得眼花缭乱,如在梦中。想象这一囚车、三骑马来到东京城下,里面的人怕不会吓晕过去!忽而想笑,忽而想哭,忽然足边踩到一个田鼠打出的小洞,腿软一刻,竟而立不住脚。 身边护着三五个常胜军军官,立刻给她轻飘飘扶起来,“娘子当心。” 态度十分恭谨,想必史文恭早有叮嘱。 她忍不住拭泪,回头深深几个万福:“你们……你们……” 其中一个生得随和些的军官笑道:“我本是辽东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园,无路可去之际,才不得不投靠仇敌谋生。史将军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从!”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帐前,单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满意了?” 她茫然点头,“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当,致使娘子多有误会,本是想等到议和结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礼的。只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动。时机未到,不得不多杀了几个人,惊吓了娘子。” “不、没关系……” “还要多谢娘子,让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说“报恩”两个字,立刻接话:“两清!从此之后,只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无以为报,今后……” 史文恭顺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斗胆向娘子讨一样谢礼了?” 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她眉梢一扬,准备开始还价。 史文恭闭目寻思良久,似乎在脑海里大加驰骋,最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想再吃一回娘子亲手炒的银杏果儿。” 眼神指着远处火厨营帐,半是命令,半是请求,低声笑道:“现在去给我做些?” 她点点头,抑制不住的嘴唇微颤,想到数日之前,在东京城头眺望敌兵铁桶围势,周围脚步人声慌乱,想到杨志、岳飞的伤,想到那枝射进城壕的箭,简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时就知晓…… 不知不觉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阵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脸,慢慢给她拭干了眼角的泪。她没躲。常胜军里多数不是汉人,礼法修养基本为零,也没人觉得此举多有不妥。 然而当史文恭又想伸手来挽她,还是一扭身避开,指着自己裙角上血迹,勉强笑道:“容我回去……换件衣裳……” 这当口还关心自己仪容,不像是她的作风。天上掉的馅饼砸她不晕,还真是矜持得让人心恼。 无奈一笑,朝身边亲兵使个眼色,“送她回后方营帐休息压惊。” 她走没两步,回头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辆囚车、三个伤员——用不着这么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会让人误会。你若担心城上守军生疑,我可以随着一起去,毕竟幽州一战,梁山伤亡不少,我可以帮你……担保一下。” “这个不急。娘子只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观瞻军容。我常胜军共分八营,其中精兵三万马军,乡兵十万步军,后勤十五万,弩机、火炮营各一万。眼下分兵环围东京,在这个营地附近的人马约有六万。娘子若有兴趣,除了藏存火药之处,可以随意走动参观。” 刚捡了人家一个大馅饼,不太好再得寸进尺,只能表示妥协。眼看兀术的囚车朝着东京城方向驶出去了。常胜军却没见消停。在史文恭的低声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开来,战马嘶鸣,一大片营帐旋而收起,带起一片尘烟。俄而地面震动,响声隆隆,百门巨炮被慢慢推过荒野,后面跟着一队队整齐的辎重兵,随风飘来轻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彻底生疑,回头问身边那个自称“辽东野人”的常胜军官:“这是要去哪儿?” 对方一脸卑微:“我等只听史将军调遣。” 甩开他,径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着缓缓移动的大军,一字一字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依旧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才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样不差的做到了。” “那现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身对几个高级将领朗声吩咐:“传我号令,游骑归营,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时分,开始攻城。” 两个女真亲卫形如熊罴, 弯腰进帐, 虎视眈眈,锁定目标便动手。史文恭布衣赴会,手无寸铁,立刻被扭住双肩。 没反抗,只是慢慢朝潘小园投去一瞥, 看得她浑身一颤。 “娘子还是……先下手为强……史某的命是你救的, 你若要拿去, 一句话的事, 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她撇过头去不理他。你不仁在先, 休怪我不义。 兀术见他还旁若无人的招惹美女, 愤怒不可遏制, 喝道:“把人带走!休要让他再在我眼前烦心!” 转向潘小园和秦桧, 志得意满地一笑:“你们别怕!和谈之事, 前两天说的一律不算数,明日再议!” 忽然又对秦桧笑道:“秦中丞, 你口齿伶俐、思虑深广,倒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有意,不如就留在我军效力,接替军前参谋的职位如何?从此便是我大金开国功臣, 也免得整日在故纸堆里耍笔杆子, 屈你的才!” 秦桧一惊,骤然喜上眉梢,下意识朝潘小园看一眼, 又赶紧换成愁眉苦脸的神色:“下、下官……这个、还要请示一下上级……” 史文恭面色苍白,眼里仿佛没了别人,只是死死盯着潘小园,惨淡笑道:“娘子今日好计策。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让我和四太子势成水火,东京城便可安然无忧?这才是你来赴约‘和谈’的真正目的?” 到得最后一刻,终于完整地悟出了她的用意。她咬紧嘴唇,假作没听见。从接到他的邀约信、选定秦桧做同伴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今日的这一刻。 女真亲卫拽起史文恭就走。两个壮汉都比他高上一个头,史文恭轻轻一挣,说也奇怪,没能把他拉动。 依旧耐心,微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若是没了我,以四太子的才干本事,即便大军在手,未必伤得了东京城的元气;若是没了他,以我史文恭的势单力孤,也未必能成大事——娘子听好。前一句话,你猜对了;后一句,你失算了。” 最后一个“了”字吐出来,潘小园只觉得眼前一花,史文恭微一矮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靴筒里一支匕首,反手一掀一按,两个女真亲卫一声不吭,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骨节粗大的手放开史文恭肩膀,接着,极慢极慢地向后倒下去。砰砰两声,地上两团鲜血。 兀术反应最快,刷的拔出腰刀,失声道:“你……” 兀术身后,韩常、耶律马武、蒲卢浑同时冲出,空手未及准备兵刃,咣当撞倒三五个烛台:“你要干什么!找死!” 史文恭眉目凛然,顺手又击倒两个闻讯赶来的亲兵,大声喝道:“我的心腹何在?” 帐外脚步纷杂,一声口令悠扬传出,不一刻,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常胜军将校冲进帐内,居然对兀术等人视若无睹,大声问道:“史参谋有何吩咐?” 伸手一指潘小园,“保护她。” 潘小园只见几个左衽辽东大汉朝自己气势汹汹的涌过来,本能的连连退后,惊叫道:“别过……” 眼前挡了黑乎乎的阴影,面前横一根短棍,半分动弹不得,想伸手抓住什么,触及的只是粗糙的牛皮帐面。空气滞涩,只听外面几声弓弦响,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伴随着间或的长声惨叫。 不知窒息多久,眼前终于重现光亮,这才将下半截尖叫喊了出来。耶律马武等几名亲信大将,一半已经倒在血泊中,另一半让常胜军壮汉牢牢钳住,颈上架了带血钢刀。 兀术也被常胜军兵左右拿住,双手沾血,面色灰败,喃喃道:“果然……你果然早有预谋……” 史文恭全身溅了点点血迹,一袭灰衣染出了花色,弯腰揭起地毯一角,一掀一抖,躲在角落里的秦桧就骨碌碌滾到他脚下。一只手提起衣领。秦桧脖子被勒着,脸色惨白一片,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冷笑答道:“只为自保而已。四太子也果然早有猜忌疑我之意,不是吗?” 转向被控制住的几员谋士大将,冷然道:“而你们是不是以为,对四太子身边第一倚重之人落井下石,自己就也能升到那个位置?” 潘小园忍不住簌簌发抖,很没面子地怂成一团。脊背上一阵阵凉意冲下来,冲得她浑身透湿,鬓发贴着脸颊。从没如此近距离的亲历过杀戮实况,血腥味带着辽东大汉身上的汗臭味冲进鼻孔,还混杂着残余的玫瑰香,胸腹翻腾,说不出话,止不住的干呕。 史文恭看她一眼,目光中微现歉意,朝左右诸人吩咐几句,扯下脏衣,刀收回鞘,大步跨到她身边。 “差点忘了娘子身体有恙。出去再谈。” 营帐门口远在另一侧,地上隔着数具死尸、滩滩鲜血。干脆用刀直接划破她身边的篷帐,手一伸,“请。” 她敢不遵,悲凉地依言迈步,跨出帐子,吸一口带着野草味道的空气。 此时兵变消息已传到营地各处。数十个常胜军军校持刀赶来,秩序井然地列成纵队,朝史文恭大声汇报:“各营已控制住!只等参谋下令!” 十几个忠于兀术的将官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中军帐前。史文恭轻轻一个手势,十几枚利刃同时亮出来,静悄悄地割了他们的喉咙。 兀术的一双傲气眼神,在满目血泊中泡了一阵子,终于也变成垂头丧气,放下架子,高声喊道:“史参谋,斗兀温,那个姓秦的汉人会**的法术,方才将我的神智迷了去,以至于竟而对你心生猜疑。现在回想,甚是荒谬。你气急动手,我不治你的罪。今日之事,以后我完颜宗弼绝口不提,你看如何!” 史文恭眯起双眼,还未表态,角落里蜷成一团的秦桧听到自己成了什么“**法师”,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四太子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这口大锅万万不能背。连忙蜷成一个跪姿,冲史文恭连连作揖:“将军明鉴,下官……下官不过是善察人心,帮着四太子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如何能算作迷人心智?就算下官有这个本事,下官身为宋国使臣,也怎敢冒险暗算四太子,将自己的国家至于危险之中?将军大德大才,自然知道……谁是真有意对付你的!” 见史文恭无动于衷,又冲潘小园诚恳说道:“夫人,下官这一行没做错什么吧?——完全是听夫人命令行事,没有半点违拗,无愧于东京城的父老乡亲。还请夫人替、替下官说句话!” 对潘小园说的这番话,话里也暗含着威胁的意思:若是要就此将他弃子不管,这事将来传到东京城去,立刻就能牵扯出她与金军参谋里勾外连的黑料来。 史文恭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原来秦中丞所作所为,全都出自六娘子授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也知道他就看出来了,不过是问个态度而已。 挺胸抬头:“是,怎么了?” “那么敢问娘子,你这几日的精心谋划,是……是逼我像方才那样动手表态呢,还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呢?” 对她来说,这两者不过是方案甲乙的区别。倘若他是真正忠心于兀术,多半会束手就缚,期待日后能证得清白,那么就算死了也不冤;但凡他有半分不臣之心,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刀子了。只是这刀子亮得太利太快,刺得她眼生痛。 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涩着嗓子回道:“……自然是前、前者。” 秦桧希望升腾,眼见潘小园替他接了这个锅,恨不得给她磕头。 “多谢夫人体谅……” 头没磕下去,眼前一双带血点子的皮靴。秦桧惶然抬头。 史文恭似笑非笑:“你起来吧。你一心为六娘子办事,忠心可嘉,不失为人中之杰,史某佩服之至。她既慧眼识了你,也是你这辈子的运气。” 秦桧喜出望外。眼下明显史文恭控制局面。这人又明显是个薄情寡义的角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倘若他能“不计前嫌”,认识到他秦桧的价值,那么今日这番惊吓就没白受。 赶紧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再杰也杰不过史参谋……” 史文恭轻轻一笑。伸手似要扶秦桧起来。转眼间,掌心翻动,轻轻一推。 秦桧的声音猛然哑了。弓弯的后背上,缓缓露出一个刀尖。随后身子一歪,跌落在起伏的野草丛中。 潘小园掩着嘴,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两个亲兵走上前来,熟练地将秦桧的尸身拖走,和方才被杀那些人并列一处。 史文恭将她拉远了些,旁若无人地轻声解释:“娘子养了一条毒蛇。眼下也许能解你燃眉之急,但只怕日后反咬你一口。小人擅自做主,娘子莫怪。” 她不知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谴责,还是该表示感激。但是…… “你、你杀了宋使……” 再看一眼不远处的兀术。就连方才指责秦桧之时,四太子也没想过杀他来安抚史文恭。伤人使节,不就等于直接宣战! 烈日浓浓。密密麻麻的常胜军兵阵列四周。兀术被绑在一侧,阴鸷的眼神从一头扫到另一头,忽然开口:“潘夫人,小美人,现在你知道,到底是谁有意讲和,又是谁急于开战了吧!” 兀术也不是草包。史文恭在军营里呼风唤雨,却因着某种捉摸不定的原因,只对她一个人俯首帖耳。事已至此,若还瞧不出这一点,他干脆直接回到长白山打猎去。 同时后悔不迭。当初为什么没对这个史文恭的背景审查得再严些!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本来对秦桧就没什么深情厚谊。再说,秦桧也算是一半咎由自取。谁让他毒牙露得太多太急,非要对史文恭斩尽杀绝呢? 镇定开口:“嗯,若是需要……需要将秦中丞编造一个暴疾而亡,我、我可以帮忙支吾。” 兀术冷笑:“宋人个个精明,单凭城里一个宗泽,你以为支吾得过去?呼延灼的死,你又如何支吾?潘夫人,小王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说服史文恭把我放了,我今日便修书回京,请封他做诸卫上将军,常胜军全部划归他管辖,以补今日之过。至于秦中丞,这满地的尸首里随便挑一个,说他酒后失德,寻衅滋事,不慎失手伤了宋使,已被我就地正`法。小王愿意积极补过,退军三十里,以表诚意悔意。史参谋!你若答应,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往后只会加倍倚仗于你。你若是……为了讨好这个宋人女子而一意孤行,等消息传到上京,你只怕早晚难逃一死。你好好想想!” 刀架在脖子上,身边全是虎视眈眈的“叛军”,还能不慌不忙地剖析利弊、讨价还价,不得不佩服兀术的胆色。 不由得又看了看史文恭,心偷偷跳得快了起来。这份价码不可谓不优厚。 恰好史文恭也朝她看过来,神色依然是从容带笑:“还真是难决断呢。娘子怎么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兀术也好不到哪去。三十万陌生的军队将自己围在荒野,东京城头模糊看不清,就连午后的骄阳,也突然隐到了薄薄的纱云后面,连一点温度也不舍得施与她。 前程小命全悬在眼前人的手里。他这是什么意思,考较她么? 不动声色整整袖口,衣襟褶子拉平,裙角沾了几滴血,没办法,只能任它去。 “我若要你彻底反出大金,把这位四太子给我解送进东京城呢?” 史文恭眉目微扬,嘴角挑起一笑。 “只要娘子一句话。” 她惊愕,“什……什么?” “只要娘子一句话。” 本能地不信。方才那句话不过是狮子大开口。天上哪有掉馅饼之事。就算有,这馅饼太大太重,怕不能给她砸死。 她笑笑,改口:“我随口说说而已。军队是你的,刀在你手里。要何去何从,遵从你心。” 他跟自己开个玩笑,难道还能当真。她有自知之明。江湖险恶,若史文恭真是那种为了博女人一笑而罔顾利弊的主儿,他早就投胎转世并且长到岳飞那么大了。 清清嗓子,再重复一遍:“今日这番场合,你难道不是已事先准备演练过了?想必早有安排,我何必多嘴,但求遵从你心,别让……别让旁人失望。” 史文恭笑道:“娘子莫要妄自菲薄。史某平生说谎无数,但既说过要偿还你恩义,这句话从没想过食言。” 一步步走开去,叫过几个心腹亲随,一个个低声吩咐过来。 不知他说了什么。数十常胜军首脑齐齐单膝跪下,叫道:“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再说一遍!” “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身后数万军兵齐声跟进大吼,南腔北调的誓言响成一片,惊起树上无数老鸦。 史文恭正色道:“即便我让你们反出大金呢?” “那便反!” 回音荡荡,经久不息。兀术面色骇然,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绝望地闭了眼。 史文恭冷静命令:“通知各营,将金国隼旗收缴烧掉,换回常胜军狼旗。将四太子绑了,装进囚车,解送东京城。三位受伤的梁山朋友,一人赠两匹马、三斤金子,派二百人护卫,送他们回京。用不着写信解释,他们审一审四太子,便知始末。” “得令!” 马蹄声疾,中军营地立刻齐齐开始行动。潘小园看得眼花缭乱,如在梦中。想象这一囚车、三骑马来到东京城下,里面的人怕不会吓晕过去!忽而想笑,忽而想哭,忽然足边踩到一个田鼠打出的小洞,腿软一刻,竟而立不住脚。 身边护着三五个常胜军军官,立刻给她轻飘飘扶起来,“娘子当心。” 态度十分恭谨,想必史文恭早有叮嘱。 她忍不住拭泪,回头深深几个万福:“你们……你们……” 其中一个生得随和些的军官笑道:“我本是辽东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园,无路可去之际,才不得不投靠仇敌谋生。史将军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从!”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帐前,单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满意了?” 她茫然点头,“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当,致使娘子多有误会,本是想等到议和结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礼的。只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动。时机未到,不得不多杀了几个人,惊吓了娘子。” “不、没关系……” “还要多谢娘子,让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说“报恩”两个字,立刻接话:“两清!从此之后,只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无以为报,今后……” 史文恭顺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斗胆向娘子讨一样谢礼了?” 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她眉梢一扬,准备开始还价。 史文恭闭目寻思良久,似乎在脑海里大加驰骋,最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想再吃一回娘子亲手炒的银杏果儿。” 眼神指着远处火厨营帐,半是命令,半是请求,低声笑道:“现在去给我做些?” 她点点头,抑制不住的嘴唇微颤,想到数日之前,在东京城头眺望敌兵铁桶围势,周围脚步人声慌乱,想到杨志、岳飞的伤,想到那枝射进城壕的箭,简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时就知晓…… 不知不觉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阵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脸,慢慢给她拭干了眼角的泪。她没躲。常胜军里多数不是汉人,礼法修养基本为零,也没人觉得此举多有不妥。 然而当史文恭又想伸手来挽她,还是一扭身避开,指着自己裙角上血迹,勉强笑道:“容我回去……换件衣裳……” 这当口还关心自己仪容,不像是她的作风。天上掉的馅饼砸她不晕,还真是矜持得让人心恼。 无奈一笑,朝身边亲兵使个眼色,“送她回后方营帐休息压惊。” 她走没两步,回头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辆囚车、三个伤员——用不着这么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会让人误会。你若担心城上守军生疑,我可以随着一起去,毕竟幽州一战,梁山伤亡不少,我可以帮你……担保一下。” “这个不急。娘子只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观瞻军容。我常胜军共分八营,其中精兵三万马军,乡兵十万步军,后勤十五万,弩机、火炮营各一万。眼下分兵环围东京,在这个营地附近的人马约有六万。娘子若有兴趣,除了藏存火药之处,可以随意走动参观。” 刚捡了人家一个大馅饼,不太好再得寸进尺,只能表示妥协。眼看兀术的囚车朝着东京城方向驶出去了。常胜军却没见消停。在史文恭的低声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开来,战马嘶鸣,一大片营帐旋而收起,带起一片尘烟。俄而地面震动,响声隆隆,百门巨炮被慢慢推过荒野,后面跟着一队队整齐的辎重兵,随风飘来轻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彻底生疑,回头问身边那个自称“辽东野人”的常胜军官:“这是要去哪儿?” 对方一脸卑微:“我等只听史将军调遣。” 甩开他,径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着缓缓移动的大军,一字一字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依旧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才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样不差的做到了。” “那现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身对几个高级将领朗声吩咐:“传我号令,游骑归营,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时分,开始攻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3 野心 一声闷响, 潘小园打出人生中最标准的一记上勾拳。史文恭躲都没躲。 立刻扑上去抓他腰间的刀。可惜身边护着的数个常胜军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温柔劝解“娘子你怎么了”,几只胳膊轻轻一挡,刀鞘微微一拨,她就“偷袭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只落网的河豚鱼,明知身边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胀出棘刺, 传达自己微不足道的愤怒。 众常胜军官这几日对她颇有好感, 也知道是万万对不起她, 因此都没动粗, 但几个大块头在面前一横,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头。气急之下,啪的一巴掌击在一个军官脸上。那人就当被蚊子叮, 捂着浅浅指印儿,反倒和同伴们哄笑起来。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气郁伤身, 愿意打就打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两脚, 吃亏的是自己。气得胃里翻腾, 连带着心口发痛, 顷刻间脸蛋雪白, 只有双手发抖,控制不住。 史文恭面色微变,目光中不掩关怀, 扫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体有恙,把军医请来。” “不用!” 她深深呼吸几口,知道自己没大碍,就是气的,外加方才打人闪了手。 史文恭确实只答应过“叛金”,从没跟她保证过“助宋”。从他准备充足的程度看来,先前对兀术的敷衍只是权宜,酝酿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着右手,气得语无伦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来,就是为了、为了……让我欣赏现在的……军容军貌?” 史文恭摇摇头,放低声音,仿佛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当然,若是娘子愿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内大多数人都听你的……” 杏眼圆睁,“用不着!史大将军神机妙算,天下无敌!” “娘子过誉。”犀利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我也知道,娘子定然颇有参与东京城防,所知情报,定有能为我军可用的。但小人已经对不起娘子一次,万不敢再强求相逼。我会尽自己所能,不使城内伤亡过甚。娘子尽可以放心。” 跟她对望一眼,谁都克制着没说话,然而片刻之后,终究是忍不住,把另一个意图对她慢慢吐露出来: “当然……从现在到月上,尚有充裕的时刻。东京城防守上佳,有可能会到明早才见分晓。这其中的漫漫一夜,娘子若是慈悲心起,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眼睁睁看着大军开拔,脚步、马蹄、车轮声嘈杂交错,却无一丝人声,可见军纪严整。 几乎要飙出泪来,喊道:“所以我那天骂你没错!非要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才开心么!你想没想过,你今日痛快了,城里的人若都不听你的,你是打算把他们杀光么!大宋良将尽被你算计,金国在北方尚有数十万兵力,你是打算对他们下跪称臣怎地!你……” “娘子多虑。我既有能力将东京城攻下,就有能力把它守住。至于人心么……”忽然低低笑一声,“当初你们一群绿林好汉接管京城的时候,可也并非人人欢迎啊。” 言外之意,实力是真理。大多数人只会听拳头更硬的那个。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单凭跳进她脑海里的第一条——若他强行攻城,受伤的岳飞很有可能今日便凶多吉少——她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她潘六娘缺点一堆,小毛病不少,最显著的一样就是护短,不能允许自己的亲近之人受一点欺负。并且她也不打算改正这一点。 强压下一切怒气,服软,轻轻拉住他一边袖子,行个礼。 “那……那也请稍待几日……五天、三天……严格来讲,和谈还未结束,是不是?还是常胜军和大宋,我还是使臣,咱们可以再、再谈条件……” 史文恭微笑还礼,语气随意之至,仿佛只是在拒绝小孩子讨糖:“割地也不肯,降也不肯,娘子这个使臣太过尽职尽责,小人不敢与你多谈,也只好暂扣些时日了。” 对左右扬声命令:“送六娘子回后方休息,莫要慢待了。” 几个辽东大汉应声而上。纵然面带友好之色,也藏不住威风凛凛,吓得潘小园花容失色,往后退几步,双手不自觉护住身前。 史文恭立刻又补充:“娘子莫怕,没别的意思。娘子千金之体,你和你的……” 将她全身上下微扫一眼,“我会尽心相待,不敢有丝毫冒犯。娘子可以放心。” 再呵斥手下:“知不知道如何对待贵客?便把她当菩萨供着,打也别还手,骂也别还口。谁敢无礼……格杀勿论。”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马,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杀人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梁夫人颇善医术,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军队里不避嫌,也就充当了半个军医的角色。然而梁山上的大多数汉子们,尤其是年轻的,对此还是有些害羞忸怩。武松赶紧推辞:“不劳你辛苦,我自己来就成。” 梁红玉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老韩前天还说,让我带几个大夫徒弟。他们是从县里医馆逃难来的,个个自称妙手回春,其实专攻内科,上来只知道望闻问切,连止血也不会……” 武松眼见她一双白皙纤手就要探过来,脸色越来越白,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兄弟们都说……你下手太重……疼得他们死去活来……啊——!!!” 果然不是自己的男人不心疼。不过就算连老韩应该也没少遭她“毒手”。不得不思念起六娘来,照顾他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轻轻缓缓温温柔柔的,见他皱眉,比她自己伤了还难过。 不过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速战速决。只能牙齿和血吞,最后还得来一句:“深谢夫人。” 其实只容休整片刻。游骑片刻驰回,报说晋水以南已不见大股金兵踪迹,但某地及某地火灶尚温,许是撤退不久。方貌正带人追击,请求武松派人支援配合。 这话意在给她定心,然而怎能满足于一个人的人身安全。她不走,楚楚可怜的再央求:“或者,古人是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不鼓不成列……你可以宣布议和失败,放我回去,容我们几日喘息,然后……再堂堂正正的打……以后……也不会有人非议……” 史文恭低头看她。抖动的眉心和眼波,眼里是气恼和微微的恐惧,却还没有全然的绝望。真觉得他会接受妥协? 面色温和,一瞬间旁人会以为他要答应了。然而最终说出口的是:“金兵尚在北方虎伺,现在需要的是速战速决,可不是迂腐讲礼的时候。” “那就放我回去!让我跟其他人死在一块儿!” 史文恭叹口气,接过旁人递来的佩刀,一面仔细栓在腰间,一面诚诚恳恳说道:“娘子可知,我为什么力排众议,要单单将你从城里请出来和谈?” 不等她接话,解释:“是害怕作战时刀箭无眼,酿成千古之恨。让娘子带一个心腹,本意也不是让你带毒蛇,而是怕伤了你的最亲密之人,被你埋怨记恨。我早就说过,娘子对我恩义深重,只能藉此报答万一。” * 河东路,太原府,晋水边。鲁智深直裰扎在腰里,禅杖丢一边,扑在浑浊的水面上,大口大口的喝水,咕噜咕噜声音甚响。颈间串珠浸在水里,乌黑发亮。 林冲精疲力竭的仰躺在旁边泥地上,只有力气用脚踢踢大和尚的粗腿,“师兄,别喝生水。锅里的水马上烧好了。” 咕噜咕噜。 水里面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阮小七一只手拧头发,一只手比划一下,苦中作乐地微微笑道:“况且水里头还有这么大虫子。” 鲁智深大惊失色,“呕”一声,一扭头,方才喝的一肚子浑水全吐了。连忙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虫子。 卢俊义倚在一棵大树下面,手中的炭笔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怀里掏出带血的一叠纸,数一数,发现缺了一页,叹口气。 早就答应岳飞,将师父周老先生所传授的兵法武功尽数记录纸上,以免失传。已经快完成了,但这几日连番作战,手稿愈发凌乱,根本没有时间写下最后几笔。 况且身上已多处受伤,连拿笔的力气也慢慢的离他而去。 吴用摇着扇子巡视营地,经过卢俊义身边时,特特蹲下去,帮他把炭笔削得尖了。卢俊义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军师曾经把卢员外坑得家破人亡,卢俊义刚上山时,一见吴用便翻白眼。然而出生入死这么多战阵,两人也慢慢开始这种无声的对话。 石秀带着一队兵,笔杆条直的值守在侧。依旧是永远不高兴的面孔,今日尤甚。他头戴白巾,腰系素带。结拜大哥杨雄三日前哨探时中了金军埋伏,力战身亡。从那以后石秀就没笑过。 另一侧的值守是花荣。一身铠甲征尘蒙灰,只有背上的泥金画鹊弓擦得光亮。怀里除了干粮,便是几封没机会送出的家信。但愿夫人和小妹在京城里过得安稳。 黄河已保住了,其中艰难困苦万般难言。已经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但金兵尚在乡间烧杀掳掠,荒原上尚有星星之火,如何能放心得下? 配合着韩世忠的守军,慢慢的将防线往北回推。在地图上显得微不足道的土地,每争回一分一厘,便是成千上万百姓转危为安。 静默中,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滾,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梁红玉带头起身,舀出一碗又一碗,给一拨精疲力竭的大哥们递过去。 “鲁师父,喝水。”照顾到大和尚的粗心马虎,又加一句,“小心烫。” 鲁智深谢一句,小心接过,稀里呼噜一通喝。抹抹嘴,这才说出话来。 “武松兄弟!你来喝水!” 武松倚在一块大青石边。左侧的身子鲜血淋漓,从肩到腰,冲锋时被金兵投石炮开了一道大口子。但这伤添得值,歼灭了一整个千人队。 接过梁红玉的热水,没喝,直接浇在伤口上洗净。皱眉片刻,讨来麻布,一只手慢慢的给自己包扎。 梁红玉熟练拿来药粉和棉布,笑道:“大哥别动,我来给你上药。” 一声闷响, 潘小园打出人生中最标准的一记上勾拳。史文恭躲都没躲。 立刻扑上去抓他腰间的刀。可惜身边护着的数个常胜军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温柔劝解“娘子你怎么了”,几只胳膊轻轻一挡,刀鞘微微一拨,她就“偷袭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只落网的河豚鱼,明知身边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胀出棘刺, 传达自己微不足道的愤怒。 众常胜军官这几日对她颇有好感, 也知道是万万对不起她, 因此都没动粗, 但几个大块头在面前一横,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头。气急之下,啪的一巴掌击在一个军官脸上。那人就当被蚊子叮, 捂着浅浅指印儿,反倒和同伴们哄笑起来。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气郁伤身, 愿意打就打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两脚, 吃亏的是自己。气得胃里翻腾, 连带着心口发痛, 顷刻间脸蛋雪白, 只有双手发抖,控制不住。 史文恭面色微变,目光中不掩关怀, 扫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体有恙,把军医请来。” “不用!” 她深深呼吸几口,知道自己没大碍,就是气的,外加方才打人闪了手。 史文恭确实只答应过“叛金”,从没跟她保证过“助宋”。从他准备充足的程度看来,先前对兀术的敷衍只是权宜,酝酿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着右手,气得语无伦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来,就是为了、为了……让我欣赏现在的……军容军貌?” 史文恭摇摇头,放低声音,仿佛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当然,若是娘子愿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内大多数人都听你的……” 杏眼圆睁,“用不着!史大将军神机妙算,天下无敌!” “娘子过誉。”犀利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我也知道,娘子定然颇有参与东京城防,所知情报,定有能为我军可用的。但小人已经对不起娘子一次,万不敢再强求相逼。我会尽自己所能,不使城内伤亡过甚。娘子尽可以放心。” 跟她对望一眼,谁都克制着没说话,然而片刻之后,终究是忍不住,把另一个意图对她慢慢吐露出来: “当然……从现在到月上,尚有充裕的时刻。东京城防守上佳,有可能会到明早才见分晓。这其中的漫漫一夜,娘子若是慈悲心起,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眼睁睁看着大军开拔,脚步、马蹄、车轮声嘈杂交错,却无一丝人声,可见军纪严整。 几乎要飙出泪来,喊道:“所以我那天骂你没错!非要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才开心么!你想没想过,你今日痛快了,城里的人若都不听你的,你是打算把他们杀光么!大宋良将尽被你算计,金国在北方尚有数十万兵力,你是打算对他们下跪称臣怎地!你……” “娘子多虑。我既有能力将东京城攻下,就有能力把它守住。至于人心么……”忽然低低笑一声,“当初你们一群绿林好汉接管京城的时候,可也并非人人欢迎啊。” 言外之意,实力是真理。大多数人只会听拳头更硬的那个。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单凭跳进她脑海里的第一条——若他强行攻城,受伤的岳飞很有可能今日便凶多吉少——她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她潘六娘缺点一堆,小毛病不少,最显著的一样就是护短,不能允许自己的亲近之人受一点欺负。并且她也不打算改正这一点。 强压下一切怒气,服软,轻轻拉住他一边袖子,行个礼。 “那……那也请稍待几日……五天、三天……严格来讲,和谈还未结束,是不是?还是常胜军和大宋,我还是使臣,咱们可以再、再谈条件……” 史文恭微笑还礼,语气随意之至,仿佛只是在拒绝小孩子讨糖:“割地也不肯,降也不肯,娘子这个使臣太过尽职尽责,小人不敢与你多谈,也只好暂扣些时日了。” 对左右扬声命令:“送六娘子回后方休息,莫要慢待了。” 几个辽东大汉应声而上。纵然面带友好之色,也藏不住威风凛凛,吓得潘小园花容失色,往后退几步,双手不自觉护住身前。 史文恭立刻又补充:“娘子莫怕,没别的意思。娘子千金之体,你和你的……” 将她全身上下微扫一眼,“我会尽心相待,不敢有丝毫冒犯。娘子可以放心。” 再呵斥手下:“知不知道如何对待贵客?便把她当菩萨供着,打也别还手,骂也别还口。谁敢无礼……格杀勿论。”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马,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杀人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梁夫人颇善医术,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军队里不避嫌,也就充当了半个军医的角色。然而梁山上的大多数汉子们,尤其是年轻的,对此还是有些害羞忸怩。武松赶紧推辞:“不劳你辛苦,我自己来就成。” 梁红玉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老韩前天还说,让我带几个大夫徒弟。他们是从县里医馆逃难来的,个个自称妙手回春,其实专攻内科,上来只知道望闻问切,连止血也不会……” 武松眼见她一双白皙纤手就要探过来,脸色越来越白,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兄弟们都说……你下手太重……疼得他们死去活来……啊——!!!” 果然不是自己的男人不心疼。不过就算连老韩应该也没少遭她“毒手”。不得不思念起六娘来,照顾他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轻轻缓缓温温柔柔的,见他皱眉,比她自己伤了还难过。 不过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速战速决。只能牙齿和血吞,最后还得来一句:“深谢夫人。” 其实只容休整片刻。游骑片刻驰回,报说晋水以南已不见大股金兵踪迹,但某地及某地火灶尚温,许是撤退不久。方貌正带人追击,请求武松派人支援配合。 这话意在给她定心,然而怎能满足于一个人的人身安全。她不走,楚楚可怜的再央求:“或者,古人是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不鼓不成列……你可以宣布议和失败,放我回去,容我们几日喘息,然后……再堂堂正正的打……以后……也不会有人非议……” 史文恭低头看她。抖动的眉心和眼波,眼里是气恼和微微的恐惧,却还没有全然的绝望。真觉得他会接受妥协? 面色温和,一瞬间旁人会以为他要答应了。然而最终说出口的是:“金兵尚在北方虎伺,现在需要的是速战速决,可不是迂腐讲礼的时候。” “那就放我回去!让我跟其他人死在一块儿!” 史文恭叹口气,接过旁人递来的佩刀,一面仔细栓在腰间,一面诚诚恳恳说道:“娘子可知,我为什么力排众议,要单单将你从城里请出来和谈?” 不等她接话,解释:“是害怕作战时刀箭无眼,酿成千古之恨。让娘子带一个心腹,本意也不是让你带毒蛇,而是怕伤了你的最亲密之人,被你埋怨记恨。我早就说过,娘子对我恩义深重,只能藉此报答万一。” * 河东路,太原府,晋水边。鲁智深直裰扎在腰里,禅杖丢一边,扑在浑浊的水面上,大口大口的喝水,咕噜咕噜声音甚响。颈间串珠浸在水里,乌黑发亮。 林冲精疲力竭的仰躺在旁边泥地上,只有力气用脚踢踢大和尚的粗腿,“师兄,别喝生水。锅里的水马上烧好了。” 咕噜咕噜。 水里面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阮小七一只手拧头发,一只手比划一下,苦中作乐地微微笑道:“况且水里头还有这么大虫子。” 鲁智深大惊失色,“呕”一声,一扭头,方才喝的一肚子浑水全吐了。连忙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虫子。 卢俊义倚在一棵大树下面,手中的炭笔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怀里掏出带血的一叠纸,数一数,发现缺了一页,叹口气。 早就答应岳飞,将师父周老先生所传授的兵法武功尽数记录纸上,以免失传。已经快完成了,但这几日连番作战,手稿愈发凌乱,根本没有时间写下最后几笔。 况且身上已多处受伤,连拿笔的力气也慢慢的离他而去。 吴用摇着扇子巡视营地,经过卢俊义身边时,特特蹲下去,帮他把炭笔削得尖了。卢俊义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军师曾经把卢员外坑得家破人亡,卢俊义刚上山时,一见吴用便翻白眼。然而出生入死这么多战阵,两人也慢慢开始这种无声的对话。 石秀带着一队兵,笔杆条直的值守在侧。依旧是永远不高兴的面孔,今日尤甚。他头戴白巾,腰系素带。结拜大哥杨雄三日前哨探时中了金军埋伏,力战身亡。从那以后石秀就没笑过。 另一侧的值守是花荣。一身铠甲征尘蒙灰,只有背上的泥金画鹊弓擦得光亮。怀里除了干粮,便是几封没机会送出的家信。但愿夫人和小妹在京城里过得安稳。 黄河已保住了,其中艰难困苦万般难言。已经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但金兵尚在乡间烧杀掳掠,荒原上尚有星星之火,如何能放心得下? 配合着韩世忠的守军,慢慢的将防线往北回推。在地图上显得微不足道的土地,每争回一分一厘,便是成千上万百姓转危为安。 静默中,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滾,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梁红玉带头起身,舀出一碗又一碗,给一拨精疲力竭的大哥们递过去。 “鲁师父,喝水。”照顾到大和尚的粗心马虎,又加一句,“小心烫。” 鲁智深谢一句,小心接过,稀里呼噜一通喝。抹抹嘴,这才说出话来。 “武松兄弟!你来喝水!” 武松倚在一块大青石边。左侧的身子鲜血淋漓,从肩到腰,冲锋时被金兵投石炮开了一道大口子。但这伤添得值,歼灭了一整个千人队。 接过梁红玉的热水,没喝,直接浇在伤口上洗净。皱眉片刻,讨来麻布,一只手慢慢的给自己包扎。 梁红玉熟练拿来药粉和棉布,笑道:“大哥别动,我来给你上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4 信鸽 在外出征作战是艰难, 但还难不倒这些皮糙肉厚、身经百战的大老爷们。带伤的没带伤的都迅速起来。鲁智深把禅杖往肩上一扛,嘟囔:“老种经略相公的西军也该来了吧!不是上个月就写信去求援了吗!他总不会是记恨洒家在渭州打死过一个杀猪的,给小种经略相公府上惹过事儿吧!” 此时更多将兵赶到会合,带来另一个消息:“戴宗兄弟回来了!” 戴宗轻功超群,在军中负责传递紧急军情,以及超远距离的信息交换。信鸽经常被截住射死,因此也只能派他冒险在前线和后方穿梭,从屈指可数、还没沦陷的驿站里收发消息。 戴宗一去数日, 此时风尘仆仆的赶回, 衣衫破损, 腰刀已砍缺了口, 想必路途中没少遇到围追堵截。 不及寒暄问候,直接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第一,西路军尚在潼关以西, 但潼关还让金军封锁着,数次交战,各有胜负。” 大家互相看一眼。意料之中。西军是曾和西夏作战的、大宋唯一的国家级精锐部队。但自从带兵的种师道伐辽失利, 被免职降衔以后, 战斗力也略有下滑。眼下国土上四面开花,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路援兵上。 “第二……金兵东西两路均攻宋不利, 北边有传闻……说金国皇帝可能会再集力量, 御驾亲征……” 武松忍住伤口疼痛,挤过去严肃问一句:“消息当真?” 戴宗摇头:“坊间传闻,不知真假。时迁兄弟已经潜入金国国境, 探寻究竟。” 吴用给大家宽心:“就算此事不假,御驾亲征不是小事,总要准备三五个月,不是燃眉之急,眼下咱们只要将西路军打退,就算旗开得胜。” “第三,刘唐兄弟、白胜兄弟,上次战斗中双双重伤,留在平遥乡下医馆里看顾……” 阮氏三兄弟拨开众人,几乎是吼着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戴宗叹口气,摇摇头。一片寂静。 阮小二黯然说道:“刘唐兄弟、白胜兄弟都是当初一道劫取生辰纲的交情,跟晁盖大哥是生死之交。眼下重新见晁天王去,也……也能挺直了腰板说一句,没给咱们梁山的老弟兄们丢脸。” 众人落泪,有几个已哭出声来。 武松控制情绪,慢慢说道:“除非敌人杀光咱们每一个,否则,休想让咱们后退一步!” 军队的勇武之魂,在一次次接近死亡的鲜血中磨砺得越来越强大。绿林坎坷,斗转星移,也曾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肆意,也曾有兄弟齐心打遍豪强的快活。谁不是八字过硬、五行缺刀,谁身上没有几道疤,谁心中没有几个人。从反上梁山的那一刻起,便知这烈烈一生大致是何结局。 武松再咬嘴唇,说道:“金国重骑速度极快,一旦撤回雁门关北,便是无从找寻。兄弟们再坚持几日,尽可能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不能让过去这几场仗白打。” 潜台词大家都明白。不能让死去的兄弟们白死。 鲁智深叫道:“洒家不累!休整半日,今天就能出发!” 武松又看向戴宗,问:“东京城呢?有信吗?” 戴宗犹豫好久,才说:“第四……” 武松接过竹筒,展开里面的薄薄一张纸。居然是六娘的亲手字迹。能顺利到达他面前,也是运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地,觉得纸上似乎还有淡淡香气。 一时间心热了一刻,想到京城百态,想着她今儿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想着她现下是在数钱还是花钱。让梁红玉粗暴包扎的伤口忽然又丢人现眼的疼起来了。 但读没几行,微扬的嘴角就僵了起来,揉揉眼。 众人本以为是“家书”,都心知肚明地不跟他抢着看。这时候也觉出不对。吴用连忙说:“小生可否以管窥豹……” 武松难以置信地读完了每一个字,“幽州丢了?叫咱们别再派人去联系?” 军事上不能报喜不报忧,各样消息必须透明,否则便会是血泪的代价。 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战报,基本上是杨志逃进东京城时带来的。哪里失守,哪里道路被封锁,哪里驻了敌军——一下子沦陷了半个华北,一字字触目惊心。 呼啦一下子,十几只脑袋黑压压围了上来,目龇欲裂。 武松镇定心神。在生死边界跋涉这许久,一颗心早就被各式各样的噩耗磨出了粗粝的茧。此时那茧子似乎被她的这几行字刮开了一小口子,重新露出柔软的心房来。 深吸一口气,将那片柔软盖住,纵使心中万般焦急,也一字一字的读得清晰。她的字迹比平日潦草得多,似是仓促间写就,有些细节语焉不详,靠着多年的默契才看懂。因此还不忘同时给周围的兄弟们解释。 “三十万常胜军已……包围东京城……接受了和谈请求……” 太过匪夷所思,一下子将杂事抛在脑后,做个手势,让身边众兄弟稍安勿躁。 “敌将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就是曾在幽州跟我们交战的那个——另外,曾头市史文恭也疑在军中……” 史文恭没死这个消息,原本早就让吴用猜了出来。自从宋江殒命,对此忌讳渐消,武松威望最盛之时,已经找个机会,对众兄弟开诚布公:当初放了史文恭一命,是因为他确非杀害晁盖的凶手。真正凶手是曾头市背后的大金国,是他们意图削弱梁山,阴谋图宋。 这个说法,倘若放在一年半载之前,尚且不太容易服众。但眼下大金国狼子野心毕露,一切阴谋变得顺理成章,反倒让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再回想晁天王的死,原来早已超越私人恩怨,而成了大金谋宋的第一个牺牲品,反而令众人更加同仇敌忾。 至于史文恭,武松也早就表态,江湖恩怨未结,再见到时,兄弟们格杀勿论便是。 眼下再从信里看到这名字,众人也是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啐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汉奸!” 武松继续往下读。六娘的口吻跃然纸上:“……指名要我出城和谈。敌强我弱,别无他法。已说服众人,今晚便去,有秦中丞随同。我对史文恭有恩,安全应有保障。” 长久不语。虽然这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他定心,但倘若他在,宁可把她捆在城里,也必定是不许她冒此天大之险的。但他临走前明明白白的嘱咐过,让留守东京的兄弟们听她号令。况且看看信的落款,已是写于三四天之前了。 林冲最为稳重,赶紧劝道:“武松兄弟,空忧心也不是办法。弟妹出城冒险,追根究底是我方实力不足,被人家以孙膑赛马之法以强攻弱。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千万不能慌乱,把这里的情势稳住,她就算落到敌方手里,鉴于战略大局,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武松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嗯”一声,心头如同百爪抓挠,然而口头却平静如死水,吝啬说出第二个字。 突然感到些微的自豪,混杂着一丝气恼。这女人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十足十的学会了他武松的劣性。 鲁智深喊道:“底下不是还有一行呢吗?读读看!读读看!” 已有人的抢着给他读了。张清抹一把汗,慢慢读道:“会尽力,避免,兵祸。二哥,勿以我,为念,专心,作战,保住,太原,便是,最大,告慰。凯旋时,多留心。他奶,奶的。” 最后四个字是张清自己加上去的。然而颇代表了其他人的心声。 轻声的窃窃私语:“这话是什么意思……” “勿以为念”、“最大告慰”,不管如何解读,也藏不住一股子悲观之意。方才一句话不是还说“安全应有保障”呢么! 身边诸将见武松面无表情,连个担忧的眼神都没有,竟似是傻了。吴用眼尖,指着信笺一角,提醒大家:“看这儿。” 信鸽可能被敌方截获,因此只适用于报告已发生的战况军情,而不宜传递机密。角落里画个记号,标明这信是“公开版”,即使被截获,也无大碍,甚至有可能写一些误导之言。 ……所以她是正话反说?难道已经有对付兀术和史文恭的办法了?还是……报喜不报忧,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必死心态去的? 想得越多,心思越乱。唯一确定的是,东京城应该还没全盘丢失。否则定会有流民逃来,金军方面也一定会士气高涨、大肆庆祝,而不像今天这样,被他们追得仓皇逃窜五十里。 那么,难道她现在还在敌营里,苦苦坚持? 又忽然意识到,按照这信笺出发的时间来算,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 眼角闪了一丝红,目光空空的,忽然凝了冰霜之色。 有几个试探着提议道:“要不然……咱们别管这里战局,撤兵回去救援……虽然未必来得及……” 立刻有人低声反对:“不成!否则咱们不是白打了!况且咱们带着那么多百姓……” 荒草原中尚且燃着星星之火。金军机动性强,四处烧杀抢掠,若不彻底打击,等到草黄马肥之时,重装上阵卷土重来,这一阵子的血汗就是前功尽弃。 更别提,北伐的队伍早就从最初的三万,扩充到了现在惊人的三十万左右——只限数量。作战人数并未增加,多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惧怕被金兵劫掠、践踏、掳到北方、甚至被当成“两脚羊”,因此闻风而来,聚集在大军的保护范围之下,各色帐篷铺盖罗列,老弱妇孺项背相望,虽然能帮大军解决些许的后勤问题,但也已成了行动缓慢的一个大累赘。 若是碰上面黑心狠的主将,大可将百姓驱赶不管,甚至安个“细作”的名头,将这些累赘一阵弓箭射杀掉,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联军众将多是百姓出身,谁肯造这个孽。因此军队便也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一面要组织作战,一面腾出人手,慢慢护送过河,送到南边安置。 对他们丢弃不管,罔顾这几十万鲜活的性命? 压低了的讨论声很快消失,众人齐齐看着武松:“大哥?” 武松右手有些抖。平日里抡刀使棒,不论多累多僵,这只手从没抖过。 猛地往下一斩。语调低沉。 “按原计划……全力出击!” 披上外衫,盖住伤口,套上坚硬的皮甲,刀系回腰上。动作飞快,粗鲁得不似往常,粗粝的系绳磨伤了手。 还有不少人替他犹疑:“可是……” 突然焦躁起来,眼红红的,吼道:“六娘写这信,意在示警,并非求援!她让咱们好好儿打仗!咱们若是乱了阵脚,正中敌人下怀!咱们在这里每打一次胜仗,她那边的希望便多一分!” 有条不紊的分析谁不会说。每喊出一个字,心里其实便揪紧一分。仿佛让人重拳击着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惩罚那个胆敢剩下半分理智的脑子。 “城丢了打回来!人丢了救回来!咱们梁山好汉什么做不到,谁冒犯我们的人,咱们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用力咽下所有的情绪,清晰地再命令一遍:“按原计划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期间,晋江有日更一万的活动_(:3ゝ∠)_ 所以今天短小一点,明天日肝一万给你们 大家五一节快乐! 在外出征作战是艰难, 但还难不倒这些皮糙肉厚、身经百战的大老爷们。带伤的没带伤的都迅速起来。鲁智深把禅杖往肩上一扛,嘟囔:“老种经略相公的西军也该来了吧!不是上个月就写信去求援了吗!他总不会是记恨洒家在渭州打死过一个杀猪的,给小种经略相公府上惹过事儿吧!” 此时更多将兵赶到会合,带来另一个消息:“戴宗兄弟回来了!” 戴宗轻功超群,在军中负责传递紧急军情,以及超远距离的信息交换。信鸽经常被截住射死,因此也只能派他冒险在前线和后方穿梭,从屈指可数、还没沦陷的驿站里收发消息。 戴宗一去数日, 此时风尘仆仆的赶回, 衣衫破损, 腰刀已砍缺了口, 想必路途中没少遇到围追堵截。 不及寒暄问候,直接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第一,西路军尚在潼关以西, 但潼关还让金军封锁着,数次交战,各有胜负。” 大家互相看一眼。意料之中。西军是曾和西夏作战的、大宋唯一的国家级精锐部队。但自从带兵的种师道伐辽失利, 被免职降衔以后, 战斗力也略有下滑。眼下国土上四面开花,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路援兵上。 “第二……金兵东西两路均攻宋不利, 北边有传闻……说金国皇帝可能会再集力量, 御驾亲征……” 武松忍住伤口疼痛,挤过去严肃问一句:“消息当真?” 戴宗摇头:“坊间传闻,不知真假。时迁兄弟已经潜入金国国境, 探寻究竟。” 吴用给大家宽心:“就算此事不假,御驾亲征不是小事,总要准备三五个月,不是燃眉之急,眼下咱们只要将西路军打退,就算旗开得胜。” “第三,刘唐兄弟、白胜兄弟,上次战斗中双双重伤,留在平遥乡下医馆里看顾……” 阮氏三兄弟拨开众人,几乎是吼着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戴宗叹口气,摇摇头。一片寂静。 阮小二黯然说道:“刘唐兄弟、白胜兄弟都是当初一道劫取生辰纲的交情,跟晁盖大哥是生死之交。眼下重新见晁天王去,也……也能挺直了腰板说一句,没给咱们梁山的老弟兄们丢脸。” 众人落泪,有几个已哭出声来。 武松控制情绪,慢慢说道:“除非敌人杀光咱们每一个,否则,休想让咱们后退一步!” 军队的勇武之魂,在一次次接近死亡的鲜血中磨砺得越来越强大。绿林坎坷,斗转星移,也曾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肆意,也曾有兄弟齐心打遍豪强的快活。谁不是八字过硬、五行缺刀,谁身上没有几道疤,谁心中没有几个人。从反上梁山的那一刻起,便知这烈烈一生大致是何结局。 武松再咬嘴唇,说道:“金国重骑速度极快,一旦撤回雁门关北,便是无从找寻。兄弟们再坚持几日,尽可能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不能让过去这几场仗白打。” 潜台词大家都明白。不能让死去的兄弟们白死。 鲁智深叫道:“洒家不累!休整半日,今天就能出发!” 武松又看向戴宗,问:“东京城呢?有信吗?” 戴宗犹豫好久,才说:“第四……” 武松接过竹筒,展开里面的薄薄一张纸。居然是六娘的亲手字迹。能顺利到达他面前,也是运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地,觉得纸上似乎还有淡淡香气。 一时间心热了一刻,想到京城百态,想着她今儿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想着她现下是在数钱还是花钱。让梁红玉粗暴包扎的伤口忽然又丢人现眼的疼起来了。 但读没几行,微扬的嘴角就僵了起来,揉揉眼。 众人本以为是“家书”,都心知肚明地不跟他抢着看。这时候也觉出不对。吴用连忙说:“小生可否以管窥豹……” 武松难以置信地读完了每一个字,“幽州丢了?叫咱们别再派人去联系?” 军事上不能报喜不报忧,各样消息必须透明,否则便会是血泪的代价。 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战报,基本上是杨志逃进东京城时带来的。哪里失守,哪里道路被封锁,哪里驻了敌军——一下子沦陷了半个华北,一字字触目惊心。 呼啦一下子,十几只脑袋黑压压围了上来,目龇欲裂。 武松镇定心神。在生死边界跋涉这许久,一颗心早就被各式各样的噩耗磨出了粗粝的茧。此时那茧子似乎被她的这几行字刮开了一小口子,重新露出柔软的心房来。 深吸一口气,将那片柔软盖住,纵使心中万般焦急,也一字一字的读得清晰。她的字迹比平日潦草得多,似是仓促间写就,有些细节语焉不详,靠着多年的默契才看懂。因此还不忘同时给周围的兄弟们解释。 “三十万常胜军已……包围东京城……接受了和谈请求……” 太过匪夷所思,一下子将杂事抛在脑后,做个手势,让身边众兄弟稍安勿躁。 “敌将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就是曾在幽州跟我们交战的那个——另外,曾头市史文恭也疑在军中……” 史文恭没死这个消息,原本早就让吴用猜了出来。自从宋江殒命,对此忌讳渐消,武松威望最盛之时,已经找个机会,对众兄弟开诚布公:当初放了史文恭一命,是因为他确非杀害晁盖的凶手。真正凶手是曾头市背后的大金国,是他们意图削弱梁山,阴谋图宋。 这个说法,倘若放在一年半载之前,尚且不太容易服众。但眼下大金国狼子野心毕露,一切阴谋变得顺理成章,反倒让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再回想晁天王的死,原来早已超越私人恩怨,而成了大金谋宋的第一个牺牲品,反而令众人更加同仇敌忾。 至于史文恭,武松也早就表态,江湖恩怨未结,再见到时,兄弟们格杀勿论便是。 眼下再从信里看到这名字,众人也是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啐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汉奸!” 武松继续往下读。六娘的口吻跃然纸上:“……指名要我出城和谈。敌强我弱,别无他法。已说服众人,今晚便去,有秦中丞随同。我对史文恭有恩,安全应有保障。” 长久不语。虽然这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他定心,但倘若他在,宁可把她捆在城里,也必定是不许她冒此天大之险的。但他临走前明明白白的嘱咐过,让留守东京的兄弟们听她号令。况且看看信的落款,已是写于三四天之前了。 林冲最为稳重,赶紧劝道:“武松兄弟,空忧心也不是办法。弟妹出城冒险,追根究底是我方实力不足,被人家以孙膑赛马之法以强攻弱。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千万不能慌乱,把这里的情势稳住,她就算落到敌方手里,鉴于战略大局,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武松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嗯”一声,心头如同百爪抓挠,然而口头却平静如死水,吝啬说出第二个字。 突然感到些微的自豪,混杂着一丝气恼。这女人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十足十的学会了他武松的劣性。 鲁智深喊道:“底下不是还有一行呢吗?读读看!读读看!” 已有人的抢着给他读了。张清抹一把汗,慢慢读道:“会尽力,避免,兵祸。二哥,勿以我,为念,专心,作战,保住,太原,便是,最大,告慰。凯旋时,多留心。他奶,奶的。” 最后四个字是张清自己加上去的。然而颇代表了其他人的心声。 轻声的窃窃私语:“这话是什么意思……” “勿以为念”、“最大告慰”,不管如何解读,也藏不住一股子悲观之意。方才一句话不是还说“安全应有保障”呢么! 身边诸将见武松面无表情,连个担忧的眼神都没有,竟似是傻了。吴用眼尖,指着信笺一角,提醒大家:“看这儿。” 信鸽可能被敌方截获,因此只适用于报告已发生的战况军情,而不宜传递机密。角落里画个记号,标明这信是“公开版”,即使被截获,也无大碍,甚至有可能写一些误导之言。 ……所以她是正话反说?难道已经有对付兀术和史文恭的办法了?还是……报喜不报忧,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必死心态去的? 想得越多,心思越乱。唯一确定的是,东京城应该还没全盘丢失。否则定会有流民逃来,金军方面也一定会士气高涨、大肆庆祝,而不像今天这样,被他们追得仓皇逃窜五十里。 那么,难道她现在还在敌营里,苦苦坚持? 又忽然意识到,按照这信笺出发的时间来算,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 眼角闪了一丝红,目光空空的,忽然凝了冰霜之色。 有几个试探着提议道:“要不然……咱们别管这里战局,撤兵回去救援……虽然未必来得及……” 立刻有人低声反对:“不成!否则咱们不是白打了!况且咱们带着那么多百姓……” 荒草原中尚且燃着星星之火。金军机动性强,四处烧杀抢掠,若不彻底打击,等到草黄马肥之时,重装上阵卷土重来,这一阵子的血汗就是前功尽弃。 更别提,北伐的队伍早就从最初的三万,扩充到了现在惊人的三十万左右——只限数量。作战人数并未增加,多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惧怕被金兵劫掠、践踏、掳到北方、甚至被当成“两脚羊”,因此闻风而来,聚集在大军的保护范围之下,各色帐篷铺盖罗列,老弱妇孺项背相望,虽然能帮大军解决些许的后勤问题,但也已成了行动缓慢的一个大累赘。 若是碰上面黑心狠的主将,大可将百姓驱赶不管,甚至安个“细作”的名头,将这些累赘一阵弓箭射杀掉,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联军众将多是百姓出身,谁肯造这个孽。因此军队便也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一面要组织作战,一面腾出人手,慢慢护送过河,送到南边安置。 对他们丢弃不管,罔顾这几十万鲜活的性命? 压低了的讨论声很快消失,众人齐齐看着武松:“大哥?” 武松右手有些抖。平日里抡刀使棒,不论多累多僵,这只手从没抖过。 猛地往下一斩。语调低沉。 “按原计划……全力出击!” 披上外衫,盖住伤口,套上坚硬的皮甲,刀系回腰上。动作飞快,粗鲁得不似往常,粗粝的系绳磨伤了手。 还有不少人替他犹疑:“可是……” 突然焦躁起来,眼红红的,吼道:“六娘写这信,意在示警,并非求援!她让咱们好好儿打仗!咱们若是乱了阵脚,正中敌人下怀!咱们在这里每打一次胜仗,她那边的希望便多一分!” 有条不紊的分析谁不会说。每喊出一个字,心里其实便揪紧一分。仿佛让人重拳击着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惩罚那个胆敢剩下半分理智的脑子。 “城丢了打回来!人丢了救回来!咱们梁山好汉什么做不到,谁冒犯我们的人,咱们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用力咽下所有的情绪,清晰地再命令一遍:“按原计划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期间,晋江有日更一万的活动_(:3ゝ∠)_ 所以今天短小一点,明天日肝一万给你们 大家五一节快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5 常胜军 陈桥门上, 东京城头,床子弩、神臂弩、霹雳炮、旋风炮排排林立。城内搬运、调动、传令之人碌碌不绝。开宝寺钟声连响, 汴河中船只辐辏, 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求援信一封封发出去, 征召附近的散兵游勇前来京师救援, 时间紧迫, 尚且鲜有人回应。 方金芝突然说道:“阿拉在江南尚有三万余兵马, 但不晓得来得及否……” 众人立刻如见救命稻草。商议之下,赵楷当即传令:“若方腊能来京师入卫勤王,朕……直接封他节度使!” 也知远水不解近渴,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 兀术双手铐在身前, 眯着眼睛, 冷笑着评论自己这间家徒四壁的“客舍”:“比上次的条件差太多, 你们缺钱了?” “休要废话!”饶是岳飞涵养再好, 也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兀术猝不及防,居然没躲开, 左边屁股上一个靴子印。兀术大怒,双手齐出,一拳抡过去回敬,让岳飞轻轻松松躲过去。 “再问你一遍!常胜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再不招认,我便找人用刑了!” 被释放回来的三个梁山将领,此前大多数时候被监押在小黑屋里,丝毫不知军情变故,只知常胜军中似有哗变, 然后就被莫名其妙的恭送回城;然而哗变后的常胜军显然并未变成“友军”——不然,那推到前线的百余门巨炮,还有迅速集结的攻城阵型,又该如何解释? 只能到单间小牢房里去询问兀术。兀术早在幽州城里就吃透了这群宋人的怂劲儿。被自己的军队背叛捉拿,扭送敌方,又绝非什么光彩之事,因此只是冷笑不说。只等本国宗亲得知消息,送上足够的赎金,料想宋人便会像上次一样,立刻恭请自己上路北归。 没想到这帮宋军日渐无礼,居然连“用刑”也敢说出来了? 再看看眼前的年轻小将,似乎见过,忘记姓甚名谁。料想他也不是什么狠角色,能知道几个酷刑的名目?威胁几句罢了。 再冷笑:“欲知端倪,去跟他们打上一仗不就行了,在这里婆婆妈妈的问来问去,算什么英雄!” 最好城内城外赶紧打起来。最好让史文恭赶紧壮烈牺牲,趁乱将那兵牌再夺来。毕竟也跟常胜军相处了几个月,有不小的感情。 岳飞不受他激,继续冷静讯问:“那么常胜军中,火炮营有多少,重甲马匹多少,攻城器械多少,你从实招来!否则……” 兀术却颇有些不怕死的气魄,一屁股坐下,抬脚翘起个二郎腿,笑道:“这是我的军队,虽然现在非我所辖,但早晚不会是你的,我凭什么告诉你?” 岳飞大怒,抬脚就要踹他右边屁股。外面奔来两个亲兵,给他拦住了。 低声劝道:“岳统制息怒!咱们无权对这人用刑!城下紧急,还是出去看看吧!” 权衡片刻,也只能暂时让这个兀术嚣张一阵子。抄起兵器离开监房,砰的一声踢关了门,稍微发泄一下怒气。 三两步赶到东北外城。半数禁军、乡兵均属岳飞调遣,此时都已接受命令,进入最高警戒状态。另外半数也各有编制,井然有序地跑步行进,增补城防。 没等上城,斜里冲过来几袭白裙,扑跪在他脚边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相公,我的良人,你——你死得惨哪!那日我给你穿得风风光光,骑了高头大马,说是要去为国立功,未曾想,就是从此一去不回——狠心甩下我孤苦一人,前途茫茫,叫我做何生路!不如城破了便随你去!——你是岳统制不是!他们都说中丞相公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惨烈,为何——为何军中一点表示也没有,连朵白花儿都不戴?呜呜……牺牲谁也不该牺牲他啊,我家秦中丞鞠躬尽瘁,求你、求你派兵去将他尸首取来,这是国之功臣哪!……不不,相公一定还活着,岳统制,你去派兵救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我不信!……” 正好扑在岳飞腿上的伤处。岳飞吓一大跳,痛得赶紧把脚抽出来。 随行人有认出来的,说是秦中丞的寡妇王氏。兀术既被押进京城,自然也告知了秦桧身亡的消息。王氏不知从哪里听闻,许是精神受了刺激,带两个使女,抛头露面的跑出来要说法,已在城外号了半日了,逮着个军官、文官模样的就哭。 岳飞蹲下去,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这……夫人哀痛,在下感同身受,但……军中仪制、派兵救人什么的,并非我职责所在,夫人还是去找宗泽宗相公……” 听兀术的口气,秦桧可不算什么“为国捐躯”,死得并不太光彩。稍微将秦桧那些欺上媚下的言论转述一二,大家一听便皱眉——以兀术的文化程度,万万编不出来这些。也不知这些行径有多少是出自潘夫人授意的表演,但秦桧最后差点接受了兀术的邀请,叛去金军做参谋,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难保不是假戏真做。 因此众人心情复杂,对此也就不多做评论。 但岳飞觉得寡妇可怜,也不愿当众给人难堪。心系城防,作战要紧,委婉推脱了一句。 未曾想王氏哭得更狠,眼泪在青砖地上湿了一大滩,白衣边缘脏污不堪:“找过了……说、说什么战事要紧,后事再办……秦中丞的同僚上下级,凡是能找过的都找过了……一个个都是薄情寡义的、衣冠楚楚的读书人哪!——人死灯灭,便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了!呜……呜呜,你为何走得这么急,我连一男半女都没来得及为你秦家留下啊……我要去找他……派兵去救他……派兵……” 岳飞只得又说了一堆节哀的话。再耐心劝:“哪能就此轻易出兵。眼下的兵力要防守外城……等这一战过后,定然向敌人讨还秦中丞遗体,交予夫人,再行……” 王氏哪肯就此满意,猛然大哭:“便是连未亡人的这点要求都推脱不做,相公啊!你这身官服不值钱哪!我不如随你而去啊……” 忽然想起什么,双目圆睁,眼角淌着泪,叫道:“和他同去的那个潘夫人,她死没死!为什么她没死!你们去把她带来!我——我要亲自问问,我相公到底是为何人所害!你们去带她……” 听她的口气,自家丈夫死得冤,那潘夫人若还活得好好的,难保不是害他的帮凶! 秦桧的吊唁会没几个人去;但秦桧当初以自家夫人的名义,大搞“太太外交”,倒是笼络了不少联军家属,孙雪娥算是其中一个。后来跟王氏聊烹饪、聊孩子、聊御夫之道,她一个没文化的小民妇,对王氏的谈吐见识大为折服。 于是开丧吊唁的那天,也来了不少跟王氏有交情的各路夫人娘子。几家夫人凑在一块儿,节哀顺变的话说过,王氏便有意无意的开始提那个缺席的潘夫人。 “……当初点名要亡夫一同跟去谈判,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唉……会之临行前还反复向我保证,跟那个潘氏没有特殊的交情。这我当然信……会之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不对别的女人多看一眼的……” “……可谁曾想,她带了三十万大军回来了,会之却……不是奴家揣测,但你们倒是想想,一个卑弱女子,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已是不该,又怎可能轻易说得那些个雄兵猛将改了心意?换了咱们这些规规矩矩相夫教子的贤妇们,谁做得到?怕是……” 有些话,身为大家闺秀的王氏还是说不出口,可巧身边的丫环凑趣,低声接下茬:“还不是靠她那张脸蛋!你们是没瞧见,那些个契丹军官——尤其那个姓史的——一个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摇尾巴,简直成何体统!真把她当萧太后了……” 厨房绣阁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岳飞终于焦躁:“够了!” 做个手势,让亲兵轻轻将王氏架到路边,“我师姐让人扣在城外!生死未卜!你休要胡言乱语!” 说“生死未卜”算是乐观的。史文恭看来暂时没有拿她来要挟守军的意思,想来是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但也知此人底线为零,倘若速攻不下,难保不会动用什么下三滥手段;更别提,他若对师姐有什么觊觎之心,就此掳她不还,以后怎么跟武松大哥交代! ——如果还能坚持到“以后”的话! 甩开王氏,飞奔上城墙,各路守将已经各就各位。此时漫山遍野的敌兵如蜂如蚁,鼓角雷鸣,声势震天。红日渐西,狂风突起,卷起飞扬沙尘一片。青天灰云之下,显得壮美无伦。 人人站得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岳飞终于焦躁:“够了!” 做个手势,让亲兵轻轻将王氏架到路边,“我师姐让人扣在城外!生死未卜!你休要胡言乱语!” 说“生死未卜”算是乐观的。史文恭看来暂时没有拿她来要挟守军的意思,想来是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但也知此人底线为零,倘若速攻不下,难保不会动用什么下三滥手段;更别提,他若对师姐有什么觊觎之心,就此掳她不还,以后怎么跟武松大哥交代! ——如果还能坚持到“以后”的话! 甩开王氏,飞奔上城墙,各路守将已经各就各位。此时漫山遍野的敌兵如蜂如蚁,鼓角雷鸣,声势震天。红日渐西,狂风突起,卷起飞扬沙尘一片。青天灰云之下,显得壮美无伦。 人人站得笔杆条直,然而面有惧色的也不在少数。激励军心之事,岳飞已做得轻车熟路。忍着自己身上伤痛,一列列巡过去,不住低声提点:“莫要慌张!记着训练时的要领!武力人数都在其次!只要军心稳过敌人,就赢了一半!今儿教你们一个独门绝技:手若抖得厉害,就咽口唾沫!……” 琼英一手扣着刀鞘,另一只手悄悄抹泪:“他们连封信也不来了……连赎金也没要……潘家嫂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巨响,一丛黑影射上城头。琼英大叫一声,本能地矮身一避。一回头,面色煞白。 一支七尺巨箭,形单影只地钉在瞭望塔下的木架子上,箭尾剧烈颤动。想必是铺在城下的某台三弓床弩机械失灵,引起误发。并非敌人大规模开始进攻的讯号。 琼英眼泪全吓成冷汗了,摸着心口,啐道:“贼不逢好死王八羔子!奶奶今儿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岳飞攥紧手中长`枪,心中不断回忆起此前武松大哥和潘家师姐跟他说过的、关于史文恭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曾头市他是如何布防的; 晁盖军队是如何让他埋伏暗算的;擅长什么兵器;打法是保守还是冒进——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慢慢分析这个全新的战局。 忽然想到一个阵型,便想回头吩咐副将准备。一转身,吓一大跳。 “道长,你怎么来了?赶紧进城去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踅摸到城防前线,蹙眉远望,黑发飞扬,一身宽大道袍随风招展。口中喃喃道:“唉,清静不得……我看今日狂风大作,日月无光,最适合踏罡布斗……” 城头一排士兵肃然起敬。不知道公孙胜底细的,以为他这是要作个法、召个雷了;琼英却不客气:“道长,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喏,去好好儿守着底下火药库,莫要让奸细混进去纵火什么的!” 公孙胜却摇摇头。骨骼清奇的脸上神色变幻,眉目间现出片刻的悲天悯人,随即一个稽首,邀请岳飞近前。 “潘施主临行之前叮嘱贫道,若她到期未回,便让贫道……转告你一些话。” ---------------------- 城内百姓何曾料到战争来得如此之快,早就吓成了惊弓之鸟。昨天不是刚有快马入城报讯,说双方“坦率交换了意见”,谈判“取得阶段性进展”,并且兀术还邀请我方使者“赴宴取乐”了么! 幸而早有制定好的戒严条律,在潘小园的张罗下,也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防御演习。 于是城内忙而不乱,商铺酒肆关门闭户,老弱妇孺躲进内城,金钱细软藏到隐蔽之处。 街道上空空的只剩跑来跑去的官兵。有那大胆赤诚的年轻民众们,则被征召进军,协助担土递石、守护库房和粮米。 ---------------------- 城下。 常胜军从没啃过东京城这么大的骨头,然而对于攻城战已是轻车熟路。三十万人并非全员同时出动,推到前线的不过是炮车、弩机、以及一些随行保护的骑兵、弓手。战争的机器无须全力运作,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只需露出獠牙,便可将猎物震慑得心惊胆战。必要时再加上利爪,便可将猎物撕扯得鲜血淋漓。而剩下的大部分平庸兵员,则是这头恶狼的四肢和血肉,负责让獠牙和利爪收放自如。 因此等阵型即将排好,一切就绪之际,中军指挥所内甚至有了一丝悠然的气氛。史文恭眼看红日西斜,飞鸟归巢,有充裕的时间问上一句:“六娘子在后头怎么样了?还哭吗?” 当然不能让她在前线冒矢石之险。让人将她请在五里地之外的稳妥营帐里歇脚。知道她记挂城里的人,因此隔三差五的派人去通报战况——战斗还未打响,方才那一弩是误发,娘子别急;他们还没有开城投降的迹象,娘子要不出面去劝劝? 此时传令兵呼哧带喘的跑来,头一句话却是:“夫人她、那个……跑出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倒不担心她就此走失。史文恭第一反应是笑:“跑?你们几百个壮健男子汉,让她一人跑了?” 最后一个弩机阵还未列成,史文恭觉得还有时间去安抚一下。五里的路程,上马既到。 史文恭眉头紧锁,负责火药库的几个士兵顷刻间挨了马鞭子,“怎么看守的!” “几百个壮健男子汉”个个冤枉。以前只监押过战俘,只会拳打脚踢的让人听话;这次换了个身份特殊的娇弱女子,据说还怀孕,跟大家又无甚怨仇,几日下来相处愉快,谁敢不怜香惜玉;史将军又亲口吩咐要“把她当观音菩萨供着”,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立刻便束手无策。 不敢碰,怕碰倒了;不敢拉,怕拉伤了。她将门口的守卫一踢一推,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他们除了追在后头,还能怎样,朝她背后射一箭吗? 随即发现,这几人脸上个个有手指印儿,早就人人挨过“观音菩萨”的巴掌,打不还手,只能眼睁睁地放她冲过去。 史文恭毫不在意地笑笑,清朗的声音从嗡嗡的窃窃私语中穿透而出:“娘子不嫌这里味道大么?还是回营歇着的好。你若不想让城里有伤亡,何不出面……” 陈词滥调。她冷笑:“现在城里的人连皇帝的话都不听了!我去劝降,你猜他们肯不肯照做?” 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一颗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惫万分。脑海里却异样地转得飞快。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杀人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 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史文恭叹口气:“娘子灵心慧齿,足智多谋,倘若真心愿意帮我,自然能有说服他们的办法——无非是娘子不愿意让史某这种卑鄙小人得逞而已。” 再笑一笑,声音提高了些:“小人劝娘子莫要做傻事。你以为纵火有多容易?娘子不妨数数这周围有几座水井,有多少盛水的铜缸。难道我选址存放火药时,没考虑过走水的可能?娘子再看这些木桶,都是两层卯锁,特制涂漆,非火炮工匠打它不开,明火烧灼不坏。娘子若是非要跟我开玩笑,唯一要当心的,便是伤着自己。还请娘子回帐歇息,否则休怪小人动粗。” 潘小园略显失望,看看左右那些一人高的火药桶,重复一遍:“哦,原来明火烧灼不坏。” 近处的三五兵士完全懵了,面面相觑,不知她意图。 双手一搓,掌心诡异地燃起一小团火。几人这才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步步退后。 只有史文恭面色陡变,叫道:“你……” 这团火似曾相识。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梁山上见到的那个妖道公孙胜。进而隐约猜到那竹筒里装的都是什么,叫道:“拿下她!” 用不着史文恭下令。一个常胜军百夫长大叫一声,纵身扑上,将那炸药筒死死抱住,没来得及抛出,引线已经燃到了头,轰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公孙胜的“科学研究”最近颇有进展,跨时代的火`枪还没来得及发明出来,但实验室里的一干“半成品”,足够组装成当世最强力的炸药组。这事除了公孙胜,谁都没告诉,就连秦桧也不知。甫进金营时,史文恭自负的一句“她不会武功”,就连搜身都省了。 再有个怀孕的幌子,便没人怀疑她略有丰满的腰身——其实她这几个月日日操劳天天掉肉,能丰满才怪。 ——也不能算史文恭粗心大意。要怪就怪他早生了九百年,完全没有防范人体炸弹的意识。 但她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体炸弹中最怂的一个了。别人都高喊口号抢上天堂,她却禁不住眼泪直流。一条小命惜到现在,大约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刻。岳飞、琼英、宗泽、贞姐儿、贼道人、方金芝、李清照、乔郓哥、董蜈蚣、燕青、周通、孙雪娥和她的小豆腐、王茶汤、还有她门口那个笑嘻嘻的卖羊肉的……东京城内百万人口,哪怕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能够因她而活……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手。一直拖着,期待着柳暗花明。当史文恭宣布叛金的那一刻,她欣喜若狂,第一反应是回到营帐里更衣。 只可惜,希望又被一点点掐灭,仿佛老天也好奇,她身上所携带的东西到底有多大威力。 反正,就那么一下。妖道的手艺在方才已经充分验证过。不疼的。 四周黑压压围着的一层层兵士,将火药库围得铁桶也似,个个惊慌失措。 史文恭难免也被这气氛感染,面色渐渐红白不定,右手不自觉摩挲腰间刀柄,又烫了似的放开。头一次,在她面前失去了从容不迫的气度。 史文恭冷汗直下,叫道:“你疯了!你……你不要命!你也不想想你腹中……” 她想恶狠狠的冷笑几声,可声音出口,却抖得厉害,一字一字的答:“给你、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日落之……之前……否则大家都别想活……” 终于意识到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子,你从京城出发之前,就……就带上这些了……你不是怀……” 无怪乎整日宽袍大袖的遮掩身形,无怪乎死活不让他碰,还以为她是怕羞! 一扬头,抿出一个生涩的笑,“怎的,我不提前准备充分,难道还寄希望于你史大将军大发慈悲么!” 这带给她一些奇怪的自豪感,深呼吸给自己壮胆,笑着扯一句瞎话:“东京城防工事里,已……已全都埋了这种炸药,今日、今日让……让你们提前瞧个新鲜!” 声音几近嘶哑,也是给自己壮胆。 一队队军兵跑来请示攻城事宜,看清情状,又瞬间面孔发白,一动都不敢动。 潘小园想起岳飞曾经的指点,用力咽口唾液,果然镇定许多,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出口:“各位将官军校大哥……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此地便是我的战场,若你们史将军一意孤行,我这个疯女人也不怕一意孤行!在此先行赔罪!” 收起磷火,再拆一个炸药筒。细细的火药像黑砂,慢慢的均匀倒在漆木火药桶上。其实没有了引线,这些散火药的威力反而没那么大。然而常胜军众兵没有太高的科学素养,已见识过方才那一炸的威力,脸上神色越来越畏怯,胆小的已经在悄悄的往后退。 但也知道就算再退一里地,也未必能躲得过天崩地裂。不知所措地看着史文恭,想要等他示下,孰知事已至此,哪是能够容易解决的! 军心渐渐不稳。有几个小军校眼睛不断往史文恭身上瞄,似乎是想劝他休要一意孤行。随即让旁边的忠心将官看出意图,大声用契丹话威胁呵斥。 “我——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只看太阳。等太阳落到中军帐篷笑。也不知以契丹民俗应当如何应对,只得万福还礼,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数十常胜军首脑,不论情愿不情愿,先后一个个向她低了头。潘小园用心记着每个人的名字。大多是直率豪爽的游牧民族兄弟,守信重诺,最服勇士,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比某些汉人要可靠得多。 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她深吸口气,望着眼前高高矮矮一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面目各异的戎装大汉站成一排,看来在等着她的第一个命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6 心结 常胜军将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对这第一个命令反响并不太热烈。史文恭出让兵权, 毕竟也间接成了三十万人的救命恩人, 况且全军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训练到现在的水准, 如何肯立刻翻脸? 常胜军一日之内两易其主, 军队意志前所未有的不坚定。 潘小园脸一沉:“方才一个个对天发誓, 听我号令的都是谁?” 选几个自己能记住的名字,直接摊派:“萧和尚奴,高小丑,崔狗子听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脸围上来。高小丑其实一点不丑, 硬朗的国字脸上一脸为难:“史将军, 对不住, 休怪。” 旁人或许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拿下史文恭”便是常胜军对新领袖的投名状。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当初杀郭药师是一个路数。 报应不爽。 叹口气,顺从地任他们拿住,找出副钢铐铐住,押回本营,威严扫地。 潘小园终于彻底放心。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力气再撑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萧和尚奴一把扶住。 棉线一层层解开, 竹筒里的炸药一股股倒出来,倒进盛满水的大铜缸里。黑烟弥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随后又有人飞奔去清理火药库中的残存药粉。等最后一枚炸药筒处理掉,常胜军人人如释重负,欢声一片。 她攥紧手中铁牌和钥匙。只觉得疲惫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轻了许多,又是头重脚轻,走两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来了。 隐约听几人叫道:“去唤军医!……” -------------------- 没多久便醒了。觉出自己在中军帐里,倚在一块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伤已经被上药包扎,一掌清凉。 手腕上让人搭着脉,身上盖着那件让自己丢在地上的水绿披风——依然带着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着把这衣服捡回来,已经算很尽力了,没人想起来给她掸掸。 “军医”是个身强体壮的契丹人,看样子诊病之余,也没少抄家伙上阵打仗。他神色轻松,转头朝旁边说道:“夫人只是疲累惊悸,并无病患,腹中胎儿也无大碍,只要休息便好。各位尽可放心。” 潘小园:“……” 眼看周围一圈军官汉子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脸蛋上涌出一点红,小声抗议:“哪有什么胎儿……这人不专业……换一个……” 契丹军医面露不悦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萧元妃府上出过诊的,如何便不专业了?” 周围一圈常胜军将官面面相觑,神色更复杂了。 -------------------- 契丹军医信誓旦旦,说是才一月有余,属于刚刚能被诊断出来的时刻。潘小园算算日子,认命。 还好周围都是少数民族同胞,民风粗放之下,也没觉得有多难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擞的起来办正事。 三十万军队在等她号令。可自己完全没有调度军队的经验。尽管跟武松、岳飞、林冲这些兄弟们随军日久,也叶公好龙地试着学习过他们的军事技能,但毕竟毫无实践,此时两眼一抹黑。 第一反应是想叫史文恭来问。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权成笑话了。 必须自力更生,才能让人信服。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读过的所有典故,孙子兵法完全背不来,只想到刘邦的“约法三章”。要来军队花名册,命将百夫长以上军衔的都叫到中军营帐跟前,简短训了个话:“史将军已将兵牌出让与我,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几日咱们立场不同,谁也谈不上冒犯谁。纵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请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营秩序良好,还要多谢大伙抬爱维持。” 言多必失。说几句,用心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人在点头,才继续道:“常胜军的军法如何,容我日后慢慢熟悉。今日我只加一条:不得侵扰平民。非战斗时刻,杀人抵命,偷盗、伤人各抵其罪。至于粮草盘缠,诸位不用忧心。” 知道常胜军后方薄弱,补给空虚,一路行军,必然伴随着一路掳掠。也知道常胜军身为雇佣兵,忠君爱国不能当饭吃。因此加上最后一句,表明领导班子换了以后,不会饿着大家。 她自己说话中气不足。让一个大嗓门的军官喊遍全场。诸将官纷纷说:“谨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无凭的毕竟没法让人定心。想了想,让人将搜查兀术的旧营帐,搬出来数万两金银,命萧和尚奴监督,以百人队为单位赏赐各营。因炸药牺牲的那个勇敢百夫长格外抚恤。摊到每队头上虽然不多,算是个小小见面礼。 这一下众人皆服,雀跃山呼潘夫人万岁。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营休息戒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叫人烧了壶茶,啜饮寻思良久,才叫道:“萧和尚奴……嗯,萧将军……” 这人便是当初自称“辽东野人”的那位——其实一点也不野,袍服齐整,发辫整洁,面貌甚至有三分和蔼可亲。跟她有几句话的缘分,名字又有趣,汉话又说得流利,属于少数记得住的。因此她“□□”之后,对此人使唤稍微多些。 笑问:“史文恭监押在何处,带我去见。” 史文恭安安静静歇在他自己的营帐里。双手依旧给铐着,用一条细铁链拴在帐边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坐在凳子上,软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铠甲。 见她进来,看一眼,眼中现出微微懊恼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这几日招待不周。” 让萧和尚奴拉个垫子,盘膝坐在他对面,微微冷笑:“这是关心我呢,还是后悔没能早些发觉我夹带的玩具呢?” 史文恭摇摇头,不答这话。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话,直接开口:“娘子若要解送我进东京城,原本应该应分,我也毫无怨言。但娘子若有恻隐之心,不妨在这里直接把我杀了,给我一个体面。你若不愿下令,去随便向谁讨一把刀,丢进来便可。” 潘小园默然。听他语音毫无波澜,带着一丝无动于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这次欺负他欺负得太狠。几乎是攥在手里的胜利,让她毁了个干净,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今生今世,再不会有如此的机缘。 也无心再讽刺他了。想一想,问:“你怎知我要将你解送东京城?” 史文恭苦笑:“就凭我所作所为,还不够一个剐么?” 她忍不住笑:“那你更该去东京城看看。剐刑已让我们废啦。” 史文恭意兴阑珊的笑着摇摇头:“娘子不恨我?” 她不说话。放在白天他下令攻城的时刻,的确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以炸弹火药威胁他的时候,也确实有过孤注一掷的想法,一了百了,一切皆休。但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反倒生出怜悯苍生的感觉。 恨这种情感,大抵发源于患得患失。恨被人夺走自己已有的,恨没能拥有自己应得的。无欲无求之人是不会恨的。而如果拥有了世间的一切,那么恨这个东西,多半就悄然从她的世界飘走了。 让人把史文恭拿下监了,一是确保军中诸将的绝对服从,二是杜绝他再耍花招的可能性。当时她身边十万斤火药,离灰飞烟灭只有一步之遥,哪有心思报复泄愤。 下令的那一刻,本来心里紧绷着弦,史文恭若是再耍阴谋,她不介意立刻让人把他杀了。但见了众将官的踟蹰反应,还是迅速调整了策略,只是让人将史文恭监押,并没对他太不客气。 更是隐隐意识到,史文恭之所以敢杀前任郭药师,是因为他自己有接管军队、运筹帷幄的能力;她呢?连十八般兵器谱都背不全。若是拂逆“民意”,上来就给军士们留下一个暴戾武断的形象,以她自己几乎为零的武力值,完全无法维系人心。万一哪日被强悍之徒踢下了统帅之位,焉知不会被拿同样的手段对付? 吩咐萧和尚奴出去候着,帐内不留外人,温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会带兵打仗,滥竽充数,又能糊弄到几时?若真敢搞唯我独尊,不是误了三十万军兵的前程?常胜军上下毕竟还都服你。你若愿意,便还做我的军前参谋,指挥权都还你。只要你别像对付兀术四太子那样对付我……” 史文恭漠然一笑。铠甲擦得光亮,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挂回架子上。架子离他三尺远,腕间铁链拉得笔直。 “娘子麾下能人无数,愿为你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何必要我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六娘子,史文恭对你已没用处了,你不必费心琢磨如何安置我。” 这句话说得比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谦虚诚恳,没一点油腔滑调的意思。她猛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自己现在拿一把刀,对准他心口直接捅进去,他多半是连躲都不会躲的。 脸微微一沉,说道:“又不是第一次混到一无所有了,怎么这次倒自怨自艾个没完了?” 史文恭沉默良久,才说:“这次是我罪有应得,不敢再奢求娘子相救。” 她摇摇头。老狐狸宗泽的教诲一直记在心上,好人坏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没必要过分追求“正义“的斩草除根。又想到,自己今日要是真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史文恭来说是应得的教训;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人品败光,更是一个最坏胎教榜样,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要是养成他这德性,那可真真麻烦。 思及此处,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个小武松。立时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只愿世界和谐,连带着看史文恭都觉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史文恭哪猜得到她心里头天马行空,只是黯然说道:“是小人心里话,娘子休要取笑。” 她跟着站起来,诚诚恳恳说:“史三郎,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这想法一点没错。只是你时运乖蹇,有时未免操之过急。你当时随我去梁山,做下诸多极端之事,我开始不理解你的心思。后来卢员外回忆当时,跟我复述了你的一句话,我才有点明白。你对他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史文恭神色一动,随即淡淡道:“随口一说而已,娘子不提,我都不记得。” 她笑道:“嗯,随口一提。” 一整日的惊心动魄、殚精竭虑,看着成百上千的面孔随自己而喜惧交替,让她仿佛突然成熟事故了不少,有些事情便曲径通幽地想明白了。 回想起来,史文恭这厮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反复无常,也许是野心膨胀;但若他真的权欲熏心,为何不见他要求手下军官俯首帖耳,也似乎并不热衷于听取吹捧谄媚?若他真的醉心荣华,为何不见他奢靡挥霍、劫掠敛财,甚至连脚上的皮靴都是褪色的旧物? 她想来想去,归根结底,这人不过是在“让人瞧得起”这五个字中挣扎而已。早年与恩师决裂,江湖上没了容身之地,只能斩断世俗,剑走偏锋。一朝不慎踩空,被沉重的自尊心一路拖到水底。见识了妖魔鬼怪,见识了光怪陆离。偶尔仰头寻找天光,所见皆是扭曲变形,便慢慢忘了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但终究有个未曾受到墨色侵染的影子,她的声音搭建出黑暗里的桃源,让他想起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仁义道德这么一回事。 “一定要打败所有人,才算让人瞧得起么?你把旁人都踩到脚底,他们还怎么抬起头来看你!你难道没想过,有些人之所以受人敬仰,从来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做。便是周老先生,在江湖上也不是百战百胜。晚年与棋坪为伴,力气拼不过七岁孩儿。但黑白两道英豪,谁敢说他一句不是?还有……” 非要揭他伤疤,脸色一白,一拳击在挂铠甲的木架子上。震得她往后一缩。 “史某没那么高尚!娘子说的这些,我做不到!江湖上从来是只认拳头,我若是没一身手段,谁人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当年我实力不济,被你们梁山众侠如蝼蚁般的‘招待’,谁把我放在眼里!” “我啊!” 自自然然的两个字。重锤敲进心里。潘小园倒不太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嘴角发颤? “我一直瞧得起你啊。因为你是一代英杰,因为你身上有我一辈子学不来的本事。就算你输过败过也一样。就算你……” 低一低头,忽然捉住他铐在身前的双手。史文恭脸色一白,本能地向后一缩。让她不依不饶的抓住左手,用力握住。 “就算你伤过残过也一样。没什么丢人的。” 这两年,从来都是左手藏在袖子里,遮住旁人的眼光,轻易不敢露出,仿佛让人窥见便是万劫不复。眼下让她大大方方拉起来,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脊背有如针扎,一颗颗汗珠滴下来。几乎是哀求的,低声叫道:“娘子……” 她充耳不闻,用力将那只冰凉的残手握了好一会儿,袖子里滑出小钥匙,咔的一声,开了他手上的铐,连铁链丢在地上。 “今日多有得罪。有件事忘记跟你商量。我讨来常胜军兵牌,只是因为大宋需要抵御外敌,而那外敌恰好也是常胜军的仇人。若是能挺过这次,若是再不需要抵抗外侮,我也没必要强迫一群契丹人为宋国卖命,你说是不是?” 史文恭真真切切的一怔,“你……” 她重重点头,咬一咬唇,飞快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娘子此话当真?” 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本以为自己身无分文之际,从衣服缝儿里翻出几文钱。 不答。给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能太多。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早再来时,倘若你还在这儿,那便是答应跟我走。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与梁山的仇怨我来化解;第二,你可以不认皇帝,不用对任何人跪拜磕头;第三,让你堂堂正正的做人处事,从此没人会再瞧你不起。” 说完,轻轻万福道别,掀起帘子出帐。 一出门,吃一惊。明晃晃的火把下面,只见萧和尚奴带头,十几个常胜军军官神情忐忑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相互使个眼色,一齐作揖。 你一言我一语的吞吞吐吐:“那个、夫人……末将们有个不情之请……史将军虽然得罪夫人,但我常胜军上下,还是……还是缺他不得。我们商量了一下,这厢一起给他求个情……还望夫人、那个……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 说得恭敬惶恐,其实军中首脑齐聚一堂,便有些聚众要挟的意思。 潘小园赶紧还礼,刚想说:“我本来没想杀他”,忽然心中一动。这些人是真正敬重史文恭的。虽说史文恭也许有收买人心的成分,但也做得漂亮。 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大伙对自己心存感激。 一个小心计。故意皱起眉头,语气中杂了两分小女人的蛮横,说道:“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是东京城里出来的宋人,他今日非要打我的城,我苦劝不听……” 萧和尚奴忙道:“这是早就制定的计划,若论责任,末将们都有参与。今日既奉夫人为尊,我们便不敢再有二心。”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继续,“古有齐王……齐桓公不计前嫌启用管仲,张辽归降孙权后亦被重用,魏、魏征……在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皇帝欣赏他的才能……” 越说越艰难。本来没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一群老粗军官凑在一起,绞尽脑汁贡献集体智慧,为了背熟这些历史典故,白头发提前长出来了。 潘小园拼命忍住笑,听他张冠李戴的胡扯完毕,故意为难许久,才说:“既然你们都为他担保……” 众人面露喜色。相貌英俊的高小丑连连挥手,说道:“担保,担保!绝对不让他再做拂逆夫人之事。” 崔狗子更机灵,躬身笑道:“何况夫人今日诊出喜事,咱们上下欢庆,更不宜杀人见血。所以……” 她终于被“说服”了,轻轻拍拍自己小腹,笑道:“那倒也是。就依你们的话,就当是给我的孩儿积德了。你们也开解开解史将军,免得他钻牛角尖。” 顿一顿,又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好生看守,别让他做傻事。但他若要走,也别拦。” 众军官吁一口气,喜形于色,连声道:“明白!多谢夫人!” 史文恭在帐子里头隐约听着,刚刚还收不住的感动之泪全给噎了回去。合着他今日被“高抬贵手”,还是托武松的福了?简直岂有此理。 -------------------- 夜已过半,其实没能睡多少时候。第二天,潘小园一早便醒。穿上那身宽松水绿衣裙。衣裳底下没了炸药竹筒,显得空空荡荡,居然有些不适应。 怔怔呆一刻。梳洗完毕,漱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微有恶臭,忍不住的一阵晕眩想吐,盆边趴了好一阵子,急得外面异族女奴叽里咕噜的比划询问。 心里头觉得自己丢人现眼。明摆着是心理作用。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再说了,只是恶心,哪有孙雪娥当初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泛酸水。 再一掀帘出去,恍然大悟。几匹军马正栓在营帐跟前。其中一匹许是昨日吃草吃多了,悠然自得地刨着蹄子。尾巴下面一坨新鲜的。 史文恭长身玉立的候在一侧。姿态倒是挺拔,眼中全是血丝,想来一夜辗转未眠。 朝他点点头。她猜得不错,他果然是舍不得就此离开的。 史文恭身边,七长八短立着萧和尚奴等几个军官,一齐说道:“夫人请入轿。” 她仰头看着这一圈平均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子汉,尽可能威严地说:“给我备马。” 好歹自己现在是一军主将,乘轿子让人笑掉大牙。 史文恭就当没听见,招手唤来轿夫,小轿子往前一倾,“娘子请。” 走过她身边牵马时,在她耳边低低说一句:“虽然在下也不是太喜欢娘子身上的累赘,但娘子要拿自己身子冒险,也请在远离常胜军之处进行,不要连累我们。” 她一下子脸红过耳,咬牙嘟囔一句:“哪那么金贵。” 拗不过这群人,只得坐进小轿。其余十几名高级将领乘马相随。带五百精兵,朝东京陈桥门进发。刚走四五里路,只见城内驰来一彪军马,迅速结列阵型,前排弯弓搭箭,烟尘中只见几名悍将的面孔——岳飞、琼英、牛皋、燕青——齐齐勒马。 严阵以待一整夜,实在摸不清城下敌军的意图,冒险出城探个究竟。 岳飞勒马叫道:“对面的军马听着!你们的兀术四太子已被收监,现在的主将是谁,休要畏畏缩缩,要较量就趁早!还有被你们扣押的潘夫人……” 潘小园跳出小轿,拼命挥手,叫道:“在这儿呢!兄弟莫要慌张!后面的都是朋友!——不不,不仅是这十几人,也不仅是这五百,是后面的三十万!……” 转头命令:“还不下马!” 五百骑兵齐齐下马,枪挂在事环上,拱手作礼,震天价呐喊一声。 岳飞如梦似幻,跳下马的时候被土坷垃绊了一小跤。 琼英直接纵马驰过来,脸上掩不住的狂喜:“嫂子!你没事儿啊!他们说你带了炸……” 一个漂亮的飞身下马,扑上来就熊抱。让一柄刀鞘不客气地挡住了。 史文恭不认识这女将,但见她两人似乎挺熟,也就开门见山:“潘夫人这几日没受委屈。现在她身怀有孕,你们小心看护,别推推搡搡的。” 琼英立时哑火了,抬头看看,不认识。 史文恭也发觉这话突兀,非常有误会的空间,咳一声,补充一句:“别看我,又不是我的。” 琼英大怒:“这是哪个山头里的王八羔子……” 潘小园赶紧让她息怒:“这位是三十万常胜军总指挥。休得无礼。” 最后四个字是对史文恭说的。狠狠一个白眼剜过去。 -------------------- 三十万常胜军,在东京城穿城过市,进行了大宋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阅兵仪式。从陈桥门入城,过五丈河,再沿马行街一路向南,在宣德楼下躬身行礼,三呼万岁,然后沿御街南出朱雀门。上至皇帝高官,下至妇孺百姓,扶老携幼出来围观,白矾楼有人带着三十万精锐军马前来“勤王”,安全感大增,激动得一夜没睡觉,马上下令召见嘉奖。 潘小园托人给史文恭带话,只有一句注意事项:“用不着跪拜。长揖即可。” “召见”进行了半日。史文恭从大内出来的时候,多了个“河北兵马元帅”的职衔。通常是亲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潘小园惊诧无已。朝中众臣也议论纷纷,凭着“临时约法”里赋予的“共治”之权,明里暗里的提意见:“官太大了……不合制度……此人性情多变……常胜军非我族类……” 谁知赵楷也不是好糊弄的。作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中过状元的皇帝,他的脑子比朝堂上大多数人转得都快。 指着“临时约法”中的某条,笑道:“这是众卿签署通过的法令不是?——有紧急战事之时,皇帝可以绕开中书省及宰相,直接指定临时地方军事长官,时限一年。此人与我长谈许久,对战局论述精辟,知己知彼,有王勐、赵普之才,自当重用。” 众官无话可说。年轻的君主从未经历过战阵,什么“王勐、赵普之才”,多半是让史文恭忽悠出来的。 而潘小园得知此事,除了对史文恭刮目相看以外,并没有太担忧。知道他不过是在昭告天下,他史文恭不论在何阵营,都能混得不错。“降宋”只是出于情分,并非走投无路之举。 让人瞧得起。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 而让她格外欣喜的是,新皇帝开始接受游戏规则,学会了依法办事,说明“虚君共治”终于开始慢慢的深入人心。至于他给史文恭封的什么“河北兵马元帅”,放在过去也许还能作威作福,眼下不过是虚君封出来的虚职而已,除了能拿一份优厚俸禄,其实不如自己手中的狼首铁牌有效力。 这块拿命换来的小铁牌,包好几层,贴身揣怀里,每天晚上拿出来看看。一代女商潘六娘,终于找到了除了金子之外,第二样同等吸引人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常胜军龙套的名字都是从辽史和辽碑上扒下来的~~ ` —————— 好久没感谢大家的投雷和灌溉= ̄w ̄= ` 宿雁半江画·赵日天手拿玫瑰往作者·小逸·画影今心·加菲猫·祁琪·kedaya·tithous·路灯一盏·东南枝·谦儿抱抱小远·三月三·扶摇·爱青豆玉米仁·奶豆团子·☆☆☆·六九·hehehe·果子压果子·霜·皎然明月光·浮一大白·m·某魔王·烤麻雀往作者的被窝里·三米人参果·西风曲·惜江月·榕榕榕止·太守家里蹲·professa·空中漫步·长夜白·尤一·咸--甘·紫枫英姬·碧城十二曲玲珑·ld_onsim·ie5678·笑笑往作者的(菊花)里,默默的·泉水烬·等更的鱼麻麻·阿喵·褚官·柊·蓝星铲屎官·狮子头·君凌月·银之·拜拜~·人人·11··学习爱我·风早君·superfle·彼岸 花 開丶·喵星人·青兒·若耶红叶·萌萌哒·yexu·兜兜布·柚子·sdozengzhen·麻烦来份灌汤包·helen··某魔王·烤麻雀往作者的被窝里·三米人参果·西风曲·惜江月·榕榕榕止·太守家里蹲·professa·空中漫步·长夜白·尤一·咸--甘·紫枫英姬·碧城十二曲玲珑·ld_onsim·ie5678·笑笑往作者的(菊花)里,默默的·泉水烬·等更的鱼麻麻·阿喵·褚官·柊·蓝星铲屎官·狮子头·君凌月·银之·拜拜~·人人·11··学习爱我·风早君·superfle·彼岸 花 開丶·喵星人·青兒·若耶红叶·萌萌哒·yexu·兜兜布·柚子·sdozengzhen·麻烦来份灌汤包·helen·cici·藏阿妹·栗子宝宝·圆滚滚·玹甄·关山度若飞·史文恭女朋友·zc1303·水苍·三生石莲花·默默·草薰轻寒·何昱莹·锦灰堆·众卿平身·唐吉先生·想致富,先修路·南山下·1234567·tailumrat·q·澹彩穿花·无一物·杳然去·liuliameng·考拉的树林·墨染·七白白白白白白白·绿萝·布重·式微式微·正太就是真理·寂寂如墨·my·apollousa·asqzxx·亞莉兒·sundance·zhangycat·苏苏·呆呆·懒癌患者晚期·苏炯·青箬笠·帘儿底下听笑语·囡囡·阿鑫鑫啊i·久夜·风儿吹吹·落叶·炸炸·№雲中·卟噜·飞舞的黄油·宅女宅喵·华筠黛·rainbo·虎夏·灵乌·明月清风·肉掌门·「茕茕」`·不是只有猫才会喵·且听风吟·万俟·风色幻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7 国宝 岳飞跟史文恭过节也不小。从当年在梁山相遇算起, 初出茅庐的岳飞就没少遭史文恭毒手算计。最近的一次受伤也是拜常胜军所赐,眼下腿上还缠着绷带, 走路走不利索。 连带着“岳家军”和常胜军也互不理睬。岳家军不少人原本就有征辽的战功, 对少数民族同胞怀有敌意,暗地里有管常胜军叫“契丹野狗”的。常胜军则回敬“长头发猪”。要不是岳飞制止及时,差点干起架来。 潘小园旁敲侧击的让岳飞给点面子:常胜军名义上归我。史文恭只不过是给我打工的。 这件事需要时时提醒, 岳飞才能真正相信。原本以为她是开玩笑, 但看到常胜军诸将官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 也不得不张着嘴巴相信了。也知道师姐空手套白狼乃是祖传技艺。上次空手套了一百万贯现款, 已经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况且这一次,她用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釜底抽薪的奇招。炸药的事她严厉叮嘱不能跟别人说,尤其不能告诉梁山那帮人,谁知哪天会传到武松耳朵里去。 但就算知道史文恭只是个打杂的, 岳飞对他也是芥蒂深重。单凭史文恭曾经在大金国里做军官这事, 就足以让岳飞无条件的警觉——万一又是下一个郭药师呢? 潘小园觉得这事不能怪岳飞。让史文恭去给人家道个歉,说点幡然醒悟、为国为民的好话。等两天, 才等来回话。史文恭说军务繁忙, 分不开身。想来是不屑跟黄口小儿低头服软。 她万分无语。男人那点莫名其妙的面子啊。 不过比起朝廷里文人们那些变着花样的党同伐异, 这俩人的矛盾还算磊落, 她也自有主意。 派人去问史大元帅, 明日能否从繁忙军务中分出身来, 陪她出半日的城,去城外金明池边避暑纳凉。 倒是立刻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附带一句叮嘱:“记得乘轿子。” 她无奈一笑。其实也有过侥幸心理,觉得契丹军医身为亡国难民, 业务生疏许久,难免不会有误诊。回城之后,立刻另找了两三个大夫,人人口径一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倒收了她好几个红包去。 不知自己是真的心大呢,还是怎地,每天总有那么四五个时辰忘记自己怀孕的事实。反正还没显肚子,也没泛酸水,来避暑纳凉的么?小人全程奉陪,不聊国事。” 她点点头,往前一指,示意走上一条乡间小路。不远处田垄阡陌交错,但左近农家惧怕战乱,已有半数背井离乡而逃。于是田地里也是忽而整齐,忽而荒芜,深深浅浅的一大片绿,却是极好看。 而走在那片绿色中央的人,素底卷草纹轻纱罗衫,仅有袖口一圈浅浅竹青色。纱裙也是清凉月白,裙角拂过路边茂盛的野草。 史文恭落后一刻,看那背影,才觉出她今日穿得未免有些太素。再看看后头,也不知她到底介不介意从人随行。还是让随从远远跟上,才拔步追上,问:“娘子这是要去……” 没说完一句,已知答案了。小路转角,田垄尽头,一座砖墙灰瓦雅致小庙,不知供的是山神还是土地,还是哪家有德高祖的祠堂。堂门口一棵大树,树上系着的红布条随风飘摇,底下花香一片。 不太像是避暑踏青的地方。然而她在回头催:“请进啊。” 只得跨过门槛。一进门,见着堂上供的牌位,本能地扭头就走。潘小园守在门口,似笑非笑。 “不是全程奉陪么?” 这才发现里面已等了另一个人。岳飞迎上来拱手:“师姐。” 看一眼史文恭,接收到了潘小园在后头递来的眼色,犹豫一刻,才叫:“师兄。” 史文恭偏过头去,冷冷道:“不敢!我没福分,没能得老先生几日教诲。” 潘小园笑道:“照你这么说,岂非我更没资格做他师姐了?不过呢,没有老先生,也没有我的今日,所以我还是要管他老人家叫一声恩师。” 说完,在小蒲团上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拜两拜。抬头跟岳飞对视一眼,又笑道:“每月初一十五,岳兄弟都是要来看恩师的。我这个徒儿当得不合格,比他懈怠得多,因此今日要多磕几个头赔罪。” 说完,又拜两拜,才站起来。 岳飞跪到蒲团上,点点头,“嗯,每个月来两次。但凡有什么拿捏不准的事儿,来和恩师说说话,尽管没人能真的告诉我该如何应对,但回想当初的恩师教诲,多半也就心里有数了。史师兄,你也许不知,自从这祠堂建起来,不仅是我们几个徒儿,江湖上的朋友们也常来参拜。都说周大侠慷慨大方,有求必应。你既然来了,不管是以什么名分相见,他老人家都必会照拂一二。” 静一静,没听见回应,再朝恩师磕个头,自言自语说道:“师父生前多有教导,人生一世,当以忠义报国家。岳飞年轻无知,时局使然,担此大任,心中日日惶恐,唯恐由于自己不明不慎,遗祸他人。但也知揽大厦之将倾绝非一人之力能为。若有幸遇到同行之客,即便来处不同,去处各异,若能帮扶一二,岳飞愿引以为友朋,终身不敢忘恩。恩师在天有灵,对于这样的人,也请多加庇佑,……” 絮絮叨叨对着恩师说了一堆心事,其实是掩耳盗铃,一句句都让旁边的人听在耳朵里。潘小园对他这番胸襟佩服已极。什么叫大将之风?不是武功,也不是心计,而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举重若轻,难得糊涂。这是告诉史文恭,个人恩怨他可以完全不计,谁跟他并肩作战报效国家,谁就是他岳飞的朋友。倘若周老先生在世,他也会尽自己所能,给这位师兄说话求情,弥补他们的师徒关系。说来说去,面子都给对方留着呢。 踟蹰良久,也慢慢跪在蒲团上,只说了两句:“老先生是江湖名宿。你的衣钵传承,我自会辅佐守护。” 潘小园听到最后一句,鼻子莫名一酸。 史文恭再低声祝祷两句,没让人听见内容。说毕,重重磕三个头,收敛神色,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笑。 “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多谢你俩了。——我还要去巡查一下,常胜军上下落脚休整得如何。失陪。” 潘小园立刻笑道:“我随你去。” 一半是想念萧和尚奴等几个新小弟,一半也是因为,自己好歹是常胜军主将,就算不参与作战,若是长期对“孩儿们”不闻不问,成何体统? 史文恭却似明白她的心思:“娘子非得不顾身体,事事劳碌么?——有什么要吩咐问候的,我去向军队上下带话,给你一五一十的传达便是。” 她刚要反驳一句,岳飞在旁也帮腔:“师姐今日走了这么多路了,早点回去歇息……” 微微红着脸,大胆扫了一眼她小腹,没看出什么异样来。然而别人都大惊小怪的把她当瓷人儿,说什么不能累着不能摔着,本着关心为上的原则,岳飞自然也得人云亦云。 潘小园咬牙。这俩人倒是异口同声,头一次就某事达成了一致。 ------------------------------ 潘小园很快发现自己成国宝了。 三十万常胜军中的大部分,在黄河沿岸部下了铁栅栏似的防线,一下子形成了数个颇有人口的寨集。这些人的口粮,需要时时从京城运送供给。更别提,养一匹马的草料开销,是养一个兵的十几倍。好在常胜军自带后勤劳力。 只要确保基本的粮米建材,他们就能自力更生。东京城经历一番涨价风波,眼下物资丰足,物价平稳。只要勒紧裤腰带,不贪污不浪费,常胜军就暂时饿不着。 她将财政状况简略整理一下,写个简报,命人向朝廷和军营下发通知,呼吁大伙艰苦朴素,共渡难关,具体措施甲乙丙丁即日施行。 手信刚递出去,身边小丫环梅香就笑:“夫人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操心公事哪!要奴家说,不如就给自己放个假,回头小衙内生出来,倒要怪你这个娘不疼他了。” 这群小妮子一个个向刘贞姐儿看齐,越来越没大没小。轻轻白她一眼,拇指食指圈成圈儿,“才这么大一点点,算个什么身子?——还有,不许管他叫小衙内。”一准想起高衙内。 小梅香一怔:“难道夫人想先要个小娘子?” “废话少说。去办正事。通告全府上下,我不休假。”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财权兵权,肯定有不少人窥伺觊觎,哪能就此撂挑子不干。 转念一想,眼下朝廷里启用了不少女官女吏,各种配套制度也得相应的修改,比如产假制度什么的……这个可以往后再想…… 一下子又开始忧国忧民。全府上下的仆役丫环看自家夫人,都是唏嘘不已:怎的这大户人家女子,怀了身子也得照常干活呢? 好不容易“命令”发下去了。潘小园自己也琢磨着以身作则,吃饭穿衣都降低点标准。 可是到了饭点,眼看着那一桌子水炖蛋、蒸鲫鱼、卤猪蹄、牛乳饼、蜜煎火腿、蜂蜜淮山粥,旁边的点心是卤鹅、腊鸭、腌鱼、烘糕、薄脆、闽姜、橘饼、糖梅,看得她眼都直了。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一边忍着口水,一边把厨娘叫过来批评:“不是刚说的艰苦朴素么!你做这一桌子大鱼大肉,叫别人怎么效仿!”一边说一边心疼,指着那鱼,“这是战略物资!是要做成鱼脯给兵士们补充营养的!还有那么大个猪蹄,我三顿都吃不完!——这一顿饭花费多少,我府里的预算可没这么多吧!” 厨娘可委屈了,低头说:“这、这是孙大姐她们的吩咐……” 眼下武松出征未归,潘小园爱热闹,府衙里除了贞姐儿郓哥董蜈蚣,还邀请住进了不少梁山老兄弟,尤其是拖家带口的——孙雪娥一家、孙二娘一家、顾大嫂一家,萧让一家——俨然一个小梁山。厨娘一说“孙大姐”,倒不是信口胡诌。她立刻追问:“哪个?” 孙二娘不请自来,自己端着一碗饭,上面堆着几块猪肉,一边扒拉,一边笑道:“妹子别怪这顿饭铺张,谁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呢?不好好养着,难道饿着?这顿饭是我做主点的菜,你雪娥妹子帮忙做的……” 孙雪娥也屁颠屁颠的过来邀功:“六姐儿,你别管什么花钱多少,尽管胡吃海塞!等你开始吐的时候就后悔啦!人家说你是国家功臣,多一口饭吃不得?不多吃饭,将来怎么有力气养大胖小子?嘻嘻!” 厨娘小丫环齐齐点头附和:“夫人,你可是我们伺候过的最不讲究的,但也不能太不讲究……” 潘小园哭笑不得,指着孙雪娥说:“你忘了你胡吃海塞是啥后果了?后悔不?” 孙雪娥点点头:“后悔!后悔当初怎的没再多吃点儿呢!我闺女儿现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长肉了。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 潘小园彻底无语,提醒一句:“女孩儿养太胖,将来嫁不出去。” 好说歹说,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鸡胸、炖豆、鲜果、乳羹等有营养的吃了。吩咐厨房:“以后的菜谱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止是哪个厨娘丫头泄露出去,说自家潘夫人“食欲不振”,吃得不多。过不两天,李清照派人给她送来一盒时鲜水果——樱桃、荔枝、黄香瓜,在物资匮乏、运输不便的时节,尤为珍贵。赶紧亲手写了感谢信,派人去府上拜谢。再过几日,在外镇守的琼英托人给她送来两件精美的小红肚兜,说是训练之余,晚上挑灯绣出来的,一点心意。 明教兄弟们送来一大盒素点心,上面刻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形状,说是能辟邪。郓哥、董蜈蚣、贞姐儿,这些小弟小妹们眼下都小有积蓄,也都各有孝敬。再过两天,开封府的人也送了礼物,打开一看,宗泽手抄的一本《论语》——不用说,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让人上门拜谢,这边一声圣旨到。赵楷的皇后出面,赐了她一堆钗环摆件绫罗绸缎,让几个宫里人风风光光送到家里来,引来看客无数。 赵楷对于“政变”团体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一方面,自己让人当吉祥物,十句话里能执行一句就不错,颇为不爽;另一方面,他本来是无缘皇位的,现在君临天下不说,自己也不用焦头烂额的忙国事,听听“议会”的意见,就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明君。至于被剥夺的各种特权——反正他也没当过一天真皇帝,没经历“由奢入俭”的痛。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赵楷觉得只要金兵不打进来,日子就算挺惬意。大部分由他负责的“政事”,不外乎出席重大活动、嘉奖赏赐功臣、外加和皇亲国戚——尤其是桓哥儿——联络感情。也怕哪天被真的“弹劾”下去,因此对于“革命军”骨干,能拉拢就拉拢。尤其是手中有兵权的——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能重兵保护他,若是伺候不周到,往后难保不会来个逼宫戏码,那可大事不妙。 潘小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箱子五光十色,总不能退回去,只好谢恩收了。挑一套低调的镶红宝石白玉累金丝头面戴上,以显皇恩浩荡。 ------------------------------ 收到的东西没福消受。李清照送来的荔枝还没吃完,就进入了吃啥吐啥的时节。身边众人大惊小怪,一会儿张罗着热牛乳,一会儿给她身边堆了成堆的酸梅果脯,一会儿又把大夫叫来,燕窝参汤一碗接一碗的端上来。 “夫人吃一口吧!别饿着孩子!” 一边咬着饼,一边歪在榻上,一张张审阅送上来的财政报告。吐的间隙,批上两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这些新奇八卦,有些夫人娘子们红着脸不愿多听,不出家门的孙雪娥却如获至宝,一句不落的记了个清楚,再回来看潘六姐儿,眼神别有一番深意。 以她的出身文化水平,倒不觉得如何惊奇愤慨,也没有强烈谴责的意思,纯粹觉得有趣,甚至觉得六姐儿真有能耐。 孙二娘精通事故,弄懂了来龙去脉,立马啐一口:“那寡妇心智不清,到处泼人脏水,又不止六妹子一个!她还说小岳兄弟是里通外国害她老公哩!她说的你也信!” 晾完衣裳,掸掸手,又低声嘱咐:“不过妹子,人言可畏,你还是注意点儿,省得武松兄弟回来,面子上不好看。” 潘小园看看这对姓孙的老姐妹,心里头觉得荒谬,却又想不出从何反驳,半天,才笑道:“怎么又扯到武松的面子了!我又没真怎地。你们……” 想说“你们要知道这群大男人到底为什么拜我,随便找个常胜军军官一问就知道”,转念一想,俩姓孙的嘴上都没把门,她们若是知道了自己奋不顾身的冲进了火药库,铁定立刻就得传遍全京城,连带着传到武松耳朵里,可不敢想象他是什么表情。 再说,要论不守妇道,自己抛头露面、理财带兵、跟大男人独处营帐、大庭广众之下呼喊哭泣——任哪一样都算不上规矩,足以作为深闺娘子们的反面教材。 只能郑重跟孙二娘说:“以后再听到这种话,麻烦姐姐们替我说两句公道话。” 孙二娘笑道:“这是自然!昨儿个你手下那个姓乔的小鬼头,让我撞见听人家讲你的闲话,让我踢了两脚。” 乔郓哥死性不改,专爱八卦。潘小园又气又笑:“下次多踢他几脚。” 孙二娘笑着答应。冷不丁孙雪娥在底下一边搓衣服,一边来一句:“那不正说明你心虚?” 又是一怔。论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她也许还得管孙雪娥叫声大师姐。 赶紧说:“那——那得怎么办?” 控制舆论向来不是她长项。当年在阳谷县,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口无遮拦地说她,憋屈得要命,她也没想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平白被泼脏水。 现在看来,几年过去了,某些方面她是长进了不少,某些方面却还原地踏步。对王氏气得牙痒痒,一时间脑筋停转,却还真拿她没办法。 孙雪娥眼望天上,眼珠子转两转,说:“你——你找点人,去那个王夫人府上闹一闹呗。”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馊主意,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连带落个泼妇名声。 转念一想,要是孙雪娥真的精通家常心计,当年也就不至于让西门庆丢出家门了。如果说孙雪娥是宅斗大师姐,那吴月娘、孟玉楼她们就是祖师婆婆了。 想到西门庆这劳燕分飞的一大家子,叹一声世事无常,慢慢把闲言碎语的小事丢到脑后去了。 院子里聊了一会子,又有丫环来请示:“夫人安排了今天下午出门巡查军营,要不要备轿?” 孙二娘挑眉看她一眼。又去看望你那常胜军?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权衡一下,还是觉得常胜军比闲言碎语更要紧。立刻答应,吩咐:“这就出门。” ------------------------------ 常胜军身为前辽佣兵,还不太习惯大宋的军事制度。史文恭又早被调到了别处带兵——宋朝一向重文轻武的传统,不能让将领和士兵建立太热络的感情,因此需要频繁调动。 这个积弊之政虽然在慢慢的被废除,但潘小园觉得倒是还挺适用于史文恭的。况且,对于金军底细,他知晓颇多,自然要去各处传播经验,不能只让常胜军一家知己知彼。 于是常胜军眼下有些群龙无首的势头。黄沙漫天,北风卷地,鸟静山寂,夜长风淅。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辖区,幽州城脚下,天气正值阴云惨淡。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潘小园隔段日子就去探望一下,鼓舞军心。每次都带去丰厚的钱粮财帛。军队的欢呼声经久不散。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有人还偷偷说:“过去跟着史将军——啊不,跟着那个兀术的时候,哪有现在吃得好!看我的马儿都比以前精神好几倍。还是潘夫人会疼人。” 这话传到史文恭耳朵里,着实把他气了半日。 只是派人传了个话:“军队拖家带口,小心懈怠。” 潘小园回:“明白。” 今日再次大驾光临常胜军大营,照例受到热烈欢迎。萧和尚奴带她参观了新营房、新炊事房、新校场。还要看新马厩,她想起那味道,婉拒了。 回头一看,远处几个偷偷围观的大姑娘小妇人,有些怀里还抱着一盆衣裳。见她瞧过来,马上羞涩地一哄而散。 指着问:“那些是什么人?” 一排军官互相看一眼,面现尴尬之色。高小丑来了一句:“谨遵夫人的约法三章,我们……绝没扰民。” 她故作怀疑地追问一句:“不是抢来的?” 众军官一个激灵,双脚一并,摇头如拨浪鼓:“绝对不敢!” 她长长的“哦”了一声,嫣然一笑,倒笑得一帮大男人有点脸红心跳。 常胜军多非汉人,在诸多勤王军中自成团体,时间长了只怕越来越孤立。于是潘小园跟几个军队老油条悄悄讨了个主意:借口后勤方面压力太大,将城周的常胜军分散安插到各个军营驻扎。 拨给史文恭直接调度的,不过是少数轻骑和弓兵——恶狼的利爪,虽然看似精锐,但防御能力薄弱,若没有步军和重骑的配合,单独不能成事。再命萧让组织人手,去给底层军士们补习汉语文化课,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过去牺牲的宋人兵士们,留下来的孤寡女性“军属”,很大一部分还留在军队里,做着洗衣做饭一类的活计糊口。把把常胜军里的小伙子们,安排驻得离“孤寡”们格外近。军队驻扎乡间,少不得跟附近的百姓有所来往。潘小园又有意在旁边安排驻了不少孤女寡妇,有些事就在她的默许之下发生了。 汉家女儿温柔贤惠,若是能就此搭建一个小家,甚至留下一男半女,就算是明日立刻出征死了,也值啊! 还有的忸怩问道:“夫人,那个……咱们不少兵,汉话不太好,礼法也粗疏,惹人嫌弃……” 她忽的想起当初梁山“限婚令”的时光。心里头一笑。果然天下男儿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 还是严肃说道:“这我管不着。你们是来打仗的,其余一切都是副业。汉话礼法自己学。反正不许强迫人家姑娘媳妇。” 顿了顿,忍笑补充一点,“记着多洗澡。” 众人赶紧说:“这个自然。” 她大度一笑:“带我去看看你们‘军属’。” 大家连忙带路。没走几步,有人策马奔来:“报——” 萧和尚奴立刻回到战备状态:“何事?” 传令兵神态轻松,说道:“瞭望到黄河北岸有兵力集结,似乎是梁山的北伐军凯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收尾…… 小史造的烂摊子真不小,人都得罪光了……要一个个刷回好感度,死我多少脑细胞_(:3ゝ∠)_ 不是作者舍不得写死他啦。他的结局开文时就计划好了。 大约会在这周结文吧。想看谁的/什么番外可以留言,酌情选写。 ` 【小喇叭】 从读者群里得到的灵感,为了答谢小天使们的厚爱,有些番外桥段打算试着加入读者互动。如果有人想做[番外中的喵或汪或其他小动物]或[番外中的小包子],可以在留言时顺便报名^^(不保证是谁家的喵汪和包子,随机分配,所以有可能是岳班长养的喵,也可能是孙雪娥家门口的流浪汪,风险自担 hhhh) 格式如下: 如果想做小动物:写清小名、颜色 如果想做包子:写清小名、性别 例: 安安,橘黄色喵 `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注意要契合时代哟,如果你留一个类似璃莹殇·安洁莉娜·樱雪羽晗灵·血丽魑·魅·j·q·安塔利亚的名字……我也只能十分感动地拒绝写入了,hoho ^o^ 岳飞跟史文恭过节也不小。从当年在梁山相遇算起, 初出茅庐的岳飞就没少遭史文恭毒手算计。最近的一次受伤也是拜常胜军所赐,眼下腿上还缠着绷带, 走路走不利索。 连带着“岳家军”和常胜军也互不理睬。岳家军不少人原本就有征辽的战功, 对少数民族同胞怀有敌意,暗地里有管常胜军叫“契丹野狗”的。常胜军则回敬“长头发猪”。要不是岳飞制止及时,差点干起架来。 潘小园旁敲侧击的让岳飞给点面子:常胜军名义上归我。史文恭只不过是给我打工的。 这件事需要时时提醒, 岳飞才能真正相信。原本以为她是开玩笑, 但看到常胜军诸将官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 也不得不张着嘴巴相信了。也知道师姐空手套白狼乃是祖传技艺。上次空手套了一百万贯现款, 已经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况且这一次,她用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釜底抽薪的奇招。炸药的事她严厉叮嘱不能跟别人说,尤其不能告诉梁山那帮人,谁知哪天会传到武松耳朵里去。 但就算知道史文恭只是个打杂的, 岳飞对他也是芥蒂深重。单凭史文恭曾经在大金国里做军官这事, 就足以让岳飞无条件的警觉——万一又是下一个郭药师呢? 潘小园觉得这事不能怪岳飞。让史文恭去给人家道个歉,说点幡然醒悟、为国为民的好话。等两天, 才等来回话。史文恭说军务繁忙, 分不开身。想来是不屑跟黄口小儿低头服软。 她万分无语。男人那点莫名其妙的面子啊。 不过比起朝廷里文人们那些变着花样的党同伐异, 这俩人的矛盾还算磊落, 她也自有主意。 派人去问史大元帅, 明日能否从繁忙军务中分出身来, 陪她出半日的城,去城外金明池边避暑纳凉。 倒是立刻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附带一句叮嘱:“记得乘轿子。” 她无奈一笑。其实也有过侥幸心理,觉得契丹军医身为亡国难民, 业务生疏许久,难免不会有误诊。回城之后,立刻另找了两三个大夫,人人口径一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倒收了她好几个红包去。 不知自己是真的心大呢,还是怎地,每天总有那么四五个时辰忘记自己怀孕的事实。反正还没显肚子,也没泛酸水,来避暑纳凉的么?小人全程奉陪,不聊国事。” 她点点头,往前一指,示意走上一条乡间小路。不远处田垄阡陌交错,但左近农家惧怕战乱,已有半数背井离乡而逃。于是田地里也是忽而整齐,忽而荒芜,深深浅浅的一大片绿,却是极好看。 而走在那片绿色中央的人,素底卷草纹轻纱罗衫,仅有袖口一圈浅浅竹青色。纱裙也是清凉月白,裙角拂过路边茂盛的野草。 史文恭落后一刻,看那背影,才觉出她今日穿得未免有些太素。再看看后头,也不知她到底介不介意从人随行。还是让随从远远跟上,才拔步追上,问:“娘子这是要去……” 没说完一句,已知答案了。小路转角,田垄尽头,一座砖墙灰瓦雅致小庙,不知供的是山神还是土地,还是哪家有德高祖的祠堂。堂门口一棵大树,树上系着的红布条随风飘摇,底下花香一片。 不太像是避暑踏青的地方。然而她在回头催:“请进啊。” 只得跨过门槛。一进门,见着堂上供的牌位,本能地扭头就走。潘小园守在门口,似笑非笑。 “不是全程奉陪么?” 这才发现里面已等了另一个人。岳飞迎上来拱手:“师姐。” 看一眼史文恭,接收到了潘小园在后头递来的眼色,犹豫一刻,才叫:“师兄。” 史文恭偏过头去,冷冷道:“不敢!我没福分,没能得老先生几日教诲。” 潘小园笑道:“照你这么说,岂非我更没资格做他师姐了?不过呢,没有老先生,也没有我的今日,所以我还是要管他老人家叫一声恩师。” 说完,在小蒲团上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拜两拜。抬头跟岳飞对视一眼,又笑道:“每月初一十五,岳兄弟都是要来看恩师的。我这个徒儿当得不合格,比他懈怠得多,因此今日要多磕几个头赔罪。” 说完,又拜两拜,才站起来。 岳飞跪到蒲团上,点点头,“嗯,每个月来两次。但凡有什么拿捏不准的事儿,来和恩师说说话,尽管没人能真的告诉我该如何应对,但回想当初的恩师教诲,多半也就心里有数了。史师兄,你也许不知,自从这祠堂建起来,不仅是我们几个徒儿,江湖上的朋友们也常来参拜。都说周大侠慷慨大方,有求必应。你既然来了,不管是以什么名分相见,他老人家都必会照拂一二。” 静一静,没听见回应,再朝恩师磕个头,自言自语说道:“师父生前多有教导,人生一世,当以忠义报国家。岳飞年轻无知,时局使然,担此大任,心中日日惶恐,唯恐由于自己不明不慎,遗祸他人。但也知揽大厦之将倾绝非一人之力能为。若有幸遇到同行之客,即便来处不同,去处各异,若能帮扶一二,岳飞愿引以为友朋,终身不敢忘恩。恩师在天有灵,对于这样的人,也请多加庇佑,……” 絮絮叨叨对着恩师说了一堆心事,其实是掩耳盗铃,一句句都让旁边的人听在耳朵里。潘小园对他这番胸襟佩服已极。什么叫大将之风?不是武功,也不是心计,而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举重若轻,难得糊涂。这是告诉史文恭,个人恩怨他可以完全不计,谁跟他并肩作战报效国家,谁就是他岳飞的朋友。倘若周老先生在世,他也会尽自己所能,给这位师兄说话求情,弥补他们的师徒关系。说来说去,面子都给对方留着呢。 踟蹰良久,也慢慢跪在蒲团上,只说了两句:“老先生是江湖名宿。你的衣钵传承,我自会辅佐守护。” 潘小园听到最后一句,鼻子莫名一酸。 史文恭再低声祝祷两句,没让人听见内容。说毕,重重磕三个头,收敛神色,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笑。 “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多谢你俩了。——我还要去巡查一下,常胜军上下落脚休整得如何。失陪。” 潘小园立刻笑道:“我随你去。” 一半是想念萧和尚奴等几个新小弟,一半也是因为,自己好歹是常胜军主将,就算不参与作战,若是长期对“孩儿们”不闻不问,成何体统? 史文恭却似明白她的心思:“娘子非得不顾身体,事事劳碌么?——有什么要吩咐问候的,我去向军队上下带话,给你一五一十的传达便是。” 她刚要反驳一句,岳飞在旁也帮腔:“师姐今日走了这么多路了,早点回去歇息……” 微微红着脸,大胆扫了一眼她小腹,没看出什么异样来。然而别人都大惊小怪的把她当瓷人儿,说什么不能累着不能摔着,本着关心为上的原则,岳飞自然也得人云亦云。 潘小园咬牙。这俩人倒是异口同声,头一次就某事达成了一致。 ------------------------------ 潘小园很快发现自己成国宝了。 三十万常胜军中的大部分,在黄河沿岸部下了铁栅栏似的防线,一下子形成了数个颇有人口的寨集。这些人的口粮,需要时时从京城运送供给。更别提,养一匹马的草料开销,是养一个兵的十几倍。好在常胜军自带后勤劳力。 只要确保基本的粮米建材,他们就能自力更生。东京城经历一番涨价风波,眼下物资丰足,物价平稳。只要勒紧裤腰带,不贪污不浪费,常胜军就暂时饿不着。 她将财政状况简略整理一下,写个简报,命人向朝廷和军营下发通知,呼吁大伙艰苦朴素,共渡难关,具体措施甲乙丙丁即日施行。 手信刚递出去,身边小丫环梅香就笑:“夫人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操心公事哪!要奴家说,不如就给自己放个假,回头小衙内生出来,倒要怪你这个娘不疼他了。” 这群小妮子一个个向刘贞姐儿看齐,越来越没大没小。轻轻白她一眼,拇指食指圈成圈儿,“才这么大一点点,算个什么身子?——还有,不许管他叫小衙内。”一准想起高衙内。 小梅香一怔:“难道夫人想先要个小娘子?” “废话少说。去办正事。通告全府上下,我不休假。”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财权兵权,肯定有不少人窥伺觊觎,哪能就此撂挑子不干。 转念一想,眼下朝廷里启用了不少女官女吏,各种配套制度也得相应的修改,比如产假制度什么的……这个可以往后再想…… 一下子又开始忧国忧民。全府上下的仆役丫环看自家夫人,都是唏嘘不已:怎的这大户人家女子,怀了身子也得照常干活呢? 好不容易“命令”发下去了。潘小园自己也琢磨着以身作则,吃饭穿衣都降低点标准。 可是到了饭点,眼看着那一桌子水炖蛋、蒸鲫鱼、卤猪蹄、牛乳饼、蜜煎火腿、蜂蜜淮山粥,旁边的点心是卤鹅、腊鸭、腌鱼、烘糕、薄脆、闽姜、橘饼、糖梅,看得她眼都直了。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一边忍着口水,一边把厨娘叫过来批评:“不是刚说的艰苦朴素么!你做这一桌子大鱼大肉,叫别人怎么效仿!”一边说一边心疼,指着那鱼,“这是战略物资!是要做成鱼脯给兵士们补充营养的!还有那么大个猪蹄,我三顿都吃不完!——这一顿饭花费多少,我府里的预算可没这么多吧!” 厨娘可委屈了,低头说:“这、这是孙大姐她们的吩咐……” 眼下武松出征未归,潘小园爱热闹,府衙里除了贞姐儿郓哥董蜈蚣,还邀请住进了不少梁山老兄弟,尤其是拖家带口的——孙雪娥一家、孙二娘一家、顾大嫂一家,萧让一家——俨然一个小梁山。厨娘一说“孙大姐”,倒不是信口胡诌。她立刻追问:“哪个?” 孙二娘不请自来,自己端着一碗饭,上面堆着几块猪肉,一边扒拉,一边笑道:“妹子别怪这顿饭铺张,谁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呢?不好好养着,难道饿着?这顿饭是我做主点的菜,你雪娥妹子帮忙做的……” 孙雪娥也屁颠屁颠的过来邀功:“六姐儿,你别管什么花钱多少,尽管胡吃海塞!等你开始吐的时候就后悔啦!人家说你是国家功臣,多一口饭吃不得?不多吃饭,将来怎么有力气养大胖小子?嘻嘻!” 厨娘小丫环齐齐点头附和:“夫人,你可是我们伺候过的最不讲究的,但也不能太不讲究……” 潘小园哭笑不得,指着孙雪娥说:“你忘了你胡吃海塞是啥后果了?后悔不?” 孙雪娥点点头:“后悔!后悔当初怎的没再多吃点儿呢!我闺女儿现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长肉了。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 潘小园彻底无语,提醒一句:“女孩儿养太胖,将来嫁不出去。” 好说歹说,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鸡胸、炖豆、鲜果、乳羹等有营养的吃了。吩咐厨房:“以后的菜谱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止是哪个厨娘丫头泄露出去,说自家潘夫人“食欲不振”,吃得不多。过不两天,李清照派人给她送来一盒时鲜水果——樱桃、荔枝、黄香瓜,在物资匮乏、运输不便的时节,尤为珍贵。赶紧亲手写了感谢信,派人去府上拜谢。再过几日,在外镇守的琼英托人给她送来两件精美的小红肚兜,说是训练之余,晚上挑灯绣出来的,一点心意。 明教兄弟们送来一大盒素点心,上面刻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形状,说是能辟邪。郓哥、董蜈蚣、贞姐儿,这些小弟小妹们眼下都小有积蓄,也都各有孝敬。再过两天,开封府的人也送了礼物,打开一看,宗泽手抄的一本《论语》——不用说,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让人上门拜谢,这边一声圣旨到。赵楷的皇后出面,赐了她一堆钗环摆件绫罗绸缎,让几个宫里人风风光光送到家里来,引来看客无数。 赵楷对于“政变”团体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一方面,自己让人当吉祥物,十句话里能执行一句就不错,颇为不爽;另一方面,他本来是无缘皇位的,现在君临天下不说,自己也不用焦头烂额的忙国事,听听“议会”的意见,就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明君。至于被剥夺的各种特权——反正他也没当过一天真皇帝,没经历“由奢入俭”的痛。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赵楷觉得只要金兵不打进来,日子就算挺惬意。大部分由他负责的“政事”,不外乎出席重大活动、嘉奖赏赐功臣、外加和皇亲国戚——尤其是桓哥儿——联络感情。也怕哪天被真的“弹劾”下去,因此对于“革命军”骨干,能拉拢就拉拢。尤其是手中有兵权的——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能重兵保护他,若是伺候不周到,往后难保不会来个逼宫戏码,那可大事不妙。 潘小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箱子五光十色,总不能退回去,只好谢恩收了。挑一套低调的镶红宝石白玉累金丝头面戴上,以显皇恩浩荡。 ------------------------------ 收到的东西没福消受。李清照送来的荔枝还没吃完,就进入了吃啥吐啥的时节。身边众人大惊小怪,一会儿张罗着热牛乳,一会儿给她身边堆了成堆的酸梅果脯,一会儿又把大夫叫来,燕窝参汤一碗接一碗的端上来。 “夫人吃一口吧!别饿着孩子!” 一边咬着饼,一边歪在榻上,一张张审阅送上来的财政报告。吐的间隙,批上两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这些新奇八卦,有些夫人娘子们红着脸不愿多听,不出家门的孙雪娥却如获至宝,一句不落的记了个清楚,再回来看潘六姐儿,眼神别有一番深意。 以她的出身文化水平,倒不觉得如何惊奇愤慨,也没有强烈谴责的意思,纯粹觉得有趣,甚至觉得六姐儿真有能耐。 孙二娘精通事故,弄懂了来龙去脉,立马啐一口:“那寡妇心智不清,到处泼人脏水,又不止六妹子一个!她还说小岳兄弟是里通外国害她老公哩!她说的你也信!” 晾完衣裳,掸掸手,又低声嘱咐:“不过妹子,人言可畏,你还是注意点儿,省得武松兄弟回来,面子上不好看。” 潘小园看看这对姓孙的老姐妹,心里头觉得荒谬,却又想不出从何反驳,半天,才笑道:“怎么又扯到武松的面子了!我又没真怎地。你们……” 想说“你们要知道这群大男人到底为什么拜我,随便找个常胜军军官一问就知道”,转念一想,俩姓孙的嘴上都没把门,她们若是知道了自己奋不顾身的冲进了火药库,铁定立刻就得传遍全京城,连带着传到武松耳朵里,可不敢想象他是什么表情。 再说,要论不守妇道,自己抛头露面、理财带兵、跟大男人独处营帐、大庭广众之下呼喊哭泣——任哪一样都算不上规矩,足以作为深闺娘子们的反面教材。 只能郑重跟孙二娘说:“以后再听到这种话,麻烦姐姐们替我说两句公道话。” 孙二娘笑道:“这是自然!昨儿个你手下那个姓乔的小鬼头,让我撞见听人家讲你的闲话,让我踢了两脚。” 乔郓哥死性不改,专爱八卦。潘小园又气又笑:“下次多踢他几脚。” 孙二娘笑着答应。冷不丁孙雪娥在底下一边搓衣服,一边来一句:“那不正说明你心虚?” 又是一怔。论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她也许还得管孙雪娥叫声大师姐。 赶紧说:“那——那得怎么办?” 控制舆论向来不是她长项。当年在阳谷县,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口无遮拦地说她,憋屈得要命,她也没想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平白被泼脏水。 现在看来,几年过去了,某些方面她是长进了不少,某些方面却还原地踏步。对王氏气得牙痒痒,一时间脑筋停转,却还真拿她没办法。 孙雪娥眼望天上,眼珠子转两转,说:“你——你找点人,去那个王夫人府上闹一闹呗。”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馊主意,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连带落个泼妇名声。 转念一想,要是孙雪娥真的精通家常心计,当年也就不至于让西门庆丢出家门了。如果说孙雪娥是宅斗大师姐,那吴月娘、孟玉楼她们就是祖师婆婆了。 想到西门庆这劳燕分飞的一大家子,叹一声世事无常,慢慢把闲言碎语的小事丢到脑后去了。 院子里聊了一会子,又有丫环来请示:“夫人安排了今天下午出门巡查军营,要不要备轿?” 孙二娘挑眉看她一眼。又去看望你那常胜军?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权衡一下,还是觉得常胜军比闲言碎语更要紧。立刻答应,吩咐:“这就出门。” ------------------------------ 常胜军身为前辽佣兵,还不太习惯大宋的军事制度。史文恭又早被调到了别处带兵——宋朝一向重文轻武的传统,不能让将领和士兵建立太热络的感情,因此需要频繁调动。 这个积弊之政虽然在慢慢的被废除,但潘小园觉得倒是还挺适用于史文恭的。况且,对于金军底细,他知晓颇多,自然要去各处传播经验,不能只让常胜军一家知己知彼。 于是常胜军眼下有些群龙无首的势头。黄沙漫天,北风卷地,鸟静山寂,夜长风淅。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辖区,幽州城脚下,天气正值阴云惨淡。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潘小园隔段日子就去探望一下,鼓舞军心。每次都带去丰厚的钱粮财帛。军队的欢呼声经久不散。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有人还偷偷说:“过去跟着史将军——啊不,跟着那个兀术的时候,哪有现在吃得好!看我的马儿都比以前精神好几倍。还是潘夫人会疼人。” 这话传到史文恭耳朵里,着实把他气了半日。 只是派人传了个话:“军队拖家带口,小心懈怠。” 潘小园回:“明白。” 今日再次大驾光临常胜军大营,照例受到热烈欢迎。萧和尚奴带她参观了新营房、新炊事房、新校场。还要看新马厩,她想起那味道,婉拒了。 回头一看,远处几个偷偷围观的大姑娘小妇人,有些怀里还抱着一盆衣裳。见她瞧过来,马上羞涩地一哄而散。 指着问:“那些是什么人?” 一排军官互相看一眼,面现尴尬之色。高小丑来了一句:“谨遵夫人的约法三章,我们……绝没扰民。” 她故作怀疑地追问一句:“不是抢来的?” 众军官一个激灵,双脚一并,摇头如拨浪鼓:“绝对不敢!” 她长长的“哦”了一声,嫣然一笑,倒笑得一帮大男人有点脸红心跳。 常胜军多非汉人,在诸多勤王军中自成团体,时间长了只怕越来越孤立。于是潘小园跟几个军队老油条悄悄讨了个主意:借口后勤方面压力太大,将城周的常胜军分散安插到各个军营驻扎。 拨给史文恭直接调度的,不过是少数轻骑和弓兵——恶狼的利爪,虽然看似精锐,但防御能力薄弱,若没有步军和重骑的配合,单独不能成事。再命萧让组织人手,去给底层军士们补习汉语文化课,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过去牺牲的宋人兵士们,留下来的孤寡女性“军属”,很大一部分还留在军队里,做着洗衣做饭一类的活计糊口。把把常胜军里的小伙子们,安排驻得离“孤寡”们格外近。军队驻扎乡间,少不得跟附近的百姓有所来往。潘小园又有意在旁边安排驻了不少孤女寡妇,有些事就在她的默许之下发生了。 汉家女儿温柔贤惠,若是能就此搭建一个小家,甚至留下一男半女,就算是明日立刻出征死了,也值啊! 还有的忸怩问道:“夫人,那个……咱们不少兵,汉话不太好,礼法也粗疏,惹人嫌弃……” 她忽的想起当初梁山“限婚令”的时光。心里头一笑。果然天下男儿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 还是严肃说道:“这我管不着。你们是来打仗的,其余一切都是副业。汉话礼法自己学。反正不许强迫人家姑娘媳妇。” 顿了顿,忍笑补充一点,“记着多洗澡。” 众人赶紧说:“这个自然。” 她大度一笑:“带我去看看你们‘军属’。” 大家连忙带路。没走几步,有人策马奔来:“报——” 萧和尚奴立刻回到战备状态:“何事?” 传令兵神态轻松,说道:“瞭望到黄河北岸有兵力集结,似乎是梁山的北伐军凯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收尾…… 小史造的烂摊子真不小,人都得罪光了……要一个个刷回好感度,死我多少脑细胞_(:3ゝ∠)_ 不是作者舍不得写死他啦。他的结局开文时就计划好了。 大约会在这周结文吧。想看谁的/什么番外可以留言,酌情选写。 ` 【小喇叭】 从读者群里得到的灵感,为了答谢小天使们的厚爱,有些番外桥段打算试着加入读者互动。如果有人想做[番外中的喵或汪或其他小动物]或[番外中的小包子],可以在留言时顺便报名^^(不保证是谁家的喵汪和包子,随机分配,所以有可能是岳班长养的喵,也可能是孙雪娥家门口的流浪汪,风险自担 hhhh) 格式如下: 如果想做小动物:写清小名、颜色 如果想做包子:写清小名、性别 例: 安安,橘黄色喵 `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注意要契合时代哟,如果你留一个类似璃莹殇·安洁莉娜·樱雪羽晗灵·血丽魑·魅·j·q·安塔利亚的名字……我也只能十分感动地拒绝写入了,hoho ^o^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8 纳头便拜 常胜军众将官面露喜色。虽然跟梁山军没打过照面, 但身边的潘夫人只是区区一位梁山“军属”,就烈得让他们五体投地, 于是对梁山军颇有惺惺相惜之情。 赶紧嬉笑着围上来:“夫人, 好消息……” 说到一半,人人都慌了,围上去:“夫人?你怎么了?” 潘小园摇摇头, 掩着面孔, 早就泣不成声:“我、我没事……” 心里头知道该乐, 然而眼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没多久就哭出声来。 “来了多少人……打的、打的是什么旗……呜呜,武松在不在……算了,你们、你们也不认得……” 几位陪同的常胜军官不知所措,哪会安抚, 也不敢乱说话, 只得车轱辘话重复:“夫人别急,待我们派人去看……” 她点点头, 忽然说:“先别……” 丢人到家了, 然而抽抽噎噎的完全停不下来, 边哭边下令:“先别、擅自行动……你们认得他们, 他们……不认得你们……万一……我上次的信、是说东京告、告急……他们也许是……呜呜, 是回来打仗的……不然为什么没提前派人来通知……备、备轿……不不、备车……让我过去……别误会……派人去东京城报讯……开封府、兵部……” 众军官汉话水平不一, 竭力从她的一番话里听出中心思想,都是神色一凛。当初不知备细,还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伯颜帖木儿小心翼翼问:“可是……就算赶车……还有半日路程……” “没事……车里给我、呜呜……给我准备点酸梅子……就成了……我要去接他们……” ------------------------ 到了黄河南岸, 才发现潘夫人猜测果然没错。河岸上战船林立,宋军大旗招展,一架架□□对准常胜军先锋营。 潘小园喃喃说道:“怎么才回来这么些……” 吴用慢慢从瞭望台上走下来,羽扇轻摇。 “敌多我少。登陆战。不太容易啊。” 一群髡发结辫的异族军马朝己方大呼小叫,不知说的什么,想来是“取你们狗命”之类。 张清躺在担架上,从胳膊到腰裹得像个粽子,绷带上隐隐带血。仰头望天,说道:“我也,可以,用脚,发暗器,就是需要,练练。” 方貌在霍霍磨刀,不紧不慢说:“已经派信鸽去向江南求援了。我伲大约还有三万人马。” 武松慢慢分派:“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所有伤员……” 鲁智深一屁股跳起来:“洒家看……” “师兄先听我说。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伤员,花荣兄弟弓箭掩护水军……” 鲁智深踢了一脚桅杆,“喂!听洒家说!你……” “师兄别闹!等我说完!各营听我号令,小船备好……” 鲁智深终于不耐烦,一拳冲过去,怒道:“叫你回头看看!你女人在岸边儿站着呢!” 武松:“师兄别开玩……” * * * ------------------------ “六娘!” 一跃上岸,顾不得水花湿透鞋袜,一双眼上下一扫,确认她身上没有绳子枷锁,还是要一手握住刀柄,以防万一。紧紧抿着嘴角,大步迎上去。她也坏,矜持着原地站着不动,只是朝他笑着抹眼泪。 多少次夜里遐想,再见到,要把她狠狠的抱起来,往天上一丢,听她一边尖叫一边笑。尚距离五尺,手还没伸出来,一群彪形大汉把她挡住了。 “你是武松?” “你瞅啥?” “不得无礼!” “不许碰她!” 常胜军跟梁山军英雄惜英雄,对武松却有点天然的敌意。不仅是因着史文恭的关系。更是因为,没几天前刚刚向潘夫人下跪起誓,把她敬成观音菩萨;转眼这厮却能让她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搁谁身上谁不痛快。 武松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凛凛一扫,众常胜军官就有些畏缩,寻思着“护主”不能太积极,起码别挡在头一个。 齐齐往后退一步。萧和尚奴笑着提醒一句:“轻拿轻放。” 腾出双手,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抱紧,长长吻下去。这一次北上,虽然保了黄河,救了几十万百姓,却也送了不少梁山兄弟的性命。回程的日子是压抑的,始终担忧京城里的局势,一丁点也不敢多想。 只做好了一切准备决一死战。若是京城丢了,就夺回来;若是她被掳去了,就夺回来;若是她不幸了,报仇。 眼下一切出乎他意料的安好。大悲大喜之下,任何其他情绪都搁置一旁,只知道尽情享受此刻的快乐。 她反倒害羞了。让契丹大汉瞧着没什么,可听见梁山兄弟们争先恐后的跑过来了。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二哥……我跟你说……” “别说话。”吻一下,“亲我。” “你放下我……别让人……” “就不。”吻一下,“亲我。” “你知道这军马……” “回去再说。”吻一下,“亲我。” “小心点儿……唔,太紧……压坏了……啊!” 一声尖叫,让他轻轻抛上天,又稳稳的接在手里,听他畅快大笑。 气急败坏:“武松!你孩儿将来恐高就是你害的!” 笑声一下子停了。一张俊脸写满懵然,好像被和尚敲了当头一禅杖。 “我、我以为他们开玩笑……” 眼看这汉子神情一怔,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敢乱问,没头苍蝇般恍惚不已的样儿,众军官觉得找回些场子。 “别猜啦,是你的没错。” “是夫人说的,我们也没亲眼见。” “对对,我们没见过。但夫人说啥我们都信。” “喂,这个是武松吧?咱别认错了。” “夫人都没说不是……” “她是没说话,哭着呢。” …… 这些话武松一律没听见。右手仍是扣着刀柄,只一只左手,轻轻将她抱离了地,吻掉她腮边的泪,再按进怀里,感到胸前一点点湿了。 全身微微抖,控制了好一阵子,才凑近她耳边,抱怨似的说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两次差点儿死了。想着你还等我,不敢死。” 眼角淌一小滴泪,没工夫擦,扬起头任风吹掉。手臂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身边围拢的军兵们扫视一眼,慢慢问:“敢问诸位……” 一群契丹大汉见他轻轻松松的单手抱个人,这才有点服气,答道:“友军。” “主帅是……” 没等到答案,十几双眼睛往他怀里面瞟。 这群人听不太懂汉话。武松想。 话音放得更慢:“东京城……” “安全!” “东明县……” “安全!” “陈桥驿……” “有三千人守着。” “陈留……” “宋军守着,没听说丢。” “兀术……” “城里关着呢。” “史文恭……” “差点死在你夫人手里。”也知道该如何措辞。 武松方寸不乱,一串军情梳理完毕,这才彻底放心,又惊又喜,右手从刀柄上放下来。 回头叫道:“兄弟们,上岸!” ------------------------ 回到府上,武松才好像慢慢理解了全部的事实。开始抿着嘴偷偷笑。把她关在卧室,连哄带劝,轻手轻脚的解她裙子。 “给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嘛。” “还瞧不出来呢。” “什么时候能瞧出来?” “我又没生过,我哪知道。” 他深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说:“起个名儿?” 无奈,“太早了吧,又不知男女。” 武松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难为情笑笑,找补一句:“那,什么时候能知道?”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弯着腰笑他没出息:“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说我最近怎的越来越精,敢情那份傻都挪到你头上了。”点点他额头,“怎么奖励我?” 原本武松不在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忘记自己是孕妇;他一回来倒好,突然就进入状态,第一时间不忘邀功请赏,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一下子活起来了。 被他抱进怀里,无声地轻抚,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轻声说: “这次出征……折了好些个兄弟。晚间大家在城里聚一次,你能不能也来,让大伙高兴高兴。” 她默然。喜悦的浪被冲得七零八落。突然明白了今日相见,他为什么眼角带泪。 ------------------------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府上开了小小的接风洗尘宴。梁山、明教众人虽说是凯旋,但损兵折将不少,此次回京,本预备好了殊死一搏,一条伤痕累累的命,交代在保卫家园之事上,也不算亏。 此时竟见一切如故,街上依旧人声嘈杂,军营里依旧一二三四的训练,天驷监里的马儿似乎还更肥了些,有家眷的,老母娇妻幼子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杂在满街百姓当中,端着美酒佳肴,洒泪迎接英雄。 武松整个人似乎不在状态,对身边一连串的恭喜贺喜充耳不闻,手上备好的红封也不知道发,让人一个个抢走。只看着潘小园面前简单的四菜一汤,讷讷问:“怎的不多吃点?” 她缩缩头,讨好的笑一笑。总不能告诉他,你的孩儿不仅被我饿着,而且还差点让我给炸没了吧! 没答话,旁边丫环厨娘一连串的跟武松告状:“夫人是怕吃粗了身条,就是不肯多吃饭!我们怎么劝也没用!有什么法子……” 急了,这帮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没不吃……” 忸怩了半天,才悄声解释:“我、我怕吃成周通媳妇那样儿……我是控制体重……拣有营养的吃……” 虽然万般憧憬肚子里的小武松,却也时不常的晚上做噩梦,只怕万一提前交代在这儿…… 钱还没花完呢! 旁边孙二娘她们也跟着凑热闹,笑道:“六妹子,眼下可不比往日。武二兄弟堂堂八尺男子汉,他的孩儿若是生出来瘦瘦小小的,没的遭人笑话!你就辛苦多吃些儿,别管什么铺张浪费!……” 武松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女人在说什么。回过神,伸手截留了孙二娘殷勤递过来的一大碗猪脚汤,笑道:“六娘不爱吃就不吃,二姐别瞎做主。” 依稀记得幼时听大哥说过,他生出来时便比寻常孩儿健壮,娘亲便是死在这件事上。今日突然想起,顿觉这喜事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刚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心思变得格外患得患失。 人好好的活着,就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一个惊喜。至于她肚里的孩儿几斤几两,他武松不操这个鸟心。 转头命令丫环:“以后不准再管她吃喝。” 丫环下人把武松的话当圣旨,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 磅礴的喜悦之情冲淡了哀伤,除了重伤员,几十好汉齐聚一堂,人人头上包着白巾,腰间系着素带,却都是面带微笑,畅饮几个月来的头一碗美酒。 众家眷也另开一席。潘小园去寒暄客套了一圈,就回到了武松等人身边。死去兄弟们的灵位前面,满满的摆了一碗碗酒。她跟着众人一道,用心拜了两拜。 孙二娘跑出来迎老兄弟,看缺了不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顾大嫂的娃也给抱了来,已经会满地跑了,指着一个个牌位咿咿呀呀的问这些是啥,顾大嫂瓮声瓮气答:“是你叔叔伯伯。” 公孙胜大袖飘飘的从火药窑子作里赶来,相见了武松、吴用等人,又忽然看见潘小园,赶紧过来一个稽首,神秘莫测地朝她一笑:“贫道近日炼丹,又琢磨出个比上次威力更强的药饵方子,不知女施主还需要么?” 她一个激灵,赶紧摇头摆手,“不、不需……” 想一想,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口:“道长果真厉害,改日带我去看看。” 武松踅摸过来,皱眉问:“什么‘比上次威力更强’?哪次?” 公孙胜捋须得意,刚要开口,潘小园连忙拉着武松走了:“你瞧你瞧,方貌三大王来啦,去迎下。” 明教一行人的到来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武松满一碗酒,转向方貌,“这一仗,江南明教一战成名,河东百姓人人知晓江南方教主威名,江湖上再不敢称你们一个‘魔’字。三大王,你不喝酒,武松也要敬你一碗。” 说毕,自己干了一碗。命人给方貌满上茶。 此一战,明教的伤亡不比梁山少。但明教众将有信仰支持,为光明而牺牲是光荣之事,因此气氛没有梁山这么惨淡。但明教势力削弱,方貌依旧眉间藏着隐忧。勉强笑一笑,说道:“都是江湖儿女,但求问心无愧。” 林冲低声祝道:“太原府也保住了。黄河也保住了。百姓也都安置好了。我们剩下的兄弟已经平安回了京师。武家弟妹身怀有喜。这是好兆头。咱们梁山的香火永远不会断。” 她坐在武松旁边,双颊红透。余人齐声祝贺。觥筹交错中,没有粗言秽语的高声谈笑,只是微笑着传达希望和胆气。 包道乙别出心裁地贺道:“我早晓得潘施主是有福气个……”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等生出来,好好的给阿拉圣女瞧一瞧,伊死活勿要嫁人,教主都快急死哉……” 酒过三巡,武松连灌十几碗,终于稍微清醒了些。 驻守京城的武官、还有几个朝廷官员都闻讯而来。岳飞将防务交予手下将官,急匆匆的第一个赶到。一些常胜军军官,路上跟梁山军细细交代了京畿路军务军情,难得进京一趟,也就顺便来凑个热闹。 而下一个掀帘进来的,则是潘小园怎么也没想到的…… “三娘?!” 美人扈三娘戎装打扮,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然而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热烈,回头一招手,亲亲热热的拉进来两个军官。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一张长方脸,两道浓剑眉,英气勃勃之外,面色却是不一般的白皙,直追旁边的美人。倘若不是武官打扮,倒容易让人误会成个儒生秀才了。 一进门,朝岳飞等朝廷武将团团拱手:“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环庆路制置使扈成,奉命领兵五千,救援京师!” 留守京城的孙二娘等人互相看一眼,再看扈三娘,立刻明白了,笑道:“你找到你哥哥了!” 记得扈三娘在东京点心铺打杂时,就没少去军中校场打探消息,打听出她哥哥可能投奔了延安府——想不到还真让她给寻着了! 扈三娘微微点头,解释道:“西军被封锁在潼关之内,只有我兄长这一路打了进来,本意救援东京城,路上碰到梁山兵马还京,这就会师一道来了。” 简略解释完,将眼一扫,看到潘小园,才微微露出些笑容,轻声补一句:“恭喜。” 出征回来的梁山众人也点头赞同。鲁智深笑道:“这才碰上没几天,本来还觉得他们的五千兵马不够用哩!没想到打都不用打,嘿嘿。” 转头问扈成:“老种相公和小种相公可都还好?洒家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扈成看一眼鲁和尚,淡淡道:“都还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鲁智深因着惦念老上级,对小扈将军一路巴结,然而扈成记恨梁山的杀全家之仇,虽然眼下军令在身,跟梁山成了战友,但旧怨未消,对鲁和尚爱答不理。 潘小园赶紧打圆场:“鲁师父的酒碗空了,别愣着,快给倒呀!” 又看着扈成身边那个年长军官,“敢问这位……” 那人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林冲起身离席,微笑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王教头王进,以前和我在禁军共事,现在也是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的将官。” 他这一叫,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王教头!” “王教头”一副喜庆脸,见了谁都觉得似乎要拜个晚年。朝没见过的梁山群雄一一拱手,笑眯眯道:“久闻诸位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当年王进被高俅迫害,不得已出逃到延安府,路上收了史进这个徒弟,因此与梁山渊源颇深。后来史进为了寻他,到延安府转了一遭,这才识得了鲁智深——当时还是提辖鲁达——间接造成了镇关西郑大官人的死亡。 这些陈年旧事,梁山诸人无一不知。王进在延安府一住多年,只怕被高俅追杀迫害,因此十分低调。 及至听说东京政变,高俅被林冲亲手杀死,开始“初闻涕泪满衣裳”,随后“漫卷诗书喜欲狂”。在太原府和梁山军会师,先见到了徒儿史进,又见到了旧友林冲,认了一大家子亲人,这就一路亲亲热热的进京了。 潘小园看着王进和梁山众人的热络劲儿,再看旁边扈成一脸冷漠,不禁莞尔。 进京勤王的两位西军将领——扈成和王进——一个跟梁山有仇,一个跟梁山有旧,居然还同行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磕磕绊绊熬下来的。 不愿冷落扈成兄妹,招呼道:“三娘,你们坐过来嘛。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未落,想起来自己身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林冲。刚要尴尬,美人淡淡拒绝了:“不必!我们就是来打个招呼。带来的军队还得安置,一会儿就走。” 潘小园忙道:“那是自然……”指着岳飞,“不知你们见过岳兄弟没有?眼下是他负责京城里的十万禁军。安排兵马的事,不妨先和他商量。” 岳飞比扈成的军衔高上好几级,算起来还是个上级长官。扈成兄妹得了个台阶,朝梁山众人一拱手,晾下王进,去参见岳飞了。 东京众守将难得聚在一块儿。梁山北伐军略略将这两个月的战况讲了一讲。说到关键或悲伤之处,众人皆叹。 忽然门外小校来报:“史将军来了!” 这么大个事儿,他确实没理由缺席。潘小园心里一根弦绷紧,正琢磨着如何跟武松他们解释,史文恭已沉稳走进来了。 武松等众将也略略听说了他搞的事,当即放下酒碗,一个个站了起来。鲁智深手一张,禅杖绰在手里,叫道:“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七八个常胜军契丹将领也霍的站起来,不管刚才如何把酒言欢,此时都是一脸阴沉戒备:敢动他试试? 史文恭对这两拨人谁都没看,唇角微扬,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潘小园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拱手参拜,不顾衣摆沾尘。 “末将来迟,夫人恕罪。明日梁山精锐各回岗位,常胜军如需调动,还请夫人示下。” 潘小园:“……”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羞赧爬上脸。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梁山众人,谁和他过不去,就是和她梁山潘嫂子过不去。 赶紧让他起来:“既如此,先入座喝碗酒。军情战事,明日面圣时再行分配。你别迟到。” 史文恭规规矩矩答应一声:“谨遵吩咐。” 而梁山诸将你看我,我看你,兴师问罪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能让梁山仇敌对她公然“纳头便拜”,大伙无一例外,都缅怀起了当年的宋江。 而从宋江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对宋大哥“纳头便拜”的江湖好汉,不论以前打得如何头破血流,大家便都得“一笑泯恩仇”,共同“替天行道”。 眼下姓史的对潘嫂子“纳头便拜”,请求加入替天行道的阵营——是不是得赶紧飞奔出几个小喽啰,“壮士快请起”? 没人动弹。半晌,不知是谁低声轻笑:“嗯,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话难免尖酸,众梁山好汉固然心中所见略同,却也不便出言附和,只几声压低了的笑。武松向来磊落,不愿意对人落井下石的,此时也忍不住轻轻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这句总结。 史文恭步履一滞,面色如常,甚至没有一丝愠色。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潘小园:娘子当初可是保证过我的尊严和安全。 她心中一转,隐约觉得被这厮套路了。倘若他今日受到丝毫慢待,自己小女子言出如山,拼着跟武松和众兄弟翻脸,也不得不出面维护他。 只好赶紧捏一捏武松的手,低声叫道:“二哥。” 给个面子? 武松一声冷笑出口,其实马上后悔。为着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小孩子似的争风吃醋,打无声官司?今日诸路将领齐聚一堂,且有不少新面孔,各人秉性不同,难免有所摩擦,此时更该维持一个精诚一致的风气,万不能放任一己情绪,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同盟。 更何况,这“同盟”的缔结是六娘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当然不能让她心血白费。 众人颇有知道武史二人旧怨的,此时带着一副看戏的心情,揣摩这两位到底会是动口还是动手。 却见武松眉头舒展,面色渐渐转和,一碗酒洒脱端起来,简单一句话:“既来了,就一醉方休。” 这便等于抹去了此前“见到史文恭格杀勿论”的命令。 梁山诸人会意,有的便对史文恭点点头,有的看天花板,有的看地,有的喝酒,有的咬指甲。总之,收起了奚落的神情。。 常胜军将官们见武松如此表态,心中也暗暗佩服。不愧是潘夫人的丈夫,以后可以对他客气些。 于是一个个坐回座位,端起酒,喝几口。一时间酒碗碰桌声音此起彼伏,没人说话。 喝酒的间隙里来了一道圣旨。那传旨的小官满脸堆笑,说道:“诸位将军英雄们打退了金国西路军,拯救数十万百姓于水火,圣上龙心大悦,请诸位明日进宫面圣议事,汇报战况,拟定军功名单,再行封赏。大伙明日可别迟到。” 眼下的“圣旨”基本相当于寻常口信,也未必是皇帝亲手签发的。不用焚香跪接,大伙只是站起来听听,说道:“明白了!” 虽然众人之意不在加官进爵,但听到圣旨中的“封赏”二字,还是大为欣慰,纷纷说道:“我等上无愧国家,下无愧百姓,用血汗换得国家安泰,也算是实践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对得起晁大哥、宋大哥、以及一干牺牲的兄弟们。” 史文恭原本预备着跟梁山一番腥风血雨,眼下却让武松举重若轻的避免了去,松口气的同时,微感失落。便要从武松手中接过酒,又忽然想到他可能会较力不放,给自己难堪,于是蓄了一番力,才舒出手去。 孰料轻轻松松的就把酒碗接过来了。笑一声,大摇大摆从一干梁山好汉眼前走过。 经过燕青面前的时候,忽然低声问:“我那卢俊义师兄,今日怎的没来?” 燕青不看他。半天才喉音低沉的说道:“卢员外已牺牲在战场上了!”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之后,年纪又渐长,此次北伐,疲累交加,九死一生,再也打不出以往的巅峰状态。 在乘胜追击的最后一战,迎上断后的完颜宗望,单挑落败,一代英雄豪杰,就此南柯一梦。 史文恭轻轻叹气:“可惜……”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姓史的改不掉嘴贱的毛病,梁山好容易开始有“一笑泯恩仇”的苗头,他可别开始蹬鼻子上脸。 语气严厉,命令道:“史将军,你也许还不知,西军五千人刚刚入卫勤王。那边两位扈将军、王将军,你先和他们通通气。” 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角落里,让他去和扈成认识认识。俩人都曾差点让梁山斩尽杀绝,同命相怜,不乏共同语言。 史文恭见好就收,欣然照做。 ------------------------ 忽然角落里一声冷笑:“国家就此安泰,不是史某泼冷水,你们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大了些。” 一句话冷了全场。梁山、明教诸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扈成、王进、岳飞也皱眉。 吴用咳一声,不阴不阳说道:“东路军已偃旗息鼓了,西路军也蹈袭覆辙了。只有被史将军你‘借道’过的华北郡县,此时都再无金国做后盾,要收复也是如汤沃雪。说国家安泰也许确实为时尚早,但起码不是大言无当。史将军若以为国家还是危如累卵,因此而惶惶不安,大可就此放弃不干,也没人强迫你在这间屋子里头力挽狂澜啊。” 吴用自从被宗泽臭骂一顿之后,发愤图强,狂补文化课,眼下成语用起来有模有样,史文恭用心从头听到尾,居然没能抓出一个明显错的。 而梁山众人个个冷漠。那句“国家安泰”当然只是一句美好愿景,被史文恭抓住把柄,倒像他们人人都是目光短浅的傻瓜了。 潘小园一咬牙。这时候不能给吴用面子,直接虚心请教:“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史文恭端起杯子,呷口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垂下去,正看到桌子底下一双盈盈窄袖,一只纤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却有意无意的跟武松的粗糙大手握在一起,十分非常很是不衬。 愈发有挑衅的冲动。抬起眼,不答她这句话,却又看着武松。 武松压下心里火气,放下身边人的手,持杯起身。 “史将军熟知敌情,若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还请不吝赐教。若能防患未然,我等感激不尽;就算是无关紧要,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也请畅所欲言。” 言外之意,重在参与,就算你言之无物,我们也谢你的好意。 史文恭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武松能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出有求于人的话,心里头不定怎么骂娘呢。 笑道:“不敢!你们也不是不知,女真人极不耐热,西路军久攻太原不下,拖到夏天,人人身上起痱子疹子,你们趁势救援,他们无心应战,正好回到北方避暑——可不是怕了你们!等到冬天,他们养足精神,难保不会再来。” 武松道:“自然是要严加防范,趁着夏天炎热,增补防线,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 史文恭大笑:“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你知道屯兵不用,有多烧钱!” 自然知道。和平时期,军队可以就地进行生产建设,缓解后勤压力;然而若是长期处于备战状态,就需要中央政府无时不刻的运送口粮,相当于一个个财政黑洞。 武松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事儿。”后一句话是跟六娘学的。 史文恭再笑:“好,就算你严加防范,等他们再来,打到明年夏天,再回去便是!如此一年复一年,北方永远不得安宁。除非像以前对待大辽那样,忍气吞声,用岁币把他们喂饱——若诸位觉得这样算是国家安泰,那史某奉劝一句,趁梁山忠义堂还没倒,派人回去整修整修,还能住人。” 这话算得上十分刻薄了。最后一句话无非是说,梁山群雄还是土匪见识,不如回去继续收保护费。 半数好汉当即大怒,一拍桌子,酒水溅老高:“放你娘个屁!你再说一遍试试!” 武松挥挥手,不让大家跟这人一般见识。继续不卑不亢地说:“听你的意思,是有一劳永逸之计了?” 史文恭微笑不语。吴用也有点好奇了:“将军请说。” 岳飞也捧一句:“但直言无妨。” 这才将众人扫一眼,慢慢道:“依史某看,河北郡县就不要收复了,反正已是空壳子,不如留给金人……” 众皆哗然。十几人同时叫道:“瞎说八道!胡扯!这人果然是卖国贼!” 武松已到了忍耐的极限:“请你把话说完,休要吞吞吐吐。” 潘小园突然当的一声放下茶盏,朗声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武二哥,岳兄弟,回头咱们单独谈。” 史文恭对梁山成见极深,眼下仗着自己的一点过人之处,非得架子摆足,让人低三下四的求他不可。梁山众将十有**都是火爆性子,看在潘嫂子面上,才一再包容忍让。 可若是她对此放任不管,那就是帮着史文恭欺负梁山兄弟。 狠狠削他一次面子。史文恭微有错愕,抱歉朝她一笑:“娘子息怒,我说便是。” ------------------------ 简单的酒席入夜即散,史文恭这尊活佛总算告辞上路,仆役们忙忙碌碌的收拾残桌。武松出门相送同行的几个军官,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讨论着战略细节。 说不两句,忽然看见灯火底下,有个婆子提个篮儿,朝他连连努嘴使眼色。看面相不太熟,也许是六娘新雇来的帮杂? 武松便顺着看过去,正见潘小园笑吟吟的跟常胜军诸将道别。一众契丹大汉面对梁山好汉时神气活现,此时一个个低头垂袖,说道:“拜别夫人。兄弟们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夫人有空,多去看看我们。” 她一口答应,又客气了几句。 武松还没觉怎样,那提篮子的婆子“啧啧”两声,似是不经意的说道:“这年头守妇道的女人越来越少喽!有些人在外头为国捐躯,家里头的婆娘倒是日日不知在忙什么,谁知道哪儿找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大男人……” 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武松却耳聪目明的立刻听见了。其实回来一路上就捕捉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潘夫人跟常胜军的史将军攀了师兄妹,眼下热络得不得了,要么人家二话不说就带兵归附;彼时武松恍恍惚惚的,所有心思都在她肚子上,这些话完全没听进去;眼下倒好,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诋毁,简直嚣张过甚。 再想起方才对史文恭那厮的一再忍让,虽然大局上非常必要,却十分不合他的脾胃。心火一旺,抓住那婆子手中篮子,低沉沉道:“哪儿来的疯婆子,在此瞎说八道!” 那老婆子吓一大跳,顺势就要往地上出溜,孙二娘举着个烛台走在一边,一看眼前景象,心知肚明。 放下烛台就大骂:“你是秦家的人不是!妇道妇道,你们全家都守妇道!你家主母那么守妇道,怎的还没自杀殉夫呢!今儿好意宴请你们大家伙,马尿没喝够,还专门踅摸来嚼舌根子!人都死这么久了,也该消停了吧!你家官人没了,也见不得别人好是不是!认得老娘么!老娘是十字坡母夜叉!再惹我家妹子兄弟,老娘让你们知道后悔俩字怎么写!……” 武松劝孙二娘:“大嫂莫跟闲人置气。” 转头叫过两个小厮:“把这婆婆送出去。”要是他自己动手扔人,难保不会扔出个三长两短,让人碰瓷讹上。 孙二娘见他虎着一张脸,心知不妙,赶紧给他顺毛:“武二兄弟,这事不能怪六妹子,是有心人……秦家……王氏……那个、大家不相信……”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正研究措辞,潘小园听见这边孙二娘大嗓门骂人,不知是跟谁起了冲突,连忙想过来拉架。一听骂人的内容,也脑子一懵,全身燥热。 赶紧看武松。“闲言碎语”她没工夫多留意,也没听从孙雪娥的建议去王氏府上闹,也没有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证清白;明知自己一万个有理,但也知社会风气使然,对女人难免苛刻。眼看武松浓眉一蹙,还是有点觉出陈年害怕来。 上前温温柔柔的说:“都听旁人跟你说什么了?有什么拿不准的,回去我给你慢慢解释。” 孙二娘在一边帮腔:‘这叫人红是非多,武二兄弟千万不要多疑,我是从没见过六妹子不规矩……” 潘小园赶紧挥挥手跟孙二娘告辞。老姐姐耿直归耿直,有时候帮倒忙。 但也踟蹰不定。要跟他和盘托出炸药的事吗?跟他说,差点把你的娃给轰隆了? 正心思飞转,已经让武松拉进内堂,上来就带着火气问:“怎么回事?” 她被这语气激出一阵委屈,看他脸上带着酡红酒意,忽而就生气,脸红红的说道:“什么怎么回事!你今日也看到了,史文恭再不敢对我无礼,其他那些契丹人本就礼节粗疏,我跟他们也都是公事公办;再不济,你的孩儿在我肚里,我就算想不规矩,也有心无力嘛!我……” 心里知道自己没出息,本来是不屑于跟他澄清这些的,但许是受了孕期情绪不稳的影响,受不得人半点质疑。 说着说着,却觉得武松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想打断她,然而又忍住,脸上的怒气渐消,听她急赤白脸的辩解,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 哼一声,声音中便带了胡搅蛮缠的意思:“笑什么笑!” 武松眼中带三分笑,眯着看了她好久,才说:“我是问你,既知道有人乱说闲话,这么久了,怎的还没派人去打一顿?怎么回事?” 武松看来根本不在乎她方才长篇大论的“澄清”,只是微微不满,再强调一句:“有人欺侮你,不管是何居心,为什么不揍回来,让他再也不敢?还是等着我回来给你出气呢?” 她这才明白武松的愤怒从何而来,哭笑不得,在他怀里偎一偎,小声嘟囔:“现在是法治社会,哪能随便揍人。再说……人家孤儿寡母老婆子……” 听他胸腔一震,低低笑了好一阵,想必是在盘算揍人的细节。 潘小园倒还不放心了,大胆说道:“二哥、那个……知道你不怪我,但那个、瓜田李下……就算有什么想问的,也无妨……我不瞒着你,你也别当是刨根究底,就当是咱俩一叙别来之情……我宁可咱俩坦诚点儿,免得以后……” 语气简直算得上乖巧了。武松去阎王殿外门口转了一圈,眼见瘦了一圈,身上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让她心疼得直掉泪。席间为了大局考虑,对史文恭的挑衅一忍再忍,也都看在眼里。哪管什么面子尊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哄开心了。 武松果然立刻被哄开心了,捉起她两只手放在胸前,笑道:“我如何会不信你!不是你亲口说过,只乐意跟我一人好,只愿嫁我一个人……嗯,永远陪着我,天天想着我,钱给我随便用……嗯,还有……我去哪儿,你跟去哪儿,都是你说的不是?我可没忘,难道你忘了?” 潘小园整个人凝滞当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即脸上烫得能煎蛋。被他随手捋一捋耳朵,居然觉得他的手好凉。 自己对他说过的甜言蜜语不少,有许多更是跟他情到浓时,迷乱之际胡乱喊的,哪里记得全…… 毫无疑问,他全记着,而且一直全都当真。 还能怎样,赶紧夫唱妇随的点头:“是,是说过,没……没忘。” 暗自下决心,以后跟他在一块儿,无论做什么,可都得留着点理智。 武松得意一笑:“所以,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埋在他怀里乐。被他摩挲着手心,忽然右手手腕一紧,让他拉到眼前。 “这是什么?” 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她一看,一头冷汗。手心还留着引线烧灼的伤,粉红色的一小块。 “这、这个嘛……” 还在想托词,武松已经淡淡开口:“不用编了。公孙胜都跟我说了,我明儿去把那贼道人揍一顿。” 潘小园:“……” 武松静静注视她良久,一阵微风吹过,高大厚实的身躯,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从他深深的眼底看到自己要哭不哭的影子。 不等他发话,赶紧自我检讨:“我、我那时不、不知道,肚里有、有孩子,否则、我……” 武松赶紧给她擦泪,微笑道:“无妨!我武松的孩儿,多受点惊吓又如何,就当是练胆子了。” 她破涕为笑,又听他说:“下不为例。”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赶忙做应声虫:“是是,下不为例。下次再遇上危险……” 忽然头颈被他揽进怀里。 “有我在,这种危险不会有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动物和包子报名活动结束~ 我会尽量安排哒…… ` 万更活动居然有5天……以前都是3天_(:3ゝ∠)_ 常胜军众将官面露喜色。虽然跟梁山军没打过照面, 但身边的潘夫人只是区区一位梁山“军属”,就烈得让他们五体投地, 于是对梁山军颇有惺惺相惜之情。 赶紧嬉笑着围上来:“夫人, 好消息……” 说到一半,人人都慌了,围上去:“夫人?你怎么了?” 潘小园摇摇头, 掩着面孔, 早就泣不成声:“我、我没事……” 心里头知道该乐, 然而眼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没多久就哭出声来。 “来了多少人……打的、打的是什么旗……呜呜,武松在不在……算了,你们、你们也不认得……” 几位陪同的常胜军官不知所措,哪会安抚, 也不敢乱说话, 只得车轱辘话重复:“夫人别急,待我们派人去看……” 她点点头, 忽然说:“先别……” 丢人到家了, 然而抽抽噎噎的完全停不下来, 边哭边下令:“先别、擅自行动……你们认得他们, 他们……不认得你们……万一……我上次的信、是说东京告、告急……他们也许是……呜呜, 是回来打仗的……不然为什么没提前派人来通知……备、备轿……不不、备车……让我过去……别误会……派人去东京城报讯……开封府、兵部……” 众军官汉话水平不一, 竭力从她的一番话里听出中心思想,都是神色一凛。当初不知备细,还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伯颜帖木儿小心翼翼问:“可是……就算赶车……还有半日路程……” “没事……车里给我、呜呜……给我准备点酸梅子……就成了……我要去接他们……” ------------------------ 到了黄河南岸, 才发现潘夫人猜测果然没错。河岸上战船林立,宋军大旗招展,一架架□□对准常胜军先锋营。 潘小园喃喃说道:“怎么才回来这么些……” 吴用慢慢从瞭望台上走下来,羽扇轻摇。 “敌多我少。登陆战。不太容易啊。” 一群髡发结辫的异族军马朝己方大呼小叫,不知说的什么,想来是“取你们狗命”之类。 张清躺在担架上,从胳膊到腰裹得像个粽子,绷带上隐隐带血。仰头望天,说道:“我也,可以,用脚,发暗器,就是需要,练练。” 方貌在霍霍磨刀,不紧不慢说:“已经派信鸽去向江南求援了。我伲大约还有三万人马。” 武松慢慢分派:“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所有伤员……” 鲁智深一屁股跳起来:“洒家看……” “师兄先听我说。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伤员,花荣兄弟弓箭掩护水军……” 鲁智深踢了一脚桅杆,“喂!听洒家说!你……” “师兄别闹!等我说完!各营听我号令,小船备好……” 鲁智深终于不耐烦,一拳冲过去,怒道:“叫你回头看看!你女人在岸边儿站着呢!” 武松:“师兄别开玩……” * * * ------------------------ “六娘!” 一跃上岸,顾不得水花湿透鞋袜,一双眼上下一扫,确认她身上没有绳子枷锁,还是要一手握住刀柄,以防万一。紧紧抿着嘴角,大步迎上去。她也坏,矜持着原地站着不动,只是朝他笑着抹眼泪。 多少次夜里遐想,再见到,要把她狠狠的抱起来,往天上一丢,听她一边尖叫一边笑。尚距离五尺,手还没伸出来,一群彪形大汉把她挡住了。 “你是武松?” “你瞅啥?” “不得无礼!” “不许碰她!” 常胜军跟梁山军英雄惜英雄,对武松却有点天然的敌意。不仅是因着史文恭的关系。更是因为,没几天前刚刚向潘夫人下跪起誓,把她敬成观音菩萨;转眼这厮却能让她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搁谁身上谁不痛快。 武松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凛凛一扫,众常胜军官就有些畏缩,寻思着“护主”不能太积极,起码别挡在头一个。 齐齐往后退一步。萧和尚奴笑着提醒一句:“轻拿轻放。” 腾出双手,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抱紧,长长吻下去。这一次北上,虽然保了黄河,救了几十万百姓,却也送了不少梁山兄弟的性命。回程的日子是压抑的,始终担忧京城里的局势,一丁点也不敢多想。 只做好了一切准备决一死战。若是京城丢了,就夺回来;若是她被掳去了,就夺回来;若是她不幸了,报仇。 眼下一切出乎他意料的安好。大悲大喜之下,任何其他情绪都搁置一旁,只知道尽情享受此刻的快乐。 她反倒害羞了。让契丹大汉瞧着没什么,可听见梁山兄弟们争先恐后的跑过来了。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二哥……我跟你说……” “别说话。”吻一下,“亲我。” “你放下我……别让人……” “就不。”吻一下,“亲我。” “你知道这军马……” “回去再说。”吻一下,“亲我。” “小心点儿……唔,太紧……压坏了……啊!” 一声尖叫,让他轻轻抛上天,又稳稳的接在手里,听他畅快大笑。 气急败坏:“武松!你孩儿将来恐高就是你害的!” 笑声一下子停了。一张俊脸写满懵然,好像被和尚敲了当头一禅杖。 “我、我以为他们开玩笑……” 眼看这汉子神情一怔,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敢乱问,没头苍蝇般恍惚不已的样儿,众军官觉得找回些场子。 “别猜啦,是你的没错。” “是夫人说的,我们也没亲眼见。” “对对,我们没见过。但夫人说啥我们都信。” “喂,这个是武松吧?咱别认错了。” “夫人都没说不是……” “她是没说话,哭着呢。” …… 这些话武松一律没听见。右手仍是扣着刀柄,只一只左手,轻轻将她抱离了地,吻掉她腮边的泪,再按进怀里,感到胸前一点点湿了。 全身微微抖,控制了好一阵子,才凑近她耳边,抱怨似的说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两次差点儿死了。想着你还等我,不敢死。” 眼角淌一小滴泪,没工夫擦,扬起头任风吹掉。手臂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身边围拢的军兵们扫视一眼,慢慢问:“敢问诸位……” 一群契丹大汉见他轻轻松松的单手抱个人,这才有点服气,答道:“友军。” “主帅是……” 没等到答案,十几双眼睛往他怀里面瞟。 这群人听不太懂汉话。武松想。 话音放得更慢:“东京城……” “安全!” “东明县……” “安全!” “陈桥驿……” “有三千人守着。” “陈留……” “宋军守着,没听说丢。” “兀术……” “城里关着呢。” “史文恭……” “差点死在你夫人手里。”也知道该如何措辞。 武松方寸不乱,一串军情梳理完毕,这才彻底放心,又惊又喜,右手从刀柄上放下来。 回头叫道:“兄弟们,上岸!” ------------------------ 回到府上,武松才好像慢慢理解了全部的事实。开始抿着嘴偷偷笑。把她关在卧室,连哄带劝,轻手轻脚的解她裙子。 “给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嘛。” “还瞧不出来呢。” “什么时候能瞧出来?” “我又没生过,我哪知道。” 他深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说:“起个名儿?” 无奈,“太早了吧,又不知男女。” 武松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难为情笑笑,找补一句:“那,什么时候能知道?”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弯着腰笑他没出息:“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说我最近怎的越来越精,敢情那份傻都挪到你头上了。”点点他额头,“怎么奖励我?” 原本武松不在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忘记自己是孕妇;他一回来倒好,突然就进入状态,第一时间不忘邀功请赏,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一下子活起来了。 被他抱进怀里,无声地轻抚,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轻声说: “这次出征……折了好些个兄弟。晚间大家在城里聚一次,你能不能也来,让大伙高兴高兴。” 她默然。喜悦的浪被冲得七零八落。突然明白了今日相见,他为什么眼角带泪。 ------------------------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府上开了小小的接风洗尘宴。梁山、明教众人虽说是凯旋,但损兵折将不少,此次回京,本预备好了殊死一搏,一条伤痕累累的命,交代在保卫家园之事上,也不算亏。 此时竟见一切如故,街上依旧人声嘈杂,军营里依旧一二三四的训练,天驷监里的马儿似乎还更肥了些,有家眷的,老母娇妻幼子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杂在满街百姓当中,端着美酒佳肴,洒泪迎接英雄。 武松整个人似乎不在状态,对身边一连串的恭喜贺喜充耳不闻,手上备好的红封也不知道发,让人一个个抢走。只看着潘小园面前简单的四菜一汤,讷讷问:“怎的不多吃点?” 她缩缩头,讨好的笑一笑。总不能告诉他,你的孩儿不仅被我饿着,而且还差点让我给炸没了吧! 没答话,旁边丫环厨娘一连串的跟武松告状:“夫人是怕吃粗了身条,就是不肯多吃饭!我们怎么劝也没用!有什么法子……” 急了,这帮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没不吃……” 忸怩了半天,才悄声解释:“我、我怕吃成周通媳妇那样儿……我是控制体重……拣有营养的吃……” 虽然万般憧憬肚子里的小武松,却也时不常的晚上做噩梦,只怕万一提前交代在这儿…… 钱还没花完呢! 旁边孙二娘她们也跟着凑热闹,笑道:“六妹子,眼下可不比往日。武二兄弟堂堂八尺男子汉,他的孩儿若是生出来瘦瘦小小的,没的遭人笑话!你就辛苦多吃些儿,别管什么铺张浪费!……” 武松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女人在说什么。回过神,伸手截留了孙二娘殷勤递过来的一大碗猪脚汤,笑道:“六娘不爱吃就不吃,二姐别瞎做主。” 依稀记得幼时听大哥说过,他生出来时便比寻常孩儿健壮,娘亲便是死在这件事上。今日突然想起,顿觉这喜事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刚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心思变得格外患得患失。 人好好的活着,就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一个惊喜。至于她肚里的孩儿几斤几两,他武松不操这个鸟心。 转头命令丫环:“以后不准再管她吃喝。” 丫环下人把武松的话当圣旨,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 磅礴的喜悦之情冲淡了哀伤,除了重伤员,几十好汉齐聚一堂,人人头上包着白巾,腰间系着素带,却都是面带微笑,畅饮几个月来的头一碗美酒。 众家眷也另开一席。潘小园去寒暄客套了一圈,就回到了武松等人身边。死去兄弟们的灵位前面,满满的摆了一碗碗酒。她跟着众人一道,用心拜了两拜。 孙二娘跑出来迎老兄弟,看缺了不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顾大嫂的娃也给抱了来,已经会满地跑了,指着一个个牌位咿咿呀呀的问这些是啥,顾大嫂瓮声瓮气答:“是你叔叔伯伯。” 公孙胜大袖飘飘的从火药窑子作里赶来,相见了武松、吴用等人,又忽然看见潘小园,赶紧过来一个稽首,神秘莫测地朝她一笑:“贫道近日炼丹,又琢磨出个比上次威力更强的药饵方子,不知女施主还需要么?” 她一个激灵,赶紧摇头摆手,“不、不需……” 想一想,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口:“道长果真厉害,改日带我去看看。” 武松踅摸过来,皱眉问:“什么‘比上次威力更强’?哪次?” 公孙胜捋须得意,刚要开口,潘小园连忙拉着武松走了:“你瞧你瞧,方貌三大王来啦,去迎下。” 明教一行人的到来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武松满一碗酒,转向方貌,“这一仗,江南明教一战成名,河东百姓人人知晓江南方教主威名,江湖上再不敢称你们一个‘魔’字。三大王,你不喝酒,武松也要敬你一碗。” 说毕,自己干了一碗。命人给方貌满上茶。 此一战,明教的伤亡不比梁山少。但明教众将有信仰支持,为光明而牺牲是光荣之事,因此气氛没有梁山这么惨淡。但明教势力削弱,方貌依旧眉间藏着隐忧。勉强笑一笑,说道:“都是江湖儿女,但求问心无愧。” 林冲低声祝道:“太原府也保住了。黄河也保住了。百姓也都安置好了。我们剩下的兄弟已经平安回了京师。武家弟妹身怀有喜。这是好兆头。咱们梁山的香火永远不会断。” 她坐在武松旁边,双颊红透。余人齐声祝贺。觥筹交错中,没有粗言秽语的高声谈笑,只是微笑着传达希望和胆气。 包道乙别出心裁地贺道:“我早晓得潘施主是有福气个……”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等生出来,好好的给阿拉圣女瞧一瞧,伊死活勿要嫁人,教主都快急死哉……” 酒过三巡,武松连灌十几碗,终于稍微清醒了些。 驻守京城的武官、还有几个朝廷官员都闻讯而来。岳飞将防务交予手下将官,急匆匆的第一个赶到。一些常胜军军官,路上跟梁山军细细交代了京畿路军务军情,难得进京一趟,也就顺便来凑个热闹。 而下一个掀帘进来的,则是潘小园怎么也没想到的…… “三娘?!” 美人扈三娘戎装打扮,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然而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热烈,回头一招手,亲亲热热的拉进来两个军官。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一张长方脸,两道浓剑眉,英气勃勃之外,面色却是不一般的白皙,直追旁边的美人。倘若不是武官打扮,倒容易让人误会成个儒生秀才了。 一进门,朝岳飞等朝廷武将团团拱手:“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环庆路制置使扈成,奉命领兵五千,救援京师!” 留守京城的孙二娘等人互相看一眼,再看扈三娘,立刻明白了,笑道:“你找到你哥哥了!” 记得扈三娘在东京点心铺打杂时,就没少去军中校场打探消息,打听出她哥哥可能投奔了延安府——想不到还真让她给寻着了! 扈三娘微微点头,解释道:“西军被封锁在潼关之内,只有我兄长这一路打了进来,本意救援东京城,路上碰到梁山兵马还京,这就会师一道来了。” 简略解释完,将眼一扫,看到潘小园,才微微露出些笑容,轻声补一句:“恭喜。” 出征回来的梁山众人也点头赞同。鲁智深笑道:“这才碰上没几天,本来还觉得他们的五千兵马不够用哩!没想到打都不用打,嘿嘿。” 转头问扈成:“老种相公和小种相公可都还好?洒家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扈成看一眼鲁和尚,淡淡道:“都还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鲁智深因着惦念老上级,对小扈将军一路巴结,然而扈成记恨梁山的杀全家之仇,虽然眼下军令在身,跟梁山成了战友,但旧怨未消,对鲁和尚爱答不理。 潘小园赶紧打圆场:“鲁师父的酒碗空了,别愣着,快给倒呀!” 又看着扈成身边那个年长军官,“敢问这位……” 那人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林冲起身离席,微笑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王教头王进,以前和我在禁军共事,现在也是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的将官。” 他这一叫,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王教头!” “王教头”一副喜庆脸,见了谁都觉得似乎要拜个晚年。朝没见过的梁山群雄一一拱手,笑眯眯道:“久闻诸位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当年王进被高俅迫害,不得已出逃到延安府,路上收了史进这个徒弟,因此与梁山渊源颇深。后来史进为了寻他,到延安府转了一遭,这才识得了鲁智深——当时还是提辖鲁达——间接造成了镇关西郑大官人的死亡。 这些陈年旧事,梁山诸人无一不知。王进在延安府一住多年,只怕被高俅追杀迫害,因此十分低调。 及至听说东京政变,高俅被林冲亲手杀死,开始“初闻涕泪满衣裳”,随后“漫卷诗书喜欲狂”。在太原府和梁山军会师,先见到了徒儿史进,又见到了旧友林冲,认了一大家子亲人,这就一路亲亲热热的进京了。 潘小园看着王进和梁山众人的热络劲儿,再看旁边扈成一脸冷漠,不禁莞尔。 进京勤王的两位西军将领——扈成和王进——一个跟梁山有仇,一个跟梁山有旧,居然还同行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磕磕绊绊熬下来的。 不愿冷落扈成兄妹,招呼道:“三娘,你们坐过来嘛。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未落,想起来自己身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林冲。刚要尴尬,美人淡淡拒绝了:“不必!我们就是来打个招呼。带来的军队还得安置,一会儿就走。” 潘小园忙道:“那是自然……”指着岳飞,“不知你们见过岳兄弟没有?眼下是他负责京城里的十万禁军。安排兵马的事,不妨先和他商量。” 岳飞比扈成的军衔高上好几级,算起来还是个上级长官。扈成兄妹得了个台阶,朝梁山众人一拱手,晾下王进,去参见岳飞了。 东京众守将难得聚在一块儿。梁山北伐军略略将这两个月的战况讲了一讲。说到关键或悲伤之处,众人皆叹。 忽然门外小校来报:“史将军来了!” 这么大个事儿,他确实没理由缺席。潘小园心里一根弦绷紧,正琢磨着如何跟武松他们解释,史文恭已沉稳走进来了。 武松等众将也略略听说了他搞的事,当即放下酒碗,一个个站了起来。鲁智深手一张,禅杖绰在手里,叫道:“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七八个常胜军契丹将领也霍的站起来,不管刚才如何把酒言欢,此时都是一脸阴沉戒备:敢动他试试? 史文恭对这两拨人谁都没看,唇角微扬,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潘小园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拱手参拜,不顾衣摆沾尘。 “末将来迟,夫人恕罪。明日梁山精锐各回岗位,常胜军如需调动,还请夫人示下。” 潘小园:“……”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羞赧爬上脸。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梁山众人,谁和他过不去,就是和她梁山潘嫂子过不去。 赶紧让他起来:“既如此,先入座喝碗酒。军情战事,明日面圣时再行分配。你别迟到。” 史文恭规规矩矩答应一声:“谨遵吩咐。” 而梁山诸将你看我,我看你,兴师问罪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能让梁山仇敌对她公然“纳头便拜”,大伙无一例外,都缅怀起了当年的宋江。 而从宋江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对宋大哥“纳头便拜”的江湖好汉,不论以前打得如何头破血流,大家便都得“一笑泯恩仇”,共同“替天行道”。 眼下姓史的对潘嫂子“纳头便拜”,请求加入替天行道的阵营——是不是得赶紧飞奔出几个小喽啰,“壮士快请起”? 没人动弹。半晌,不知是谁低声轻笑:“嗯,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话难免尖酸,众梁山好汉固然心中所见略同,却也不便出言附和,只几声压低了的笑。武松向来磊落,不愿意对人落井下石的,此时也忍不住轻轻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这句总结。 史文恭步履一滞,面色如常,甚至没有一丝愠色。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潘小园:娘子当初可是保证过我的尊严和安全。 她心中一转,隐约觉得被这厮套路了。倘若他今日受到丝毫慢待,自己小女子言出如山,拼着跟武松和众兄弟翻脸,也不得不出面维护他。 只好赶紧捏一捏武松的手,低声叫道:“二哥。” 给个面子? 武松一声冷笑出口,其实马上后悔。为着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小孩子似的争风吃醋,打无声官司?今日诸路将领齐聚一堂,且有不少新面孔,各人秉性不同,难免有所摩擦,此时更该维持一个精诚一致的风气,万不能放任一己情绪,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同盟。 更何况,这“同盟”的缔结是六娘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当然不能让她心血白费。 众人颇有知道武史二人旧怨的,此时带着一副看戏的心情,揣摩这两位到底会是动口还是动手。 却见武松眉头舒展,面色渐渐转和,一碗酒洒脱端起来,简单一句话:“既来了,就一醉方休。” 这便等于抹去了此前“见到史文恭格杀勿论”的命令。 梁山诸人会意,有的便对史文恭点点头,有的看天花板,有的看地,有的喝酒,有的咬指甲。总之,收起了奚落的神情。。 常胜军将官们见武松如此表态,心中也暗暗佩服。不愧是潘夫人的丈夫,以后可以对他客气些。 于是一个个坐回座位,端起酒,喝几口。一时间酒碗碰桌声音此起彼伏,没人说话。 喝酒的间隙里来了一道圣旨。那传旨的小官满脸堆笑,说道:“诸位将军英雄们打退了金国西路军,拯救数十万百姓于水火,圣上龙心大悦,请诸位明日进宫面圣议事,汇报战况,拟定军功名单,再行封赏。大伙明日可别迟到。” 眼下的“圣旨”基本相当于寻常口信,也未必是皇帝亲手签发的。不用焚香跪接,大伙只是站起来听听,说道:“明白了!” 虽然众人之意不在加官进爵,但听到圣旨中的“封赏”二字,还是大为欣慰,纷纷说道:“我等上无愧国家,下无愧百姓,用血汗换得国家安泰,也算是实践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对得起晁大哥、宋大哥、以及一干牺牲的兄弟们。” 史文恭原本预备着跟梁山一番腥风血雨,眼下却让武松举重若轻的避免了去,松口气的同时,微感失落。便要从武松手中接过酒,又忽然想到他可能会较力不放,给自己难堪,于是蓄了一番力,才舒出手去。 孰料轻轻松松的就把酒碗接过来了。笑一声,大摇大摆从一干梁山好汉眼前走过。 经过燕青面前的时候,忽然低声问:“我那卢俊义师兄,今日怎的没来?” 燕青不看他。半天才喉音低沉的说道:“卢员外已牺牲在战场上了!”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之后,年纪又渐长,此次北伐,疲累交加,九死一生,再也打不出以往的巅峰状态。 在乘胜追击的最后一战,迎上断后的完颜宗望,单挑落败,一代英雄豪杰,就此南柯一梦。 史文恭轻轻叹气:“可惜……”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姓史的改不掉嘴贱的毛病,梁山好容易开始有“一笑泯恩仇”的苗头,他可别开始蹬鼻子上脸。 语气严厉,命令道:“史将军,你也许还不知,西军五千人刚刚入卫勤王。那边两位扈将军、王将军,你先和他们通通气。” 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角落里,让他去和扈成认识认识。俩人都曾差点让梁山斩尽杀绝,同命相怜,不乏共同语言。 史文恭见好就收,欣然照做。 ------------------------ 忽然角落里一声冷笑:“国家就此安泰,不是史某泼冷水,你们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大了些。” 一句话冷了全场。梁山、明教诸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扈成、王进、岳飞也皱眉。 吴用咳一声,不阴不阳说道:“东路军已偃旗息鼓了,西路军也蹈袭覆辙了。只有被史将军你‘借道’过的华北郡县,此时都再无金国做后盾,要收复也是如汤沃雪。说国家安泰也许确实为时尚早,但起码不是大言无当。史将军若以为国家还是危如累卵,因此而惶惶不安,大可就此放弃不干,也没人强迫你在这间屋子里头力挽狂澜啊。” 吴用自从被宗泽臭骂一顿之后,发愤图强,狂补文化课,眼下成语用起来有模有样,史文恭用心从头听到尾,居然没能抓出一个明显错的。 而梁山众人个个冷漠。那句“国家安泰”当然只是一句美好愿景,被史文恭抓住把柄,倒像他们人人都是目光短浅的傻瓜了。 潘小园一咬牙。这时候不能给吴用面子,直接虚心请教:“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史文恭端起杯子,呷口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垂下去,正看到桌子底下一双盈盈窄袖,一只纤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却有意无意的跟武松的粗糙大手握在一起,十分非常很是不衬。 愈发有挑衅的冲动。抬起眼,不答她这句话,却又看着武松。 武松压下心里火气,放下身边人的手,持杯起身。 “史将军熟知敌情,若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还请不吝赐教。若能防患未然,我等感激不尽;就算是无关紧要,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也请畅所欲言。” 言外之意,重在参与,就算你言之无物,我们也谢你的好意。 史文恭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武松能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出有求于人的话,心里头不定怎么骂娘呢。 笑道:“不敢!你们也不是不知,女真人极不耐热,西路军久攻太原不下,拖到夏天,人人身上起痱子疹子,你们趁势救援,他们无心应战,正好回到北方避暑——可不是怕了你们!等到冬天,他们养足精神,难保不会再来。” 武松道:“自然是要严加防范,趁着夏天炎热,增补防线,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 史文恭大笑:“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你知道屯兵不用,有多烧钱!” 自然知道。和平时期,军队可以就地进行生产建设,缓解后勤压力;然而若是长期处于备战状态,就需要中央政府无时不刻的运送口粮,相当于一个个财政黑洞。 武松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事儿。”后一句话是跟六娘学的。 史文恭再笑:“好,就算你严加防范,等他们再来,打到明年夏天,再回去便是!如此一年复一年,北方永远不得安宁。除非像以前对待大辽那样,忍气吞声,用岁币把他们喂饱——若诸位觉得这样算是国家安泰,那史某奉劝一句,趁梁山忠义堂还没倒,派人回去整修整修,还能住人。” 这话算得上十分刻薄了。最后一句话无非是说,梁山群雄还是土匪见识,不如回去继续收保护费。 半数好汉当即大怒,一拍桌子,酒水溅老高:“放你娘个屁!你再说一遍试试!” 武松挥挥手,不让大家跟这人一般见识。继续不卑不亢地说:“听你的意思,是有一劳永逸之计了?” 史文恭微笑不语。吴用也有点好奇了:“将军请说。” 岳飞也捧一句:“但直言无妨。” 这才将众人扫一眼,慢慢道:“依史某看,河北郡县就不要收复了,反正已是空壳子,不如留给金人……” 众皆哗然。十几人同时叫道:“瞎说八道!胡扯!这人果然是卖国贼!” 武松已到了忍耐的极限:“请你把话说完,休要吞吞吐吐。” 潘小园突然当的一声放下茶盏,朗声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武二哥,岳兄弟,回头咱们单独谈。” 史文恭对梁山成见极深,眼下仗着自己的一点过人之处,非得架子摆足,让人低三下四的求他不可。梁山众将十有**都是火爆性子,看在潘嫂子面上,才一再包容忍让。 可若是她对此放任不管,那就是帮着史文恭欺负梁山兄弟。 狠狠削他一次面子。史文恭微有错愕,抱歉朝她一笑:“娘子息怒,我说便是。” ------------------------ 简单的酒席入夜即散,史文恭这尊活佛总算告辞上路,仆役们忙忙碌碌的收拾残桌。武松出门相送同行的几个军官,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讨论着战略细节。 说不两句,忽然看见灯火底下,有个婆子提个篮儿,朝他连连努嘴使眼色。看面相不太熟,也许是六娘新雇来的帮杂? 武松便顺着看过去,正见潘小园笑吟吟的跟常胜军诸将道别。一众契丹大汉面对梁山好汉时神气活现,此时一个个低头垂袖,说道:“拜别夫人。兄弟们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夫人有空,多去看看我们。” 她一口答应,又客气了几句。 武松还没觉怎样,那提篮子的婆子“啧啧”两声,似是不经意的说道:“这年头守妇道的女人越来越少喽!有些人在外头为国捐躯,家里头的婆娘倒是日日不知在忙什么,谁知道哪儿找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大男人……” 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武松却耳聪目明的立刻听见了。其实回来一路上就捕捉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潘夫人跟常胜军的史将军攀了师兄妹,眼下热络得不得了,要么人家二话不说就带兵归附;彼时武松恍恍惚惚的,所有心思都在她肚子上,这些话完全没听进去;眼下倒好,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诋毁,简直嚣张过甚。 再想起方才对史文恭那厮的一再忍让,虽然大局上非常必要,却十分不合他的脾胃。心火一旺,抓住那婆子手中篮子,低沉沉道:“哪儿来的疯婆子,在此瞎说八道!” 那老婆子吓一大跳,顺势就要往地上出溜,孙二娘举着个烛台走在一边,一看眼前景象,心知肚明。 放下烛台就大骂:“你是秦家的人不是!妇道妇道,你们全家都守妇道!你家主母那么守妇道,怎的还没自杀殉夫呢!今儿好意宴请你们大家伙,马尿没喝够,还专门踅摸来嚼舌根子!人都死这么久了,也该消停了吧!你家官人没了,也见不得别人好是不是!认得老娘么!老娘是十字坡母夜叉!再惹我家妹子兄弟,老娘让你们知道后悔俩字怎么写!……” 武松劝孙二娘:“大嫂莫跟闲人置气。” 转头叫过两个小厮:“把这婆婆送出去。”要是他自己动手扔人,难保不会扔出个三长两短,让人碰瓷讹上。 孙二娘见他虎着一张脸,心知不妙,赶紧给他顺毛:“武二兄弟,这事不能怪六妹子,是有心人……秦家……王氏……那个、大家不相信……”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正研究措辞,潘小园听见这边孙二娘大嗓门骂人,不知是跟谁起了冲突,连忙想过来拉架。一听骂人的内容,也脑子一懵,全身燥热。 赶紧看武松。“闲言碎语”她没工夫多留意,也没听从孙雪娥的建议去王氏府上闹,也没有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证清白;明知自己一万个有理,但也知社会风气使然,对女人难免苛刻。眼看武松浓眉一蹙,还是有点觉出陈年害怕来。 上前温温柔柔的说:“都听旁人跟你说什么了?有什么拿不准的,回去我给你慢慢解释。” 孙二娘在一边帮腔:‘这叫人红是非多,武二兄弟千万不要多疑,我是从没见过六妹子不规矩……” 潘小园赶紧挥挥手跟孙二娘告辞。老姐姐耿直归耿直,有时候帮倒忙。 但也踟蹰不定。要跟他和盘托出炸药的事吗?跟他说,差点把你的娃给轰隆了? 正心思飞转,已经让武松拉进内堂,上来就带着火气问:“怎么回事?” 她被这语气激出一阵委屈,看他脸上带着酡红酒意,忽而就生气,脸红红的说道:“什么怎么回事!你今日也看到了,史文恭再不敢对我无礼,其他那些契丹人本就礼节粗疏,我跟他们也都是公事公办;再不济,你的孩儿在我肚里,我就算想不规矩,也有心无力嘛!我……” 心里知道自己没出息,本来是不屑于跟他澄清这些的,但许是受了孕期情绪不稳的影响,受不得人半点质疑。 说着说着,却觉得武松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想打断她,然而又忍住,脸上的怒气渐消,听她急赤白脸的辩解,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 哼一声,声音中便带了胡搅蛮缠的意思:“笑什么笑!” 武松眼中带三分笑,眯着看了她好久,才说:“我是问你,既知道有人乱说闲话,这么久了,怎的还没派人去打一顿?怎么回事?” 武松看来根本不在乎她方才长篇大论的“澄清”,只是微微不满,再强调一句:“有人欺侮你,不管是何居心,为什么不揍回来,让他再也不敢?还是等着我回来给你出气呢?” 她这才明白武松的愤怒从何而来,哭笑不得,在他怀里偎一偎,小声嘟囔:“现在是法治社会,哪能随便揍人。再说……人家孤儿寡母老婆子……” 听他胸腔一震,低低笑了好一阵,想必是在盘算揍人的细节。 潘小园倒还不放心了,大胆说道:“二哥、那个……知道你不怪我,但那个、瓜田李下……就算有什么想问的,也无妨……我不瞒着你,你也别当是刨根究底,就当是咱俩一叙别来之情……我宁可咱俩坦诚点儿,免得以后……” 语气简直算得上乖巧了。武松去阎王殿外门口转了一圈,眼见瘦了一圈,身上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让她心疼得直掉泪。席间为了大局考虑,对史文恭的挑衅一忍再忍,也都看在眼里。哪管什么面子尊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哄开心了。 武松果然立刻被哄开心了,捉起她两只手放在胸前,笑道:“我如何会不信你!不是你亲口说过,只乐意跟我一人好,只愿嫁我一个人……嗯,永远陪着我,天天想着我,钱给我随便用……嗯,还有……我去哪儿,你跟去哪儿,都是你说的不是?我可没忘,难道你忘了?” 潘小园整个人凝滞当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即脸上烫得能煎蛋。被他随手捋一捋耳朵,居然觉得他的手好凉。 自己对他说过的甜言蜜语不少,有许多更是跟他情到浓时,迷乱之际胡乱喊的,哪里记得全…… 毫无疑问,他全记着,而且一直全都当真。 还能怎样,赶紧夫唱妇随的点头:“是,是说过,没……没忘。” 暗自下决心,以后跟他在一块儿,无论做什么,可都得留着点理智。 武松得意一笑:“所以,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埋在他怀里乐。被他摩挲着手心,忽然右手手腕一紧,让他拉到眼前。 “这是什么?” 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她一看,一头冷汗。手心还留着引线烧灼的伤,粉红色的一小块。 “这、这个嘛……” 还在想托词,武松已经淡淡开口:“不用编了。公孙胜都跟我说了,我明儿去把那贼道人揍一顿。” 潘小园:“……” 武松静静注视她良久,一阵微风吹过,高大厚实的身躯,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从他深深的眼底看到自己要哭不哭的影子。 不等他发话,赶紧自我检讨:“我、我那时不、不知道,肚里有、有孩子,否则、我……” 武松赶紧给她擦泪,微笑道:“无妨!我武松的孩儿,多受点惊吓又如何,就当是练胆子了。” 她破涕为笑,又听他说:“下不为例。”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赶忙做应声虫:“是是,下不为例。下次再遇上危险……” 忽然头颈被他揽进怀里。 “有我在,这种危险不会有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动物和包子报名活动结束~ 我会尽量安排哒…… ` 万更活动居然有5天……以前都是3天_(:3ゝ∠)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9 放虎归山 火炎炎的夏日终于熬到了尾巴, 然而没几日喘息,秋老虎又张牙舞爪的肆虐起来。兀术四太子在东京城瞻云馆的小“客舍”里, 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蒸熟了。 外面死气沉沉的连风声都没有。嘶哑着声音唤人:“有冰没有!冷水也成!” 外面一声含混不清的答应, 随后又归于静寂。兀术咬牙切齿,摸上左耳耳垂,只摸到一个空荡荡耳洞;再摸右耳, 同样是耳洞;这才想起来, 金银耳环早就让自己摘下来换了饮食。一群贪得无厌的宋人。 捋捋头发身上, 终于从腰带里找出来一个小金珠, 丢出去:“要冷水!” 过不久,那金珠却滴溜溜从门缝里滾回来了。瞻云馆侍从——其实就是看守——懒洋洋地回:“四太子恕罪。这次是有钱难使鬼推磨啦。现在城里开源节流,就连我们圣上宫里都没冰。若嫌热,小人倒有个法子——撩起衣裳拿肚子贴墙, 保管降温。” 兀术啐一声, 骂道:“我没你那么肥的肚子!” 随后自己哈哈大笑。和身边人斗嘴互损,已经成了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被宋人关了几个月的小黑屋, 但每日活动范围几丈方圆。没马骑, 没枪耍, 全身肌肉眼见一点点消失, 就算他每天在房里做八百个俯卧撑也没用。 大金国没少派人来交涉过, 也接待过几次金使, 毕恭毕敬的来探望过他,带来点辽东土产,给他解馋。然而偶尔听看守们议论, 和宋廷的谈判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兀术也不着急。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酒,墙边几本书,还有偶尔送进来的邸报,生活不至于太无聊。要是能再有几个美女相伴,就更完美了。 宋人显然还没胆子杀他,想必是等到关键时刻,留着做换命的筹码。知道眼下天气炎热,也不指望女真兵马南下来救他。但知道本国皇帝——自己的叔父——早就计划着御驾亲征,以找回上次南侵失败的场子。等天气凉起来的时刻,就是他兀术血洗东京城,给自己出恶气的时刻。 但尽管如此,心中还是如同被野猫抓挠般难受。大金国虽有皇帝,但朝政方面还是沿袭女真旧俗——在他看来十分落后的勃极烈制度——由贵族酋长们共议国事。他完颜宗弼远离权力中心几个月,几乎可以猜到,过去好容易争来的权柄,一点点被人瓜分完毕。就算他能顺利回归,只怕物是人非,不知还有多少人听他的话? 房间里唯一一块凉席,被他每一寸都睡得火热。翻来覆去捱了许久,忽然听到槖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马靴,不是那个肥看守的麻鞋。 小门一拉,兀术看清来人,双眼一眯,抄起板凳就抡过去。 史文恭不敢怠慢,连忙接招。乒乒乓乓三两下过后,板凳粉身碎骨,残骸天女散花飘落地上 这才拱手:“见过四太子殿下。” 兀术冷冷道:“要不是关了这几个月,浑身没力气,我今儿让你脑袋开花!” 史文恭笑道:“殿下文韬武略、命世雄材,小人自知不是对手,这不等到现在,才敢上门拜访。” 兀术哼一声:“史文恭,多亏你,让我见识到汉人能奸猾到什么程度。你再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信一个字!叫你们皇帝派别人来!” 不是没提防过汉人。但人往高处走,大金国快速崛起,四方来朝,前来归附的汉人、契丹人多如牛毛。哪料到他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完全辜负了自己的厚爱栽培。 史文恭丝毫不以为忤,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木盒,一边慢慢打开,一边说:“殿下休要把人想得太复杂。我跟殿下的时刻,左右不过军前参谋,或是混到个诸卫上将军。如今宋廷嘉奖我弃暗投明识大体,直接封我做河北兵马元帅,换了旁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兀术啐道:“恬不知耻的贼!” 四太子汉语水平算是不错,四书也读过,唐诗也背过,唯独没学过粗俗骂街之话,力不从心地骂两句“贼”、“小人”,觉得不解气,干脆换成了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喃喃骂了个爽。 直到史文恭手中木盒完全打开,不由自主住了口。丝丝白气从里头冒出来,竟是几瓶冰镇白酒,插在一块块碎冰之中,飘香扑鼻。 史文恭拎出两瓶酒,相对一磕,打开瓶口,一瓶递过去,“这是看在过去几个月的交情上,寻遍了东京城才找到的。请。” 另一瓶对嘴就要喝。兀术一把抢过来。 “用不着!谅你们也不敢在酒里做手脚。都给我!” 一气喝了两瓶冰酒,心情大好,笑道:“有屁快放。” 纵然恨极了此人,也知道即使把他就地弄死,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纵然不肯低头,也不能傻到迎着屋瓦撞上去。 史文恭依旧谦恭:“金国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许是已离开上京了。打出的旗号便是营救四太子你,外加教训我们大宋。四太子应该知道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兀术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害怕了,想求我了?——也可以!先叫你们皇帝来陪我吃酒,然后把那个岳飞叫来让我踢两脚,你跪下给我磕两个头,我倒也可以帮你们说说好话。” 说完,踢开碎板凳,凉席上盘腿一坐,俨然房中的土地爷。 史文恭等他任性完毕,才招招手,唤来另一个随从。布包打开,里面金灿灿银闪闪的黄白之物。兀术许久没见到金银,一下子双眼略闪,提一口气。 “这些够不够?” 兀术冷笑:“我在这监房里管吃管住,要它何用!” “起码能管外面的小厮买点冰啊。” 这是承诺提高他的生活水准了。兀术依旧冷笑。等他被营救回国,这些金子便是粪土。 史文恭不理会他的态度,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四太子是仁义之人。看在这几个月我们对你好吃好喝的份上,可否写封手书,对贵国皇帝劝谏一二。打仗作战劳民伤财,大家不如各回各家,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别耽误娶媳妇抱孩子。” 兀术笑道:“好!要是让我给叔父写信,我一定会努力劝谏,赶紧灭了你们这帮子汉人软骨头,叫你们再也没地可种,没牛羊可牧,再没机会娶媳妇抱孩子。” “这倒不用四太子费心鼓动。据我们的细作报知,那里的金国百姓,因着两次南征未果,死人不少,对这次的‘御驾亲征’颇有微词。贵国皇帝为了确保此次战役旗开得胜,力排众议,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骨干战将。” 顿一顿,看看兀术神色,再道:“此次‘御驾亲征’的人数超乎我们想象。贵**马已隔空喊话多次,命我们释放四太子,避免全城屠戮之祸。我们这些忠臣良将无法,只得请求四太子,做一个从中斡旋之人,如此才不枉你的仁德之名。” 兀术被“忠臣良将”几个字逗笑了。知道对他的话必须打个折扣听。而且不是打个八`九折,最多打个两三折。但自己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何识别有用的信息,从沙子里挑出珍珠来。 “先等等。你说——上京城的骨干战将都跟着出征了?” 史文恭笑道:“细作报知,我也不知真假。但知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阿舍勃极烈完颜谩都诃,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这些人已都在出京的路上,留守的似乎只有一位唐括皇后和她的幼子完颜鹘懒。上京城内不免有些冷清。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主持大局。” 这些名字总不会是他编的。其中完颜谩都诃刚被升为阿舍勃极烈不久,连金国朝廷中也并非全部知晓。 兀术思索许久,冷笑也笑不出来了,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史文恭没正面回答,笑道:“四太子好好想想。你若是不肯相帮,也可以留在东京城继续消暑纳凉。等着金军攻破开封府,将你英雄救美,救回本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只可惜这一城百姓喽。” 兀术被“英雄救美”四个字气得面红耳赤,一连串粗口骂出来。 史文恭欣然而笑,金子留在当处,招呼随从,告辞而走,瞻云馆的客舍大门吱呀一响,却没关严。 ------------------------------- 潘小园倚在铺了凉席的弥勒榻上,一手摇扇子,一手拈过那送来的邸报翻。忽而手上一松,扇子让人抽走了,身边的习习威风一下变成了飞沙走石,鬓角碎发飞起,沁凉舒爽上天。 扬头一笑:“没那么热!你伤还没好,省着点劲儿。” 武松轻轻坐她身边,一手搭上她微凸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纱衣,还有些凉。完全不敢用力,只沿着那形状,轻轻捋一捋,圆润润紧绷绷,倒痒得她笑出来了。 邸报放一边,两只手覆住他一只大手,问他:“今天不当值守夜?” “这一拨轮的是鲁师兄,早早的就去了。我回来陪你。” 烂摊子收拾了几个月,也渐渐开始步入正轨。黄河两岸都屯了重兵,军器军火终于生产出了富余。派去北国的细作也没停。时迁的最后一次口信,说他在金国缺衣少穿,只能天天偷狗肉吃,都快吃吐了。 于是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枕戈待旦。心里记挂着“一家老小”,得空就回来陪她。左看右看,看她是圆润了还是憔悴了;偶尔抱起来掂掂,看她又添了几斤几两。一只手抱了两个人,又觉肩上担子无比重。 她像小孩子似的高兴,支起身子嘟起嘴,先小小的讨个吻,顺肩膀摸摸他的旧伤,绷带拆了,肌肤还是粗糙不平。心疼地再亲两下,耳边低声问:“还疼不?” 武松摇头笑:“疼还能抱你?” 大笑,再扳他头颈下来,翻来覆去的亲。两人身在一城,住一个府第,却偏偏不得随时相伴。武松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她身边多得多。每次回家她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 关于史文恭和常胜军的流言蜚语早就销声匿迹了。武松让她死缠烂打,最终打消了揍人的念头。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儿,召来水夫人和她手下的风门兄弟,半夜下水道潜入秦府,回音鼓荡,装神弄鬼,假托是秦桧冤魂显灵,说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全怪老婆在上面不积口德。 王氏被吓得病了三日,痊愈之后,果然什么话都不敢乱说,据说已在托娘家物色新姑爷了。 消息传到潘小园耳朵里,歉疚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跟武松相对大笑,乐成一团。 分别期间,公事之余,不免时刻发明出些坏招数、新点子,毫不藏私的用在他身上。舌尖轻轻一说,问他收不收徒弟。” 武松见她想得有趣,笑了好一阵,问:“你怎知道是男孩儿?大夫说的?” 白他一眼,“女孩子就不能游水了?”小美人鱼。 “成何体统。” 她故作嗔怪,委屈的小眼神儿一勾,“骂我。” 当年自己就曾**掉进水泊里,体统早没了。 武松词穷,只好认输,乖乖让她轻掐一下胳膊。其实一点不疼。 又突然想起来,翻半个身,不能免俗的问他:“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答得不假思索,“习武学兵,保家卫国。” 她心头忽然一酸,撇撇嘴,反驳道:“女孩便不能习武学兵了?你看人家琼英……” 武松抚她小腹,笑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就成了,何必练武。” 那不成。自己吃够了不会武功的苦头,怎么也得在下一代上找补回来。潘小园简直看到了自己十年后那副押着小孩去补习班的虎妈嘴脸。 “女孩子也得习武,起码防身。” 武松面现为难之色,好半天才答道:“练武很苦的。女孩……我舍不得揍。” 她一怔。倒没想到这一点。随后大发雷霆,跳下榻就打他:“男孩就舍得揍了?!武松!你敢揍我的娃,我跟你没完!” 武松哈哈大笑,任她扑打了几下,一把抱住圈起来,轻轻没有心怀不满,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吴乞买也意识到了勃极烈制度的弊端,想要着手改革,头一个建议却是将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扶上皇储之位。朝堂上嘘声一片。 而当此时刻,金国皇帝率众南侵,留下一个防守薄弱的首都…… 潘小园嘻嘻一笑:“我要是四太子,被宋人俘了两次,面子已经丢光,无论如何再难加官进爵。眼下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如趁机先把那首领之位夺下来再说。叔父们年纪也都大了,回来之后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多半打不过我。” 武松笑一笑。知她是故意说得轻巧,仗着自己打架方面是外行。 犹豫片刻,握住她双手,低声道:“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不好反对太甚。但你要知道,大金国的朝政制度、叔父子侄间的勾心斗角,这些情报全是史文恭一人提及。他若有意相瞒,咱们其余人可没空去北上一遭,辨别真假。” 她坦然回望,答道:“我可以保证他这次没说假话。” 当然没法告诉别人,她所知的平行大金国,迟早会被争位冲突弄得元气大伤;不仅是金,乃至后来的征服世界的蒙古,也是因为兄弟内斗而分裂转衰。所谓的“胡虏无百年之运”,很大程度就是毁在落后的继承人制度上。 所以当史文恭提及,勃极烈制度在金国受到褒贬不一时,其实便已能看出内斗的苗头。她丝毫不奇怪。眼下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株小苗浇水施肥,让它快速成长而已。 既要给武松定心,想了想,又说:“不仅是史文恭这么说。常胜军里的契丹将领,过去在金国服役过的,也都是一般口径。你去多问问,便知这情报真实不虚。” 武松便不再质疑。半开玩笑抱怨道:“你怎么带的兵,你那些常胜军傲气得很,我每次去视察,全都是闷头搭脑的没几句话,连顿好吃的都不给做。”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契丹军官们性情耿直,虽然尊她为主,可对于主帅的丈夫却没“爱屋及乌”,依旧把他当路人甲;更别提,似乎还有不少人看武松不顺眼,无关风月,不知哪儿来的醋意。 逗他:“这样最好,一军不认两帅。梁山的兄弟都向着你。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总算有人能帮我讨回公道。” 蹭到小榻上,不满:“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她将邸报折起收好,随口说:“嗯,就那次……” 说到一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搁几年以前,似乎随时随地的都能揪出他不顺自己意的地方,张口就是血泪控诉。然而不知从何而起,越来越难以抓取典型事例。甚至若是严格算来,还是自己欺负他稍微多些。 只得话锋一转,板起脸,警告:“你要揍我的娃,就是欺负我,我就让我的兵给我讨公道。” 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随口一说,倒让她讹上了。 朝她伸出只手:“今儿没出门吧?起来,出门走走。” 往榻上一倒,慵懒媚眼儿一抛:“不。懒。累。” 武松不管不顾,“军令如山。” 轻轻一提,就提得她双脚着地,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展颜笑道:“等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为了最大可能地避免重蹈孙雪娥的覆辙,潘小园除了坚决与“胡吃海塞”划清界限之外,还给自己规定,坚持每天走步锻炼若干步。反正娃在肚子里也不会喊饿喊累,武松看起来也没有朝她兴师问罪的意思。甚至偶尔她被折腾得呕吐掉泪时,他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还会骂小东西:“就知道给你娘添乱。” ——可见是个悍爹,揍起娃来决不手软的那种。 潘小园生怕自己懒散,坚持不下来,于是拉着武松,以及府里住的所有房客邻居,信誓旦旦立了军令状,每天必须完成任务。别人就当她开玩笑,自然不会用心监督。只有武松把这事当了真,只要自己得空,非得认认真真陪她走完不可。 府衙里自然没有供人游乐的大观园,孕妇当街散步又不免显得太藐视世俗,于是叫辆车儿,直接去了宫城东北隅的艮岳——过去是赵佶的皇家园林,现在档次飞流直下,成了免费开放的大众公园。 当然里面的奇花异草,大半已经被中产小资们搬到自己家里养着,成活率未知;梅花鹿、孔雀之类的珍禽异兽,在艮岳拆除围墙的当日集体出逃,至于此时到底是隐居山野,还是早就进入东京百姓的菜篮子,同样无人知晓;千里迢迢运来的太湖石、灵璧石,小的让百姓抱走,做了自家的装饰建材;沉重的便还留在原处,孤零零的择地而居,别有一番颓废的美感。 至于搬不走的亭台楼阁、溪水池沼,则还保持原样,只是停掉了维护费,任旁边生出一丛丛杂草野花。偶尔有小资文人过来咏诗怀古,或是有工匠学徒前来参观,指指点点,学习皇家园林的设计思路。 风水宝地自然不会浪费。偶尔被军队征用,作为越野、障碍的模拟训练场地。大多数时候,由着百姓随意出入。眼下城中物资实行战略管制,百姓们辛苦讨生活,加上天气炎热,没几人有那个闲情雅致,特意跑去艮岳看石头。 下了车儿,拉着武松的手,一步步登上寿山主峰,找棵大树下歇了。额角沁出汗,让他拿袖子轻轻擦掉。 寿山高于北面城垣。远远看到城外绿茵一片,起伏叠嶂,丘壑间隐现营帐炊烟,那是驻扎在京城外围的重重重兵,一日也没歇了警戒。 和武松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沉谋重虑。兀术虽然放走了,然而不管他能在上京掀起什么风浪,这边“御驾亲征”的金军必须不能轻慢。 按照史文恭的说法,眼下大金国国力昌盛如同旭日初升,如果现在将兵力分散出去收复华北郡县,必然会和金军陷入徒耗钱粮的拉锯战。并且宋军机动力不足,就算打几场胜仗,也无法动摇对方的元气。眼下的计划,是在华北扶植义军,一面进行“敌后抗战”,一面以肥美的东京城为诱饵,引对方深入宋境,然后趁金军补给线拉长、首尾不继之时,一举将女真精锐骑兵歼灭,让他们再没机会回到长城以北。 愿景十分完美,然而只能胜不能败,风险自担。 若是放在半年前,赵佶君臣执掌大内的时刻,这个计划连想都没人敢想。若是谁敢在朝堂上提出来,一半朝廷大员得吓得哆嗦,另一半怒斥说话的居心险恶,竟然胆敢将圣上的安危当儿戏,还不赶紧治罪。 然而时过境迁,主事的换成一干赤胆忠心主战派,连同天不怕地不怕的各路土匪,纵然是万分看不惯史文恭的,也只能说一句:“此计甚妙,就是毒了些个。” 潘小园更是一力主张支持:“这叫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总结得淋漓尽致,没人驳得了这十二个字。 武松轻轻捋着身边人的鬓发,心中闪过无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念想,却不时被牵挂时局的心思打断。 低声对她说:“我问了大夫,估算时日,等金国皇帝御驾打到黄河之时……” 戛然住口,揽住她轻轻向后一跃。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嗖的飞过,叫道:“二哥……” 武松见她无恙,气不打一处来:“谁在这儿练暗器呢!出来让我揍一拳!” 绕过一座假山,只见一绿一蓝两个人影。穿蓝的一回头,居然是琼英,手里头还握着一颗石子,有些心虚地笑道:“武松大哥啊。” 而那穿绿的显然没注意到方才武松那声怒吼。坐在一棵大树根上,扬头看着远处一块嶙峋太湖石,犹然一板一眼说道:“这次,有进步,再瞄准,前方,上数,第三个,窟窿,注意,手眼配合……” 说到一半,也意识到后头有人,转过身,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哥,嫂子,天这么热,你们还,出来啊。” 潘小园早不计较那颗飞来飞去的石子,忍笑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琼英有些脸红,嗫嚅说道:“俺们……这个……在切磋武艺。” 说着斜看了张清一眼,等他表示肯定。 张清却不给她面子,淡淡道:“不是切磋,是我教她。我的伤,不知何时,能好,只能,现收,徒弟。到时,给我,争光。” 琼英怒道:“谁是你徒弟!” 潘小园和武松对看一眼,有点想笑。张清在黄河一役中受了不小的伤,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琼英打着“江湖儿女,同气连枝”的旗号没少去照顾。眼下大战在即,张清口里说是担心他的一手暗器绝学到时无从显摆,其实也不过是怕自己不能及时伤愈,想多尽一份力而已。 而艮岳里这些崎岖嶙峋、四处漏风的太湖石,无疑是最好的练功靶子。琼英方才一扬手,石子直接从太湖石中间的一个窟窿里穿过去,打下了后面松树上一颗松果儿。 潘小园自然知道该给谁帮腔,笑道:“自然不是收徒,你俩流派不同,只能叫取长补短——琼英妹子,刚才那一下得有几十斤的劲儿吧?你再给我演示下。” 琼英微微低头,咬着袖子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俺是不知道嫂子你在,没得吓着你!不过——嗯,武松大哥的孩儿,也是个小大胆,这点惊吓也能受得住,是吧,嘿嘿。” 赶紧点头:“无妨无妨。你俩接着练。二哥,咱回去,我累啦。” 回去的路上,依稀听得两位暗器高手互不相让的斗嘴。 “好徒儿,这一下,力道不错,再接再厉……” “谁是你徒儿!” “为师,十分,欣慰,再传你,两句,口诀……” “姓张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奶奶不跟你计较,但你再叫一声徒儿,俺、俺不学了!……” “……” “别不学。到时,危险,你可以,救我。” “……” ------------------------------- 还没走出艮岳的旧围墙,只听路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习练兵器之声。两个十几岁健壮少年各持一杆木枪,挥舞交斗,汗珠在阳光下洒成一片。 树荫下矮凳上,杨志手摇蒲扇,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木枪走势,忽而蒲扇一挥,叫道:“停!” 两个少年立刻收势,齐齐一躬身:“师父有何教诲?” 杨志重伤未愈,最近又添新病,憔悴之余,鬓角已生出根根白发。抬头看一眼艮岳寿山上的连绵奇石,忽的想起当年押送花石纲的情景,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如今也算是功成身就,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策马扬鞭、万夫莫敌的时刻。 “杨家枪法”独步天下,原本是传男不传女的家传绝技,但此时大战在即,杨志自己尚无儿女,深思熟虑之下,终于决定打破陈规,在军中挑选资质良好的后生,毫不藏私的传授出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几个徒儿进步神速,也让杨志颇感欣慰。 杨志出神许久,远远看到武松驻步,放下蒲扇,拱手跟他打个招呼,思绪才回到现实。 眼望两个徒儿,伸手接过木枪,慢慢开始指点:“前几十回合拆得还可以,最后那几下,可有点不像话了。切记枪打一条线,手要稳,不能急躁……” ------------------ 短暂的和平中暗潮涌动。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准备着最后一战的到来。 靖康元年九月,西夏降金,约定与金共同攻宋,以换取天德军、云内、横山等地的大宋国土。十月,金夏联军整装待发,开始往黄河行进。 作者有话要说:邸报:是用于通报的一种公告性新闻报纸,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最早出现于汉代,在北宋由枢密院负责。和现代报纸不同的是,邸报主要面对的是朝廷官员,让他们早知国家大事。 ` 兀术的耳洞:女真男性都戴金银耳环的哈。历史上宋金战争之际,金兵里有很多汉儿士兵和伪军,也被强迫剃头。所以宋方在清点杀敌人数的时候,就通过有没有耳环来区别汉人和女真人。 ` 勃极烈制度:有兴趣可以自行百度哈。其实“勃极烈”基本上相当于后来满语的“贝勒”。 火炎炎的夏日终于熬到了尾巴, 然而没几日喘息,秋老虎又张牙舞爪的肆虐起来。兀术四太子在东京城瞻云馆的小“客舍”里, 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蒸熟了。 外面死气沉沉的连风声都没有。嘶哑着声音唤人:“有冰没有!冷水也成!” 外面一声含混不清的答应, 随后又归于静寂。兀术咬牙切齿,摸上左耳耳垂,只摸到一个空荡荡耳洞;再摸右耳, 同样是耳洞;这才想起来, 金银耳环早就让自己摘下来换了饮食。一群贪得无厌的宋人。 捋捋头发身上, 终于从腰带里找出来一个小金珠, 丢出去:“要冷水!” 过不久,那金珠却滴溜溜从门缝里滾回来了。瞻云馆侍从——其实就是看守——懒洋洋地回:“四太子恕罪。这次是有钱难使鬼推磨啦。现在城里开源节流,就连我们圣上宫里都没冰。若嫌热,小人倒有个法子——撩起衣裳拿肚子贴墙, 保管降温。” 兀术啐一声, 骂道:“我没你那么肥的肚子!” 随后自己哈哈大笑。和身边人斗嘴互损,已经成了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被宋人关了几个月的小黑屋, 但每日活动范围几丈方圆。没马骑, 没枪耍, 全身肌肉眼见一点点消失, 就算他每天在房里做八百个俯卧撑也没用。 大金国没少派人来交涉过, 也接待过几次金使, 毕恭毕敬的来探望过他,带来点辽东土产,给他解馋。然而偶尔听看守们议论, 和宋廷的谈判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兀术也不着急。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酒,墙边几本书,还有偶尔送进来的邸报,生活不至于太无聊。要是能再有几个美女相伴,就更完美了。 宋人显然还没胆子杀他,想必是等到关键时刻,留着做换命的筹码。知道眼下天气炎热,也不指望女真兵马南下来救他。但知道本国皇帝——自己的叔父——早就计划着御驾亲征,以找回上次南侵失败的场子。等天气凉起来的时刻,就是他兀术血洗东京城,给自己出恶气的时刻。 但尽管如此,心中还是如同被野猫抓挠般难受。大金国虽有皇帝,但朝政方面还是沿袭女真旧俗——在他看来十分落后的勃极烈制度——由贵族酋长们共议国事。他完颜宗弼远离权力中心几个月,几乎可以猜到,过去好容易争来的权柄,一点点被人瓜分完毕。就算他能顺利回归,只怕物是人非,不知还有多少人听他的话? 房间里唯一一块凉席,被他每一寸都睡得火热。翻来覆去捱了许久,忽然听到槖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马靴,不是那个肥看守的麻鞋。 小门一拉,兀术看清来人,双眼一眯,抄起板凳就抡过去。 史文恭不敢怠慢,连忙接招。乒乒乓乓三两下过后,板凳粉身碎骨,残骸天女散花飘落地上 这才拱手:“见过四太子殿下。” 兀术冷冷道:“要不是关了这几个月,浑身没力气,我今儿让你脑袋开花!” 史文恭笑道:“殿下文韬武略、命世雄材,小人自知不是对手,这不等到现在,才敢上门拜访。” 兀术哼一声:“史文恭,多亏你,让我见识到汉人能奸猾到什么程度。你再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信一个字!叫你们皇帝派别人来!” 不是没提防过汉人。但人往高处走,大金国快速崛起,四方来朝,前来归附的汉人、契丹人多如牛毛。哪料到他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完全辜负了自己的厚爱栽培。 史文恭丝毫不以为忤,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木盒,一边慢慢打开,一边说:“殿下休要把人想得太复杂。我跟殿下的时刻,左右不过军前参谋,或是混到个诸卫上将军。如今宋廷嘉奖我弃暗投明识大体,直接封我做河北兵马元帅,换了旁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兀术啐道:“恬不知耻的贼!” 四太子汉语水平算是不错,四书也读过,唐诗也背过,唯独没学过粗俗骂街之话,力不从心地骂两句“贼”、“小人”,觉得不解气,干脆换成了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喃喃骂了个爽。 直到史文恭手中木盒完全打开,不由自主住了口。丝丝白气从里头冒出来,竟是几瓶冰镇白酒,插在一块块碎冰之中,飘香扑鼻。 史文恭拎出两瓶酒,相对一磕,打开瓶口,一瓶递过去,“这是看在过去几个月的交情上,寻遍了东京城才找到的。请。” 另一瓶对嘴就要喝。兀术一把抢过来。 “用不着!谅你们也不敢在酒里做手脚。都给我!” 一气喝了两瓶冰酒,心情大好,笑道:“有屁快放。” 纵然恨极了此人,也知道即使把他就地弄死,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纵然不肯低头,也不能傻到迎着屋瓦撞上去。 史文恭依旧谦恭:“金国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许是已离开上京了。打出的旗号便是营救四太子你,外加教训我们大宋。四太子应该知道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兀术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害怕了,想求我了?——也可以!先叫你们皇帝来陪我吃酒,然后把那个岳飞叫来让我踢两脚,你跪下给我磕两个头,我倒也可以帮你们说说好话。” 说完,踢开碎板凳,凉席上盘腿一坐,俨然房中的土地爷。 史文恭等他任性完毕,才招招手,唤来另一个随从。布包打开,里面金灿灿银闪闪的黄白之物。兀术许久没见到金银,一下子双眼略闪,提一口气。 “这些够不够?” 兀术冷笑:“我在这监房里管吃管住,要它何用!” “起码能管外面的小厮买点冰啊。” 这是承诺提高他的生活水准了。兀术依旧冷笑。等他被营救回国,这些金子便是粪土。 史文恭不理会他的态度,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四太子是仁义之人。看在这几个月我们对你好吃好喝的份上,可否写封手书,对贵国皇帝劝谏一二。打仗作战劳民伤财,大家不如各回各家,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别耽误娶媳妇抱孩子。” 兀术笑道:“好!要是让我给叔父写信,我一定会努力劝谏,赶紧灭了你们这帮子汉人软骨头,叫你们再也没地可种,没牛羊可牧,再没机会娶媳妇抱孩子。” “这倒不用四太子费心鼓动。据我们的细作报知,那里的金国百姓,因着两次南征未果,死人不少,对这次的‘御驾亲征’颇有微词。贵国皇帝为了确保此次战役旗开得胜,力排众议,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骨干战将。” 顿一顿,看看兀术神色,再道:“此次‘御驾亲征’的人数超乎我们想象。贵**马已隔空喊话多次,命我们释放四太子,避免全城屠戮之祸。我们这些忠臣良将无法,只得请求四太子,做一个从中斡旋之人,如此才不枉你的仁德之名。” 兀术被“忠臣良将”几个字逗笑了。知道对他的话必须打个折扣听。而且不是打个八`九折,最多打个两三折。但自己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何识别有用的信息,从沙子里挑出珍珠来。 “先等等。你说——上京城的骨干战将都跟着出征了?” 史文恭笑道:“细作报知,我也不知真假。但知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阿舍勃极烈完颜谩都诃,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这些人已都在出京的路上,留守的似乎只有一位唐括皇后和她的幼子完颜鹘懒。上京城内不免有些冷清。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主持大局。” 这些名字总不会是他编的。其中完颜谩都诃刚被升为阿舍勃极烈不久,连金国朝廷中也并非全部知晓。 兀术思索许久,冷笑也笑不出来了,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史文恭没正面回答,笑道:“四太子好好想想。你若是不肯相帮,也可以留在东京城继续消暑纳凉。等着金军攻破开封府,将你英雄救美,救回本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只可惜这一城百姓喽。” 兀术被“英雄救美”四个字气得面红耳赤,一连串粗口骂出来。 史文恭欣然而笑,金子留在当处,招呼随从,告辞而走,瞻云馆的客舍大门吱呀一响,却没关严。 ------------------------------- 潘小园倚在铺了凉席的弥勒榻上,一手摇扇子,一手拈过那送来的邸报翻。忽而手上一松,扇子让人抽走了,身边的习习威风一下变成了飞沙走石,鬓角碎发飞起,沁凉舒爽上天。 扬头一笑:“没那么热!你伤还没好,省着点劲儿。” 武松轻轻坐她身边,一手搭上她微凸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纱衣,还有些凉。完全不敢用力,只沿着那形状,轻轻捋一捋,圆润润紧绷绷,倒痒得她笑出来了。 邸报放一边,两只手覆住他一只大手,问他:“今天不当值守夜?” “这一拨轮的是鲁师兄,早早的就去了。我回来陪你。” 烂摊子收拾了几个月,也渐渐开始步入正轨。黄河两岸都屯了重兵,军器军火终于生产出了富余。派去北国的细作也没停。时迁的最后一次口信,说他在金国缺衣少穿,只能天天偷狗肉吃,都快吃吐了。 于是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枕戈待旦。心里记挂着“一家老小”,得空就回来陪她。左看右看,看她是圆润了还是憔悴了;偶尔抱起来掂掂,看她又添了几斤几两。一只手抱了两个人,又觉肩上担子无比重。 她像小孩子似的高兴,支起身子嘟起嘴,先小小的讨个吻,顺肩膀摸摸他的旧伤,绷带拆了,肌肤还是粗糙不平。心疼地再亲两下,耳边低声问:“还疼不?” 武松摇头笑:“疼还能抱你?” 大笑,再扳他头颈下来,翻来覆去的亲。两人身在一城,住一个府第,却偏偏不得随时相伴。武松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她身边多得多。每次回家她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 关于史文恭和常胜军的流言蜚语早就销声匿迹了。武松让她死缠烂打,最终打消了揍人的念头。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儿,召来水夫人和她手下的风门兄弟,半夜下水道潜入秦府,回音鼓荡,装神弄鬼,假托是秦桧冤魂显灵,说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全怪老婆在上面不积口德。 王氏被吓得病了三日,痊愈之后,果然什么话都不敢乱说,据说已在托娘家物色新姑爷了。 消息传到潘小园耳朵里,歉疚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跟武松相对大笑,乐成一团。 分别期间,公事之余,不免时刻发明出些坏招数、新点子,毫不藏私的用在他身上。舌尖轻轻一说,问他收不收徒弟。” 武松见她想得有趣,笑了好一阵,问:“你怎知道是男孩儿?大夫说的?” 白他一眼,“女孩子就不能游水了?”小美人鱼。 “成何体统。” 她故作嗔怪,委屈的小眼神儿一勾,“骂我。” 当年自己就曾**掉进水泊里,体统早没了。 武松词穷,只好认输,乖乖让她轻掐一下胳膊。其实一点不疼。 又突然想起来,翻半个身,不能免俗的问他:“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答得不假思索,“习武学兵,保家卫国。” 她心头忽然一酸,撇撇嘴,反驳道:“女孩便不能习武学兵了?你看人家琼英……” 武松抚她小腹,笑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就成了,何必练武。” 那不成。自己吃够了不会武功的苦头,怎么也得在下一代上找补回来。潘小园简直看到了自己十年后那副押着小孩去补习班的虎妈嘴脸。 “女孩子也得习武,起码防身。” 武松面现为难之色,好半天才答道:“练武很苦的。女孩……我舍不得揍。” 她一怔。倒没想到这一点。随后大发雷霆,跳下榻就打他:“男孩就舍得揍了?!武松!你敢揍我的娃,我跟你没完!” 武松哈哈大笑,任她扑打了几下,一把抱住圈起来,轻轻没有心怀不满,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吴乞买也意识到了勃极烈制度的弊端,想要着手改革,头一个建议却是将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扶上皇储之位。朝堂上嘘声一片。 而当此时刻,金国皇帝率众南侵,留下一个防守薄弱的首都…… 潘小园嘻嘻一笑:“我要是四太子,被宋人俘了两次,面子已经丢光,无论如何再难加官进爵。眼下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如趁机先把那首领之位夺下来再说。叔父们年纪也都大了,回来之后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多半打不过我。” 武松笑一笑。知她是故意说得轻巧,仗着自己打架方面是外行。 犹豫片刻,握住她双手,低声道:“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不好反对太甚。但你要知道,大金国的朝政制度、叔父子侄间的勾心斗角,这些情报全是史文恭一人提及。他若有意相瞒,咱们其余人可没空去北上一遭,辨别真假。” 她坦然回望,答道:“我可以保证他这次没说假话。” 当然没法告诉别人,她所知的平行大金国,迟早会被争位冲突弄得元气大伤;不仅是金,乃至后来的征服世界的蒙古,也是因为兄弟内斗而分裂转衰。所谓的“胡虏无百年之运”,很大程度就是毁在落后的继承人制度上。 所以当史文恭提及,勃极烈制度在金国受到褒贬不一时,其实便已能看出内斗的苗头。她丝毫不奇怪。眼下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株小苗浇水施肥,让它快速成长而已。 既要给武松定心,想了想,又说:“不仅是史文恭这么说。常胜军里的契丹将领,过去在金国服役过的,也都是一般口径。你去多问问,便知这情报真实不虚。” 武松便不再质疑。半开玩笑抱怨道:“你怎么带的兵,你那些常胜军傲气得很,我每次去视察,全都是闷头搭脑的没几句话,连顿好吃的都不给做。”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契丹军官们性情耿直,虽然尊她为主,可对于主帅的丈夫却没“爱屋及乌”,依旧把他当路人甲;更别提,似乎还有不少人看武松不顺眼,无关风月,不知哪儿来的醋意。 逗他:“这样最好,一军不认两帅。梁山的兄弟都向着你。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总算有人能帮我讨回公道。” 蹭到小榻上,不满:“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她将邸报折起收好,随口说:“嗯,就那次……” 说到一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搁几年以前,似乎随时随地的都能揪出他不顺自己意的地方,张口就是血泪控诉。然而不知从何而起,越来越难以抓取典型事例。甚至若是严格算来,还是自己欺负他稍微多些。 只得话锋一转,板起脸,警告:“你要揍我的娃,就是欺负我,我就让我的兵给我讨公道。” 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随口一说,倒让她讹上了。 朝她伸出只手:“今儿没出门吧?起来,出门走走。” 往榻上一倒,慵懒媚眼儿一抛:“不。懒。累。” 武松不管不顾,“军令如山。” 轻轻一提,就提得她双脚着地,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展颜笑道:“等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为了最大可能地避免重蹈孙雪娥的覆辙,潘小园除了坚决与“胡吃海塞”划清界限之外,还给自己规定,坚持每天走步锻炼若干步。反正娃在肚子里也不会喊饿喊累,武松看起来也没有朝她兴师问罪的意思。甚至偶尔她被折腾得呕吐掉泪时,他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还会骂小东西:“就知道给你娘添乱。” ——可见是个悍爹,揍起娃来决不手软的那种。 潘小园生怕自己懒散,坚持不下来,于是拉着武松,以及府里住的所有房客邻居,信誓旦旦立了军令状,每天必须完成任务。别人就当她开玩笑,自然不会用心监督。只有武松把这事当了真,只要自己得空,非得认认真真陪她走完不可。 府衙里自然没有供人游乐的大观园,孕妇当街散步又不免显得太藐视世俗,于是叫辆车儿,直接去了宫城东北隅的艮岳——过去是赵佶的皇家园林,现在档次飞流直下,成了免费开放的大众公园。 当然里面的奇花异草,大半已经被中产小资们搬到自己家里养着,成活率未知;梅花鹿、孔雀之类的珍禽异兽,在艮岳拆除围墙的当日集体出逃,至于此时到底是隐居山野,还是早就进入东京百姓的菜篮子,同样无人知晓;千里迢迢运来的太湖石、灵璧石,小的让百姓抱走,做了自家的装饰建材;沉重的便还留在原处,孤零零的择地而居,别有一番颓废的美感。 至于搬不走的亭台楼阁、溪水池沼,则还保持原样,只是停掉了维护费,任旁边生出一丛丛杂草野花。偶尔有小资文人过来咏诗怀古,或是有工匠学徒前来参观,指指点点,学习皇家园林的设计思路。 风水宝地自然不会浪费。偶尔被军队征用,作为越野、障碍的模拟训练场地。大多数时候,由着百姓随意出入。眼下城中物资实行战略管制,百姓们辛苦讨生活,加上天气炎热,没几人有那个闲情雅致,特意跑去艮岳看石头。 下了车儿,拉着武松的手,一步步登上寿山主峰,找棵大树下歇了。额角沁出汗,让他拿袖子轻轻擦掉。 寿山高于北面城垣。远远看到城外绿茵一片,起伏叠嶂,丘壑间隐现营帐炊烟,那是驻扎在京城外围的重重重兵,一日也没歇了警戒。 和武松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沉谋重虑。兀术虽然放走了,然而不管他能在上京掀起什么风浪,这边“御驾亲征”的金军必须不能轻慢。 按照史文恭的说法,眼下大金国国力昌盛如同旭日初升,如果现在将兵力分散出去收复华北郡县,必然会和金军陷入徒耗钱粮的拉锯战。并且宋军机动力不足,就算打几场胜仗,也无法动摇对方的元气。眼下的计划,是在华北扶植义军,一面进行“敌后抗战”,一面以肥美的东京城为诱饵,引对方深入宋境,然后趁金军补给线拉长、首尾不继之时,一举将女真精锐骑兵歼灭,让他们再没机会回到长城以北。 愿景十分完美,然而只能胜不能败,风险自担。 若是放在半年前,赵佶君臣执掌大内的时刻,这个计划连想都没人敢想。若是谁敢在朝堂上提出来,一半朝廷大员得吓得哆嗦,另一半怒斥说话的居心险恶,竟然胆敢将圣上的安危当儿戏,还不赶紧治罪。 然而时过境迁,主事的换成一干赤胆忠心主战派,连同天不怕地不怕的各路土匪,纵然是万分看不惯史文恭的,也只能说一句:“此计甚妙,就是毒了些个。” 潘小园更是一力主张支持:“这叫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总结得淋漓尽致,没人驳得了这十二个字。 武松轻轻捋着身边人的鬓发,心中闪过无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念想,却不时被牵挂时局的心思打断。 低声对她说:“我问了大夫,估算时日,等金国皇帝御驾打到黄河之时……” 戛然住口,揽住她轻轻向后一跃。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嗖的飞过,叫道:“二哥……” 武松见她无恙,气不打一处来:“谁在这儿练暗器呢!出来让我揍一拳!” 绕过一座假山,只见一绿一蓝两个人影。穿蓝的一回头,居然是琼英,手里头还握着一颗石子,有些心虚地笑道:“武松大哥啊。” 而那穿绿的显然没注意到方才武松那声怒吼。坐在一棵大树根上,扬头看着远处一块嶙峋太湖石,犹然一板一眼说道:“这次,有进步,再瞄准,前方,上数,第三个,窟窿,注意,手眼配合……” 说到一半,也意识到后头有人,转过身,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哥,嫂子,天这么热,你们还,出来啊。” 潘小园早不计较那颗飞来飞去的石子,忍笑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琼英有些脸红,嗫嚅说道:“俺们……这个……在切磋武艺。” 说着斜看了张清一眼,等他表示肯定。 张清却不给她面子,淡淡道:“不是切磋,是我教她。我的伤,不知何时,能好,只能,现收,徒弟。到时,给我,争光。” 琼英怒道:“谁是你徒弟!” 潘小园和武松对看一眼,有点想笑。张清在黄河一役中受了不小的伤,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琼英打着“江湖儿女,同气连枝”的旗号没少去照顾。眼下大战在即,张清口里说是担心他的一手暗器绝学到时无从显摆,其实也不过是怕自己不能及时伤愈,想多尽一份力而已。 而艮岳里这些崎岖嶙峋、四处漏风的太湖石,无疑是最好的练功靶子。琼英方才一扬手,石子直接从太湖石中间的一个窟窿里穿过去,打下了后面松树上一颗松果儿。 潘小园自然知道该给谁帮腔,笑道:“自然不是收徒,你俩流派不同,只能叫取长补短——琼英妹子,刚才那一下得有几十斤的劲儿吧?你再给我演示下。” 琼英微微低头,咬着袖子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俺是不知道嫂子你在,没得吓着你!不过——嗯,武松大哥的孩儿,也是个小大胆,这点惊吓也能受得住,是吧,嘿嘿。” 赶紧点头:“无妨无妨。你俩接着练。二哥,咱回去,我累啦。” 回去的路上,依稀听得两位暗器高手互不相让的斗嘴。 “好徒儿,这一下,力道不错,再接再厉……” “谁是你徒儿!” “为师,十分,欣慰,再传你,两句,口诀……” “姓张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奶奶不跟你计较,但你再叫一声徒儿,俺、俺不学了!……” “……” “别不学。到时,危险,你可以,救我。” “……” ------------------------------- 还没走出艮岳的旧围墙,只听路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习练兵器之声。两个十几岁健壮少年各持一杆木枪,挥舞交斗,汗珠在阳光下洒成一片。 树荫下矮凳上,杨志手摇蒲扇,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木枪走势,忽而蒲扇一挥,叫道:“停!” 两个少年立刻收势,齐齐一躬身:“师父有何教诲?” 杨志重伤未愈,最近又添新病,憔悴之余,鬓角已生出根根白发。抬头看一眼艮岳寿山上的连绵奇石,忽的想起当年押送花石纲的情景,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如今也算是功成身就,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策马扬鞭、万夫莫敌的时刻。 “杨家枪法”独步天下,原本是传男不传女的家传绝技,但此时大战在即,杨志自己尚无儿女,深思熟虑之下,终于决定打破陈规,在军中挑选资质良好的后生,毫不藏私的传授出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几个徒儿进步神速,也让杨志颇感欣慰。 杨志出神许久,远远看到武松驻步,放下蒲扇,拱手跟他打个招呼,思绪才回到现实。 眼望两个徒儿,伸手接过木枪,慢慢开始指点:“前几十回合拆得还可以,最后那几下,可有点不像话了。切记枪打一条线,手要稳,不能急躁……” ------------------ 短暂的和平中暗潮涌动。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准备着最后一战的到来。 靖康元年九月,西夏降金,约定与金共同攻宋,以换取天德军、云内、横山等地的大宋国土。十月,金夏联军整装待发,开始往黄河行进。 作者有话要说:邸报:是用于通报的一种公告性新闻报纸,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最早出现于汉代,在北宋由枢密院负责。和现代报纸不同的是,邸报主要面对的是朝廷官员,让他们早知国家大事。 ` 兀术的耳洞:女真男性都戴金银耳环的哈。历史上宋金战争之际,金兵里有很多汉儿士兵和伪军,也被强迫剃头。所以宋方在清点杀敌人数的时候,就通过有没有耳环来区别汉人和女真人。 ` 勃极烈制度:有兴趣可以自行百度哈。其实“勃极烈”基本上相当于后来满语的“贝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0 身契 潘小园端坐堂中, 一心一意地数钱。 繁琐的巨额军费开支, 在脑海里幻化成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兵马, 每一张面容都无比清晰。 军队已然依次开拔,井井有条地进驻了各处险要之地。武松领梁山重兵,走得最早, 已出发三日有余了。岳飞也已领兵出征, 带了所有善于野战的岳家军,驻扎在了黄河沿岸的工事里。 忽然想起武松临走之前。有意克制着没多缠绵,只是轻轻吻她,嘱咐一句:“天气渐寒,记得加衣服。” 她心里酸酸的, “嗯”一声, 见他目不转睛凝视自己, 没多久便害羞,说道:“看我干什么?” 把她从头细细看到脚,最后目光定在圆润晶莹的右耳珠子上, 不由分说,轻轻摘下小小的珍珠耳坠儿,手帕包好,自然而然揣进怀里。怎么也得有个念想的物件儿, 还不能太大累赘。 潘小园:“诶,这坠子可贵……” 他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反而心满意足的看着她笑一笑,也只能由他去。 眼看他整好衣甲鞋袜, 最后检查一遍腰刀,精光锃亮的一吹,轻轻一抛,呼呼风响,那刀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儿,刀尖朝下,嗤的一声响,严丝合缝的落进鞘里。 知道他是有意显摆逗自己开心,也只好故作惊喜给他看。乐没两下,就笑不出,轻抚他大手上的茧,叹道:“英雄豪杰都去了战场。只有我,连把刀都不会使……一个敌人也消灭不掉……” 武松反握她手,浓眉舒展,目光坚毅,看着她。 “我们这些抡刀使枪的,既有一身本事,便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不会使刀的大多数。” 这话让她痴痴想了好久。再抬头,眼一花,武松已汇入出征的队伍里。 * 其余诸将各有任务。最后一拨军马临行前,她下令打开赵佶的私藏小窖,摆了一桌自大宋建国以来人均消费最贵的壮行宴,还邀请皇帝亲自来讲了几句话。金樽清酒斗十千,不少汉子酒一沾唇,就热泪盈眶。 连方金芝也象征性的抿了一口。明教“承义军”已扩充至三万余人,个个武艺精熟,即日便向西开拔,充实河北东路。金芝公主在军中历练近一年,已现出武将风度,没什么大小姐范儿了。 方大公主雍容自得,铁盔戴上,指挥身后众将,齐向潘小园告辞。 “阿姊保重身体。江南若是有来信,勿忘记给我留着!” 大多数人在家里都已提前演练好分别的戏码。来赴宴时,志气昂扬,早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扈成与扈三娘兄妹同属西军。因着西夏与金夹攻宋境,西军其余兵力集中守卫宋夏边境,扈成、王进带的这支队伍,便成了精锐西军的唯一一支勤王师。奉命增防河东路,防止金兵自西路分流而下。 林冲和老搭档王进痛饮一醉,转头一看,扈三娘端着半碗酒,眼中望着他身前的桌子。 忽然便想起了当年在断金亭,和这个小姑娘对饮切磋的场景。朝她微微一笑,难得的主动说了句话:“你们西军任务艰巨,此去路途最远,一路保重。” 美人眼圈骤红,刚要点头答应,扈成蓦地抢过来,把她拉走了,朝林冲丢了个警告的眼神。 一帮洗白了的山匪,休想招惹他妹子。 林冲摇头笑笑,长叹口气,不做计较。旁边鲁智深倒不忿了:“喂,你们老种相公手底下的军官,何时变得这么没礼貌了?” 扈成早不理他。潘小园连忙凑过去笑道:“师父别管他们。我问你,绑腿麻鞋油靴都备了富余的没?别像上次似的光着脚回。” 鲁智深笑道:“这个自……” 忽而意识到说话的是谁,赶紧往后退,自觉跟她隔出两臂距离。潘小园的府第里自从添住了贞姐儿、郓哥、孙雪娥母女等人,更是一大院子的“孤儿寡母”,眼下这个正主儿据说肚子里还带个小的,要多娇气有多娇气,在大师眼里,就是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花儿。居然还不避讳到处跑,简直是碰瓷。 鲁和尚一见她,总觉得空气里都是危险因素,生怕自己喘粗了气儿,把那个不知多大点儿的小家伙震伤震残了,武松还不得跟他没完。 而潘小园却愈发喜欢和鲁大师同框,原因很简单。饶是她几个月来饮食得当,多动少躺,到了这个时日,小肚子也鼓鼓的显出来,只能天天穿宽松衣裳,煞是恼人。但往鲁大师旁边一站,让他那弥勒大肚皮一衬,就成了小巫见大巫,顿觉自己无比苗条,连带着精神抖擞,恨不得像大和尚一样活蹦乱跳。 鲁智深放轻声音,捏着嗓子,笑道:“大相国寺的僧众们都给洒家准备足了,你莫担心!叫你府里那几个小的该吃吃该喝喝,等洒家们好信儿就成了!” 说完,挽着林冲,左摇右摆晃着大的肚皮,意气风发地告辞。 阮小二一碗酒下肚,脸膛红红的,望着潘小园便道:“有件事拜托嫂子……” 赶紧说:“阮二哥请讲。” 阮小二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低声说:“跟你也不说客气话。万一俺这次……嗯,没回来,麻烦你去跟俺女人说,俺在宅子后面大水缸底下还藏了一百来贯私房,是赌钱赢的,让她挖出来,好好孝敬俺老娘……” 潘小园心中一酸,刚要答应,阮小二又赶紧补充:“这是万一——万一!俺要是平安回来了,你可不许乱说!俺还指着这点钱喝酒上赌场呢!” 扑哧一笑,连忙应承:“好好,不乱说。” 阮小二喝着酒走了。阮小五耷拉着脸过来。 “嫂子,有件事拜托你。” “五哥请讲。” 阮小五淡淡道:“俺在宅子后头大槐树底下埋了点钱,都是这几年赌出来的,不多,两三百贯。万一俺们兄弟有个好歹,烦你告诉俺二嫂,拿这些钱去跟老娘过日子,休教发霉了。” 潘小园偷偷瞥一眼旁边阮小二,郑重其事点头答应。 “明白。但你们总得好好儿回来,知道不?” 阮小五笑道:“那当然。俺就是跟你说说,以防万一。” 说完,端起一碗酒,去跟后面的水军兄弟们壮行了。 没过多久,潘小园听到背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哟,七哥。” 头戴蔫黄花儿的阮小七贼兮兮朝她一笑:“妹子,有件事拜托你……” 她压低声音,笑道:“是私房钱的事儿么?” 小七惊诧:“你怎么知道!” 端起一碗酒做掩护,轻声说道:“俺们兄弟三个福大命大,但凡事有个万一。你听好了,万一俺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俺二嫂去宅子后面的大水缸底下挖一挖,再去大槐树底下挖一挖。那里面是俺二哥五哥藏的私房,一共五百贯,够她和老娘过日子了。” 潘小园:“……” 有人乐观也有人悲观。周通是跟着鲁智深的大部队往怀州增援的。孙雪娥抱着闺女周大姐儿,眼睛哭成两颗大桃子。 “当家的……几时回来,你倒是有个准话呀!人家都说什么,成败、成败在此一举……你、你就不能请个假……” 周通脸红脖子粗,看着自己的不争气媳妇,也觉得没面子,不敢打不敢骂,只能吼一句:“你女人家懂什么!好好给俺带闺女就成了!俺今儿是去干大事的,俺小霸王如今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请个屁的假!这次就算死在外头,也是全了俺们兄弟义气!” 扭头看向潘小园,牛气冲天的再说一句大话:“嫂子,要是俺有个三长两短,你帮俺照顾着点儿老婆孩子,别让她们饿着!” 潘小园俨然成了军属之首,这时候自然要给大家定心。刚要笑着安慰一句,孙雪娥哇的一声哭开了:“什么?三长两短……当家的你把话说清楚……难不成是把你派到敢死队去的……” 周通要逞大丈夫,偏生媳妇在旁边越来越伤感,突然也心思一细,想起自家媳妇是个扶不上墙的,缺了男人大约没法活,进而胡思乱想出无数凄惨景象,红着眼圈嘱咐道:“要是俺回不来,你要改嫁就改嫁,给俺守一年就成了!” 孙雪娥泪流满面,拉着男人袖口不放,抽抽噎噎说:“当家的……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守满三年再改嫁……” …… 常胜军和梁山军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等梁山兄弟们陆陆续续告辞了,萧和尚奴、高小丑、伯颜帖木儿,十几个军官才陆续出现,大大方方的前来跟潘小园打招呼。 “夫人放心。这次定然不辱使命。领兵的那几个金将,都是掳掠我家园、残杀我亲人的。这次就当是给父老乡亲报仇了!” 常胜军是职业雇佣兵,不用怀疑他们的军事素养。她也就不瞎指示。况且带兵的除了这些老战友,还安插了不少的朝廷军官,外加一位康王赵构,大家“精诚合作”,各显身手,稳妥之极。 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微微一笑,给他们定心:“你们尽管上阵杀敌。等凯旋归来,朝廷封赏之余,我会另外论功行赏。还有……” 故意顿一顿,见众人先是面露喜色,再有些忐忑,才意味深长地一咳嗽,说:“你们的‘军属’,人数增加得挺快嘛。” 一群辽东大汉面面相觑,都有点脸红:“这个……” 不光“军属”急剧增多,有些比较着急的,下一代都已经孕育上了。常胜军自组建以来,浮萍般的奔波卖命,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尝到松萝扎根、成家立业的滋味。 潘小园眼中带笑,明确发话:“她们的生活起居,我来全权负责,保证没人饿瘦一两肉。你们放心出征便是。” 众人热泪盈眶:“夫人等我们好消息!” …… 送走了大部分人,厅堂里立刻显得门庭冷落。努力维持的笑容已经快僵了,此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怅之感。 临别前的猛将们个个豪气干云。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回来。 到底是谁能赌赢这个运气——没人说得准。 这会子想起武松,又出神了好一阵子。眼看宴席渐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两个小丫环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当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飞,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两步,转头命令:“收拾残席。若是有喝醉的军爷,派人手扶回营里。” 眼见下人答应着去了。还没走出屋檐下,忽然脚步声响,有人踏着落叶快步而来,“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独有人际优势,自从革命联军进驻东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内疏通关系。因此这一次他也没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里待命。眼下因着卢俊义的缘故,身上挂着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你用不着跟我道别,咱俩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儿照常开会。” 燕青低头一笑,旁边几个端茶递酒的丫环齐齐转头。其中一个把酒洒了。 “小乙不是来谈公事的。其实……” 她心里一动,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燕青寂然苦笑:“卢员外已经为国捐躯,我已帮他料完后事,也……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一年之约已过三日,小乙斗胆请求,还望表姐能恩准我退隐江湖,去……嗯,去……” 潘小园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霸道宣布:“小乙哥,就算卢员外不在,你也是响当当的梁山好汉,退隐之事,等战事过了,再跟我提。” 燕青笑着摇头。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温润的声音不卑不亢,语气恭敬而坚决:“你们都有要保护的人。小乙也有要保护的人。” 潘小园叹口气。旁人都在一心救国,他却一门心思退隐江湖,人各有志,她不强求。其实平心而论,浮浪跳脱燕小乙能乖乖跟她守约,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甚至,倘若自己是那个要被他保护的女子,战争年代,飘如浮萍,千里之外还有人想着她,自己也会有点感动的吧。 燕青自己也知道这志向不算远大,有些难为情,又说:“其实……也不是所有兄弟都热衷于军兵功名……李俊大哥前几日还闲聊起,说与其做官带兵,不如驶一艘船,到海外各处去看看……” 潘小园点点头。像是李俊的作风。可是愿景归愿景,李俊这次不也带着水军去拼命了? 既然留不住,便不再留他,问:“你的钱攒够了?” 燕青点点头,笑道:“这就给你验收。” “屋子里去,别大庭广众的露钱。”这是她本能之言,也不想想以燕青的本事,旁边有谁能把钱从他手里抢走。 一年前的借据从怀里掏出来,折痕宛然:“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 燕青随身带了个小包裹。都是他一年以来积极作战立功,零零碎碎攒起来的。一千两黄金其实不占多大地方,以他的力气,手里提一路,用不着气喘。 慢慢打开包袱,一派熠熠生辉。燕青朝她深深一揖:“过去多有得罪,小乙深感惭愧。今日这些金子,不期原谅,只求补过。” 潘小园见着金子,眼亮一刻,顿觉时间冲淡一切,笑道:“客气……” 眼看燕青接过借据,转身要走,又忽然叫住:“等等。” 果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又有点气他这副绝情绝义的德性。 “还没称呢,怎知就是一千两?”转头命令仆役,“拿秤来。” 燕青赔笑:“表姐还信不过我?小乙自知才疏学浅,这是找人数过好几遍的。” 她淡淡道:“既然恩断义绝,那就断个清楚。” 一杆秤拎在手里,砝码摆好,不慌不忙一块块开始称。手上行云流水,口中喃喃报数,开始心算。燕青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不敢插话。 旁边来来往往的丫环仆役也有看呆了的,倒是听说自家夫人有数字上的能耐,眼下亲眼见到,倒以为她是在变戏法。月色之下,一个个聚拢在旁边围观。脚步声轻响,一个深蓝锦袍的身影也踱了过来,静静立在一旁。 这么大数额的交易,也确实需要几个人在旁作证。潘小园目不斜视:“……九百一十一,九百二十七点五,九百六十五点三,九百六十八,九百八十二点六,九百……一千……零一两三钱……” 将秤一放,嫣然一笑。 “还多了一两三钱,倒是实诚。” 燕青笑道:“这是小乙赎身之资,多的就不要了。从此以后……” 潘小园抬起头,金子归拢一起,将那俊美无俦的面孔欣赏了好一刻,含笑说道:“从此以后,你燕小乙便是我潘六娘役下驱使的奴仆。叫主人吧。” 燕青莞尔:“你要想过一过主人瘾,我便叫你一声又何妨……” 潘小园板起脸,“我没说笑!你自己数数,这里头是多少金子!” 燕青完全莫名其妙,“一千两多一点啊。” 潘小园从燕青手里抢过借据,手指头描着“按月利伍厘计付”的那几个字。 拖长了声音慢慢说:“小乙哥,你是不是把利息给忘了?” 此时围观人群也有明白的了。清清楚楚听到一声促狭的“扑哧”一笑。 燕青茫然:“什么是利息?表姐莫要开小乙的玩笑。” 她忍不住笑:“月利伍厘,一千两的本金,便是五两;一年十二个月,便是六十两。按照借据约定,你该还我一千零六十两金子。如今还差着五十八两七钱。今儿天色已晚,但离明日还有几个时辰时间,你将这五十八两七钱凑出来给我,才算人财两清。否则便是违约,需要‘役身折酬’的。” 燕青懵了一刻,摇摇头:“不对,不对……怎么会是一千零六十两……多出来的……” “怎的,你以为我诓你?”抬起头,眼神在围观人群里扫了一圈,点了一个明白人,“史大师兄,烦你给他解释下。” 史文恭本是前来找她告别的,撞上这场好戏,已经看了多时。其实早就看出来燕青这债还不完,坏心地一句话不说,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六娘。 点点头,笑一声:“每月五厘算是十分公道的价位了。你要是连这都赖,将来别说自己在梁山待过。” 燕青冷冷瞥他一眼。不跟这个拿刀:“大部队出征,咱们留在京城的也不能闲着。请你找个空儿去联系水夫人,将京城内的下水道勘察修整,将来万一金兵攻进城内,也能用于巷战、躲藏什么的——去吧。” 燕青暗自松口气。起码没真把他当奴仆来使唤。连忙答应去了。 * 潘小园用心收好燕小乙的二十年身契,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既要联络风门,为什么不让小人效劳呢?” 她手一伸,搭着个丫环站起来,笑靥如花:“史大将军出征在即,可不敢给你添麻烦。” 史文恭苦笑。他空,金兵三路南下受挫,正派小股部队潜入宋境,试图从后方包抄——颖昌府下辖的十里八乡,是谁在守?最好派人送个信去。” * 潘小园在京城里读到捷报,眼皮直跳,叫了声阿弥陀佛。 其余的战报捷报,里面地名术语一串,她也并非件件看得懂。全靠中厅里的大地图,慢慢看着红黑小旗交错移动,一点点逼近东京城心脏地带。 倒不必太惊慌。原本的计划,便是将敌军“诱而歼之”,因此时有战略撤退。坚壁清野之下,锁住通向北方的退路,着重消灭金军有生力量。 然而这张且战且退的防御巨网也非全然无懈可击。京畿路东南部被撕开一个口子,越撕越大,到得十一月中,已有彼处难民涌入东京外城,哀叫开门。 潘小园心中一凛,问那来送邸报的传令兵:“那里不是康王和常胜军守卫么!他们兵力最足,怎么这几日节节败退!” 传令兵自然不明就里,白着一张面孔,嗫嚅道:“小的接到战报,便是如此……” 但她也知道,将这战报第一时间送到自己府第上的目的。身为常胜军名义上的统帅,必须对此给出一个解释。 将经济工作暂时交给贞姐、郓哥和燕青。没说两句,忽然有个宽袍大袖的文员小吏前来求见,哭丧着脸自报家门:“下官……下官是翰林图画院的……” 潘小园赶紧把人家请进来。自忖除了当初分派国库钱粮的时候,没怎么跟这拨人打交道啊。 翰林图画院书吏显然是犯大事儿的表情,不敢去开封府,先来潘夫人这儿负荆请罪:“那个、太上皇……丢了……” 潘小园一惊,转头跟燕青等人对看一眼,全然不信:“怎么丢了?” 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总算给说清楚了。赵佶在翰林图画院已领了几个月工资,一艺在手吃喝不愁,温饱起码不成问题;大家又照顾他,以前跟随服侍的小黄门依旧不离左右;可也正因为此,赵佶对时局的消息比别人都灵通,听说金兵越打越近,别人刚开始议论,他已经夜不能寐;别人刚有些着慌,他…… 潘小园目瞪口呆:“……跑了?” 在几个贴身小太监的帮助下,收拾细软,已经溜出了东京陈州门,脚打后脑勺,一路往南避祸去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见他没来“上班”,这才发现了一片狼藉的宿舍,还扔着两盒没来得及打进包裹的画笔颜料。 她沉住气,安慰一句:“这事怪不得你们,他是大宋国子民,脚长在自己身上,要去哪儿都是他自由。” 但太上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万一迷路受难,倒是有些风险。 想了想,又说:“去通报宗泽老相公,严查往北的关卡哨卡,不能让太上皇跑到战区去。万一让金兵逮着,以此要挟忽悠百姓,可就不妙了——算了,我自己去说。” 燕青:“我陪你去。” 燕青被她牢牢的管控在身边。以他的人际交往能力,早就成为各路军马之间的万金油,有他帮忙刷脸说话,省不少事。于是赶一辆车儿,没几步路到了开封府,正赶上另一个传令兵来送战报。 “报——”小兵口中带着哭腔,“应、应天府失守,常胜军溃败……康王、康王受伤……乞求支援……” 潘小园整个人从上往下的一紧。拔腿就往里面跑。让燕青一把拽住。 难得跟她霸道一回:“慢点!是想摔出个好歹来吗?” 她摸摸自己肚子,接受批评,一步步走到宗泽的议事堂去。已有衙役飞奔传报,几个婢女奔出来扶住。 堂里已坐了一圈文官武将。赵楷居然也在,一身长袍便服,见了她一挥手,表示免礼。 气氛阴沉沉的。半天,赵楷才说:“康王是朕兄弟,现在却报受伤——你们就是这么安排的?” 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来看,语调已经很客气了。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决定先不把太上皇逃出京城的消息说出来。 因此这次派可靠之人指挥,把他们话的是谁,赶紧往后退,自觉跟她隔出两臂距离。潘小园的府第里自从添住了贞姐儿、郓哥、孙雪娥母女等人,更是一大院子的“孤儿寡母”,眼下这个正主儿据说肚子里还带个小的,要多娇气有多娇气,在大师眼里,就是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花儿。居然还不避讳到处跑,简直是碰瓷。 鲁和尚一见她,总觉得空气里都是危险因素,生怕自己喘粗了气儿,把那个不知多大点儿的小家伙震伤震残了,武松还不得跟他没完。 而潘小园却愈发喜欢和鲁大师同框,原因很简单。饶是她几个月来饮食得当,多动少躺,到了这个时日,小肚子也鼓鼓的显出来,只能天天穿宽松衣裳,煞是恼人。但往鲁大师旁边一站,让他那弥勒大肚皮一衬,就成了小巫见大巫,顿觉自己无比苗条,连带着精神抖擞,恨不得像大和尚一样活蹦乱跳。 鲁智深放轻声音,捏着嗓子,笑道:“大相国寺的僧众们都给洒家准备足了,你莫担心!叫你府里那几个小的该吃吃该喝喝,等洒家们好信儿就成了!” 说完,挽着林冲,左摇右摆晃着大的肚皮,意气风发地告辞。 阮小二一碗酒下肚,脸膛红红的,望着潘小园便道:“有件事拜托嫂子……” 赶紧说:“阮二哥请讲。” 阮小二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低声说:“跟你也不说客气话。万一俺这次……嗯,没回来,麻烦你去跟俺女人说,俺在宅子后面大水缸底下还藏了一百来贯私房,是赌钱赢的,让她挖出来,好好孝敬俺老娘……” 潘小园心中一酸,刚要答应,阮小二又赶紧补充:“这是万一——万一!俺要是平安回来了,你可不许乱说!俺还指着这点钱喝酒上赌场呢!” 扑哧一笑,连忙应承:“好好,不乱说。” 阮小二喝着酒走了。阮小五耷拉着脸过来。 “嫂子,有件事拜托你。” “五哥请讲。” 阮小五淡淡道:“俺在宅子后头大槐树底下埋了点钱,都是这几年赌出来的,不多,两三百贯。万一俺们兄弟有个好歹,烦你告诉俺二嫂,拿这些钱去跟老娘过日子,休教发霉了。” 潘小园偷偷瞥一眼旁边阮小二,郑重其事点头答应。 “明白。但你们总得好好儿回来,知道不?” 阮小五笑道:“那当然。俺就是跟你说说,以防万一。” 说完,端起一碗酒,去跟后面的水军兄弟们壮行了。 没过多久,潘小园听到背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哟,七哥。” 头戴蔫黄花儿的阮小七贼兮兮朝她一笑:“妹子,有件事拜托你……” 她压低声音,笑道:“是私房钱的事儿么?” 小七惊诧:“你怎么知道!” 端起一碗酒做掩护,轻声说道:“俺们兄弟三个福大命大,但凡事有个万一。你听好了,万一俺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俺二嫂去宅子后面的大水缸底下挖一挖,再去大槐树底下挖一挖。那里面是俺二哥五哥藏的私房,一共五百贯,够她和老娘过日子了。” 潘小园:“……” 有人乐观也有人悲观。周通是跟着鲁智深的大部队往怀州增援的。孙雪娥抱着闺女周大姐儿,眼睛哭成两颗大桃子。 “当家的……几时回来,你倒是有个准话呀!人家都说什么,成败、成败在此一举……你、你就不能请个假……” 周通脸红脖子粗,看着自己的不争气媳妇,也觉得没面子,不敢打不敢骂,只能吼一句:“你女人家懂什么!好好给俺带闺女就成了!俺今儿是去干大事的,俺小霸王如今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请个屁的假!这次就算死在外头,也是全了俺们兄弟义气!” 扭头看向潘小园,牛气冲天的再说一句大话:“嫂子,要是俺有个三长两短,你帮俺照顾着点儿老婆孩子,别让她们饿着!” 潘小园俨然成了军属之首,这时候自然要给大家定心。刚要笑着安慰一句,孙雪娥哇的一声哭开了:“什么?三长两短……当家的你把话说清楚……难不成是把你派到敢死队去的……” 周通要逞大丈夫,偏生媳妇在旁边越来越伤感,突然也心思一细,想起自家媳妇是个扶不上墙的,缺了男人大约没法活,进而胡思乱想出无数凄惨景象,红着眼圈嘱咐道:“要是俺回不来,你要改嫁就改嫁,给俺守一年就成了!” 孙雪娥泪流满面,拉着男人袖口不放,抽抽噎噎说:“当家的……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守满三年再改嫁……” …… 常胜军和梁山军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等梁山兄弟们陆陆续续告辞了,萧和尚奴、高小丑、伯颜帖木儿,十几个军官才陆续出现,大大方方的前来跟潘小园打招呼。 “夫人放心。这次定然不辱使命。领兵的那几个金将,都是掳掠我家园、残杀我亲人的。这次就当是给父老乡亲报仇了!” 常胜军是职业雇佣兵,不用怀疑他们的军事素养。她也就不瞎指示。况且带兵的除了这些老战友,还安插了不少的朝廷军官,外加一位康王赵构,大家“精诚合作”,各显身手,稳妥之极。 知道他们最关心什么,微微一笑,给他们定心:“你们尽管上阵杀敌。等凯旋归来,朝廷封赏之余,我会另外论功行赏。还有……” 故意顿一顿,见众人先是面露喜色,再有些忐忑,才意味深长地一咳嗽,说:“你们的‘军属’,人数增加得挺快嘛。” 一群辽东大汉面面相觑,都有点脸红:“这个……” 不光“军属”急剧增多,有些比较着急的,下一代都已经孕育上了。常胜军自组建以来,浮萍般的奔波卖命,这几个月来,头一次尝到松萝扎根、成家立业的滋味。 潘小园眼中带笑,明确发话:“她们的生活起居,我来全权负责,保证没人饿瘦一两肉。你们放心出征便是。” 众人热泪盈眶:“夫人等我们好消息!” …… 送走了大部分人,厅堂里立刻显得门庭冷落。努力维持的笑容已经快僵了,此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怅之感。 临别前的猛将们个个豪气干云。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回来。 到底是谁能赌赢这个运气——没人说得准。 这会子想起武松,又出神了好一阵子。眼看宴席渐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两个小丫环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当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飞,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两步,转头命令:“收拾残席。若是有喝醉的军爷,派人手扶回营里。” 眼见下人答应着去了。还没走出屋檐下,忽然脚步声响,有人踏着落叶快步而来,“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独有人际优势,自从革命联军进驻东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内疏通关系。因此这一次他也没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里待命。眼下因着卢俊义的缘故,身上挂着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你用不着跟我道别,咱俩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儿照常开会。” 燕青低头一笑,旁边几个端茶递酒的丫环齐齐转头。其中一个把酒洒了。 “小乙不是来谈公事的。其实……” 她心里一动,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燕青寂然苦笑:“卢员外已经为国捐躯,我已帮他料完后事,也……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一年之约已过三日,小乙斗胆请求,还望表姐能恩准我退隐江湖,去……嗯,去……” 潘小园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霸道宣布:“小乙哥,就算卢员外不在,你也是响当当的梁山好汉,退隐之事,等战事过了,再跟我提。” 燕青笑着摇头。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温润的声音不卑不亢,语气恭敬而坚决:“你们都有要保护的人。小乙也有要保护的人。” 潘小园叹口气。旁人都在一心救国,他却一门心思退隐江湖,人各有志,她不强求。其实平心而论,浮浪跳脱燕小乙能乖乖跟她守约,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甚至,倘若自己是那个要被他保护的女子,战争年代,飘如浮萍,千里之外还有人想着她,自己也会有点感动的吧。 燕青自己也知道这志向不算远大,有些难为情,又说:“其实……也不是所有兄弟都热衷于军兵功名……李俊大哥前几日还闲聊起,说与其做官带兵,不如驶一艘船,到海外各处去看看……” 潘小园点点头。像是李俊的作风。可是愿景归愿景,李俊这次不也带着水军去拼命了? 既然留不住,便不再留他,问:“你的钱攒够了?” 燕青点点头,笑道:“这就给你验收。” “屋子里去,别大庭广众的露钱。”这是她本能之言,也不想想以燕青的本事,旁边有谁能把钱从他手里抢走。 一年前的借据从怀里掏出来,折痕宛然:“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 燕青随身带了个小包裹。都是他一年以来积极作战立功,零零碎碎攒起来的。一千两黄金其实不占多大地方,以他的力气,手里提一路,用不着气喘。 慢慢打开包袱,一派熠熠生辉。燕青朝她深深一揖:“过去多有得罪,小乙深感惭愧。今日这些金子,不期原谅,只求补过。” 潘小园见着金子,眼亮一刻,顿觉时间冲淡一切,笑道:“客气……” 眼看燕青接过借据,转身要走,又忽然叫住:“等等。” 果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又有点气他这副绝情绝义的德性。 “还没称呢,怎知就是一千两?”转头命令仆役,“拿秤来。” 燕青赔笑:“表姐还信不过我?小乙自知才疏学浅,这是找人数过好几遍的。” 她淡淡道:“既然恩断义绝,那就断个清楚。” 一杆秤拎在手里,砝码摆好,不慌不忙一块块开始称。手上行云流水,口中喃喃报数,开始心算。燕青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不敢插话。 旁边来来往往的丫环仆役也有看呆了的,倒是听说自家夫人有数字上的能耐,眼下亲眼见到,倒以为她是在变戏法。月色之下,一个个聚拢在旁边围观。脚步声轻响,一个深蓝锦袍的身影也踱了过来,静静立在一旁。 这么大数额的交易,也确实需要几个人在旁作证。潘小园目不斜视:“……九百一十一,九百二十七点五,九百六十五点三,九百六十八,九百八十二点六,九百……一千……零一两三钱……” 将秤一放,嫣然一笑。 “还多了一两三钱,倒是实诚。” 燕青笑道:“这是小乙赎身之资,多的就不要了。从此以后……” 潘小园抬起头,金子归拢一起,将那俊美无俦的面孔欣赏了好一刻,含笑说道:“从此以后,你燕小乙便是我潘六娘役下驱使的奴仆。叫主人吧。” 燕青莞尔:“你要想过一过主人瘾,我便叫你一声又何妨……” 潘小园板起脸,“我没说笑!你自己数数,这里头是多少金子!” 燕青完全莫名其妙,“一千两多一点啊。” 潘小园从燕青手里抢过借据,手指头描着“按月利伍厘计付”的那几个字。 拖长了声音慢慢说:“小乙哥,你是不是把利息给忘了?” 此时围观人群也有明白的了。清清楚楚听到一声促狭的“扑哧”一笑。 燕青茫然:“什么是利息?表姐莫要开小乙的玩笑。” 她忍不住笑:“月利伍厘,一千两的本金,便是五两;一年十二个月,便是六十两。按照借据约定,你该还我一千零六十两金子。如今还差着五十八两七钱。今儿天色已晚,但离明日还有几个时辰时间,你将这五十八两七钱凑出来给我,才算人财两清。否则便是违约,需要‘役身折酬’的。” 燕青懵了一刻,摇摇头:“不对,不对……怎么会是一千零六十两……多出来的……” “怎的,你以为我诓你?”抬起头,眼神在围观人群里扫了一圈,点了一个明白人,“史大师兄,烦你给他解释下。” 史文恭本是前来找她告别的,撞上这场好戏,已经看了多时。其实早就看出来燕青这债还不完,坏心地一句话不说,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六娘。 点点头,笑一声:“每月五厘算是十分公道的价位了。你要是连这都赖,将来别说自己在梁山待过。” 燕青冷冷瞥他一眼。不跟这个拿刀:“大部队出征,咱们留在京城的也不能闲着。请你找个空儿去联系水夫人,将京城内的下水道勘察修整,将来万一金兵攻进城内,也能用于巷战、躲藏什么的——去吧。” 燕青暗自松口气。起码没真把他当奴仆来使唤。连忙答应去了。 * 潘小园用心收好燕小乙的二十年身契,听到身后一声轻笑。 “既要联络风门,为什么不让小人效劳呢?” 她手一伸,搭着个丫环站起来,笑靥如花:“史大将军出征在即,可不敢给你添麻烦。” 史文恭苦笑。他空,金兵三路南下受挫,正派小股部队潜入宋境,试图从后方包抄——颖昌府下辖的十里八乡,是谁在守?最好派人送个信去。” * 潘小园在京城里读到捷报,眼皮直跳,叫了声阿弥陀佛。 其余的战报捷报,里面地名术语一串,她也并非件件看得懂。全靠中厅里的大地图,慢慢看着红黑小旗交错移动,一点点逼近东京城心脏地带。 倒不必太惊慌。原本的计划,便是将敌军“诱而歼之”,因此时有战略撤退。坚壁清野之下,锁住通向北方的退路,着重消灭金军有生力量。 然而这张且战且退的防御巨网也非全然无懈可击。京畿路东南部被撕开一个口子,越撕越大,到得十一月中,已有彼处难民涌入东京外城,哀叫开门。 潘小园心中一凛,问那来送邸报的传令兵:“那里不是康王和常胜军守卫么!他们兵力最足,怎么这几日节节败退!” 传令兵自然不明就里,白着一张面孔,嗫嚅道:“小的接到战报,便是如此……” 但她也知道,将这战报第一时间送到自己府第上的目的。身为常胜军名义上的统帅,必须对此给出一个解释。 将经济工作暂时交给贞姐、郓哥和燕青。没说两句,忽然有个宽袍大袖的文员小吏前来求见,哭丧着脸自报家门:“下官……下官是翰林图画院的……” 潘小园赶紧把人家请进来。自忖除了当初分派国库钱粮的时候,没怎么跟这拨人打交道啊。 翰林图画院书吏显然是犯大事儿的表情,不敢去开封府,先来潘夫人这儿负荆请罪:“那个、太上皇……丢了……” 潘小园一惊,转头跟燕青等人对看一眼,全然不信:“怎么丢了?” 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总算给说清楚了。赵佶在翰林图画院已领了几个月工资,一艺在手吃喝不愁,温饱起码不成问题;大家又照顾他,以前跟随服侍的小黄门依旧不离左右;可也正因为此,赵佶对时局的消息比别人都灵通,听说金兵越打越近,别人刚开始议论,他已经夜不能寐;别人刚有些着慌,他…… 潘小园目瞪口呆:“……跑了?” 在几个贴身小太监的帮助下,收拾细软,已经溜出了东京陈州门,脚打后脑勺,一路往南避祸去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见他没来“上班”,这才发现了一片狼藉的宿舍,还扔着两盒没来得及打进包裹的画笔颜料。 她沉住气,安慰一句:“这事怪不得你们,他是大宋国子民,脚长在自己身上,要去哪儿都是他自由。” 但太上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万一迷路受难,倒是有些风险。 想了想,又说:“去通报宗泽老相公,严查往北的关卡哨卡,不能让太上皇跑到战区去。万一让金兵逮着,以此要挟忽悠百姓,可就不妙了——算了,我自己去说。” 燕青:“我陪你去。” 燕青被她牢牢的管控在身边。以他的人际交往能力,早就成为各路军马之间的万金油,有他帮忙刷脸说话,省不少事。于是赶一辆车儿,没几步路到了开封府,正赶上另一个传令兵来送战报。 “报——”小兵口中带着哭腔,“应、应天府失守,常胜军溃败……康王、康王受伤……乞求支援……” 潘小园整个人从上往下的一紧。拔腿就往里面跑。让燕青一把拽住。 难得跟她霸道一回:“慢点!是想摔出个好歹来吗?” 她摸摸自己肚子,接受批评,一步步走到宗泽的议事堂去。已有衙役飞奔传报,几个婢女奔出来扶住。 堂里已坐了一圈文官武将。赵楷居然也在,一身长袍便服,见了她一挥手,表示免礼。 气氛阴沉沉的。半天,赵楷才说:“康王是朕兄弟,现在却报受伤——你们就是这么安排的?” 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来看,语调已经很客气了。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决定先不把太上皇逃出京城的消息说出来。 因此这次派可靠之人指挥,把他们顶在最紧要的前线。熟料其余军马尚且没现败象,常胜军倒有一触即溃的架势,让金兵撕开缺口,直取京畿路! 离得最近的是武松的部队,但若要前去救援,也至少要三日的工夫,且是拆东墙补西墙,并非上策。 朝宗泽征询看一眼,开口:“常胜军的实力我是见过的,不可能节节败退那么快。也许,也许是康王……” 明白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也许是赵构急于建功,急躁冒进,以致受伤呢? 赵楷不悦道:“可是常胜军丢了应天府,总不会是康王害的!我早就说,这些异族军兵不可信,不能让他们防守南京城!你们赶紧想办法!” 当初亲口给史文恭封官的也是他,现在第一时间怀疑“异族军兵”的也是他。大家也知道他是关心自家皇亲骨肉,没人不合时宜的劝谏他的自相矛盾。 一屋子人沉默地传阅着战报。都知道常胜军实力最强,和梁山、明教精锐不分伯仲,人数上又占绝对优势,又是一心效忠潘夫人的。况且大金国是契丹宿敌,不管是为了功名、封赏、还是一口饭,还是留在东京城外的那些温柔缱绻新“军属”,他们都有十足拼命的理由。 自然没人怀疑潘小园。史文恭也没有从中作梗的机会。宗泽将战报翻到最后,血污里辨识出字迹,忽然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了。” 在赵楷惊讶的目光中,说完了后半句:“你们看看,常胜军遭遇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日万活动虽然结束了,但今天依然给大家肝万,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本来想在生日当天结文的,现在看来还需要几天,再加上番外,大家能一直看到下周o(* ̄▽ ̄*)o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1 阵前 汴河宁陵荒野。常胜军又一次溃败。数万契丹勇士丢盔弃甲, 折了二十里地,留下一路鲜血尸首。饶是上级军官严令冲锋,甚至下令后退者斩, 也支持不住崩溃的士气。 谁能料到! 金兵铁骑中簇拥的尊贵大将,不是完颜斜也,不是完颜宗翰, 甚至不是狼主完颜晟。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契丹长者, 身披华丽黑貂皮袍,头戴虎皮帽,身系金腰带, 背后一张长弓, 胯`下一匹高大神俊千里马, 竟比金国贵族的做派还要富贵华丽。 他策马出阵, 马鞭一扬,声音嘶哑而微颤:“你们是哪路军队?” 说的是上京临潢府口音的契丹话。不仅常胜军兵卒大吃一惊, 军中的萧和尚奴、萧休哥、铎鲁斡、耶律九哥等少数贵族出身的将领, 脸色刷的白了。 不由自主喃喃道:“陛——陛下?” 金军阵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尊号天祚帝。只因当年傲慢过甚, 羞辱了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以致亡国之祸,大辽灭国之时被金国俘虏,废去帝号,降为海滨王, 此后一直软禁在上京。 天祚帝亲眼目睹了大金国迅速崛起、蚕食他领土、杀伤他臣民、如今把他几乎当奴隶一般对待,早已壮志全无,在上京袒衣牵羊,跪拜金酋,只盼在金人手里偷一份安宁的风烛残年。 此时面对故辽军兵,想起昔日富贵恣睢的生活,也免不得老泪纵横。然而说出来的却是:“你们是契丹人,是我大辽臣民。大辽既已归附大金,你们——为何还要给曾与大辽为敌的宋国作战?” 常胜军虽是佣兵,毕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组建的佣兵;虽然换了数个主人,毕竟都还认得,天祚帝便是他们宣誓效忠的第一个主人。 当啷一声,有人手里的弓未拿稳,怔怔掉在地上。 “陛下……” 天祚帝身后,数个女真话语不耐烦地催促。天祚帝提高声音,叫道:“如今大金国才是我们契丹的主人。都勃极烈元帅有令,放下刀弓,投……投降不杀!” 数万金兵轰然大噪:“投降不杀!” 常胜军将领互相一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慌乱之情。硬下心来,大喊:“他不是我们陛下!他如今是大金海滨王,不……不是大辽皇帝!咱们不听他的!杀啊……” 然而金军把天祚帝、连同被俘降金的辽宫后妃、贵族、高官,一起推到阵前,形成了一座华贵的人墙。常胜军喊归喊,如何敢就此动手屠戮? 忽而有人认了出来:“萧……萧挞不也将军!你原来没死……” “萧术者大人!元妃娘娘!” “许王!那不是许王!——那是秦王!” 天祚帝身后,女真话低声命令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枝,从一排前辽皇族背后汹涌射出,直击常胜军排头。 ----------------------------------- 以辽国废帝做前锋,一面劝降,一面杀,主意是完颜宗翰想出来的,效果斐然卓著。常胜军头一次显得如此名不副实,心理防线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话中逐渐崩溃。 两次雪地攻防战,常胜军岩州营被围困山谷,天祚帝亲自来劝降,坚持了一夜,兵士们杀了领头的军官,整建制出降。再过两日,前锦营爆发哗变,统领军官一连砍了百余人头,才遏制住事态,但士气已大幅下滑。萧和尚奴等将领纵然心急如焚,又如何能控制每一名士兵的心思? 纵然有朝廷方面的老将猛将合作指挥,甚至康王赵构亲自压阵,也只能是让溃败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等到退守襄邑的时候,常胜军已减员过半。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然而多被以逸待劳的金兵截获在半路。 天光渐亮,灰色的雪雾带着薄薄的橘黄色霞光,被寒风慢慢吹散,金兵铁骑又一次围在了常胜军营寨的战壕外面。前面照例排着一层契丹肉盾,照例进行着战前的“劝降”。 甚至,令昔日的宫女后妃,齐声唱起了契丹民谣。悠扬旷达的调子被风送到耳边,引无数男儿落泪,思念着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心志摇摆的兵卒要么已投降,要么已战死,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坚定。握紧手中刀枪,互相激励道:“皇帝既已投降,便是咱们契丹的叛徒!况且……况且他也没养过咱们一日。如今咱们吃的是宋国潘夫人给的饭,自当为她效劳。” 却也有人幽幽说道:“咱们大辽国灭,难道宋国没责任?潘夫人如今赏咱们一口饭,约莫也是心怀有愧,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 这种言论慢慢在军中流传,也不知是兵士们早有此心,还是金军派出的奸细来搅的浑水。 几名高级将领同时怒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潘夫人明明白白对咱们有恩,那咱们便不能恩将仇报。史将军在她手下都无怨言,你们倒都比他有见识?” “你们别忘了史将军也是汉人!他们倒是都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单单把咱们契丹营推出来拼命!难说不是要把咱们消耗掉……非我族类……” 远处金兵大旗招展,战鼓擂起,弓响马鸣。常胜军却阵型不整,队伍里愁云惨淡,还在互不相让的吵架。将官们连番稳定军心的喊话,抵不过天祚帝的一声“投降”! 突然,身后一声短促的号角响过,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谁说我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常胜军与我亲如兄弟,我潘六娘今日与你们同生共死!都给我向前看!” ----------------------------------- 丰姿绰约的少妇,裹在厚厚的黑皮裘里,看不出半点臃肿。寒风卷起皮裘一角,飘出一小截鹅黄腰带。而这副打扮,巧合地跟对面的天祚帝撞了衫,却和常胜军兵距离更近。 虽是一军主帅,气质上却和宋军里其他的“侠女”、“女将”格格不入。线条温婉,眉目亲善,一双灵动杏子眼,睫毛末端接了雪花,又融在眼尾,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在刀枪林立的钢铁丛林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满军的煞气划伤了似的。然而她眼中又是强似寻常女子的镇定和坚决,显然并非头一次莅临这等生死攸关。 声音杂在寒风里,其实并不甚响。但近处的兵卒立时僵了,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宛如潮水般席卷全军。所有人同时一回头,爆发出欢呼山响:“潘夫人来了!潘夫人来亲自督战了!” 潘小园喊完两句,血涌上脸,面色有些发红。旁边燕青和张清左右扶住。 “嫂子,还是,上轿,莫要,劳累。” 得知常胜军遇到了天祚帝这个克星,潘小园热血上头,没多犹豫,当机立断出了京。自己的那五百东京留守司精兵不能远调,因此只带走了身边仅有的几个梁山兄弟——张清和杨志都是伤员,本来留京静养,此时也只能请来出山,再加上小厮燕青,沿途保护,马车不停,大雪中奔波一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前线。 杨志步履蹒跚,沉声替她发号施令:“都给我各就各位!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难道不知,立在对面的,不论是何方神圣,统统是敌人?刀箭无眼,你不杀他,他便来杀你!想活命的,就听洒家一言,就休要胡思乱想!立正!列阵!” 常胜军士气稍定,弓手们重新握紧了弓。 潘小园慢慢登上步舆,命令左右:“送我到阵前。我和将官们说几句话。” 说得可轻巧。身边几个知情的军兵同时看向她的腰身。怎么也得有七八个月了吧! 她强笑:“怕什么?我是带着孩儿提前来见见世面。”又不用自己走路。 抬步舆的小兵抬眼看看数里地外,模模糊糊的金兵阵列,心中乱跳,然而不敢违拗她的指令。常胜军兵纷纷让开一条路。几声低声命令,十几人出列,护在她身周。 而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倘若不是在步舆上被人抬着,倘若是自己走过这段路,怕是早已腿软了吧。而眼下,半是强鼓起的勇气,半是丢不得的责任,万万不能喊出一个“停”字。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碎沙黑尘。黑压压的契丹军马面前,隔着一道纵深壕沟,便是她此前从未仔细见识过的、真正的女真铁浮屠前锋阵。但见人马皆披重甲,头盔将面孔完全覆盖,盔完,赵构已经全认出来了。当街给他下毒的女土匪,还有横行京师、绑架皇亲国戚的“革命军”骨干,吓得一个哆嗦站起来:“你们又要干什么?” 小屁孩儿被赶出去和将士们一起站岗。潘小园不客气地占了舒适的毡毯。 睡眼惺忪笑道:“我休息一阵。杨制使……张、张虎`骑……你俩是伤员,也不必……” 张清一身披挂,守在帐门口:“伤员,也比你,能打。” 完全不给面子。她心里咒骂不到半句,便沉沉睡了。等听到身边嘈杂人声,睁眼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十几个将官首脑面带征尘之色,齐来参见:“禀夫人,咱们折了两千余人,可也杀伤了敌军三千。今日起码没败!” 这是自出征以来头一次没打败仗。因此虽然没能得胜,人人均是面露喜色,生气勃勃的收拾兵甲、运送伤员、准备再战。 正出神,忽听燕青问道:“武松大哥的军队,算来离此处也就二百余里,要不要……” “不成!”慌忙一句先否了,斩钉截铁说:“这次咱们是全国决一死战,各军都有各军的位置,如何能打乱?况且雪天路难行,不能……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 刻意不去猜测武松那边的战况。也许没有常胜军这么糟糕,但定然也不会一帆风顺。万不能给他增加一丝一毫的危险。她孩子生下来还得有爹呢。 在旁人看来,潘夫人万事自己扛,简直要强得过分。只有她自己知道,坚韧是逆境中最后的一道保护色。为了保护自己,也保护她爱的人,万不能让柔弱成为绊脚石。 况且,“杨制使,张虎`骑,小乙哥,萧将军,高将军……还有——喂,康王!……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骁勇好汉,有你们在侧,起码我个人的安危,我是一点也不担忧;全军将士的安危,也不是什么难题。咱们只是暂时中了金军的攻心之策,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一群大男子汉被她连哄带捧的夸奖一遭,谁也不好意思再提求援之事。其实也知道援军遥不可及,她潘夫人一个孕妇,都没有哭着喊着要孩子爹在侧保护,自己这些身怀武功的汉子,更是得用自己的双手杀出血路来。 修整寨栅,分拨戒备,到了晚间,金军大营的冲天火光隐然在望。 潘小园思索半夜,让人点起烛火,把燕青叫进帐来。 “小乙哥,跟你商量件事。” “嫂子何必客气,小乙整个人都是你的了,尽管吩咐便是。” 语气恭谨柔和,简直让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皇太后。然而百依百顺后头,话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哀怨。 她对当奴隶主没兴趣。让勤务兵上了茶,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只要金军手里还控制着辽国末帝,常胜军军心就不会稳。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燕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那皇帝定然是被金军重点‘保护’的,如何能轻易接近。再者,你手下的这些契丹军官,就算真的勇猛无匹,能突入金军大营,见了故国皇帝,也未必舍得下手。” 她笑笑,点头赞同。下决心说:“然而现在有一个人……会说诸般方言,会改装易容,混进金兵大营不会太困难……本事也不小,最擅近身搏击,不比这营里任何一个契丹军官要差。” 燕青眼眸一闪,脸色微白,收起所有轻佻之色。 “要小乙去送死吗?” 她脸上腾的热了起来。知道燕青这“送死”二字并非夸张。白日里已经目睹了金军铁桶之势。一枝箭尚不能轻易射入,得是多强大的高手,才能做到伪装、潜行、杀人、全身而退? 一向对手下人优渥体恤,但此时也不得不狠心一回。撑着桌子板站起来,眼眶微湿,诚心诚意地说:“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倘若我身有你的本事,定然会首当其冲,不让身边人轻易冒险。但……你也知我……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关键时刻,只能仰仗朋友……” 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抿嘴缄言,深深一个万福下去。 燕青立刻扶住,淡淡说道:“说的什么话。小乙的身契都在你手里,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不敢有半点违拗。” 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让她格外觉得自己心如蛇蝎。 勉强笑笑,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身契,展开来。 “你说的是这个么?原本对我也没什么用处,当初跟你赌一口气而已。你要是能帮我这一次,那便是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强似你跟在我身边端茶送水二十年。” 燕青凝视着身契上自己的手印,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抬。 “倘若我能……活着回来,你便把这张纸还我?” 明明白白的一次买命的交易。她轻轻点点头。 忽然心中一阵冲动,盯着那对好看的桃花眼,又补充:“你也不用回来。安全第一。得手之后,直接南下,去苏州、去哪里都行,我再不限制你。若是见到师师,就跟她说,我潘六娘对你一辈子感激,再不敢追究过去的恩怨。” 一字一字地述说完毕,嗤嗤几声,直接把身契撕成几片,凑近灯火,燃了起来。 燕青大惊:“你……” 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白纸片刻烧尽,落下几缕尘灰。 她眉目中浅笑盈盈:“这样一来,你可放心了吧?” 燕青敛容正色,朝她深深拜下去。 “嫂子恩义,小乙终生不敢相忘。今此一去,虽死而无怨。” 站起来,一口将茶喝光,盘算片刻。 “还请给我点上二十死士做掩护,今夜四更,便可出发。” 潘小园点点头。知道燕青这个要求并不全是为了保障安全,也有邀人监督、让她安心之意。欣慰松口气,心中提起来的最后一点点不信任,也慢慢放了下去。 最后补充一句:“不仅天祚帝该死,金营里的其他将官——完颜宗翰、完颜斜也、乃至那个金国皇帝——都是杀害卢员外的生死大仇。今晚你见机行事,能杀多少,便杀多少。” 燕青看一眼身上的素白重孝,笑道:“不用嫂子提醒。” 叫人唤来主寨里值守的将官,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燕青又和其他军官商议许久,点选了二十名武艺娴熟的精壮战士。点名不要契丹人,而是凑来了二十个渤海、高丽、蒙兀、汉儿杂军,让他们听燕青号令。 燕青也不含糊,跟每个人问候一句,说的都是各人的家乡话。众人泣涕涟涟,无一不服。 等到星月移位,鼓点轻响,燕青已扮作金兵装束,带人来和她告别。都知道此一去未必能够再见,两人相对行个重礼。她眼角湿湿的,咬牙起身,看着一队死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常胜军中,多数人一夜未眠。等到天蒙蒙亮,第一缕曙光伴随着熊熊火光,从远处的金营内部升腾而起。 那是预先定好的信号。营中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成功了!” 枕戈待旦的队伍早已准备完毕。立刻组织阵型冲锋掩杀。厚厚的积雪被踏得飞扬上天。尘雾中一匹属于金军的重甲快马驰过,上面乘的却是昨日的敢死队成员之一。 他全身多处受伤流血,手中扬着几个血迹斑斑、须发飘扬的首级,纵马朝常胜军营里疾驰,一双眼血红,面目狰狞,一边用女真话和契丹话交替大喊:“金军昨日内讧!天祚帝已被完颜宗翰杀了!我等已击杀金国狼主,为天祚帝报了仇!……” 金军阵中乱箭齐出。那人用首级作盾牌,纵马左右斜奔,挡得一阵,忽然马脚中箭,颠下马来,就此被乱箭射死,离常胜军阵地只两三里地。 与此同时,另一敢死队员夺得马匹,从侧翼突围而出,手中同样是几个首级,喊道:“天祚帝遗命,令常胜军消灭女真军,不得退缩——” 真真假假的谣言,无人看清他手中的首级是真是假,然而昨夜金营被偷袭大乱,死伤惨重,消息已经迅速传开。配合着信誓旦旦的吼声,不少金兵慌乱无措,乱象渐显。 急想找来天祚帝再做肉盾,得到的回话却是:“那契丹王昨晚被刺杀身亡,尸首找……找不到!” 常胜军中,数名将官同时下令:“冲锋!为天祚帝报仇!” …… 潘小园在后方行动不便,然而心急如焚,隔一段时间就问:“燕青呢!他撤出来没有!” 传令兵短促地汇报一句:“还没消息。” “能不能派人去找……” 说到一半,也知道是冲动之言。大战已然开始,所有人须得按调令行动,哪能随意冒进敌后。赴金营的敢死队员,此时不管处境如何,都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听说天祚帝的首级已经被扔了出来,金军死伤颇多,然而敢死队员已多半殒命。燕青的本事她向来不低估,但此行之艰险,是此前任何任务都不能企及的。 尚未等到消息,中军已来传令:“金军阵脚已乱,全体出动,合力掩杀!留一千人保护潘夫人……” 有人打断了这句话,紧急商议之下,改成:“三千人保护夫人的步辇,其余的上!” 潘小园在仆从的帮助下,迅速收拾结束。也知道常胜军乘胜追击,开始快速行军,自己成了需要保护的累赘。眼下常胜军伤病减员,三千精锐不是小数目。 试探着问左右:“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一百个……二十个就够……我这边还有杨制使和张虎`骑……” 一名千夫长抄起弓背上,一面指挥兵卒收营帐,一面叫道:“夫人说笑!金军散骑就算溃败,也能有百骑之众,岂是几十个寻常步兵、两个伤员能挡住的!” 分拨三千精锐保护主帅,于情于理都十分必要。莫说她一个怀孕的妇人无法快速奔跑,需要照顾,就算是铜头铁臂的武人,倘若主帅殒命,军中必定大乱。因此这也是为了全军的稳定着想。 她眼看身边步卒骑兵来来往往,有些无地自容的出汗。想说“我可以不坐步辇”,肚子里的小东西抗议地踢她一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正叹气,身后极近处忽然响起一声浑厚:“你们都去杀敌。她交给我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以后…… 明天完结 其实战争部分展开了还能写几万字,但不是本文重点哈。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参照1126年金第二次攻宋的路线,以及1161年的完颜亮南征路线。 汴河宁陵荒野。常胜军又一次溃败。数万契丹勇士丢盔弃甲, 折了二十里地,留下一路鲜血尸首。饶是上级军官严令冲锋,甚至下令后退者斩, 也支持不住崩溃的士气。 谁能料到! 金兵铁骑中簇拥的尊贵大将,不是完颜斜也,不是完颜宗翰, 甚至不是狼主完颜晟。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契丹长者, 身披华丽黑貂皮袍,头戴虎皮帽,身系金腰带, 背后一张长弓, 胯`下一匹高大神俊千里马, 竟比金国贵族的做派还要富贵华丽。 他策马出阵, 马鞭一扬,声音嘶哑而微颤:“你们是哪路军队?” 说的是上京临潢府口音的契丹话。不仅常胜军兵卒大吃一惊, 军中的萧和尚奴、萧休哥、铎鲁斡、耶律九哥等少数贵族出身的将领, 脸色刷的白了。 不由自主喃喃道:“陛——陛下?” 金军阵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尊号天祚帝。只因当年傲慢过甚, 羞辱了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以致亡国之祸,大辽灭国之时被金国俘虏,废去帝号,降为海滨王, 此后一直软禁在上京。 天祚帝亲眼目睹了大金国迅速崛起、蚕食他领土、杀伤他臣民、如今把他几乎当奴隶一般对待,早已壮志全无,在上京袒衣牵羊,跪拜金酋,只盼在金人手里偷一份安宁的风烛残年。 此时面对故辽军兵,想起昔日富贵恣睢的生活,也免不得老泪纵横。然而说出来的却是:“你们是契丹人,是我大辽臣民。大辽既已归附大金,你们——为何还要给曾与大辽为敌的宋国作战?” 常胜军虽是佣兵,毕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组建的佣兵;虽然换了数个主人,毕竟都还认得,天祚帝便是他们宣誓效忠的第一个主人。 当啷一声,有人手里的弓未拿稳,怔怔掉在地上。 “陛下……” 天祚帝身后,数个女真话语不耐烦地催促。天祚帝提高声音,叫道:“如今大金国才是我们契丹的主人。都勃极烈元帅有令,放下刀弓,投……投降不杀!” 数万金兵轰然大噪:“投降不杀!” 常胜军将领互相一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慌乱之情。硬下心来,大喊:“他不是我们陛下!他如今是大金海滨王,不……不是大辽皇帝!咱们不听他的!杀啊……” 然而金军把天祚帝、连同被俘降金的辽宫后妃、贵族、高官,一起推到阵前,形成了一座华贵的人墙。常胜军喊归喊,如何敢就此动手屠戮? 忽而有人认了出来:“萧……萧挞不也将军!你原来没死……” “萧术者大人!元妃娘娘!” “许王!那不是许王!——那是秦王!” 天祚帝身后,女真话低声命令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枝,从一排前辽皇族背后汹涌射出,直击常胜军排头。 ----------------------------------- 以辽国废帝做前锋,一面劝降,一面杀,主意是完颜宗翰想出来的,效果斐然卓著。常胜军头一次显得如此名不副实,心理防线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话中逐渐崩溃。 两次雪地攻防战,常胜军岩州营被围困山谷,天祚帝亲自来劝降,坚持了一夜,兵士们杀了领头的军官,整建制出降。再过两日,前锦营爆发哗变,统领军官一连砍了百余人头,才遏制住事态,但士气已大幅下滑。萧和尚奴等将领纵然心急如焚,又如何能控制每一名士兵的心思? 纵然有朝廷方面的老将猛将合作指挥,甚至康王赵构亲自压阵,也只能是让溃败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等到退守襄邑的时候,常胜军已减员过半。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然而多被以逸待劳的金兵截获在半路。 天光渐亮,灰色的雪雾带着薄薄的橘黄色霞光,被寒风慢慢吹散,金兵铁骑又一次围在了常胜军营寨的战壕外面。前面照例排着一层契丹肉盾,照例进行着战前的“劝降”。 甚至,令昔日的宫女后妃,齐声唱起了契丹民谣。悠扬旷达的调子被风送到耳边,引无数男儿落泪,思念着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心志摇摆的兵卒要么已投降,要么已战死,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坚定。握紧手中刀枪,互相激励道:“皇帝既已投降,便是咱们契丹的叛徒!况且……况且他也没养过咱们一日。如今咱们吃的是宋国潘夫人给的饭,自当为她效劳。” 却也有人幽幽说道:“咱们大辽国灭,难道宋国没责任?潘夫人如今赏咱们一口饭,约莫也是心怀有愧,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 这种言论慢慢在军中流传,也不知是兵士们早有此心,还是金军派出的奸细来搅的浑水。 几名高级将领同时怒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潘夫人明明白白对咱们有恩,那咱们便不能恩将仇报。史将军在她手下都无怨言,你们倒都比他有见识?” “你们别忘了史将军也是汉人!他们倒是都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单单把咱们契丹营推出来拼命!难说不是要把咱们消耗掉……非我族类……” 远处金兵大旗招展,战鼓擂起,弓响马鸣。常胜军却阵型不整,队伍里愁云惨淡,还在互不相让的吵架。将官们连番稳定军心的喊话,抵不过天祚帝的一声“投降”! 突然,身后一声短促的号角响过,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谁说我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常胜军与我亲如兄弟,我潘六娘今日与你们同生共死!都给我向前看!” ----------------------------------- 丰姿绰约的少妇,裹在厚厚的黑皮裘里,看不出半点臃肿。寒风卷起皮裘一角,飘出一小截鹅黄腰带。而这副打扮,巧合地跟对面的天祚帝撞了衫,却和常胜军兵距离更近。 虽是一军主帅,气质上却和宋军里其他的“侠女”、“女将”格格不入。线条温婉,眉目亲善,一双灵动杏子眼,睫毛末端接了雪花,又融在眼尾,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在刀枪林立的钢铁丛林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满军的煞气划伤了似的。然而她眼中又是强似寻常女子的镇定和坚决,显然并非头一次莅临这等生死攸关。 声音杂在寒风里,其实并不甚响。但近处的兵卒立时僵了,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宛如潮水般席卷全军。所有人同时一回头,爆发出欢呼山响:“潘夫人来了!潘夫人来亲自督战了!” 潘小园喊完两句,血涌上脸,面色有些发红。旁边燕青和张清左右扶住。 “嫂子,还是,上轿,莫要,劳累。” 得知常胜军遇到了天祚帝这个克星,潘小园热血上头,没多犹豫,当机立断出了京。自己的那五百东京留守司精兵不能远调,因此只带走了身边仅有的几个梁山兄弟——张清和杨志都是伤员,本来留京静养,此时也只能请来出山,再加上小厮燕青,沿途保护,马车不停,大雪中奔波一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前线。 杨志步履蹒跚,沉声替她发号施令:“都给我各就各位!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难道不知,立在对面的,不论是何方神圣,统统是敌人?刀箭无眼,你不杀他,他便来杀你!想活命的,就听洒家一言,就休要胡思乱想!立正!列阵!” 常胜军士气稍定,弓手们重新握紧了弓。 潘小园慢慢登上步舆,命令左右:“送我到阵前。我和将官们说几句话。” 说得可轻巧。身边几个知情的军兵同时看向她的腰身。怎么也得有七八个月了吧! 她强笑:“怕什么?我是带着孩儿提前来见见世面。”又不用自己走路。 抬步舆的小兵抬眼看看数里地外,模模糊糊的金兵阵列,心中乱跳,然而不敢违拗她的指令。常胜军兵纷纷让开一条路。几声低声命令,十几人出列,护在她身周。 而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倘若不是在步舆上被人抬着,倘若是自己走过这段路,怕是早已腿软了吧。而眼下,半是强鼓起的勇气,半是丢不得的责任,万万不能喊出一个“停”字。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碎沙黑尘。黑压压的契丹军马面前,隔着一道纵深壕沟,便是她此前从未仔细见识过的、真正的女真铁浮屠前锋阵。但见人马皆披重甲,头盔将面孔完全覆盖,盔完,赵构已经全认出来了。当街给他下毒的女土匪,还有横行京师、绑架皇亲国戚的“革命军”骨干,吓得一个哆嗦站起来:“你们又要干什么?” 小屁孩儿被赶出去和将士们一起站岗。潘小园不客气地占了舒适的毡毯。 睡眼惺忪笑道:“我休息一阵。杨制使……张、张虎`骑……你俩是伤员,也不必……” 张清一身披挂,守在帐门口:“伤员,也比你,能打。” 完全不给面子。她心里咒骂不到半句,便沉沉睡了。等听到身边嘈杂人声,睁眼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十几个将官首脑面带征尘之色,齐来参见:“禀夫人,咱们折了两千余人,可也杀伤了敌军三千。今日起码没败!” 这是自出征以来头一次没打败仗。因此虽然没能得胜,人人均是面露喜色,生气勃勃的收拾兵甲、运送伤员、准备再战。 正出神,忽听燕青问道:“武松大哥的军队,算来离此处也就二百余里,要不要……” “不成!”慌忙一句先否了,斩钉截铁说:“这次咱们是全国决一死战,各军都有各军的位置,如何能打乱?况且雪天路难行,不能……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 刻意不去猜测武松那边的战况。也许没有常胜军这么糟糕,但定然也不会一帆风顺。万不能给他增加一丝一毫的危险。她孩子生下来还得有爹呢。 在旁人看来,潘夫人万事自己扛,简直要强得过分。只有她自己知道,坚韧是逆境中最后的一道保护色。为了保护自己,也保护她爱的人,万不能让柔弱成为绊脚石。 况且,“杨制使,张虎`骑,小乙哥,萧将军,高将军……还有——喂,康王!……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骁勇好汉,有你们在侧,起码我个人的安危,我是一点也不担忧;全军将士的安危,也不是什么难题。咱们只是暂时中了金军的攻心之策,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一群大男子汉被她连哄带捧的夸奖一遭,谁也不好意思再提求援之事。其实也知道援军遥不可及,她潘夫人一个孕妇,都没有哭着喊着要孩子爹在侧保护,自己这些身怀武功的汉子,更是得用自己的双手杀出血路来。 修整寨栅,分拨戒备,到了晚间,金军大营的冲天火光隐然在望。 潘小园思索半夜,让人点起烛火,把燕青叫进帐来。 “小乙哥,跟你商量件事。” “嫂子何必客气,小乙整个人都是你的了,尽管吩咐便是。” 语气恭谨柔和,简直让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皇太后。然而百依百顺后头,话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哀怨。 她对当奴隶主没兴趣。让勤务兵上了茶,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只要金军手里还控制着辽国末帝,常胜军军心就不会稳。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燕青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那皇帝定然是被金军重点‘保护’的,如何能轻易接近。再者,你手下的这些契丹军官,就算真的勇猛无匹,能突入金军大营,见了故国皇帝,也未必舍得下手。” 她笑笑,点头赞同。下决心说:“然而现在有一个人……会说诸般方言,会改装易容,混进金兵大营不会太困难……本事也不小,最擅近身搏击,不比这营里任何一个契丹军官要差。” 燕青眼眸一闪,脸色微白,收起所有轻佻之色。 “要小乙去送死吗?” 她脸上腾的热了起来。知道燕青这“送死”二字并非夸张。白日里已经目睹了金军铁桶之势。一枝箭尚不能轻易射入,得是多强大的高手,才能做到伪装、潜行、杀人、全身而退? 一向对手下人优渥体恤,但此时也不得不狠心一回。撑着桌子板站起来,眼眶微湿,诚心诚意地说:“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倘若我身有你的本事,定然会首当其冲,不让身边人轻易冒险。但……你也知我……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关键时刻,只能仰仗朋友……” 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抿嘴缄言,深深一个万福下去。 燕青立刻扶住,淡淡说道:“说的什么话。小乙的身契都在你手里,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不敢有半点违拗。” 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让她格外觉得自己心如蛇蝎。 勉强笑笑,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身契,展开来。 “你说的是这个么?原本对我也没什么用处,当初跟你赌一口气而已。你要是能帮我这一次,那便是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强似你跟在我身边端茶送水二十年。” 燕青凝视着身契上自己的手印,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抬。 “倘若我能……活着回来,你便把这张纸还我?” 明明白白的一次买命的交易。她轻轻点点头。 忽然心中一阵冲动,盯着那对好看的桃花眼,又补充:“你也不用回来。安全第一。得手之后,直接南下,去苏州、去哪里都行,我再不限制你。若是见到师师,就跟她说,我潘六娘对你一辈子感激,再不敢追究过去的恩怨。” 一字一字地述说完毕,嗤嗤几声,直接把身契撕成几片,凑近灯火,燃了起来。 燕青大惊:“你……” 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白纸片刻烧尽,落下几缕尘灰。 她眉目中浅笑盈盈:“这样一来,你可放心了吧?” 燕青敛容正色,朝她深深拜下去。 “嫂子恩义,小乙终生不敢相忘。今此一去,虽死而无怨。” 站起来,一口将茶喝光,盘算片刻。 “还请给我点上二十死士做掩护,今夜四更,便可出发。” 潘小园点点头。知道燕青这个要求并不全是为了保障安全,也有邀人监督、让她安心之意。欣慰松口气,心中提起来的最后一点点不信任,也慢慢放了下去。 最后补充一句:“不仅天祚帝该死,金营里的其他将官——完颜宗翰、完颜斜也、乃至那个金国皇帝——都是杀害卢员外的生死大仇。今晚你见机行事,能杀多少,便杀多少。” 燕青看一眼身上的素白重孝,笑道:“不用嫂子提醒。” 叫人唤来主寨里值守的将官,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燕青又和其他军官商议许久,点选了二十名武艺娴熟的精壮战士。点名不要契丹人,而是凑来了二十个渤海、高丽、蒙兀、汉儿杂军,让他们听燕青号令。 燕青也不含糊,跟每个人问候一句,说的都是各人的家乡话。众人泣涕涟涟,无一不服。 等到星月移位,鼓点轻响,燕青已扮作金兵装束,带人来和她告别。都知道此一去未必能够再见,两人相对行个重礼。她眼角湿湿的,咬牙起身,看着一队死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常胜军中,多数人一夜未眠。等到天蒙蒙亮,第一缕曙光伴随着熊熊火光,从远处的金营内部升腾而起。 那是预先定好的信号。营中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成功了!” 枕戈待旦的队伍早已准备完毕。立刻组织阵型冲锋掩杀。厚厚的积雪被踏得飞扬上天。尘雾中一匹属于金军的重甲快马驰过,上面乘的却是昨日的敢死队成员之一。 他全身多处受伤流血,手中扬着几个血迹斑斑、须发飘扬的首级,纵马朝常胜军营里疾驰,一双眼血红,面目狰狞,一边用女真话和契丹话交替大喊:“金军昨日内讧!天祚帝已被完颜宗翰杀了!我等已击杀金国狼主,为天祚帝报了仇!……” 金军阵中乱箭齐出。那人用首级作盾牌,纵马左右斜奔,挡得一阵,忽然马脚中箭,颠下马来,就此被乱箭射死,离常胜军阵地只两三里地。 与此同时,另一敢死队员夺得马匹,从侧翼突围而出,手中同样是几个首级,喊道:“天祚帝遗命,令常胜军消灭女真军,不得退缩——” 真真假假的谣言,无人看清他手中的首级是真是假,然而昨夜金营被偷袭大乱,死伤惨重,消息已经迅速传开。配合着信誓旦旦的吼声,不少金兵慌乱无措,乱象渐显。 急想找来天祚帝再做肉盾,得到的回话却是:“那契丹王昨晚被刺杀身亡,尸首找……找不到!” 常胜军中,数名将官同时下令:“冲锋!为天祚帝报仇!” …… 潘小园在后方行动不便,然而心急如焚,隔一段时间就问:“燕青呢!他撤出来没有!” 传令兵短促地汇报一句:“还没消息。” “能不能派人去找……” 说到一半,也知道是冲动之言。大战已然开始,所有人须得按调令行动,哪能随意冒进敌后。赴金营的敢死队员,此时不管处境如何,都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听说天祚帝的首级已经被扔了出来,金军死伤颇多,然而敢死队员已多半殒命。燕青的本事她向来不低估,但此行之艰险,是此前任何任务都不能企及的。 尚未等到消息,中军已来传令:“金军阵脚已乱,全体出动,合力掩杀!留一千人保护潘夫人……” 有人打断了这句话,紧急商议之下,改成:“三千人保护夫人的步辇,其余的上!” 潘小园在仆从的帮助下,迅速收拾结束。也知道常胜军乘胜追击,开始快速行军,自己成了需要保护的累赘。眼下常胜军伤病减员,三千精锐不是小数目。 试探着问左右:“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一百个……二十个就够……我这边还有杨制使和张虎`骑……” 一名千夫长抄起弓背上,一面指挥兵卒收营帐,一面叫道:“夫人说笑!金军散骑就算溃败,也能有百骑之众,岂是几十个寻常步兵、两个伤员能挡住的!” 分拨三千精锐保护主帅,于情于理都十分必要。莫说她一个怀孕的妇人无法快速奔跑,需要照顾,就算是铜头铁臂的武人,倘若主帅殒命,军中必定大乱。因此这也是为了全军的稳定着想。 她眼看身边步卒骑兵来来往往,有些无地自容的出汗。想说“我可以不坐步辇”,肚子里的小东西抗议地踢她一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正叹气,身后极近处忽然响起一声浑厚:“你们都去杀敌。她交给我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以后…… 明天完结 其实战争部分展开了还能写几万字,但不是本文重点哈。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参照1126年金第二次攻宋的路线,以及1161年的完颜亮南征路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2 终章 武松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常胜军营地的, 其实他那风尘仆仆的模样已给出了答案:双眼下面隐约青黑,漆黑的头发散乱带尘, 被一条碎布随意束在脑后, 眼看又有散落的态势。战袍上因积雪而半湿, 袍底溅了无数泥污。腰腹间的衣料破损数处,显然是被擦身而过的箭枝划破的。裤脚破碎, 皮靴带血,平日腰间两把刀只剩下一把, 另一把想必是砍缺了口,丢掉了。 她恍惚一刻,好半天才意识到什么,蓦然间转身抱住, 又笑又叫:“二哥!” 一双滚烫的大手扳上她双肩,排山倒海一股力,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惯转了半圈, 双臂被牢牢箍住,火热的呼吸擦着她的额发, 抬头, 浓眉大眼, 眼中烧着勃勃的火焰。不知怎的,烫的她全身一软, 再动不得,像是什么地方化了。 潘小园心疼地抚着他脸上手上的细碎划伤,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你怎么……怎么……” 武松任她抓着手, 却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表露。仿佛是被大风偶然吹到此处的。只有嘴角偶尔微微一扬,藏不住内心的得意。 安抚看她一眼,声音沉稳,镇定向旁边众契丹将官分派:“我军在兴仁府大捷,马上可以前来增援。我先来报个讯——这里留一百人便好,其余的,去杀你们该杀的人。” 这时候再不亲自保护自己老婆孩子,简直算不上男人了。已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得知她生死未卜,自己却无力奔赴救援,心中担忧得几近绞痛,不止一次,难过得彻夜无眠。 但国家和百姓同样要紧,怎能就此丢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傻办法:将军队已交予其他兄弟带领,战法阵型都布置好,然后单独溜号,闯关斩将,冒上几十倍的生命危险,以个人的名义,前来保护自己的家人。 既跟她承诺过,“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再陷入危险”,眼下正是兑现的时刻。 大型战争的成败,主将能力固然要紧,更多靠的是集体间的纪律和配合。少了他一个能打架的,并非什么太大的损失——像他这么能打的,还有好多个呢! 一面说,一面觉得身上的血渗出衣裳。胡乱用腰带塞住,免得她看见。 果断命令身周护卫:“走。” 常胜军中纵然有不待见武松的,也都知道他的本事。潘夫人在他身边绝对安全。 立刻齐声说道:“得令!” 潘小园抿嘴又笑,贪婪地看他,笑着埋怨:“你——您怎的就一个人来了!不怕危险么!你那边战况怎么样!你怎知道我在这里?你们是怎么大捷的?来的路上危险不危——” 一口气问个不停,武松才懒得答,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堵回了后面的一连串。 简略地解释:“京城里兵部送来的战报,说你带人上前线了,昨天刚得知的信。” 这句话是板着脸说的,语气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末了凝视她一刻,给她围拢黑皮袍的领子,淡淡道:“也不告诉我。你倒不怕出事。” 她自知理亏,缩缩身子,赔笑道:“我、我实在是担心常胜军……来不及跟你商量……不敢打乱你那边的计划……你瞧现在不是、不是也没太危险……” 武松却哈哈一笑,面容如同春水乍融,一下子把她照得暖了。 “做得好!就该如此!” 轻轻将她抱起来,大步出帐,去解马缰。他带了三匹马一路倒换,眼下马儿个个精疲力竭,无精打采,见武松就躲。 她抽抽噎噎的点头。不知怎的,甚至昨日面对金兵铁骑之时,都能做到情绪稳定,不慌不忙;现在一见了她家武二哥,心底的脆弱放心大胆的溜了出来,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被他抱进马车,稳稳的拉住把手,才想起来问:“你、你那边的军队……没了你,会不会……” 武松明白她的意思,忽然有些难为情,挽住缰绳,笑笑:“所以只我一人来了,但你别怕,就算撞上敌人,也没人伤得到你。” 她笑起来,又听他低声说:“但你也应该提前告诉我!让我瞎担心!” 她嘻嘻一笑,反手抱住他腰,便听“嘶“的一声没忍住。她大惊失色,拨开破碎的软甲,只见一片血肉模糊。 立刻心疼得出泪:“你……” “没事,没伤几处,不疼。” 她可不信。他一路快马加鞭的穿越封锁线,不受伤才怪! “还有哪里,我、我先帮你包扎……” “来不及。我送你回京安置,不能老在前线待着。” --------------------------- --------------------------- 半夜,被刀枪马嘶的声音惊起来。团团火把围住了寨栅,火光下人影幢幢,马蹄刨地,足有千万人之众。 武松一跃而起,抄起刀奔向寨门,待要喝问,成群的军士里拨出来一个黑脑袋,笑道:“原来是你小子在这儿!快给洒家铺床,刚打了个大胜仗,累死洒家了!” 潘小园第二个出来,一看之下,乐得要晕过去。刚要叫一声“师父”,鲁智深往回一蹿八尺,赶紧离她远远的。 林冲稳步而出,一杆铁枪的红缨已经被磨得光秃秃,朗声喊道:“开德府、兴仁府俱已安全了,完颜宗望被我军重伤,据传不治而死,另有俘虏两万,正要去京城报捷献俘的!”林冲、鲁智深带领一万梁山军救援百姓,守军退守开德府,与韩世忠军合兵一处,艰难取胜,此时正当凯旋。 远处一匹战马长嘶,琼英英姿飒爽的驰来,一身铁甲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光。 在马背上就开始乐:“嫂子!你怎的也出来了!难不成你也跟俺们似的,出来杀人了?咦?……” 突然瞧见张清拄着个拐,不知何时在寨子里冒头,不由得皱眉。 “你不是在京城里养伤么!怎么也出来了!” 张清看她一眼,扔掉拐,慢慢坐在地上。 “伤得,挺重,走不动了。” --------------------------- --------------------------- 清晨,凯旋的部队汇合一处,带着伤员和俘虏,熹微的晨光下,向东京城进发。 路上接到时迁扔下来的一张纸:金国上京城突然传来消息,四太子兀术逃出宋境,避开战区,一路顺畅到达了上京,聚集残余心腹,没费多大力气就发动了一场小政变,攫取了上京宫城,杀了留守的皇后和皇子,并且得到了一小半女真贵族的支持拥戴。眼下上京城里戒备森严,冲突不断,日日流血。留守的完颜亶之母蒲察氏侥幸逃走藏匿,急派人南下报急,请求大部队班师。 在女真皇室兄终弟及的勃极烈制度下,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几个兄弟均无心恋战。灭宋要紧,自己的地位更要紧,老婆孩子都在上京,也知兀术残忍嗜杀,稍有迟疑说不定便是全家不保。于是匆匆领军北归。完颜晟本就重伤,死在半路,尸骨未寒,几个金国贵族就因为“夺嫡”之事,闹了两三次内讧。被宋军追在屁股后头趁势掩杀,几日之间追了数百里,直至被岳飞绞杀在雁门关前,只逃出去几千人;韩世忠、扈成在保定会师,收复幽云;与金结盟的西夏军趁机明哲保身,慢慢退走银州,和宋国签订了二十年的和平条约。 此时正是靖康二年元月。京城内外,郊野乡下,家家户户扫门清窗,张灯结彩,门口铲了积雪,堆了红纸桃符,准备迎接元宵。大街小巷就慢慢装饰起来了。天上绒绒的飘着小雪。御街正对宣德门外,此时熙熙攘攘的全是游人。绞缚山棚,歌舞百戏,走马灯般流水过路。 潘小园想到“细作”两个字,猛一回神:“燕青呢!鲁师父,你们的部队有没有看到燕青!” 武松也敛容正色,朝身边兵卒低声询问几句,得到回话:“派人去找了,没见踪影。” 她黯然。其实派他去刺杀天祚帝的时候,连她这种手不沾血的外行,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不过是仗着那纸身契,将满心向往苏州的燕青硬推进了金兵大营。 琼英伸手搭上她肩膀,安慰:“那个姓燕的鬼精灵,不一定便死。往好了想,说不定是逃走的时候摔断腿了呢!” 众人纷纷安慰她:“嫂子瞎担心也没用,还是先回京,然后乘胜追击,方为正途。” 鲁智深听别人读完情报,乐得合不拢嘴:“赢了,嘿嘿!他们自己打起自己来了!” 武松忍笑道:“还不算赢。咱们也不知他们会内讧多久,万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是派细作去金国境内搅乱时局,让他们无暇南顾,咱们趁机整顿兵马,北上推进……”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忽见远处旌旗招展,草沫飞扬,竟是来了一支大部队,看阵型不像是金军。连忙派哨探去询问。过不多时,方金芝和方貌纵马上前,见了武松一行人,抱拳行礼。 武松连忙还礼,又有些疑惑:“你们来此处作甚?其他人呢?” 再看两人身后的部队,都是明教承义军,约莫三四千人,阵容整齐,兵戈威武,然而人人脸上殊无胜利之意,反而个个哀伤,却像是打了败仗一般。 潘小园眼尖,一下注意到:“怎么都戴着孝!” 方金芝翻身下马。明教军兵本来便是全身衣白,大伙早已司空见惯;然而此刻,金芝公主素面出行,秀发披肩,没戴任何头面首饰,衣裳也从往日的白色绫罗,换成了简朴的素色麻衣。套上外面一层软甲,显得格外清冷肃杀。 但她脸上还是镇定自若的神色,径直走过来,说道:“武松大哥,承义军怕是弗能继续参战,今日与你们道个别。望乞恕罪!” 众人哗然。看明教军的行进方向,确实似乎是向南方撤退的。 眼下战局大势已定,倒也不需要他们,俱是哀声一片,当即放下手头所有战事,一同南归。 然而方金芝眼中,精明和警觉远甚于哀痛。低声对潘小园说:“阿拉要尽快赶回江南,我那几位阿哥……” 一点就透。方腊儿子众多,个个武艺超群,心机深沉;而方金芝却北上抗金,积攒了丰富的战争经验,在教众中威望更高,人脉更广。更别提教中什么左护法右护法、八天王十高手,人人手中都有相当的势力筹码。眼下方腊既没,下一任教主的人选,怕是不能够轻易尘埃落定的——方貌三大王,看起来已经决定支持自己这位侄女了。 潘小园抚着自己肚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静默片刻,想起来一句话:“要是、要是需要贷款……” 方金芝抿嘴笑道:“这是帮派中事,哪能牵扯到朝廷。” 她低声说:“我以私人名义借你!” 明教看来马上内乱,暂时不用考虑他们割据江南的问题;然而若要她选择一个可靠的继任教主扶植,那想都不用想,必定是这位谨慎能干,且和自己有生死之交的阿囡了。 又忽然想到,金国贵族在北方争权,明教首脑在南方分裂,天下英雄无论出身,一旦手中握了权势二字,便似乎绕不开某些宿命。 几人礼貌道别。方金芝跃上马背,带领残兵,打着光明旗,一袭白衣飘在宽敞官道上,片刻间便不见踪影。 后来明教由于立教主之事,果然在江南矛盾不断,分裂成数个小教派,相互火并,元气大伤。到得二十年后,方金芝夺得大权,重新开宗立派,招兵买马,明教已再不复方腊时期的全盛气象。 --------------------------- --------------------------- 常胜军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复仇之心高涨,又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将阵地里的金兵冲散四方。有些散兵游勇冲撞到武松身边,都让他指挥部下轻松消灭。潘小园在车里抱着肚子,只听得忽而人声大噪,忽而兵戈交鸣,忽而复归寂静,只剩下鸟鸣松涛。 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总觉得有武松在身边,可比身边围着千军万马还安全。偷偷撩起帘子,只见他在远处以一敌四,刀光盘旋成风雷闪电,不时大喝一声,将胆敢靠近她车马的敌兵放倒在地。她看得心里砰砰跳,直到他满身血污的回到自己身边,喝令车夫:“继续!” 到了山岭小路,车子颠簸不已,干脆将她抱在怀里,稳稳奔跑,如履平地。到得晚间,终于撤至一个驻了宋兵的小寨栅。沾满泥污的衣裳换下来,染血的身躯用冷水胡乱擦一擦,做一锅热羹,把她抱到篝火边,面孔中还镌刻着紧张严肃,声音已经柔了下来:“还好?” 潘小园接过一碗羹,见武松只着单衣、发髻凌乱的样儿,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当年和他一同逃出阳谷县的光景。彼时同样是凌乱不堪,两人同样是身无长物,同样是热热的一碗羹,却像是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了。 --------------------------- --------------------------- 大部队缓缓而行,到了下午,终于行到一条小溪流畔。融雪自山上流淌而下,溪水丰沛,白花花的跳着小浪花儿。 鲁智深大喜:“洒家正好渴了!” 捋起袖子,低头正要鞠水,忽的眼前横了一柄带鞘的刀,正挡在板寸前头。 和尚大怒:“直娘贼狗拿耗子……” 再撩起一捧水,刚要入口,后面几个消息灵通的同时惊叫:“水里有毒!”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去年7月开坑,日更到现在,终于告一段落。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和陪伴。自己也学习了很多东西。 很多人没有明确交代结局。我觉得最好的结局就是开放式的,有无限的可能。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绽放光彩,不能局限在“她嫁人了”、“他做官了”这样寥寥几句里。 世界并没有永远太平。眼前的危险解决了,然而以后的路还要靠大家一步一步的走。 这才是穿越金手指的用处之所在。 ` 意犹未尽的小天使别着急,还有一些番外,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发。大家想先看谁的呢?[托腮] ` 新坑还没想好开哪个,有两个脑洞,大家看着收一下呗,说不定哪天biu~~的一下就开辣。 ` 坑1 →_→ ` 坑2 →_→ ` 用app的童鞋,文案页右上角,找到我的作者专栏,往下一拉,看哪个名字顺眼就收一下哈,别忘了点“更多”~~ ` 什么,还有没收藏作者的?拖下去让小潘/52/小岳/小史/鲁大师打pp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3 孤雁 番外来啦。看了一下群众的呼声, 先写人气比较旺的角色,然后写一些次要配角各自的生活轨迹。 ~ ~ ------------------------------史文恭篇------------------------- ` 黄河渡口。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 是洛阳东面门户, 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说书人口中的什么三英战吕布、关羽斩华雄, 都是发生在此处。关墙之西建了个小小三义庙,门口树荫连绵, 树上两只肥胖麻雀叽叽喳喳,倒是个咏史怀古的好地方。 大半年前, 岳飞曾率军在此阻击金兵,黄河两岸三场水战,上千条血命,击毁金军战船大半, 河面上悲壮惨烈,无可尽述。明教教主方腊也殒命于此。 当地百姓迷信,弄不太清明教教义, 只知死的是个颇能通天的抗金猛将,因此在三义庙对面, 也给方腊建了个小祠堂, 方腊威风凛凛的塑在当中, 左边一僮儿,右边一龙女, 说不清是佛是道,香火倒是挺旺。连带庙堂屋檐上成群结队的野鸽子在此筑巢,咕咕低声响成一片。 此时的汜水关前, 灰墙厚重,红叶招展。一众军兵整齐列队,轻装在前,辎重在后,尘灰破旧的狼旗迎风招展,号角声融入漫天秋色,一只孤雁展翅飞过蓝天。 一张硬弓挽起,利箭搭弦,瞄准那孤雁的头颈。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抓住弓身使劲往下压,“让人家好好儿飞回家去,不成么!” 史文恭放下弓,略显失落:“娘子还没见过我的箭术吧。” 潘小园浑不在意:“弯弓搭箭么,见过花荣好多次,用不着你演示啦。” “我跟他不一样,流派……” 再多解释想必她也听不懂,只好叹口气,将弓交予左右。 然而还是狠下心,朝她微微一笑,取过“河北兵马元帅”的印——已用红绸布包好——让人放在面前石桌上。 “娘子还是……信守约定吧。” 她笑笑,怀里摸出层层包着的狼首铁牌,慢慢解开第一层手帕。 手上一空,却让他连帕子整个拿去了。 慢条斯理剥开绣牡丹丝绸手帕,验了里头兵牌,然后一并揣袖子里。 她才反应过来,强夺显然不雅,只能竖眉毛瞪眼,“你穷吗?” 史文恭哈哈一笑:“娘子才是吝啬,不值几文钱的东西,舍不得放手。” 她心平气和地说:“这帕子是李师师绣来给我的。前白矾楼头牌花魁的手艺,一两金子怕是都买不来。不过你既然喜欢,那我也只好忍痛割爱……” 记得清楚,离开苏州时,李师师给几个朋友一人送了快手帕,“ “师师初学苏绣,不成样子,这是昨日刚刚完工的,留给哥哥做个纪念吧。”把个燕青嘚瑟的。 史文恭始料不及,袖子里掏出帕子,意兴阑珊地刚要送回去,忽然又改了主意,重新将手帕抓在掌中。 转头看她立在一株枫树下头,绛红衣衫,蜜色菱花绸裙,袅袅娜娜,衬着背后层层叠叠的枫林,人如秋叶,和秋叶略有不同之处,在于颊边婉转带笑。 不是不知她心有所属。罗敷有夫,罗敷有娃,然而珍珠并未变成鱼眼,反而光泽四射,风流尤胜往昔。 见他肆无忌惮盯着看,也不好翻脸,眼神指指关墙内的重兵:“要是不想走了,现在说还来得及,朝中多少大臣出面留你呢。” 史文恭禁不住微一冷笑。不过是看中了他胸中的一点见识,能做得一个出色的爪牙罢了。一辈子做人下之臣,又难免因过去的案底受到猜忌,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几个月来帮朝廷出谋划策、打仗练兵,不过是信守约定,最终所求,难道不是为了换来今日的自由? 当初被她夺走常胜军,万念俱灰之际,被她在耳边一句话挽回了希望。她说:“兵算我管你借的。什么时候还,我说了算。倘若你想把借兵期限缩短些,那就帮我们早点把外敌打退掉。到时这些兄弟若还愿跟你,我决不阻拦。” 现在呢,似乎闲杂事等告一段落了。在遥远的北方,正如史文恭当日所透露,金主完颜晟,由于长期征战,体渐衰弱,欲立己子为嗣,遭到诸宗室、重臣的反对。立储之事还没什么眉目,眼下完颜晟已死,兀术四太子、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还有阿骨打嫡长孙完颜亶“三家分金”,攻宋余下的精兵各自互斗,无暇他顾,至少可保南国二十年太平。 算不上很长的时间,却也算不上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朝中有能人领导,就算以后边疆再起战火,绝不至于像以往那么被动。 梁山好汉们各自完成江湖夙愿,有的在朝为官,有的编入军队,有的在京开馆收徒、开塾教课,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回乡去享了清闲。京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热闹的人声车声犹在耳边。 潘小园不给他伤春悲秋的机会,唤来角落里的传令兵:“大伙准备好了没?火灶都收了?” 传令兵也是曾听潘夫人号令的,自然而然大声一应,叫道:“将军,夫人,一切就绪,要出发么?” 史文恭也只好跟着走出哨所外面,眼望整齐列队的军兵,微微叹口气:“娘子经营得好军队,我常胜军的兄弟在大宋生根发芽的不少,哪还愿意跟我漂泊江湖。” 她抿一抿嘴,藏起一个笑。常胜军三十万众,抗金战争中死的、伤的、投降的、失踪的,统共减员大半,还未来得及补充兵源;剩下的,在她的民族团结**之下,大多已在京城附近成家立业,甚至加入大宋“国籍”的也不少。无牵无挂、自愿跟随史文恭的,也不过三五千人,完全失却了过去那种遮天蔽日的声势。 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安慰他一句:“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多了你也养不起——粮草队已让我带来了,记着,宋境之内,不准掳掠,否则后果自负。” 史文恭点点头。待要牵马,余光一撇,小娘子一动不动立在枫叶林中,连个相送半里的姿态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开口挽留的意思。 但就算她开口挽留,他会留下来吗?举目远望,浩浩荒野,草黄云淡,河边芦苇丛中扑棱棱飞出野鸭。方才被他高抬贵手的那只孤雁忽而加入了雁群,鸣叫着从头是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都发芽……” 一面说,一面用心观察他神色。没见他有触动赞同的意思。 史文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娘子就这么看我不惯,定要将我越发配越远么?” 她这才缄口,神色严肃,说道:“反正当初说好的,你拿回兵牌,便不能留在宋境。可别食言。” “这个自然。” 忽然丢下马缰,大步走到她面前,黑凛凛的眼眸直直地看她,唇边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的哨探报知,娘子今日也不过带了十余随从,此时都候在关内,足见娘子对小人的信任;奈何远途寂寞,小人若是……斗胆请娘子相伴几程……” 她呼吸微微一提,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随即想到,他若真有此心,就不会光明正大的把这企图说出来了。可又未必,这人心思难猜,不能以常理揣度。 见他果有走近的意思,脸一沉,淡淡说道:“忘记告诉你了,答应你的粮草补给,今日我只带来四分之一;剩下的还在装车上路。” 史文恭一怔,顿了好一阵子,坦然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娘子却多虑了。” 她不动声色地冷笑。跟他打交道之前,哪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 ------------------------ 登楼远望,眼看一队人马走过三义庙,绕过方腊祠,消失在黄土路尽头的尘埃里,这才定下心,快步下楼,进关,带来的一辆马车还拴在树上。几个从人还都等在原地,坐在树下纳凉吃东西。 刚要出言招呼,发现随从队里多出来一位。比周围人高一个头,穿一身半新不旧红布袄,低低戴个斗笠,十分低调地藏在其他人后头。 小样。她不知不觉便唇角带笑,低头快步走近,心中数一二三,配合着睁大眼睛,做出惊喜万分的表情:“二哥!你怎么来了!” (史文恭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孤雁:衙内 野鸭:kedaya 狼:m(只能把你放到旗子上了) 麻雀:神农云桑 ` ps:有童鞋提出想看史文恭的过去,这个已有很多衍生了,虽然水浒里没有,但可以参照清末民国的戏曲以及扬州评话、评书改编(如《卢俊义演义》《铁臂金刀周侗传》)、京剧《一箭仇》等等,对史文恭拜师时期的魂淡黑历史多有提及,我这里就不拾人牙慧了o(* ̄▽ ̄*)o ` 后天见~ 番外来啦。看了一下群众的呼声, 先写人气比较旺的角色,然后写一些次要配角各自的生活轨迹。 ~ ~ ------------------------------史文恭篇------------------------- ` 黄河渡口。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 是洛阳东面门户, 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说书人口中的什么三英战吕布、关羽斩华雄, 都是发生在此处。关墙之西建了个小小三义庙,门口树荫连绵, 树上两只肥胖麻雀叽叽喳喳,倒是个咏史怀古的好地方。 大半年前, 岳飞曾率军在此阻击金兵,黄河两岸三场水战,上千条血命,击毁金军战船大半, 河面上悲壮惨烈,无可尽述。明教教主方腊也殒命于此。 当地百姓迷信,弄不太清明教教义, 只知死的是个颇能通天的抗金猛将,因此在三义庙对面, 也给方腊建了个小祠堂, 方腊威风凛凛的塑在当中, 左边一僮儿,右边一龙女, 说不清是佛是道,香火倒是挺旺。连带庙堂屋檐上成群结队的野鸽子在此筑巢,咕咕低声响成一片。 此时的汜水关前, 灰墙厚重,红叶招展。一众军兵整齐列队,轻装在前,辎重在后,尘灰破旧的狼旗迎风招展,号角声融入漫天秋色,一只孤雁展翅飞过蓝天。 一张硬弓挽起,利箭搭弦,瞄准那孤雁的头颈。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抓住弓身使劲往下压,“让人家好好儿飞回家去,不成么!” 史文恭放下弓,略显失落:“娘子还没见过我的箭术吧。” 潘小园浑不在意:“弯弓搭箭么,见过花荣好多次,用不着你演示啦。” “我跟他不一样,流派……” 再多解释想必她也听不懂,只好叹口气,将弓交予左右。 然而还是狠下心,朝她微微一笑,取过“河北兵马元帅”的印——已用红绸布包好——让人放在面前石桌上。 “娘子还是……信守约定吧。” 她笑笑,怀里摸出层层包着的狼首铁牌,慢慢解开第一层手帕。 手上一空,却让他连帕子整个拿去了。 慢条斯理剥开绣牡丹丝绸手帕,验了里头兵牌,然后一并揣袖子里。 她才反应过来,强夺显然不雅,只能竖眉毛瞪眼,“你穷吗?” 史文恭哈哈一笑:“娘子才是吝啬,不值几文钱的东西,舍不得放手。” 她心平气和地说:“这帕子是李师师绣来给我的。前白矾楼头牌花魁的手艺,一两金子怕是都买不来。不过你既然喜欢,那我也只好忍痛割爱……” 记得清楚,离开苏州时,李师师给几个朋友一人送了快手帕,“ “师师初学苏绣,不成样子,这是昨日刚刚完工的,留给哥哥做个纪念吧。”把个燕青嘚瑟的。 史文恭始料不及,袖子里掏出帕子,意兴阑珊地刚要送回去,忽然又改了主意,重新将手帕抓在掌中。 转头看她立在一株枫树下头,绛红衣衫,蜜色菱花绸裙,袅袅娜娜,衬着背后层层叠叠的枫林,人如秋叶,和秋叶略有不同之处,在于颊边婉转带笑。 不是不知她心有所属。罗敷有夫,罗敷有娃,然而珍珠并未变成鱼眼,反而光泽四射,风流尤胜往昔。 见他肆无忌惮盯着看,也不好翻脸,眼神指指关墙内的重兵:“要是不想走了,现在说还来得及,朝中多少大臣出面留你呢。” 史文恭禁不住微一冷笑。不过是看中了他胸中的一点见识,能做得一个出色的爪牙罢了。一辈子做人下之臣,又难免因过去的案底受到猜忌,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几个月来帮朝廷出谋划策、打仗练兵,不过是信守约定,最终所求,难道不是为了换来今日的自由? 当初被她夺走常胜军,万念俱灰之际,被她在耳边一句话挽回了希望。她说:“兵算我管你借的。什么时候还,我说了算。倘若你想把借兵期限缩短些,那就帮我们早点把外敌打退掉。到时这些兄弟若还愿跟你,我决不阻拦。” 现在呢,似乎闲杂事等告一段落了。在遥远的北方,正如史文恭当日所透露,金主完颜晟,由于长期征战,体渐衰弱,欲立己子为嗣,遭到诸宗室、重臣的反对。立储之事还没什么眉目,眼下完颜晟已死,兀术四太子、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还有阿骨打嫡长孙完颜亶“三家分金”,攻宋余下的精兵各自互斗,无暇他顾,至少可保南国二十年太平。 算不上很长的时间,却也算不上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朝中有能人领导,就算以后边疆再起战火,绝不至于像以往那么被动。 梁山好汉们各自完成江湖夙愿,有的在朝为官,有的编入军队,有的在京开馆收徒、开塾教课,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回乡去享了清闲。京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热闹的人声车声犹在耳边。 潘小园不给他伤春悲秋的机会,唤来角落里的传令兵:“大伙准备好了没?火灶都收了?” 传令兵也是曾听潘夫人号令的,自然而然大声一应,叫道:“将军,夫人,一切就绪,要出发么?” 史文恭也只好跟着走出哨所外面,眼望整齐列队的军兵,微微叹口气:“娘子经营得好军队,我常胜军的兄弟在大宋生根发芽的不少,哪还愿意跟我漂泊江湖。” 她抿一抿嘴,藏起一个笑。常胜军三十万众,抗金战争中死的、伤的、投降的、失踪的,统共减员大半,还未来得及补充兵源;剩下的,在她的民族团结**之下,大多已在京城附近成家立业,甚至加入大宋“国籍”的也不少。无牵无挂、自愿跟随史文恭的,也不过三五千人,完全失却了过去那种遮天蔽日的声势。 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安慰他一句:“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多了你也养不起——粮草队已让我带来了,记着,宋境之内,不准掳掠,否则后果自负。” 史文恭点点头。待要牵马,余光一撇,小娘子一动不动立在枫叶林中,连个相送半里的姿态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开口挽留的意思。 但就算她开口挽留,他会留下来吗?举目远望,浩浩荒野,草黄云淡,河边芦苇丛中扑棱棱飞出野鸭。方才被他高抬贵手的那只孤雁忽而加入了雁群,鸣叫着从头是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都发芽……” 一面说,一面用心观察他神色。没见他有触动赞同的意思。 史文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娘子就这么看我不惯,定要将我越发配越远么?” 她这才缄口,神色严肃,说道:“反正当初说好的,你拿回兵牌,便不能留在宋境。可别食言。” “这个自然。” 忽然丢下马缰,大步走到她面前,黑凛凛的眼眸直直地看她,唇边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的哨探报知,娘子今日也不过带了十余随从,此时都候在关内,足见娘子对小人的信任;奈何远途寂寞,小人若是……斗胆请娘子相伴几程……” 她呼吸微微一提,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随即想到,他若真有此心,就不会光明正大的把这企图说出来了。可又未必,这人心思难猜,不能以常理揣度。 见他果有走近的意思,脸一沉,淡淡说道:“忘记告诉你了,答应你的粮草补给,今日我只带来四分之一;剩下的还在装车上路。” 史文恭一怔,顿了好一阵子,坦然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娘子却多虑了。” 她不动声色地冷笑。跟他打交道之前,哪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 ------------------------ 登楼远望,眼看一队人马走过三义庙,绕过方腊祠,消失在黄土路尽头的尘埃里,这才定下心,快步下楼,进关,带来的一辆马车还拴在树上。几个从人还都等在原地,坐在树下纳凉吃东西。 刚要出言招呼,发现随从队里多出来一位。比周围人高一个头,穿一身半新不旧红布袄,低低戴个斗笠,十分低调地藏在其他人后头。 小样。她不知不觉便唇角带笑,低头快步走近,心中数一二三,配合着睁大眼睛,做出惊喜万分的表情:“二哥!你怎么来了!” (史文恭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孤雁:衙内 野鸭:kedaya 狼:m(只能把你放到旗子上了) 麻雀:神农云桑 ` ps:有童鞋提出想看史文恭的过去,这个已有很多衍生了,虽然水浒里没有,但可以参照清末民国的戏曲以及扬州评话、评书改编(如《卢俊义演义》《铁臂金刀周侗传》)、京剧《一箭仇》等等,对史文恭拜师时期的魂淡黑历史多有提及,我这里就不拾人牙慧了o(* ̄▽ ̄*)o ` 后天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4 梨花 ------------------------------番外二:岳飞篇------------------------- 阔别数年, 幽州城简直非复吴下阿蒙。 几乎看不出连年战乱的痕迹。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影影绰绰的北方长城, 如同巨龙盘踞沿着山脊。想当年, 宋金荒唐联盟, 金国收了巨额钱财的同时,不忘将城中的财富、人口劫掠一空, 留给宋朝一连串残破的空城。连办场婚礼都得从老乡家借东西。 而现在,市井繁华有序, 街上行人走得贼快,似乎每人都有几百贯的生意等在前头。经过集市街,空场里路上乱糟糟的赶着猪羊鸡鹅,一个小贩追着鸭子跑, 两条黑白狗腆着肚皮睡在路当中,旁边瓦子里说书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阵阵哄笑。 岳飞将自己的枣红马寄在城外马厩, 杂在行人当中走了一阵,低头看自己一身羊皮袍, 再摸摸唇边没修的胡须, 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不由得感慨:“大市镇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一声小小的嗤笑:“真是蛮荒地界待久了,看幽州都看出‘凤阁龙楼连霄汉’了。回头你回东京城述职, 还不得闪瞎眼。” 岳飞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京城繁盛之景,笑道:“师姐取笑。” 相比之下,岳飞这几年献身边疆, 睡营帐的时间比睡床铺多,吃冷肉的次数比喝热汤多。从理论上讲,宋金尚且属于交战状态,然而金国内耗之下,完全无力南攻,最多也就是几百散骑跨过边疆骚扰掳掠。岳飞主动请缨,镇守燕云北部防线,一次次将金兵打回林海雪原,有一次甚至差点攻破黄龙府。每一次金国派使者前来道歉求和,过不多日,便能等来一道官阶军衔的升赏。 百姓得享太平,交口称赞,管他叫岳爷爷,给他建生祠,每次他经过热闹之处,总有人扶老携幼出来围观,多半会吓一跳的幻灭:“咋这么年轻呢!” 岳飞到底有些难为情,这几年便多驻军营,少凑热闹。风刀霜剑,肌肤粗糙了不少,身上多添伤痕,指甲磨得短秃,人也变得更加健壮厚实。京城大内里的文臣们拿他当榜样,说他驻边如何辛苦,如何鞠躬尽瘁,应当如何表彰——他却觉得,自己过得快活,不比武松差。 武松一边挽着一个,大步便迈:“今儿给岳兄弟接风洗尘,我老早就派人送信,邀来不少老兄弟,定在城里镇北楼,大伙一醉方休。” 几年不见,岳飞觉得武松大哥简直越活越年轻。脸上是添了不少风尘之色,然而眉头舒展,眼目清澈,比起当年打仗时那副忧国忧民的德性,多了三分洒脱快活。 也难怪。当年战事完毕,京城上下狂欢之时,据说皇帝召见,要给他升官封赏。那传旨的尚在絮絮叨叨,他朝皇帝作了个大揖,当场把官印撂在朝堂上,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一堆合不拢嘴的老臣,连称罪过罪过。 连带着赵楷一脸蒙圈,拿起手头的“约法”册子翻一翻,小声说:“这不合法啊……” 武松倒是以江湖布衣的身份参与过战后经济军事建设,但岳飞总觉得,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小潘姐姐游山玩水了,顺便路见不平,揍揍恶霸豪强,江湖威望到:“别怕,这……” 岳飞隐约明白这里是哪儿了。试探着问:“慈……慈幼局?” 慈幼局是过去朝廷设立的慈善机构,由官方出钱聘用保姆乳娘,抚养弃婴长大,并接受无子女家庭的领养。作为十分烧钱的德政,只是在蔡京时期推行了几年,只在东京等大城市有试点。 潘小园却摇头,笑道:“不完全是。现在人们管它叫居养院。你看这满院的猫儿,都是雇人收容的流浪猫,可以让人领回家养。燕云地方战乱多年,死人太多,有了猫,鼠患就少,瘟疫便不容易传播。还有那里头的孩子,不一定都是弃婴,也有因战乱和家人失散的,也有家人戍边远离的,都可以送来抚养。不仅官府出钱,也可以让大户人家出资,定点帮扶。还聘了个塾师,大点的孩子可以直接在这儿开蒙。” 岳飞听得新鲜。不用说,肯定是师姐的主意。他在外面只管打仗,确实极少想到百姓的生产生活恢复问题。 指着门口的一块名流题字大牌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笑道:“还有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福田院’,在城里另一边,里头百来个孤寡老人呢。” 东京城里的“居养院”已经成规模了。总负责人孙雪娥。她已接连生了三四个娃,自己照顾不过来,正好扔进官办“托儿所”,连带着手底下一百来个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她自己倒乐在其中——毕竟是个小头脑,手底下有二十来个人使唤呢。 而燕云地区过去战乱频繁,无托幼儿成群,各民族都有,幽州“居养院”迅速站稳脚跟,现已有三二十雇工,绝大多数是女子。战争年代过后,北方壮丁减员不少,很多妇女便走出家门养家糊口,民风渐改,相比战前,“未婚良家抛头露面”已算不上丢人。 忽然走廊后方扑出来个人影,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穿着绿袄子的三四岁娃,逮着那只橘猫就满世界追,一边含混不清的嚷嚷:“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马上又跑出来一个红衣裳姑娘,从背后一把将那娃娃抱起来,转身放到走廊里头,一面温声斥道:“潇潇!怎么又那么不乖呢!” 看动作干脆伶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显然做得熟练了。 走廊后面欢声笑语,全是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那姑娘朝来客们快速几个万福,脸都没看清楚,忙不迭的又跑回去了,隐约听着她喊:“阿呆阿瑾,别淘气!玩具要分享…………” 潘小园正得意介绍,迎面来了个老婆婆,提着两篮子小孩脏衣裳,见了岳飞不认得,只当是来参观的,笑道:“官人是要领养孩儿么?走廊往里右拐办手续。” 岳飞脸红道:“我不是来领养孩儿的……也不是领养猫狗……就看看……” 潘小园拉他:“走走,进去看看你小外甥。” 走廊里面的院子更大,猫狗更多,一圈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一起又叫又闹,跑起来风驰电掣,滾起来飞沙走石。都穿着统一制式的绿袄子,男孩一律木梳背儿,女孩一律羊角辫,颇有军事化管理风格。几个红衣服“保育员”阿姨的忙忙碌碌的维持秩序,管了这个管那个,管了那个管这个。 正张大眼睛看,这边岳飞怀里已经堆了两三只猫了,互相争风吃醋地舔他衣襟。岳飞笑道:“原来你们把孩儿放各地‘居养院’,却好到处逍遥。不过怎的给他们都穿一样衣裳,这些猫狗也都一样一样的,换我我也认不出来。” 潘小园笑道:“还不是为了节省成本……” 忽然身边一个略带南方口音的女声,温言软语插话:“才不一样呢。每个孩儿性格不同,爱玩的东西也不一样,相处多了就知晓了。” 潘小园转头一看,正是方才“黄雀在后”的那个红衣“保育员”,温婉和顺小娘子,似乎比自己没小两岁。她一边说,一边眼神指着院子里一群孩儿,目光中全是宠溺,如数家珍地继续说:“你瞧那两个是楚楚、牛牛,最会毁玩具,旁边那个契丹娃儿是小北,性子就特别乖;桌子前头练字的是阿弘,应该是个书香人家姑娘,可惜有些记不得爹娘姓名,官府正在派人找;饭团儿饭量最大,爱吃我做的鱼;那个囡囡口音和别人都不一样,不知是怎么从南方过来的……” 她又指着岳飞怀里的猫,笑道:“猫儿狗儿也都不一样的。你看它们脖子下面都栓了名牌。这只叫圈圈,最喜欢闹腾,今儿许是有些吃坏肚子,不然一准抓人;这只叫阿萌,那只叫圆圆……” 潘小园:“圆圆?” 保育员娘子哪认得她何许人也,一本正经地笑道:“嗯,因为身子圆嘛,名儿是随便取的,官人若要将它领养回家,自然可以改名字。不过这只脾气不太好,吃不饱就闹小性儿;还有官人手里这只叫甜甜,去年刚评了个全院最乖奖。地上那个黑猫叫将军,你瞧那两撮长胡子,人家说它长得像戍边的那位岳将军,抓耗子也最多,脾气特别凶……” 潘小园使劲捂着嘴,没法在这姑娘面前装淡定了,颤抖着身子笑道:“那个,兄弟,我去跟武二哥看看我家娃儿……你、你们接着聊……” 轻轻一拉武松:“快快,找找你的孩儿在哪儿。” 武松束手无策。几十上百个娃,衣服发型都一模一样,哪是能一眼看出来的,简直和她今早上问“看我涂了什么颜色胭脂”一个难度系数。 岳飞全身僵着,抱着几只猫,也不敢动了,只是拼命低头,看着几只猫爪子在眼前晃,小声说:“岳、那个岳将军、脾气不凶的……” 保育员娘子抿嘴笑道:“你又不认得他,你怎知道?听官人口音,又不像本地……喂,小赟,不许打阿琪!” 阿琪是条小狗。 岳飞简直不敢抬头看她,生怕让她瞧出面相特征来,只能装作逗猫,口中轻轻驳一句:“难不成娘子就认得他了?还不是人家乱说。” 心里想,回头赶紧向师姐讨个主意,满城百姓把他当凶神,这可不太妙。 对方却不受他激,语气中微孕得意,慢条斯理笑道:“我如何不认得?官人有所不知,我家里便是南方调过来戍边的,当年金兵入侵幽州,全靠那位岳将军一力支撑,家父还在他手底下做过弓兵哩!只不过那时我年纪轻,打仗时藏在家里,未曾得见岳将军真容,但想必也是威风凛凛,人见人怕——嗯,年纪应该也不小了,不然,怎的每次都运筹帷幄,让胡虏望风而逃呢?” 岳飞觉得她声音真好听,有心思想一直听下去,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荒谬。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悲愤澄清:“那个岳飞真的不凶!” 突然卡壳了。方才一直低头躲着,眼下才头一次看清了这保育员姑娘的面貌。但见她一张瓜子脸,瘦瘦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肌肤,右眼角下一点小痣。红衣袅娜,鬓边一朵刚摘的梨花儿,怀中抱了只蓝白毛小乳猫,修长的手,柔柔的一下下捋它的毛,却好像是捋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一片小粟粒。 真是神奇。小猫小狗到了她怀里,一个个变得乖顺听话。就连闹腾不断的小孩子,到了她身边,嗅到她发间梨花儿的香气,都是乖乖的拉着她裙角,不吵了。 岳飞头脑空白,比平白遇上十倍敌兵还不知所措,突然后悔到姥姥家,自己今儿为什么穿得这么土…… (岳飞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喵们:史文恭女朋友,m,猫殿下,芷葺兮荷屋,甜甜,南溟,烤麻雀往作者的被窝里,葛生,萌萌 汪们:祁琪,奶豆团子 小班长的马:久夜 梨树和梨花:梨子酱 包子们:同幸,潇潇,阿呆,折若木以,江小北,大大英明,minaxxxi3gd,芋圓,jane,囡囡,仙哥 ` _(:3ゝ∠)_喵汪如果个个都提名字太奇怪啦,所以只好尽量描写一下外貌,大家对号入座_(:3ゝ∠)_ 有些小伙伴报名比较晚,来不及修改番外了,就…就让你们当群演了嘤嘤嘤 ` 后天见~ ------------------------------番外二:岳飞篇------------------------- 阔别数年, 幽州城简直非复吴下阿蒙。 几乎看不出连年战乱的痕迹。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影影绰绰的北方长城, 如同巨龙盘踞沿着山脊。想当年, 宋金荒唐联盟, 金国收了巨额钱财的同时,不忘将城中的财富、人口劫掠一空, 留给宋朝一连串残破的空城。连办场婚礼都得从老乡家借东西。 而现在,市井繁华有序, 街上行人走得贼快,似乎每人都有几百贯的生意等在前头。经过集市街,空场里路上乱糟糟的赶着猪羊鸡鹅,一个小贩追着鸭子跑, 两条黑白狗腆着肚皮睡在路当中,旁边瓦子里说书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阵阵哄笑。 岳飞将自己的枣红马寄在城外马厩, 杂在行人当中走了一阵,低头看自己一身羊皮袍, 再摸摸唇边没修的胡须, 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不由得感慨:“大市镇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一声小小的嗤笑:“真是蛮荒地界待久了,看幽州都看出‘凤阁龙楼连霄汉’了。回头你回东京城述职, 还不得闪瞎眼。” 岳飞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京城繁盛之景,笑道:“师姐取笑。” 相比之下,岳飞这几年献身边疆, 睡营帐的时间比睡床铺多,吃冷肉的次数比喝热汤多。从理论上讲,宋金尚且属于交战状态,然而金国内耗之下,完全无力南攻,最多也就是几百散骑跨过边疆骚扰掳掠。岳飞主动请缨,镇守燕云北部防线,一次次将金兵打回林海雪原,有一次甚至差点攻破黄龙府。每一次金国派使者前来道歉求和,过不多日,便能等来一道官阶军衔的升赏。 百姓得享太平,交口称赞,管他叫岳爷爷,给他建生祠,每次他经过热闹之处,总有人扶老携幼出来围观,多半会吓一跳的幻灭:“咋这么年轻呢!” 岳飞到底有些难为情,这几年便多驻军营,少凑热闹。风刀霜剑,肌肤粗糙了不少,身上多添伤痕,指甲磨得短秃,人也变得更加健壮厚实。京城大内里的文臣们拿他当榜样,说他驻边如何辛苦,如何鞠躬尽瘁,应当如何表彰——他却觉得,自己过得快活,不比武松差。 武松一边挽着一个,大步便迈:“今儿给岳兄弟接风洗尘,我老早就派人送信,邀来不少老兄弟,定在城里镇北楼,大伙一醉方休。” 几年不见,岳飞觉得武松大哥简直越活越年轻。脸上是添了不少风尘之色,然而眉头舒展,眼目清澈,比起当年打仗时那副忧国忧民的德性,多了三分洒脱快活。 也难怪。当年战事完毕,京城上下狂欢之时,据说皇帝召见,要给他升官封赏。那传旨的尚在絮絮叨叨,他朝皇帝作了个大揖,当场把官印撂在朝堂上,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一堆合不拢嘴的老臣,连称罪过罪过。 连带着赵楷一脸蒙圈,拿起手头的“约法”册子翻一翻,小声说:“这不合法啊……” 武松倒是以江湖布衣的身份参与过战后经济军事建设,但岳飞总觉得,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小潘姐姐游山玩水了,顺便路见不平,揍揍恶霸豪强,江湖威望到:“别怕,这……” 岳飞隐约明白这里是哪儿了。试探着问:“慈……慈幼局?” 慈幼局是过去朝廷设立的慈善机构,由官方出钱聘用保姆乳娘,抚养弃婴长大,并接受无子女家庭的领养。作为十分烧钱的德政,只是在蔡京时期推行了几年,只在东京等大城市有试点。 潘小园却摇头,笑道:“不完全是。现在人们管它叫居养院。你看这满院的猫儿,都是雇人收容的流浪猫,可以让人领回家养。燕云地方战乱多年,死人太多,有了猫,鼠患就少,瘟疫便不容易传播。还有那里头的孩子,不一定都是弃婴,也有因战乱和家人失散的,也有家人戍边远离的,都可以送来抚养。不仅官府出钱,也可以让大户人家出资,定点帮扶。还聘了个塾师,大点的孩子可以直接在这儿开蒙。” 岳飞听得新鲜。不用说,肯定是师姐的主意。他在外面只管打仗,确实极少想到百姓的生产生活恢复问题。 指着门口的一块名流题字大牌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笑道:“还有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福田院’,在城里另一边,里头百来个孤寡老人呢。” 东京城里的“居养院”已经成规模了。总负责人孙雪娥。她已接连生了三四个娃,自己照顾不过来,正好扔进官办“托儿所”,连带着手底下一百来个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她自己倒乐在其中——毕竟是个小头脑,手底下有二十来个人使唤呢。 而燕云地区过去战乱频繁,无托幼儿成群,各民族都有,幽州“居养院”迅速站稳脚跟,现已有三二十雇工,绝大多数是女子。战争年代过后,北方壮丁减员不少,很多妇女便走出家门养家糊口,民风渐改,相比战前,“未婚良家抛头露面”已算不上丢人。 忽然走廊后方扑出来个人影,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穿着绿袄子的三四岁娃,逮着那只橘猫就满世界追,一边含混不清的嚷嚷:“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马上又跑出来一个红衣裳姑娘,从背后一把将那娃娃抱起来,转身放到走廊里头,一面温声斥道:“潇潇!怎么又那么不乖呢!” 看动作干脆伶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显然做得熟练了。 走廊后面欢声笑语,全是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那姑娘朝来客们快速几个万福,脸都没看清楚,忙不迭的又跑回去了,隐约听着她喊:“阿呆阿瑾,别淘气!玩具要分享…………” 潘小园正得意介绍,迎面来了个老婆婆,提着两篮子小孩脏衣裳,见了岳飞不认得,只当是来参观的,笑道:“官人是要领养孩儿么?走廊往里右拐办手续。” 岳飞脸红道:“我不是来领养孩儿的……也不是领养猫狗……就看看……” 潘小园拉他:“走走,进去看看你小外甥。” 走廊里面的院子更大,猫狗更多,一圈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一起又叫又闹,跑起来风驰电掣,滾起来飞沙走石。都穿着统一制式的绿袄子,男孩一律木梳背儿,女孩一律羊角辫,颇有军事化管理风格。几个红衣服“保育员”阿姨的忙忙碌碌的维持秩序,管了这个管那个,管了那个管这个。 正张大眼睛看,这边岳飞怀里已经堆了两三只猫了,互相争风吃醋地舔他衣襟。岳飞笑道:“原来你们把孩儿放各地‘居养院’,却好到处逍遥。不过怎的给他们都穿一样衣裳,这些猫狗也都一样一样的,换我我也认不出来。” 潘小园笑道:“还不是为了节省成本……” 忽然身边一个略带南方口音的女声,温言软语插话:“才不一样呢。每个孩儿性格不同,爱玩的东西也不一样,相处多了就知晓了。” 潘小园转头一看,正是方才“黄雀在后”的那个红衣“保育员”,温婉和顺小娘子,似乎比自己没小两岁。她一边说,一边眼神指着院子里一群孩儿,目光中全是宠溺,如数家珍地继续说:“你瞧那两个是楚楚、牛牛,最会毁玩具,旁边那个契丹娃儿是小北,性子就特别乖;桌子前头练字的是阿弘,应该是个书香人家姑娘,可惜有些记不得爹娘姓名,官府正在派人找;饭团儿饭量最大,爱吃我做的鱼;那个囡囡口音和别人都不一样,不知是怎么从南方过来的……” 她又指着岳飞怀里的猫,笑道:“猫儿狗儿也都不一样的。你看它们脖子下面都栓了名牌。这只叫圈圈,最喜欢闹腾,今儿许是有些吃坏肚子,不然一准抓人;这只叫阿萌,那只叫圆圆……” 潘小园:“圆圆?” 保育员娘子哪认得她何许人也,一本正经地笑道:“嗯,因为身子圆嘛,名儿是随便取的,官人若要将它领养回家,自然可以改名字。不过这只脾气不太好,吃不饱就闹小性儿;还有官人手里这只叫甜甜,去年刚评了个全院最乖奖。地上那个黑猫叫将军,你瞧那两撮长胡子,人家说它长得像戍边的那位岳将军,抓耗子也最多,脾气特别凶……” 潘小园使劲捂着嘴,没法在这姑娘面前装淡定了,颤抖着身子笑道:“那个,兄弟,我去跟武二哥看看我家娃儿……你、你们接着聊……” 轻轻一拉武松:“快快,找找你的孩儿在哪儿。” 武松束手无策。几十上百个娃,衣服发型都一模一样,哪是能一眼看出来的,简直和她今早上问“看我涂了什么颜色胭脂”一个难度系数。 岳飞全身僵着,抱着几只猫,也不敢动了,只是拼命低头,看着几只猫爪子在眼前晃,小声说:“岳、那个岳将军、脾气不凶的……” 保育员娘子抿嘴笑道:“你又不认得他,你怎知道?听官人口音,又不像本地……喂,小赟,不许打阿琪!” 阿琪是条小狗。 岳飞简直不敢抬头看她,生怕让她瞧出面相特征来,只能装作逗猫,口中轻轻驳一句:“难不成娘子就认得他了?还不是人家乱说。” 心里想,回头赶紧向师姐讨个主意,满城百姓把他当凶神,这可不太妙。 对方却不受他激,语气中微孕得意,慢条斯理笑道:“我如何不认得?官人有所不知,我家里便是南方调过来戍边的,当年金兵入侵幽州,全靠那位岳将军一力支撑,家父还在他手底下做过弓兵哩!只不过那时我年纪轻,打仗时藏在家里,未曾得见岳将军真容,但想必也是威风凛凛,人见人怕——嗯,年纪应该也不小了,不然,怎的每次都运筹帷幄,让胡虏望风而逃呢?” 岳飞觉得她声音真好听,有心思想一直听下去,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荒谬。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悲愤澄清:“那个岳飞真的不凶!” 突然卡壳了。方才一直低头躲着,眼下才头一次看清了这保育员姑娘的面貌。但见她一张瓜子脸,瘦瘦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肌肤,右眼角下一点小痣。红衣袅娜,鬓边一朵刚摘的梨花儿,怀中抱了只蓝白毛小乳猫,修长的手,柔柔的一下下捋它的毛,却好像是捋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一片小粟粒。 真是神奇。小猫小狗到了她怀里,一个个变得乖顺听话。就连闹腾不断的小孩子,到了她身边,嗅到她发间梨花儿的香气,都是乖乖的拉着她裙角,不吵了。 岳飞头脑空白,比平白遇上十倍敌兵还不知所措,突然后悔到姥姥家,自己今儿为什么穿得这么土…… (岳飞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喵们:史文恭女朋友,m,猫殿下,芷葺兮荷屋,甜甜,南溟,烤麻雀往作者的被窝里,葛生,萌萌 汪们:祁琪,奶豆团子 小班长的马:久夜 梨树和梨花:梨子酱 包子们:同幸,潇潇,阿呆,折若木以,江小北,大大英明,minaxxxi3gd,芋圓,jane,囡囡,仙哥 ` _(:3ゝ∠)_喵汪如果个个都提名字太奇怪啦,所以只好尽量描写一下外貌,大家对号入座_(:3ゝ∠)_ 有些小伙伴报名比较晚,来不及修改番外了,就…就让你们当群演了嘤嘤嘤 ` 后天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5 水乡 -----------------------------李师师篇-------------------------- 赵佶闻知金兵犯境, 慌忙收拾包裹往南逃。他自己毫无治理国家的经验,推己及人, 自然觉得大宋要完, 不过是早嗝屁和晚挣扎的区别。 反正国家又不是自己的了, 管他作甚——就算国家还是自己的,必要时刻也得壮士断腕, 当断则断嘛。 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君,他还算有点远见, 细软物品让人收拾好,打扮成一个富有小资文人,这就驱车南下。听说金兵害怕湿热,应该不会追到长江以南去。 何曾经历晓行夜宿的辛苦,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京城里,那帮革命分子总是说优待优待, 原来并不算大吹牛皮。 并非每日都能找到洁净的大酒楼吃饭,只好屈居乡野小店。 泡茶的水居然有直接从溪里打出来的, 吃的米饭里居然搀麸皮, 猪肉不是太油就是太柴, 不知那猪是吃什么长大的;让僮儿去给他找羊肉,店家居然回:“小店不卖羊肉, 客官要牛肉吗?” 简直反了天了,居然敢卖牛肉,怎么还没坐牢呢?差点就一声“来人”喊出来。 店小二见他神色立变, 连忙赔笑:“是昨儿刚从山坡上摔下来的牛,眼见不行了,里正才让宰的。” 说这话的时候嬉皮笑脸,完全没有痛失耕牛的哀痛感。 赵佶:“……” 赵佶心里也明白七八分,半推半就地吃了一盘牛肉,当天就茅房里蹲了半夜,差点没给那味道熏死,做了晋景公第二。 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在山野客店住宿了,一定要找大城镇大酒店。于是走了两个时辰便歇,果然让僮儿寻了个天字第一号上房。 随身带的金银掏出来,排在柜台上,马上被前呼后拥的送上了楼,伺候得无微不至,那羊肉饼做得简直和大内有一拼。赵佶舒服得睡觉直哼哼。 第二天醒来,房内一片狼藉,两个细软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金银十损七八。 赵佶万念俱灰。第一反应竟然是读的那些唐传奇成了真,感慨了半天高手神通,就是想不到报官。 还是随身侍候的僮儿知道没钱不行。在店里吵了几句,发觉完全怼不过店小二的铁齿铜牙,只能自认倒霉,把马车换了驴车,哭唧唧地上路。 这日不知到了什么城,小桥流水、如诗如画,让他流连忘返。若不是腹中空空,连声鬼叫,真想在此处住下来了。 赵佶想着他在京城里的八菜一汤,泪流满面。 等到吃糙米饭不觉得痛苦,吃猪肉也不挑肥瘦的时候,终于千辛万苦过了长江。渡口镇子里的百姓奔走相告,说北边战事赢了,金兵退了! 赵佶一个激灵。想起雅致整洁、冬暖夏凉的大内,想起御厨的手艺,想起自己来不及带走的字画珍宝,立刻吩咐:“回宫!” 艮岳还等着他去拯救呢!他的奇石,他的字画,他的珍禽异兽,翰林书画院里,他那些不成器的徒儿…… 随行的几个僮儿苦着脸:“员外,咱们没钱了!” …… 何止是没钱,一直大手大脚的享受生活,物价又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只能靠卖字画换盘缠。 拉不下脸,让僮儿出面支个招牌,代写书信。他自己歇在客栈里。 听得外面大伙纷纷夸他:“这秀才瘦金体写得倒好!” 掏出一把铜钱,跟上面的“政和通宝”、“宣和通宝”一比对,小声道:“快赶上太上皇了!” …… 忽然有个青衣小婢凑近,试探着叫道:“是卖字画的那位赵员外么?” 赵佶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随身僮儿赶紧答应:“是、是!你们要写字不?得管我家官人一顿饭……” 那青衣小婢腼腆一笑:“我家娘子有请。” 随行僮儿提醒他:“官人,若不是买字画的,咱们今日要再闲逛,可就没地方住了,小的们只能去卖苦力。” 赵佶懵然,问:“你家娘子是谁?” 一路上慌不择路,寒不择衣,内心里的风流缱绻早不知躲到哪里去。所见的百姓家妇人要么黑要么胖要么丑,简直人间地狱。 此时见那小婢虽然身着低调青衣,却不掩秀气容貌,腕间玉镯温润,发里几枚珍珠。赵佶是识货的,立刻抖擞精神,再听到“娘子”二字,心都酥了。 赵佶却兴致高昂。多久没见到贵妇了!这难道不是慧眼识英雄,风尘中识得国手,一段佳话! 僮儿苦着脸:“官人小、小心……” 宫里估计没有“仙人跳”这种事,万一是碰瓷儿的坏人呢! 赵佶完全没有任何防范意识,喜滋滋的跟着那青衣小婢穿过悠长雨巷,过两座小桥,又乘了一段船,来到一个青砖灰瓦的小门廊前面。 透过窗棱往里看,远香叠翠,梧竹幽深,沧浪溪水贯穿上下,急弯处溅起一团水雾,宛若仙境。 似乎每一片叶子,每一滴露珠,都透着一个“雅“字。当即目瞪口呆,眼珠子都直了。 青衣小婢掩口微笑:“官人里面请。” 给他请到中堂客座,将出纸笔茗茶,请他就这园林景色,快手作一副小画轴。 赵佶品茗。茶也是福建绝品,颇为不俗。 没说价钱。然而赵佶醉心于园林景色,卖字画的时候又只能作些无比俗艳的祝寿贺词、牡丹婴儿之类,早就闷得头脑发懵,此时就算让他白画也乐意。 笑眯眯挥毫片刻,一气呵成,那小婢如获至宝的给捧走了。 过了多时,只听珠翠琳琅,香风拂过,一个艳妆丽人绰约而出,见了他,整肃衣裳,深深一个万福,檀口轻启:“不知官人莅临苏州,万望恕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简单的水色衣裙,唯有发间一枚乳玉细簪妆饰,竟不如她的肌肤白皙明亮。便是浑然天成的细而不腻,媚而不俗,让人不禁遐想,这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后面,又有多少故事。 赵佶眼花了好一阵,惊喜叫道:“师师……” ----------------------------------- 坊间传闻,最近苏州城里来了个胖秀才,一手瘦金体直追当年太上皇。李师师深居简出之下,也拿到了几张样本,一看之下,大为惊奇。当即命婢女将这人请来。 再一看他笔下的花鸟园林——本尊无疑。 又听说他如今潦倒落魄,靠卖字为生,又是疑惑,又是感慨,又有些好笑,赶紧出来相见。 赵佶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师,你……怎的胖了这许多?” 李师师笑容凝固。不就是长了十来斤肉,和潘六娘她们相比,简直还算是弱柳扶风。也就太上皇眼睛毒,一眼居然能看出来。 礼貌笑道:“大约是水土原因罢。让官人见笑了。” 赵佶得遇故人,心情大好,第一反应是今儿的食宿可有着落了。 第二反应:往后的食宿大约也都有着落了! 也就没计较她叫的而是“官人”而不是“圣上”。伸手去摸李师师脸蛋,微笑道:“冰肌自是生来瘦。那更分飞后——你还是瘦回去的好。” 却让李师师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师师倒觉得这样挺好。” 赵佶:“……” 喜欢有点小性子的女人,却不喜欢小性子太大的。想摆起架子训斥她一句,忽然肚子里五雷轰胃,十分不雅地响了好一阵子。 李师师掩口笑:“妾身备了陋席薄酒,还请官人赏脸。” 给足了面子。赵佶强忍一脸期盼之色。诸般细果,异品肴馔,吃到了自出京以来最惬意的一顿酒饭。 只有一样,李师师进餐时居然毫不谦让,饭量足比以前大了三四倍,慌得他只以为美人是不是生了病。 李师师吃完了,才“突然”觉得失礼,莞尔笑道:“不如师师给员外唱个曲儿?” 也行吧,情趣。 李师师久不唱曲儿,教拿来阮,手擎象板,清丽一曲《醉花阴》,赵佶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忘记了那只醉蟹。 一曲罢了,如若浮在云端,听她美妙的声音娓娓而谈。 “京城里师师的那些朋友,嗯,潘夫人、武将军……待员外不够好了?” “没、没有……寡……我自己来散心。” “听说朝廷里在张罗开女科,员外不去……凑个热闹,耳提面命一番?” “……没兴趣。” “国债……” “不说这些!” 赵佶对什么感兴趣,薄酒上脸,头脑微醺,唤她近前。 李师师再万福:“师师如今颇有些田产商铺,也在大户人家里教习授艺,当不得‘爱卿’二字了,官人休怪。” 赵佶一时没理解:“你教习什么?” 国色天香的丽人婉转微笑:“今日偶遇故人,是老天赐予的缘分。深谢员外过去照拂,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青衣小婢碎步上前,低头呈上一盘金银。 赵佶酒醒了些,哀怨道:“你不留我宿?” 李师师微笑:“送客。” 送走太上皇,李师师一人留在残席之上,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收拾。 往日浮华一帧帧从眼前掠过,受过的苦、享过的富贵,融合成一汪淡色的清茶,饮过之后,苦涩而清香。。 (李师师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发一章少一章,好希望和大家长长久久的相伴呀~~~ 明天还有,照样是18:18:18。如果大家在其他时间看到更新,那是我在修前面的章节。无视就好啦,么么哒~~ -----------------------------李师师篇-------------------------- 赵佶闻知金兵犯境, 慌忙收拾包裹往南逃。他自己毫无治理国家的经验,推己及人, 自然觉得大宋要完, 不过是早嗝屁和晚挣扎的区别。 反正国家又不是自己的了, 管他作甚——就算国家还是自己的,必要时刻也得壮士断腕, 当断则断嘛。 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君,他还算有点远见, 细软物品让人收拾好,打扮成一个富有小资文人,这就驱车南下。听说金兵害怕湿热,应该不会追到长江以南去。 何曾经历晓行夜宿的辛苦,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京城里,那帮革命分子总是说优待优待, 原来并不算大吹牛皮。 并非每日都能找到洁净的大酒楼吃饭,只好屈居乡野小店。 泡茶的水居然有直接从溪里打出来的, 吃的米饭里居然搀麸皮, 猪肉不是太油就是太柴, 不知那猪是吃什么长大的;让僮儿去给他找羊肉,店家居然回:“小店不卖羊肉, 客官要牛肉吗?” 简直反了天了,居然敢卖牛肉,怎么还没坐牢呢?差点就一声“来人”喊出来。 店小二见他神色立变, 连忙赔笑:“是昨儿刚从山坡上摔下来的牛,眼见不行了,里正才让宰的。” 说这话的时候嬉皮笑脸,完全没有痛失耕牛的哀痛感。 赵佶:“……” 赵佶心里也明白七八分,半推半就地吃了一盘牛肉,当天就茅房里蹲了半夜,差点没给那味道熏死,做了晋景公第二。 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在山野客店住宿了,一定要找大城镇大酒店。于是走了两个时辰便歇,果然让僮儿寻了个天字第一号上房。 随身带的金银掏出来,排在柜台上,马上被前呼后拥的送上了楼,伺候得无微不至,那羊肉饼做得简直和大内有一拼。赵佶舒服得睡觉直哼哼。 第二天醒来,房内一片狼藉,两个细软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金银十损七八。 赵佶万念俱灰。第一反应竟然是读的那些唐传奇成了真,感慨了半天高手神通,就是想不到报官。 还是随身侍候的僮儿知道没钱不行。在店里吵了几句,发觉完全怼不过店小二的铁齿铜牙,只能自认倒霉,把马车换了驴车,哭唧唧地上路。 这日不知到了什么城,小桥流水、如诗如画,让他流连忘返。若不是腹中空空,连声鬼叫,真想在此处住下来了。 赵佶想着他在京城里的八菜一汤,泪流满面。 等到吃糙米饭不觉得痛苦,吃猪肉也不挑肥瘦的时候,终于千辛万苦过了长江。渡口镇子里的百姓奔走相告,说北边战事赢了,金兵退了! 赵佶一个激灵。想起雅致整洁、冬暖夏凉的大内,想起御厨的手艺,想起自己来不及带走的字画珍宝,立刻吩咐:“回宫!” 艮岳还等着他去拯救呢!他的奇石,他的字画,他的珍禽异兽,翰林书画院里,他那些不成器的徒儿…… 随行的几个僮儿苦着脸:“员外,咱们没钱了!” …… 何止是没钱,一直大手大脚的享受生活,物价又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只能靠卖字画换盘缠。 拉不下脸,让僮儿出面支个招牌,代写书信。他自己歇在客栈里。 听得外面大伙纷纷夸他:“这秀才瘦金体写得倒好!” 掏出一把铜钱,跟上面的“政和通宝”、“宣和通宝”一比对,小声道:“快赶上太上皇了!” …… 忽然有个青衣小婢凑近,试探着叫道:“是卖字画的那位赵员外么?” 赵佶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随身僮儿赶紧答应:“是、是!你们要写字不?得管我家官人一顿饭……” 那青衣小婢腼腆一笑:“我家娘子有请。” 随行僮儿提醒他:“官人,若不是买字画的,咱们今日要再闲逛,可就没地方住了,小的们只能去卖苦力。” 赵佶懵然,问:“你家娘子是谁?” 一路上慌不择路,寒不择衣,内心里的风流缱绻早不知躲到哪里去。所见的百姓家妇人要么黑要么胖要么丑,简直人间地狱。 此时见那小婢虽然身着低调青衣,却不掩秀气容貌,腕间玉镯温润,发里几枚珍珠。赵佶是识货的,立刻抖擞精神,再听到“娘子”二字,心都酥了。 赵佶却兴致高昂。多久没见到贵妇了!这难道不是慧眼识英雄,风尘中识得国手,一段佳话! 僮儿苦着脸:“官人小、小心……” 宫里估计没有“仙人跳”这种事,万一是碰瓷儿的坏人呢! 赵佶完全没有任何防范意识,喜滋滋的跟着那青衣小婢穿过悠长雨巷,过两座小桥,又乘了一段船,来到一个青砖灰瓦的小门廊前面。 透过窗棱往里看,远香叠翠,梧竹幽深,沧浪溪水贯穿上下,急弯处溅起一团水雾,宛若仙境。 似乎每一片叶子,每一滴露珠,都透着一个“雅“字。当即目瞪口呆,眼珠子都直了。 青衣小婢掩口微笑:“官人里面请。” 给他请到中堂客座,将出纸笔茗茶,请他就这园林景色,快手作一副小画轴。 赵佶品茗。茶也是福建绝品,颇为不俗。 没说价钱。然而赵佶醉心于园林景色,卖字画的时候又只能作些无比俗艳的祝寿贺词、牡丹婴儿之类,早就闷得头脑发懵,此时就算让他白画也乐意。 笑眯眯挥毫片刻,一气呵成,那小婢如获至宝的给捧走了。 过了多时,只听珠翠琳琅,香风拂过,一个艳妆丽人绰约而出,见了他,整肃衣裳,深深一个万福,檀口轻启:“不知官人莅临苏州,万望恕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简单的水色衣裙,唯有发间一枚乳玉细簪妆饰,竟不如她的肌肤白皙明亮。便是浑然天成的细而不腻,媚而不俗,让人不禁遐想,这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后面,又有多少故事。 赵佶眼花了好一阵,惊喜叫道:“师师……” ----------------------------------- 坊间传闻,最近苏州城里来了个胖秀才,一手瘦金体直追当年太上皇。李师师深居简出之下,也拿到了几张样本,一看之下,大为惊奇。当即命婢女将这人请来。 再一看他笔下的花鸟园林——本尊无疑。 又听说他如今潦倒落魄,靠卖字为生,又是疑惑,又是感慨,又有些好笑,赶紧出来相见。 赵佶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师,你……怎的胖了这许多?” 李师师笑容凝固。不就是长了十来斤肉,和潘六娘她们相比,简直还算是弱柳扶风。也就太上皇眼睛毒,一眼居然能看出来。 礼貌笑道:“大约是水土原因罢。让官人见笑了。” 赵佶得遇故人,心情大好,第一反应是今儿的食宿可有着落了。 第二反应:往后的食宿大约也都有着落了! 也就没计较她叫的而是“官人”而不是“圣上”。伸手去摸李师师脸蛋,微笑道:“冰肌自是生来瘦。那更分飞后——你还是瘦回去的好。” 却让李师师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师师倒觉得这样挺好。” 赵佶:“……” 喜欢有点小性子的女人,却不喜欢小性子太大的。想摆起架子训斥她一句,忽然肚子里五雷轰胃,十分不雅地响了好一阵子。 李师师掩口笑:“妾身备了陋席薄酒,还请官人赏脸。” 给足了面子。赵佶强忍一脸期盼之色。诸般细果,异品肴馔,吃到了自出京以来最惬意的一顿酒饭。 只有一样,李师师进餐时居然毫不谦让,饭量足比以前大了三四倍,慌得他只以为美人是不是生了病。 李师师吃完了,才“突然”觉得失礼,莞尔笑道:“不如师师给员外唱个曲儿?” 也行吧,情趣。 李师师久不唱曲儿,教拿来阮,手擎象板,清丽一曲《醉花阴》,赵佶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忘记了那只醉蟹。 一曲罢了,如若浮在云端,听她美妙的声音娓娓而谈。 “京城里师师的那些朋友,嗯,潘夫人、武将军……待员外不够好了?” “没、没有……寡……我自己来散心。” “听说朝廷里在张罗开女科,员外不去……凑个热闹,耳提面命一番?” “……没兴趣。” “国债……” “不说这些!” 赵佶对什么感兴趣,薄酒上脸,头脑微醺,唤她近前。 李师师再万福:“师师如今颇有些田产商铺,也在大户人家里教习授艺,当不得‘爱卿’二字了,官人休怪。” 赵佶一时没理解:“你教习什么?” 国色天香的丽人婉转微笑:“今日偶遇故人,是老天赐予的缘分。深谢员外过去照拂,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青衣小婢碎步上前,低头呈上一盘金银。 赵佶酒醒了些,哀怨道:“你不留我宿?” 李师师微笑:“送客。” 送走太上皇,李师师一人留在残席之上,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收拾。 往日浮华一帧帧从眼前掠过,受过的苦、享过的富贵,融合成一汪淡色的清茶,饮过之后,苦涩而清香。。 (李师师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发一章少一章,好希望和大家长长久久的相伴呀~~~ 明天还有,照样是18:18:18。如果大家在其他时间看到更新,那是我在修前面的章节。无视就好啦,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6 巾帼 --------------------------------李清照篇------------------------ 小学生作文:我的老师(原文为文言文, 为照顾此文读者,特翻成白话文)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 首先, 我的老师是个妇人。我的学校是女子学校。大家说过去是没有女子学校的。就算是大家闺秀读书识字, 也不过是将女先生请到家。穷人家的女孩子很难有钱上学开蒙。 现在朝廷开设了女子学校, 选拔了优秀的女孩子读书深造,还设立了奖学金, 是一个非常英明的政策。大宋就是好。(老师批:此处不必强行歌功颂德) 我的老师就是其中一个。她姓李,闺名不知道, 其他老师们叫她易安居士。她是国家第一批提议设立女子学校的成员之一,我们的课程也大多是她设计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 其实她十分任性,四书五经是不爱教的,有时候家里开沙龙, 干脆就不来学校。她只开一门选修课,教一些流行填词作赋的笔法,也鼓励我们写青春哀伤文学。她的选修课经常爆满, 需要写申请书才能进。 我是贿赂了高年级学姐刘贞娘,才写出合格的申请书, 选到了她的课。(老师批:让刘贞娘放学来找我。) 回来说李易安先生。她虽然满腹诗书(老师批:这个词用得好), 可并不傲气, 对学生也不苛刻。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甚至不监考,就派她家的几个猫主子站在讲台上。 那只叫雪炭的猫基本上全程睡到尾, 那个叫雪娘的十分警觉,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跑去告老师。还有个叫豆丁的,可以用小鱼干贿赂。总之, 老师有言,人在出生的时候已自带八分才气,该做不出的诗词,就算作弊把全唐诗摆在旁边,也还是做不出,何必监考。 我特别想问,那老师,你开这门诗词鉴赏课是为什么呢?(老师批:因为我喜欢)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真是一个大奇葩,大奇葩呀大奇葩,噫吁戏。(老师批:凑字数呢?) 老师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孩子,但和她的丈夫还是十分恩爱。她经常说她丈夫才是当代最有才的才子,虽然我们经常忘记他姓什么。 有一天她丈夫据说是出版了一本《金石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考古学巨著。她特地搬了几百册书来到学校里宣传,等那天太阳落山,还剩几百册书。我觉得要支持老师,于是掏零花钱买了一本。 这本书现在在垫我的桌脚。(老师批:那还给我吧) 当然我知道,我现在的文化水平还远远不够欣赏阳春白雪。这本书我要留着,激励我不断进步。等我考上状元的那天,再拿出来,说不定就能看懂了。(老师批:不用还了) 刘贞娘也是个大奇葩。她小名叫贞姐儿,但她不喜欢我们“小屁孩”这么叫她。她似乎是个颇有后台的学生,文化课不怎么样,算学倒是次次霸榜,老师们也不说她偏科,反而聘她做算学助教。 她每天只上半天课,另外半天说是去工作。我问她去干什么,她总是装神秘不说。于是大家猜测她大概是勤工俭学,养家糊口。她长得也不错,经常收到隔壁男校同学写的情诗。 可到了新年,我外婆家的表叔的连襟的小舅子——据说在朝里做官——说看到刘贞娘因为在度支司的优异工作成绩,在接受朝廷封赏。我当时就懵逼了。(老师批:不许用脏字。另外偏题了) 字数差不多了我就不多写了。最近笔墨涨价,因为一个叫乔郓哥的黑心商贩垄断了学校门口的文房四宝供应。 但是大家都不愿投诉他,因为他还偶尔出售考题。(老师批:放学和刘贞娘一起来找我) 祝我们的学校越办越好,老师越来越幸福!(老师批:点题能点得再用心点儿吗?) (李清照篇完。) ---------------------------- 琼英篇----------------------------- (就两个小段子) 1.论萧先生的画眉鸟 “小兔崽子又去哪儿疯了!萧先生家养的画眉鸟是不是让你打秃噜尾巴的?还笑?还笑?!今儿不好好揍你一顿老娘就不姓仇!给俺过来!”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是我在教他,练暗器。” “……” --------------------------- 2.论说话大喘气的必要性 “娘子,一日辛苦,我在,厨房里,发现,剁得碎碎的,羊肉,不知是……” “嘻,让你发现了!今儿你生日,都忘了吧?老娘特意准备了一天一夜,晚上给你做雪花羊肉……” “不知是,干什么的,我又饿,于是就,下锅煮吃了……” “……” “姓张的你不是人!贼王八羔子馋虫成精饿死鬼投胎少吃一口会死啊!娘的俺辛辛苦苦剁了一天的羊肉!你给俺等着,今儿不许吃饭!” “……还没,说完,我吃了,你的羊肉,觉得,过意不去,刚从酒楼里,定了一桌,十菜一汤……” “……” “你不早说……以后不许大喘气儿,乖。” (琼英篇完。) ---------------------------扈三娘篇--------------------------- (微虐) 自从靖康初年的卫国战争以来,大宋在经济和军事上大刀阔斧的改革,很快涌现出不少能征善战的中兴武将,军队也实力大增,一批批话!你是高俅的儿子?” 那人吓一跳,赶紧作揖:“是,是……哦不,不是,小人跟高俅没……没关系……不是一家……” 心里咚咚咚剧跳。这女将军怎么知道他老底儿? 旁边几个军兵互相看一眼,吐吐舌头。扈夫人平日高冷归高冷,可没如此态度恶劣过。这到底是让不让人家说话呢? 当年靖康政变,高俅让林冲在殿帅府内杀死,树倒猢狲散,手下人一哄而散,没被治罪的都赶紧跑回乡下低调过日子。 这高衙内本就不是高俅的亲儿子——只是个同姓的叔伯兄弟——这下赶紧撇清关系,趁着京城动乱,卷了细软跑出太尉府。又生怕被林冲找到寻仇,换了个泯然众人的名字,战战兢兢的过了一阵子。 但坐吃山空,钱财禁不住挥霍。几年下来,胖衙内变成了瘦人干儿,肚子饿得紧,只好硬着头皮,偷偷找上高俅以前的相识同僚——大多数人给了他闭门羹,然而毕竟有少数拉不下面子的,或是有过去的把柄在太尉府上,只好把他请进门去,给点钱,找个由头打发走。 就这样被踢了几次皮球,高衙内攥着不知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熟人写的“推荐信”,这就跑到北方来碰运气,期待着捧上一个长期饭碗。 刚听说这里管事的是个女将军,还觉得是自己运气——过去在京城里,自己可是少女少妇杀手呢。眼前这位女将军年纪不小,看起来三十尚不足,二十颇有余,却还是姑娘打扮,攻略起来应该难度不大。 谁知这女将军面色不太善,上来就呵斥。高衙内自然不记得曾在东京城内被她怼过,只当是她心情不好。 待要想方设法讨好,忽听那女将军发话了:“你从东京来?” 赶紧躬身回:“是,是。” 扈三娘出神片刻,忽然问道:“那东京的禁军教头,还是林冲吗?”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然而听到的人各自反应不同:身边几个小勤务兵愣神不解;扈成重重咳嗽了一声;高衙内则从头到脚白了一个色号,一张脸轻微抽搐着。 大仇人林冲,她问这作甚!?林冲老婆长什么样儿他都忘了啊! 本着讨好未来上司的心思,赶紧知无不言。他为了躲林冲,倒是时常关注林冲的动向。 “是,是,林教头还在训练禁军,住内城里,不过小的听说,他最近那个……身体不太好……在服药,经常请假……” 最好赶紧驾鹤西去。高衙内心里头接一句。免得自己心里头老不踏实,怕走在路上碰见。 扈三娘“嗯”一声,细长素手在刀柄上摩挲,慢慢重复道:“身体不太好。” 高衙内赶紧唯恐天下不乱地附和一声:“对,对,年纪大了嘛,都快知天命之年了,有点小病消灾的正常……“ 然而听她语气里也没什么亲热的意思。高衙内心里琢磨,莫非她也跟林冲有过节? 扈三娘出神片刻,低声自语:“时至今日,我大约不会输与他了吧。” 竟自起身,撂下一帐子的军兵和高衙内,慢慢走到空旷之处,自顾自看着远处低沉的夕阳。 扈成觉得挺没劲,然而妹妹的心事他也不好多做评论。没好气吩咐旁边士兵:“干愣着干嘛?都该干啥干啥去!” -------------------------------- 第二天,扈三娘红着一双带血丝的眼,一封信交给身边亲兵。 “张青孙二娘,是在京城里开酒店的商户,是我的老熟人,这信送到他们手里。” 当然不全是问候张青孙二娘的。外人自然不知道,她斟酌了一夜的措辞,废纸写了百八十张,最后终于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请孙二娘去看望一下林教头。 当然,作为万年好助攻的孙二娘,应该会理解她没写出来的千言万语。看的时候带点水果补品,稍稍提点一句,就算传达到了她的心意了。不奢求更多。 扈成的声音突然响在身边,十分不耐烦:“你要是想去京城看看,去就是了!我不拦你!这边还有我呢!又不是缺你不得!” 扈三娘看一眼哥哥,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傲气现在眼角,淡淡道:“这里还真是缺我不得。我才不回京。我又不喜欢热闹。” 说没两句,登上哨塔,忽然胡思乱想。倘若他死了,应该是会……合葬的吧。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掉下两行泪,任风吹掉。 (扈三娘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李清照的喵们:阿雪123,栗子宝宝 ` 扈三娘的结局:扈三娘这个人物在历史上是有原型的。靖康之变时,和岳飞一起守卫开封的军官有个叫马皋的,他的夫人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女将,人称“一丈青”。后来宋军兵败,马皋身死,这位马夫人辗转成为岳飞的部下,并且再嫁给了被岳飞收降的大盗张用,统领了张用的中军,打出旗号“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张用:……) ` 张用对岳飞五体投地,曾亲口认岳飞做爹。(岳飞以书谕之曰:“吾与汝同里,南薰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张用得书后说:“果吾父也”,遂降)。所以历史上的一丈青可以说是岳飞的干女儿or干儿媳这种关系。 ` 再说扈三娘的哥哥扈成。《水浒》中的结局是“后来中兴内,也作了个军官武将”。而历史上也确有扈成其人,也是和岳飞同时代的抗金军官,只不过是个炮灰命(初,杜充之众既溃,其统制官岳飞、刘经自茅山引众入广德军。后军扈成驻于金坛县,为戚方所杀)。 ` 所以这里的扈三娘的人生,还是决定回归历史,让她做回岳飞的部下。义父什么的就算了,她肯定不答应_(:3ゝ∠)_ 至于她嫁的人是姓马还是姓张还是姓林……不重要。 ` 至于林教头,如果按原著的时间,其实寿数已尽了。记得原著中林冲的结局吗?梁山征方腊之后,林冲就患了风瘫,留在杭州六和寺,教武松照顾,后半载而亡。本文里他手刃仇人,心头憋闷稍解,应该会活得稍微长些。 ` 明天最后写一篇5200的,不见不散 --------------------------------李清照篇------------------------ 小学生作文:我的老师(原文为文言文, 为照顾此文读者,特翻成白话文)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 首先, 我的老师是个妇人。我的学校是女子学校。大家说过去是没有女子学校的。就算是大家闺秀读书识字, 也不过是将女先生请到家。穷人家的女孩子很难有钱上学开蒙。 现在朝廷开设了女子学校, 选拔了优秀的女孩子读书深造,还设立了奖学金, 是一个非常英明的政策。大宋就是好。(老师批:此处不必强行歌功颂德) 我的老师就是其中一个。她姓李,闺名不知道, 其他老师们叫她易安居士。她是国家第一批提议设立女子学校的成员之一,我们的课程也大多是她设计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 其实她十分任性,四书五经是不爱教的,有时候家里开沙龙, 干脆就不来学校。她只开一门选修课,教一些流行填词作赋的笔法,也鼓励我们写青春哀伤文学。她的选修课经常爆满, 需要写申请书才能进。 我是贿赂了高年级学姐刘贞娘,才写出合格的申请书, 选到了她的课。(老师批:让刘贞娘放学来找我。) 回来说李易安先生。她虽然满腹诗书(老师批:这个词用得好), 可并不傲气, 对学生也不苛刻。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甚至不监考,就派她家的几个猫主子站在讲台上。 那只叫雪炭的猫基本上全程睡到尾, 那个叫雪娘的十分警觉,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跑去告老师。还有个叫豆丁的,可以用小鱼干贿赂。总之, 老师有言,人在出生的时候已自带八分才气,该做不出的诗词,就算作弊把全唐诗摆在旁边,也还是做不出,何必监考。 我特别想问,那老师,你开这门诗词鉴赏课是为什么呢?(老师批:因为我喜欢) 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奇葩,真是一个大奇葩,大奇葩呀大奇葩,噫吁戏。(老师批:凑字数呢?) 老师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孩子,但和她的丈夫还是十分恩爱。她经常说她丈夫才是当代最有才的才子,虽然我们经常忘记他姓什么。 有一天她丈夫据说是出版了一本《金石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考古学巨著。她特地搬了几百册书来到学校里宣传,等那天太阳落山,还剩几百册书。我觉得要支持老师,于是掏零花钱买了一本。 这本书现在在垫我的桌脚。(老师批:那还给我吧) 当然我知道,我现在的文化水平还远远不够欣赏阳春白雪。这本书我要留着,激励我不断进步。等我考上状元的那天,再拿出来,说不定就能看懂了。(老师批:不用还了) 刘贞娘也是个大奇葩。她小名叫贞姐儿,但她不喜欢我们“小屁孩”这么叫她。她似乎是个颇有后台的学生,文化课不怎么样,算学倒是次次霸榜,老师们也不说她偏科,反而聘她做算学助教。 她每天只上半天课,另外半天说是去工作。我问她去干什么,她总是装神秘不说。于是大家猜测她大概是勤工俭学,养家糊口。她长得也不错,经常收到隔壁男校同学写的情诗。 可到了新年,我外婆家的表叔的连襟的小舅子——据说在朝里做官——说看到刘贞娘因为在度支司的优异工作成绩,在接受朝廷封赏。我当时就懵逼了。(老师批:不许用脏字。另外偏题了) 字数差不多了我就不多写了。最近笔墨涨价,因为一个叫乔郓哥的黑心商贩垄断了学校门口的文房四宝供应。 但是大家都不愿投诉他,因为他还偶尔出售考题。(老师批:放学和刘贞娘一起来找我) 祝我们的学校越办越好,老师越来越幸福!(老师批:点题能点得再用心点儿吗?) (李清照篇完。) ---------------------------- 琼英篇----------------------------- (就两个小段子) 1.论萧先生的画眉鸟 “小兔崽子又去哪儿疯了!萧先生家养的画眉鸟是不是让你打秃噜尾巴的?还笑?还笑?!今儿不好好揍你一顿老娘就不姓仇!给俺过来!”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是我在教他,练暗器。” “……” --------------------------- 2.论说话大喘气的必要性 “娘子,一日辛苦,我在,厨房里,发现,剁得碎碎的,羊肉,不知是……” “嘻,让你发现了!今儿你生日,都忘了吧?老娘特意准备了一天一夜,晚上给你做雪花羊肉……” “不知是,干什么的,我又饿,于是就,下锅煮吃了……” “……” “姓张的你不是人!贼王八羔子馋虫成精饿死鬼投胎少吃一口会死啊!娘的俺辛辛苦苦剁了一天的羊肉!你给俺等着,今儿不许吃饭!” “……还没,说完,我吃了,你的羊肉,觉得,过意不去,刚从酒楼里,定了一桌,十菜一汤……” “……” “你不早说……以后不许大喘气儿,乖。” (琼英篇完。) ---------------------------扈三娘篇--------------------------- (微虐) 自从靖康初年的卫国战争以来,大宋在经济和军事上大刀阔斧的改革,很快涌现出不少能征善战的中兴武将,军队也实力大增,一批批话!你是高俅的儿子?” 那人吓一跳,赶紧作揖:“是,是……哦不,不是,小人跟高俅没……没关系……不是一家……” 心里咚咚咚剧跳。这女将军怎么知道他老底儿? 旁边几个军兵互相看一眼,吐吐舌头。扈夫人平日高冷归高冷,可没如此态度恶劣过。这到底是让不让人家说话呢? 当年靖康政变,高俅让林冲在殿帅府内杀死,树倒猢狲散,手下人一哄而散,没被治罪的都赶紧跑回乡下低调过日子。 这高衙内本就不是高俅的亲儿子——只是个同姓的叔伯兄弟——这下赶紧撇清关系,趁着京城动乱,卷了细软跑出太尉府。又生怕被林冲找到寻仇,换了个泯然众人的名字,战战兢兢的过了一阵子。 但坐吃山空,钱财禁不住挥霍。几年下来,胖衙内变成了瘦人干儿,肚子饿得紧,只好硬着头皮,偷偷找上高俅以前的相识同僚——大多数人给了他闭门羹,然而毕竟有少数拉不下面子的,或是有过去的把柄在太尉府上,只好把他请进门去,给点钱,找个由头打发走。 就这样被踢了几次皮球,高衙内攥着不知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熟人写的“推荐信”,这就跑到北方来碰运气,期待着捧上一个长期饭碗。 刚听说这里管事的是个女将军,还觉得是自己运气——过去在京城里,自己可是少女少妇杀手呢。眼前这位女将军年纪不小,看起来三十尚不足,二十颇有余,却还是姑娘打扮,攻略起来应该难度不大。 谁知这女将军面色不太善,上来就呵斥。高衙内自然不记得曾在东京城内被她怼过,只当是她心情不好。 待要想方设法讨好,忽听那女将军发话了:“你从东京来?” 赶紧躬身回:“是,是。” 扈三娘出神片刻,忽然问道:“那东京的禁军教头,还是林冲吗?”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然而听到的人各自反应不同:身边几个小勤务兵愣神不解;扈成重重咳嗽了一声;高衙内则从头到脚白了一个色号,一张脸轻微抽搐着。 大仇人林冲,她问这作甚!?林冲老婆长什么样儿他都忘了啊! 本着讨好未来上司的心思,赶紧知无不言。他为了躲林冲,倒是时常关注林冲的动向。 “是,是,林教头还在训练禁军,住内城里,不过小的听说,他最近那个……身体不太好……在服药,经常请假……” 最好赶紧驾鹤西去。高衙内心里头接一句。免得自己心里头老不踏实,怕走在路上碰见。 扈三娘“嗯”一声,细长素手在刀柄上摩挲,慢慢重复道:“身体不太好。” 高衙内赶紧唯恐天下不乱地附和一声:“对,对,年纪大了嘛,都快知天命之年了,有点小病消灾的正常……“ 然而听她语气里也没什么亲热的意思。高衙内心里琢磨,莫非她也跟林冲有过节? 扈三娘出神片刻,低声自语:“时至今日,我大约不会输与他了吧。” 竟自起身,撂下一帐子的军兵和高衙内,慢慢走到空旷之处,自顾自看着远处低沉的夕阳。 扈成觉得挺没劲,然而妹妹的心事他也不好多做评论。没好气吩咐旁边士兵:“干愣着干嘛?都该干啥干啥去!” -------------------------------- 第二天,扈三娘红着一双带血丝的眼,一封信交给身边亲兵。 “张青孙二娘,是在京城里开酒店的商户,是我的老熟人,这信送到他们手里。” 当然不全是问候张青孙二娘的。外人自然不知道,她斟酌了一夜的措辞,废纸写了百八十张,最后终于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请孙二娘去看望一下林教头。 当然,作为万年好助攻的孙二娘,应该会理解她没写出来的千言万语。看的时候带点水果补品,稍稍提点一句,就算传达到了她的心意了。不奢求更多。 扈成的声音突然响在身边,十分不耐烦:“你要是想去京城看看,去就是了!我不拦你!这边还有我呢!又不是缺你不得!” 扈三娘看一眼哥哥,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傲气现在眼角,淡淡道:“这里还真是缺我不得。我才不回京。我又不喜欢热闹。” 说没两句,登上哨塔,忽然胡思乱想。倘若他死了,应该是会……合葬的吧。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掉下两行泪,任风吹掉。 (扈三娘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镜: 李清照的喵们:阿雪123,栗子宝宝 ` 扈三娘的结局:扈三娘这个人物在历史上是有原型的。靖康之变时,和岳飞一起守卫开封的军官有个叫马皋的,他的夫人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女将,人称“一丈青”。后来宋军兵败,马皋身死,这位马夫人辗转成为岳飞的部下,并且再嫁给了被岳飞收降的大盗张用,统领了张用的中军,打出旗号“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张用:……) ` 张用对岳飞五体投地,曾亲口认岳飞做爹。(岳飞以书谕之曰:“吾与汝同里,南薰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张用得书后说:“果吾父也”,遂降)。所以历史上的一丈青可以说是岳飞的干女儿or干儿媳这种关系。 ` 再说扈三娘的哥哥扈成。《水浒》中的结局是“后来中兴内,也作了个军官武将”。而历史上也确有扈成其人,也是和岳飞同时代的抗金军官,只不过是个炮灰命(初,杜充之众既溃,其统制官岳飞、刘经自茅山引众入广德军。后军扈成驻于金坛县,为戚方所杀)。 ` 所以这里的扈三娘的人生,还是决定回归历史,让她做回岳飞的部下。义父什么的就算了,她肯定不答应_(:3ゝ∠)_ 至于她嫁的人是姓马还是姓张还是姓林……不重要。 ` 至于林教头,如果按原著的时间,其实寿数已尽了。记得原著中林冲的结局吗?梁山征方腊之后,林冲就患了风瘫,留在杭州六和寺,教武松照顾,后半载而亡。本文里他手刃仇人,心头憋闷稍解,应该会活得稍微长些。 ` 明天最后写一篇5200的,不见不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7 校园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怎么也得单独有个番外对吧…… 一个小脑洞, 5200在现代校园里的故事。`乐`文```lxs520`原来的人设,全新的故事, 就当是本文的现言同人吧。姓名还是原来的, 大家可以假装古代没这些人。 情节是狗血傻白甜, 不要在意逻辑和细节……(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宣布了) ------------------------(一)------------------------ 潘小园一身t恤牛仔裤,斜跨小书包, 急匆匆往图书馆赶。刚上了一上午的经济课,赶紧把重点划出来, 作业随便对付完,晚上还要更新呢。晋江上的明天入v,按国际惯例该更一万,现在还一字没写, 可以预料到漫漫长夜自己会是何其的双手抽筋。 不可描述的情节会被锁以及被编辑打pp,男主不专心谈恋爱很容易被叫渣男,女主矫情过度就是白莲花, 不作不矫情又太平淡,开虐又不能过度, 干脆天外来个陨石又会被骂没逻辑。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两个群体, 言情读者排第二。第一是她家那两只猫主子。 低头匆匆走在路边, 隐约听着汉服社在招新,散打社在和太极兴趣班约架, 旁边同学兴高采烈的讨论:“嘉宾演讲……逸夫楼……大学生创业……” 她也没在意,满心是怎么把自己笔下男女主俩人从不共戴天扭到郎情妾意,最好再洒点香飘飘狗血, 葱花数朵,姜丝适量,让读者嚼出一口微辣,回味无穷,全身舒爽,拼命砸雷…… 正全力开动脑筋,不防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还好不是电线杆,没有脑壳开花,只是眼冒金星。懵然往后退好几步,脚后跟绊上汉服社的海报架,一下子失了平衡…… 落地之前的一瞬间,胳膊让人一把捞住了,用力一托,稳稳站回地面,还在流冷汗。 茫然抬头看,面前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浓眉大眼,一身短袖短裤,满肩的阳光`气质,左手抱着个篮球,有些不知所措地连连道歉:“同学对不住,我刚才走太快了……” 声音倒是浑厚有磁性。白运动衫的胸前,诡异地两条淡眉毛印儿。潘小园心中暗叫不好,偷偷搓掉了所剩无几的眉粉。 她本来有点恼怒的意思,身高腿长的家伙就该有点自觉性,一步去一食堂、二食堂、甚至教工食堂,她或许还会给个面子。眼下直接来个唐朝一号,吓不死她。 赶紧推辞:“不用了……一袋面包四块五,真用不着……再见、拜拜……” 拎起小书包就走。几个人高马大的散打社成员挡在面前。。 都笑道:“学妹新入学的?大一?知不知道我们社长是什么人?哥哥们劝你别削他面子。” 潘小园眼望四周,见不少女生带着复杂的表情朝自己看过来,宛如看戏。再看那“社长”,一脸悠然自得,仿佛知道她不会拒绝。 “取消预订要收百分之二十的服务费哟,学妹。” 潘小园有点慌神,脑海里闪过“震惊!女大学生与小混混口角,被捅八刀,惨不忍睹……”以及“太可怕了!女大学生被迫欠债,竟然身陷裸贷门……” 便少了些说不的底气。让几个散打社的众星捧月,簇拥出了校东门。 余光看,篮球男生一脸茫然,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以为自己跟这散打社社长认识。 ------------------------ (三)------------------------ 散打社社长其实有点小帅气,一对桃花眼,眼角带着痞意,放里就是个过尽千帆的坏坏的污污的男主配置。 潘小园心不在焉。服务生摆了菜单就退出去,富丽堂皇的包间了只剩她俩人。 对方似乎看出她紧张,笑道:“认识认识新学妹而已,别怕——要不我来点?”知道她大约连菜单都看不懂。 点点头,隐约瞟见那上头没有下三位数的菜。 室内明明空调很足,她却觉得汗都下来了,濡湿了t恤的前胸,隐约显出内衣的轮廓。西门庆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来。 “学妹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她想了片刻,如实说了,社长手下小弟一堆,看起来全校都认识,她撒谎也没用。 “嗯,我叫西门庆,研一,金融。” 她“哦”一声,没话找话地说:“复姓罕见啊。”她里男主就是复姓。 西门庆再一笑,“知道为什么来这儿请你吃饭吗?” 她想说“钱多了烧的”,又觉得未免对学长不礼貌,于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 西门庆笑道:“因为这馆子是我爸开的。” 潘小园跟着干笑一笑。合着那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是笑话呢。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终于瞅个空儿,说出这句话。提起书包就走。外面装模作样问那服务生“洗手间在哪”,然后顺着人家指的反方向,昂首挺胸出了唐朝一号的大门。一股热风铺面而来。 大大松口气。检查一下包里东西都在,回头瞧一眼,大步就往学校的方向跑。 …… 咚! 踉跄几步,一抬头:“……怎么又是你?” 篮球男生居然候在不远处。硬朗的脸颊浴着阳光,浓眉微扬,朝她一笑:“你和那人不认识吧?我觉得你可能不乐意来吃饭,就过来看看。” 潘小园服了,脸红一红:“麻烦你了……” 让人请一顿唐朝一号,换了平时,自己偷乐都来不及。刚才迷迷瞪瞪的让人簇拥过来,也没做出英勇不屈的表情啊。 立刻好奇:“你怎么看出来我不乐意的?” 男生犹豫了一阵子,才抱着篮球往前一指:“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是那边刑警学院的。” 见她目瞪口呆,又不好意思笑笑:“来你们这儿蹭个篮球场。” 她傻傻“哦”一声,眼睛盯着他胸前那两条眉毛印。 ------------------------(四)------------------------ 小卖部里,武松一手抓了三个果仁面包,又拎两瓶冰绿茶,给出二十块钱。 收钱阿姨头也不抬,丢出一个塑料袋:“正好。不用找。” 丢啥补啥,真是百分之百直男思维,潘小园笑嘻嘻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武松实诚地说:“我兜里没地儿装硬币。” 她愣了一刻,才跟上他的思维,使劲抿住嘴,不能笑。 武松跟她出门,又说:“这些算我赔你的。但你们女孩子老吃面包,营养跟不上。你还是该去吃食堂。我没你们学校饭卡,今儿就不跟你去了。” 亮一亮手中饭卡,“刚充的钱。我请你。” 武松有点迷茫了:“可是,明明是我撞掉你面包的啊……” 说完,朝她点点头,抱着篮球就往东门走。 潘小园一阵失落,鬼使神差叫住他。 “你大几?” 刑警学院的学制跟普通大学不一样。但武松还是认真换算了一下,说:“大四。怎么了?” 她微笑:“快毕业啦,没吃过我们学校食堂的招牌牛肉面?好多外校的混进来吃呢。” 潘小园一时间也找不出请他吃牛肉面的理由。左右看一看,一激灵。西门庆气急败坏的进了东门,一群散打社小弟围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什么,群情激愤。 赶紧拖着武松就走:“去食堂,去食堂。” 旁边汉服社摊位里,拉海报的八卦女生孙雪娥一脸艳羡:半小时内勾了两个,真有本事。 ------------------------ (五)------------------------ x大篮球队经常和刑警学院的学生切磋较艺,这也是潘小园后来才知道的。 忽然觉得篮球也还挺好看的。坐在篮球场边,一边抱着手机码字,一边目光盯着小伙子们传球、阻截、上篮,一场下来,字没码多少,篮球规则学了个皮毛。 武松抓个手巾擦汗,一眼瞧见她:“小潘学妹也喜欢篮球啊。” 她甜甜“嗯”一声。 武松得意:“要想学,可以找我。” 她拒绝了好意,送上一瓶冰绿茶。 他忽然眼尖一低头:“写的什么呢?” 赶紧把小手机捂好,“嗯,聊微信……” 说到一半,也觉得跟一个学过侦查的家伙撒谎并非上上之选,聊微信能聊出长篇大论来?再说了,有啥丢人的? “写,赚点稿费。” 武松兴奋了,篮球丢下:“写的什么?我看看。” 霸道总裁冷面王爷白莲花玛丽苏,外加脸红心跳的不可描述,才不给你看。 最后简略地说:“网络……就是日更连载,可以上架订阅的那种……谁都可以写……” 武松明了:“就是那种穿越到什么什么大陆,打怪升级抢宝物,最后打boss统治世界的那种。” 另外一个男生披着衣服路过,加一句:“收妹子!” 潘小园惊讶:“你也看网文?” 武松被那句“收妹子”弄得有点迷惑,转头问:“什么?”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的走了。武松这才解释:“我不看。但我上铺兄弟没事写点。” 刑警学院学生写网文。潘小园觉得世界观刷新了:“你那室友学什么的?” “网络犯罪侦查。叫萧让,笔名叫……圣手书生。” 潘小园“啊”的一声惊呼:“男频大神。” ------------------------(六)------------------------ 远处歌声悠扬,一个横幅“热烈庆祝我校游泳队夺得省大学生运动会金牌”拉起来。 x大游泳队全省出名,每年都给学校抱回一堆奖杯奖牌。潘小园觉得自己跟着鸡犬升天。招呼武松跑到学校大门口,指着那几个凯旋而归的小伙子,介绍:“这个是政治系的李俊,那个是市场营销系的张顺……去看热闹……” 忽然背后几声孤零零的冷笑:“原来这小子在这儿呢!” 惊讶回头。竟是西门庆,腰间的lv皮带闪闪发亮,身后十来个散打社小弟。 这个外校愣头青胆敢招惹他看上的师妹,找了好几天了。 转头看看,确实已出了校门的,保安都伸着脖子看游泳队呢。 “给我上。” 武松一惊,先把潘小园往后拉了几步,脸一沉,“你们干什么?” 可有别人过来了。刚接受完表彰的游泳队一行人压了过来。李俊严肃问道:“怎么回事?谁和外校的打架呢?” 西门庆大大咧咧笑道:“散打社切磋!” 游泳队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这是切磋还是群殴呢? 还有认得的。阮小七悄悄说:“这是那个散打社的大混混,抢过前任队长女朋友的那个!” 李俊:“兄弟们上。” 小弟们狞笑:“今儿就给你个教训,不给你见血,你感恩戴德吧你!” 武松一个箭步躲过一拳:“我们学院纪律,不能打架斗殴,你们歇了罢。” 西门庆大喜:“那正好,大伙别顾虑。” 潘小园在一旁瑟瑟发抖。以往男生打架,自己肯定避得远远的。这次好像是和自己有关系…… 想撒丫子去叫保安,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丢下武松了,万一他以为自己溜之大吉,怂死了。 只能大声喊:“别打啦!我、我报警了!” 远处保安低头玩手机。头也没抬,啥都没看见。 大伙摩拳擦掌。早就想教训一下西门庆这个托关系进来的。游泳队是学校功臣,领导们向来宠爱优待,就算谁考了个59都能给加一分卷面分。 可事与愿违。游泳队在水里一个个天下无敌,上了岸却有点局促。散打社倒是砸钱请过好师傅。一轮混战过后,一下子高下立判。张顺脸上砰的挨了一拳。 围观众人只见风驰电掣,几个灰影闪过,散打社众人哎呦哎呦倒成一团。 几个保安后知后觉地跑过来:“谁在校门口打架呢?” ------------------------(七)------------------------ 武松被记过查看,禁止出校。写完检查,垂头丧气地在走廊里做俯卧撑。盯着水泥地上一只蚂蚁,没好气的“扑”一口吹飞。 眼前横一片阴影。看那影子的宽窄也知道是谁。 鲁智深大大咧咧说:“别做了。有闲工夫,去给我喂个狗。” 鲁智深是系里的辅导员,带着一条大警犬,黑白拉布拉多,大名三星,因为它总是会突如其来地爆炸式攻击。鲁智深嫌它不听话,最常说的便是:“回头把你炖了吃了。” 武松一跃而起,“饿了,给我带点饭。” 天桥底下有家卖肉饼的,物美价廉份大量足。卖家是个中年猥琐男,身高大约只到鲁智深的腰,人也憨憨傻傻的,便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武大郎。不过武大郎的手艺倒是真没的说,养活了附近学校里多少饥不择食的年轻的灵魂。 不爱吃学校食堂,味道简直比他做的还不如不说,每次食堂大妈都格外照顾他,什么饭菜都是满满两大勺。 鲁智深笑道:“给我喂狗。我出去给你带点。”。 可今儿一去,武大郎的摊子没了。旁边有些同样扑空的顾客,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摊子让城管清了,有的说武大郎的肉饼让人放上网,瞬间大火,这会子已被《舌尖上的中国》剧组请走了。还有的说他攒够了钱,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鲁智深空手而归。路过肯德基的时候想带俩全家桶,发现钱没带够。 武松一边逗三星,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要么我还是去食堂吃吧。”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接过来一听:“外卖?” 风风火火的提了个全家桶进来,脚步轻飘飘的,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出来自己在偷笑。外卖小哥的底单他扫了一眼,买家留的电话他认得,对面x大,小潘学妹。 真懂他心思。看来刑警学院食堂的黑暗料理声名远播。 ------------------------ (八)------------------------ 潘小园盯着手机上的“已签收”,心里偷偷乐。给他定了个全家桶,就算旁边有室友什么的,也足够大伙分了吧。给他定外卖的事便不显得太突兀。 自己简直是智慧女神的化身。 心情愉快,手速爆发,一晚上码了五千字,满章的粉红泡泡。。 ------------------------(九)------------------------ 武松啃完最后一根鸡翅,全家桶的残骸丢掉,洗手,才开始觉得过意不去。 够她买多少个果仁面包的了? 虽然这人能额外赚稿费,没听说有谁写一夜暴富的。上铺萧让就天天吃泡面,遇到有土豪打赏,高兴得一跃而起,泡面哗的洒了一键盘。出息。 想了想,开机登上晋江,注册了个号,昵称就叫武松,找到了她的文——有个学网络侦查的上铺兄弟,网上一切信息等于透明。略扫一眼,底下评论一堆大大我爱你,大大么么哒,心中不以为然地鄙视了一分钟。他连文案都看不进去。 月底了,奖学金还没发下来,捉襟见肘。弄清楚打赏规则,果断把最后一百块生活费充进去,扔了个最贵的深水鱼雷。 点“确定”的一刹那,余光一撇,我勒个去。 什么鬼,居然还会自动生成留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深水鱼雷代表我的心?? 还在屏幕上方循环滚动?? 眼看这句深情表白开始在晋江首页上方飘啊飘,突然一颗心砰砰狂跳,好像刚做了一百个俯卧撑。瞬间遐想无数。 过了不到一分钟,微信就响了。一看头像,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她这是守在电脑前头呢? 来的是语音,痛心疾首:“你钱多了烧的是怎地,你这一百块晋江要抽成五十,我才拿五十!” 没计较那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看来每天向她表白的读者多矣,心中突然失落。 同室兄弟们都是尖耳朵兔子,听到手机里娇声悠扬,齐齐凑过来:“咋回事!” “……没啥。跟人谈钱呢。” 第二个念头,才是痛恨资本主义的罪恶。赶紧承认错误,打字:“对不起,我不知道……” 五十块哪够一个全家桶。 “以后别扔雷啦。”语气甜甜的,“要还钱,直接微信红包呗。” 无言以对。还好微信里有钱。马上又给她发了个50块红包。相比坑爹的晋江,马化腾就厚道多了,一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任何场合都万无一失。 她却没收。过了好久,才发个笑脸:“我开玩笑啦。要想谢我,就去跟你那个室友催更一下呗。” ------------------------(十)------------------------ 潘小园开始追“圣手书生”的文。剧情跌宕起伏脑洞通天,尤其是作战武打场面,让人觉得这作者上辈子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但感情戏就相对薄弱,一看作者就是个没恋爱过的宅男,少有的恋爱剧情,就是把尴尬顺着网线传到神州大地。 最近作者似乎是课业繁重,更新时断时续,她忍不住线下催更了。 武松果然有面子。没几天,“圣手书生”又恢复了状态,而且细心的读者发现,文风也有颇大的改进。 读者喜闻乐见。 “主角tm开窍了啊!感情戏进步挺大。” “哈哈哈哈还患得患失,喜欢就上啊犹豫个p。” “这尼玛初恋的德性,跟老子当年一样一样的。作者有生活。” “作者是不是恋爱了?把妹也不许断更啊,断更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类似的留言层出不穷。“圣手书生”终于出面辟谣,,在最后一章底下说明了情况:“我没恋爱。我下铺那厮看上邻校妹子了,我都是照他写的。” 潘小园在屏幕那头,慢慢收住了想要打赏的手。 ------------------------(十一)------------------------ 潘小园拉着几个舍友壮胆,借口庆祝期末考试结束,加上给他道谢,再加道歉,总之各种理由用上,请他出来吃烧烤。 到了自助烧烤店才发现,来嗨皮的人足有二十来个。小潘学妹也是x大小有名气的美女,虽然比校花李师师还略逊一点,但追的人也能排一个班。武松火眼金睛,立刻看出来在场的男生哪些是真朋友,哪些是不怀好意辗转托人拉关系蹭进来的。 甚至还发现混进来的一个小偷,当场让他扭送到隔壁派出所了,出来接警的是已毕业的学长。 相比之下,在场的妹子们就正常多了。扈三娘和孙二娘是体院的,追扈三娘的人也不少,但都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知腹肌马甲线都比不上她,也就不敢死缠烂打。方金芝是政治系的,家里极有背景,没人敢招惹她。 看到她还算矜持,一听啤酒下去,便不再喝。只是双颊泛红,跟女伴们纵情大笑,吐槽这个教授那个老师。 但有人没脸没皮的灌她。 ——学妹不喝就是看不起学长。 ——你看扈三娘都喝了,给个面子呗。 ——你不喝,我向你表白了啊。说着就要跪。 ——诶,阮小二,你还有脸给她挡酒?小心我告诉你老婆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拉不下脸,只好又灌了几杯。又有人叫白酒。 武松冷着脸看。刚进大学的女孩子,头一次撒欢朋友聚会,她还以为是在高中呢? 倒是知道,这帮小屁孩肯定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只是想看平时高高在上的漂亮妹子丑态百出的样儿。 想来更可气。 女伴们目光复杂地看过来,潘小园心里美滋滋,面子上还得装害臊。 “好啦,多谢你。你小心身体,去拿点肉吃。” 武松也确实馋肉,听话起身,走了一圈回来,发现又有个不知哪儿来的男生,潇洒文雅逗她笑。再一看,不像是在校生,心中一凛。 坐过去,一把夺过谁手里的小二,“替我妹儿喝了啊。” 几个人对他怒目而视。你谁啊你? 武松面不改色一口闷:“你们也都干了,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虽然不像鲁智深似的光头纹身金链子,但体格壮健,棱角硬朗,还是有一种天然的“别惹我”的气场。几个男生自知不是对手,愁眉苦脸,倒了一地。 ------------------------(十二)------------------------ 趁她起身上厕所,拉到一边:“那个是谁?” 她说话有些飘飘的:“学校请的……嘉宾演讲人……今儿来跟学生讲创业,顺便一起吃个饭……怎么啦……” “叫什么?” 她晕晕乎乎的:“忘了……说是姓史……” 又反应过来:“问那么多干嘛!” 武松犹豫下,选了个理由:“大学人杂,要会防人。” 说得好像她是傻白甜似的。有点不悦,,小披巾一甩就走:“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我那么多!” 被他几步赶上,挡在面前,灌了十几杯小二的双眸依旧清澈。 “我若是你男朋友,才不会管那么多呢。” 她脸上一热,“为什么?” 他却是不太习惯跟女生调笑的,一句话顺口说出来,没等对面人反应,自己耳朵根先红了,低头看看盘子里盛的烤肉,欲盖弥彰地往嘴里塞一大块,转身就跑。 她心里偷笑,在他背后喊:“回去坐着吃嘛。” 一转身,自己身边立了另一个人。 “同学你方才说——是做文字工作的?” 不得不说,此人说话很有艺术,那些青涩大学生跟他没法比。她只提了一句网络,就被他捧成了“文字工作者”。 一身休闲西装,出挑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不知有没有兴趣……试试编剧?” 潘小园自觉还懂得天高地厚,赶紧谦虚。西装男却似知道她心思似的,轻飘飘又几句,让她觉得眼界大开,又给逗笑了。 轻松聊几句,余光看着旁边有人不高兴。武松横插过来,还叼着块烤肉,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她还没毕业呢,学业为重,不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 对方抬眼,正对上一双虎视眈眈的目光。一瞬间的工夫,互相审视了一下。 倒是潘小园有些怅然,嘟起嘴,白武松一眼:“又不是坏人,我跟人家多聊几句,是了解社会,哪那么容易被带沟里。” 武松郁闷沮丧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好,那我走了,你接着玩。” 潘小园气馁。只觉得他是在跟自己甩脸子,却不知他满脑子全被一个问题挤占了:今日为什么格外好管闲事? 她心软。想起那日在唐朝一号门外,他满头大汗守在外头,只怕一个萍水相逢的女生吃亏的样儿;想起他一手抓三个果仁面包的样儿,想起他为自己打架爆粗口的样儿,想起他为自己跟人斗酒的样儿。 心中立刻定了取舍。赶紧追上去:“好啦,今儿是我请你过来的,你给个面子,待会结束了,送我回去成不?” “……” “别生气嘛。明儿再给你买全家桶?” “……” ------------------------ (十三)------------------------ “武松,过来请你吃牛肉面。” “武松,放假去哪?” “武松,你的篮球还在我这儿。” “武松,我表弟岳飞今年高三,想报你们学校,过来传授点经验?” …… 消息一去不回,石沉大海。整个人像失踪了一般。下铺孙二娘语重心长开导她:“男生毕业就变心,你再死缠烂打就是掉价。” 潘小园哭了三天,决定生活回到正轨。拼命刷题补课泡图书馆。报复社会的心思全发泄在网络里:那本粉红泡泡早就完本了,不能回顾,一回顾就掉泪;新开一篇文,章章狠虐,结尾be,虐得一群读者痛哭流涕,边骂作者边砸雷。 心情略好。。 正当她觉得把他忘了的时候,一天忽发奇想,打开了圣手书生的,断更已久。 最后一章结尾写着请假条:“上面派任务,请假一个月。抱歉!” 底下评论区一片戾气。 “作者以为你是谁,拯救世界的超人啊?” “断更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都散了吧,作者穿越了,当炮灰去了。” “m还老子订阅钱。” 潘小园头脑里嗡的一下。断更早超过三个月了。再想起作者的身份,脊背一冷。 心神恍惚,便着了凉,演变成肺炎,脸色极其可怕。想去校医务室,被方金芝她们拖着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复查的时候,看到住院部的楼梯下,慢慢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呆立了三秒钟,慢慢走过去,“武松?” 他也吓一跳,本能上前一步,又停住。低头看看身上的绷带,脸迅速红了。 “你怎么找来的……” 扑进他怀里大哭:“不理我……呜呜呜……去干什么了……生什么病了……” “没、没事,枪伤,快好了都。” 吓得她差点坐地上,让他捞起来。 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歉疚得连声对不起:“任务是保密的,谁都不能说。等我出院了再告诉你。” 低头再看,有些无措:“你怎么也病了呢?” ------------------------(十四)------------------------ 在自助烧烤店见到那个“嘉宾演讲人”的刹那,就觉得有些眼熟。报告上级,杳无音信。。 等毕业了,分配到的第一个任务,眼前的模糊照片却赫然是他。 公安局局长林冲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分析。 “史文恭,新锐企业家。在商界人脉广阔,参与投资多部影视剧作。我们怀疑他洗钱。” 啪的一声,又是一沓卷宗。 武松将卷宗略略一翻,“明白了。” ------------------------(十五)------------------------ 手机上缴,跟所有人切断了联系,一颗心收成铁板一块,除了案件有关的事情,不装任何东西。 暗中侦查,合作布置。终于有一天,线人来报:可以收网。 线人叫时迁,手头资源丰富,然而从未暴露过自己。 一番激战,打入毒贩老巢。捂着流血的伤口搜查个遍,史文恭却不见踪影。 * 所有干警怒不可遏,带伤的没带伤的都叫着追击到底。上面却突然来了一道命令:任务终止。 武松入院休养。零碎听说,史文恭已逃往国外。只是把西门庆的父亲逮捕判刑:本章出镜:鲁大师的汪:三星_(:3ゝ∠)_ ` 这个风格第一次尝试,大家喜欢嘛n(*≧▽≦*)n ` 网络连载完毕。微博和读者群(微博名和群号见文案)可能会不定时更新小段子。 ` 150万的长文,连载时难免有笔误、bug、或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细节,接下来的一周左右,我会尽量修改完善,在完结榜上留下一个优秀的最终版。希望大家能够理解,看到更新提示忽略就行啦。二刷可能会有惊喜哟。 ` 对了,晋江新出了书单功能,可以给看过的文文打分和点评,大家可以试一试o((≧▽≦o) ` 代表武二和圆圆和其他所有人,向大家表示感激么么哒,以后大家都是好朋友,可以时常回来玩哦~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怎么也得单独有个番外对吧…… 一个小脑洞, 5200在现代校园里的故事。`乐`文```lxs520`原来的人设,全新的故事, 就当是本文的现言同人吧。姓名还是原来的, 大家可以假装古代没这些人。 情节是狗血傻白甜, 不要在意逻辑和细节……(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宣布了) ------------------------(一)------------------------ 潘小园一身t恤牛仔裤,斜跨小书包, 急匆匆往图书馆赶。刚上了一上午的经济课,赶紧把重点划出来, 作业随便对付完,晚上还要更新呢。晋江上的明天入v,按国际惯例该更一万,现在还一字没写, 可以预料到漫漫长夜自己会是何其的双手抽筋。 不可描述的情节会被锁以及被编辑打pp,男主不专心谈恋爱很容易被叫渣男,女主矫情过度就是白莲花, 不作不矫情又太平淡,开虐又不能过度, 干脆天外来个陨石又会被骂没逻辑。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两个群体, 言情读者排第二。第一是她家那两只猫主子。 低头匆匆走在路边, 隐约听着汉服社在招新,散打社在和太极兴趣班约架, 旁边同学兴高采烈的讨论:“嘉宾演讲……逸夫楼……大学生创业……” 她也没在意,满心是怎么把自己笔下男女主俩人从不共戴天扭到郎情妾意,最好再洒点香飘飘狗血, 葱花数朵,姜丝适量,让读者嚼出一口微辣,回味无穷,全身舒爽,拼命砸雷…… 正全力开动脑筋,不防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还好不是电线杆,没有脑壳开花,只是眼冒金星。懵然往后退好几步,脚后跟绊上汉服社的海报架,一下子失了平衡…… 落地之前的一瞬间,胳膊让人一把捞住了,用力一托,稳稳站回地面,还在流冷汗。 茫然抬头看,面前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浓眉大眼,一身短袖短裤,满肩的阳光`气质,左手抱着个篮球,有些不知所措地连连道歉:“同学对不住,我刚才走太快了……” 声音倒是浑厚有磁性。白运动衫的胸前,诡异地两条淡眉毛印儿。潘小园心中暗叫不好,偷偷搓掉了所剩无几的眉粉。 她本来有点恼怒的意思,身高腿长的家伙就该有点自觉性,一步去一食堂、二食堂、甚至教工食堂,她或许还会给个面子。眼下直接来个唐朝一号,吓不死她。 赶紧推辞:“不用了……一袋面包四块五,真用不着……再见、拜拜……” 拎起小书包就走。几个人高马大的散打社成员挡在面前。。 都笑道:“学妹新入学的?大一?知不知道我们社长是什么人?哥哥们劝你别削他面子。” 潘小园眼望四周,见不少女生带着复杂的表情朝自己看过来,宛如看戏。再看那“社长”,一脸悠然自得,仿佛知道她不会拒绝。 “取消预订要收百分之二十的服务费哟,学妹。” 潘小园有点慌神,脑海里闪过“震惊!女大学生与小混混口角,被捅八刀,惨不忍睹……”以及“太可怕了!女大学生被迫欠债,竟然身陷裸贷门……” 便少了些说不的底气。让几个散打社的众星捧月,簇拥出了校东门。 余光看,篮球男生一脸茫然,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以为自己跟这散打社社长认识。 ------------------------ (三)------------------------ 散打社社长其实有点小帅气,一对桃花眼,眼角带着痞意,放里就是个过尽千帆的坏坏的污污的男主配置。 潘小园心不在焉。服务生摆了菜单就退出去,富丽堂皇的包间了只剩她俩人。 对方似乎看出她紧张,笑道:“认识认识新学妹而已,别怕——要不我来点?”知道她大约连菜单都看不懂。 点点头,隐约瞟见那上头没有下三位数的菜。 室内明明空调很足,她却觉得汗都下来了,濡湿了t恤的前胸,隐约显出内衣的轮廓。西门庆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来。 “学妹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她想了片刻,如实说了,社长手下小弟一堆,看起来全校都认识,她撒谎也没用。 “嗯,我叫西门庆,研一,金融。” 她“哦”一声,没话找话地说:“复姓罕见啊。”她里男主就是复姓。 西门庆再一笑,“知道为什么来这儿请你吃饭吗?” 她想说“钱多了烧的”,又觉得未免对学长不礼貌,于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 西门庆笑道:“因为这馆子是我爸开的。” 潘小园跟着干笑一笑。合着那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是笑话呢。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终于瞅个空儿,说出这句话。提起书包就走。外面装模作样问那服务生“洗手间在哪”,然后顺着人家指的反方向,昂首挺胸出了唐朝一号的大门。一股热风铺面而来。 大大松口气。检查一下包里东西都在,回头瞧一眼,大步就往学校的方向跑。 …… 咚! 踉跄几步,一抬头:“……怎么又是你?” 篮球男生居然候在不远处。硬朗的脸颊浴着阳光,浓眉微扬,朝她一笑:“你和那人不认识吧?我觉得你可能不乐意来吃饭,就过来看看。” 潘小园服了,脸红一红:“麻烦你了……” 让人请一顿唐朝一号,换了平时,自己偷乐都来不及。刚才迷迷瞪瞪的让人簇拥过来,也没做出英勇不屈的表情啊。 立刻好奇:“你怎么看出来我不乐意的?” 男生犹豫了一阵子,才抱着篮球往前一指:“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是那边刑警学院的。” 见她目瞪口呆,又不好意思笑笑:“来你们这儿蹭个篮球场。” 她傻傻“哦”一声,眼睛盯着他胸前那两条眉毛印。 ------------------------(四)------------------------ 小卖部里,武松一手抓了三个果仁面包,又拎两瓶冰绿茶,给出二十块钱。 收钱阿姨头也不抬,丢出一个塑料袋:“正好。不用找。” 丢啥补啥,真是百分之百直男思维,潘小园笑嘻嘻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武松实诚地说:“我兜里没地儿装硬币。” 她愣了一刻,才跟上他的思维,使劲抿住嘴,不能笑。 武松跟她出门,又说:“这些算我赔你的。但你们女孩子老吃面包,营养跟不上。你还是该去吃食堂。我没你们学校饭卡,今儿就不跟你去了。” 亮一亮手中饭卡,“刚充的钱。我请你。” 武松有点迷茫了:“可是,明明是我撞掉你面包的啊……” 说完,朝她点点头,抱着篮球就往东门走。 潘小园一阵失落,鬼使神差叫住他。 “你大几?” 刑警学院的学制跟普通大学不一样。但武松还是认真换算了一下,说:“大四。怎么了?” 她微笑:“快毕业啦,没吃过我们学校食堂的招牌牛肉面?好多外校的混进来吃呢。” 潘小园一时间也找不出请他吃牛肉面的理由。左右看一看,一激灵。西门庆气急败坏的进了东门,一群散打社小弟围在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什么,群情激愤。 赶紧拖着武松就走:“去食堂,去食堂。” 旁边汉服社摊位里,拉海报的八卦女生孙雪娥一脸艳羡:半小时内勾了两个,真有本事。 ------------------------ (五)------------------------ x大篮球队经常和刑警学院的学生切磋较艺,这也是潘小园后来才知道的。 忽然觉得篮球也还挺好看的。坐在篮球场边,一边抱着手机码字,一边目光盯着小伙子们传球、阻截、上篮,一场下来,字没码多少,篮球规则学了个皮毛。 武松抓个手巾擦汗,一眼瞧见她:“小潘学妹也喜欢篮球啊。” 她甜甜“嗯”一声。 武松得意:“要想学,可以找我。” 她拒绝了好意,送上一瓶冰绿茶。 他忽然眼尖一低头:“写的什么呢?” 赶紧把小手机捂好,“嗯,聊微信……” 说到一半,也觉得跟一个学过侦查的家伙撒谎并非上上之选,聊微信能聊出长篇大论来?再说了,有啥丢人的? “写,赚点稿费。” 武松兴奋了,篮球丢下:“写的什么?我看看。” 霸道总裁冷面王爷白莲花玛丽苏,外加脸红心跳的不可描述,才不给你看。 最后简略地说:“网络……就是日更连载,可以上架订阅的那种……谁都可以写……” 武松明了:“就是那种穿越到什么什么大陆,打怪升级抢宝物,最后打boss统治世界的那种。” 另外一个男生披着衣服路过,加一句:“收妹子!” 潘小园惊讶:“你也看网文?” 武松被那句“收妹子”弄得有点迷惑,转头问:“什么?”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的走了。武松这才解释:“我不看。但我上铺兄弟没事写点。” 刑警学院学生写网文。潘小园觉得世界观刷新了:“你那室友学什么的?” “网络犯罪侦查。叫萧让,笔名叫……圣手书生。” 潘小园“啊”的一声惊呼:“男频大神。” ------------------------(六)------------------------ 远处歌声悠扬,一个横幅“热烈庆祝我校游泳队夺得省大学生运动会金牌”拉起来。 x大游泳队全省出名,每年都给学校抱回一堆奖杯奖牌。潘小园觉得自己跟着鸡犬升天。招呼武松跑到学校大门口,指着那几个凯旋而归的小伙子,介绍:“这个是政治系的李俊,那个是市场营销系的张顺……去看热闹……” 忽然背后几声孤零零的冷笑:“原来这小子在这儿呢!” 惊讶回头。竟是西门庆,腰间的lv皮带闪闪发亮,身后十来个散打社小弟。 这个外校愣头青胆敢招惹他看上的师妹,找了好几天了。 转头看看,确实已出了校门的,保安都伸着脖子看游泳队呢。 “给我上。” 武松一惊,先把潘小园往后拉了几步,脸一沉,“你们干什么?” 可有别人过来了。刚接受完表彰的游泳队一行人压了过来。李俊严肃问道:“怎么回事?谁和外校的打架呢?” 西门庆大大咧咧笑道:“散打社切磋!” 游泳队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这是切磋还是群殴呢? 还有认得的。阮小七悄悄说:“这是那个散打社的大混混,抢过前任队长女朋友的那个!” 李俊:“兄弟们上。” 小弟们狞笑:“今儿就给你个教训,不给你见血,你感恩戴德吧你!” 武松一个箭步躲过一拳:“我们学院纪律,不能打架斗殴,你们歇了罢。” 西门庆大喜:“那正好,大伙别顾虑。” 潘小园在一旁瑟瑟发抖。以往男生打架,自己肯定避得远远的。这次好像是和自己有关系…… 想撒丫子去叫保安,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丢下武松了,万一他以为自己溜之大吉,怂死了。 只能大声喊:“别打啦!我、我报警了!” 远处保安低头玩手机。头也没抬,啥都没看见。 大伙摩拳擦掌。早就想教训一下西门庆这个托关系进来的。游泳队是学校功臣,领导们向来宠爱优待,就算谁考了个59都能给加一分卷面分。 可事与愿违。游泳队在水里一个个天下无敌,上了岸却有点局促。散打社倒是砸钱请过好师傅。一轮混战过后,一下子高下立判。张顺脸上砰的挨了一拳。 围观众人只见风驰电掣,几个灰影闪过,散打社众人哎呦哎呦倒成一团。 几个保安后知后觉地跑过来:“谁在校门口打架呢?” ------------------------(七)------------------------ 武松被记过查看,禁止出校。写完检查,垂头丧气地在走廊里做俯卧撑。盯着水泥地上一只蚂蚁,没好气的“扑”一口吹飞。 眼前横一片阴影。看那影子的宽窄也知道是谁。 鲁智深大大咧咧说:“别做了。有闲工夫,去给我喂个狗。” 鲁智深是系里的辅导员,带着一条大警犬,黑白拉布拉多,大名三星,因为它总是会突如其来地爆炸式攻击。鲁智深嫌它不听话,最常说的便是:“回头把你炖了吃了。” 武松一跃而起,“饿了,给我带点饭。” 天桥底下有家卖肉饼的,物美价廉份大量足。卖家是个中年猥琐男,身高大约只到鲁智深的腰,人也憨憨傻傻的,便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武大郎。不过武大郎的手艺倒是真没的说,养活了附近学校里多少饥不择食的年轻的灵魂。 不爱吃学校食堂,味道简直比他做的还不如不说,每次食堂大妈都格外照顾他,什么饭菜都是满满两大勺。 鲁智深笑道:“给我喂狗。我出去给你带点。”。 可今儿一去,武大郎的摊子没了。旁边有些同样扑空的顾客,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摊子让城管清了,有的说武大郎的肉饼让人放上网,瞬间大火,这会子已被《舌尖上的中国》剧组请走了。还有的说他攒够了钱,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鲁智深空手而归。路过肯德基的时候想带俩全家桶,发现钱没带够。 武松一边逗三星,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要么我还是去食堂吃吧。”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接过来一听:“外卖?” 风风火火的提了个全家桶进来,脚步轻飘飘的,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出来自己在偷笑。外卖小哥的底单他扫了一眼,买家留的电话他认得,对面x大,小潘学妹。 真懂他心思。看来刑警学院食堂的黑暗料理声名远播。 ------------------------ (八)------------------------ 潘小园盯着手机上的“已签收”,心里偷偷乐。给他定了个全家桶,就算旁边有室友什么的,也足够大伙分了吧。给他定外卖的事便不显得太突兀。 自己简直是智慧女神的化身。 心情愉快,手速爆发,一晚上码了五千字,满章的粉红泡泡。。 ------------------------(九)------------------------ 武松啃完最后一根鸡翅,全家桶的残骸丢掉,洗手,才开始觉得过意不去。 够她买多少个果仁面包的了? 虽然这人能额外赚稿费,没听说有谁写一夜暴富的。上铺萧让就天天吃泡面,遇到有土豪打赏,高兴得一跃而起,泡面哗的洒了一键盘。出息。 想了想,开机登上晋江,注册了个号,昵称就叫武松,找到了她的文——有个学网络侦查的上铺兄弟,网上一切信息等于透明。略扫一眼,底下评论一堆大大我爱你,大大么么哒,心中不以为然地鄙视了一分钟。他连文案都看不进去。 月底了,奖学金还没发下来,捉襟见肘。弄清楚打赏规则,果断把最后一百块生活费充进去,扔了个最贵的深水鱼雷。 点“确定”的一刹那,余光一撇,我勒个去。 什么鬼,居然还会自动生成留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深水鱼雷代表我的心?? 还在屏幕上方循环滚动?? 眼看这句深情表白开始在晋江首页上方飘啊飘,突然一颗心砰砰狂跳,好像刚做了一百个俯卧撑。瞬间遐想无数。 过了不到一分钟,微信就响了。一看头像,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她这是守在电脑前头呢? 来的是语音,痛心疾首:“你钱多了烧的是怎地,你这一百块晋江要抽成五十,我才拿五十!” 没计较那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看来每天向她表白的读者多矣,心中突然失落。 同室兄弟们都是尖耳朵兔子,听到手机里娇声悠扬,齐齐凑过来:“咋回事!” “……没啥。跟人谈钱呢。” 第二个念头,才是痛恨资本主义的罪恶。赶紧承认错误,打字:“对不起,我不知道……” 五十块哪够一个全家桶。 “以后别扔雷啦。”语气甜甜的,“要还钱,直接微信红包呗。” 无言以对。还好微信里有钱。马上又给她发了个50块红包。相比坑爹的晋江,马化腾就厚道多了,一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任何场合都万无一失。 她却没收。过了好久,才发个笑脸:“我开玩笑啦。要想谢我,就去跟你那个室友催更一下呗。” ------------------------(十)------------------------ 潘小园开始追“圣手书生”的文。剧情跌宕起伏脑洞通天,尤其是作战武打场面,让人觉得这作者上辈子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但感情戏就相对薄弱,一看作者就是个没恋爱过的宅男,少有的恋爱剧情,就是把尴尬顺着网线传到神州大地。 最近作者似乎是课业繁重,更新时断时续,她忍不住线下催更了。 武松果然有面子。没几天,“圣手书生”又恢复了状态,而且细心的读者发现,文风也有颇大的改进。 读者喜闻乐见。 “主角tm开窍了啊!感情戏进步挺大。” “哈哈哈哈还患得患失,喜欢就上啊犹豫个p。” “这尼玛初恋的德性,跟老子当年一样一样的。作者有生活。” “作者是不是恋爱了?把妹也不许断更啊,断更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类似的留言层出不穷。“圣手书生”终于出面辟谣,,在最后一章底下说明了情况:“我没恋爱。我下铺那厮看上邻校妹子了,我都是照他写的。” 潘小园在屏幕那头,慢慢收住了想要打赏的手。 ------------------------(十一)------------------------ 潘小园拉着几个舍友壮胆,借口庆祝期末考试结束,加上给他道谢,再加道歉,总之各种理由用上,请他出来吃烧烤。 到了自助烧烤店才发现,来嗨皮的人足有二十来个。小潘学妹也是x大小有名气的美女,虽然比校花李师师还略逊一点,但追的人也能排一个班。武松火眼金睛,立刻看出来在场的男生哪些是真朋友,哪些是不怀好意辗转托人拉关系蹭进来的。 甚至还发现混进来的一个小偷,当场让他扭送到隔壁派出所了,出来接警的是已毕业的学长。 相比之下,在场的妹子们就正常多了。扈三娘和孙二娘是体院的,追扈三娘的人也不少,但都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知腹肌马甲线都比不上她,也就不敢死缠烂打。方金芝是政治系的,家里极有背景,没人敢招惹她。 看到她还算矜持,一听啤酒下去,便不再喝。只是双颊泛红,跟女伴们纵情大笑,吐槽这个教授那个老师。 但有人没脸没皮的灌她。 ——学妹不喝就是看不起学长。 ——你看扈三娘都喝了,给个面子呗。 ——你不喝,我向你表白了啊。说着就要跪。 ——诶,阮小二,你还有脸给她挡酒?小心我告诉你老婆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拉不下脸,只好又灌了几杯。又有人叫白酒。 武松冷着脸看。刚进大学的女孩子,头一次撒欢朋友聚会,她还以为是在高中呢? 倒是知道,这帮小屁孩肯定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只是想看平时高高在上的漂亮妹子丑态百出的样儿。 想来更可气。 女伴们目光复杂地看过来,潘小园心里美滋滋,面子上还得装害臊。 “好啦,多谢你。你小心身体,去拿点肉吃。” 武松也确实馋肉,听话起身,走了一圈回来,发现又有个不知哪儿来的男生,潇洒文雅逗她笑。再一看,不像是在校生,心中一凛。 坐过去,一把夺过谁手里的小二,“替我妹儿喝了啊。” 几个人对他怒目而视。你谁啊你? 武松面不改色一口闷:“你们也都干了,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虽然不像鲁智深似的光头纹身金链子,但体格壮健,棱角硬朗,还是有一种天然的“别惹我”的气场。几个男生自知不是对手,愁眉苦脸,倒了一地。 ------------------------(十二)------------------------ 趁她起身上厕所,拉到一边:“那个是谁?” 她说话有些飘飘的:“学校请的……嘉宾演讲人……今儿来跟学生讲创业,顺便一起吃个饭……怎么啦……” “叫什么?” 她晕晕乎乎的:“忘了……说是姓史……” 又反应过来:“问那么多干嘛!” 武松犹豫下,选了个理由:“大学人杂,要会防人。” 说得好像她是傻白甜似的。有点不悦,,小披巾一甩就走:“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我那么多!” 被他几步赶上,挡在面前,灌了十几杯小二的双眸依旧清澈。 “我若是你男朋友,才不会管那么多呢。” 她脸上一热,“为什么?” 他却是不太习惯跟女生调笑的,一句话顺口说出来,没等对面人反应,自己耳朵根先红了,低头看看盘子里盛的烤肉,欲盖弥彰地往嘴里塞一大块,转身就跑。 她心里偷笑,在他背后喊:“回去坐着吃嘛。” 一转身,自己身边立了另一个人。 “同学你方才说——是做文字工作的?” 不得不说,此人说话很有艺术,那些青涩大学生跟他没法比。她只提了一句网络,就被他捧成了“文字工作者”。 一身休闲西装,出挑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不知有没有兴趣……试试编剧?” 潘小园自觉还懂得天高地厚,赶紧谦虚。西装男却似知道她心思似的,轻飘飘又几句,让她觉得眼界大开,又给逗笑了。 轻松聊几句,余光看着旁边有人不高兴。武松横插过来,还叼着块烤肉,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她还没毕业呢,学业为重,不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 对方抬眼,正对上一双虎视眈眈的目光。一瞬间的工夫,互相审视了一下。 倒是潘小园有些怅然,嘟起嘴,白武松一眼:“又不是坏人,我跟人家多聊几句,是了解社会,哪那么容易被带沟里。” 武松郁闷沮丧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好,那我走了,你接着玩。” 潘小园气馁。只觉得他是在跟自己甩脸子,却不知他满脑子全被一个问题挤占了:今日为什么格外好管闲事? 她心软。想起那日在唐朝一号门外,他满头大汗守在外头,只怕一个萍水相逢的女生吃亏的样儿;想起他一手抓三个果仁面包的样儿,想起他为自己打架爆粗口的样儿,想起他为自己跟人斗酒的样儿。 心中立刻定了取舍。赶紧追上去:“好啦,今儿是我请你过来的,你给个面子,待会结束了,送我回去成不?” “……” “别生气嘛。明儿再给你买全家桶?” “……” ------------------------ (十三)------------------------ “武松,过来请你吃牛肉面。” “武松,放假去哪?” “武松,你的篮球还在我这儿。” “武松,我表弟岳飞今年高三,想报你们学校,过来传授点经验?” …… 消息一去不回,石沉大海。整个人像失踪了一般。下铺孙二娘语重心长开导她:“男生毕业就变心,你再死缠烂打就是掉价。” 潘小园哭了三天,决定生活回到正轨。拼命刷题补课泡图书馆。报复社会的心思全发泄在网络里:那本粉红泡泡早就完本了,不能回顾,一回顾就掉泪;新开一篇文,章章狠虐,结尾be,虐得一群读者痛哭流涕,边骂作者边砸雷。 心情略好。。 正当她觉得把他忘了的时候,一天忽发奇想,打开了圣手书生的,断更已久。 最后一章结尾写着请假条:“上面派任务,请假一个月。抱歉!” 底下评论区一片戾气。 “作者以为你是谁,拯救世界的超人啊?” “断更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都散了吧,作者穿越了,当炮灰去了。” “m还老子订阅钱。” 潘小园头脑里嗡的一下。断更早超过三个月了。再想起作者的身份,脊背一冷。 心神恍惚,便着了凉,演变成肺炎,脸色极其可怕。想去校医务室,被方金芝她们拖着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 复查的时候,看到住院部的楼梯下,慢慢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呆立了三秒钟,慢慢走过去,“武松?” 他也吓一跳,本能上前一步,又停住。低头看看身上的绷带,脸迅速红了。 “你怎么找来的……” 扑进他怀里大哭:“不理我……呜呜呜……去干什么了……生什么病了……” “没、没事,枪伤,快好了都。” 吓得她差点坐地上,让他捞起来。 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歉疚得连声对不起:“任务是保密的,谁都不能说。等我出院了再告诉你。” 低头再看,有些无措:“你怎么也病了呢?” ------------------------(十四)------------------------ 在自助烧烤店见到那个“嘉宾演讲人”的刹那,就觉得有些眼熟。报告上级,杳无音信。。 等毕业了,分配到的第一个任务,眼前的模糊照片却赫然是他。 公安局局长林冲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分析。 “史文恭,新锐企业家。在商界人脉广阔,参与投资多部影视剧作。我们怀疑他洗钱。” 啪的一声,又是一沓卷宗。 武松将卷宗略略一翻,“明白了。” ------------------------(十五)------------------------ 手机上缴,跟所有人切断了联系,一颗心收成铁板一块,除了案件有关的事情,不装任何东西。 暗中侦查,合作布置。终于有一天,线人来报:可以收网。 线人叫时迁,手头资源丰富,然而从未暴露过自己。 一番激战,打入毒贩老巢。捂着流血的伤口搜查个遍,史文恭却不见踪影。 * 所有干警怒不可遏,带伤的没带伤的都叫着追击到底。上面却突然来了一道命令:任务终止。 武松入院休养。零碎听说,史文恭已逃往国外。只是把西门庆的父亲逮捕判刑:本章出镜:鲁大师的汪:三星_(:3ゝ∠)_ ` 这个风格第一次尝试,大家喜欢嘛n(*≧▽≦*)n ` 网络连载完毕。微博和读者群(微博名和群号见文案)可能会不定时更新小段子。 ` 150万的长文,连载时难免有笔误、bug、或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细节,接下来的一周左右,我会尽量修改完善,在完结榜上留下一个优秀的最终版。希望大家能够理解,看到更新提示忽略就行啦。二刷可能会有惊喜哟。 ` 对了,晋江新出了书单功能,可以给看过的文文打分和点评,大家可以试一试o((≧▽≦o) ` 代表武二和圆圆和其他所有人,向大家表示感激么么哒,以后大家都是好朋友,可以时常回来玩哦~挥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