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恨人》 《种恨人》正文 001、楔子 楔子 锦国四十一年元月,宁国军队再次渡江侵犯锦国南境,于宁国隔江相望的南国府首当其冲。上元节次日,锦国崇安王卫期便率兵奔赴阵前,披坚执锐,枕戈待旦,誓死守卫南境。 便这样僵持四个月,两军将士皆疲乏不堪,最终宁军退兵,南境暂归安稳。 可崇安王卫期如何也没有想到,当他和手下的将士以血肉之躯在南方边陲筑起屏障、抵御外敌的时候,遥远的帝京,有人正在弹劾他和他手下的副将徐光照。 弹劾的理由颇值得体会——崇安王狂妄骄纵,枉顾四方大局,使锦宁两国关系坠入冰窟,最终致使南境战事频发; 副将徐光照被弹劾的理由更显混账——徐光照是南国府人,作为曾经战败被俘的旧南国子民,他没有资格入仕也没有资格入伍。 这看似荒唐的一纸弹劾,牵扯出的却是整个锦国的弊病——贪官污吏炙手可热,贤臣忠将进退维谷。 世态炎凉至如此地步,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帝王竟坐视不管,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他呀,找来一位术客,在为他种恨呢。 ------------------------------------------------ 正文 在南境打仗的这四个月里,我一直做一个梦。 这个梦,是我同一个身形妙曼的姑娘欢好的梦。 军情紧迫的时候,我也没时间理会,一门心思扑在战场上。终于等到现在战事平息,明天班师回朝,我才找了个空,把这个梦说给了随军的王太医听,让他给我开个方子。 王太医红着一张大脸告诉我:“殿下年轻气壮,威猛如虎,军中萧瑟,无以慰藉,做这个梦实属正常。殿下无须克制,顺其自然就好。” 我信了他的邪,于是晚上未加克制,在梦里把那个姑娘给撂倒了。 梦中的本王委实过分。 云雨之时对那个姑娘未加怜惜不说,云雨过后竟然也不加安慰,起身就开始穿衣裳。 且边穿边对那个姑娘口吐狂言:“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用手段把本王骗到这帐中去,你就能在本王心里占一寸位置?或者,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同本王经过巫山云雨,你就能取代她?其实不然,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每每触及都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够贴心不够温柔而伤了她。至于你——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说完这段话才回头看了看帐中那人,她的脸埋在薄纱之中,我看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她身上青青紫紫,唇角血迹未干,整个人都瘫卧在榻上,毫无反抗辩驳之力。 梦中的本王却借势俯身嘲讽:“你这身段生得当真不错,帐外将士千千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尝一尝?” 榻上那姑娘好似死了一般,蜷缩在一层薄纱之下,未抬头看我一眼,也未曾挪动半分。 本王兴致大起,便从她那些散落的头发里勾起一束绕于指尖把玩,说出口的话也更加混账:“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有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师叔,不要。”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仿佛两把钝刀划过喉咙,带出血腥味道,叫本王闻得真切。 我起身不再看她,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故作逍遥,“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叫本王师叔了,和阿遇比起来,你这副嘴脸,实在叫本王恶心。”顿了片刻,肆意笑道,“来人,这个人本王赏给你们了!” 下一秒帐门被打开,无数脚步声涌入,日光如箭,纷纷刺入帐中,也刺进我的眼睛。 本王终于醒过来。 反应过来自己在梦中做了什么事情后,先骂了一遍自己,又骂了一遍王太医——若不是他叫本王顺其自然,本王也不能把一个姑娘这般顺其自然了。 然后摸过一杯凉茶,边喝边想我曾经招惹过的姑娘。可任我如何思量,也找不出一个唤我“师叔”的。 就在本王这般困惑的时候,我的副将徐光照进来了,一是告诉我军中将士都已准备妥当,询问何时启程回帝京,二是把密探刚送过来的信交给我:“好像是关于秦不羡秦大人近况的。” 我心下一喜,撂下茶盏便把信薅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2、秦不羡 秦不羡是礼部的侍郎,这侍郎身份本没什么惹人注目的,可秦大人在有些不一样,他在做侍郎之前,做的可是本王的哥哥、当今圣上身边的太监,这太监还不是一般的太监,是总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太监做着做着便跑到朝堂上做侍郎的,普天之下,亘古以来,只有他这活生生的一例。 本王很早便注意到了这个人了,不在帝京的这四个月里,本王最惦记的也是这个人。 方才接过来的这封信是司礼监现今的掌印太监吕公公派人送来的,信上说,截至上个月底,秦大人已经荣升为大锦官员被弹劾榜榜首,本王以比秦大人少三道奏疏的微弱劣势屈居榜单第二,排在第三的是此刻站在本王身旁问何时启程回帝京的徐光照徐将军。 吕公公心细,还把弹劾我三人的罪名在信中简明扼要地罗列了一番: 秦大人是阉人当道,无视圣上颜面,与后宫女子有私交甚笃; 本王爷是狂妄骄纵,枉顾四方大局,使锦宁两国关系坠入冰窟; 给徐将军安的罪名更精简一些——徐光照是南国府人。 本王按下秦大人不男不女的身份能和后宫女子弄出个什么事来暂且不表,按下宁国屡次犯我南境本王除了打他们还能做什么暂且不论,单单拎出最后一条来看,我不禁要对着北方朝堂上那群人问三个来自灵魂深处的问题: 南国府人食汝大米乎?戴汝绿帽乎?挖汝祖坟乎? 没有,都没有。 只因为南国府本是南国,只因为十五年前南国成了锦国的俘虏,只因为自此以后南国变成了锦国的一个州府。虽然这块土地早已成了我大锦江山不可或缺的一块,可锦国上至皇兄下至百官,几乎没有人把南国府的子民当做自己的子民来疼爱—— 南国府赋税比其他州府高三倍,南国府的公子不准去科考、不准入仕途,南国府的姐不可做皇族的妃嫔、不可做官员的家眷。 他们弹劾徐光照便是因为徐光照在本王军中做了副将。 徐副将见我沉默半晌不做声,便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将那封信揣起来,起身笑道:“无妨,吩咐下去,即刻启程。四个月不见秦大人了,本王甚想他。” 唐代诗人孟东野曾作过一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首诗十分能描述本王的心情。从南方边境到北方帝京,二十日的路程,本王十五天便到了,只是本王与孟大诗人又有些不同,他是已登科,我是被弹劾。 入城的时候正赶上卯时,群臣上朝。我让徐光照率兵先回营房,自己下马慢悠悠地往皇宫走去。 从城门到宫门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本王一路吃了高汤馄饨喝了八宝粥饭,竟从卯时初刻走到卯时末刻,腆着肚子快要踱到宫门口的时候,忽见一辆马车赶着投胎一般从身边驶过,紧接着一阵勒马声响起,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儿。 这人玉花冠,月白袍,发如瀑,身颀长,飘飘兮似下凡仙人,琼琼兮似无暇美玉。 不是本王日思夜想的秦大人又是哪个。 只是秦大人并未看到身后的本王,下车后脚一沾地,便枉顾其他,拔腿就跑。 他这是早朝又迟到了。 今日的秦大人有点慌乱,我从宫门口一路尾随他到钟启殿,见他路上被石头绊脚三次,撞了宫仆五次,进殿的时候一条腿迈偏了一些,正磕上殿口的一尊石兽,好不容易稳了稳脚步走进殿去又被殿门挂住了衣裳,身形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官身上、草菅一条人命。 最后,他带着些许狼狈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于是敛了敛衣裳,深深喘息几次,心神未定之际向本王惯常站着的那个位置搜寻了一番,发现本王不在,欣喜之色便满满当当地铺在了脸上。 本王不忍打断他这难得一见的欣喜,于是便不打算进去了,纵身翻上殿外廊檐的梁上,蹲下来,静静看着里面的情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3、东里枝 不多时,皇兄便进来了。 今日的皇兄比秦不羡还要不顺一些,在龙椅上方方坐下,折子还没翻开,自己后宫的姑娘就跑了进来,且是仅裹着一件极薄的中衣就跑进来。 本王目光所及,看到秦不羡正要整理衣袖的一双手便这般僵在了袖口。 来的姑娘本王认识,她叫东里枝,见秦不羡这反应,若我没猜错,吕公公密信里所说的秦大人与之私交甚笃的后宫女子便是她。 撇开秦不羡这一层,关于东里枝,本王自己也调查过不少。这姑娘曾是南国府风月楼里的乐师,三年前被我的皇兄卫添带回宫里,在他旁贴身服侍三年有余,却未曾得到一个名分。 毕竟她是南国府的人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名分实属正常。 好在是,她对名分这种东西也并不是很向往。 年轻的姑娘总觉得只要互生爱意、两相欢喜便是最大的恩宠,妃位、后位不过是虚名罢了。本王曾在南国府呆了很多年,发现南国府多是些这样的女子,个个诗情画意怀着绝佳才情,可越是这般有才情的女子越囿于情爱欢喜,不可抽离——如同好端端的一株牡丹花儿插在牛粪蛋儿上无异。 东里枝可以说是南国府这些姑娘中的代表了。 三年来一向乖巧懂事不争不抢的她今天却有点大胆,大胆到连衣裳都未曾穿妥当就跑了进来,且是跑到我大锦奏事议政的钟启殿上。 春夏更迭,夏热未至,春凉未歇,她跪在卫添面前,风穿过大殿卷起她的衣角,掀开那轻薄的纱衣,露出令人浮想联翩的一截身段。 这场景令我想到了那一晚梦中欺负的姑娘,可我又很笃定梦中的姑娘不是这位东里枝,东里枝的头发有些杂乱,而梦中的人儿头发却生得很好,我曾捞过一缕于指尖把玩,那发丝柔顺盈润,手指探过可从头滑到尾,似飞瀑、似流水。 我便又看向秦不羡的头发,这头发才和本王梦中那个姑娘的头发差不离。 可秦大人俨然一门心思扑在东里枝上,目不转睛得盯着她。本王沾了东里姑娘的光,看得到了秦大人半张俊俏的脸、一条紧皱的眉和一个因手指紧握而露出清晰骨节的拳头。 再抬头看这大殿中的情形,只见龙椅上的皇上已经冷了脸色,摸过案上的折子往东里枝脸上摔去,怒道:“成何体统。” 东里枝似是委屈到了极处,伏跪在地上,朝大殿之上的君王磕了三个头,开口那句抖得极厉害混着牙齿打颤之声的“君上”,叫本王听了也不是滋味。 “先把衣裳给朕裹好。”卫添俨然是在控制怒火。 东里枝便慌乱地裹了裹中衣,可想到想到什么便又伏下身子,那背影瞧着又卑微又可怜:“求君上……求君上收回成命,不要将枝送到北御……枝早已是君上的人,枝怎么可以再……” “朕已经有了安排,”卫添打断了她的话,又微微侧目示意身边的太监道:“念给她听吧。” 我看到东里枝的身子猛得一颤,秦不羡的身子也跟着一颤。 卫添身旁的太监看着他的脸色,慌忙找出那道圣旨。和后宫相关的旨意向来是在后宫宣的,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宣布过,今日的皇上,是打定主意要给东里枝一个难堪了。 “东里枝听旨—— 奉天承运,锦皇有诏。北御国与大锦国交好数十载,这十年间北御与大锦勠力同心、同仇敌忾。前几日朕得知北御太子想从我大锦求一美人为妃,朕以为东里枝温婉贤淑,又善音律,当为最合适的人选。故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以公主之仪送东里枝出嫁。” 东里枝望着那圣旨,愣了很久才接过来。又望向卫添,身形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卫添又开口:“朕这是在帮你。不然以你的身世,哪里能得到今天的恩赐。” 又是身世。 东里枝是南国府人,所以得不到锦国的妃位;徐光照是南国府人,所以不能做锦国的将军。 “枝昨夜……会错了君上的意思。”东里枝这句话说得没有半分希冀和底气,于垂死挣扎无异。 “现在明白了?”卫添问。 “……明白了。” “明白了就退下吧。”卫添摆了摆手,经过这一遭也无意再讨论国事,起身离去,“都退下吧。” 大臣们对此种情况本就避犹不及,得了这令便纷纷要跪拜退去,除了兵部的陈大人有奏报说南国府的将士们奋勇杀敌云云,南境宁贼进犯之忧已解除大半云云,崇安王殿下今日已经率兵到达帝京云云。 只是皇上并未让他讲完:“南国府掺和的事有什么好讲的。”说完便甩袖而去。 此话槽点着实太多,本王竟不知从何处反驳起。 可能是经历了太多次困境没人帮助,又或是对卫添的脾性有了更深的了解,东里枝在这大殿上跪了些时候便也接受了这结果,俯身,最后朝殿上那已空的宝座拜了拜,再抬头的时候连情绪也控制不住了,落下的眼泪纷纷打在那道圣旨上,发出的声音苦涩又绝望—— “那枝,谢主隆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4、请求 终于等到其他人都散了去,秦大人便再无顾忌地走上前去。他本想搀东里枝起来,却叫东里枝躲了一躲。 “我最初进宫,做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后来得了皇上命令,才去礼部赵大人手下做了侍郎。我早已净身,东里姑娘可放心。”秦不羡低头解释道。 东里枝摇摇头,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自己站起来,但依然不敢直视面前这容颜俊秀的秦大人,只垂眸客气回道:“谢大人好意,大人干净如谪仙,枝怕脏了大人的手。” “干净如谪仙,我算得上什么干净?”秦不羡苦笑几声,从袖袋里摸出一瓶药膏塞到她手里,温声道:“你额头上磕出血了,传太医有不方便之处,拿着回去可以自己擦一下。” 东里枝犹豫了片刻,接过药膏恍惚了片刻:“那次的事……还没有谢谢大人。” 这句话惹得我心下一喜,聚精会神想听一听那次的事到底是个什么事。 秦不羡却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声,接着就把外袍脱下来递给她:“姑娘若不嫌弃,先穿着在下的衣裳回寝宫去吧。” 东里枝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搓了搓衣角,如何也不敢接。 我在梁上也搓了搓扳指:秦大人啊秦大人,你莫不是忘了,去年夏天,有个羽林卫把外袍递给东里枝之后,现在还在死牢里关着。 “也罢,”秦不羡踌躇片刻,又把袍子收回去,“其实姑娘不必害怕,我同旁的官不一样,陛下他犯不着计较到我身上。所以如若有什么事差遣他人不方便,姑娘依旧可以叫茶衣来找我。” 说完抬步正要走,身旁的东里枝好似想起什么来,眉心一蹙,扑通一声跪了。 “秦大人。”她泪眼婆娑,“那枝斗胆,再求大人帮个忙可好?” 秦不羡想都没想就道:“好。” “枝入宫前,曾在帝京购置了一座宅院。秦大人如若有空,能否这几日就帮枝把这宅子卖了?从南国府到帝京,茶衣一路跟着我、照顾我,卖了宅子的银两便给她做嫁妆。人摸不准圣上的心思,他若是这几日便叫我去北御,我怕来不及安顿她。” 秦不羡眉头微微皱,仿佛想到了什么事,面上浮出些犹豫,但依然答应下来:“既然是姑娘的事,我必定会尽力去做。” “枝自知卖宅院得银两不是难事,而把茶衣从宫里嫁出去才是难事。”东里枝抬头,语气里全是为旁人添了麻烦的愧疚,“自枝来这皇宫里,大人屡屡相助……”停顿须臾,压低了声音,“可枝无权无势、无以为报。枝就要被送人了……秦大人,若是您也喜欢枝这身子,可……可拿了去。” 哇哦。 今日这个粱本王没白蹲。 可秦大人却有些惶恐,忙扶她起来:“我万不会对姑娘动这种心思。茶衣的事交给在下,姑娘放心罢。”最后问清了那宅院在帝京的方位,许是怕她又说出以身相报的话,于是不敢再停留,疾步走出大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5、本王登场 在梁上蹲了一个早上,实在腿麻,跳下来的时候本王差点一头抢在地上。 稳了稳身形,跟着秦不羡走出殿阶,又跟着他上了石桥。纵然前后相差不过几丈,可他的心思却不在我身上,是以到现在也没发现他后面墨色官袍、风姿英朗的本王。 他走走停停,心不在焉,好似在盘算要把那套宅子卖给谁。 我认清了形势,觉得跟他走一路他怕是也注意不到我,便自觉地走上前去,掏出折扇敲了敲他的右肩,笑吟吟道:“秦大人今日可有空了啊,能不能去本王那里喝喝酒哇?” 秦不羡身形一僵,怔怔回头,看到我后,一张俊脸上便慢慢写上“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何会看到这个混账?”的震惊。 我见他不动弹,便贴近几分,低头看着他手中攥着的外袍,又回头眺望依旧立在大殿中央的东里枝,做足了一套动作,才故作优游地摇起扇子,啧啧两声道:“古有汉哀帝爱宠臣割袖之情,今有秦大人怜美人赠袍之恩,秦大人这是净身未净心呀。” 秦不羡这才反应过来,退了三步,朝我拱手便拜:“崇安王殿下。” 本王看得出来他的躲避,变不紧不慢又往前踱了三步,依旧站在他面前,低头笑道:“怕我?” 他便再拜:“嗯。”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是本王不够和蔼还是不够亲切?” 他又往后退了两步,隔开一段距离:“崇安王太亲切了,人不习惯。” 我便嚯的一声打开折扇,再次追近,摇着扇子给他扇了扇风:“想来秦大人也不习惯,瞧瞧,这玉白的额角上都紧张出汗了,本王亲自给你扇一扇。”低头,凑近他的耳廓,声威胁道,“你今日要是再把本王拒了,皇兄今夜怕要知晓你对东里姑娘这赠袍的恩情了。皇兄赏识你万不会罚你,可他却是极舍得对东里姑娘用手段的。” 这威胁当真好使,听到这句话的秦大人脊背又僵了一僵。 本王向来怜香惜玉,给了一巴掌当然要再赏个甜枣,于是抬手理了理秦不羡的衣襟,笑道:“你上次拒绝本王,本王便好生伤心。这四个月里本王无心征战,每时每刻都想请你喝酒,却总也找不到今日这么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本王大捷归来,你权当是赏本王一个脸,陪我一陪、为我助助兴可好?” 这话说完,不知秦不羡是何感受,我自己先哆嗦了一哆嗦——本王方才这笑声中带了七分花枝招展、三分委屈哀怨,看着秦大人,宛如青楼老鸨见着了四个月不来照顾生意的金主。 秦不羡冷笑一声:“殿下还好意思和在下提四个月以前?当初是何情形,崇安王都忘了么?” 本王怎么可能忘。 四个月前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斯夜月圆,人也团圆。 皇上携皇贵妃鹿呦呦于盛景园内大宴群臣,因为做过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所以那一次秦不羡被赏了一个排首的位置,代皇上宣读旨意。 本王三生有幸,坐在前排第二个位子上,身旁紧挨着的便是秦美人儿。 彼时的本王曾嬉皮笑脸,故意刁难:“秦大人这个位置怕是不太妥当。” 秦不羡面色一滞,侧目看我,我便眯了眼,便携其眼风飞向席后方:“经国文臣,折冲武将,庙堂股肱,沙场臂膀,一个一个,都坐在你一个宦臣后面。本王觉着,明日早朝关于弹劾你,说你美色误国、阉人弄权的奏章得……”故意顿了顿,抬起手比量了比量,指尖恰恰触到他的耳垂,道:“得这么厚。” 秦大人不动声色地挪开些距离,我便捞过酒壶主动倒酒。 “人要注意圣上旨意,不敢多喝。”秦不羡说。 “那待这宴会结束去本王府上多喝几杯可好?” 见他久不答话,便自食案后方探了胳膊去,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秦不羡心下一惊,那手想抽却抽不出去下。 我攥着那修长的手指往掌心点了点,无赖的程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若不答应,本王便不松开,叫身后那些文臣武将都看看,这俊俏磨人的礼部侍郎,不止要误他们大锦的皇上,也要误他们大锦的王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6、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有句俗话说得好——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本王在这一方面的修行,十分上道。 秦不羡对我这种不要脸不要皮的人毫无办法,于是便在宴席上惶惶答应。 可宴席上免不了有一些眼尖的大臣,比如当初在本王对面坐着的高丞相,为了看清楚本王食案底下究竟是何情形,竟故意把酒杯跌落至食案底下,低头佯装捡酒杯的时候,顺便把我和秦不羡紧紧握着的两只手给参悟了个透。 于是第二日,朝堂上流言四起,说秦大人卖弄姿色,不择手段地勾引崇安王。 秦大人恨生气,连答应我的去府上喝酒这件事都开始拖延起来,他以为拖一日是一日,拖一月是一月,拖个一年再假装忘了这回事进而死不承认,事情便解决了。 他运气确实好,拖了不过天,锦、宁两国边界处便发生战事,宁贼大肆掠杀我南国府的子民,我便请缨去去南境平定战乱了。 如今想来,本王还是觉得委屈。 “正是因为四个月前本王曾对不起秦大人,所以在南境打仗的四个月里,本王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你。”我道。 他暗暗往后退,一双清亮俊美的桃花眼看着地面,思忖着该往哪个方向跑。本王的折扇便利落地伸到他背后,扇骨坚固带了力道,将其牢牢地拦了一拦。 “崇安王殿下……” “嗯?”我摸上他过分细软的腰,不知不觉间,指尖已沉溺其中流连忘返,“秦大人这腰可真细。” “……”他神情愤慨,憋了一憋——最后憋出来一句:“男男授受不亲。” 这句话着实让本王捧腹:“秦大人怕本王喜欢男人?” “人没这么说,殿下要是这么想人也管不住。” 我便收了扇子,握上秦不羡的胳膊,面容纯良:“本王不这么想,本王向来不管大家怎么想。走,本王请你吃肉喝酒。” 于是从钟启殿到宫门口的那一路上,秦大人一直在做从本王手上抽胳膊的动作。 本王年轻气壮,没允许他抽出来,反而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不知道秦大人一直拒绝本王是为什么?本王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是也不至于做一些阳奉阴违,谋财害命,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勾当。” 我将“阳奉阴违,谋财害命,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这几个词说得格外重,并低头注意着秦不羡的反应,果然发现这句话似是戳到了他,激得那细长的睫毛都颤了颤。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终于松开那肌肉紧绷的胳膊,趁他反应不及,又搭上肩膀、把矮一个头的他往怀里带了带,继续笑道,“本王的坏啊,是坏,坏怡情,无伤大雅。” 怀中的秦大人忽然醒悟,也终于明白躲着没用,便恢复以往淡定漠然的模样,捋了捋衣袖,挺直了脊背,一条一条罗列道:“是啊,谁敢说崇安王殿下坏啊。殿下不过是将袁肃明袁将军家的女儿害得未婚先孕又未婚产,不过是看上陆则忧陆尚书家的祖传的夜光杯又不心给人家摔碎了,不过是喜欢帝京的那个得意酒楼家的菜把人家厨子拐回家害得酒楼破产,又不过是去戏园听戏自己不看路被门口的石狮子撞了脸便把戏班子逐出京城。这些,可都是坏,在您崇安王的身份面前,阳奉阴违,谋财害命,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啊。” 这些罪状并不新鲜,大约是前年年底弹劾本王的奏章上罗列出来的。难为过了一年半之久,秦大人还记得,可见他对本王并非不上心。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袁将军家的女儿只想入军营而不想入宫为妃,所以才胡诌到本王身上,让本王不得不把她收入军中; 陆尚书的夜光杯被皇上看中了,可这杯子早就换成银两给本王当做了攻打宁国的军饷,所以才编了个谎话说是被本王打碎了; 而得意酒楼的厨子和戏园的戏子,都是南国府人,他们潜伏帝京良久,意图刺杀皇上,我料定了他们杀不了卫添反而会把自己的性命给葬送了,所以千方百计才把他们都给弄出了帝京。 可这些不可与人解释,我抬手拍了拍秦不羡的胸脯:“秦兄果然对本王了如指掌哇!好多事情本王都忘了,多亏秦兄提醒才想起来。本王身旁多是附和唯诺之声,如今得一敢当面怼本王的知己不容易。我果真没有看错人,秦兄这个朋友本王真是交定了,哈哈哈哈!” 秦不羡被我这动作惊了三秒,懵了三秒,又怔了三秒。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差点望着苍天差点骂了娘。 他脸上晕开些怒火,一路烧至耳根:“喝酒就喝酒,崇安王殿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烦请殿下头前带路,今日若不能和你喝一杯,我便不姓秦。” 本王便是这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秦大人答应去喝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7、喝酒 四个月未曾回来,王府上一如既往地冷清。 冷清些好哇,鱼越多,龙便越藏匿得住。就如本王经常能听到皇宫内的事情一样,本王的哥哥也一样能知道他弟弟的近况。所以,我很早之前便习惯了这冷清模样,这比熙熙攘攘更叫我安心。 酒是我从南国府捎回来的桂花酿,买酒的时候店家还送了我一对装满桂花的香囊。 店家颇具南国府人的斯文气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以酒会友,倾囊相赠。” 我却想到那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以及这句之前的——“旧江山浑是新愁”。 国恨未解,家愁未报,偏偏北方朝廷苦心孤诣地要给我和徐光照编织罪名,十五年了,偌大一个锦国容不下一个战败的南国的百姓,巧取豪夺,奴役驱使——这是什么道理,本王参不透。 偏偏给秦不羡倒酒之前,他想起南国府的战事,抬头对我说:“早朝时听兵部陈大人说宁贼进犯之忧已解除大半,以殿下的手段,此去南境四个月应当把这战事全部平息,如今只解了一半便回帝京,殿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酒洒出来一些。 我收了酒壶给自己倒满,笑道:“秦大人这般慷而慨之,不是已经知道本王打的什么算盘了吗?贼若全灭,将有何用?巍巍朝野,能臣干将多矣,本王也怕失业。” 秦不羡单手捏起酒盏,望向我道:“贼若不能全灭,南国府的将士便要一次一次地去送死。崇安王殿下保住的是自己的前程,葬送的却是南国府的将士。” 我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驳。 因为他说得不错,尤其是葬送南国府的将士这一句。 南国府占据了锦国南方大半的版图,与宁国一江之隔。生长在江水环绕的南境里,宁国的士兵便格外擅长水战,我大锦会水的将士不在北方,而在南国府,这些年,与其说这是锦国在抵挡宁国的进攻,不如说是南国府的将士在拼死抵抗。 可秦不羡说得又不有些不对。 他来锦国不过三年,哪里知道南国府的情形,哪里了解有些时候活着却比赴死更难。 在宁国还不曾犯我南境的时候,南国府是大锦的莺燕之场、销金之窟。南国公子,十人之中,七人为商,三人为宠,更遑论南国府的女子。 士农工商,商为底层,可为何他们还要经商,因为赚的银子多,可以抵得住南国府比别的州府高三倍的繁重赋税;为宠比经商更没有尊严,可为何还要做宠,因为南国府的公子大多有俊美容貌拥万千才情,可他们却不能为官,偌大朝堂没有一个南国府的官员,没有人能帮他们说话,所以即使有银子,也抵不过某些南风贵族的亵渎。 而宁贼为患的这几年,我大锦需要会水的将士都招募自南国府。于是现在,南国公子,十人之中,没有一个人委屈做宠,为了大锦的安危也没有人敢将他们做宠。宁国贼寇不灭一天,南国府的百姓便能有一天的尊严。 秦不羡只以为我不平息战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殊不知此劫也给南国府的子民带来了前程。 他仰头灌下那杯酒,把空酒杯放在桌上:“殿下屡次三番请下官喝酒到底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讲了罢?” 我娓娓道:“本王思慕秦大人久已。” 秦不羡眸色一暗,说了句“告辞”便起身。 我站起来一把握住那过分纤细的手臂:“秦姑娘在曲水巷的宅院,你随意出个价,本王再以十倍的价格买下来如何?” 秦不羡猛然抬头:“你偷听了我和东里姑娘的谈话?”说罢更加生气,甩手便走。 我摸过酒杯,不再拦着,看着他的背影笑道:“在大锦国,本王想听什么话就听什么话,本王是光明正大地听,哪里用得着偷听。我知道,秦大人也不是缺钱的那种人,你自己再添上一些一起送给东里姑娘也可以。倒是最后要领这白花花的银子的人啊,不知道她能不能领得到这银子,不知道她领了这银子花不花的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8、玉佩 走到门口的人蓦然一僵,顿住脚步,回头看我。 我仰头灌下一那杯酒,看着秦不羡惊疑的眼睛,淡定道:“没错,本王指的,就是东里枝身边那个丫头,茶衣。” 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也给秦不羡那一只酒杯倒上酒,“况且,本王有心想帮你把茶衣送出宫外,你去跟皇上求,哪里比得上我去跟皇上求,你说对不对,秦大人?” 秦不羡又坐回去,爽快地灌下那杯酒,直截了当地问:“崇安王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嗯?” 秦不羡:“您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我道:“我若说我瞧上了你,想把你要到府上做宠,你可信么?” 秦不羡撂下酒盏:“我不是南国府的公子,我也瞧不上王爷您。” 我捏起扇子:“本王并不是很在乎你瞧不瞧得上,况且,本王的手段也不只有请你喝酒这一种。”说罢抬手揉了揉身旁的人如玉一样白的耳朵,凑近道,“别害怕,本王对美人向来怜惜。现今也就只想请你喝酒,并不想用其他手段。” 秦不羡是懂规矩的,仰头连灌三杯。 本王不禁赞叹:“原来秦大人也不是不能喝。” “崇安王殿下,您三番两次请在下喝酒,就当真只是喝酒?现下又是帮在下买宅子又是答应要送茶衣出宫,您心理打的是什么算盘,能不能给在下说一说。” “本王喜欢你这张脸,盘算着怎么把你弄到府上夜夜承欢。” 那厢被酒呛得满脸通红的人儿又强撑着灌下几杯:“扯淡。” “那本王就说个叫你觉得不是在扯淡的。”我拿起酒壶给他倒满,继续道,“半年前,本王曾花大价钱买下过一枚玉佩。本王的朋友们都说都说,那玉成色不好,雕刻也粗鄙,根本不值那么多钱,觉得本王被人坑了。钱花多花少本王并不在乎,可本王喜欢这玉佩,如何也不愿意旁人说本王爱的东西不值钱。” “所以呢?” “所以,得知秦大人对玉器颇有研究之后,本王便想请你到府上看一看,这成色不好的玉佩,到底值不值钱。” 桂花酒口感甜软柔和,但后劲儿很大,极易醉人于无形。 他这番接二连三地灌已然有些撑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脸上已浮出些醉意:“你去拿来罢。” 我没有去别处拿那块玉佩,而是凑到他面前,随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个放着玉佩的匣子。 秦不羡怔了一怔,瞪圆了眼睛看我:“从宫里到这里,崇安王殿下一直把这玉佩带在身上呢?” 我笑回:“对。” 他闭眼,素白一双手扶上额头,似是受不了这打击:“那您可真不要脸。” 我笑道:“本王是光明正大不要脸,比不得有的人在阴地里使手段。” 说完,打开了那匣子。 匣子中躺着一块三寸长、四指宽的玉佩。 那玉佩以墨玉为底章,拟细银为纹饰,正中间嵌入一枚青铜圆币,绿森森宛如一只鬼魅的眼睛。 这块玉构造简单,雕刻粗鄙,质地不通透,面上布满了划痕,划痕里甚至嵌入一些泥污,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的手,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波折——其实不用他来看,本王自己也知道这算不上一块好玉。 可这块玉,是去年年底吕公公给我的,他说皇上让人把这块玉佩处理掉,他私自留下了。 说来也奇怪,本王像是很早之前就见过这枚玉佩似的,接过玉佩之后,撇开玉面上的雕刻和纹饰不看,径直端详起玉佩的侧面——那个地方,指甲刮掉覆盖着的一层泥污之后,露出一个笔画浅淡却足以辨认出来的“羡”字。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就想到了礼部侍郎秦不羡。 从那时起,我便故意接近,等待一个当面询问的机会,结果这一等竟等了半年,着实耗尽了本王的耐心。 果不其然,秦不羡盯住这枚玉佩,只看了一眼,脊背便已僵直,动弹不得,看他的形容,酒已然醒了一半。 我居高临下望住他:“秦大人,你认得这玉佩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09、试探 秦不羡将手缩回衣袖里,强撑着道:“崇安王刚才只叫人来瞧一瞧这玉佩值不值钱。那人只好告诉殿下,这玉佩,不值钱。您这厢,亏大了。” 我哑然失笑,用扇柄勾起他的下巴,凑近,四目相对道:“秦大人,你今日落到了本王手里,本王本想怜香惜玉,好生问你这玉佩的事情,可你却不诚恳,也不识趣。” 说着,扇柄顺着那光洁的下巴滑下去,从略微松散的衣襟里探入。 有些事情,本王早已知道。方才在宫门附近拍秦不羡的胸膛的时候,便已想到了这个招数。 “秦大人,你说巧不巧,东里枝进宫三年,你进宫也不过三年。” 他咬紧了牙,却不肯说话。 扇柄便继续往下走,直扯开那衣襟,抵住里面雪白的一件中衣。 “当初,皇兄觉得你这太监是当官的料,先是让你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又不惜开先例,自作主张把你送往礼部,让你这宦官做了朝堂上的侍郎。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新鲜的,近几年锦国正是用人的时候,皇兄觉得你是人才,对你器重有加,大臣们也无话可说。只是,皇兄那个人对东里枝极其在乎,旁人暗中帮衬一件衣裳都能被他打入天牢,而你明里暗里帮了东里枝这么多,皇兄却从无二话,连毫毛也未曾动你半根。你说这奇不奇怪?” 扇柄探进中衣,玉扇骨下是汗涔涔的一块肌肤。 秦不羡依旧抿紧了唇,是不想说一个字的模样。 “不只是本王,连大臣们也都怀疑你了。自正月十五盛景园大宴,你坐在左排第一位之后,他们暗中交给皇上的、关于弹劾你的奏章,一天也没少过,可皇兄全都压了下来,不看也不处理。” 扇骨紧贴着那肌肤往下走,终于如本王所料——扇骨停被一块布料挡住。 那人儿咬紧了唇,恨不能咬出血来。 我几乎与梦中一样无耻了:“秦大人可也觉得奇怪么,还是说这根本就在你意料之中?皇上他将东里枝折腾得死去活来,反反复复将她的尊严碾于脚底,只是做来给秦大人你看、给你开心的,其实皇兄最喜欢的人是你,其实东里枝是被你害成这样的?” 秦不羡猛地抬头。 扇骨带了力道,下一秒就要把那块布挑开来。 “本王再问你一次,这玉佩是什么?” 秦不羡终于开口,神情疲倦又冷漠:“崇安王殿下,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会拿着这个玉佩来逼问我这是什么。” 我微微一怔。 “明明觉得一件东西很熟悉,它的名字明明就在嘴边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不是很不好?”秦不羡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攥紧那扇骨、对抗着扇子的力道,将其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来,“崇安王殿下,我若是不想说,没人能逼得了我。” “你若不告诉本王这玉佩的事,本王便……” “便怎样?”秦不羡哂笑两声,揉了揉额角道:“便把我是女儿身的事告诉圣上?便把我是女儿身的事散布于朝堂?殿下手握兵权多年不释,皇上想除掉你想了多久你难道不清楚?是他亲自封我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又亲自送我去礼部做侍郎,是他让我以男儿身份在这大锦朝堂上立足,你这般去揭发我的身份,到底是打我的脸,还是打皇上的脸,殿下可斟酌好了?” 秦大人不简单。 折扇自我手中打了个转挑上她的下巴:“我怕是说过,本王的手段比请你喝酒、比好生询问更多一些。” 秦不羡展唇低笑几声,这笑容倾城却也清冷:“我若是说,我已经尝过最狠最恶的手段呢?” “秦大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能尝过什么手段?我大锦天牢十大酷刑,你尝过几个?” 她垂眸,酒气上头,一派醉意,摆摆手道:“你当初,从来不屑于这些皮肉上的折磨,你啊,最拿捏得住一个人的恨点和痛点,虐一个人总是不费吹灰之力。殿下,这些年你真是退步了。” 此话令我摸不清头绪,在秦不羡到锦国为官以前到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如今她却提起当初提起过往,她怕是醉了,我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脸:“本王当初哪里见过你?” “你忘了见过我不打紧,只要有一个人没忘就行。这么多年过去,你当真还是喜欢她,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圣上铲除,怕自己最珍重的人被连坐惩处,于是多年过去,连娶她也不敢。崇安王府连个女眷都没有,当真是冷清啊。谁能想到,威震朝野的崇安王也有软肋呢?” 话音刚落她便故意一笑,脸颊浮上两片醺影,盯住我的眼睛,凑近几分,讲出了那个名字:“多年不见,程遇公主可还安好?” 我怕是没有控制得住情绪,手指一僵,手中的折扇便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合好衣裳,“殿下不必惊慌,我若是想报复您,这三年来每时每刻都可以向圣上提一提程遇公主还存在的事。可您看,我来锦国三年有余,圣上至今也没有拿捏住您任何把柄,没有找到您一根软肋。所以,崇安王不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了,这玉佩殿下权当花钱买了个喜欢,留着吧。你不威胁我,我不提及你,我们自此两清,互相安好罢。” 说完这些,绕过我,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 “秦大人,”我望着她的背影,“你若敢在别的地方提起这个名字,本王愿搭上这个王位拉你入地狱。” 她背影一滞,“人记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0、高济 程遇对于本王,是不可说的一个名字。 十五年了。 连本王自己都不敢提。 秦不羡说得没错,这是本王一根软肋。我费尽周折不惜和自己的皇兄为敌,一半是为了南国府,一半就是为了程遇。 这些年,为了保护阿遇,我连自己都骗过了,连自己都把这个人当做不存在了。甚至为了避人耳目,和秦不羡逢场作戏,或者说是我拉秦不羡一起下马故作亲昵,移花接木声东击西。 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秦不羡知道程遇的存在。在这之前,我以为普天之下,除了本王只有徐光照一个人知晓此事。 徐光照。 我心下一颤,正打算派人唤徐副将来见我。忽又觉得不妥当,对门外侍卫道:“备马车,去城西营房。” 帝京的五月,春日已近阑珊,夏日还不够葱茏。而南国府不一样,南国府的五月,白日景致热烈鲜明,晚上朦胧暖媚,贵公子们乘画舫游湖,邀美人跳舞,邀公子作诗,兴致迭起,彻夜不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莫过于此。 四年前,在下不才,交上十锭金子后,也曾跻身于那群贵公子中,踏着月色,上了揽月湖边一条画舫,听说那一晚南国府最著名的乐师东里枝带着三十个灵俏可人的丫头在这条画舫上奏乐,本王便欣欣然上了此船。 只不过踏进去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画舫一层连个女人的影子都不见,倒见南国府巡抚大人、帝京高丞相的儿子高济盘踞上座,拉着一个俊俏公子的手,摸得正欢。 本王呆若木鸡。 转身正要走,却见画舫已经解了缆绳离了岸。 想来就有说不出的委屈——本王交了十锭金子,就来看这一出? 回头一瞧,见高大人没有注意到本王,我便捏着扇子挡着脸,从他身旁经过,迈上了二楼。 没准儿东里姑娘和她的丫头们都在二楼呢?本王打起精神宽慰自己。 没想到二楼之上的风光更吓人,一眼瞧去,一群贵公子围着二十几个白净公子,那二十几个人里没有一个人的衣裳是稳稳当当的。 这场南风确实浩大,几乎要把本王给掀下船去。 我庆幸自己多年习武站得稳当,所以才与徐光照有了交集。是的,这二十几个白净公子里头,就有本王后来的副将徐光照。 本王一眼就发现了他,因为除了他以外其他哥都披着蓝衣裳,唯有他一个人的衣服是绯红色的——显得很娘很娘。 定睛一瞧,发现他这一双鹿眼生得着实好,任表情如何悲情愤慨视死如归,可只要这眼里沁上泪,也只能叫人解读出“楚楚可怜”这一层意思——于是乎就显得越来越娘。 旁边的贵公子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他却极其八卦地同我聊上了:“你也看上了那个红衣公子?” 本王:“啥?” 他眉梢一挑:“这个公子价格有点贵啊。” 本王震惊:“你说啥?” “不过这也不是价格的问题,虽说是谁有钱谁就能买下这个公子来,但是楼下的高巡抚早就瞧上了,我们抢不过高大人,也不敢抢。”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个高济,身为南国府巡抚,家里养着七房姨太太也就算了,竟然还沾惹上这些良家公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1、徐光照 正欲亮明身份,让人把高济带过来,却见高大人自己上来了。一群贵公子见他过来,便各自找到位子坐下了,偌大一个画舫二楼,只剩这些公子站在中央,十分凄凉。 我跟着搭讪的贵公子坐在船尾的位置,他高大人照旧坐在船头上座。 “大家别客气,都是自己人,高某不做横刀夺爱之事,一切但看各位兄台的钱袋分量是不是足。”高济嘻嘻笑道,眼里却满满当当都是那身绯红衣裳。 话音方落,竞价之声四起,一群公子无依无靠地站在那里,五月的风掠过湖水,扑面而来的都是朦胧潮气。 旁边的贵公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位兄台怎么不出价?嗨呀,不要只惦记着红衣裳的公子嘛,你瞧他旁边的那个,瞧着也不错。” 我侧目看他,莞尔一笑:“谁说我不出价了?” 说罢从桌案下方抠出一块楔子,朝上座的高济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他脑袋上。 低头对那贵公子说:“你瞧,定金已经交出去了。” 高济大惊失色,捡起那块楔子,捶桌怒吼:“是谁?!” 一群贵公子立马停止竞价,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我摇着扇子站起来:“高大人。” 他眼神有些不好使,着实看了本王好一会儿,才猛一哆嗦,颤巍巍站起来:“王……” “王其月!哈哈哈,多年不见,表孙别来无恙啊?” 他被“表孙”一次激得面红耳赤,可也迅速反应,俯身一拜,模样乖巧:“蒙王爷爷挂怀,孙儿安好,爷爷安好乎?” 我摆了摆扇子,慈眉善目:“好好好,一切都好。”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知道,要想压制住那些纨绔的恶霸,便要成为恶霸的爷爷,做比他们纨绔百倍的恶霸。高济还在帝京的时候便唯本王是瞻,他能盘踞南国府做一方恶霸,所使的某些招数还是从本王这里讨教来的。 所以他怕极了我。 一船的人已经被这场面惊住了。 我又道:“方才给你的那块木头,是你曾爷爷留给我的,你来品鉴一下?” 高济脸上全是汗,摸着那块楔子,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此木大巧若拙,大成若缺,非神仙之手不能打磨也,”停顿半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觉得夸得不够好,便又硬生生加了一句,“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激得我腮帮子有些控制不住地抽,“既然这是,那爷爷买下你这一船南国府的公子如何?” 高济捧着那楔子,眼泪再也收不住,淌了一脸:“莫说是这一船南国府的公子,就是买下整个南国府也绰绰有余。谢王爷爷赏赐,如此恩情,孙儿没齿难忘。” 我听到旁边的公子牙齿打颤的声音:“您……您原来有这么一个绝世之宝,为何不早拿出来给人瞧一瞧……” 我这厢还没回话,便见一个绯红身影从眼前奔过,一路奔至船尾,直挺挺投了湖。 回头一看,最值钱的那个公子已经不见踪迹,只留一群蓝色衫子慌乱大喊:“徐光照投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2、程遇 我大抵也算半个好人,又离船尾最近,意识到要出人命便跑过去,二话没说就跳了湖。 夜色正浓,湖中根本辨认不出他的形容,借着画舫上的灯笼投下的一些光影,我勉强看到一个轮廓,探过手去,也不知抓住的是胳膊还是腿儿,拎了便往上游。 被救的那个人倒是淡定,借了水的浮力,有条不紊地踹了我一脚,又借势给了我一拳,我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肩上一沉,紧接着就被他按住脖颈押往湖底——这令本王大吃一惊。 层层杀意从湖底冲出,我气息有一瞬不稳,空气便从口中溢出化成大片大片的泡影往湖面游去。我使出招数跟他对付了几手,他也使出力道同我周旋几遭,甚至有几个回合我被他完全压制住了。 本王打就做那种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鲫鱼的事儿,水性在帝京一众纨绔里尚且算好,但那日却发现我的水性全然抵不过身边这位,我在湖里是受了牵制的鸟,他在湖里是得了水的鱼,于是最后本王不得不放弃招数,全凭一身蛮力,硬拽了他的胳膊将他弄上船来。 船上一众人见我二人长时间没上来,便在高济带领下失声痛哭起来。最后见本王没死,还捞了徐光照上来,高济那惋惜哀痛的神情尽数僵在脸上,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抽抽搭搭过来问:“王爷爷怎么自己跳下去了,这儿有会水的……” 我抬头看了徐光照一眼,他依旧直挺挺站在那儿,一如投湖前的模样。 本王不如他这般潇洒,低头一瞧,一身月牙白的袍子晕了大片大片的红色——他那件绯红衫子不止很娘,还掉色。 高济看出了我想骂娘的心情,于是大呼道:“来人,把徐光照拿下!” 我这厢还没阻止,却见对面的徐光照冷笑一声,“我一向只居座上宾,从来不为身下客,你们找错人了。”说罢倒退两步,直挺挺一如前状,往湖中栽了去。 他这是投湖投上瘾了。 蓝色衫子的公子都是南国府人,都会水,于是便七七八八跳进去捞他—— 于是,是夜,本王花了十锭金子,没有看到东里枝和那三十个丫头的一片影儿,却是观赏了一出揽月湖煮水饺。 但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本王慧眼识珠,一眼就发现这些饺子水性不错,适合招来军中,对付擅长水战的宁国士兵。 而这饺子王徐光照,以他差点把本王淹死的本事,可以做我军中副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一路上往事纷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夫告诉我已经到了军营。 徐光照见到我后略显惊讶:“殿下怎么这样快就来了军营?” 我解了一匹马,笑道:“今日早朝散得快,我便来了这里。许久不去西溪境了,随我去那处逛一逛吧,就你我二人。” 他眼神微怔,但到底跟随我四年,瞬间便反应过来,也解了一匹马。 西溪境是城西军营三里处的一块地方,溪水泠泠,木叶蓁蓁。我军战死的将士一半葬在这个地方,另一半葬在南国府的落霞山。 我偶有情绪低沉的时候便会来这个地方喝酒,徐光照知道我这个习惯。 马蹄穿行于离离芳草之中,叶子汁水溅出,慢慢浮出青草味道。 我眯起眼睛笑道:“徐光照,我想起来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徐光照却没有接过我这个话茬,“殿下向来喜欢讲一些指桑骂槐的故事,下官不想听。”顿了顿,反而直截了当地问:“回帝京的第一天你便来这个地方,下官从没有见过您不安成现在这般模样,所以……是程遇公主遇到麻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3、奸细 见我不答话,他便勒了马,望着我道:“到了西溪境,便不会有旁的人了,连这儿葬着的也是殿下您的将士。” 我也勒马停住,“光照,我下面要讲的事并非不信你,反而是本王现在只信你,所以才来跟你讲。” 徐光照闻言,神情愈发严肃起来:“殿下请讲。” “来这儿之前,我终于把秦不羡请到了府上,我自以为能压制住她,自以为我的手段足够掌控得住她,可秦不羡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一些,她最后竟说出了程遇的名字……她甚至知道程遇的事。” “这绝不是从人口中泄露出去的,”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辩白,索性跳下马,双手抱拳跪在地上,“四年前人这条命被殿下所救,自此以后这条命便是殿下的,您让我保护程遇公主,这条命便就是为了保护程遇公主而存在。人愿意今晚诛杀秦不羡,以解殿下之忧。” 明明不过本王一句话、秦不羡便可人头落地的事,我却犹豫起来,心中生出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宛如烧不尽的野草遇雨再次疯长,脑海中浮上秦不羡那句话——“你不威胁我,我不提及你,我们自此两清,互相安好罢。” 大概是我当时因为被震惊蒙蔽,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同秦不羡已经纠缠不清了。如今徐光照跪在我面前请求诛杀秦不羡,我突然生出这种不要她死却也不要她好过的想法——我接下来要做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因为她是卫添的人。 徐光照突然想起来什么,蓦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攥住马鞍,瞳孔收紧,压低声音对我道:“殿下,您确定之前没有见过秦不羡?他真的不是您和程遇公主的故人?” 这句话,他三年前也问过。经他这一提醒,我便想起来当初那桩事。 三年前,锦宁两国大战,宁国败而退兵,但是他们贼心不死,其后半年的时间里,经常派细作来我大锦打探情报,帝京周围的客栈、戏园、酒肆、书馆便是他们惯常在的地方。 那半年,本王没有仗可打,同徐光照的日常便是吃饭、睡觉、抓奸细。 那一晚皓月当空,街市煌煌。 我拎了一壶桂花酒刚跳上一座酒肆的楼顶,徐光照便找到我,拿着剑柄往酒肆后面的客栈院子里一指:“殿下,您看到那个月白袍子的公子没?” 本王蓦然一僵,哪里还有心情去看什么月白袍子的公子:“怎么,你看上他了?” 徐光照差点骂出声,但还是忍下来,绿了一张脸同我讲:“殿下,这个公子有问题。” 我这才转过身,往下面瞅了瞅,反复看了几遭,除了发现这个公子身形清瘦、头发顺柔以外,也全然看不出别的,只啧啧两声惋惜道:“以前,本王也喜欢穿白色的袍子,可奈何白色袍子不耐脏,还极易被染色。” 徐光照知道我在嘲讽他,便冷了声音直截了当道:“殿下,他好像是宁国奸细。而前方百丈,便是皇宫了。” 我便又认真瞧了瞧,发现月白袍的人儿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东西,于是撂下还没喝的桂花酒,同徐光照道:“唤上几个人去看看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4、故人? 这一看不要紧,本王的手下们很是给力,竟从这公子的行李中发现了很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宁国到锦国的通关文牒——果真是打宁国来的。 徐光照知道我对他在宣纸上写的东西感兴趣,便把那张纸拿给我。 本王看了一眼,这个公子的字着实不错,筋骨具在,只是写的这句诗联系他这文牒就有问题了——“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打头的这个“宁”字领起“宁知心有忆”这句诗,写得真是应景又好看。 我抬头看那个公子,发现他也在看我。这公子不过弱冠年纪,干净清朗,身形消瘦而颀长,肤色比月光还要白几分,是个俊俏的公子。可那双桃花眼里却浮出很多不安的情绪,震惊和慌乱都有,唯独不见他开口求饶。 本王的手下十分不济,见了这张脸一个一个便怜香惜玉起来,我便用扇子敲了敲手,开口提醒:“怎么,看到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就不舍得绑了?” 他闻言,迅速转头不再看我,但是也反应过来开始申辩:“我是从宁国来的不假,可我不是奸细。我是来锦国当差的,明日便去皇宫里报到。” 侍卫笑道:“嘿,幸好我们在宫外把你拦下了,不然你去宫里当差,对我大锦不更加不利吗?” 我道:“记下来,压入死牢,报给圣上罢。” 于是他便被押去了死牢。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出了客栈,徐光照却突然对我讲:“这个公子好像认识殿下。” “何以见得?” “殿下或许没有注意,他见到您的第一眼,说了两个字,可没有发出声音,但看那口型,不是您的名讳,也不像‘王爷’、‘殿下’一类。” 我有些疑惑:“果真是唤我?” “从您进来,他除了看您就是看地面。不是唤您还是唤谁,那个口型实在古怪……人劝您好好想想,这或许真是您的故人。” 我看着那轮月亮笑了笑道:“本王得罪的人太多,这一个就算是故人,怕也是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三日后,本王的皇兄便找到本王,龙颜不悦训斥我道:“卫期,三天前,你在客栈绑的那个公子,是朕亲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秦不羡,你怎么把人给朕弄到死牢里去了。” 于是,本王带着徐光照跑去死牢,亲自接他出来。听徐光照说这三日狱卒没有给他一滴水一粒饭,所以出来的时候,本王见到的是一个几乎虚脱的人儿,日光照在他近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能穿过皮肉落在地上,而那身干净素雅的月白袍子,已经被血迹和泥污染得不像样了。 我心中浮出些愧疚,却依然不甚正经地嘻嘻笑着道了个歉:“原来秦大人是皇兄亲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本王错怪了秦大人,特意来陪个不是。” 他却没怎么生气,反而温和笑道:“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日后还指望着殿下多担待。” 说罢,行了个礼,便一步一步挪出大门,再未回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5、秦王 在这之前,我从未觉得对秦不羡有熟悉感,就连锃亮的月光底下她的脸正对着我,我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漂亮的陌生人;就连徐光照说她看着我念出一个称呼,我都心如止水、不以为然。 可那个背影,那一步一顿受着伤的样子,却叫我平白生出一些怆然,甚至有一瞬间心神恍惚,觉得四周的场景不再是日光明媚肆意倾撒,都是大雪皑皑无止无休。 相同的是,视线中的那个人不回头。 我摇摇头,撇开那些杂乱的情绪,下马,拍了拍徐光照的肩膀:“我当初说过,秦不羡就算是故人,怕也是来者不善。我还没有看透她,但已经觉确定她同卫添、同东里枝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所以你先不用动她,等真相大白那一天,我会给她一个死法。” 凭她今日提到程遇的名字以作威胁,本王便不能轻易放过这个人了。 可徐光照依然深锁着眉头。 本王理解他的心情,这四年来他确实把保护程遇的安危当做自己的使命了,任何威胁到程遇的人,都令他极其警惕。 我道:“近半年你也辛苦了,军中稍作整顿便回府上休息罢,本王先走了。” 牵了马正要离开,他却突然开口,将最初那个被他压住的话茬引了出来:“刚才,殿下想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默了半晌,我道:“秦王嬴政二十二年,派大将王贲攻打魏国,后来魏王投降,魏国覆灭。紧接着,秦王想用方圆五百里地,换魏国附属国安陵方圆五十里的地,虽说是交换,实则是占领,况且,这国土‘受之于先王’,安陵君怎会答应。” “所以他派唐雎出使秦国。最终不辱使命,秦王放过了安陵。”徐光照接道。 “可是光照啊,四年后,秦王扫六合,诸侯尽西来,安陵这方圆五十里的一块地,怎么可能避得过秦军铁蹄。” “殿下想说什么?” “光照,现在卫添是秦王,而秦不羡或许就是王贲。你是唐雎,我是安陵君,程遇是我心头的一块地,南国府是本王毕生要守护的疆土。我们时间不太多了。” 徐光照再次双手抱拳跪在我面前:“光照也定不辱使命。” 帝京并不是本王的福地,我回来的当晚,便睡得不踏实。 那个肤白貌美发质好的姑娘倒是很赶趟,从南国府一路跟回了帝京,准时地出现在了本王的梦里。 梦里的我像是喝醉了酒,已经宽衣解带,正踌躇着要不要顺其自然,却见那姑娘一头青丝已然散落在榻上,奄奄一息地说了一声:“师叔……不要。” 本王长哦一声,明白过来我同她这厢已经行了周公礼,顺其自然过了。 醒来后尚不到卯时,心里惯常窝了一阵火,天天做这个梦就好比天天吃一道菜,这着实不是个办法。 我便又想起了王太医。昨日进宫正巧看到皇上对东里枝发火,便也未曾去和他汇报工作,正好今日也还要进宫,天色尚早,就先去太医署找找王太医罢。 可到了太医署才发现这儿一个闲着的也没有,开方、抓药、煎药,呼呼啦啦乱作一团,熬好的药也来不及装进药罐子,端着药锅撒丫子就跑。 我没有见到王太医其人,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了问,那人浑身药渍,官帽都戴不稳了,跪下抱住本王的大腿便开始嚎啕大哭:“东里姑娘溺水生死未卜,人们救不活圣上便要我们陪葬,崇安王殿下能不能到圣上跟前为的们求个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6、天子一怒 我这才知道,昨天回到寝宫的东里枝,支开她身边的丫头茶衣,自作主张地在浴桶里沉了水。 怪不得,怪不得本王昨日在房梁上听到她把在帝京购置的宅子和茶衣都托付给秦不羡,她怕是跪在卫添面前说“明白了”的时候,就顺便把自己的后事想明白了。 东里枝这个人,我同她的交集勉强可以拎起两次来。 第一次是四年前,本王提过的,为了看她抚琴花了十锭金子,却阴差阳错上了高济那条贼船,没看到她的一片一角,倒是收了一船的公子; 第二次是三年前,本王帅兵赴南境攻打宁国,她已经做了卫添三个月的枕边人儿,却依然保持着南国第一乐师的风貌,身着红袍,足履长靴,额扎缨带,发丝高束,立在城楼之上,为出征的将士们擂战鼓助兴,发如云、袖如风,她敲出的气吞山河、所向披靡之势,竟把男儿也比了下去。 思及此处,本王便越发想知道当夜南国府,我星君月、流光皎洁,她谈的靡靡之音、男女之情是如何辗转悱恻,如何动人心弦,便也越发后悔自己当初上错了船。 况且后来渐渐了解到,卫添并不待见她,反倒是独宠曾经伤害过他的鹿呦呦鹿贵妃,本王便越发觉得东里枝着实令人叹惋了。 这般思量着便到了她的寝宫,这儿太医里三层外三层地跪着,羽林卫也密密麻麻地守着。我得了允许进去,那场景却将本王震了一震。 我最先看到的不是卫添,不是东里枝,而是那个叫茶衣的丫头。她被吊绑起来,身后立着的两个侍卫,手握细鞭轮番抽打她,她整个人都被抽得皮开肉绽,面上血泪纵横,全然瞧不出本来的模样。 而本王之所以确定她是茶衣,便是因为我那皇兄,坐在这个丫头对面,死死地抱着东里枝,唇齿贴近她的耳朵的说:“枝,你若一直不和朕说话,那你身边这个茶衣便要被打死了。” 说完这句话,又僵硬地捏过东里枝的脸,强迫她去看茶衣。 “你看,她被打得多狠,你心疼不心疼?” 可他怀中的姑娘眼睛松弛地合着,一句话也未曾说,他便凑上去咬了咬那毫无血色的唇,“你心疼就跟朕说,就叫朕停下来,只要你说话,朕就叫他们放过这个丫头……朕只要你说话。” 我从到大,从未见过卫添这般疯魔的时候,就连他年少时太子之位被夺走,都未曾这般情绪失控。 我蓦地想到一句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眼下捏着东里枝还活着这个念头,只对一个茶衣动这么大刑,若东里枝死了,若这个念头断了,彼时被吊绑起来鞭笞的,不知有多少人。 他余光终于瞥见我,朝我缓缓转过头,反应了许久才道:“你来了。” “皇兄。” “你来得正好,”他似乎想起什么来,语气里竟生出些怪异的欣喜,“你不是和秦不羡交情不浅么,现在去把秦不羡叫来,她一定有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7、送死 秦不羡的府上。 本王在客厅里等了很久,快要等出肝火来,正打算自己去她的厢房把她拎出来,可她身边那个叫秦疏桐的女管事一直阻拦,跪下求我道:“殿下,我家大人昨日喝醉了酒,回到府上便狂吐不止,折腾到很晚才好不容易躺下睡着,她睡眠一向很浅,近来又常做噩梦,故特意嘱咐过我们,她睡着的时候不许别人打扰。所以求殿下体谅。” “她回来后狂吐不止,折腾到很晚?她酒量这般不济?”本王有些惊讶。 “大人说喝酒误事,已经戒酒很多年了,实在遇到躲不过去的情况也只是浅尝辄止,昨日应当是被心怀不轨的人缠住,脱身不了,不得已才喝了这么多。” “心怀不轨?”我摇了摇扇子看着她,一脸平静,“昨日是本王请她喝的酒。” 她眉心一蹙,不求饶不哭闹,迅速低头认错:“人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秦不羡把她身边的人调教得可真好。 “你先去把你家秦大人叫起来再说,她心爱的姑娘出了事,你现在唤醒她,她还能赶去给那个姑娘料理后事。”我眯着眼睛,温和叮嘱道。 半个时辰后,在前厅坐得快长出蘑菇来的本王,终于等来了秦不羡。 她这厢倒开始慌张起来了,衣裳都未穿戴整齐就跑到我面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不稳,像是还没有醒酒:“东里枝……她出什么事了?” 本王也没有闲心跟她插科打诨:“她自作主张沉了水,皇上说你有办法,命我带你过去。” 我二人在这件事上显现出难得的默契,彼此都不再多说废话,跑到府外跳上马车便奔了皇宫去。 此时的寝宫比之凌晨时分更加杂乱,各种声音纷纷扰扰,扰得人心也慌慌神也惶惶。 秦不羡随我从跪在殿中的几十个太医身边挤过去,她这心理素质着实弱,看到那个被吊绑着、皮开肉绽的茶衣,脚下当即一软,若不是我扶她一把,她便能直接栽倒了。 我低头看她,发现她的目光转向了卫添怀中生死未知的东里枝,也发现她玉白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汗。 卫添也看到了她,脸上终于浮出一些欣喜的表情来,低头对东里枝道:“你看,你一直很喜欢的秦不羡也来了,你若再不回朕的话,朕便也把她绑起来,跟茶衣一块打。” 我略一惊讶,低头看了秦不羡一眼,声问道:“皇上要你来,说的你有办法,便是这种办法?” 可这他娘亲的算个什么办法? 听到这句话后的本王,抬起宽大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挡在秦不羡面前,若不是秦不羡她自己撇开衣袖走到我前面去,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我想违逆圣命,也不想让她过去,被当做激醒东里枝的工具。 她向前的脚步极其坚定。 我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来,不敢出声惊扰卫添,便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阻拦道:“你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送死?” 秦不羡并未抬头看我,反而神色平静,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地走到卫添面前,未曾回头。 “皇上,”她跪在卫添面前,目光毫无躲闪,“微臣略懂些医术,但是,微臣看病不能有不相干的人在场,这里只需要您和东里姑娘,其他人能不能先请出去?” 我眼眶瞪得生疼。 可听到这句话的卫添,重燃希望,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现今秦不羡说她有办法了,当即听了秦不羡的话,屏退所有人,甚至派了羽林卫将这些人都赶到寝宫十丈之外。 本王便在这些人里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8、吕舒 我别无他法,便趁着宫里大乱,去见了吕舒吕公公。 到了他这儿,我才晓得卫添并非第一次用这个办法。 吕舒跟我讲,今年三月,本王在南境打仗期间,东里枝死过一次。 说是皇上携鹿呦呦鹿贵妃和东里枝游园,鹿贵妃把玉镯借给东里枝看,可东里枝没拿稳,那玉镯一路滚进了冰窖,鹿贵妃大惊失色,说这镯子是她娘亲留下的遗物,一时间心疼得不得了。 皇上觉得东里枝是故意的,于是龙颜大怒,叫东里枝进储冰窖捡回来,并责骂道若是捡不回来,她也不准回来。 帝京的三月初,河水才半化呢,室外沾着日光也不过是稍微有些暖意,储冰窖里是个什么温度便可想而知。 东里枝在里面找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找到,出来的时候嘴唇青紫,眉上发上全是冰碴,整个人都泛着白气,本就快支撑不住了,可因为捡上来的玉镯是碎的,又被皇上打了一巴掌,当即晕倒不省人事。 皇上甩手而去,太医没一个敢管,丫头茶衣废了很大劲儿把她背回寝殿,可东里枝浑身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是夜雷雨大作,狂风不止,那个丫头却不顾死活要跑出宫,”吕公公说,“我在宫门口给她行了个方便。她便去敲秦不羡的府门了。” “后来呢,秦不羡救活了她?” 吕舒摇头,“秦大人用火炉、热水、针灸挨个试了一遍都不见起色,最后还是皇上过来,看着热气滚滚的木桶里依旧双唇青紫的东里枝,未脱衣裳便跳进去,将她死死抱在怀里,在她耳边道,‘你若死了,我叫秦不羡和茶衣给你陪葬’,这句话说得又准又狠,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东里枝正是听到这句话才退回来,渐渐挽回一些意识。” “卫添他以前的脾气不这样,当年他杀回帝京,连夺了他皇位的卫朗,都未被这样折腾,反而得了一个体面的死法。”我心中疑惑万千,“连曾经设计过他的鹿呦呦他都能赢回宫里来,风光大娶,封皇贵妃位,赐凤栖宫住,他为何偏偏疯魔了一般,跟一个南国府的乐师过不去?南国府的子民便这般不受他待见么?” “殿下,你千万要稳住,”吕舒见我愈发激动,便劝我道,“这也并不全是坏事,陛下脾性大变,最伤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而且……”他眼神观望四周,压低声音对我道,“或许,陛下是中了什么咒术。殿下还记得当初老臣偷偷交给您的玉佩么?这玉佩是他花了一年时间、损了千余影卫才从一个江湖毒医手中拿到,殿下不妨一想,这般辛苦夺来的玉佩,为何说扔就扔了?” “或许是,有些东西用过后就没有价值了。”我思索道。 “老臣也这样以为,所以陛下可能已经用这玉佩做了一些什么事。” 我便又想到了玉佩侧边刻着的模糊一个“羡”字。 吕舒已猜出我的心思,“有些事情,怕是非秦不羡不可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19、赵孟清 于是兜兜转转,这步棋又走回到了秦不羡这里。 我曾步步紧追、威逼利诱,也曾好言相劝、不要皮不要脸,但是自她说出程遇的名字开始,事情就陷入了死局。本王能怎么办呢,她只捏着阿遇这一个棋子,就能斩杀我整盘阵营。 吕舒见我愁眉不展,便提醒我道:“殿下,秦大人好像格外关心东里姑娘。现今东里姑娘生死未卜……甚至是已经过世,那东里姑娘唯一牵挂的丫头茶衣,便是秦大人接下来要格外照顾的人。” 我只觉脑袋一蒙,还没细想便听吕舒呵呵笑道:“殿下不放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招数,有时候想让别人帮你做事,送情分比送恐吓更有用。” 这个提醒对本王来说,是当头一棒也是锦囊妙计——这半年,本王确实走错了路,我只晓得拉秦不羡下水、把亲密无间的样子做给旁人看,却忘了最好的办法,是让秦不羡倒戈、信任、直至甘愿陪本王落水。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致的盘算,于是起身告辞,吕舒却拦了我一拦,嘱咐我道:“以后殿下没什么事,还是不要亲自来见老奴了。” 我皱眉道:“你被他的人盯上了?” 吕舒神色倒是平静,“前几日礼部尚书赵孟清来见皇上的时候,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轻声问我,南国府的桂花酒是不是都这样香甜。去年我在南国府监管船造,回来的时候送他两坛桂花酒。他去年没有问我桂花酒的味道,今年却问了。” “赵孟清”这个名字一入耳,顷刻间便化成一把斧子,悬挂在我心头上,一呼一吸之间,它便一下一下地砍过来。 就如本王在这朝野之中有吕舒这样的心腹,卫添在朝堂上也有不少自己宠信备至的人——赵孟清便是卫添最大的宠信。 赵孟清比卫添五岁,他的父亲曾是父皇亲手提拔的丞相,深得父皇的信任,卫添十岁被立为太子,同年,五岁的赵孟清被招进宫,做太子伴读。 卫添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二人私下无君臣之分,情谊甚笃天地可鉴,所以当年卫添的太子之位被夺之时,赵孟清不惜与支持卫朗的父亲反目成仇,也坚定地站在了卫添这一边,陪他走过十年卧薪尝胆的日子。 后来卫添杀回帝京,锦国江山又回到了卫添手中,他本想立赵孟清做丞相,可赵孟清却只挑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官职来当。纵然这样,现在我大锦真正的丞相高蜀,也要把年纪轻轻的赵孟清当爷爷一样尊敬着。 他这样的人,时隔一年,突然来问吕舒南国府的桂花酒是否都这样香甜,其中诡谲怪异,叫本王也有几分胆寒心惊。 我看着吕舒,吕舒眉目深沉地着看我。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比我出征之时老了太多,只是那声音依旧温和:“老奴也参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提醒殿下务必珍重。” 南国府,桂花酒。旧江山,添新愁。 我曾拿着桂花酒威胁而秦不羡,谁料转眼间就有人拿着桂花酒来威胁吕舒了。 五月的帝京,当真不太平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0、葵花籽 翻出司礼监后墙,跃身跳上藏书楼顶楼回廊,远远望去,发现东里枝的寝宫外依旧被重重羽林卫包围着,看样子秦不羡还没有出来。 本王行军打仗十几载,见过的死人同活人几乎一样多,东里枝是死是活我怎么会看不出来——那早已没了血色、变得灰白的脸,怎么可能说活过来就活过来呢,除非秦不羡真的是华佗再世,否则她这便是在捋卫添的虎须,迟早要被老虎咬死。 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我也想她死的,可为什么她现在好不容易去送死了,本王却这般心烦意乱。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她死了我便失去了一个潜在的、对抗卫添的帮手,才会觉得这般不安罢。 正出神,却惊觉身后脚步声起,带起脚下地板微微下陷。 我捏了扇子带起一道凌厉扇风回身,本想下一秒就出手置敌于死地,却见身后青蓝绸衫的公子俯身九十度对我一拜:“崇安王殿下。” 我看不见他的脸,望着他这一身行头着实端详了好一会儿,见他玉冠上和袖口上独有的莲花纹饰,才确定道:“原来是赵大人。”可真巧,本王方才还和吕舒提到了你,你便这般上赶着出现了。 赵孟清爱莲,人尽皆知。 本王向来擅长于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旁人,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很装——戴莲花玉冠、穿莲花衣裳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么? 那本王爱吃葵花籽,是不是就可以自比葵花,最怜一点丹忱在、不为斜阳影便移? 呵,呵。 赵孟清抬头看我,温和一笑:“殿下也来藏书楼借书?” 想到来这儿的目的,本王忽生一计:“你看那边,”我指了指后方东里枝的寝宫,“你手下的侍郎秦不羡,约莫是被困在那里了,东里枝自溺身亡了,皇上命令她把东里枝救活,本王看她没这个本事,八成是要和东里枝一起死在那里。” 赵孟清那张俊雅的脸上却是不见慌张,只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下官便是为这件事而进宫的,但是被羽林卫拦住了。一时半刻也想不到帮秦大人的办法,在那儿等着也是干着急,想到前几日看的《七国神战志异》只看了上卷,便来这儿借此书的下卷。” …… “你的下官都要死了,你还想着看下卷的神战志异。”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竟一个没控制住,讥讽道,“看来赵大人对自己的手下也并不是很上心。” 他却捏着那卷书,不生气也不反驳,笑得温文尔雅带着些愧色:“殿下宅心仁厚、把百官都放在心上关爱,下官实在难望殿下项背。”顿了顿,又道,“方才无意间看到殿下从司礼监的墙头翻出来,想来是连吕公公他们都一起关爱过了。” 我只觉右眼皮猛得一跳,藏在衣袖的折扇扇骨被捏断一根。 一阵寒意从脑海里袭过来,将我的四肢冻得僵冷,我花了几秒钟才动了动手指,笑吟吟道:“主要还是为了关爱秦大人,她现在陷入这般生死不明的境地,我不知该求谁,只能去寻问吕公公,他伺候皇上这么久,除了他旁人怕是摸不清皇上的脾气。” 觉得力道有些不够,便又忍着肉麻添了一句,“本王对秦大人的情意可谓湖中水对天上月的情意,她只无心地落下个虚幻的影儿,本王愿意为了这个影儿的完整,拂去湖面的莲花和浮萍。” 这次便换他神色不安、带了明显破绽了。 他将书卷放在袖袋,端着礼数认认真真地拜了拜我:“可秦大人恐怕要辜负殿下的厚爱了,因为他是……” “怎么会辜负本王,”我打断他的话,也抬手扶了他一扶,笑意满满当当铺在脸上,“本王今年二十九,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却依然未娶,我缺一个王妃,秦大人学识渊博、眉目无双,且又是女儿身,这不是正合适么?” “女儿身”这三个字被我说得极重,赵孟清的反应也如我所料,变得更加不安甚至于惶恐。 我把秦不羡捏出来同他抗衡,以换取吕舒的周全,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 “怎么,赵大人不知道秦不羡的身份吗?” 他苦笑一声,道:“本来是答应秦大人帮她保密的,没想到殿下已经知道了。但求殿下不要再对其他人讲,不然秦大人会以为是下官将她的身份散播了出去,不肯认真地为在下做事了。” 本王满口答应。 然后一溜烟儿跳下楼来,奔出了皇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1、兔子 那一日,我从皇宫出来便回了府上。 留在宫里宫外的眼线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几件事—— 一是正午时分,秦不羡从东里枝寝宫里出来了,唇角还带着些擦不掉的血污,右半边脸也肿得有些明显; 二是她刚出宫门,候在门外的赵孟清便上前嘘寒问暖了,秦不羡大受感动,竟以额头抵着赵孟清的肩膀,状如弱兽,楚楚可怜; 三是他二人手拉手上了一辆马车,临上车的时候秦不羡还凑近,附在赵孟清耳边对他说了一句话。 这三件事,将本王刚刚压下去的邪火又勾起来。 一直以来,本王只知道秦不羡对人清冷寡淡,我曾故意接触到她,甚至动用手段威逼利诱同她靠得近一些,都惹得她怒火中烧,搬出程遇同我做出鱼死破的架势。 我以为她对所有男人都是如此。 可我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抵在赵孟清的肩头,还和赵孟清手拉手。 肩膀本王也有啊,手本王也不缺啊!且本王这手比他赵孟清的大,本王这肩也比他赵孟清的宽—— 她怎么就喜欢上赵孟清那个荷花娘娘腔了? 眼线见我脸色不对又沉默着不说话,便屏息凝神心试探道:“殿下不想知道今天秦大人都对赵大人说了些什么话么?” 我不动声色捏过一只茶盏,换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嗯,他们说的什么?” “大多都是嘘寒问暖的话,唯有他们上车时的一句,对殿下来说应该有用。” “什么话?” “秦大人说,‘三日后,圣上要娶东里枝,封她为皇后。不羡要请大人帮个忙’。” 手中茶盏应声而碎,我猛然抬头:娶东里枝,封她为皇后……可东里枝不是已经死了么? 忽觉得哪里有破绽,我抓住眼线话中的漏洞问道:“这句话既然是她附在赵孟清耳边讲的,你为何能听到?” 眼线眼皮一颤,也觉察出异样,忽然跪下道:“秦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动作虽然遮遮掩掩,但是声音却并未减。殿下,人或许暴露了,这句话或许是……” 或许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看了看这眼线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自嘲一笑道:“我让你带着它招摇过市,本以为能引出别的知情人,谁知道最后还是引出了她。备马车罢,去秦不羡府邸。”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灯火辉煌,街道熙攘。 穿城而过的枕星河两侧,柳树已呈葳蕤之势,藏在其中的蝉带着些邪气,白天一声不响,一到晚上便扯上一家老一块叫唤。 夜市早已开始,马车穿过,风撩起帘子来,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便映入眼,还有商贩拎着宠物蹲在河畔叫卖,我一眼便看到了一对雪白的兔子。 这让我想起程遇来了。 锦国二十五年,南国还不是南国府,我十三岁,师父夸赞我的武功已经比得上江湖二流高手,恰好,父皇说有个任务要交给我,这个任务是——夜探南国皇宫,寻机行刺南国皇帝。 那时的本王何其单纯,竟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了。 可后来我才知道,莫说我一个二流高手,就算我是顶尖高手、站在江湖最顶峰俯瞰芸芸众生的大罗神仙,也拼不过南国一个皇宫的森严守备。 父皇坑了我,如果我能行刺得了南国皇帝他便能迅速攻占南国;如果我行刺不了南国皇帝反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便有了理由来攻打南国。 父皇不喜欢我的程度和想得到南国的程度基本成正比,所以这种一石二鸟的办法,在他的头脑里顺利诞生。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身中数箭,还有一支擦了头皮掠过,血水从天灵盖上淌下来,眼睛都快被血水给糊住了,逃往皇宫倚靠的后山山林里。 岁末隆冬,积雪满山,枫叶很红,我的眼睛怕是比枫叶还红。 那时的程遇只有十岁,在后山设了陷阱等待兔子。最后兔子没有等到,却等来了落入陷阱的我。 纵然我浑身是血,可她却一点都不怕我。看到我落入雪坑,穿着厚厚的棉衣吭哧吭哧地跑过来,见到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便大失所望,颓丧道:“啊,竟然不是兔子。” 我也很失望——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厢身中数箭、行动不便,又落入了陷阱。 况且,这位姐,你不过逮个兔子而已,为什么挖这么大一个坑。 纵然两厢失望,可她最后还是救了我:“算了算了,你虽然比不上兔子,但是落入我的坑里,便算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不管你。” 自此,我便开始讨厌兔子了。因为她曾说我比不上兔子。 但是她不曾食言,果真救了我。且若不是她救了我,我现在大抵已经葬入皇陵,见到列祖列宗,也等来了我的父皇和二皇兄了。 虽然身中数箭,但大多避开了心脉,养了半个月的伤,我觉得不能久留,便同她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好像很不愿意告诉我,最后我百般询问,她才转了转眼珠子,道:“程遇,前程的程,遇见的遇。就是南国的公主。” 然后塞给我一个油纸包裹,转头走了,背影潇洒,发丝飘逸。 我打开包裹一看——麻辣兔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2、交易 同年,霜降,南国国师也是南国皇后秦离病逝殡天。 锦国二十六年,国师云去一年多,南国朝野党政四起、分崩离析,南国将士军心涣散、溃如散沙。 冬至,我同二皇兄卫朗各自领兵十万,自锦南边境,兵分两路直逼南国国都淮安,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南国国君程景盛知大势已去,愧对宗族,自缢于皇宫后山的枫林,留下一封血书,字字恳切: “朕病体孱弱,功德浅薄,十年帝位,多仰仗皇后宵衣旰食,佑我子民安定康宁,护我南国金瓯无缺。自皇后离去,朕心也随之而去,以至于举国上下,离心离德。万般过错,只在朕身上,愿锦国来者,勿伤我子民一人。” 曾经救过我的程遇,她的国家南国,被我和卫朗一手变成了锦国的南国府。 除了再拼上这条被她救回来的性命、把她和南国子民照顾好,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赎罪呢。 “殿下,秦府到了。” 车夫唤我我才反应过来,理了理衣袖走出来,今日第二次走进秦不羡的宅子。 本王和秦不羡之间可真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我依然没有马上见到她。 在她这不大的宅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遍,外面才响起车马声的动静,我去门后一瞧,发现明月照耀之中,秦不羡对赵孟清拱手道别:“多谢大人,圣上今夜怕是要找你商议他大婚、立后的事,这三日下官怕是抽不出身来帮您,仪仗之事多劳烦大人了。” 走了两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道:“本应该请大人到家中吃饭,可东里姑娘的事情这般紧急。等大婚过去,下官在寒舍设宴专门请大人。” 赵孟清笑道:“你尽管忙你的事,礼部还有你尚书大人呢。”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大人,”秦不羡捏了捏衣袖,略带愧色道:“下官在炒菜方面没什么造诣,唯独葵花籽炒得不错,改日送大人一罐。” 不止为何,“葵花籽”三个字一入耳,我便像魔怔了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此地是何地,不辨晦朔与朝夕。脑海中桂花落了一茬又一茬,梨花木的窗格,飘出红泥炉子灼烧葵花籽的香气,我正要看一眼窗子里炒葵花籽的那个人是谁,却见落了地的桂花蓦然之间悉数倒飞,稳稳当当安厝在枝头。 再回神的时候,是有人一本正经地唤我。 “崇安王殿下。” 我转身,发现秦不羡已经站在我身侧,门外的马车载着赵孟清早已远去。隔着这般近,我也看得到了她唇角凝固的血迹以及脸上鲜明的掌印。 卫添果然打了她,还打得不轻。 “您果真来了。”她倒是没有遮掩,直接道。又转向旁边一脸担忧的秦疏桐,握上她的手,安慰道,“别怕,是我约崇安王来府上的,你去备茶罢。” 我忍不住啧啧两声,开口的时候怕是不怎么正经:“昨日给东里姑娘送外袍送伤药,今日便握上你这管家的手叫她莫怕莫慌,方才本王在你这府上逛了逛,发现秦大人家这镜子磨得真是又亮又好啊。” 磨镜,乃是姑娘和姑娘做那档子事的意思。 本王看秦疏桐红了脸,便知道她晓得这个说法。不过秦不羡倒是很淡定,经过昨天的领教,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上前先把礼数做足,拜了一拜:“崇安王殿下,还请移步后院茶室,下官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我忽觉得有意思。 一个扇展打在秦不羡耳边,哂笑道:“昨日那一笔买卖令本王不甚满意,秦大人今日怎么还有脸跟本王谈交易?” “殿下若是不满意,便不会再来赴约了。可如今您得到密报就到我这儿来,便是想做这生意的不是么?” “你错了,本王不想做生意,本王是来了解真相的,你同卫添同东里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昨日你没有回答的那一枚玉佩的含义,今日一同说清楚罢。” 秦不羡靠近,明知道此举动危险,却依然贴着我的耳朵,笑道:“王爷,真相也是一种交易。”退回来,面容真诚,笑容纯良,“去茶室谈如何,人买了新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3、下毒 茶室对坐,已近亥时,灯火阑珊。 如今帝京暗流、涌动危机四起,与我对面这个年轻的姑娘有莫大的干系,可她坐在我面前,白衣墨发,安静煮茶,灯火融融映在她脸庞上,叫我生出些错愕,也生出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此刻此刻秦不羡比在本王府上的时候冷静沉着许多,她主动给我斟了茶,又双手端起递到我面前,这一套礼数做得完完整整叫本王挑不出丝毫毛病:“崇安王殿下,东里枝是死是活,全看您要不要出手相救了。” 我在她身上审视了片刻,却没有接过那杯茶,眯起眼睛道:“若本王没有记错,在皇宫的时候,你明明对皇兄胸有成竹地说你懂医术。怎么,现在救不活你心爱的东里姑娘,便来求本王出手了?” 目光扫过秦不羡被那未接过的热茶烫红的指尖,心中快意竟打败愧疚占了上风,一边掏出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一边悠游自在好不惬意,“若本王不答应你会怎么样,去跟我那皇兄告状说本王见死不救?是不是啊秦大人?” 秦不羡见我不打算接,便放下那杯茶,搓了搓指尖,轻笑一声道:“本来人还没想到这个办法,多谢殿下提醒了,去和陛下告状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法子。” 我也笑:“既然这样,那本王便不用怜香惜玉了。”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捞过那杯茶,从袖口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瓷瓶,拔开瓶塞将瓶中褐色粉末悉数倒进茶中,然后捏着茶盏凑到秦不羡面前—— 她终于明白过来我要做什么,望住我在咫尺的眼睛,睫毛控制不住颤了颤:“你要毒死我?” 我灿烂一笑,手指捏上秦不羡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 “这个药不苦。”我安慰道,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那混着毒药的茶汤悉数灌进秦不羡嘴里。 秦不羡大惊失色,喉咙里溢出呜呜呀呀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喉头一痒一动,一半茶水便无法控制地流入胃里,另一半从口中溢出来顺着脖颈没入衣衫。 我放下茶盏,手掌慢慢抚着她的背,内里也通过手掌的动作渗入她的脊背,帮她往肠胃里顺茶汤。 “这般,本王便安心了。只要秦大人以后不做对不起本王的事,本王便定期给你解药,不叫这毒取你性命。”我笑得温和。 她似是难过到了极致,甩开我的手掌,转过身去,躲着我的视线,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把控制不住溢出眼眶的水泽和从口中溢出的茶汤都悉数抹了去。 这个姑娘一直冷漠疏离,从不攀附权贵,做事也自有风骨,就连本王把她惹得暴躁发怒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如今却哭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被狠狠抹去的眼泪,却叫我有些心疼了。 我便是这样一个烂人,一个手段卑劣的纨绔,一个阴狠狡猾的恶霸。 可是,这个人威胁到了阿遇,我无法允许这个人逍遥自在。所以即便方才秦不羡不打算去和卫添告状,我打定了主意给秦不羡下毒。 面前的秦不羡大概真的不知道我的想法和目的,她抹完眼泪和茶汤后缓缓转回头,偏偏又提到那个名字:“既然殿下和下官这般不客气,那下官便也把自己的请求直说了罢。”神情微动,凛冽笑道,“下官有法子让东里姑娘活过来,但是需要殿下您、程遇公主、以及下官自己的血各一碗。” 她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这怕是直接挖了太岁。 本王生怕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她挺直身子,目光愈发坚定起来,不曾妥协半分:“下官说,要取您、程遇公主以及我自己的血各一碗。” “啪——” 半合半开的扇子带着狠绝的力道在离她的脸半寸的地方停下来,扇骨虽未落在她的脸上,但已被收不住的内力震得悉数断裂。 她着实愣了一会儿。反映过刚才发生了什么后不哭反笑,凑近几分,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下官要取您、程遇公主以及我自己的血各一碗。” 扇子应声落在地上,我在她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怒红了的一双眼睛。 她低下头,捡起那把扇子,又递到我手边:“殿下就算真的扇了我,我这句话也不会变。取一碗血死不了人的,殿下太敏感、太宠爱她了,程遇这根软肋也着实太软太不争气了一些。若是圣上知道他相亲相爱的皇弟还有这么一位挂怀着的病弱美人儿,不晓得会如何开心。” “病弱”二字一入耳,惹得我眼生出一片潮湿,忍不住捏上她的脖颈,咬牙道:“你信不信,只要本王一用力,你现在就会死?” 她拼尽全力扣住我的手,阻止我进一步动作:“下官当然知道,我不过蝼蚁草芥,死不足惜,可殿下你呢?你愿意做一辈子王爷么,你愿意一辈子不让程遇露脸么?你握着兵权从未交出来过,不就想着有朝一日帝京起兵,登上帝位,让程遇光明正大地做你的皇后吗!” 越往后面,她越觉得呼吸不畅,可依旧不知死活地把话说了下去:“如若此时东里枝不活过来,陛下他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左右他已经失去心爱的姑娘了,我若告诉他程遇的存在,他肯定也不会让你好过;我欠东里枝一个恩情,我只要程遇出一碗血,让东里枝再活个三日,了却东里枝一个心愿,也了却圣上这一个念想,他自此可能会心怀遗憾而一蹶不振,大锦江山对王爷来说便唾手可得。一碗血换你二人日后坐拥天下、共赏山河、再无所惧,南国府的姐公子也能不被胁迫,安安稳稳活出一个有尊严的模样,这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时光一个轮回,刹那间又倒回十五年前。 锦国二十六年,冬至,我领兵十万攻打南国;南国国君自缢后山,南国都城淮安如探囊取物唾手而得;可我花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那个曾经救过我的姑娘,除夕夜,终于在冰封的护城河底发现了她的身影——她被一个衷心耿耿的太监抱在怀里,那个太监早已动成冰块,而她却勉强留住了一口气。 可也紧紧是一口气而已,这十五年她每时每刻都在经历伤寒病痛,早已不能如一个寻常姑娘那样灵动活泼,甚至连出门走路也渐渐成了不敢想象的奢侈。 “殿……下……”耳边秦不羡的喘息从低沉急促转为喑哑无声。 我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我花了很久去接受、去思考秦不羡的话,终于觉得这个交易如她所说,是划算的——有生之年,程遇要有个身份,南国府的公子姐也要有个光明的前程。 于是稳定下心神来,放过秦不羡——如果真的可以做到这样,如果真的可以成为这样,那我或许可以忍着心疼去取阿遇一碗血。 放手的那一刻,秦不羡支撑不住整个身子都瘫软过去,重重砸在地板上。 空气刹那涌进肺里,激得她剧烈咳嗽。 我一把把她捞进怀里,强迫她看着自己,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刮着她的皮肤:“秦不羡,这一碗血怕是要让阿遇卧床三日。” 秦不羡把他的纠结和心疼看在眼里。 没有任何预兆的,她忽然轻快地笑出声:“说起来,下官也要取自己一碗血的,这碗血只会比程遇公主多,不会比她少。但是却不见得会有人为了下官心疼成这副模样。” 我发现自己心中很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可最终还是说出来:“怎么会没有人心疼你,今日在大街上,赵孟清赵大人不是很心疼你么。” 怀中的秦不羡蓦地一僵。 这反应让我不快,我便捏着她的腰强迫她更靠近自己一些:“果真叫本王说中了,你莫不是也瞧上了他?可他早上宁可去藏书楼找《七国神战志异》也不愿意去卫添身边救你。” 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清清楚楚发现了自己语气里的醋味儿。 好在是秦不羡绝不可能往这方面想、于是也绝不可能察觉出我的嫉妒。她只是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道:“赵大人比世上最好的男人也好个千百倍,下官怎么配得上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4、你来做本王的软肋如何 赵大人比世上最好的男人也好个千百倍,下官怎么配得上他。 这句话可真是妾意浓浓,令人动容啊。 本王略做分析,这句话前半句意味着,在秦不羡心中,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被赵孟清比了下去;后半句意味着,秦不羡不是没有考虑过和赵孟清在一起,只是她觉得配不上——如果她觉得自己配得上,她就会和他在一起了。 也多谢这句话的提醒,本王想起来了上午同吕舒聊天时萌生的那个念头。 我勾了勾唇角,抬起胳膊,用宽大的衣袖将怀中的秦不羡整个拢起来,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双唇贴近那白皙的耳朵,笑道:“秦大人,你也知道皇兄一直想从我身上找一根软肋,可他一直没有发现阿遇的存在,以皇兄的性格,他必然不会放弃,不如这样,你来做本王这根软肋,如何?” 怀中瘦弱的人儿打了一个清晰的颤抖,肌肉在那一瞬间的颤栗隔着不厚的衣衫传至我的胸膛,不知为何,竟激得本王的心也跟着一颤。 她确实震惊到了,眉头一点点聚起,细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明明是这样简单、这样明确的一句话,她仿佛花了很久才理解透彻。 “你让我做你的软肋,让我去面对来自皇上的胁迫,让我去做一面挡剑的盾牌,让我护着盾牌后面的、你真正疼爱的那个姑娘……殿下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哂笑一声,问道。 “没错。”我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她从我怀里缓缓抬头,勉强对上我的眼睛,脸上的笑很勉强也很恍惚,仿佛是一个失了魂魄的人脸上的笑容。 我被这个笑晃得微微一怔,却听怀中的人儿问道:“卫期,你做过噩梦么?” 本王竟没有先去思考这个问题,第一反应是问她:“你方才叫我什么?” 怀中人竟坚持着继续追问:“卫期,我问你可有做过噩梦。”那瞳色深黑却不带怒色、只带着真诚的求知欲的眼睛望住我,“我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睡得好不好。” 我略一思索,淡漠回道:“还不错。” 可脑海里轰然涌上的是,这半年来日日奔入本王梦境的那个姑娘凄凉又凌乱的身影。 她自然不知道我这半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于是哑然失笑,喟叹道:“我有很长时间都不明白,伤害别人的人为什么可以逍遥自在、日日好眠,而被伤害的那个人却寝食难安,噩梦如影随形。” 我眉头怕是皱得厉害,连带着眉心的肌肉都阵阵酸疼。因为我想起来,今日清晨,我来秦不羡府上接她入宫救东里枝,秦疏桐和我说秦不羡睡眠很浅——难道是因为本王? 心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如水草一样缠成一团悠悠上浮至喉头,以至于我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难道是本王让你寝食难安,噩梦如影随形?” “殿下,”她又改回了原来的称呼,也结束了这个话题,转回我让她做自己的软肋这件事上,“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么样?” 我默了半晌,然后一一列道:“得不到阿遇的血,东里枝没有复活的可能,或者你体内的毒在三天内发作,你府上这位漂亮管家仿佛也不了,正好本王的军队里有好些没有成亲的将士——你选哪一个?” 若说前两条她还能不在乎,关于秦疏桐的这一条便真的触到了她的心理防线,惹得她情绪失控,颤抖着抓住我胸前的衣襟,将一张脸埋到我肩窝处,我来不及细想这个姿势有多暧昧就觉得肩上一沉一痛,紧接着温热的牙齿没入血肉。 虚晃的梦境被血腥气味唤醒,身体内似有倾盆大雨裹着雷电咆哮而至,重重得打在五脏六腑,叫本王疼得呼吸都不顺畅,往事如凛冽的寒风吹得人一阵又一阵颤抖。 还未入梦,可帐中人,抽吸声,已经翻滚折磨,痛苦撕扯。最后帐门打开,日光大盛如春日花开般熠熠煌煌,我回头看榻上的姑娘,她一头青丝垂下,整个人了无生机,湮没在这刺目的春光里。 我诧异了许久,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我着实没有料到秦不羡会用这种方式来反击,叫我有那么一瞬间……气血上涌,心神不稳,转念间又陷入那个梦,将那姑娘顺其自然之了。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笑是因为秦不羡这一招跟投怀送抱无异,气是因为秦不羡这接触惹得自己意乱情迷,在控制不住自己以前,我带了恰好的力道推开她,佯装冷漠道:“秦不羡,你要咬下本王一块肉来不成?” 秦不羡望住我,束发的玉冠在这起起伏伏的对抗中早已掉落,青丝尽数散下来,如瀑如幕。 她一句话也不曾说,任由口中含着的血水顺着唇角流出来。 我有些许不忍,可是本王打定主意的事情,向来是要做到底的。直觉告诉我,拿捏住眼前这个人,就可以救得了整个南国府的人。 于是起身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居高临下望着秦不羡道:“看来秦大人不太想说话,那本王亲自去问一问你的管家姑娘好了,她叫什么来着……” 我装模作样思索了一阵,终于也如愿以偿看到了秦不羡的脸上浮出的痛苦神情,于是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笑道—— “本王想起来了,她叫秦疏桐。” 说罢便潇洒转身,作势往茶室外面走去。 事情再一次落入本王的意料,在我的手握上茶室门拉手的那一刻,秦不羡跑过来一把握上我的手腕,将我稳稳当当拦了一拦。 她开口时候说的话也和预想中一样—— “崇安王殿下,放过疏桐……我答应你。” 我眯起眸子转身,见月光皎洁,穿过素白的窗纸在秦不羡的脸上铺开柔和的一层,我的语气也跟着温和柔软起来:“好孩子。过几日,本王便去请皇兄赐婚。” 今天真是,收获满满的一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5、下卷 当夜,我本想同秦不羡秉烛夜谈直到天明,把那一枚古怪的玉佩和东里枝的事情都完完整整问个清楚,只是秦不羡好似有些等不及了,催我道:“左右我现在中了你下的毒,不能逃走也不会逃走,所以请殿下先把程遇公主的那一碗血取了来,等诸事了结,我便同殿下坦白一切。” 紧接着就做出要轰我走的架势,想到什么又抬头,皱眉严肃道,“殿下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过了这个时间,莫说三天了,东里姑娘一秒钟都活不了。” 十二个时辰。 幸好去年的时候,阿遇搭了一条商船暗中到了帝京,若她还是在南国府居住,十二个时辰之内,本王无论如何也拿不到一碗血的。 这个时限也让本王了悟:秦不羡不止知道程遇还活着,她甚至知道程遇在帝京。否则她便不会说出十二个时辰之内的话。 其实,本王对秦不羡也有几丝感激,自从让徐光照去照顾程遇以后,我已三年零一个月不见她的面了,秦不羡给了我一个不得不见阿遇的借口。 子夜时分从秦不羡的府邸出来,为掩人耳目不曾走正道,翻身上了屋顶,躲着有亮光的地方一路奔行至徐光照的府邸,纵身跃下,循着书房的灯光走过去。 最初的时候,徐光照听到声响还能迅速抽剑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同我打一场,后来这种情况多了,他就能准确地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了。 我推门而进,见徐光照已经候在门口,捏着一卷书,平静地问我深夜过来所为何事。 关了身后的门,我才看着他道:“我要见一下阿遇了。” 他着实震惊了一下,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上,一双鹿眼瞪得溜圆:“殿下之前不是说不得江山社稷不见程遇公主么?难道说殿下……要动手了?” 我捡起那卷书,放在手里一边抚平折页一边道:“今夜,秦不羡同意为我所用,可她需要阿遇身上一样东西。” 他怔怔问道:“什么东西,会不会伤及公主?” “一碗血。” 徐光照忍不住皱了皱眉,纠结了一番后又轻声一叹道:“刚养起来的几斤肉,这一碗血怕是又要连累她瘦下去了。” “收拾一下,天亮之后,带我去见阿遇罢。”手中的书卷正好翻到封面,我随意一瞧,书的名字却令我心下一惊:“《七国神战志异》,你怎么看这个?” “对,这本书是最近一年才刊印的,在坊间很火,讲了曾经御、锦、南、宁、琼、启、梁七国之间,七场规模宏大的战争,这些战争有个特点,都是以少胜多,仿佛得到战神相助、一夜之间扭转战局。但是属下认为,既然是战争,胜败便都有可借鉴之处,所以属下便找来一看。” 我把书递还给他:“等你看完,借我也看一看。” 可心中实在有些说不出的不妥之感,便道:“你从哪个书店买的?明日也给我买一套,上下卷都齐全的。” 他脸上一派疑色:“殿下怎么知道这本书有上下卷?”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便掀开本书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同我道:“你看,这个古怪的作者,在这里才说明了‘本书到此上卷完结,下卷普天之下仅有一本,藏于锦国帝京皇城藏书楼’。”说到这里又一阵叹气,很挑不成钢道,“这种作者比挖坑不填、比直接烂尾的那种作者更令人愤恨,他倒是给了下卷的去处,却没有多少人真的能看到,皇宫这种地方我等平民百姓怎么进得去……” 说罢眼巴巴地望着我:“所以属下还指望着殿下能去藏书楼借一借……” 徐光照不知道,这普天之下仅有一本的书,已经被赵孟清借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6、取血 天一亮,我和徐光照按着晚上商量好的路线,进了帝京西市,吃了李记笼包,喝了六坊豆腐花,去凭雨楼说书馆的说书客讲了三个故事,出来之后装作百无聊赖的模样“误打误撞”进了斜对面的状元书屋。 状元书屋正如其名,是一家专门经营应试教材的书屋,书店老板编写的《三年殿试五年模拟》深受来帝京参加殿试的各府考生的喜爱,每次书一印出来,三日之内必脱销。 此书屋卖书的门面虽然不算大,但是占地面积十分宽广,因为穿过门面就是大片大片的印坊——程遇便藏身在这里。 书屋的老板名叫陈兰亭,曾是我手下的将士,十年前随我打仗时右腿受伤,此后便弃了武夫路,走了文人道,隐居帝京西市,专心研究起考试来。 寒暄几句后便穿过书店进了印坊,清晨的日光稀疏而温朗,池塘荷叶底下里的鱼苗听到脚步声便四散而逃,偌大的院子里全是纸墨香。 此处的匠人都是陈老板的心腹,见我们进来也依旧不慌不忙不观望,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这些人打眼一看虽与普通人无异,但细看之下便发现每一个人的脚步都轻巧而敏捷,没有十年八年的习武功底是到不了这种程度的。 视线越过这热闹的景象,停在我平素里连想都不敢多想的姑娘身上。 她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灰蓝色斗篷,左手捏着一卷书,右胳膊圈着怀里的瓷碗,几只又胖又懒得橘猫窝在她脚边寸步也不挪动,清淡的日光在她侧脸轮廓上落下一圈金色的影子,她随意挂在耳后的头发有几缕垂下来,路过玉白的脖颈,落入暖融融的斗篷里。 本王不由得看痴了。 过了会儿才听见徐光照悄声道:“半年前,这些猫还都很瘦……” 我明白他的意思,时光是个养猪场。 可为什么唯独我的阿遇越来越瘦。 她终于发现我们,怔怔地转过身子看我们,日光随着这动作跳到她背后,散成明媚一圈光影。 三年化成一瞬,一瞬走过三年。 她着实反应了很久才确定是我们,紧接着满脸欣喜地同我挥了挥手,开口的时候声音清甜悦耳,一如三年前那样:“卫期哥哥!” 本王着实不济,只这一声,脸皮便滚烫滚烫,仿佛一壶热茶从耳根浇下去,一路漫延至唇角。 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两位:“陈老板可以带着本王的副将去印坊里逛一逛,学习一下书籍是如何印刷出来的。” 二人清咳几声,便三步并做两步地逃开,甚是识趣。 我走到程遇身旁,半跪在她面前,脚边的猫倦倦地啃着我的衣袍像是要把我赶走。 抬手轻轻捏了捏那张清瘦苍白的脸:“阿遇。” 她把额头送过来贴近我的肩膀,窝在那处轻快一笑,道:“三年一个月零六天,你终于来了。” 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忽觉得三年以来,那清晰的焦虑和等待的漫长统统化作泡影,在我的心脏深处破碎开来,激起又酸又涩的悸动。 偏偏她又格外聪明伶俐,一张脸埋进我的肩窝,低笑一声,声音狡黠道:“让我猜一猜你是为什么而来……” 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那双眸子在苍白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亮也格外有精神,“嗯,你啊,应该不是为了一解相思,我猜……你是遇到过不去的麻烦了,必须要来找我才能解决的……可是我应该这身子骨应该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我便这样蹲在她面前,微微抬头看她,笑道:“我们先不说这个。” 她却突然想到什么,睫毛扑簌几下,“你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必须要找我拿罢?可是是什么东西呢,我也没有什么宝贝,呃呃呃……” “阿遇,先不要想这件事,我临走的时候在告诉你。”我捋了捋她鬓角垂下来的几束头发。 可触及这发丝的时候,手指不受控制地僵了一僵。这发丝细碎轻柔,与梦中的触感完全不同。 我不知为什么会在程遇面前想到那个姑娘,可灵台上偏偏浮现那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我从那个姑娘散落的头发里勾起一束绕于指尖把玩,我说出的话混账不堪字字嘲讽,她的声音如钝刀划过喉咙。 “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师叔,不要。” 师叔二字,如平地一声惊雷,令我有瞬间耳鸣的错觉。 许是见我久不答话,阿遇抬手触上我的额头,声音都紧张起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我回过神来,竟然鬼使神差想到了秦不羡,她表情严肃声音冷漠——“殿下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过了这个时间,莫说三天了,东里姑娘一秒钟都活不了。” 于是我便握上阿遇的手,说出了实情:“我确实遇到事了,阿遇……我需要你一碗血。” 面前的她着实震惊了一会儿,才疑惑问我:“为什么偏偏需要我的血?” 我心疼泛上,攥紧了掌心里那瘦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放在唇边,“朝中有一位我必须要争取道自己阵营里来的人,她说需要她自己、我、你的血各一碗,救活皇上身边的一姑娘,才肯听从我的命令。” 阿遇,如果我宁愿自己的血流干了,也不愿取你的,可是秦不羡也铁了心要你一碗血。 她表情平和了许多,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阿遇。” 她莞尔一笑:“既然有你和那位大人陪着,我便也取一碗好了。”抬起胳膊,微微俯身环上我的脖颈,“不许让徐光照动手,他没轻没重的,我要你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7、什么样的感情 我割了很浅的一个口子,取血的过程因此变得很漫长。 阿遇看着那卷书看得很入迷,并没有觉得取血很痛苦。 “是什么书?”我随口问道。 她挑了挑眉,明媚一笑:“徐光照推荐给我的,《七国神战志异》。”话一出口,想到什么,她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我的心一提,紧张不安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合上书,右手抚摸着封面上的书名,淡淡道:“御、锦、宁、琼、启、梁,唯独南国,已经不在了。七国变成了六国。” 听了这句话,我除了在心中默默地骂徐光照以外,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 彼此沉默半晌,倒是她先释然,凑近我道:“卫期哥哥,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 二皇兄卫朗还在的时候,他也曾问我,我对旧南国的公主程遇是什么样的感情:“愧疚,怜悯,还是真爱,非她不娶?” 我二人合力攻下南国都城淮安后,我把军队交到他手里,带了数百影卫,花了两天两夜寻找程遇。但我对程遇是什么样的感情,自己也云里雾里,二皇兄怕是看得比我清楚一些。 程遇寒毒入肺腑,整日整夜咳嗽,我寸步不离守了一月,他便以休整军队为由暂不归帝京,在南国陪我。 入夜,他拎着两壶桂花酒,邀我去房顶坐。 南国的冬天不像锦国那样干冷,这儿的风都带着潮气,一身衣袍被风沁染得透凉。 那一晚的月夜不那么明朗,他却躺在屋顶上看得十分认真,过了很久才开口跟我讲第一句话,“三弟,虽然你跟我不是一个母妃,但是我们的名字里都带了一个‘月’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我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从一年前,我被我自己的亲爹诓来南国刺杀南国国君,身中数箭逃匿后山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在我那亲爹心中是个什么地位。 “我十二岁带兵打东启,你十三岁孤身刺南帝,我以前以为我二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可后来我发现,就算哪一天这两条胳膊断了,父皇也不是很心疼,大锦还有无数条胳膊可以供他使用。”他转头捞过酒壶,优哉游哉地一口接一口往下灌。 “你叫卫期,我叫卫朗,众星捧月,我们都不是月亮,我们是众多星星里的两颗,卫添才是要捧在手心的月,父皇定下我们名字的时候,就把我们的命给安排妥当了。” 那时的本王何其单纯,觉得二皇兄这些话不太妥当,纵然父皇坑我们、疼卫添,但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爹,父子君臣,不可僭越。于是劝卫朗道:“二皇兄,这些话便都留在南国罢,等回了帝京,你便少喝酒,少说这些话。”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 飒飒冷风中,都是桂花酒的香气,卫朗打了个挺站起来,蹲在我面前,仿佛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挑眉笑问:“你知道来南国之前,你的父皇下的是什么命令么?” “父皇让我带兵攻城,兵贵神速,以快制胜。” 卫朗笑得更深:“可他却给我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如若程景盛负隅顽抗,你便杀他子嗣;如若南国人负隅顽抗,你便尽管屠城’。” 我浑身一僵,瞪大了眼睛看他。同一瞬间,父子君臣之礼在脑海里崩了个稀碎。 “而且,他早就知道程遇的存在。”他哂笑一声,把手中的酒壶扔下屋顶,扣起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一年前,你怎么落的伤,你怎么逃的命,你和那个姑娘说过什么话,那个姑娘如何回答你,父皇都知道,他的刺客不止你一个。可怕的是,他看透了你的心思,还要你亲自带兵来灭她的国,个中阴险狠绝,你自己体会;这之后,南国落在他的手中,百姓会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一道体会了罢。” 说罢眼泪盈眶,他愤然转身,纵身跃下屋顶,消失在黑夜之中。 可二皇兄并没有容我过多体会。 次日,卫朗当着军中所有将士的面,宣布了南国公主程遇薨殁的消息,也宣布了三日后班师回朝的命令。 多年后的今日,我仍旧感谢他当初的庇护,当初若不是经他的提醒,程遇早已被我亲手害死了。 可我对程遇是什么样的感情,那个夜晚旁观者清的二皇兄没有点破,以至于到了今日,我自己依然说不清。 我唯一能清楚确定的是——我要替她把南国府的百姓,护得安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8、你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几回? 面前的人儿又卷起那卷书敲了敲我的额头,嗔道:“你看,你一直都拎不清。索性我也不问了,等日后局势稳定了,我再来问你罢。” 我点头。 她望住我,一本正经道,“说起来你也快三十岁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要是娶个姑娘在府上能照顾你,也是好的。我这身子骨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正好看到血盛了大半碗,于是拉过她的手抹出伤药帮她处理伤口。 她噗嗤笑出声:“我说崇安王殿下,这么的伤口,你怎么费这么大周章。” 她不知道,关于她的事,我一向心翼翼。 ---- 那一天将将傍晚,我便带着阿遇和自己的血,出现在了秦不羡府上。 秦不羡接过一大一两个封着血的瓷瓶,眉头皱了皱,气白了一张脸。 我解释道:“她这一瓶是了一些,但是本王这瓶很多,应该能弥补一下。” 她依旧没有给本王好脸色,倒是转头嘱咐秦疏桐道:“我去一趟宫里,大约子时可以回来,你不必太担忧。” 秦疏桐点点头,把一个白色棉布包裹的瓷罐递给秦不羡:“大人在皇上面前要万分心。” 去皇宫的马车上,她抱着那瓷罐,坐得离我格外远不说,还冷着一张脸不同我说话。本王从阿遇那里带回来的好脾气也消磨殆尽,拿新折扇敲了敲自己身旁的空处:“坐得离本王近一些。” 她眉头紧锁,身子却一动未动。 我一腔邪火便蹭蹭往上冒,探过手去一把握上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一带,硬拉她坐过来。 这动作牵起她整个身子,那瓷罐瞬间脱离了她的保护从怀中滚落到地板上—— “啪”的一声,碎了。 我这厢正要跟她道歉、说本王会赔的,却见有墨红色的液体从碎裂的瓷罐里淌出来,把那白色的棉布染得透湿,紧接着,整个马车里浮起浓重的血腥味道。 秦不羡身子剧烈一颤,慌忙跪下去捡。 我大吃一惊,钳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回来:“这是你的那一份?!你取这么多血是不要命了么?” 我蓦地想起来:方才在她的府上,我以为她的脸是气得惨白,原来是……原来是因为取了这么多血才看着毫无生气。 她终于反应过来,猛然回头,顾不得其他先甩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重,却叫我有一瞬间呼吸停滞,胸中被愧疚的情绪堵住,闷得难受。 她眸子里全是泪,却控制住不让眼泪当着我的面淌下来,只是咬牙切齿道:“我体谅你心疼你的程遇,我知道你带不回我需要的那一碗,所以自己便多取一些当做弥补。可你只晓得你的程遇取血会疼,你何曾体谅过别人取血的不易。” 说罢便甩开衣袖,许是对我极度失望、连和我待在一起都觉得难受,便准备从这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慌忙拉她回来,她却剧烈挣扎。 两厢对抗之中她宽大的衣袖滑落,手臂上缠着的带子也被扯开,她感觉出来不对劲便抽出手来捂住方才被带子缠住的地方。 我强行拉开她的手,明明知道她捂住的是什么,可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的时候还是没有控制住,大骂出声:“你他母亲的怎么就这么傻?为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东里枝,你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几回?” 她便又打了我一巴掌,因太过用力,血水从尚未凝结的血痂上渗出来,攒聚成珠滚滚落下。 “崇安王殿下,”她声音悲凉,“你心爱的那个姑娘也半死不活,你不是也要把命搭上去夺帝位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29、种……种恨? 秦不羡的脾气倔,本王的脾气也不软。但我无心再与她争辩,黑着一张脸把她抱过来,强迫她坐下。 可她仍旧不听话,本王只得阴测测恐吓道:“左右着车夫是我的人,我叫他转头往西溪境的树林里跑,在那儿呆上一夜,莫说你的东里枝救不活,你自己怕是也保不住,本王好多年没有沾女人了,你自己掂量掂量罢。” 她当即不动弹了,抿了唇靠在车窗上,模样甚乖巧,只是眼神锋利如刀。 我蹲在她面前,攥住她的手臂,从怀中掏出那瓶本来给程遇准备的伤药。 药沫一落在那深深的伤口里,她便疼得眉头都蹙起来,下意识将手臂往后缩。 “你先忍一忍。”低头往伤口上吹了吹,“记得伤口结痂之后再沾水,不然这样深的口子轻则生疮流脓留疤,重则……” 忽觉得她的伤口有些怪异,像是用利刃划开过很多次,我撩开车帘,借着月光认真看了看,果然发现她这伤口边上有一圈又一圈痕迹,颜色比手臂上正常的肤色要浅——这是一圈又一圈的疤痕。 “秦不羡,”我僵僵地抬头看她,“像东里枝这种情况你遇到过多少次,取过多少血?” 她一脸漠然,转头看向车窗外。 “你便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上心么?”我觉得又气又心疼,“你才二十多岁,你连自己的身体都随意糟蹋,你指望着谁能好好对你呢。” “我跟你心尖尖上那个姑娘不一样,”她轻快一笑,面上沾上几道月光,“崇安王殿下不是说过么,我这种人,阳奉阴违,谋财害命,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这样的人少活一日,便是芸芸众生的幸运。”顿了顿,转头抽出手臂,“快到宫门口了,别包扎了,到了宫里还得取血,包起来很不方便。” 我心中愧疚不已,挽起袖子道:“你等一下,我把自己的血再取一些给你。” 她摇摇头阻止我:“不用,你的这一瓶够用了。对了,”她望了望窗外,确定四下无人才道,“你千万不要让皇上知道我从你身上取过血。” “你是不是在,关心本王?”我抬头涎笑道。 我本以为她会狡辩、会反驳、会不承认,可她却平视着本王,淡定承认了:“是。” 这个“是”字,让我一腔准备攻城略地逼她承认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 马车恰好停下,车夫告诉我们已经到了宫门口。 她放下衣袖,理了理衣衫,回头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你千万不要跟来。”又补了一句,“我是为你好。” 我心神荡漾,满口答应。 一刻钟后,本王就在了东里枝寝宫的殿梁上找好了位置—— 本王确实没有跟她来,本王抄了殿顶的近路,比她早到了一会儿。 今日得大殿十分寂静,除了梁上蹲着的本王,只有卫添、秦不羡两个活人,外加一个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东里枝。昨日殿内那一圈一圈的太医和殿外那密不透风的羽林卫都不见了。 许是两天两夜没合眼,卫添的面色灰白,比东里枝更没有人气儿,可语气里却带着些强撑起来不肯撒手的希冀:“秦不羡,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陛下,按照之前的约定,东里枝一过世,她未经历完的阳寿,便都该归微臣所有了。您在三年前就答应过,陛下皇权天授,一言九鼎,希望陛下不要反悔才好。”秦不羡一边检查东里枝的状况,一边不紧不慢道。 秦不羡这句话让卫添又坠入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也把本王震得不轻—— 她不是一心想救活东里枝么,为什么转眼又要取东里枝的性命? 视线之下,卫添瞪大了眼睛望住秦不羡,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细杂的血丝,从四周延伸至瞳孔处,显得狰狞可怖。 “你刚才……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的什么,陛下应该听清楚了。” “你说最快今夜可以让枝活过来,你说让朕娶枝、立她为皇后你才肯救她,朕都按你的话做了,可为什么枝还会过世?” 秦不羡迎上那狠厉狰狞的目光,语气里不见半分慌乱,“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恨随人种,人死恨亡。我用术法可帮她吊起三日的寿命,三日后,便是该收成的时候了。” 恨随人种,人死恨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卫添好似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抱起东里枝护在怀中,手指打颤,牙齿也打颤:“不可以。朕不让你拿走枝的寿命,她才二十三岁,她要陪朕到老的,什么三天,朕不认,不认……” 秦不羡见状,面上不禁浮出苦笑:“敢问陛下,东里姑娘沉入水中、一心求死的时候陛下是在哪儿?” 卫添惶惶道:“那时候我在鹿呦呦的宫里,听她新学会的曲子。” 秦不羡十分大胆,直戳卫添痛处:“东里姑娘乃南国府第一乐师,她弹的曲子,会比不上鹿贵妃?” 卫添满目怆然:“她弹得很好,呦呦不如她弹得好。” 秦不羡哂笑一声,道:“恕微臣直言,这三年来陛下未曾施舍过东里姑娘什么恩宠,更不曾给过她什么温暖,陛下待她不过一个可打,可骂,可废弃,可送人的物件罢了,前几日在钟启殿,您不是还赏她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以公主之仪送她出嫁北御么?如今抱在怀里不撒手,做出这一副款款情深的模样又如何?” 卫添闻言,面色绝望,一瞬过去,仿佛苍老了十岁。 纵然本王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出此时此刻的卫添是真的心疼,真的后悔了,否则也不会被这句话激得水泽充满眼眶、嗓音如此凄凉:“朕只是,朕只是怕她在我身边,我会控制不住伤害她啊……朕只是想她能过得好一些,所以才把她送到出去……” 秦不羡敛了神情:“陛下,人种恨多年,见人无数,您是第一位这般对待被种恨者,不加节制、不知控制的。您是不是以为东里枝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您是不是以为被种恨的人,是不会难过、不会绝望的?” 本王心头剧烈一颤,差点从梁上掉下去—— 种……种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0、术客 这个词是这般奇怪又是这般熟悉,仿佛封印在无底深渊里的断魂残魄,下一秒就要冲破封印、拖着血淋淋的印迹,冲出脑海。 我虚汗大盛,心悸难耐。 后知后觉明白,我这是在害怕。 卫添比我反应更大,他面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紧接着眼泪便控制不住,从那双猩红的眼里滚滚落下:“被种恨的人?秦不羡,朕让你帮朕种恨,却没有让你把枝给弄死。” 秦不羡面上一片无奈:“陛下,若是人想把东里姑娘弄死,几个月前她从储冰窖里出来,人便任由她过世,坐收她的寿命了。” “你本就是一个夺命的术客!”卫添失控大吼道。 “陛下以为术客没有良心吗?当初是陛下去宁国找我,种恨之前,我再三讲过被种恨的人往往最后会不堪折磨,活不过几年,就算您控制得住不伤害她,她自己怕是也会心灰意冷自寻短见,陛下……” “啪”的一声—— 卫添没有容许她说完,广袖一甩,抽了秦不羡一巴掌,这一巴掌把秦不羡的嘴角抽出血来,“朕不要在枝身上种恨了,枝若是死了,朕便把你抽筋剥骨让你给枝陪葬。” 我信卫添这句话是真的,但秦不羡比我想象中更要淡定。 她抬袖子擦了擦血,又跪在东里枝床榻面前,一边拿出封着我和程遇的血的两个瓷瓶,一边慢条斯理道:“陛下,人一直做的便是这求生或求死的买卖,长寿或短命的勾当,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不如现在就赐人一死罢,救活东里姑娘很费力气的,哪怕是仅仅活三日,也得让我费不少血,人本来就体弱,这一遭下来,无异于扒我一层皮,撑不撑得过今年,也难说。” 不知为何,生死之事被她这般平静地讲出来,会给我这般悲凉彻骨的感觉。 卫添抽了剑,一步之内,便可取秦不羡的性命。我的心随他抽剑的动作也抽了一抽,手指不由自主地摸过靴子里暗藏的匕首,思忖着从这个角度把匕首甩出去能不能声东击西,能不能暂且护秦不羡一护。 只是本王没想到,秦不羡竟从卫添手里接过那把剑,其从善如流的样子,令本王心惊。 卫添也愣了一愣,似是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正要夺回那剑,却发现剑柄一转,袖口一抽,秦不羡在自己手臂上那处疤痕的位置划开一道口子。 她抬头:“麻烦陛下拿一只碗来。” 卫添怔了一怔,一副惶然无措的模样。 秦不羡皱眉:“晚了东里枝连三天都活不成。” 卫添便迅速找来一只碗。 血水成束流进碗里,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我认识的二十来岁的姑娘,个个娇艳欲滴柔弱可人,绣花针扎到手指都要痛得眼泪打转的。 就连本王在战场上被敌人划了一刀,也要皱起眉头、破口大骂,我不知道秦不羡到底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是经历过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只是想起来回帝京那一天请她去府上喝酒,我曾威胁她:“我怕是说过,本王的手段比请你喝酒、比好生询问更多一些。” 彼时她醉酒低笑,声音清冷:“我若是说,我已经尝过最狠最恶的手段呢?” 那时候我不信,现在想来,可能是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1、鹿呦呦的罪孽 血水流了一整碗,她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面上露出一些捉摸不透的阴沉,顾不得收拾一下手臂上的口子,手指便探上东里枝的眉心,在那寸皮肤上摩挲片刻。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忽然发现随着那手指在东里枝眉心摩挲,竟有几缕血水从那眉心中钻出来,这几缕血刚一见空气便化成丝丝缕缕的血雾,沿着秦不羡的指尖缠绕而上。血雾在她指尖攒聚成墨红色一束,她端过方才那碗血,指尖的血束便疯魔了一般,倏忽间钻进血水之中,溅起不大不的血花。 不远处的火烛炸开一个灯花,潜藏在血水之中的那股墨红血束便随着灯花炸开的声音也冲起一圈纹路,整个场景诡谲异常,已非常理所能解释,惹得梁下的卫添和梁上的我皆是一惊。 “你……你在做什么?”此刻的卫添已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是不是还有办法……让枝多活一些时日,朕想……” “微臣没有让东里姑娘多活几天的办法,”她打断卫添,“但是我却有让她在这三天内开心的办法。” 卫添怔住。 她低头理了理衣袖,唇上勾起一抹笑,“若是陛下不知道该如何讨东里姑娘的欢心,微臣可以给陛下支个招。东里姑娘体内还没有完全死掉的恨种都被我引出来了,陛下不放去种在本该被种恨的那个人身上。” 面前那碗血,已不见方才诡谲的场景,表面恢复了平静。 她把血碗往卫添身旁推了一推,抬头的时候面色淡然如往常,声音却带着冰冷的笑意:“陛下带着这碗血去凤栖宫罢。鹿呦呦鹿贵妃,许是受宠太久,以至于都忘了这世上另一个姑娘在替她承受惩罚、抵仇怨了。如今这个姑娘要死了,那本应该由鹿贵妃偿还的罪孽,就让她自己领回去罢。” 鹿呦呦的罪孽。 这句话让卫添惊愕不已,可我却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卫添、卫期、鹿呦呦他们三人曾经为了一个太子之位做过什么事,又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锦国二十六年冬,十六岁的卫朗与十四岁的本王一同攻占了南国都城,南国覆灭。 一个月后,我们班师回朝,帝京风雪漫天,街道寂冷,无人夹道欢迎。 大雪盈袖,我同卫朗在皇宫门口等了三个时辰,却不见有人给我二人开门,最后还是吕舒吕公公出来,一脸愧色却无能为力:“二位殿下推迟了一个月才回来,陛下略有些生气,此刻太子殿下正陪着呢,二位殿下不然先回各自府上,这大雪天的,别受了风寒。” 于是,我们两个“雪人”便往自己府上挪动。 只是没走几步,卫朗突然大笑:“哈哈哈哈,我若不坐在最上头,父皇他便永远看不到我。” 若夺太子位这件事他以前只是暗戳戳地想一想,那么此时此刻,他当街大笑,便是打算真的开始行动了。这一次不像南国夜晚屋顶对饮那一回,我没有劝阻他,我也知道自己劝阻不了了。 卫朗的行动比想象中更迅速,正月十五,皇宫大宴,他姨母家的表妹鹿呦呦出现在了盛景园里,“不心”撞上了河边赏月的卫添。 卫添自十岁那年从父皇手上接过诏书,位主东宫成为太子以来,白天跟着父皇听朝堂奏议,散朝之后便读书练武,以至于整个太子生涯过得堪比僧侣修佛,东宫甚至比佛门更加清净。他是真的很惨,因为在鹿呦呦之前,他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漂亮的女孩子。 这边夜色朦胧,花前月下,他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鹿呦呦文绉绉回一句“奴婢叫鹿呦呦,取自诗经里那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实在是正对太子的胃口。 “鹿鸣之声,笙瑟贺之,然后忠臣嘉宾,各得其乐。呦呦是盛世之音,你有一个好名字。”卫添羞涩道,是的,如今冷峻孤傲的帝王在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纯情少年郎。 这句话让当时蹲在墙头的本王差点听乐:他们读书人果真了不得,像我和二皇兄这种见惯了刀枪血肉的,听到鹿鸣之声,条件反射地就开始摸箭,猎之,扒皮之,烧烤之,再撒一撮盐,食之。 二人又你侬我侬谈了很多,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又从人生哲学聊到天下苍生。 卫添说自己住在东宫很无聊,希望她常来玩。鹿呦呦便很听话,常常去。 只是卫添的父皇和母后管得很严,她有时候不敢现身,只静静地藏在花丛里,每天等卫添下了早朝回来,她便把她做好的点心或者饴糖拿给他吃。 一来二往,卫添读书便不再避讳鹿呦呦,甚至年长一些后,从父皇手里拿到的奏章也会给她讲一讲。 同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又逢盛宴,他二人已经如胶似漆了。卫添带着鹿呦呦飞上东宫的殿顶,指着宫城之中灯火最鼎盛的钟启殿告诉她:“三年后,等到我二十岁,从父皇手中接过江山社稷,我就在那座殿的殿前,迎娶你做我大锦的皇后。” 为何本王知道得如此清楚,因为好巧不巧,当时我正在东宫后面一座偏僻殿的殿顶,吃鸡喝酒。 卫添表白的这句话差点噎着我,因为这句话出现的频率之高令人发指,坊间那些杜撰帝王称帝以前对心爱的姑娘展开大胆追求的话本子里,十本有九本写着“若我他日称帝,必娶你为后,天地为媒,江山为聘”云云,“此生我非你不娶,江山是你,美人也是你”云云。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机会说这句话,以至于看到这句话就觉得这话是咒语一般,觉得这两个人最后肯定不能好过,甚至能脑补出他最后为了得到天下而杀了她的狗血剧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2、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剧变来得确实很快。 锦国三十年春,父皇沉睡之时被近侍下毒顷刻毒发,太子生母陈皇后的凤栖宫遭遇大火尸骨成灰,二皇兄算好了时辰高车大马煌煌然进宫,这一次宫门大开,守门的侍卫都是他的人。 太子印和太子即位的诏书是鹿呦呦从东宫里捧出来的,卫添提着一把断剑站在鹿呦呦身后不远处,眼里一片猩红的水泽,面前是横七竖八的贼子逆臣,背后是层层包围的羽林禁军。 卫朗打开诏书,舒然笑道:“这三年,你读过的那些治国之理,你学过的那些养民之道,你看过的奏章陈本,你读过的书籍圣典,呦呦都跟我说过,我也都一一学过。所以这个太子位,连同之后的皇位,我都可以替皇兄坐了。” 卫添忍了很久,最终望了鹿呦呦一眼,扔下那把断剑,转过身去,面对东宫跪地拜了三拜,那声音隐忍又绝望:“父皇母后在上,孩儿……” 孩儿什么呢?他没有把话说完,泪便滚滚落下。 鹿呦呦还是那个活泼烂漫的样子,扑进卫朗的怀里,模样如鹿一般可爱:“表哥,你终于成为太子了,你何时娶呦呦?呦呦想做你的皇后。” 不远处的卫添闻声一僵,攥紧的拳在地面上划过,留下一滩骇人的血渍。 那时候的本王,依旧蹲在三年前中秋节时蹲过的那个偏殿殿顶,明明是初春时节,暖风起,万物苏,可眼下的这一切却叫我觉得萧瑟又至,风雪又归,就连那初春的风吹过来啊,留下开至颓靡的梨花香,也留下透心的凉。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我回过神来,看到秦不羡不知何时又取了满满一碗血,正一勺一勺喂进东里枝的口中,也看到卫添端着秦不羡推给他的那碗血,僵僵地往门口走去。 殿阶不高,殿外的风也不大,可他行至殿门口的时候,身形一个趔趄,手中那碗血差点洒出来。 秦不羡跪在东里枝的身旁,喂完了自己的血,又喂了我和程遇的血,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做完之后,又借着卫添的剑在手指上割开一个口子,血水又成雾状,缓缓渗入东里枝的眉心,只是这一次血雾里少了之前的邪性和诡谲,而是氤氲着玉白色的光,柔和又安宁。 最后,她终于结束了所有的动作,安安静静地望着东里枝,轻声笑道:“如果你也是门人该多好,我就可以让你活很久了……很抱歉,我没有别的办法,给你更多时间了……”说完俯下身去,静静地趴在东里枝的身边。 本王这才跳下来,快步走到她身旁,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招呼:“这么巧啊,秦大人。” 我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骂我不讲信誉不知廉耻,可我没想到她竟卧在那里,安静乖巧,甚至于……一动不动。 “秦不羡?”我又叫了一声,她依旧没有反应。 惊慌一瞬间充满整个脑海,我拦腰将她抱起来,果真发现她脸色惨白,额上全是细密的虚汗,她整个人已经昏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3、你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 秦不羡这一睡便是两天两夜,本王在她身边伺候了两天两夜,拖她的福,这两天只趴在她床边浅眠,便没有再做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偶有那么一瞬间,会从打的某个盹儿里听到有人哽咽地唤我“师叔”,脊背一僵怅然醒来,只看到床上虚弱的人儿唇瓣微微动,却听不到方才那一个称呼。 醒过来的秦不羡看到本王只微微愣了愣,便想起来两天前那一晚事,眉头习惯性皱起,审视我道:“那一夜你没有听我的话,偷偷去东里枝宫里了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春风满面,摸过秦疏桐早早送进来的药,端给她:“秦大人之前便跟本王承诺过,等东里枝的事情解决了,便把自己同卫添、同东里枝之间地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王我体谅秦大人辛苦,自己去听了,秦大人便省了很多口舌不是么?” 她低头不语,默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现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我又递给她两个蜜饯儿,她摆摆手,问道:“宫里现在怎么样了?东里姑娘还好吗?” “吃了这两个蜜饯儿,我就告诉你。”本王涎笑道。 她剜了我一眼,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接过蜜饯儿嚼了。 我忍住心中突然泛起的愉悦,正襟危坐,如实答道:“秦大人昏睡的这两天,宫里宫外一刻也没闲着。你去诊治东里枝的当晚,她就醒过来了,次日,圣上早朝,宣布三日后要大娶东里枝,立其为皇后,赐居凤栖宫。” 秦不羡错愕:“东里枝住在凤栖宫,那鹿呦呦去哪儿?” 我把擦脸的绢帕递给她:“去一个十多年没有人住的偏殿,也就是坊间说的‘打入冷宫’。” 她闻言,单手扶上额角,有点不敢想象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真的这样听话,把那碗血给鹿呦呦喝了?” “那碗血,是不是只要鹿呦呦喝掉,卫添就能对她发火甚至刁难?”我有点不敢相信,但又想起了那一晚我在梁上听到的对话,“你说的‘种恨’,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侧过脸,冷冷地望了我一望:“没什么意思。” 我实在看不惯秦不羡这一副仿佛别人都欠了她八万两银子的样子,纵然我某些方面确实对她不起,比如打碎了她盛血的罐子这一桩,但本王在她府上贴身伺候了两天两夜,态度比我少时在太学里上课的时候还端正,她为何还摆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一腔怒火蹭蹭往天灵盖上扑,正准备给她讲一些做人的道理:“秦大人……” 她却自床上撑着胳膊探身过来,在据我的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来,一双桃花眼清亮如洗,声音压得很低却十分清晰:“卫期。” 这一声,仿佛春风奔踏桃花雨下,仿佛滚滚洪流漫过惊天的烈火,自此日落而月升,远望而无涯。 简单些说——本王那冲到天灵盖的怒火,被这一声清凉又温润的“卫期”给浇灭了。 只是下一秒,她笑得有点伤感,眼中也泛出些薄薄的雾气:“卫期,你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4、不老令 我错愕了半晌,全然不知她这句话什么意思。 正要问清楚我忘了哪些事,她却突然伸手探上我的的衣襟,下一秒从我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正是那一枚墨玉底青铜币、侧边还刻着“羡”字的玉佩。 她无视本王惊讶的神情,握紧玉佩举至我眼前,一双眼里看不出悲喜,连声音亦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只是落在我心上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崇安王殿下不是想知道陛下、东里姑娘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么,我现在讲给你听。” 我皱眉:“好。” 她裹了裹外衫,半垂了眸子,娓娓道:“三年前,我定居宁国……” …… 三年前,秦不羡定居宁国,恰逢锦宁两国交战,卫添亲征,后宁国战败,卫添微服至宁国找到了她。 这一件事,本王记得清楚,卫添第一次对南国府这样上心、大动干戈御驾亲征,本王都差点以为南国府有救了。可秦不羡说出这一件事,我便瞬间反应过来,卫添征战是假,趁机去宁国寻术客是真。 秦不羡说她最不想接的就是帝王家的活儿。 自古龙颜易怒,伴君如伴虎,君王一言,抵得上珍宝万千,叫你一夜间飞黄腾达;也比得过利刃长剑,叫你一夕间家破人亡。她深知这个道理,又深知自己这种术客,在江湖乡野飘荡惯了,做不来朝堂之中左右逢源、迂回周旋的事,她也应付不了一个国家的帝王。 所以当初听疏桐来报,说锦国国君卫添来求见的时候,她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好似永也不会休止的雪花,倦倦道:“说我从不接帝王家的活儿,叫他回吧。” 可过了一个时辰,疏桐又出现在她面前,绞着衣袖为难道:“先生,那位陛下好像很坚定,在门口站着,雪在他的斗篷上积了快一尺深了,他也不肯挪动。” 秦不羡不说话,皱着眉头思考着该怎么拒绝。 疏桐又出去劝了一趟,可卫添还是站在那儿不肯离去,两下僵持了许久,疏桐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她见状赶紧接过来,一路跑到茶室,将那玉佩递到秦不羡面前。 “先生,他带来了这个。” 秦不羡望着那块玉佩:四指宽,三寸长,黑玉底,白银纹,青铜圆币稳妥地嵌在中央。 正是我后来从吕舒那里拿到的那一枚。 据秦不羡讲,她以前的门派叫不老门,这玉佩是该门派里独有的信物“不老令”——见不老令如见门主,见委托之可劝而不可拒。 但她从门派里出来很久了,已经算不上门派中人,也已很久没有看到不老令了,更没有必要去履行门派的规矩。听到这里,我曾打断她的话,笑问道:“你为什么从门派里出来,是不是学成之后就想单干了?” 秦不羡摇摇头,没有告诉我离开的原因,可脸上却浮出些许黯然:“你不要接话,我不想说的你便不要问,认真听就是了。” 于是话题便又转回三年前,她见令牌不知所措,一瞬恍然。 疏桐条分缕析道:“要不然您就破例一次?一来,他到底是锦国的国君,现今宁国战败,咱们呆的这个地方,若是他想攻打便就能攻打下来。若我们不接他的委托,怕是会惹来麻烦;二来……” 讲到这里的秦不羡又顿了顿,没有说出“二来”之后的话,本王也谨记她方才的提醒,不去追问。 总之经过疏桐的劝说,秦不羡答应了这一桩委托,穿上斗篷,亲自将门外的卫添迎进来,请他坐在雪貂毯上,倒上新买的茶。 疏桐备好了两个手炉,她选了炉盖镂刻着五蝠的那一只递给卫添,先请了个罪道:“陛下驾临寒舍,未曾好生招待,还请陛下开一面,饶人不死,”又双手奉上不老令,“陛下委托的事情人会尽力去做,但这枚令牌人不想收下,请陛下带回去随意处置了罢。” 卫添把这令牌揣进怀里,摩挲着手炉的纹饰,笑道:“先生一定不知道,外面的人为了这一枚玉佩,已拼得你死我活。” 秦不羡认真道:“陛下,在种恨这桩事,你死我活尚属轻巧,提不起来又放不下去,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于阴诡境地中沉沦反复,于牢笼之中困顿不得出,才是最叫人难过的。所以,陛下若是因为仇恨而不痛快,人还是劝您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放下仇怨苦痛,不要走上种恨这一条路。” 卫添喝下一口茶,坐得笔挺,望住秦不羡笑道:“若是为了仇恨,朕便不会费尽心思得到这枚玉佩,也不会在这大雪天里为了求见先生而等几个时辰了。”停顿片刻,怅然一笑,“虽然我也不晓得来找先生对不对,可有些事在心中郁结甚久,一日不除,便不能安睡。” 秦不羡便不说废话,直截了当问道:“既然如此,那陛下现在可以把这些令您不能安睡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人听了。” 之所以要求卫添原原本本讲出来,不是因为她喜欢听那些宫闱秘辛或者说皇城旧闻,而是她必须清清楚楚地了解到他心中有哪些恨、如何产生的这些恨,找到源头,才能做好“恨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5、恨种的制作 卫添怔怔看了看窗外,那已经攒了一尺高的雪,面上有些无措:“朕之前是听说过,要把所有恨的原由都讲给先生听。朕来之前是做了准备的,可现在却不晓得如何说起了,就……就从朕二十岁那年的经历说起罢。” 秦不羡放下茶盏,一字一句认真听。 “二十岁那年本是我登基的一年,可我父皇被逆臣下毒顷刻身亡,母后亦遭大火尸骨无存,我二弟趁机逼宫做了皇上,我太子身份被二弟及其党羽废黜。” 讲到这里的秦不羡悠悠转头,望着我,眉头紧皱道:“崇安王殿下,你作为陛下的兄弟,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二十岁那年的经历罢?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鹿呦呦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您也该了解罢?毕竟听说,您和当时的二皇子关系不错。” 脑海中便又出现当日偏殿殿顶的样子,风很凉,吹得人心动荡。以至于刹那回神,对比鲜明,只觉得秦不羡的房中燥热难耐,我掏出折扇摇了摇,也把心神稳了稳,才笑道:“是的,本王清楚。” 秦不羡便哂然一笑,揶揄道:“帝王家的事果然乱,当时的崇安王殿下是如何打算的?纵观两位皇兄互相争斗你死我活,等到两败俱伤你再坐收渔利,这真是一招妙计。” 到底卫添才是她的顾客,所以在这桩皇位更替的事中,她才对卫添格外偏袒:“只是你们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能逆境重生,杀回帝京罢?二皇子被陛下恩赐在钟启殿内着黄袍自尽,鹿呦呦逃离帝京跳入大江不见尸首,那个时候,崇安王殿下又躲在哪里了?” 我浅浅笑着,看她说道激动处,额上也渗出了细汗,便抬手也替她扇了扇。 纵然本王不想辩解,但是秦不羡确实错了。 那时的本王啊,一门心思都想着程遇能早早地好起来,我哪有多余的心来争夺帝位呢。 “你方才提到了‘恨种’,请问秦大人,恨种是什么东西,和种恨什么关系?”递上一杯茶水,又凑近一些,我涎笑问她,“这样问,合不合规矩,算不算是触及你们的职业机密?” 她又用那双含着雾气的眼睛看了看我,眼神一如刚开始讲故事时那般奇怪:“卫期……”良久之后,又无奈一笑,“算了,你果然什么都不在乎,所以很多事都忘记了。” 我以为她说的是卫添卫朗和我之间的事,这些事我只是不想提罢了,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她不再看我,轻声道,“种恨,浅近些讲……” …… 种恨,浅近些讲,就是恨丝做的种子。 那时候,确定要给卫添种恨后,秦不羡在兽炉里点了安神香,将三枚银针固在卫添心口,三枚银针固在他脑后,用指尖生血为引,在他眉心探寻,最后将恨丝缓缓勾出来。 卫添的恨很重,恨丝比一般人要多三倍还不止,但好在这恨丝方向很明确,目标也很清晰,通俗点说——卫添清楚地知道自己恨谁,恨她哪里。所以他的恨丝汇集在一起,不曾乱跑,也不曾纠缠,在生血指引下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 这叫秦不羡很开心也很满意。 这感觉就像说书人听到了讲出来绝对会令听书客拍案叫绝的爆炸性消息,像写书人想到一个此前从未有人写过、能让他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故事,再或者像厨子做完一道拿手的菜后、砧板上未曾留下一丁点儿多余的食材、锅勺上未残留一丁点汤汁——这种顺手又利索的感觉让她欢喜。 她之前见过很多委托人,他们的恨丝是杂乱无章、没有一个具体的方向的,这种情况她别无他法,只能放更多的血来引导恨丝。 恨丝被血引导出来之后,混在血引里,安放三天。这血也来自秦不羡,她喜欢从手臂上同一个位置割口子,于是这些年过去,手臂上留下一道清晰又鲜活的疤。 三天后,血引里的每一滴血便都浸染了恨丝的味道,这血便成了“恨种”。恨种只能做一次,所以万不可大意。 之后,恨种要让被种恨的人喝下去,恨丝要还到委托人身上。 还回去可不像引出来这么简单。 秦不羡得先把自己的魂祭出来,让魂魄带着恨丝进入委托人体内,把恨丝一根一根厝放在原来的位置,这着实是个精细活儿,就好像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再接回原来的毛囊里一样。 这期间还要保证委托人体内原本的魂魄处于安睡状态,不然一具躯体内有两只活跃的魂魄,势必引起魂魄纠缠,再脱身就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6、隐隐不妥 除了恨种以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需要找到适合被种恨的人。 卫添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找到合适的人这件事上,他根本不用花费心思,皇上说的话哪里还有人不从呢,所以当初额卫添毫不迟疑道:“人我已经选好了,是个姑娘,她自然是愿意的。” 秦不羡早已料到这一点,便道:“在下可能要专门派人询问后才可以放心,否则遇到个不愿意、不能忍的,会叫陛下不痛快不说,可能这‘恨种’种下都不能生根发芽,长不下去的。这样一来,陛下不能排忧解恨不说,您和那位姑娘都有性命之忧。” 卫添点头,允道:“不日我便叫下人把她带过来。” 秦不羡又道:“还有一点,您需要和选中的人有一些关系才可以。比如,君臣,父子,夫妻,情人,故友,敌手……” “秦先生,”卫添打断她,皱眉道,“她……她喜欢朕,这可以么?” 秦不羡怔了片刻,清咳几声:“那再好不过了。” 几日后,风雪未消,苍苍茫茫,秦不羡的院外来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便是东里枝。 据卫添自己所说,他是从一幅画像上看到东里枝的,这个姑娘,和鹿呦呦有五分像。 两个人相像是有好处的,这样委托人可以更好地发泄心中的恨意。 秦不羡提前把要给东里枝说的话都列了一遍,交给疏桐,疏桐负责去和被种恨的那个人交流,秦不羡便在屏风后面听。 疏桐向来尽心尽责,她按照秦不羡所嘱咐的,把种恨之后的痛苦给东里枝一五一十地列出来—— “这之后,陛下他心中不再对鹿呦呦有恨,他甚至想到鹿呦呦后,心里仍然是二十岁以前那种欢喜。可是他却把所有经历过的背叛、失去、侮辱都放迁到你身上,他会觉得是你害得他成了这样,心中对你的,都是满满当当的恨。他只恨一个叫东里枝的姑娘。你害怕么?” 东里枝捏着衣袖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却摇摇头,笑着对疏桐道:“不后悔,能在陛下身边帮他排忧解难,本就是枝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终于要实现了,还请替我谢谢你家先生。” “东里姑娘,种恨之后,你会忘了自己被种恨,他对你的伤害真真切切,你会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对你,你会失落,会痛苦,可能还会撑不过去,白白断送性命。这些也不害怕么?” 东里枝摇头又笑:“不害怕。” 屏风后的秦不羡心中冒出一阵心疼,这样好的姑娘,卫添为何不放下执念,同她好好过。 疏桐还是不放心:“东里姑娘,你这样年轻,怎么舍得放弃这样好的年华,去做这种不能回头的事?陛下他同旁人的仇怨与你并没有关系,你不过一个局外人,不应该为了不相干的人承担悲苦哀痛,我劝姑娘放弃罢。” 东里枝眸中出现些亮闪闪的光,那认真的模样狡黠又可爱,带着南国府的姑娘独有的灵俏和乖巧:“怎么是局外人呢,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喜欢他的。见他难受我心中也不会愉悦,若是能用此法解他心中万分之一的难受,我也愿意试一试。” 若是能用此法解他心中万分之一的难受,我也愿意试一试。 便是这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秦不羡心有遗憾,但也明白屏风外的姑娘已然下定了决心,于是用茶盏轻轻扣了地板三下,授意疏桐到此为止、无须再劝了。 …… “所以,卫添的恨丝所做的恨种,最后是给东里枝喝了?”我大约理清了这件事的脉络,认真请教道,“所以,种恨术,是不是就是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取出来,种在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的身上?” 秦不羡点点头:“我别无他法,能做的,也只是征求这局外人的同意罢了。” 我忍不住夸奖道:“即便是这样,秦大人也算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她垂眸,自嘲一笑,神色黯然:“并不是,我游走江湖许久,早已用惯了鬼蜮伎俩。况且我也知道,良心并不能拯救这样的世道,就好比……就好比无辜的东里枝一直在替鹿呦呦承担责罚和罪孽,被掌掴,被惩戒,被送人,如今性命不保;而鹿呦呦本人,住凤栖后宫,得贵妃尊位,享千般荣华,受万丈恩泽。更可笑的是,”她抬头看着我,目光坦坦荡荡,“这件事是经我的手才得出这样的一个结果的,崇安王殿下可还觉得我有良心么?” 我抬起扇子又给她扇了扇风,眯眼笑道:“怎么没有良心,你不是把东里枝体内没有死掉的恨种取出来、又逼着卫添送给鹿呦呦了么?过了今夜卫添就要迎娶东里枝了,凤栖宫就是这位新皇后的寝宫了。” 她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望着窗外的月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妥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7、知子莫若父 当时我并不晓得哪里不妥当,全以为秦不羡术客做惯了,便在任何事情上都神经兮兮觉得不够稳妥。 次日大早,我同她一道进了皇宫,发现送礼的大臣们守着自己装得满满当当的车马已经排出三条街,我们早早弃了马车从熙攘的人群中一路挤进宫门口,抬头之间,便见大红的毯子丈许宽,从宫门口一路延伸至钟启殿。 本王想起筹备这场大婚的赵孟清来,不由心生佩服,摇了摇扇子道:“你那个上司业务能力是真不错,虽然经常请病假不上朝,但是遇到大事果真可以独当一面,比那些天天在钟启殿里人模狗样地站着,领着白花花的俸银,却不干正事的人确实强不少。” 秦不羡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不止如此,赵大人比那些长年累月借口出征,实则是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皇室宗亲也强不少。” 本王当即被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进了宫,我同秦不羡便分道扬镳了,因为我二人的注意力不在一处:她要去关心她心尖尖上的东里姑娘,而本王则要趁着各州府的大臣齐聚帝京之时,多多寒暄,更要处处观察。 尤其是丞相高蜀的儿子、南国府巡抚大人——高济。 秦不羡昏睡的两天里,我曾接到徐光照送来的密报,说这一次高济进京,带来了税银十车共计三百一十万两,还带了关于如何更好地搜刮南国府民脂民膏的万言奏章。 徐光照怒火中烧,捶胸顿足道:“殿下,若不是因为我是南国府人不能进宫,明日我就提着刀送他去见他姥姥了。” 本王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阴森森一笑给他支了个招:“从南国府到帝京皇宫,这条路如此长,动手的机会比比皆是,为什么偏偏挑他到了宫里的时候?” 徐光照两眼猛地一亮。 本王灌了口茶又道:“记得营房马厩旁摞着很多运马粪的麻袋。” 徐光照便扑通一声给我跪了:“英明无过王爷!” 本王温和一笑:“拿捏着力道,本王许久不见他,十分想他。” 今日,本王看到一瘸一拐面皮青紫、身上官袍被扒了个精光还浑身散发着马粪气息的高大人,就觉得徐光照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除了本王这个早已有心理准备的打老远就认出了高济,围观的人群中,最先认出高济的便是高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即便被人揍成这个熊样,也能一眼就认得出。 纵然高丞相十分克制,但开口的时候还是带了压制不住的怒火,唾沫星子随着胡须乱颤:“你你……你打扮成这样,成何体统!” 高济委屈不已,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爹,孩儿……孩儿遇上了土匪,非要掳了孩儿去山顶上当压寨夫人……” 周围哄笑之声大起,只是看戏的官员十分给高丞相面子,笑的时候纷纷拿起袖子挡住脸。 可高丞相并没有笑,他听到这句话便再也忍不住怒气,抡起大掌来照着高济那张大脸就啪啪落下来:“胡言乱语!就你长得这个脑满肠肥的德行,谁能把你认作女人!” 本王在心中给高丞相比了个大拇指: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8、陈长风 高济冤得浑身发颤,呜呜咽咽开口:“爹,您先别责骂孩儿了,您先给孩儿找一身干净的官袍换上啊,这……这陛下要是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丢的不止孩儿的脸,还有父亲您的颜面呐。” 高蜀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顺势从高济头上薅下来一撮沾着马粪的头发,手指止不住哆嗦,一张老脸也气得赤红:“逆子!你还想带着这一身秽物见皇上?”抬起腿,又往这一身秽物的儿子身上补了一脚,厉声大骂道,“税银留下,你滚回家去!今日别露面了!” 本王立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心花不由怒放得十分欢畅。 说起来,自四年前揽月湖画舫之上我同高济打过交道以来,这四年我每每路过南国府都得他派来的人好生招待,但他次次都装病对本王避而不见。 今日正巧碰到这机会,本王准备掏心掏肺谢谢他,正欲上前,却觉肩膀被力道压得一沉,我瞬间警觉,蓦然转身,捏起扇子正要动手,却发现宽面虬髯挺拔如松的一个官员站在我面前——兵部尚书陈长风。 本王瞬间记起班师回帝京的第一天,我在殿外梁上,听他在殿上为我南国府的将士说过的几句话:“陛下,此次对宁之战,南国府将士们勇猛无畏,纵身入大河,水中攻敌船,共计击沉敌船百余艘、杀敌近万人,南境宁贼进犯之忧已解除大半,崇安王殿下率众将士已于今日到达帝京,往陛下嘉奖厚赏,以壮我锦军威风。” 纵然卫添并没有听进这条陈奏,可本王却把这段话记在了心上。 捏出来的扇子没有收回去,本王顺手打了个扇展,望着他道:“陈大人有什么事么?” “殿下,”他一脸严肃,拱手道,“此处嘈杂,如果殿下现在方便的话,可否随下官移步他处?” 于是,我随他走过三个院,拐出五条道,找了一个偏僻的墙角,他左右观望几次,才放心下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郑重地递给我。 本王没有接过来,只定睛一看,便见那信封上几个人模狗样儿的字——《南国府巡抚高济谨奏》。 我唔了一声,幽幽抬头,审视他道:“陈大人怎么会有高大人的奏章?” 兴许是没有从本王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惊愕表情,于是皱起眉头,亦试探起我来:“既然殿下问了,那下官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下官昨夜有事出了一趟城,今日匆匆赶回来,却在城门不远处遇到了劫人却不劫财的匪徒,在我前头的高大人被从天而降的麻袋兜住,再出来的时候便成了方才文武百官们看到的模样。下官在后方山林隐藏许久,最后发现他们放高大人离去之后,脱下面巾,一个一个都是殿下军中的面孔,领头的那一个下官格外熟悉,近十五年,南国府唯一一个副将,徐光照。” 本王掩藏在衣袖下的手蓦然一抖。 紧接着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恨铁不成钢:徐光照啊徐光照,本王先前还说你孺子可教前途无量,你怎么这么不经夸——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诚不欺我,你怎么就不能回了营房里再脱衣裳。 面前的陈长风面色愈发沉重,举起奏章,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殿下敢把徐光照提拔至军中副将,便不该是这般优柔寡断胆怕事的样子,今日下官不藏不躲,以这封混蛋奏章起誓,我早已看不惯陛下对南国府的诸多的做派和行径,若殿下有意称帝,长风第一个参与;若我食言背叛,临阵脱逃,那奏章中所说‘让南国府儿郎入闺阁暖帐、楼阙画舫赚银两’便算我一个。” “让南国府儿郎入闺阁暖帐、楼阙画舫赚银两”一句委实把本王震得不轻,混混沌沌之中甚至都来不及想面前这魁梧挺拔、宽面虬髯的大汉入了闺阁暖帐、楼阙画舫后,是个什么骇人场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39、帝位更替乱得很呐 沉默半晌后,我听到自己阴森森地笑了一声,转了转手中的折扇,视线从陈大人的脸落在了他手中的奏章上:“不瞒陈大人说,王我偶尔也想敲开他高大人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今日从陈大人口中听到他这奏章里的建议,我觉得不用动手了就能确定了。” 陈长风不明所以。 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狠厉的笑容:“听闻高济的母亲当年生产的时候,一胎里有一个娃娃还有一个肉瘤。想必他母亲当时是把娃娃扔了,把肉瘤留下来,长成了今天的高济。如今,这肉瘤在南国府作威作福近十载,已分裂生长成南国府一大毒瘤。” 陈长风痛心疾首:“殿下说得是,方才那一句是针对男子的,你可知对南国府女子的出路他如何建议?”他气到了极点,将那份奏章攥得紧紧的,“奏章原文里写,‘南国府女子书画无一不通、歌舞无一不精,东启人爱慕之,北御人向往之,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我大锦称霸中原五十载,好儿郎风华正茂,外抵贼寇入侵,内护妻儿无恙,如今竟要落得让自己国家的女子去换邻邦扶持,让骁勇善战的男儿郎无用武之地而屈居暖帐。这是什么道理,微臣参不透。” 我心中泛起一阵怅然。 好一句“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南国府女子的刚烈,本王这几日才领教过——此时此刻,那宁愿溺死也不愿嫁入北御的姑娘,那个只剩三日寿命马上就要走到生命尽头的姑娘,不正在这熙熙攘攘喧嚣欢闹的宫殿之中,准备等这一场大婚和大婚之后的魂飞而去么。 陈长风此番话确实戳了本王的痛处,我苦心积虑十五载,不及他高济一封万字信。 混账的文人比粗莽的武夫更可怕,他用惯了春秋笔法,打着以国家战事和赋税收敛为重的幌子,却处处践踏南国府那块土地上一个一个鲜活茂盛的生命,此招阴损卑劣之甚,本王莫说难以”望其项背“,怕是望断天涯路,都比不上他的狠毒。 我收了扇子,收入袖口,也收了戒备的心,同陈长风坦白道:“陈大人,到这个地步我便也同你交代了罢,这封奏章我确实早有耳闻,现在的南国府,官走奸道,民不聊生,巡抚大人都这般恶毒,南国之地其他官员便可见一斑。陈大人今日敢同本王说这些,本王实在感动,但是有一句话,大人说错了。” “哪一句?” “称帝那一句。”我望了望远处,殿檐高耸触云入空,“称帝从不是我本意,这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我只要南国府有个可以期盼的好前程。况且这条路道阻且长,不可回头,你万不要站队卷入不必要的皇权争斗,更不要因此丧命。帝位更替乱得很呐,谁晓得最后死的是谁,你且保重自己。你这样的官啊,好生活着便是南国府的前程。” 说完这段话,本王从他手里拿走了那一封奏章:“这封奏章你从没有看过,本王也同你没有什么交情。” 趁他恍然之际,转身离开,在宽大的衣袖里把那它揉成团,找到一个砖砌的祈福用的燃香炉,扔了进去。 火光蓦然一盛,下一秒,奏章化为灰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0、你可嫌朕来晚了么,小枝? 本王赶到钟启殿殿前的时候,文武百官基本上已经到齐了。 今日最忙的礼部尚书赵孟清赵大人,早已打扮得妥妥帖帖、捧着婚书凤印立在殿阶下;他的手下礼部侍郎秦不羡,捧着一枝雪白的花站在他身后。 待瞧清楚这枝花之后,本王着实惊了一跳。 且不说今日这一场盛典,大婚、册后两全其美,皇上、皇后成双入对,她只捧着一枝花寓意何为,单说这一枝花的品种,竟是梨花…… 帝京五月份,春花早已荼蘼,怎么会有初春时节开放的梨花? 更何况,三年前,卫添不知着了什么魔,下令砍死帝京所有梨花树,于是一夜之间,帝京梨花悉数遭殃,连个花影都看不着—— 秦不羡手里捧着一枝梨花,莫不是真的活腻歪了,想和东里枝一同死? 诧异之中,卫添便从殿中出来了,赤金的冠冕上挂玉通透垂旒摇曳,绛红衮服上日月同辉星辰齐聚,龙纹自袍底腾云而上自带威严,三丈宽的朱红毯子自他脚下铺开、沿殿阶迤逦而来,自文武百官中间穿过,另一头直直延伸到一尊朱漆金箔的花轿,轿顶金色凤凰衔珠而立,振羽欲飞。 卫添越过了那些程式,亲自下了殿阶,一步一步走过,掀开轿帘握上里面那姑娘的手。 他声音并不大,只是百官无一人敢出声,以至于他这不大的声音里,期待、愧疚、欢愉、心痛都叫人分辨得清楚:“朕只剩今日来好好待你了,你可嫌朕来晚了么,枝?” 我本是一个外人,同卫添、同东里枝都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情感的那一种外人,他们的悲喜本不经我左右,更不能左右我,我甚至隐隐期待卫添经此一劫、颓然不振,我趁机起事,护佑南国府。 可此时此刻,我听到这句话,手指便不由自主颤了一颤,微微的疼从指尖一路延伸至心脉,惹得心脏处针扎似的骤然一悸。 脑海里浮出两句话—— 一句诗东里枝眸光闪闪,不躲不藏:“怎么是局外人呢,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喜欢他的。见他难受我心中也不会愉悦,若是能用此法解他心中万分之一的难受,我也愿意试一试。” 一句是卫添声音凄凉,泪水盈眶:“朕只是,朕只是怕她在我身边,我会控制不住伤害她啊……朕只是想她能过得好一些,所以才把她送到出去……” 阴差阳错至此,千万种本可能善终的情境最后随寿命不再而归于今日这一片朱红,归于这一句——“朕只剩今日来好好待你了,你可嫌朕来晚了么,枝?” 除了本王、秦不羡、赵孟清,其他的大臣们统统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改变心意要立东里枝为后,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好日子里他要说“只剩今日”这种晦气的话。 新后迈出凤轿,大红嫁衣曳地三尺,其上凤凰纹饰盘旋于耳际,珠帘摇动隐约遮住了面容,可那珠帘后的笑容,已冲散而出,美得不可方物,不似凡人。 卫添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走过方才走过的路,穿过百官,行至殿阶之上,从赵孟清的手中接过大婚诏书和后宫凤印,一一交到东里枝手上。 “拿了这诏书凤印,你我此后世世相约,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又从秦不羡手中取过那一枝梨花,别在东里枝的衣襟上。 “拿了这枝梨花,你我一如南国府二月初见,朕折梨花为信物,不够沉稳不够庄重,但朕确实喜欢你,你永远是比最好看的那一枝梨花更好看的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1、夫君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之后突然诞生了一个想法:当年卫添下令砍死帝京所有梨花树,应该是因为东里枝的缘故。 这个想法,当天晚上便被证实了。 夜晚,银河星光璀璨,依旧是盛景园大宴,帝后一同坐在宝座上,月色溶溶,卫添的眼睛里是东里枝递过琉璃杯时不经意露出来的温柔。 本王依旧坐在排头第二位,我前面那一位是丞相高蜀。 而当年坐在本王身旁、一本正经滴酒不沾的秦不羡,此时坐在本王对面、赵孟清身边,枉顾她从司礼监中学到的好规矩,也撇开她任职礼部以身作则的好礼仪,一手攥着酒壶一首捏着酒盏,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月白襟口上全是葡萄酒酒渍,也喝得面露绯色玉花冠摇摇欲坠。 她身旁的赵孟清将这英雄护美的机会抓得稳稳当当,一会儿夹菜肴,一会儿递手帕,时不时皱眉低头温言嘱托,时不时双手送上解酒凉茶。 本王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捏出了裂缝,葡萄酒汁淅淅沥沥渗出来,浇湿了本王的袖口,袖袋里新换的折扇纸扇面也被泡了个透。此扇白银三百两,扇面上是欧阳询的墨宝。 便在本王一股邪火在肺腑蹿腾得厉害的时候,一个宫娥闯了进来,吭哧吭哧奔了最上头的那个人去,扑通一声跪了,紧接着痛哭流涕不能自已:“陛下!求陛下去看一眼贵妃娘娘,娘娘她灌了毒酒,此刻嗑血不止,却因为今日陛下大喜而不敢和陛下说……奴婢实在怕娘娘魂断今夜,所以冒死前来,请陛下移步月凉宫,救救娘娘啊!” 群臣大惊,纷纷停了酒,错愕地望着这姑娘。 对面的秦不羡瞬间清醒,自赵孟清怀里直起身子,一双桃花眼睁得硕大,带着些怒气盯住这宫娥。 宝座上的卫添眉头一点点皱起:“胡闹。” 那宫娥只顾哭:“陛下要是今日见不到娘娘,便永远也见不到娘娘了……” 酒杯重重地落下,酒汁溅出来一半洒在他袖口,一半落在东里枝的凤袍上,他怒不可遏,斥责道:“谁给你的胆子来威胁朕。” 本王以为,哪怕是在这皇宫里伺候了十几年的奴婢见到这阵势,都要双股颤颤磕头求饶了;可本王终究低估了这丫头,她听到这句话后形容更加坚定了几分,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函,跪走着一点点挪到上首台阶处,附身道:“这是奴婢从娘娘的桌案上偷来的,里面的内容奴婢不敢看,但信函上这几个字奴婢看后便再难忘记,”她顿了顿,把信板板整整放在台阶上,‘’‘鹿鸣呦呦,笙瑟贺之。吾王晏晏,妾心愉之’。” 容本王把这文绉绉的一句话翻译一下: 此话上句呼应他二人当年正月十五盛景园内月下初见之时,卫添那句“鹿鸣之声,笙瑟贺之,然后忠臣嘉宾,各得其乐。呦呦是盛世之音,你有一个好名字”,目的是勾起卫添关于那纯情的初恋的回忆; 此话下句意指今日这盛典这大宴,表明皇上大婚心情绝佳,她鹿呦呦也因为皇上的开心而满心欢喜。 可本王觉得这句话当真经不起推敲—— 你若是真的替卫添开心,为何还要服毒自尽? 你若是真的替卫添开心,那你在月凉宫安安静静服毒自尽得了,为何还让贴身丫头来这儿演这么一处?“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出,在坊间的宫斗传本里早已被写烂了。 这一招对本王没用,但是对卫添却好使。 我看到宝座之上的他,身形清晰一颤,紧接着不受控制一样起身,似是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位刚娶的人儿,又瞬间反应过来惶惶坐下。 “啪”的一声,酒盏的碎响从对面传来。 我看到一个眼风如刀冷冽狠绝的秦不羡,和她被琉璃碎片割得血水缕缕的手。 卫添也注意到声响,看向她这一处。 群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个个正襟危坐,不敢言语。 就这般沉默了三秒,东里枝举起酒盏,看着卫添,眼波流转于彩色琉璃之间,随之而来的笑也变得灵动:“夫君。” 只这一声,卫添便愣住。 她依旧笑:“纵然当着各位大臣的面这样唤你不合适,但我也想亲口唤你一声。”垂眸看了看凤袍上溅上的酒渍,轻声道,“莫要怪我,我本想回了寝宫只剩你我二人的时候这样唤你,但是我又怕来不及。” 把卫添的酒盏送到他手里,笑容如风一样好似瞬间要消散,可语气里依旧带着温柔愉悦和恬静安然:“喝完这一杯,你便去看看她罢。我先回宫憩,你回来的时候若我未醒,便不要唤醒我。今日太累了。”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2、现在,他真的来晚了 那时候,卫添只留下了一句:“枝,等朕回来”就抛下她,匆匆忙忙跟着那个宫娥走了。 秦不羡本想起身拦住,可将将起身的时候就被赵孟清拽回来。 等到东里枝也离了宴席,大臣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偌大一个盛景园只剩秦不羡、赵孟清和本王三个,赵孟清才怅然安慰她道:“秦大人,皇后娘娘都放他走了,便是你有手段让他留下来又如何?他的心更紧着哪一边你还看不明白么?” 秦不羡的眸光便一点点暗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嗤笑一声:“赵大人,我不是为了皇后娘娘才拦下他,我是为了陛下才要起身拦下。”顿了顿,抬手撑起下颌,歪着脑袋望向我这边,笑得更加放肆也更加冷厉,“我猜不出今夜陛下便一定要后悔,崇安王殿下觉得呢?” 本王举起酒盏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东南方有滚滚白烟翻腾而上,酒杯一个不稳从手中掉下去,便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我再抬头看,已见赤红火光冲出莽莽白烟,化成十丈火舌朝夜空舔舐而去,下一秒,整个东南上空已全是火红烟云,带着轰轰风鸣,滚滚不熄。 我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听到自己略带颤抖的声音:“凤栖宫。” 刹那间反应过来,我三人一路飞奔过去,中间秦不羡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恐惧,栽倒数次。 好不容易到了凤栖宫门口,本王看着这场景,腿脚瞬间一软,也差点栽倒。 宫门外,一身凤袍已经叠好放在地上,是东里枝白日里穿过的那一身;宫门里,烈火浓烟吞天噬地,进一步便有热浪灼面,浓烟燎过眼。 有个白衣丫头跪在门里面哭声凄惨,发丝被烧得劈啪作响,却还不知死活一路跪走着向前,秦不羡咬牙冲进去把那丫头拽出来,却发现那丫头已经被灼得满脸都是泡,也发现这丫头不是别人,正是陪伴东里枝三年之久的茶衣。 她跪在地上,死死抓住秦不羡的衣袍一角,仰头之时泪雨滂沱:“秦大人……姑娘她为什么每一次都撇开茶衣,她为什么每一次都撇开茶衣……” 秦不羡眼里全是凤栖宫里那赤红的火。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摸出一枚银针往茶衣颈部刺了一下,待茶衣昏睡过去后,转头对赵孟清嘱咐道:“还劳烦大人亲自带茶衣出宫去治伤,还有,别让她再回来了。” 赵孟清抱起茶衣,临走时候问道:“你们呢?” 秦不羡道:“我和崇安王殿下,一起等东里枝的心上人过来。” 宫殿一片片塌陷,熊熊烈火之中,我看到了宫后方几百株树,立在火影里。 我问秦不羡:“本王不记得凤栖宫后面有树林,这些是什么?” 她凉声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东里枝喜爱梨花,他便下令把帝京的所有梨花树都砍掉了。后来也不知为何,占用了鹿呦呦的地盘,在凤栖宫里,给东里枝养了好些梨花树。他在这里养梨花树,东里枝又看不到,还给鹿呦呦添了堵。你们帝王家的人,心思果然难猜。” 我便想起来他递给东里枝的那一枝梨花。 次日清晨,火势已去,大火已息,梨花树都烧成了灰,只剩东南天残存着的白烟,盘踞此处,久久也不散去。 东里枝的心上人终于来了。 纵然已经是白日,可他比昨夜秦不羡赶过来的时候脚步更加不稳,在不远处几株梧桐下绊了一跤,越往凤栖宫宫门处走,脚步便越发踉跄。 终于走到我们身边,他看到脚下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凤袍,背部的凤羽扶摇,振翅而上。而他那一身大婚的衮服还穿得稳稳当当,日月星辰皆聚,龙身自云上腾起。 他脸上是宿醉或者是纵欲后留下的病态的惨白,好似手也不怎么听使唤了,近在咫尺的嫁衣,他竟手抖得厉害,抓了几次才抓住那凤袍的一角。 他面前不远处,是凤袍的主人,也是滔天大火燃剩下的灰烬。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样子,本王心中的那些往事也被唤醒——锦国三十年春,本王躺在宫门阙楼上喝酒,忽见东南方火光惊夜,浓烟大盛。飞奔过去发现凤栖宫已化作一片火海,卫添在门口披头散发嚎啕大哭,被几个忠心耿耿的太监死死拖住,我后知后觉明白他的生母陈皇后还在里面。 次日,宫殿燃尽,故堆之上,只剩几具焦骨。 昔日的苦痛又被火舌舔开,这一次他依旧无能为力。 “枝,等朕回来。”成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故事里的枝啊,没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回来。 新人,故人都归去,只剩他颤抖着将一身嫁衣拥入怀中,直至手指骨节尽显,直至双眼赤红如血。 那一日的秦不羡曾声问我:“你觉得昨夜这赤红的火像不像那朱红的毯子?他在这一边,东里枝在那一边。他曾穿过这长长的红毯,走到轿前,握上东里枝的手。如今,这毯子变成了火,他再也穿不过去了。” 本王想起那一句:朕只剩今日来好好待你了,你可嫌朕来晚了么,枝? 秦不羡也想到了:“现在,他真的来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3、往事刺心(一更) 仿佛过了十年那样漫长。 卫添僵僵地直起身子,攥着那身嫁衣往凤栖宫里走去。早风吹过,卷起一层灰白的尘土漫漫飘向西。 我随着秦不羡跟过去藏在不远处一株梧桐树下,见卫添在废墟之中徒手挖了两个时辰,最后才在一片梨花焦木之中,终于找到了东里枝。 久经沙场见惯了手脚断裂、看多了头颅滚落的本王,看到那昨日还灵动绝美的姑娘,今日已成这般模样,都觉得心中惶惶难以接受,下意识便抬起手捂住了秦不羡的眼睛。 她拉开我的手,浅浅道:“她在我心中怎样都是美的。”望了望远处在给一具烧焦的尸体穿嫁衣的卫添,从怀里摸出一个巧玲珑的玉瓶,对我道,“你在此处等我,我把东里枝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我不知道那个玉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却见废墟之上的卫添,打开瓷瓶没多久,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一具枯骨,额上青筋毕现。 仿佛一瞬间疯魔,他低头冲着一具尸骨嘶吼道:“是我一直在利用你,是我一次一次伤害你,我这样对你你难道都感觉不到痛么?你为什么每一次都忍下去?你回来啊,回来报复我啊!” 美人云去,那嫁衣上的凤凰也沾上了尘土,华美的羽翼都变得颓败。秦不羡也再无牵挂一步一步往回头,偌大的凤栖宫里,只剩他一个活人守着一具枯骨。 他眼泪滚滚而下,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低头在那尸骨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最后唤出一声—— “枝。” …… 那一天,并肩离去的本王曾忍不住问秦不羡给卫添的那一个玉瓶里装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向来冷酷严肃的帝王刺激成这般模样?” 秦不羡抬头望了望日光,道:“记忆伤人,过往刺心。” “秦大人什么意思?” “不过是他二人之间一些往事而已,崇安王殿下这种没做过噩梦的人,就算看了这往事,也体会不到别人的悲痛。” 我挑出扇子将她拦住,涎笑几声道:“你且拿来给我一看,说不准我回头就做噩梦了呢。” 于是,本王也得到了一个玉瓶。 打开瓶塞,几绺淡红雾气溢出来钻进我的眼睛,于是我便看到了令卫添悲痛欲绝的那些过往事情。 那时的南国府正值春日,雾霭浩渺绵延十里,日光出则一瞬而霁。东里枝第一次见到卫添,她十七岁,可是在风月楼当乐师已有十年。 我大锦凯旋的将士自南境归来,路过南国府,这一仗已打了两年之久,对手是宿敌宁国,卫添这一次十分罕见地御驾亲征了。 于是南国府街道两旁,湖中舫上,河边堤上,都站满了百姓,挤破脑袋想一睹龙颜。东里枝换上男装,亦在岸边找了块地方,兴高采烈地踮脚观望。 可人是真多啊,岸边是真挤呀,赶上前面有人为了给将士们让路而拼命往后靠,最后排排往后靠,在最后那一排的东里枝只觉得自己被人撞了一下,几乎就要掉进湖中—— 她心下一惊,慌忙之中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攥住了旁边一个人的衣袖,本以为自己抓住了这袖子就能稳住身形不至于掉进湖里,谁料这一抓,连这袖子的主人也几乎要被拽进水里了。 袖子的主人亦惊慌失措,情急之中抓住了旁边的人的衣袖,旁边的人又再抓住他旁边的人——紧接着呼呼啦啦这一排都栽进了水里! 好巧不巧,最后被人抓住带进水中的,是卫添。 好在南国府的百姓也多会水,湖上还有画舫,形势虽乱但也有惊无险。最后,东里枝和卫添被捞进了同一个画舫。 东里枝心怀愧疚,事情因她而起,连累着这年轻的公子落入水中实在是她的不对,于是当即委身道歉。 卫添一派淡定,淡定之中不忘显露身份:“朕无妨,平身。” 一个“朕”字,激得东里枝猛地抬头——方才只是觉得这个公子年轻,并没有认真打量,听他自称“朕”后,再一瞧,只觉得面前的人挺拔英俊,纵然此时的春光明媚似火叫人不敢直视,可面前的公子眉宇间轩昂之色比之春光更叫人睁不开眼。 那时的东里枝啊,只知道自己恰好遇到了当今的圣上,还连累了这九五之尊落了水,她不知这“恰好”本就是卫添所希望的——他甚至不惜趁混乱主动跳入湖中,因为他命人拿着鹿呦呦的画像找了很久,最后才在南国府找到这么一个有六七分相似的,自然要努力套近乎。 卫添见东里枝不敢说话,于是仗着自己的皇帝身份又装模作样询问了一番,东里枝便心翼翼把自己风月楼乐师的身份交代了。 “你像朕欢喜过的一个人。”等下人尽数撤退,画舫上的卫添对她说。 彼时东里枝不知道那个人是鹿呦呦,更不了解卫添与鹿呦呦之间的往事。她单纯地以为“你像朕欢喜过的一个人”这句话是公子搭讪姐的客套话——毕竟街市上卖的写帝王与平凡百姓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十本有八本里是这么写的。 她不答话,便又听卫添主动道:“你方才说在风月楼里当了十年乐师,那收拾一下,晚上为朕抚一首曲子罢。” 她乖巧点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4、梨花一枝(二更) 但是当时的东里枝还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卫添不会走到一起的。他是锦国的君王坐拥天下,而她是青楼的乐师靠卖艺为生,她自知身份卑微,所以也不想去贪求什么恩宠,更不想跟他回宫。 于是,当晚她就仅仅把他当做一个来听琴的客人,温顺地跪坐在他面前,给他倒梨花酒酿,为他抚桐木古琴。 是卫添先招惹她的。 琴抚到一半,卫添忽然探身过来握上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道:“姑娘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份不合适?” 卫添心急如斯。 东里枝微怔,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卫添却将其攥得更紧,语气坚定,眼神也坚定:“听说姑娘卖艺不卖身。” 东里枝颤颤抬眸。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觉得自己配不上朕。”他又道。 她不敢回话。 卫添温润一笑:“无妨,抚琴罢。” 东里枝如释重负,将自己新谱的曲子认认真真弹给他听。可卫添好像并没有认真听,他捏着一只竹管笔在一把空折扇上勾画着什么。 曲终,笔停。 年轻的帝王拿起新画的扇面给她看,欣喜地如孩童一般:“枝,像不像你?” 扇面上有两个人——那姑娘弯下身段行礼,那公子低头看着行礼的人。南国府的江水朦胧了这面庞,打湿了那衣裳,可姑娘的怯意、公子的欢喜都跃然纸上,旁边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远处山上一片清雅的梨花树,画得都刚刚好。 东里枝或许便是在这个时候动心的。 “陛下……陛下怎么知道奴婢喜欢梨花?”她怯怯地问。 殊不知卫添在接触她之前,早已把她的生平连同喜好都了解得透彻了,于是他也早已编好了一个谎话:“东风夜放花千树,朕独喜欢姑娘的名字里,那梨花一枝。” 东里枝;东,梨,枝。 东里枝果真信了,跟着卫添回了帝京。 只是她进宫三个月,还未曾同卫添见过几面,还未曾得到过卫添几分爱怜,这后宫里便多了一个姑娘。 是的,鹿呦呦回来了,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了至于她如何被找到,其中的阴差阳错,曾令秦不羡委实恼火甚至骂娘。 当初,卫添是在一幅画像上看到东里枝,他觉得东里枝和鹿呦呦有五分相似,随后便命人临摹这画像并分发至各州府,让各州府的官员寻找画像上的姑娘。 南国府的官员依着这画像最先找到了类似画中人的姑娘——风月楼的乐师东里枝。 而其他州府的官员对此却并不知情,也未接到皇帝陛下停止寻找画中人的命令。 于是,在锦国极东极偏的村里,与画中人有九分相似的鹿呦呦被人发现。当年卫朗死,她逃亡,走投无路跳了江,最后却被商船老板搭救。 如今被找到,她知道自己当初对卫添做了什么样的事,也深知自己到了卫添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一路上她挣扎、反抗、逃跑多次,只是次次无果,最终仍旧被送进皇宫。 送她来的官员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姑娘,就是皇帝陛下自年少之时便一直惦记着的姑娘,他怔怔地看着皇帝陛下从宫城中奔出来,看着他衣袖一挥将鹿呦呦紧紧裹入怀中,相思甚久的故人终于出现在眼前,这让他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呦呦,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回到朕的身边了……” 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一向冷静的秦不羡血气上涌,第一次当着秦疏桐的面摔了茶盏,骂出声来:“混账,这世上为何总是好人委曲求全,为何总是坏人命不能绝?” 疏桐自然知道自家先生在生气什么:前脚东里枝体内的恨种生根发芽已有长成之势,后脚这鹿呦呦就回宫了。现在,皇帝陛下满满当当的恨都牵在东里枝身上,他早已把那个害得他双亲蒙难、害得他丢失太子之位的姑娘当成了东里枝,那这真正背叛他的、真正该被恨的鹿呦呦岂不是要有享不尽的恩宠和疼爱? 后来发生的事逐渐证明,秦不羡当初这声骂骂得何其正确,这担忧担又忧得何其正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5、师叔?!(三更) 鹿呦呦回宫没多久,卫添便娶了她,并封她为皇贵妃,决定之果断、行动之迅速,令秦不羡瞠目。 写着她被封皇贵妃的圣旨,还是秦不羡从卫添手里接过后、亲自去凤栖宫去宣的。 凤栖宫是锦国历任皇后居住的地方,卫添叫鹿呦呦住在这里,其心其意,不用言表。事实上,他也差点要封鹿呦呦为皇后,只是大臣们不同意他立前任君主的妃子为皇后罢了。 鹿呦呦是美的,纵然历经朝盛夕衰,挨过流离颠沛,从滚滚大江里逃生,隐匿极东的村落,经历着普通妇人历经的柴米油盐生存琐事,可三十岁左右的她依旧有着叫同龄人嫉妒的容颜,更有叫同龄人艳羡却永远赶不上的好命运。 那一日,鹿呦呦跪在圣旨面前,身子伏在华重的裙摆上,发髻上簪的凤凰长尾华丽、口衔珠滴,十分好看。 她尚不是皇后,可她已经敢戴凤簪了。 皇上待她,已经不是简单的“恩宠”一词能表达的。 秦不羡紧紧攥着那道玉轴圣旨,宣道:“奉天承运,锦皇有诏,鹿氏呦呦,温良端方,恭谨淑慎,风姿雅悦,娴静周全。特封皇贵妃,暂领后宫诸事,钦矣。” 这圣旨念完,秦不羡心中已经酸涩得不得了了。 她想到东里枝看着那碗恨种,模样认真又可爱:“怎么是局外人呢,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是喜欢他的。见他难受我心中也不会愉悦,若是能用此法解他心中万分之一的难受,我也愿意试一试。” 场景变换,到了皇帝和贵妃大婚的那天,东里枝在寝宫里,从来不沾酒的她竟从清早喝到深夜,从窗口喝到床榻,她越喝越恍惚,握着茶衣的手,苦笑道:“他们现在应该……应该行洞房之礼了吧……他应该是觉得我脏的,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因为我是风月楼里的姑娘啊。” 说着说着便沉沉睡去,眼泪倏忽而下,把枕头浸得潮湿。 就在东里枝沉睡之际,偶然听到脚步声。 酒气翻涌,意识也模糊,她只以为自己幻听了。可不多时就有人贴近她的后背,熟悉的檀香味道从身后探过,让她着实反应了很久,可她最后还是微微叹息,信此刻是一场大梦—— 新婚之夜,新郎官怎么会到她这里来? 不可能的。 直到她耳边有微哑声音响起:“枝,朕想你,给朕。” 她才从梦中清醒半分,回头望着他,茫然无措了很久,最后才晕晕沉沉地点了点头。 他便这样得到了东里枝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得到得毫不费力,东里枝不太适应,却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终于有些心疼,轻吻着她的唇,抚着她的脸颊安慰:“难受便哭出来。” 又一路往上,从她鼻尖吻到她紧闭的眼睛,声音喑哑却动了情:“朕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十多年来,清清白白,未曾有一时一刻地放纵自己。今夜,你是朕的,朕会疼你。” 东里枝的心似是塌了一角——在这烟花巷柳之中,守护一具身子何其困难,况且这一守便是十年。风言风语她听得久了却未曾麻木,旁敲侧击她见得多了也未曾放弃,个中心酸和不易,她都撑了过来。 如今这国家的帝王轻柔地吻着她的眼睛,让她难受便哭出来。她难免不在这一场骗局里陷得更深,也难免不将真心付于这枕边人。 可自古深情总错付,就像南国府的将士浴血抵御宁国,南国府的人依旧低人一等一样,风月楼里的姑娘就算把自己尽数交付,后来的皇上依旧把她当做一个妓。 于是,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东里枝在龙榻上不太乖巧顺从,半夜让卫添踢出来,被罚在门外淋雨,她来不及拿自己的衣裳,勉强抓了一件中衣裹在身上,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这一件衣裳穿不穿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终于,羽林卫中有可怜她者,递给她一件旧衣裳。 但是当夜,卫添便把那个羽林卫送进了天牢,至于东里枝,则被他又抓回去。 本王那时并不知道,龙榻上的卫添压住那透湿的人儿,捏住她冰冷的下颌,神情狠厉地问她:“他是谁?为何给你衣裳叫你遮雨?” 东里枝勉强吐出一句话:“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 “陌生人?那朕叫这陌生人,永也见不到天日可好?” 这一句话令她惊慌到了极点,不住摇头:“求你,求别动他。” 可她不知道,为一个陌生人求情的她叫卫添更恨了。 卫添把她按在床榻上,用尽了手段,折腾了一遍又一遍,那费劲千辛万苦想压制住的声音,终究抵不过折磨,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寝宫传出来,穿过轰轰的雷雨声,落在耳中都叫人心里生出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 她满脸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嘴里溢出一阵阵的腥咸,不敢求饶也不敢顶撞,只是一遍遍重复:“没关系……我们没关系……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罢了……” 卫添揩掉她脸上的水,又将她拉进怀里,咬住她的耳朵,叫她回过来一些神识,“枝,你果然是个妓,处处招惹人的那种。” 榻上的东里枝,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青,瘫在榻上,无辩驳之力。 …… 本王本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可不知为何,卫添同东里枝的往事竟惹得我难受不已,尤其是最后这一桩,他冷言冷语对东里枝在床榻上羞辱,如本王那连做四个多月的梦竟……竟如出一辙…… 往事变成杂音一句一句涌入耳廓—— “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 “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你这身段生得当真不错,帐外将士千千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尝一尝?” “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发丝缠于手上,那姑娘终于开口:“师叔,不要。” 我却肆意地笑:“来人,这个人本王赏给你们了!” 下一秒帐门大开,脚步声涌,日光如箭,悉数刺进我的眼睛。 我蓦地涌出一个心悸,打翻了手中那个玉瓶,惊慌失措地望住秦不羡。 她却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抬头望了望那刺目的光:“说起来,我常常生出些和东里枝同病相怜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顿了顿,深深吐息了一次,“大概是因为,我曾遇到一个人,对我也不太好。那个人偏偏又是我的师叔。” 师叔。 师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6、你为什么知道她是一位姑娘? 有一句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极贴近本王现在的心境:有一瞬间我心中满满当当都是胆怯,我不敢去探究她口中那个“师叔”的身份,我害怕自己真的是秦不羡的故人,害怕秦不羡就是在梦中被我欺负了个彻底的姑娘,更害怕我真的是秦不羡口中那个“不太好”的师叔。 风吹过,她背后一束头发被带起,我听到她淡淡道:“这个师叔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那些道理放在现今的东里枝身上也依然适用。只是有时候,我不明白我和东里枝谁更幸运,或者好生活着和死去抽离哪一个更让人欢愉。” 我终究听到了自己略带慌张的声音:“你有一位师……师叔?” 秦不羡在一棵树旁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叫我瞧不出她此刻是什么心情。 我便又捏起扇子摇了摇跟上,昨夜被酒汁泡透的扇子被这么一摇,扇面当即从中裂开,呼啦啦掉下一大片——欧阳老先生这墨宝便被我给糟蹋了个干净。 我收起扇子尴尬笑了笑:“你若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了,嘿嘿……” 我这厢的躲闪被她看了个透彻,于是她抬起头打量我,哂笑道:“崇安王殿下怎么也学会体贴起别人来了?您不一向是那种想知道什么,就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么?” 我便收起笑容,故作严肃道:“既然秦大人这样说了,那本王便跟你了解一件事罢。” 她神色平静:“殿下请讲。” 我低头凑她的眼睛几分,尽管掩藏在袖口里的手掌心都冒出了汗,但语气却控制得丝毫听不出方才的慌乱:“你口中的那个师叔,叫什么名字?” 目光之下,她的眼神倒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神色坦荡一如往常,只是过了很久她才说出那个名字—— “尹酒。” 我一瞬失笑:“饮酒?” 这个名字怎么跟闹着玩似的? 听着竟像是怕遭仇家报复、取了一个假名? 她却依旧认真:“以尹天下的‘尹’,对酒当歌的‘酒’。” 哦哦,原来如此。 太好了,不认识,不认识。 我当即从惶恐中解脱出来,心下一个放松,心中所想竟脱口而出:“哈哈哈哈不是我不是我。” 面前的秦不羡脸色便不大好看了,皱眉审视我道:“不是你你便这么开心么?” 我打了个干哈哈挡过去:“没有没有,不是本王,本王真是遗憾,这是遗憾之笑哈哈哈,遗憾之笑哇。我若是有个你这样美若谪仙的师侄,怕是做梦都要笑醒。思及此处,真是羡慕这位尹兄啊哈哈哈。” 那一天的秦不羡有点奇怪,听到本王这番话,便凉凉一笑道:“我也很羡慕他,能将前尘往事都抛却,自此潇洒自在对酒当歌,护一护他心爱的姑娘,把天下都放下。” “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是一个不相干的人,那你管我什么意思作甚?” 本王被她这一刺激,坏脾气也上来了,捞过她的腰便往怀里带:“我虽然不是你口中这位师叔,但我日后可是要成为你的夫君的,这样一算,本王对你而言岂不是比你那个师叔还要亲。” 她身形一凛,抡起胳膊要打我。 我一把攥住那细胳膊,拉住她将她按到旁边的树上,笑也变得不甚正经:“秦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就前些时日,在你府上茶室,你为了东里枝跟我求了两碗血,现今东里枝这一桩事上本王也算是尽了心使了力,你当初答应过本王的,做我的软肋,你可还记得?” 怀中的人儿怒红了一张脸。 本王又贴近那凶起来的兽状的人儿几分,笑得花枝招展:“不记得不要紧,你体内还未解掉的毒,以及你府上还未出嫁的女管家,都可以帮你回忆起来。” 她气到了极点,踮起脚,往我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这动作一如当初,对本王毫无攻击力不说,还容易惹得我心神荡漾。 我腾出一个手从怀里摸出解药,捏着她的下颌往她嘴里灌了一颗。 但是秦大人有些不识趣,到口的解药被她嚼了几口就吐了出来,还吐到了本王的身上。 “混账,你就让我死了罢。”她背靠着大树,气得脸颊鼓鼓的模样在本王看来十分可爱,于是本王更荡漾了。 荡漾中的本王往自己口中灌了一颗药,笑眯眯地望着她,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就贴上她的唇,把那颗解药强行渡了过去。 秦不羡的唇很凉,凉得就像清晨鲤鱼路过甩到荷叶上的池水,就像深夜星月流转落在扇骨上的夜光,甫一触及,这凉便沁入心骨里,刹那间飒飒风雨化作簌簌雪霜,时光斗转星移,心海上冰封万里。 粗浅些形容:本王占便宜占到不能自已了,希望时间冰封在此刻。 若不是她甩了我一巴掌,我怕是还不愿意挪开。 本王不以为意,眯眼笑道:“等皇兄度过这些时日情绪稳定下来了,我便去……” 便去求他赐婚这一句还没说出口,面前的秦不羡一双桃花眼里,已经是滚滚水泽。 “你怎么哭了……”我慌了慌,抬起袖子想要给她擦一擦,却听“啪”的一声,她又抽了我一个耳光。 “本王……” “啪——”她双目赤红,打了我第三巴掌。 我听到自己轻蔑的笑声响起,嘲讽的话也随之而出:“你以为本王很喜欢你不成?不是的,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好在是你好像也很清楚这一点,一直张牙舞爪拒本王于千里之外。这样也好,你本就是一个棋子,本王对一颗棋子犯不着疼着宠着,只要用到你的时候便拿过来用就是了。” 她眼睛睁得很大,眼泪簌簌而落。我从这双眼里看到一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自己。 我本以为她又要打我,我甚至都推演好了她出左手我该如何闪躲,出右手我该如何迎上。 可她没有再出手,只是抬起右边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我看到有血聚成束从她垂着的左手手背上流出来,瞬间明白,方才她用力打我的时候,取过血的左臂伤疤又裂开了。 我想碰一碰却被她躲了过去。 柳絮飞过来又飞走,她面色激动又隐于平静。 “卫期,”她又开始直呼我的大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但是这不能是你屡次三番欺侮我的理由。你对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可有想过程遇?你明明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她,为什么却一直不遗余力招惹我?她若是看见你同秦不羡卿卿我我该作何感想?” 说完这一段话,便甩袖而去,玉花冠再次在挣扎之中掉落,她走的时候,长发尽数垂下来,她却没有回头,也没有捡那玉花冠。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待秦不羡走后,我竟捡了那玉冠,不管不顾奔了帝京西市的状元书屋去,绕过李记笼包,绕过六坊豆腐花,绕过凭雨楼的说书客,绕过书店老板陈兰亭,直接去了后面的印坊,见了程遇。 她看到我后惊得手中的书卷都掉到地上:“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捡起那卷书,封面的名字落入眼帘,依然是《七国神战志异》。 这一次我没有递还给她,而是直接揣进了怀里,我倒要回去看看这一本书到底写的是什么,身边的人竟一个接一个地在看。 程遇见状,有些傻眼:“卫期哥哥,你怎么了?” “阿遇,你同我说实话,”我第一次对她这般严肃,也第一次同她这般直截了当,“你认识秦不羡么?” 她模样一如往常般安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来问我这个?” “你认识秦不羡么?” 她哑然失笑:“你为什么笃定我一定会认识这位秦不羡?” “因为,从我班师回朝第一天,她就提到了你。十五年过去,这世上知道程遇公主的人并不多,知道你还活着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知道你在帝京的人更是只有我同徐光照这几个,为什么秦不羡知道你活着,甚至知道你在帝京?为什么她对你这样熟悉,你却不认识她?” 程遇低头不再看我,伸手捞过一只猫放在膝上,手指捋着猫背,倦倦道:“既然是回京第一天便听到这位姑娘提我了,为什么上次来没有告诉我,今天才来质问我?天下的人这么多,我怎么会每一个人都认识,况且,我已隐匿十五年……”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手下的猫惊了一跳,迅速蹿下她的膝盖溜到墙角。 她也吓了一跳,不再是恬静安然的模样,而是皱眉冷冷地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的语气并不好,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摆出来对质道:“我从未提过她的性别,你为什么……” 我顿了顿,看着那双明亮无尘的眼睛:“你为什么知道她是一位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7、南国罪臣之女 我以为程遇的脸上会出现慌乱的神情。可是没有,她反而更加平静,平静到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鱼干,对躲在墙角处的那只猫招了招手。 我皱了皱眉:“阿遇。” 那猫又跳到她膝上,一口咬住鱼干,为了表达感谢,便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贴近程遇的掌心,扭着身子蹭了蹭。 “阿遇。” 她依旧没有看我,手指从猫身上长长的毛里游过,勾了勾唇角道:“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 “阿遇,她知道你的存在便已经开始对你有所威胁了。所谓知彼知己百战而不殆,我对秦不羡了解甚少,可她认识你,我以为你也认识她,所以才来……” “卫期哥哥,”她打断我,终于抬头看我,面上虽然不见波澜,可眼中却带着明显的怒火和被怒火激出来的潮雾:“有些往事并不是那么容易提起的,忘却一些事情需要花很长时间,经历过的那些伤痛,做过的那些噩梦,除了自己美人能帮我承受。所以,我花了十五年才忘记的一个人,我花了十五年才忘记的一桩恩怨,你凭什么想提就提,想问就问?” 我不知秦不羡同十五年前的事有什么恩怨牵扯,可听一向乖巧恬静的阿遇又提到十五年前,便瞬间怔住,惶然无措地看着她。 十五年前,是我带兵攻占了南国都城,我是她口中伤痛和噩梦的起源。 她哑然失笑,猫背上的手指勾起,苍白的骨节显露出来,眼中的雾气渐盛,带着委屈和绝望:“是啊,你们这些随意侵占别国国土的人,哪里知道那片国土上的子民没了国家,没了尊严,沦为俘虏又无力报复是个什么感受。所以你便可以肆无忌惮来质问我,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来揭我的伤疤。” 我蹲在她面前,攥住她的手:“阿遇,我并非你说的这样。这十五年,我没有一刻不后悔……” 她眉头微蹙:“总之今日已经提到了这些事,你若是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再来问我关于秦不羡的事,今日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道:“好。” 她把手从我的掌心抽离出来,继续抚着那只猫,冷冷道:“十五年前,冬至,十几年不曾降雪的南国大雪纷然。你同你的皇兄卫朗一同攻打南国国都淮安,我父皇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自缢后山枫林,将千种过错与万古罪名都揽于自身,以死换你们优待我南国子民。 父皇云去,南国皇宫的女眷多向我一样,怕城门被攻陷后受你们欺侮,于是跳河的跳河,投湖的投湖,无一人愿委曲求全;南国朝堂的大臣们,也多刚烈之辈乏宵之徒,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鼠,宁肯提剑自刎也不愿跪地求饶。卫期哥哥,当时情状是否如此,你当记得清楚。” “嗯,我记得。” 我想起当时开城门时看到向着城门自刎的一排着官袍的大臣,也想起找寻几日几在夜护城河底发现的冰封身影。心中愧疚泛上,悉数堵在咽喉,吞也不是,吐也不出,难过不已,悔也不及。 “可是,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叫我忘不了。”她眉头拧成一股,暗暗攥紧了拳,又一点一点松开,不住地抚摸那只猫的后背,我晓得她是借此来舒缓情绪。“此人就是我南国的辅政大臣,我母后的亲哥哥我的亲舅舅,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陆。” 秦陆。 本王记得。 同卫朗围攻淮安那一日,城门不攻自开。紧接着有一个玉冠白袍广袖翩翩、瞧着仙风道骨如云上来客的人朝我们款款走来。本王不禁大为惊叹,觉得此人风骨卓然至斯,大概是要效仿东晋谢安石,以一人之力挽江山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他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广袖一甩,仰头大呼一声道:“我等你们等得好辛苦哇!” 在本王的印象里,这句话向来是敢死分队的头儿的经典台词。 就在本王以为他要掏出一颗炸药同我们同归于尽的时候,他这厢又高呼一声:“各位爷爷!臣秦陆给你们行礼了!” 接着扑通一声,给我们认认真真地跪了。 这是什么操作本王并不晓得,那一日他说的什么话本王也都忘光了,只记得二皇兄和我一样杵在马背上做木鸡状,只听他在风雪浩荡声音里,将头磕得哐哐哐格外响。 如果说这件事教会本王一些道理的话,那这道理便是——永远不要以貌取人。有些人长得俊俏,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华绝代如何,风神秀彻又如何,在他哐哐磕头的声音里,这些都化成一绺烟,风雪一吹荡然无存。 后来,二皇兄淡定地赐了他死:“行军打仗惯了,本王最恨没有骨气的人。弓弩准备,送他上路罢。” 于是一声令下,乱箭穿身,血水自那高大又俊雅的一具身子里飞溅而出,脏了一身洁白无瑕的袍子,也脏了城门前厚厚的一层血。仙人跌落云头,落入凡尘,沾满泥污,思来除了一声喟叹,觉得造人的神仙不长眼、空把一副好皮囊送给一个佞臣贼奸,也别无他法了。 面前的程遇相比也是想起来的这桩事,于是难掩愤怒叱道:“我父皇曾称赞他是国之重器,受我南国世代倚仗敬仰。便是这样的重器,在你们即将攻入城门的时候,绑了守门的将士,绑了抵抗的禁军,不管南国子民的死活,也枉顾千古的骂名,大开城门迎接你们进入,甚至在城门前下跪求饶,胆怯谄媚至这般形状,奴颜卑骨至如此地步,算作什么辅政大臣,算作什么国之重器,又凭什么受我南国世代倚仗敬仰?若不是他已被乱箭射死,我宁可自己不管这副身子了,也要找到他,抽其筋剥其骨,挂于城门,以警后世。” 她终究忍不住,眼泪滚滚掉下来,她放了那猫,蓦地凑近我,盯住我的双眼,声音里是压制不出的哽咽和怒焰:“你猜,我这位舅舅和秦不羡是什么关系;你猜,秦不羡这个人,我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也不想提?” 我想我猜到了。 那玉花冠、月白袍一身男装神清骨秀的秦不羡,同当年那位风姿卓华容颜俊秀的秦国舅,何其相似。 于是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手掌抚过她的背,我想给她些安慰,却发现自己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能轻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阿遇,都过去了……” 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由自己哭出声,数不清的水泽冲出眼眶,将我的衣襟都打湿。 我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是我不好。” 怀中的人儿已经委屈到极致,开口的时候连抽噎声都格外清晰:“我可以不恨你,也可以不恨你的二皇兄、不恨当初攻入淮安的锦军,南国走到那里是南国的命数。可我不能不恨那个大开城门请敌入国的秦陆,也不能不恨现在逍遥自在身体安康的秦不羡。不管她现在在锦国如何左右逢源,如何风生水起,可她在我心里,永远是南国罪臣之女啊……”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心疼:“阿遇,忘了他们,不要想这些事了。都怪我,我不该来问你这些事情。” 她从我怀里直起身子,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卫期哥哥,你不要被秦不羡好看的模样骗了。我自身体不好,她却一直生龙活虎。时候她常常打着我的名义做一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以至于没怎么出过宫门的我在坊间有许多传闻,我父皇因此训斥我多次,觉得我没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她用手挡住眼睛,却挡不住眼里的泪从指缝里落下来:“虽然我这样说可能不太负责任,但有其父怕也有其女。她父亲能做的出来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来,她恐怕也不会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更不会把我南国子民的死活放在心上。” 我轻笑一声,拉开她挡住眼睛的手,看着她道:“阿遇,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准备去找我皇兄赐婚,不日便将她娶进王府。” 阿遇瞪圆了眼睛,一行泪落下来,颤颤道:“你……你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8、活不过三十三 “她确是对付卫添的一把剑,也是护你周全的一把剑。”我道,“我必须牢牢握住这把剑。你可愿意信我?” 她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破涕为笑:“我好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听徐光照对我说,宫里有我们南国的一位姑娘,和秦不羡走得很近,叫东里枝……她最近怎么样,过得可还好?” 我暗暗骂了徐光照竟然什么事都跟程遇讲。 却还是一五一十告诉她:“她于昨夜过世了。” 程遇闻言垂眸叹了口气:“自此也算解脱了罢……愿我南国的子民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受人欺负。” “东里枝的事情上,你可能错怪秦不羡了。” 我正要解释,却见程遇抬起手指戳了戳我放在怀里的那本书,“错没错怪她我心里有数。你且回去看一下这本《七国神战志异》,虽然不知道是谁编纂的,但应当对你有用,你该借来一看,只是下卷有点难找,在皇宫藏书阁里,你自己想办法罢。” 当日,我揣着那卷书回到王府,挑灯夜读直至天明,终于把上卷看了个差不多。 这本书确如徐光照总结的那般,记载的七场战争规模宏大,且在各自国家的存亡之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从参战人数来说,这七场战争确实都是以少胜多的典范,甚至有几场在正史之中都有浓墨重彩的记载,在兵书之中也有相关兵法的演绎推理。 只是作者行文之间调足了阅者的胃口。前期从筹军备战上不惧笔墨大肆铺陈,敌对双方优劣之势也条分缕析逐一对比,但到了两军相遇大动干戈之时,却一笔带过,只留谁胜谁负的结果,以及此结果对双方国家在中原大陆这版图上的存亡造成的影响。 待到上卷卷尾,他还没有写到涉及南国的战争。但是却白纸黑字告诉大家,涉及南国的这场战争跟其他六场战争不同,他会一五一十地写明白这场战争,也会讲清楚这神战神在何处、这神战怪异在哪里,他甚至给读者留下了一个问题—— “当年南国曾以十万军队抵御西梁八十万军队,行军作战有如神兵相助,却为何在七国之中最先灭亡?个中诡谲现象,怪异秘密,请看下卷分析。” 本王阅书无数,虽然不正经的居多但是正经的也有不少,遇到的作者风格万千各具所长也各有所缺,但这种招人唾骂又引人入胜的行文风格,本王却第一次见到。 尤其看完上卷卷尾留的问题后,翻过下一页,看到那一句“本书到此上卷完结,下卷普天之下仅有一本,藏于锦国帝京皇城藏书楼”,读者如本王,恨不能将此书撕之而后快。 我将书扔到笔洗里,问候了笔者他祖宗,然后栽进床榻,倒头便睡。 本想着趁睡觉的时候一边盘算如何去赵孟清府上偷此书下卷,一边思索如何向卫添要了秦不羡来当压府夫人。 世人常说,三千梦境,变化无常。 谢天谢地,本王终于没有再梦见那个被我欺负的姑娘,但是我却梦到了秦不羡。 梦中她愁苦不已,抱着酒罐在酒肆楼顶喝酒。她头上是硕大的月盘,身下是无数的酒徒在作乐寻欢,那片楼顶宛如三界交汇生出的往生结界,结界下的酒鬼们张牙舞爪凌厉混乱,结界上的秦不羡一身白袍纤尘不染似要羽化而升仙。 可下一秒,结界断裂,楼顶坍塌,她落入一群厉鬼之中,洁白的衣衫沾了酒污。这模样就好像十五年前,她的父亲秦陆从仙人堕入尘泥化为奸佞一样。 梦中东里枝着了大红的嫁衣缓缓登场,她终于回忆起被种恨一事,于是寻问秦不羡,种恨本是解人忧愁,成全怨念,为何最后还是会囿于执念,可卫添的仇恨未解,她大费周折灰飞烟灭却最后也没有能够替卫添排解心中万分之一的难过。 “秦大人,种恨好像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对么?”东里枝愀然问道。 秦不羡被一群厉鬼啃噬,面上青一片紫一片,玉花冠掉落青丝也被扯断,她没有回答东里枝的问题,可她转头渐渐望住站在人间的本王:“你听到了么,若再一意孤行,你便是卫添这种下场。” 她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厉鬼,看了看身上缓缓渗出的血,最后抬头看我一眼,道:“况且,你的时间不多了,当好生珍重自己的生命……师叔。” …… 我从梦中惊醒,倏忽间坐起,背后虚汗大盛,将贴身衣物给打了个透湿。 窗外夜色涌起,月上枝头,耳边却依然回响着梦中那两句话—— “你的时间不多了,当好生珍重自己的生命。” “师叔。” 本王这四五个月被那个怪梦缠身没空理会旁的事,若不是梦中借秦不羡的口提醒,本王都快忘了……都快忘了自己只剩三年可活这件大事了。 我迅速扒拉开自己的中衣,见心口上那一道伤疤鲜活得仿佛昨夜才刚划开的一样,本王就忍不住想对月作诗一首: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自己就要死;笑问客从何处来,阴曹地府是吾乡。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伤疤里已经渗出血来。 合上衣衫往床榻上躺尸回去,我睡也睡不着,动弹也肉疼,就开始回想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般寿命走到尽头的模样。 话要从三年前说起。 锦国三十八年,这注定要成为我大锦史册上风起云涌的一年。在这一年,东里枝被卫添带进宫,秦不羡被安排进司礼监做太监头儿,我在对宁的战争中,心窝那块皮肤被一支箭扯过,擦破了皮。 这本不是什么大惊怪的事,本王时候上树掏鸟蛋的时候还被树枝划破了皮呢,也活蹦乱跳了这么多年,身体不仅没出过问题反而愈发康健,让宁贼愈发心惊胆寒。 只不过那一次就有些不同,因为我的下属找来一个乡野村医。那个村医也不是来替我瞧病,而是替徐光照治肚子疼。但是怪就怪在他没去认真看那躺在军帐中疼得打滚宛如来了葵水的女人的徐光照,而是一眼就瞧上了在一旁吃着桂花糕故意馋徐光照的本王。 那个村医神情激动,胡子都要飞起来,指着本王因没穿好外袍而露出的心窝牙齿打颤道:“可惜了可惜了,这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哇,竟活不过三十三哇。” 本王将将拿起来的桂花糕,一个力道没有控制住,被捏得稀碎:“你说啥?” 床上方才还四处打滚仿佛要生的徐光照,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两眼放光,亦道:“你说啥?” 村医摸了摸胡子,盯着我的心窝,神色愈发惋惜:“你这道伤哇……” 本王权当他是乡野骗子,故意卖弄玄虚,于是阴森森一笑:“本王这道伤怎么了?承蒙这位先生对本王这道伤注意得及时,不然它自己就快愈合好了。” 那村医惊了一跳,转头看向生龙活虎的徐光照:“这位真是王爷?” 徐光照点头如捣蒜:“是,是王爷,我们这儿最大的官。” 村医便啧啧两声,不无叹惋道:“按理说王爷身边应当侍从无数,不该遭此劫难。”他让我躺下,拿出雪白一片绢帕将我心窝处那渗出来的几滴血给擦掉,这么简单的伤口处理动作,他坐下来竟叹了三次气。 本王腾的一声坐起来,差点学了徐光照来个鲤鱼打挺证明自己没毛病:“你别给本王弄这一套,本王活不活得过三十三岁本王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站起身来正要走,却被他拦住。 “这位王爷,敢问您有没有听过……有一群人,专门做取野鸡内丹、卖之得利的勾当。” 我转身,拧眉,不可思议道:“你说啥?” “就是王爷现在好比那野鸡,你被人……” 我的手按在了腰间宝剑上,徐光照在我身旁咯咯地笑,我听到自己愈发不镇定的声音:“你说谁好比野鸡?” 村医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嗨,你看人这张嘴。我是说殿下身上的珍贵罕见地宝贝,被人盗走了。”他怕我不信,指了指我心窝处那个伤口,“古南国有神胶,涂于溃烂、划伤的肌肤上两个时辰便可生新肉、长新皮,重生的皮肉与病人身上的皮肤毫无二致,便是神仙世也难以辨别出。但是,只要这胶生的皮肉被利器割破,不久便会颓败,应当及早揭开……” 说罢他指尖生出匕首,眼疾手快照着本王心窝处挑下一块皮。 我大惊低头,看到心头上,活生生一个三寸长的刀口。 “心头的刀口不好长住啊。”那医生皱眉喟叹,“而且,你原本藏在这里面的珍宝,已经不在了。你没有几年寿命了。” 本王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给激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良久才问:“我真的不是野鸡,我也没有内丹,我为何……” 他拱手一拜:“王爷大人,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贩卖人体器官,你可能被人给卖过,除非找回那宝贝来,否则您真的活不过三十三。” 可他娘的。 “本王丢的啥自己也不知道。” 徐光照皱眉询问:“不知神医还有什么办法?” “那王爷还可以……整理心情,接受现实。尽余生好吃好喝寻欢作乐,也不枉来人间光顾一场。” 哦。 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49、望高楼 打那之后,我心口这道刀痕没了那神胶遮蔽,只要一操劳它便有裂开的趋势,五月份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南国府情势不容乐观,卫添东里枝相互折磨,我被秦不羡气得半死不活,伤口就这么复裂了,于是请了病假,在王府上安心休养,白日里好吃好喝,晚上听戏打坐,养了半个多月,心口上那道伤疤才有稍微愈合的趋势。 而卫添因为东里枝的过世也大抵沉迷了半个月多,自己无心上朝,索性也就给所有大臣都放了假。于是这半个月,我大锦的朝局进入了一个空前稳定的阶段。 日子平平稳稳过渡到了六月,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帝京也到了可以和南国府比拟景色的时候。 六月初六,天贶节,宫中晒龙袍,宫外晾衣裳。 我大锦帝京把这个节日发挥了一下,大家这一天不止晒衣裳,也把自家珍藏的古董、收集的书卷拿出来晒,而沿街的店都把自己家的招牌菜招牌酒端出来,一同晒。 本王时候特别喜欢这个节日,每逢这一天,便要拉上二皇兄在帝京挂起的无数衣袍之间穿行,看谁能从宫门口穿到西城门,不碰掉一件衣裳。 后来渐渐长大,愈发发现这个游戏的智障之处,便也渐渐抛弃了,改成了从宫门口一路吃喝玩乐到西城门,肆意畅快,潇洒自在。 我扔掉自己惯常穿的那身黑压压的袍子,换上一身清爽的白衫子,又派人招呼了徐光照到府上,把我三大箱衣裳都交代给他晾晒。之所以招呼他来,是因为本王想起来了自己被宣告死期的那日,他在那乡野医生面前笑得咯咯如野鸡的声音。 诸事安排妥当,我自己捏上一袋银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了府外去。 柳叶湾前的一片吃摊是我一直喜欢去的地方,那个河湾旁有一棵四百年的柳树,树冠如盖蓬勃葳蕤,将一条狭长的如柳叶的河湾给遮得严严实实,有十个摊合围着河湾右岸的树干做起买卖,取名“柳十园”。 这大柳树下吃东西的人已经将这一片给坐了个满,我买了一份咸脆的煎饼果子,捧着一碗冰凉的梅子汁,揣了一袋五香葵花籽,一跃跳上树冠,顺着一根粗壮的树枝步入河湾左岸上方,掀开衣衫坐下,一抬头便是大片大片的带着清凉的碧色树叶,一低头便看到“墨扇坊”熟悉的卖扇掌柜在树下摆摊,仔细一瞧,几个扇面上写的还是欧阳询的字,这厢吃完还可以跳下去买把新扇子,想来当即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恍然间觉得天上景象当如是,神仙却自在应如我。 可有个词叫“兴尽悲来”。 就在本王啃着煎饼果子的时候,余光一瞥,不心瞥了到树下一截探到扇面上的莲花纹衣袖。 太阳穴应景一跳,煎饼里的果蓖儿还没来得及嚼,脆硬的角儿便割着喉咙被硬生生咽下去,疼得龇牙咧嘴的本王拂开一根柳叶枝儿,果然看到一个青蓝绸衫子,戴着一个莲花骨朵儿样的发冠。 他身旁还有一个亭亭然的月白袍子,头上绑着一个束发的墨色绸带。 冤家路窄赵孟清,气死本王秦不羡。 他俩便这么勾搭上,一起出来过天贶节了。 赵孟清的手摸上本王刚才看中的那一幅扇面,对秦不羡笑道:“这一幅如何?” 掌柜当即道:“客官好眼力,这一幅扇面上临摹的是欧阳老先生的字,真迹要三百两,这一副只要十两。” 许是在赵孟清身边,秦不羡的脸上不再是惯常那般冰冰冷冷的样子,日光落在她脸庞上,她整个人瞧着也带了温和的光,她看着赵孟清,脸上浮出轻快的笑:“还是不要这一副了。” 赵孟清便从袖袋里掏出几片金叶子,摆在掌柜面前:“请问真迹在哪里?” 掌柜望着这金叶子,一脸难色:“这……这……” 真迹在本王这里。 半个多月前,盛景园大宴,被葡萄汁给泡透了。 秦不羡抬手拦了一拦:“孟清,不用问掌柜了,我不太喜欢这一副。” 孟清? 本王不知他俩何时发展到这么亲密的地步,差点撂下煎饼果子跳下去,化作大棒挑开这一对鸳鸯。 树下的赵孟清得了便宜还卖乖,省了金子还追问:“为什么不要?” 秦不羡依然笑,只是语气里带了些无奈:“我看着这幅扇面就心疼。” “心疼?”赵孟清疑惑不解。 她喟叹一声:“是啊,我曾亲眼看着这扇面的真迹被某个附庸风雅其实并不懂书法的混账给毁了,迎风一扇,扇面从中间裂开两道,变成一片纸落了下来。想到欧阳先生的墨宝被这么糟蹋,我便心疼不已。” 好一个附庸风雅,其实并不懂书法,的混账。 掌柜老板睁圆了眼睛:“这位公子……莫非您认识崇安……” 本王终于忍不住跳下来,怒火冲了内功,带下来数不清的柳叶呼呼啦啦一同落下来,将这扇子摊儿都给遮了个严实。 我掏出当日她曾经落在我脚下未捡起带走的玉花冠,照着她的肩膀微微一磕,在她还没转过身的时候,在对面赵孟清震惊的目光之中,阴测测一笑恐怕不怎么好看:“在下不才崇安王,敢问这位公子,您口中的那位‘附庸风雅其实并不懂书法的混账’是不是我?” 她于簌簌而落的柳树叶儿里回过头,皱着眉头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手中的玉冠一眼。 本王拉过她的手,把玉冠稳稳当当地放在她掌心,换到和蔼可亲的笑容:“上次,你这玉冠落在我那里了。” 赵孟清的神情微微一顿,正中了本王下怀。 秦不羡并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伸手拉了拉赵孟清的衣袖,低声道:“有些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罢。” 我颠颠儿跟上前,眯眼一笑做讨好状:“本王也没吃饭呢。” 话音方落,一阵邪风吹过,树冠上落下一个啃了三口的煎饼果子,一碗酸梅汁,一袋葵花籽。于是掌柜一摊的扇子被糟蹋了个干净。 赵孟清还没收回去的金叶子就派上了用场,他倒是也没气,脸上也不见怨怒,很自觉地交给了掌柜,顺便替本王道了个歉:“打扰掌柜了,多余的钱不必找。” 掌柜接过金叶子,感激涕零。 其实有时候我认真想想,撇开自己对他追随卫添这件事上的成见,赵孟清是一个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他样貌好爱读书,书法好真风雅,待人温和有力又出手大方阔绰。 可我又想到了初回帝京见吕舒时他告诉我的话:“前几日礼部尚书赵孟清来见皇上,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轻声问我,南国府的桂花酒是不是都这样香甜。去年我在南国府监管船造,回来的时候送他两坛桂花酒。他去年没有问我桂花酒的味道,今年却问了。” 而拿桂花酒暗暗威胁吕舒这件事,是他花多少金叶子也不能改变本王对他的成见的。 秦不羡并不知道我同赵孟清之间的这些事,所以对她心向往之、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的顶头上司赵大人的所做所为十分不解,冷冷的眼风落在我身上,对赵孟清疑惑道:“明明是他毁了这些扇子,你怎么替他收拾起烂摊子来了?” 赵孟清舒然一笑道:“我同崇安王殿下同朝为官,不该有他我之分,殿下的摊子我要收拾,我的事情以后怕也要多麻烦殿下。” 我并不能拿捏清楚他话中的意思,只接过这话茬客客气气道:“赵大人今日破费了,那中午这顿饭,就由王我请吧。” 秦不羡闻言,也摒弃前嫌和和气气点了头。 只是半刻钟后,她把我和赵孟清带来了帝京最贵的酒楼门前——传闻一个桌位一千两、逢年过节还订不到的望高楼。是的,一个桌位能抵三把写有欧阳询真迹的折扇,还不另算桌子上的菜品。 这个望高楼为何这么贵但来这里定桌位的人还络绎不绝?因为这酒楼正对着的,是丞相高蜀的宅邸后门,“望高楼”不是取“登高望远”一词,而是望高丞相后门、盼能与之结交的意思。 高丞相的后门只在戌时才开,于是这酒楼的食客每每吃饭都要吃到天黑,再趁着天一黑,携着古玩珍奇、带上金银珠宝灰溜溜走进高丞相的后门。 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平素里最恨这一家酒楼。倒不是因为它价格贵令本王肉疼,而是每每路过,我的脑海里就自觉地挂出两句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我没想到秦不羡会把地方选在这里,但是思及她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便也坦然了:程遇说得没错,或许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她可能真要走她父亲的老路,不走正途投奔了大贪官高蜀去。 本王挥开面前的两只苍蝇,哂笑一声道:“呵,秦大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吃这一顿,怕是要抵十个折扇摊子了。” 她回头,挑眉一笑,刺激我道:“怎么?腰缠万贯、糟蹋起扇子来不眨眼的崇安王殿下,连一顿饭也请不起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0、在下愿意代她去做 我摸了摸袖袋里离吃一顿饭还差得远的银子,一边笑得花枝招展,甩开衣袖把他俩往里边请,一边暗暗盘算,该如何通知徐光照让他送钱过来。 秦不羡唇角勾了一勾,露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笑,继而昂首阔步走进酒楼里。 我跟在她后面正要迈进去,却觉袖袋蓦地一沉,抬袖一看:袖袋里金光灿灿全是金叶子。 我惊讶地看向赵孟清,他只微微点了点头,便随秦不羡进去了。今日,他已是第二次帮我了。 却说这一天也我们来得十分巧,三层的酒楼,恰好只剩一张桌子了。 这里的二比别处的更显精神、手脚也更加麻利,一边弯腰把我们往三楼上请,一边嘴里抹了蜜一样道:“人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俊俏如神仙的公子,今日不仅见了,还一下见了三位。”话音一转,嘻嘻笑道:“其实我们这望高楼的桌位昨日就订满了,只是今日某位大人临时有事不能前来,才腾出一个桌。三位公子真是有福之人,赶得正巧儿。” 我笑了笑,从袖袋摸出一粒碎银子递给那位二。 到了三楼,在空出来的一间雅间的檀木桌边坐下,二殷勤地递过菜折子,却被秦不羡给挡回去。 “不用看了,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菜排一排,前十个端上来就可以了。”她端起茶盏啄了一口茶,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二便兴高采烈开门出去了,恰逢对面的雅间也开了门,里面的二也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可不知为何,身旁的赵孟清眉头突然一皱,接着迅速伸出折扇将我往侧后方屏风按了过去,直到门关了才松了手。 我直起身子,望了望房门,又看了看自己这正冲着房门的座儿,心中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问:“方才没有注意,对面坐着的是谁?” 秦不羡放下茶盏,眼风一凛,先回答了:“吏部尚书,李敬堂。” 李敬堂,高蜀同党,高济干爹。他李高二人在我锦国位居高位,却狼心狗肺朋比为奸,是我锦国朝堂上两位巨贪。 可本王有一事不解,看向赵孟清:“你为什么要挡住我不让他看到?” 赵孟清给我斟了茶水,淡淡道:“殿下有所不知,今年你在南境打仗的那四个月里,李大人一共参了你七次,参了徐将军六次,参了不羡十一次;高蜀高丞相参了你五次,参了不羡四次,徐将军两次。” 本王瞬间回忆起来班师回朝前一日收到的吕舒传来的密信。 在那封信上,秦不羡、王我、徐光照分别位列大锦官员被弹劾榜一二三。弹劾的罪名本王也没有忘:秦大人阉人当道,与后宫姑娘颇有私交;本王狂妄骄纵,破坏锦宁两国关系;徐光照一个南国府人,竟然做了军中副将。 我端过茶盏,捏起茶盖拂了拂茶叶,眯眼笑道:“无妨,我年少无知时,也曾参他收受各州府官员的贿赂,强抢民间良家女子,挪用国库银两收入自家钱庄之类,现在他反过来参我,大概是要礼尚往来,所以不足为怪。” 赵孟清喝了一口茶,也笑道:“人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年少时参李大人这么多本,为何李大人依然在我大锦朝堂上屹立不倒?” 我放下茶盏,审视他道:“这就要问赵大人你了,王我道行浅,摸不上我那位哥哥的脾气,你跟我不一样,你打便跟在他身边,你二人是亲如一家的兄弟,所以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想法。”我又看了看秦不羡,笑问,“顺便替秦大人问一下,她在我大锦这三年,殚精竭虑处处为圣上着想,为什么也不受李尚书高丞相待见。” 秦不羡凉飕飕瞥了我一眼:“不用替我问,我心里有数。” 赵孟清脸上又浮出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殿下,下官愚见,以为秦大人之所以是第一,是因为你是第一的话显得不大好看,他们的目的便太明显了。” “这么说秦大人是帮本王挡箭了?”我觉得有些惊奇,“他们把我参到第二,难道目的就不够明显了?” 赵孟清正想说什么,却听相隔不远的对面传出些声响,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风扫过我同秦不羡,示意大家一同听一听那边在讲什么。 那边的情状好像有点激烈。 我听到了有人激动不已,拿着茶盏往桌子上磕的声音,紧接着李大人的嗓音响起:“如今圣上对东里皇后思念甚重,东里皇后又是南国府人,这奏折里提及南国府女子的那些话若是落在圣上耳朵里,不晓得高济还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 秦不羡喃喃道:“什么奏章?为何和东里姑娘有关?” 若我没有猜错,这奏章应当就是高济回帝京时带回来的《南国府巡抚高济谨奏》那一道奏章。见他二人皆疑惑,我便捞起衣袖,蘸了茶水,在饭桌上写了奏章的名字,和奏章里那两句骇人听闻的原话—— “让南国府儿郎入闺阁暖帐、楼阙画舫赚银两;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 不出所料,赵孟清和秦不羡皆被这话震得身形一凛,尤其是秦不羡,应该是想到了过世不久的东里枝,所以气得双拳紧握,咬牙切齿。 字迹消散,对面的声音却又传来,是李大人痛心疾首的声音:“是啊是啊,都怪我这干儿子确实不够心细,不心丢了奏章,以至于落下这么大个把柄。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各位大人就当是可怜他可怜,如若圣上看到那道奏疏雷霆大怒,请各位务必帮他说一说话才好哇。” 高济,四十来岁,脑满肠肥,是个孩子。本王闻之一乐。 那边又是一番客套话:“本来高丞相和高济应该当面跟各位大人致谢,只是今日圣上突然召了他们去宫里。不过各位大人放心,一些礼数和心意敬堂我已悉数带到,以慰各位大人操劳之心。” 这话一落,这事情大概也办成了,所以对面的声音渐渐变,我们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了。 赵孟清眸光沉了一沉,压低了声音问我:“殿下可知道这道奏疏现在在谁的手里?” 本王尚且不知面前的他是敌是友,自然不能把陈长风供出来,于是摇摇头:“本王是在他丢奏疏之前见过一眼,后来这奏疏去了哪里,本王也不知道。” “丢奏疏之前……”他手指缓缓敲了敲桌沿,深唔一声,好像想起什么事来,勾起唇角问我:“下官想起圣上大婚那一日,高巡抚被人揍了一顿,莫非是王爷派人动的手。” 我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怎么会哈哈哈怎么会。” 秦不羡也嗤笑道:“殿下向来不顾南国府子民的死活,他怎么会去揍高大人。” 赵孟清闻言,温和地笑了笑,灌下一口茶:“不知何方神圣显灵,揍得真好。” 不多时,我们的菜陆陆续续上来,我看着这桌极尽华美的菜,脑子里便不由自主想起那冻死骨,想起那养蚕人,所以并没有什么胃口,倒是秦不羡和赵孟清,吃得十分欢畅,尽兴之时又点了一壶桂花酒,从日头高照喝到月上柳梢。 “说起来,我第一次喝桂花酒还是在不久前,是吕公公去年送我的。” 赵孟清这句话,引得我眉心骤然一跳。 他又道:“我从前对酒这种东西没太注意,偶尔喝几回,喝的也是帝京的二锅头、烧刀子之类,这些酒实在是烈,喝完从咽喉到肠胃烧得火辣辣地疼,睡也睡不好,醒来也头疼。四月底和不羡月下练字,心血来潮找出了去年未拆开的桂花酒,才发现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喝的东西,入口香甜,过喉温柔,甫一下肚,胃中便泛起一阵暖意,连喝醉了做梦都是美梦。” 本王想起自己回帝京当天,请秦不羡喝的也是桂花酒,那时的她被我逼到急处才灌一碗,还跟我讨价还价互相敌对,好似刀尖麦芒。 我看向秦不羡,阴森森问她:“秦大人不是不爱喝酒么?” 她点点头:“在我这里,喝酒是要看人的。和赵大人喝酒是知己对饮,不问东西,心旷神怡;和殿下喝酒,我总觉得自己是案上鱼肉,下一秒就要被你宰了。” 本王被她这句话给堵了一堵,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因为她这个感觉很对。 “殿下,”赵孟清已喝得微微醉,端起酒盏要敬我,“近些年,下官病不断,请假请得多,上朝上得少,于是和殿下不算很熟。有些事情你我立场不同,身份不同,故而不太好讲,但我想奉劝殿下一句,自古一意孤行走歪门邪道难成大事,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才能有所作为。” 我望住他,虽面上装傻,但内心已然风动,端起酒回敬他:“不知赵大人说的一意孤行,歪门邪道是指什么。本王虽位居朝堂,但做的多是远离帝京四处征战之事,护佑我大锦的江山安稳就是本王一直想成的大事。” 他却并没有把话圆回去的意思,反而握住秦不羡的手,直截了当同我道:“大锦的江山和南国府的兴衰同秦大人并无关系,殿下应该放过她。不瞒殿下,孟清对秦大人思慕已久,前日已到圣上面前求了这婚事。如若以后殿下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用到不羡的话,就来找在下罢,在下愿意代她去做。” “啪”的一声。 我手中的酒盏被捏得稀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1、谁把朕的龙袍据为己有了 本王……本王迟了一步?! 秦不羡于面色醺然之中陡然清醒,望住赵孟清,灯火映红了她的脸颊,那双桃花眼睁得硕大:“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身的?” 看来不只是本王,连她也是今晚才晓得赵孟清去卫添面前求赐婚这件事。 “圣上把你送到礼部做我的侍郎的时候,我知道的。” 可他已目中无我,望着秦不羡眼光流转道,“圣上说你在宫里常常掺和他的私事,便要把你从司礼监调到礼部来做侍郎。我自然是不同意,从官员阶品来讲,你这是被贬了;从律令规制上讲,我锦国好像还没有做了掌印太监还能来做侍郎的先例。” 又轻笑一声:“圣上看我不同意,就告诉我你是女儿身。我那时候委实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以后,也大概有些私心,仰慕你的风华,便不再推辞,答应下来。” 本王原以为自己迟了一步,接过一番比较下来,我竟迟了这么久。 这他爷爷的,这好比登科考试,他卫添是命题人,赵孟清命题人信任的主考官,本王堪堪抵得过一个考生,我同主考官比,我能赢个什么? 我摊开掌心,陶瓷碎片混着血水哗啦啦往下掉。 秦不羡的神色看不出悲喜,只是出口的声音带着些颤抖:“那……那圣上答应了么?” 赵孟清依旧温柔:“他说但看你的意思,如今他不想做强人所难之事。所以不羡,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秦不羡手中的酒杯拿斜了,里面的酒全洒出来,她却没有说话,任由脸颊变了红。 是的,她这个沉默脸红的样子,在本王看来已是默许的意思了。 我气闷不已,意识到在两个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人儿中间做明晃晃的烛灯,还不如出门去柳十园啃煎饼果子磕葵花籽来得自在,于是准备起身离开。 可本王刚刚站起来,楼下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我又栽到座位上。 我三人皆惊了一跳。迅速起身看向窗外,见无数皇宫禁军手执火把往这望高楼里冲,把这楼门生生撞下来,嘴里还大喊着:“捉拿礼部侍郎秦不羡!捉拿礼部侍郎秦不羡!” 我猛然回头,看向秦不羡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秦不羡也一脸懵然,许是还沉浸在方才被表白了的欢喜之中,以至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方才还醉醺醺的赵孟清当即酒醒了一半,撂下酒盏,探身过来往窗下一瞧,当机立断道:“殿下轻功卓然,先带着不羡离开,我在这儿守着还能周旋一阵,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本王并未含糊,上前抓住秦不羡的胳膊将她捞进怀里,打开后窗,跳了下去。 可跳下来才发现,后街街道上的官兵比之往酒楼里冲的并不少多少! 火光惊散了安宁的夜色,本来兴高采烈庆祝天贶节的百姓发出惊恐的呼叫声,慌乱地地躲到一旁,让出大路来供开手握刀剑的禁军横冲直撞。 “为何突然要抓我?”一日气我三百遍的祖宗秦不羡终于反应过来,苍白的手指抓住我的衣襟,“我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一群禁军听到什么声响突然看先这边,我手疾眼快解了秦不羡束发的带子,把她往旁边的大树旁带,如瀑的长发顷刻落下,将她的脸颊遮了一遮。 我一手箍住她的肩膀,发丝附在手背上的凉滑触感让我涌出一个真真切切的心悸。 撇开那忽然浮起的怪异情绪,我认真道:“你别出声,也别害怕。” 她面上是似懂非懂的神情,身后的夜色被灯火映得通明。 可闻声过来的那群禁军并没有停止脚步,我甚至听到了十步之外,弓弩拉紧发出的铮铮的声响。 火光越来越近,树后方传来一声大喝:“谁在那边?出来!” 我攥紧了秦不羡的手,将她抵至树干前,也将声音压到极低:“待会儿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往前跑,别回头。今天扇子摊下柳叶湾,跳进去,河湾右侧的青石板能打开,可以藏身进去。” 她怔了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又忽然探出手抚上我的脖颈将我捞过去贴近她,在我惊讶之中,于与我下巴上落下一个冰凉如水的吻。 恍恍之中,四周火光不息,面前风声骤至。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可面前的她却轻巧一笑,连呼吸都不曾乱一丝一毫。 下一秒,她伸手推开我半分,慵懒地靠着那大树,几缕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随手拂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以只有我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方才忽然想开个玩笑,并非真的动情。你去罢,崇安王殿下。” 玩笑一词约莫激到了我的痛处,于是话落的下一秒,我已带了些怒气转身出去,一群禁军拉紧了箭对着我,数百只火把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终于有人将我认出来,俯身一拜:“原来是崇安王殿下!” 我微微一笑作和蔼可亲状:“方才,听你们喊着要抓秦不羡?她犯了什么罪?” 领头的禁军回道:“殿下,有些事还在确认之中,所以现在还不能讲。殿下刚才可见到秦大人了?” 我抬手往大树反方向一指:“往那儿去了,本王闲来无事,正好带你们过去。” 可这些禁军并不是傻子,只不过不太好意思拂了我的面子,于是沉默着跟我走出一条街后才道:“殿下好意的们心领了,但是陛下催得紧,人得先去别的地方搜一搜。” 于是不待本王应允,一队百十人马又往大树那边折了回去。 我纵身跳上屋顶,踩着脚下无数火光,奔了柳叶湾去。心窝处的刀口不知何时裂开,在我从硕大的柳树树冠跳入河水中的时候,冰凉的河水渗入刀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可我满心激动地打开那个青石板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秦不羡。 第二天,六月初七,赵孟清找到我,说秦不羡依然不知所踪,她府上所有人也都不见了。 我心下惶然,寝食难安。 后来只能劝自己,兴许她意识到帝京这个地方呆不得,也意识到自己处在一场漩涡之中,又或许是简简单单地讨厌本王,于是,趁乱逃走了。 毕竟是秦陆的女儿嘛,毕竟临阵脱逃或者临阵投降使他们一贯的传统嘛。这一想,果然宽心了许多,勉强吃下了半碗饭。 可夜色又至,我脑中全是秦不羡勾住我的脖颈,冰凉的唇贴近我下巴时,她慵懒又漫不经心的模样。 气得我踹了被子。 次日,六月初八,半个多月不上朝的卫添突然下了令,要求六月初九京中四品以上官员按时上朝,不得请假。我依然无从知晓除了什么事,因为宫中我最信任的吕舒突然联系不上了。 六月初九清晨,我早早进了宫。可一进宫门,就发觉气氛不对。 守门的公公换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以往这个差值一直是吕舒的手下担任的,他以前还给东里枝的丫鬟茶衣出宫行过方便。 我迅速往前,不远是供灯房,那里当官的公公也是吕舒身边的人。可走过去才发现,那个公公也不见了,接替那个位子的,是个宫娥。 我不死心,又绕到去了书信司,发现平素里坐在这里收各地信件的公公也不是吕舒安排过来的那一个。 一股不安的情绪轰然涌上心头—— 难道……吕舒出事了? 这个想法自脑海里一过,我自己就被吓了一大跳。 我同吕舒认识二十多年,他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我重要的眼线……他若是出了事,本王被冠上一个觊觎皇位的罪名倒是其次,南国府的一百二十万子民,可真要坠入深渊再无出头之日了。 凡所担心,皆成真。 当日早朝,久不露面的卫添,平静的语气之中却蕴含着骇人的消息和惊天的密谋:“六月初六天贶节那一日,奴才们要替朕晒龙袍,可打开放置衣物的箱子时,却发现朕当年登基时所穿的衮服,不见了。” 群臣皆如我一样诧异,听着这下一秒就要天崩地裂烈焰喷涌的话,惶惶中不敢发一言。 卫添扫寻一周,又道:“这些年,能够格替朕晒龙袍的太监只有司礼监的那几位。去年天贶节,朕觉得麻烦并没有晒龙袍;放龙袍的箱子朕也没有开过。所以事情便要从前年天贶节开始查,朕放在箱底的登基衮服为何不见了。朕思来想去,前年的天贶节前后,正值司礼监新旧掌印太监交接,于是,朕在六月六那天晚上,抓了两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于大殿之中扫寻一周,最终落在我身上,悠悠吐出一句话:“此二人是,旧掌印太监秦不羡,新掌印太监吕舒。都是朕身边的人呐,都是朕信任的人呐。”随即呵呵一笑,眼风毒辣,“你们今日都在,不妨想一想,此二人中到底是谁趁着晒龙袍的机会,把朕的龙袍据为己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2、有人故意陷害吕舒 我发现自己竟谁也不敢猜。 可我知道吕舒不会做这种事情。 殿中一直沉默着的赵孟清突然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微臣不了解吕公公所以不敢妄加猜测,但是秦不羡在我礼部做过近两年的侍郎,这两年里,微臣与秦不羡私交甚笃,对其品行志向都颇有了解,秦大人志不在朝堂,她已在半月前同我商量了辞官之事,她说自己的事情已经做完,希望下半生归隐山林,寄情山水,忘却庙堂官客,做一个江湖散人。这样的人,是没有道理、也没有动机去私藏龙袍的。” 卫添眯了眯眼睛,点点头:“说得不错,还有没有人,想为吕舒开脱开脱啊。” 他虽然话里问的大殿之内所有的人,可他的目光却一直审视着本王。 最后,许是终于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他希望看到的紧张和担忧,才收了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众爱卿判断得不错,是吕舒。” 我猛然抬头。 他却不再看我,自嘲笑道:“这是从朕的父皇身边一路伺候过来的人啊。朕对其推心置腹,信赖有加。可又如何呢,他竟私藏了朕的衮服。他想做什么?想有朝一日自己称帝还是有朝一日让他希望的那个人称帝?这朝堂上,还有哪些人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心思,不妨今日一同来说一说罢。” 我几乎要怒火攻心。 本王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私藏龙袍这弱智之处。若吕舒想称帝,他等到自己称帝时现量尺寸现做衣裳也来得及,何苦穿卫添这不合身的? 若是吕舒想我称帝,他私藏了卫添的龙袍便更没有道理,他一向谨慎心,赵孟清问他桃花酒的事他都愁眉不展怕影响到南国府的前程,他怎么可能去做偷龙袍的事,留下这样一个金灿灿明晃晃的把柄?! “陛下。” “陛下。” 我已顾不得其他,正要上前为吕舒辩解几句,却听到声音重合,下一秒兵部尚书陈长风已经抢先一步站到我面前,俯身拜道:“陛下,您方才询问这朝堂上还有哪些人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心思,臣便想起一事,不奏臣心里便不痛快。” 卫添正襟危坐:“奏罢。” 陈长便掏出一本奏章,越过下来接奏章的公公,众目睽睽之中,亲自递到龙案上。 我听到扳指掉落的声音,余光一扫,果然发现高济两股战战,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奏章,他前方的高蜀和李敬堂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好看。 “南国府巡抚高济,谨奏。”卫添拿着奏章,读之一笑,“这高大人写的奏章,为什么还要劳烦到了陈大人交到朕的手里?” 高济赶紧上前跪道:“陛下,这不是臣写的,是有人想嫁祸微臣,便模仿了微臣的笔迹,实则……” “咦?”卫添疑惑道,“‘嫁祸’一词作何解?莫非你知道这奏章里的内容?连朕都不知道这奏章里写的是什么,万一写的是你在南国府的丰功伟绩,这可不是嫁祸,而是褒奖。” 高济的脸上已全是汗,在他身旁的高蜀暗暗踢了一脚,高济便不敢再说一句话。 大殿静得可怕,奏章翻阅的声音清晰至极,一万多字的奏章,卫添一字不落看了半个时辰,表情从平淡冷静变得愈发凝重,我希望他注意到那关于南国府女子的一段话,他也果然注意到了,手指敲了龙案三下,慢慢悠悠地将那句话读出来—— “南国府女子书画无一不通、歌舞无一不精,东启人爱慕之,北御人向往之,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 他大笑一声,眸子从清冷变得血红:“朕的皇后便是因为要嫁入异国郁郁寡欢自溺身亡的,她过世还不足一个月,你们便来让朕同意把南国府其他的女子也嫁到异国,好啊,都是朕的好臣子啊。朕的皇后有人不敬,朕的龙袍有人觊觎,朕这皇位坐得,实在是椎心泣血啊。” 群臣悉数跪地,大呼臣子该死,吾皇万岁。 偏偏那高济不知死活,跪走过去,嚎啕大哭:“陛下,这折子不是臣写的,臣冤枉啊,是陈长风栽赃污蔑,臣从没有想过要这样对待南国府的女子啊,望陛下明断!” 卫添又是一阵冷笑:“这奏章里还写了上次你从南国府带回来的税银三百一十万两,丝绸五万四千匹,茶叶二百六十斤。这些数字,无一不准确,而整个朝堂,知道这确切数字的,除了带回这些东西的你和同住丞相府的你爹,便是昨日才同朕核对过国库银两的户部尚书,你的干爹李敬堂。你方才说是陈长风陷害你,撇开这字迹同你的字迹毫无二致不说,就说陈长风在兵部做官,他还能比朕提前知道这国库的银两不成?” 高蜀和李敬堂闻声立马跪了。 陈长风也跪下,大呼一声:“吾皇英明。” 卫添把折子照着高济的脸扔了下去,眼风沉了沉:“说说罢,是你、你爹、还是你干爹授意你写的这封奏章啊?” 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趁高济惶然无措不知如何辩驳的时候,高蜀大呼一声万岁,接着痛心疾首道:“此事与李大人无关,是老臣高蜀教子无方,撰写罪文使我大锦皇后懿德受侮、仪范蒙尘,此孽障罪责深重、死不足惜,望陛下重罚逆子,也望陛下降老臣管教无方之罪!” 这一段话说完,高蜀已然老泪纵横。 李敬堂闻之也动容落泪道:“臣李敬堂愿与高兄一道,领子不教之罪。” 可最后,卫添并没有降高蜀和李敬堂的罪,高济也只不过是被罚在丞相府思过,而不是当即革职、打入大牢。 陈长风戚戚焉,本王亦然。 从古至今,帝王宠信臣子、不忍降罪之事多矣,可侮辱先皇后、罪责至此依旧不处罚的帝王却不多见。 我大锦江山,怕是要亡。 卫添倒是给出了这样做的理由:“当年,朕太子位被夺,自帝京出逃,身无长物自身难保,是李敬堂李大人拿出三万两银子给朕做盘缠,高蜀高大人把自己在东裕府山间盖的私宅给朕住。若无他二人当时给朕的银子和宅子,朕怕是不能卧薪尝胆撑到重回帝京那一日,也无从遇见枝。” 低头看向高蜀和李敬堂,喟叹道:“所以这一次,朕虽大怒但不治你们的罪,是朕联想到当日的窘迫,不忍对你们太过苛责。希望你们也能体谅朕的不易,管教好自己的儿子,莫再做叫朕伤心的事。” 说罢起身,最后道了一句:“崇安王殿下,随朕去盛景园走走,其他人都退了罢。” 那一日,就算他不留我,我也打算找他。 六月的盛景园,荷花池一片明媚,几个宫娥坐着舟于田田荷叶中采着莲蓬,日光透过纱衣落下暖融的光影,一切都与南国府的景色相仿,只是少了南国府那些女子采莲时的欢笑声。 卫添从随身的宫娥手里捏了一把鱼食,在荷花池边的青石桥上驻了足。池中的鲤鱼见了人影便追过来,摇着鱼尾讨到了他撒下的鱼食,还心心念念不肯离去。 “卫期啊。” “皇兄。”我恭敬唤道。 他并未看我,目光依然在桥下那一群鲤鱼身上,边撒鱼食便问我:“听闻,你和吕舒颇有私交?” 我觉得事已至此,已没有躲闪的必要,于是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皇兄,方才在朝堂上,臣弟便想说,私藏龙袍是滔天大罪,吕舒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在宫中呆了四十多年,宫中的礼数他比别人更清楚,他还不至于蠢到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添又捞过一把鱼食,淡淡道:“所以你的想法是?” “臣弟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吕舒。” 卫添便笑了,手中的鱼食尽数撒下去:“你可能不知道,吕舒啊,自己都担下来了,他说自己奴才当够了,想当皇帝,想受万人敬仰,想有奴才伺候。” 这让我大吃一惊:吕舒他魔怔了不成?! 卫添看穿了我的心思:“是啊,朕也觉得他蠢呐,这般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怎么会想到去私藏龙袍呢。如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了运称了帝,现做衣裳也来得及。你方才说有人陷害他,可司礼监总共就由那么些人,奴才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也都唯他是从,你可能说出是谁嫁祸的他么?”顿了顿,又道,“或者,你能不能说出,他到底是为了谁,才宁愿主动认罪也要保那个人的周全?” 我不知道吕舒是为了谁……可如果有那么一个他想保其周全的人的话,那个人应当是秦不羡。 因为吕舒曾告诉我:“有些事情,怕是非秦不羡不可解了……有时候想让别人帮你做事,送情分比送恐吓更有用。” 他知道秦不羡对我至关重要,他要保全秦不羡,便只能主动承担罪责。 卫添看着我:“你想到了谁?” 我摇摇头:“臣弟不知道他想保全谁。倒不只在此事上也有嫌疑的秦不羡秦大人是如何辩解的。” 他以手指敲了敲桥栏的青石面,笑道:“我也讯问了秦不羡,她只说自己没有私藏过龙袍,吕舒是否会这样做,她说不了解吕舒的为人,所以无从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3、我以为你是由于…… 秦不羡便是这样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了。 当天卫添和我聊完后,便放了她回家,至于吕舒,“朕不想让吕舒再去走死牢里那一遭了,他认罪认得干脆,朕便也不会难为他,这几天便给他一个干脆的死法。”卫添如是说。 我是和秦不羡一道从盛景园走到宫门的,路还是那些路,只是比起我回帝京那一日对她坑蒙拐骗拉到府上喝酒有了很大不同。这一次啊,她叫本王觉得胆寒。觉得不敢碰触。 赵孟清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停得稳稳当当的了,秦不羡站在我身旁,约莫同我说了一些分别的话,我好像应了一声,又好像没做任何回答。 三天过去,她身上这袍子依旧干干净净,是没有受一丁点儿刁难的样子,而本王,而吕舒,哪一个不是狼狈万分。 我望着她同赵孟清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有些事情啊,偏偏就这么巧。 六月初六,我在柳十园吃吃,赵孟清和秦不羡在柳树下买扇子,赵孟清帮我付钱收拾摊子处处给我方便,我被秦不羡带到望高楼吃饭,一顿饭吃到夜幕降临,外面忽然有人冲进来,要捉拿秦不羡,本王听到了,带她逃走,给她指路,她却没有去。 三日后,被抓进宫里的她和吕舒,一个白袍未染,一个认罪伏诛。 贼,喊,捉,贼。 今日他二人于暖媚日光中一同离去,潇洒快意,果真如江湖散人,本王刹那间明白,这场演给我看的戏,这一出为我准备的下马威,大概是出于一个目的—— “大锦的江山和南国府的兴衰同秦大人并无关系,殿下应该放过她。不瞒殿下,孟清对秦大人思慕已久,前日已到圣上面前求了这婚事。如若以后殿下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用到不羡的话,就来找在下罢,在下愿意代她去做。” 赵孟清耍得一出好手段,本王自叹弗如,望着那早已远去的马车,几十年了第一次在白日里掉下泪来。 吕舒被赐死是在十日后。 卫添大概是要故意看我难受,所以那日清晨便派了人来告知我。 来告知我的公公就是给吕舒执刑的公公,我找了府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送给他,请他务必给吕舒一个痛快,公公却道:“殿下,您给奴才这么多东西,奴才也不敢收哇……” 我往袖袋里一摸,摸出来一袋金叶子,一个玉花冠,冷笑一声道:“这两样东西也不占地方,公公务必收下。”以此算作那两个奸人给吕舒陪的葬。 暮色起,月华升,自此吕舒从活人簿里除了名。 我从地窖里搬出珍藏十年的两大坛桂花酒,跨上马往西溪境奔去。我曾经和吕舒约好,等到我称了帝,等到南国府再不受欺负,这酒便拿出来,我俩一人一坛,饮个痛快。 其实吕舒就是吹罢了,他这么大年纪,能喝什么啊,但是他说过:“那时,老奴便是喝死也高兴。”结果他等不到那日便死了,世事无常到叫本王想哭。 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徒手挖了个坟,把他的那一坛酒埋了。找了块青石竖起来,算作是吕舒的坟冢。 做完这一些,月已上中天了。我靠着青石板,把自己的那坛酒打开,这酒放太久,酒气太浓重,甫一打开,酒香迎面扑来,本王的眼泪啊,当即被冲下来。 俗语有云,一步错,步步错。本王现在体会得深。若不是我亲手攻陷了南国,逼死了阿遇的父亲连累阿遇落得这样一个孱弱的模样,如今我也不至于被人拿住把柄害吕舒丢了性命,也不至于现今躺在这巨大的墓地里,一个人凄凉地灌酒。 这场酒一喝便喝到天亮,破晓时分天公不作美,一场无根水从天而降,周遭新挖的泥被冲散,溅了我一身泥,这白衫子脏得不成样子。偏偏我脑子里全是秦不羡离去时那纤尘不染的月白袍子,忍不住就想笑,直至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撕心裂肺,才发现我这身衣裳胸口的位置,已被血染了个透了,往心窝处一摸,那里的口子裂得极深了。 大雨越下越大,无止无休,本王攒起最后的意识,爬起来,用袖子将吕舒坟冢前的青石板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只是不晓得为何,越擦越脏,索性舍了袖子,开始用手,不晓得为何手擦过就会落下一道血,越擦血越多。 我觉得老天在难为我,连吕舒的一块无字的青石碑都不能叫我擦干净,最后狂笑一声,任由自己倒地睡了过去。 …… 醒来已是三日后,面前是徐光照端着一碗稀粥。 “吕公公过世,你便也不想活了?”他也不再尊称我为殿下了,而是极其蔑视地看了我一眼,“若当时知道你是这般脆弱的人,南国府揽月湖里初逢,我便直接把你拖往湖底死不松手同归于尽了,省得你自己动手。” 我端过粥灌了一口,指了指自己心窝处疼得发慌的那道口子:“本王并没有打算死,只是自身寿命到这里,阎王爷要带走我,我便是跟他商量也商量不成。” 他:“那你能不能打起精神,把你这有限的生命发挥到极致。” 我望了望房梁:“本王也想,但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生命的价值发挥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端过锅,又把粥给我盛了一勺:“你这三天一直在喊秦不羡。” 秦不羡三个字从脑子里一过,我没控制住脾气,夺过碗照着书架扔了过去,连碗带粥摔了个稀碎。 徐光照保持着端锅的姿势愣了愣:“怎……怎么了,秦不羡惹你了?” 下一秒,我已薅过那口锅,照着桌案扔了出去。 心窝处蓦地涌出一阵温热,我随意扯了一截衣裳想把那口子堵住,结果血越流越猛,将这衣裳也给湿了个透。 徐光照抱着胳膊,冷笑一声:“殿下,你拿这锅这碗撒气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找秦不羡算账啊。” 我也冷笑一声,直挺挺往床上倒了去,做躺尸状。 徐光照往椅子上一靠,作壁上观:“殿下怕是不知道,这三天里受不了你日日夜夜念叨,我曾偷偷去秦不羡府上看了看,结果发现秦不羡已在收拾家当,准备离开帝京。” 我腾的一声坐起来:“你说什么?她现在离京,不打算和赵孟清成亲了?!” 徐光照也瞪圆了眼睛惊诧道:“他……和赵孟清成亲?”牙齿打颤声越来越清晰,他勉强控制住道,“他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怎么也能……” 我始想起来他现在还不知道秦不羡是女儿身。 “秦不羡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前些时日赵孟清还去求卫添赐了婚。可笑不可笑,我本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她,借她的手帮我得到帝位,可最后却是她和赵孟清将吕舒置于死地,顺便把我给耍得分不清东西。”我自嘲一笑,想到吕舒眼眶又见潮湿,“光照啊,你这唐雎虽在,我这安陵君却要死,南国府这地也要保不住,她这王贲却生龙活虎愈见威风啊。” “殿下,”徐光照眉头紧锁道,“她既然要离开,便是不打算和赵孟清成亲。你现在去西城门追还来得及。” “本王作何要追她?” “龙袍是谁放在司礼监的,吕舒是为了保护谁才主动承担罪责的,天贶节那天他们被逮捕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打算同秦不羡问清楚?我以为,就算输,也要弄明白我们是怎么输的。” 我面上没有波澜,心口的血却一直往下淌。徐光照将绷带扔给我:“自己包扎一下,我替你把她请过来。” “……” 本王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秦不羡了,初九那日宫门分别便是最后一面,殊不知在她离京前一日,我还能再看到她这张脸和这身不见尘埃的白袍。 提前丢了沾血的白衫子,换上以往的墨袍,本王亲自将秦不羡迎到府上,屏退徐光照,把秦不羡带到了书房。 秦不羡的语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淡:“徐将军跟我说殿下您不太好受,想见我,我才过来。现今却看不出殿下哪里难受。” 掌风从她脖颈处掠过,斩断了几缕头发,落在门框将门关上。 她瞬间惊觉,双目圆睁:“我身上还有你下的毒,你现在杀了我岂不是白费功夫?” 我大抵笑了笑:“东里枝过世次日,本王亲自喂你吃的药,是将着毒彻底解掉的药,本王不忍杀你到了这种地步。但现在我不会客气了,你若不想死,接下来本王问你的话,你便如实地回答。”不由分说地攥紧她的手腕将她拖到桌边,按在椅子上,圈住她:“吕舒的死,是不是你和赵孟清一手设计的?是不是设计给本王看的?” 她的眼睛距我不过三寸,那张脸绝美无暇又冷若冰霜:“崇安王殿下心里是这样想的?” “吕舒不可能私藏龙袍,所以这龙袍,是不是你做掌印太监的时候,留下来故意害吕舒的?或者是近期你和赵孟清筹划谋算,把龙袍拿出来放在司礼监的?” “吕公公原来是殿下的人呐。”她声音清冷,却撇过脸去不看我,“怪不得呢,初九那日我从赵大人的马车里回头看你,看到你立在那处落了泪。我以为你是由于……” 我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我,却先从她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一个双目赤红的自己:“你以为本王由于什么?由于舍不得你?觉得你被冤枉、被逮捕、被压在皇宫三日不得出?” 手上力道渐重,指下皮肤晕出一片红:“和吕舒比起来,你算得了什么啊。那一夜灯火通明,本王担心你胜过担心自己,连自己以备不测的密洞都告诉你,没成想你压根不用逃。”松开她的下颌,手一用力扯断她一块衣衫,“这身袍子真干净啊!你能想象吕舒死的时候,身上有多少血污了他的袍子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4、上马 她蓦地笑了,这笑容叫我心口疼得厉害。 “殿下,”她从我手中夺回那一块布料,“我可怜你身在局中,乱花飞溅迷了你的眼。你对赵大人和我的偏见太甚,以至于连最明显的对手都不去留意了。在这偌大的锦国,在那座宏伟的皇城,谁才是一怒可伏尸百万可血流千里的人,你不知道么?他想杀吕舒,他察觉出你和吕舒的关系,拉上一个无辜的我垫背,以彰显他对所有嫌犯一视同仁,以证明最后裁断的严明公正,这样的解释殿下满意么?” 我冷笑着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若发生的事情不是这般巧合,她这番辩解的话我大概要信了。可事实就是这般残酷,是三言两语无法弥补的残酷。 “你若是觉得不可信,那我便给你说我被捕后的情形。你应当晓得断案时两个嫌犯应关在不同的地方,以免串供。可是,他们却把我关在了吕公公隔壁,而且,以往不见天日漆黑一片的大牢那一晚灯火通明,我被官兵押往牢房时,是从吕公公面前走过的,是有人想让吕公公故意看到我,你猜这个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见我不答话,秦不羡又道:“也是他亲自审的案,他先问了吕舒,吕公公就在我前面把罪责全认了下来。问到我的时候,我说……” “你说自己没有私藏过龙袍,你说不了解吕舒的为人,所以不知道龙袍是不是他藏的。你便是这样,将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我愈发绝望,“秦不羡啊秦不羡,你说我对你和赵孟清有偏见,这恐怕不是偏见,他在朝堂上为你开脱,你在大牢里为自己开脱,你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倒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吕舒去承担了全部罪责。” 她望着我,原本说到激动处微微泛红的眸子也渐渐凉了下去,许久之后嗤笑一声道:“是啊,你怎么可能信我的话呢。我也不是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听之信之、争夺皇位为之复国的人。帝京这块是非地,我早就呆够了,若不是徐副将去拦了我,此时此刻我早就乘船南下了。” 我心中悲凉万分:“你有什么可以和阿遇对比的,她十五年来,九死一生,依然心心念念牢牢记挂着南国府百姓的前程。而你呢,你还记得自己是南国的人么?你心里还残留着半分亡国之痛么?” 她沉默片刻,神情也显悲伤:“我不知你是从哪里知道我是南国人的,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当年攻我南国、破我城池的是你,如今斥责我没有亡国之痛的还是你。只是崇安王殿下,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你贵为锦国崇安王,战功赫赫,杀伐果决,光复南国尚且这般艰难,而我一介草民,于当年战乱中苟活下来已实属不易,哪里还敢奢求复国啊。至于亡国之痛,十五年了,我已经为此受尽折磨,与其记着往日恩仇,倒不如看淡一些,潇洒自在一些。” 事到如今,凭借这番话,我几乎可以断定,秦不羡和她的父亲秦陆品性相差不远了。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副如仙皮囊,却视芸芸众生如蝼蚁草芥,到人间潇洒走一遭,事后登上仙云拂袖而去,国家危难、百姓悲苦在他们眼中不过云烟过眼,风景而已,算不了什么的。 “卫期,放我走罢,你拿我当棋子,实在是错误的选择,我对皇权地位没有什么想法,只想余生快活自在,不枉人间走过的这一场。”她又道。 我大抵笑了笑,她居然还想走,本王怎么可能允许呢,“秦大人,你可不是一介草民,也不是一颗没用的棋子,你身上这种恨的秘术,倒是对本王很有用处。” “你什么意思?” 幸好这十几日,我在吕舒的事情上混混沌沌不活不死,日日颓靡之中,倒想到了一件事。我眯起眼睛,凑近她,四目相对,逼视她道:“你应该还记得罢,从东里枝身上取出来的还未死掉的恨种,是你亲手交给卫添,让他给鹿呦呦喝掉,可是他没有给鹿呦呦喝。” 秦不羡的眉心,蓦然一跳。 “否则,卫添和东里枝大婚当夜,盛景园大宴,卫添不会撇下亏欠甚重的东里枝,跟随那个丫头去鹿呦呦的宫里;否则,你也不会看到此情此景,气得将手中的琉璃酒盏捏碎。本王说得没错罢?本王以为,这恨种既然可以给鹿呦呦喝,大概也可以给别人喝。” “你想让我给谁种恨?”她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卫期,种恨之术万不可这样用,你若执迷不悟会受到极重的反噬,我不明白你已经成功脱离,为何还要堕入此门?” “多重的反噬?” “你会活不长的。”她表情一派凝肃。 我笑出声。本来也活不长了,在这有限的生命里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多好。 我道:“你方才问我想给谁种恨,那我告诉你,卫添这恨种啊,应该先给他的亲信赵孟清种一下。” 不出所料,秦不羡顿时火冒三丈,怒视我道:“你为何一定要和赵大人过不去?” 我的怒火也被她这一副偏袒的模样给尽数勾出来:“到底是谁和谁过不去?若不是他,吕舒怎么可能死?” “你为何还不信这是皇上的阴谋?” “我为何要信?你可知你这这位顶头上司早已问过吕舒南国府桂花酒的事,个中利害关系,明示暗示,你一个笨蛋懂什么?” 她摇摇头,放弃了跟我争执,“你说不懂便不懂罢。但是你若是让我给他种恨,我是死都不可能答应的。左右疏桐已经离开帝京了,你不能再威胁我,我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本来只是想拿赵孟清吓唬她罢了,可听到宁愿死也不舍得伤害赵孟清,心里便涌出大片大片的涩痛,流入血脉,搅得四肢百骸都不痛快。 努力稳了稳身形也稳了稳情绪:“既然你对他这般痴情,那本王便放过他好了。经过东里枝一事,本王大概也了解到种恨的作用。南国府巡抚高济,丞相高蜀,户部尚书李敬堂,你把卫添的恨种给这三个人种下罢。” 她拧眉看我,面上一派不可思议。 我转身走到墙壁前,抽下珍藏的那一把剑,回头看她:“你若不愿意,那本王现在就去赵孟清府上把他解决掉,你自己选罢。” “和赵大人无关,”她望着我,眼底浮出些难过,“卫期,这一次,我当真是为你好。” “为我好便去动手罢。这次可还需要本王和阿遇的血?” 她摇摇头,笑了笑,只是那眼底的难过化成潮湿雾气缓缓浮上眼睛:“不用你们的了,用我的血就够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该怎么骗那三位大人喝下恨种,你又该怎么从皇上那里拿到恨种。” 我抬手抚过她的脸,让她抬头看我,我好说出那个听着骇人却极其认真的打算:“你同本王成亲,锦国崇安王大婚,恨种混在喜酒里,他们不敢不喝。” 她哂笑道:“殿下真是想得周全,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该怎么从皇上那儿拿到恨种。” 我的手指加了力道捏了捏她的脸:“本王夜探皇宫,总能找到。” 面前的秦不羡笑得更甚:“别傻了,一来皇宫这么大,那瓶恨种这样,你夜探皇宫找不到的;二来,皇上对吕公公下手之后,就等着你露出马脚呢,你这样做无异于前去送死。” 自吕舒死后,自我心窝处的伤疤裂开后,本王便没什么可惧惮的了。 她看了看窗外,窗外蓁蓁绿叶沁入她的眉眼,彼此沉默,两厢无言。 良久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拆了自己束发的绸带,绕到我背后,将那绸带缠在了半束的发上。 我回头看她,却看到她将散落的长发别至耳后,露出脸颊温柔的轮廓,她也看着我,又平淡又认真道:“交给我罢。那恨种本就是用我的血养的,味道我最熟悉,找起来也有方向。至于成亲,择日不如撞日,便选在今日罢。你随我到皇宫,我自己请皇上赐婚,之后我借口离开,你拖住他,我去找恨种。” 这句话信息量委实太大,以至于我慌乱之中,余光无意间看到她垂落的头发的温润色泽,整个人都恍然无措起来; 以至于,我未曾反应过来,这解发带束于我发上的动作,是旧南国成亲时的礼仪,意为“结发夫妻”。 下一秒,我已被她握住手腕,跟随她的脚步往门外跑去。 府外徐光照在守着他的战马,见到我还没来记得问候,那马鞭就被秦不羡抢了去。 她翻身上了马背,于熠熠的日光中回头看我,有一线光格外耀眼,擦过她微微仰起的下颌、擦过她缓缓绽开的唇角,跳入我的眼。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骄傲欢脱又潇洒不羁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傻眼。 倒是她先对我伸出手来,一身白袍泛起光芒万丈—— “上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5、羡羡 那一天当真过得十分奇妙。 本王被一个长发如瀑眉目如画的姑娘策马载着,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帝京最远的衣裳铺子,在愣怔之中看她娴熟地穿上火红的嫁衣,看到店铺掌柜帮我披上绛朱的喜袍,看她接过一截红绸发带将头发高高竖起,接着利索地给了老板两锭银子,然后拉着我的衣袖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上了马。 人群中议论声此起彼伏,我竖起耳朵勉强分辨出几句—— “这……这怎么是姑娘带着男人来买嫁衣?” “这姑娘看着这样柔弱娇美,怎么做起事来这般生猛?” “姑娘不像是嫁人,倒像是娶人,那个被她牵着,坐在后面的,是个吃软饭的白脸罢?” “嚯,有可能,我猜啊,也可能是入赘,不然怎么是这姑娘掏银子?” 本王始反应过来,此时此刻的秦不羡,行事做派像极了霸道女富婆,而跟在她后面慌乱无措的本王像极了唯命是从、靠她吃饭的白脸。 好在是人群里也有眼睛雪亮的,将本王认出来,指着我大声喊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在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崇安王!” 本王大喜,以为名声终于要挽回来了,殊不知那群人顿时炸了锅:“崇安王殿下什么时候做起白脸来了?” 更有甚者居然道:“既然是崇安王,那他就不会入赘!他这应该是招了个女驸马?!” 我:“女……女驸马?” 贵祖父的头的女驸马。 本王本想翻身下马解释一番,可下一秒马鞭声落,马蹄声起,秦不羡那厮不给我一丝一毫解释的机会,带着我飞奔离去。 我也终于明白她为何要转门绕个大圈带我来最远的衣裳铺子了,因为这样一来,在我们穿越帝京城的时候,满城的百姓都有机会临道观摩——战功赫赫的崇安王被一个绝美无双的女子载着,二人喜装似火欢快热烈,如胶似漆卿卿我我,策马奔腾人世繁华,轰轰烈烈青春年华。 本来先发制人企图强娶了秦不羡的本王,最后竟变成了这般被强行“娶”了的模样,且这被娶的样子,被帝京城的百姓看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那些有心的书生,只要将今日所见所闻稍加润色、略微修饰,就能形成二十万字的《霸道美人马鞭在握,娇弱王爷休想逃脱》的本子。 耳边风声烈烈,我心中汗如雨下,抓紧了她的衣裳,大声道:“秦不羡,你这样做不合礼数!本王堂堂正正,八尺男儿,今日倒成了你强娶来的媳妇儿!” 她微微侧脸,勾起唇角,鬓角的发丝被风撩起,她声音带着欢快的笑意:“成亲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我愿意怎样嫁给你便怎样嫁给你了,管礼数做什么,我不要凤冠霞帔,也不要八抬大轿,你不用明媒正娶,也不用费心操办,今日这一场,便当做你我的大婚典礼。” 我浑身一僵,手上一软,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大婚典礼?”想着日后勇猛的名声不在,我忍不住咬牙切齿,“你这是在胡闹!” 她没有回头,只道:“我晓得你对我是顺势利用逢场作戏,可我依然愿意成全你。关于你的事,我只胡闹这一次了,这一生大概不能相伴善终,希望你今日能给我一个成全。” 风扯着她的发丝、扯着她的发带,落在我脸上发出阵阵的痒。 耳边声响不止,她的话却稳稳当当地停在耳际,下一秒顶风撞进我心里。我想解释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徒留心上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抑或悲悯。 我不知道秦不羡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同我成亲,可我确信无疑的是,我并没有把这一场闹剧当做自己同秦不羡的婚礼,甚至,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自己真的娶过她。 她之于我,依旧不过棋子而已。 只是很久之后,我常常做梦梦到当日那个场景,那时候的难堪和无措已不复存在,难过和悲悯愈发深重,我甚至有些怀念,当时那个姑娘,衣裙似火,载着我穿过整个帝京城时无拘无束的样子,彼时百姓为证,天地做鉴,她对我说—— “关于你的事,我只胡闹这一次了,这一生大概不能相伴善终,希望你今日能给我一个成全。” 马蹄翻人坠落,一场大梦陡然惊醒,枕边是空空如也的酒坛,我妄求她再来跟我胡闹一次,可已经求不得了。佛语上求不得那一苦,我悟得分外艰难。 …… 那一日黄昏十分,本王同秦不穿成这样出现在卫添的面前时,他正在御书房和高蜀、李敬堂商议国事。这些年,我知道自己不受卫添的信任,便很少出现在除钟启殿以外其他商议政事的地方,尤其是御书房。 是秦不羡拉着我闯进去的,在我还没开口请罪之前,她先跪下给卫添磕了头,道:“臣礼部侍郎秦不羡,携夫君崇安王卫期,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卫添闻言,手中握着的玉管紫毫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三截,高蜀李敬堂也诧异万分,看着秦不羡的女子装扮,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秦不羡又拜:“臣秦不羡,今日已恢复女儿身份,同崇安王卫期成了结发夫妻。”说罢指了指绑在我头发上的绸带,洒脱又爽快地介绍道,“臣故乡的规矩,成亲时把自己的发带系在夫君的发上,意为‘结发夫妻’。” 她不是来请卫添赐婚的,她是来告诉卫添自己已经结婚的。如此这般先斩后奏,不止卫添,连本王这一路被她带过来、见证了她疯狂又奇幻的举动后,也有点发蒙。 见我不答话,秦不羡利落地给了我一记眼刀,我接过来,拜道:“臣弟卫期,携爱妻羡羡,拜见皇兄,皇兄万福。” “羡羡”二字,激得秦不羡眼皮抖了三抖,一时间尴尬之情显露无疑,红云从脸颊一路飘到耳根。 可不知为何,这个叫法竟叫本王生出些熟悉感,又往脑海里过了一遭,更觉得“羡羡”的叫法亲切自然,不涩不腻,仿佛喝习惯了的桂花酒,又仿佛落叶悠悠离人又相守。 着实过了好一会儿,卫添才缓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二人的装扮,咳了两声道:“秦不羡,你当真大胆。” 秦不羡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情,说着比本王还肉麻的话,幽幽道:“微臣思慕崇安王殿下久已,日夜盼着能恢复女儿身份,迫不及待想嫁给他。” 这下轮到本王的眼皮抖了三抖。 卫添显然不怎么信,也显然明白再问秦不羡,她可能还会说出比这一句更叫人不敢相信的话,于是转头问我:“皇弟怎么想?你可也欢喜着她呀?” 本王死猪不怕开水烫,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臣弟思慕羡羡,比之羡羡思慕臣弟,有过之而无不及。臣弟日日夜夜,辗转难眠,魂牵梦萦,心向往之。三年来,瘦了十斤有余。” 话音刚落,一旁杵着的高蜀就打了个颤,若不是李敬堂扶了他一把,他这老腰怕是当即闪了。 卫添对我这回答显然不满意,扣起手指不疾不徐地敲了敲桌案,思忖片刻,皱眉审视秦不羡道:“前些时日,赵孟清来朕这里,求朕答应他同你的婚事。” 秦不羡很是上道,谎话也一套接着一套:“承蒙赵大人偏爱,可微臣早已心有所属,三年前微臣初到帝京,见的第一个官员便是崇安王殿下,是夜月色莹润,星辰璀璨,殿下墨袍宝剑,风姿英飒,微臣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陷入这万丈情劫,此生逃脱不得了。” 卫添诧异不解:“若朕没有记错,当夜是他把你当做宁国来的细作送你入了大牢。” 我再拜一次:“当时臣弟也对羡羡一见倾心,觉得月光袅袅却不及她风姿万分之一的曼妙,只是职责在身,以我大锦江山安稳为重,只能忍痛将其关进大牢。等到真相大白后,这件事便成了臣弟心头的一道伤,每每想到羡羡在大牢里吃的苦,便心疼万分。” 秦不羡转头,怔怔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悲喜难辨,叫我不能推敲她此刻在想什么。 卫添眯眼笑了笑,坐下往龙椅上一靠,问秦不羡:“他这么说,你信么?” 秦不羡回过神来,眼中都泛出些雾气,那表情动容得十分逼真:“只要是我的夫君说的,我都愿意信。” 事实上,我自己都不能信。 卫添又敲了敲桌案,不轻不重的几下,像是在敲我的脸。 御书房一时间陷入有些可怖的安静,秦不羡看着地面,我看着四周,卫添看着自己的手指,高蜀和李敬堂看着秦不羡的女儿装扮。 又是秦不羡先开口:“夫君说要和陛下商议婚宴的仪仗规格诸事,在宫里,按照礼数微臣也该去拜见贵妃娘娘,禀告她这件事情。” 卫添没有阻拦,微微点头,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6、窗外有人 秦不羡走后,卫添并没有再追问我和秦不羡的关系,仿佛接受了我和她的婚事。我心下一个轻松,正要同他商议婚宴的日期,可他话题一转,前所未有地提起了南国府。 “听闻,开年那四个月对宁的战争里,你用了很多南国府的将士,还把其中一个叫徐光照的人提拔成了军中副将。” 卫添浅浅淡淡几句话,叫我脊背端地生出些汗来。 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秦不羡说卫添才是用计除掉吕舒的人的推测不是没有可能。 吕舒过世不过十几日,他的目光就转向了徐光照,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他大有发现了我的图谋、想断掉我左膀右臂的意思。 我控制住情绪,也稳住声音,尽量不疾不徐回答道:“此事上,臣弟作为军中主帅,确实有些自作主张了。南境局势一直动荡,我大锦的将士多擅长陆战,在南境这种大江横贯河道环绕的地方,心有余而力不足,宁贼潜入河道破我防线杀我将士实在是易如反掌,迫不得已,臣弟才招了许多南国府人,也是因为这些人如水中蛟龙英勇杀敌,南境的局势才得到暂时的安稳。” 他微微一笑,手指敲桌案的节奏也变得轻巧又欢快:“朕没有说你错,你这样很好,既然南国府的人这样厉害,又这般善水,那从帝京到南国府的运河河道,就交给他们修缮罢。”突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因着枝的缘故,朕不愿意对南国府那些安静生活的百姓太过苛责,听闻你军中有七千南国府的将士,所以修河道的这些人就从你的军中出罢。” 我这厢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的高蜀和李敬堂已经迫不及待跪了:“吾皇宅心仁厚,英明盖世!” 运河河道已经十年没有修缮了。 从帝京到南国府三千多里的河堤,决堤塌陷的地方不计其数,仅靠本王军中七千南国府将士来修,修到三花聚顶、修到羽化成仙也修不完。 我方才错怪卫添了,看来他不是打算断我左右臂膀,他是直接断了我悉心栽培保家御敌的将士,也断了断了给南国府人以前程的念想,还顺带着有放弃南境防线、任宁贼糟蹋南国府那块地方的意思。 “皇弟不愿意?”卫添敛了笑容,问道。 今日,打我被秦不羡拉进这御书房时就一直跪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起来,我最后拜了一次:“只要是为国家解忧,臣弟便愿意去做。” 如此这般,算是领了这混账的旨意。 起身时腿有些麻,差点没站稳,旁边的李敬堂发出一声窃喜。 “对了,臣弟与羡羡的婚宴定在了六月三十,三十酉时,臣弟在王府恭候皇兄大驾。”又转向李敬堂,笑得和蔼可亲宛如爷爷见到孙子,“李大人和高丞相务也一定要来啊,本王给你们留了好酒。” 他二人自是不知我种恨的打算,赶忙谢了我。 回到府上已是亥时,我以为秦不羡早回来了,可在王府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我心中生出些担忧,爬上王府最高的房顶,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门前的路,等着秦不羡回来。 月色并不明亮,隔着略厚的云雾,难窥往日神采。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了晏几道的一首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年少读书的时候,这种词都算艳词滥曲,太学里的师傅是不教的。有一次某个尚书家的儿子悄悄带到学府来了一本,其中就有这首词。一众贵家子弟都喜欢上阙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唯有本王,喜欢下阙那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时的月光很亮,有意中人归来,身影比彩云还要明艳。本王第一次真真切切不掺假地想念秦不羡,便是在此时此刻,便是在想起这句词的时候。 而今日这轮虽然瞧着不精神,但它何其有幸,看着本王等来了想念的那个人。 只是这个人是喝得大醉回来的。在王府门外她虽然走得慢,但却脊背挺直走得端端正正,看不出一点醉意,可本王把她搀进府内刚关上大门,她整个身子就瘫软下来。 我大惊:“你怎么了?” 她眉头皱了皱,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无妨,我同鹿呦呦……喝了些酒。”说罢打算挣开我的搀扶自己走,我晓得她在逞强,于是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疾步往房内走去。 怀中的她眉头皱得更深,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稳,却一直挣扎:“你放我下来。” “不放。” “卫期……” “叫我的名字也没用,不放就是不放。” 她声音里涌出明显的哭腔,抵着我胸膛不想让自己靠近的手却一直撑着:“快放我下来,我难受得厉害,我要……” “你要什么?”可这句话还没问出来,怀中的秦不羡就哇的一声吐了。 我:“……” 怀中的人儿酒当即醒了一半,愧疚道:“对不起……”可这愧疚不过持续了几秒,她醉意又上了,以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轻快一笑,声音悦耳,“方才我想下来的,是你不让,所以怪你。” 本王攥住那作乱的手指,低头看了看怀中狐狸一样撩了人、自己却还察觉不到的姑娘:“是啊,怪我。” 半刻钟后,本王卧房。 本王本来打算把她安顿在这里,自己睡客房,可她偏偏不知死活拉住我,模样认真又正经:“这是你的卧房,你应该睡在这里。” “你不是说今日同我成亲了么,那现在我的卧房便是你的卧房了,待会儿我送洗漱的热水和换洗的衣裳过来,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卫期……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深呼一口气,面色愀然。 我看着她眼中渐渐泛起的雾气,终于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她没有说自己怎么了,只是颤抖着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缓缓写了两个字—— “有,人。” 门外忽有轻微响动,那人轻功极高脚落的声音常人几乎听不到,若本王不是轻功修得也很好的人,便将这响动忽略过去了。 面前的秦不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扶着我的手臂踮起脚,贴近我的脸颊,尽管身子抖得厉害,却还是以叫门外那人能听得清楚的声调对我说:“夫君,今日是我二人洞房花烛之夜。” 我接过她的话,笑道:“娘子莫着急,为夫去打水来,沐浴过后,再赴春宵。” 下一秒,我已打开房门,门外早已没有身影,只看到迅速闪过墙角处的一片玄衣。我知道这眼线并没有走,我甚至也希望他能留下来,将看到的事情悉数禀报给他背后的主人,好叫那人相信我同秦不羡是真的成了亲。 热水很快就提到了房中,秦不羡却开始畏缩起来,走到桌案旁,道:“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想写给夫君看。” 提笔时顿了顿,似乎是怕那人从房顶的瓦缝里往下看,所以纸上落下蝇头楷:“我二人做做样子就得了,你千万不要逾矩。” 本王笑了两嗓子,拿起那纸竖着念起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羡羡这是觉得浴桶不够大方?今日你我二人先简单沐浴,过几日城北温泉馆,为夫带你去泡个畅快。” 她一双桃花眼睁得硕大。 我提起笔,温声道:“为夫也想到了一句诗,这就写给羡羡看。”提笔,写下比秦不羡那蝇头楷更的字,“今日这戏一定要做足,不然我二人会前功尽弃。” 写完后,我自己念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今日正好月光不太亮,后院的子午莲也要绽放,种种迹象岂不是提醒本王要把握这难得的一夜么?这句诗是不是很应景?” 秦不羡咬牙切齿鼓起掌:“应景,应景。” 于是我二人脱了今日才买的那喜袍,一同走到浴桶旁,合着中衣迈进去。秦不羡的眉头都快皱到天灵盖上,躲到我对面,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裳。 我觉得她这副警惕的模样格外好笑,就想伸过手把她拉过来,可她脑袋里的弦实在是绷得紧,我这厢刚刚碰到她的腰,她便惊呼了一声、腾的站起来,可脚下一滑,下一秒就栽回浴桶里。 本王看得直乐,揽住她的腰将她提到身边,按在怀里,可她偏偏不死心,还打算挣扎,双方厮磨之际,我突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起了反应…… 我赶紧加了力道按住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低哑:“羡羡,你别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7、好啊,那本王且等着 那一夜委实不易,她也委屈不已,我二人从浴桶到了床榻,合上被衾才稍微放了心,可即便这样依然睡着。秦不羡也僵直着身子,慢悠悠往墙角靠,最后抵不住酒气上头,才睡过去。 本王第一次觉得夜晚如此漫长,也第一次对“春宵苦短”这个词产生了鞭辟入里的怀疑。 次日清晨,房外已不见异响,我撑着胳膊起身,看了看同我相隔好几个身量、贴近墙面睡着的秦不羡,听她发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心下顿时生出一阵安宁。绒本王形容一下:这声音就好像夏天入夜,一声惊雷过后淅淅沥沥落下房檐的雨声,又有些像深林清晨,朝晖来雾霭去,不急不慌悠然自在的鹂歌雀鸣。 我微不可查地往她身旁挪了挪。 撇开身后那些复杂的事情不谈,单看秦不羡这张白白嫩嫩如琼脂如脂玉的脸,本王顿觉得赏心悦目正如是,我还想再活五百年,每天都看看她睡着时的这张脸,因为她这样睡着的时候,全然没有攻击性,眉眼都温和得不像话,与平素里冰冷易恼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不过,她易恼的原因应该也要归咎于本王,若我未曾这样步步紧逼,她对我应该也像对待赵孟清一样罢,虽然安静,但至少会笑。 是啊,此时此刻,我竟羡慕起赵孟清来。虽然现在暂时同秦不羡成亲的是本王,但我又无比确定,某一天,她会走。这一天可长可短,长可到三年后本王神魂归西,短可到六月三十给高蜀李敬堂种恨之日。 唔,差点忘了,昨日事发突然,我竟没来及问秦不羡,她是否找到了恨种。 恰好她也醒过来,睁开眼缓缓看了我一眼,先怔了三秒,又惊了三秒,似乎是想到昨夜的事,迅速坐起来,抓住凉被就要往后缩。 我本来打算提醒她她背后是墙,可还没说出来就听到“砰”的一声——她撞头一事,大功告成。 本王实在没控制住,笑出声:“即便是不大满意本王这个夫君,你也不要来撞头啊,挺疼的。”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悄悄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穿得稳妥的衣裳,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对我说:“我饿了,你去准备早饭罢。” 本王一懵:“……你说啥?” 她也愣了愣,抬手揉了揉方才撞到的后脑勺,长唔一声,喃喃道:“抱歉,平素里被疏桐照顾习惯了。”望了望窗外,思索片刻,好奇道,“看你府上也冷清,没见过侍候的人,你平素里是怎么吃饭的?” 本王:“洗漱完跟我来。” 半个时辰后,关帝庙前,馄饨面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二人一人捧了一碗馄饨面。 卖面老翁客客气气端过来一碗韭花酱,那酱是早上在石磨上新碾的,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瓣白,瞧着神清气爽,闻着也格外香。 我挖了一勺先放进秦不羡的碗里:“你这种公卿贵仕家长大的姐,应当没在这种当街的摊位上吃过东西罢?” 秦不羡夹起一筷子面条,听到我这句话又放了回去,悠悠打量我道:“公卿贵仕?你是从哪里看出我是出自公卿贵仕家的?” 我道:“从你性情孤傲、不近人情,细皮嫩肉、美貌无双里看到的。”我指了指身后煮馄饨的老翁和他赖以谋生的家当——一个火炉、一口大锅,“你看看他,风餐露宿都化成皱纹写在了脸上,你想想自己,想想以往那些年岁,过得是不是神仙日子。” 她看着我压低声音道:“我年少过的并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在,否则也不会误入歧途,做起术客,以鬼蜮伎俩做生死买卖。”说完低头拿起筷子,默默吃面。 半刻钟后,抬起头,在本王震惊的目光中,招呼卖面老翁:“老伯,再来一碗,多放馄饨。” 老伯欢声一吆喝:“好嘞!” “你……你平时就吃这么多么?” “嗯。” 本王来了兴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她从老翁手里接过面,皱眉问:“什么故事?” 我心下一乐:“一个神仙下凡的故事。你且吃着,我且讲着,不耽误。” 她:“你随意。” “从前啊,有个神仙,功高盖世,法力无边。后来由于因缘巧合,他下凡了,在人间找了一个山庄,安顿下来。可他毕竟是神仙啊,同凡人就是不一样,英俊神武,卓尔不凡,是凡人堆里耀眼的一颗星,于是山庄里就有俊俏的姐魂牵梦萦,芳心暗许。” 她吃得认真,顾不得抬头看我一眼,只对着面碗问我道:“后来呢?” “后来啊,这姐就把这意中人介绍给了自己的爹娘,这爹娘也是山庄里的大户,看着此公子一表人才,功力又出神入化,当即把他招为女婿。可等到成亲后才发现,这个女婿委实能吃,任凭多少家底,都能被他吃光。” “你想说什么?” “这个故事就教育我们,有些人虽然看上去飘飘若仙风华卓绝,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多能吃呢。” 她愣了愣,将口中最后一个馄饨咽下去,抬头,瞪了眼睛审视我:“你说的这个神仙,叫什么名字。” 本王粲然一笑,和蔼可亲:“天蓬,悟空,猪八戒是也。”凑近声道,“所以,有时候下凡的不一定是仙女,还有可能是猪。” 秦不羡顿时绿了脸。 我笑道:“莫急,即便你是猪,本王也养得起你。” 她却冷笑一声,从袖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桌上:“殿下也别不用太节俭,你便是敞开了吃,我也付得起。”似是心情大好,望了望澄清的填空,笑道,“不像殿下,去望高楼请别人吃饭,还得让被请的人掏钱。” 我从放了韭花酱的面汤里看到自己绿油油的一张脸:“……赵孟清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她笑道,“当日你带着我从窗子里跳出来,可不就剩了赵大人留在那里结饭钱么。” 她还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抬头声来的东边一瞧,只见滚滚尘土中冲出来一匹大马,大马之上,是一个姑娘载着两个大箱。 那马奔驰的速度委实太快,本王迅速跳到秦不羡的身前替她挡住铺面的尘土,等马蹄声远去,回头一瞧,发现桌上自己那还没吃几口的面蒙上了厚厚一层沙尘。 秦不羡从我怀里探出头来,眉头皱成川字,望着那马那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是她?” “此马雄伟健硕,灭景追风,是宫里的马。”我道,“这个姑娘确实眼熟,你方才瞧清楚了?” 她眼珠一转,勾了勾唇角,摆出一副看戏的表情来,愉悦道:“鹿呦呦身边的宫娥,你该记得的。帝后大婚之宴,闯进来哭得肝肠寸断的,就是她,没想到当日忠心耿耿心疼这个挂念那个的,现在竟跑得这样快。” 本王顿时想起来,可又有些不解:“她在帝京城里骑马奔得这样快做什么?还带着两个大箱子,不至于要逃命罢?” 秦不羡似是成竹在胸,望着远方,神情分外安详:“没准真是逃命。” 我忽然记起那件事,顾不得吃饭,握住秦不羡的胳膊把她拐进关帝庙,找了一个没人的墙角。 “你昨夜回来的时候,说自己和鹿呦呦喝了酒?” 她十分聪明,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于是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和田玉做的瓶子:“这是你要的东西。可也是用我的血养的,所以,我自作主张挪用了一些。” 我接过玉瓶,瞪大了眼睛:“你给鹿呦呦种……种了?” 秦不羡慵懒地靠着墙,抱起胳膊,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愉悦:“对,总算给东里枝报了仇。你看,鹿呦呦的贴身宫娥为何这般着急地逃走,大概是因为那恨种发挥了作用,皇上开始责难鹿呦呦,她怕自己受牵连。” 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抬头看我,眼里溢出来满满当当的开心,“我没想到恨种长得这样快,大概是因为她本就是皇上的恨丝所牵所系,于是不过一夜,就成效斐然。”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可是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这恨种,你是怎么骗她喝下去的。” 她微微愣,不过转瞬就恢复了轻松的神情,仿佛刚才是我看错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总有机会下手的,这你就不用管了。只是……” “只是什么?” 秦不羡面带愧色同我道:“剩的恨种不多了,大概不够给三个人种下。” 我揉了揉她的额发,笑道:“那就先对付一个人。东里枝的仇你一直记着总也不是办法,现在这样也很好,至少你这里的执念能放下了。” 她微不可查地说了声谢谢,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殿下,你等得起么?” 我纳罕:“等什么?” “这恨种虽剩得不多了,但是依然可以分给两个人,只是起效时间不能像鹿呦呦这样快。但是,只要你等得起,三年五载,再再嫩的恨种也能开枝散叶,到时候二人受皇上重责甚至丢掉性命,都不是难事。” 我长唔一声。 秦不羡怕是不知道,本王这条命,三年已是极限,五年早已殡天,只能在地下黄泉等着等着高蜀李敬堂二人前来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不忍心责备她,也不忍心打击她这想法,只认认真真收了那瓶子,笑道:“好啊,那本王且等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8、你难道真把自己当王妃了不成 六月三十黄昏入定,宾客来得很快。 纵然我和秦不羡已经把行事作法推演了几十遍,但是看到高蜀和李敬堂一同到了王府的时候,掌心还是生出些汗。秦不羡却特别淡定:“殿下莫慌,这一次不会失手的。”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好在是卫添没有来,宫里送来了一对绿松石如意、六床雪蚕丝被衾、八套上等鎏金奁盒、十二套龙凤纹银碟碗——这最后两样算是用不大上了,秦不羡平素里不带首饰不化妆用不到奁盒,我二人没一个会做饭十二套碗碟这辈子都用不完。 我给送礼的公公拿了一对金元宝,公公顿时喜笑颜开,透露了我两三句话:“陛下并非身体抱恙,好像是月凉宫里的娘娘,惹陛下不开心了,这些时日,那边可劲儿受罚呢。” 哦,怪不得那个丫头逃了呢,秦不羡说得果真不错,鹿呦呦自食其果了,真好。 月已高悬,宴席也开始,自我少时搬进这崇安王府,这里便冷冷清清,今时今日,是这十几年来唯一的热闹,可这热闹底下,是暗流涌动尔虞我诈。 本王宣了宴席开始。 高蜀好似听到了什么风声,先起身跟我谢了个罪:“老臣近来身体不适,太医说肝气偏颇,需戒酒调养,今夜怕临时拒酒会扫了殿下的兴,于是提前请罪,望殿下恩准。” 他这哪里是怕伤肝,他是怕中毒。 我看着他花白的胡子,笑道:“丞相大人为国事操劳,应多注意身体才是。不能喝酒便喝茶,无妨。对了,高巡抚怎么没有来?” “仅尊圣上旨意,犬子还在家中面壁思过。”高蜀那张老脸不见半分难堪,反而神采奕奕大有老叟成精之势。是啊,有圣上撑腰不杀他,他便能安安全全地在家里面壁思过。 我眯眼一笑,又问李敬堂:“李大人今日可喝得了酒么?” 李敬堂行了个十分周全的礼:“承蒙殿下挂怀,人一向馋酒,今日特意带来窖存两百年的状元红,给殿下助兴。” 我同秦不羡料得不错,他二人来我府上,必定是谨慎又谨慎、心又心。 本王大袖一挥,兴高采烈道:“好,今日就先喝李大人带来的酒。” 诸位大人或真或假,也随着本王兴高采烈起来。 三巡酒过,本王携着王妃秦不羡开始给各位大人敬酒,首当其冲者当然是高蜀。他戒备得很,从他入座以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吃过本王准备的东西,连掺了恨种的茶,也没有喝下一口。 本王站在他面前,拿起他那桌上的茶壶,端起茶盏给他倒了一杯,亲自递过去:“高丞相,本王敬你一杯,您老要保重身体,大锦国还要受您扶持呢。” 我以为他不敢拒绝,可那厮颤巍巍接过那茶,却“不心”手抖了一下,那碗茶便只剩下个底儿。 他慌忙跪下:“老臣颓然年老,手抖眼花,请殿下恕罪!” 本王亲自搀他起来:“高丞相莫慌,本王再给你倒一杯。” 高蜀也开始同本王耍起无赖来,新倒的一杯刚刚接到手里,身子一抽,手一哆嗦,又洒了个精光。 我捏着茶壶,心下一凉:这壶只能装三杯茶,已经洒了两杯,最后一杯若他再不喝,那本王就永也扳不倒这老狐狸了。 “老臣……老臣实在是不济,浪费了殿下的好茶……”他开始装模作样抬袖子抹眼泪,“老臣何德何能,让殿下亲自倒茶,唉,唉!” 我拿过茶杯,正要开口,手腕一凉,是秦不羡的手附了上来。 她从我手里接过茶壶,明眸浅笑,一派温和:“高丞相,您老方才说得对,这茶你可真是浪费了,今年五月初刚采的庐山云雾,走水路冰藏运到帝京,向来是专供给皇族的贡茶,这茶啊,往皇宫送三斤,往王府送一斤。别的府门可看不到。” 但高蜀依然没有喝下的意思。 秦不羡又拿过一只茶盏,在高蜀的茶盏里倒了一满杯,再给自己倒的时候,只沁出半杯来。她把半杯的端起来,对高蜀笑道:“事实上,王爷气得很,平素里万万不舍得拿这茶给我喝,只想留着招待贵客。今日不羡沾了高丞相的光,有幸一尝,还望高丞相不要见怪。” 我一惊一怔,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拦她一拦,就见她仰头,将半杯茶一饮而尽。 而高蜀看到秦不羡喝下茶后,自己主动地将他那一杯也喝了,嘴里不住夸奖:“味甘醇厚,唇齿留香,果真是好茶!”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 让高蜀和李敬堂喝下恨种的手法,我们练习过几十次。可没有一次,是她故意喝下这茶,让高蜀不再怀疑。 秦不羡,她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一意孤行。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连篇的谎话秦不羡信手拈来,笑声轻快又明媚,甚至连装出来的嗔怒都叫旁人分辨不出来,对我道,“你看你气成什么样了,我现在也算是王妃了,难道还喝不得你们皇族的半碗贡茶么?” 我别无他法,心中绝望轰然而生。 可她没有继续同我对视,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李敬堂面前,拿起桌上为李敬堂准备的酒壶,为李敬堂和自己分别倒了两杯,却把李敬堂带来的状元红倒在我的酒盏里。 “同朝为官,平素里多谢李大人照拂,尤其上次礼部张罗圣上婚礼,时间紧促诸多事情来不及上报也来不及等待批示,还多谢户部在银两花费上给行的方便。”说罢又要把那杯带有恨种的酒喝下。 这次我拦住了,可她却又狡黠一笑,打掉我的手:“怎么,连酒也不舍得让我喝了么?”把那杯状元红递给我,“殿下就尝一尝李大人带来的这状元红,我以新王妃的身份,替殿下尽地主之谊,喝我们府上自己备的桂花酒。” 说罢就灌了下去。 李敬堂没有推脱,也将那杯酒饮尽。 唯独本王,端着状元红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最后酒杯脱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耳边偏偏是秦不羡端庄的笑声:“王爷这一下,真应了那句‘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 终于熬到宴毕人散。 我抓起一根银筷子,几乎是把秦不羡拎到了卧房,一路上腿软不已,跌跌撞撞进了房门,我蹲着她面前,拿着盂盆的手都在抖。 “你吐出来,把它吐出来……” 秦不羡却平静地不像话,目光悠然地将我望着,轻声笑道:“我今晚没吃多少,吐什么啊?” 我控制不住训斥她:“秦不羡,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在装傻?”见她不为所动,我迅速捏住她的下颌用银筷子刺激她的喉咙,试图让她把喝下去的恨种吐出来。 可她摇摇头,握住我抖得厉害的手指,避开那筷子,低头笑得轻快:“没有用了,恨种方一入胃,瞬间便进入血脉、缠于肉体,你让我吐我也吐不出来。不止我这样,高蜀、李敬堂也吐不出来。” 内心万丈高墙于瞬间崩塌,这句话字字如刀从滚滚尘沙中袭来。我上一次这样绝望,还是吕舒被赐死的时候,这种回天乏术的结果,让我感到彻头彻尾的悲凉。人心难以揣测,天意更是如此,抗衡不得,更挽回不得。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喝?”我喉咙里是满满当当吐不出咽不下的绝望。 她却依然不在乎,看着脚尖:“没什么,高兴罢了。” “把自己折腾死也高兴?” “那就是为了让自己在乎的人高兴。” 我大怒而起,居高临下:“本王是你在乎的人?胡扯!你难道真把自己当王妃了不成?你难道真以为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不成?本王同你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在乎?我高兴与否,同你可有半点干系?” 她怔怔抬头,蹙眉看我,这简单的动作好似做得分外艰难,以至于她花了很久才盯住我的眼,又花了很久才开口:“你……你当真这么想?” 不,我不这样想,我现在想你能好好活着,别跟吕舒一样。 冰冷的死亡不好受,何况你还这样年轻。 是啊,那一夜我有千万个机会好好同她说话,有千万个机会把她抱紧怀里,给她安慰、温暖和支撑,有千万个机会告诉她,不知何时何地,我也喜欢她、在乎她了。 可这些我都没有做,这些言语我一句也没有说,而是变本加厉,说着违心又狠毒的话:“我当真这么想。别忘了,你只是一颗棋子而已,等我得了帝位,第一件事就是丢掉你,没有哪个帝王会对一颗棋子负责的。” 她喃喃道:“我们成的这个亲,其实也是不算数的。” “当然不算数,谁会跟一个智障穿着喜袍骑着马成亲?!亘古未有,荒唐至极。” 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手指缓缓探到我头顶,一颗泪珠掉落眼眶:“那你……这些日子,天天用我给你的发带束发是为什么?” 话音方落,我已经将那发带扯下来扔到她怀里:“不过是为了给那些眼线看的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59、你把东西送给她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僵僵地缩回手来,“那你现在这样紧张又是为什么?” 我慌不择言,一腔邪火冒得厉害:“你若是死了,本王找谁来给对手种恨?” 她脸色苍白,笑了笑:“你的对手都差不多进入死局了。只要你能等,帝位早晚是你的。” “谁让你把恨种喝下去的,你是不是以为刚才主动喝了那些恨种,就可以从本王这里讨到一些喜欢?本王要提醒你,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你,你犯不着为了我做这种事。” 说罢,趁她反应不及,将她拉近,掌心攒起内力贴着她的胃部渡过去,企图把她喝下的茶和酒都攻出来。可我忘了自己心窝处的伤,攒起的内力从穴位经络行走,一些冲开了心窝的口子,溢出体外的多,渡进她胃部的少。 我别无他法又万分焦灼,来不及管自己衣裳里面流得越来越多的血,大周天轮番运气,只想让她吐出来。那时的本王啊,不信邪到这种地步,不想她有事也到了这种地步。 可她只说了一句话,就将坚定不移的本王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殿下放了我罢,我做这件事并非为了讨你几分欢喜,成亲那一日……哦不,去皇宫那一日,我为了骗鹿呦呦喝下恨种,也是用了今夜这法子,所以我体内的恨种啊,怕是早就扎根了,今夜喝或者不喝,一杯或者两杯,对我来说都没多大分别。” 我猛然抬头,烛火煌煌,她眼里清清楚楚映着一个惊恐万分的本王。 怪不得,怪不得一向精明的鹿呦呦会这般不加提防地喝下恨种,原来这姑娘不管不顾、使出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 面前的秦不羡却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淡漠:“棋子而已,殿下害怕什么呢。其实我同他们不一样,自从辞官之后我见到皇上的次数就少了,所以喝不喝下去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在皇上找我麻烦之前离开帝京就是了。” 听到她要离开,我心中那块地陡然间塌陷了一大片,地火岩浆喷薄而出,烧得心疼得厉害。 是啊,她早晚有一天会走,我是知道的,可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了。 可我开口时全然不是心中那般不舍那般难过:“好啊,走罢。去找你的赵孟清,顺便把他带出帝京和你一同归隐山林,本王少了一个阻碍,称帝一事就指日可待了。” 她凉凉一笑,眼底色彩尽失:“多谢殿下提醒,我确实得去见见赵大人,明日一同吃个饭喝个酒,后天一早我就走了。”说罢起身往门口走去,没有回头。 半刻钟后,我费力爬上房顶,看明亮的月盘挂在中天,看那白裳的姑娘踏着浓浓月华一路往南奔,城南那边,有赵孟清的府邸。 屋檐之下,眼线的脚步探出来,左右搜寻不见他人,最后望向在我同秦不羡方才大吼过的房间,得意一笑,说出一句“果不其然”。我勾起唇角,指缝见匕首发出冷光,下一秒匕首挽起飒飒的风声划破绵密的月水稳稳地扎在他头顶。 他抬头一看,发现本王在他头顶时,目眦欲裂似是不敢相信,手上迅速摸出短剑,只是血水刹那间涌出天灵盖,他没能使出那剑便轰然倒下。 我再抬头的时候,南去的姑娘,背影已缩成一个白色的点。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依旧在,又照彩云回。 一夜乱七八糟,梦里光怪陆离。 是望高楼赵孟清明面争夺:“大锦的江山和南国府的兴衰同秦大人并无关系,殿下应该放过她。不瞒殿下,孟清对秦大人思慕已久,前日已到圣上面前求了这婚事。如若以后殿下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用到不羡的话,就来找在下罢,在下愿意代她去做。” 是吕舒提了桂花酒回来找我:“殿下不妨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招数,有时候想让别人帮你做事,送情分比送恐吓更有用。” 是徐光照跪地抱拳,壮志满怀:“光照也定不辱使命。” 是程遇委屈不已来问我:“卫期哥哥,你不是自比过安陵君么?你不是说遇儿是你心头的一块地、南国府是你毕生要守护的疆土么?为何秦不羡说要离开你心里会有塌陷之感,你心中到底还有几分遇儿的地方?” 最后大家都散去,耳边落下一声哽咽的叹息:“师叔。” 我陡然惊醒,只见窗外大雨倾盆,惊雷滚滚,我控制不住唤了一声“羡羡”,可推门而进的却是斗笠蓑衣的徐光照。 “殿下,就算是再为难你们也该多装几日夫妻罢?现在算怎么回事,她结婚不过几日就离家找赵孟清喝酒,你更厉害,直接杀了宫里派来的眼线连尸首都不埋?” 我揉了揉额角,想起自己昨晚对她的态度便觉得愧疚:“她和赵孟清在哪里喝酒?本王该去找她赔个不是,顺便把她带回来。” 他转身就着流下屋檐的雨水将手上脚上沾的泥冲干净,回头问我:“你心窝处的伤口好似又裂开了,今日就躺着别动了罢。再说了,她二人也不是在隔着旁人的雅间里你侬我侬指手画脚地喝酒,而是在一个天地辽阔的地方光明正大地喝,二人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你没必要去。” 我:“……天地辽阔?光明正大?” 半个时辰后,本王已穿着徐光照的蓑衣斗笠,钻进湖畔巨柳之中,望着湖心亭,陷入了沉思。 他奶奶的。湖心亭大雨成幕将亭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本王啥也看不清,只勉强分辨得出两个人影。 等会儿,这……这这这两个人影怎么靠得这么近了? 徐光照不知何时也爬上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殿下稳住,这是在倒酒。” 本王纳罕不已:“倒酒用得着靠这么近么?哎——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摸起手来了?!” 徐光照:“殿下,这是碰酒,碰酒。” “不对不对,他怎么伸胳膊了,他在摸秦不羡的脸?!” “不不不,夹菜,夹菜而已。角度有些错位,殿下莫往心里去。” 本王满腔怒气早已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恨恨道:“他们孤男寡女这般不知廉耻,不怕遭雷劈么?” 话音刚落,一到雷电照着本王的脑壳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徐光照一脚把我踹下树顶,我眼冒金星地往树冠瞧,只见自己方才站着的那根树枝,已经被方才那道雷给劈成两段,断口处冒着黑烟。 我又看了看树上的徐光照,他站着本王一步之外却毫发无损嬉皮笑脸。 他跳下来,虽然极力忍住了笑,可开口时候还是溢出了笑腔:“殿下以后不要说遭雷劈的晦气话了。这雷也不大长眼,它万一劈错了呢……噗嗤……殿下,我没笑,真的没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笑了不笑了,谁笑谁遭雷劈。” 被徐光照搀回府上,浑身湿透了不说,心窝处的伤口也开始积液流脓了。 我泡了个澡,把伤口处的一些烂肉剜掉,随便撒了些止血药粉,躺在榻上看了十遍菩提寺高僧送我的手抄《莫生气》,才勉强放下赵孟清秦不羡那对狗男女。 朦朦胧胧睡了一觉,耳边响起脚步声,我抬眼看了看,窗外雨未停,天色却已经变暗。 秦不羡立在不远处,一身衣裳还是干干净净不落纤尘的白,“我无意吵醒你,只是我的发带落在这儿了。”她说。 我不知如何回话,只淡淡回了一声:“嗯。”想起她明日要走,便问了一句,“是乘船走罢?几时的船,东西沉不沉,我让徐光照去送你。” “不用,我的行李之前被疏桐带走了,没什么重的物件,不用送我。”她把发带放进袖子里,抬了抬手指向我心窝处:“你这儿好像在流血,湿透衣裳了。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我道:“无妨,皮肉伤。” 她淡淡道:“哦,那我出去,你换下袍子自己包一下吧。” 可她不过走了两步就身形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滔天大事,迅速折身回来跪坐在我面前,不管不顾地扯下我的衣袍,盯着我鲜血缕缕的心窝,手指触上,摸到那条闭合不了的刀口后,震惊、惶恐、难以置信统统写在脸上:“你里面的东西呢……你把东西送给她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啥?” 她依然说着令我不明所以的话:“不老琮与寿命缠绕,不可割裂,你给了她你自己可怎么活?” 我皱眉道:“什么从?什么寿命缠绕?” 我明显地感受到她焦急万分,以至于眼睛瞬间溢满泪水,她跑到书案旁抓过纸笔又跑回来,跪在地上画着什么,可那手指颤抖得厉害,画的线条也曲曲折折,最后我仔细辨认勉强看出是一只内圆外方、杯子形状的东西。 她指着画中的图案,声音哽咽不已:“是它,不老琮,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玉琮。”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这么大,白色,外方八角以祭地形,内裹周圆以祭地德,周遭云纹阴刻得天庇佑,底部万字曲水不老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0、这儿就是你的地方 “你……你的意思是本王体内原来有一只这样的玉……玉琮?这玉琮还跟我的寿命纠缠在一起,取出来我就活不长?”我突然觉得造化神奇不可思议,“其他人的心窝里也长了这个么,还是只有本王有这种待遇?” 她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我发现不知不觉之中,我同她掉了个儿——她变得绝望紧张激动不已,我反而平静安详心如止水了。 秦不羡似乎很头疼,揉了揉额角,却还是没有把火气压下去,咬牙切齿地骂我:“你脑子被雷劈过么?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我……我确实差点被雷劈过,但是我也确确实实不知道她嘴里说的什么八角周圆、什么地形地德、什么得天庇佑、什么不老长生……这一套一套的是个什么东西? 本王眉头都要皱到房梁上去:“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知道我体内有这个东西?你为何只摸了一眼就断定我体内这个东西已经丢了?”在此之前,除了一个乡野村医告诉我过我心窝处有个东西被人拿走、而且拿走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以外,便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我丢过东西。 我怕是没有过脑子,扒开衣裳,亮出胸膛,拉过她的手,说出来一句:“你要不要再认真摸一摸?兴许你判断错了呢?” 恰逢此时此刻,房门吱呀一响,进来一个送饭的徐光照。 我清楚地看到他眸光一亮,唇角一扯,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放下饭食,咳了两声毕恭毕敬道:“王爷王妃请继续,下官方才什么也没看见。”说罢噗嗤笑了一声,立刻遁了。 本王尴尬地松开手:“我方才让你摸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不羡却飞快地奔向房门,冲进大雨里。 我心下一凉:完了,她这是已经不想见我了。 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我要起身她却将我按回去,在椅子旁边找到昨日我拿回卧房本想催她吐酒的那根银筷子,跪在我身前,将手连同筷子都伸到酒坛里泡了会儿,抚开我心窝处的血,将筷子沿着刀口探进去。 微凉的触感渗入皮肉,筷子上沾染的酒激起一阵又一阵辛辣的疼。 随着筷子深入一寸,她神情愈发冰冷。我想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耳边响起颓然一声叹息,她将银筷子取出来,看着我道:“卫期,不老琮真的没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便只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她别这么难过:“你不要担忧,人固有一死嘛。我都不太在乎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却让她更加难过,眼底里又泛起泪:“你为了让那个人活长久,竟然会把自己的不老琮连同不老琮里的寿命都送出去。卫期,你昨夜还说我傻,你想想自己是不是更傻。你把不老琮给了别人,你自己还剩几年可活呢?” “我送给了谁?别再诓我了,”我笑道,“这种能断我寿命的东西,我怎么能慷慨地送人。应该是被歹人看出来了,觉得是个宝贝就给抢走了。” 秦不羡却盯住我,满眼的难过:“如果这个人……是程遇呢。” 如果这个人……是程遇呢。 我怔了三秒,将这句话从脑袋里过了一遍,旋即失笑道:“怎么可能是阿遇呢。照你所说,得到那个玉琮后会活得长久,如果我把这琮给了她,她应该好起来才对啊,可为什么她现在身体还是这般孱弱?所以不可能是她。” 秦不羡低头,拿起笔在纸上认真演算了起了什么,没过多久就得出了结论,抬头道:“且看今年腊月。如果她没有拿你的不老琮,她自己的寿限就到今年腊月了。如果过了腊月她还活着,那你的不老琮就在她那里。” “你不要胡说八道。”听她说程遇活不过今年腊月,我心中冒出些薄怒,捏过那张纸,低头看了几眼,看到上面几行字是秦代篆,不知为何,从读书开始就没有学过篆的本王,盯着这年代久远的字体,竟生出久违的熟悉感。 只是还没有看清她写的什么,纸又被她夺了回去。这一次她演算了很久,笔走龙蛇写得满满当当,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笔锋逼近那张纸的尽头。 她的手忽然一颤,笔锋跟着一颤,在尽头处落下一个点。 “怎么了?” 秦不羡惶惶不安地抬起头,望着我道:“从这伤口推测,若是找不到你的不老琮,你最多可活到锦国四十四年冬至。而今年,是锦国四十一年。” 怪不得比之给程遇算,给本王推算花的时间更长,原来她这是精确地算到了本王能活到锦国四十四年冬至那日。算起来差不多也是三年,那个乡野医生说得挺准。 “哦。本王知道了。” “你一点也不紧张么?你难道不想尽快把不老琮找回来么?” “我往哪儿找?”本王哑然失笑,“难道去质问阿遇,是不是她把我的体内的宝贝拿走了?万一真的如你所说,是本王当时地把这宝贝给了她呢,再要回来也太难启齿了罢?” 秦不羡黙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窗外不曾停歇的雨又回头看了看我,轻声问道:“如果是现在呢?” “什么?” “你方才说自己再要回来羞于启齿,如果事情放在现在呢?你明知道自己没了不老琮活不长,你会不会还把它送给程遇?” 本王长唔一声,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可答案却是秦不羡不喜欢听的那种。 但是我依旧没有故意说好听的话骗她:“会的。她身体不好,是我造成的,若是用了那不老琮她能好过一些,我是愿意的,毕竟……” 毕竟十五年前,若我没有攻城,寒冬腊月的,她不会跳进河里自寻了断,也就不会落下寒疾病,双腿更不会被冻坏到现在都不能走路。 我以为秦不羡会骂我,我甚至做好了她骂我的准备。可是没有,秦不羡只是点了点头,面上都看不出有丝毫波动,起身将酒坛、筷子连同那一页演算得密密麻麻的纸一同带走。 窗外雨声沉沉,水雾笼着整个府邸漫无边际,回廊檐宇都隐于雨幕化为寥寥几笔。但她走进雨中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抑或是犹豫,如同昨日皎皎月下她离开王府肆意飞奔,又如同三年前死牢门前她路过本王又迎着日光远去,她走得都很果断鲜有回头的时候,果断到我问不出口那一句—— “羡羡,你明天还走么?” 我翻身下榻,捡起她落下的那支笔端详,窗外雨声骤然急促,有脚步声自远处一点一点放大,带起哗啦哗啦的声响——下一秒,房门突然被打开,秦不羡抱着酒坛立在门前,身前是扑面而来的桂花酒香,身后是雨点飒飒悦耳的声响。 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滑落下来,她整个人如将凡尘涤去露出仙风,本王一时间无法描述自己的荡漾的心情,只能借曹植所作《洛神赋》里那几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这仙神美成这样却还十分照拂我这种凡人,开口道:“我可能要在帝京多待几天,可否借你的王府一住?” 本王手中的笔掉在地上:“这儿就是你的地方,只要你愿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1、小蓝 七日后,秦不羡从帝京驿取来一个三百里加急的包裹,不由分说将我推到榻上,接着就开始扒我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本王脸一红。 她淡定地拆开包裹:“暂时用来封你的刀口的,总流血也不是办法。” “古南国神胶?” 秦不羡眉毛上扬,似是不可置信:“你想起来了?” 我道:“以前有个大夫告诉本王,古南国有神胶,涂在溃烂的皮肤能生新肉、长新皮,且重生的皮肉与人身上的皮肤几乎无差别。” 她点点头,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盅。我本以为里面就是传说中的神胶,可打开盅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神胶,倒是发现里面慢慢爬出来一只虫子:那虫子身长半寸,通体雪白,虫头看不到眼睛,只有两只触角发出忽明忽灭的淡蓝色光。 秦不羡轻轻地把它捏出来,放在我心窝的刀口处,那虫子便十分灵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低头寻着血水开始蠕动。 我心上生出细微的似是被啃噬的疼痛,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发现是那虫子确实在吃刀口处的腐肉。 “它得先吃饱了才能出胶,你这伤口又长又深,它一来一回月末得花两三个时辰。你先睡一觉罢,我叫徐将军过来守着你。”秦不羡道。 我赶紧起身把她拉回来,这动作太大心窝处的虫子顿时不稳,得亏它嘴快地咬住我的肉,才不至于被摔下去。本王低头一瞧,发现这虫子貌似也有脾气似的,两个蓝光触角抡起落下,啪啪地打我十分不留情面。 秦不羡把我推下,不快道:“你起来做什么?” 本王讪讪一笑,不要皮不要脸道:“我现在不困,你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秦不羡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 于是,在本王百般不情愿下,半刻钟后,坐在我面前的变成了徐光照。 徐副将对这只虫子十分感兴趣:“它长得可真漂亮。” 本王看着手中高僧手书的《莫生气》,轻嘲一声:“也就那样罢。” 这虫子触角一顿,又急速落下来,挑着生肉又咬又打,恨不能顺着我这刀口把我心窝打穿。 徐光照眸光炯炯:“它听得懂人话?!” 本王也开始惊讶起来,愣了片刻,又故意补了一句:“你爹娘怎么把你生得这么丑?” 虫子便急了,刚才还是不紧不慢地蠕动,听了这话瞬间风驰电掣围着我那伤口跑,边跑边咬,发泄了一通后才停下来继续工作,只是它方才咬过的地方渗出血水来变成了一个图案…… 徐光照嘴角抽了抽,指着那个图案道:“殿下,它好像在上面咬了一只……王八。” 咬王八。 咬本王。 本王是王八。 这只虫子,叫本王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它待会儿还要吐胶封我的伤口,我恨不能现在就一掌拍死它。 秦不羡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晚上才回来,此时我心窝处已被那神胶封好,与之前看不出两样了,那虫子也爬回青瓷盅里,耷拉着两个触角,沉沉睡过去。 我提了两壶桂花酒,揣了一只烧鸡,问秦不羡:“屋顶月光很好看,要不要去上面坐一坐聊聊天?” 她点头跟我上了屋顶,可坐下来后,本王竟一时脑空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便有点尴尬,我只能把话题往今日那虫子身上引:“这虫子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随意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月亮,浅浅道:“是以前师门里的一位长辈为我养的,他给这虫子取名叫蓝。” “可它的身子是白色的,为什么不叫白?” 秦不羡接过酒,眼底带笑:“那位长辈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精叫‘抬杠精’,若是取名叫‘白’,肯定还会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叫它‘蓝’。看来殿下也深得抬杠精的要义精髓,所以一语中的。” “咳咳……你方才说这虫子是师门里的一位长辈养的?”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萌生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叔”,于是干脆将疑惑问出口,“可是你曾提到过的那个叫尹酒的师叔?” “嗯,是他。”秦不羡言语之间十分干净又十分坦荡,像是投入这夜幕这风中的一束白月光,叫我都不忍心再把她口中的“师叔”同梦境里那个纵欲又混账的本王联系起来。 可我又发觉哪里不对劲,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绕到心头:“他为什么会为你养这种虫子?你身上也有愈合不了需要用神胶封起来的伤口么?” 她闻言身形一滞,突然不说话了,酒也洒出来一些。 这反应让我心中的猜测更加确认,我望着她,皱眉问道:“你都是哪里受过伤?” 许久之后,她才扬起一个轻快的笑,轻快到一晃而逝,连风都未捕捉到:“你且认为我就是一个细皮嫩肉无罪无忧长大的人就好了。” 细皮嫩肉这个词激得我心尖疼。 是啊,我曾几次用细皮嫩肉这个词形容她。 南境归来,王府喝酒,我居高临下审视逼问她:“秦大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能尝过什么手段?我大锦天牢十大酷刑,你尝过几个?” 关帝庙前,馄饨面摊,我话中带刺肆意嘲讽:“从你性情孤傲、不近人情,细皮嫩肉、美貌无双里看到的。……看看他,风餐露宿都化成皱纹写在了脸上,你想想自己,想想以往那些年岁,过得是不是神仙日子。”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种人会经历过苦日子,如果不是看到这只虫子知道它的来历,本王怕是会到死都认定她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安然无缺的模样。 “羡羡,”我喟叹一声,“你能跟我讲一下你是如何落下伤的么?” 她哑然失笑,歪着脑袋,露出看戏的表情:“你想听?” “嗯。” 她眸光淡淡的,也没有大苦大悲的神情,整个人安然得不像话,以至于她用不慌不忙甚至轻快自在的语气说出年少的经历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将故事中的那个姑娘同面前的秦不羡对应起来。 锦国二十六年,冬至,中原大陆版图上的南国,一日之间归于大锦。 秦不羡随母亲一路南逃,本想渡过南、宁边境大河,可一路上官兵追捕,盘缠被抢,母亲本就身体不好,最后急火攻心撒手西去。她一个人在被俘的南国流亡,那几年里,她几乎没有吃饱过一顿饭。 战争给战败的国家带来的精神之墙的打击与摧残远比城墙被毁、防御瓦解来得更深更刻骨,南国亦是如此。在一段时间内,南国世风江河日下,人心更与鬼颇同,歹意肆虐不已,恶念层出不穷。 年少的姑娘在这种环境下有多惨呢? 她曾在大雪天,给东街酒楼的李掌柜搬了三车木炭,可李掌柜欺负她,最后只扔给她一个冷馒头,她揣着那个馒头,跪在雪地里一点一点捡着木炭碎屑,半个时辰后好不容易捡满了两个口袋能够生一个时辰的火了,可她膝盖受寒几乎站不起来了; 她说自己在城南一家说书馆里谋了个差事,那个说书馆给听书客免费供茶,她便在里面做烧水丫头,只是在书馆的伙房里烧了一个月的水,才换了三十个铜板,谁知刚领了钱出门就遇上身强力壮的乞丐,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钱袋子就被夺过去,乞丐见她也可怜,才给她留下了三个铜板; 后来她听说浣溪街的张大姐家开染坊,在她那里,挑十缸水可以换一块方布,她便勤勤恳恳地挑了半年的水,可张大姐以她还用不了多少布料为由,只给她裁了一截布,她自己缝了一天把边角料都用上,勉强做了一件短衣裳,可那衣裳夏天穿还好,冬天穿着怕是要冻死在墙角——于是她便再去搬木炭,带着李掌柜给的馒头,去城南说书馆伙房里烧水,顺便烤一烤火。 如果说身体上的苦痛伤病如同四季轮回春夏更替,寒冷难耐的冬季忍一忍会过去,那心理上的折磨诱惑便如同深渊沼泽幽冥地狱,一步踏错便再无回头之日。 “最难的一次,大概是被勾栏的老板盯上那回。我在晓梦楼后面的码头边洗了个脸,就被那里的老板看上了,她说我模样生得很好,养两年就能做晓梦楼里的花魁。那段时间老板日日好茶好菜招待我,连体力活都不让我做,生怕我身上再添别的伤疤。” “你……你可顺从她的想法了么?”我心翼翼地问,心里控制不住地涌出一个又一个心悸——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害怕,害怕听到她说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这害怕不是因为我介意她不是完璧之身,而是害怕她曾被折磨、害怕被那些恶徒不尊重过。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可能不能明白长时间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看到锦衣玉食置于眼前是个什么滋味。我几乎就要答应了。” 秦不羡眉眼温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望了望月光又道:“可好在是我家中未生变故的时候,家父对我的品行多有栽培,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太史简,董狐笔,张良椎,苏武节,这一套我还是知道的。于是胡吃海喝了几日后,找了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避开老板,从楼上跳下来就跑了,扭到了脚都不敢停下。” “所以……” “所以我说过的,自己年少过得并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在,并非在骗你。师叔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在这种环境里苟活了六年,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的皮肉。他见我可怜,花了大价钱买到这只蓝,一年后才为我把身上的伤口都给胶封住。你现在看到的细皮嫩肉之下,是伤疤丛生的景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2、心上人 自古翩翩月色下,脉脉情意生。于是本王自己也着了疯魔,明知尹酒同她是师叔同师侄的关系,可听到她讲到尹酒救她于乱世街井并买来蓝为她遮蔽伤痕的时候,仍将那个违背常伦、大逆不道的问题问出口—— “你……你可曾喜欢过这位师叔?” 秦不羡猛地一颤,手中酒壶掉落,哐哐当当滚下屋顶,摔得粉碎。 我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赶紧赔不是:“抱歉,我问错了话。叔侄之间怎么会有别的情愫呢,是本王多想了。” 身边的她不晓得在想什么,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唯有月影在云间游荡,落在她脸上留下朦朦胧胧的光。 我一时无措,打开包着烧鸡的荷叶,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她:“你饿了罢?” 她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哦,你一个人么?” 她悠悠道:“同赵大人一起。” 我只听自己那颗不大沉稳也不大争气的心脏砰地一跳,若是没有蓝留下的神胶遮蔽,这一跳得泵出三碗血。尽管心里极其不痛快,但我还是摆出一个端方得体的笑:“赵大人清新俊逸温润如玉,看着确实比本王下饭。” 秦不羡浅浅一笑:“嗯。” 本王慌了:“……他真的比我下饭?我长得也不差,我母妃当年可是锦国第一美人,父皇求了三年才把她求进宫里。” 秦不羡摇摇头:“与相貌无关,我只觉同赵大人吃饭可以不用想别的事情,吃饭便仅仅是吃饭,比起处处提防尔虞我诈,要自在许多轻松许多。” 好一个处处提防,尔虞我诈。 “本王……本王叫你觉得很累么?” 她没有犹豫,点点头,对着月盘发出一声喟叹:“我已许久没有这么累过了,尤其是这半年,发生的种种事几乎要将我的心神都耗尽了。殿下,等给你找到你体内丢失的不老琮,我就乘船南下,与疏桐汇合,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踏进帝京这个是非地一步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希望那不老琮丢入深海、陷入沼泽、撞于磐石、化为粉末,最好风一吹,了无踪迹。这样,秦不羡就不会走了。我怕是真的疯魔了,疯魔到连命都不想要,只想她能留下来。 可说出口的话永远与心中所想背道而驰相聚十万八千里:“本王先谢过你了,但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老琮怕是有些难找,”顿了顿,压住涌上喉头的酸涩,温和笑道,“你还是以自己的打算为主罢,不要为了本王浪费了自己大好的时光,左右高蜀李敬堂已被种恨,受卫添排斥责罚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本王这后半句不过是客气客气,谁料秦不羡那厢当了真,叹了口气放弃了治疗本王,转头看着我,一双眼里全是可怜我:“嗯,殿下说的是,如果一个月内依然找不到那我便不找了,殿下是死是活,全凭天定罢。” 本王如鲠在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挤出一个惨笑:“好吧,那你……会带着赵孟清走么?” 秦不羡愣了愣,怅然笑道:“便是我请赵大人走,他也不会跟我走的。” “为什么,他不是十分钟意你么?难不成也是逢场作戏演给本王看的?” “你还是不够了解赵大人。锦国一日不安宁,南国府的百姓一日得不到尊重,他便一日不会退隐。” 我怔了半晌,思忖这话里的意思,最终惶惶出声:“赵孟清也要夺帝位不成?” 秦不羡眼中露出些对我的鄙视与不满:“殿下,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觊觎帝位,在我看来,赵大人堪比东晋谢安石,他若出仕必是临危受命,看不下去朝中这乱臣贼子也看不惯边境那眈眈虎视。” 东晋谢安,风神秀彻,大才槃槃,忠贞贤臣,风流宰相,是多少人心头那一道明晃晃的白月光。秦不羡觉得赵孟清堪比谢安,那赵孟清在秦不羡心中的地位便如清风霁月,可见一斑。 但本王偏偏不太赞成秦不羡这看法——南国府这大锦躯体上的顽疾存在并非一朝一夕,整整十五年了,他赵孟清袖手旁观十五年,现在想起南国府子民还没有尊严这一桩了?就算他真是东晋谢安,他也该重出江湖了,可他打从卫添得了天下开始,就长年累月地称病不上朝,哪里是谢安,明明是谢病。 如今他以为南国府的顽疾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并非是他真心想对南国府的子民好,而是看本王撕开了这顽疾的一角,惹得时局动荡,他好整以暇作壁上观,最后渔蚌尽收,莫说南国府,整个锦国都是他的。 纵然心中万般不快,但我还是不忍把秦不羡心头这道月光驱散,仰头灌了一口酒,啃了一口烧鸡,呵呵笑道:“赵大人可真是心怀天下的人啊,这境界本王毕生难及。” 秦不羡看着我,于悠悠的晚风中轻声道:“你也不差。毕竟,南境都是你一肩担负起来的,南国府也是你尽心尽力想保全的。我师叔曾说过,世上完人少之又少,功过相抵可称勇,功大于过可称圣。” 我又灌了几口酒,喝得有些猛,酒气激得满眼都是雾,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委屈,前有赵孟清,后有尹师叔,本王在她心里怕是没有一丁点儿地位。 我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等这绝美无双的容颜近在咫尺,看她眼中生出惊疑和惶恐,我凉声一笑,又问出了那个伤风败俗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对你的师叔,怕是有别的情感罢?” 面前长长的睫毛扑簌地颤了几下,剪碎了月光投下稀疏的影,她眉头皱得厉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上我的眼睛,耳边呼吸乱成一团。 “师叔有心上人……”她顿了顿,轻叹一声,“那个人,不是我。” 说罢起身,离我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晓得为什么,脑子里忽然出现程遇的名字;我更不晓得为什么,明明我叫卫期,她的师叔叫尹酒,我同这位尹酒毫无关系,可我却想上前拉住她告诉她,程遇是我要保护的姑娘,这位姑娘在我心上比任何姑娘都重要,可她却不是我的……心上人。 我对程遇,大概是兄长对妹的爱护。 而我对另一个人,是动了心后的有所企图。 可转念一想,我和秦不羡说这个做什么呢,说出来一则平添烦恼自讨没趣,二则她也不信本王喜欢上她了。于是对月一笑,凄凄凉凉地坐在屋顶,灌完剩下的桂花酒,打算了却这一场心上愁。 最近便是过得这样惆怅,又因为心口刀痕一直流血也没怎么出去,于是天天过得跟个闺中望夫的女人似的,哀怨凄婉,苦不堪言。若不是卫添派人端了圣旨来提醒我,运河河道还等着本王和本王的将士去修,我这厢怕是就忘了这件大事。 只是这圣旨有点古怪,他让本王率领麾下所有将士三日后启程,唯独点名要让徐光照留在帝京帮本王看守王府,而且,圣旨上被提及的还有秦不羡,卫添以家眷不宜一同前往为由,将秦不羡扣在了帝京城。 徐光照十分不解:“皇上不是一直不待见我们南国府人么,我记得以往南国府人到帝京来是受歧视的,为什么这次点名道姓地让我留在帝京?” 纵然我十分不想往坏处想,可还是觉得事情蹊跷,只能嘱咐徐光照:“圣旨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一旦发现情况有变,第一时间逃离帝京,千万别瞻前顾后。”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即便是本王出了事,你也还是该逃命就逃命,毕竟,你还要帮本王护着阿遇。” 徐光照坚定地点了点头:“属下知道了。” 我走了两步他又追上来:“殿下,属下是否也要保护好王妃?” 这个问题着实让我愣了愣,沉思片刻道:“不用,她在帝京应该不至于出事,以来她能保护自己,而来朝堂上还有赵孟清给她撑腰,你护好自己和阿遇就可以。” 提步走到十米外的回廊,转身就看到了秦不羡端着茶点站在回廊处,我心下一颤:“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点点头,面上一派温和:“嗯。” “本王并非不担心你,只是……” “无妨,比起你的心上人,我确实能保护自己,赵大人也确实能护我一护,殿下说得没错。” “……嗯。” 三日后,帝京东运码头,本王带着一行将士从此处乘船南下,修运河河道。 秦不羡一路送我到码头,临别的时候递给我一张运河河道图,指着上面标出的红点道:“信鸽今日清晨送来的,是疏桐所画,她前些时日才走了一遍,知道哪些河道完好哪些河道崩塌,你可以只在红点标记处停留,剩下的地方可走快船略过去,这样可以节省些时间。” 我道了声谢,将地图揣进怀里,一只脚踏上船都准备走了,想到一件事又转回身来。 “怎么了?”秦不羡问。 我低头凑近她的耳廓,声问道:“本王回来后,还能见到你么?” 她似是没想到我这样问,所以着实愣了很久,轻笑一声才道:“希望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你的不老琮找到,亲手交给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3、小篆(一更) 本王军中,有七千南国府将士,随我回帝京的有两千人,剩余的悉数驻守在南境,一旦发现宁国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一方面会快马加鞭通知本王,另一方面,这五千将士个个精兵强将也能稍作抵挡。 这一次卫添让我带着南国府将士修运河河道,那南境的五千将士就要沿运河一路北上,名面上是修河道筑堤坝,实则无异于告诉宁国,我们要弃守南境了。 此决策之傻缺之混账,让本王恨不得把卫添绑了投进大江。且不谈南国府的百姓他不心疼,单单说南国府这一块土地,它再如何也是我大锦的一块地方、是当年我和卫朗费心费力拿下来的,如今自己先放弃了让敌国任意糟蹋肆意侵占,卫添这脑袋里装的怕是这运河水。 可恨本王现在还反不了。于是三日前接到圣旨的时候,只能派徐光照写加急信函,通知南境那的五千将士,撤离南境向北而退的时候,要慢、要拖延时间、要一步化成三步走,万一宁国来犯,他们还能迅速折返回去。而本王会率领帝京这两千将士一路南下,快速修缮河道,最后我军二路人马会汇合于运河终点——南国府,余舟城。 七月的运河,船只密布,繁盛热闹,可水流平稳,河道宽阔,于是乎一路畅通无阻,船行得十分快。 此时夕阳西下,我站在船内望着窗外,见此情景,不仅想到了隋炀帝,也想到了皮逸少那首《汴河怀古》: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说得确确是实话。隋炀帝不可以昏君一词概括之,毕竟世上完人少之又少,功过相抵可称勇,功大于过可称圣。 我愣了愣,这句话好似是前些时日秦不羡告诉我的,是她师叔曾说过的话,为何本王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不假思索、熟悉备至之感? 灵台上浮起些景象,被鼎盛的日光晕得煌煌,似是山上风光妍秀,我同一个人站在高处,望远方大江滚滚东流,我二人一问一答,颇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姿态。可当我想要穿过那刺眼的日光、看清身旁那个人的模样的时候,这景象瞬间落入江水,一晃而逝。 着实恍惚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大概是有点思念秦不羡了,才想到了她说过的话,才生出这般不着边际的幻景。 我从怀里掏出秦不羡给我的运河河道图,铺在桌案上。不可否认,她和秦疏桐确实帮了我的大忙,若不是提前拿到了损毁的河道点的标注,本王一路勘察,到达余舟城不晓得得到什么时候。 可我在桌案上展开河道图的时候,却发现其中有些地方十分不对劲…… 我少时读书的时候,对地图一类十分感兴趣,省府图,山海图,川流图,这些我都记得很熟,几乎可以默画出来。运河河道图,在这些地图里算是十分简单的一幅,是以记得更清楚。 可秦疏桐画的这一幅确确实实有不少问题,这上面不止标了运河主河道,而且把一些汇入运河的天然河道也画上去了,但是画得又不是特别全,比如汾水在、沁水未在,汉水有、淮水却没有,甚至一些无关痛痒的流勾勒得十分细致,而一些至关重要的大河却不见踪迹。 我屏息凝神,突然明白:这样明显且毫无规律不遵章法的错误,显然不是画者的粗心疏漏,而是——刻意为之。 那么,这幅运河河道图便不是一幅简简单单的图,而应该含有别的重要的信息。 脑海里轰然浮上东运码头,秦不羡说过的那段话:“信鸽今日清晨送来的,是疏桐所画,她前些时日才走了一遍,知道哪些河道完好哪些河道崩塌,你可以只在红点标记处停留,剩下的地方可走快船略过去,这样可以节省些时间。” 今日清晨,所以时间紧急? 疏桐所画,所以秦不羡应该已经看明白这图的意思? 可为什么她没有当即告诉本王这图的意思,难道是因为当时身旁人有她不信任的人,所以她不便讲明白、甚至不敢靠近我声提醒?还是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图中藏有的信息? 我默了会儿,手指摸过离我最近的一个红笔标注的地方陵台城。 夕阳余晖穿过船上的窗格落在图中,红色的标记点被光线照得通透而浅淡。 我心中一顿,从抽屉里找出丹砂颜色,用毛笔蘸取后在图中空白处画了一个点,吹干后放在窗格边、借着残余的日光认真对比,果真发现了不同:丹砂的颜色因采于矿石,所以在日光映照下有微微闪烁的矿石光泽,可图中的红点标记却不是如此,这红色浅而薄,淡而疏,状如水液,不见晶光。 放在鼻尖辨别了片刻,心中更加确信—— 红点标记,不是丹砂颜色,是血。 为什么放着丹砂颜料不用,而用血来标记? 难道……难道是提醒本王这些地方有刀光血影的危险?那这些选择性画出来的河流上,是不是也留下了什么信息? 窗外最后一缕日光沉入运河,江面一片瑟瑟。我望着这幅河道图,明明是该紧张的时候,心中却愈发沉着。 在桌案上重新铺好纸张,把图中旁支河流一条一条摘出、在纸上临摹下来,落笔的时候十分机械,只能尽可能保持跟它差不多的样子,本王心中更是完全不知道这些河流代表什么意思,只能把河流的名字记在旁边,盼望着从名字里发现暗藏的信息。 可把名字写出来才发现,名字组不成什么有用的东西,我又联想了一遍谐音,也还是杂乱无章,无济于事。 窗外摇摇晃晃闯进一阵江风,把纸张吹斜了几分。 大概是天意如此,我看到偏斜的纸张上,两条河流自下方斜流而上、汇于一处组成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字,有恍然大悟之感冲进脑海——这河流的形状,难道可以组成字? 可下一秒,本王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弯弯曲曲的河流与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的楷书相差太大,这种形状,是根本不可能组成楷书的偏旁部首笔画结构的。 恰在此时,门外守卫敲门告诉我:“殿下,一个时辰后就到陵台河段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第一个红点标记处,可本王还没有弄清楚这张图里传达的信息,心中悔恨渐生,前些时日我在王府躺着日日颓丧虚晃度日,为何不提前来从运河走一遭,纵然我心口有伤身子骨不如从前,但也还没有弱到连船都坐不了的地步—— 等等! 心口的伤……锦国四十四年冬至……秦不羡演算得密密麻麻的一张纸……笔走龙蛇,婉转流畅,浩然通达,不露锋芒。 这不是当朝推崇的楷书,是秦不羡在我面前用过的,秦代官文,篆! 我迅速提笔,把提取出来的所有河流变成笔画挨个组合了一遍,废纸扔了满地,终于赶在一个时辰就要到的时候,组出了六个能清晰可辨的篆文字—— 劫有三,逃为上。 河上有三道劫难,适时逃脱,走为上策。 本王大吃一惊,纸上朱笔写下的这六个血红的字激得我眼眶生疼,脊背上全是汗。 我在一瞬间大彻大悟:卫添的目的不是借修河道一事来劳顿本王的军队,也不是故意折腾致使南境弃守,他的目的是要我和南国府将士的命,他们连同本王,都要死在这三道劫难里。 而这千里运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到时候沉入河里,鱼虾啃食,只剩森森白骨两千具,就算打捞出来,连模样也辨认不出。 恰逢此时风声陡起。 门外守卫敲门又报:“殿下,陵台河段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4、水鬼(二更) 门外寂静无声,我迅速敛了图和纸揣进怀里,提剑隐于舱门右方,还未站定,就见一只短箭刺破疾风掠入窗格,又准又狠地落在桌案上,本王前一秒还站在桌案旁。 此时此刻,我心中倒是越发平静,大概从习武又常年打仗的缘故,越是遇到这种情况,我心中越是淡定从容。比起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本王觉得这种明枪真剑面对面打仗太简单了太单纯了,简单到无非就是拼出胜负,单纯到目的就是你死我活。 天色大暗,暮色苍茫。 门外、窗外同时发出异样的声音,我聚精会神细细分辨,其中有六处为绳索缠上骨骼的声音,有四处为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站在我这间房外的十个守卫在同一瞬间被钳制住了。 木门被打开一个缝隙,窗格也咯吱作响,我眼光扫过,看到两处缓缓伸进来的剑尖在黑暗中发出冷光,背后有木材碎裂的声响,我迅速躲开,执剑冲出舱顶,下一秒,耳边炸开轰然一声巨响—— 方才呆过的房间被铁爪绳索勾住扯裂、断成成无数木材四散飞去,粼粼水光中冲出几十个水鬼,个个夜行装束,精壮有力,手上器具各有不同,但全都目露杀气! 我在船尾暂时找到一个着地点,望了一眼后方的十艘官船、上面两千将士,吹了一个紧急的哨令。 水鬼们提着家伙围上来,一个一个都摆出不要命的架势。 少时教我习武的师傅曾说过:“遇见敌人切忌不要做第一个亮剑的人,因为只要出手就有破绽,对手只要抓住了破绽便有机会杀掉你。同样,你要等对手先出手,更要第一眼看出他破绽在哪里并在心里精准谋划,从而一招毙命,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心中的招,要永远快过手上的招。” 心中的招,要永远快过手上的招,这句话我记了二十多年。今日一战,我并不怕他们,因为他们围将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拿兵器的手势,就在心中推演完了他们可能用的招数。 正对面的水鬼手握飞爪,率先袭来,这飞爪目标不在本王,而在本王的剑。我腾身而起躲过飞爪,后方那人便甩出鸳鸯双刀,擦着我的两只手掠过;左右两侧四个水鬼,手皆持斧钺对准了我的两条腿,四个斜方位上的人手中不是软鞭就是锁链,下一秒就冲了我的脖颈缠上来。 得亏我轻功尚好,以软绵绵轻飘飘之力躲开这第一轮的攻击。飞爪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自两丈之外掠过来,我贴着连锁疾行,趁飞爪掠向远处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之时,使出剑招冲进他的心脉,随即迅速抽离旋转半步将剑身护在胸前,撤回来的飞爪在剑上撞出清脆又致命的声响,随即颓然滑落,余光一瞥,飞爪的主人心窝处血水飞溅,怒目圆睁之时轰然倒地,似是没料到自己两招之内就奔向黄泉,变成真的鬼。 时间不过转瞬,鸳鸯双刀和斧钺绳索都冲过来,我一只长剑硬碰不能,只能运虚步、挽剑花声东击西层层破解,攻其肉身击其软肋。趁软鞭纠缠过来之时,倏忽间贴近,剑尖挑断手筋,下一秒纵身翻过,剑尖扫过鸳鸯双刀那个人的眼睛。 痛呼声扬起又息止,这些人训练有素,早已忘却生死,见自己无攻击之力便迅速咬舌,将身后路与幕后人断得干干净净。 又有一波水鬼冲出水面,巨大的水花渐入我的眼,夜风阵阵带着金属兵器独有的凛冽,我身子只躲慢了半分,飞镖就冲破水花没入我左肩。 我冷静一看,周围围上来的水鬼,手中兵器更加多样,人数也有二十个之多。 可拼人数,他们怎么拼得过本王,后面十艘客船纹丝未动,可那哨令响过、本王使出十招之后,此刻的水下应当全是我南国府的将士了——论水战,这些水鬼就算兵器上胜过我们,但招数和人数上也一定会败给我们。 果不其然,还不待本王使出新的剑招,水面上已冲出百余位精锐,个个长刀在握,将二十个水鬼团团围住,眨眼之间,刀没入血肉的声音便此起彼伏,水鬼们纷纷倒地,临死不忘咬断舌根。 我迅速捏住身旁一个水鬼的下颌,阻止他咬舌的动作,纵然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我还是问出来:“是谁派你来的?” 那水鬼死到临头却还狠厉一笑,以嘶哑的声音同我挑衅道:“你看,后面的船。” 我迅速回头,只见一瞬之间,十艘官船全部着火,火光烧得船身轰隆作响,火光惊醒夜色,将整个陵台照得亮如白昼。 心中蓦地一紧:我方才的哨令,只让离我最近的那一艘官船上一百个将士潜入水中速来支援,后面的将士若是听我的命令在船中静观其变没有逃出来,那这大火,便会要了他们的命。 两千将士,除了一百个逃出来的人,剩下的都在江上被烧成灰。这场景从我脑袋里一过,有些事情便不受控制住了,我听到自己冷笑一声,接着掌心带了内力按住那水鬼的脑袋,头骨碎裂的声音自指骨传来,手中长剑起,利落地穿过他的心脏。 我的眼眶被火光撩得生疼,抽出长剑,如拂开草芥一般拂去他的脑袋,留下一句:“去陪葬罢。” …… 陵台河段,这是第一个劫。本王着实没有想到,第一个劫来得这样凶狠,狠到安排不要命的水鬼潜在河底伺机而动,狠到直接枉顾河上往来的其他船只纵火烧船,狠到要直接在这里把两千南国府将士烧成灰。 谁能料到,我们这群本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人,最后会落到这一步田地。 那一刻的绝望,就是火光冲到天际拦也不住、吹也不息的绝望。我后悔给他们下了在船内静观其变的命令,他们若是死了,我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 几位将士没有拦住我,我纵身跳进河里。 那时候的本王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靠近那起火的官船,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是不是还有人能救出来。 可当我沉入河底,从无数上升的水泡里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且这密密麻麻的人都是我麾下的人,且这些人都如水中游鱼自在悠闲的时候,心中的绝望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怕是笑出了声,以至于气息不稳,呼吸急促,惹得河水闯进鼻中。我按住肺中的刺痛感,重新游上来,抠着船板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疯狂大笑——从鬼府地狱到神境仙界,不过如此,本王今日能体会一遭,果真三生有幸。 那一夜,本王带着一百个将士立在岸边,等到凌晨十分,终于看到陵台县丞坐着轿子赶过来了。 县丞姓孙,叫孙之岭,八字胡,吊稍眼,牙齿泛黄,大腹便便,是戏台子上十分典型的丑角模样。 他约莫也从装束上将我辨认出来,笑吟吟走过来,俯身一拜道:“殿下受惊了。” 本王眯眼盯住他:“本王十艘船,两千将士,现今只剩这么几个人了,这水鬼是从你这地界出来的,火也是从这段河道燃起来的,你只轻飘飘一句‘殿下受惊了’就准备摺过去么?” 孙之岭两眼冒出精光,抬手将我往一旁引:“殿下可否随下官去那边聊一聊?” 我点头同意,到了十丈之外一处亭子里。 孙之岭瞬间敛了形容,目光一凛同我严肃道:“殿下,恕下官直言,这运河河道您别修了,损了两千将士且算少的,若您接下来继续往前走,你这条命连同身旁百余位将士的性命,都要不保。” 我没有告诉他那两千将士趁夜从河底前行,到前方五里处会上岸,潜进旁边一处山林,接着换便装分散开来,走陆路到余舟城汇合。 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问他:“你知道这河道上有人在等着取我们的命?” 孙之岭眸光沉了沉,叹息道:“下官知道。这水鬼还是从陵台城里选出来的,四十年来,宫里的圣谕从来到不了陵台这种地方,可十天前却到了,是高丞相派人送的口谕,说殿下伙同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舒蓄意造反,让下官在陵台设伏,取逆贼性命。” “为何是口谕不是圣旨?”我笑问。纵然我已知道,口谕这种东西,不落墨、不盖印,可操作性极强,可改变性也极强。 卫添聪明就聪明在这里,若是本王活着回去质问他,他可以随随便便否认说从来没有下过这种口谕,进而把罪责归咎于高蜀身上,而高蜀也可以把罪责推在送口谕的人身上,最后受惩罚的只有那个送口谕的替罪羊。 孙之岭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满脸无奈:“人虽然为官碌碌,但好歹也能明辨是非。殿下在南境战功赫赫,为我锦国立下汗马之功,于情于理,不该是被这样对待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5、洛昌城 我望了望远处那烧得炭黑只剩骨架的船,又看了看青烟盘踞久久不散的河面,心中涌出大片的无奈:“不知孙大人是怎么生出自己明辨是非的错觉的,高蜀让你在陵台设伏你便真的照做了,刺杀、烧船无恶不作,敢问孙大人的脑子还长在自己身上么?” 孙之岭也发出阵阵苦笑:“不晓得殿下有没有想过下官的难处,我们这些底层的官吏,连同身后那一家老都是指望着朝廷的俸禄过活的,帝京里的大人让我们这样做,我们哪里敢抗命不遵。” “那本王就要反问孙大人几个问题了,”我指着那十艘船,“你可知道这十艘船要花多少银子、这银子又来自哪里,你可知道为了拿出这银子多少少百姓劳碌一年连饱饭也吃不上几顿,你可知道为了你这一家人能领俸禄过活、多少人家得活不下去?今日烧掉的这十艘船,来年要补上,朝廷不会让本王掏钱,也不会让你掏钱,最后还得加之于百姓身上,就会有更多人没法过活。” “下官情非得已,”孙之岭摆出一副自己已经尽了人事所以只好听天由命的模样,道,“但是下官却在在那帮水鬼临行钱嘱咐过一句,让他们不要伤了殿下您,日后锦国边境安危还要仰仗着殿下,如此是不是也算得上良心未泯?” 我嗤笑一声。 若是放在本王血气方刚的年少,我就算不要他的命怕是也要打断他的腿,可事到如今我听了他这番话更多的不是气愤,而是悲凉。若不是亲眼所见,本王甚至不知道我大锦的地方官吏已颓废昏庸至如此地步。 本想转身就走,可想了想有些道理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还是要给他讲一讲:“士者,将之体也。孙之岭,南境线两千六百里,本王也不是孙悟空吹一撮毫毛就能幻化三千猴孙,今日随船沉江的两千将士,才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才是南境线上坚固的堡垒,所以今日这桩仇,本王日后要跟你、跟帝京那些大人们,一笔一笔细细来算。” 孙之岭上前拦住欲走的本王道:“殿下,高大人派人交代过,若是您逃过此劫,那陵台河段倾塌的河道还得需要您来修。”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直至哑然失笑。 恐怕孙之岭自己也觉得荒唐,于是补道:“但是殿下,下官也明白,您能躲过此劫已十分不易,所以陵台河段下官打算用自己的人修。只是……” “只是什么?” 他俯身一拜:“只是帝京那边一准儿会派人过来偷偷瞧一瞧,所以请殿下把您军中这些将士的衣裳留下让我的人换上,所以下官至少得做得像一些。” 我对孙之岭这个人产生怀疑,便是在这时候。大概是多年以来养成的对不熟悉的人保持提防的性格,所以我听到他要借本王军中将士的衣裳来帮我修河道的时候,心里不是窃喜,而是警惕。 “殿下不愿意?”孙之岭心试探。 我理了理衣袖,轻松笑道:“愿意,孙大人这才算是良心未泯嘛。今日本王和将士们都累了,得在你这里住一晚上,劳烦孙大人给我们备好替换的衣裳,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 那一夜我并未合眼,盯着秦不羡给我的那幅图,将所有河流形状的笔画重新组合,终于确定了剩下两劫所在的地点:一个是九百里之外的洛昌城,一个是本王同南境五千将士汇合的终点余舟城。 正午时分,我同孙之岭虚情假意地告了别,从陵台租了一艘商船出发,船驶了一百里之后我便命跟随着我的那一百多个将士潜入水底择机上岸、尽快走陆路回南国府。 他们担忧我的安危多半不肯走,我摆了摆手,道:“宁国的大将杨躬行你们也是知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不是在宁国北境线上巡视、就是在去往北境线巡视的路上,我南境在防守上稍有松懈他便一清二楚,你们离开五日,他便能率军渡江,进而长驱直入打到南国府。所以河道你们不必修了,要尽早回去才好,南境比这儿更重要。” 那百余将士这才肯走。 到洛昌是次日卯时,我一个人下了船,还未走出码头,身后已经尾随了七八条暗影。 尽管如此,本王却未生出陵台河段时候的心惊胆战,因为身边那些令我担忧的将士已经都回去了。 本王啊,早知自己时日无多,于是这三年我早已把自己在行军打仗方面的经验教训细数传授给了徐光照,我信有朝一日我驾鹤仙去或是堕入地狱,徐光照都能担起南境的安危。所以现今,我只身一人行走于洛昌城,一点也不惧怕。 步入街市的时候,身前身后的暗影已经达到十人之多。 我挑了一个最热闹的面馆,走进去点了一碗阳春面。掌柜的眼风时不时往我身上扫,我觉察出他略抽风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他莞尔一笑,那掌柜的便干巴巴咳了几声后观望他处。 洛昌的阳春面做得很有水平,面汤清亮,面条筋道,葱花沿着碗沿洒了一圈,中间还端端正正卧着一个露出蛋黄的荷包蛋,这颜色赏心悦目,有黄丽翠柳的味道。 除了阳春面,掌柜还送过来一叠我没有点过的酸笋菜。 这菜给我提了个醒,心想若我是那些暗影,必定不会当街对一个人动手,弄得刀光血影落下把柄,杀人灭口比较好的办法,应该是趁他吃饭的时候,在饭中投毒。 可是这个想法在掌柜开口的时候瞬间散去—— “公子,店从南国府新进了桂花酒,你要不要尝一尝?” 我手指一抖又迅速按住筷子,在他凑近的时候,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 他却没有回答我,反而新找了一个话茬,笑道:“好说好说,您愿意先闻一闻再买也成,就在后院阴凉处堆着呢,公子随我来。” 我起身随他进了后院,已经想到了后院里大概不是桂花酒,而是用桂花酒做引子、想把钓进后院的人。 可任凭我如何想,也没有想到站着后院等我的居然是他——帝京的礼部尚书、卫添的亲信忠臣、秦不羡的心头月光,赵孟清。 他在后院一间书房门口站着,看到我后悠闲地摇起扇子,笑得温文尔雅:“在此处遇到崇安王殿下,真巧啊。” 身旁的掌柜早已退出院子不见踪影,我将方才准备吃面而卷起的衣袖放下来,哂笑一声道:“可不是巧么,从本王下船开始,身后就跟着你的眼线,这些眼线还个个内力不凡,走路都不曾有响动,若是再把那锋利又警觉的眼神收一收、装得人畜无害天真无邪一些,本王怕是走不到这个面馆了。” 他不曾反驳,收了扇子将我往书房里请:“外面站着怕是怠慢了殿下,房中有桂花酒,我们边喝边聊。” 那书房中布置十分简陋,一张书桌,两把椅子,靠墙的书架上只有零零星星十几本书。 赵孟清给我倒了一碗酒,那掌柜没有骗我,这酒是打南国府来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天底下,我最不喜欢与之喝桂花酒的人就是他的主子赵孟清,那个曾以桂花酒恐吓过吕舒的赵孟清。 赵孟清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他低头给自己倒了一碗,先喝了两口后同我道:“殿下,吕公公出事,下官也十分遗憾,这件事是下官错了,今日借此机会跟殿下道个歉。” 我眯眼审视他道:“你承认是你陷害了吕舒了?秦不羡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为你辩解过。” 赵孟清却无奈一笑:“不羡辩解的没错,其实吕公公的死,跟在下确实没有关系。可桂花酒的事,当真是下官对不起吕公公,若不是我觉得桂花酒好喝,和吕公公提起来,他也不会过度揣摩,进而慌乱不已,闹出这般大的事情。下官要道歉的,便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惊到了吕公公这一桩,至于殿下猜测的下官同皇上合谋杀害吕公公一事,我未曾做过,这个锅我也不会背。” 每每提及吕舒,我的心情便会变得十分沉重,外面危机四伏,我还要尽快找到帮手解决此处河段修缮的事宜,所以不想同赵孟清过多纠缠,便直接了当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洛昌城?把我引过来见面又为了何事?” 他微微一笑,端起碗又抿了两口,才悠哉道:“下官并不想来,在帝京请病假、躺凉席,闲来看看书习习字,比快马加鞭赶来洛昌要自在许多。只是不羡劝我,我若不来,殿下便没几乎活着出洛昌城了。” 我略惊讶道:“秦不羡让你来的?” 他点头:“对,不羡说,自己同殿下成亲还不足一月,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她便要做寡妇了。” 我嘲讽道:“你应该是盼着本王死了罢?本王一死,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把秦不羡娶回家了。” 赵孟清眼睛一亮,放下酒碗,笑道:“在下确实是这样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6、我觉得殿下有点不正常 我装出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即使心中也觉得自己死后秦不羡会跟着赵孟清走,但还是死绷着一张面皮,睁着眼睛望着窗口,淡定扒瞎道:“赵大人不用担心,有些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会跟你走。我求皇上赐婚比你晚,但羡羡还是决定嫁给我而不是嫁给你,可见本王在她心中的分量超赵大人远矣。” 赵孟清往椅子上随意一靠,打开扇子晃了晃,气定神闲好不自在:“下官未曾觉得殿下在不羡心中的分量超自己远矣,倒觉得殿下这脸皮比下官的厚矣。” 说罢瞥了我一眼,恐是见我脸色不大好看,赔罪似的笑了笑,道:“殿下莫生气,下官实话实说而已。其实你也不必说这种话刺激我,我这个人啊,别的方面不大擅长,唯有一个‘懒’字琢磨得透彻,纵观整个大锦官场,找不出一个比我请假更多的官员来,也正是因为懒,所以洞房花烛、金榜题名那一套我也不是很上心。” 他这几乎话确确实实不是撒谎,本王虽然在朝堂呆的时间不够多,但每次率兵回帝京,能在钟启殿见到他的次数不过寥寥。可赵孟清即便是不上朝却依然稳稳当当地坐着礼部尚书的位子,俸禄奖赏一次也没有缺,可见卫添对其宠信到了何种地步。帝京有些大人十分看不惯他,甚至暗搓搓地写了本子投入坊间骂过他。 说起来,那本子我也买过,名字叫《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里面伤寒、盗汗、肾虚、肺热之类司空见惯的我就不详谈了,唯独说一个观之令本王虎躯一震的理由——锦国三十三年,赵孟清上请假的奏折,说自己得了瘟疫,百丈之内不能见人,请陛下将他隔离起来,他要在半年内安安静静地死,轻于鸿毛地死,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死。 卫添闻之大为悲恸,后准之;帝京的各位大人闻之也给他准备好了丧葬份子钱,要随之。可半年后,赵孟清的瘟疫不但没有要了他的命,反而让他神清骨秀精神焕发连米饭都比之前多吃两碗,很多人问他如何痊愈的,他不要脸起来比本王更甚:“瘟疫?什么瘟疫,不存在的。” 秦不羡把这种货色比作谢安,怕是脑子里的水晃进眼睛里了。 身旁的赵孟清不知道本王思绪已远,见我不答话便摸过碗喝下一口酒,道:“其实下官很早就想跟殿下探讨一个问题了。” 我回过神来,侧目看他:“什么问题?” “殿下为何对南国府的子民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着碗沿,“我并非觉得殿下这样做不对,只是由于旁观者清的缘故,我觉得殿下对南国府的重视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我大锦的其他州府,有点不正常。” 这个问题落入本王耳中,我只觉得心中有根弦,被激起啪的一跳。 因为本王发现,在赵孟清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自己从未有一次考虑过大锦其他州府。 他又道:“下官略过陵台直接到了洛昌,在洛昌,我发现这里的官吏已腐朽不堪,莫说雕刻,怕是风一吹就能化成一缕霉烟。他们不问帝京的大人给了什么命令,他们甚至不去思考这命令合理不合理,扰不扰民,利不利国,他们只看银子,只管自己,只顾前程。” “哦,原来洛昌也是这样的。”我深唔一声,“陵台那个县丞孙之岭也是这个德行。” 赵孟清道:“你今日遇到的那些暗影,接到的命令是‘崇安王方圆三丈内都不留活口’。殿下以为他们不敢在闹市动手所以到了城内街市,其实他们根本不算计这个。若不是在下花了大价钱顾了一众江湖高手扮成影卫暗中阻挡,殿下是不能走到这里、点一碗阳春面的。” 我微微一笑:“本王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济。陵台河段,几十个水鬼围攻本王一人,我这也不是活着到了洛昌么。” 赵孟清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面容也渐渐萧肃:“我要说的重点也不是这个,方才问的问题,殿下应该也琢磨出一些东西来了。按理说运河沿线城市应当繁荣昌盛,官员应当正直廉明,可事实却并非这样。除了南国府的高济,你遇到的陵台孙之岭,我遇到的洛昌陆书远,都荒唐成这副模样,加之去年宜屏府的洪灾、长赢府的干旱,前年棋州府的地震、嘉汇府的蝗灾,我泱泱大锦,十四个州府里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寥寥无几。” 不知不觉间我眉头已皱得生疼。 而赵孟清叹息一声,瞳孔收紧,正视我道,“殿下若想称帝,下官必然不会阻拦,但是请殿下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诸南国一个州府身上,你若想做明君、走正道,就要放眼天下苍生,匡扶江山社稷。毕竟,十四个州府的人,都是我大锦的子民,千万广厦要一同矗立,为所有子民挡风遮雨。” 我忽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情绪搅得我脑海混乱,等将那缠绕成乱麻的情绪抽离之后,灵台上天青云淡,秦不羡的话落入其上—— “殿下,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觊觎帝位,在我看来,赵大人堪比东晋谢安石,他若出仕必是临危受命,看不下去朝中这乱臣贼子也看不惯边境那眈眈虎视。” 我端起面前的桂花酒,纵然打了自己的脸,但还是把那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碗倒扣在桌案上,按下自己活不久那一桩事没有提,抬眼笑道:“日后如何且看造化,往日纠葛也暂时搁起,这一次本王要谢赵大人前来搭救,洛昌城中,你我暂时结盟,等渡过这一劫,我二人再秉烛夜谈,论一论苍生疾苦和天下正道。” 赵孟清点点头,把自己碗中的酒也喝干净,才道:“容我多说一句,纵然你也不信。吕公公的死确实不简单,但也确实跟我无关。” 我说不上信或者不信。自吕舒死后,我看到桂花酒都觉得很遗憾。 或许罢,或许赵孟清是清白的。 我换了个话茬,道:“有一件事,本王确信无疑,那就是除非我死了,不然运河河道我必须得修,这是孙之岭告诉我的。所以……” “所以下官得跟殿下去招人修河道了。”他摇着扇子,道。 洛昌城的短工都在西市一条叫舜耕的街上,我同赵孟清往那边走,因为他是卫添的亲信,尾随的暗影怕误伤他所以都收敛了不少。 路上,我给他讲了自己在陵台城的遭遇,他十分震惊:“两千将士只剩百余人了?” 我眼神故意飘忽几下,却点了点头:“嗯。”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唇角一勾又迅速装出痛心疾首的模样:“真是叫人遗憾。” 我二人难得默契,他便也趁此给我讲了他在洛昌城的所见所闻。 洛昌的父母官陆书远是个仪表堂堂样貌甚好的败类。这败类凭借一张脸蛋,祸害了不少城中的姑娘,而且祸害之后还不负责任,用赵孟清的话说便是:“你看街上那些没爹的孩子,十个里有六个都是陆书远的娃。” 这个陆书远对姑娘不负责任,但是对帝京来的官员却是尽心尽责甘当孙子,尤其是皇上卫添信任的那一拨。 赵孟清说自己刚到洛昌驿站,还没下马,陆书远就领人抬着轿子到了。还不待赵孟清开口,他便拍着胸脯保证:“是不是李尚书不放心,所以才派了赵大人过来监督官?赵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做事稳妥着呢。” 他知道皇上宠信赵孟清,却不知道赵孟清和李敬堂不是一伙的。 赵孟清顺着他的话点头:“我自然是信你的。” 那厢便更加春风得意,把李敬堂传达下来的计划都招了:“只要崇安王一下船,下官就派人跟上,方圆三丈,一个活口都不留。” 赵孟清不疾不徐思索道:“既然赵某过来了,那崇安王的命,尽量交给我来取罢。毕竟是杀人放火的大事,而且那边又是个正儿八经的王爷。如果出了差池,赵某必定一个人担着,万万不会牵连到陆大人身上,你可以继续在洛昌做好父母官,洛昌的百姓还都指望着陆大人呐。” 如此这般,赵孟清虚与委蛇巧舌如簧,把陆书远套入一个幌子里,那厢还对他感激涕零,恨不能当场下跪替祖上十八代感谢他。 而这之后,赵大人更是用一顿晚饭的机会,把陆书远在洛昌城中的暗兵布防都摸了个透;除此之外,他还在陆书远的酒里下够了蒙汗药,能让他昏睡三天三夜都不醒的那种。 互相透底的过程中,赵孟清也知晓了本王把军服留在陵台的事。他稍微有点担心:“殿下要做好完全的提防才好,高蜀那伙人拿到了你军中将士的衣服,随便找个人穿上,再随便杀个人放个火,你及麾下将士的名声怕是要被玷污了。” 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悠哉笑道:“本王自然有准备,且等那群人来污我名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7、差池 西市舜耕街是整个洛昌城最长的一条街,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赵孟清说三百六十行没有从这儿找不到的,尤其是在这靠河吃饭的地方,找几百个修河道的短工易如反掌,而我们给的银子又十分丰厚,于是不过半个时辰,我同赵孟清已招到二百个人,且个个魁梧健壮,瞧着就不惜气力。 我选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有威信的壮汉,把这些人交给他,安排好了料石采购和开工事宜,那壮汉便带着其余短工先行了。 赵孟清道捏着扇子同我道:“总之也安排下去了,这儿我可以帮你守着,你时间紧张,可先往前赶,去和余舟城的将士汇合。” 我正要答话,却警觉身旁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头戴斗笠的渔夫有点不对劲,余光一扫,果真发现他伸手将斗笠拉低几寸遮住面容,其动作十分欲盖弥彰,再仔细一瞧便发现那人腿肌肉扎实、脚步又轻又块,俨然是长期练武之人。 赵孟清也发现了,捏着扇子琢磨了一会儿,后长唔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见过,是陆书远身边的人,他这厢怕是听到我们方才的谈话,知道我同你是一伙儿的了,要赶去同他家大人汇报。” 我握上剑鞘淡淡道:“那这个人不能留活口了。” 赵孟清也不是圣母,附和得十分干脆果断,听到要杀人所以目光也变得炯炯有神:“你看到没,他刚才和棺材铺门前那个木匠接了句话,这个木匠是同伙,所以也不能留。”说罢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渔夫交给你,木匠交给我,前面第三个路口往右拐会进入一个死胡同,把他们逼到那一处。” 半刻钟后,胡同尽头,头顶参天柳树木叶招摇,被内力激出簌簌声响。 那二人都是高手,我们之所以能把他们逼到胡同尽头,是因为他们也想在胡同里解决我们俩。 到了生死一刹的地步,渔夫索性扔掉斗笠,将盘在头上的长鞭解开来;木匠见状,也扔掉手头的凿子,从腰间摸出锃亮的两把短刀,然后龇牙咧嘴一笑:“二位不妨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递给我,我好给你们挑两具好棺材。” 本王微微一笑,抽出长剑,对不会武功的赵孟清道:“你且在一旁等着。” 可赵孟清却没有挪动,反而气定神闲,悠悠然从袖袋里摸出一排飞刀,还不待面前二位反应过来,一排飞刀已经脱手而出,刀刀直逼那二人命门。 本王便是从这里开始重新认识赵孟清的,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他这样一个闲散成性、软绵无力的文官,竟然有这般厉害的身手。 对手显然也没有料到赵孟清的厉害,于是下意识躲避,那飞刀便顺着脖颈擦过,留下一道森然血痕。 二对二的仗果然十分好打,本王这厢剑招使得行云流水,招招致胜,那渔夫躲无可躲,长鞭力道也开始虚浮,最后心窝失防,我推出长剑没入其中,那个人死得干净利落;赵孟清像是多年不曾用武,手上招式有点生疏,但好在基础扎实,底子不错,几个回合间便恢复过来,死死压制对手占了上风,于是二枚飞刀稳稳当当刺进那木匠的腕骨,两把短刀应声而落,下一秒,一枚飞刃正中咽喉,木匠也死得心旷神怡。 我往四周看了看,未曾发现旁的人。 赵孟清将自己的飞刀取出来,就着他二人的衣裳擦干净后才揣进袖袋里,抬头的时候大概看出本王略带好奇的目光,所以先解释道,“我年少时候,家父对我要求严格,便派了专门的师父教我武功。这些身手在某以段时间里不止保护了我自己,还保护了皇上。” 本王收回剑放入剑鞘,点点头。 他想到了卫添,便又补了一句:“下官可否求殿下一件事,若是有朝一日你夺了皇位,可否给皇上留个活口?” 我本就对卫添的命没有兴趣,他是死是活全凭自己做主,前有二皇兄之鉴,我万不想做出逼死自己兄弟的事情,可听到他这样问我,我却十分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求我,于是道:“你且说一下理由,兄弟情深、刀山火海这一些虽然老套,但是没准真能打动本王。” 可赵孟清没有说出那些话,他望了望天,甚至没有为卫添做什么铺垫,反而每一句都与自己相关:“说出来也无妨,只不过殿下可能不会懂。我初进宫时五岁,陛下十岁,十年陪读,十年隐忍,到重回帝京功成身退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岁。下官意气风发的那二十年只做了一件事——一路保护他的性命。如若他就这样死了,那下官那二十年的时间是不是都成了虚无?费心费力一场,什么也留不下,什么成就也没有。” 我约莫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了,于是点头道:“且看他自己愿不愿意活着罢。” 他自知说通了我,便打开折扇摇了摇,悠闲道:“这条街上几处宅子里做杀手雇佣的买卖,殿下出码头之前我便是来这里找的人。左右已经杀了两个,干脆多雇几个,在陆书远醒来之前,把他部下的暗影都解决掉罢。” 入夜,城中暗影已经被我们解决得差不多了,赵孟清去陆书远府上等他醒过来,本王去河边走了一圈,看那群汉子在河道边干得十分起劲,照这个架势,估计半个多月就能完工。 我以为洛昌城的险况到这里就算平息了。回到白日里到过的面馆,在后院书房暂住了一宿,准备等明日一早把这里的事情交代给赵孟清后,我便启程去余舟。 一切顺利又妥当,本王自在畅快,梦中出现了秦不羡身着嫁衣的大红身影,也出现了南国府十里桂花散发的香气。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次日一早,本王到达码头之后,发现我军中的将士整整齐齐地站在码头上,那本该刚刚撤离南境、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往南国府走、但现在还没有到达余舟城的五千人,现在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到了洛昌?”我惊道。 军中冯参领被我这个问题问得一懵,怔怔上前回答我道:“殿下,我们接到您的命令,按您的吩咐,火速撤离南境,不舍昼夜地从运河走水路向北赶,直抵洛昌城。” 我从冯参领眼中看到一个僵住的自己。 似有啪的一声,多日来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线刹那间断裂,脑海中一片混沌理不出个头绪,最后我不得不镇定了片刻才稳下心神,盯住他道:“你们从谁那里接到的命令?” 冯参领眉头拧成川字,惶惶道:“是徐光照徐副将发来八百里加急的信函,”他顿了顿,也发觉出不对劲,猛地抬头,目光瞬间惊诧,“难道信函是假的?莫非徐副将……” 他没敢说下去,但本王心中明白他想说什么—— 一,徐光照成了反掖之寇; 二,徐光照遇到了莫大的危险。 斟酌了三秒,本王决定相信后者。 抬头看着这群将士,心头浮上万千滋味:若这是夜晚还好说,他们可趁机潜入河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南境;可他母亲的现在是白天,乾坤朗朗,朝晖熠熠,来往商客、码头纤夫目光出奇地一致,全部落在这五千多个身着军服的将士身上。 说来也巧,已过了药劲醒过来的陆书远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赶来码头。赵孟清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给我使了无数个颜色,紧张的有,失望的也有。 陆书远顶着一副好皮相款款走过来,先俯身一拜,随后喜笑颜开道:“下官恭迎崇安王大驾。” 赵孟清展开扇子微微一摇,抢过话茬笑道:“没想到能在洛昌城遇到殿下,殿下和军中将士今日才到洛昌罢,一路上着实辛苦,不如先到城中稍作休息,等正午过后再来开工?” 陆书远面色稍显疑惑,可也没有多想,便顺着赵孟清的话道:“赵大人说得对,殿下辛苦了,是该好好休息。说来也巧,下官已经嗜睡三天了,今日殿下一到洛昌下官就醒过来,可见殿下驾临,令地蓬荜生辉,令下官精神抖擞啊。” 本王勾了勾唇角:“陆大人夸张了。” 说罢故作自在地环绕一周,目光在不远处修缮河道的短工身上停顿片刻,随后同陆书远道:“洛昌城果真民风纯良,百姓们都自发组织起来修缮河道了,可见陆大人作为父母官教化得有多好。”这句话虽然是说给陆书远,但却是讲给赵孟清听的。 赵孟清领会了我的意思,转身对陆书远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装作微微愠怒又收敛住的模样,阴阳怪气道:“陆大人可真是操心啊。赵某前去看看,看他们是不是把本该崇安王殿下带人做的事都做了,抢了殿下的功劳。” 这句话既保护了他同帝京高李同流的身份不被怀疑,又把差池过错都推到了陆书远身上、让陆书远陷入惶恐的境地,且他真的过去了,有了单独的时间和机会同那群短工统一口径,掩盖被我们雇佣的事实。 一箭三雕,便是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8、鱼死网破 可事情远没有平息。 陆书远在洛昌城中布下的暗影之中有一个潜藏很深、没有被我们发现的,这个人当天晚上跑来揭发我和赵孟清了,彼时我二人正在陆书远府上观舞姬跳舞、喝美酒助兴。 那个暗影不是别人,正是本王到洛昌城后,在那个热闹的面馆里,给本王端上一碗阳春面、还送了一叠酸笋菜的面馆掌柜。 “大人心,您面前这两个帝京来客早已结盟,现今正打算联手坑害大人呐。” 手中的酒杯颤了颤,我以余光看向赵孟清,发现他面上也失了血色,只是多年养成的沉着还在,目光越过站在前厅的掌柜,落在不远处的那群舞姬身上。 那掌柜眼风如刀似箭,泛着精光扫过我同赵孟清的脸,唇角溢出一阵癫狂的笑,接着手指从脖颈下方探入,勾起一块人皮面具撕下来,之前兢兢战战纯良无害的模样被扯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刀痕饱经风霜的脸。 他冷笑一声,望住赵孟清:“没想到罢赵大人,你能杀掉陆大人安插在洛阳城的暗影,我便能帮陆大人杀掉你在洛阳城安置的心腹。” 陆书远怕是刚才看舞姬看得如痴如醉喝得也神魂颠倒,以至于这暗影在这儿站了半天、说了好几句话后他才反应过来,一脸懵然地问:“怎……怎么回事?” 那暗影便又发出一阵令人脊背发麻的笑,接着道:“大人,在您昏睡的这三天里,人的兄弟们都被你身旁这两个人杀掉了,你没有想到罢?赵大人到这儿第一天便从你口中套出了你在洛昌城中布下的暗影位置,再利用喝酒的机会,给你下了蒙汗药,致使你昏睡三天不能醒,昨日,他等来了崇安王,然后伙同他杀掉了洛昌城中所有暗影,陆大人,您已经落入圈套了。” 陆书远面露惊恐,指着本王,看着那暗影牙齿打颤道:“他……他不是今日才率兵来到洛昌么?”又顿了顿,眉头几乎要皱到天灵盖上,吸了口气道,“我好像……好像没有见过你,你也是……” 那暗影立马点头:“是,人正是‘千面狐’梁丰的弟弟梁圃,从跟哥哥一起学习刀术和易容,当日人不是这副模样,但人也在大人的雇佣之列。” 陆书远便长唔一声,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既然反应过来了,便目怒圆睁,攥住赵孟清的手臂,大喝道:“下官虽不在帝景为官,但也仰慕赵大人风采已久,且在下是为圣上办差,赵大人深受吾皇信任,理应同下官同仇敌忾一起杀死这位王爷才是!怎么会突然叛变,你置下官于何地,又置圣上脸面于何地?” 说起来,本王本以为这是一场浩劫,可转念一想,却发现陆书远果真是把脑子都放置于下半身、以至于脑壳之内空无一物,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这位叫梁圃的暗影一过来揭发我们,他便控制不住连表面文章都不想做,直接挑明了自己要杀掉本王。 可杀死本王这件事,连他口中的圣上、连那帝京城中的高丞相李尚书都不敢往挑明了说、更不敢痛快承认。 本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看着陆书远,笑道:“陆大人,你刚才是说要杀掉本王是吧。” 陆书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到了濒死之境,于是继续作死道:“呵呵,你别急,我先同他算完账再来要你的命。” 赵孟清却懂了我的话,抽出自己的胳膊,继续添油加醋笑道:“陆大人稍安勿躁,我们理一理,兴许哪里有什么误会。” 陆书远勃然大怒,吭哧吭哧拍了几下桌子,气得泪珠子都掉下来:“还有什么误会?我敬重你、信任你,你却给我设这样一个套,你还跟我谈什么误会?我这一次要是杀不了那个王八王九王爷,都是你从中作梗,我要跟圣上参你一本!” “参什么?”赵孟清笑问。 “参你坏圣上好事?!” 赵孟清故作惊讶:“你说……你说圣上要杀自己的弟弟?可是,圣上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吗?还是陆大人自作主张……” 陆书远此人果真是一根肠子直通上下,于是话里话外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暴跳如雷为自己辩解道:“自然是圣上他老人家吩咐下来,李敬堂李大人派人传达的,你怎么能说我自作主张呢?” 事到如今,本王都不忍心继续喝酒作壁上观了,毕竟欺负一个没脑子的人显得自己太不地道。 我起身,在陆书远一脸狐疑中,慢悠悠掏出自己的崇安王玉令,这是卫添重回帝京登基之后赐给我的。当年的卫添啊,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逼死卫朗的凶手,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为了抒发自己对亲人的疼爱,给他仅存于世的唯一一个弟弟刻了一枚玉令,旁敲侧击暗示大臣们作文章赞颂之,于是一时间,大锦朝野上但凡有个官职的,都为此事作过一两篇文章,所以这枚玉令不是普通的玉令,是帝京的皇帝和本王浓厚热烈的兄弟情义的象征。 “陆大人,”我特意把玉令在他面前停了三秒,痛心疾首道,“本王犹记,当年皇兄重回帝京,对本王恩宠有加,亲手刻了这枚玉令送给本王,赵大人当时还只是一个的县衙主簿,作的文章却文采飞扬,皇兄看后大为赞赏。皇兄对本王的情义,明明你是最清楚的,现在为何却说皇兄要杀本王?”目光转向赵孟清,“赵大人,诽谤圣上,玷污声誉,挑拨皇亲关系,以恶念贪欲污蔑圣上昭昭仁德,此罪该如何论?” 赵孟清一脸严肃,俯身拜道:“回王爷,该罪滔天,此人应于街市腰斩,以儆效尤。” 我点点头:“本王麾下将士此刻正好驻守在大人府外,洛昌果然不是太平之地,本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率兵千里迢迢赶过来为百姓修河道,这里的父母官却埋伏好杀手要杀死本王,而且还打着皇兄的名号,本王痛心疾首,恨不能痛哭流涕啊。” 陆书远闻言,轰然一声栽在地上。他现在才理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可为时已晚。 片刻之后,他猛地跪起来,抓住本王的衣袍哭天抢地道:“殿下饶人一条命罢!人不敢诽谤圣上,人是受了李大人蛊惑!对,全是李大人的主意,是李敬堂的主意,是他要杀您,跟人无关啊!”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这副德行,心中竟十分恶心,以至于装都不想装了,语调十分冷漠:“你说不敢诽谤圣上,却实实在在地诽谤了,本王和赵大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你是赖不掉的。至于李大人,你有没有污蔑他本王也说不准,总之要带你回帝京,等见了面你二人当面对质罢。” 他见求我不得,于是跪走到赵孟清面前,不住磕头道:“赵大人,您到洛昌那天,曾说过自己动手取崇安王的命,出了事也一个人担着,不让人受一丁点儿牵连,让人继续在洛昌做好父母官。您还记得么赵大人?” 赵孟清正襟危坐,望着他,似是在努力思索。 陆书远似乎看到了希望,于是将头磕得哐哐作响:“至于暗影也是您同人商量着来的,您说码头上留那么六七个就是了,城中布置得多一些,趁崇安王吃饭的时候,投个毒下个药,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奔了地府去,还不用脏了我们的手。您还记得么,赵大人?” 赵孟清一本正经地开口:“唔,我还真记不起来了。” 陆书远身形一卡,面如死灰。 不晓得列位有没有过鱼,在鱼刚入、刚知道自己逃路不多的时候,它挣扎得最厉害,甚至连命都不要,也要想着逃出渔——“鱼死破”这个词便是这样来的。 于是陆书远宛若一条鱼,回光返照一般一蹦三尺高,蹭蹭窜到前厅中央的梁圃背后,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给本大人,杀死他们,谁也别想回帝京,都得给本大人死在这儿!” 要不说本王把这呆子比作一条鱼呢,他这脑子就跟鱼脑子一样,呈豆腐状。 梁圃要是杀我们便早杀了。可他没有动手,不止没有动手,反而在那条鱼挣扎于中的时候,暗戳戳遣散了满屋子的舞姬,不仅如此,他还是将陆书远甩进我们渔里的那根钓竿、那个鱼钩,若不是他来这儿闹腾一场,陆书远怕是不会这么快就露出破绽,本王怕是还要跟陆书远周旋许久。 赵孟清身边的人,道行不浅呐。 于是事情的发展宛如鲲鱼化鹏扶摇直上,趁陆书远反应不及,梁圃一招锁住他的手腕,掏出绳子利利索索将他绑了。 这三四日,宛如三四年,光阴便是这般诡谲的东西,他在欢欣雀跃中转瞬即逝如云烟过眼,在苦痛凶险中却千回百转慢而又慢。 好在是,本王终于可以借此差池,回帝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69、我在乎你是不是喜欢我 自洛昌城我同将士们分别,军队南下,本王北上。南境要守,帝京要防,道阻且长,暗影密布,我二方多有凶险,只是矢志未改,要给南国府一个远大前程。 本想说些叮嘱的话,最后说出来的不过寥寥几句:“回南境的动作要快,各位千万珍重。” 可我也知道此去一程怕是快不了。 拿我和赵孟清这一队来说,回帝京的一路上,我们遇到数十次围追堵截,几十次暗器、投毒,陆书远他们也没有放过,帝京的人想让他死,我们就不得不日日夜夜守着他,偏偏他自己不知死活,还无赖上身,看出了我们在保护他这条命,便以此为要挟,昨天想吃烤鸭,今天想吃烧鹅,明天晚上想找个人给他暖被窝。 我装作不明白,问他大夏天的暖个甚的被窝,他却不愿意,作势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哭哭啼啼道谁想让他死他便成全谁。 我靠在椅子上,同他笑道,不如本王屈尊降贵一场,亲自给他暖被窝。他便蹬鼻子上脸说不要臭男人,要个香姑娘,不然他就立刻、马上、一点也不含糊地撞死。 本王不才,别的本事不大,对付这种人却自有一套,自成一派。 吃完烧鹅,挑了根牙签剔了剔牙,我同赵孟清闲聊:“陆大人说要找个姑娘给他暖被窝,不知赵大人有何见解。” 赵孟清没有什么见解,翻着书满不在乎地道:“大概是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死了不要紧,万一打不死呢,缺个胳膊断个腿,岂不是难受得紧,不过当然了,陆大人的命金贵着呢,可不能死,得好好活着,”我叼着牙签,对一脸受用的陆书远阴恻恻笑了笑,“本王自在皇城长大,见许多青年才壮士好汉都死得早,反而那些不能人道悠游自在的公公寿命很长。我这个人心软,看不得有的人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我从怀里摸出短刀,朝着陆书远的裤子比划了比划,赵孟清侧目往我这边看了看,原本雷打不动看书打坐的他,面上突然出现了一脸期待的表情。 陆书远那厢见到刀光便老实如鸡了:“殿下殿下,我错了,错了……我不要香姑娘了,就您来,您来。” “……你说啥?” “哦哦哦不对,人错了,人不需要不需要。” 便是这样,天不时地不利人作腾,我们到达帝京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一,晌午时分。 进城后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仍然月白袍,玉花冠,身形清瘦,宛若天外来客、人间散仙的秦不羡。这身影太过熟悉,恍惚间似又回到五月天,我回京述职,自城门悠悠然往宫里走,她以慌乱之姿跳下马车,猝不及防出现在我面前。 彼时她在往离开我的方向奔跑,现在她来到我面前在等我。 我心中欢愉却胜过当时,望着她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秦不羡看向赵孟清:“我昨日收到赵大人的信,知道你们今天可抵达帝京,所以一早便来城门等着了。” 我闻言心中生出些内疚。 这么多天,我都未曾给她写过只言片语,我没有告诉她我遇到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我的安危,纵然我二人不过逢场作戏的夫妻不是真的互相欢喜,可于情于理应当由我写信告诉她我归来的日子的,而不是让她一直担忧最后由赵孟清替我转达。 她不知我的心思,所以面上也没有多少不快,只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赵孟清一眼,清淡一笑道:“你二人比离开帝京的时候瘦了许多。” 赵孟清十分识趣,从我手上接过拴着陆书远的绳子,告辞道:“下官带他先走了。” 托他的福,本王得以同自己的新婚妻子有机会慢慢悠悠地逛回王府。 “你方才说我二人瘦了,其实你也是。我离开帝京的时候,你瞧着还不像现今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的样子。你最近可有照过镜子,可知道自己的脸只有巴掌大了。”我道。 她却轻飘飘回了我一句:“无妨。” 气氛一时间尴尬,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刻着桂花的簪子递给她:“前日路过一个街市,见这个好看,我便买来送给你。”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怔了许久才将簪子接过去,脸颊处飘上一抹红云,连开口的声音都有点抖:“其实……我不怎么戴簪子的。” “你习惯戴玉冠,而且都是一个模样的,白玉,花苞状。” 她便轻笑出声:“其实不是一样的。花苞有桃花、莲花、茶花、栀子之分,颜色也有乳白、云白、灰白、青白之别。只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丢了,忘记是什么时候,再也没见到,后来虽然买到了差不多的,可拿到手中一摩挲,便知道跟之前那个全然不一样了。” 我心中涌出一个心悸。 她丢的那个,怕是本王捡起来,在吕舒过世的时候,连同赵孟清留下的金叶子,一并给来送信的公公当作打赏的那一个。 改天一定要去宫里偷偷找回来。 “今晚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在王府吃饭罢,我学了一些做给你尝尝。”秦不羡看着我道。 我连忙答应,嬉皮笑脸道:“那些事情到明日再做也不迟,但是羡羡做的菜今夜一定不能错过。” 于是当天下午,风和日丽,我同她在府上甚至满心欢喜地择菜,淘米,包馄饨,做虾饺,炖河鱼。 八月初的帝京还正是燥热的时候,她挽着衣袖认认真真地调馅儿,额上渗出细如绒毛的汗。 不晓得各位是否有过心上人,是否有过一段时间不见后又团聚的经历,如果有这样的经历,你会发现最深最重的想,便是刚回来的那一天,看到熟悉的人在你身边,看到喜欢的面容在你眼前,相思成倍放大充斥浑身每一个毛孔,你一边感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边暗自雀跃她的模样一如往昔一如你日以继夜的思念。 我一边收拾着河鱼,一边暗戳戳靠近,终于走到她身边,清咳了两声唤起她的注意。 在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试探道:“你觉得本王这个人怎么样?”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她微微勾起唇角,殷红的唇上飘起脂粉的香气,叫本王心神荡漾,可她却开始迂回起来,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手中的鱼什么时候收拾好?” 我便快速刮完鱼鳞取出内脏递给她,满怀期待问道:“其实本王某些方面也不错对不对?” 她接过鱼放在清水中浸泡片刻,面上依然漫不经心:“比如呢?” 我摇着尾巴走到她面前:“比如本王会掏鸟蛋,会摸河鱼,会抠螃蟹,会捕虾米。” 秦不羡点点头,挑眉道:“听着还不错,只是还有别的么?” “本王轻功十级,少时我的师父曾说过,本王是他见过的于轻功方面最有造诣的孩子,晚上我可以带你上墙爬树看月亮,不用你费丁点儿力气。”我目光炽热,满腔殷切。 秦不羡装作思索的模样,啧啧两声道:“好像还可以,但是我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些。” 我脱口而出:“那你在乎什么?” 油锅已热,她将鱼放入油中,鱼身表面的水花在油中炸成花进而变成噼里啪啦一阵声响,这柴米油盐的场景让本王的心里也升出噼里啪啦的烟火开出漫山遍野的鲜花,心花怒放莫过于此。 她回头看我,目光淡然,声音也轻飘得叫人抓不住:“我在乎你是不是喜欢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0、是秦不羡 我活到三十岁,鲜少有过开心到要落泪的时候。 那一天于柴米油盐之中,秦不羡回头说“我在乎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一个大男人竟觉得眼眶湿润了。 其实,这个答案我已在心中默写过好几遍,许是长夜寂寂看她白衣月下飞奔,许是马背颠簸她的嫁衣明媚似火,又或者是看到她面上一直冷漠却心肠很热,此时此刻的本王啊,只觉得这欢喜自天际绽开,随彩云奔来。 是啊,于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把她看做我喜欢的姑娘。 可她又云淡风轻一笑,低头继续收拾那条河鱼:“你先不要回答我,等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要给你讲一件事情。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本王赶紧凑过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她却用手指贴上我的嘴:“现在不许说,且等晚上,你先听我讲完曾经的事再做决定。” 曾经的事……莫不是当初我不择手段欺负她逼迫她这些事? 惶恐漫上心头,我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指放在我心口,皱眉发誓道:“羡羡,曾经的事是我不对,你若是信我,我以后一定不会这样对你,我会把你放在心头上宝贝着……” “不是,”她垂眸,眼底露出些难过,将手指抽离我的掌心,“我说的曾经,是很遥远的曾经,不是这三个多月,也不是在锦国这三年。你别问了,我再说一遍,且等晚上。” 本王便开始抓心挠肝地等着太阳下山。 可偏不凑巧,太阳刚刚下山,就有故人到了王府。来人不是别人,是帝京西市状元书屋的老板——陈兰亭。 自十年前他右腿受伤不再跟随我之后,便安心在状元书屋做起书生考试的买卖,暗地里帮我照顾程遇,从未主动找过我一次,更从未踏进过王府一步。今日他却一到天黑就过来了,而且神情慌张,问我可否有空去他那儿一趟。 “出什么事了么?”我问。 可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神色紧张,呼吸不稳:“请殿下去书屋再谈。” 彼时秦不羡正在往桌子上摆菜,我十分愧疚地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三秒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秦不羡先同我说:“你先去罢,兴许真的出了什么急事。” “那你……” “我等你回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同陈兰亭奔到状元书屋。 刚步入后院印坊,我便看到程遇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整个人瑟瑟发抖,衣裳穿得很乱,头发也没有疏,一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到血色,唯有眼圈猩红,似是刚刚痛哭了一场。 我听到自己心中咯噔一声,慌忙跑过去,抚着她的脸道:“莫怕,我来了。” 她缓缓缩进我怀里,开口的时候声音哽咽得不像话:“卫期哥哥……” “好孩子,不要哭,慢慢给我讲发生了什么事?” “光照哥哥……他出事了,他被卫添押入了死牢。” 我蓦地想起来离开洛昌前一日清早,冯参领带着五千将士风驰电掣地赶到洛昌码头,本应该通知他们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从南境撤离的徐光照,却发了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告诉他们“火速撤离南境,不舍昼夜地从运河走水路向北赶,直抵洛昌城”。 我曾猜测徐光照叛离了自己,却最终相信徐光照遭遇了危险,可我从未想过他遇到的危险是这样大的劫难——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卫添命本王率领麾下所有南国府将士去修运河河道,却唯独点名要让徐光照留在帝京帮本王看守着王府。 本王打仗这么多年,在帝京呆的时间还不及在沙场上所呆时间的三分之一,我不在帝京的时候,府上从来没有刻意留人看守,因为我府上少有稀罕物,更少有盗贼有胆量来偷,所以根本没什么好看守的,卫添他不是不知道。 我抚着怀中姑娘的头发,企图给她一些安慰,可这动作却让她更加难受,抽泣道:“以前我常常欺负光照哥哥,可他从来不在意,每一次都会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对我温柔地笑。你不能来看我的日子里,也是他来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才能知道你安然无恙。可现在他却出了事,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叫我难受不已。前有吕舒,后有徐光照,再有我自己,卫添一个一个对付,未曾有半分手软。 身后的陈兰亭深深叹了一口气:“殿下,恕属下提醒,当初吕公公被赐死,我们已落入十分被动的地步;此次徐将军落难,我们更与案上鱼肉无异。所谓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当初您应该心狠一些牢牢控制住秦不羡,借东里枝的事情,将卫添击倒。现在我们已错过最佳时机,您若再不动手,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完成那件事了。” “你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动手?我已逼迫秦不羡给高蜀李敬堂用秘术种恨,他二人倒台指日可待。” “殿下,非也,她……” “本王对秦不羡的所作所为,手段之阴险卑鄙,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应该做的,她甚至为了做到我想要的事,不惜让自己也喝下卫添的恨种,这些我都已经告知过徐光照,他没有告诉你们么?” “殿下,您先冷静。” 我放开程遇,起身逼近陈兰亭,夜风冲得衣衫凛凛,也激得我自己怒气凛凛,“本王现在已十分后悔将她拉进这件事里,你为何还要还指责本王未曾控牢牢制住她,你可知她同阿遇都是应当被认真疼爱的姑娘,她本就是外人,为何一定要让她死你才甘心?” 陈兰亭身形僵住,面容也僵住,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 下一秒,我听到身后砰的一声,猛然回头,发现程遇栽倒在台阶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缓缓渗出血来。 我赶紧上前想要抱她起来,可她却用力拂开我的手。 “阿遇……” “不要叫我阿遇了,你不是以前那个卫期哥哥了。”她闭眼,两行清泪从脸颊划过,“你以前还给我讲过书生被狐妖勾引,丢了性命却依然爱着那狐妖的故事,你还曾不齿这世上真的有人会被一个人的面皮给迷得神魂颠倒。可现在看来,你何尝不是被秦不羡的美貌蛊惑、失了自己的帮手丢了自己的兄弟、反而还为她辩解的那个‘书生’啊。” “阿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秦不羡不是好人。” 支离破碎的信息从脑海里重新组合,直至某些猜测变成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我感觉心中似有些地面轰然塌陷,欢喜与期待连同秦不羡的名字一起往下坠,抓也抓不住,护也护不得,最后神魂被抽离出去,我听到自己木讷的声音响起—— “难道,是、是她……” 程遇没有回答我,只剩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身后的陈兰亭却轻声开口:“殿下,或许您不相信,但在我们这些时日的调查中,徐将军的事确实与秦不羡有莫大的关联,甚至……” “甚至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甚至她就是陷害徐将军的罪魁祸首。” 心窝处封着刀口的神胶便是在这个时候裂开的,血水攒聚成束从刀口溢出来,我明明没有碰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自己破裂开来。有千万个念头激得脑袋疼得厉害,激得心头也疼得厉害。 我走了两步到了程遇身边,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将她扶起来靠在我肩上,明明很简单的动作,却花了很长时间。 陈兰亭察觉出我的异样,上前跪道:“殿下你怎么了?” 我望着他,温和笑道:“你起来,继续说是从哪些地方看出秦不羡有问题的。”我面上轻松,可秦不羡这名字从口中说出来,心口上便又涌出一股血——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已如一把刀,提及一次便要从我心上剜下一块肉一样。 陈兰亭却没有起身,眉间萧肃成秋,攥紧了拳头道:“殿下离京时,卫添给殿下的旨意是,把徐光照留下看守王府,秦不羡作为家眷不宜跟随是以也要留在帝京,殿下可曾想过卫添为何要把秦不羡也留下?”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道,“因为她是卫添的亲信也是卫添的剑,只有她留下,卫添才能有机会束缚住徐光照。” “还有呢?” 身旁的程遇喑哑道:“光照哥哥确实给我们说过关于种恨术的事,他也说过高蜀、李敬堂喝下了卫添的恨种。可卫期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恨种是她一个人去鹿呦呦身边取来的,左右都在她手上也只有她认得,若是她随便拿一杯酒告诉你酒里有恨种,且把这酒让高蜀李敬堂喝下,你该如何分辨他们是不是真的被种恨了?我听徐光照说因为恨种很少,要三年五载后才能见分晓,可卫期哥哥,年后我们怕是早都被卫添杀死了。” 我绝望道:“所以你们觉得,高蜀和李敬堂没有被种恨是么。” “不止没有被种恨,反而那恨种还在秦不羡手中,趁殿下不在帝京的时候,她给徐光照种了恨,将卫添的怨恨都迁在徐光照身上,一直把他弄进了死牢。”陈兰亭亦是满脸绝望。 “给徐光照……安的是什么罪名,”我哭笑不得,“关进死牢总得有个名目罢。” 程遇的眼里又涌出大片大片的泪:“他们在光照哥哥身上,搜出来了我父皇仙去时留下的血书。” 那血书字字句句早已印入本王脑海——朕病体孱弱,功德浅薄,十年帝位,多仰仗皇后宵衣旰食,佑我子民安定康宁,护我南国金瓯无缺。自皇后离去,朕心也随之而去,以至于举国上下,离心离德。万般过错,只在朕身上,愿锦国来者,勿伤我子民一人。 可卫添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旧南国末位皇帝的血书遗诏,这遗诏在他眼里,便是徐光照要反的证据。 我觉察出有些地方不对劲,木然问程遇:“血书不是一直藏在你这里么?” 程遇心痛得面目全非,抬手使劲抹着脸上的眼泪却还有更多的泪落下来:“是光照哥哥亲自来取的,他说秦不羡作为南国人,想投靠我们,只是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是南国故人,所以他来取这我父皇的血书,证明我们的身份并非虚假。可我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走到王府,就被羽林卫包围了。卫期哥哥,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不该交给他,是我害了他……” 我摇摇头,已是心如死灰:“不,跟你没关系。” 是,秦,不,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1、有故人入梦来 临走的身后,陈兰亭又提醒了我几句:“据属下观察,这一回赵孟清南下之前,曾进宫见过卫添。所以殿下和他在南下时遇到复杂情况是否也有蹊跷,他南下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对殿下伸出援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殿下应该有个判断才好,毕竟您身后还有十几万将士。” 我认真想了想,同他道:“原来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赵孟清也有问题啊。只是,他要军队做什么,难道想自立为王?” 陈兰亭揣摩不准我话中的语气,低头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属下捉摸不准,所以希望殿下万事都有个揣摩,不要被恶人欺骗。” 我冷笑着说了一声好。 夜影似幕,新月如钩,西市前头车马寂静,不似白日里热闹时候。 本王未曾骑马,一步一步往王府走。这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啊,我思考过许多事情,分析过许多巧合,关于南下时候的赵孟清可不可信,关于本王今夜该如何面对在王府里等我的那个人。 拿前不久东运码头那一次来说,秦不羡递给我河道图,明明有一段时间我们身旁除了徐光照便没有别人了,她却只告诉我红点标记处停留,其他地方走快船掠过,却没告诉我那三场劫难的准确地点,故作玄虚让我上船后自行思索。 而且,她费尽周折留下信息告诉我,危险在陵台、洛昌、余舟三地,到底是为了让我躲避危险,还是为了引我陷入危险? 赵孟清赶来洛昌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我身后的将士?他让我功成之后留卫添的性命,是为了让他自己不失去少年成事的满足感,还是为了留住卫添的性命企图日后再起东山? 这些事情,还真是值得推敲啊。 回到王府已是子时,正厅灯火染染,有白色身影伏在桌面上,是在等我回来的秦不羡。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用力揉了揉眼眶让自己清醒几分后才浅浅道:“你回来了。” 本王在她对面坐下,摸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茶泡了太久,又苦又凉,甫一入喉,激得我浑身一抖。 秦不羡见状,伸手过来摸了一下茶壶,略惊讶道:“唔,我明明记得自己刚换过热水的,怎么又凉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过头了是么?” 我尽力摆出温柔体贴的模样不叫她看出异样:“是本王不好,回来太晚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模样狡黠,揶揄我道:“殿下还知道自己回来太晚了啊?菜我已经热过好几遍了。”把手放在盛鱼的盘子上试了试温度,满脸遗憾,“好吧,这条鱼也凉了。” 这条鱼也凉了。我听到这句话后不禁脊背冒汗,随后感慨不已:本王已经草木皆兵到了如此地步。 可耳边还是响起陈兰亭的话—— 殿下,恕属下提醒,当初吕公公被赐死,我们已落入十分被动的地步;此次徐将军落难,我们更与案上鱼肉无异。 当初您应该心狠一些牢牢控制住秦不羡,借东里枝的事情,将卫添击倒。现在我们已错过最佳时机,您若再不动手,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完成那件事了。 于是,我攥住秦不羡要从盘子上撤回去的手,盯着她那双瞧着格外好看却又摄人心魄的桃花眼,问道:“羡羡,你最近有见过徐光照么,为何本王这次回来没有看他来王府?” 那时候的本王啊,期待她能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希望她能不遮掩、不躲藏跟我说实话,即便是我听过实话后,自今日开始,我二人一刀两断彼此划清界限,即便是日后我们在对立阵营互相杀人不留情、不眨眼,这一次我也会放她安然无恙地走,也算对得起自己曾喜欢过她一场。 可秦不羡说出来的话远不是我期待的那几句,甚至将我一腔期待烧得灰飞烟灭—— “徐将军南下了,你们没有遇到是不是?” 心口涌出大股大股的血,一路往下淌,在外袍晕染出清晰的血水纹路。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松开她的手,费力扯了扯唇角,笑道:“是啊,本王没有遇到他。” 秦不羡便皱眉喃喃道:“他说有一封密函要赶紧送往南境,与其让别人八百里加急地去送路上还可能出现差池,还不如他自己跑一趟,这样更稳妥一些。” 我挑出她话中的漏洞指出来,摇摇头:“他不会自己去送的。” 秦不羡微微一愣:“为什么不会自己去送?” 我勾起手指敲了敲桌沿,眯起眼睛笑望她:“因为,皇上点名让他和你留在帝京,他若是走了,岂不是抗旨不尊?” 她将这句话认认真真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惶恐不安起来,攥上我的手沉声道:“卫期,徐光照可能遇到了危险,你应当赶紧同南境的将士们取得联系,询问徐光照的下落。” 本王不得不佩服秦不羡,到这种时候,她还在同我演戏,且表情逼真,好似真的在担心徐光照。 那边的她不但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反而起身绕了几圈,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了:“他来同我告别的时候十分匆忙,我也知道情况紧急,可是他精神上似乎不是那么好,走出王府的时候还装上了门框,也就是说他除了要给南境的将士送密函,应该还装了其他的心事,”说到此处揉了揉额角,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在想什么呢,我为何忘了那道不让他离京的圣旨。” 她表演得太过生动,生动到让本王都快看不下去了,只想给她颁个奖、竖个牌坊。 可她却又想到什么,拍了拍额头,急步走到我面前,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他是不是被圣上的人给看见,然后抓回帝京关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怒火冲到喉咙,却又被我咽下去,我努力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于是万般苦涩都封在喉咙,只发出微微叹息,道:“大概是罢,明天本王进宫,大概就能知道了。” 她愀然望我:“你别太难过,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或许他现在很安全。” 我僵僵地点了点头。 秦不羡又坐到我对面的位置,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将烛火拨得更亮一些,便是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脸庞和手指都被烛火照得温融又好看,仿佛虚无缥缈的神仙沾染了凡间的灯火,留下一片姣好又真实的面容。 程遇说得似乎没有错,本王大概真的被秦不羡的模样给蛊惑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觉得她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秦不羡,”我按住胸口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将徐光照的事摺了过去,“你不问一下本王今晚为什么呆了这么久才回来么?” 她看了我一眼,牙齿咬了咬下唇,“我不是很想知道。” “嗯,那我便不说了。” 她突然正襟危坐:“对了,你还记得我白天跟你说的话么,我想跟你说一些事,是关于曾经的一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不要紧,你且听我给你讲,不要打断我让我一口气讲完,不然我怕我会……” 可我怕是不那么争气,胸口血水流得欢畅恣意,目光也没法集中在面前的她身上,更没有听到她后面讲了什么,意识被疼痛刺破,化成碎片四散而去,我听到自己轰然倒下的声音,听到秦不羡惊呼出声,紧接着脑海成了一片空白。 有故人入梦来。 后山积雪连成片,枫叶像血一样红,挖了坑捉兔子的姑娘穿着厚重的棉衣,跑起来吭哧吭哧地响。纵然见我不是她想要的兔子后十分失望,却依然告诉我:“算了算了,你虽然比不上兔子,但是落入我的坑里,便算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不管你。” 于是将棉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又将束发的带子解下来隔着棉衣将我的腰困住,随后拽着发带提起我的腰、迅速转了个身让我趴在她瘦的后背上。 她可真瘦真啊,解开宽大的棉衣后,穿着素白的裙子,整个人都好似瘦成了一片影儿,落在雪地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 她一边念叨着“你可真沉”“你怎么重得跟猪一样”“我后悔了,我应该继续等兔子来的,猪不是我想要的”,一边把发带勒得更紧,好叫我更贴近她、把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之将至、且死之将至还被姑娘比作猪是什么滋味。 可她却从没有放开我,一步一步地将我带下了山,期间我的意识偶尔缓回来片刻,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手都被发带勒出血来。 后来我在城内某个郎中那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她有几次来看我,大多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这让我十分难过,总害怕她再也不过来了,可我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日后恩情无处来还。 好在是,告辞的那天我又见到她,又百般追问终于问到了她的名字。 “程遇,前程的程,遇见的遇。就是南国的公主。” 我的眼睛里还有头顶受伤后流下来的、没有清洗干净的血痂,那时候我看不清她完整的模样,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好看。 后来我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了,可看到的却是她蜷缩在冰封的河面下,苍白得不似一个活人的模样。 本王啊,欠程遇委实太多了,所以她想要什么,我应当不受秦不羡左右,拼了命也要给她拿回来的。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八月初三的清晨。 彼时秦不羡趴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能生神胶的蓝趴在她手背上也入了眠。我拂开衣衫,看到胸口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看不出任何伤口。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下床,却还是不心碰到了秦不羡的肩膀,叫她瞬间醒过来。 她皱眉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靠着床沿,语气凉薄道:“你这伤口是怎么裂开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为了你那位心上人去打架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全然不晓得该做个什么样的表情,只能轻快一笑,硬着头皮道:“叫你猜中了。” 她便低头,把蓝放在青瓷盅里,然后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追到门口将她拦住,故意道:“羡羡,你是不是吃醋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只是心疼蓝而已,不到的一个月的时间,它便为你补了两次胶,上一次花了三个时辰,这一次花了一天一夜,它其实已经疲惫不堪产不出这么多的胶了,却还是拼尽了全力想止住你心口的血。尊敬的崇安王殿下,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要为蓝考虑考虑。” 我低头,对着那青瓷盅虔诚道:“蓝,本王对不起你。”又握上秦不羡的手腕,愧疚道歉,“本王也对不起你,让你白忙活了一下午,做的菜也没有吃。”忽然想起来她说有些关于曾经的事要告诉我,便问,“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来着?那天夜里不心昏过去了,不然你现在讲一讲,本王好生听着?” 秦不羡闻言,细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后摇摇头,失落道:“我变了主意。” 本王却来了兴致:“到底什么事?” 她把手腕从我掌心抽离出来,手指触上我的眉心,微凉的触感渗入灵台,使得那处昏沉不再、清晰明朗,“等你这里自己浮现那些事罢,顺其自然才是故事最好的讲法。” 我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床榻一旁叠放整齐的官袍:“你昏睡的时候赵大人来找过你,他说你今日若是能醒过来便派人通知他,他带上洛昌那个陆书远去见皇上,你们好一同听陆书远和高蜀、李敬堂的对质。” 我拍了拍脑袋:“嚯,多亏赵孟清提醒,不然本王就要把这件大事给睡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2、朝堂对质 本王犹记,上一次陈长风与高济在朝堂对峙时的场景,本应该被责罚的高济最后安然无恙,徒留揭发高济无耻行径的陈长风在钟启殿上戚戚焉。 上一次,卫添面对侮辱东里枝的高济和高济的亲爹、干爹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年,朕太子位被夺,自帝京出逃,身无长物自身难保,是李敬堂李大人拿出三万两银子给朕做盘缠,高蜀高大人把自己在东裕府山间盖的私宅给朕住。若无他二人当时给朕的银子和宅子,朕怕是不能卧薪尝胆撑到重回帝京那一日,也无从遇见枝。” “所以这一次,朕虽大怒但不治你们的罪,是朕联想到当日的窘迫,不忍对你们太过苛责。希望你们也能体谅朕的不易,管教好自己的儿子,莫再做叫朕伤心的事。” 东里枝是他爱到深处又痛悔不已的皇后,本王是同他自幼就不太熟络也无多少情意的弟弟,当初他都可以把过世的姑娘的颜面踩在脚下为高李铺路,那现在,本王便更不敢期待他能替我做主伸张正义,甚至,他可能对安然无恙归来的本王恼羞成怒,然后不择手段地杀掉我、再无后顾之忧。 上殿之前,我笑问赵孟清:“赵大人觉得这一次,到底是我们能打死这两条恶犬,还是这两条恶犬把我们咬死?” 赵孟清理了理衣袖,真知灼见道:“全看恶犬的主人想不想护着。不过依下官看,咬死我们倒不至于,咬死陆书远倒是板上钉钉的事。” 说罢提步要迈上殿阶,我抬袖子拦了他一拦。 赵孟清回头看我,目光疑惑:“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我扫视周围见无人靠近,于是盯住他的眼,展唇微微笑,试探他道:“若是本王死了,本王身后的将士,赵大人敢不敢接手哇?” 他眉心微皱,瞳孔收缩几下,似是在努力思索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委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件事啊,一来要看殿下何时死,若您七老八十才过世,你把这军队给下官下官也带不起来;二来要看殿下是否是真心实意要送,您若是仅仅想试探下官,那下官便不是很想陪您玩,猫被逗得太勤也会恹,何况是人呢。” 赵孟清这段话十分坦荡,叫本王挑不出毛病来,但我至少确认了一点:他不是一个完全出仕的人,军权、皇位也是他牵挂着、从未放下的东西,否则他不会把自己比作被逗的猫了。 我二人一同进殿。 卫添见到我,装作惊讶的样子问:“崇安王现在就回帝京,莫非运河河道都已修缮妥帖了?” 本王俯身拜道:“尚未修缮完整,只是臣弟和手下将士们遇到些险情,几乎丢掉性命。” 卫添便装出更惊讶的模样,瞪大了眼睛问道:“是何种险情?” “比如,陵台河段被潜伏在河底的水鬼围攻、烧船,洛昌河段被埋下的暗影跟随、刺杀,臣弟军中将士大受折损,是以擒拿洛昌巡抚陆书远一块回了帝京,同陛下陈奏。” 赵孟清也附和道:“启禀陛下,臣闲来无事南下玩了几日,恰好在洛昌城遇到崇安王殿下,是以可以证明殿下所言非虚。” 卫添怒不可遏,将身前的桌案敲得砰砰作响,气势做得很足:“一个洛昌巡抚竟敢谋害我大锦的王爷,押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 赵孟清领了命下去提陆书远,本王也照例观察了一下高蜀和李敬堂,他二人不似高济奏折暴露时般慌张,反而一个瞧往殿顶、一个看着脚尖,气定神闲,好像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本王着实佩服他二人这不要脸不要皮的心理素质,就好比茅厕的石头,他们料定了你怕脏怕臭不敢踹他们,所以他们便越发肆无忌惮,继续蹲在那处恶心下去。 陆书远就不一样,他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脑子不好使,本王打仗的时候最愿意遇见这种人,你都不用付出什么努力或者代价,他们往往就能自跑千里拱手送来人头。 今天的陆书远也没有让本王失望,他上殿来,先是对卫添哐哐磕头,大哭大叫:“陛下,您要为下官做主啊。崇安王殿下不相信是您给下官下了命令要杀他,还拿出你曾经给他亲手刻的玉令,同下官讲什么兄弟情义、昭昭仁德,您应该直截了当地同他讲您讨厌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天地可鉴,本王从上殿到现在,从未提到过一次卫添要杀我,说卫添讨厌本王、要杀之而后快的那个人,是陆书远。 不出所料,陆书远这段话让卫添勃然大怒,他随手掠过一个焚香铜炉照着陆书远砸下来,红着一张脸呵道:“混账!在这世上,朕只剩崇安王一个亲人,崇安王也只剩朕这一位皇兄,我二人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朕疼他信他、给他王位、许他军队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朕何曾说过自己讨厌他,又何曾指使过你来加害他,谁给你的胆子来污蔑朕?” 陆书远一脸懵然,指着李敬堂怔怔道:“是尚书大人转告在下,说陛下下了令,不能让崇安王活着走出洛昌城,所以下官才布下暗影杀手。” 卫添问李敬堂:“李敬堂,你可曾打着朕的名义去让陆书远杀人?” 李敬堂老奸巨猾,俯身一拜,云淡风轻地撇开了关系:“回禀陛下,此乃死罪,按律当腰斩,老臣不敢做,而且也确实没有做。” 陆书远被这句话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迅速爬起来跪到李敬堂面前,拽着他的官袍鬼哭狼嚎道:“李大人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旨意是您替圣上传达到洛昌的,杀手也是您给银子让下官雇的,啊?到了现在了,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您怎么能翻脸不承认呢?” 李敬堂面不改色心不跳:“老臣这些时日从未请假,陛下每天都能看到老臣,所以李某倒要问问陆大人了,李某从来没有离开过帝京,又怎么可能去洛昌给你传达所谓的圣上旨意?”说罢一脚将陆书远踹开,大怒道,“如此污蔑,老臣断然不受!” 陆书远倒在地上,一张俊脸上全是泪,委屈得不行:“是啊,您是没去洛昌,您派手下去了啊。” 其实到这里,陆书远已经输了。 若本王没有猜错,李敬堂应该和高蜀一样,各自派了一个人去陵台、洛昌传达了所谓的“圣上口谕”。本王早就说过,口谕这种东西,离开帝京之后就不那么管用了,这不像白纸黑字日后还能拿出来做个佐证,这种口头表达的东西,呼吸之间落入空气,便再也拎不出来拿不走。 果不其然,李敬堂拿捏住这一点,问道:“陆大人是如何认定那就是李某的手下?再者说,那人既然把命令传达给了你,那可否把命令拿出来,让各位同僚一起辨认是不是李某笔迹?” 陆书远哭皱了一张脸,嗓音全破如乌雀乱啼:“哪里能拿出来嘛,那是口谕,圣上口谕,说出来就没了啊……” 李敬堂白眉一挑,随即上前两步,对卫添拜道:“陛下,老臣以为事到如今,陆大人全凭自己一张嘴胡说妄为,什么证据也拿不出。他随口诋毁老臣声誉事,玷污圣上清辉事大,请陛下处其极刑,以儆效尤。” 陆书远轰然倒地,神智癫狂,口吐白沫。 高蜀不慌不忙地跟了过去,也拜了一拜,附和道:“老臣附议,除了李大人和圣上的声誉,还有崇安王殿下此次的遭遇,是以请陛下处以极刑,以警示我大锦官员不可胡作非为,否则将天怒人怨,不得善终。” 那陆书远又跳起来,回光返照般来了一场穷途之哭:“臣愿望啊陛下,臣愿望得紧,这两个人不是东西,他们坑害了我,呜呜呜……” 高蜀一个半条腿迈进棺材的老头儿,心脏不大好,受不了这刺激,便派了人把这又跳又哭的家伙给拖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3、宣仪公主 那边的卫添也终于想起我来,转头问我:“不知皇弟觉得这个处罚是否合适,可还有其他要求?” 我上前道:“臣弟想问,陵台县丞孙之岭是否也应该一并捉拿?我大锦十艘官船、两千将士都是在陵台河段被烧成灰烬的,臣弟曾见过孙之岭,他说的话与陆书远如出一辙,只是在孙之岭的故事里,李敬堂李大人换成了高蜀高丞相。” 高蜀便转过身来,冲我一拜:“殿下受惊了,这孙之岭早年便曾写信求老臣在帝京给他某个官差,老臣觉得他学识不足、能力不济不是可塑之才便断然拒绝了,所以他可能是对老臣怀恨在心,是以编了这样一个谎来坑害老臣。老臣认为此人心肠歹毒,应抓到帝京同陆书远一同惩处,以抚慰崇安王殿下在两地所受的委屈。” 卫添便又问我:“臣弟觉得这样处置妥当么?” 不远处一直未说话的赵孟清,自顾自地点点头,示意我这件事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本想趁此机会提一下自己想见徐光照的请求,可后来一想,卫添他自己没有提,我若是先提了去死牢看徐光照,他大概会认准了我们是一起要造反,于是只能装作还不知徐光照被关起来了,避开那个话题回答道:“臣弟以为陛下处置十分得当。” 卫添点点头,“那这一桩事算是过去了,先把外面那个陆书远押入死牢听候发落。”许是“死牢”一次提醒了他,他眉梢一挑,看向我,“对了,不日前,徐光照也被朕关在了死牢,皇弟对此时知情还是不知情?” 我换上一副震惊的表情:“臣弟不知情。” 赵孟清亦是一脸震惊地看向卫添。 卫添显然不信,于是哂笑道:“哦,你竟然不知情?你回帝京后,可曾见过徐光照,可曾向别人打听过他的下落?” “臣弟回来后确实没有见过徐光照,”我望着他,装作皱眉不解道,“臣弟便问王妃秦不羡怎么不见徐光照来王府?羡羡说徐光照南下去找我了,是以臣弟以为,我二人只是路上错过。臣弟也知道,当初陛下下过旨意让徐光照留在帝京,他这般自作主张地离开便是抗旨,所以臣弟也在等他回来,以便带他来陛下面前领罪。” 卫添又做出惯有的敲桌面的动作,砰砰几声轻响过后,他靠在龙椅上,悠然望着我道:“秦不羡是这样告诉你的么?” “回陛下,是。” “唔,不怪秦不羡,是朕让她这样讲的。” 我浑身蓦地一僵。 本王未曾料到卫添会这样回答,会这般痛快地承认自己同秦不羡沆瀣一气,于是心中一些假设轰然倒塌,又变成残破的碎片和连不起来的线索。 “所以,徐光照到底出了什么事?”本王稳住心神,问道。 卫添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朕的羽林卫,在他身上搜出来了旧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程景盛的,血书遗诏。”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个?” “朕也不明白他从哪里得到的,于是便将他暂时关在大牢,然后派人去查他的身份,”说到此处,他勾起唇角和蔼一笑,那模样仿佛是在看戏,“崇安王不妨猜一猜,你身边这位将士,到底是何身份?”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不知他对徐光照了解多少,便只能把我对徐光照身份的了解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企求不节外生枝:“臣弟当初跟陛下禀告过,徐光照是南国府人,因水性好,又有武功底子在,便在对宁的战争中把他提拔为军中副将。” “你对他只了解这些?”卫添提了提眼睑,一脸不信。 我便看了看站在大殿左后方墙角处昏昏欲睡的高济,俯身一拜回答卫添道:“那臣弟要得罪高济高大人了。”顿了顿,余光瞥见那边的高济浑身一哆嗦,接着道,“臣弟第一次见徐光照的时候是在一条画舫上,彼时南国府巡抚高大人,正在那画舫上招待一群模样俏丽的公子,不过,这名为招待,实为买卖。臣弟上错了画舫,便有幸撞见一个绯色衫子的公子抵死不从高大人,那公子跑到船尾跳了湖,臣弟觉得人命可贵,便尾随着这位公子跳了湖想把他救上来。这个绯衣公子,便是徐光照。” 卫添的目光落在高济身上,高济便畏畏缩缩上前来,有气无力地指责了本王一句:“崇安王殿下……不能胡说八道折腾下官呐,下官怎么敢……” “嗯——?”卫添微微抬手,打断他,“别说,这档子事儿也就你高济、高丞相家的公子能做得出来。朕在陆书远和你爹之间,信你爹;但是朕在你和朕的亲弟弟之间,信自己的弟弟。” 高蜀见多识广,赶紧拉着高济下跪:“犬子胡作非为,请陛下不要顾及老臣颜面,降罪处置他。”犬子胡作非为,请陛下一定要看在老臣曾经救过陛下的份上,饶他狗命啊。 这个套路本王熟悉得很呐。 上一次也是他跪下来,老泪纵横地请卫添降罪:“是老臣高蜀教子无方,撰写罪文使我大锦皇后懿德受侮、仪范蒙尘,此孽障罪责深重、死不足惜,望陛下重罚逆子,也望陛下降老臣管教无方之罪!” 卫添对这一次处理和上一次有相同之处,比如他没有要高济的性命; 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同,因为他没有叫高济回家面壁思过,而是—— “他屡次三番犯错,你屡次三番求情,你二人不嫌烦,朕却烦了。高济啊——” “罪臣在。” “朕听闻你在南国府任职的时候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如果不是贪墨得来,那一定是丞相府里你爹给你了不少添补。既然你家里也有钱,不如这个南国府巡抚的官职不要做了罢,又累又辛苦还容易犯错,你好好呆在家里好生侍奉你父亲,不要让他一次一次出来为你下跪求饶,也算是尽了孝。” 高蜀闻言,眼眶里的泪晃了晃,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恍恍惚惚领了旨,磕头道:“老臣代高济谢陛下不杀之恩。” 高济也呆呆下跪:“谢陛下不杀之恩……” 不远处的李敬堂,似是没有琢磨透彻圣意,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最后卡在那里,声提醒了一句:“陛下,您方才不是说到徐光照的身份么,崇安王殿下估计还不知情。”这才把话茬给扯回来。 卫添闻言长唔一声,又转向我道:“所以,你对徐光照的了解就这些了?” “回陛下,是。” “那就有意思了,这个徐光照十分大胆,他瞒了朕,更瞒了你。”卫添长舒一口气,模样轻松又愉悦,“想来,他应该真的没告诉你,他是旧南国徐业成徐将军的长公子罢。” 旧南国,徐业成徐将军,驻守南境二十载,宁贼不过长澜江。 这些年本王在南境同宁军厮杀之时,没少翻阅徐将军留下的战事记载,最后行成的攻防之法,也仰仗着他当年描画的地形图志。 可……可徐光照怎么突然成了徐业成的儿子?他为何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面前的卫添似是看到我惊疑的表情,于是来了兴致,眉梢上扬,睥睨我道:“且他还有个身份,你可能不知道。他与已故的旧南国宣仪公主——有婚约在身,南国灭亡的那一年,本该是他们成亲的那一年。” 我听到自己脑海里发出轰隆一声…… 旧南国宣仪公主不是别人,正是程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4、下卷 卫添允许我去死牢看一眼徐光照。 大锦的死牢同其他国家的死牢不太一样,进了这里,不管你是不是被定罪,都要先对犯人惩戒一番,以此来给犯人心理上的警示,免得他不听话。最常见的惩戒方法是饿他三天,期间只给一杯水。 这个死牢,秦不羡呆过,她出来的时候还是本王在门口候着,等着给她赔不是来着。她恰好在里面呆了三天,也正是没有东西吃的三天,当时的狱卒比之现在更加可恶,他不止没有给秦不羡吃饭,也没有给她喝水,以至于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皮肤白得不似活人,仿佛日光一照她就能化成一缕烟、风一吹就能散一样。 本王带了些吃食,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进去见徐光照,可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我离京之前那个意气风发、明媚俊朗的公子,现在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双手悬吊挂起,发丝尽数散落,那平素里常穿的军中铠甲已被剥离,只剩一身布满鞭痕和血迹的中衣勉强遮住了身子。 不过三丈的距离,本王像是走千百步才走过去。 他听到响声,恍然无措地动了动,颤巍巍地晃了晃脑袋,企图把遮挡着眼睛的头发甩开,却不得其法,最后颓然低头,嗓音中带着些期待问道:“来人可是……崇安王殿下?” 来人可是……崇安王殿下? 这句问话,引得本王内心一片哗然,如万千军队溃于一役,四散逃去,毫无尊严。 我缓缓蹲下身来,放下食盒,拂开官袍从中衣衣角处扯下一条布,将他的头发拢起来扎在脑后。 他终于看得到我,牙齿打颤的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殿……殿下。” 我打开食盒拿出一碟点心,捏起一块送到他嘴边,旁边的狱卒见状赶紧上前道:“殿下,让的来喂罢,别脏了殿下的手。” 我道:“这是本王手下的副将,在本王还没有动手之前,你们就把他打成这样了?” 那狱卒愣了愣,慌忙低头道:“殿下,这是死牢里的规矩。” 我哂笑一声:“本王这个人你应该也了解,又护短又记仇,你们对他滥用私刑,日后本王便能找一万个理由加倍还回来。” “殿下饶命,的们……知错了!” “知错了就退下罢,在本王跟前站着是让本王记住你们这张脸,日后好精准地报复你们么?” “这……陛下没有下令让我们离开。” “你们脑子坏掉了么,陛下没有让你们离开,是本王让你们离开。陛下怪罪下来,你们便尽数推到本王身上,这点逻辑都搞不懂,我大锦是不是养了一群废物么?” 那些狱卒这才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我又将那点心送到他嘴边:“这些甜食吃着会止饿。” 面前的徐光照忽然落了泪。 “你这是饿哭了么。” “光照觉得殿下待恩重如山,光照却无以为报所以才哭了。” 我无奈一笑:“本王这样待你,未曾有一时一刻指望着你回报,你心里能装着南国府便够了,先吃罢,吃完再说。” 可他只吃了两块点心便吃不下了,对我凄凉一笑道:“殿下,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到了死牢里来的?”见我不说话,垂眸又道,“属下知道近日才知道秦不羡是南国人,又晓得了她身怀种恨秘术,倘若在征战之中被我们利用,那我们便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以属下便以南国人的身份拉拢她,但是秦不羡不相信我是南国故人。” “嗯,”纵然我已经听过这段话,但还是道,“本王想听你把话说完。” 徐光照眼中出现了些愤慨又露出些无奈,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她不信我我便要证明给她看,于是马不停蹄去了西市,拿回先帝遗诏,可快到王府的时候,我被埋伏在路旁的羽林卫给捉拿了……于是,进了这里。” 本王点点头:“好,我们这一次损失惨重,但是这笔账日后还是要算的,你莫要太伤心……本王也会想尽办法救你出去。但是,”我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自己嘴里,那甜味齁得嗓子泛起一阵疼,“有件事,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什么事?” “你是在见到本王以前就认识阿遇,还是认识了本王以后才晓得阿遇是谁?” 徐光照面容一僵,瞳仁定在那处,动也不动,仿佛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才沮丧问我:“您知道了?” 本王心中难受得厉害,却还是云淡风轻一笑,道:“我知道得其实不多,知道的那些不也打算全信,所以我想听你亲口说一说。毕竟你我认识四年,肝胆相照时多,互相提防时少,所以你说的话我是信的,即便你要骗我,那我也认。” 徐光照那清亮的眸子里又滚下两滴泪,“殿下,南国府揽月湖,画舫上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你的身份。事实上,自当初你同卫朗一起灭了南国,我便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样子,未曾有一时一刻忘记。” 本王想到当初那个场景,不由戚戚一笑:“所以当初,我随你跳下湖准备救你的时候,你在湖中打我踹我,又趁我不防备把我按往湖底,那个时候你是真的要杀死我罢?”所以我在湖底感受到了层层杀意冲将过来,几乎让我招架不住,若我有一时松懈,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崇安王卫期。 “您说得对,”他没有丝毫反驳,话音里却带着酸涩,“那时候你是灭我南国的敌人,我若说不想杀你那是假的。只是我后来也曾庆幸当初没能杀掉殿下,否则我南国便再无复国可能。” 否则我南国再无复国可能。这句话让本王心头一震。 我沉默半晌,道:“还是回到方才那个问题罢,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阿遇。” 徐光照到底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承认得十分痛快:“我同阿遇同一年出生,因我父亲镇守南境有功,圣上便为我们两个定下了姻缘。后来南国灭亡,我以为她死了,直到追随了殿下,才知道她还活着。殿下常常托我照顾她,殊不知光照本就应该照顾她。”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以为我介意他同阿遇的婚约,遂同我解释道:“南国一灭,圣上西去,我同阿遇二人不似往昔,是以婚约也应当不算数了。阿遇如果喜欢殿下,光照定不会阻拦,还请殿下放心。” 那一天徐光照还跟我坦白了诸多事情,我也问了他许多问题,以至于未注意到时间,走出大牢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晚,蔚蓝夜幕上已是点点繁星。 我未曾回王府,从宫城一路走到赵孟清的府邸。 赵孟清见到我颇为惊讶:“你这么晚了,殿下不回王府,不羡不会不开心么?” 我笑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同赵大人讲一讲算一算了。” 他皱眉望着我:“下官不懂殿下什么意思,只是下官名声不太好,以前还被人传过是断袖,殿下作为有妇之夫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也应该为不羡想一想。所以还是请回罢。”说罢就要关门。 “神他妈断袖,”本王抬手用力阻止住他关门的动作,低声骂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讲,这些事情今日不弄清楚,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赵孟清这才意识到本王不是在开玩笑,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松手把我往府内请,沉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心已窜到嗓子眼,生怕他再拒绝:“《七国神战志异》下卷,请务必给本王一看!” 身旁的赵孟清蓦地一僵,反应过来以后又做出赶人的动作,且这次手上加了力道,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赶我走。 本王也顾不上面子是何物了,死死扒住门框,阴恻恻笑道:“你还要我堂堂一个王爷在你府上撒泼打滚不成?你若是不介意,本王便不要脸了。等动静闹大了,让皇上知道本王同他身边最信任的赵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说本王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你赵大人想成就的太平盛世也会扑了空。” “下官若是把这下卷给殿下看了,才会引起天下大乱。我把这书藏于家中,不外乎藏了一大罐毒药,哪一日这毒药被盗走,有心人将这毒药随处乱撒,为此丧生的人将不计其数。” “本王绝不是你所谓的有心人。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那本书的作者在上卷草蛇灰线,铺陈埋伏,花足了心思把读者往下卷引,有人故意要引得天下大乱,你现在一个人扛着,不如让两个人一起抗,如果出现差池好歹还能有个商量。” 赵孟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见我十分坚持才不得已妥协下来:“我可以给殿下看下卷。但是殿下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客客气气一笑,脚步飞快地往他院子里走:“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说的那件事,也是我今日看完这下卷后要做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5、你何时可以信我? 回到王府已是次日,八月初四,帝京阴雨绵绵。 秦不羡听到大门声响后便拿了伞出来接我,可看到我手中一把藕粉色绘鸳鸯的油纸伞后,手中备用的那把伞便收在了背后。 我走到她面前,将这把伞故意转了几圈。 “这把花伞可真是好看,昨夜的姑娘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她这个人好似不会真的生气似的,连本王夜不归宿、次日拿着一把花伞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仅仅开玩笑似的嘲讽一句,面上还是挂着恬静温和又与世无争的浅浅笑意。 我靠近她,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那把青灰色的伞,笑道:“你说得对,昨夜的姑娘确是绝色,那腰肢纤细盈盈一握,那声音柔媚入骨入髓,本王回味无穷,一时翻云覆雨肆意快活,最后流连忘返耽误了回家的时辰。” 她撑的那把伞有些破损,几丝雨穿过伞面落在她微微动的眉心。 “皱眉做什么,不开心了么?”我笑问。 秦不羡摇摇头,似是很抗拒方才那个话题,缓和了很久才将皱起的眉头平息下去,可她仍旧没有表现出生气亦或是不满,而是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告诉我:“千金难买你欢喜,你觉得快活便好。” 说完便撇下我,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本王对她这副样子莫名厌恶,扔了自己的伞上前拦住她,不管不顾地攥紧她的手腕:“你平素里都是这般清高超然么,秦大人?听我讲这档子事拂袖便走,听也不想听?” 她听出了我语气里的针对刁难,于是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你睡了一觉便疯魔了不成?我不走难道同你在这里谈论一番,你昨夜同那姑娘用了何种姿势、云雨了几次不成?” “既然你不想听这个,那本王给你说些别的事。”雨伞悉数落地,我拉着她强行出了王府大门,揽着她的腰上了马,不管她的反抗,一路狂奔至西溪境。 斜风细雨织成朦胧大雾,将西溪境成片的碑石笼罩其间,远远望去,隐雾腾地起,斜雨入空气,不似凡间。 我找到那块没有刻字青石碑,那碑后的坟茔上已是青草离离,随手把杂草薅了去,又走到这坟茔旁五步外的地方停下来,对身后一脸冷漠的秦不羡道:“你过来,我有事情想交代给你。” 她抱着胳膊看我,似乎对这一趟行程十分不满意,于是语气凉薄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让你看一看,追随本王有多危险,也让你体会一番,你夫君当初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有多束手无策。”我笑道。 秦不羡神色微动,踏过雨幕缓缓走过来。 “旁边这个竖着青石板的坟,是吕舒的。”我蹲下,徒手挖了几抔土,“现在在挖的这个,是给徐光照准备的。” 她似是十分震惊,是以声音颇有起伏:“徐光照遇到什么事了?” “本王不知该体谅你消息闭塞,还是该怀疑你装聋作哑。”我冷笑一声,拂开垂落的鬓发,抬头看她,“整个帝京都知道徐光照被皇上打入死牢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而且你还做过皇上宠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现今你还是朝堂上的礼部侍郎。” 绵绵雨水之中,秦不羡的身形一滞,“你这些话什么意思?徐光照不是南下了么,为何被打入死牢了?” 我看着她折身纤尘不染的袍子,心里的不痛快也被勾起来,前尘往事,新仇旧账一块算起来:“天贶节,吕舒同你一起被卫添抓起来,最后你毫发无损一身无恙地走出来了,吕舒却被赐了死,本王至今连他的尸首都看不到,只能在这里埋一坛桂花酒当做他的坟冢;七月,徐光照同你一起被卫添留在帝京,现在你依然白袍不染清高似仙地站在我面前,可徐光照却被吊在死牢里,浑身血水缕缕,一口饭、一口水都吃不上。” 她下弯腰,居高临下看着我,然后结结实实扇了我一巴掌:“崇安王殿下,每一次你身边的人出事,你都要把账算在我头上。” 我握上她的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她带进这草地里,也将她拉下那高高在上的神坛。破败的草木、湿软的泥土皆粘上她的白袍,她想挣扎起来,可抵不过我按住她手臂的力道,于是越挣扎越脏乱,最后衣裳、脸颊都沾了尘泥,整个人狼狈不堪。 我斥骂道:“你怪本王每一次都算在你头上,可是秦大人你又没有想过,每一次你都同他们一起落入险境,可每一次都是你自己安然无恙,他们却非死即伤。这是巧合还是设计,秦大人应该比本王更清楚。” 听到这番话的秦不羡发出一阵轻笑,随后任由自己躺在草地上不再挣扎,“所以说我真是倒霉啊,这么难缠的事情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遇到呢。” 雨幕如盖,恍然降落。 草地上无力挣扎于是自在躺下的那个人身形瑟缩了一下,裹了裹单薄的袍子,将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拢到耳后。那模样可怜到极致,连本王都快要不忍心了。 但我永远不会再被她这副可怜的样子迷了去:“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刚回帝京那一夜本王曾出王府,回来后提到徐光照,本王也曾给了你机会,让你同我说实话,可是你怎么说的?你告诉我徐光照南下了,一同今日在我面前撒谎。你可知道那时候的本王心里在想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愈发冷冽。 我自嘲一笑,声音愈发悲凉:“那时候我想啊,只要你能认认真真地跟我说实话,我便放过你,哪怕日后你站在卫添那一方要置本王于死地,我也愿意让你安然无恙地离开。” “你为什么断定是我害了他,他有说过是因为我而入狱么?”她怒视着我,咬紧了下唇,直到玉白的牙齿上涌上血渍来。 “是啊,他说自己想拉拢你,想用你的种恨术为南国府的子民谋远大前程,可你不信他,他便去程遇那儿拿了你南国先帝的遗诏,回王府的路上便被埋伏好的羽林卫抓了。” 秦不羡咬牙切齿地挣扎起来:“他胡说八道!” 我以手臂拦住她,嗤笑一声道:“阿遇也是这么说,陈兰亭也是这么说,难道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不成?一个本王纠缠了两个月却依然看不透的人,和三个知根知底陪了本王十五年的人,秦不羡,换做是你,你信那一方?” 她委实愣了许久,那张脸脸被这场雨淋得苍白,连声音在这沙沙的声响中也显得苍白:“是啊,如果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信那些陪了我很久的人。可陪了我很久的人不信我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口中陪了她很久的那个人是谁,却下意识把赵孟清和卫添带进来:“你放心,帝京城两个高高在上的人物都是你的靠山,都会信你随口诌的谎言,比如卫添和赵孟清。” “那你呢,”她握上我的手臂,凑近我的脸,瞳仁里闪着亮光,眼底却潮湿成一片,不晓得是雨还是泪,“那你呢,卫期,你何时可以信我?” 那你呢,卫期,你何时可以信我? 我怕是无法忘记那一个雨水成幕的八月天,她瘫坐在西溪境的大片碑林之中,握上我的手臂,满怀期待问出口的这个问题。 我忽想起少时母妃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 她说,古代有个书生喜欢桃花,前世他救过的九尾白狐为了报恩,把自己的一条尾巴送给桃花妖作为交换,让桃花妖在书生的门前开出最好看的桃花;下一世,书生开始喜欢梨花,白狐便送了一条尾巴给了梨花妖,让书生看一眼最好看的梨花…… 就这样过了八世,书生喜欢过杏花,绣球,白芷,昙花,扶桑,月季,白狐拿着最后一条尾巴去求月季妖的时候,难过地问月季:“月季姐姐,你说,他何时可以喜欢动物呢。” 月季不知道,但是月季有强烈的预感——不论多少世过去,书生都不会喜欢动物。 最后,送走随后一条尾巴的白狐死了,下一世的书生果然还是没有喜欢上动物,这一世,他家门前开满了狐尾百合,他觉得很欢喜。 母妃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父皇已经不常来她宫里了,这个故事不晓得是讲白狐还是讲她自己。 时光果真是个轮回,一身白袍坐在草地上的秦不羡,问我何时可以信她的时候,让我想起脑海里那个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问月季妖,书生何时喜欢动物的白狐。 故事里的书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白狐,最后一世,门前满布的令他欢喜的狐尾百合也还是植物。 于是我盯着秦不羡的眼睛,缓缓道:“不可能的。哪怕再过十五年,我也不可能信你的。秦不羡,本王便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你最后为了我死了,我也不会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想为我付出生命的,你逢场作戏作得太过了。” 她眼睛里的亮光渐渐熄灭,最终变成颓然模样:“好的,我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6、你这混账 “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带你来为徐光照挖坟么?” 秦不羡无奈望天,喟叹出声:“因为你觉得他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我轻声一笑道:“徐光照在我身边呆了四年,卫添都默许了。如今他突然开始大动干戈地对付徐光照,其实是因为你给徐光照种恨了罢?” “你……你在说什么?”她恍惚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恨是随随便便就能种的么?况且,卫添的恨种早就用完了,我去哪里找来给徐光照种恨?”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副急于反驳的模样,我愈发镇定自若,也愈发心平气和,于是一边挖着新坟,一边慢条斯理一招一式地拆穿她:“你曾经说过,卫添的恨很重,恨丝比一般人多三倍还不止,那本王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用他的恨丝制作出来的恨种也比一般人要浓重。 便是这浓重的恨种让曾经的东里枝连尊严都得不到,连活下去都无办法,可现在,喝下过恨种的鹿呦呦,你,高蜀,李敬堂,没有一个人受卫添责难,反而是你口中没有被种恨的徐光照,在死牢里挨打挨饿,受尽折磨。 所以秦不羡,当时你找到恨种后便把这恨种种在了徐光照身上对罢,可笑你还来同本王说什么恨种剩得不多了,让本王等个三年五载,等到恨种开枝散叶;可笑本王还曾因为你喝下恨种而心痛不已,自责难当。” 面前的人儿仿佛变成一尊石像了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抹掉脸上的水雾,哑然失笑道:“崇安王殿下这些推测,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我心中气血翻涌,大有冲开那道伤口的趋势,遂带着些怒气捏住她的下颌:“你居然还笑得出口。如果没有证据,本王怎么会这般指认你。”从怀中拿出那个墨色瓷瓶的时候,手指颤抖地厉害,“你不是说恨种只能勉强给两个人种恨了么,那你告诉本王,这里面的是什么?” 秦不羡惶惶地接过瓷瓶,打开瓶塞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后僵僵问我:“这……这瓶恨种你从哪里找到的?”那个样子,宛若五雷轰顶,“我当初,我从鹿呦呦宫里只找到那一瓶,是一个和田玉瓶子,这一瓶恨种我从未见过……” “你没有见过?”我笑出声来,撩起她一束头发于指尖把玩,可心中全然不似面上这般潇洒畅快,“可笑不可笑,这个墨色瓷瓶,是本王昨夜从你的府邸找到的。秦大人你说没有见过,难道是旁人特意从鹿呦呦的宫里偷来,放在你那个早已人去宅空的府邸上,故意陷害你不成?” 她不再回话,低头思索了很久,最后敛了神色,孤注一掷般凑近我道:“既然已经发现了这一瓶恨种,殿下又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做的事,那不妨请殿下再做个局,我把这恨种重新给高蜀、李敬堂种一遍,如何?”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我低头凑到她唇边,眯眼眼笑道:“本王想让你亲手,给赵孟清种恨。” 她惊诧不已,手中的恨种差点洒出来:“关赵大人什么事?他还曾赶去洛昌救你,你怎么这般忘恩负义?” “秦不羡,你可真能装啊。”我拍了拍她的额头,“你和赵孟清到底是要救本王出险境,还是引本王入险境,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九月初七,赵孟清生辰大宴,本王会在一旁看着你给他喝下这恨种。且这一瓶,都是他的。本王要让你们替徐光照尝一尝,被卫添恨着打着骂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堕入深渊,不见天日是个什么滋味。” 面前的秦不羡早已愣住,好似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正要再重复一遍,却发现她颤颤抬手扶上我的胸膛:“你……你这儿又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血渍渗出来,将心窝处的衣衫染成一片猩红。 …… 以前,我这伤口只有在事情操劳过度或运功动作太大时才会破裂,自从状元书屋回府上那一次,加上西溪境斥责秦不羡那一次,我渐渐反应过来这个伤口有得寸进尺越发娇气的趋势——只要本王一伤心一难过,它就要破裂,就要淌血,且不看场合不分时宜,让本王十分丢脸万分头疼。 这种丢脸和头疼该如何形容呢? 我做个浅显的比方——你这厢同恶人对骂,对方刚一开口,你就气不过,委屈不已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你同仇敌对质,对方刚一亮剑,你就心脉巨断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所谓丢脸,便是如此。 本王不得不躺在床上怀疑了一个多月的人生。 本王的敌人秦不羡,天天带着蓝来看望我,蓝趴在我的心窝处懒散地吐着神胶,吐到心烦意乱之时,便抡起触角啪啪地扇我,扇完就开始躺尸,做罢工状。 秦不羡也不说话,看到蓝发脾气便带它走,次日辰时再准时出现,看着蓝继续工作。 我日日躺着也十分闲,每次她一来,我便化作活的老黄历,提醒她今日是八月初几、十几、廿几,距离赵孟清的生辰宴还有二十几天、十几天、几天。 秦不羡并不看我,这个把月的时间里,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这个人,我仿佛自始至终都看不透——若说她不关心本王,那便不会天天带着蓝来照拂我的伤口;若说她关心本王,那便不会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把我当做空气,而且每天来的时候也不该不给我带写吃食,看我活生生地饿着,最后不得不按着胸口,模样奇怪地出门觅食。 便是这般互相别扭着、相互怨怼着,日子到了九月初六,蓝这神胶塑疤的工作也终于完工,秦不羡照例带着蓝准备走,本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跳下床榻,挡在她身前,本本分分地提醒道:“明天就是你赵大人的生辰宴,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秦不羡停顿半晌,一个月来头一遭跟我讲话:“崇安王殿下怕是打错了算盘,我从未答应给赵大人种恨,我也永远不会给他种恨。” 我摸了摸瘦成一层的面皮,涎笑三声,“呵呵呵,秦大人对赵大人还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绕过我打算走,又被我拉回来。 “秦大人,其实本王以前很想知道,赵大人他当初也求圣上赐婚,你二人也志趣相投,你有千万个机会跟他在一起,做一对齐鸣的琴瑟,做一双合璧的鸳鸯,总好过跟着我一个处处被圣上提防针对的王爷要好;后来本王明白了,你同我成亲不是真的瞧上我了,而是同卫添、同赵孟清商量好了,先取悦本王,而后趁本王不防,再痛快杀掉。不过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愿意给卫添卖命,难不成他当初既瞧上了被种恨的东里枝,也顺带瞧上了为他种恨的你?” 她把蓝放在身旁案几之上,然后挽起衣袖,抡圆了胳膊,照着我的脸落下结结实实一巴掌:“若不是看在以往的恩情份上,今日这一巴掌便会换成一把刀子,照着你这张脸剐下来。” 说罢捞过蓝,朝房门走去。 我挑了挑眉,摸出一封桃花笺,声情并茂地朗读道:“先生,近来是否无恙?疏桐已如当初约定,到南国府余舟城秀水街桃花居等候先生,只是月余仍未见先生前来,十分担忧先生安危。帝京非久留之地,望先生早日告别赵大人,南下与疏桐相见,彼时一同归故地,也可安然度日矣。” 秦不羡蓦然回头。 “南国府,余舟城,秀水街,桃花居。这地址真是详细啊。”我笑道。 她眼眶通红,攥着青瓷盅的手指骨节毕现,大怒道:“你什么时候收到的这封信?你又是如何拿到的这封信?” “不瞒你说,本王的手段多着呢。不晓得秦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初在你府上,我是如何让你答应帮我做事的?如果秦大人不记得,那本王再重复一遍好了。你府上漂亮的女管家仿佛也不了,正好本王的军队里有好些没有成亲的将士,不妨……” 她上前,指甲从我脖颈处勾起血肉一路滑至襟口处,衣襟攥紧,牙齿将下唇咬出血来,啐骂我道:“你,这,混,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7、下官想求高大人府上一件宝物 其实,自打赵孟清陪着卫添打回帝京、夺得皇位以来,他就没有办过生辰宴。 于是秦不羡同我说:“若是赵大人没有办生辰宴的打算,我便不能趁机给他种恨,这是你的失误,你就不能再拿疏桐要挟我。” 我扯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秦大人且等。” 赵孟清没有让本王失望,九月初七辰时,他府上的人送来了烫金的帖子,说自己包下了望高楼,邀我和秦不羡今日申时前去赴宴。 秦不羡看到这帖子当即眼睑一颤,不敢置信喃喃道:“赵大人怎么会……” 本王何尝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去赵孟清府上相劝,费尽口舌让赵孟清不要办什么生辰宴,甚至还鼓动赵孟清继续请假不上朝,说什么奇峰峻岭,名流大川,此时不浪何时浪,此时不游何时游。 我握上她的手,安详笑道:“你大概不知道,他这次办生辰宴,目的就是要从高蜀身上拿到一个宝物,这宝物高蜀不会自己交出来,于是你的赵大人便包下高丞相家后门的望高楼,不止要办生辰宴,还要大张旗鼓地办,好让高蜀不得不来。你劝他的那些理由,比不上他自己想拿到的这件宝物,所以他没有听你的建议。” 秦不羡以手掩面,甚是绝望。 申时末刻,望高酒楼,高丞相家的后门大街比前门更加热闹,人流如织,灯火如昼。 卖糖人的娃娃抱着一个竹篮走过来,见到我同秦不羡成双入对,便摇着我的衣袖求我买一个,我掏出一锭银子给他,把所有糖人连同这只竹篮拿过来递给秦不羡:“这些都送给你好不好?” 秦不羡语气清幽:“我其实不爱吃甜食,给赵大人罢,他爱吃糖。” 本王望着天笑了笑:“我的王妃可真棒,对其他男人的喜好这般了如指掌。” 她眉梢上扬,嗓音却愈发沉寂:“我的夫君也不差,一直把别的姑娘捧在手心上。” 我呵呵一笑,别的姑娘,是指程遇。 帝京入秋,最肥美者是羊肉。于是今日的望高楼,主打的菜式便是烤全羊,三楼正顶通风的大窗打开,大堂中央撤去桌椅条凳,支起烤肉架子,一众二搬来烧过的去了烟的松木枝,两侧置了两个五层橱,一排一排地放好椒酱油等佐料,正后方是握好刀的切肉师傅,我同秦不羡来得稍晚一些,正巧见到师傅片下一块焦黄的羊胸肉,手法迅急,刀锋簌簌,不过片刻,便见青花大磁盘上羊肉片铺成花团状,片片薄如蝉翼。 宾客自二楼开始坐,到了三楼已是贵宾,这一路顺着楼梯走过,又见桌子上摆了硕大的螃蟹,肥嫩的烤鸭,新鲜透亮的水晶虾仁,原汤原汁的龙眼鹿肉。 本王倒背折扇赞叹道:“传闻望高楼一个桌位一千两、逢年过节还订不到,赵孟清却能包下整个的望高楼给自己祝寿,还能让这儿置办起时令又珍贵的菜肴,你家赵大人可真他母亲的有钱。” 秦不羡理了理衣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沉声道:“是啊,我同殿下在一起就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能想起来的,也不过关帝庙街旁那个馄饨面。” 不知为何,明明从头到尾,我整个情绪都控制得很好,我嘲讽她,她挤兑我,也不过是相互过招而已,可听到她说的这句话,我心中还是冒出些酸溜溜的东西,从背后撤了扇子随意扇了两下,才勉强将自己失落的面容掩盖下去。 赵孟清已在三楼等候多时,见到我们一同前来,面上十分开心:“今日王爷和王妃一同前来,真是令这望高楼光芒万丈啊。” 我递上手里的折扇:“这是今日本王和羡羡一同在墨扇坊挑的扇子,京白玉的扇骨,欧阳询的扇面,虽配不上赵大人的神清骨秀,初秋燥热,拿来纳凉也是好的。” 赵孟清面如春风,含笑接过:“今日下官收到三十副欧阳先生的墨宝扇面,听说都是从墨书坊买来的,墨扇坊的掌柜莫不是欧阳先生的直系后代?” 秦不羡勾起唇角:“不瞒大人,我们去晚了,并没有买到真迹,不过殿下说得对,这扇子虽配不上大人,拿来纳凉也是好的。”把手上装满糖人的篮子递过去,“好在这些糖是真的,你爱吃甜,这一次可吃个过瘾。” 赵孟清微微一笑,将两样东西都接了过去,然后请我们入座。 不出所料,高蜀、李敬堂也在我们这一桌里,因为兵部尚书陈长风同高、李有之前的嫌隙在,便同其他几位尚书坐在隔壁。 却说高蜀和李敬堂十分有意思,当初我同秦不羡的婚宴,他二人喝个酒战战兢兢磨磨蹭蹭,甚至一个自备酒水一个谎称有病,“堤防”二字恨不能写在脸上,今日见到我和秦不羡过来,倒是痛快得如在自家办酒宴一样了,主动端起酒盏,笑声荡漾似群鸡齐鸣:“吾等先敬崇安王与王妃一杯,祝殿下和王妃早给我大锦添一枚世子。” 纵然本王时至今日还未同秦不羡圆过房,但还是顺势上了他们给起的台子,握上秦不羡的手,一脸痴情做戏道:“劳烦各位大人上心了,明年这时候大概就能见到柿子。” 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明年此时也是秋上,正是柿子进市的好时候,彼时我同秦不羡大概不是仇人,便是路人。 赵孟清作为今天宴席的主角,说了几句开饭的吉利话,大家便和和气气大快朵颐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本王刚握上秦不羡的手,示意她准备准备便开始动作,赵孟清那厮便放下筷子,起身敬了高蜀一杯酒:“高大人,下官想求高大人府上一件宝物。纵然今日崇安王殿下也在,但是下官也得实话实说,今日下官在望高楼设宴,其实是本着高大人来。” 秦不羡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将手指从我掌心抽离开,慢条斯理地吃起片羊肉来。 那厢的高蜀十分惊奇:“高某府上能有什么宝物,让赵大人这般惦念?” 赵孟清道:“下官所求乃天下至宝,亘古以来唯此一件,具八方灵窍,通阴阳两仪,以水领德行,凭高筑福寿。” 高蜀更加震惊,花白的胡须跟着嘴角颤了颤:“赵大人,我府上哪里有你说的这种宝物?莫不是赵大人记错了……” 一旁的李敬堂也慌张地解围:“赵大人,我同高丞相共事几十载,他家中是有些古玩字画一类,却未曾见过什么神奇通天的宝物,所以他并非吝啬,只是你说的这一件怕是真的没有。” 本王倒是猜出来了,于是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问:“敢问高丞相,令郎今日为何没有一同前来给赵大人贺寿啊?” 高蜀颤巍巍朝我一拜,面前的就被差点被碰倒,紧张道:“承蒙殿下挂念,圣上罢了他的官,这不孝子便在家中思过,闲来替老臣揉揉肩捏捏腿,端个茶递个水,不能于庙堂报圣恩,便在家宅尽孝道。” 那边的赵孟清灌下一杯酒,神采奕奕直奔正题道:“丞相大人在上,下官想求令公子高济出任我礼部侍郎。” 高丞相被这句话震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以水领德行,凭高筑福寿……赵大人,您……您说的宝物难道是高济?” 李敬堂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但转眼又担忧道:“赵大人这番求贤若渴的心,李某十分能体会……” “咳咳咳咳……哈哈哈……” “求贤若渴”这个词落入本王的的耳朵,本王刚入喉的那口酒便被一阵控制不住的笑意刺激蹿进肺叶,于是整个饭桌上响起本王不是很好听的笑声,但我赶紧不救回来,对停下来疑惑看我的李敬堂道,“方才不心呛到了,李大人请继续。” 于是李敬堂继续方才的担忧,道:“但是我的干儿高济是被圣上免去官职的,赵大人若是让高济再回朝堂做礼部侍郎,怕是会拂了圣上的面子哇。” 高济也点头如捣蒜:“是啊,赵大人这样做,皇上怕是会不高兴的,到时候再迁怒于赵大人,那老夫岂不是给赵大人惹下麻烦了。” 赵孟清清了清嗓子,颇动容道:“高丞相何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从岁数上来说,高济也算下官的兄长,看到兄长被免去官职赋闲在家,下官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如今王妃在这儿,下官当着她的面也不说什么拐弯抹角的话了,自她嫁于崇安王殿下之后,下官便缺了一位得力助手,礼部更是缺了一位勤勉侍郎,高济兄若是能来我礼部,那真是下官的荣幸啊。是以还请高大人同意,至于圣上那边,下官自然会去劝说。” 平素里,礼部缺了这位天天请假的尚书大人也照常运作着;现今,缺了一位侍郎,他礼部仿佛要干不下去似的,赵孟清上赶着来做梯子,求着请着高蜀往下踩,替他把那个脑满肠肥一包贪欲的儿子弄回朝堂上去。 高蜀自然知道这是大恩大德,于是当即拍了桌子:“承蒙赵大人厚爱犬子,老夫今日替高济敬赵大人三杯。只是高济实在算不上什么宝物,老夫家中有一对商朝饕餮纹青铜尊,待犬子任职礼部之际,老夫亲手送到赵大人府上,以表谢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8、殿下,你不要再装了 等这一波祝酒平息,我准备再去握一下秦不羡的手,示意她准备行动,可手指刚刚触及她手背的时候,她的手便像是被蛰到一般猛地一抖。 这动作恰好被赵孟清看在眼里,于是我放下酒盏,光明正大地握上秦不羡的手,温声道:“你我已经成亲,在旁人面前拉个手本就不是忌讳了,扭扭捏捏反而叫他们笑话。” 赵孟清举起酒盏,眉眼含笑:“崇安王殿下说得是,王妃莫要拘谨。” 我看到秦不羡眉心微微皱,便晓得她现在已陷入纠结与恐慌之中了,于是笑呵呵地抚平她的手,指尖顺势在她掌心缓缓写下一个“桐”字。 不出所料,这个字刚写完最后一笔,她的手又是一颤。 好在是她终于理清了秦疏桐和赵孟清在她心中的分量,也琢磨透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开口对赵孟清笑道:“对了,今年南国府第一茬桂花酿出来的酒,前几日殿下托友人运来了,今天过来的时候我们带了一壶,进门那会儿观摩师傅片羊肉的时候放在佐料橱台上忘了提上来,我下去找一找。” 赵孟清眼睛一亮,不无动容道:“难得王妃还记在下官爱喝桂花酒。” 在秦不羡下楼之时,他转头对高蜀李敬堂介绍了一番,“这南国府的桂花啊,从八月底一直开到十月初,所以这酒也有新酒,中酒,末酒之分。新酒便是取这八月末头一茬桂花酿做的酒,其味清甜淡雅,不似酒倒像果汁果醋,回味之间似有花香停驻舌尖,最适合即酿即饮,放久了花香已散,清甜味也大减;中酒便是九月到十月的桂花做的酒,这酒适合储藏,年岁越久,味道越醇,初尝不醉人,后劲却很大;末酒是十月以后花败以前酿的酒,尝着甜中带苦,但有些人却偏爱这一口,觉得别有一番风味。中酒末酒易得,新酒却难遇,等酒来了,高丞相、李大人一定要尝一尝。” 这厢介绍完了,那边下楼拿酒的秦不羡也回来了。只是这酒不单单是新酒那么简单,今日出门前,她已将恨种用自己的血唤醒,接着在本王注视之下,她把恨种都倒进这酒里了。 “各位大人莫要见怪,这头茬桂花酿的酒实在不容易运到帝京,王爷也不过讨来这一壶,所以今日这酒怕是只够赵大人一个人尝了。”秦不羡把我之前吩咐过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几乎没有错一个字。 “无妨,”赵孟清呵呵笑着从她手中拿过酒壶,“我和高丞相李大人匀一匀便是了。”说着便走到高李面前给他们各倒了一满杯,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将剩下的酒悉数倒进自己杯子里,只有半杯。 便是这半杯也叫本来还镇定的秦不羡慌了神,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赵孟清面前的半杯酒,我略一揣摩,觉得她可能是在想——这样的酒壶里怎么能倒出两杯半的酒呢,如果只能倒出两杯来该多好啊。 高蜀和李敬堂俨然不是在我府上那般紧张提防的时候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并大肆夸奖这酒如何如何香甜,如何如何清爽,如何比之天上玉液不差分毫,如何比之龙宫琼浆难辨伯仲,最后总结陈词赞叹不已——这种酒,在人间能喝上一口应是祖宗八代修来的福分。 夸到这般天花乱坠的地步,叫知根知底的本王都一时忘记,这酒不是头茬桂花新酒,而是拿陈年桂花中酒兑水得来的。 本王在王府躺尸月余,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闲工夫托友人从南国府运桂花新酒过来。 秦不羡眼见高蜀李敬堂把那酒喝干净了,便更家控住不住,我稍一晃神之际,她竟已绕过我走到赵孟清面前。 我大惊失色,想拉她回来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那厢的赵孟清已经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惶惶不安的秦不羡,开口道:“王妃还有什么事么?” 秦不羡打算开口说话,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自己略带怒气的声音响起:“羡羡,你难道要亲眼盯着赵大人喝下去不成?” 赵孟清眼睑颤了颤,赶忙端起酒杯:“怎敢让王妃催促,在下现在就喝。” “我不是这个意思,”眼看那酒杯就要碰到赵孟清的唇,秦不羡却抬手拦了下来,接过那杯酒悉数倒掉,然后一本正经道,“这个酒赵大人不要喝了,我方才发现一件事。” 我心灰意冷,装傻皱眉道:“什么事?”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那颗心几乎要被怒火喷出嗓子眼儿,现在这情形无异于万事俱备,而后功亏一篑。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秦不羡的异样,高蜀李敬堂再傻也从秦不羡这反常的举动中明白过来刚才喝下的酒里有蹊跷,于是二人大惊失色,坐立难安,“敢问王妃,这酒莫不是……莫不是有问题?” 秦不羡却枉顾其他人,直勾勾看着我这边:“方才的酒确实有问题。” 再怎么样也要把戏演完,于是我费力扯出一个笑容问她:“羡羡,这酒是从我们府上拿来的,能有什么问题?”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我脑海里飞速设想着她若是为了赵孟清而揭发我,我接下来的几步动作该如何设计。 这几步路像是走了几年一样长,她在我同赵孟清旁边站定,笑得清脆又爽朗:“这酒有什么问题难道殿下看不出来么?” 这句问话太过强势,引得高蜀李敬堂更加慌张,也引得赵孟清更加疑惑。 我抬头,笑望着秦不羡,唇角微展语气温和:“本王没有看出来。” 她眉梢轻挑韵韵一笑,拿起赵孟清倒完酒后放在我身边的酒壶,靠近我道:“殿下,你不要再装了。” “王妃倒说一说本王在装什么?”我眯起眼睛,面上虽然平静,但掌心里已全是虚汗。 秦不羡却不见收敛,啧啧两声道:“我没想到殿下贵为大锦国王爷,却这般气,”细长的手指指往褐色酒壶身上的兰花纹饰,“你看清楚了,这个酒壶上面是兰花,装的是去年的桂花中酒;和这个一同从南国府运来的那一个装着今年桂花新酒的酒壶,上面是竹子。虽然这两个酒壶一般大外形上瞧着没什么不同,但是只要认真看一看就知道花纹不同,殿下最知道实情,所以不应该拿错呀。想来殿下一定是不舍得给赵大人喝那新酒,便故意拿错来糊弄人家。” 我凉声一笑,握上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怀里:“羡羡错怪本王了,本王怎么会舍不得拿出一壶酒来给赵大人呢,其实是真的眼花了,羡羡心细,以后这些事,应当交给羡羡来做。” 高蜀李敬堂这才放下心来,至于赵孟清,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过酒楼里备下的酒,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了。 秦不羡到底没能对她的赵大人下得去手,本王心有戚戚。 宴席毕,宾客散,楼下分别已是月上中天,赵孟清同我私聊了几句话,我认真听完便带着秦不羡回了王府。 王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是本王内心最苍凉的那一刻。 我将石桌搬到大院里,飞到正厅房檐取下火红的灯笼,转身吩咐秦不羡道:“你去书房把笔墨纸砚都给本王拿来。” “你要做什么?”秦不羡皱眉望着我。 “给本王拿来!”我怒火冲上喉头,第一次这样对她吼。 以往的本王,还是体面的,纵然再难过也不会用提高声音的方式来震慑对方,因为我知道,提高嗓音代表你在恐惧,所以采用大吼大叫的方式来攻击对方,保护自己。可今日不同,我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恐惧,因为我真的害怕某件事了。 纵然对我要纸笔的要求疑惑不解,可秦不羡还是照做了。 此时此刻,我只是想作画而已。 年少时候,我其实并不想听从父皇的安排去习武,六艺之中我最喜欢的是画画,且画得十分不错。这特长继承自母妃,她是父皇不受宠的妃子,父皇不常来见她,于是她一个人的时候便喜欢给我画画像,等我能记事起,母妃那里已经有几十本册子了,里面画的全是我。 自八岁起,父皇将我扔给一个江湖高手当徒弟,为我日后的路做好了铺垫,也为卫添继承大统安排好了助手,我偶尔画的几幅画都被父皇撕碎了,且撕碎了还不算完,只要他看到我画画,便要拿鞭子抽我。 母妃可怜我,不想让我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便会在我想画画的时候偷偷替我望风。大概是因为明白画画的机会得来不易,于是我格外珍惜,也于是,本王的画技不退反进。 现在,我已没有当年来自父皇的压力和束缚了,但却许久不曾作画了。若不是今日秦不羡出尔反尔的刺激,我怕是永远也不会将脑海里这些根深蒂固的场景变成墨迹落于纸上。 烛火彤彤,笔尖簌簌,纸上浮现一个姑娘蜷缩在河底的画面,秦不羡就站在我身旁,我本想心平气和,可说出口的声音却十分哽咽:“这一幅,是你南国护城河底,我见到阿遇时的场景。她浑身僵冷,呼吸都不能。你可能没有见过,毕竟你的父亲是开门迎敌的奸臣,他应当提前为你做了打算,于是阿遇生死未卜的时候,你怕是在某个金山银窟自在逍遥。” “卫期,我并非如你所说的这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79、我只求你将我厚葬 “你想说什么,”我打断她,“又要给我讲一遍南国灭亡后,你和母亲逃亡,盘缠被抢,母亲急火攻心撒手人寰,你一个人流亡吃不上一顿饱饭?还是要说给李掌柜搬木炭,在说书馆做烧水丫头,给染坊的张大姐挑水,被晓梦楼的老板坑来养着日后做花魁?”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甚是好看。 我狂笑不已,“秦不羡啊秦不羡,你起码还被你那奸臣贼子的父亲安排了一个退路,这退路上你有盘缠,你有母亲,后来生出的这些变故是上天看不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给你的报应而已,比起当初毫无退路跳入河里的阿遇,你有什么好哭诉的?” 听完这些话的秦不羡已然怒红了一双眼,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牙齿打颤道:“时至今日我不想为我父亲辩解,纵然我知道他不是你口中这种乱臣贼子……” “不是乱臣贼子怎么会主动放弃抵抗打开城门,怎么会在其他臣子自杀殉国的时候出门迎接敌人,怎么会当场下跪,以孙辈自居唤我们爷爷?”我逼视她道。 秦不羡甩开衣袖,厉声斥责我:“那我也想问问你,崇安王殿下!锦国二十六年,是不是你带兵攻灭的南国,万万千百姓是不是因为你的进攻一夕之间没了国,君王又是不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自缢于后山枫林,皇室女眷又是不是怕你们进城之后名节被污,才于狂风暴雪之中跳入护城河?” 晚风骤起,吹得她衣衫振振作响,吹得她一头青丝凌风飞舞,她上前来指着桌案上那幅画,大骂道:“卫期,你本就是这场人祸中的刽子手,所以你画上这场景与我何干,与我父亲何干?难道他区区肉身能挡得住你们千军万马么,难道他抵死不从你们就没有办法攻破城门了么?我并未哭诉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当初关帝庙前,我守着一碗馄饨面,你说愿意听我讲,我便当个故事说给你听一听罢了。事实上我早已放下当年之事,也早已看透南国的覆灭是大势所趋。正如你说我有上天给我的报应,南国也有上天安排给它的命数,我自始至终没有怪罪过你灭了我南国,你又作何来讥讽我挖苦我,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逼我声嘶力竭地同你争辩一个对错?” 秦不羡,我为何一定要逼你与我声嘶力竭地争辩一个对错,因为我深知只有这些事情能把你拉下淡漠疏离的神仙境界,刺激得你声嘶力竭颓败如一个尘世凡人。 所以我未曾有丝毫收敛,将这一幅画抽离出去随意扔在地上,乘胜追击,泼墨挥毫,在下一幅画面上,画下徐光照跪在死牢,衣衫褴褛,双手被悬挂吊起,浑身布满鞭痕血迹的场景。然后将她拉过来锁在身下,带了力道按住她的脖颈,叫她低头认认真真地看。 “混账!你放开我!”身下的秦不羡剧烈反抗,却挣不过本王的手掌,于是脖颈更深地低下去,那绷紧的手指死死按住石桌上的宣纸,最后又悉数嵌入纸内,摩擦之中渐出血迹。 狂风扯起那画的一端,未干的墨迹也乱了阵脚,在画上四处沾染让整个场景变得混乱不堪,本就孤立无援的徐光照更显窘迫也更加颓然。 我听到自己在风中发出的癫狂又凌乱的笑声:“你说程遇在河底生死未卜与你无关,那他呢,风华正茂明媚俊朗的徐光照呢?你给本王仔细看,他现在落入死牢,是不是也与你无关?” “但他确实与我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恨种是在你府上搜到的,徐光照,程遇,陈兰亭也都说是你!纵然本王相信你,可你这番模样又怎么让本王相信。今日,我让你给赵孟清种恨,其实是想借此试探你一番罢了,可你却果真如本王所料,同赵孟清沆瀣一气本是同党!日后徐光照成了冤魂野鬼,本王要你跟你的赵孟清一起赔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知何时咬破了下唇,往画上狠狠啐了一口血,然后放弃抵抗,在我身下凄厉大笑,随后咬牙切齿念起了《左传》僖公十年那一段:“夏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齐隰朋立晋侯,晋侯杀里克以说。” 我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于是捂上她的嘴:“你同里克大夫没有相提并论的资格。” 可她咬破了我的手指,吐出污血,攥紧了拳头,坚定着继续念道:“将杀里克,公使谓之曰……” 我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死死压在石桌上,一字一句道:“本王说你没有资格!” 但是她依然不管不顾,即便不能说得清楚也呜呜咽咽地将那段话念下去:“‘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 “秦不羡!” 她挣脱我的手指,转过头来,满嘴是血,眼泪从猩红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她已疯癫入魔,于是拼了命地将那句话说出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卫期,我并不怕你!你今日不杀了我,我也要自己了断了!” 风声大作,狂啸不息。 灯笼被吹落石桌,烛台倾倒,火焰烈烈将之付诸一炬。满院子横飞的宣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某一刻,像极了我母妃过世时,他们撒得漫天遍地的冥钱。 秦不羡从我的身下挪开半分,笔直地站在我身侧,衣裳和脸颊是干干净净纯粹如无暇玉的白,眼睛和嘴唇却被血浸染得通红。风撩起她的发,她这副模样,像极了要固执地不肯好生入轮回,一定要游荡于人间四处作孽讨回冤债的妖鬼。 这妖鬼靠近我半分,却未碰上我哪怕一片衣角,她明明恨透了我,可不知为何开口的时候却泪雨滂沱—— “卫期,下面的话,我说不得第二次,所以你要认真听……”她抬起左手,白皙通透的手指扯开衣衫,露出雪一样白的心窝处。 风掠起她的眼泪打在我脸上。 我听她开口道:“你不在帝京的这些时日,如东运码头分别时约定好的,我一边等你,一边不间断地在找你的不老琮,可后来我发现了,我却也同时明白了即便我知道她在哪里可我却拿不回来。这事情让我难过,我怕有朝一日,你比我先死去,那这些年的纠缠都了无意义了。” “所以,本王的不老琮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凄凉一笑,接着自己的话茬继续道:“好在是,有一天,我回王府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株黄色的月季,花期正好到了尽头,路过的不过是微风而已,但那花瓣就不受花茎的控制簌簌地落。偶有一瞬间我想到了自己在宁国的时候,长到尽头便疯狂落叶的银杏树,我忽然觉得心中舒慰又快活,于是缠绕心头久久也没个答案的事情,便出现了新的解法。” 心如山崩前兆,巨石于头顶裂开骇人的缝,我被那惶恐压得嗓音颤抖:“你,你要说什么……” 秦不羡笑了笑,勾起手指,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轻松划开一道口子:“如你所见,我这里也是用神胶封着的,里面藏着我的不老琮,我同你和她都不一样,我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所以我的不老琮里盛着可以令人长生的寿命,不仅仅是活下去而已。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我只求你将我厚葬,我这一生多身不由己,却不曾有一刻虚度。” 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我只求你将我厚葬,我这一生多身不由己,却不曾有一刻虚度。 我一字一句地琢磨她这话里的意思,可不知为何,我越想明白却越觉得这段话如乱线缠成一团,解不开,劈不断。 混沌充斥于灵台之上,一瞬间大雪纷飞不休止,一瞬间银杏叶落堆满路,一瞬间那个背影坚定决绝地往前走不回头,一瞬间日光大盛,我同卧在榻上发丝凌乱的姑娘说:“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每每触及都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够贴心不够温柔而伤了她。至于你——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我便是这样混乱着,以至于我她袖口出现了寒气逼人的一道光影我都没有察觉。 她并未等我,于是下一秒,光影化成一把锋利的匕首照着她自己细长的脖颈刺过来,漫天的宣纸于眼前缭绕,风吹得我眼睛生疼,我大惊失色,惊恐溢出喉咙化成不受控制的破音—— “秦不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0、溪园 刀锋没入骨肉的声音响起,不过刹那,血水便渗出锋刃,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我望着秦不羡,内心五味杂陈,不晓得该做什么样的表情,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该如何妥协,于是凄凉一笑,问道:“路还很长啊,你也还年轻,我没有让你偿命,你又何必这样呢。” 她疏长的睫毛扑簌几下,看到面前这副场景,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手指颤巍巍地松开刀柄,缓缓开口道:“你的手……” 我握着刀刃将匕首放在石桌上,怕她看到满手的血害怕便把右手背到身后,开口的时候心底泛起前所未有的疲倦,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只能言简意赅地把今后的安排打算说出来:“收拾一下罢,明日跟本王南下,你不是要见秦疏桐么,本王恰好也要去余舟城解决一些事情,乖乖地跟着我办完这一趟差事,我会让你见到她。” 转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妥,把石桌上的匕首拿起来,揣进衣袖里带回了我的卧房。 关上房门以后身子便有些控制不住了,我索性坐在地上,靠着房门稍作休息。 此时此刻的本王啊,很想把方才那个变故忘掉,这记忆如同一个实物掉进沼泽里,越是挣扎便越是深陷,越想忘掉便越是深刻,最后一闭眼,感觉面前都是秦不羡握着匕首刺入自己脖颈的场景。 恍然睁眼,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心,竟生出莫大的恐惧,以至于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如果方才我没有拦住怎么办。 如果这刀刃没入的不是我的手掌,而是秦不羡的脖颈怎么办。 如果秦不羡真的死了,那本王……又该怎么办。 到了这种地步便越发不敢往下想,深深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陡然想起今夜她自己一个人怕是不太安全,毕竟秦不羡一直这么清高这么倔,可能会用别的方式寻了短见。 于是赶紧站起来找到伤药和绢布迅速把手胡乱包扎了一番,推开房门飞上房顶,追上秦不羡,我二人一个走路上,一个走房顶,最后一同进了她的府邸。 她早已察觉出我在,进卧房之前还抬头看了站在墙头的本王一眼,我以为她会跟我说“我不会自寻短见的,你回去罢”之类的话,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眉心微皱地将我望着,直到关上房门的前一刻也没有将视线收回去。 我跳下墙头,在她卧房窗户边坐下来,有烛光亮起,透过窗纸在我身上落下昏黄的光晕。 聚精会神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微微响动,我从窗户纸上戳开一个孔,看到她躺在床榻上,拂开衣襟,把蓝从青瓷盅里取出来,放在心窝处。 蓝在她身上与在本王身上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德行,它趴在那雪一样的肌肤上,看着血淋淋的伤口,触角轻柔地抚着,还时不时将脑袋低下,乖巧地蹭一蹭,以安慰秦不羡。若本王没有记错,不久前,它趴在本王心窝处,吐胶吐到气急败坏的时候,是抡起两个触角啪啪地扇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顺乖巧地抚摸。 本王这才知道,蓝它竟然是见人行事的。 但本王胸怀宽阔,不至于和一只虫子置气。 既然秦不羡都准备把心窝处刮开的口子用神胶重新封起来,那就说明她心情平复下来,暂时不打算死了。本王也终于放下心来,靠着窗下的墙壁,思索了一些事情,最后渐渐入了睡。 可梦里并不安宁,一会儿是万里冰封,崇山峻岭;一会儿又是大江宽阔,暴雨滂沱。 我隐隐担忧某个人,如同一只船桨担忧广阔湖面上飘荡的孤舟,我怕自己坠入河底,心之所系的孤舟再也划不出去。惶惶不安地抓住了孤舟的一角,却好似抓住了一只纤细的手,“不要放开我,我送你出去。”我说。 “孤舟”并未回话,也把手抽离回去。 于是我沉入了河底,望着死一样寂静的湖面上,那只孤舟一直停留,它永生永世也划不出去了——它放弃了我,与我在这里,同归于尽。 薄衫不耐五更寒,我打了个激灵从梦中醒过来。 眼前的庭院灰蒙蒙看不到亮光,大片大片的无根水从房檐滑下落在地面上,冲出一排深深浅浅的泥洼,潮气带着泥香扑面而来。 我依然在秦不羡的卧房窗外,只是身上多了一件素白的锦袍,右手也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且包得很讲究很稳妥。挺起身子回头,从戳破的孔里找了找秦不羡,却发现她已不在卧房里。 我怔了怔,反应了几秒后迅速站起来,却因腿脚发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有些画面又冲出来干扰思绪,我惊慌失措地闯进雨中,绕过回廊奔出府门,心慌意乱之际,发现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出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秦不羡撑着伞不疾不徐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油纸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热腾腾的酥油饼。 “你是出去买这个了?”我盯着她白色衣衫下密密麻麻的泥点,有些惊讶,“你走了很多路是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淡淡道:“你不是说今日南下去余舟城么,吃完我们就走罢。” “嗯……好。” 我在她府门前调整了一下心情,也重新理顺了自己要做的事。前路漫漫呐,那些打算好的事情本王必须要做,而且要做到极致,做得彻底。 清霜九月下余舟,南国府桂花正当胜,十里荷花,尚未颓然。 大家约莫也猜出来了,今日的南国府余舟城便是当初南国国都淮安,南国灭亡之后,我父皇下令将南国皇宫封禁起来,并把这里改名成了“余舟”,意思是——余船一只,飘摇无依,归我大锦,变我城池。 清晨到达余舟城,半个时辰后从码头到了要入住的客栈,这客栈是余舟城最好的一家,依山而建,傍水而成,有三进三出的宽敞院落,亦有亭台楼榭坐落其间,院内最妙的地方水系丰富,且都是活水,号称“三步成溪”,几三步之内便能看到溪流,于是这客栈的名字便取做“溪园”。 秦不羡面色惯常地清冷,我不知她对这客栈是否满意,但还是包下主院,把正房让给她,嘱咐她稍作休息后,午间出来吃饭。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略疑惑道:“有什么问题么?”忽然想到我二人还是名义上的夫妻,便笑了笑,“难不成你想让本王和你同住一室?” 可她摇摇头后观往别处:“中午再同你说罢,我有些累了。” 午后的秦不羡束起一头长发,着了白衣蓝裳,瞧着干净利落又潇洒自在;本王穿回墨袍,带上折扇,是初见秦不羡时那个打扮。 午饭是在客栈对面的酒楼里吃的,秦不羡选了二楼内临窗外临街的位置,正对溪园客栈的大门。 “这个酒楼里做的是南国府的特色菜,你大约爱吃。吃完饭你同我见几位故友,晚上我们一同去揽月湖乘画舫。”我一边低头翻看菜式招牌,一边安排道。 耳边却未听到回应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对面的秦不羡以手支颌,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对面的溪园客栈。 “秦不羡,”我唤了她一声,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摸过手边的花茶抿了一口,深深吐息两次,才盯住我的眼睛,愀然问道:“你知道我的父亲的名字,那你……可曾打听到我母亲叫什么?” 我微微一愣,随后哑然失笑:“我打听你母亲的名字做什么?” 她歪着脑袋看我,细长白皙的手指浅浅地敲了敲桌面,嗒,嗒,嗒三声响后,手指抬起遥遥指向窗外的溪园牌匾:“我母亲姓蒋,单名一个‘溪’字,如牌匾上那个字一模一样。” 我轻声一笑,打开折扇悠悠一晃:“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秦不羡唇角一挑,眯起那双桃花眼,笑得微微凉:“我父亲长得很好,神清骨秀,俊美脱尘,当初淮安城里想嫁给他的姑娘数不胜数,甚至有的姑娘甘愿做妾,这些姑娘里并不乏世家之女。只是我父亲十分冷漠,对别的姑娘总没有个好脸色——除了我的母亲。” “你讲这些做什么?” “你听我把话说完,”她面露不悦,继续道,“父亲总是做各种事情讨母亲的欢心,母亲呢仗着父亲喜欢她,便会故意说想要哪些东西,但是不管什么东西,父亲一定会买回来。唯有一次,母亲去自己的好姐妹家做客,看到人家家里有一条溪贯穿庭院,便喜欢得不得了,又因为自己名字里有一个‘溪’字,就一定要让父亲在家里帮她挖一条。父亲本就会设计庭院,挖一条溪本不是难事,但他就是不愿做。母亲一气之下同父亲分房睡了,冷战了半年多,那半年父亲也不常回家,年少的我一度觉得他二人要离。直到半年后,父亲回了家,笑嘻嘻地递给了母亲一把铜钥匙。” 我突然明白过来:“难不成……” 她眼底一片怆然,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难过的笑:“是啊,父亲半年里不常回家,直接在外面给她建了一座宅院,院内假山林立,三步成溪。南国既灭,这宅院成了客栈,被取名为‘溪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1、魏心悦 本王转了转茶杯,眯起眼睛道:“这么一个好地方,这么一套大宅院,秦国舅花了半年就建成了,想来他当年,在辅政大臣这个位置上贪墨不少啊。” 秦不羡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兀自喟叹一声,认命一般道:“我早该料到你会这么说,方才那些话全当我讲给驴听了。”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面上,“算作这一碗茶钱,至于菜,你自己吃罢。” 说罢甩开衣袖,起身便走。她把本王形容成驴本王都没被气走,她倒是脾气挺大。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你去哪儿?” “恕在下无法同殿下交流。” “我未曾让你同我交流,我让你坐下同我吃饭。” “我看着你这嘴脸便吃不下饭。” “本王这嘴脸怎么了,”我挑眉看她,“本王虽称不上俊逸脱尘,但模样也生得不错,曾经的淮安城里有数不胜数的姑娘想嫁给你父亲,现在的帝京城也有不在少数的适龄女子想嫁给本王。就拿你来说,当初本王虽曾胁迫你嫁给我,但你不要忘了,最后是你把我拉上马,载着我买的大红喜袍,又载着我绕城一周大肆炫耀,本王像一个娇滴滴的媳妇儿,你倒像是娶了本王的郎君。” 秦不羡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涎笑两声,起身把她按回对面的椅子上,凑到她耳边,压迫道:“没什么,既然你娶了本王,就得对本王负责任。况且,成亲当夜,你我二人在浴桶之中,还曾……” 本王故意没有将最后的话说完,悠游自在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看到对面的秦不羡泛上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以为她会失控骂我,可她搜肠刮肚却骂不出几句话来,最后只是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她在怼人这方面,差本王十万八千里。 便这样互相看不顺眼地吃了一个午饭,午饭过后,我二人来到了余舟城最大的赌坊——如意赌坊。 “你的故友都是做什么的,为什么选在这里见面?”秦不羡问道。 “你看过便知道了。” 赌坊二楼雅间。 本王的故友已经到齐了——盐商吴所愁,药商宋君迁,茶商云霁月,酒商梁秋谷。 这四人的年级和经历颇相似。当年南国被锦国吞并之后变成了南国府,父皇本就没有好好治理南国府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打算,又为了在短时间内搜刮钱财,便把一些本该由官员严格把控的商品经营权卖给了民商。 二哥同我都觉得此办法不妥,尤其是二哥,他当初便有夺位的打算,想到日后南国府也是他自己江山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便在暗中安排好了自己的亲信从以往的监管官员那里,竞价买到了南国府盐药茶酒的经营权,才使南国府的百姓不受奸商滋扰,安居乐业。 彼时购买经营权需要一笔天大的银子,而这银子二哥一个人拿不出来,是本王帮他一起凑的。我二位虽不是最受宠的皇子,但好歹也是真真切切的王爷,自的封赏搁在一起算一算也差不离。只是我二人得到的封赏多是字画玉石宝剑之类,当初南国府的当铺都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给我们换成银两,最后我二人便到了今日这如意赌坊。赌坊掌柜颇大气,二话不说,拿出钱库里所有的银子,给我们换了。 二皇兄死前并没有什么记挂的事,唯有这一件,单独写了密信派贴身侍卫交给我,侍卫送完信便自刎而死。我打开信后看到他嘱托我,日后如要养军队,如要夺帝位,南国府安排下的大金库,让我务必记得要用。 是以,本王并不是秦不羡口中,连望高楼一顿饭都付不起的抠门王爷,我在南国府有一个金库,只是这金库,还没有到要启封的时候。 况且,他四人这十几年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 当初高济出任南国府巡抚,到了余舟这地界,稍做打听,便知道了南国府这个地方谁有钱。于是上任第一天,便包下揽月湖最大的一艘画舫,设宴请吴、宋、云、梁四人游船吃饭赏歌舞。席间虽客客气气花言巧语,但却用意鲜明贪念四溢。吃完饭这四人便明白了高济的意思,总结之便是——这四位民商每年都得向他支付自己当年所赚银两的三分之一,否则,他便有办法让他们在南国府干不下去。 四人面上和和气气,说请给他们一些时间回去思索一下,三日后一定给高巡抚一个答复。 于是八百里加急的信函送到本王府上,本王气得差点骂娘。但还是回信道——莫正面抗衡,暂且答应他。 便是因为这个原因,高济这些年在南国府敲诈贪墨了多少银两,本王心里比明镜还清。高济头脑也并不简单,这些敲诈得来的银两他未曾运回帝京,而是私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除了他和他爹,谁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同四位公子平素里为了避嫌也甚少当面交谈,不到紧急的地步也甚少写信,他四人并不知帝京的本王已经成了亲,我也未曾写信告知他们,所以今日看到我带了一个姑娘前来,他们都傻了眼。 吴所愁最先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我:“王公子……这位是?”按当初约定好的,他们避开我的王爷身份,一概称呼我为王公子。 来之前,我特意嘱咐过秦不羡少说话,一些问题交由我来回答。于是此刻,她接过吴所愁的疑问,十分熟练地把问题抛给我,故意挑眉作壁上观:“王公子这儿有规矩,我不能说自己是谁,得由他来回答。” 我将折扇散散一摇,对吴所愁道:“她叫魏心悦,‘魏都接燕赵,美女夸芙蓉’的魏。” 那厢的秦不羡莞尔一笑:“对,我叫魏心悦,‘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的魏。” 宋君迁听出了我二人言语之中的不对付,于是也疑惑起来,心翼翼提醒我道:“王公子,在下以为我们今日要商量的事情有些重要,魏姑娘如果在场的话,怕是不大合适。” 秦不羡温柔一笑,又摆出一副看戏的神情将我望着。 本王望了望她,上前握住秦不羡的手:“各位不必担忧,魏心悦也不是外人。即便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本王也有办法对付她。” 终于有人站出来打了个圆场:“魏心悦姑娘生得这般美貌却不娇媚,身形洒脱翩翩似仙,美人易得,仙人难遇,料想是一个好姑娘,才能生出这般仙气。各位不必太过介意,在下断定魏心悦姑娘不会有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云霁月客客气气道。 另外三人琢磨了一番,相继领悟过来。 此次碰面谈论的内容确实重大,我带秦不羡过来,也确实有我的想法。 赌坊掌柜是我和二哥的熟识,二楼雅间已安排了许多眼线在暗中把守,梁秋谷去外面检查了一番,回来细心地掩好门窗,坐下询问我道:“听闻高济已被罢官,那我们是否要找到他藏在南国府的银子,然后夺回来?”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看起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的眼风故意掠过秦不羡,摸过茶盏抿了一口,遗憾笑道:“各位的消息怕是不够及时哇,就在我来余舟之前,礼部尚书赵孟清就借生辰设宴,亲自询问高蜀,请他的儿子高济重回朝堂,做他礼部的侍郎。” “这,怎么会这么巧?”宋君迁纳罕道,“该不会是……” “大概就是罢。”我点确认道,“有些官员啊,生得人模人样,瞧着也俊雅端方,背地里不晓得他是什么样子呢。现在他有能力把高蜀弄回朝堂做侍郎,保不齐有朝一日,高济就能再回南国府,做巡抚大人。” 这句话本就是说给秦不羡听的,不出本王所料,她听到这句话后眼风如刀,上下剐了我个遍。 云霁月照例是最温和最淡定的那一个,替我们斟上茶水,劝道:“这些暂时只是推测罢了。况且,现在我们也不知道高济把之前贪来的银两藏哪里了。一切还只是个打算,只是现在这打算不能推行下去而已,各位莫要着急。” “云兄说得对,总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一刻,我们应当静观其变,暂且看看帝京那边是什么动向。”吴所愁道。 可另外两位却不这样想,宋君迁扼腕叹息,略显着急道:“殿下有所不知,以前,整个南国府都知道我们每年把所赚银两的三分之一交给高济,也都知道高济攒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现今,整个南国府又都知道高济被免官了,于是所有人都在觊觎这部分财宝。我怕我们不提早动手,这些从我们手里抢了去的银子便会收不回来,落入别人的口袋。” 梁秋谷附和道:“是啊公子,这笔银两并非数目,您日后所行之事,是要大肆花银子的,我们不该如此被动,不然可能会一败再败啊。” 所有人都在等本王做一个回答。 可是,本王却将秦不羡拉过来,吟吟笑道:“不知魏姑娘怎么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2、不过玩玩而已 秦不羡一本正经问我:“倒不知高济同我何干,他的银子又不是抢来给我花,你问我做什么?” 云霁月闻言慌忙起身,“魏姑娘此言差矣……” “霁月,”本王打断他,示意他不要把话说下去,转向秦不羡,和颜悦色道,“你怎么能说他和你没关系呢?他现在的官职可是你当年担任过的,当年在这个职位上的你和赵孟清是何等亲密的关系,那日后的高济便会同赵孟清也变得这般亲密。本王这么问你罢,如果你是高济,赵孟清向你问起金库的位置,你会不会如实告诉他?” 秦不羡笑得十分安详:“自然是会的,”许是觉得方才这一句不够中伤本王,于是又和蔼可亲地给了我当头一棒,“不止要如实告知,还要亲手奉上,以显示自己的真诚。” 吴、宋、云、梁四位听到这番话,不约而同傻了眼。 本王早已料到今日注定商讨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况且本王的目的不在于此,话谈到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于是松开秦不羡的手,收了扇子对他们道:“我带魏姑娘去楼下见见掌柜,大家先喝喝茶,日落之后大家去揽月湖汇合,麻烦吴兄先去定个画舫,不必太大太招摇,舒适自在便好。” 吴所愁点头道:“游湖之事在下会安排妥当,王公子请放心。” 如意赌坊的掌柜叫游四海,他自十岁开始便在赌坊当学徒,凭着超高的记忆力和行云流水的掷骰动作,二十岁便当上了这儿的掌柜。他常年混迹于鱼龙混杂的赌坊之中,三教九流都见过,所以养成了一副八面玲珑的性子,对谁都能说得上话,且聊得很欢。 一向清冷寡淡的秦不羡仿佛遇到了知己,同游四海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聊到尽兴之处更是以茶代酒喝了个痛快,本王便当了一下午倒茶的伙计。 终于等到日落,九月的余舟城,沿河的桂花树长得正好,桂香四溢至晚不息,湖上有采莲的姑娘桂棹兰桨嬉笑着靠岸,背后的竹篓里装着的,是南国府的夏末最后一茬莲蓬。 至于揽月湖,月华初上,湖面已有成群的画舫,其上花灯如昼,光影流转。 今天的秦不羡怼本王怼得有些累了,到了正该打起精神来游湖的时候,她倒显得恹恹的,坐在湖岸边一块青石台阶上,以手支颌,呆呆地望着远处,视线也没个焦点,似是在思索什么事。 本王等吴所愁雇好的画舫过来接我们的空档,也挨着秦不羡坐下来,相安无事本就不是本王所喜欢的,于是转了转扇子,故意撩起她一束头发放在手指尖搓了搓:“说起来,你这头发生得可真好,比那些身在秦楼楚馆刻意留心保养的姑娘的头发还要好。” 秦不羡轻抬了眼睑瞥了我一眼,倦倦道:“崇安王殿下,你真的很幼稚,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还要跟七八岁时学府的男同窗一样,偏爱拿女孩子的头发或者辫子开玩笑。” “哦?左右你是我的发妻,发妻发妻,结发之妻,我把玩一下你的头发怎么了?” 她将那一束头发从我手指尖抽离回去,也转头不再看我,只淡淡道:“你也晓得我不是善谈之人,平素里也没有崇安王殿下你的那些癖好,喜欢同别人过不去,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来激怒别人。今日这样同你作对实在是气不过罢了,你若是现在想来报复,便把我一把推进湖里罢,我实在是累了,不想再同你周旋。” 我握上她的手,笑得和蔼可亲:“你说这些话做什么,本王把你推进湖里了,你还怎么见你心心念念的秦疏桐。” 这个名字果真好使,激得她眉心一跳,精神又有复苏之势,瞪圆了一双桃花眼骂我道:“殿下堂堂一个男人,难道不觉得时时刻刻用一个姑娘来威胁另一个姑娘是很不要脸的行为么?” 本王笑靥如花:“魏姑娘啊魏姑娘,你果真做神仙做惯了,连架也不会吵,怎么反反复复只会用‘不要脸’这一个词?且让本王来教一些成语给你,比如——人面兽心,行同狗彘,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她哂笑一声:“既然殿下对自己的定位都这样准确了,那在下便不做补充了。今天同狗彘共处太久,胃疼不已,暂且别过,江湖不见。” 说罢便起身朝岸上走去,我一把将她捞回来,抬手指了指已经靠岸的画舫,春风荡漾那般一笑,道:“晚咯魏姑娘,船都来了。” 她咬牙切齿撞进我怀里,这力道不,撞得我胸膛一震。 秦不羡得意地抬头,眸子里终于有了一点欢喜的光,狡黠问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告诉你那群故友们,我根本不是什么魏姑娘,我是被你找来诓他们的。” 本王拉下脸来,佯怒道:“你看看,你这根本就是费尽心思让我提到秦疏桐嘛。” 她当即冷静下来,面色不甘地闭了嘴。似乎是不太解气,便挣开我的手,倒退两步,风驰电掣地跑过来再次撞上我的胸膛。 这一撞撞得本王闷哼一声,也把本王心中那成片成片的花骨朵儿撞得陡然绽放,一时间春风又绿江南岸,本王心中正欢。 “魏姑娘这是——表面说不要不要,一转头便用尽力气投怀送抱?” 秦不羡正准备骂我不要脸,突然想到什么,便在我怀里低骂道:“人面兽心,行同狗彘,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今日这时光,真好啊。 登画舫,晚游湖,好友尽在,高朋满座,有乐师抚琵琶端坐美人靠,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珠落玉盘;有美人着长袖婉转起舞,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恍惚之际,仿佛身处九天仙境,心神袅袅,不知今夕何夕。 喝的照例是桂花酒,梁秋谷带来的,说是已经封存了十年,可遇而不可求,于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家同我一样,不多时已喝得醺醺然。 倒是秦不羡,她今日不知在思索什么事情,以至于这陈年佳酿放在她手中,几乎与刚出锅的山芋一样烫手,放下端起,端起放下,洒了半杯,却没喝上一口。 众人看到她样子,酒气上头脑袋一热,便纷纷找从她这儿找起话题来。 “据我们所知,这些年了王公子都是独身一人,好看的姑娘遇到不少,但是却从没对哪个姑娘看上眼,不知魏姑娘除了模样好之外还有什么独特之处,为何他对你这般上心?” 秦不羡轻笑一声:“要说什么独特之处,大概是我祖上挖了他祖上的坟,以至于我运气不太好,叫他对我这般上心。” 我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眯眼看着她,并未反驳。 于是其他人又问:“看王公子对魏姑娘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脸痴迷的样子,魏姑娘明明这般幸运,为何还要说自己运气不大好?” 秦不羡的脸上浮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歪着脑袋凑过来,以只有我二人听到的声音声问我:“你的这些故友是什么时候瞎的眼?” 我依旧未回话,捞过她的后颈使她更加靠近我,双唇顺势贴上她那洁白又微热的额头。近在咫尺的人儿肩膀微微颤了颤,反应过来我在做什么之后慌忙推开我,手指放在我方才亲过的那一处额头上,震得鬓发都抖了抖:“你在做什么?” 我颠颠儿一笑,不甚正经道:“之前又不是没有亲过你,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了。” 众人喧哗声溢满画舫,一个劲儿地起哄叫本王再亲一个,连舞姬和乐师也停下来,嘻嘻笑着探着脑袋往我们这边瞧。 我端起酒杯开怀大笑道:“今日有故友相逢,又有美人相伴,盛宴难得,在下敬各位一杯!” 众人皆斟满酒,欢呼应和,一饮而尽。 只有秦不羡仿佛看智障一样看我,她不明白我为何一时间沉默不语,一时间举杯大笑,于是隔了一个身量的距离,伸手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以口型问我:“你怎么了?” 我并未理会她,从桌案上捞过一坛酒,打开酒塞,仰头灌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那厢不知谁又问:“王公子也老大不了,打算何时娶魏姑娘?” 秦不羡见我不回话,便自做主张回答道:“我二人其实已经……”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呵呵一笑,挪了挪身子主动凑到秦不羡面前,捞过她细长的脖颈便落下唇,一路往上至亲到她的唇瓣,咬了咬,趁她张口呼痛之际,将口中飒飒的酒气渡给她一半。 她没有一丁点儿回应,本王忍不住溢出些笑声,复又游离辗转,嬉戏在她唇齿之间。 耳边如预料中一样响起一些细碎的气息,似是忍耐、克制、不好受,却并未拒绝。 那厢喧哗声又起,有人在惊叹:“王公子果然说话算话,让你再亲一个你便真的亲了,那接下来便回答何时娶魏姑娘。” 我松开秦不羡,离开她的唇也离开那玉一样的脖颈,转向众人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么?本公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浮她而不避嫌,便说明魏姑娘在本公子心中同那些乐师舞姬名妓一样,不过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娶回家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3、拿着它,滚罢 众人一时间不知所措,醉眼朦胧望去,秦不羡的脸上也变了一个又一个颜色。 捞过一坛新酒咕咕咚咚灌了几口,落入口中的少,洒在衣襟上的多,我已醉到如此地步,全然没有个正经公子的形容。 恍惚之际已经看到两个秦不羡,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那发带飘摇可爱,想拆开,看一看她这绸缎一样的头发;那腰带显眼夺目,想解开,窥一窥她这盈盈一握的腰肢。 几声涎笑溢出唇角,我想捞一个过来,却扑了个空,那身影似是乘了彩云飘向月宫,离我远去,我不由自主转头望了望窗外,见皎皎月光投入湖中,仿佛真有那么两个秦不羡化成仙子模样,一个在月上,一个在湖心。 我依旧不死心,想着如何也要踏出去捞一个过来亲一亲,却发现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拦住我,那个声音听着可靠又有分量,大概是游四海—— “魏姑娘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这是喝醉了,以至于口不择言。不知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同各位兄弟送你们回去。” 本就淡漠的声音里更添了几层凉意:“劳烦游大哥了,我们住在溪园。” 于是画舫晃荡,我醉醉醒醒,最后不知所处不知所在,无意碰到一处温软胸膛,于是倒头便睡不省人事。 照例是个不大好的梦。 本王曾想过,许是我这辈子缺德事做多了,虽在朗朗乾坤下周旋于形色人间而平安无事,但在夜班无声时便会沦陷于魑魅魍魉激起一层又一层的胆战心惊。 可我又觉得自己清醒着,就像醉了的人总说自己没有醉,我明明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坚信自己尚未昏睡。 闲来无事,就趁此时把还没来得及讲出来的话都说完罢,于是我抓住一个手腕,我不知道自己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抓得这样准,后来想了想,许是那个人一直在身边,见我抬手便把手腕递过来好让我有个扶靠。 长舒一口气,从哪里讲起呢? 就从这几句罢—— “阿遇,你不要吃醋,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倒是她,今天做了很多菜等我回去吃,说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大概是要同我表白罢。可她不知道,我恨她恨得正起劲儿呢,怎么会接受她的表白呢。” 那细滑的手腕蓦地一顿,堪堪合了我的心意。 “你问我为何不杀她?当然是留着她做棋子,她身上这种恨术对我有大用处,改日我看不惯谁便让她把卫添的恨种种在谁身上,这样便能借卫添之手,兵不血刃就能置对手于死地。阿遇,你的卫期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阿遇,你想要她体内的不老琮是么?好啊,等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便把这不老琮取出来给你,总之她是要死的,这不老琮不会落在别人那里,她对我有情有义,当然会主动给我。而我最喜欢你,你想要的,哪怕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摘来给你,何况一个的不老琮呢,你只管长命百岁,她的死活同我们何干。” 身旁那人想把手腕从我掌心抽离出去,奈何我用了力道,没能让她如愿。 于是我笑得愈发舒畅,心里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往外倒—— “光照,你不用委屈,她的话我怎么可能信呢,你和阿遇才是一直陪伴本王的人。你暂且忍一忍,不会太久了,等我做完最后这一趟差事,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我会让她哭爹喊娘地跪下来给你道歉,你今日受过的苦,我也会加倍报复在她身上。” “皇兄说的是,臣弟也觉得东里枝的死跟秦不羡有关系。她完全可以提前收手,可她仍放任你去报复东里枝,让你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也让东里姑娘心灰意冷自焚而亡。可见她内心如皇兄所说,阴暗无比,喜欢看到这种相思两伤的场面。你的猜测臣弟十分赞同。” “秦不羡无罪释放了,吕舒,你死得并不值得,这一命,本王会算在她头上。当初你还劝我不要太敌对她,要哄骗她让她帮我拿下这皇位,可现在,我并不想虚与委蛇浪费力气了,我只想拿出最恶的手段招待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耳边是慌乱不堪的呼吸声,悉数落在我心上,一下又一下。 这些话终于讲出来了,可真痛快。 我松开手掌,任她把手腕抽离出去。可不知为何,她并未走远,而是手指颤颤地,抚上我的胸膛。那里早已没了衣襟遮蔽,清冷自她指尖扩散至空无一物的四周,我似乎感觉到五脏六腑剧烈一阵,灵台之上有广阔的冰面发出轰轰隆隆的碎响。 高楼既倾,万物崩塌。 我瞬间从似梦非梦的境地惊坐而起,一把攥住停在我胸膛上的那只手。 秦不羡双目猩红地将我望着,阴冷一笑道:“你这是诈尸了么?” 我低头一看,果然看到自己大片大片敞开的胸膛,怒气一瞬间冲上天灵盖,我忍不住怒吼出声:“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那人儿苦笑几声,却不见慌张,抬头逼视我道:“怎么,崇安王殿下堂堂一个男儿,竟然会这般在意自己的清白么?” “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她用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腰间的绸带,任由白衣散开,任由墨裳落地,虽已衣不蔽体却一脸坦荡无惧,“我能对你做什么呢。其实我喜欢你这件事确实不假,坊间那些故事里常常出现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然得不到你的心,便得到你的身子罢。虽然你这人不怎么样,但是这脸蛋很好看,身材也是上品,今夜我也不想做别的,就想睡了你。” 我从她猩红的眸子里,看到一个震怒得浑身打颤的自己。 于是下一秒,手臂一转,将她用力甩在榻上。 她眉头一皱又迅速恢复淡定模样,抬起手指,从我眉心一路滑到腹部,路过胸膛的时候,故意辗转几次,任我身上溢出些一层细汗,她也未曾收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秦不羡,我以为她这种神仙一样的人是不需要人道的,可我恰恰忘了,有些凡人为达天境,会求索阴阳相和、精气互补,缠绵以筑基固元,双修而幻化成仙。 我愤愤地想:秦不羡约莫修的是此道。 这般想着,她手上的动作已愈发大胆,一双含雾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勾魂摄魄,铭心刻骨,然后将我一举粉碎。 我听到自己低吼一声,紧接着衣衫皆乱,覆唇而上。 脑海间纷纷扬扬涌上许多景象,一时是洪流自西荒浩荡而来,一路吞天噬地席风卷尘,至于浩瀚东海,奔入巨洋深处,滚滚之势却不休不止; 一时是明媚春光自云巅倾泻,百鸟落于枝头停息缠绵,西岭上千秋雪瞬间消融,轻风细雨唤醒沉睡的枯草,蓦然回首,广袤九州万里花盛; 一时有疾风骤雨敲打瓦片,泥洼处处惹行人停驻,簌簌流水渐上衣衫惹得衣袍有染,电光火石近在咫尺兴于刹那,随后风萧萧木叶落,天高云淡耳边清风呢喃。 云深不知处,羽化而成仙。 自相拥至分离,两个人均是大汗淋漓。 她发丝悉数散落,望着房梁怔怔思索。我望了她一会儿,直到余光透过窗外,看到遥远的天际浮出一抹温和的白。 我知道时候到了,倦倦地拎出那个能正中她心脏的话:“原来秦大人并非完璧之身,这让本王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多亏你功夫不差,倒也略有找补。” 她瞳孔蓦地收紧,不可置信地将我望着,那眼神似要杀我全家。 我从手上捋下那枚惯常戴着的扳指,扔给她:“这扳指是用天下唯有一块的月魄玉打磨的,给你当做报酬。拿着它,滚罢,滚回你的宁国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你对本王来说,已索然无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4、是秦不羡 正午时分,游四海回到溪园来告诉我:“清晨时候,魏姑娘已经和她的女管家汇合,乘船从南境离开了。我派去暗中护送的手下方才也已经回来,说她们已经安全到达了宁国,留下了两个眼线跟随她们上山,等她们安定下来便让一个回来送信。公子应该可以放心了。” 我躺在榻上并未起身,榻上还是她临走的时候那般乱,我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我怕一睁眼看到的不是她那双含着雾气的眸子,而是冷清寡淡的房顶。 游四海走上前,递给我一张绢帕,叹息一声道:“公子擦一擦脸罢。”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公子似是回到了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难过的时候也会躲起来落泪。倒是南国覆灭之后,公子都未曾这般流过泪了,且是为了一个姑娘。” 且是为了一个姑娘。 是啊,连本王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哭到不能自己,竟是为了一个姑娘。 “可她不一样。”我怅然一叹,呼出大口大口的浊气,却呼不出胸口那大片大片的涩然,“你不知道她这个人有多傻,你也不知道她有多好。若无前尘旧账,若是太平盛世,我哪里会……费尽心思赶她走啊。” 游四海点了点头,想上前替我整理一下这乱成一团的床榻,被我拒绝了。 许是觉得应该开导我一番,便搬了个矮凳过来,宽慰道:“其实我大抵看出来了,你以前不是那个样子的,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乐师舞姬名妓坐在你怀里过,便是对待风尘女子你也未曾这般羞辱过,未曾这般慌乱过。你也常说,这天下之人本无高低贵贱,她们靠这一行营生,我们又凭什么羞辱嘲讽不尊重。可那天,到了魏姑娘这里,你却全然不是当初那个样子了,他们或许不太懂,但是我啊,我看过太多人了,你那个样子我一眼便能看出来,你是在害怕,以至于手足无措,办事都不尊章法了。” 是啊,本王在害怕。 五脏六腑都悬于一线,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利落,让她有所流连,进而形势急转直下,直至全盘皆输。 “说起来,我曾以为之前的宣仪公主会是魏心悦,那时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那一日得见,眼前这位纤尘不染的姑娘是魏心悦之后,便晓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宣仪公主并非那般喜欢你,她提到你的时候,眸子里没有光亮;倒是这个姑娘,虽然言语之中对你颇不满意,但是她提到你时眸子里会有不由自主的欢愉。我鲜少有推心置腹的时候,那日下午竟同她所谈甚欢,公子,你的眼光并不差。所以我现在十分好奇,你在帝京经历了什么事,宁肯现在躺在床榻哭成少年模样,也要用尽手段逼她走?” 你在帝京经历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倒把我问住了。 “明明我在帝京什么事也没有,毫毛都未损一根,倒不知为什么,此次来余舟城之前,竟觉得黑云压城,心里千疮百孔,一想到她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便觉得体内一空,血干泪尽,筋抽骨剥,一副皮囊化成灰。” 游四海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沮丧不堪:“因为那么多的人想要她身上的东西呐。” “是皇上?” “不止皇上,还有他们。” “公子是如何察觉到的?” 时间倒退回到八月初三。 陆书远的事在朝堂对质完以后,我得了卫添的允许,去死牢看徐光照。 那时候,本王知道他几天几夜未曾进食,所以让他吃完再说,可他只吃了两块点心便吃不下了,言语之中开始将我往那件事上引—— “殿下,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到了死牢里来的?” 某个猜测应声落地,在我心里撞出不的动静。 可徐光照并不知道,见我不回话,依然迫不及待说道:“属下知道近日才知道秦不羡是南国人,又晓得了她身怀种恨秘术,倘若在征战之中被我们利用,那我们便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以属下便以南国人的身份拉拢她,但是秦不羡不相信我是南国故人……她不信我我便要证明给她看,于是马不停蹄去了西市,拿回先帝遗诏,可快到王府的时候,我被埋伏在路旁的羽林卫给捉拿了……于是,进了这里。” 我仔仔细细思索八月初一夜晚,状元书屋的后院,陈兰亭和程遇的话—— “殿下,或许您不相信,但在我们这些时日的调查中,徐将军的事确实与秦不羡有莫大的关联,甚至……甚至她就是陷害徐将军的罪魁祸首。” “他说秦不羡作为南国人,想投靠我们,只是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是南国故人,所以他来取这我父皇的血书,证明我们的身份并非虚假。可我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走到王府,就被羽林卫包围了。” 仿佛没什么问题,好似事实就是这样,毕竟他们指控秦不羡的话都近乎一样。 可怕就可怕在这近乎一样。 若非卫添拿出徐光照和程遇有婚约在身这件事刺激本王,本王也不会对徐光照、陈兰亭、程遇产生这般怀疑—— 秦不羡的父亲,是南国秦离母后的亲哥哥、程遇的亲舅舅,程遇年少之时秦不羡还曾打着她的名号做许多事,既然有这般亲密的联系,程遇同谁有了婚约,秦不羡不可能不知道;况且,按卫添所说,“南国灭亡那一年,徐光照还曾随徐业成到淮安面圣”,那秦陆作为国舅,秦不羡作为皇亲,不可能没有见过徐光照。 徐光照到底是不是南国故人,只消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便是多年模样大改,姓名有变,但只要论一论他同程遇曾经立下的婚约,聊一聊当年的面圣细节,不用大费周章谜题便可解开了。所以,她怎么可能怀疑徐光照南国故人的身份,一定要逼他拿先帝血书以自证呢? 既然这处疑点暴露,那顺藤摸瓜,徐光照拿血书自证故人身份这件事,到底故意安排,还是事件突发? 陈兰亭有意无意牵出秦不羡的种恨术,到底是真的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还是故意将她扯进来,作为他们的兵器? 程遇迫不及待将刚入帝京的本王引进书坊,告诉我徐光照被陷害落入死牢,是真的担心徐光照的性命,还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同秦不羡反目成仇? …… 彼时的本王,蹲在被绳索吊起的徐光照面前,将脑海里这些疑惑一条一条陈列出来,最后竟觉得四肢百骸酸涩不堪,心脉之上五味杂陈,喉头刺痛几乎不能言语。 是啊,有些话我根本不敢问下去,这毕竟是跟随我四年的人,我们曾经发过一同战死沙场、不必马革裹尸回故乡的誓言,我怕只要一问,他就露出马脚,紧接着那早已融入骨血里的信任崩得细碎。 我决定放他一马,容他、也容自己缓一缓,于是问了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答案是我早已知道的:关于他是否在遇到本王之前就认识阿遇;关于当初揽月湖初见,我跳进湖里救他的时候,他是否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他没有反驳,将这两个问题都承认下来。 我几乎要应了我自己那句话,给他一条出路了:“毕竟你我认识四年,肝胆相照时多,互相提防时少,所以你说的话我是信的,即便你要骗我,那我也认。” 可走火入魔的人是看不到你给他指明的那条路的,于是徐光照心有不甘,话音酸涩,大有继续装弱,追着我的良心跑,企图一举攻城略地的意味:“那时候你是灭我南国的敌人,我若说不想杀你那是假的。只是我后来也曾庆幸当初没能杀掉殿下,否则我南国便再无复国可能。” 否则我南国再无复国可能。 “复国”二字,让我心头一震。 除了秦不羡曾绝望说过“你怎么可能信我的话呢。我也不是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听之信之、争夺皇位为之复国的人”,本王自己从未提过、也从未承认过要为程遇“复国”这件事——自始至终,本王所想所求,不过是给南国府的子民一个光明远大的前程,而不是给南国府的子民“复国”。 可徐光照却对我讲:“我后来也曾庆幸当初没能杀掉殿下,否则我南国便再无复国可能。” 我不禁重新思索,自己在他们心里是什么呢?大概是他们复国路上的一把刀,一柄剑,一块护盾,一枚棋子罢。 甚至,他们为了握牢这把刀、这柄剑、这块护盾、这枚棋子,不惜放弃婚约,拿一个公主作为诱饵——“南国一灭,圣上西去,我同阿遇二人不似往昔,是以婚约也应当不算数了。阿遇如果喜欢殿下,光照定不会阻拦,还请殿下放心。” 可他们却不知道,我对程遇不过是兄长对受伤的妹妹那种疼爱怜惜,而不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 而真正让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是今年头四个月在南境打仗,我拿到关于她被弹劾的书信,都能唇角含笑的人。 是那个猝不及防跳下马车,一如往常月白袍,玉花冠,墨发如瀑,身形似仙的人。 是一次一次对我忍让包容,被我惹怒之后还会自月下归来的人。 是秦不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5、忘记过一段事 既然如此,本王便不用给他留什么后路了罢——那时候我看着徐光照,这样想。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决心问出那些曾憋在心里的许多问题。 比如:“你觉得秦不羡身上有哪些价值可以供我们利用?” 他回答道:“她会种恨,可以利用之前从东里枝身上取出来的卫添的恨种,把这恨种种在高蜀、李敬堂等人的身上,便能使卫添和高、李等人自相残杀。” “你也是知道的,我同秦不羡的婚宴上,秦不羡已经把这份恨种种在了高蜀和李敬堂的身上,只是恨种数量少,作用发挥得比较慢而已。” “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取出来的恨种并不少,只是被秦不羡分成了几份,当初她只拿出来了其中一部分坑骗殿下说只剩这些了,她是想故意拖延时间,其实剩余的大部分恨种都在她的府上。” “你怎么晓得她的府上还还有?” “殿下不在帝京这些时日,属下见她形迹可疑,曾跟踪过她。见她把恨种封进了一个墨色瓷瓶里,然后藏入了书架上第三层暗格内的锦盒中。” 把恨种封进了一个墨色瓷瓶里,然后藏入了书架上第三层暗格内的锦盒中。 这句话几乎惹本王笑出声——这跟随我多年的副将啊,曾同我一起钻研过作战兵法,也曾同我一起探讨过行军计谋,最该知道兵不厌诈是个什么意思。可他现在为了达到目的已经忘记了当初本王给他讲过的那句话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线索,也许并不是线索,而是敌人故意留下引你上钩的诱饵。” 现今呐,秦不羡府邸,恨种,墨色瓷瓶,书架第三层,暗格锦盒中。他表述得太过详细,与敌人留下的肥厚诱饵无异。 我失望一笑,却故意表露成对秦不羡的失望:“本王没想到她本性难移,依旧向着卫添那一边。对了光照,你曾见过秦不羡种恨的完整操作么?” 他皱起眉头着实思索了好一会儿,可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属下虽然未曾目睹过全部操作,但是也从殿下婚宴上了解道,喝下恨种便会被种恨。” 很好。你未曾目睹过全部流程,那是如何知道秦不羡封在墨色瓷瓶里的就是恨种的? 就连本王这种曾在房梁上从头到尾观望过、看到过秦不羡把恨种取出来放在血里的人,再见到一瓶血,都不能判断这里面有没有恨种。 “殿下,属下觉得现在已到了危及之时,若我们再不动作,我们怕是会……不战而败。”徐光照同陈兰亭一样,说着这些话,故意刺激我道。 我抬手帮他理了理杂乱的额发,伤感喟叹:“本王何尝不想快些动作,阿遇的身体不好,我也很怕她熬不过今年腊月,看不到南国府的大好前程。” 之所以提及今年腊月,是因为秦不羡曾告诉过我:“如果她没有拿你的不老琮,她自己的寿限就到今年腊月了。如果过了腊月她还活着,那你的不老琮就在她那里。” 可徐光照瞬间睁大眼睛,目光热切,探过头来凑近我,低声道:“殿下,你可能不知道,秦不羡身上还有一个巨大的宝物,得这宝物后,阿遇不止能痊愈,还能长寿。殿下为了阿遇的身体着想,也得把这宝物取过来啊。” 事情到了这里,本王心中已有了完全的判断,但我还是做出同他一样凶狠又热切的表情来,阴寒笑道:“你放心,本王怎么能放任阿遇的身体不管,不管用什么手段,本王也不会放任了秦不羡呐。” 他迅速点头,热泪盈眶。 可我心里已是万分苍凉。走出死牢,望着夜空中星罗棋布,忽觉得人世艰难,从出生到死亡的这一路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未曾回府,趁夜走到赵孟清的府邸,堂堂一个王爷,最后尽撒泼打滚、插科打诨之能事,几乎打定了主意,即便是硬闯也要进他的府邸。 在他听清了我的来意,关门不想让我进去的时候,本王扒着门框几乎要豁出去从到大长成的这张面皮:“你还要我堂堂一个王爷在你府上撒泼打滚不成?你若是不介意,本王便不要脸了。等动静闹大了,让皇上知道本王同他身边最信任的赵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说本王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你赵大人想成就的太平盛世也会扑了空。” “下官若是把这下卷给殿下看了,才会引起天下大乱。我把这书藏于家中,不外乎藏了一大罐毒药,哪一日这毒药被盗走,有心人将这毒药随处乱撒,为此丧生的人将不计其数。” “本王绝不是你所谓的有心人。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那本书的作者在上卷草蛇灰线,铺陈埋伏,花足了心思把读者往下卷引,有人故意要引得天下大乱,你现在一个人扛着,不如让两个人一起抗,如果出现差池好歹还能有个商量。” 最后他终于妥协下来:“我可以给殿下看下卷。但是殿下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说的那件事,也是我今日看完这下卷后要做的事。” 这件事,便是关系到秦不羡何去何从,也关乎她是否能活命的事。 两个人心情沉重,点起一盏烛灯,躲在书房一隅,以防旁人闯入时能迅速隐身,不至于方寸大乱。 自藏书楼一遇,时隔半年之久,本王终于看到了《七国神战志异》下卷。逐字逐句看到天明,我终于明白赵孟清为何要把这唯此一本的下卷藏起来——因为他说得不错,这下卷确确实实是一罐能引起天下大乱的毒药,若被有心人利用,那天下大乱不过眨眼之间。 下卷同上卷颇有不同,讲述的已不再是战争诸事,甚至同这《七国神战志异》的题目也无太多关系,因为,笔者从下卷开篇,花了十分之九的篇幅都在讲——种恨术。 故事从秦王扫六合,一统天下而称始皇帝开始讲起,得了天下的嬴政,为了能千秋万代地做他的皇帝,便开始派大量能人异士寻找长生之术,甚至不惜耗费巨大人力,造大船,派方士渡大海、寻仙山。 许多史书都有记载这一段,但是最后却大多结笔于:方士未寻得长生之术,秦亦二世而亡。 但这本书却不一样,笔者十分大胆,他直接写到:“唯有一人寻得此术,却归山林,藏秘术,不问世事。” 那这个人是谁呢? 下笔的人用一首诗引出来了整个秘密—— “ 不老门有不老人,不老琮盛不了恨。 不了恨做不朽种,不朽种结种恨人。 这个寻得长生不老秘术的人,是不老门的创始门祖,门祖叫什么名字书上没有写,但是“不老门”和“不老琮”这两个名词,本王可谓记忆深刻。 当初,吕舒曾给我一块玉佩:四指宽,三寸长,黑玉底,白银纹,中央嵌着青铜圆币,周围布满划痕,瞧着鬼魅又粗犷侧边还刻有一个隐藏很深的“羡”字。 我曾受了吕舒的指点,威逼利诱秦不羡,想从她这里得到这玉佩的秘密。最后迂回周旋,秦不羡终于告诉我,她以前的门派就叫不老门,这枚玉佩是不老门独有的信物“不老令”,并且“见不老令如见门主,见委托之可劝而不可拒”。 门祖,门主。 若我没有猜错,门主不同于门祖,应该是从每一代门人里选拔的一个负责人之类的。 至于不老琮,秦不羡也曾说过不老琮是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玉琮,“外方八角以祭地形,内裹周圆以祭地德,周遭云纹阴刻得天庇佑,底部万字曲水不老长生”,且这不老琮与寿命缠绕,没了不老琮,种恨人便会早早衰亡。 本王体内恰恰缺失了一枚不老琮,按这个推测走下去,那是不是意味着——本王也曾是不老门里的种恨人? 皱眉思索之际,恰听到赵孟清轻声问了我一句:“不知殿下有没有觉得自己……忘记过一段事?” 我愣了愣。 随后大惊抬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6、容器 赵孟清见我神色惊诧,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我放轻松:“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推测罢了。” 可这个推测对本王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 我看着他,指了指书上“不老琮”那三个字,又指了指自己心窝处,惶惶道:“秦不羡说,本王这儿,也缺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也叫不老琮。” 赵孟清的瞳孔瞬间放大:“这么说,殿下您……您也是不老门的人?” “应该是的,”我怔怔道,头皮有点发麻,似有些深埋的记忆变成锤头一下一下敲着天灵盖,等敲碎了便不受控制钻出来。我扶上额角揉了揉,沮丧道,“如你的推测,我应该确实忘了一些事情,比如自己曾经也是种恨人这件事。” 可赵孟清微微一愣,转而表达了不同的意见:“殿下,我方才指的不是这件事。” “还有什么事?” 他眉头皱起几分,面上浮出些不知该不该讲的矛盾,最后显然经过一番心理斗争,眸光才坚定起来,长舒一口气同我道:“这些事情不羡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只是我自己略有察觉罢了,这感觉对不对我也拿捏不准,说出来权当给殿下一个参考。” “且讲。” “我总觉得不羡她好像之前就认识你,这之前指的是她到锦国之前。” 我蓦然一惊:“为什么这么讲?” “这三年来,你二人之间发生了大大的麻烦冲突,她更是有意躲着你。躲着殿下的原因其实殿下也知道,从她踏进帝京你把她当做宁国的细作开始,你对她便十分过分,她有理由恨你、怨你、同你过不去。” “没错。” “况且,最开始她在司礼监做掌印太监,深受皇上宠信,她若是暗中跟皇上参你几次,殿下现在怕是不会这般逍遥自在。但是,她却从未这样做,甚至有一次,殿下请求拨发军饷,皇上不愿意拨,整个朝堂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唯有秦不羡冒着惹皇上不高兴的危险,哐哐列了七八条理由,据理力争地为殿下求军饷。但是反观殿下这一边,你对秦不羡的所作所为全然不似对故人那般模样,你对她的认识,也好像就是从三年前那场细作的误会开始的。” 本王从不知她曾为我求军饷一事,赵孟清说得不错,本王对秦不羡的认识,可不就是从三年前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开始的么,她在客栈,对月写诗,写的还是“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这种惹人联想的诗,我当即下令将她关进死牢听候发落,动作干净毫无顾忌。 只是这一回想,脑海里却突然跳出两处场景来。 第一处是当初捉拿完秦不羡的时候,出了客栈,徐光照对我讲:“这个公子好像认识殿下。” 我曾问他何以见得,他回答道:“殿下或许没有注意,他见到您的第一眼,说了两个字,可没有发出声音,但看那口型,不是您的名讳,也不像‘王爷’、‘殿下’一类。” 我依旧不信:“果真是唤我?” 徐光照便信誓旦旦地说:“从您进来,他除了看您就是看地面。不是唤您还是唤谁,那个口型实在古怪……人劝您好好想想,这或许真是您的故人。” 第二处是我在死牢门前等秦不羡出来好给她赔罪的时候,看着她脸色近乎透明,白袍被血渍和泥污染得不成样子,我内心愧疚却依然嬉皮笑脸:“原来秦大人是皇兄亲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本王错怪了秦大人,特意来陪个不是。” 可秦不羡面上看不出气愤,只是温和笑了笑:“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日后还指望着殿下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后行了个端方的礼,接着一步一步挪出大门,再未回头。 便是这不回头的背影,叫本王生出莫大的熟悉感,心底生出大片大片的怆然,是不舍还是愧疚,我分辨不清,甚至连当时那阳光明媚的场景,都仿佛在那一瞬间陡然翻转,变成了皑皑大雪,十里苍茫。 我把这两桩事情说给赵孟清听,最后他望着窗外深深的夜色,无奈喟叹道:“她这副性子便是这样,总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所以也不知你我的推测对不对。只是殿下想一想,如果她记得你,你不记得她,从她的角度和立场看待你这三年对她做的这种种事情,她会不会难过。” 如果她记得你,你不记得她,从她的角度和立场看待你这三年对她做的这种种事情,她会不会难过。 这段话让本王难掩怆然。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如果我二人曾经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如果我二人曾是互相倾慕的恋人,如今因为我忘记了一段事情,那关系便陡然一变坠入这三年的不堪境地,我站在她的立场上认真思量,最后觉得“难过”二字当是轻巧了。 两厢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赵孟清指了指我手上的书,顺便帮我把思绪拉回来:“暂且没有定论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你先往下看,这本书后面记载的事情,对不羡来说,甚是凶险。” 于是我又继续往下看。 那首诗的前两句我已然明白,后两句“不了恨做不朽种,不朽种结种恨人”,我却只明白一半。 不了恨便是不能忘怀、不能放下的恨意,不朽种便是恨种,如秦不羡曾经所说,将一个人的恨丝取出来放在种恨人的血里浸泡三日,每一滴血都沾了恨丝味道,这血便成了恨种,恨种被饮下,便能在另一个人的体内生根发芽。 但是“不朽种结种恨人”是个什么操作? 本王不明白。 笔者显然理解读者的疑惑之处,于是接下来对这一句做了解释—— 这世上有那么零零星星几个人,生来就是种恨人的好苗子,可这些人散布于各个国家各个地方,寻找起来实在困难,于是不老门里的人便会自己创造种恨人。 这种恨人怎么创造呢? 取门派内延续千年、不死不休的恨种,在婴孩儿出生百天之际,把恨种渡进婴孩儿体内。这婴孩儿便成了天资独具的种恨人,这样的种恨人与其他种恨人有天大的不同:他们稍加引导,潜魂入魄提取恨丝的能力便能出神入化,做种种恨的手段也是炉火纯青,最能继承不老门的大统,并将其发扬光大。 倘若只是这样,那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个技术熟练的手艺人和普通寻常的手艺人的区别而已。 可不老一门、种恨一术却不是这样简单的。 秦不羡约莫也讲过,每一次施种恨术,被种恨的那个人如东里枝,往往受尽折磨寿命提前终止,那些未曾经历的寿命会有一部分落入种恨人的手中,种恨人会把这寿命封进自己体内的不老琮里,每年接一桩生意,借别人的寿命让自己活个百岁不是难事。 可怕的是,由千年不了恨创造出来继承大统的那位种恨人,他从早亡的被种恨人那里得到的寿命不是一部分,而是随着年龄增长,得到三倍、六倍、九倍甚至更多的寿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老琮! 但是不论多大的不老琮都会有装满寿命的那一天。 许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书中便顺势写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方法:还可以把这位种恨人的内脏、血液、骨髓悉数取出,甚至最后连骨头也可以放弃,只保留一副皮囊,使之成为完完全全的容器,用以安放种恨得来的寿命,最后这种恨人体内的寿命能填到万万年之久,是以…… 是以,得此寿命容器,得长生不死,得万万年江山延续。 我惊恐一颤,手中的书掉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秦不羡…… 秦不羡是不是说过—— “如你所见,我这里也是用神胶封着的,里面藏着我的不老琮,我同你和她都不一样,我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所以我的不老琮里盛着可以令人长生的寿命,不仅仅是活下去而已。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我只求你将我厚葬,我这一生多身不由己,却不曾有一刻虚度。” 极高的天赋,令人长生的寿命,一生多身不由己。 她莫不是……被专门创造出来的那个种恨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7、三条线 赵孟清将书捡起来递给我,沉声道:“我当初看到这里,也是跟你差不多的反应。”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秦不羡是种恨人?”我问他。 “当年皇上找到我,说秦不羡在宫里经常干涉他同东里枝的私事,所以准备把她送到我礼部做侍郎,问我有什么看法。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一个太监,纵然是一个长得眉目如画身形似仙的太监,于祖宗的礼数而言,也不应该从司礼监掺和到六部里来任侍郎,所以拒绝了。卫添便同我道,秦不羡不是太监,是女儿身,怕我不解便给我交了个底儿,说他当初让秦不羡任掌印太监,是方便为他种恨。我便是由此知道了秦不羡种恨人的身,也大致对种恨有了个了解。” 我的手指又覆上那一页,那几行字入眼,依旧惹得指尖控制不住地颤。 赵孟清接着道:“当初看到这一页的时候,我还拿捏不准秦不羡是不是这种被专门创造出来的种恨人,但我依然觉得这几行字,触目惊心,所以看完之后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把这书烧掉,让别人再也不知道这件事。可又想到天下仅此一本,便总觉得应该留一留。于是下定了决心,在我死之前,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这本书不叫旁人看到,等到我临死之时,便先把这本书烧了,自己再入坟。谁料这本书的上卷……” “谁料,这本书的上卷在帝京大火起来。”心中乱作一团的线索被逐条清理出来,我心中萌生了一些猜测,于是道,“甚至是有人故意印了这上卷,放置于市井街巷,令其名声大噪。” 赵孟清眉心一跳:“殿下这猜测十分有道理!” 何止是有道理啊,怕就是真的。 我对赵孟清道:“你仔细回想一下,自己是如何看到这上卷的。” 他默了一会儿,旋即认真回道:“有一日我去帝京西市,无意间进了凭雨楼说书馆听了会儿书,那日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十分无聊,无趣之际,发现脚下有人掉了一本书,这书便是《七国神战志异》上卷。殿下方才说可能是有人故意印了这上卷,放置于市井街巷,令其名声大噪,我认为十分正确,因为当时地上零零散散落了不少书,虽然我未曾一一翻看,但那些书可能都是《七国神战志异》上卷。” 凭雨楼说书馆的斜对面,是陈兰亭的状元书屋,书屋的后面,是程遇藏身的印书坊。 可真巧啊。 更巧的事还在后头,讲述完自己经历的赵孟清,惆怅问我:“殿下呢,是如何看到这上卷的?” 一股苦涩又从肺腑涌上喉头,我捏着那书卷,手背上泛起道道青筋。 “本王第一次见这书,是在藏书楼顶楼回廊,遇到你的时候从你手上看到的,这一次应当是偶然。可接下来的几次应当都是设计好了的。” 比如本王夜访徐光照,当时发现他手中的书卷正好翻到封面,《七国神战志异》的书名叫我一目了然; 他甚至做了剪短的介绍,为了让我看一下:“对,这本书是最近一年才刊印的,在坊间很火,讲了曾经御、锦、南、宁、琼、启、梁七国之间,七场规模宏大的战争,这些战争有个特点,都是以少胜多,仿佛得到战神相助、一夜之间扭转战局。但是属下认为,既然是战争,胜败便都有可借鉴之处,所以属下便找来一看。” 比如次日一大早到了程遇那里,程遇怀里依然是那本《七国神战志异》,在取她血液的时候,她甚至看得津津有味而忽略了疼痛; 又比如后来,我单独去找程遇,时隔多日,她依然在看这本书,知道我还没有看过这书以后,主动推荐给我:“你且回去看一下这本《七国神战志异》,虽然不知道是谁编纂的,但应当对你有用,你该借来一看,只是下卷有点难找,在皇宫藏书阁里,你自己想办法罢。” 便是由于周围的人都在看,本王当日回了王府,挑灯夜读,将这本书一口气看了个差不多。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那些事情不是巧合,怕是徐光照和程遇故意设计给我看的。 将这前因后果都给赵孟清讲完,赵孟清十分震惊:“他们用意如此鲜明,殿下当初难道就看不出来么?” 我苦笑一声:“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时我对他们是满满当当的愧疚和信任,如何能察觉出来这是故意安排好的呢,如他们所说,我只以为这是一本很火的书,大家都在看罢了。” “顺着这个想法推测下去,那这本书的上卷很可能是……” “很可能是在状元书屋后面的书坊里,大批量印出来的。”我头疼不已,想到他们很早之前便盯上秦不羡这件事,想到上卷最后故意留下的那句“本书到此上卷完结,下卷普天之下仅有一本,藏于锦国帝京皇城藏书楼”,就觉得心慌难耐,想尽快揪出来写这本书的人却又全然理不出头绪。 “不知是哪个混账写的这本缺德的书。”我骂道。 这时候,一直沉思的赵孟清提出来一个新的思路:“不知殿下有没有发觉,这本书的上卷和下卷,不论从笔风、结构、故事上都迥然不同。上卷还讲了一些行军作战之事,能够扣上文题,到了下卷十分之九的篇幅都是在讲种恨这件事,只有最后寥寥两三个章回写的是曾经的南国同西梁战争中,利用种恨术以少胜多之事。” 这番话给我提了个醒儿,我蒙道:“难不成,这本书上下卷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赵孟清也有恍然大悟之感,点头道:“约莫有这个可能,或者,这本书本来就只有下卷这一本,上卷是有人故意写出来,意图引导大家发现藏在下卷的种恨术,和天资独具的那个种恨人。” 我顺着他这推测思索下去,竟发现这个想法十分合理:“这下卷可能确确实实只有一本,这一本书本应该是不老门不能外传的秘密,最后不知如何被放进皇宫的藏书楼——这种不是谁都能看到的地方,所以有人写了上卷,吸引大家的目光到藏书楼,意图让人把书带出来——徐光照和程遇都曾暗暗委托过本王,只不过被你提前取走了。” “殿下再从源头上想一下,”赵孟清看着我,神情纠结,“普天之下,能进藏书楼的除了皇室宗亲,便只有在下了,当初是皇上给了在下一个准许。但是我绝无可能把这书放进藏书楼,而皇室子弟除了皇上便只有殿下了。如果是殿下藏进去的倒还好说,如果是皇上放入藏书楼的,那他可能早就知道秦不羡的秘密了。” 我喃喃道:“如果卫添早就知道秦不羡的身份,如果他早就打算把秦不羡做成盛放寿命的容器,如果为东里枝种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把秦不羡引到锦国帝京的幌子……” 据这本书所讲,当初不老门的创始门祖是为始皇帝寻找到长生术的那个人,可他最后却没有把种恨这种长生的方法告诉始皇帝,而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说明他也惧怕自己被做成积累寿命的不老琮,何况是……秦不羡呢。 我有些绝望,看着赵孟清道:“你能否去确定一下,卫添知不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赵孟清当即拒绝了:“我不能去试探,万一皇上没有看过这本书,听到我提起便想去看了怎么办?” 他说的不无道理。 我用手指在书卷上画出三条暗线,给赵孟清讲道:“现在,我已经基本确定程遇和徐光照他们知道这本书的内容了,否则他们不可能大肆印刷这本书,也不会一边费尽心思引我去看,一边使尽手段让我和秦不羡反目成仇,所以他们这一条线上的人,是准备要对秦不羡动手的; 第二条线,便是卫添这一边,我摸不清他对秦不羡怀有什么样的目的,但是,秦不羡曾饮下过他的恨丝做的恨种。所以,即便卫添没有看过这本书,没有把秦不羡做成容器的打算,只要时间一到,秦不羡也会受到他的针对和仇视,而且上卷如此火,保不齐那一日卫添就看到了上卷,想读下卷; 至于第三条线……” 我抬头看他,十分虔诚,几乎想把自己所有身家性命都押上,只乞求给秦不羡一个护佑:“孟清,你愿不愿意跟本王站在这一条线上?不管如何,本王要把秦不羡送出锦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8、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赵孟清看了我一眼,随后仰头轻快笑道:“殿下,我并不想跟你站在一条线上。” 我没想到他不同意,于是听到他这样回答竟一时语塞:“你……” 他拿开灯罩拨了拨烛芯,借着陡然变亮的烛火,抬头认认真真看着我道:“殿下,我同你从来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你切不要把我当做同盟,不然有朝一日你出了事,或者有朝一日我落了马,我二人互相牵连最后被一打尽,那我大锦便前途堪忧了。”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这世上正道不止有一条,你去做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助攻之类我能做的便顺手去做,但是殿下心里要明白,你我从来未曾结盟。即便有朝一日我二人立于朝堂对质,你我之间该互相指责、互相推卸甚至互相栽赃的时候,请一定要果断决绝,务必不要手软。” 这句话令本王心中一片酸涩。 想到有朝一日我二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场景,便觉得肩上责任更加重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其实今夜走来你府上的时候,那一路上我认真筹划过,万一那本书的下卷对秦不羡太过危险我该如何保护她。但是筹划着筹划着,本王发现即便是出现最坏的情形,自己也并不想送她走,不是因为想借助她的种恨术做那些想做的事情,而是我真的喜欢她,一想到日后见不到她这个人儿,看不到她或是冷漠或是生气或是欣喜的模样,便觉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块肉,疼得十分厉害。” “嗯。” 唇角溢出些苦笑,我低头捏紧那卷书道:“但是今夜看到的,远比我想到的最坏的情形更恶劣千万倍,于是那一路上以来的想法瞬间崩塌,化成了一阵烟一片影儿,本王已顾不得自己那份私心,只想去顾她的安危,所以恨不得明天就送她走,再也不让她在帝京多呆一天了。” 外面传出沙沙的声音,是初秋的雨水突然造访,猝不及防地落在地上。 赵孟清抬手将窗子推开,露出一条缝,让外面清新的空气进入一些,可这清新的空气并未冲淡他脸上的愁容,他长叹一声,道:“可是殿下,你大概不晓得不羡有多喜欢你。我曾苦心孤诣多次劝她离开帝京,最后她都没有走。甚至有几次都到了码头,最后却依然因为突发的种种事情没有离开,这其实已经算不得巧合了,或许你也没有看出来,她有多想留在你身边。” 本王确实没有看出来,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可能想留在我身边呢……平心而论,我对她并不好……甚至,十分恶劣。” “殿下居然也知道自己对她不好啊,”赵孟清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上嘲讽地看我,“由此来看,你比一般的渣男贵在有自知之明。” “……” “在下以为,她想留在你身边的原因,和你想让她离开的原因差不多,都是怕对方死无全尸。毕竟你没了不老琮活不长,她被当做不老琮也是活死人,你二人般配得很。” “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本王让你帮忙想一想如何能把她送出帝京。” 赵孟清皱起眉头,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严肃道:“殿下还不明白么,不羡不是我们想送走就能送走的。她这般喜欢你,担忧你,恨不能把自己的不老琮送给你,你让她现在走,她如何肯走?我现在便可以跟殿下打个赌,你越是跟她说明白这件事情的危急之处,她越不会走;即便是当下走了,一年半载甚至个月她就能再回来。她面上看着虽然冷漠,对所有事情都不上心,但是骨子里却热忱得很,尤其是对殿下您。” 本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抬头道:“本王有办法让她再也不回来。现在,需要你帮本王做一个局。” 这方法便是,让她对本王心灰意冷,彻底断了留在我身边的念头。 于是,本王带她到西溪境,当着那一片坟茔,把吕舒、徐光照、程遇这些新仇旧账一笔一笔翻出来,算到她的头上,让她委屈到极致却不给她半分信任。 这个局便是,九月初六,借赵孟清的生辰宴,逼她种恨,冲破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于是,本王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硬逼着她动手。可事实上,即便当时的秦不羡没有阻拦赵孟清喝下那杯掺有恨种的酒,赵孟清也会因为喝醉了手指不利索,“不心”掉落酒杯。 可再周全的计划,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生辰宴毕,宾客尽散,望高楼前,月上中天。 赵孟清同我私聊了几句话,我认真听完,虽然面上强装出一片平静,但内心已然骇浪惊天。 “这几日皇上对不羡颇有微词,这指责又没有太多道理,我推想是她之前为了骗鹿呦呦和高李之人之时,自己饮下的恨种发挥了作用。且今日,兵部尚书陈长风也想跟我借《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我借口忘了放在哪里,他这个人性格耿直,万一跑到皇上面前参我丢了藏书楼的书,我受责罚事,皇上看到下卷事大。殿下,不管现在你这攻心攻到哪一步了,你最好都尽快带她走,她不能继续呆在帝京了。” 我心中一片惶惶,带着秦不羡回王府的一路上,甚至没有同她说几句话——我一直在想,我如何把最后一步做踏实,才能让她对我彻底绝望。 王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是本王内心最苍凉的那一刻。我心中有万万千千的不舍,可我不得不把接下来每一句话都变成刀,再把这刀稳稳刺进她的心脏。 于是,于狂风之中作画,落下的每一笔墨,都似我从心脉中刺出来的血。 “这一幅,是你南国护城河底,我见到阿遇时的场景。她浑身僵冷,呼吸都不能。你可能没有见过,毕竟你的父亲是开门迎敌的奸臣,他应当提前为你做了打算,于是阿遇生死未卜的时候,你怕是在某个金山银窟自在逍遥。” “你说程遇在河底生死未卜与你无关,那他呢,风华正茂明媚俊朗的徐光照呢?你给本王仔细看,他现在落入死牢,是不是也与你无关?” 甚至搬出来了她的父亲—— “秦不羡啊秦不羡,你起码还被你那奸臣贼子的父亲安排了一个退路,这退路上你有盘缠,你有母亲,后来生出的这些变故是上天看不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给你的报应而已,比起当初毫无退路跳入河里的阿遇,你有什么好哭诉的?” “不是乱臣贼子怎么会主动放弃抵抗打开城门,怎么会在其他臣子自杀殉国的时候出门迎接敌人,怎么会当场下跪,以孙辈自居唤我们爷爷?” 最后,秦不羡被我按在石桌上,脖颈贴在宣纸上,发丝被疾风扯得凌乱,绷紧的手指死死按住那宣纸,最后指尖嵌入纸内,摩擦之中渐出斑斑血迹。 本王心中大悲。 那一夜她曾问我,卫期,我自始至终没有怪罪过你灭了我南国,你又作何来讥讽我挖苦我,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逼我声嘶力竭地同你争辩一个对错? 因为,只有这些事情能把你拉下淡漠疏离的神仙境界,刺激得你声嘶力竭颓败如一个尘世凡人,同本王大吵大闹针锋相对,最后对我彻彻底底凉了心,再也不想见我,再也不会回帝京。 羡羡,我想你好好活着,认真恨我,永不知我当初的心思,远离这场灭顶的灾祸。 可当初的秦不羡啊,竟然背起《左传》僖公十年那一段了。我大惊失色,是因为我知道史书中的里克最后念着“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自刎而死的。 我怕秦不羡死,怕到浑身颤抖,最后竟用手捞捞捂住她的嘴,怕她再念出那句话后,决绝地了断自己。 可她终究还是念完了。 风声袭来,满庭呼啸。 烛台倾倒,灯笼翻落,最后一起湮灭于烈烈焰火。满院子横飞的宣纸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极了我母妃过世的时候,于空中翻飞不止的冥钱。 她赤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印在我脑海里,我以为她是要讨债的妖鬼,可这妖鬼却哭得肆无忌惮,让我生出大片的柔软,甚至,想枉顾以后的路,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羡羡,这些都是做来骗你离开的,我真真切切地喜欢你,你别这样难过。” 可我不把她揽进怀,更不能对她说那句话。 风吹过,掠起她的眼泪,有几滴打在我脸上。 她是那样好看,又那样恬然,告诉我:“好在是,有一天,我回王府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株黄色的月季,花期正好到了尽头,路过的不过是微风而已,但那花瓣就不受花茎的控制簌簌地落。偶有一瞬间我想到了自己在宁国的时候,长到尽头便疯狂落叶的银杏树,我忽然觉得心中舒慰又快活,于是缠绕心头久久也没个答案的事情,便出现了新的解法。” 银杏树,速速而落的叶,走到尽头来年再见葱茏。 有时候我想,恐惧是什么呢? 是死亡么?不是的,是看到心里挂念的人死亡罢。 我惧怕费尽心思要保护她,结果一着不慎,将她逼上绝路。 可她并不知道我这样想,所以依旧浅浅笑着,跟我说生离死别的话—— “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我只求你将我厚葬,我这一生多身不由己,却不曾有一刻虚度。” 我知道啊。 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匕首显露,一瞬刀光,血水顺着夺刀的指尖落下来。 我庆幸之余又万分后怕,控制不住地问我自己: 如果方才我没有拦住怎么办。 如果这刀刃没入的不是我的手掌,而是秦不羡的脖颈怎么办。 如果秦不羡真的死了,那本王……又该怎么办。 我没有想出答案。 次日清晨,离开帝京,乘船南下去余舟城,一路上逃命一般,恨不能让船快一些,再快一些。 溪园选得甚好,阴差阳错竟是她父亲为母亲建的旧宅。 看到她谈起自己的父母一脸欢愉的样子,本王竟觉得十分伤感:难道秦陆只爱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孩子么?为何任由不老门的人把千年不灭的恨种种在她身上,为什么给她日后的路留下这般大的威胁? 心烦意乱之际,不免又把秦陆讽刺了一番,惹得秦不羡不高兴了。 去如意赌坊,见吴、宋、云、梁四位故友,她因为赌气而故意不配合的模样让本王生出难掩的欣喜。 只是四位故友见到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纷纷傻了眼,也纷纷担忧起来。 我介绍道:“她叫魏心悦,‘魏都接燕赵,美女夸芙蓉’的魏。”我在夸她。 可她却故意唱反调,选了一首凄惨的诗:“对,我叫魏心悦,‘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的魏。” 宋君迁见状,提醒我道:“王公子,在下以为我们今日要商量的事情有些重要,魏姑娘如果在场的话,怕是不大合适。” 本王握住秦不羡的手,又把“魏心悦”这个名字强调了一遍::“各位不必担忧,魏心悦也不是外人。即便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本王也有办法对付她。” 云霁月终于理解过来,帮我把这名字重复了两遍:“魏心悦姑娘生得这般美貌却不娇媚,身形洒脱翩翩似仙,美人易得,仙人难遇,料想是一个好姑娘,才能生出这般仙气。各位不必太过介意,在下断定魏心悦姑娘不会有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 其余三人终于领悟过来。 这碰面谈论的内容确实重大,可却不是我带秦不羡过来的想法。 多年前,我曾告诉过这四位故友:“我这身价都在各位身上,有一天,我若是战死沙场,请各位把本王那一部分留给一个姑娘。” “敢问王公子,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略一琢磨,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魏心悦”。 秦不羡,那一日他们都见过你,等本王死后,他们会代本王把这财宝送到你手上。 你看,本王并不气,只是很多时候来不及。 至于为何取魏心悦这名字,本王想你知道,又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 秦不羡,卫期,魏心悦,卫心悦。 …… 羡羡,本王心悦你,久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89、月魄玉 揽月湖听歌舞,画舫游荡,一晌贪欢。 本王把这一夜,当做是自己这一生同秦不羡在一处的最后一夜。 觥筹交错之时,有无数个瞬间瞥到秦不羡,每看一眼,便心软一寸,最后不敢多看,怕自己沉入这其中乐不思蜀,最后放弃南国府的前程、放弃帝京暗涌的风云、放弃大锦边境的安危,与面前这白衣墨裳的姑娘,远走高飞。 可灌下几杯酒后便全然丢了方才的克制,情不自禁捞过她的后颈使她靠近我,又情不自禁吻上她洁白微烫的额头。余光下的人儿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后来一脸震惊地推开我:“你在做什么?” 这一句将我拉回现实,于是只能扯出一个不正经的笑,不是做给别人看,是做给她看,“之前又不是没有亲过你,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了。” 又故意在众人起哄的时候不给她庇护,端起酒杯乘胜追击,“今日有故友相逢,又有美人相伴,盛宴难得,在下敬各位一杯!” 甚至,在他们让我再亲她一次的时候,我借了这一波助攻,挪到秦不羡面前,再次捞过那细长的脖颈,一路吻至那微凉的唇瓣,轻咬而后游离,辗转于美人唇齿。 偶有一瞬,本王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愿意给,只求时间停驻在这一刻,让我同她一直这样近。 耳边是她发出的细碎的声响,我分不清是隐忍,是克制,还是不好受,可她并未推开我,这让我心中渐渐不安。 那边喧哗又起:“王公子果然说话算话,让你再亲一个你便真的亲了,那接下来便回答何时娶魏姑娘。” 我怕她动情,借了这一句话离开她,再次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心中生出莫大的无助和沮丧,可又不得不说出那句话让她心凉——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么?本公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浮她而不避嫌,便说明魏姑娘在本公子心中同那些乐师舞姬名妓一样,不过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娶回家呢。” 本王不用看都知道,那一刻的秦不羡,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惆怅之际捞过酒坛喝了个干脆,最后不知是酒醉我、还是我自醉,只觉得额头滚烫,焦点散去。朦朦胧胧之际,我看到两个秦不羡,一个是月上神,缥缈不可及;一个是湖中仙,飘摇不可掬。 我欲乘风归去。 背后传来一阵慌乱,有人拦住要从窗子跳出去的我。最后聒噪一阵,醉醉醒醒,他们把我同秦不羡一起送回溪园。 不知沉睡多久才想到要从梦中挣扎起来,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依然准确地抓住了那个手腕,她大概是一直守在我身边。 时辰尚好,且把接下来设计好的话,当做是下意识的梦语——我这样告诉自己。 “阿遇,你不要吃醋,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倒是她,今天做了很多菜等我回去吃,说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大概是要同我表白罢。可她不知道,我恨她恨得正起劲儿呢,怎么会接受她的表白呢。” 细滑的手腕自我掌心传出清晰的一顿,堪堪合了我的心意:我这是要故意告诉秦不羡,我知道她那个晚上等我回去说什么,但是我并不会喜欢她,叫她也再不会喜欢我。 “你问我为何不杀她?当然是留着她做棋子,她身上这种恨术对我有大用处,改日我看不惯谁便让她把卫添的恨种种在谁身上,这样便能借卫添之手,兵不血刃就能置对手于死地。阿遇,你的卫期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这是提醒秦不羡,本王之所以不杀她,是因为她是对我有用的一枚棋子,以前偶尔对她的温柔,不过都源自她对我还有利用价值。 “阿遇,你想要她体内的不老琮是么?好啊,等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便把这不老琮取出来给你,总之她是要死的,这不老琮不会落在别人那里,她对我有情有义,当然会主动给我。而我最喜欢你,你想要的,哪怕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摘来给你,何况一个的不老琮呢,你只管长命百岁,她的死活同我们何干。” 这是告诉秦不羡,程遇并非只是一个身体羸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亡国公主,她在觊觎秦不羡的不老琮,甚至会借别人的手,用尽一切办法把秦不羡的不老琮取出来,只要秦不羡在帝京一日,程遇的眼线就不会从她身上移开。 “光照,你不用委屈,她的话我怎么可能信呢,你和阿遇才是一直陪伴本王的人。你暂且忍一忍,不会太久了,等我做完最后这一趟差事,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我会让她哭爹喊娘地跪下来给你道歉,你今日受过的苦,我也会加倍报复在她身上。” 这是警醒秦不羡,徐光照已走火入魔,日后陷害起她来易如反掌,叫她不要再去信任徐光照。 “皇兄说的是,臣弟也觉得东里枝的死跟秦不羡有关系。她完全可以提前收手,可她仍放任你去报复东里枝,让你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也让东里姑娘心灰意冷自焚而亡。可见她内心如皇兄所说,阴暗无比,喜欢看到这种相思两伤的场面。你的猜测臣弟十分赞同。” 是啊,卫添这个人怎么能忘呢,本王就是要秦不羡知道,当初把她引进帝京的卫添,已不如当初那般宠信她,甚至他在恨她,并把东里枝的死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秦不羡无罪释放了,吕舒,你死得并不值得,这一命,本王会算在她头上。当初你还劝我不要太敌对她,要哄骗她让她帮我拿下这皇位,可现在,我并不想虚与委蛇浪费力气了,我只想拿出最恶的手段招待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次搬出吕舒,只是程式化的强调而已——我要她清楚,本王同上面所有人一样,在恨她,怨她,想杀她。 整个帝京,乃至这个锦国,都是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所以,她应该会害怕罢,应该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是非地了罢? 耳边果然传来慌乱无序的呼吸声,那声音落在我心上,宛如一把匕首,往软肉上戳着一下又一下。 我心中既悲凉又痛快,松开手掌,任听到这些话的秦不羡自己主动逃离。 可那时的秦不羡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般迅速走远,而是手指颤颤地抚上我的胸膛。 清冷自她指尖扩散至空无一物的四周,我后知后觉,最后只感到五脏六腑剧烈一阵,紧接着梦魇之中,高楼倾塌,万物崩裂。 我惊坐而起,一把攥住停在我胸膛上的那只手,大脑仔细回想《七国神战志异》下卷里从种恨人体内取不老琮、放入其他人体内那一章,仔细书中描写的操作和得到不老琮的感觉,越想越觉得害怕,后背淅淅沥沥流下大片的冷汗。 可秦不羡却望着我,脸上极其冷静又极其淡漠:“你这是诈尸了么?” 我低头看到自己大片大片敞开的胸膛,怒火与恐惧一同涌上喉咙:“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把自己的不老琮放在我体内了?! 她依旧不慌:“怎么,崇安王殿下堂堂一个男儿,竟然会这般在意自己的清白么?” “你对本王做了什么?!”我怒吼出声,眼底却一片潮湿。 可面前的秦不羡用另一只手解开衣带,任由白衣散开,任由墨裳落地。那时的我不敢看其他地方,只目不转睛盯着她心脏处,看到肌肤完好,不见刀痕和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却愈发大胆:“我能对你做什么呢。其实我喜欢你这件事确实不假,坊间那些故事里常常出现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然得不到你的心,便得到你的身子罢。虽然你这人不怎么样,但是这脸蛋很好看,身材也是上品,今夜我也不想做别的,就想睡了你。” 于是一直以来的克制被击碎,本王拜倒在面前那勾魂摄魄似妖似仙的一双眼睛里。 似洪流浩荡,似春光明媚,似疾风骤雨,最后天光泛白,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我并不在乎她曾经如何,得到过就已经让本王万分知足了。可那些话到了嘴边的话却一分也没有软下来:“原来秦大人并非完璧之身,这让本王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多亏你功夫不差,倒也略有找补。” 不敢多看她惊怒不已的眼神,我屏住呼吸,把那枚惯常戴着的扳指取下来扔给她:“这扳指是用天下唯有一块的月魄玉打磨的,给你当做报酬。拿着它,滚罢,滚回你的宁国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你对本王来说,已索然无味了。” 月魄玉是我母妃曾经的嫁妆,可解百毒。 卫添年少做太子的时候,曾被银环蛇咬伤而中毒,我母妃拿了月魄玉放在他伤口处为他解了毒。年少的太子问我母妃想要什么奖赏,他愿意去跟父皇讨要,当时我母妃只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望太子以后看到佩戴这枚玉的人,能护他周全,或者在他犯错的时候,饶他不死。” 母妃辞世前,把这玉给了我。 或许卫添是记着这份情谊的,所以当年重新杀回帝京的时候,没有取我性命。 如今,我把这玉转送给秦不羡,既希望这玉能在她无意中毒时做她的解药,又希望日后她不慎再见到卫添的时候,能够不受卫添的为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0、别来无恙 “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便不要去后悔了,希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魏姑娘能理解公子的苦心,”游四方看我沉默不语,知到我心情沉重,于是有意扯开话题,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递给我道:“公子托我找的人我找到了,你的猜测没有错,他果然还活着,而且还同帝京的某个人有书信往来,只是没想到这书信被我们先拿到了。” 我望着房梁呆了半晌,先在心中默默想了一个名字,再把书信接过来,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长风弟见信如晤。”本王念出这一句,几乎要笑出声。 陈长风啊陈长风,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赵孟清生辰宴毕后同本王怎么说的来着? “且今日,兵部尚书陈长风也想跟我借《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我借口忘了放在哪里,他这个人性格耿直,万一跑到皇上面前参我丢了藏书楼的书,我受责罚事,皇上看到下卷事大。” 原来你同赵孟清借下卷不是无意也不是耿直,而是有心为之故意设计。 赵大人的直觉还真准呐。 却说本王也早有那么一丁点儿察觉,所以方才没打开信之前,便在脑袋里把这个名字拎了出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对他起疑的呢? 大概也是赵孟清的生辰宴。 陈长风其人位居兵部尚书以来,一直特立独行,奉行“恪本职,不同流”,于是多年以来,未曾同别的官员打过什么交道。甚至有个没有明说的规矩,就是不与奸佞一起出席宴席——于是,撇开群臣不得不都去的皇帝大婚,在本王同秦不羡的婚宴上,他是没有到场的,因为高蜀和李敬堂去了。 便是这么一位视奸臣为仇敌的陈长风,却去了赵孟清的生辰宴,是因为赵大人风姿绰约左右逢源还是因为他陈大人想借此机会探听虚实? 本王拿捏不准,好在是当天做给秦不羡看的局,做给他看也是可以的。 毕竟,卫添大婚的时候,他曾拿着高济那本关于南国府奏章的仿品,把本王引到偏僻的墙角,在本王狐疑地问他是如何得到这奏章的时候,他这样回答—— “既然殿下问了,那下官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下官昨夜有事出了一趟城,今日匆匆赶回来,却在城门不远处遇到了劫人却不劫财的匪徒,在我前头的高大人被从天而降的麻袋兜住,再出来的时候便成了方才文武百官们看到的模样。下官在后方山林隐藏许久,最后发现他们放高大人离去之后,脱下面巾,一个一个都是殿下军中的面孔,领头的那一个下官格外熟悉,近十五年,南国府唯一一个副将,徐光照。” 当时的本王怕他拿捏住徐光照的把柄进而对本王做出要挟的举动,所以心中只顾慌张,暗自埋怨徐光照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这趟差事办得忒不像样,未曾去仔细琢磨陈长风那段话的真伪。 可赵孟清生辰宴后,本王认真地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他这段话里漏洞很多。 第一,他昨夜出城,今日赶回来,怎么就这么巧,正好遇到了徐光照劫人? 第二,徐光照出城前,本王告诉他从南国府到帝京皇宫的一路很长,动手的机会比比皆是,徐光照深知我意,所以不应该在“距离城门不远处”人流往来频繁的地方动手——所以,当初不是徐光照故意选了这个地方,就是陈长风撒了谎; 第三,徐光照此行的目的便是拿到那封混蛋奏章,他在我身边多年,对一次行动的目标很清楚,不应该出现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只顾揍高济而忘了拿奏章这种失误,更不可能不清理“战场”,任凭这胜利的西瓜让路人捡了去。 意识到了这些漏洞,那剩下的事情便可以顺水推舟地想清楚了。 本王曾以为陈长风是看到那奏章中写的,“让南国府儿郎入闺阁暖帐、楼阙画舫赚银两;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一怒之下要投奔本王,于是说出“我早已看不惯陛下对南国府的诸多的做派和行径,若殿下有意称帝,长风第一个参与”这种最不应该在皇宫中出现的话,哪怕是皇宫一个偏僻的角落。 于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当初我拿走那封奏章的仿品,否认了自己想称帝的想法,并劝他安心做官,不要轻举妄动:“称帝从不是我本意,这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我只要南国府有个可以期盼的好前程。况且这条路道阻且长,不可回头,你万不要站队卷入不必要的皇权争斗,更不要因此丧命。帝位更替乱得很呐,谁晓得最后死的是谁,你且保重自己。你这样的官啊,好生活着便是南国府的前程。” 但是现在,本王已经完全明白他当初那样说、那样做是为了什么。 他是一个引子——是幕后主人确定本王是否忠诚、了解本王何时出手,并借高济对南国府的奏章来刺激本王尽快行动的引子。 其实,今日看到这封送往帝京给陈长风的密信之前,本王还残存一丝信任,觉得陈长风幕后的主人一定不是那一个,现在本王只想打自己的脸,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伙的。 那么年初之时,本王班师回朝,他站出来替本王说话,其实不一定是真的觉得本王的将士在南境杀敌如何奋勇,也并不一定觉得宁贼进犯之忧解除对我大锦是可喜可贺可夸奖的事,甚至,连后来那句“我大锦称霸中原五十载,好儿郎风华正茂,外抵贼寇入侵,内护妻儿无恙”也不一定真的是站在大锦的立场。 他应该是同他们一样,并不在乎我大锦如何如何,而是在乎南国府——能不能再变成南国。 至于那些为本王说过的话、或者说给本王听的话,应当都是看在本王是他们同盟的份上才说的。 我慢条斯理地看完那封密信,信中所述与我心中推测得差不了多少,于是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可以拿捏住一切的感觉,不自觉地心情大好,眉梢一挑,对游四方道:“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我要沐浴更衣,去见那位故友。” 游四方露出一个精明又可爱的笑容:“看来公子十分有把握。” 我眯眼笑道:“对,本公子十分有把握能吓到他心惊胆战。” 戌时初刻,白日方歇,月色本就清清淡淡,恰逢无根水又落,淅淅沥沥地织成雨幕,直把那月光给挡没了影儿。 风雨清新。 本王撑着一把竹伞,提着一壶桂花酒,从溪园一路悠悠然到了这故友的门前,期间穿过一大片精心栽培用以遮门蔽户的竹林,心情舒畅万千,只觉得这清寒的秋景变成了清朗的春色,脑海浮出苏东坡那首《定风波》,恨不能当场诵读一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手中的酒是同梁秋谷讨来的,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年陈酿,与当初本王珍藏府中的一个样儿,可本王如今的心境却同当初判若云泥。 现今,本王好似踩在仙云上俯瞰这荒唐人世的神仙,再不是当初那个抱着酒坛去西溪境,跪坐在泥地里徒手挖坟,埋桂花酒,做故人冢的多愁王爷了。 穿过竹林,走了几百步便到了那用竹子搭建的不大不的宅院门前。准备敲门的时候顿了顿,脑海里生出许多往日情景,我本想挑一桩旧事出来同他叙叙旧,可最后还是作罢了。 顺其自然,就应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放下旧情,敲门三下。 宅子里传来熟悉备至的声音:“是谁?” 我没答话,又敲了三下。 脚步声便从屋内一路到了门口。 门开了一条缝。 我自雨中递上一坛桂花酒,举起原本遮住脸的伞,对他微微一笑,道:“别来无恙啊,吕公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1、三面 唐司空曙那首《留卢秦卿》是怎么写的来着? 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 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 司空曙这已经知道后会有期的人,对友人犹且这般依依不舍,何况当初以为吕舒被赐死、在阳间已了无踪迹的本王啊,莫说石尤风,本王恨不得阎王殿里刮一场还魂风,把吕舒给本王吹回这凡间呐。 只是面前的吕舒却好似没有本王思念他那般思念本王,一脸震惊地扒着株门,任凭我撑伞在雨中站了半晌,也没开口说一句话,更遑论让我进去坐一坐。 我不得不又道:“吕公公,本王好生思念你。” 他这厢才回过神来,慌忙下跪唤我道:“崇安王殿下!” 青石板上的雨水被他下跪的动作溅起来,落在本王的靴子上。吕舒愣了愣,赶紧抬起袖子要给我擦鞋。 “你这是伺候皇上伺候惯了,见到谁的靴子脏了都要擦么?”我扶他起来,把桂花酒递到他手上,“你这地方可真难找啊,本王走了很久才到,不要请本王进去坐坐?” 他着实惶恐,赶忙接过那酒又接过我手中的伞,任自己一身衣裳已经潮湿不看,也要给我完完整整地撑着伞,殷切地把我往屋里请:“老奴这里着实寒酸,殿下莫要见怪。”又为刚才呆住不动的惊慌打了个圆场,“三个多月不曾见到殿下,老奴望着殿下神采依旧,内心既感慨又动容,以至于忘了请殿下进屋,让殿下在雨中呆了这样久。” 我笑了一笑,抬步进屋:“无妨。” 进门才发现他住的这地方虽然不大,却并不寒酸,因着都是竹子建造,身处其中反而觉得格外清新,就连家具也一应俱全,并没有因为身处竹林远离闹市而却这少那的。 再看往他那饭桌,发现其上摆着六个热气腾腾像模像样的菜,本王打眼一瞧,便见麻椒青笋,鲜笋蹄髈,笋衣花雕鸡,竹笋焖鲈鱼,四珍酸笋尖,笋菇干贝汤,饭桌边还有一个矮炉,上面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八宝饭。 这桌上的菜一口未动,桌上却摆着两副碗筷。 本王把酒放在饭桌上,回头望着在那边强装镇定的吕舒,和蔼问道:“吕公公今天有客人?” 吕舒躲开我的视线,走向窗边去掩了掩窗户,背对着我低声下气地回答道:“今日闲来无事,去竹林里挖了些笋回来,本打算切成笋丝晒干去市上卖掉换些钱,不料天黑就开始下雨,老奴怕坏掉,便多做了几个菜。那多出来的碗筷是给今日帮我挖笋的梁老汉准备的,老奴在宫里呆了几十年,手脚比起同龄的农家老汉真是差太多了,今日多亏他帮忙,不然老奴挖的那些笋便背不回来了。” 我望着他淡淡道:“莫要老奴老奴地称呼自己,以往在帝京的时候,你我之间也没有这些礼数,反倒是来了这乡野山间,你的规矩倒是严苛了起来。” 吕舒低头温顺一笑,却仍是不敢看我,停在窗边的手却动了动,几秒钟后,掩好的窗外划过一只白鸽的影子,那影子冒着雨从院后飞出去了。 本王何尝不明白,他这是在给那个人送信呢。于是心中不禁浮出些遗憾:本王来早了,如若再晚半个时辰来,兴许能遇见真正要来的那个人,有些事情今夜可一并解决了。 不过也无妨,好酒要慢慢喝,好菜要慢慢尝。看今晚吕舒做的这一桌菜,本王胃口大开之余,心中也了悟了个大概——整个桌上六个菜,全有竹笋,这世上这般爱吃竹笋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呢。 我在桌边另一副碗筷面前寻了个竹凳坐下,望着一桌菜,换上一副怅然的表情,叹息道:“如是她在该多好,她最爱吃竹笋,看到这一桌菜兴许能吃三碗饭。” 窗边的吕舒身形一滞,随后一脸担忧地坐过来,枉顾我方才的话中有话,心翼翼地问我:“容老奴问一句不敬的话,殿下是如何知道老奴没有死还找到老奴的住宅的?” 我眯眼一笑,捞过酒坛先在两个原本打算盛八宝饭的碗里倒满酒,推给他一碗,“这个问题,可说来话长了。” 本王是何时觉得吕舒还没有死的呢? 大概是程遇、陈长风、徐光照相继露出马脚来的时候罢。 八月回帝京,同秦不羡故意冷战的那一个月里,本王心窝处伤口裂开,天天在王府躺着养伤,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思索这三年到这八个月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尤其是和秦不羡相关的那些。 我甚至在心中一一记录过,那些和秦不羡有关联的人,想着想着便想到了本王那已经过世的宫中眼线——吕舒。他和秦不羡的关联,着实警醒了本王。 五月自南境归来,我趁东里枝溺亡皇宫大乱的时候去司礼监见了吕舒,他给我讲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关于东里枝的,说三月初,东里枝被迫去储冰窖捡镯子,在里面呆了两个时辰差点冻死,她身边的丫头茶衣奔出宫外找秦不羡前来搭救,他在宫门口给茶衣行了个方便,后来秦不羡冒雨来到宫里,卫添借以要挟,东里枝渐渐挽回一些意识。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秦不羡,算是给本王普及了秦不羡和东里枝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且他知道南国府人在本王心中格外重要,所以也借东里枝南国府人的身份,把本王引进愤慨之中—— “卫添他以前的脾气不这样,当年他杀回帝京,连夺了他皇位的卫朗,都未被这样折腾,反而得了一个体面的死法。连曾经设计过他的鹿呦呦他都能赢回宫里来,风光大娶,封皇贵妃位,赐凤栖宫住,他为何偏偏疯魔了一般,跟一个南国府的乐师过不去?南国府的子民便这般不受他待见么?” 一驰一张,一急一换,所以他见我上了勾,第二件事提到了种恨术和不老令。 可彼时我还不止这术是种恨术,那玉牌是不老令,只听吕舒“帮我推测”道:“殿下,你千万要稳住,这也并不全是坏事,陛下脾性大变,最伤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而且……或许,陛下是中了什么咒术。殿下还记得当初老奴偷偷交给您的玉佩么?这玉佩是他花了一年时间、损了千余影卫才从一个江湖毒医手中拿到,殿下不妨一想,这般辛苦夺来的玉佩,为何说扔就扔了?” 当时的本王正处在芒芒迷阵之中,不见天日已久,得到这两个线索无异于得到两束亮光,甚至,我早已拿到那玉佩,知道那玉佩上有个“羡”字。 吕舒揣测出我的心思,适时提醒:“有些事情,怕是非秦不羡不可解了。” 如今再回想当初的玉佩,本王竟一时拿捏不准,玉佩侧边那个模糊的“羡”字,到底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被某个人后来补上、用来引本王上钩的。 甚至,他接下来意味更明显—— “殿下不妨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招数,有时候想让别人帮你做事,送情分比送恐吓更有用。” 当初的本王把这句话奉为锦囊妙计,因为这句话让我明白,应该假戏真做,让她甘愿倒戈,而不是威逼利诱,步步紧逼。但无论是哪条路,吕舒的意思都是让本王利用好秦不羡这个人。 第三件事,便是让本王最后悔最痛心的“南国府桂花酒”了。 往事历历在目。 “以后殿下没什么事,还是不要亲自来见老奴了。” “你被他的人盯上了?” “前几日礼部尚书赵孟清来见皇上,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轻声问我,南国府的桂花酒是不是都这样香甜。去年我在南国府监管船造,回来的时候送他两坛桂花酒。他去年没有问我桂花酒的味道,今年却问了。” 赵孟清是卫添最大的宠信,吕舒提到他,目的应当同陈长风刺激本王一样,是暗示本王形势紧迫,想让本王尽快动手莫要迟疑。 可七月南下,我在洛昌城遇见前来搭救的赵孟清,他见到我时怕我对往事耿耿于怀而坏了大事,毫不避讳地跟我解释了关于桂花酒这件事—— “不羡辩解的没错,其实吕公公的死,跟在下确实没有关系。可桂花酒的事,当真是下官对不起吕公公,若不是我觉得桂花酒好喝,和吕公公提起来,他也不会过度揣摩,进而慌乱不已,闹出这般大的事情。下官要道歉的,便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惊到了吕公公这一桩,至于殿下猜测的下官同皇上合谋杀害吕公公一事,我未曾做过,这个锅我也不会背。” 当初这一桩不过请教桂花酒的事,被吕舒定义为了某种威胁和暗示。吕舒这一步棋走得太妙了,甚至从这一句开始,他慢条斯理地把全套布进了六月六日,天贶节,宫中晒龙袍,宫外晾衣裳。 有一件龙袍被故意藏起来,前后两任司礼监太监秦不羡和吕舒一夜之间被抓进宫里。 最后秦不羡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吕舒却被定了死罪。 这件事,让绝望之中的本王最先怀疑的两个人是谁?自然是无罪释放的秦不羡和提过桂花酒的赵孟清。 但是,为了让本王憎恨这两个人而不惜去大逆不道地私藏龙袍,最后引来杀身之祸,这一笔买卖真的划算么? 在此之前,那么多年,吕舒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本王,哪怕遇到再难的事,哪怕多么苟且,也要坚定不移地活着,这样想做的事便还有机会去做到。他甚至不惜用自己举例,说自从我二皇兄死后,他在宫中唯唯诺诺从不敢触卫添的逆鳞,委曲求全至此,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看到我登基称帝。 甚至,他还同我一起约定好了事成之后,同饮桂花酒,不醉不休。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说去死就去死呢? 再一细想,本王发现一件大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却没有见过吕舒的尸首。而这世上,最应该知道吕舒是死是活的除了他自己,便是当初定他罪的卫添了。 我不禁想起吕舒出事后,卫添同我在盛景园内的谈话。 “听闻,你和吕舒颇有私交?” 我未曾躲闪,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一说出来:“皇兄,方才在朝堂上,臣弟便想说,私藏龙袍是滔天大罪,吕舒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在宫中呆了四十多年,宫中的礼数他比别人更清楚,他还不至于蠢到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你的想法是?” “臣弟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吕舒。” 卫添便笑了:“你可能不知道,吕舒啊,自己都担下来了,他说自己奴才当够了,想当皇帝,想受万人敬仰,想有奴才伺候。” 见我震惊,他又道:“是啊,朕也觉得他蠢呐,这般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怎么会想到去私藏龙袍呢。如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了运称了帝,现做衣裳也来得及。你方才说有人陷害他,可司礼监总共就由那么些人,奴才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也都唯他是从,你可能说出是谁嫁祸的他么?或者,你能不能说出,他到底是为了谁,才宁愿主动认罪也要保那个人的周全?” 卫添明知道我当时想到了秦不羡,仍旧装作不知情的模样:“你想到了谁?” “臣弟不知道他想保全谁。倒不知在此事上也有嫌疑的秦不羡秦大人是如何辩解的。” 他又笑:“我也讯问了秦不羡,她只说自己没有私藏过龙袍,吕舒是否会这样做,她说不了解吕舒的为人,所以无从知道。” 一,卫添知道吕舒和我有私交; 二,吕舒私藏龙袍十分蹊跷,他知道吕舒这样做是蠢、是自寻死路; 三,卫添也把秦不羡牵扯进来,让本王恨她怨她,想杀了她。 分析完当初这种种,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出现在本王脑海里—— 卫添,我,程遇…… 吕舒莫非是个三面细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2、倒戈 但这三面细作应该是有一面是真的,毕竟吕舒不缺地位也不缺银两。我曾认真想过,他一定不是本王这边的人,而是为卫添或者程遇其中一个卖命。 当然,那些推测都是从一个假设上理出来的——吕舒一开始就要对秦不羡不利,于是设下全套,一步一步引本王上钩。 我翻身下榻,画好了吕舒的画像,也写好了拜托游四方帮我找人的信函,犹豫再三依旧没有把信送往余舟城。 那时的本王,站在书桌旁愁闷不已又胆寒心惊,发觉原本同我站在一条战线、说好了与我比肩携手有所成就的那群人,一个接一个地倒戈,以往,这信应该让徐光照送,毕竟我最信他。可现在,我不确定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是否也将本王视为棋子。 于是九月,送秦不羡离开帝京的时候,我自己也把那早已准备好的画像和信函揣在身上。到了余舟城,下午去如意赌方会故友,同游四方见面的时候,我才悄悄把这两样东西递给了他。 游四方在赌坊任掌柜这么多年,有很多赌客欠了债还不起便会逃之夭夭,于是为了找到这些欠钱的赌客,游四方养了一群数量庞大的眼线,遍布整个南国府,甚至蔓延到大锦国和长澜江对面的宁国,他曾和我保证过,找人这件事,整个大锦没有比得过他的。 那时我大概想赌一把。 我赌吕舒还活着,赌他真正的主人是程遇,赌他炸死的目的同徐光照一样,是让本王对秦不羡产生敌意,进而不再手软,主动出击。 游四方果真没有让我失望,次日就得到了吕舒活着的消息,并拿到了他的住址以及他给陈长风的信函。也多谢那封信函,之前我还分辨不清他到底站在卫添那边还是程遇那边,现在我清楚得很了。 将思绪拉回现在,在这隐藏极深的竹林宅里,吕舒坐在我旁边,心翼翼地询问:“容老奴问一句不敬的话,殿下是如何知道老奴没有死还找到老奴的住宅的?” 本王闻言,油然生出一种坊间算命的半仙拿捏住一个人的心理,进而打算招摇撞骗的得意之感。 于是眯眼一笑,把酒推给他一碗,故弄玄虚道:“这个问题,可说来话长了。” 他赶忙为我布菜:“自从来了这里,老奴便清闲下来,难得殿下眷顾,亲自来看望老奴,试想殿下的行程也不着急,不如今夜你我主仆二人好好叙叙旧。” 我看了这桌满是笋的菜,替那个人尝了一口,然后笑道:“味道着实不错,要不是她行动不便,本王便带她一起来了。” 吕舒见方才故意忽视掉的话题又被我拈过来,于是垂眸颔首,摆出极低的一副姿态,却仍旧不愿意承认自己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晓得殿下说的那个人是谁。” 本王见他这般不自觉,便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自然是旧南国宣仪公主,程遇。不瞒吕公公说,这个地方也是程遇告诉我的,她见不得本王一直为你的过世痛心疾首,于是把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本王。” 吕舒慢条斯理地错了错唇角,若方才面上还能看出些慌乱,那现在脸上这潜藏的笑意,已说明他成竹在胸胜利在望了。 于是,他又替我布了菜,和蔼可亲一如这些年每一次见我那样:“殿下对老奴的情谊,老奴便是真的死了也是值得的。老奴并非有意隐瞒殿下,而是情不得已。老奴知道殿下同这位公主情谊甚笃,但是老奴这些年都在宫里,并没有见过这位公主,同这位公主更没有什么交集,她如何能知道老奴还活着,又如何能知道老奴的地址呢。” 我转了转酒碗,自明亮的烛灯里看着他,故作敬佩道:“吕公公就是吕公公,本王毕竟少吃了几十年盐,这份缜密的心思就是比不上啊。”仰头灌下碗里的酒,随后把问题抛回他那里,“不如吕公公来猜一猜,本王是从谁那里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的。” 吕舒迟疑三秒,表情缓和三分,替我斟上酒,缓缓回道:“这世上能给老奴留一条命的,只有皇上一个人。这宅子也是皇上安排的,他既然想把老奴藏起来不让殿下知道,那殿下应该不会从他口中得知这个地方的。所以老奴斗胆猜测……殿下身边有高人。” 我本以为先拎出程遇,能让他慌不择言地供出卫添,进而借此佐证他是程遇的人,可没成想,他却猜到了我身边有高人存在。 但好在是,他承认了当初卫添给他留了一条命,于是本王把这一句拎出来,果断地问下去:“你何时倒戈到了卫添那一边。” “老奴未曾倒戈。” “你未曾倒戈,他卫添凭什么不杀你,反而把你安置到这个地方。” 吕舒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给本王踏踏实实地跪了:“老奴说自己未曾倒戈,是因为老奴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这些年,老奴辜负了殿下错爱,同圣上汇报了殿下的许多想法和目的。今夜殿下便是要了老奴的命,老奴都毫无怨言。” 我便这样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伪装得很好的神情,现在也约莫变得惆怅了。 他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接着道:“当初,皇上他老人家觉得需要利用老奴给殿下一个心理上的重击,于是设计了一场丢龙袍的大戏,让老奴假死,来摧垮殿下。其实,五月殿下回帝京,司礼监那一面,老奴曾暗示过殿下,暂时不要来找老奴了。因为殿下来得越多,老奴便要跟皇上多说殿下的不是。这么多年平白担了殿下的信任,反而在殿下背后放了不少冷箭,老奴也心疼殿下被蒙在鼓里,于是才予以暗示。” 这么多年平白担了殿下的信任,反而在殿下背后放了不少冷箭,老奴也心疼殿下被蒙在鼓里,于是才予以暗示。 这句话就好比骗子天天搁着一个人坑,最后心疼起这个老是被坑的人,并对他说:“兄弟,我真的心疼你了,你能不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对你真下不去手了。” 你说听到这句话的人作何感想,戳不戳心。 我没让他起来,自己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才道:“那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卫添的手下,那卫添他在很多年前就该知道本王是什么样的想法了,为何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杀我,为什么我还能活到现在哇?” 吕舒道:“殿下行军打仗也讲究师出有名,何况他一个大锦的君王啊,殿下又在南境屡立奇功,皇上若把这件事放诸朝野,大家是信老奴这一个太监所说的话,还是相信立有战功赫赫的崇安王殿下呢。皇上这皇位得来不易,他不允许别人来质疑、怀疑他的皇权和帝位。除非殿下自己……” “除非本王自己一不心死于非命或者本王自己先大逆不道举兵篡位。” 吕舒点头,呵呵笑道:“殿下果真是明白人。” 我啪的一声放下酒碗,手臂撑着膝盖,低头凑近他道:“本王原来也打算干耗着,等把他耗到无力还手的时候再一举夺位,可现在,本王等不了了。” 面前这老太监眼中现出精光。 我故意叹息,心中却大块:“程遇身体不好,本王必须得在她活着的时候动手,让她亲眼看一看本王是如何登上这帝位的。吕公公觉得如何啊?” “老奴早已原理朝堂,隐居在此早已把自己当做山间老翁,殿下能不能登帝位、何时登帝位都行,对老奴来说,谁做皇帝都好。”他滴水不漏,这样回答。 可偏偏是这一句滴水不漏的话,却不知为何,惹得我的心脏蓦然收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3、做皇帝是为了什么 “而且,”他终于抬头,自信昂扬满目春风地看着我,“容老奴再给殿下提个醒,殿下放着风云变幻的帝京不呆,偏偏跑到遥远的南国府来找一个早已身退隐居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老翁,怎么算都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或许,现在的帝京已经有人能推翻皇上,此刻正蓄势待发也说不准呢,到时候殿下失了先机,便要追悔莫及了。” “你错了吕舒,不到这里来,本王如何能确定你还活着,如何能认清帝京那风云变幻的局势?” 他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殿下到底还是年轻啊,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其实殿下完全可以从那个找到老奴下落的高人口中得知老奴的所有情况,并证实自己的所有推测,但是殿下却放着帝京的形势不顾,放着大好的时机不把握,一定要亲自来一趟,可见殿下对称帝一事并不迫切,甚至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称帝。” 若说我方才还有那么一丝相信他说自己是卫添的人,那现在他关于称帝这番言论已完全让本王把这丝想法给剔除了。 我淡淡一笑:“或许你说得对,我从一开始夺取皇权的愿望不够迫切,所以你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所以才决定另寻明主。即便是你曾伙同其他人把本王玩弄于鼓掌之中,本王依旧没有那么恨你。因为啊……这十几年,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你到底陪了本王这样久,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但是吕舒,本王其实是一直把你当做家人、当做长辈来敬爱的,你在本王心中的地位,比本王在你心中重得多。” 他听到这番话,眼里原本得意的光渐渐熄了下去,“得殿下眷顾十几载,这是老奴的幸运。只是殿下骨子太善良又太正直,你所追求的清平盛世需要太久,老奴已入古稀,委实等不了太长时间,尽毕生努力却仍旧达不到所想所求,老奴便是死怕也不会瞑目。我想快刀斩乱麻,哪怕是用尽邪术,哪怕是不择手段。” 我想快刀斩乱麻,哪怕是用尽邪术,哪怕是不择手段。 本王心中一片涩然,相劝却发现我同他在认知上便已产生分歧,即便是费尽口舌,也不可能再把他拉回正道。 “吕舒啊,本王想问你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你说做皇帝是为了什么?” “为了万里江山,为了子民跪拜,为了珍奇瑰宝,为了美人在怀。” “可本王觉得不然。做皇帝是为了惠济天下,为了恩泽万民,为了平定战乱、修筑边防、强大国力以护佑珍奇瑰宝不被掠夺,为了攘奸除凶、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让我大锦美人都能自在愉悦畅然欢笑。” 吕舒笑着叹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听了“孩子”太过理想的希望又不忍打击这孩子的神情,呵呵两声道:“所以说殿下同老奴的观念和追求都截然不同,殿下,老奴不想刺激你,但是你所说的这些……。” 我抬手打住他要说的话:“本王并没有打算改变你的想法,所以你也不用告诉本王我这些想法不现实。吕舒,人是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也要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的,全然跟着他人的想法走,只能活成别人的模样或者活成别人的棋子,会白白浪费了自己在这世上活的一场。” 吕舒缓缓一笑,却默不作声。 不多时,竹窗外远远飞过来一只白鸽,在即将落到窗台的时候却直挺挺落了下去,森森绿意中掠过白色的影子,在沙沙雨声中落下一声闷响,显得肃杀而可怖。 本王知道这只鸽子传达过来的意思是什么,吕舒也知道。 于是最后,我并没有打算阻拦,只道:“吕舒,你过来陪本王喝一杯酒罢。” 他或许早已预料到这结果,于是神情十分放松,听从我的话坐过来,又将那桌菜一一为我布了一遍,自己喝了我推给他的那碗桂花酒,一滴不剩之后,又拿着空碗去盛了一碗焖得软绵绵香喷喷的八宝饭。 我胃口全无,最后便坐在那儿,看着他把饭吃完,一粒米也未曾剩下,才起身带上油纸伞准备告辞离开。 吕舒没有起身送我的打算,坐在桌边,抬头同我笑道:“老奴确实不中用了,方才吃得太饱,这会儿胃沉得厉害,便不送殿下了。” 我很想同他说些什么,最后想来想去,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吕舒,本王知道,你不是卫添的人,本王也知道你真正的主人是谁,你同她想做的事,本王只要活着一日便不会让你们如愿的。你这辈子所做之事多是错误,也多留祸根,本王既想你好生活着日后看到这灾祸后为现今的所作所为而悔恨,本王又想你听从她的安排,早日离开这勾心斗角的漩涡,归于安宁。” 说罢再未迟疑,推门而去。 身后的烛灯在我离开的那一刻陡然熄灭,黑暗之中传来一句恳切又真诚的话—— “崇安王殿下在上,请受老奴一拜!” 心中大抵发出一声闷响,将我胸膛那憋屈已久的愁念悉数激荡出来。可我并未停下脚步回头望,提起墨袍迈进竹林,找到了在竹林里提前做好的标志,在此等候游四方。 半刻钟后游四方赶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油纸伞,同我一起往前走,许是看到了我的愁容,于是叹息道:“公子料得不错,窗后的鸽子飞抵这宅子的时候正好毒发身亡了,是被人算准了距离和时辰。” “吕舒呢?” “他也服毒自尽了。” 我抬头看了看穿叶而过、绵绵不休的雨水,想到最后同吕舒说的那句话,回头嘱咐游四方道:“这片竹林人烟稀少委实安静,就找人把他葬在这里罢。” “是。” “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明日便启程回帝京,如今的帝京或许已完全不受本王掌控了,我进了那里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出来,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游大哥和吴宋云梁四位兄台,所以南国府的事情还要多靠游大哥和大家费心。” “公子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我浅浅应着,可不知为何却想到了自己体内少了不老琮,还有不到三年可活这件事,于是又补了一句:“劳烦游大哥替我转告四位兄台,如若有朝一日得到本公子过世的消息,大家万勿难过。” “公子何出此言……” “留给魏姑娘的那份银两一定得保证她能锦衣玉食直到百岁,你五位也按需要拿走自己的一部分,剩余的留给帝京的赵孟清赵大人,助他成大事。” 游四方听到我已经把后事安排到这种地步,便沉默不言了,送我回溪园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未曾说。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犹豫再三才道:“公子,可能因为我是从阴冷绝望、蝇营狗苟的境地之中挣扎出来的人,所以格外喜欢也格外珍惜现在的生活,我也感谢当年的自己从未放弃,即便多次面临死亡都没有妥协,现在才看到我喜欢的这些人,做着我喜欢做的事。人见识短浅,虽比不上公子的深谋远略,但是仍旧想告诉殿下,即便有一天受死亡威胁,能咬牙挺过去的便一定不能松口,一定要念在你喜欢的事和你心悦的姑娘的份上,坚定地走到柳暗花明的日子。” 我抬头道:“好。” 次日自余舟城的码头乘船离开,游四方和吴宋云梁四位故友在我的要求下,没有来给我送行,梁秋谷写了信派人送到我手上,告诉我他们暗中会继续搜寻高济私藏的那一笔宝藏。 我乘了最快的船,一路畅行无阻,三日后便到了帝京东运码头。 船刚刚靠岸,一直待在码头帮旅客搬运行李的脚夫便纷纷上了船,前来寻找带的东西多的旅客,企图赚几个铜板。本王什么也没带,正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准备潇潇洒洒走下船的时候,一个脚夫走到我面前,点头哈腰地问我:“这位爷需不需要搬东西?” 我笑回:“我并没有东西要搬。” 他余光扫视一周,慢慢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他的相貌。 这一瞧着实把本王惊了一跳,眼前这个人竟是……竟是洛昌城面馆给我端过阳春面的掌柜、赵孟清的手下! “人昨夜梦到天降大水,青鱼上钩,此有大富之象,人看公子相貌非凡十分难得,应该很有钱,所以才来讨个生活,人搬一次通常只需六个铜板,便宜得很,不像他们动辄就要十个铜板,总之一切好商量,东西少有少的搬法多有多的搬法。”他说。 我一句一句认真听着,最后客气一拜:“好说好说。”然后慈眉善目,看着他离开。 可心中完全不是面上这般轻松,因为他跟我说的是—— 梦,青,有,难,应,来,六,宜,像,商量,搬法。 译过来便是:孟清有难,应来柳义巷商量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4、一件好事,三件坏事 船上客人纷纷涌下,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我装作闲庭信步的模样,一如下船时那般潇洒自如,可背后有道视线,直直勾起我作为习武人的直觉。终于感觉到那视线有所收敛,余光微微一探,发现船尾走下来一个姑娘,着青灰色斗篷,遮烟绿色面纱,身材巧而消瘦,瞧着有些孱弱,但是出乎本王意料的是,她的路,走得稳稳当当,即便是从左摆右晃不太稳定的船尾走下来,脚步也未被带乱半分。 察觉到那姑娘的目光似乎又有落在我身上的打算,我迅速收回余光,脚上动作一刻也没停,直到走出码头。 这个姑娘是谁我自然有些熟,只是心中大抵不是滋味,想到曾经种种,忽觉得时光磨人,一月之间,覆水难收反目成仇。 我暂时把这件事搁起来不去想,白日里暗暗打听了这几天帝京的形势,暗暗了解了一些关于赵孟清的情况,子夜无人时乔装打扮自帝京城中绕了几个圈,最后才进了柳义巷。 赵孟清的人留下的线索十分好找,我顺着标记七拐八找到了一户宅院,翻墙进了院内,见到院子里西偏房亮着一豆飘摇的灯火。便疾步走过去,左右查看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进来,才推门而进。 好巧不巧。 白日里送信的“脚夫”本王没见着,倒见着了据说“有难”的赵孟清,且此时此刻的赵大人,正瘫坐在藤椅之上,就着红泥火炉,悠闲地煮茶看书。 他抬眼看了看推门进来的本王,又上下打量了本王这身夜行的装扮,“幸灾乐祸”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了脸上,就着梨花案几放下书卷,唇角抽搐几下憋笑憋得十分辛苦:“下官着实没想到殿下做事这般牢靠妥帖。” 我关上门,一本正经,拱手承让:“本王也着实没想到赵大人做事这般夸张妄为。” 赵孟清浅浅一笑,从炉子上端起茶壶,“不过殿下来得正是时候,这茶煮得刚刚好。” 我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莫要整这些虚的东西了,你我坐在一起商议事情的机会实在难得,把这时间用在喝茶上着实浪费。” 他啧啧两声:“殿下可真是变了,你忘了自己今年头半年邀请秦不羡喝酒的时候了?比起殿下当初的不要脸不要皮,下官派人传个假消息可不过分。”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捏起茶盖拨了拨茶芽,悠悠道:“赵大人也变了,不过几日,便修成了一身往别人伤口里撒盐的好本事。不羡以前形容赵大人好比东晋谢安,她要是知道这大锦谢安骨子里是这个德行,大概要后悔自己当初不开眼了。” “殿下关注点错了,我方才那句的重点其实不是你邀请秦不羡喝酒,而是秦不羡本人。怎么样,此次南下余舟,事情可办稳妥了?不羡她现在如何了?” “劳烦赵大人煮茶看书躺藤椅之余还挂念着往日故友,羡羡很好,本王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锦国再到帝京了。” “那我现在开始说正事。”赵孟清自藤椅上一跃而起,把方才那副轻松愉悦的面容也尽数抛开,走到我身旁皱眉严肃道,“一件好事,三件坏事,殿下先听哪个?” “好事。” “这件好事便是,皇上最近对高蜀、李敬堂怨恨不已,甚至派人开始搜集他二人的罪证,有一举铲除他二人的打算。没了皇上这个靠山,他二人倒台应该指日可待了,我猜测他两大世家大概也就只剩这个月的命数了。” 我白日里也约莫听到了这个风声,也思索过这件事的缘由,沉声道:“八月为陆书远的事在朝堂对峙的时候,卫添虽然罢了高济的官,但是对高蜀和李敬堂却还十分念旧情,未曾苛责,可到了现在却忽然态度大变,是不是之前秦不羡给他们种的恨发挥了作用?” 赵孟清踱了几步,点点头道:“想来应该是这样的,否则皇上对他们的态度转变不应该这样快。” 我盯着红泥炉里不疾不徐的火舌看了会儿,一些念想似也被这火给燎起来,不由惆怅道:“恐是因为秦不羡的缘故,现今我对种恨术越是了解,想到种恨术便越觉得可怖,总觉得跟它扯上关联的事都不妥当,迟早要生变故。” 赵孟清也有同样的感觉,手指落在梨花案几上缓缓敲了几下,道:“我比殿下看《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早了好几个月,所以这种感觉比殿下更深。记得自殿下五月回帝京之后、七月南下修河道之前,还一心想要利用秦不羡的种恨术为你夺帝位扫清障碍,比如用卫添留下的恨种给高蜀李敬堂种恨这一桩。当时天贶节,在望高楼吃饭的时候,我便明里暗里提醒过殿下不要再逼迫秦不羡做这些事,现在殿下可能理解我当初的担忧了?” 我自然是了解了,虽说迟了一些,“等日后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些事本王会一一算清楚,写个赔罪的本本,给赵大人负荆请罪。” 他倒是没有拒绝,反而来了兴致,面上十分期待:“好哇好哇。” “再回到高、李这件事上,此事虽然看上去是好事,但潜藏的危险还未可知,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其他三件坏事呢?” “这三件坏事里的第一件还是和高、李有关。”赵孟清负手而立,望着我道,“殿下不妨先猜一猜,皇上派去搜集高蜀、李敬堂罪证的是哪位大人?” 我摸过茶盏灌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便道:“陈长风。” “哟,殿下果真聪慧过人啊哈哈哈,殿下既然能猜得出是这个人,那应该也知道我为何会把他去调查高、李定义为一件坏事了罢。”赵孟清笑道。 “说起来,此去余舟收获颇丰,有好些事情本王都看得很透彻了。比如这一桩,”我便把游四方截获的那封吕舒写给陈长风的信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你生辰宴那天和本王提过一次,说他想问你借《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我便对他起了疑心,等本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身份在本王这里便坐实了。” 赵孟清接过信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期间发出来几声冷笑。 等看完那封信便把空茶盏推给我,又躺回藤椅上摆出一脸懒散不羁的样子笑道:“就凭着这封信,撇开请罪本本暂且不提,殿下现在就应该亲自给下官斟个茶道个歉。当初我和不羡因为吕舒过世受了多大的冤枉啊,没想到人家吕公公活得好好的,能写信,能串通,能告密,能下套。” 我提起茶壶给他把茶盏斟满:“本王先给你陪个不是。其实八月在王府里躺尸的那段日子里,我曾顺着一条线索推演过,大概也对吕舒的其他身份有了十之六七的把握。” 赵孟清翘起二郎腿,就着烛光又低头把那信从头到尾缕了一遍,随后赞叹笑道:“哎,你别说,你家吕公公这字写得还真挺漂亮,有那么点欧阳询的味道,应该临摹过欧阳询的字帖,也下过不少功夫。等天下局势大定,可以考虑把他招安,别的事儿也不用他干,就让他临摹欧阳询的扇面,以后咱们合伙开一个店,贱价出售,一举击垮总卖假扇子的‘墨扇坊’。” “吕舒已经死了。”我道。 赵孟清拿信的手僵了僵,转头问我:“他何时死的?” “我见过他之后,他得了自己主人的命令,自尽而亡了。” 赵孟清又把信快速掠了一遍:“吕舒背后的主人是……皇上还是那位旧南国的公主?” “不是卫添,是程遇。” “你确定么?” “确定无疑。你不觉得他的死和徐光照被关进死牢是一个路数么?” 赵孟清恍然大悟,不免心惊起来:“那陈长风去搜集高李罪状这件事,便是一件板上钉钉的坏事了。” “没错,撇开大局不谈,现在但看你的处境,从他之前问你下卷这件事上来看,他就应该盯上你了。” 赵孟清沉思一会儿:“说起来,我正要告诉你呢。这第二件坏事便是,应该是他去跟皇上提了《七国神战志异》下卷在我那里,所以这几天,皇上询问我了这本书的下落。” 我蓦然一惊:“你怎么回答的?” 赵孟清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回答?当然得承认啊,书确实在我那里,我要是把皇上的书丢了,那便是蔑视圣威,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是大罪。” “赵孟清,你不会把原书交出去的。”我笃定道。 他神采飞扬,自信万分:“自然是不会。自从殿下到我府上撒泼打滚最后看到了下卷,我便知道别人也一定有能力用不同的方式从我这里看到这下卷。尤其是皇上,他不用撒泼打滚,只要一句话,一个命令,我就得乖乖把这本书呈上去。所以……” 我联想到他方才说的卖假扇子,不由自主敲了敲藤椅的扶手,惬意问道:“你不会做了一本假书出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5、承担该有的责任和后果 “英明无过王爷,但是殿下没有猜对。” “哪里没猜对?” “我做了不是一本假书,而是两本,且内容完全不一样。”赵孟清翻身坐起来,两眼放光同我道,“我也认真推演过,如果陈长风真的去皇上跟前提这本书我该怎么办。最后想来想去,不如赌一把,赌皇上没有看过这本书,于是我就做了两本赝品。先交上去一本。接下来事情便可能朝着两种方向发展。” 我瞬间领悟过来,接着他的话往下继续分析道:“第一种情况,即便是陈长风知道这本书的内容不对,他也不能去揭发我,因为在此之前,除了皇族宗亲和赵大人你,他是不可能进到皇宫里的藏书楼看这本书的,因为他没有和皇上上奏疏申请过。那第一本书便可以浑水摸鱼顺利还回去。” 赵孟清点头称赞:“不错。第二种情况便是他冒着对皇上大不敬的危险,承认自己私自进入藏书楼看过下卷,接着跟皇上告状说我呈上去的是赝品,那我可以当机立断参他蔑视皇威私闯藏书楼的罪过,又可以借机把做好的第二本书呈上去,告诉皇上我这一招叫声东击西故意而为。” 本王几乎要给赵孟清鼓鼓掌:“赵大人可真是老奸巨猾啊,却说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来两本假书的?其上的内容是什么,你不会胡诌八扯呢吧?” 赵孟清唇角扬起几丝嘲讽,给炉子里添了一块木炭,幽幽道:“比不得崇安王殿下这种多情的人呐,我这种无牵无挂的光棍,有大把的时间来做有意义的事情呐。” 我但笑不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就在八月,殿下在王府里悠闲躺尸、混吃等死的那一个月,下官就想好了这本书的后事。于是开始悬梁刺股,笔耕不辍,一个月里著成两本大作。” “本王并未闲着,要不是八月的空闲给本王留出充足的时间把一些事情理清楚,我此次的行程中,就不会有这样多的收获。” “殿下还有别的发现?” 我默了一默,捞过茶盏,想了想发生的那些事情,喟叹道,“比如说,今日我自东运码头下船的时候,看到船尾有视线盯着我,后来我发现那里走下来一个人。” 赵孟清眼神一凛:“是谁?” “程遇。” “哎?你不是曾说过她……” 我点点头,嗓音控制不住地渐渐低沉下去:“她曾躺在冬天的护城河下面,体内尤其是关节处积聚了很多寒毒,平素里都靠轮椅行走,一直到八月我回帝京时见她,她坐在台阶上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腿。可现在……” “可现在这位姑娘却自己走下船了。”赵孟清眼里含笑,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所以她是这一个月里见了太上老君吃了灵丹妙药康复了,还是她压根儿就没毛病,这么多年一直碰瓷,赖着你,讹着你?” 我摇摇头,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讲。南国是我领兵攻打的,南国皇室女眷也是因为我的攻城而跳河自尽,我曾经做过的事情给别人造成了莫大的伤害,就要主动承担起这该有的责任和后果,哪怕她不知什么时候康复了却没有告诉我,我也并不认为她这些年是在故意赖着我讹着我。” “殿下从南国府回来,思想境界陡然提高。”赵孟清笑道,“是不是不羡的离开给了你莫大的打击,把你原本那放荡不羁又坚如磐石的外壳一举击碎了,你现在整个人都散发着菩萨的光芒,将我们这些凡尘俗子的疾苦参得很透也感同身受。” “你不用这般刺激我,”我自然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如今我同程遇已快要走进势不两立的局面,对敌人的慈悲便是对其他子民的残忍,“我这样认为,既然她能走路了,那我对她的愧疚便可以减少一分了。这些年悔恨纠缠,这一年的设局诓骗,我都可以当做是还她的债,今后如果站在了对立的一面,我会誓死捍卫我的锦国和我的子民。” 赵孟清收起方才的笑容:“殿下这样的觉悟才是对的,不过殿下也要为自己做一下打算了。第三件坏事是关于殿下的。” “卫添要对本王有所动作?” “不是,前日,皇上询问殿下和秦不羡去哪儿了。有官员回答,最后一次看到秦不羡是在九月初八清晨,在死牢里,她去探视徐光照;也有官员回答最后一次见到你和秦不羡,也是九月初八清晨,在帝京的东运码头。殿下去了死牢,屏退所有人,亲自提审了徐光照,他们说了什么我无从知道,但是看皇上提到秦不羡和殿下的神情,不是那么开心。” 我蓦然一怔:“等等,你说九月初八清晨,秦不羡去探视了徐光照?” 赵孟清也愣了愣,拿茶盏的动作顿住:“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确实不知道……可我突然想起来,九月初八离京前夕,我在她厢房外守了一夜最后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降大雨,我回头一看却发现秦不羡不在房内,跑到府外的时候发现她自长街尽头慢慢走过来,手里拎着早点,白衣衫下被泥点布满。 去街口买了一份早点远不能把衣衫弄得这般脏,我下意识问她是不是走了很多路,她却扯开话题言其他。 现在看来,那天清晨她是去找徐光照了。 她去找徐光照是做什么呢,询问他为何陷害自己,想摸清楚我那样对她的目的? 我拿捏不准,唯一确信的是,徐光照应该从她的话中探寻到她要离开帝京去南国府的意思,于是把消息通过陈长风或者其他眼线,把消息传给了程遇…… 不然,程遇不可能亲自去南国府跑一趟,甚至还顺便准备去见竹林深处的吕舒,程遇最爱吃笋,现在看来,吕舒那一桌菜正是为她准备的。 我越想越担忧,我怕程遇在南国府的这些天,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秦不羡去了哪儿。 赵孟清见我沉默不语,隐隐担忧道:“情况很严重?” 我点点头。忽觉得头疼不已,抬手揉了揉额角,让自己镇静下来,缕了缕事情的发展和轻重缓急,复抬头对赵孟清道:“我需要你帮我送一个消息出去。” “什么消息?送给谁?” “消息是‘魏姑娘有危险,宜加派人手保护她的安全’,”我起身从他这件屋里翻出纸笔,就着烛灯给他画了帝京几处地方,“杨记百年酱肉店的当街肉师傅,禄升茶馆的少东家兼掌柜,城东义锋打铁铺的铁匠,悦岭戏园的戏班领头,这几处都是我们的人,给其中两个人送一模一样的消息,不用说送给谁,他们就会把这消息带出帝京。” 赵孟清着实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惶惶道:“殿下有这样的人手为何不早些用?” 其实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眼线还有更多。 三日前,从吕舒那里走回来,穿过森森的竹林,我同游四方叹息道:“我这些年好似过得十分失败,真心相待的人都变成了敌人。我在他们眼中不是我以为的亲人、兄弟、知己,而是刀剑、筹码、棋子。现今,整个帝京,已没有手下让本公子信得过了。” 彼时游四方正提醒我注意脚下的石头和出没的毒蛇,见我郁闷不已,望着远方信然一笑:“那在下便给公子说几个地方,点几个人,供公子调遣。公子好生记一记,比如帝京城东义锋打铁铺的卢铁匠,悦岭戏园的戏班领头何老大……” …… “剩下的我已想好对策,明日,我要去上朝见卫添。”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6、请假 回到府上,无眠到天亮。 我趁着睡不着,想好了该如何回答卫添的问询。 比如,他若是问我和秦不羡突然去南国府做什么。本王就这样说,自己和秦不羡成亲以来矛盾颇多,想着出去散散心可能会缓解一下双方的矛盾,不是有的国家流行那种新婚燕尔带着妻子出去走走的习俗么,我借来用一下,兴许最后还能带个未出生的世子回来。 比如,他若是问我为何我和秦不羡一同离开帝京,最后却只有我回来了。本王便回答,此次南下散心的途中,秦不羡看上了别的公子,跟着别人跑了,我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她人儿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卫添要是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扯,那我可以当即哭给他看,表达一下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憋屈和愤然。本王别的本事没有,撒谎气不喘、扒瞎腿不软这种本领自认为修得还行。 再比如,他若是注意到我的扳指不在了,问我去哪儿了。本王就说扳指被秦不羡偷走了,顺便补一句我母妃不喜欢杀生见血,如果皇兄派人替我找回来,请务必带个活口,容我取下扳指来之后,再请皇兄杀掉她。 我这般想着,便更觉胸有成竹,迎风稳稳不倒。 辰时,钟启殿,文武百官见卫添进殿,跪拜万岁万万岁。 本王竖着耳朵等卫添询问。 可想象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卫添他……他看到我后,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哦,崇安王殿下来上朝了。众爱卿平身罢。” 是陈述,不是疑问。 我随大家站起来,低头恭谨回道:“谢皇兄挂念,臣弟来了。”复抬头看他,可只这一眼,便叫本王震惊不已。 卫添他……他为何衰老得这般快?! 脖颈处的皮肤皱缩得明显,唇角、眼角横纹遍生,额头上布满了皱纹,额角上生出不少褐癍,至于头发,已是半数灰白。 上一次见卫添是八月,和陆书远朝堂对峙的时候,那时他还未呈半分老相,整个人是四十多岁的壮年模样,孤傲、敏锐又健硕,带着皇帝自由的威仪。可此时此刻的他,竟让我瞧出来了日薄西山风烛残年的感觉…… “咳咳咳……”龙椅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也将本王从震惊之中拉回来。卫添身旁的公公赶紧上前为他抚了抚后背,又端起茶盏递给他,他着实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大殿中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询问他的病情,怕触了卫添的逆鳞。 最后还是卫添自己开口道:“众卿都哭丧着个脸上朝,是要来给朕提前送终么?” 一众大臣赶紧呼呼啦啦跪了,低头大呼:“臣等该死,吾皇寿与天齐!” 卫添抬起手,顿了顿,最后拍了拍龙案,强撑出几分力气道:“都给朕起来,朕不过是染了风寒。”转头向朝堂上空着的地方看了看,略失望道,“赵孟清,高蜀,李敬堂都请假不上朝了啊……” 身旁的公公赶忙回道:“这三位大人都请了假,高大人哮喘病发作说等病情稳定就来上朝,李大人砸伤了脚不能走路请了半个月假,赵大人……” “赵孟清怎么了?”卫添眉头深锁,“什么理由你尽管说,他既然敢用那种人神共愤的理由请假,你便也不用顾忌他的面子,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那公公为难地搓着衣角,一脸愁容如吞了个苦枣:“赵大人说自己前几日在青楼看到一个姑娘,花了大把银子想做入幕之宾,结果进了帐子里才发现那姑娘是男儿身。赵大人觉得自己受了情伤,需要静养一年半载缓一缓才能继续上朝。” 赵孟清这个理由天下一绝,论不要脸的程度,本王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不出本王意料,卫添听到这个理由震怒不已,开口骂了一句“荒唐”,肺中气息不稳,又猛地咳嗽起来。 有好几次,我听道他肺腑之中发出来的那种连筋带血的震颤声,都觉得他可能一个不稳,当即崩殂升天。 我反复确认自己看到卫添变成现在这样后内心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幸灾乐祸和喜闻乐见,可最后却发现我心中溢出来的一股又一股的冲动并不是因为欢愉,而是—— 惊讶,担忧和深深的惶恐。 说来也奇怪,明明本王是一直盼着卫添过世的,最好是不用我自己动手。可现在这种兵不血刃的结果离我一步之遥,我却觉得前方这结果令我揪心又难过,我甚至……不敢多看他。 大殿两侧又跑来几个公公,端着药碗的,捧着蜜饯的,拿着绢帕的,一起在卫添身旁服侍着,一刻钟后,卫添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他靠在龙椅上,颤巍巍摆了摆手,屏退身旁服侍着的太监,长叹一口气对大殿上的众官员说:“朕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本想今日再同各位爱卿见一面,说一说话,然后也给自己放个假,好安心养病。正好前一个月一直在养病的崇安王也回来了,朕以为这一回钟启殿上的大臣们该齐全了罢。可没成想啊,来了这个又少了那个,”眼神怔怔移到高蜀李敬堂和赵孟清的位置上,眉目一瞬寂寥,“唉,罚这三个人一人给朕上一道请罪的奏疏罢。” 身旁的公公赶忙领了旨,说今日便派人前去传达。 不远处的工部尚书韩大人上前一步跪道:“还请皇上为我大锦的江山社稷保重龙体啊!” 于是大臣们许是真心许是假意地也跟着跪了,“请皇上保重龙体!” 卫添拧眉叹气:“怎么又跪了?起来起来……朕方才说了,要请假养病,这假啊,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自今日起,朝堂内外大大的事都麻烦众爱卿了,每个月每个人给朕上一道奏疏讲一下自己这一个月所做的事,统一交给杨公公转呈朕。除非事情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不要来打扰朕养病。” “臣等遵命——” 卫添垂下眼睑,将眼底的愁思一并遮了去,“退朝罢,”起身的时候,身形一顿,转头看向大殿之中站着的本王,招了招手道,“崇安王留下,陪朕用个午膳。” “是。” 这怕是本王这一生之中,吃过的最难吃的午膳。 并不是菜品不可口,而是对面这个人,让本王连吃口菜都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今日大殿之上,未曾这般近距离地看他,尚且觉得他垂垂老矣,现在他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他握着筷子的手都抖得不像话,连盘子里的菜都要花很久才能夹起来,胸腔之中随着呼吸传出急促又沉闷的鸣响,因为距离的靠近变得清晰可闻。 我着实沉默了很久,夹起他方才用尽了力气也没夹起来的那一个酥炸丸子,放在他碗里,本想低头继续扒饭,可还是没有忍住,望着他,愀然道:“皇兄……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添放下手中的筷子,缓缓抬头,苦笑一声道:“不过是染了风寒。” 我知道他不肯告诉我实情,可还是继续追问道:“太医可有看过,开了什么方子,可有说什么时候能痊愈?” 这几个问题对他来说仿佛很难回答,以至于他保持看着我的动作呆坐了很久才想清楚如何回答,尽管回答德文不对题:“到底是朕的弟弟啊……到如今,也只有你会这般紧张朕了。” “今日看其他大人也十分关心皇兄的身体。” 卫添摇摇头,叹息一声,如临深秋:“朕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是能让朕相信的人了。最后想来想去,总也要有个人来交代一下后事罢,朕搜肠刮肚,想到了孟清,可他屡屡不上朝,朕现在这个样子又不能去他府上找他。” 听到“后事”二字,我喉中蓦然一哽,平息几分才道:“皇兄想同赵大人交代什么事,可写在信函上用蜡封好,臣弟去送给他。” “不用。朕后来也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不能交代给他。他这些年时长请假不上朝,其实是在怪朕,朕交代给他这些事,他未必能愿意替朕去做。” 赵孟清请假不上朝难道不是因为懒? 我怀疑道:“赵大人在怪皇兄什么?” 卫添垂眸,神情戚戚:“怪朕没有看好大锦的江山,没有顾好大锦的百姓……尤其是后来归我怀中、成我子民的南国府的百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7、交代后事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卫添也可以说出“没有看好大锦的江山,没有顾好大锦的百姓……尤其是后来归我怀中、成我子民的南国府的百姓”这种话。 他屏退了一众下人,眼底渐渐生出潮雾,望着我神色微恸,甚至把惯常用的“朕”字都换成了“我”:“卫期,接下来的话,是我作为你的哥哥,要对你嘱咐的话。” 我心中已然五味杂陈,不知名的情绪翻江倒海压将过来:“皇兄请讲。” “我大约是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的,关于这副身子骨还能不能养好,心中也有数。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请假养病的话不过是说给某些大臣听的,我怕有一天我死了,他们要把我大锦这江山拱手让出去。” “所以皇兄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何一个月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抬起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沿落下三个字——“种恨术”,许是看到我惊讶不已的表情,失笑一声道:“你这般聪明,应该也从秦不羡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罢。现在我变成这样,是这秘术带来的反噬。” “反噬?”我只知道种恨术被种恨的人有生命威胁,为什么它对委托人也会有这般大的反噬? 卫添轻轻点头,确认了我的疑惑:“从前我也不知道,后来我觉得变成这样是应该的。当年在选择这条路的时候,秦不羡劝过我。她的话我从前一直没有当回事,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每一句都是谶语。” 我知道秦不羡那时是如何劝卫添的,她曾经给我讲过,她说:“陛下,在种恨这桩事,你死我活尚属轻巧,提不起来又放不下去,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于阴诡境地中沉沦反复,于牢笼之中困顿不得出,才是最叫人难过的。所以,陛下若是因为仇恨而不痛快,人还是劝您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放下仇怨苦痛,不要走上种恨这一条路。” 卫添的脸上布满了后悔,深深呼吸几次才将气息平稳下来:“其实最近月余,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和恨意不受控制了,比如我看到高蜀、看到李敬堂就想到自己太子位被卫朗夺了去,从帝京落荒而逃、狼狈地躲在东裕府山间痛苦不堪的时候。明明……明明他二人是曾经给我银两、送我私宅的人,可我看到他们,竟觉得他们是联手卫朗置我于死地的人。” 他顿了顿,眉头深皱,“这情况,如同当年枝进宫的时候一样,明明她是一个无辜的人,可我总觉得她是背叛我的鹿呦呦,总想气她、伤她、撕碎她的尊严将之碾在脚下。卫期,有人拿着用我的恨丝制作的恨种……去种恨了。” 我蓦地涌上一阵心悸:是的,用你的恨制作的恨种,在高蜀、李敬堂身上种了两次。 可那时的我,并未告诉他这件事。 卫添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于是道:“我并不打算追究是谁在高蜀和李敬堂身上种了恨。自从枝过世,我便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只不过是把这一天提前了而已。卫期,今日我身体虽十分不济,但是意识却难得清醒,我怕明天之后我便落入更难控制自己的局面,我要你一定记住几句话。” “皇兄请讲。” 他泪雾朦胧,唇角的皱纹也微微颤动:“第一,若有朝一日,我锦国内忧外患,一定要先抵御外敌,势必不要让我锦国子民亡了国、成了俘虏。你不止是大锦的崇安王,你还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你可不必受我的命令,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心中大生感慨,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皇兄这一生与卫朗平分秋色也互不相欠,对你却有诸多愧疚。当年国库充盈的时候,我未曾给你足够的军饷,让你在战场之上备受掣肘。现今,我虽有不舍,但是既已在神识不清的时候下令惩处高、李,便要一言九鼎不能再收回成命,现在国库虽虚,但稍加时日,他二人抄没的家财便能补进国库,到时候你修军事筑工御,便不会再像今天这般举步维艰了。” “皇兄说得是。” “第三,”他深深喘息几次,尽管死死握住了龙纹衣袖,可那手却仍旧抖得厉害,好几次,我觉得他说不下去了,正准备替他唤太医的时候,他却咬了咬牙镇定下来,“我总觉得枝还活着……如若,你日后见到了她,替我告诉她……”他眼中的泪陡然滑落,陷没在深深的皱纹里——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皇兄。”我惶惶出声,本想提醒他东里枝真的死了,他觉得她还活着应当是执念作祟,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不该讲,该不该打破他这本就渺茫的希望。 倒是他自嘲一笑:“如若枝真的不在了,我便……我便可以自己去告诉她了。” “皇兄……” “最后一句,你万万不能学我,沾染上种恨一术,此术凶险诡异,提取恨意移花接木,操控情绪致使人暴怒无常最后不能控制自己。我四十有余仍无子嗣,你是我大锦皇室唯一一位男儿郎,你当担起重担,更当顾念自己,为我大锦江山的安定和黎民百姓的安宁,好生活下去。” 你是我大锦皇室唯一一位男儿郎,你当担起重担,更当顾念自己,为我大锦江山的安定和黎民百姓的安宁,好生活下去。 可秦不羡为我算过,没了不老琮的我,活不过锦国四十四年冬至。只是卫添,还不知道我活不长了。这句话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委实无法做到。 最后沉思良久,只浅浅应了一声:“是的皇兄。” 他笑了笑,“卫期,你还有什么话要同皇兄讲么?” 这句话如一把剑,贴着本王的心脉穿过去,只觉得肉体与时光同时骤缩,瞬间倒回二十多年前。 他是意气风发学富五车的太子,我是不想习武却不得不学的顽童。 我二人自生下来便有不同,他是父皇添的第一个儿子,于是取名叫卫添,自此大锦江山添了一位继承大统的儿郎,这个人是父皇心头明晃晃的月亮;而我是不受宠的母妃生下的皇子,和卫朗一样,名字里都带了一个半月,我们备受训练,只为更好地成为卫添的左膀右臂,让这月亮辉光熠熠,光照万方,福泽万民。 母妃让我不要去东宫,也不要多同卫添讲话,因为“太子殿下要为天下苍生而读书,他很忙”。 可有一天,我练轻功的时候,不心翻错了墙头,落地,一抬头,发现这院子十分陌生;起身,再抬头,忽见那个身着黄锦的卫添也很陌生。 更可怕的是,他放了手中的书卷,自亭下石桌旁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彼时我的脑子飞转,想着该如何在卫添的眼皮底下悄没声儿地遁走又不被他发觉。 想来想去,唯有将他打晕,然后给他投个迷魂药之类,让他把这一场当做是个梦。 想到这里,我枉顾母妃的叮嘱,握紧了拳头走上前。 亭子下的人不但没有躲,反而大喜过望,看到我上前,他也提着袍子自亭下奔过来,一步比我三步长,二人狭路相逢,我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抱起来。 吧唧一声,脸颊被亲了一口,紧接着身子也被举过他的头顶,我低头,看到满满当当的欢愉似要溢出那少年明媚的眼睛:“卫期弟弟,你来看哥哥了么?” 我看了看被举到半空里的自己,手短,打不到他;腿短,踢不到他——十分绝望。 绝望之余点点头,硬生生撤出一个乖巧的笑:“太子哥哥,我可不就是来看你了么。”想到母妃常常说的那些话,不敢同他多讲,颓然道,“卫期就不打扰哥哥看书了,我先走……唔……哥哥先把我放下来如何?” 可卫添并没有把我放下来,他抱着我一起到了凉亭,让我坐在他膝上,如同母妃惯常揽着我那样,给我讲了一下午他所看的那本书的内容,以及他对这本书的看法。 夕阳西下,暮雁晚归,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他整个下午讲得口干舌燥,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终于发觉了我的沉默,于是低头笑道:“卫期,你有什么话要同皇兄讲么?” 我蓦地抬头,惶惶道:“我……我……你要喝点水么?” 他怔了三秒,旋即笑得更加灿烂,同这夕阳的余晖一样温和又漂亮,“好久没说这么多话,哥哥还真有点渴了。” 时光催人老啊。 如今虽是正午,头顶的太阳也十分明媚,可那个笑起来比日光更漂亮的少年呐,已经变成了现今这般垂垂老矣的模样,是夕阳落下山头的那一瞬,余晖尽散,天昏地暗。 他却依旧笑问我:“卫期,你还有什么话要同皇兄讲么?”如往昔别无二致。 我端起茶盏递给他,笑得温和又凄然:“皇兄讲了这么多,要喝点水润润嗓子么?” 卫添蓦然一僵,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的时候哑然失笑:“你啊你,到了这种时候,依旧这么不正经。”却依旧抬手颤巍巍地把那茶接过去,回忆着当初,又轻声叹道,似是说给自己听,又好似说给我听,“好久没说这么多话,哥哥……还真有点渴了。” 卫添永远不知道。 那天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句话。 我很想问他,七月我南下修河道,是不是他给高蜀李敬堂下的令,在陵台、洛昌安排下的那些杀手,来势汹汹要取我性命。 可我终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有些伤疤便在此封印起来,永远不要再提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8、抄家清单 从皇宫出来回王府这不算长的一段路,我竟走了一个时辰,路上无数次回想卫添神情戚戚老态龙钟的样子,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不知不觉间眼眶也酸涩起来。 本王并不是一个善人,我逼秦不羡拿着卫添的恨种给高、李种恨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卫添会落得什么下场,哪怕这是我的哥哥。 可这些事情,都不能回头了。 在王府静等了一个多月,时间到了十月初二,立冬,水始冰,北风紧,候鸟远行,万物始藏。 等到王府的树叶儿都洛了个精光,帝京终于传来了高蜀和李敬堂被抄家的消息——陈长风这一回搜集罪证,旗开得胜,很是不错。 百年酱肉店杨记的肉师傅给我抬来了一罐新煮好的酱牛肉,说是最好的牛腱子煮了留个时辰,筷子插进去刚好能穿透,不软不硬,有嚼劲又不费力,铺上冷成膏状的牛肉高汤,入口鲜甜,回味无穷。 肉师傅是个讲究人,酱牛肉的罐子做得也好看,打开盖儿,肉和汤分列两处,作料包摆在中间位置。用筷子挑出这料包,拆开线,不出意料地拿到了最新的情报。 里面记录陈长风准备上报的奏章里所罗列的高、李的所有罪状,以及最后抄没的家财汇总清单表。消息也称,明日要举行朝堂群议,敲定高李的罪名。 我大略一看,只见高蜀李敬堂的家产浩大惊人,心中也默默有了数。 继续翻阅这其中的内容,发现陈长风竟然在最后还连带着把赵孟清参了一参。 原因就是,今年九月,赵孟清枉顾大锦人才选拔的规章制度,把早已被免官的罪犯高济招至礼部做了侍郎。甚至还毫无真凭实据,恶意揣度了一番赵孟清这样做的原因——“定是收受了高蜀的巨额贿赂,才大费周章置大锦律例于不顾,将罪犯一举提拔为三品侍郎。臣建议搜查赵孟清的府宅,若查出高蜀贿赂的钱财珍宝,便将赵孟清一并治罪。” 纵然赵孟清这个做法确实容易招来怀疑,落下把柄,但陈长风急着参他,却实在不应该——因为最终同意高济做礼部侍郎的人,是皇上。 陈长风的野心和目的,至此已跃然纸上。 我当即托游四方埋伏在帝京的眼线,给赵孟清送了个消息,让他明日万勿上朝。 到了傍晚,宫里的杨公公便到了王府,同我说:“陈长风把抄没高、李家产的奏章呈上去了,明日便是朝堂群议,可皇上身体不适不能上朝,所以老奴奉了皇上的口谕,来请崇安王殿下明日上朝,主持大局。” 我领了旨,又问道:“皇兄身体如何?” 杨公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迅速低了头,声音略酸涩道:“明日早朝,殿下莫要迟到。老奴先告辞了。” 他这句话让我心头一凉——卫添怕是不太好。 次日,十月初三,大风呼啸木叶下。 本王不是最早到钟启殿的那一个,我到的时候,半数的大臣已经到齐了,包括精神抖擞的陈长风。杨公公在龙椅旁边安了一个略低一些的椅子,那是给本王准备的位置。 本王第一次离皇位如此之近,可走上去的时候,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就觉得肩上的责任重一分,靠得越近便越觉得心神惶惶,不得片刻安宁。 可我仍旧装出一副胸有成竹自在潇洒的模样,甚至让杨公公伺候了我一个手炉,目光倦倦地望着大殿,悠游自在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最后一位大臣进来。 我适时清了清嗓子:“皇兄修养身体,生不得大气,所以今日便由本王主持朝政。诸位大臣应该也知道了今日上朝是为了哪桩事……” 话到这里,本王蓦地顿住。 因为大殿外的台阶上突然走来一个公子,官袍烁烁,身姿翩翩——不是赵孟清那个不听劝的混账,又是哪个。 他目光炯炯容颜焕发地走到殿内,先给我扣了个头:“臣来迟了,还望殿下恕罪。” 你他母亲的平素里用尽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请假不上朝,每每都是理直气壮未曾有一次这般磕头求恕罪,现在明明提前给你送过消息让你请假不要来了,你却来上朝了? 本王费力扯了扯面皮,冷笑一声道:“赵大人可真是这钟启殿的稀客啊。” “殿下说的是。” “在青楼不心看上男人落下的那一桩情伤,可养好了?” “回殿下,已好了七八成了。” “听说情伤易复发,你怎么不把剩下的两三成养好了再来啊?”本王替他请假、替他圆谎、给他台阶下到了这个份上。 可他却是没有一丁点儿退缩回避的意思,又磕了个头,道:“臣不来不行啊,听闻今日陈长风陈大人不止要参高丞相、李大人,还要参在下。高丞相哮喘未好,上不了朝;李大仁腿脚未愈,也来不了。在下觉得陈大人实在是惨,想着不能让陈大人失望,便立马赶过来了,心想着今日绝不能让陈大人无处可参。” 本王压住要抽搐的面皮,把那笑憋回去:“看在你这推己及人、大义灭己的精神上,本王不治你这迟到的罪了,起身罢,且听陈大人罗列你的罪状。” 赵孟清语气欢悦,一点儿也不像是要被参的人:“谢殿下。” 接下来稍作介绍,陈长风便端着折子上前来:“臣此次领命查抄高蜀、李敬堂的家产,细细计算罗列,发现他二人所贪十分惊人。” 本王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问了一句:“哦?所以抄出来了多少东西?” 陈长风一脸正经,条分缕析一一道来,语气愤恨掷地有声:“钱财方面,两为大人家中,共抄出来赤金元宝五十个,白银元宝一百个,每个均重五百两,赤金两百万两、元宝银八百万两、白银四百万两。” 诸位大臣皆惊叹不已,本王亦痛心疾首:“还有么?” “还有房产方面,两位大臣家宅格局别无二致。都是正房一所七层共三十八间、东房一所五层共二十八间、西房一所五层共二十四间、东西侧房共二十二间。高蜀在城西有徽式房一所共四十二间、花园一座楼台二十二所,李敬堂在城北有钦赐花园一座亭台十六所,高大人在后宅还有有望高楼一座三层共二十八间,此外李大人还有药材库一间估银三千两,两人在南国府各占地亩两千余顷。” 纵然本王已经提前看过这奏章,可现在听他又讲了一遍,还是惊骇万分——这高蜀和李敬堂家里怎么这么有钱?! 惊骇之中的本王甚至敲了敲扶手,纳罕问道:“望高楼居然也是高蜀的房产?”他便真的贪到这个地步,在自家宅子后面建了一座酒楼,设昂贵菜价,从中赚取这些甘愿点菜的智障食客的银子。 后来又一想,本王有什么课气的呢?能去这酒楼吃饭的,大多也是要去给高蜀行贿的,只是换了个名目显得不那么明显罢了。总之也是一群贪官污吏,坑死这帮孙子算了,没什么好可怜的。 陈长风翻着奏章,继续道:“至于文物珠宝方面,在二位家中,共发现商青铜鼎三座、铭文鼎两座,玉鼎六座,端砚一百余方,玉磐十架、古剑二把,玉马一匹高一尺一寸、长三尺,大东珠二十余颗每颗重二两、珍珠手串九十六串每串十八颗、珍珠素珠六盘、宝石素珠二百一十盘、珊瑚系珠二十六盘、密蝎素珠十一盘,红宝石一百二十一块、大红宝石一百八十块、蓝宝石二十二块,白玉观音一尊高一尺六寸、汉玉寿星一尊高一尺五寸、玛瑙罗汉十八尊高一尺二寸、金罗汉十八尊高一尺三寸,白玉九如意五十八支、嵌玉如意六十二支、整玉如意一百零六支,白玉大冰盘六个、碧玉茶碗二十八个、玉汤碗五十六个、金碗碟二十套、银碗碟三十套、白玉酒杯二十八个、水晶杯三十二个、金镶玉箸八十四副、金镶象箸四十六副,赤金面盆八个、白银面盆十个,镂金八仙过海屏风两架、镂金紫檀床两架、金玉朱翠首饰大三千二百余件。” 大殿之中一时寂静得可怕,俨然是被这一段如报菜名般的奏章给吓到了。可这不是菜,是文物,是珠宝,随便拿出一件来,便能够寻常百姓活几辈子。 只是陈长风还没有全部报完,他清咳几下,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念出了最后一段:“最后是珍稀器物。人参二百八十余斤估银十四万两,当铺四座估银四百万两,古玩铺三座估银二十万两,玉器库一间估银九百万万两,绸缎库两间估银十万两,皮张库二间内有元狐八张、色狐一百二十张、杂狐六百二十张、貂皮一百余张,此外还有铁梨紫檀库一间内有器物三十二件。” --------- 备注:此段关于高蜀李敬堂抄没家产的描写,仿写自清代坊间佚名著《和珅抄家清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099、十大酷刑,悉听尊便 诸位大臣已呆若木鸡。 陈长风终于抬头:“殿下,他二人贪墨的财产已清晰明了,罪臣便不赘述了,臣要参高蜀和李敬堂三桩大罪。” “陈大人请讲。” “搜刮民脂民膏,肆意圈占良田,贪墨巨额财产,广建亭台楼阁,这二人愧对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更愧对那些本分守纪勤耕苦作的百姓。此为罪状其一。 无视皇城威仪,天子脚下贪夺,设酒楼、当铺、古玩店表面为经营生意,实为变相收受贿赂,这二人愧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群臣,更愧对殚精竭虑勤俭素朴的皇上。此为罪状其二。 李敬堂自文德皇帝做将军之时便追随左右任军中参领,高蜀更是被文德皇帝任命为太子太傅。先皇对二位大人信任至此,临危之际甚至把大锦江山托付于二人手上,可二位人至老年却愈发昏庸,终成奸佞扰我大锦不得安宁。这二人愧对文德皇帝所托所信。此为罪状其三。” 陈长风这段话言辞恳切层层逼近,从贫民百姓讲到大臣皇上,又从大臣皇上讲到我那过世十几年的爹。实在是令人动容,本王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 纵然我知道他打着什么样的目的,可这他这不甚纯粹的目的到底是搬倒了两位我曾经费劲全力、甚至快要丢掉性命也没有搬倒的两位权臣。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正这宫城后方养病的卫添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无奈和不舍——这两位,对他而言,可曾是将他从阴冷地狱一路扶持到九五至尊的功臣啊,就像我曾觉得吕舒是我的亲人一样,在无数个寒冷又阴压的日夜,这两个人给卫添的希望,如同波涛翻滚的海域上的一艘坚挺的舟。这种希望,比他年少时我父皇给他希望,并无不同,甚至更多。 我甚至觉得,即便卫添身体康健,他应该也不愿意面对今日这场景罢。 可高蜀和李敬堂并不冤枉,今日查抄出来的财产每一笔都数目庞大骇人听闻。换算成我大锦各地每年上交的税银,大概抵得上十年了。 也正是这十年,本王亲眼目睹了大锦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外强中干的衰弱境地,又是如何一点一点藏污纳垢,磨灭忠臣报国的信仰,助长奸佞残暴的气焰。 而仅仅是他二人贪墨横行还不算完,他们还联手培养出来一个尸位素餐脑满肠肥的高济。 那个写出“让南国府儿郎入闺阁暖帐、楼阙画舫赚银两;南国府女子书画无一不通、歌舞无一不精,东启人爱慕之,北御人向往之,送南国府女子入异国以交好诸国将相王侯,联合而抗南境之莽莽贼寇”惊天言论的高济,那个让南国府一个光明清白的州府,沦为大锦莺燕场、销金窟的高济,那个男女一同糟蹋造成南国府公子十人之中、七人为商三人为宠,造成南国府女子如东里枝年纪轻轻就去勾栏谋求生活的高济。 本王不是卫添,他三人未曾对本王有过一丁点儿照拂,也未曾对本王有过哪怕半分的手软,处置他们,本王十分下得去手,我甚至以为,凭这三人的行径,诛他们九次都不为过。 “请问崇安王殿下,这三桩罪行,殿下可认同?”陈长风问道。 我理了理衣袖,缓缓点头:“这三桩罪行列得很好,只是别忘了高蜀的儿子、李敬堂的干儿子,高济。” 陈长风目露欣喜,转瞬之间眼风一凛,拜了我一拜,回应道:“谢殿下提醒,高济自然是要一同治罪的。这三条罪状条条是死罪,放在一起应当诛其九族,以儆效尤。殿下以为如何?” 群臣之中已然有附和之声—— “对,诛九族!他们家不论男女老幼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生活都是从我大锦百姓身上掠夺来的,当一同惩处!” “据我们所知,高蜀还有一大帮堂亲表戚,这些亲戚也大多在我锦国担任官职,他们在各个州府也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理应一并诛伐之!” “陈大人说得对,若是这样人神共愤的败类都不能施以诛九族的,那我大锦律例列出这样的罪罚来是做什么的呢?” “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臣以为,他们两个家族里不论男女老幼,都已经受过高蜀、李敬堂品行上的侵染,如若不一次诛杀干净,他们日后也要长成蛀虫硕鼠,啃我大锦基筑,噬我大锦国库。” 好一场义愤填膺的附和啊。 若本王没有记错,当初,陈长风揭发高济关于南国府的奏章那一回,本王从洛昌归来因为屡遭暗杀同陆书远对峙那一回,整个朝堂上,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指责高济和李敬堂的罪行的。 墙倒众人推这种做法另本王不齿,我赞赏的,是高墙压顶黑云压城之时,有人敢站出来推倒这高墙、驱散这黑云,而不是看到高墙既倾来废墟上踩两脚,也不是看到黑云散去在晴空下骂两句。 到这里,我也突然领悟了卫添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的原因——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被种恨扰乱的情绪,真的对高蜀和李敬堂做出诛九族的大刑,所以他让本王来做,他了解我的性格,他拿捏准了我不会给高、李定这样的罪。 大殿之上的附议声并未减,出了赵孟清一脸闲散一言不发,所有的大臣均怒发冲冠愤慨难当。 陈长风见我缓缓敲着扶手并不答话,于是又上前一步,催促我道:“诸位大臣均觉得此罪罚十分合理,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我摸过龙案上的茶,拿起茶盖,低头一边拂着茶芽一边道:“方才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王大人,本王好似听说你有三个儿子,一个服散炼丹修玄问道,年纪轻轻就吃得胃出血了;一个沉溺勾栏整日不出,二十来岁便体弱肾虚不似活人;一个跟了江洋大盗,后来屡屡偷不到东西,于是去某个山头做山贼去了。不知是王大人上梁不正,还是令郎们自己不上劲呢?” 那位王大人没想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反驳他,当即傻了眼,反映了几秒钟后慌忙跪道:“臣方才这个比喻不甚恰当……” 我笑了笑,又道:“方才说男女老幼要一同惩处的严大人,本王记得贵祖父严正明曾是我皇祖父手下的爱将,可当年的严正明严大人,最后却背叛了我黄祖父,带着大量情报投靠了敌军,致使我军在那场战争之中伤亡惨重。彼时严大人刚刚出生,按卖国通敌的罪名你阖家都是要被处死的。可我皇祖父觉得婴儿死于襁褓之中太过残忍,所以替大人求了情。” 那位严大人终于想起来了这桩事,亦是给本王跪了:“人方才措辞不妥,还请殿下恕罪。” 我笑着灌下一口茶。 陈长风知道了我的意图,面色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为高济和李敬堂的一家老求情,明明我同高、李之前仇恨深重。 “殿下,如若这样骇人听闻的贪墨都不能处以极刑,那我大锦日后便会有更多的官员走上这条路,变成贪官污吏。”陈长风道。 “陈大人莫要慌,本王并未说不处罚他们,”我看了看他,又望向大殿众臣,镇静又冷冽道,“高、李亲戚中凡二十四岁以上者,不论是官是民,皆彻查严惩绝不姑息,按大锦律法定罪,若有贪墨行为,那家财一并抄没收归国库;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者,若有横行霸道骄纵妄为的行径,当严加教育,若有甚者当收监为奴。至于妇孺儿童,没收家产贬为庶民,莫要伤及性命。陈大人以为如何?” 陈长风似有不甘,却还是克制了自己,抬头问道:“那高蜀、高济和李敬堂呢?” 我靠在椅子上,垂眸看了一眼茶盏之中浮浮沉沉的三片茶叶,沉声道:“十大酷刑,悉听尊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0、该来的就早点来罢 听到本王这句承诺,陈长风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 可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他还没参赵孟清呢。 就在我寻思着他什么时候开口的时候,他果真就亮了最后一支剑,剑锋直指赵孟清:“赵大人今日上朝的时候说,怕自己和高蜀李敬堂都不来,致使在下无处可参。看来赵大人是知道自己要被参了。” 神游了一上午的赵孟清终于回过神来,笑吟吟道:“对,所以赵某便上赶着来了。” 陈长风却没领这份情,举了举手中的奏章,威严道:“赵大人的罪行在这里写得很清楚了,来不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赵孟清附身一拜:“陈大人此言差矣,背后骂怎么能比得上当面骂,为了让陈大人骂的时候能更解气,在下也得过来哇。” 陈长风眉头一皱:“赵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是为了让在下解气?你犯的错并未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我大锦的百姓,你当让他们解气才是。” 赵孟清又拜:“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直起身来,理了理衣袍,声嘟囔了一句,“等了一上午,终于轮到我了。” 看到赵孟清这副上赶着听陈长风参他的模样,本王心里便有了底,心情也轻松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俩,准备看戏,顿觉手边就差一捧瓜子了。 陈长风便把早就准备好的话念出来:“九月初七,赵孟清在望高楼大摆生辰宴,席上毫不避讳、大费周章地请高济重回朝堂,任礼部侍郎。赵大人这番举动十分可疑,一个被皇上亲自下令罢黜官位、回家为高蜀养老的人,他为何专门摆宴席来请他出山呢?若高济真的有雄才大略能为我大锦的繁盛助一臂之力也就罢了,可大家都知道高济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全仰仗他做丞相的父亲。所以赵孟清赵大人,定是收受了高蜀的巨额贿赂,才大费周章宁肯置大锦律例于不顾,也要将罪犯一举提拔为三品侍郎。臣建议搜查赵孟清的府宅,若查出高蜀贿赂的钱财珍宝,便将赵孟清一并治罪。” 说完这一段,陈长风又转向我:“殿下以为如何?” “陈大人的怀疑,不无道理。”说完这一句,本王便低头继续喝茶。 “在下也觉得陈大人的怀疑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只是——”赵孟清故意脱了一个长腔,转而叹息两声,愁容满面,“唉,唉。还是不说了罢,做臣子的,不就是要替君王分忧么,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呢。我也不为自己伸冤辩解了,即便最后被处死做了冤魂野鬼,我也不会怨陈大人的。只求陈大人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能想到我,给我烧个纸钱。” 如果说陈长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赵孟清这番话便是此地无银六百两。 任凭谁听到赵孟清这段话,都会觉得他隐忍不发,实则很冤。 果不其然,那些大臣听到这番话便觉得不对劲了,一个劲儿劝赵孟清:“赵大人有冤情一定要讲啊,万万不能自己扛着。” “若是有什么隐情赵大人不必顾忌,可以说出来,不能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就连陈长风自己都感觉到赵孟清话里有话了,带着微微怒气道:“赵大人有冤说冤,扯冤魂野鬼做什么?” 赵孟清借好了这一波助攻,佯装难为情了一阵,最后才踌躇犹豫地把话讲了出来:“如果在下说,让高济去礼部任侍郎是皇上的打算,陈大人信还是不信?” 本王手中的茶杯一顿,差点把茶水洒出来——赵孟清居然敢把这件事推给卫添? 陈长风瞪了瞪眼睛:“在下只信事实真相。” 赵孟清又是两声叹息:“唉,唉,如果陈大人只信事实,那你方才那一段说我收受了高蜀贿赂的指控,其实也没有证据,但是你却讲得信誓旦旦,好似十分有信心要让在下把牢底坐穿。” “正因为要证明这一猜测,所以在下才请求崇安王殿下下令,搜查赵大人的府邸。” “陈大人,在下的府邸虽比不上这巍巍皇宫,也比不上高大人李大人家的亭台楼阁,但也不是谁想搜查就搜查的。”赵孟清眼风凛冽,负手而立忽然硬气了起来,“皇上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嘉奖陪他渡过难关、重归帝位的大臣,在下不才,在被嘉奖的大臣中居第一位。皇上当时赐免死圣旨一道,免责圣旨一道,地位等同于皇亲的圣旨也有一道,除非皇上本人要铲除在下,否则其他人要踏进在下的宅邸都要提前奏请,获得皇上批准才可以。” 陈长风被赵孟清这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你……” “再者说,在下并未犯错。”赵孟清抬头面向大殿群臣,“诸位以为,是谁让陈大人去搜集高、李罪行,查抄他们家产的?” 诸大臣回应:“自然是皇上。” “诸位又以为,皇上是如何知道高、李他二人贪墨了巨大财产的?仅仅凭借像陈大人这样的猜测么?”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既然诸位大人不知道,那在下便告诉大家。圣上何其英明,他暗中委任赵某,先把高济招至身边,再通过高济偷偷调查高、李的家产有多少。最后皇上摸清了底细,并暗暗阻止了他们转移家财,才派陈大人前去查处、抄家。圣上英明盖世,吾等真是望尘莫及啊。” 诸位大臣附和声又起:“圣上英明——” 莫说陈长风,就连本王知道内情、更知道他仗着卫添不上朝所以在这儿胡诌八扯的人,都觉得赵孟清说得是实情。 我喝了一口茶,并不出声,只看向陈长风,看他如何收场。 纵然陈长风那表情瞧着有些拧巴,可还是信了赵孟清说的这番话,弯腰一拜道:“在下错怪赵大人了,还请赵大人谅解。” 赵孟清十分大方,微微一笑道:“无妨,其实赵某主要是想告诉陈大人,在下的宅邸不是别人想进就进的,更不要说搜查了。” 陈长风喉头一动,点头道:“在下记住了。” 本王安详一笑:“高蜀李敬堂贪腐一案,诸位大臣可还有什么想法?”见大家纷纷摇头,我便放下茶盏,起身道,“既然没有,便散朝罢。陈大人记得将今日这朝堂议论写一份详情记录,呈给皇上一份,也递给本王一份。” 陈长风低头道:“臣遵旨。” 本以为今日的事情到此就了解了,可走出钟启殿,陈长风就又追上来。 “崇安王殿下。” 我回头看他:“陈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 他朝我一拜,道:“在下有一件私事,想请殿下帮忙。” “哦?是什么事?” 他左右环顾了一会儿,看到赵孟清早已走到前面,才从官袍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 我打眼一瞧,那是《七国神战志异》下卷,当即心中一震。 陈长风指着书名问我道:“殿下之前可有看过这本书的上卷?” 我想了想陈长风和程遇的关系,觉得这一桩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大方承认道:“一位故友推荐我看过。” “这是我从皇上的藏书楼里借来的下卷,”怕我质疑他,赶紧补了一句道,“是得了皇上口谕应许的。” “嗯,陈大人办事必定是尊章法的。”我道。 “可是,在下觉得这本书有些问题。”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本书的封面,虽然瞧着和真品差不多,可我却也一眼看出来这本书不是我曾经彻夜不眠仔细读过的那一本,但还是装傻道,“哪里有问题?” 陈长风愁眉不展:“这本书在赵大人手中呆了半年之久,臣向他借过多次他都推脱没有看完。上个月我又去借,他却说已经还回藏书楼了。在下赶紧去借了过来,却发现下卷写的内容和上卷有些不连贯……不知殿下有没有看过下卷,能不能帮在下看一看,这到底是不是正版?” 我默了三秒。 没有接过他递来的下卷,抬头望了望不算明媚的天空,笑道:“本王接下来的话,陈大人当好生听一听。” 他颔首道:“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不如就此放下,留善念,去仇怨,乐以忘忧。” 说罢甩开衣袖,大步离去,留陈长风一个人愣在原地。 本王何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试探罢了。 试探本王读没读过下卷,试探本王是不是和赵孟清一伙,甚至他拿的那本书里所写的内容有可能就是下卷真实的内容,他故意让我看完,进而观察我的反应,试探我会不会再利用种恨术一举推翻卫添,登上帝位。 可本王并没有接他这一招,而是告诉他那段话,让他仔细体会,进而原原本本转述给程遇。 是啊,那段话本王其实是说给程遇听的。虚与委蛇、装傻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本王的寿限便在不远处,该来的就早点来罢,剩下的时间和大锦的前程,就留给赵孟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1、你不是我的麻烦 高蜀和李敬堂认罪很快,行刑的日子也很快定下来,最终选在了十月十六日,雪的前一天。 十月十五,天色昏暗,空气阴冷,在屋外一站,便觉得冷风吹得像下刀子,割得皮肉生疼。 杨公公下午又来到王府,纵然裹着毛氅、戴着毡帽、揣着手炉却仍旧冻得哆哆嗦嗦,刚一进屋整个人儿直冒白气,喝了一杯热茶才缓和几分。 这次他倒是没着急走,而是同我随便聊了些话,有一搭没一搭闲谈,我也不好意思催促他,硬生生等到傍晚才等到他说明来意:“明日就是高大人李大人的刑期了,皇上想去看看两位大人,可是又怕身子再染上风寒……所以让老奴和殿下一同去一趟。” 本王怔了怔,放下茶盏,有些不明所以:“说起来,我对他二人并没有多少感情,皇兄让杨公公去便可以了,不知为何也要让我去?” 杨公公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搓了搓手炉上的芙蓉印,最后才平和一笑,道:“皇上让殿下去,大概是有他的安排和道理罢,老奴也并不能完全体会,只能照做。” 我望着窗外渐浓的天色,起身披上裘皮大衣,对杨公公道:“那现在去罢。” 杨公公赶紧起身,利落地帮我把裘衣领给系上,又把怀里的手炉让给我,弯腰拜道:“多谢殿下了。” 我打开手炉,换了新的炭火之后又递还给他:“本王还年轻,用不上这个,你自己拿着罢。” 杨公公颤巍巍地接过那手炉,又垂眸沉默了半晌,才动容道:“皇上说得不错,崇安王殿下心善。” 我不知卫添何时同他说过这句话,也不知卫添为何要夸我,但是听到他曾这样说,还是觉得心中一暖。 从王府到大锦死牢并不算远,我二人也没有备马车,打算走过去。可没曾想竟是一路逆风,最后吹得脸颊生疼,眉眼都是冰的。 便这样顶风前行,到死牢的时候,已是酉时末刻,杨公公打开死牢的大门,弯腰等候本王进去。 而本王站在死牢门前,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 徐光照还在里面。 恍然迈进死牢,步履已经不太稳了。 找到记忆之中的那个位置,见到了两个月未曾再见的徐光照,发现他已经瘦得不像话了。死牢终年不见天日,比外面更阴寒,他却还是穿了八月初那一身褴褛单衣,身下那片泥泞已结成冰,味道充斥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不太好闻。 杨公公下意识掩鼻,见我拿着灯笼的手在颤,便赶紧上前接过我手中的灯笼:“殿下歇一歇,交给老奴掌灯罢。” 杨公公并不知道我们现在所站的牢房,里面关着的人是徐光照,可里面的徐光照却听到了杨公公唤我的那声——“殿下”。 沉重的锁链被手脚的动作带出声响,那个被牢牢拴住的人,努力地扒着墙试图爬起来,可身体似乎使不上力气,整个身子又顺着墙面滑落下去,撞在地上击起一阵闷响。 发丝如杂草将他的面庞遮得严严实实,他莽撞地抬头,循着灯笼的亮光朝我这边询问:“来人可是……可是……” 可是谁呢,直到声音哽咽不堪,他也没有唤出来。 许是天气作祟,我抖得厉害,正打算上前一步走进牢房仔细看看他,却被杨公公拦住:“殿下不要脏了这身衣裳,有什么事让老奴前去吩咐。” 里面的人闻言,停止了所有动作,最后把脑袋低得很沉,渐渐缩回墙角去,冰冷的锁链又发出扰人心神的摩擦声响。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镇静了半晌,才吩咐杨公公道:“开门。” “殿下,这儿好像不是高蜀和李敬堂的牢房……” “本王让你开门。” 杨公公见我生气,慌忙掏出钥匙,自己先进去把灯笼挂在牢房高处,俯身捡起几把麦秆把徐光照身旁的秽物扫开来,才对我道:“殿下进来罢。” 本王迈向徐光照的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可他听到我的走过来的脚步声,缩得越发厉害,最后几乎嵌进那阴暗发霉的墙角,与之变成一体。 那个身形健硕八面威风,骑在战马上可双枪杀敌的徐光照,怎么会缩成这么的一个人呢? 那个长相俊美面皮白净,曾让高济垂涎不已专门包了画舫做买卖的徐光照,怎么会变成这样脏乱的一个人呢? 本王不明白,也不理解,于是顾不得杨公公是卫添身边的人,也顾不得那错综复杂的局势、虎视而倨的阵营,走到他身边,拎着他只剩骨头的肩膀把他拎起来,牙齿打颤质问道:“她果真把你当做一枚没有性命不能说话的棋子,用完了就扔了么?!” 徐光照知道我说的是谁,所以他不敢抬头,脑袋轻微晃了晃,却一句话也敢说。 我将他推到墙上,也借着墙面让他站立起来,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拂开他的头发,那脸庞露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脱了相,颧骨突得厉害,面颊凹陷得可怖。 大悲似洪流铺天盖地灭顶而来,眼眶不受控制落下大滴的眼泪,我逼近他的眼睛,强迫他看我:“你和她不是有婚约么?朝堂上不是有她的人么,她为什么还会对你不管不顾,任由你变成这个样子?” 可徐光照仍旧耷着眼皮,不说话,不动弹。 我知道自己一激动心窝处的刀口容易裂开,我已心平气和许久,自以为哪怕泰山崩于眼前也能目不瞬,可此时此刻,看到徐光照宛如一个用完了、榨干了最后被扔掉的物件,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是缺心眼儿还是缺脑子?即便是为她卖命,你也应当选一个有尊严的方式,即便是觊觎那个位子,也要铁骨铮铮踏过尸体来夺,而不是缩在这里,受尽折磨落得满身污秽!你可是……你可是本王的副将啊,跨战马,舞双枪,一招便可把敌人挑落马下的徐光照啊!” 他的唇角终于动了动,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一句话,可他说出来的那句话并不是本王想听到的话。 他说:“她,应当有苦衷罢。” “神她奶奶的苦衷!劫狱,杀人,她手下的人哪一个不能做?她有那个闲心去南国府,有那个闲心杀吕舒,她怎么没想到把死牢里的你救出去?” 她有闲心让陈长风拿着《七国神战志异》来试探我,怎么没有想到来救你? 陈长风亲手把高蜀和李敬堂送进死牢,怎么会想不到你还在这里,怎么会无视你到这种地步? 本王觉得自己即便是想到天崩地裂,也想不通。 那个坐在院子里,周身阳光笼罩,满目温柔平和,连身边的猫都照顾得很好的姑娘,怎么会对一条人命这样冷漠呢? 若说吕舒已七老八十,死了也没有那么可惜,可徐光照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她怎么忍心不管不顾,让他在这阴暗凄冷的地狱耗尽大好的生命呢? 徐光照眼神空洞,喃喃道:“她这样忙……” 她这样忙? 本王没想到徐光照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忍不住照着他的脸颊给了他一拳,又怕把他脸上的骨头打碎,又赶紧抬起袖子用裘衣上的狐毛揉了揉,觉得他的面皮没有一丁点儿温度,顿觉得不对,慌忙把身上的狐皮裘衣解下来裹在他身上。 杨公公见状赶紧上前,一边阻止我,一边把手炉塞进徐光照怀里,又解下自己的毛氅:“殿下使不得,用老奴的衣裳罢。” 我拂手拒绝了他,握住徐光照的肩让他缓缓坐下。 徐光照已没有半分力气,颓然地靠在墙上,喘息道:“这位公公说得对,殿下使不得。看来……”他脸上落下两行泪,混着脸上的尘土落下来,“看来当初那场戏我没有演好,所以殿下应该早就识破我的目的了。殿下并没有对我不起,倒是我一直在坑骗殿下,现在变成这是我的命数,殿下不用难过,更不用……怜悯。” 我按住他要解开裘衣的手,万般情绪哽在喉咙,出口的嗓音哑得厉害:“本王怎么能不难过呢,即便当初我知道你的目的,可我也答应过你把你救出去,若我记得自己所承诺过的话,早些想起你还在死牢里,你便不会……”你便不会白白受两个月的苦了。 徐光照抬起手指,许是想握一握我的手,可又怕自己的手脏,于是僵僵地缩回去。 他望了望挂起来的灯笼,那灯笼的光也铺进他浑浊的眼睛里,他的眼角浮出暖融融的笑意。 “殿下其实已经救过我无数次了,若没有殿下,我活不到现在的。” “别说了,我现在带你走。” “殿下这样做,会给自己添麻烦。” 我怒火中烧,望住徐光照:“我同她并不同。你不是我的麻烦,她才是。” 杨公公身上没有这锁链的钥匙,我找来石头一下一下把锁链敲开,最后背起徐光照的时候,发现他好似只有七八十斤重。 刚要走出牢门,杨公公却慌慌张张地给我跪下了:“殿下,皇上曾经一遍又一遍嘱托,让殿下一定要在行刑前同高大人和李大人见最后一面,若殿下不去见二位大人,皇上必定责罚老奴办事不力。所以,今夜,还请殿下务必去看那二位大人一眼,明天就来不及了。” 我看了看身后虚弱不已快要没了命的徐光照,咬了咬牙回头对杨公公说:“给我一个时辰。” 说罢冲进冷风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2、程医 帝京的曲水巷,夜风呼啸,残叶遍地。 我不知道遍体鳞伤的徐光照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背他来这里,直到按照徐光照的指引到了某个宅院里,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若本王没有记错,东里枝自焚的那一片废墟前,我曾让赵孟清带出宫去再也不要回来的茶衣,便是眼前这位一身锦衣、眼风冷冽的姑娘。 往事带着些尔虞我诈的寒光,一股脑地涌上来,我微微侧目,对伏在背上的徐光照温和一笑:“光照,你是来这里交代后事,还是这位茶衣姑娘医术卓然,能救治你?” 徐光照深深吐了一口气,空气中漫出一阵血腥味道,他的声音嘶哑又荒凉:“殿下……这一位不叫茶衣,她叫程医,医治的医……”咳了两声,又补道,“她是南国最好的大夫,妙手回春,枯骨生肉,十三岁进了太医署,十四岁被赐了皇姓。” 我猜得果然没错。 这还真是一位医术不凡的大夫。 抬眸打量了一圈眼前这个宅院,尽管这些驶入我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可当初同她讨价还价的场景,依旧踏过这急促又漫长的时光,出现在我眼前。 …… “殿下屡次三番请下官喝酒到底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讲了罢?” “本王思慕秦大人久已。” “告辞。” “秦姑娘在曲水巷的宅院,你随意出个价,本王再以十倍的价格买下来如何?” “你偷听了我和东里姑娘的谈话?” “在大锦国,本王想听什么话就听什么话,本王是光明正大地听,哪里用得着偷听。我知道,秦大人也不是缺钱的那种人,你自己再添上一些一起送给东里姑娘也可以。倒是最后要领这白花花的银子的人啊,不知道她能不能领得到这银子,不知道她领了这银子花不花的出去。” 那个气冲冲要走的人儿,听到这句话蓦然一僵,回头看我。 “没错,本王指的,就是东里枝身边那个丫头,茶衣。况且,本王有心想帮你把茶衣送出宫外,你去跟皇上求,哪里比得上我去跟皇上求,你说对不对,秦大人?” “崇安王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嗯?” “您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我若说我瞧上了你,想把你要到府上做宠,你可信么?” “我不是南国府的公子,我也瞧不上王爷您。” “本王并不是很在乎你瞧不瞧得上,况且,本王的手段也不只有请你喝酒这一种。别害怕,本王对美人向来怜惜。现今也就只想请你喝酒,并不想用其他手段。” 她连灌三杯,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原来秦大人也不是不能喝。” “崇安王殿下,您三番两次请在下喝酒,就当真只是喝酒?现下又是帮在下买宅子又是答应要送茶衣出宫,您心理打的是什么算盘,能不能给在下说一说。” “本王喜欢你这张脸,盘算着怎么把你弄到府上夜夜承欢。” 她满脸通红,灌下几杯酒,被酒气冲得直咳嗽却未曾有一刻妥协:“扯淡。” …… 旧事真的经不起思量啊,想到这些话,回忆起她当时的形容,一面反思自己当初为何这般混账一定要同她过不去,一面又庆幸不已当初这般不要脸不要皮地招惹她,才同她有了这些回想起来都能嘴角上扬的对话。 只是不晓得,她知道自己当初铆足了力气要帮助的那个茶衣姑娘,原来是一位根本不需要她保护、甚至还一直在扮软弱欺骗她的人儿,心中会作何感想。 我自嘲一笑走进房中,把徐光照放在温暖的床榻上,才对一直站在门口的这位揶揄道:“本王大约也了解过你和你东里主子的故事。听闻今年三月初,东里枝被罚去储冰窖捡镯子,在里面呆了两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暖的地方,同死人无异。方才光照说你有妙手回春的本事,那东里枝历的这一遭劫,你应该自己就能医好了。何必大费周章,顶着狂风暴雨去敲秦不羡的家门?” 她面无表情,仿佛已同当初那个跪在东里枝宫门前、望着大火前哀嚎不已的茶衣判若两人,“我为什么大费周章去敲秦不羡的家门,殿下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何还要问我一遍。” 我自然是猜到了。 她任由东里枝进鬼门关,也不愿意搭手救回来,无非是想让秦不羡来救东里枝,可秦不羡自己的医术治个伤寒感冒尚且可以,起死回生却是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但是,秦不羡身上却有一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甚至是长生不老的宝物——不老琮。 本王忍不住溢出一声笑,望住她道:“看来东里枝把你支开自己在浴桶中溺亡的那件事,对你来说,也应该是喜闻乐见的罢。”东里枝无力回天,程医利用秦不羡的心疼和怜悯,再引秦不羡主动拿出不老琮。 程医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即便是听到对她宠爱备至的东里枝的名字。 本王不禁给面前这位冷漠的程医鼓了个掌:“你这手段当真硬呐,周旋于皇上、秦不羡、东里枝之间,竟然让所有人都看不出你本来的身份,大家还能掏心掏肺地帮你离开皇宫。” 她嗤笑一声,抱着胳膊看向我道:“若在下也像崇安王殿下这棵墙头草一样软弱,那我南国还指望着什么复国?怪主上当初太天真,误以为锦国的王爷会对她忠心耿耿。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至极。” 本王不怒反笑,指着床榻上的徐光照,问道:“他呢,还有比他对你家主上更忠心耿耿的人么?你看他现在落得了个什么下场,半个时辰前,他蜷缩在幽闭的死牢,比他还沉的锁链就绑在这躯壳上,他连动都不能动。”纵然这般看不惯,我依然妥协了一步,“不过,既然他让我带他到这儿来,便说明他对你的医术有信心,你当尽全力医治他,他曾为你的主上拼尽全力也受尽苦难。” 可程医依旧看戏般站在那里,全然没有救治徐光照的意思。 本王从她冷漠的眼神里,大概也明白了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救徐光照,这应当是程遇的意思——徐光照好比一个布满划痕甚至残缺不堪的碗,她与其花力气修好痕迹、补齐缺口,还不如再买一个来得快来得顺心。 想明白这一点我便不再啰嗦,打算背起徐光照来找别的医馆,可徐光照却拒绝了我。 他握上我的手,摇摇头道:“殿下,我来这里并非是想要让程医救我……而是想让程医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本王也可以帮你把话带给她。”我恨他不争气,到这个时候还想着程遇,于是愤恨道。 徐光照清亮的眼中露出些绝望:“殿下,你真的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么?” 这个问题让我一懵却也提醒了我:自东运码头隐约一见之后,我同程遇互相心知肚明,确认了对方的意图和阵营,谁也没有再找过谁。可我却忽视了一件事,既然她已明白我的打算,她应当早已把我当做敌人了,所以她的藏身之地已经不可能再是轻车熟路的状元书坊,而是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身旁的徐光照已经把视线转向程医,说着那个名字的时候,一直清澈的眸子里有藏不住的温柔:“阿遇的身体其实还不太好,你们要照顾好她,不要让她过多走动;她爱吃笋,明年春天的时候,一定记得多挖些笋、多晒些笋干,让她可以吃到下一年的春天;她还有夜里看书的习惯,你们应当多注意她身旁的烛台,即时更换蜡烛,不然光暗的话会伤眼睛;她夜里睡觉容易被梦魇困住,若听到她梦呓,可以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抚。” 我以为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他咳了一阵,又接着道:“还有,她不爱吃姜,但是姜能驱寒对她的身体好,西市有一家店姜糖片做的很好,名字叫‘姜心坊’,你们要记得多买给她吃;她体内的寒毒还未除干净,每天晚上应该用艾叶、生姜、伸筋草泡澡……” 门口的程医掏了掏耳朵,似是不愿意听下去了,打断他道:“在下不才,十四岁便因医术超绝被赐皇姓。主上泡澡该放哪些中药,在下怕是比你更清楚。” 本王气不过,正要怼她一句,却被徐光照扯住了衣袖。 他自嘲一笑,却不见怒色,语调沉缓又温和:“还有最后一句,麻烦程姑娘一定帮我带到。” “说罢。”程医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可身旁的徐光照已然落泪了:“麻烦告诉阿遇,我今生同她多错过,再遇到也已物是人非,一些事情虽尽力弥补到头来却终究不能补救。这一生我待她还不够好,若……若有来生,她若还肯嫁给我,我当着金戈铁甲,跨红缨战马,自接到诏书的那一刻,就奔赴宫城来娶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3、殿下,我可能活不过今夜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光照。 他做我副将的这些年里,一直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好,除了新军打仗和为我解忧,他没有自己的感情世界,没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也没有自己珍重的情意。我甚至没少托人给他说媒,可他总是拒绝,说自己是疆场儿郎,没准儿那天就为国捐躯了,连累别的姑娘年纪轻轻做了寡妇,他该如何是好。 我便这样信了,哪怕是同他和程遇共处一室的时候,我都未曾察觉出他对程遇的情感。 他隐藏得这样好。 他把程遇当做了心头的至宝,倾尽此生付出性命尚且觉得对她不够好,还希望来生金戈战马,护她周全。 可我确确实实是看不下去了,这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男人连自己的病都不打算医治了,还心心念念他喜欢的那个人是否吃得饱穿得暖。 那边带话的人显然也没有多感动,居高临下不屑道:“主上不可能想嫁给你的,你同这位王爷呆得太久了,变得越来越懦弱,上次任务失败主上便对你失去信心了,你的这些话除了平白增添她的烦忧没有别的用处,我不会帮你带话的。” 本王冷笑着背起徐光照往门外走:“你听到了没,现在该死心了罢?” 便在这时,一道冷光突然挑破夜色,直逼我的脖颈而来。 我直觉乍醒,余光瞥到那一抹冷光便迅速转身过来,护住背后的徐光照。可她的刀锋来势汹汹,我扯开寒风急速退了半丈远,却仍旧没有避开那直逼过来的刀尖,浅浅一缕温热从脖颈渗出来,骤然间,鼻下已是一片血腥味道。 我肃然望住她,正欲反手挑出剑来,却发现今日根本没有佩剑。 程医显然看出了我未带兵器的劣势,又握住短刀逼过来,我别无他法,只有躲闪。背后的徐光照被我的动作闪得厉害,咳嗽不止。我思忖片刻,脚步撤到院墙一角,先把徐光照安厝在那里,顺势捡起一截枯枝,才转身继续接程医的招。 可程医的目标好似一开始就不在我身上,她从背后偷袭的时候,就对准了我背上的徐光照。我瞬间反应过来,徐光照要怕是要落得跟吕舒一样的下场——没有什么用了,便杀掉。 原来程遇比想象中更冷血,即便这一位是曾经和她有婚约的人,她依然没有半分手软。 我愈发气愤,振袖而立,使出内力挡在徐光照身前,程医见状,嘲讽笑道:“今日我本来不打算杀你,但是你偏偏这样护着我要杀的人,那我也只能把你一起解决掉了。” 手中枯枝被我握紧,我也看着她笑道,“倒不知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杀掉本王?” “我的武功当然不如身经百战的崇安王,但好在是,”她不紧不慢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面上全是志在必得的形容,语气也越发得意,“我既善医病,也善下毒。” 我心头一紧。 她见状笑得越发放肆,眼睛往徐光照身上瞥了瞥:“崇安王殿下应该还不知道罢,最近帝京西边的康安府爆发了瘟疫,致使尸殍遍野,这瓷瓶里装的是一个孩子的血,那娃娃刚满五岁,感染瘟疫之后三天就死了。他的一双父母还苦苦盼着朝廷派人来救济,可谁知道他们的朝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呢。崇安王殿下,你连自己国家的子民都救不了,还拼命护着我们南国的人,可真是令人动容啊。” 本王确确实实不知道康安府爆发了瘟疫,最近地方官吏、朝廷官员呈上来的折子,每一道本王都看过,可唯独没有看到康安呈上来的折子,没有奏疏要上报便代表这个地区平安无恙。到底是程医在说谎,还是康安的巡抚故意隐瞒不上报? 我一时间拿捏不清,只知道不能被她三言两语给唬住,先下最要紧的还是带徐光照离开这里,不然拖得时间越长,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可身后的徐光照抬起手,费力地扯了扯我的衣角,声提醒我道:“殿下,你不要碰到那瓶血……会染上瘟疫的。殿下,她杀不了你的,不然你现在走罢,你留我在这里,我拖住她……” 我大骂一声:“事到如今了还跟本王客气哪门子客气?我若把你留在这里自己逃命而去,日后传出去本王的名声便被你糟蹋这馊主意糟蹋干净了!呆在这里,别出声。”说罢甩开衣袍挣脱背后的手,径直向前走去。 程医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晃了晃手中的瓷瓶,威胁道:“你真的不怕这瓶子里的东西?” 本王又不是百病不侵的神仙,怎么可能不怕,但是我更怕的是她拿着这瓶血胡作非为,让更多的百姓染上瘟疫,所以从她掏出这瓷瓶、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她死。 人的目的一变,行动便会为之改变,或仁立心头手下留情,抑或招招毙命不留活口。 程医显然没有预料到她这番话不仅没有威胁到本王,反而激发了本王的斗志,她的武功底子本就不扎实,方才趁人不备使出的那几招已经是她超常发挥了,现今本王带着浓重杀气要杀她,即便手中握着的是枯木一枝,她也全然不是本王的对手。 果然见我逼近,她手中的短刀已经使得毫无章法,我轻松躲开,手中剑气腾上枯枝,凛冽的剑风带着枯枝前行,以迅雷之势在她手上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一道血飞溅而出,她手中的短刀已应声落地,可左手的瓷瓶却还握得稳当。 我少时读书,经常看到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时候觉得这样显得宅心仁厚,可长大后却发现,对敌人性命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对更多人性命的不负责任,今夜犹是如此。 如果斩杀的本来就死妖魔,本王又何必要放下屠刀。 于是,我未曾有半分手软,步步紧追直把她逼至对面那堵墙,手中的枯枝承接掌风,下一秒就要脱手而出没入她的脖颈,可面前穷途末路的程医,眼风突然一凛,把手中的瓷瓶朝对面的徐光照扔了去! “主上叫你死,你当主动成全她!”她发出一声癫狂的笑。 “混账!”我愤恨不已,掌心枯枝脱手而出直直没入她的咽喉,猛然涌出的血将我胸膛的衣裳染了一大片,她的瞳孔瞬间紧缩又顷刻放大,似是不敢相信我出手这般果决不带半分手软。 我便这样离开已经变成死人的程医,回头冲到徐光照身边,却发现他为了躲那瓶血,卧倒在地上,不远处的瓷瓶已经化成碎片,碎片之下是一滩深红的血。 我迅速折身,冲到屋内把炭火都端出来,悉数倒在那滩血渍上,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也燃起赤红的火光,好似要把一切都烧干净。 不远处的徐光照蜷缩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这一片场景。 “血可溅到你身上了?”我慌忙问道。 他依旧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满目泪光同我道:“我今夜不该让殿下带我到这里来,平白给你添了不少危难。” “这些话你说出来本王也不爱听,所以还是别说了罢。”我转向那一堆火,略生气道,“等这火烧完,我就带你出去找别的大夫。” 可风越吹越急促,天上又下起雪,徐光照缩在那里咳得更急了一些,一阵紧似一阵。 我重新背起他来的时候,奔行在帝京的街巷之中,他的体力已经渐渐支撑不住了。 “殿下,我可能活不过今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4、来生我同你不做仇人 我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又怕他真的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于是一路上不住地同他讲话:“你记得么,有一年在南境打仗,你和宁国的杨躬行隔江对骂,明明根本听不清对方说得是什么,却依然骂得很起劲儿。” 风雪一阵更比一阵紧。 隔了良久,背后的他才轻声笑:“那时候的殿下十分自在,揣着一把葵花籽,坐在帐篷底下,一边嗑一边看戏。殿下就喜欢这样,在两个人起冲突的时候,坐在一边看戏,恨不能让两个人打起来才过瘾。” 脚步未有一刻停顿,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往日场景,我拎出一桩又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入军队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男人,不是别人以为的白脸,就天天站在太阳底下,光着膀子晒太阳,可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体质老子也不晓得,总之越晒越白,越发像白脸了。” “下官记得……” “也难怪高济那个混账巡抚能瞧上你,你这副皮相是极好看的,如果……” 如果程遇真的放下复国这桩事,能同你好好生活该多好,你们二人都这样好看,生的孩子也必定是好看的,本王还可以给你们的孩儿当干爹。 “殿下真是谬赞了,其实殿下这副样子也俊俏的很,在我们这些人看来,殿下应当属大锦第一美男子,面皮比女人还白净通透,换上裙子挽起发髻,便是活脱脱的女人模样,咳咳……军中将士都是这么觉得,只是大家碍于你崇安王的身份,不敢戏称你为白脸罢了,但私下里……我们都偷偷叫你赛貂蝉。” 本王虎躯一震:“普天之下还有比本王更爷们儿的男人么?明明是赛项羽赛关公,怎么就成了赛貂蝉?” 他却不管我语气里露出来的不悦,接着方才那句话的话茬,把我想对他说、却没敢说的那句话,换了个人儿,原原本本说给我听了:“殿下,等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你就去找秦不羡回来罢,你这样好看,她也美若仙子,你二人生个娃娃也必定是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 本王没有料到他会提起秦不羡来,想问一声他为何要提这一茬,却发现背后的人手臂动了动,似乎是从怀里摸索着什么东西。 一枚扳指大、晶莹剔透的玉器从背后递过来,停在我眼前,纵然夜色昏暗,雪花凉薄,可这玉器却发出淡淡的、如月光般温融的光亮。 我渐渐停下脚步,怔怔打量着这枚玉器。这玉器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可我仔细回想,却想不出来这枚玉器是什么东西。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觉一记寒光劈开灵台,紧接着,吞天噬地的惶恐便扑面而来。 我又望住这枚玉器:杯子形状,同拇指和食指扣成的指圈一般大,羊脂玉,外方八角,内裹周圆,周遭云纹阴刻…… “你……你把它翻过来,我看看底下是什么东西。” 徐光照把那玉器翻过来,露出底部。 一个“卐”字符号,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眼前。 脑海中登时响起当初的场景—— 秦不羡跪坐在我面前,扯下我的衣袍,盯着我鲜血缕缕的心窝,手指摸到那条闭合不了的刀口后,震惊、惶恐、难以置信统统写在脸上:“你里面的东西呢……你把东西送给她了?” “啥?” “不老琮与寿命缠绕,不可割裂,你给了她你自己可怎么活?” “什么从?什么寿命缠绕?” 她焦急万分,以至于眼睛瞬间溢满泪水,她跑到书案旁抓过纸笔又跑回来,跪在地上画着什么,可那手指颤抖得厉害,画的线条也曲曲折折,最后我仔细辨认勉强看出是一只内圆外方、杯子形状的东西。 又指着画中的图案,声音哽咽不已:“是它,不老琮,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玉琮。”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这么大,白色,外方八角以祭地形,内裹周圆以祭地德,周遭云纹阴刻得天庇佑,底部万字曲水不老长生。” …… 每一点都对得上,所以这……这是不老琮? 开口的时候,风雪猛然灌进口中,惹得牙齿颤抖不已:“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件东西的?” 如果是从程遇那里拿到的,那可能是本王曾经丢失的那一枚;可如果是秦不羡的,那她现在…… 我不敢往下想,背后的徐光照却愧疚道:“殿下,九月秦不羡离京南下之前,曾去死牢找过我。” “这件事本王知道。” “她说这枚不老琮里,装着她做种恨人以来,积累下的所有寿命……她说我是殿下最信任的朋友,殿下一定能找机会把我救出去。她又说……殿下没了不老琮,最多能活到四十四年冬至,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不老琮,拜托我出狱之后,把她自己的不老琮带给你。” 徐光照的声音渐渐变,底气越发不足,“她那时并不知道我已叛离殿下,她把这枚天下至宝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我。我也有片刻的良心发现,我不像拿这枚不老琮,我让她自己交给你。可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你自始至终都不相信她,所以要让你最信任的副将,把不老琮给你。她让我转告你,放下仇怨,不必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逍遥自在地活下去。” 放下仇怨,不必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逍遥自在地活下去。 这句话,让我蓦然想到那一夜狂风大作,她立在风中同我讲的话—— “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 徐光照从我背后挪下来,落地的时候脚步不稳,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他站也站不起来,索性跪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把不老琮放在我掌心。 他发出一声长叹,这叹息里有自责,有叹惋,也有纠结、有难过,只是最后,这些都尽数淹没在这寒冷的夜里,他低头不看我:“殿下,阿遇同我、同她手下的所有人,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便是这枚不老琮,有了它,阿遇可以轻松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看到不知情的秦不羡,主动把这宝物放在我身上的时候,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欢喜和得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原来这样好。” 我的喉咙处哽咽难耐。 他喘息几次,又道:“我那时特别想把这宝物送给阿遇……可是她不来看我,她身边的人也不来看我,我怎么才能把这不老琮送给她呢?哪怕,她随便派一个什么人……我也能把这不老琮带给她啊。我让自己努力活下去,饿到极处的时候,便咬开皮肉,喝自己的血来活命。可是我在死牢里呆了这么久,到临死的时候也没有等来那个人,今夜,倒是把殿下等来了。可见老天待我并不薄。” “先别说了,先……先去治病。”我死死捏着那枚不老琮,控制自己不去想秦不羡的情况,可出口的声音却早已泄露了我的惊慌。 徐光照也拒绝了我,他拂开我的衣袖,缓缓勾起唇角:“殿下,方才我有机会把这不老琮给程医,有机会让阿遇拿到她期盼已久的宝物,可我终究没有告诉程医,我觉得对不起阿遇,我最终拿到了这不老琮,我却没有送给她,我说的‘这一生我待她还不够好’,便是因为这个。” “你同本王说这些做什么?赶紧起来,我带你……” 突然之间,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环顾之际,肃静的街道已然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冷风吹着他的袖口晃荡,仿佛夜间游荡的魂魄,这模样让我一阵心慌。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雪地中,额头抵在冰凉的雪上,朝我磕了个头—— “殿下,来生我同你不做仇人,我依旧要做你最信任的副将。” 我在这街道上呆了几秒。 无数的雪花落在我肩头,落在他身上。 今夜这雪可真大,这风可真凉,把人的眼吹得生疼。 我唤了无数声“徐光照”,可跪在眼前的人,再也没有开口回我一声“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5、皇上选的这两个人 我把徐光照安葬在了西溪境,这个地方对本王而言,便是将士马革裹尸荣归故里的一个地方。 自南境,归帝京。面对朝中纷杂局势,本王最先想到并与其商议的人便是徐光照。 故人音言犹在马侧,大雪却已淹没了草木。 他曾牵着问我:“刚才,殿下想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秦王嬴政二十二年,派大将王贲攻打魏国,后来魏王投降,魏国覆灭。紧接着,秦王想用方圆五百里地,换魏国附属国安陵方圆五十里的地,虽说是交换,实则是占领,况且,这国土‘受之于先王’,安陵君怎会答应。” “所以他派唐雎出使秦国。最终不辱使命,秦王放过了安陵。” “可是光照啊,四年后,秦王扫六合,诸侯尽西来,安陵这方圆五十里的一块地,怎么可能避得过秦军铁蹄。” “殿下想说什么?” “光照,现在卫添是秦王,而秦不羡或许就是王贲。你是唐雎,我是安陵君,程遇是我心头的一块地,南国府是本王毕生要守护的疆土。我们时间不太多了。” 那时他铁骨铮铮,抱拳承诺:“光照也定不辱使命。” 可今天,这位跟本王承诺过定不辱使命的人,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了。本王心痛难耐,却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了。 我往他坟上埋下最后一抔土,轻声道:“本王自作主张把你葬在了这里,我既想让你回南国府故乡,又想让你以将军凯旋的姿态长眠于此,最后还是顺从了本王的私心,你若泉下有知,不要怪罪本王。” 捧起一把雪抹了一把脸,踉跄起身往回走,到了死牢的时候,已是次日寅时。 杨公公在死牢门口等了我一夜,看到我胸前衣襟处的血迹和衣袍上的泥土不禁大吃一惊:“殿下可是受伤了?” 我疲倦不已,只摆了摆手便往里走,本以为在西溪境安葬徐光照的时候已经放肆地落了泪,可走到他昨夜还在的死牢的时候,又觉得眼中潮湿。 杨公公从我这表情上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劝我道:“对着死牢里的人来说,有时候活着倒是桎梏,归去才是自在。” 我脚步更快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的这句话,可否也适用于我们要见的这两位大臣?” 杨公公赶紧点头:“自然是适用的。” 折腾了一夜,我终于见到了高蜀和李敬堂,我以为他二人所呆的这两间死牢应该和徐光照的差不多,谁料到,这不见天日的死牢深处竟然有这样安逸舒适的两间牢房——牢房四角挂着彻夜长明的烛灯,玉石桌案上摆满了美酒蔬果和佳肴,休憩的床榻上堆的不是草木秸秆,而是绸缎面的被褥、花鸟纹的暖炉。 这副安逸模样,就差一个戏子来前来唱曲儿,一个丫头前来按脚了。 本王心中一堵,脑海里慢慢升起四个大字——骄奢淫逸。 低头对杨公公道:“方才我问你的问题,你再回答一遍。” 杨公公亦觉得不好意思了,慌忙俯身请罪道:“老奴答错了,请殿下降罪。这二人应当是买通了狱卒,所以……所以能把牢房弄成这样子。” 我摆了摆手:“罢了。” 心中却越发不痛快:撇开之前陵台孙之岭、洛昌陆书远暂且不谈,但就看现今康安府的瘟疫巡抚昏庸不上报,帝京死牢的狱卒也收受贿赂银两,便可推测我大锦蝼蚁蛀虫多矣,亡国怕是可翘首以待了。 牢房里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后,不约而同的醒过来,两个人看到本王后,面色十分平静,一点也不像要被处死的人,悠悠闲闲地朝我跪了一跪:“罪臣叩见殿下。” 杨公公早就看出来本王同高李互相看不顺眼,于是赶紧把卫添搬出来:“是皇上让崇安王殿下来看两位大人的。” 那边的高蜀李敬堂活脱脱一对蚂蚱,被“皇上”二字一戳,当即精神蹦跶起来。 本已老态龙钟的高蜀更是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抠着牢门问我:“果真是皇上让殿下来的?” 隔壁牢房的李敬堂也要挤出来似的:“敢问殿下,皇上是如何交代的?” 他以为皇上没有忘记他们,他以为皇上派本王来救他们出去。 本王这般善解人意,怎么可能不告诉他们真相呢,于是阴测测一笑,实话实说道:“本王奉皇上的口谕,来给两位大人送行。” 高蜀和李敬堂皆万念俱灰地抖了一抖。 本王又笑:“今日午时就要行刑了,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让本王带给皇上的么?” 李敬堂的手颤了颤,看向杨公公:“崇安王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杨公公满脸愧色,不敢看李敬堂的眼睛,哽咽道:“皇上的心里是有两位大人的,他时常问老奴,下旨查抄两位大人的家产这件事,做得究竟对不对……自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两位大人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亲信知己,文德皇帝仙去之时,把太子殿下托付给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不辱使命,一路披荆斩棘,把皇上送到这九五至尊的宝座上。当年的事,皇上给老奴讲了不下十遍,每一次讲到两位大人,都动容落泪,皇上对两位大人的情义,天地可鉴。” 本王并不觉得杨公公说得这番话感人。 从古至今,贤臣忠相不胜枚举,商有伊尹,蜀汉有诸葛亮,前秦有王蒙,东晋有谢安,唐有房玄龄,哪一个不是恪尽职守殚精竭虑以报皇上知遇的恩情。 诸葛亮更有椎心泣血的《出师表》流传后世,其中那句“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话,本王真想读给他二位听一听,他二人一个位居大锦丞相,一个位居户部尚书,承皇上浩荡隆恩、得无上宠信,可曾有半分惶恐,可曾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伤我父皇的先明? 没有。 他二人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廉耻不知,大肆贪墨,数额惊天。卫添之前屡次三番保他二人不死,实在是昏庸至极。后来因为恨种种在他二人的体内,卫添被恨意激发,才幡然醒悟下令抄家。 奸臣被诛、硕鼠被除本是一件弹冠相庆的好事,杨公公偏偏在这死牢里大谈往日君臣所经之事的不容易,实在是有病。 退一万步讲,这个世界有谁容易? 本王刚刚死去的副将徐光照容易么,身陷囹圄被本王硬生生赶到宁国的秦不羡容易么,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叛变最后剩我一人支撑着一方格局的本王自己容易么? 本王以为,高蜀李敬堂二人今日的结果,全是咎由自取,用“罪有余辜”来形容都太轻巧了,何必整出这一套依依惜别的场景呢。 本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任凭他们感喟动容,可高蜀突然把本王叫住:“殿下。” 我回头倦倦地看他:“高大人有什么事么?” “你方才问我是否有话要带给皇上。” 我勾起唇角:“你要跟皇上说什么?” 高蜀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给我跪了,“老臣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皇上,只是从杨公公的这番话里,明白了皇上的用意。殿下若是想知道皇上为什么派您过来看望我同敬堂二人,便稍作留步,听一听罢。” “不用跟本王兜圈子,有什么话赶紧说。” “当年太子身陷囹圄,移居东裕府,形势比殿下所想更是危难。太子屡屡想放弃,都被老臣劝阻了,我和经堂拿出家财支援太子,最后历经千难万阻,才重新回到帝京,又同二皇子之间展开殊死之争,才登上至尊之位。” “这些事情本王知道。” 李敬堂也仿佛明白过来什么事情,在另一件牢房里也朝我跪下来:“可崇安王殿下不知道的是,现在皇上要把这至尊之位让给殿下您了!” 本王被这句话逗笑了:“你是从哪里觉得皇上要把这位子让给本王的?” “从皇上没有派赵孟清,而是派了殿下您来看望我二人。” “怎么又把赵孟清扯进来了?” 高蜀道:“皇上曾自嘲说自己是踏过了二皇子的尸首登上皇位的,他曾问过我二人,若有朝一日,他也落入和二皇子一样的下场,大锦又陷入动荡,我二人会如何做。彼时我二人难过不已,慌忙安慰皇上,告诉他大难过后必有后福,他会寿与天齐,看我大锦江山永固。” 我睥睨他道:“没有人能寿与天齐,与江山永固。”可这句话说得我自己也有点心虚,尤其是我怀中还揣着秦不羡的不老琮。 “殿下,”李敬堂接过话继续道,“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叮嘱过我二人,若有朝一日皇上仙去,我二人当从大锦两个年轻人中选择一个,倾囊相助,虔心辅佐。皇上选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礼部尚书赵孟清,一个就是崇安王殿下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6、边境危难 这番话本王是不太相信的,一直以来,卫添都把本王归于二皇兄的同党,排挤、打压、见死不救的事情他做得习惯又顺手,他怎么可能说过让本王接他皇位这种话呢? 李敬堂看出了我的猜疑:“殿下,这些年,皇上这样做,是在为你排除障碍啊。” “此话怎讲?” “大锦朝堂上上下下都知道皇上对殿下不信任,可大家都忽略了,当初皇上登基,本应集权以巩固统治,可他却从未从殿下手里把兵权接过来。我大锦,手握重权、随时能带兵打仗的人除了崇安王殿下您,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可大锦的官员,有哪一个真正觉得殿下继承大统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因为他们都知道皇上对殿下不满,所以没有人来处心积虑提防殿下。甚至,连我和高兄都忽略了这件事,都揣摩错了皇上的用意,派出杀手暗杀殿下。” 我恍然大悟:“陵台、洛昌的埋伏是你和高蜀操控的,跟皇上无关?” 高蜀点头,愧疚不已:“与皇上无关。高蜀怕是万死也难掩罪责,皇上下令惩处我二人,应当就是为了殿下当初受的责难和委屈罢。皇上英明呐,老臣甘愿伏诛。” 李敬堂抹了一把泪,道:“殿下若是能见到皇上,便替我二人告诉他,皇上的用心,我二人皆体会得到。” 皇上的用心,我二人皆体会得到。 身旁的杨公公,听到这句话便落了泪,慌乱地抹了抹脸,在我身旁跪下,先给我磕了个头,又给高蜀李敬堂磕个了头:“多谢殿下肯来替皇上看望两位大人,也多谢两位大人体谅。老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能回宫里专心陪皇上了。” 那时,我总觉得杨公公话里有话,正准备仔细琢磨一下杨公公的意思,可思路却被高蜀的一句话打断:“容老臣上路前再提醒殿下一句话,陈长风并不如面上那般正直,他有公报私仇之嫌,殿下应当心这个人才是,万不能把江山大局都放在他身上。” 我点了点头:“本王记住了。”转身准备离去,可脚步还是顿了顿,最后回头道了一句,“二位大人一路走好。” 杨公公跟在我后面往外走,在这阴暗逼仄的一条路上,我大概问了他一句:“皇兄让我过来看望高蜀和李敬堂,便是让我知道他从未讨厌我,而是在保护我,为了告诉我他想让我接替他的位子,做皇上?” “或许是罢……”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偏偏要经过这两个人的口呢?” 杨公公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依旧如来时那般,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皇上有他自己的考虑罢。” 他总有自己的考虑。 可我也很想他把自己的想法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我不是那个翻入东宫墙头的孩子了,关于江山社稷的事,我其实也可以帮他出谋划策。 走出牢房,雪依旧在下,皑皑白雪把整个帝京铺满,仿佛要遮住这一夜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无法回头的遗憾。 午时,帝京西市,高蜀李敬堂如期问斩。 我在王府呆了半日,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安排部署。可思路总是被那桩心事打断,我索性掏出那枚不老琮,放下推演的纸笔,靠在椅背上,给了自己半个时辰,来专心思念秦不羡。 这一想便又想到了南国府溪园最后一夜。 醉意朦胧又万分清醒,耳边是她慌乱无助的呼吸声,她冰凉的手指停在我胸前的伤口上,我不知道把一个人的不老琮放进另一个人的伤口处是什么感觉,只害怕自己没有经验感觉不到,怕自己还愣怔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不老琮给了我,于是五脏六腑剧烈震颤,高楼倒,万物崩。 我惊坐而起,攥上那只微凉的手,控制她进一步接触我,那时候我的脊背上都是汗,甚至顺着皮肤淌下来落在衣衫上、床榻上。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我在战场上都未曾这般朝着敌人骂骂咧咧,可那一刻,我只要想到她可能已经把不老琮给了我,我便如时控的虎豹一样,张牙舞爪又歇斯底里:“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这句话吼出来,面前的秦不羡不慌不忙,冷漠淡定,可本王自己的眼睛倒先潮湿了。 心情如暴雨倾盆、海浪翻滚,直到她宽衣解带,露出没有刀痕和血迹的胸膛,我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是本王现今最后悔的一件事。 秦不羡在离京之前就把不老琮取了出来,这南下到余舟城的一路上,本王的眼睛是瞎了么,竟然未曾察觉出半分?我费尽心思想保护的便是这个人,我想让她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可到头来,她体内能让她长命百岁的宝物没有了,我却一丁点儿也没有看出来。 没了不老琮的本王,活不过五六年,撑不到三十三。 那没了不老琮的秦不羡呢,她这种本就靠着不老琮中的寿命为生的人,能撑多久呢? 本王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只想尽快把这不老琮还回去,可帝京到南国府这一路十分凶险,我怕程遇会派人跟踪然后半路劫走,本王现在最信的人便是自己,所以我必须尽快去南国府一趟,甚至是……去宁国一趟。 她想让我不必担忧死亡,我何尝不想让她无忧无虑好生活下去? 有时候,就连本王自己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能得月老如此眷顾,安排这样一个姑娘死心塌地地喜欢我,在我接二连三魔怔犯浑的时候,在我三番五次拉她下水的时候,她屡屡原谅,又屡屡帮助。 可转念一想,月老怕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把一个这样好的姑娘的姻缘线绑在本王身上,且绑得这般结实,委实是在害她。 我把那枚晶莹剔透的不老琮重新揣起来,拿过纸笔重新安排眼前这几桩棘手的事情,想把这些事情赶紧安排妥当,然后南下去见秦不羡。 可事情总不能如本王所愿,突发的事件会打乱所有的计划毫不手软。 就在我筹划好眼前所有的事情的时候,一道八百里加急的信函从南境抵达帝京,半刻钟后,同样加急的信函自西南边陲送达王府,本王打开一看,忽有雷霆万钧当头落下之感—— 三日前,宁国大将杨躬行,率兵三十万,企图渡过长澜江;同日,琼国大将贺万里,帅兵二十万,攻打我西南边陲。 同日,说明宁、琼两国再次联手犯我大锦了,且这一次他们一同瞄准的南境,且风驰电掣,来势汹汹。 自洛昌城,本王就已经安排好人守住南境,不能有一日懈怠,即便是每日都隔江巡查的杨躬行,也该知道现在南境线上有锦国的将士在防守,他怎么还能这般大胆地渡江呢? 除非他知道了一些其他的情况—— 比如皇上卫添身体抱恙退而隐居,修养身体; 比如锦国朝局动荡,一位丞相、一个户部尚书被抄了家、问了斩; 比如本王陷入帝京这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里,暂时不能奔赴南境; 又比如,本王铁骨铮铮的副将徐光照,陷入了死牢、或者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宁国对锦国的朝局了解多少,但杨躬行做事向来谨慎,又十分爱惜兵力,没有七成把握他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鲜明瞩目地渡江,所以本王推测,他一定看破了我大锦现在的动荡局势,所以打算攻其不备、趁虚而入。 一般的细作和探子是无法把一个国家的形势看得这般透彻的,所以一定有知根知底的人,把大锦的情况送到了宁国?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桌案上,半刻钟前,这满纸的安排都变成了泡影,我稳了稳心神,思索片刻,最后在这布满笔墨的纸上落下一个名字。 接着收起笔,吩咐府上下人:“去请兵部尚书陈长风陈大人,礼部尚书赵孟清赵大人,今日酉时望高楼,本王在那里请他二人吃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7、三桩大事 望高楼的菜价一落千丈。 本王照着九月初七赵孟清生辰宴的标准摆了一桌,望高楼的掌柜才战战兢兢地收了我五十两银子。 转头问赵孟清:“当初赵大人请客的时候,一桌是多少银子?” 赵孟清收了伞,拂掉银狐大衣上落的雪,看了一眼大堂正中挂着的望高楼的招牌,漫不经心道:“当初那时候,一桌也是五十两。” 本王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假装不知情,温和一笑,给他起了个调:“哦?感情这菜价也没有便宜啊。” 赵孟清唇角一错:“当初是五十两黄金。” 本王转头,夸了陈长风一夸:“今日我们能以五十两一桌的价格吃上这样的珍馐佳肴,是沾了陈大人的光,若不是陈大人据理力争,直言进谏,本王今日哪里能得到这样的优惠。” 陈长风抱拳道:“殿下谬赞了,这是在下身为朝堂要官应该做的。” 本王笑了笑,带他二人上了三楼雅间。只是这气氛一直不太对,恐是今日是高蜀李敬堂行刑之日的缘故,又或许是这偌大的望高楼只有我们这三位食客的缘由,往昔的熙攘热闹和趋之若鹜,转眼间变成了今日这人去楼空和避犹不及,便容易产生巨大的对比,激起无限的落差和感喟。 本王同赵孟清还算淡定,等着上菜的空档,一个握着铁夹悠悠闲闲地翻着暖炉里的松木炭,一个捏着茶匙慢条斯理地往茶壶里送徽州毛尖。 陈长风却同我二人不大一样,他捋了一把胡须,不过片刻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拿着茶盏看了十秒,起身在窗边踱了五步,询问了三次二何时上菜,最后站在饭桌旁,望着本王心试探道:“殿下今日请我喝赵大人吃饭,所为何事?方才二说最近食客稀少,灶火需要现生,离上完菜还得有半个时辰,殿下不妨趁这个空档,把要交代给我二人的事情吩咐一下?” 本王抬头看他,正欲劝他稍安勿躁,结果那边沏好茶的赵孟清微笑着开口了:“陈大人委实心急,殿下要交代的事是好是坏我二人还不知,让他先把话说出来,万一是坏事,那我们今晚这顿饭还要不要吃了、还吃不吃得下去了?在下觉得不管有什么事,先把饭吃了才行,崇安王殿下节俭的名声远近闻名,今日好不容易掏了十五两银子请我二人吃饭,陈大人当抓住机会,多吃一些才好。” 节俭的本王对赵孟清安详一笑:“赵大人说得对。” 其实我本打算边吃边说,可既然赵孟清觉得吃完饭说才好,那便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吧,毕竟本王有求于他。 除了当初在大堂架起的烤全羊没法如当初大摇大摆地做、最终上了三根烤羊腿外,其他的菜如螃蟹、烤鸭、虾仁、鹿肉,望高楼的掌柜的竟然都能在这大雪天里找来,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产的高楼也不差。 可食材到底不是新鲜的,做出来的菜确确实实比赵孟清请客的时候逊色一些,我三人就着温烫的桂花酒勉强吃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不约而同停下筷子,准备说正事儿。 “本王便闲话少说,直奔主题了。现今我大锦有三桩大事亟待解决。本王分身乏术,竭尽全力也只能办好其中一件。按理说出了事情大家应当同心协力渡过难关,可现在恰逢圣上闭关修养,本已安稳的朝堂又因高蜀、李敬堂落马而受重创,其他大臣中庸碌者居多,纵观整个朝堂,本王也只想到你两位大人可以委托重任了。” 赵孟清闻言,又提了筷子,从烤羊腿上剩下的肉里薅了一块,送进嘴里。 陈长风一如既往地上心,正襟危坐问我道:“殿下说得三桩大事分别指什么?” 我把南境、西南边陲送来的军情急件递过去:“第一件,便是边境又要爆发战争了。宁国杨躬行和琼国贺万里已成联盟,三天前,同时起兵犯我边境。本王对南境地势十分了解,多年来做的也不过是防守南境、护佑南国府子民这一件事,南境虽有我方士兵守护,但将不在军便没有主心骨,行军打仗也不过一盘散沙。所以本王不得不尽快前往南境,以稳固军心,击溃宁贼,驱散琼寇。” 那边的赵孟清终于放下了筷子,眼风顿了顿,面容已不似方才那般镇定。 陈长风附和我道:“殿下守卫南境十几载,从无败绩,最多也只是为了保存实力打个平手相互掣肘而已。殿下在长澜江两岸都是战神一般的存在,现在,怕只是出现在南境,对宁、琼两国贼寇来说也是莫大的威压。” 本王不傻,何尝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欣喜呢,他是想让本王去南境的,在这个动荡的局势前,一个皇族的王爷主动离开了这权利的争夺之中,他那一方便可以在这争夺之中,多一份胜算。 于是,我摸过茶灌了一口,浇了浇心上的火气,也浇了浇他方才这气焰:“第二件事便需要陈大人帮的助了。” “殿下请讲。” 我敲了敲桌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雪,道:“听闻康安府爆发了瘟疫,男女老幼染上瘟疫的数不胜数,现在整个康安府已尸殍遍野民不聊生了,这件事可是真的?” 陈长风做恍然大悟状,拍了拍脑袋,赶紧从袖袋里掏出一道奏折递给我:“臣差点把这件事忘了,这是康安巡抚周明启递呈朝廷的奏折,里面详细描述了康安府瘟疫爆发一事,请求朝廷委派太医、播发银两来赈灾。” 我接过那道折子,认真看了一遍康安府的现状,了解了有多少百姓感染瘟疫已经身亡,又有多少百姓等待救治,最后翻到奏折最后一页,确认了奏折撰写的日期: 十月十二日。 今日是十月十六日,按理说从这奏章从康安走到帝京花四天,已经是快到要累死马的速度了。可本王偏偏觉得哪里不妥。 指尖摩挲到奏章空白处,又顺势摩挲到写有“十二日”的地方,未见有什么异样。 正准备打消疑虑,放下折子继续吩咐事情,可指腹却划过“十月”中的“十”字,粗糙感自指尖传来,我面上漫不经心,实则指尖又摩挲过那个地方仔仔细细确认了一遍。这不确认不要紧,一确认便几乎给心中的猜测敲了锤—— 周明启这封奏章的落款日期不是十月。 有人在这奏章上做了手脚,把原本的字迹刮掉,换上了“十”字。 本王原以为他们在日期上做了手脚,将这封奏章晚了十几天呈上来……可本王竟没想到,他们直接把这封奏章按在手里一个多月甚至是更多天,给康安府瘟疫的蔓延提供了大好的时机,也把康安府子民存活下去的希望给断了个彻底。 脑海中计划转得飞快,我想当即挑下陈长风的面具,又担忧接下来的事情他不配合。 捏着奏章的手抖了抖,本王正准备亮明了话利用身份或者武功震慑住他的时候,赵孟清抬手,把我手中的奏章拿了过去:“容孟清失礼了,康安府情形如此严重,在下心忧如焚,也想尽快看一看康安府现在的情形。殿下再难过也要稳住心神,先把要交代的事情说完,再做其他的事情。” 我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望住陈长风道:“救灾的太医和赈灾银两让别人带去本王不能放心,而朝廷又必须派一个要官前去主持康安府现今大大的事情,这个人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陈大人您了。况且,本王听闻陈大人的祖父就是康安府人,康安府应当是陈大人的家乡,去自己家乡赈灾,陈大人应当能尽心尽力,救康安子民于水火之中。” 我本以为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且情真意切,陈长风便是再不想去也得接下这任务。 可我万万没想到,陈长风当即拒绝了。 他站起来,朝我弯腰一拜,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有了泪,他感喟道:“殿下,正是因为康安是我的家乡,所以我才不愿意去,我固然想见我家乡父老,可我想见的是安康无恙的家乡父老,而不是现今这般……哀鸿遍野的场景啊。” 本王忍不住想冷笑一声:你不想看到这般哀鸿遍野的场景,为何还把奏章按在手中一个多月不上报朝廷?现在哭哭啼啼假模假样演戏,是要做给谁看? 本王当自罚三杯,给康安巡抚周明启赔个不是,我崇安王人之心,竟把你堂堂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给度了,而放任了眼前这草薙禽狝、生杀予夺的陈长风。 陈长风无视我不悦的脸色,又找到一条推辞的理由:“现今,恰逢高蜀、李敬堂两位大人贪腐的案子要结,二人贪墨的财报要一一上交给国库,江湖上很多人已经知道这件事,都对这巨财虎视眈眈,在下这一个多月以来废寝忘食地护着这财物,夙兴夜寐得处理着这件事,生怕出了差错、在归库的过程中把这些财物给弄丢了。但是眼下,除了在下,没人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了,所以在下只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8、还有一个人 “陈大人且慢,”本王听到这句话后,幽幽一笑,转向赵孟清道,“陈大人怕是不知道,赵大人手上有不少能人异士,护个财物不在话下。且赵大人任礼部尚书多年,手下的人把一众繁文缛节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比兵部的陈大人心细不少。事实上,你说的这件事,正是本王要交代的第三件事。这件事,本王本就打算让赵大人接手。”并让你离开帝京,打破你背后主人的计划。 陈长风那张布满胡子的大脸,刹那间变得更大了:“这……这……” “这是赵大人应该做的,大家同朝为官,理应互相帮助,陈大人放心去康安府罢。”我又摸过茶,正儿八经扒瞎道。 陈长风还僵僵地坐下,望了一眼赵孟清又望了一眼本王,垂死挣扎道:“崇安王殿下有所不知,赵大人才高八斗,天文、地理、算术、医药,他无一不通,尤其是医药,他熟读《神农百草经》《伤寒杂病论》《千金方》……” 本王着实没有想到赵孟清也会医术,可本王相信他能在言语中击溃陈长风,让自己留在帝京处理高李余案,把陈长风推到康安府赈灾。 “陈大人,”他放下手中的奏章,终于开口道,“我熟读医书的事,连皇上和殿下都不知道,到不知陈大人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让陈长风面色一滞,目露窘迫,可不过片刻他就克服了心理压力,昂首挺胸继续不要脸起来:“在下调查高李贪墨案的时候,本以为赵大人和他们是一丘之貉,所以努力地寻找证据,也顺便知晓了赵大人的一些事情。虽然最后在这件事上误会了赵大人,可大人的一些习性爱好,在下却也了解了个大概。” “陈大人了解得确实不错,既然如此——” 赵孟清拖了个长腔,目光落在本王身上。 可本王最怕的就是他这句“既然如此”。 但他朝我微微点头,目光变得坚定,按照刚才的想法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那微臣便请命去康安府赈灾,用药方面和各位太医还有个商量。而帝京这场风波既然是陈大人挑起来的,也理应由陈大人平息下来。崇安王殿下以为如何?” 那时候本王陷入自己的谋划里,并不能明白赵孟清为何这样做。 只是点了点头,又不愿意面对这结果,最后只能颇感伤道:“难得赵大人对康安有这份心意了,本王自然是同意的,便这么办罢。本王明日便要启程去南境,大锦大大的事情还要仰仗二位大人,二位大人着实辛苦了。” 回去的路上,风一更,雪一更,万籁寂静,满城无声。 陈长风借故先走,积雪的路上便只剩我和赵孟清两个人了。 我终于问出方才的不解,皱眉道:“你为何顺了陈长风的意思,主动去康安府赈灾呢?” 赵孟清轻声一笑,望了望远处,道:“那在下也问殿下一个问题,为何明知道那个人要趁机夺位,仍然在这紧要关头离开帝京呢?” “因为敌军已踏进南境和西南边陲,若边境的将士防守不住,南国府的子民便都要成为败国俘虏,本王不能放任他们践踏我大锦的土地,更不能放任他们伤害我大锦的子民。” 赵孟清收了笑声,从怀里摸出周明启的那本折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被做过手脚的日期,长叹一声道:“在下和殿下是一样的想法。陈长风既然能在这道救命的折子上做手脚,显然已经置康安府的子民于不顾了。今日,殿下即便对他施加压力强迫他去了康安府,他也无心赈灾,康安府的百姓也不会得到真正的救助。所以在下才把这个担子接过来,我不能放任这瘟疫侵蚀康安的百姓,同殿下想护佑南国府子民的想法是一样的。” 赵孟清这样一说,我便明白了。 他这样做没有错,在这千千万万的百姓的生命面前,一切权利的争斗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倘若健健康康的百姓没有了,这个国家便成了空壳,那个皇位便成了摆设。 后来,即便是因为这个变故,事情完全脱离了预想,本王也未曾有一刻后悔过那一日的决定,赵孟清也是如此。 回到府上已是子时。 府上出现一位不速之客,本王大抵预料到了,只是未曾预料到她现在才来找我。 “听闻卫期哥哥明日就要南下,奔赴边境抗敌杀贼,所以今夜也顾不上时辰了,这个点来看望卫期哥哥,同哥哥叙叙旧。” 程遇搽了粉,化了妆,换下灰蓝的衣裳,穿起了火红的狐衣,在积雪的院子里,像一道刺眼的光,又像一道骇人的血。 我眯起眼睛,像尽力扯出一个如往常那般宠溺的笑,可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于是只能作罢,任由这张脸遂了自己的心意,睥睨着院中人,揶揄道:“许久不见,阿遇都能站起来了。” 听到这句话,她便提起裙摆转了一圈,兴高采烈道:“卫期哥哥,你看,我现在还可以转起来呢,你以前说过,做梦都希望我能站起来,能穿上好看的裙子,同其他姑娘一样转起来,让裙摆变成绽开的花朵一样。现在我真的做到了,你开不开心?” 我点点头:“嗯,开心。” 这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揶揄或者客套,那时候的本王啊,是真的开心。一桩在我心头压了十五年的事,一个让我愧疚了十五年的人,在这一刻,都从我心头移开了——她终于完好了,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终于换回了她现今的模样。 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姑娘再也不用付出什么感情了。 从此以后,我的心里,可以只放着秦不羡一个人了,我可以一心一意只想着秦不羡了。 所以,本王怎么会不开心呢,本王开心得不得了,恨不能跟她一起转圈圈呢。 程遇走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挎上本王的胳膊,脑袋轻轻贴近我的臂弯,乖巧可爱得不得了,让我完全无法想象,她下令让吕舒死、放任徐光照在大牢里过世的模样。 她带着我往屋内走,嗓音愉快又悦耳:“我知道卫期哥哥已经吃过饭了,所以没有带菜,只带了酒过来。现在我也能喝一点酒了,尤其是南国的桂花酒,卫期哥哥也是喜欢的罢?” “对,我很喜欢。” “那今晚我们多喝几杯可好?” “我方才在望高楼和陈长风赵孟清喝过一些了,怕是喝不了太多,你也少喝一些,喝酒伤身。”既然她已经知道我吃过饭了,那我不如把这件事交代完整,也把告密者陈长风的名字在她面前提一提。 可程遇并无所动,一路带着本王进了府中茶室,比本王自己还轻车熟路。茶室中早已点好了炭火盆,烧起了红泥炉,烫上了桂花酒,铺好了毛毯软垫,摆好了葵花籽和玉酒盏,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过的模样。 两厢入了座,她抬手为我倒上一杯热酒,莞尔一笑,眉眼沾了屋外的雪花,融化时变得亮晶晶的:“卫期哥哥近来可有想过我?” “近来时常想到你。”本王如实回答道。 她嗔怪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既然想我,为何不来看我?” 以往的程遇也爱这样问,可她总能体会我不来看望她的原因,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卫期哥哥还是要以大事为重,我在这里其实很好,很安全。” 虽过去短短几月,可我同程遇已经时过境迁,我不知她过来是为什么事,但我心中已经不想再周旋下去了,于是直接问道:“你今天来是打算做什么?” 那只挑着灯芯的手顿了顿,转念放下花针,抬头望着我,笑得单纯:“就是来找卫期哥哥喝酒而已,并没有别的打算,不过,”她依旧在笑,摸过满满当当的酒杯,低头抿了一口,“既然卫期哥哥问了,那我就顺便找一个理由罢。昨日夜里,我身边一位姑娘,死在了帝京曲水巷的一处宅院里。好像是卫期哥哥动的手?” 不知道她为何在说到自己身边人被杀死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还在笑,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情好笑,于是摇摇头,皱眉道:“不是好像,确实是我动的手。” 她以手支额,侧着脑袋看我,似是不太理解,眼睛弯弯,缓缓问道:“那位姑娘和卫期哥哥好似没有什么过节罢,卫期哥哥为什么要对她动手?” “阿遇,”我看着那张被烛光映红的脸,看着氤氲酒气扑上她的眉目,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好似是无奈,又好似是失望,“你知道么,那天夜里死的,不只是你身边的这位程医姑娘,还有一个人。”顿了顿,补充道,“也是你的人。” 程遇还在笑:“哦?是谁?” 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眶不禁又有些酸涩,可我盯着她的眼睛,仍旧把那个人说出来—— “曾和你有过婚约的……徐光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09、这其中,也包括卫期哥哥你呢 “啪”的一声。 她手中的酒盏掉落,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温热的酒水悉数洒出来,一半留在桌面上,一半淌下桌沿,落在她大红的衣裙上。 我不知道程遇是不是在难过,我很想让她知道徐光照为她做了什么,以此换取她一丁点儿的愧疚和良知:“这些时日,你可有想到过他?你可知道他在死牢里,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可程遇片刻之后就恢复了惯常的笑容,拿出绢帕把桌面上的酒渍擦干净,继而慢条斯理道:“徐将军向来有他自己的打算。” 我万万没有想到程遇得知徐光照过世后,会说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于是控制不住自己,轻蔑一笑,隔着桌案凑近她几分,仿佛一个催命的鬼差:“那你知道他过世时的样子么?” 她正在为自己斟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僵了僵,壶中的酒洒出来一些,她便再拿过手绢将桌面擦干净。 “卫期哥哥,”她抬起眼睑,不动声色道,“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将军,这个样子永远也不会变,所以你不用告诉我他过世时是什么样,我……” “不,我偏要告诉你,”我打断她,恍然指尖,眉头已经皱得生疼,“他过世前,一个健壮男儿变得只有七八十斤重,面颊凹陷,颧骨突兀。他肩胛处被打上了锁链、钉在了墙上,动弹几步都不能。没有人管他,没有食物,拉撒睡全在那一个阴仄的角落里,不用走近便已臭味熏天……” “卫期哥哥,你别说了。” “我为何不能说?我偏偏要告诉你,你心中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曾从南境驾骏马,奔千里去皇宫见你的那个少年郎,临死的时候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当初是自愿的……”程遇的脸上终于没了笑,她瞪着我,眼眶通红,“他说他是自愿去做的,我并没有强迫过他,他应当……应当不会怪我。” 我撤回身来,靠在软垫上望着面前的姑娘:“你说得对,他并没有怪过你,从始至终,哪怕他饿到啃自己的肉,也要活下去等你来看他。可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过他一眼,他临死的时候,遗憾的也是这件事,只是他仍旧没有怪你,反而觉得……” “觉得什么?” 我长叹一口气,“反而觉得对你不够好。可他真的对你不够好么?就在昨夜,他命都不保了,可还是拒绝去看大夫,而是让我带他去曲水乡见程医,听说程医妙手回春,本王也是傻,竟然觉得你们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她应该能救治光照。可是没有,她甚至要杀掉徐光照,因为徐光照对你们来说,没有价值了。” “所以卫期哥哥动手杀死程医,是因为她要对光照动手?”程遇有些惊讶,她好似不认为程医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就是如此,“光照其实也并没有让她救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想在临死前托程医给你带几句话,因为他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你身边的程医啊,听完那段话后,直接碾碎了徐光照的希望,她说,‘主上不可能想嫁给你的,你同这位王爷呆得太久了,变得越来越懦弱,上次任务失败主上便对你失去信心了,你的这些话除了平白增添她的烦忧没有别的用处,我不会帮你带话的。’” 面前的程遇,不知不觉间,手已经攥成拳,清瘦的手指上有惨白的骨节露出来,她低头喃喃道:“她为何要这样说,这明明……不是我的意思啊。”这样恍惚了几秒,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你方才说他同我说过几句话,是什么话?” “你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他已经死了。” “卫期哥哥,你不是说他临走前想让人把话带给我么?算是圆了他这桩心愿、让他了无遗憾地走可以么?” 我默了半晌。 再开口说那段话、再想到当初那个场景的时候,觉得酸涩拥堵在心脉,手指都是僵麻的,“光照他说,他这一生同你多错过,再遇到的时候也已物是人非,一些事情虽然尽力弥补可到头来终究不能补救。他觉得这一生待你还不够好,若……” “若什么?” “若有来生,你如果还肯嫁给他,他会着金戈铁甲,跨红缨战马,带着你们婚约的诏书,就奔赴宫城来娶你。” 盆中的炭火发出轻巧的噼啪声音,红泥炉上的酒器里煮出咕噜响动,烛光炸开一个灯花,光亮在这茶室间陡然一盛,照着那个姑娘面颊绯红。 她蓦地落泪,滚滚泪泽从她的眸子里淌下来。 她口中在说着什么话,只是声音太,我听了很久才听出来,那时的程遇,说的是—— “好的啊,好啊徐将军……” 万千惆怅涌上心头,我摸过自己的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 光照你听到了罢,你喜欢的这个姑娘,她听到你跟她说的话了。 她也回你了,她方才说,好啊徐将军。 我忽生出功德圆满的感觉,了无遗憾怕也不过如此了,于是把饮干净的酒杯倒扣在桌上,对程遇下逐客令道:“酒也喝了,话也讲了,阿遇,你走罢。” 下次再见你同我应该就是路人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遇”。 那句逐客令让对面的程遇却愣了愣,她眼睑扑簌几下,隔着朦胧的烛火向我确认道:“卫期哥哥,你方才跟我讲徐将军的事,是在诛心对不对,是故意想让我难受、好达到你的目的对不对?” 这次换本王愣了愣,我未曾控制住,一声嗤笑溢出喉咙:“程遇公主,本王真替自己的副将觉得惋惜,他用尽生命护佑的这个姑娘,心肠比铁还结实。” 她敛了神情,把我倒扣在桌上的酒杯翻过来,慢条斯理地倒满酒后才抬头看我,那双眸子里已经没了眼泪,看着明亮而温和,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阴寒的气息:“卫期哥哥,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想对你说的话还没说。” 本王早已没了耐心,睥睨她道:“赶紧说,赶紧滚。” “卫期哥哥莫要着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如何?”她唇角缓缓勾起,眼睛里带着掌控一切的笑意,“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你介绍过的,秦不羡的父亲,我的舅舅,南国的辅政大臣,秦陆?” “本王自然记得。” “你还记得当初攻城时的场景么?” 本王当然也记得。 围攻淮安那一天,城门不攻自开,广袖翩翩、白袍玉冠如云上来客的秦陆,一边自城门口朝我们款款走来,一边仰头大呼道:“我等你们等得好辛苦哇!” 就在本王以为他要以一人之力劝阻我们攻城之时,他高呼一声:“各位爷爷!臣秦陆给你们行礼了!” 继而扑通一声,朝我们一众人马跪得十分干脆。 二皇兄同我一样呆若木鸡,四周皆怔然,浩荡的风雪里,只剩只听他将头磕得哐哐作响。时至今日,我仍然很讨厌他,因为他骨头太软,妄为男人,更妄做了一个国家的辅政大臣。 约莫过了一刻钟,二皇兄便淡定地结束了他的性命:“行军打仗惯了,本王最恨没有骨气的人。弓弩准备,送他上路罢。” 一声令下,乱箭穿身,仙人跌落,坠入凡尘。 纵然他是秦不羡的父亲,可我仍觉得他死有余辜。 思绪拉回来,面前的程遇灌下一口酒,同我笑道:“我当初是这样同卫期哥哥讲的罢?我说他不管南国子民的死活,也枉顾千古的骂名,大开城门迎接你们进入,甚至在城门前下跪求饶,胆怯谄媚至这般形状,奴颜卑骨至如此地步,算作什么辅政大臣,算作什么国之重器,又凭什么受我南国世代倚仗敬仰?若不是他已被乱箭射死,我宁可自己不管这副身子了,也要找到他,抽其筋剥其骨,挂于城门,以警后世。” 本王突然有些摸不清楚,她今日重新提这件事是想做什么。 许是见本王疑惑不解,所以程遇轻笑几声后,自己把原因说了出来:“如果我现在告诉卫期哥哥,秦陆从来不是奸臣贼子,你又作何感想呢?” “你什么意思?”他大开城门,下跪求饶,本王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可她点点头,笑得更加放肆:“哈哈哈哈哈哈,没错,我的舅舅当初是在做戏,他大费周章演那么一场,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她探过身来,凑近本王,眼睛瞪得硕大,在绯红的烛火之中看着分要妖异:“他呀,在给你们这些锦国来的贼寇种恨,这其中,也包括卫期哥哥你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0、【上部终】 在那些有关秦不羡的事情上,我总是容易恐惧,之前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她不在我身旁了,这种感觉却未曾有半分消减。 比如现在,我听到程遇这句话,在温暖的茶室里,背后竟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连带着手指都跟着颤了颤。 我捏住程遇的下颌,锁住她眼睛,心惊胆战地确认道:“你把方才的话,再给本王说一遍。” 她唇边溢出些瘆人的笑:“我方才说,那时候的秦陆大人,其实是在给你们这些锦国来的贼寇种恨呢。” 抬手把本王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她脸上掰开,然后退回去,端起酒盏,靠着软垫回忆道,“他在走出城门到被你们杀死这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取了你们所有人体内对南国百姓、南国官员的恨丝,这恨丝没有送还你们体内,而是全部种在了他自己身上,于是,你们心中只对他一个人看不惯,而放过了他背后,所有的南国子民。” “所以那短时间的懵然……” “所以那短时间的懵然,并不是因为被他下跪的动作给唬住,而是被控制住了。我南国的辅政大臣怎么可能是肖骁鼠辈呢,哈哈哈哈你们真是太单纯太好骗了。” 本王震惊不已,以至于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转折:“可种恨不该是这样的流程。” 秦不羡曾经把种恨的流程的流程完完整整地给我讲过一遍,秦不羡这样有天赋的人一次只能取一个人的恨丝,且必须要在那人沉睡之时,且必须心翼翼,否则会引起魂魄纠缠……所以秦陆怎么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把面前这千军万马的恨丝给取出来呢? 程遇转了转酒杯笑道:“舅舅比起一般的种恨人、甚至比起秦不羡这种有天赋的种恨人都要强大,他同我母后一样,是被专门制作出来的种恨传人,舅舅甚至比母后还要厉害一些,他在不老门做了二十年的门主,得上一任门主亲身传授,拥不老门绝密门经,短时间内元神出窍、给成千上万的人取恨丝这种事,对他来说不是做不到的,只不过反噬大一些,危害多一些,可那个时候,国家都要亡了,百姓都要沦为俘虏了,舅舅他哪里还顾得上反噬呢。” 见我不答话,她又笑道:“卫期哥哥,自从那次攻城之后,你对南国府的感情便格外深厚,远远超过锦国的其他州府,甚至不惜和自己的皇兄反目,也要为南国府的百姓谋求前程。你就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这是为什么么?” 这句话让本王恍然大悟。 曾经有一个人,同我讲过几乎一样的话。 洛昌城,赵孟清—— 那是本王第一次发现,这十五年来,自己从未有一次考虑过锦国的其他州府。 当时的赵孟清一针见血:“除了南国府的高济,你遇到的陵台孙之岭,我遇到的洛昌陆书远,都荒唐成这副模样,加之去年宜屏府的洪灾、长赢府的干旱,前年棋州府的地震、嘉汇府的蝗灾,我泱泱大锦,十四个州府里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寥寥无几。殿下若想称帝,下官必然不会阻拦,但是请殿下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诸南国一个州府身上,你若想做明君、走正道,就要放眼天下苍生,匡扶江山社稷。毕竟,十四个州府的人,都是我大锦的子民,千万广厦要一同矗立,为所有子民挡风遮雨。” 我以为是自己不上心,忽视了其他的州府,于是从洛昌回来后,有意地去多了解其他州府。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南国府上心,是因为对南国的恨被秦陆取了出来,于是对南国府的百姓只剩怜爱,再无厌烦。 “卫期哥哥,这样看来,你就是秦不羡的杀父仇人了。” 这句话让本王如鲠在喉,继而恐惧万分,冷汗又渗出脊背,把贴身的中衣给打了个透湿。 程遇已然拿捏住了本王的软肋,所以她也不打算放过我了。 “你在害怕什么呢?你怕秦不羡不肯原谅你,再也不理你了,还是怕她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帝京来,找你报仇雪恨?” “你想做什么?!”我瞪住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倒影这一个双目通红、怒火熊熊的本王。 可程遇笑得越发愉快:“不用害怕嘛卫期哥哥,你对秦不羡做过的缺德事还少么?可你见她认认真真恨过你么?” 你对秦不羡做过的缺德事还少么? 可你见她认认真真恨过你么? 脑袋里发出轰然一声响。 那些场景那些人物在脑海里走马观花一般转着,秦陆,秦不羡,千军万马,取恨丝…… 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踏过桌案捏住了程遇的脖颈,已顾不得对女人下手这种君子不耻的行径,咬牙切齿问道:“你对秦不羡做了什么?她为什么屡次三番原谅本王,她为什么对本王恨不起来?” 桌上的酒杯悉数震落,桂花酒洒了一地,原本安静暖融的茶室变得一片狼藉。 可程遇未曾有半分惊慌,她依旧在笑,笑得让我胃部发出一阵一阵的抽疼。 “卫期哥哥……咳咳咳咳……你把我杀死了,你就永远也……得不到秦不羡身上缺失的东西了哈哈哈哈……” 片刻之后,手指如她所愿慢慢松开,“本王再问你一遍,你对秦不羡做了什么?” 她抬手贴上我的唇:“你错了卫期哥哥,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她身上缺掉的东西,都是你亲自拿走的。只是你忘了而已,包括……” 她跪坐而起,半边身子贴近我的胸膛,唇角停在我耳廓,几声畅快的笑冲进我的耳朵,我听得出她报复的快感,可我仍旧随了她的心愿,心中堡垒倾塌溃败,尤其是听到她接下来那句话—— “包括她曾经的贞洁。” 这句话里似乎暗藏咒语,让听到这句话后的本王,身子瞬间僵住,动都不能动。 若本王没有记错,溪园一夜缱绻过后我同秦不羡说过一句话—— “原来秦大人并非完璧之身,这让本王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多亏你功夫不差,倒也略有找补。”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眼神里看到杀意,可她却仍旧没有对我动手。 可报应总是会来的,比如现在,比如此刻。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嗜血的刀,一刀接一刀地往本王心窝上戳。 我曾拿走了她这般重要的东西,可我忘记了;再遇到她的时候,床帐之内,我还自作聪明地用这件事、这句话逼她离开。 “卫期哥哥现在的神情,可真是好看呐。”她从我胸膛上离开,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莞尔一笑道,“真没想到,叱咤疆场的崇安王殿下竟这样脆弱,这可如何是好呢,明明我还没说完,你从她身上拿走的其他的东西,可还在我这里呢。” “给,我,交,出,来。”我抬手,一字一顿道。 她袖袋里拿出一个蓝色水晶的瓶子,放在我手上,“卫期哥哥可要拿好了,这里面装着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秦不羡体内关于你的恨丝,当年的卫期哥哥真的是心狠手辣呀,玷污了秦不羡的清白之后,为了不让她恨你,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恨丝取出来了,阿遇真是难望卫期哥哥的项背啊哈哈哈哈哈哈。” 掌心有浅浅的蓝光,那瓶子似从茫茫大海上飘摇过来的船只,渡过重重危险,又清冷又孤寂。 “其实我们应该做个交易的。不过这应该也谈不上交易了,毕竟秦不羡已经把不老琮带走了。那我通知你一件别的事情罢,宁国杨躬行渡江是因为得到了我送的消息,康安府爆发瘟疫也是我让程医动的手脚,高蜀李敬堂被抄没的家财一丁点儿也没有进国库,全被我的手下陈长风掌控着。至于现在的皇上、你的皇兄卫添——” 说到此处的程遇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你应当还不知道罢?他早就病死多日了,虽然尸首未曾找到,可程医当初亲自看过的,他已确死无疑。卫期哥哥,你已经输了。” 原来……原来是因为过世了,所以才不能亲自告诉我那些事情,而不得不借高蜀和李敬堂的口,让我明白他对我的兄弟情义。 大悲大痛莫过于此。 将那瓶子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我强撑着心口要裂开的伤口,劝程遇道:“你可知道若南境的防守被打破,杨躬行的人马第一个侵略的便是南国府,那里的人,都是你父皇的子民。”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不在乎,南国府的这些百姓不要也罢,这些年他们被奴化得差不多了,真正想着复国的人寥寥无几。没有血性的子民,我要他们有何用。” “就算不要那些子民,你要复国的话也该守住那片土地,不能拱手让给宁国。” 可她却摇头,睥睨道:“你错了,我要称帝。要做锦国这大片江山的拥有者,区区南国,何足挂齿。” 顿了顿,笑道,“况且,你不会放任宁军进犯南国府,而坐视不管的。卫期哥哥,今日一大早你就要从帝京启程快马加鞭奔赴南境了,不是么?” —————————————————— 锦国四十一年冬,宁军渡长澜江,进犯锦国南境。锦崇安王卫期领兵南下,奋起御敌,坚守月余,不料后方补给迟迟未至,锦军人马疲惫,伤亡惨烈。冬至日夜,崇安王只身入敌军战船,斩杀宁国大将杨躬行,事成时已被宁军包围,身负重伤,坠江而亡,时年三十岁。然大局已定,长澜之战,锦军惨败。宁军长驱直入,踏过南境,十载征战,终得南国府。 ——《七国传·锦国四十一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1、老天爷没玩够 近来,我一直做一个梦。 这个梦,是我同一个姑娘欢好的梦,她身形翩翩,如画似仙。 梦中的我却并非君子。 周公之礼行得并不端正,且过后毫无留恋,起身就开始穿衣裳,跟拱了白菜就跑的猪无异。 这还不算完,我一边穿衣裳还一边对那个可怜的姑娘口出狂言:“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用手段把本王骗到这帐中去,你就能在本王心里占一寸位置?或者,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同本王经过巫山云雨,你就能取代她?其实不然,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每每触及都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够贴心不够温柔而伤了她。至于你——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回头看那个姑娘,发现她的脸埋在薄纱中,身上到处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我见她未加反驳,便继续俯身嘲讽:“你这身段生得当真不错,帐外将士千千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尝一尝?” 有一瞬间,我觉得那个姑娘好像没了气息,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抬头看我一眼,未曾开口跟我说一句话,连着布满伤痕的身子,也未曾挪动半分。 我忽然来了兴致,觉得方才这两句话还不够伤人,于是便勾起她的一束头发绕在指尖把玩,那发丝顺滑流畅,我说出口话很是混账:“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榻上的人儿终于开口:“师叔,不要。” 四个字,如钝刀割肉,让我苦不堪言,这一招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一万。 可言语上却并未收敛半分:“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叫本王师叔了,和阿遇比起来,你这副嘴脸,实在叫本王恶心。”顿了片刻,狠下心来决绝道,“来人,这个人本王赏给你们了!” 下一秒帐门被打开,无数脚步声涌入,日光如箭,纷纷刺入帐中,也刺进我的眼睛。 回眸的时候,那姑娘抬起头来。 她长着一张跟秦不羡一模一样的脸。 然后她怒火攻心,晕了过去。冲进帐中的、我手下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见秦不羡顺利地晕过去,得了我的命令,迅速离开了营帐。 那时候我想,身后的姑娘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她会如我想的那般,走得远远的,离开我的身边,到别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 “喂!大兄弟,快起来了,该喂猪了!这些崽子都嗷嗷叫了一早上了,你怎么还在睡?” 一阵特殊又熟悉的气味传来,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光着膀子的朱六已经来捶我的胸膛了,这几拳砸下来,差点把我重新砸成废人。 见我挣了眼,朱六便扔给我一个窝头:“挑粪的路上冯阿婆给了我一个窝头,我没舍得吃给你攥回来了,我先去洗个手,你吃完赶紧去喂猪,这天好像要下雨,喂完猪我们还得赶紧上山去砍些柴回来。” 他后面这些话我其实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因为我在认真思考一件事—— 按照朱六说的这句“挑粪的路上冯阿婆给了我一个窝头,我没舍得吃给你攥回来了,我先去洗个手”,如果我没有猜错,事情的发展,好像是挑粪在前,洗手在后,攥窝头在中间。 看着炕头上的地瓜面窝头,听着肚子里的叫声,在下突然陷入几道哲学命题里: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到底要不要吃这个窝头? 想了半晌,我还是颤巍巍地把那个窝头捏过来,又颤巍巍地剥了窝头的皮,艰难地把剩下的部分送进嘴里。 洗完手的朱六从院子里走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眼,就发现了我剥下来的窝头皮,于是咬着牙上前踹了我一脚:“又浪费粮食是不是?我叫你不长记性!” 一边骂着,一边把窝头皮拢成一把,送进了自己嘴里。 还没咽下去,他又踹了我一脚,恨铁不成钢道:“我真他娘的为你操碎了心,你这样不节省,啥时候才能攒够钱去看你媳妇儿?”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心酸地笑了笑:“是,六兄弟说得是。” 觉得有点噎得慌,正要起身倒杯水,朱六已经把水给我端了过来。 “谢谢六兄弟。” “你这儿到底是被谁砍成这样的,怎么养了半年了还不见好?”他指着我胸膛上渗出来的血,道。 我怕他愧疚,没好意思说这是因为他刚才捶我太下力、把伤口捶裂了,于是望着露天的房顶,悠悠道:“不怪别人,怪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朱六吐了口唾沫,点点头:“你这身子还真他娘的不太争气。” “……” 你一定想知道,堂堂锦国崇安王,叱咤沙场好儿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今这个模样的。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正是锦国四十一年冬至,锦宁两国长澜之战。 锦国南境,我同麾下将士苦苦坚守月余,仍没有盼来补给,粮草所剩无几,南境失守不过三两天的事了。 是夜大雪浩荡,长澜江江面一片茫茫,我自刺骨的河水下潜入,单刀杀入杨躬行的所在的战船,成功干掉杨躬行,自己也身负重伤,紧接着便被宁军包围了。这本就是背水一战,本王作为敢死分队的头儿,自然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的。 说来宁贼也是笨,本王都把他们的将军给干掉了,他们竟不打算当场放箭把本王杀死给他们的将军报仇,而是打算活捉本王,带回宁国领封赏。 这样说来,宁贼宛如我的再生父母,托他们的福,本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江。 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想着活命,身负重伤跳进刺骨的江水里,比起被宁贼俘虏,除了更快、更高、更强地升天,其实没有别的优点。 可能老天爷就是不想亡我,跳入大江的本王没有死,而是昏迷后顺着江水飘到了一个山村。 到了这里我才悟出来一个催人泪下道理:人就是人,人玩不过老天爷,你以为他救了你,实际上他只是没玩够你。 我被老天爷,不,被朱六给救了。 他说去河边刷粪桶的时候,我突然飘了过来,一头撞上了他的粪桶……场面一时难以控制,本王对当初的场景也不堪回首,总之,我是在一阵熏天的臭味中醒来的,我的救命恩人是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皮肤黝黑,头似铁钟,脚如磐石。 “嘿!大兄弟,你叫啥?”他用刷粪桶的手拍了拍我的脸。 “……我叫……卫期。” “嚯!卫七,你是家中老七罢?你娘可真能生,跟我娘差不多,我兄妹八个人,我排行老六,叫朱六。” “……” “大冷天的,你怎么不穿衣裳?”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铠甲早就脱落,被江水冲没了影儿。 “你这儿好长一道伤口,是不是被人砍了之后扔河里了?”朱六道。 我又低头,发现自己胸膛上两指宽一尺长的伤口已经被江水泡得发白了。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傻了?你家在哪里,我看能不能送你回去。” “我家在……请问这是哪里?” “这是朱家沟哇” “朱家沟?” “朱家沟村,我们可是整个县里养猪第一大村,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对不对,我读书少,不知道这个地方……那我考考你,你能说出来朱家沟村在哪个县、哪个州府、哪个国家么?” 他哈哈一笑,得意道:“东启国,大丰山州,长云山县,朱家沟村。”说完就抬手拍了我一个脑瓜,“你还考我?我怎么能不知道哈哈哈哈!” 本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顺着江水飘出了大锦,飘到了东启,还是飘到了州、县名字里都带着“山”、村名里带着“沟”字地方,我简单推测了一下,自己应该是飘到了一个山沟沟里。 这猜测刚落地,身边的朱六就应景地补充道:“你这个模样的,在我们这条山沟里应该很好找媳妇儿。”言语之间流露出不少羡慕。 “敢问朱六大哥……” 他的大手又照着我的脑瓜子落下来:“你叫谁大哥?我今年才十八岁,媳妇儿还没找呢!你虽然长得俊,但看这身高,怎么着也得二十了罢?” 我怕他自卑,赶紧道:“六兄弟莫要见怪,其实我三十多了……” 结果他又揍了我一顿:“你骗谁呢?你这模样的都三十了,我这样的不得六十了啊?” “……”我懵了一懵,费力扯了扯面皮,拍手啪啪称赞道,“六兄弟这双眼睛可真是厉害,你竟能一眼看出我二十岁,看来是瞒不过六兄弟了,在下实话实说罢,我今年不偏不倚,正好是二十。” 这句话让朱六十分受用,他把自己的袄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一只手挑起粪桶,另一只搀着我往他村里走:“看你傻乎乎的应该也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里了,既然飘到我们村那就代表你和我们朱家沟有缘分,我表姐还没成亲,你长我两岁,给我当表姐夫正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2、盘缠 我惶恐万分,赶紧拦道:“六兄弟,我已经成亲了。” 他十分惊讶:“你成亲了,那你媳妇儿现在在哪里?” 我应着头皮道:“她现在在宁国……” “嚯!那可够远的,你怎么找了个宁国媳妇儿啊?” “因为……只有她愿意嫁给我。” “那你媳妇儿好看么?” “好看,美若天仙。” “既然这样美,那你就留在这儿别走了。” “为什么?” 他目光如炬,胸有成竹给我分析道:“从这儿到宁国,一路逆水,你划船划个年也不一定能到那儿,你媳妇儿又好看,等你回去她早就跟别人跑了。” 我被划船年这句话给震得抖了一抖,咽了口唾沫,心翼翼询问道:“那这附近有没有到宁国的客船可以坐?” “啥,你方才说啥?”他抬起来、要踹我的那只脚,已经蠢蠢欲动。 我怕他每个轻重,一脚把我踹死,赶紧道:“没有就算了。” 他才把脚收回去,继续搀着我往前走:“从这儿划半个月的船到县城,再从县城里花二两银子坐驴车到州府,再从州府花二十两银子乘船到国都蔚海,从蔚海城南的码头上船,花二百两银子大概可以到宁国。这么算下来,去找你媳妇儿得花二百二十二两银子,你养二十年猪、种四十茬菜、挑六千桶粪、砍八千斤柴,再做十年乞丐、要十年饭,约莫能攒够去宁国的盘缠。” 刚从河里捡回一条命的本王当即虎躯一震,差点又晕死过去。 “敢问六兄弟……除了养猪、种菜、挑粪、砍柴和要饭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比较快的赚钱法子?” 朱六还真替我认真想了一会儿,又抬头认真看了我几眼,替我算道:“你先养两年猪,种四茬菜,挑六百桶粪、砍八百斤柴,再做两年乞丐、要两年饭,大约能攒够去州府的盘缠。” “可我打算去宁国啊,不是你们大丰山州府……” 他抬手打断我的疑问,继续道:“听五年前回过村里的朱江大哥说,我们州府是个大都市,有那种……”觑了一眼我的脸迅速低下头去,“就是那种……你懂得。” 本王:“啥?懂啥?” 朱六那个暴脾气又上来了,当即踹了我一脚:“就是那种专门招男人的馆子,你这模样生的好,去给人家那个啥,兴许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挣出盘缠来。”说罢不解气,补了几脚,红着一张脸,念叨着,“咋这么笨,非要我说出来是不是,非要我说出来是不是?” 本王已在寒风中凌乱不堪。 若本王没有理解错,他方才这个意思,是要牺牲色相同别人困觉,攒够去宁国的盘缠。 因此,不管是哪一种方法,本王都不得不在这个地方,劳作至少两年,包括但不限于:养猪,种菜,挑粪,砍柴和要饭,以此来积赞去州府的钱。 以上,就是本王沦落到这步田地、变成这个模样的全部过程。 喂猪的时候一般是挨踹比较厉害的时候,朱六干活麻利,于是总有一种别人干活跟他一样麻利的冲动,他看我切野菜切得慢,一脚把我踹到一边,大刀阔斧自己切起来。 “等你切完,咱养的猪都饿死了!”他说。 对了,朱六的猪是我们一起养的,我初来乍到买不起猪苗,他便让我跟他一起养,赚了钱分给我一半。我觉得他吃亏了,于是坚持只要三分之一的钱。 可这个提议又换来一顿踹:“笨不笨,笨不笨!三分之一除不尽,除不尽!我说一半就一半!” 我只能:“好好好,是是是,分一半,分一半。”而不是去指出他算术方面的某些问题…… 这个山沟,民风委实淳朴。把本王一个脾气暴躁的老虎,给陶冶成了乖巧懂事的猪。 除了身形渐渐消瘦,其他地方已如我养的猪苗别无二致。 “对了卫七,你昨晚又说梦话了。” 我愣了愣,心想该不会又把梦中羞辱秦不羡的话给说了出来罢?于是战战兢兢问道:“我昨晚说了啥?” 朱六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你说……‘师叔,不要’。”说完打了个哆嗦,嫌弃道,“还是学着姑娘的声音说的,噫——真瘆得慌。” 我:“……” 朱六:“却说谁是你师叔?他对你做什么了?” 我望了望猪圈里那四头长势喜人的猪,面不改色道:“对,我有一个师叔,时候对我特别好。昨晚梦见他了,他逃出来了一个馒头给我,我虽然饿但还是拒绝了,所以说‘不要’。后面还有一句,‘师叔你留着自己吃罢’,你可能没听到。” “那你为什么学姑娘的声音?” 我又望了望天:“时候长得像女孩子,说话声音也像女孩子。” 朱六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愧疚道:“嗨呀!卫七兄弟,我错怪你了!”接着起身,把猪食递给我,“我给你切好了,你进去喂罢。” “好嘞。” 结果刚打开猪圈门,里面嗷嗷待哺的猪就朝我撞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盆猪食啃了个精光,然后撒开蹄子,奔了村头去。 这是一群放纵不羁爱自由的猪,很像被困在这山沟里的本王。 于是,一上午啥事儿没干,我踹了一上午的猪,把它们敢回猪圈;而朱六,踹了一上午本王。 下午天还没落雨,我同朱六觉得还能砍些柴,便进了山。 朱六体格健硕的同时,体重也有点高,爬树是他的弱项。本王的轻功在这片广袤的山头上,终于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因此朱六特别喜欢跟我一起上山砍柴,一般是他指哪棵我就爬哪棵。 但六也有不开眼的时候,比如今天,他随便一指,指到了别人在山头栽的杏树。我刚飞上杏树枝头,才砍了一根枝儿,一个彪形大汉就牵着四五条大黑狗来骂人了。 远处的朱六见了狗就往下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卫七兄弟快下来!” 我看了看在树下转圈的三条大黑狗:“……我暂时下不去,你先跑,别管我。” 砍了人家的树,就是错的,就应该赔钱。但我同朱六身无分文,于是朱六提出来了一个解决办法,他把肩头的柴卸下来,笑着赔不是道:“大哥,不如我们把今天砍的这堆柴送给你,你看成么?” 大哥瞥了我一眼,好像有点别的想法。 朱六:“或者你觉得咋办何事,咱就咋办!” 大哥又瞥了我一眼,他身后的大黑狗也虎视眈眈。大哥上下一打量,终于开口:“还有半个多月就是五月了,我这片杏林子就结得差不多了,我看这位兄弟爬树很上道,到时候就让他来帮我摘杏子罢。” “等等,你说的杏林子,是指哪些?”我惶惶不安地问出口。 大哥爽快地移了移手指:“这块山头上栽的所有杏树,就是我的杏林子。” 我当时就觉得这大哥有点不对了:本王不过砍了他一条树枝,他就让我摘整片杏林子,天理何在? 正要反驳,就觉得大腿上挨了一脚,朱六瞪着我:“还不快谢谢大哥!” 本王:“……谢谢大哥。”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扯开浓重云幕,不过片刻,便有倾盆大雨兜头而落。 我和朱六这一趟砍柴之行,以被雨淋了个透湿而告终。 等着摘杏的半个月里,之前在向阳的山地里种下的菜也该长成了。可大清早的,朱六就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炕上拎出来,一路到了种菜的山地上,指着地里大片大片的杂草,骂我道:“你种的菜呢?” 我从一堆杂草里看到几片顽强挣扎的白菜叶,指了指:“就是那几棵,六兄弟,你看到了么?” 六又要踹我,被渐渐康复的我灵敏机智地躲了过去。 他也没追着揍我,吐了口唾沫,弯腰把地里的杂草薅了薅,一边薅一边叹气道:“卫七兄弟啊,看来你对你媳妇儿也不是真的上心,你不好好种地,怎么才能攒够盘缠去找她呢?” 恐怕朱六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他的这句话点醒了本王,自那天起,我开始真正同这半年混吃等死的自己划清界限,喂猪、砍柴、挑粪、种菜再也没含糊过,一跃成为朱家沟村最能干的男人。 同时,我开始认真思索,除了偷鸡摸狗、犯罪违法的事之外,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攒够二百两银子,让自己尽快见到秦不羡。 毕竟,我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可活了。 毕竟,秦不羡的恨丝和不老琮,还在我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3、以尹天下,对酒当歌 就我从以往看过的坊间野史和演绎、尤其是写男女爱情的那些,出现了坠江、撞车、跳悬崖这种情节,如果主角没有死,那他八九成会失忆。朱六大概也有这样的认知,他觉得我坠了江后,脑子不大好使了,除了想得起来自己远在宁国的漂亮媳妇儿,其他一问三不知,所以他以为我失忆了。 其实不然,我深深知道自己不仅没有失忆,反而成了一众言情文学里的反例。 因为本王坠江后,把以前的事情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了。 犹记得长澜之战殊死一搏,临行前恨丝无处托付,我想起《七国神战志异》下卷中那一句“不老琮盛不了恨”,便把恨丝从瓷瓶中拿出来放到了秦不羡的不老琮里,然后把心窝处的刀口划开,把不老琮放了进去。 这个方法好似十分正确,因为不老琮在我心窝处安放好以后,外面的刀口也慢慢愈合了。 我曾想把宁国杨躬行杀死之后,游过大江,把不老琮亲自还给秦不羡,可是最后我被围攻之时倒是跳了大江,可我没能游到对岸的宁国,反而漂来了这个地方。 秦不羡的不老琮和恨丝,都带着她自己的记忆。这些带着她的记忆的恨丝,宛如一支硕大的鱼竿,把沉溺心海许久的前尘往事悉数钓起来,于是那些关于秦不羡的时而晦暗、时而明朗的回忆,皆在这一些时日里,踏破岁月、迎面奔来。 关于秦不羡的这些事很复杂,好似一年半载都讲不完;这些事又好像很简单,好似只需几件,就能把我同她的前尘往事叙述完整——可叫人遗憾的是,在和她有交集的这几件事里,依旧是愁闷苦涩的居多,欢脱欣喜的寥寥。 锦国二十九年,我十八岁,距离南国覆灭已过了近三年。 程遇依旧卧床不起,病情时好时坏,我每日忧心忡忡,无心朝政。 那时候的本王很害怕,我怕她某一天忽然醒不过来,怕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一个纯良可爱的姑娘叫我“卫期哥哥”,于是整日整夜地不敢睡觉,她沉睡的时候我会一直试探她的脉搏,偶遇到心跳过缓的情况,便赶紧把她叫醒。 睡眼朦胧的程遇总是反应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卫期哥哥,你这么怕我死掉么?” 我不敢回答,我也不敢想到那个“死”字,脑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她蜷缩在护城河底,一动不动的场景。 身旁的程遇收回了笑容,低头揪了揪被子里钻出来的棉絮,轻声问道:“卫期哥哥,你怎样才能开心起来呢,这三年你好像没有笑过。” 我握住她一直露在外面的手,送到被窝里:“等你痊愈后,我就开心了。” 她便不答话了。我晓得程遇的难过,因为对她这样的情况而言,痊愈比登天还难。 这样的情况在这三年中屡屡出现,有一天夜里,她的脉搏真的不见了,恐惧不安的本王一次一次喊她,最后却听遥远的地方传来程遇的声音:“卫期哥哥,你醒醒,醒醒。” 惶恐不安地睁眼,发现程遇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我脸上、背上全是汗,一阵凉风吹过,浑身湿腻不堪。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在她窗边睡着了,方才原来是一个梦。 程遇眉头微蹙,她望了一眼窗外的残月,长呼了一口气问我:“卫期哥哥,你这样日日夜夜守着我也不是办法。我怕有一天我还没死,你的身子就垮了。” “我没事,只是方才惊到你了。” “你前些时日说,等我痊愈后,你才能开心。” “嗯。” 她低头沉思良久,再抬头的时候眼底有些潮湿:“那如果我告诉你一个能使我痊愈、但是招数有些凶险的方法,你愿意去做么?” 我蓦然一僵。 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中愁苦惧怕旋即云消雾散,我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一个神情激动、双目通红的自己:“你方才说什么?这天下果真有这种方法?” 可程遇却纠结万分,手指绞了绞衣袖,直把下唇咬出一道白印来:“可是这个方法很凶险。” “你只需告诉我是什么方法,不用在乎什么凶险不凶险。” 那时候我想,哪怕是以命易命,我也愿意救这位姑娘,一是作为她当年救我的答谢,二是作为我灭她家国的忏悔。 “这个方法,叫做‘种恨’。” “种……恨?” 是啊,在东里枝寝宫殿梁上听到的那一回,并不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知道种恨明明是在十八岁那年。 程遇一点一点地给我解释:“这是从始皇帝时就有的秘术,流传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现今会这门秘术的人,非常少,我所知道的,仅仅只有我母后和我舅舅两个人。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操纵别人的恨意使之可以得到报仇雪恨的满足感。这个术法使仇恨这种东西宛如花草,可生长,可嫁接,可转栽他人身上,所以并非正道。” “你方才说这个术法可以使你痊愈?” “对,这个术法凶险诡异,通常被种恨的人活不长久,这些人未走完的阳寿都会落在种恨的术客身上。这些术客利用一种叫‘不老琮’的玉琮把寿命保存下来,每次种恨都能获得年的寿命,长年累月种恨,积累个百年阳寿不是难事。若我得到这不老琮里的阳寿,即便是不能完全康复,但是活个百八十年却是没有问题的。” 彼时本王激动不已,心想天不绝我,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能让我为程遇积攒寿命,让她健康长寿直至百年,于是没有半分犹豫,欢欣雀跃道:“我该如何学习种恨术?” 我相信那时的程遇是充满善意的,因为她想了会儿道:“你一个人去做种恨人我到底是不放心的,让你去帮我积攒寿命也委实自私。纵然母后说过我筋骨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可我这些年耳濡目染到底懂了一些,这样罢,我同你一块学种恨术,两个人积攒寿命总比一个人快一些,等我们攒够了一百年的寿命,我们就金盆洗手,你觉得好不好,卫期哥哥?” 我其实不想让她涉足这门术法的,可见她想法已定,便点头道:“那边这样罢。只是你注意自己的身体,量力而行。” 她笑了笑,指着自己心窝处道:“其实我年少时,母后也培养过我一段时间,我这里就有一枚不老琮,只是后来母后改了主意,不让我学这个了,这枚不老琮便弃用了,时至今日也没有启用。”她的手指又落在我的心窝处,“你跟我不太一样,你要做种恨人,应该先在这里养一枚不老琮。” “这不老琮应该去?” 程遇琢磨了一会儿,抬头道:“种恨的术客有个门派,叫不老门,那里有先辈们留下来的不老琮。我的舅舅曾是不老门的门主,我的母妃也曾是不老门的门使。现在舅舅母妃都过世了,我作为不老门门使的后代、门主的亲戚,应当可以推举你做新一任的门主。不老门在南国阳华山上,明日我们可以启程去那里。” 于是,我便这样,在不老门中做了新一任的门主,程遇在不老门中做了新一任的门使。为了隐藏锦国崇安王爷的身份,在门派内我通常以玉面遮脸,并给自己取了个和“卫期”毫不相关的名字,叫——“尹酒”。 以尹天下,对酒当歌。 本王十八的时候,也同现在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样,总把天下放在口中,总把酒气置于唇喉,总觉得少年意气风发,当举杯对月共赏年华。可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才发现“天下”二字堪比山重,若不能担负得起,便不能轻易说出口,至于酒,成了尔虞我诈威逼利诱的方法和工具,成了欲说还休醉人醉己的托辞和借口。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这些年岁,“尹酒”二字的含义连我自己都渐渐忘却,甚至这个给自己取的名字,最后都被我自己给忘了。 于是同秦不羡再相逢,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竟觉得这个名字是她口中的师叔随意取来诓骗她的。 “你口中的那个师叔,叫什么名字?” 目光之下,她的眼神倒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神色坦荡一如往常,只是过了很久她才说出那个名字——“尹酒。” “饮酒?” “以尹天下的‘尹’,对酒当歌的‘酒’。”那时候的秦不羡无比认真道。 我从惶恐不安中解脱出来,心中畅快,脱口而出:“哈哈哈哈不是我不是我。” 彼时,秦不羡脸色萧肃,皱眉审视我道:“不是你你便这么开心么?” “没有没有,不是本王,本王真是遗憾,这是遗憾之笑哈哈哈,遗憾之笑哇。我若是有个你这样美若谪仙的师侄,怕是做梦都要笑醒。思及此处,真是羡慕这位尹兄啊哈哈哈。” “我也很羡慕他,能将前尘往事都抛却,自此潇洒自在对酒当歌,护一护他心爱的姑娘,把天下都放下。”秦不羡凉凉道。 羡羡,我现在把前尘往事都想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4、沧海一粟 我做起了种恨人,摇身一变成了不老门门主——尹酒。 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程遇的母后说得没错,程遇没有种恨的天赋,也没有做种恨人的筋骨,她自己活着尚且不容易,何谈去给别人种恨呢,她体内的不老琮就算启封了,也注定无法积攒寿命。 而本王,很不幸,除了筋骨比程遇好一些,在种恨方面的天赋于程遇不过半斤八两而已。我一年之内做了为五位委托人种恨五次,其中三位被种恨人英年早逝,而我得到的寿命却不过一年半而已,且因为我本身的寿命与不老琮积累的寿命缠绕在了一起,这一年半的寿命里,有一年是本王自己本有的寿命,半年是可以积累到不老琮里的寿命。 这么攒下去,怕是攒到本王七老八十,也攒不到程遇想要的一百年。 程遇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心灰意冷多日,她终于想起来一件事,欣喜若狂地同我道:“卫期哥哥,我有一位表姐,就是我那个舅舅的女儿,她叫秦不羡。”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秦不羡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别具一格,有那么一些清远高洁、遗世独立的味道:“不羡鸳鸯不羡仙?” 程遇迅速点头:“没错,就是这个不羡。我母妃好似说过,秦不羡自就有天赋,她好似是专门被作为下一任门主培养的,稍加引导,她便能掌握种恨之道,并在此术上出神入化。” 我也来觉得盼来了希望,于是问道:“你这位表姐现在在哪里?” “唉……”程遇蹙着一双眉,叹气道,“我若是知道她在哪里就好了。锦军攻城的时候,她被她父亲提前安排妥当了,听说和母亲带了很多金银财宝提前逃往别处了,此时此刻,大概在某个地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罢,即便是找到了她,她也不一定能来救我……” “为什么不来救你,你是她的妹妹?” 程遇撇了撇嘴,惆怅道:“我同她的关系并不太好,她时候经常打着我的名号在宫外做别的事。”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担心,我先派人找找看。” 可在这泱泱大陆,六国之内,找一个人无异于自沧海中找一粒粟那样,谈何容易呢? 但我终究还是想到了一个找人的办法,找来一大群人,安插在于长澜江两岸的南国府、宁国内重要城镇内盘下门面,取名“名字馆”,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少男少女都可以到馆内报自己的名字,只要名字馆里的掌柜觉得你的名字够特别,就会给你几两到几百两银子的报酬。 可这个办法却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按照程遇所说,当年秦不羡逃亡的时候带走了大批的金银珠宝,她可能不缺钱花,也不会在乎那几两到几百两银子的报酬,这样一来,她就可能不会走进名字馆,报上自己的名字。 过了一年,名字馆越开越多,可进来报名字的孩子,却没有一个叫“秦不羡”。 又过了一年,名字馆已经遍布大江南北,走进来的孩子里,依旧没有一个人叫“秦不羡”。 可事情却在悄然之间有了转机。 锦国三十二年立冬,我二十一岁,南国覆灭六年。 南国府轻风城,天降雪,夜色朦胧,一家名字馆的掌柜喝了些酒,同友人施施然迈进了旁边一家青楼,名曰“晓梦楼”,庄生晓梦,化而成蝶,来这儿困觉,大概也漫步云端翩翩然矣。 这位掌柜约莫是晓梦楼里的常客,于是晓梦楼的老板附在他耳畔,笑嘻嘻地推荐道:“楼里最近来了一位姑娘,十七岁,虽然身形瘦削,但貌若天仙,卢掌柜要不要看一看?” 掌柜当即应允道:“看,看,在何处?” 晓梦楼的老板便把他往后院引,进了后院,果真发现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低头写着什么东西。 似梦非梦,雪花翩跹,美人执笔,皓腕霜雪,不知不觉间卢掌柜就看痴了。晓梦楼的老板低头给了友人一个眼色,便纷纷退下。 卢掌柜上前去,先介绍了一下自己,又问了美人芳名。只是美人皱眉望了他一眼,眼珠一转,扔下纸笔便跑了。 他本想追上去,却发现落在脚下的纸上赫然出现一个熟悉万分的名字—— “秦不羡”。 次日,所有的名字馆纷纷停业,撤牌匾、退店面。 本王到了轻风城晓梦楼,却被晓梦楼的老板漫不经心地告知:“那个姑娘昨夜就跑了,从两丈高的后墙跳了下去,地上现在还有一滩血,不晓得她逃哪儿去了,死没死。我劝公子也别找了,这个姑娘啊,怕是不死也残废了。” 我当即心头一紧。 后来,我在轻风城蹲守半个月都没见到那个叫秦不羡的姑娘。直到有一天,大雪肆虐,我从客栈出来,在当街的面馆里买了一碗馄饨面,面汤滚烫,雾气拂面而来,浸得整个人暖暖的。 可还未动筷,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咳嗽,我抬头,视线穿过漫天的大雪,落在十丈远的地方,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儿,长发垂地,好像是个姑娘。我本以为她伸出手是要把衣裳裹紧一些,可那双手却从衣裳里落出来,慢悠悠地捧起一抔雪,犹豫片刻后,送进了自己嘴里。 面馆的老板叹了口气,捞了一碗面汤准备出门:“这个姑娘也是命硬,前些时日刚从勾栏里逃出来,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我慌忙拦住老板:“敢问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可是半月前,从晓梦楼里逃出来的那位?” 老板愣了片刻,“呃……是从里面逃出来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不晓得,依稀记得她说自己姓秦。” 我解了身上的毛氅,摸出袖袋里的玉面戴牢,转身迈进风雪之中。 低头从墙角里捞出那个姑娘的时候,手都在抖。我不记得当初是因为可怜秦不羡处境凄惨而难过地发抖,还是因为寻觅三年终于找到了让程遇活下去的方法而欣喜地发抖,可能后者……更多一些罢。 怀中的姑娘瞪大了眼睛看我,饶是在这种环境下,她已然有着叫人过目难忘的好相貌,连那瞪大的眼睛,都清澈得如同最好时节的月光。只是她只是太瘦了,瘦到我觉得裹在她身上的毛氅比她分量更重一些。 雪落在我肩上,落在她细长的睫毛上,她眼见扑簌几下,缩在毛氅下咳了几声,终于开口问我:“你是晓梦楼里的人么,你要把我抓回去么?” 这句话叫我心中酸涩不已,我走了几步,把她放在面馆、我方才点的那碗面前,看着她浅浅笑道:“我不是那里的人,你先吃碗面,剩下的事情我再跟你慢慢讲。” 可听到这句话后的秦不羡,却放下了已经拿起来的筷子,抬起一张白如纸的脸,眸光虽淡,却极认真道:“你先说你是哪里的人,你要做什么,不然我不会吃这碗面的。”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掌柜,不想把种恨的事情给外人知道,于是凑到她耳边,声道:“我是一位术客,看你骨相之间很有天赋,想收你学……种恨术。进我门内,虽别的不能允诺于你,却可以保你今后衣食无忧,不被旁人欺负。” 她的手指,清晰一顿,却没有过多考虑,不过须臾便点头道:“好。”转过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我,抬手触了触我脸上的玉面,问道,“我该如何称呼你,是师父么?” 我默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唤我师叔罢。” 后来的秦不羡,是如何给我讲当初的这段遭遇的来着? 她说和母亲一路难逃,虽有金银珠宝,可在路上都被抢了去,母亲急火攻心撒手人寰,她一个人在南国颠沛流离,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于是,给东街酒楼的李掌柜搬木炭,在城南的说书馆做烧火丫头,在浣溪街张大姐家的染坊里挑水,却得不到几块铜板、几个馒头,换不回一件暖和衣裳。 “最难的一次,大概是被勾栏的老板盯上那回。我在晓梦楼后面的码头边洗了个脸,就被那里的老板看上了,她说我模样生得很好,养两年就能做晓梦楼里的花魁。那段时间老板日日好茶好菜招待我,连体力活都不让我做,生怕我身上再添别的伤疤。” “你……你可顺从她的想法了么?”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可能不能明白长时间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看到锦衣玉食置于眼前是个什么滋味。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好在是我家中未生变故的时候,家父对我的品行多有栽培,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太史简,董狐笔,张良椎,苏武节,这一套我还是知道的。于是胡吃海喝了几日后,找了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避开老板,从楼上跳下来就跑了,扭到了脚都不敢停下。” “所以……” “所以我说过的,自己年少过得并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在,并非在骗你。师叔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在这种环境里苟活了六年,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的皮肉。他见我可怜,花了大价钱买到这只蓝,一年后才为我把身上的伤口都给胶封住。你现在看到的细皮嫩肉之下,是伤疤丛生的景象。” 可秦不羡不知道,当初的本王,看到年纪的姑娘身上伤痕遍布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买来一只蓝,把那些伤痕遮住,换回一些心安。其实那些伤疤从未有一日消失,依旧在她身上。我这样做,与掩耳盗铃并无别的区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5、重要的朋友 秦不羡身上的伤痕实在太多,蓝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这些伤痕遮蔽完全,这一年里她同蓝成了好伙伴,十七岁的姑娘日日夜夜捧着一条闪着淡蓝色光亮的虫子,瞧着又萌又可爱。我想让她在这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多呆些时日,于是这一年里,从未提过程遇,也从未提过种恨术。 可悠闲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有些事情终于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纵然这事情凶险万分,一旦踏入便无回头的可能,尤其对她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来说。 这世上,有些男人十分深谙虚与委蛇之道,他想让你做某些事情的时候通常不会直接讲,他会先对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言听计从讨你欢心,等你掏心掏肺信任他的时候,他就会让你去某些危险的事,通常你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做。 那时候的我便是这样一个人。 天气晚来秋,窗外的银杏叶铺了一地,我点了红泥炉子用文火给她炒葵花籽,她很爱吃这个。 “一千五百多年前,始皇帝曾派人寻长生不老之术,几乎所有术客都无功而返,唯有一个人找到了。这个人就是我们不老门的门祖。门祖神通广大,发现了种恨之术。”我道。 “什么是‘种恨’?”秦不羡,这样问我。 她似乎都要忘了,一年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对她说过“我是一位术客,看你骨相之间很有天赋,想收你学……种恨术”。我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本该作为不老门接班人的秦不羡好似对种恨术并不了解,纵然他父亲就是一位顶尖的术客。 “种恨啊,”我琢磨了会儿,抬头给她打了个比方,“浅显些说,比如,张三抢了你夫君,掠了你子孙,窃了你家财,害了你双亲。对他这个恨啊,你恨不能将他凌迟、将他分尸、扔他去火海刀山、送他见阎王罗刹。你能不能理解?” 她乖乖点头:“能。” 可她又好似不太上心,探出手来想捏一个葵花籽尝一尝,却不心烫红了手指。 我握住她的手给她吹了吹,捏了捏她的脸,怕她不理解,于是继续道:“但他既然能这般作恶,也是捏着两把刷子的。你实力远不如他,与他打架只有他打死你、你被他打死这一种情况,大仇不能报不说,你的命也得搭上。” 秦不羡抬头:“师叔,如果我变强了再去报仇呢。” 我点头笑道:“所以啊,这些年你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终于有一天你强得踩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了,你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带了长刀阔斧流星锤血滴子,打算去虐他七七四十九天,虐死之后再鞭尸,鞭尸之后再挫骨,挫骨之后再扬灰。” 秦不羡打了个哆嗦。 “可天不遂人愿,那边的张三没等到你来虐他呢,突发急症自作主张地挂了。邻里街坊怕他这急症是瘟疫,把他火葬了,别说一个完整的尸体,烧完之后被风一吹、骨灰都散了去,渣渣都不剩了。” 葵花籽已烧得焦酥,温吞的香气飘满整个茶室,我熄了炉火,低头问她道:“这种情况,你气不气?” 秦不羡琢磨了一会儿,目光未有一刻从葵花籽上移开:“那确实好气的呀。” 我接着道:“你满腔恨意无处发泄,便找来一个人,暂且叫他李四。把对张三的恨种在他身上,日日虐他,稍不如意就虐他,开心了虐一下,难过了虐一下;今天吃得有点撑,虐他一下助助消化;明儿出去游玩没有精神,今晚虐他一下提提兴致……” 秦不羡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撑着脑袋看我:“可是师叔,李四是无辜的呀,而且张三已经死了……我这样做,图什么?” 我抓起一把葵花籽,在掌心吹了一会儿,觉得不烫了之后递给她,温声道:“有人图心中痛快,有人图长命百岁。” 图心里痛快这一桩,秦不羡显然是明白的。 可为什么长命百岁也可以图,且长命百岁跟这种恨之间有什么关系,秦不羡不知道。 我笑问:“我们门派叫什么?” “不老门。” “不老长生,这便是了。故事中的李四通常活不长久,他若过世,那他在人世未活完的寿命,都会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老门便是以这种方法来让自己长命百岁的。” 秦不羡长唔一声:“原来如此。可是,我们要那么多寿命做什么?” 我本想随便编个理由把这个问题掩过去,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她身体不好活不长久,我需要为她积攒寿命。” 秦不羡若有所思,缓慢地点了点头:“纵然李四有些冤枉,可这样也算是行善了对么?” “对,且我们不老门有规矩,在种恨之前,必须征得李四的同意,并且为了限制一些心有仇恨的人滥用此法、也为了防止门人不加节制利用此术,不老门专门制作了不老令,只有得到不老令的人才能有机会用种恨的方式平息自己的恨意。” “听起来合理了许多。” 炉火熄灭,葵花籽也炒好了,窗外的银杏叶一直在落,时间仿佛掉进了某个虚无的深渊,永远也没个尽头。 直到身旁的少女想到一个跟种恨毫无关系的话题,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及我脸上的玉面:“师叔,我能不能看一眼你的脸?” 心海之中猛然涌上一个悸动,说不清道不明,情绪起始于波澜壮阔又在瞬间偃止于水波不惊。 她见我不回答,以为我不同意她的请求,于是放下手,歪着脑袋又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不老门里明明没有其他人,你为何非要让我叫你师叔,而不是叫你师父?” “你看,如果你叫我师父,不老门在外人看来可就真是两个人了。但是叫师叔就不一样了,这个称呼一下子就把我们门派的规模扩大了。” 我是这样给秦不羡解释的,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承担起照顾她一辈子的责任,一个门派同一个家一样,叔侄的感情比父子还是要远很多的。 秦不羡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浅笑,这笑好似是认同我方才的话,又好似是在自嘲——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女了,放在别的地方早就成亲生娃娃了,她怎么会不懂我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于是她又跟我说了一段话,这一段话宛如一把剑,给我正面一击:“尹酒师叔,一年前你救我的时候其实就讲过,你就我是想让我学种恨术,只要我答应就能保我今后衣食无忧。我当初既然答应,便一定会遵守承诺。”她低头看了一眼我给她炒的葵花籽,笑道,“所以你没必要对我这样好,即便是你对我不好、强迫我学种恨,我也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 她说即便我对她不好,她也会按我的要求去做。 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本王,在听完这段话后,竟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惆怅,酸涩是因为觉得她懂事,惆怅是因为我在那一刻才发现,我为秦不羡做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秦不羡的好,到底是发自当下的真心,还是出于日后的利用。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习以为常的我们当头一棒,以此作为警醒。 次日,我开始认真地教她种恨术,如程遇所说,秦不羡在种恨一事上的天赋确实不得了,能比得上千儿八百个本王。所有术法我只演示一遍,她就能学会,且术法更精进、拿捏得更精准。 我第一次发现天赋如此重要,便是在秦不羡学种恨术的时候。 可那时我并不晓得她被上一任不老门门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专门创造出来的种恨人,我不知道日后她会因为自己这出神入化的种恨术而变成有些人眼中盛放寿命的容器。 我第一次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是在两年后,秦不羡二十岁。彼时秦不羡已经能在不老门独当一面,两年内接了三桩生意,积攒下了一百五十年的寿命,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程遇,重新回到了不老门。 曾经的姐妹相见,并没有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只是秦不羡看到行动不便的程遇,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她把我堵在门口,咬了咬唇,艰难问道:“师叔的那个重要的朋友……原来是程遇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6、失踪 脑海大概空了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明明显而易见的一个答案,我在面对秦不羡的时候,会有心神不安以至于头脑空白的感觉。 可我依旧稳了稳心神,低头看着她明显很难过的眼睛,道:“嗯,是。”说完这句话还不够,我又抽风了一样,带着理所应当的语气补了一句,“她也是你的妹妹。” 秦不羡大抵笑了笑:“对啊,她是我妹妹。你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对我好,因为她是我妹妹,我也应当学种恨术,救她一命来着。” 那时,她半边身子都落在外面,硕大的雨点把她后背的衣衫打得透湿,我本想拉她一把让她进屋来,她却将手臂藏到身后令我的动作落了空。 “羡羡。”我皱眉唤她,“你不开心了么?”以往她不开心的时候,我只要唤她羡羡,她就开心了。她说很喜欢我这样唤她,会让她生出家人般亲近的感觉。 可那一夜她并未如往常那样开心起来,她抬头看着我,脚步却愈发后退,仿佛要刻意打破“羡羡”这个称呼带来的亲近感:“不早了,师叔早些歇息。” 后来还有记忆的这些年岁,我常常审问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刻对秦不羡产生了叔侄以外的情愫。许是那年冬季,十七岁的少女瑟缩在墙脚缓缓伸手,皓腕霜雪,又许是那时梅雨季,二十岁的姑娘一脸怅然转身离去,背影清冷。 我分不清哪时哪刻,情意骤生,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我是秦不羡的师叔,秦不羡是程遇的救命方,于情于理于我自己,秦不羡都是让我尊重且爱护的姑娘。 如果秦不羡也能有本王以前的觉悟,如果她也能尊重“师叔”这个称呼,那我们之间的关系断然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可要命的是,当四下无人时,我面对自己的内心,总会隐隐欢喜着后来的变故。 我本以为那个雨夜转身离去的秦不羡会在自己房间睡一觉,然后坦然接受这现实,毕竟这三年来,她那样乖。可我万万没想到,次日醒来,她已经消失了,我找遍了不老门上上下下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她。 本王一脸无奈,程遇也一脸惊诧:“她不会是因为不愿意给我积攒寿命,所以……逃走了?” “……”我默了半晌,“不会。” “当年城破之时,她也是随自己的母亲逃走了,留下了我们所有人,自己离开了。”程遇用笃定的语气,举了这样的例子。 那时的本王听到这句话后竟控制不住自己的邪火,任由它燎到喉头,“我说了不会就不会!” 这是我第一次对程遇发火,程遇面色陡然一僵,自认识以来她就没有见过我发火的样子,于是格外震惊,以至于在那边愣了半天才惶惶开口问道:“卫期哥哥,你是不是喜欢秦不羡?” “没有。”我回答得迅速又斩钉截铁,可心中却涌出一阵又一阵的不踏实,我未曾去看程遇的表情,“我出去找找她,许是在山上迷路了。” 程遇并不傻:“秦不羡在不老门的山头呆了三年,她怎么可能会迷路呢?” 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咄咄逼人的程遇,于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甩开衣袖大步离去。 秦不羡消失了整整十天。 本王急得都把自己的头发抓掉了一层,鞋踩坏了三双,衣服刮烂了两身,也没从哪个山脚旮旯找到她。担忧和恐惧不断累积,以至于我那十天总是从短暂的梦中惊醒。 身旁偶尔会出现程遇,她总是面无表情地跟我说一句话:“你方才又梦到她了罢,你喊了她的名字。” 我痛快承认:“对,我梦到她被豺狼野豹给吃了。” 许是老天爷都被我坚持不懈找人的精神给打动了,于是在第十一天的时候,许了我一记灵光——她或许下山去了繁华的街市了呢?或许在某个地方吃吃喝喝排解心情呢? 循着这个思路,本王当天夜里就下了山,可我在酒楼酒肆街市茶馆里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秦不羡的影儿。绝望又疲乏的本王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看着这如昼的灯火和熙攘的人群,心中生出大片的涩然:我真的把她秦不羡弄丢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恍恍惚惚路过了一个南风馆,门口的女老板看到这十日因找人而变得衣衫褴褛宛如乞丐的本王,不由眼睛一亮,赶紧上前来拦了我一拦,开口的时候语调拐了又拐叫人十分瘆得慌:“这位公子~生得可真俊呀~” 我没有功夫搭理她,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可她又阴魂不散地追上来:“我看公子这面相绝美,可穿着却十分落魄,是不是家中遭遇了变故?” 我顿足,皱眉将她望着:“是你自己滚,还是本公子帮你滚?” 她攥着肉晃晃的手照着我的胸膛捶了一拳,蛮力之大几乎把没吃饭的本王给捶倒下,可她好似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面上还做着十分不相称的娇羞状:“公子脾气不要这样暴躁嘛,你若是遇到什么变故,姐姐可以帮你呀~”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金叶子,摸过我的手放在我掌心,“这枚金叶子你先拿着,随姐姐来尚袖楼里看看可好?你这个长相,可是有好些女官人喜欢呢,有什么烦心事,可搁在春宵暖帐里一并解决~” 我本想把金叶子扔她脸上。 可眼风无意间扫过掌心,忽然发现那金叶子的纹路摸着十分熟悉。我大步走到尚袖楼门前,就这大红的灯笼仔细端详了一番,叶脉明朗,左三右四,心中大喜:这金叶子果然是我造的,我曾给秦不羡不少。 尚袖楼的老板娘见我主动往她这楼下走,赶紧上前,喜笑颜开道:“公子莫要心急,先随姐姐去后院沐浴更衣~” 我举着那枚金叶子心花怒放:“你是从哪里得到这金叶子的?!” 那老板娘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我一翻,眼神遮遮掩掩不是很想回答,于是胡诌八扯道:“呀,我这儿平素里来的客人可多着呢,谁晓得是哪个客人给的呀。” 本王顿时来了力气,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说。” “哎哟!哎哟!疼疼疼——” “说这金叶子是哪来的!” “我说我说,是十天前,来我们店里的客人给的!” 听到“十天前”三个字的本王当即心下一凉,松开手失望道:“那你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么?” 那个老板边揉着手腕边惶恐地往楼上指了指:“她是我们店的常住客人,现在在二楼……” “……”我脑袋嗡的一响,“你说啥?!” 那一天,我衣衫凛冽闯进尚袖楼二楼,果真看到了找了十余日的秦不羡。 彼时,她正半结衣带斜躺在黄花梨榻上,十一个倌哥在她身边伺候着,一对捏肩,一对揉腿,一个抚琴,一个唱曲儿,一个给她斟酒,一个为她夹菜,一个为她作画,剩下两个软踏踏地依在她怀里、同她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且谈着谈着手就不由自主地探进她半开的衣衫里。 本王被这个场景雷得五脏六腑险些裂开。 可那厢的秦不羡整醉醉醺醺如梦似仙,根本没有看到人群中她那怒发冲冠又凌乱不堪的师叔。她没有阻止那摊入自己衣衫里的手,反而握住那手腕往自己的胸口上挪,眯着一双含雾的眸子,凑近那人的脸,笑问:“你觉得我这儿软不软,那个男人会不会喜欢?” “秦姑娘软着呢,没有男人不喜欢。”那人满面娇羞。 我胸中怒气翻涌刹那间天崩地裂,熊熊烈火奔着头皮冲过来,纵身一跃踏过几个人的肩膀,落在那榻上,一把将她从倌堆里拎起来,“你是疯了么秦不羡?!” 她似是十分震惊,微微张口,酒气扑面而来。我往身下一看,这才发现黄花梨木榻后有躺着四五只空酒坛。 手腕已不能让这被酒意侵袭进而瘫软成水的身子站稳,我抬手将她箍进怀里,看着她布满雾气的眸子,看着她酡红一片的脸颊,看着她衣衫凌乱的样子,怒火真是一丝一毫都压制不住,单手将她滑落的衣衫重新拢上肩,觉得还是不妥又扯下自己不甚干净的外袍裹在她身上。 低头一看,发现那些倌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不羡,于是怒吼道:“还不快滚!” 却偏偏有作死的人,上前挑衅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搂着羡羡?羡羡是我们的。” 我倒抽出剑,剑锋扫出一道寒光,身下的黄花梨木榻断成两截,我抱着秦不羡落到墙角灯光昏暗的地方,“再不走,下一个变成两截的就是你。” 一群倌僵了僵,反应过来后纷纷作鸟兽散。 怀中的人儿发出一声轻巧欢快的笑。 我皱眉叹气:“你这十天都在混迹在这里?你可知道你是一个姑娘,你之前在那样艰难地处境里都未曾有一刻放纵自己,你如今是怎么了,你……” 那句话没有说完。 有冰凉清爽的触感带着漫无边际的醉意,稳稳当当地贴上了我的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7、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她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去吻一个人,于是那凉唇在我嘴角停顿片刻后,她又不轻不重地咬了我一口。 这十几天的慌乱和焦灼烧得我整个人都枯了一般,可当那凉而温柔的触感贴近的时候,我竟觉得有雨骤然降落,滴水成帘,落入被炙烤得荒芜一片的心田。 停在她腰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可恍惚过后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我扶她站在我身旁,然后缓缓放了手,连唇也退离了半寸。 耳根处有火燎上来,若她清醒着,当看得清楚我现在的狼狈又贪恋的模样。 可好在是她眸中是大片的水雾,于是趁她醉意朦胧,我抢占先机,把方才这一切先归于她醉了:“羡羡,你清醒一些,我是你的师叔。” 秦不羡愣了片刻,复抬手揉了揉额角,回头看了看满屋的狼藉,又看了看方才被砍成两半的黄花梨木榻,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笑得意味不明,可透过那笑容便叫人把她心中的凄凉看得一清二楚。 “师叔,”她长舒一口气道,“你今天怎么没有戴面具?” 这个问题叫我蓦然一僵。 手指顿了顿,继而摸上脸颊,果然未发现平素里戴的玉面。 秦不羡没有见过摘下玉面的我,所以方才她主动亲我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我是她的师叔?而是……随便找了个男人就亲了? 这个认知让我忍不住生出些怒气,又把她的腰揽过来,低头问道:“你方才做出这般动作的时候,想的是别人?” 秦不羡懵了一懵,她似乎还没有从面具这儿回过神来,也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从她这未戴面具的话里联想出方才这个问题,酒气上头让她眉头皱了皱,最后似乎还是没有想清楚前因后果,于是索性放弃思索,道:“方才只是看到一个长得俊美的公子,觉得寂寞,便亲了。没想到是师叔你。” 若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也就算了。可那一夜我偏偏也魔怔了,醋意泛滥几乎整个人都是酸的,看着她嫣红的唇,未曾考虑以后,也未曾担忧过往,带着一往无前又破釜沉舟的勇气亲了上去。 眸光下是秦不羡瞪得硕大的眼睛。 那一瞬间,水中幻月攒聚而起成了天上广寒,这荒凉凡世陡然一变成人间仙境,我仿佛置身缥缈流云之中,唇线描摹的,是我那么喜欢的姑娘,这一生或长或短,或光明或灰暗,或逍遥自在或困顿踯躅,或携飞仙遨游抱明月长终或长太息掩涕哀民生多艰,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便可以不期待更多的和福分和圆满。 这一吻佛缠许久,待回神过来,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慌乱。 秦不羡的脸颊红得不像话,我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因为紧张而攥紧我衣袖的手从未放开,低头看了看未穿鞋的脚尖,轻声问我:“师叔,你方才做出这般动作的时候,想的又是谁?”怕我不明白,抬头看我,目光里透着坚定,“是我,还是程遇?” 我认真道:“我同程遇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一直觉得她是孩子,是要照顾的妹妹。” 这个回答似乎让秦不羡很受用,她脸上红云渐渐褪去,口中溢出几声悦耳的笑,“你把她当妹妹,我也把她当妹妹,按理说我们应当是同辈的,你为何非要让我叫你师叔。” “你很在乎这个‘师叔’称呼?” 她点点头:“自然是在乎的,我总不能……跟叔叔辈的人在一起,这不合章法。” 我笑问:“那你觉得称呼我什么才合章法?” 晚风吹过窗格,撩起她几绺发丝萦绕我耳侧。 面前的姑娘,眼睑困倦半开半合,可露出的半边目光却极其清澈,“你觉得,‘夫君’这个称呼如何?” “……你说什么?”我蓦地一怔,以为她在说胡话。 可秦不羡无比认真道:“我的故乡民风保守,亲了一个人就要对他负责。我主动亲了你,你也回应了我,我二人除了拜天地,互相对对方负责,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说罢飒爽一笑,眼睛陡然挣开,纤长白皙的手指牢牢地握上我的手,“跟我来!” 话音刚落,赤脚的姑娘便这样带着我跑出尚袖楼,晚风如丝如带绕上她飞舞的长发,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头发生得这样好,携风带云,如幕如瀑,扬起时半掩我眼中的明月,落下时路过我的脸颊,那触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温柔凉滑。 赶在一家绸缎店关门前一刻,她带我进了门,给了掌柜一把金叶子,给自己选了一身嫁衣一条发带,给我买了一身喜袍,快速穿上,把头发系起来,连鞋子也忘了买,便带着我继续往前跑。 月水流淌,洒在红衣上。 她带着我一路奔跑,穿熙攘,过流水,走木桥,沿墨色石阶拾级而上。最后气喘吁吁地抬头,看到自己已置身一处山山头,面前是一株姻缘树,其上系满了许愿的人留下的红绸带,在云雾环绕之下,恍恍惚宛如挂满枝头的大红花盏。 秦不羡看了我一眼,面容如画,不似凡人:“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当着这千年姻缘树,把婚结了罢。”然后轻声一笑,拉着我一同跪下。 “你有没有读过《诗经》里‘大车’那一首?”她问。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她道:“无妨,我来说给你听。”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方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选这一首诗念给我听。 这是一首劝人私奔的事,冲破禁锢奔向自由需要勇气,秦不羡说她有这样的勇气,可她觉得我不敢。 我以为,在尚袖楼里主动亲她的时候就已经表明我的心意了,可现在看来她那会儿正醉得深,根本不明白我的心路历程。 好在证明自己的心意也并非难事,我少时读过这首诗,于是,我握上她的手,十指交扣,我认真又虔诚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句话的意思是,若我们活着不能在一起,那死后也要葬在一起,如果你不信,就抬头看看天上这耀眼的太阳。 秦不羡怔怔地转头,抬起大红的衣袖拂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原来你也背过这首诗啊,原来你知道啊。” 说完这句话,把自己发上系着的大红发带扯下来,认认真真地绑在我的头发上。 往昔这场景当真回忆不得,因为有时候我沉溺这场景之中,竟有些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机缘巧合哪些是命中注定。 可事实终究是事实,我无法忘记,六年后,我用尽手段把她诓骗至府上,针尖麦芒,连半分怜爱和妥协都未曾给她。 …… “卫期,这一次,我当真是为你好。” “为我好便去动手罢。这次可还需要本王和阿遇的血?” “不用你们的了,用我的血就够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该怎么骗那三位大人喝下恨种,你又该怎么从皇上那里拿到恨种。” “你同本王成亲,锦国崇安王大婚,恨种混在喜酒里,他们不敢不喝。” “殿下真是想得周全,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该怎么从皇上那儿拿到恨种。” “本王夜探皇宫,总能找到。” “别傻了,一来皇宫这么大,那瓶恨种这样,你夜探皇宫找不到的;二来,皇上对吕公公下手之后,就等着你露出马脚呢,你这样做无异于前去送死。” 她沉默半晌,解发带系在我发上。 “交给我罢。那恨种本就是用我的血养的,味道我最熟悉,找起来也有方向。至于成亲,择日不如撞日,便选在今日罢。你随我到皇宫,我自己请皇上赐婚,之后我借口离开,你拖住他,我去找恨种。” 我反应未及,下一秒,已被她握住手腕,被她带着往门外跑去。 她翻身上了马背,于熠熠的日光中回头看我,然后对我伸出手来—— “上马。” 帝京最远的衣裳铺子,买嫁衣和喜袍。马蹄飞扬,她瘦削的身形也在某一瞬间变得铁骨铮铮。 “秦不羡,你这样做不合礼数!本王堂堂正正,八尺男儿,今日倒成了你强娶来的媳妇儿!” “成亲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我愿意怎样嫁给你便怎样嫁给你了,管礼数做什么,我不要凤冠霞帔,也不要八抬大轿,你不用明媒正娶,也不用费心操办,今日这一场,便当做你我的大婚典礼。” “大婚典礼?你这是在胡闹!” 秦不羡没有回头。 那天,她说:“我晓得你对我是顺势利用逢场作戏,可我依然愿意成全你。关于你的事,我只胡闹这一次了,这一生大概不能相伴善终,希望你今日能给我一个成全。” …… 如今,当往事在脑海里终于变得清晰,我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村里,日日夜夜梦见这个场景。 难堪和无措不复存在,痛苦和悲悯愈发深重,我遗憾再次相遇,自己没有早一点想起来同秦不羡的过往,我也遗憾自己把当初发过的誓都忘了干净,以至于大红衣袍的本王和火红衣裙的她自己一起在帝京策马狂奔的时候,我竟把她这些举动,当做是胡闹。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变成了“关于你的事,我只胡闹这一次了,这一生大概不能相伴善终,希望你今日能给我一个成全”,我想去体会秦不羡的失望和难过,我想我真的体会到了,于是无数次从梦中的心悸里惊醒,枕边是农家浑酒,心头是骇浪惊涛。 我妄求秦不羡再来跟我胡闹一次,可已经求不得了。佛语上求不得那一苦,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却悟得分外艰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8、始皇秘辛 坊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秀恩爱,死得快”。 天地可鉴,我同秦不羡本就没有秀恩爱的打算,我二人约定好了,回到不老门,她继续利用种恨术为程遇积攒寿命,等攒够了一百年,我们二人再同程遇讲这件事。 可不知为何,以往温婉懂事的程遇变了许多。 比如她越来越在意自己不能走动的病弱身子,常常问我:“卫期哥哥,如果我的腿脚没有坏掉,如果我也跑下山不回家,你会这般翻天覆地地去找我回来么?” 我安慰她道:“我当然会去找你,但是你不能自作主张跑下山,会让人着急。” “你对我的着急和对秦不羡的着急是一样的么?” “……是一样的。” 她皱眉道:“可是我同你认识这么久了,她同你认识不过三年而已,为什么你对她和对我的着急是一样的呢?按理说,你对我的着急应该比秦不羡更深一些才对?” 我始明白自己被程遇带进了一个套里,可看到她这副样子又委实不忍心,于是道:“你身体不好,我自然对你更担心一些。” “卫期哥哥希望我身体好起来么?” “当然希望,我同秦不羡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好起来。” 可她笑了笑,满脸失落道:“可我觉得如果我好起来,你就再也不管我了。我跟秦不羡本就是不一样的,纵然她身体康健,你也会担心她,也不会离她而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其实早已明白程遇心里的想法了。这个姑娘,约莫是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对我有了一些男女之间的感情。但我对女人的感情,已经统统交付给了秦不羡,对别的姑娘早没了别的想法,即便是对程遇的感情,也不过是出于灭她国家的愧疚而想要尽力弥补的那一种,而非爱慕,也非眷恋。 于是我拦住她要出门的轮椅,低头认真道:“阿遇。我有些话要跟你讲?” 她眼眶微微红,似乎是想到了我要说什么,于是蹙着眉心问我:“是关于秦不羡的事?” “嗯,”我点头,“有些事情还是要认真告诉你一声的,因为你是我一直疼爱的妹妹。”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她抬头看我,睫毛扑簌几下,好似想到了什么,身子忽然一僵,怔怔问我道,“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要同秦不羡成亲罢?” 我摇摇头,认真想了想觉得她这个猜测好像没毛病,便又点点头,“我同秦不羡已经成亲了。” “你……说什么?”程遇大惊失色,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却又重重摔了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我赶忙扶住她,看到她这惊慌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些愧疚,我这样想过:算了罢,为了她的身子骨着想,日后再慢慢讨论这个话题罢。 可转念又忆及秦不羡在姻缘树下念的那几句诗,忆及她认真道“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便又生出无边的勇气,蹲下身子,扶着那木制的轮椅,让它稳当一些,开口道:“阿遇,我对你并非你以为的那种感情,你叫我卫期哥哥,我便永远是你的哥哥。” 程遇终究还是孩子,她鼻尖抽搐几下,情绪便再也控制不住,大滴大滴的泪便下来,“可秦不羡她还叫你师叔呢,为什么你就不能永远做她的师叔?” “因为我一开始就在骗她,也在骗我自己。我让她叫我师叔不过是想……让自己同她远一些,我以为这个称呼能约束得了我的心,可这三年过去了,我最终骗不了自己,我喜欢这个姑娘,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是这一世都同她在一起,以夫君的样子。”我抬手拂掉程遇面颊上的泪,轻声问道,“你能明白么,阿遇?” 程遇没有说自己是否明白,她眼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泽,我从未见她哭成这般模样,“卫期哥哥,”她抽噎着问我,“你对秦不羡……是一见倾心还是……还是日久生情……” 我认真思索并回答道:“我自己也不能分辨清楚。或许是最近,或许是很早。但这些并不是很重要,我当下思慕她,并同她成了亲,这是我想要的并期待着的结果。”摸了摸面前这姑娘的头发,笑着安慰道,“你还,可能还不懂这种感情,但我觉得,日后你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朝思暮想愿意靠近你,愿意同你一直在一起,想同你成亲,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当时,我还没有遇到徐光照呐,我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同程遇有婚约的人呐。 可我却坚信,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遇到适合自己的人,或早或迟,你现在为了另一个人泪流满面难过不已的时候,某个地方却有一个人为了遇见你,用尽所有力气,在挣扎,在努力。 程遇侧目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破涕为笑:“卫期哥哥,我并不是孩子。只是身体不好,这些年未曾长高,看着罢了。”抬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嗔怪我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秦不羡成亲的?为何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道:“便是那一夜下山去找她的时候,我受不了天天看着喜欢的姑娘却得不到的感觉了,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便把她拉到一个山头,对着一株千年姻缘树,拜了堂,发了誓,成了亲。” 这件事被我换了个说法,我把自己放在了主动的位子,我觉得我同秦不羡的事,应当是我主动才好,可每每都是秦不羡在行动上快我一步,她比我勇敢这样多。 程遇的眼眶又泛起一片潮,可她依旧笑道:“这样也好,你这般喜欢她也好。纵然我有些妒忌,可我知道的,秦不羡是个好人,她愿意为我积攒寿命,我应当谢她。” 那一天的程遇转变得很快。 后来我曾怀疑她并非真心实意要感谢秦不羡,可转念一想,兴许在我提到“日后你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朝思暮想愿意靠近你,愿意同你一直在一起,想同你成亲,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时候,她侧目认真思考的那一会儿,兴许是想到少年徐光照了呢。 事情到这里都尘埃落定,我同秦不羡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阻碍,那时的我春风得意,身处山间,云消雨霁,柳暗花明,觉得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可我却没有意识到,种恨术,就是我同秦不羡之间最大的阻碍。 剧变来得又狠又快。 锦国三十五年仲秋,在皇位上坐了许久的卫朗托亲信给我带了一本书和一封信来。 这本书名叫《始皇秘辛》的书,便是后来的《七国神战志异》下册。 我无法忘记自己当初的惶恐,因为随书而来的那封信里,卫朗要我找到书中讲述的那位“被不老门创造出来”的种恨人,他想永远坐皇帝,他得知这是自始皇帝的时代延续下来的长生之法,他想找到这个人,想得到这个活体不老琮,然后用这个人为他积攒寿命,他便可以千秋万代,霸居帝位。 卫朗的野心和目的都如此直白。 “期,听闻这些年你一直在学种恨术,为那旧南国宣仪公主积攒寿命,你在此道摸索已久,听闻你早已找到那位天赋异禀的种恨人,朕给你三个月,把这位术客带到皇宫里来。至于《始皇秘辛》一书,万勿外传,一并带回皇宫。” 如果卫朗也和程遇一样,只需要百年寿命就好了。可显然不是,我看到这《始皇秘辛》书中描写的方法:还可以把这位种恨人的内脏、血液、骨髓悉数取出,甚至最后连骨头也可以放弃,只保留一副皮囊,使之成为完完全全的容器,用以安放种恨得来的寿命,最后这种恨人体内的寿命能填到万万年之久,是以,得此寿命容器,得长生不死,得万万年江山延续。 我看向门外,在月下蘸墨写字的秦不羡,看到她衣袖间游荡的清风,忽然生出一个希望—— 我希望她乘风飞去,希望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这样便没有谁可以囚禁她、伤害她,亦或是把她当做积攒寿命的容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19、逢场作戏,真情切意 是夜,我把这本书看了三遍,把卫朗的书信看了五遍,我看到了他对种恨术和种恨术客的志在必得,也看到了他对我已经找到那天选的术客的笃定,和他对帝位皇权万里江山的贪恋与渴求。 我颓然靠在床榻上,确定了一个事实:卫朗在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慌乱和怀疑,而是深信和狂喜,以至于他把那千秋万代霸居帝位的目的毫不避讳地写在之上,说明他已经在寻求长生之术上走火入魔,劝不得了。 又拿起信看了几遍,三个月的时间限制,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夜长梦多”这个词确使我惶恐不已,最后不得不在榻上躺尸一宿,花了不短不长的一夜,打定主意把这件事做个了断。 我必须要同秦不羡分开了。 我必须回到现实,我根本不是不老门的门主尹酒,我是锦国的崇安王卫期,我的兄长准备要拿秦不羡当做积攒寿命的活人容器,我不可能再让秦不羡在我身边了。 有些想法单是想想就分外艰难了,如鲠在喉,如水银灌血脉,如山峦万千破碎袭来,如天塌地陷回头已是万劫不复。攥紧了拳头,像是攥紧了自己的命一般,不受控制得捶上墙面,留下那时一滩狰狞的血渍,好缓解自己心中的愤然。 那时的我痛苦成这般模样。 可情绪发泄完了,还是回来面对。我庆幸自己抗压能力还不错,还能把最要紧的事情拿捏清楚。这要紧的事,便是我不能让秦不羡到卫朗面前,她是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她同我成过亲、同我在姻缘树下拜过天地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夫人受半分危险和苦痛。 若有什么惩处和危难,我一个人扛着便是了。至于秦不羡,她应当躲起来,再也不让别人找到。 次日我找到程遇,开门见山道:“阿遇,从今天开始,我重新做种恨人,为你积攒寿命,如果我攒不够一百年,我便把我体内的不老琮连同原本的寿命都给你。” 正在吃早饭的程遇愣了愣,手指一抖,勺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跟秦不羡吵架了么卫期哥哥?”她瞪大了眼睛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她不能再留在不老门了,我需要让她离开。” 程遇茫然看了看我,继而缓缓地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难道是因为昨天送到不老门的那封信?” 我点点头。 “有谁要害秦不羡么?”她神情略显着急,“不然你带着她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唇角溢出些凄凉,我无奈笑了笑,“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危险,所以我必须赶她走了。” 程遇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到底是谁给你写了信,让你这般慌乱?” 我想了会儿,未曾隐瞒,从袖子里把那本书和那封信都递到她手里:“你先看一下这封信,夜里无人的时候再看一下这本书。” 她眉头深锁,展开信纸,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越往下神情越震惊,最后她蓦然把信纸合上塞回我手中,惊恐道:“你的哥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一条人命啊,怎么可以当做盛东西的物件来利用?” 把信纸慢慢折起来,塞回袖袋里,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也任由内心的绝望向上而生,“卫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同我比肩而战的少将了,他登基之后便疯魔了,总觉得现在坐的龙椅做得不够稳当。”我指了指还在她怀里的《始皇秘辛》,道,“所以他想效仿始皇帝,得长生之法,做千年帝王。” 程遇闻言,口中溢出一阵哂笑,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最后竟控制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卫期哥哥,你的哥哥可曾习过秦史?千秋万代霸居帝位?笑话,暂且不说始皇东巡求仙问道,中道崩殂活了不过五十岁,暂且不说公子扶苏被逼而死,胡亥得二世之位,也使大秦亡于二世。但就说这本书,”她指着书名质问道,“如果秦始皇真的通过种恨术找到了长久霸居帝位的法子,为何自己的国祚才不过十四年?” “他是真的很可笑,可秦不羡也是真的有危险。你先看一下这本书,明日我再来找你商议对策。” 次日我还没有去找程遇的时候,她便到了我这里。 她眼底有两片暗影,整个人完全是在强撑着力气,她把书还给我,沮丧道:“这本书我看了一夜,觉得……匪夷所思,毛骨悚然。纵然我和秦不羡都生在种恨世家,可我们从来不知道还可以这样不计后果只为长生种恨,而不是为了需要种恨事。”顿了顿,抬头道,“可我觉得这本书里说的事,是真的。秦不羡真的有危险,她种恨的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被创造出来的。” “嗯。”我忧心忡忡,“这就是我昨天那般慌张的原因。” 程遇掩了掩房门,压低声音道:“这本书也让我明白了一些别的事情,时候我很想学种恨术,我想和我母后一样,做南国的国师,护佑我南国的国土。可母后一直说我没有这方面的筋骨,秦不羡才是长大后要护佑南国的人。我一度十分艳羡她,我觉得她得到了上天给的最好的东西,比如天赋。可我昨夜才明白,这些都是她被迫接受的,一个百天的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改造成接班的种恨人了,日后种恨秘密大白天下,利欲熏心的人还会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她。” 两天两夜没睡,太阳穴跳得分外厉害,我抬手揉了揉,可仍旧觉得脑壳要炸开。 于是只能尽快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程遇:“所以秦不羡不能呆在不老门,更不能呆在我身边了。阿遇,还是如我昨日承诺过的,你的寿命我会慢慢还,还不上我便把我的给你,打不老琮进了我心窝那一刻起,我的寿命就落进不老琮里了。我身强体健,无病无灾,保你活个五六十年不成问题。” 可程遇摇头,严肃道,“我并不想要你的不老琮。卫期哥哥,一个人的命数本就是有安排的,我活到哪年哪月都是我的造化,同你无关,你不必为了让我活着而把自己的命丢掉。” 我轻声一笑,放下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卫期哥哥并不是把寿命白给你,这一方面是偿还我当初攻城的罪孽,另一方面是请你帮忙……” 话到此处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戛然而止,我不得不长舒一口气,用力压住自己泛至心窝的难过,继续道,“秦不羡那个脾气倔得很,她上次下山不回来,是以为我喜欢你。现在,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场戏,让秦不羡主动离开,再也不回来。” 程遇愣了愣,脸上缓缓浮出些悲凉。 我以为她不愿意,于是赶紧道歉道:“怪我想得不周了,这样利用你委实不太好,我和秦不羡之间的事本应该自己了断,把你牵扯进来做什么呢。”起身时身形有些不太稳,脚步虚浮几下,竟踉跄不已差点跌倒,“我去山下花金叶子寻个姑娘来。” 可走到门边手腕却被一她拦住。 我回头看她,她冲我笑了笑,方才悲凉的神情一扫而去,她开口道:“卫期哥哥,你不是说,她曾以为你喜欢我而吃醋跑下山么?别的姑娘,哪有我这样有冲击力。”她长呼出一口气,“要我怎么配合你,你且说罢。” 于是当晚,秦不羡一位委托人种恨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拥着程遇,一同赏月的场景。 一身疲惫的她在远处愣了半晌,我能理解她迅速退了几步把自己藏起来的动作,可我不明白她为何不选一个好地方,而是一头扎进了旁边的荷花池。 秋天的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一些未摘的莲蓬,耷拉在枯瘦的枝头,更要命的是,仲秋时节的山上,一入夜,风都已经很凉很凉了,这荷花池子里的水应当寒彻骨了。 我知道她在探出头来往我同程遇这边看,于是把程遇又抱紧几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那厢的程遇嗔怒地问:“你可也这样亲过秦不羡么?” 这厢的我笑道:“亲过。” “那你为何还要亲我。” “这不一样,亲她是逢场作戏,亲你是真情切意。不好好哄着她,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给你积攒寿命呢。” 荷花池里传来不大不的动静。 这动静如一把斧头,又稳又准地敲着我的心脏。 可我仍旧压住内心大片的涩然,让自己笑得轻浮又开心:“说来也怪她自己很愚蠢,以为同我亲过她就要跟她成亲,若不是她硬拉着我上山拜姻缘树,若不是她自己硬要嫁给我,我怎么会娶她呢。” 程遇抬手堵上我的嘴,笑靥如花地说出早已安排妥当的话,“卫期哥哥别这样说,她若是听到便该伤心了。” 我将程遇打横抱起,转身往灯火通明的厢房里走:“早听到也好,早点完成任务离开不老门,我也算甩掉了一个粘人精。所以不用管她,我们快活我们的。” 不远处的荷花池,浮出咕噜咕噜的几声水泡响。 我往房中大步走去,也是在为她腾个空档,那时候我心里一直在骂:这个笨蛋,赶紧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0、你认错人了 光和影组合在一起会产生令视觉震撼的画面。 一千多年以前,汉武帝得到一位美人,就是那首“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佳人歌》里吟唱的美人,汉武帝欣喜,封其为夫人,世人称其为李夫人。李夫人妙丽善舞,极得武帝宠爱,可红颜薄命,她诞子后不久便染疾故去,武帝的思念深切,日日做梦,终致神情恍惚,难理朝政。 有一天,大臣李少翁出门,路上看到孩童手里拿着布娃娃玩耍,那娃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随着孩童的动作变得栩栩如生。李大人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回家后便在棉帛上画了李夫人的影像,剪裁妥当,涂上颜色,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在夜里置一方帷,掌上灯烛,请武帝皇帝端坐帐中观看帷帐之后的影像。 这场景让武帝震惊不已,恍惚之中竟觉得李夫人回来了,他起身追问那影像,“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光影在有心人的眼睛里,逼真到如此地步。 我同程遇并未做什么,却在窗格背后点了通明的烛火,一些动作看似过火看似缠绵悱恻,实则我二人不过错位而已,我未曾触她一寸肌肤,她也未曾动我一片衣角。 可这光影,落在窗外荷花池中的秦不羡眼里,却是我同程遇嬉戏过后相拥同眠的影像。 红烛吹灭,四下寂静,程遇卧在床榻另一侧,同我之间有半丈远,陪我演到现在,她已然累了,不过多时便睡了过去。可偏偏在这寂静时候,我觉得自己那颗心一点一点揪起—— 窗外依然没有响声。秦不羡莫不是还在里面呆着,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心悸蓦然涌来,我自黑暗中起身,来不及穿鞋,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正准备打开门的时候,却听荷花池终于浮出些声响,我长舒一口气,从门缝里看去,看到她浑身透湿,有水声淅淅沥沥顺着衣裳往下淌,她在荷花池畔顿了顿,忽然回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长发甩出些水珠,我骤然瑟缩,仿佛她回头这一眼看到了房门后的我,仿佛那水珠隔着荷花池甩到了我身上、我眼睛里似的。 可我离她这样远,她发上的水珠怎么可能渐在我身上呢。 我又离她这样远,她怎么可能在这漫漫的黑夜里看到我呢。 可她却又在那边站了很久,往房门这边看了很久。有一瞬间,我都不确定她是不是从房门的缝隙里看到我的眼睛了,可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的眼睛,清澈又怆然。 一刻钟后,她终于转过头去,深深浅浅的脚步迈上青石板,湿透的衣裳也没有换,在月光笼罩之中,一路往山下走去。 身后的程遇缓缓起身,自己从床上挪下来,扶着轮椅坐下,浅浅笑道:“她走了罢?我也该回去了。”轮椅转了几圈,到我身旁,推门的时候又道,“这怕是你们最后一次见了,卫期哥哥,你可以跟在她背后,多看她几眼。” 我没有跟过去, 方才隔着荷花池、隔着房门的那一眼,便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秦不羡这个人呐,不能多看,多看一眼,便觉得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防御工事都塌了,下一秒自己就要从断壁残垣上奔过去,攥紧她的手臂把她揽到怀里。 半年后,宁国水军在长澜江上兴风作浪,大肆祸害我大锦过往的商船,二皇兄下令让恰在边境的本王领兵三千,去长澜江畔以作震慑。 这本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接到信函的七天前,我刚刚把体内的不老琮取出来给了程遇,是以当时十分体弱。军中部下为我在长澜江一侧的山头上扎了帐篷,让我可以一边修养一边在高处指挥他们作战。 可宁国的水军并不算好打,他们自生长在江水环绕的地方,十分擅长水上作战,而我大锦军队多来自北方,习惯于陆战,是以三千人的军队,可能还打不过他们在长澜江上寻衅滋事的三百多人。 本王在山头坐了两天,发现手下的将士宛如饺子下汤锅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翻船,便不那么淡定了。忍着心窝处还没长利索的刀口,颤巍巍下了山。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自己下山多少能撂倒几个宁军,结果自己倒被撂倒了,倒入江中的姿态比之饺子并无不同。将士们顾不得其他,先把我给弄上岸,江水流进肺叶,腔得我一阵接着一阵咳,最终心窝的刀口便裂开了,血哗啦啦地淌出来,将胸膛上的衣襟给打了个透湿。 我相信自己和秦不羡是有缘分的。被将士们抬着往山头营帐方向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着青衫、头戴斗笠、背挂鱼篓的渔家“公子”,那“公子”长着一张跟秦不羡一模一样的脸。 我侧撑着身子想起来,想将她看得清楚一些,想确认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秦不羡。手下莽撞,在人流中穿行,一路大呼“将军受伤,前方避让”,那个渔家公子蹙眉往这边看了看,她的眼风堪堪落在我身上。 得到答案的本王慌忙把目光收回来,转身过去背对着她,低声同手下的人讲:“快走,本王要撑不住了!” 抬我的将士并未洞察出我的躲闪,而是把我低沉的声音理解为我要驾鹤西去,于是惊慌失措,饱含热泪同前方的人大声喊道:“快,快!传军医!殿下要死了!” 我:“……?” 我又压低声音:“本王没死。” 那将士声音更大,哭得更凶:“殿下已经病入膏肓了!现在强撑着,约莫是回光返照!” 我:“……” 托智障手下的福,本王已经彻底暴露了。 所以在听到那深深浅浅的脚步追过来的过程中,我想了无数种方法去面对秦不羡这个故人。 她身形纤瘦,从护送的将士身旁挤进来,捏住我的脸让我不得不看她。 手下将士迅速亮刀:“来者何人?” 秦不羡眉头深锁,目光凛冽,开口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具有威慑性:“你们把他放下,不然等你们到山顶,他就出血过多而死了。” 见那些人依旧愣怔,从背后鱼篓里倒抽出一把刮鱼鳞的刀,架在我脖颈上明目张胆地威胁:“把他放下,不然我现在杀了他。” 手下的将士也不是吃素的,前方后方呼呼啦啦涌上来百十人,个个亮了家伙。 秦不羡枉顾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兵器,像一块矗了千年的寒冰一样平静又淡定,手上的刀割开我胸膛上被血浸湿的布料,手法迅疾利落,带出一道鱼腥味儿。 “你们若是能保证不晃动,便这样抬着他罢,我救人的手法不太好,若是你们口中这位殿下伤着了,可不要怪我。” 我自知躲不过去了,便开口吩咐道:“放下我罢,且让这位公子施救。” 秦不羡愣了一愣,继而眉梢一挑,笑问道:“我是男是女,这位殿下看不出来么?” 我僵着一张面皮,望天道:“恕在下眼拙,看不出来。” “哟,当初在尚袖楼,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胸前的的布料被刀锋割掉扔弃在一旁,她俯身把伤口上的浊血吸了去,唾了几口,唇上沾满了血,整个人瞧着霸气而妖冶,“您当初说问我‘你这十天都在混迹在这里?你可知道你是一个姑娘,你之前在那样艰难地处境里都未曾有一刻放纵自己,你如今是怎么了’,你看啊,当初你可是明明白白知道我是女儿身的。” 我转过头去不敢看她,怕多看一眼就真的如半年前那一夜,忍不住想追上去攥紧她的手臂揽到我怀里。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更谈不上当初。”我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1、七灵散 “你想不起来就算了罢,”秦不羡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瓷盅,把蓝捏出来放在我心窝处的刀口上,“这家伙你还记得罢,它能暂时封住你这伤口。” “嗯。” “看来对面的人挺狠的,这一刀若再深一点,你的命就没了。”她以为我这伤口是对面的宁军刺的,于是眯眼望着长澜江上的人,悠悠道。 克制自己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我不敢再同她讲太多的话,于是轻咳了两声,提醒她道:“看姑娘方才脚步匆忙,应当是要赶回家中炖鱼,在下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如姑娘现在就回家……” “敢问殿下有没有读过书,知不知道‘礼貌’二字怎么写?”她挑眉一笑,眼珠一转一双眼睛溢彩流光,刀柄自手中打了个转,下一秒便随刀身稳稳当当地落到背后的鱼篓里,她探身过来,在距我面颊一寸的地方停下,眉头上扬,认真问道,“你身上还有我养的宠物,你把我赶走了是要把它据为己有么?再者说,我救了你,你不想着报恩,却想方设法要赶我走,这是什么道理?” 我这情绪被她一挑便起来了,她这副不想走的样子,让我既欣喜又担忧,忍不住皱眉,脱口道:“这虫子,是我花钱……”是我花钱买的。 秦不羡直起身来,见我上钩,笑得比春光还要烂漫:“你这不是想起来了么。” “这虫子我花钱寻找了很久,最后却被别人买去了。”我硬生生改口道,“难得又遇到这宝贝,姑娘出个价罢,我花钱买下来。” 秦不羡扯出一声笑,冷着眸子睥睨我道:“这是我曾经的师叔送给我的,师叔一天不死,我便一日不能把他的东西卖给别人。” 这句话令我酸涩不已。不是听到那句“师叔一天不死”,而是那短短的“曾经”二字。 “既然这样,那姑娘同在下一同上山罢。” 秦不羡并没有推辞,不止同我一起上了山,还开始天天为我炖鱼汤。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炖的鱼汤是真的不好喝…… 喝到第六天的时候,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姑娘,你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你天天赖在我身边不走是怎么回事?” “非亲非故?这倒是新奇了。当初是谁和我一起跪在姻缘树下,说‘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这些话的?” “姑娘,我再说一次,你认错人了。六天过去了,你再不回家,家里人要担心了。” “我还有没有家人你不知道么?”秦不羡飒爽一笑,坐到我面前,看着那已经空了的盛鱼汤的碗,淡淡道:“是啊,六天过去了,这位殿下还没看出来么?我在给你下毒。” 这句话让我僵了一僵,认认真真回想了这些天鱼汤的味道,后知后觉地发现,鱼汤之所以难喝,怕不是因为秦不羡手艺不好,而是因为……里面多了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带着些辛辣,甫一下肚,便在身上四下流窜,勾起一阵又一阵的邪火,惹得人烦躁不堪。好在是喝完鱼汤我都要睡一觉,这邪火在体内翻腾一两个时辰便能散去了。 可我从未想过这邪火是毒勾起来的,我也没有想过秦不羡会给我下毒。 我凑近她几分,抬起的手本想抚一下她的脸,可指尖到了她的面颊又缩回来,“羡羡,别闹了。”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分辨不清是无奈还是怜悯,只是涩然开口,“我现在还有敌军要对付,军情紧急,你把解药给我罢……”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别不要脸?”她终于卸下了连日来冷寂又不羁的表情,长叹了一口气,眼底也泛起一抹潮湿,“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这半年我好像过得很自在,没有人让我去种恨、去为我的表妹积攒寿命,我明明已经渡过了最难的时候,变得这样自由了,可我仍然忘不了你。我并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在这之前,我明明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当初在危难险境里也没有妥协过的一个人。” “你……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很多男人靠不住,他们为了骗女人与之欢好,什么谎话都扯得出来。”我面不改色道。 “起初我以为你是为了程遇才骗我,可后来我又觉得不太对,如果真是为了程遇,我走了你应该来找我才对啊?可为什么你放任我离开了?后来我问过别人,他们说你当初约莫是不是为了程遇,就像你说的,为了让我同你欢好,才这样骗我的。” 我觉得自己要被她绕进去了,于是想赶紧承认下来,好结束这个让我分外揪心的话题:“对,你说的没错,我是看你长得好看,所以动了歪心思。现在你知道了,就赶快下山罢。” 听完这段话的秦不羡,用无比单纯又无比严肃的表情看着我,道:“你知道我给你下的是什么毒么?七灵散。” 我大惊:“七灵散?你……你是说的哪个七灵散?” 秦不羡点头道:“对,就是那个连服六日,第七天如果不和一个姑娘公会周公,便会七窍流血而死的那个七灵散。这鱼汤你也喝了六天了,我看这军中也没别的女人,今夜你若是不同我困觉,明天你就死了。” 我第一次见秦不羡邪恶的模样便是在这个时候。 可我又控制不住觉得邪恶的秦不羡有着某种能力,比如在这清冷又绝尘的模样下,从唇上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勾魂摄魄、蚀骨销魂的力量。 鱼汤自胃肠中消化,七灵散的毒深入血液,如过往的六日那般,在体内勾起一阵又一阵的邪火。 “我自知这手段不好,不过我并非要逼你娶我,我只是觉得心有不甘,想睡了你而已。”秦不羡道。 我不知道她到底受了什么蛊惑,脑子里到底有多少坑,听她这般自暴自弃,便有些生气了:“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解药还是玩物?你自己都不能珍惜自己,你指望着日后谁来真心喜欢你?” 她却笑得轻快,抱着胳膊看着我道:“我从不曾指望别人真心喜欢我。自始至终,我就只喜欢你这么一个人而已,睡不到你是我这一生的遗憾。你别把我放在弱势的位子,坊间那些演义里,向来是采花贼给被采花的人下毒,采花贼有什么可委屈又有什么珍惜不珍惜自己的。” 她放下胳膊,探过半边身子凑近我,轻佻笑道,“这位公子,眼下这游戏里,我才是采花贼,你是被采的那个花骨朵儿。” 本王本就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稳如冰山的人,看着她这般故意亲近的模样,听着她故作轻浮的话,觉得体内邪火几乎要从血脉里喷涌而出了。 更要命的是,秦不羡不了解男人,她不知道男人对一个女人有了情意,不用她下药,只消她一个眼神,一句话,我自己便已经被她勾了魂去。 可秦不羡浑然不知,她便这样用一种清清淡淡的目光将你望着,说着采花贼与花骨朵儿的故事,说着七灵散的功效与作用。 我的脑袋一阵接着一阵发蒙,自知再这么耗下去我便真要做出对她不好的动作了,最后不得不狠了心,低头骂了一声娘。 然后起身,在她略显惊讶的目光中,留下一句:“你果真比程遇差远了,方方面面,自始至终。” 继而无视她倏忽黯淡的眸子,甩袖离去。 走出营帐的时候,门口的守卫递给我一封信:“殿下,帝京来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2、是柔水,亦是冷锋 信是二皇兄的。 他表示听闻我在前些时日受了伤后,担忧日甚,寝食难安,恰巧他微服到了南国府余舟城,便准备继续往南境走,专门来看望我。 自半年前我回信告诉他自己没有找到那位天赋异禀的种恨人起,我二人的关系便不似往昔那般亲密了,他一心一意想找到长命百岁的方式,沉溺于《始皇秘辛》那本书中描述的法子,幻想着千秋万代屹立不倒的场景,所以听到我找寻失败的消息,觉得我无法帮他实现他梦想中的宏图大业。 “这样无用的皇弟,不要也罢。”他来信时这样说。 我着实抑郁寡欢的了一阵,后来也渐渐能想通了:我同二皇兄抱负不同,他是至尊的皇上,我是闲散的王爷。他对帝位和长生有莫大的渴望,而我这些年在不老门做种恨人,只为了还清当年的罪孽,把程遇的寿命弥补回来。这样一对比,我可不就是显得无用了么。 我本以为我同二皇兄的关系会一直处在冰窟里,所以这一次他主动说要来看望我,我着实始料未及,更觉得万分惶恐—— 不为别的,正因为当初他让我找的、书中描述的天赋异禀的种恨之人、积攒寿命的人身容器,此时此刻就在我这里,给我下了七灵散,一心想做采花贼。 更可怕的是,从南国府余舟城到长澜边境,不过一日半的车程。 我回头望了望还呆坐在那边的秦不羡,胡乱攒起那封信塞进袖袋里,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走到秦不羡面前。 她不明所以,原本黯淡的眸子又亮了一亮,宛如黑夜里扑簌着闪烁着的星光:“你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本姑娘?” “你现在就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颤。 夕阳西下,日暮途穷。 余晖将她半面脸照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来那样,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你怎么了,我若是先走走了,你体内的七灵散便解不了,你今夜怕是活不过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来得这么巧,只能硬生生道:“我不缺你这一个女人。” 她自嘲地笑了笑,再抬眼的时候眸子里都是水光:“既然师叔这么说了,那我就一定要留下来,看看师叔到底缺不缺我这一个。” 秦不羡这种油盐不进的性子,让本王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不羡,你限制这样,同强抢民女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两样?你好歹也是旧南国国舅家的姐,为何要这么糟蹋自己?我当初救你,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利。你当真以为我看到一个大冬天缩在墙头的姑娘就起了善念么?我行军打仗多年,妇孺老幼平白蒙难的,我见得多了。我救你,是因为你当初对我有用。现在你已经同废物没什么两样了,我不需要你,程遇也不需要你。滚,现在就滚。” 有侍卫慌慌张张地走过来,低声提醒道:“殿下,陛下方才又派人带了口谕,说他明日酉时便能到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秦不羡仿佛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枉顾我方才赶她走的那些言论,喃喃问道:“尹酒不是你的真实身份对不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殿下,二皇兄又是谁?” “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丫头来问了?!”我怒声道,见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没有一丁点儿要走的意思,顿时觉得胸中怒火烧得欢畅,加上累积了六天的毒药在体内兴风作浪,于是狠下心来做了那个让我无比后悔的决定,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拎起来往营帐里的床榻上走,“不是要做采花贼么?本王今日便遂了你的愿!” 而这一夜,也果真成了我日后的梦魇。 邪毒肆虐,偶有多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可情爱这种事,如坠地狱,如登仙境,叫人一瞬痛苦,一瞬痛快。 身下的秦不羡已不能说出完整的话,克制的叹息,急促的痛呼,悠扬的调子,沉闷的哭声,落在我耳中,都是七灵散落入血水时激起的兽性和莽撞。 整个世界大火烈烈,火舌吞天,热浪炙烤着骨肉,发出嘶嘶的声响,而她的肌肤,是这猛烈的火焰里唯一的清凉,是冬天的雪,是夏日的泉,是焦灼的土地上憧憬的雨,也是搁浅的大鱼幻想的海洋。 汗珠顺着脸颊落下,打在她背上,我宛如渴水依旧的虎豹,看到一滴水,便轰然而上。 今夕何夕,此处何地。我早已分不清了,最后把她拥进怀里,吻了千万遍眉心,对沉沉睡去的人儿,说了一句:“羡羡,我心悦你。” 清醒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望着遍体鳞伤、蹙着眸子昏睡过去的秦不羡,在黑暗中恍惚了一阵,竟觉得万分伤感,因为我明白自此之后,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原谅了。她设想的故事里,她是采花贼,可最后做采花贼的是我,她那么难过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开她。 缓缓抬手,用轻纱帐遮了她的身子,我胡乱披了件袍子,从榻上迈下来,在帐外坐了半宿。 初春的风,混着长澜江江水的湿腥气味,从山脚吹到山头,落在我脸上,吹得我眼睛又疼又酸。 那时候我几乎把人生怀疑了个透。 我想不明白,明明我也喜欢她,她也钟情我,我为什么不能温柔对她,为什么不能同她表明我的心意,而一定要用这种两厢痛苦的方式,逼她离开,让她长记性,再也不回来。 老天爷对我似乎太苛刻了一些,凭什么旁人这一生都逍遥自在,凭什么我就这般困顿踟蹰。 后来我终于在错综复杂的心绪里,想出来了那个答案——我的羡羡,我要她活命呐。 秦不羡看似沉着冷静、百毒不侵,其实脆弱得很,脆弱到只要看过《始皇秘辛》的人,都有可能对她下手——剔骨肉,剖内脏,做傀儡,当容器。 我怎么能看着她被被人这样对待,我应该保护她,让她这一生平安喜乐,无扰无忧。 可平安喜乐无扰无忧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我能做的其实只有一次一次伤害她,让她心灰意冷彻底死心,继而扭头就走,再不回来。 东方的天空溢出清浅的红痕,赶在天亮之前,我同军中将士交代了后面的事,安排妥当,让他们听我命令后,倒走进营帐,期间如若回头,如若睁眼,本王当即要他死。 伤人的话,我也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心上仿佛悬了一把刀,每念一遍,那刀便刺入一分,最后不得不蹲在帐外缓了很久,抬手抹掉几把眼泪,才打起精神走进去。 帐中的人儿依旧在昏睡,眉头也皱得很深,微微的天光探入,那眉上有着深浅交替的阴影,那眸下也有淡淡的泪痕。她似是在做梦,梦中十分痛苦,难耐地哼了几声,最后怅然所失,唇角溢出几声带着哽咽的“师叔”。 我想再多看她几眼,可是天就要亮了。 时光白驹过隙,不曾等我看清我爱的姑娘的脸。 抬手抚过她的额头,见她只是蹙眉并未醒过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终于醒了,茫然无措地看了看我,想到什么又抬起纱帐看了看其中的场景。 我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换上一副无情的面相,一边穿衣裳,一边道:“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用手段把本王骗到这帐中去,你就能在本王心里占一寸位置?或者,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同本王经过巫山云雨,你就能取代她?其实不然,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每每触及都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够贴心不够温柔而伤了她。至于你——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她一定是委屈了,所以俯身趴在那大片的纱帐之上,把脸埋了进去,不再看我。 喉头动了几下,我稳住身形继续道:“你这身段生得当真不错,帐外将士千千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尝一尝?” 见她只是趴在那里,毫无生机的样子,我心也沉得厉害,可轻浮的事情还得做,安排好的话还得说,手指顿了顿,酸涩从心脉一路钻进指尖,我搓了搓手指,勾起她的一束头发绕在指尖把玩。 那发丝是柔水,亦是冷锋,可绕指,亦可断指。 我慌忙放下,继续按部就班道:“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秦不羡说:“师叔,不要。” “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叫本王师叔了,和阿遇比起来,你这副嘴脸,实在叫本王恶心。来人,这个人本王赏给你们了!” 帐外待命的手下,带着整齐的脚步声,倒走进帐中。日光大盛,这光亮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吞灭。 我正要抬手拂上她的昏睡穴,却见她陡然睁眼,然后晕了过去。 我穿好衣裳,哽道:“都出去罢,我送她下山。今天的事如果有人敢同陛下透露半个字,格杀勿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3、记忆 可下山后我并不知道该把她送到哪儿去,于是找到了程遇,拜托她暂时照看秦不羡,等她醒过来。 程遇担忧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她,叹息了几次才问道:“卫期哥哥,你这样对她,不怕她以后恨你么?” “恨我是对的,这样她就不会再来找我,她也就安全了。”我道。 “可我不这样认为,”程遇咬了咬下唇,仿佛想到了什么事,面上露出些苦痛之色,“你觉得这是对她好,其实不然。你只知道保护她的性命,可她的心呢?我以为,你做这些事来肆意地伤她,还不如要了她的命来得痛快来得果断。日后她想到你便只剩了满腔的恨意,你觉得她在这漫长的一辈子里,还能得到几时的快乐和欢愉?” 我沉默半晌,将程遇的话认认真真思考了一遍,然后割破指尖,抬手触上她的眉心。 程遇慌忙拦住我:“你要做什么?” “把她的恨丝取出来,让她快乐地活着。”我木讷道。 程遇一瞬间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望住我,骂道:“你疯了么?修种恨术的时候,师父们就教过你,取出恨丝之后必须要还回去,否则她就连恨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了,你忘了么?” 我按住程遇前来阻止的手,冷静道:“我没忘,所以我才要把她的恨丝取出来。你说得对,即便日后她能活命,想到我她也只会万分痛苦,人生漫漫,路还很长,怀恨生活委实压抑,与其这样,倒不如把她的恨丝取出来,叫她早早放下。” “卫期哥哥,你这样做不合不老门的规矩……” “我是不老门的门主,不老门的规矩我说了算。” 程遇眼眶转红,攥住我的手指,垂死挣扎道:“撇开规矩不谈,你这样做日后会有隐患啊,若是你们再相见,你叫她如何面对你?看到你明明觉得难过、觉得委屈、觉得想杀你,可最后还是妥协,任凭自己心中万万千千复杂的情绪缠在一起,苦闷惆怅不得安生,却依然狠不下心来恨你、对付你,你觉得她会开心么?” 我看到她眸子里映出一个绝望的自己,我听自己艰涩道:“我同秦不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了。你说的这些情况,不会发生。” “卫期哥哥,你再……等一等……” 我掰开她的手指,第一次在这样一个病弱的姑娘面前落下泪来:“我等不了了阿遇,今日酉时,卫朗就要来了。他那样聪明,如果从秦不羡身上看到些许端倪,那羡羡从此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逃走的可能了。” 漫长的宁静过后,程遇松开手,任凭我沾血的指尖落在秦不羡的眉心。 “总之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我操什么心呢。”那时的程遇苦涩笑道。 魂魄探入秦不羡体内后,我发现她的恨丝不多也不重,为数不多的这些,也是昨夜和今天才开始疯长的,其实我一直知道她是一个性格很好,不怎么记仇的姑娘,否则七天前,在山下看到我,便不会挤进人群让蓝救我了。 我把她的恨丝心翼翼地分离出来,不过一个时辰,就规整齐全了。魂魄和血引牵着恨丝往外走,本该一路顺遂,可我的魂魄却被她体内某个地方给吸引过去,令我举步维艰,硬生生挣脱怕是会把魂魄扯碎,于是不得不转过魂魄,顺着那个方向的吸引,缓缓走过去。 那儿是秦不羡的某一处记忆,记忆中是漫无边际的大雪和绯红如血的枫叶,有天真烂漫的少女裹着厚厚的棉衣躲在远处等落的兔子,她头上总起的左右两个辫儿,在她方才挖坑的时候,已经被折腾得一个冲天一个朝地了。 雪簌簌地落,整座枫山银装素裹。她趴得手臂麻了,撑着胳膊站起来,还没站稳,其厚无比的棉衣就让她栽回去,在地上里滚了几圈,从雪里爬出来的时候,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和白里透红的脸,忽略那放荡不羁的辫儿,已能看得出来她日后如画似仙的好模样。 回头望了望不远处为兔子挖下的坑,少女抱着胳膊,皱着眉头道:“约莫是这一片的兔子长记性了,明天换个地方试试。” 说着重新站起来,准备往山下走,两个辫儿随着她的脚步跳得自由而欢畅。 这真是一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象——如果她身后没有出现一道黑影,如果那道黑影没有栽进雪坑里的话。 我的魂魄打了个冰泠泠的寒战。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道滚进雪坑里的黑影,正是不才在下本王。 前方的姑娘听到声响后亦是打了个寒战,下一秒目珠狡黠一转,她眉飞色舞地回头,果真看到方才伪装好的遮蔽物不见了,一望无垠的雪地里露出一个令人瞩目的硕大的黑坑。 她滚在雪地里的身影,如一个汤圆,滚在浮满水沫的大锅里,不远的距离,她跑得吭哧吭哧,带起一阵积雪压缩后的吱吱声响。 少女心花怒放地趴在雪坑外面往里看,待见到里面不是兔子,而是一个身中数箭、脸上挂满了血的人后,失望的表情以极快的速度挂上了脸,她颓丧叹气,百般不解道:“啊,竟然不是兔子。” 尚在坑里的本王亦是叹气,亦是百般不解:这位姐,你不过逮个兔子而已,为什么挖这么大一个坑…… “嗨,你还好么?”她问。 那时的我已到了濒死之地,浑身上下都在痛,喉中全是血,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透过黏在睫毛上的血渍,恹恹地看着面前这张模糊的脸,心里默回道:本王不太好,我中了箭,满脸是血,这位姐,你应该看出来了。 两厢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失望了一阵。 听她的声音应该不过十岁,她怕是救不了我,我觉得我要死了。直到那清凌凌的声音又响起:“算了算了,你虽然比不上兔子,但是落入我的坑里,便算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不管你。” 年少时有一阵子,我曾无比讨厌兔子,就是因为某个姑娘,趴在坑边,对我说“你比不上兔子”。 “你看着比我重,容我想一想该怎么把你弄上来……”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好办法,于是攒了一个雪球照着我的脖颈扔下来,天真无邪道,“嘿,你还活着么?要不要试一试自己爬上来?” 我咳了一口血,抬起头,想从血雾朦胧的眼里看清这个宛如智障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觉得我跳下去不能把你抱上来不说,还可能直接砸死你,所以你加油呀!自己上来罢少年!” 我又咳了一口血,可认真一想,觉得她说得仿佛有些道理。于是深深喘息几次,费力把身上的箭拔出来,在雪坑里平息了一刻钟后,不去看身上汩汩而出的血,抬手扒住坑沿,企图爬出来。 她见状迅速握住我的手,有温融的暖流自她的掌心传来,让我几乎要被这大雪冰封的心,得到短暂的温暖。 最后两个人废了很大力气,我终于从坑里爬出来了。少女搓了搓手指,几乎没有犹豫地把棉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可能有点,你先穿着,别冻死了。”她说。 看我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便把将束发的两条带子解下来,连带着那厚重的棉衣将我的腰整个困住,随后咬牙切齿、用尽了力气拽着发带提起我的腰,迅速转身,借力让我趴在她后背上。 “你可真沉!” “你怎么重得跟猪一样?” “我后悔了,我应该继续等兔子来的,猪不是我想要的。” “你这辈子即便是给我做牛做马,怕也换不上我今天救你猪命的恩情。” “呼呼……不行了,你太沉了,咱俩别下山了,滚回坑里同归于尽罢。” 她这一路上都十分绝望,嘴皮子一刻也没闲着,可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勒紧带子的手也没有一刻松开过,甚至将带子勒得更紧,好让我的重量落在她瘦的背上。 “喂,你说句话啊,哪怕哼一声也行……”少女的话音里渐渐生出惶恐。 我怕她担忧,按照她的要求,攒起力气哼了一声。 她的惶恐瞬间消散,噗嗤笑出声:“这一哼果真很像猪呐。” 本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生平头一次感受日薄西山之时还被姑娘比作猪是个什么滋味。 但她确确实实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不是她顾不上被发带勒出血的手、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山,如果不是她带我到城中的医馆就医、留下大把银子给郎中求他一定把我救活,我大概真的要死在南国皇宫后的枫叶林里了。 医馆修养,她来得并不多,纵然我每一天都很想见她。 “敢问姑娘芳名?”我终于找到一个她在的机会,开口问道。 “不过举手之劳,这位公子不必挂念。”她文绉绉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不妥当,更没有违和感。 我想看清她的脸,可那时候我眼睛里的血痂还没有清理干净,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她大概的形容,知道她是一个清瘦的、声音好听的姑娘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4、积福德 如今我的魂魄在外,终于从这记忆里看清了她的模样,那姑娘早早换下了棉衣,穿着堇色的裙装,眼眸清亮得像月辉洒在雪山顶上。我曾想过时候的秦不羡是什么样子,可我总也想不完整,如今看到这姑娘,我便觉得时候的秦不羡就是这样,是一道风,一道月光,美得肆意妄为又仙气荡然,叫人难以形容更难以描摹。 我遗憾那时的我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所以总是错过她来的时候,误以为她很少来看我。其实那时候的她,几乎天天都来看我一眼,偶尔还坐在昏睡的我的身旁,端着碗捏着汤匙心翼翼地给我喂药。 “你说他什么时候能痊愈啊?”她抬头问医馆的大夫。 “这个伤很重,约摸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大夫一边捣着药,一边回道,“您不用太担忧,这公子瞧着是习武的,身体十分硬朗,人也很年轻,恢复得会比一般人更快一些。” 少女长唔了一声,放下药碗,语气里说不上遗憾,只是带着一丝怅然:“好了就应该离开这儿了罢。” 大夫点点头,把捣好的药放进沸腾的药锅里,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道:“这些天他醒来就问人救他的是谁,约摸着是想报恩,人要不要告诉他?” “千万别,”她赶紧回头,顺滑的发丝尽数甩在身后,一本正经道,“你不用告诉他我是谁,如果他再问你,你就说我是程遇,当今的公主。” “可您明明是秦国舅家的郡主啊……” “你不知道,公主她身体不太好,我娘亲说我同公主的年级差不多,长得又有那么点像,老天爷应该分辨不大出来,我就可以替她要多做善事,为公主积福德。” 她似乎想到一件不太开心的事,声音渐渐转,抓过一截板蓝根放嘴里,枕着手臂任由自己躺在藤椅上,望着房梁郁闷地嘟囔道,“遇总说我在宫外打着她的名号做坏事,可你看,我打着她的名号做的,明明都是好事嘛。” 大夫慈爱地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的孙女一样,捋着胡子,宠爱地附和道:“对,撇开上墙爬屋、捉鸟捕兔这些不谈,郡主做的,都是好事。” 这在秦不羡和那位大夫眼里,是为他们南国的公主积德行善的好事,可在我身上却完全不是这样。 看不清她的模样这件事让我有些忧虑又有些紧张,我怕再见到后认不出她,离别的当天我又问了她的名字:“姑娘务必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不太喜欢欠别人恩情。如果你不说,那我怕是要一直挂念,不得安生。” “你真想知道?” “是。” “那好罢。”如当初她同那位大夫说的那样,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于是欢快一笑,凑近我,朝我的眼睛缓缓吹了吹。 有淡淡的桂花香带着缥缈的风落在眉间,落在鼻端。 “程遇,前程的程,遇见的遇。就是南国的公主。”她笑道。 …… 魂魄从记忆里窥到这些的时候,指尖颤抖几次,手上的恨丝差点没有攥紧悉数散落在混沌的记忆力。 前程的程,遇见的遇。 南国的公主。 程遇。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弄错了一个名字,且这错误是她出于替体弱多病的妹妹积福德的目的,有意为之。 那时的秦不羡从来没有想过我同她还有后来罢,所以她没有说实话,她也没有问过我的姓名。她一定猜不到,因为这一个名字,日后十几年的路上都布满了恩怨坎坷和阴差阳错。 冬至攻城,大雪封了这个国。 我的皇兄下令,身后万箭簌簌过,箭矢如雨,悉数落在秦不羡的父亲身上。 我踏马进程,焦急如焚,费尽心思寻找那个叫“程遇”的公主,最后在冰封的护城河底发现了她蜷缩的身影。那时的秦不羡,似乎比程遇好过一些,她随母亲带着盘缠离开了都城淮安。 可她当真好过么?我把程遇抱在怀中日日夜夜等她醒来、等她好转的时候,秦不羡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不敢想。 耳边全是我找到晓梦楼、企图见一眼秦不羡时,那里的老板了无波澜的话:“那个姑娘昨夜就跑了,从两丈高的后墙跳了下去,地上现在还有一滩血,不晓得她逃哪儿去了,死没死。我劝公子也别找了,这个姑娘啊,怕是不死也残废了。” 脑海里全是风雪满城肆虐狂啸之时,长发垂地的人儿蜷缩在墙角溢出几声咳嗽,又探出一双细得可怕的手捧起一抔雪,缓缓送进嘴里的样子。 如果那时候,面店的掌柜没有说“这个姑娘也是命硬,前些时日刚从勾栏里逃出来,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没想到还活着”,没有在我的询问下,告诉我“依稀记得她说自己姓秦”呢。 我不敢往下想,不敢去想那天的雪多大,不敢去想那个人儿多瘦,也不敢去想她身上的衣裳多单薄以及她饥不择食把雪送进嘴里的样子。 尤其不敢去想的,是买蓝的原因。伤口太密了,发炎的发炎,溃烂的溃烂,或新或旧的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若魂魄能哭,现在的本王应当是泪流满面的样子。 从她体内牵着恨丝出来、魂魄归于我自己体内,抬头看了一眼,程遇还守在我同秦不羡身旁。 她不知道我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等得脸色都有些苍白,从我手里把恨丝接过去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瓷瓶里,紧张得声音都在抖:“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我以为你二人的魂魄纠缠到一起谁也火不了,吓死我了……” 沉默了一会儿,窗外日光那么亮,照得眼前有些虚白。 程遇于这刺目的日光里回头看着我,唇角微动,恍然无措道:“卫期哥哥,你……怎么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笑得有些勉强,但也没有丝毫后悔抑或失望。 那时的本王啊,同后来一样,同被程遇半路杀出夺取大锦皇位的那一刻也一样,未曾有一刻后悔救过她,因为她的身子骨变成这样,同我有莫大的关系。 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笑道:“我没事。就是想到日后要见不到羡羡,也不能常常来看阿遇你,便有些难受罢了。” “为什么不能常常来看我?”程遇皱眉道。 我又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喟叹道:“因为卫朗现在痴迷种恨术。他知道我为了救你才进的不老门,他从我这里得不到的答案,会想方设法从你这里得到。所以你还也要藏好了,不能被他发现。我……”顿了顿,虽然不想这样揣测二皇兄,但还是事实就是道,“我觉得他对不老之道入了魔,为了霸居帝位可能要不择手段了。” “是因为读了那本《始皇秘辛》?” “嗯,你要注意安全。还有,万万不要跟旁人提起秦不羡。” 她垂眸,眼底蕴出一些暗色:“我知道了,你放心走罢。”把封好恨丝的瓷瓶递给我,“这个你好生保管着,每隔三月要给它喂一次血,别让这恨丝死了……或许你觉得让它们消失了更好,可是我觉得你应当把这些留下来,因为不管是不是为她好,秦不羡她都有恨你的权利。”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简单地靠近这恨丝,我都觉得心脏被缠紧了似的,勒得不能跳动。 缄默了好一会儿,我起身道:“你帮我,不……帮她保管着罢。你说得没错,现在这些只是我自作主张做的,她有恨我的权利,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也……”我看不得羡羡这样恨我。 程遇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瓷瓶收回去:“那先放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来拿走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5、欲望和贪念 回到军中,已是申时。 等了不过半个时辰,卫朗便到了。 他应当是对某件事情格外上心,是以提前来了,可我笃定,他不是为了他皇弟的伤情。 客套的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比如—— “本来打算在余舟城多呆些时日,可听到你胸口受伤累几乎及心脏,我便觉得十分揪心,一时间竟寝食难安,最后决定早些来看看你,好在是你醒过来了,看你现在这状态还不错。” 比如—— “我当初任命你做将军,是让你帅兵打仗。何为帅?坐镇从容,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指点四方。这样的事件,你便冲出营帐亲自下场同宁军面对面打,这种行为同个卒有什么区别?” 又比如—— “日后莫要莽撞了,这一次能活命且算幸运,下一次你若再失手被敌人刺中,后果便真的不堪设想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最亲密的兄弟,兵权放在你手里我才放心,你若是死了,我找谁来替我挂帅上阵?” 我拜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谨记在心。” 卫朗拂了拂手,形色愀然:“现在这军帐里只有你和我,我既然没有自称‘朕’,你便也不必唤我‘陛下’。” 我又道:“是,皇兄。” 他微微点头,铺垫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听闻你在山下遇到一个大夫,且那大夫妙手回春,短短时间内你的伤口就愈合了?” “是个乡野大夫,用了些偏方。”我回道。 卫朗轻笑一声,捞过茶盏,慢眯着眸子抿了一口茶:“听说那大夫用了一只虫子?”顿了顿,眉梢一扬,带起的笑意叫我脊背生出些汗,放下茶盏,又问,“身体雪白却未长眼,触角探出其色幽蓝,身长半寸可吐神胶?” 若说方才那句““听闻你在山下遇到一个大夫”还让我抱有一丝幻想和一丝侥幸,那现在这句“身体雪白却未长眼,触角探出其色幽蓝,身长半寸可吐神胶”已经让我彻彻底底确认了一件事—— 我身旁有卫朗的眼线。 且自我从秦不羡再相遇的那一刻起,这眼线便盯上我们了,我同秦不羡的一举一动,包括那只微的虫子,都已尽数被卫朗知悉了。 卫朗自然知道他方才这些话足以震慑我,可他并没有收手,反而起身,倒背着手在我身旁踱了几步。 “听说那个姑娘对你颇上心,天天给你炖鱼汤?” 又是听说,本王军中当真出了这样一个混账,枉顾我“格杀勿论”的军令给卫朗通风报信,且事无巨细到了如此程度。 “可我并不喜欢她。”我微抬了头,镇定道。 “咦?你不喜欢她为何还要与她同床共枕,尽鱼水之欢?”卫朗顿足,回头笑问我道,“莫非是看中了她的模样?他们告诉我,那是一个长得如仙子一样的姑娘。” 我直视他的目光,绷紧了面皮想让自己看上去并不惧怕更不慌乱,开口的声音也经过了伪装,变得轻佻和不在乎:“模样倒也没有多漂亮,勉强能看得下去罢了。可能他们也告诉皇兄了,那个姑娘天天给我炖鱼汤不假,可她也天天在鱼汤里下毒。七灵散这药,皇兄听过罢?” “我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宫里有不知死活的妃子用过这个药,最后被赐了死,并抛尸于乱坟岗。”卫朗惬意垂眸,语气比我更漫不经心,“所以你今天就把她送走了?” “是,最晚只是慌不择食而已,今日毒已解,本来想效仿父皇杀了她,可看在她之前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便只是把她送走了。” “期,”卫朗慢慢走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唇角勾了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我到底是比肩作战过的兄弟,我想不明白,有件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请皇兄明示,到底是哪件事?”纵然心跳漏了一拍,我依然强装镇定面不改色道。 目光下的笑容缓缓放大,直至夸张,直抵危险。 “鸳鸯罗帐不销魂么?你中途出来在帐外坐了半宿,是在想什么?”他问。 我眉头一皱,很快想出来了一个不太好的计谋,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我在想阿遇,我觉得对她不起。” “那个旧南国公主?”卫朗挑眉,虽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可神色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把程遇拎出来做挡箭牌这件事,在当时那个节骨眼儿,曾让我十分愧疚难安。 可后来,我曾无比庆幸自己说出了阿遇,因为卫朗同我一样,曾被孤注一掷的南国国舅秦陆抽了对南国人的恨,所以卫朗在听到程遇的名字时,神情才稍稍和缓,不至于一直咄咄逼人。 我望着卫朗,如年少时那般调侃道:“皇兄这一世怕是还没有遇到一个情真意切喜欢的姑娘,所以不明白臣弟这种心情。无法得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却一直被这些残花败柳纠缠上。这桃花开得虽然繁多,可都不是我想采的那一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残花败柳?”卫朗大笑几声,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画布,打开,指着上面的人儿,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她是残花败柳?我怎么觉得她比我后宫的那些妃子都要好看一些?” 画像上的姑娘,斗笠青衫,宛如谪仙。 是秦不羡。 五脏六腑刹那间纠在了一起,可我望着卫朗的目光没有收回,缓缓展唇,慵懒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皇兄觉得她好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喜欢阿遇那一个人。” 卫朗也笑,收起那幅画放回袖袋里,抬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像时候那样。 “不瞒你说,这个姑娘我一直在找,此次来余舟城也是为了寻她。前几天得到了这幅画像,为兄欣喜若狂。”他眯起眼睛,望着帐外的余晖,语气出奇得平和:“其实你知道的罢,她的身份不简单。今日你我周旋许久,大家都累了。一个月后,帝京见罢,把她也带来,我要听你当面讲一讲她身上的故事和你知道的秘密。” 卫朗走后,我一个人在帐中坐了许久。 帐内未曾点灯,四周黑暗一片虚空。 我觉得自己手中仿佛是一把盘古斧,想要劈开这混沌的同时,却又惧怕被这混沌包围。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刻,仿佛你怎么做都是错。你想拼尽全力得到一个期待的结果,可周围所有的人都来阻挠你,所有的事都来阻碍你,你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想要的这个结果明明没什么错,明明是出于善意的,明明是对大家都好的。 我并非一个充满正义的人,可我真真切切地明白种恨一术,遗患巨大。用这术法保一条奄奄一息的人命无可厚非,可这江山这国祚若是也沾染上了种恨邪术,怕是会落得和秦朝一样二世而亡的下场。 卫朗看不清这结果。此时此刻,他正身处混沌的中心,四周是滔天的欲望和无垠的贪念。 我劈不开这混沌,我怕他要了我和秦不羡的命,我也怕他死。既然如此,倒不如继续周旋下去,虚与委蛇对谁都有好处。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不是要我带着秦不羡给他讲一下故事和秘密么? 如果我脑海里压根儿没有这些故事和秘密呢? 听闻,琼国有人善用蛊,饲了千余种蛊虫,杀人救人的都有。其中有两种蛊,一个叫‘思有垠’,一个叫‘忘无涯’。 前者专门思人记忆,后者专门吃人记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6、明日愁来明日愁 我花了大价钱,得到了一个用蛊的机会。 养蛊人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把要忘掉的记忆都写出来。我摇了摇头,在硕大的纸上写下“秦不羡”三个字,递给他道:“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事。” 养蛊人见多识广,抬头一笑,目光如炬:“情伤?” 我不想多做解释,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承认:“是。” 他便露出一脸过来人的神情:“这些年来买蛊的人,是个有九个都买忘无涯。现今的年轻人啊,还是不够洒脱。跟一个散了再寻另一个就是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哇。且你这个样貌的,就算被甩了,也不难找其他的。” 我:“……嗯。” “其实记忆这种东西很玄妙,它在你的头脑里藏的位置也很玄妙,一些藏得浅地方蛊虫可以找到,一些藏在深处,连你都不愿意回想、不愿意说出来的记忆,蛊虫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所以忘无涯并不可靠,说不准某个时候,你磕了脑袋撞了头,落了悬崖跳了江,你的记忆就恢复了。”他看着我摆在他面前沉甸甸的一堆金叶子,以一个良心卖家的姿态劝我道,“所以这位公子,你很可能是在浪费钱。” 我把盛金叶子的托盘又推近他几分:“莫要劝了,我不后悔。” —— 在外奔波许久,那一日重回帝京。 坐客船到东运码头,下船时恰逢春日雨,杏花雨沾衣,杨柳风铺面,一时间恍如置身南国府,桥到船头,雨丝丝,花柔柔。 回到王府,换上官袍,步行到宫城,经公公引荐,绕过钟启殿,进了卫朗的书房。 “期回来了?”卫朗似是期盼已久,自书架前转身的时候,龙纹云锦的衣袖角扫落了几本书。 我俯身拜道:“皇兄。”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拘泥礼数。”他亲切笑道,目光自窗外逡巡几遍,没有发现预想中的身影,沉了沉声音,惊讶问道,“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抬头,一脸无措:“谁?” 卫朗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了,纵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变了脸色,他皱眉提醒我,“那个为你疗伤的女大夫。” 我更加无措:“哪个女大夫?” “在你军中,治好了你心窝处伤口的那个女大夫。” “臣弟军中怎么可能有女人?臣弟何时曾受过伤?” 卫朗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仿佛压制住了极大的怒火,转身从书架上方某一格处抽出一副画,展开指着上面斗笠青衫一脸仙气的姑娘问我,“朕说的就是她。” 琼国人的蛊质量真的不错,前些时日还令我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此时此刻放在我面前,竟让我找不出丝毫认识的痕迹,于是我看了画像三秒钟后,极其自信地笃定道:“皇兄,画中的姑娘我并不认识。” 这句话一出口,对面的卫朗已然圆睁了怒目,眼白里布满了的血丝。 “好一个不认识啊,”他冷厉一笑,望了望被窗割裂成几部分的天空,开口吩咐道,“兴许崇安王贵人多忘事,真的想不起来了。来人,带崇安王殿下去水牢,帮他认真回忆一下,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画上这个姑娘。” 彼时的崇安王本王,呆在原地,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识一个姑娘还成了过错,落得被亲哥哥关到水牢里的下场。 水牢的位置就是后来储冰窖的位置,是先祖们在建宫城时挖的地宫,本来是用以战乱时藏身的。后来宫里一些妃嫔犯了错,不好对外处置令皇室蒙羞,便在地宫里建了水牢,以作惩戒。 本王是第一个被关水牢里的皇室宗亲,也是第一个被关在水牢里的男人,也算是继往开来,破了先例。 皇宫里的水牢设计并不复杂,大概也同很多地方的水牢一样分为上下两层,不过这儿的水牢上层是个铁笼,下层是蓄水的池子。机关启动,铁笼便缓缓下落,直到浸没在下方的水池里;机关复位,铁笼便升起来,直到脱离水池。 机关有专人看守,所以他们总能保证在你昏昏欲睡或者稍作休息的时候启动开关,并拿捏好时辰,在你快要窒息的时候使机关复位,让你脱离水池。这儿的看守人经验十分老道,他们能精准判断你能在水池中撑多久,是以绝不让你溺死身亡,也绝不让你少呆一秒。 本王自幼习武,内里运行十分稳健,刚进水牢的时候,在水池里最多可待一刻钟,后来体力渐渐消耗,在水池中最多可待半刻钟。看守人循序渐退,拿捏准了我的极限折腾我,不过三日,无休无止,我竟已经被折腾得全身虚浮,几乎掉了一层皮。 那三日,卫朗每一天都派人来问我相同的问题—— “不知崇安王殿下想起来没有,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身上的秘密是什么,现在藏身在哪里?” 那三日,本王每一天都同卫朗派来的人讲相同的话—— “若是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身上的秘密是什么,现在藏身哪里,本王回来当天就同皇兄讲了,还能为了体验生活在这里自讨苦吃不成?” 天地可鉴,我真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前因后果,不清楚为何卫朗如此暴躁,不过为了一个姑娘,便把当年并肩作战的亲兄弟送进这挨千刀的水牢。 可没人信我,卫朗尤其不信我。 勉强撑到第六日,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全身泡得浮肿不堪,有一线光从牢顶的砖缝里穿过来,落在我眼前,我发现在南境打仗晒黑了的皮肤被那水泡得嫩透白,一捏仿佛能渗出水来。 笼子上的铁锈粘在我头发上、我身上,陈旧不堪的金属味道混合着阴寒湿腥的池水味道,令人作呕。可我又吐不出来什么东西,这几日都没有饭吃,胃中空无一物。 我费力抬头看了看那一线光亮,那时候我觉得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后一线光,死亡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平静,目珠机械地转了转,眼风落在下方混暗无边的池水中,我想,不如下一次机关启动,我在水中不要挣扎费力了,且由着这不太好闻的水流进我的口鼻之中罢。 但我仍有一丝不甘心。 我觉得自己死得不甚明白。 作为大锦的王爷,作为南境的将军,我应当为国祚昌隆鞠躬尽瘁,应当为边疆安稳马革裹尸。可现在,我要在这么个鬼地方悄没声儿地被水淹死,日后史书连记载都要靠胡思乱想胡诌八扯,这算个什么事儿呀,想来就不能瞑目,不得痛快。 机关又启动,铁笼缓缓下沉直至贴近水面,我颓然靠在笼子里,离死亡如此近。 “叫皇上来,本王,有话要告诉他。”我又抬头看了那一线天光,说。 看守人听到了我的话,机关复位的沉闷咔嚓声响起,铁笼自水面慢慢升起来,我离那道光好似近了一步,又好似没什么区别。 不多时,卫朗便进来了,他同来传话的人一样,拎着一盏幽然的灯,站在天光之外,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看来这水牢还是有用的,它至少让皇弟把某些事情想起来了。” “是啊,臣弟想起来一件事,想讲出来,且给皇兄一听。” “讲。” 我挪动了一下位置,撑着胳膊慢悠悠地躺在铁笼里,让那线光悉数落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笑了笑,仿佛落在眼睛里的不是漆黑滴水的牢顶石砖,而是广袤无边的夜空,和一轮挂在天上不甚明朗的夜月。 “锦国二十六年,你我二人联手合攻下南国,我担忧程遇病情寸步不离,你未理父皇道道复命的急令,陪我在南国驻守月余。”我缓缓道。 “朕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可我并未在意,继续道:“某一夜,星月黯淡,潮风铺面,你带着两壶桂花酒飞上屋顶陪我,彼时,我的衣袖都被吹得浸湿透凉,可我也并未觉得如现在这般凉。你问我‘三弟,虽然你跟我不是一个母妃,但是我们的名字里都带了一个‘月’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我未说话,可我心中无比清楚。” “别讲了。” “你还记得那一夜你说了什么话么?”我笑问。 卫朗不回答,可我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一夜的卫朗,躺在屋顶上,灌着桂花酒,既洒脱又委屈—— “我十二岁带兵打东启,你十三岁孤身刺南帝,我以前以为我二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可后来我发现,就算哪一天这两条胳膊断了,父皇也不是很心疼,大锦还有无数条胳膊可以供他使用。” “你叫卫期,我叫卫朗,众星捧月,我们都不是月亮,我们是众多星星里的两颗,卫添才是要捧在手心的月,父皇定下我们名字的时候,就把我们的命给安排妥当了。” 我尚且胆,不像他那般无畏,于是提醒:“二皇兄,这些话便都留在南国罢,等回了帝京,你便少喝酒,少说这些话。” 卫朗打了个挺站起来,蹲在我面前,桂花酒的香气刹那铺面,他挑眉笑问:“你知道来南国之前,你的父皇下的是什么命令么?” “父皇让我带兵攻城,兵贵神速,以快制胜。” “可他却给我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卫朗笑意渐深,把父皇命令之外的命令说给我听,“‘如若程景盛负隅顽抗,你便杀他子嗣;如若南国人负隅顽抗,你便尽管屠城’。” 我大脑轰然,浑身一僵。 “而且,他早就知道程遇的存在。一年前,你怎么落的伤,你怎么逃的命,你和那个姑娘说过什么话,那个姑娘如何回答你,父皇都知道,他的刺客不止你一个。可怕的是,他看透了你的心思,还要你亲自带兵来灭她的国,个中阴险狠绝,你自己体会;这之后,南国落在他的手中,百姓会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一道体会了罢。” 这段话让他眼泪盈眶,直至情绪愤然,纵身跃下屋顶。 次日,卫朗在军中淡定宣布:南国公主程遇薨殁,三日后班师回朝。 …… “我知道自己这条命大概要了结在今日了,卫朗哥哥,承蒙你当年庇佑,期多活了这么多年。死在你手上,我是愿意的。可我真的不知道,画上的姑娘到底是谁啊。”我望着他,“此去一别,天地两隔,卫朗哥哥,万般珍重。” 漫长的沉默,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水池那边的他缓缓举起灯,似是要努力看清我的形容,却不知,他把灯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布满泪泽的眼睛。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你大概真的忘了,下来罢。”卫朗说。 我不知道当时卫朗为什么念这句诗,我只知道他放过我了,他对我还有兄弟的情谊。 现在,当记忆重回脑海,我终于知道他在那一刻,放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可令他长生不死一统千秋的种恨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7、赚钱的难处 朱六曾一语点醒梦中浑浑噩噩的本王:“卫七兄弟啊,看来你对你媳妇儿也不是真的上心,你不好好种地,怎么才能攒够盘缠去找她呢?” 自此,我认真养猪,努力砍柴,勤快挑粪,用心种菜,一跃成为朱家沟村最能干的男人。到年底的时候,已经攒够了从朱家沟村到大丰州府的盘缠,并买下了一艘破破烂烂的船。 这艘船是村里唯一的船,算下来已经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我同朱六将其修葺一新,拖到河里划了几次,感觉平稳又结实,划到长云山县城的问题不大。 这几日朱六已经很少踹我了,他自然知道快要同我分别了,嘴上不说可心里十分不舍,每天都劳作到很晚,白天下地,傍晚和面,夜里蒸窝头为我攒干粮,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那一天夜里,他把最后一锅窝头蒸完,同我一起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喝粗茶。 “你就没想过跟我一块走么?你同我一样,父母都已西游,这儿可挂念的东西应当不多。”我道。 朱六看了我一眼,黝黑的脸在夜里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声音听着不大精神:“我同你不一样,你读过书,又会武功,去外面闯荡能混得很好。这些日子我也想了想,我除了种菜、养猪、挑粪以外,其他的都不太会做。贸然跟你出去,恐怕只会变成你的累赘。” “你我之间何须说累赘这样的话,如果真要论及起来,我在朱家沟村里呆的这近一年时间里,不也是你的累赘么?若没有你带着我养猪种地,我早就饿死了。所以在外面我理应照料你,你身体健壮,可以做我的……” “将士”二字还没说出口,他便打断我:“卫七兄弟,你不用劝我了,我在朱家沟里能算个拔尖儿的汉子,出去我便是一个废人。” 我始明白,以往看的那些故事书里讲的东西终究不是现实,在那些英雄演义里,乡野汉子可以随主人公一起走出大山,变成忠心耿耿的英勇副将,变成力拔山兮的盖世豪杰。我以为朱六也可以,他会按照我设想中的,陪我找到羡羡,陪我回到锦国,陪我重整军队,我做主帅,他做副将。 可现实却是——朱六不想跟我出去,乡野汉子不愿意走出大山,这片大山虽然闭塞,却给他以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有用武之地。 我理解六的顾虑,也尊重六的想法,沉思良久,最后才道:“那你送我去长云山县罢?船是我俩一起买的,我不能带走,你把我送到县城后,再把船划回来,日后如果想出去看看,也会比较方便。” 六想了会儿,惆怅道:“好。” 十二日后,我二人划船到了长云县城,本想找个面馆吃一碗热汤面,可朱六踹了我一脚,从船上他留给自己的那袋干粮里摸出两个窝头,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把其中一个塞进我的背囊里,剩下的一个掰成两半,大的一块递给我,瞪着我道:“吃什么热汤面?你现在的盘缠本来就不够去找你媳妇儿的,怎么还胡乱花钱?” 近一年的相处,我挨了朱六无数脚,可今日这一脚却仿佛踹在我心上一样,又沉又闷。我攥着窝头不敢看他,又舍不得他想多看他几眼。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况且此去一别,余生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么暴躁可爱的一条汉子了。 他没在县城多呆,我二人只在码头的木梯上坐了一个时辰,他就打算走了,迈进船,撑着船桨回头看我,黝黑的眼眶里生出些水雾,嘴上却还硬挺着一点也不温柔:“那啥,你不是读过书么?那种酸不拉几的分别诗,给兄弟念几句。” 日头正挂天中,江上水雾息止,船上旅人凝目。 我站起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念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六送我情。” 他听出来这是我现改的了,扬起嘴角,开心道:“再念几句。”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嗯,继续念。”他这样吩咐着,却解了纤绳。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他甩开桨,将船驶离码头一丈远,“再念几句。”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一看肠一断,号去莫回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不再看我,抬袖子抹了一把脸,将船划得更远:“我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也念不出来这些好听的诗,你替我多念几句,就算作是我念给你听的。我也知道以后见不到了,你找到媳妇儿后别把手艺丢了,好生过日子。”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使了一身蛮力用力划桨。 我便这样看着六和船从一竖一横硕大的两只,变成远处连在一起分辨不清的一个点。摸了摸半空的钱袋,竟也觉得眼眶反潮:希望六还能再来县城,能舍得用我留给他的银子,买一碗热汤面吃。 记得捡回狗命、摸清自己身处何方的第一天,六就给了我会心一击:“从这儿划半个月的船到县城,再从县城里花二两银子坐驴车到州府,再从州府花二十两银子乘船到国都蔚海,从蔚海城南的码头上船,花二百两银子大概可以到宁国。这么算下来,去找你媳妇儿得花二百二十二两银子,你养二十年猪、种四十茬菜、挑六千桶粪、砍八千斤柴,再做十年乞丐、要十年饭,约莫能攒够去宁国的盘缠。” 我当时以为只要走出大山,以我的能力,二百多两银子应当不难赚,毕竟我觉得自己可后来我揣着不到一两银子的盘缠到了长云山县,连到州府的驴车也坐不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前半生锦衣玉食挥霍无度,不知道百姓疾苦,不晓得赚钱的难处。 我那些侥幸的、以为自己能跟说书人口中的主角一样,能天降神力,能路遇贵人,能逢凶化吉,能莫名发财,可事实上并没有,我捏着不到一两的银子,买了最便宜的纸墨笔砚,白天在县城文昌庙前摆摊帮香客祭拜文书,晚上在夜市上为过往行人表演飞檐走壁,十天后终于攒够了二两银子到了大丰州府。 接下来便需要二十两银子到东启国国都蔚海。 按照我在长云山县的赚钱速度,得一百天才能赚够到蔚海的钱,三年才能赚够去见羡羡的钱,那时候我怕还没见到她,自己便死翘翘了。 深思熟虑一番,我找到一条驶往蔚海的货船,跟船主做了一个交易:“我帮您搬货卸货,不要工钱,不要饭食,只求您带我到蔚海。” 船主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啐了一口唾沫,嘲讽道:“你这单薄身板儿,能他娘的帮我搬多少东西?是不是坐不起客船,想贪便宜啊?” 我挽起袖子,二话不说,扛起两麻袋花生就踏水飞到船上,在他震惊又赞赏的目光中悠闲地背过身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待身子骨缓和一些后笑吟吟地转过身来,迎着他欣喜的面容,从容笑道:“船主现在还觉得我想贪便宜么?” 他赶忙摇头,指着远处的一垛人一样高的麦子,心花怒放道:“既然你这样能干,那这一垛货就交给你一个人搬了。” 我:“……” 纵然过程十分艰辛,但我还是搬完了那一垛麦子,五天后顺利到了蔚海。 这一次我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再找货船,而是在城南的码头上蹲守了三天,找到一艘规模巨大的豪华客船,应聘了厨师助理一职,经过层层选拔,最后凭借出色的水中捞鱼的能力,从三十个人里脱颖而出,顺利上岗。 两日后,这豪华客船从蔚海码头沿长澜江逆流而上,预计一个半月后能到达宁国。 我恪守职责,每天天刚一亮便醒来,准时下海捞鱼,给船上的厨师准备食材,我以为自己会辛辛苦苦地做完这份工作,随客船顺顺利利地到达宁国…… 直到某一天下海捕鱼回来,我在船头遇到一个故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8、他乡遇故知 人生四大喜事—— 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我终年镇守南疆,南方雨水充沛,遇到梅雨季节,整日整夜的雨都要把庄稼苗给泡坏了,久旱甘霖一事我经历得并不多; 我的王位受封于父皇,未曾经历过十年寒窗,也未曾体会过金榜题名,自出生之时自己的命运便被安排好了,比如这大锦的崇安王; 我成过亲,可当时威逼利诱胁迫着羡羡致使二人隔阂如海,又恰逢皇兄提防致使眼线密布,我同羡羡的洞房花烛夜过得潦草而紧张,未曾遇到该有的那些欣喜; 前半生我已经对人生这四大喜事感到绝望了,可今日,我拖着一麻袋海鱼穿行在甲板上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故人,麻袋从手中松脱,一群海鱼挣扎跳出,将这甲板拍得噼啪作响,惊扰着船头站着、似在思索的那位公子。 製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 玉冠上的莲花纹饰不流于俗恰如其分,宽阔的袖口上绣着的荷花瓣清淡雅致似有馨香。 赵孟清赵大人爱莲,人尽皆知。 我曾不明白秦不羡为什么和这种荷花娘娘腔在一起,现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船上悲催地做着下海捞鱼厨师助理的工作,浑身上下咸腥透湿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发现船头戴莲花玉冠、穿莲花衣裳的赵大人风骨独具,姿态翩翩——确确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终于在噼里啪啦的落鱼声中回望过来,目光落在我一张沧桑的脸上,三秒过后,皱起眉头一脸震惊地开口问道:“公子可是……可是崇……” 海风掀起一阵白浪,尽数冲向船头。 他脚下踉跄一阵便提步跑过来,同我靠得近一些,试图从我胡子拉碴的脸上辨别出他心中想要确认的身份。 本王一包老泪在眼里晃荡,迎着他惊异的目光,道:“赵大人,好久不见呐。” 这一句“赵大人”许是戳中了他,他眼眶不由潮湿,唇齿颤了几秒,最后掀起衣袍对我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跪礼:“崇安王殿下在上,请受孟清一拜。” 我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略难过地笑了一笑:“当初在帝京的时候你可从未用这般礼数来拜我,现在怎么讲起这种花里胡哨的规矩来了?” 这问题其实不用等赵孟清回答,我也大抵知道答案。 他向来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稳重模样,置身于帝京龙虎之地也一直游刃有余优哉游哉,现今却在别国的大船上望大江兴叹,想来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也过得不太好,以至于看到我这未亡的故人,眼眶潮湿,俯身跪拜。 “殿下果然没死,可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说来话长。” 船头毕竟不是叙旧聊天之地,这两句过后,我便随赵孟清进了他位于大船顶楼的豪华客房。 “殿下喝茶还是喝酒?” “有酒么?” 赵孟清爽朗一笑,从书架后面搬出来半坛桂花酒,将酒碗倒满。 我看着那酒坛十分熟悉,疑惑地尝了尝那酒,便觉得这酒坛更熟悉了。 “殿下没有认错,这酒酒是你府中地窖里珍藏的。”他仰头灌下一碗,无奈笑道,“你死后,崇安王府就被宣仪皇帝下旨给抄没,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去你府上搬走自己喜欢的东西。下官对你那些刀剑器械不是很感兴趣,对你那些书画珍玩也不是很上心,唯一看上的就是你地窖里藏着的那些陈年桂花酒,于是就搬到我府上了。” “赵大人好眼力,我府上的书画珍玩、刀剑器械本王自己也没放在心上过,唯一心谨慎收藏着不想给外人鹏的就是这些桂花酒了,”我飒爽一笑,把饮干净的酒碗推过去示意他给我满上,“你方才说到的‘宣仪皇帝’,该不会是……” “是她,旧南国宣仪公主,程遇。” “她果然还是坐上这个皇位了。”这结果在本王意料之中,也在本王接受之外,“本王并非对她的女子身份有偏见,自古以来朝野万代,不乏出色的女医、女相、女将甚至是女皇,可程遇有些不一样,她沾染了种恨术,去年,我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垂涎的依旧是可令她长生的不老琮,百姓疾苦、国家危亡她并不关心。” “何止是不关心,”赵孟清放下酒盏,发出一声哂笑,“殿下还记得去年冬日,你、我、陈长风三人于望高楼议谈锦国三桩迫在眉睫的大事?” 我自然记得——“第一件,宁国杨躬行和琼国贺万里联盟,作乱南境;第二件,康安府瘟疫爆发,男女老幼无所幸免,上报朝堂的奏章却迟了十余日;第三件,高蜀李敬堂贪墨余案亟待了结。” “殿下可想听一听这三桩大事的后续?” “且讲。” “第一件,殿下应当还记得个大概,十月十七日,你领兵奔赴南境抵御宁、琼联盟,本该于十月末赴南境运送补给的兵部尚书陈长风突然称病不上朝,我大锦朝堂不是没有想为殿下送补给的人,可补给被陈长风牢牢地攥在手中,这补给便被生生地掐断了,事后我去南国府,听那里的百姓说殿下坚守月余,最后弹尽粮绝,终究难以抵挡敌军进犯,最后拼死一搏,刺杀杨躬行,自己却也尸沉长澜江。” “这些我知道,你且回答我杨躬行死后宁军怎么样了?” 赵孟清攥紧手指,骨节作响:“将已阵亡,群龙无首,加之人马疲惫,最后长澜之战我军惨败,宁贼长驱直入,铁蹄踏过南境,霸占了南国府,”说到此处长叹一声,望着我,万分难受道,“殿下对南国府倾注多年的心血,变这样毁于一旦了。” 好一个……霸占了南国府。 说不痛心是不可能的,南国府是本王自少年时便守卫着的土地,可这片土地,一夕之间,就落入宁贼的手中了。 我难掩悲恸,捞过酒坛晃晃荡荡地给自己倒了一碗,不敢抬头看赵孟清,怕看到我们两个人泪眼相看,只低头一边饮酒,一边问:“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委实看不惯陈长风视家乡百姓的生命如蝼蚁草芥、白般推脱不愿去康安赈灾,于是请命带着三位太医前往康安府。那里的疫情比折子上写的更为严重,我一边安排着太医煎药救助,一边向朝廷申请赈灾粮款,可如殿下当初在南境苦等军需补给而不得一样,我在康安府苦等赈灾粮款也是煎熬不已。” 这让我倍感震惊:“你也被刁难了?” 赵孟清点头道:“我二人离京后,朝堂已然被程遇的手下控制,其中有一位叫陈兰亭的布衣被任命为户部尚书,他拿捏着国库,无视我一道一道的奏章,自始至终没有拨给康安府丁点儿救助。多亏这些年皇上赏赐给我的东西,我派人换成了粮食和药材,在康安呆了半年,勉强把这一场瘟疫给平息了。可这场瘟疫里死去的百姓,再也回不来了。” 听完这件事,本王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康安府可是陈长风的家乡啊,只要他同程遇求个情,程遇不至于让陈兰亭扣着粮款而不发。 当初的陈长风是怎么给我说的来着? “殿下,正是因为康安是我的家乡,所以我才不愿意去,我固然想见我家乡父老,可我想见的是安康无恙的家乡父老,而不是现今这般……哀鸿遍野的场景啊。” 铁石心肠,满嘴荒唐,处心积虑,一派胡言。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第三件事,高李贪墨一案的巨额钱款,怕是也凶多吉少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29、借兵 赵孟清的眼眸里浮上一层阴沉:“高李贪墨一案查抄的钱款确实巨大,但殿下也该了解一个词。” “哪个词?” 许是这件事让他十分难受,他看向窗外,目光落在海面上企图寻一方阔朗之处,沉默了很久才道,“所谓‘坐食山空’,凭她和她的心腹大臣这俾昼作夜的挥霍速度,这些钱财折腾个两三年便化成虚影了。我甚至上折子提醒过她,若这些钱财用于秣马厉兵,修缮工事,用于阙更减赋,休养生息,她这皇位还可以坐得久一些,可她倒觉得我明目张胆地咒她皇权难久,要用忤逆的罪名把我打入死牢。我实在不明白,这位宣仪皇帝也曾是皇室公主,也是识过字读过书背过文章的,为何偏偏不懂细水长流这个道理?她是不是根本不想好好地做皇帝,所以才这般肆意折腾?” “不,孟清,你错了。”我道。 他回过头来,疑惑道:“我哪里错了?” “你对程遇这个人理解错了,她不是不想坐皇帝,也不是不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她这样折腾,怕正是因为想长久地霸居帝位。” “那她为何还要这样做?” 我抚了抚放在心窝处的宝物,迎上赵孟清不解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坠江之后,程遇她有没有派人去长澜江里打捞我的尸体?” 话音方落,面前赵孟清的眉头便清晰一跳,刹那间便反应过来:“我起初还以为她对你旧情未断,所以才大费周章地从长澜江里寻找你的尸首,你可能不知道,光是打捞你的水手就死了几十个了。原来她真正的目的是这个。” “她最后一次见我,我二人已全然不需要互相提防掩饰了,她对皇位的企图业已昭然,对不老琮的觊觎也置之明处,可她还是没能从我这里拿走。所以我死后她一定会派人搜寻我的尸首,可如你所言,死了这么多人依然没有找到我的尸首,所以她会产生有两种猜测。” “一种是,她认定你死了,不老琮下落不明,她心灰意冷,觉得反正自己迟早要死,皇位也不能坐得长久,索性去挥霍、去昏聩。”赵孟清道。 我点点头,接着道:“另一种是,她认为我没死,而是躲在某个地方。所以她便用这种方法把大锦搅乱,让我的子民不得安宁,逼我出来。”思及此处,一声苦笑溢出我的喉咙,“程遇她确确实实拿捏得准我的痛处,黎民百姓的安宁是我最后的底线,若我真的在一处能看得到她所作所为的地方,我怕是早就带着不老琮出现了。” 面前的赵孟清发出一声轻叹,从粗布裳到藤条鞋将我打量了一遍,脸上布满了物是人非的遗憾和同情:“所以这一年殿下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我灌下一口酒,打算把这一年的艰辛好困顿咽下去,随即轻笑一声,如实道:“我落入长澜江的时候没有死,江水把我冲到了一个山村里。” “能把殿下困住一年的山村,想必已经不是‘偏僻’一词可以形容的了。”忽然灵光一现,半眯了眼睛笑望我道,“该不会被山伤哪个姑娘缠住,要留下做压寨相公罢?” 我几乎想给赵孟清跪下:“赵大人果真聪慧,可困住我的不是姑娘,确确实实是地理位置。这个地方在东启国,大丰山州,长云山县,朱家沟村,说与世隔绝也不为过,且家家户户都没钱,我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才攒够了从朱家沟村到大丰州府的盘缠。” “劳作?”从到大养尊处优从没为零花钱发过愁的赵大人挑眉看着我。 我心中坚定着劳动无高低贵贱之分的观念,甚是坦然地给他解释:“养猪,种菜,挑粪,砍柴,”顿了顿,望向窗外蔚蓝的大海好比望见了自己广阔的心胸,补了一句,“还有要饭。”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带起一句似讽似赞的话:“殿下很不错嘛,还会做这些。” 我干巴巴一笑,略有些想念朱六了:“多亏一位大兄弟教我,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教我农作,供我吃穿,可他不愿意跟我走,送我到县城后就回家了。” 赵孟清收起脸上的笑,肃然起敬道:“想不到在这般困难的地方还有如此热心肠的人,这位兄弟当真侠义。” “却说,你为何要去东启国?”又想到他方才说过的忤逆程遇这件事,不由紧张道,“你可是受到什么伤害了?” 赵孟清摇了摇头,端起酒碗颇自信地灌了一口,“殿下应该知道,我是自打皇上执政开始就不怎么上朝的,折子也是找人丢进皇宫的,她确实派了人到我府上去抓我,可我又不傻,能擎等着被抓去天牢么?” “程遇不是那种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性子,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他悠悠道:“我自府门口开始就布上了霸道机关和致命毒药,谁来谁死。朝中的大人们也不傻,他们也是惜命的。” 问题便又回到了他为何出现在这条大船上:“你若是能保全自己,为何还要来东启国?” 赵孟清的眸光瞬间黯淡下去:“因为大锦的千万子民尚不能保全自己,南国府的百万子民也不能保全自己。” 我忽然明白了他来东启国的目的,心头当即一紧:“你是去东启借兵的?” 东启一国临海,倭寇多次近海侵犯,故东启在十六年前便开始造大船、建水师,其海战能力比我等中原国家强百倍不止。且东启国内的那位闻名天下的星冉公主,是制造火药炮铳的高手,这些火药炮铳在与倭贼的数次海战中发挥了巨大功劳,十年来,东启国与倭国海战七次,均大获全胜。 如同我承认自己在朱家沟村养猪种菜、挑粪砍柴那般坦然,一向翩然高华、从不卑躬屈膝的赵孟清也极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是去东启借兵的。 可一个国家同另一个国家借兵,远不是村头的卫七向村里的朱六借窝头那般简单——我同朱六无仇无怨也无无过往渊源,可锦国同东启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简单的“毗邻”一词可以形容的。 若我没有记错,十六年前,倭国犯东南海域,东启国还未建成水师和大船,无力抵挡倭贼入侵,东启皇帝带最宝贝的女儿星冉公主来大锦,希望用联姻的方式借我大锦二十万将士帮东启抵御倭贼。可那时正是我父王筹划已久、准备对南国行动的时候,这二十万将士他最后也没有借给东启。 这一桩事,我相信星冉公主没有忘记,东启国也没有忘记。 所以我猜到赵孟清去东启借兵的时候,才这般紧张。 “殿下是不是在疑惑我为什么偏偏要去一个本就与我们有过节的国家去借兵?”他的手指敲在桌面上,落下缓缓两声沉响,“殿下还记得,当年,那位星冉公主临别时同我们说的话么?” 彼时南国还未覆灭,年仅十三岁的星冉公主在钟启殿上同我们道别,说的话让一众人汗颜不已—— “列为皇宫贵胄,公卿大臣,坐在这样高的位子上,看得自然要比寻常百姓要长远,国家的成败存灭兴衰昌退都落在你们肩上,这担子的分量委实不轻。皇上要开疆扩土赢得南国富饶之地,这也是为了锦国的前程,星冉和父皇都体会得到。可南国之于锦国,倭国之于东启,到底还是不同的,这不同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大概是语言之别,民族之异。既然父皇都劝不得锦国出兵帮我们抵御倭贼,那星冉便在这告别的时候,斗胆劝锦皇一句——我们七国本就同宗同源,同语言同文字,所以您在对付南国的时候,务必要手下留情,您刀剑所指,上溯十辈可能就是亲朋友,宗族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0、你是谁? 赵孟清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笑望着江风,道:“所以我这次借兵,受了东启国不少挖苦。倒是当年被拒绝借兵、又拒绝联姻的星冉公主,给了我一些安慰。” “她答应把兵借给你?”本王对星冉公主的大度有些吃惊。 “也不是,”赵孟清说,“星冉公主说,我们大锦还未到危难的关头,应该先努力靠自己把这难关渡过去,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再去找她也不迟。”说完沉思片刻,又抬头补了一句,“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也是这样认为,星冉公主这段话确实没毛病。 “接下来的路委实艰难,殿下可有什么打算么?”赵孟清灌下一碗酒,问我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江上潮湿的水雾却把这笑沁染得透凉,我看着赵孟清,道:“纵然本王接下来的打算听着去十分儿女情长不顾大局,可我还是打算同你说真心话……我想去宁国看一看秦不羡。”我想看看她是否安好,我想亲手把不老琮、把恨丝还给她,她有长命百岁的权利,也有恨我怨我的权利。 赵孟清哈哈大笑,同我碰过酒,端起酒碗举至额前,仰头一饮而尽:“我也许久不见她了,我们可一同去看望她,若你临阵退缩了,你要交给她的东西,我也可以帮你递到她跟前。” 赵孟清此人哪里都好,唯独说话一针见血这一点,十分不好。 从宁国的北码头下了船,顺着某些线索我们先找到游四方,毕竟当年护送秦不羡离开锦国的是他,派人暗中盯着秦不羡的也是他。 私宅见面,故人相逢,个中伤感无以言表,我起身看着游四方从远处跑过来,期间踉跄了几次,顿觉得他腿脚不若之前好使了、人也比分别之时沧桑了不少,我这厢还未开口,他那边便奔至我面前,跪下来,眼泪滚滚落下来,沉声说了一句:“公子原来……还活着,真好,真好。” 伤春悲秋、故人老矣的情绪堵在本王喉头无处发泄,心也好似被绳索困住、扎紧、血水在心窝处激荡,叫我难受得厉害,最后只能望着房梁舒出很长一口气,扶他起来:“我很好,你莫要这般难受。” 游四方站起来,老泪纵横道:“我也来不及同公子寒暄了,我知道公子这次是来找她,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你托我照顾的姑娘,她现在不太好哇。” 本王脑袋一空:“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游四方抬袖子抹了一把泪:“失聪,失明,头发花白,无法下榻,总感觉不几日就要过世一样。” 这短短一句话落入耳中,若一个晴天霹雳当头劈过来。 我愣怔很久,还是身旁的赵孟清先回过神来,攥住游四方的衣袖,激动道:“劳烦,带我们过去……就现在。” 宁国有座雪幕山,与南国府的阳华山隔江相望,只是同阳华山明媚向暖的风光不同,雪幕山山顶常年积雪十分寒冷。游四方说他也曾想不明白秦不羡来宁国后为什么不选一个舒适的住所,非要跑到山顶那么寒冷的地方,后来他看到对面的阳华山,才略微明白。 我斗胆自恋地猜测这与我有关罢: 阳华山曾经有一个不老门,在那里,我曾是她的师叔,山下不远处一个山头,我曾同她在一棵系满红绸带的树下,念过一段话: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傍晚登山,一路曲折艰险,登上山顶、看到秦不羡的住所时已是次日清晨。 山风浩荡百里不减,沉沉雪雾萦绕山头。 近乡情怯的滋味终究挡不住生离死别的苦痛,我大步奔向那个宅子,风雪满满当当扑在我脸上。 推门而进,看到我日思夜想的那个姑娘坐在轮椅上,披风和长发比雪还要白几分,手中握着一个手炉,怔怔地望着一株早已枯死的银杏树。 姑娘身后的女管家,看着冲进来的我,手中一个不稳、原本端着的羹汤连勺带碗都滚落在雪地里。 “崇……崇安王?!” 可这不大不的动静连同秦疏桐震惊的话仿佛都没有进入她耳中,她好似像游四方说的那般真的失聪了,只是望着一株树,纠结叹惋道:“疏桐,你过来帮我看看,这树是不是不活了。” 我一步一步靠近,不过一丈的距离,竟觉得走了很久都走不到她面前。 “疏桐,你怎么不回答我?” 秦疏桐回过神来,蹲在她的轮椅前,慌忙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还活着。”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之中充满了不解,又十分仓促地写下两个字,“放心。” 轮椅上的人儿轻笑一声,这之后的话比雪还叫人心凉:“这才短短几日啊,竟觉得眼神又不济了许多,连着树都快看不清了。”默了一会儿,捏了捏眉头,失望道,“算了,我还是说实话罢,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好在是你还在我身边,还能帮我看一下我关心的这些东西。” 秦疏桐又拉过她的手,眉头紧蹙,依次写下四个字:“先生放心。” 她便又笑,攥住秦疏桐的手说:“我当然放心。昨日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后变成了一个男神仙,去广寒宫对面盖了宅子,同嫦娥仙子做了邻居,嫦娥在广寒宫里种了许多桂花树,我在我的宫里种了很多银杏树。” 抬头望向天空的方向,继续道:“我梦见我这辈子无比喜欢的那个人变成了姑娘,她在嫦娥身旁做了服侍的宫女,我每一年都期待着中秋,期待着嫦娥在这一天办的宴席,期待着在这宴席上见到我喜欢的姑娘,在她走到我身旁为我斟酒的时候,把我自己做的银杏荷包送到她手里。明月佳人,银杏叶,桂花酒,如此年复一年,不止不休。是不是很好。” 秦疏桐在她手心写下:“嗯,很好。” 她莞尔一笑,目光狡黠叫人几乎看不出她现在不能视物:“可梦里的宫女不这样觉得,她脾气大得很,也坏得很,总与我过不去,仗着我对她好就为所欲为。可我还是想见他,每一年,每一年。哎,他若是知道在我的梦里自己是这样女人耍性子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气出病来。算了算了,不过是个梦而已,他这种混蛋玩意儿向来是脸都不要的,早就超脱性别,不管自己是男是女了。不想这个了,我们还是来探讨一下今天早上吃什么罢,还真有点饿了。” 自己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你方才不是说做好了鸡肉羹?你去帮我盛一碗来罢,还真有点饿了。”说完把手炉往衣袖里揣了揣,喃喃地补了一句话,乐观得叫人不可思议,“我想好了,过世之前的每一顿饭我都要吃好喝好,今天中午就做松茸肉,香煎鱼,南瓜羹……疏桐啊,我今天早上说的话乱得不得了,但我还是想同你说话,不然我怕某一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又聋又瞎又哑的可真是不太方便呐。” 我的羡羡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知道她听不到,可我依旧没有忍住,对着这仿佛要融进风雪化为雪雾的人儿,唤了她一声:“羡羡。” 如画的眉轻微一跳,明明是雪片落上冰凉的温度激得她眉梢一跳,可我却生出她听到了我的声音故而眉梢一跳的错觉。 她缓缓抬头,向着我站立的方向看过来,眉头深锁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1、我不同意这种亲事 我怔了三秒,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顿觉惊喜万分—— 我知道坊间有很多本子里都写过这样的剧情:故事里的人儿听不到所有的动静,可她唯独听得出心上人的声音。我明明白白知道这种情节多数是瞎编的,甚至编这故事的人儿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只是写来骗单纯善良的姑娘的,我一辈子都不会被这种情节左右,一辈子都不会因这种情节激动,也不会因为这种情节相信情爱这种虚无又随缘的东西。 可当这样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直想抡起胳膊打自己的脸—— 本王不止激动了,甚至热泪盈眶,靠近她脸庞的手指颤抖得不像话:“你……你真的能听到我的声音?” 可面前的人儿疑惑不解的神色并未缓解半分,她的眉头依然深深地皱着,对我探过去的手指没有丝毫躲闪、甚至没有丁点儿的察觉,她像是在费力思索着什么事,一缕白发被清晨的风撩至眼前又散散落下。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我有些怀疑方才她回头问我“你是谁”是我在这茫茫雪色中产生的错觉。 直到她回过神来,对身旁的秦疏桐说:“方才忽然觉得不老琮离我很近。”说着兀自摇了摇头,扯出一个零落的笑容,“不可能是他,他战败后沉了江。” 秦疏桐的目光转向我,初见时的震惊已然消散,眼神中平添了一些又忧愁又愤懑的复杂情绪,眯起眼睛轻声讽刺道:“所以,战败沉江的崇安王殿下现在为什么活得这样好?自始至终都颇无辜的我家先生,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个问题问得我胸口发闷。 轮椅上的秦不羡忽然想到什么,蓦然笑出声:“我把不老琮放在卫期身上就想有朝一日这东西能救他的狗命,可最后不老琮也没有保得住他,他可真是不争气啊。” 我长叹一口气,看着脚下厚厚的一层雪,回答秦疏桐刚才那个问题:“是啊,我为什么活得这么好,你家先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老天爷可真是马虎啊,现在听不到看不到的人应当是我才对,怎么最后我好好的,她成了这样。”她明明这么好。 从四年前她入锦国那一天,她就做过什么坏事。她觉得愧对万分的东里枝,其实也是受了卫添的逼迫才对人家种恨的;她觉得不想伤害的高蜀、李敬堂,是受了我的胁迫才对他们种恨的。她从来都是天外仙,站在云巅,看得通透,想得明白,如果不是我硬要把她从云头拉下来,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身后的赵孟清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过她了,现在准备下山回锦国,你和秦疏桐都不必告诉她我来过,免得互相伤情。方才我也想明白了一些事,过几日回到锦国帝京同程遇作对,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其实本就是凶多吉少,到时候我三人云游太虚,仙境团聚,天上纵酒,恣意快活,想来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开心事儿。” “十天后,帝京见。”我道。 “十天?”赵孟清略感惊讶。 “三天在此处给秦不羡赔罪,七天快马加鞭回帝京。”说完,我转向秦疏桐,“你跟着游四方下山,这儿交给我。三天后你再回来。” 秦疏桐自然不同意,气得眼睛泛红:“你又想对我家先生做什么?” “我不想威胁你,只是这三天我需要借用你的身份。”顿了顿,舒了一口气,也将盘踞在心窝处的闷痛驱赶一些,飒飒一笑道,“你方才那句话说得对,我不应该活得这样好,但是若让我一下子失去一切我也舍不得,请给我三天时间让我有个缓和过渡,让我慢慢放下。” “你……”她又想同我争辩几句。 “秦疏桐,如果你想让秦不羡好起来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她面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打算信我一次,眼眶泛潮道:“我确实想让她好起来,这十几年,她其实从没有一刻真的为自己而活。你不要对她不好,你知道她向来对你最宽容。” 秦不羡向来对我最宽容。 这句话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能精准地形容秦不羡对我的感情和态度的一句话。 宽容的原因曾令我十分扎心十分羞愧,可我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因为我抽了她的恨丝,她对我恨不起来,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多么叫她难接受,她最后都能原谅我。 “多谢提醒。”我对秦疏桐道。 一刻钟过后天光破云,山雪皑皑望而无垠,宅子里只剩我同秦不羡两个人。 喂她吃过鸡肉羹,我二人坐在茶室消磨时光。她靠着白貂绒软垫,手里捧着一碗葵花籽,偶尔摸过茶盏喝一口茶,仿佛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转过头来,目光狡黠起来,又加上这一头的白发,颇像我进山时候看到的白狐。 “记得前几天给你说过一些八卦,你觉得很好玩。今天又想起来了几桩,闲来无事我给你讲一讲。”说着把手中的葵花籽放下,身子也从软垫上直起来,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像是要给我讲八卦,倒像是要给我讲课、给我传授人生哲学。 我学着秦疏桐的样子,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一个字:“好”。 她兴致大起,扬起宽大的袖子往我身旁凑:“今天来八卦一下我的好朋友赵孟清赵大人罢。” 我没忍住,一不留神就抱住她,幸灾乐祸笑出了声,“好啊好啊。” 虽然秦不羡听不到,但是仿佛从我抱她的动作中感受到了我激动的情绪,也扑哧笑出声:“你这个开心的样子,差点让我以为你喜欢赵大人。” 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每一次我想抱她的时候,她就从我的的手臂中挣脱出去;这一次,她以为身旁的人是疏桐,所以接着我手臂环住她的动作,仰面躺进我怀里,枕在我腿上。 本王,老脸陡然一红。 “言归正传,赵大人身上其实有很多八卦,你晓得罢?他经年累月请假不上朝,阙还坐着礼部尚书的位子,领着极高的俸禄,因此被全城的书生文人唾骂,甚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赵硕鼠’,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还发现赵大人不上朝的请假理由多得令人发指,岁岁年年月月不重样,于是有人编了一个本子骂他,那个本子一投入坊间就大火起来,我几经辗转才买到,名字叫《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有一个理由十分优秀,是赵大人说自己得了瘟疫,不能见人,想安安静静地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死。后来我曾经同他开玩笑,问过他为何还健在,他竟一本正经地否认自己曾得过瘟疫。” 说完这一段,从我怀里探出手,我赶忙把茶盏递给她,她饮完茶便夸我道:“我的疏桐当真是越来越贴心了。继续说赵大人,我从前对他不了解,后来皇上让我去礼部做他手下的侍郎,我怕他不好应付,才去买了上面说的这个本子,看完之后我的内心是有点拒绝的,写本子的文人墨客也诚不欺我,我到礼部的前两个月,便对赵大人请假理由之丰富之翔实赞叹不已。” 提及此处,身子往上挪了挪,捞过我的脖颈,贴近我的耳廓,吟吟笑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贰》是我写的,嘻嘻。” 我已顾不上问《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贰》这本子她是否收藏过。 一双眼睛已经不敢去看她亲昵又可爱的表情,不敢去看她此时此刻搂着我脖颈同我耳鬓交谈的状态,也不敢去看她衣袖落下后露出来的光滑白皙宛如玉的那一截手臂。 “疏桐。”她笑得粲然,这样唤我。 那一瞬间,我是有些吃秦疏桐的醋的,因为她在我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主动对我有这样亲昵的动作、这样活泼的笑意,可她在秦疏桐面前是这样的。 可我又有万分的自知之明——吃醋没用,因为我是活该的,凭着我前半辈子做过的那些天怒人怨的烂事儿,莫说她不对我亲昵,即便是她最后杀了我,我也是活该的,是毫无怨言的。 秦不羡又缩回我怀里,枕着我的腿,脸上笑意未减,继续同我说着赵孟清的八卦:“我当时也是因为刚进礼部,他什么都不管,把礼部的工作都推给我,万般气愤之下才写了这本子。后来我发现他根本不在乎外面的人怎么说他,莫说是骂他吃空饷,即便是后来有人说他跟皇上有不可告人、不可描述的肉体交易的时候,他也没生气。不过我也觉得这种话确实没什么好搭理的。” “你还记得我当初罢,坊间也有很多人在传我和皇上有私情,卫期这个狗东西还在上元节宴上拿这件事要挟我。”她哈哈大笑,“这群人真是太年轻太单纯了,我和皇上能有什么私情,要传也应该传我和东里枝呀,我是真的喜欢东里枝来着,又年轻又好看,笑起来像湖中的月光一样的,极致的清澈又万分的温柔。” 柔缓的叹息声从她唇边游离出来:“这些年啊,我最喜欢的本子,也是写姑娘同姑娘之间的故事的那种。有时候被卫期那个狗东西欺负得生气了,我都在想,不如这一辈子就找个姑娘过得了,干嘛非得受这种窝囊气。我长得其实也不差的,也很讨姑娘喜欢的。疏桐,你说对不对?” 她这段话把我说得心惊肉跳,我僵了好一会儿,脊背冷汗直冒。 我…… 卫期…… 行走的直女掰弯机? 最后只觉得自己脸皮都在抽搐,但本王还是捞过她的手,铁面无私地写下:“不对,我不同意这种亲事。” 秦不羡愣了须臾,懵然道:“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该不会是喜欢我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2、【中部终】 见我许久未回应,她面上浮出些阴谋得逞的表情,唇角抽了抽最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以往我同你开这种玩笑,你都会识破我的想法,故意答应得超痛快,让我生出一种挫败感。” 本王着实被吓了一跳,却也生出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许是因为我不甚要脸的缘故,秦不羡对我不是爱答不理就是咬牙切齿,若不是借用秦疏桐的身份,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看到秦不羡一本正经八卦、一本正经调戏姑娘的场景。 我重新握上她的手,思量了很久很久才把心中那个问题在她掌心写下来:“如果卫期还没有死,如果我以后见到了他,你有没有想对他说的话,我帮你转达。” 我知道秦不羡不太想听到这句话。 我以为她会抗拒,会发脾气,会责怪“秦疏桐”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她却睁着眼睛仿佛在努力寻找我的眼睛,笑得如星月一般璀璨,甚至夸赞我道:“你倒是提醒了我。”想到什么从我怀中慢悠悠爬起来,端坐好后反握上我的手,准备写下几句话的时候却恍惚了一会儿,着实过了好一阵后才同我道,“我想同他交代的话不是三言两语能云尽的。这样,你去书房拿笔来,我来讲,你代笔帮我写。多年后,若他活着便把这封信交给他,”说到这儿也没停顿,十分有逻辑地爽快道,“若他死了便把这信添把火烧给他。” 本王:“……” 于是,我便用这样的手段,从秦不羡那里得到了一封她说给我的信—— 崇安王殿下: 多年不见,贵体安好? 顶可秃乎?肚可胖乎?皇位可登乎?妃可娶乎?后可立乎?皇子可生乎? 承蒙殿下当年弃我之恩,不羡勤勉自励,发愤图强,保养得当,体内又有不老之琮加以庇佑,是以现今年过四十,仍面若桃花,身形窈窕,风姿绰约,状若十八。 宁南昆阳有言姓公子,年逢弱冠,脸嫩如葱白,唇艳如桃红,身挺如松立,体矫如龙游,不仅如此,言公子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又有父母豁达,宗亲睦和。 我二人于上元佳节花市相逢,言公子谦和文雅,恭敬有礼,不似某流氓地痞强攥我手拉拉扯扯不成体统,亦不似某登徒子威严恐吓威逼利诱挟我去府上饮酒,那一日月团圆,柳青翠,灯如昼,花温婉。 灯谜未解,缘字已结,想来真真是天赐良缘,不立刻携手同游、把酒言欢、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执子之手共度此生,当真对不起月老亲费心系下的这红线姻缘。 事实上,我二人亦是这样做的。 于是次日,他托人携聘礼至我府上,其双亲不嫌我身世凄惨,对我万般尊重,视我如己出。送上门来的亲事,且是如此俊俏有钱的少年郎,我岂有拒绝之礼,自然欣欣然答应。 现今,我已与言郎成亲多年,有一双玲珑儿女绕我膝下,言郎俊俏有钱如故,纵然待我真情切意无微不至,却仍觉自己所做不足,恐我离他爷仨而去。 遇此郎君,方知自己年少无知,竟觉殿下之流风华万千、世人无法比拟其万一。现思及此处,深以为自己眼瘸,月光白饭分不清也就罢了,鲜花牛粪竟也混为一谈,悔恨盈胸恨不得自戳双目,可怕再也看不到我俊美无双的郎君、我乖巧伶俐的儿女,想来也不该同殿下置气,毕竟好时光常流逝,着实不该浪费于流氓混账身上。 此信寄于殿下也并非全是炫耀,我亦希望殿下看完这信,将自身处境做个思量。 若你已经放下执念摒弃夙缘,此刻美人在怀,儿孙熟睡,自是再好不过; 若你依然执着于皇权热衷于构陷,不妨就此收手,亦去体验一番我信中提及的这些快乐欢愉; 若你在思我念我,未曾婚娶,不如见信收心,忘我于脑后,且去成亲生子,纵情快活。 人生时短,人生苦长。 我过得这样好。 望你也不要过得太困顿,这样才好。 师侄 秦不羡 那一日,我便这样一边看着她这副孱弱到仿佛风一吹就没了的糟糕样子,一边落笔记下她说的这些俊俏相公玲珑儿女的甜腻谎话。不知是不是这对比太过强烈,写到中间便觉得心尖上像停了一只利嘴的鸟,一下一下地啄着我的肉,以至于酸疼难耐,落笔后走出茶室,在外面吹了半晌风,抹了几次眼泪才平复下来。 秦疏桐临走前一脸不放心地告诉我:“我家先生现在各种感官都不是很灵敏,而且极易困乏,她现在怕自己以后说不出话来,所以每天总会同我讲一段时间的话,会一直讲一直讲,这要消耗她许多体力,通常她讲完后会睡过去,像突然过世了……你一定要有耐心,你要等她醒过来。” 许是觉得我十分不可靠,再开口的时候激动得眼底都泛了泪光:“你一定要等她醒过来,她以前不管有多困,不管睡多久,都会醒过来的。” 此时此刻,她在榻上睡得很安稳,衣服不曾有半分褶皱,满头的白发也不曾乱一根。 雕刻着蝙蝠的铜炉里,银丝炭吐着温融的火,把上方莲花纹陶罐里的盛着葵花籽烘得焦香。 我找到了蓝,他还是躺在那个熟悉的青瓷盅里,在茶室角落的柜子里放着,青瓷盅旁还放着一个半温的手炉。纵使自己越来越虚弱。感官也越来越不灵敏,可她依旧却把蓝养得很好。我捧着蓝在手心里一掂量,都觉得它胖了一圈。 蓝自我掌心苏醒过来,伸了个懒腰,触角晕乎乎地转了转,淡蓝色的光依旧明一下灭一下,在我掌心爬了几圈确定了一下我的身份,到底是打过交道的老朋友,他反应过来是我,身子抖擞一下,触角虎虎生威地立起来,低头就咬了我一口。 美人安睡,神药在手,天时地利不过如此。 今日不动手,更待何时。 我这次回帝京是要同程遇搏命的,一个不惜命的人留着不老琮当真是浪费,更何况我体内的不老琮本就不属于我,是面前这个傻姑娘强行留给我的,她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所以今天物归原主我也不不必问她的意思。 “蓝,我今天是来还东西的。”我摸了摸他的背,笑道。 三日后。 体内有了不老琮的秦不羡却还没有苏醒过来,但细细观察,发根处已有变黑的迹象,在她耳侧故意碰撞出的声响也能引得她微微皱眉,这令我稍稍心安。 秦疏桐如期回到山上,一同回来的还有游四方和一位故人。 “公子,你让我找的人我找到了。”游四方道。 那位故人一眼便认出我,迎着山风笑得十分畅快:“公子这次找我可还是因为情伤么?” 我也笑:“是,只不过这次不是我。” “哦?那是谁?” “秦不羡。” 他呵呵一笑,眯眼道:“公子要替别人做决定?可否需要我再把这其中不可靠之处同您讲一讲?” 我把提前准备好的金叶子给他:“先生今日也不用劝了,我同她都不后悔。” 琼国有人善用蛊,饲了千余种蛊虫,杀人救人的都有。 其中有两种蛊,一个叫‘思有垠’,一个叫‘忘无涯’。 前者专门思人记忆,后者专门吃人记忆。 羡羡,自今日起,你就该忘了我这个人了。 人生时短,人生苦长。 希望你日后夫君在侧,儿女绕膝,舒畅欢愉,过得真如你给我的信中说的那般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3、下卷开始秦不羡视角 宁国五十七年冬至,大将杨成威带兵渡过长澜江,占领了觊觎近二十年的南国府,回国后,请道士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天,纸钱纸人烧了一百车,鸡鸭牛羊献祭了一千只,以极其浩大的声势,把消息通知给了他已故的亲爹杨躬行。 我因为与他家住得很近,颇吃了不少烟灰。 转年春天,我大病痊愈,头发也长长了许多,那一截扎眼的白发终于可以尽数剪掉了,整个人瞧着总算顺眼了一些,于是便筹划着出去走走。 南国府自然成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我和疏桐软磨硬泡许久,可她油盐不进,最后不得已我只能打感情牌,一边掉泪一边道:“那儿到底是我的故乡啊,便是其他地方不去,我也要去看一眼溪园罢,那儿是我爹给我娘亲建造的园子,是我娘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听闻宁国要卖掉南国府一些园林出去以充国库,我若是去晚了被别人买走,我爹娘在天上知道了岂不痛惜?” 疏桐这才为难地答应了,并和我约法三章:“不看热闹,不多停留,生人勿进,买完溪园我们就回来。” 我:“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桃李争妍,南国的春光明媚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下船后我二人先去官府门前看了宁国放出来的准备拍卖的宅府园林及其拍卖的日子,看到溪园赫然在列,便觉得十分开心。 疏桐却略有些怏怏,声叹息道:“这园子本就是先生您的,现在却还还要大费周折花钱买回来。” 多年霉运的锤炼,使本姑娘练就了一身不以己悲的好本事,拿扇子挑了挑疏桐的下巴,调戏道:“娘子莫要愁眉不展,公子我买来园子便送予你,只博娘子一笑。” 疏桐扯了扯唇角,给我福身浅浅一拜,皮笑肉不笑地配合我道:“那可多谢公子疼爱了。” 南国落入锦国手中不久,溪园就被有眼力的锦国商人买去,做了客栈,且是淮安城最好的一家客栈。宁国占领南国府后,那商人怕受到牵连往北逃回锦国了。哦,对了,现在溪园所在的这座城不叫淮安了,叫余舟,宁国好像不够勤快啊,至今没给余舟城换名字。 离溪园被拍卖还有十三日,我与疏桐在揽月湖畔一家客栈付了二十日的定金,暂时住下来。 揽月湖现在已成了特殊服务胜地的代名词,倌船妓舫占了大半个湖,脂粉气满溢出来,常常熏得我在夜半之时端坐床榻,怀疑人生。 可住客栈的钱都付了,退不回来了,只能叹一声世风日下,湖心不古哇。 我本以为自己同揽月湖上这些“生意人”没什么交集,可是禁不住每天都从这儿路过,没有交集便也硬生生扯出来一些交集。 比如今夜,我吃多了,瞒着疏桐自己从客栈溜出来消食,客栈正对揽月湖的大门,我想低头快步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一个停在湖边的船,以及船上一个挂着冰蓝衫子瞧着弱柳扶风的哥。 哥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恰好看着他,于是乎那张似是挨了巴掌露出嫣红印子的脸、以及脸上挂着的清澈晶莹的泪珠子便脆生生地落入我的眼,跟一把鼓槌一样,激得我心里咣当咣当的响,动静闹得很大。 哎哟喂,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能舍得在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上落下一巴掌哟。 我若是铁石心肠赶紧走过去也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可那哥见到我后,偏偏把我当成了要上船的客人,也不管自己还伤心难过着,急匆匆抬袖子把泪珠子抹掉,明亮的月光挂在他身后,他对我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情真意切、爽利明媚的笑:“公子可是要登我的船?” 我愣了愣:“啊……” 哥见我犹豫,眼角忍不住露出些伤情,我怕他失望,便赶紧安慰道:“对,没错,我是要登你的船来着。”一边摸着钱袋子,一边上船道,“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哇。” 哥握起桨,正要撑船,见我递过去一把金叶子,仿佛吓着了,眼睑扑簌几下,赶紧道:“够了够了公子,两片就够了……您现在不用给我,若我……若我服侍得好,您再给我也不迟。” 我便又无所适从地把钱揣回去:“噢。” 忽然想到他方才说的“服侍”二字,怕他误会了什么,又赶紧道:“我登你的船,只是想到这湖上看看夜景来着,你同我说说话就可以,其他的都不用做。” 他极听话,点头道:“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只同公子说说话,公子给我一枚金叶子就可以。”想到什么,放下桨,凑到我身旁半蹲着问我,“公子,我这儿有酒也有茶,你想喝什么,我去篷内给你拿。” “我今夜吃多了,喝不下酒,怕也喝不下茶。”我笑道。 他眼睛忽然一亮,指着远处他的总部——一艘豪华的画舫:“我前些日子下船买了酸梅茶放在我画舫中的房间了,里面有梅子和山楂,酸甜爽口,正好可以用来消食,公子若是方便,可以同我去画舫中取。” 我不舍得叫他失望,于是欣然同意道:“好啊。” 他开心若孩童一般,又微微露出些羞赧:“与画舫中诸位哥哥的房间比起来,我的房间有些简陋,公子不要嫌弃我呀。”说完又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其实不止是房间,我自己同哥哥们比起来,也不够好。” 这句话把我蛰伏已久的保护欲给唤醒了,我望着他,认真道“其他哥哥又不给我拿酸梅茶,他们如何同我没多大关系,你在我眼里已经是最好的了。” 今夜这月光如此明亮,他羞红了的半边脸被我看得如此清晰。 总部的画舫一共三层,绣闼雕甍,雕梁画柱,当真是华丽万千,建造这画舫应当是花了大价钱的。当然,老板并不亏本,因为这儿最不缺的就是往里面送金子来的人,哥跟我说,这画舫上挤满了达官贵人,他们一高兴了,就豪掷千金,只是脾气多半不好,更有甚者…… 更有甚者怎么样,哥没往下说,但我看他这脸上的巴掌印子,也明白了个七八分。 画舫上的人当真是多呀,那哥不好意思拉着我的手,便攥紧了我的衣袖,走在我前面,一边引路,一边为我抵挡一些摩擦碰撞,真是贴心的很。 就这样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了他的房间。那房间在二楼西侧楼梯口,进门后发现如他所说果然很,且布置十分简陋,仅一张薄床,一张桌,一尊茶几,两个矮凳。我从他隔壁的房间路过,里面没有人,正好抬眼从窗户里打量了一翻,所以我知道哥这个房间大只有他隔壁的四分之一大。 关上门后他为我抚平衣袖上被攥起来的褶皱后才放下我的衣袖,并略感抱歉地说了一句“得罪了”。 “无妨。”我道,他浅浅一笑,走到窗边的茶罐里去取茶,我道,“还不知公子的名讳。” “我叫君青,君子的君,青山的青。公子可以叫我君。”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九。” “可你看着比十九还一些。” “我年幼时父母就过世了,没做这个行当的时候,经常吃不上饭,所以看着瘦。” 我忽然想到了某些事,抬头问他:“你是南国人吗?” 他手中的茶匙顿了顿,酸梅茶撒出来了一些,可他没顾及上,抬头看着我,惊讶道:“公子确认自己说的是南国,而不是南国府?” “对,南国。” 他眼底生出些雾气,却又低头掩饰了过去:“我父亲过世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忘了自己是南国人。可南国早就不在了。君本以为宣仪公主夺得皇位后,会念及故国情愫,善待南国故人,可她好似对我们并不关心,我们依然过着清苦难堪的日子,如今又从锦国人变成了宁国人。” “怪我,我这话问得不好,牵连出君的伤心事了。” 他却又换上真诚的笑容,举起装好了酸梅茶的茶罐给我看:“公子不用说这些话,我们去船上喝茶。” 我想了想,道:“我觉得今日这中衣穿得不太舒服,你先出去帮我守着门,我整理一下就出去。” 他天真无邪问我:“我服侍公子穿衣可好?” 我赶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这人啊害羞,你守着门别让旁人进来就行。” 他便低笑两声,走了出去。我走到窗边,捏起酸梅茶的茶罐盖,取下钱袋子,把里面的金叶子如数倒进罐子里,又挑了一把酸梅茶放进钱袋子,窸窸窣窣宛如做贼一般,着实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整理好,走到门口,。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打开门时,我还妆模作样顺了顺衣襟,仿佛刚才真的脱了衣服重新穿过一样。 君又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公子现在可觉得舒服了?” 我这厢还没作出回应,画舫西侧楼梯上却传来扇子落地的声音,品相极好的和田玉扇骨砸在楼梯上摔得稀碎,扇子的主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桃花眼里万般的风云浮现又散去,衣袍上沉重的墨色仿佛要把我拆碎了吸卷进去,脑海中似有星宿在夜空中翻滚,恍一瞬间,又尽数寂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3、下卷开始秦不羡视角 宁国五十七年冬至,大将杨成威带兵渡过长澜江,占领了觊觎近二十年的南国府,回国后,请道士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天,纸钱纸人烧了一百车,鸡鸭牛羊献祭了一千只,以极其浩大的声势,把消息通知给了他已故的亲爹杨躬行。 我因为与他家住得很近,颇吃了不少烟灰。 转年春天,我大病痊愈,头发也长长了许多,那一截扎眼的白发终于可以尽数剪掉了,整个人瞧着总算顺眼了一些,于是便筹划着出去走走。 南国府自然成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我和疏桐软磨硬泡许久,可她油盐不进,最后不得已我只能打感情牌,一边掉泪一边道:“那儿到底是我的故乡啊,便是其他地方不去,我也要去看一眼溪园罢,那儿是我爹给我娘亲建造的园子,是我娘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听闻宁国要卖掉南国府一些园林出去以充国库,我若是去晚了被别人买走,我爹娘在天上知道了岂不痛惜?” 疏桐这才为难地答应了,并和我约法三章:“不看热闹,不多停留,生人勿进,买完溪园我们就回来。” 我:“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桃李争妍,南国的春光明媚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下船后我二人先去官府门前看了宁国放出来的准备拍卖的宅府园林及其拍卖的日子,看到溪园赫然在列,便觉得十分开心。 疏桐却略有些怏怏,声叹息道:“这园子本就是先生您的,现在却还还要大费周折花钱买回来。” 多年霉运的锤炼,使本姑娘练就了一身不以己悲的好本事,拿扇子挑了挑疏桐的下巴,调戏道:“娘子莫要愁眉不展,公子我买来园子便送予你,只博娘子一笑。” 疏桐扯了扯唇角,给我福身浅浅一拜,皮笑肉不笑地配合我道:“那可多谢公子疼爱了。” 南国落入锦国手中不久,溪园就被有眼力的锦国商人买去,做了客栈,且是淮安城最好的一家客栈。宁国占领南国府后,那商人怕受到牵连往北逃回锦国了。哦,对了,现在溪园所在的这座城不叫淮安了,叫余舟,宁国好像不够勤快啊,至今没给余舟城换名字。 离溪园被拍卖还有十三日,我与疏桐在揽月湖畔一家客栈付了二十日的定金,暂时住下来。 揽月湖现在已成了特殊服务胜地的代名词,倌船妓舫占了大半个湖,脂粉气满溢出来,常常熏得我在夜半之时端坐床榻,怀疑人生。 可住客栈的钱都付了,退不回来了,只能叹一声世风日下,湖心不古哇。 我本以为自己同揽月湖上这些“生意人”没什么交集,可是禁不住每天都从这儿路过,没有交集便也硬生生扯出来一些交集。 比如今夜,我吃多了,瞒着疏桐自己从客栈溜出来消食,客栈正对揽月湖的大门,我想低头快步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一个停在湖边的船,以及船上一个挂着冰蓝衫子瞧着弱柳扶风的哥。 哥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恰好看着他,于是乎那张似是挨了巴掌露出嫣红印子的脸、以及脸上挂着的清澈晶莹的泪珠子便脆生生地落入我的眼,跟一把鼓槌一样,激得我心里咣当咣当的响,动静闹得很大。 哎哟喂,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能舍得在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上落下一巴掌哟。 我若是铁石心肠赶紧走过去也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可那哥见到我后,偏偏把我当成了要上船的客人,也不管自己还伤心难过着,急匆匆抬袖子把泪珠子抹掉,明亮的月光挂在他身后,他对我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情真意切、爽利明媚的笑:“公子可是要登我的船?” 我愣了愣:“啊……” 哥见我犹豫,眼角忍不住露出些伤情,我怕他失望,便赶紧安慰道:“对,没错,我是要登你的船来着。”一边摸着钱袋子,一边上船道,“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哇。” 哥握起桨,正要撑船,见我递过去一把金叶子,仿佛吓着了,眼睑扑簌几下,赶紧道:“够了够了公子,两片就够了……您现在不用给我,若我……若我服侍得好,您再给我也不迟。” 我便又无所适从地把钱揣回去:“噢。” 忽然想到他方才说的“服侍”二字,怕他误会了什么,又赶紧道:“我登你的船,只是想到这湖上看看夜景来着,你同我说说话就可以,其他的都不用做。” 他极听话,点头道:“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只同公子说说话,公子给我一枚金叶子就可以。”想到什么,放下桨,凑到我身旁半蹲着问我,“公子,我这儿有酒也有茶,你想喝什么,我去篷内给你拿。” “我今夜吃多了,喝不下酒,怕也喝不下茶。”我笑道。 他眼睛忽然一亮,指着远处他的总部——一艘豪华的画舫:“我前些日子下船买了酸梅茶放在我画舫中的房间了,里面有梅子和山楂,酸甜爽口,正好可以用来消食,公子若是方便,可以同我去画舫中取。” 我不舍得叫他失望,于是欣然同意道:“好啊。” 他开心若孩童一般,又微微露出些羞赧:“与画舫中诸位哥哥的房间比起来,我的房间有些简陋,公子不要嫌弃我呀。”说完又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其实不止是房间,我自己同哥哥们比起来,也不够好。” 这句话把我蛰伏已久的保护欲给唤醒了,我望着他,认真道“其他哥哥又不给我拿酸梅茶,他们如何同我没多大关系,你在我眼里已经是最好的了。” 今夜这月光如此明亮,他羞红了的半边脸被我看得如此清晰。 总部的画舫一共三层,绣闼雕甍,雕梁画柱,当真是华丽万千,建造这画舫应当是花了大价钱的。当然,老板并不亏本,因为这儿最不缺的就是往里面送金子来的人,哥跟我说,这画舫上挤满了达官贵人,他们一高兴了,就豪掷千金,只是脾气多半不好,更有甚者…… 更有甚者怎么样,哥没往下说,但我看他这脸上的巴掌印子,也明白了个七八分。 画舫上的人当真是多呀,那哥不好意思拉着我的手,便攥紧了我的衣袖,走在我前面,一边引路,一边为我抵挡一些摩擦碰撞,真是贴心的很。 就这样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了他的房间。那房间在二楼西侧楼梯口,进门后发现如他所说果然很,且布置十分简陋,仅一张薄床,一张桌,一尊茶几,两个矮凳。我从他隔壁的房间路过,里面没有人,正好抬眼从窗户里打量了一翻,所以我知道哥这个房间大只有他隔壁的四分之一大。 关上门后他为我抚平衣袖上被攥起来的褶皱后才放下我的衣袖,并略感抱歉地说了一句“得罪了”。 “无妨。”我道,他浅浅一笑,走到窗边的茶罐里去取茶,我道,“还不知公子的名讳。” “我叫君青,君子的君,青山的青。公子可以叫我君。”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九。” “可你看着比十九还一些。” “我年幼时父母就过世了,没做这个行当的时候,经常吃不上饭,所以看着瘦。” 我忽然想到了某些事,抬头问他:“你是南国人吗?” 他手中的茶匙顿了顿,酸梅茶撒出来了一些,可他没顾及上,抬头看着我,惊讶道:“公子确认自己说的是南国,而不是南国府?” “对,南国。” 他眼底生出些雾气,却又低头掩饰了过去:“我父亲过世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忘了自己是南国人。可南国早就不在了。君本以为宣仪公主夺得皇位后,会念及故国情愫,善待南国故人,可她好似对我们并不关心,我们依然过着清苦难堪的日子,如今又从锦国人变成了宁国人。” “怪我,我这话问得不好,牵连出君的伤心事了。” 他却又换上真诚的笑容,举起装好了酸梅茶的茶罐给我看:“公子不用说这些话,我们去船上喝茶。” 我想了想,道:“我觉得今日这中衣穿得不太舒服,你先出去帮我守着门,我整理一下就出去。” 他天真无邪问我:“我服侍公子穿衣可好?” 我赶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这人啊害羞,你守着门别让旁人进来就行。” 他便低笑两声,走了出去。我走到窗边,捏起酸梅茶的茶罐盖,取下钱袋子,把里面的金叶子如数倒进罐子里,又挑了一把酸梅茶放进钱袋子,窸窸窣窣宛如做贼一般,着实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整理好,走到门口,。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打开门时,我还妆模作样顺了顺衣襟,仿佛刚才真的脱了衣服重新穿过一样。 君又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公子现在可觉得舒服了?” 我这厢还没作出回应,画舫西侧楼梯上却传来扇子落地的声音,品相极好的和田玉扇骨砸在楼梯上摔得稀碎,扇子的主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桃花眼里万般的风云浮现又散去,衣袍上沉重的墨色仿佛要把我拆碎了吸卷进去,脑海中似有星宿在夜空中翻滚,恍一瞬间,又尽数寂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4、某年某月某日,我同他颇有交集 蛰伏多年的种种情绪,在他审视着我的眼神里渐渐苏醒,可脑海混沌如初,这万般的情绪在黑暗中四处乱窜,可最终无路可逃,于是都拥堵在喉头,致使那里又涩又苦,我没有忍住,掩面咳了一声。 那墨色衣袍的公子却还在看着我,似惊异、似苦痛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 我在想为什么。 我明明没有见过这位公子,为什么还会有这般强烈的感觉,觉得觉某年某月某日,我同他颇有交集? 我明明连个名字都叫不出,为什么还会觉得他的姓氏、名讳甚至称谓就藏在壅塞不通的情绪后头? 我明明心平气和好多年了,为什么看到他的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年从未有一刻安静过——恶劣的心境与慌乱的生活一直如影随形,且在某个眼神交汇之处,迅速挤占我全部的生命。 这些疑惑最后都变成一个问题——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可我搜寻了全部的记忆,却未曾找到一个答案,只觉得忐忑而焦虑,想低头赶紧走过去,可盯着他的眼睛又不愿意挪开半分。 画舫二层人来人往,寻欢作乐的客人目光迷离,路过楼梯上站立不动的墨袍身边时,偶尔会不怀好意地上前准备搭讪一番,可最后都在这位公子冷冽如刀的眼神里打退堂鼓,两步之后又路过同样站着不动弹的我和君青身边,觉得我二人是浑身上下都可捏的软柿子,于是下流之言便此起彼伏了。 这些搭讪的人中有一些是认识君青的,知道他胆,也知道他在这画舫之中地位不及其他哥,于是说的话就更难听了。 比如:“哎哟青儿,你们在房里是做了甚?瞧你这嫩脸儿,都被揉肿了。” 比如:“君青啊,你今日瞧着可真是楚楚动人啊,今日要陪客人到几时呀,晚一些哥哥来你房里可好呀?” 又比如:“噫,这不是青么?方才在一楼还听说你今夜不听话挨了陈大公子一个耳光,怎么着,都入了这一行上了这只画舫,还觉得自己是清白干净的公子呐?” 君青站在我身前,抬着宽大的衣袖,有意替我遮挡,却不料一些混账因此注意到他身后的我,于是一把檀木骨的扇子触上我的下巴调戏起来。 “这位哥是新来的?王老板这挑人的眼光不错啊,瞧瞧这面皮,长得又冷又俊,哥哥我就喜欢你这一挂的,今夜有主了吗,不如随哥哥去三楼吃酒呀?” 那扇上沾染的脂粉浮上来,俗腻难闻得一塌糊涂,惹得我胃里一阵一阵恶心;握着扇子的那只手,拇指上有一枚硕大的金色扳指,那扳指的光也晃得我眼晕。 君青公子赶忙替我把扇子抚过去,“公子”“老爷”的喊了好几声,赔了一通不是,才得以从这群人身边挤出来,他还是如进房间之前那样,攥起我的衣袖,同身后的我道:“公子,你跟着我,别被挤散了。”说着便拉着我往西侧楼梯口走去。 于是,我无路可逃地同杵在那边的墨袍公子打了个照面。 墨袍公子终于不再直视我,缓缓垂下了眼睑,梁上大红灯笼的光落下来,透过他密而长的睫毛,在眼底留下又深又暗的一片影子,瞧着十分冷峻。 他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浅猜过后,目光扫过他没拿稳、落在地上碎得稀碎的玉骨扇子,所以我想他神情这样冷,八成是心疼这扇子。 下楼梯,路过他身旁的时候君青停下来,把依旧完好的扇面捡起来双手递给他,待墨袍公子接过后,又低头把碎了的玉骨一一捡起来,抽出一方帕子包裹好才递过去,笑道:“公子心,可别扎着手了。” 我没有君青这般细心,我的目光落在那幅扇面上——那是欧阳询八十五岁高龄时书写的《千字文》,当然不是真迹,但其上的仿字是我所见过最有欧阳询筋骨的。 某一个瞬间,仿佛觉得自己过往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位模仿欧阳询的书法且模仿得很像的人,可只要我再仔细回想,就觉得这更像是梦中场景,虽然有板有眼,却是假的。 我很想趁机问他到底是谁来着,为什么我见到他会有这样难以名状的复杂感觉。可我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就跟着君青继续往楼下走。 那公子也并没有同君青道谢,面色冰冷未曾有须臾的缓和,连身姿也未曾有片刻的变动,直到我快走到一楼再往上瞧的时候,他站在原地,周遭人流如织,他把手中的碎玉攥得很紧,尽管隔着君青的帕子,这力道依旧迫使着碎玉变成利刃割破手掌,我看到有些猩红的血丝从他指缝中渗出来。 一个心悸涌上来,仿佛被割破手掌的那个人是我。我赶紧回头,不敢再去看他。 同君青公子离开画舫,撑着来时的船,到揽月湖寻了一块没有船的地方,停在那里,喝了他煮给我的酸梅茶,那茶入口有点酸涩,细品后便觉唇齿回甘,是很好喝的一个茶。在船上呆了半个时辰,我觉得有些困了,便拜托君青送我到今夜乘船时的渡口。 下船后我告诉他:“君,那会儿在你坊间整理衣裳的时候,我把金叶子放在了你盛酸梅茶的罐子里,那酸梅茶怕是不能喝了。”希望那个数目可以让你离开这条画舫。 后面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最终没有说出口。 君青愣了愣,船桨差点从手掌中脱离出去,随后他赶紧跪下来,一双眼里噙着泪,哽咽道:“君、君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的恩情。现在我这身份难堪,等日后从这画舫中走出来,愿意为公子当牛做马。公子可否告诉君你的名讳和宅府?” 我摆了摆手,说:“过客而已,我在这地方呆几日就走了,不必记挂着报答我。既然你也有离开这画舫的心思,那我便也直说了罢,这些金叶子我之所以送你也是希望能帮你脱离这儿。君,日后好好生活,你我有缘再见。” 今夜十分邪性,比如从渡口到客栈这百十步的距离,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可待我回头搜寻的时候,背后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当我到客栈门口的时候,一枚柳树叶猝不及防地落下,擦过我的后颈落在我的衣领上。 我捏着那枚叶子抬头看了看,硕大的树冠朦朦胧胧,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深色衣角。 出去折腾了一遭,胃里的东西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觉得有些困乏,于是回到房间简单清洗过后,倒头便睡。做了许多梦,纷繁杂乱,光怪陆离。其中最离奇,是我穿着火红的嫁衣,策马载着一个男人在城中飞奔。 那个男人好像是我的夫君,因为他穿着绛朱色的喜袍。 可这位夫君却在我背后大喊大叫,仿佛是被我强抢来的良家妇女一样,骂我道:“秦不羡,你这样做不合礼数!本王堂堂正正,八尺男儿,今日倒成了你强娶来的媳妇儿!” 他越不情愿我越开心,可我也缺知道我并非面上那么开心。最后于马背上互相撕扯了几句,我先妥协道:“我晓得你对我是顺势利用逢场作戏,可我依然愿意成全你。关于你的事,我只胡闹这一次了,这一生大概不能相伴善终,希望你今日能给我一个成全。” 他始终在我背后。 那一天,我没有回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5、你喜欢么? 到后来,梦境种种全都消散,我好像听到客栈的窗户被夜风吹来,轻微的声响过后,有冰凉的东西带着淡淡的香气落在的脸颊,停顿了几秒后又离开,不晓得是不是风。我想醒来看一眼也没有醒过来。 次日睁眼时天已经大亮,只觉得疲乏洗净,一身畅快。欣然睁眼却发现疏桐坐在我床边,眉头皱得厉害,眼底也有淡淡的暗色,像是一宿没睡。 我茫然地挠了挠脖颈:“你在我这儿坐多久了?” 她眉头微蹙,眼中全是担忧之色:“先生,来之前你我明明说好的,不看热闹,不多停留,生人勿近,买完溪园我们就回宁国。” 这叫我有些疑惑:我不喜欢同别人睡一个房间,所以疏桐向来是睡我隔壁的,昨夜我出去的时候她早就入眠了,她是怎么知道我靠近生人且去看了热闹的? 想来想去觉得疏桐可能是在炸我,所以笑嘻嘻装傻道:“昨晚同你在楼下吃过饭回来就睡了,你是不是做了梦,梦到我不守约定独自出去了?” 疏桐冷冷一笑,拿出我的钱袋子,当着我的面解开,酸甜味儿扑面而来,她淡定地看向我:“要不先生您自己解释一下,我给您备着的一钱袋金叶子,是如何变成一钱袋酸梅茶的?” 我面皮陡然一僵。 随后凑上身去,同她赔不是道:“疏桐,我错了,我昨夜就算是吃再多、人再撑也不该出去买酸梅茶。”怕她不信,又赶紧补了两句,“这酸梅茶可不得了,老板说是珍藏百年的老茶,价值千金,贵得很。” 疏桐唇角抽了一抽,旋即从钱袋里捏出一撮放在掌心,慢条斯理地打量:“哟,这茶还真不错,你瞧这颗乌梅,一百年了还新鲜得能捏出水来,先生这一袋金叶子花得可真值。” 我别无他法,满脸讪笑,认了怂:“是不是游四方的眼线看到我后来跟你报信儿了?”我摸出枕边的柳树叶疏桐看看,“昨晚好像有个人一路跟踪我到客栈,最后好像藏在柳树冠里了,他抖下来了一枚叶子被我捡到了。” 面前的人儿面色一滞,沉吟许久才道:“没错,是游大哥派人告诉我的。现今的南国府鱼龙混杂,先生你应当心一些,晚上不要再到处乱跑了。就算是要出去,也一定要叫上我。” 我赶紧说好,这一件事才算翻了篇。 可有些事注定是不那么容易翻篇的,不但翻不了篇,反而层层相引、环环相扣,一步一步将你引入暗夜与深渊。 比如当天中午,我和疏桐刚出客栈,就看见我昨晚下船的那个渡口里三层外三层边挤满了人,甚至有无数船围堵在湖边,远远看去,大家的神情都十分严肃,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宅子里耗的时间太久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不能错过这种热闹的,心血来潮,拔腿便跑,“走哇疏桐,咱们也过去看看。” 疏桐拧不过我,只得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大声提醒道:“先生,你心点儿!” 跑过去后还没见到里面的东西,就挺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听说是胡家少爷,昨晚在这画舫上调戏了一个公子,就被弄成这样了。” 另一个接上话茬道:“被调戏了一下而已,又不会掉几斤肉,不至于把人家害成这样罢?” 旁边那个愤愤道:“可不是么,这也忒狠了一些。况且这画舫上的公子本来就是做的那种营生,被调戏不就是应该的么,都踏上这种船了,还装什么清高?” 一大群人同情着那位胡少爷,贬低着那位画舫中被调戏的公子,言论越来越激烈,我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皱眉思索了会儿,我转身同疏桐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身后没有疏桐的身影,想来是没跟上我,可我这熊熊燃烧的看热闹的心却一刻也耽搁不了,龇牙咧嘴手脚并用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挤进人群最里头。 打眼往地上一看,只见一只男人的手血淋漓地躺在地面上,是那摊开的手掌里虚握着一把檀木骨的折扇,手的拇指上,一枚金灿灿的扳指赫然映入我的眼,我骤然一惊—— 这,这不就是昨夜用扇子调戏过我的那个人的手么?! 纵使这场面有些可怖,我依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拧眉打量着那手,我发现手腕处筋骨断开的截面十分平整,不像是阔而钝的斧刃所致,倒像是细而快的刀,刀刃极薄,削铁如泥的那种。 便在这时,一股寒凉的视线从对面投来,我抬头,看到的不是别人,恰是昨晚在画舫楼梯口摔碎了折扇的墨袍公子,他唇角噙了一丝笑,见我抬头看他,眼里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正想打个招呼,可当余光瞥见他墨色袖口上的银线云纹时,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那云纹上有几丝线沾染了猩红,与之相接的墨色布料上有指甲大的暗色。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脑海,但我又觉得不该是他,一个陌生人犯不上为了我动手,又或者是我多虑了,地上这只手的主人可能调戏了别的公子,那公子的相好咽不下这口气…… 这般想着,却发现方才站在我对面的墨色袍子不见了踪影,我慌了神,莫非凶手就是他?莫非他畏罪潜逃了? 我顾不得其他,一脚跨过那只血淋淋的手,冲进对面的人群,企图追上他问个明白。 日头已高,三月的南国府树木已呈葳蕤姿态,尤其是沿湖的这些,平素里吸足了水,晒足了太阳,壮硕挺拔,背后能轻松藏下两三个人。 我便是这般天不时地不利地把人跟丢了,远远望见那墨色袍子走进了一株树的背后,可当我走进的时候,却发现树的背后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该不会走得太急,掉进湖里了罢?”我这般想着便往湖边走,探过身往湖里认真瞧了瞧,那湖面虽然有涟漪但都十分细轻淡,且湖中水草飘摇,生长健壮,淤泥平整滑不溜秋,不像是刚刚有人掉进去踩踏过的模样。 我满心思忖着他到底躲去了哪里,于是脚下没注意,踩到湖边一棵湿滑的水草滑了一跤,整个身子便不可控制地往湖面扑了去——亲娘哎,我怕不是要死在这儿罢?这是我即将落入水中的时候最后一个想法,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是会水的这件事。 预想中的溺水没有发生,簌簌落叶自头顶落下,一只墨色衣袖破空而出,探过我腰侧将我拦腰环住,紧接着身子被一个力道往回带,直至后背撞上一个硬挺的胸膛。 我在湖畔站定,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腰上的手连同衣袖都收了回去,我才反应过来,转身同他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本想装得真诚且正经一些,可不知为什么总想把那些困惑先搞清楚,以至于后说出来的话都十分古怪,“您刚才……藏树冠里了是么?” 他垂眸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落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淡笑着。 我的眼神便又不可控制地落在他衣袖银线云纹上微不可查的血色上:“方才在渡口围观时,发现兄台衣袖上这三根银线沾了血。”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位公子救了我,我却在不遗余力地怀疑他。 但他脸上不见愠色,反而低头仔细找了找我说的那三根细银线,最后确定我没有说谎后,面带欢愉,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轻声笑道:“这么的地方公子也能看清了,你的眼睛……”顿了顿,声音比风还轻柔,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你的眼睛真好。” 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梢上扬,换了话茬:“方才在那渡口边,看你远远地瞧见热闹,拔腿就跑,一点也没含糊。” “你在笑话我?” 他摇摇头,浅笑道:“你现在精神这样好,我怎么会笑话你。” 我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就好像他以前认识我,就好像以前的我眼睛不好,精神也不好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6、昏睡了整整五年 疏桐说,我曾误服了琼国产的一种药,昏睡了整整五年。 那种药十分神奇,寻常人偶尔吃个一两粒睡个两三日,醒来后会发现容貌生辉,我在逛庙会的时候发现了卖这种药的琼国商人,买了一大罐,因为语言不通也不知道这是药,吃了第一颗发现这东西酸甜软糯,如加了梅子粉的糯米糖一样,我便抱着那硕大的罐子,在庙边新搭的戏台子旁一边看戏一边嚼糖,疏桐找到我的时候,那一大罐已经下肚,我在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我深信不疑,因为醒来后发现自己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容颜焕发,面白唇红,一点也不见老——除了头发被我睡成了白色。 只是这一睡颇睡出了一些后遗症,比如我忘了自己昏睡前是从事什么行当的了,疏桐便把游四方游大哥找来,他端着账本、合同和地契,一五一十地给我汇报了我名下的产业,我才知道我从前从前在南国府经营了一家规模宏大的赌坊叫“如意赌方”,是一位颇富有的生意人,游四方是我的大掌柜。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四位吴所愁、宋君迁、云霁月、梁秋谷的分掌柜,替我在各国经营着盐、药、茶、酒的生意。 昏睡那五年锦宁两国矛盾激化,南国府是两国必争之地,局势十分动荡,游大哥目审时度势,把如意赌坊迁到了宁国国都湘州来,避开了战乱,如意赌方的生意也日益兴盛起来。 我觉得自己这一觉宛如白日做梦,醒来后竟要什么有什么,忍不住感喟万千,觉得这五年昏睡颇值。因此精神更加好,眼睛更加明亮。 所以此时此刻,我觉得面前这人说的话有些奇怪。这些年我明明过得这样舒坦,处处都好得很。 我摈弃这些奇怪的念头和感想,隔空指了指他衣袖上的血迹,把话茬拉回正题上来:“那位胡公子的手……是你做的么?” 他眼含笑意望着我,既未承认也不否认,神情温和,一如这暖融的春光。 “既然兄台不想说,在下就不问了罢。”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打着另外的算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人虽然长得俊美端方,行为举止也温文尔雅,但他却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抬手行礼告辞,却在错过他身子时佯装绊了一跤,借机撞在他身上,手指从他宽阔的衣袖一路摸至他玉白的腰带,动作麻利迅疾,宛如江湖惯偷。 他似乎没什么防备,于是我隔着衣物,成功地在他怀里摸到一把匕首。 我迅速直起身子,眼睛往湖对岸的衙门看了看,一面笑嘻嘻准备告别,一面想着去湖对面报案。 他捋了捋被我摸皱的衣袖,挺直脊背,满面春风道:“胡公子嘛,平素里虽然做了许多坏事,这个惩罚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重了。” 我脚步顿住,抬头问他:“他都做过什么坏事?” 墨袍子背过手去,身姿挺拔,气定神闲,给我一一罗列道:“不过是将袁铁牛袁捕快家的女儿害得未婚先孕又未婚产,不过是看上陆大柱陆掌柜家的祖传的夜光杯又不心给人家摔碎了,不过是喜欢南国府的那个春来酒楼家的菜把人家厨子拐回家害得酒楼破产,又不过是去戏院听戏自己不看路被门口的石狮子撞了脸便把戏班子逐出南国府。” 我不由打出一个冷颤,这段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他又道:“啧,好像都是坏,无伤大雅啊。” “这还是坏?”我只觉得体内仿佛有堆鞭炮给点着了,炸的劈啪作响,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倒退三步,弯腰便拜,“公子做的是一桩好人好事哇,老天爷必定会保佑你的。” 说完便仓皇逃走,自湖畔一路狂奔回到客栈。 在客栈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可走丢的疏桐还没有回来,摸过凉茶灌了一口,仍觉得胸口这怨怼之气不见消减,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一般,心火熊熊,越烧越盛。 我揉了揉额角,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连游大哥都说我生性温良平和,今日怎么会这般激愤且失态? 反省了自己今上午的举动,最后把自己反省饿了,跟客栈伙计要了一碗阳春面,面刚上桌,疏桐就回来了。她见我平安无事地坐在桌边吃饭,上来又是一顿义正辞严的数落,紧接着就是一顿苦口婆心的叮嘱,我看到她心情踏实安宁了一些,笑嘻嘻同她道:“好姐姐,本公子错了,你就原谅我罢。” 她脸上的紧张之色才消了去,见我狼吞虎咽吃着面,回头又招来伙计给我点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一碗汤。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抬头道:“疏桐,你说昏睡着的那五年里,我是怎么吃饭的?” 她对答如流:“一般是做粥汤这类容易消化的东西给你吃,炖好后便一勺一勺往你嘴里送。” 我对此全无印象,于是又低头默默吃面条。等菜上来的过程里,看到客栈账房在柜台上拨算盘,上面的算珠排阵我看得一清二楚。 “疏桐,昏睡前我的眼睛好不好,能不能看清东西?” 她倒茶的动作顿了顿,溅出来一些茶水,顺着我的目光回头朝柜台上看了看,语气却依旧不疾不徐不见波动:“眼睛这东西可像那算盘珠子越用越亮,你现在眼睛这样好,当然是因为你以前的眼睛就很好。” 我深唔一声:“是这个理儿。” 时光飞逝,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后天就是溪园拍卖的日子,今日本想和疏桐去溪园附近转转,可天公不作美,清晨起就开始下雨,一直到傍晚也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夜空降临之时雨势已呈倾盆之状。南国府南国府又多石板路,早上和疏桐去街头吃了个汤包,一路上竟脚滑了七八次。 晚饭在客栈里解决,吃完饭后疏桐就给我铺床,劝我早些睡:“雨声很助眠,先生今夜可放松睡一觉,等明日天晴了我们再去看溪园。” 我点头:“你也早些歇息。” 仿佛上次偷偷跑出去的事给疏桐留下了阴影,她眯眼审视我:“你今晚该不会又偷偷跑出去罢?” “怎么会,你看外面这大雨。能跑出去做什么?” 她还不放心,故意恐吓我道:“南国府是锦宁两国争来争去的一个地方,你别看它现在归宁国了,可城中仍然有不少为锦国效命的死士,这种雨夜可是他们杀宁国人的好时机。” “我并不是宁国人。” “可你是打宁国来的。”她横了我一眼,转身把我的钱袋子揣进袖子里,“先生赶紧歇息罢,别想着外面的事了。” 我大概同别人不一样,窗外这雨声没有把我惹困,听而叫我越来越精神,在床上躺了半晌,最后忍不住披上外袍打开窗户,在窗边静坐了一刻钟。 外面天地相接,雷隐雾蒙,对面揽月湖水气沆瀣,混沌无极,如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又手握如椽大笔落下了一点水墨。 自前几日在湖畔与那位墨袍公子交谈过后一直盘踞在心中的郁闷与憎恶,都被窗外这景象吸纳干净,我深吸了几口气,清冽的潮气涌入肺腑,顿时觉得心境阔达,逸兴遄飞。忽然想起前人那句“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实在是所言非虚。 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比如趁这雨未停,跑去外面玩耍一番,近距离接触大地和自然,心境应当会更舒朗更开阔。 远处湖面上那艘豪华画舫靠在了渡口,可还如往常一样亮着灯,细听之下还有靡靡之声隐在雷雨之中。不晓得君青公子是不是离开了这画舫,我今夜闲来无事,正好可以去瞧一瞧。 于是穿袍系带,从我的行李里翻出一枚比较值钱玉扳指,拿着伞蹑手蹑脚走出客栈。 这枚玉扳指很有特点,它在夜晚能发出幽蓝静谧的光,像月华一样,我曾问游大哥这是用什么玉做的,游大哥拿着手里观察了半晌,最后告诉我这玉名叫月魄玉,十分难得,叫我随身携带,并好好保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7、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路悠闲地从客栈踱到渡口,耳边是雷电风雨,周身是清凛水汽,这场景本就令我心旷神怡,更何况我执伞在渡口站立了不过片刻,君青公子就撑船过来接我了。 我忍不住感叹:年轻人的眼神是真好哇,隔着茫茫水雾,就能看到渡口有人。 今夜,他带着一只与肩齐宽的斗笠,系着一件干净清爽的蓑衣,在这弥蒙又混沌的水雾中朝我探过手来,斗笠下的脸上露出从容温宁的笑容,如春雨,如秋泉,如诗如画,如天外仙。 我收了伞,借着他手上的力躲进他撑起的蓑衣,随他迈进船篷。彼此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是春光正好的时节里长出的新茶,带着微微的苦,又有着袅远的甜。 船篷里悬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他递给我一张崭新的绢帕,可还不待我接过来,便笑着靠近,抬手帮我把脸颊上的雨水都擦干净。船篷狭窄,他半跪在我面前,认真看我的神情,叫我没由来地涌上一阵心慌。 我才觉得他并不如第一面的时候那般,他现在半跪在我面前,比坐着的我还要高一些。 便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对我说:“十一天零一个时辰了。” 我尚未完全摆脱那阵心慌,怔怔问道:“你说什么?” “已经十一天零一个时辰了,你才来找我。” 我这厢才明白他说的是这个,解释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画舫了。” 他双眼脉脉地望着我:“那你今夜怎么过来了?我以为是前十天中的某一夜,唯独没想到是今夜,今天的雨这样大。” 我笑道:“你该不会每天都在等我罢?” 这原本只是故意这么说,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可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变得坚定起来,“是啊,自分别开始,我每日每时都在等你。” 这句话叫我老脸一烫。怪不得我在渡口站了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撑船过来了,我权当他视力好,没成想他一直在等我。 也不知道船篷里悬着的那盏灯够不够亮,有没有叫他看到我此刻通红的脸颊。 他低笑一声终于从我面前起身,解了蓑衣坐到我身边来,语气活泼了一些:“说来要多谢公子打赏,我当夜就把自己赎出来了。” “不用谢,遇见君青公子也是缘分,不然本公子这大雨天的跑出来,谁能撑船来接我并陪我聊天呢。” 身边的他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虽然是玉冠白袍的打扮,可我还是能看出来你是女儿身。” “……那你从始至今为什么都叫我公子?” “这画舫上不同的客人又不同的喜好,我们不能拂逆了客人的心思。我以为姑娘你是喜欢把自己伪装成公子的,所以不敢拆穿。” 我唇角抽了抽:“那你为什么现在敢拆穿了?” 他转头看我,眼眸灿若星辰:“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画舫上的人了。”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索性看向船外,船外大雨如幕如瀑,天地昏暗不着一色,“这样便好。你可想好了日后如何生活?” 身后公子语气黯淡了一些,不似方才活泼了,思索片刻后才道:“我想去锦国帝京。” “帝京”一次叫我骤然心惊肉跳,拧眉回头道:“你去那儿做什么?虽然你是南国人,宣仪公主也是南国人,但如你之前所说,她对故国人并无半点同情心,不止如此,我之前也听说过,她登极之后施行苛政酷刑,又热衷长生之术,听信方士术客谗言,明目张胆地抓人炼丹。你若是不慎被抓进了那炼丹炉变成了一缕烟怎么办?” 他嫣然一笑:“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我眉头皱得更深:“我是在认真地给你分析帝京的形势,那儿现在可是天下最不安宁的地方。” 君青敛去笑意,认真正经地同我解释:“你莫要担心,我有一位堂哥在朝堂做官,他前些时日知道我离开画舫了,所以来信让我去帝京经营他做官后空下来的一家书坊。” 我忍不住嘲讽道:“你这堂哥既然有一家空闲的书坊没人经营,为何不早给你写信叫你过去?当初你在画舫受人欺负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替你解围,帮你出去?” 他无奈地笑着:“画舫这份营生是他帮我找的,画舫的老板是他的朋友,如果当初不是他雪中送炭找人接济我,我大概要饿死了罢。” 我正要告诉他这不是雪中送炭,这是趁火打劫,却听他淡笑道:“别说权倾锦国的宣仪公主了,偶尔我这种蜉蝣民也想长生啊,如果真的可以长生不死,那在乱世大家都能做到洁身自好,又不至于饿死街头。”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见我不说话,便恢复了温和开朗的笑容:“我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 “你也看出来我同上次见你的时候不太一样罢?我那时还在画舫,我是按照老板的要求把自己伪装成一副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公子的模样的,很多客人喜欢这样的公子,所以我需要变成这样,但在这画舫上,即便是温顺乖巧心翼翼还是会被某些脾气不好的人打。” 他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口的浑浊吐个干净,然后笑容璀璨,声音清朗道,“现在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不谙世事,我不叫君青,我也不是十九岁。我阅人无数,通晓人情世故,擅长揣摩人心,我今年二十三岁,我本名陈兰舟。” 我认真听着,越发觉得他这生活过得不容易,也越发觉得他不应该去投奔那个不靠谱的堂哥,帝京也不是没有男倌的,万一他堂哥留下的那个书坊打着卖书的旗号,行着卖人的勾当呢?那君青,不,陈兰舟公子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么? 便在这时,一阵风吹进船篷,把雨吹进来许多,我的脑子也被风吹醒,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有个有钱的大商贾,于是一切担忧迎风消散,我拉住他的手腕,欣然道:“你要不跟着我……”顿了顿,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跟着我一位大哥?他姓游,在各国做着茶酒药盐的生意,他身边正缺人手呢,你若是信得过我,若是也愿意经商,我明日就带你去见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眼波微动,唇角沾笑:“听上去姑娘愿意养我。” 我着实没出息,迅速把手缩回来,脸颊又开始发烫:“不是我养你,是你养你自己,靠你的双手,勤劳致富,咳咳,勤劳致富。” “跟着你游大哥工作,可以经常见到你么?”他像是故意要把话说得这般暧昧,好看我害羞似的。 我喉咙紧了紧:“逢年过节大概就会见到罢。” 他便点头答应下来,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既然能见到你,明日我们就去见那位游大哥罢?”眼角忽然瞥到淡淡的光亮,于是举起我的衣袖好奇地问,“你衣袖里装着什么东西?好像会发光。” “哦,是一枚玉扳指,”我从袖袋里摸出来放在掌心,幽静淡然的月光从扳指上缓缓流淌出来,流落进指缝中,“这是一种特殊的玉,名叫月魄。” 扳指的光映着他的眼睛,给那双清澈的眼眸满铺上一层静谧的月色,他低头认真地打量着,不知自己此刻眸光若水,面颊胜雪,宛如月下飞仙。 “你喜欢这枚扳指么?”我低声问道。 他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松怔:“嗯?” 我拉过他的手,把扳指套进他白皙的拇指上:“这枚扳指与你十分般配,就送给你罢,就当做是我……我替游大哥给你的见面礼。” 他面色从容,做出要解下来的动作,“这扳指好像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且看着十分珍贵,我不能收。” 我又把扳指按回他指尖,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不是管家把我的钱袋子收走,我也想不起它来,原本我就是打算拿这扳指当掉,抵自己今夜的花销的。” 他这才放心收下。 忽然想到什么,望了望船外大雨,靠近了一些同我道:“上次在画舫我的房门前,那个曾出言不逊的胡公子,他的手被砍掉了。这件事你知道罢?”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凶手大概是谁——于是脑海里便不可控制地浮上那位墨色袍子的脸,胸中浮躁渐生,似有蓬勃恨意生长出来,缠往我的心脏。 我在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仿佛……不太正常。那墨袍公子原本同我没什么干系,可为什么我一想起他,就觉得自己情绪不稳,甚至怒气横生? 陈兰舟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你眉头怎么皱得这样厉害,可是身子不舒服?怪我,大晚上的,我不该提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浊气,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激动,也让自己尽快忘掉这个身影,于是同他道:“我想再去画舫上转一转,不枉今夜顶风冒雨出来一趟。” 他点头,重新系上蓑衣,戴上斗笠,端给我一碗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酸梅茶,走出船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8、跟我走,羡羡 即便是这样的暴雨天,画舫上寻欢作乐之徒却也没见比平时少了哪儿去。 陈兰舟带我观赏了一曲琵琶,一段胡舞,见我兴致缺缺,便提议带我去画舫最顶楼看看,那儿有三个茶室,每个茶室都是四面有门的,若全打开便有开阔的视野,是观夜景的好去处,他可以在茶室给我煮茶喝。 “这样好的位置上只有三个茶室,那这茶室一定挺贵罢?”我笑问。 他轻轻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抬手遮口同我声道:“茶室虽然四周有门,但那门却是从西域定制的,隔音效果极佳,若是都关上再拉上门帘,即便是在里面密谋篡位,别人怕是也听不到,所以平素里那茶室都是达官贵人去谈事的地方,寻常人可付不起那么高的价格。” 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声道:“今夜唯一值钱的扳指给了公子你,我兜里可没有钱了。” 他挑了挑眉:“上次你留给我的金叶子还剩不少,方才你专心致志看胡舞的时候,我就去和老板订了一间。”说着声音恢复往常的清润,弯腰道,“少爷,请吧。” 我顿觉心境敞亮,烦躁抛至九霄:“公子头前带路!” 古语云,物盛而衰,乐极生悲。 我如今这般惆怅,全败那个不知甚名的墨袍子所至,这顶楼的茶室,也是陈兰舟公子想带我排遣心情而来,可万万没有想到,我刚迈出画舫三层最后一截楼梯,前脚刚踏入顶层,抬头就看到离楼梯口的最近的、距我们约莫十步远的一个茶室里,那个熟悉的墨色袍子端坐在我对面的位置。 他也看到了我,四目相对,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蓦然涌上又迅速敛起的震惊。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雨水落在脚上像灌了铅进去一样,我立在那处,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茶室里的他不再看我,目光落在他正对面的位置,我这才发现那茶室里还有别人,那人背对着我们,好像是墨袍子的朋友,墨袍子给他斟了茶,朋友抬手虚让了几下,他在里面不知说了什么,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朋友点了点头,墨袍子便起身把四周的门帘都拉上了。 拉上也好,眼不见为净。 愣怔了这么一会儿,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身旁为我撑伞的陈兰舟,却见他也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他的目光还落在那间茶室的门帘上,语气有些迷茫,“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 我笃定他说的不是墨袍子,之前在楼梯上他见过墨袍子,还给他捡起了摔碎的玉骨折扇,他同墨袍子并不认识,更非故人。 “你说背对着我们的那个人?”我问。 他眉头微蹙,面上浮起淡淡的惆怅:“嗯,那个人……好像就是我那位在帝京做官的堂哥。” 这回答让我始料未及,我忍不住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他来这儿该不会是要强行带你回帝京罢?你千万要当心,不要再上了他的当。” “应该不是因为我来的,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要过来。如我们所见,他这次过来应该是专门来跟那位墨袍公子谈事情的,不然也不会选在这么一个地方。”他道。 我心中溢出阵阵冷笑:能跟这种品行的堂哥谈事情,那面前的这位墨袍公子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了,怪不得我会对他这样反感。 身边的陈兰舟最先从怅惘中抽离出来,他把伞往我这边移了许多,低头温柔道:“我们去最前头那个茶室,与他们隔开一些,老板说茶和茶具都准备好了,上次给你煮酸梅茶的时候太过慌张,味道并不是太好。” 不得不说,兰舟公子煮茶的手艺是一绝。今日他给我煮的是一壶花果茶,以碧螺春铺清苦底味,加三片罗汉果壳增甜,放入三朵去芯的干玫瑰提色,煮沸后倒入薄胎瓷茶盏,殷红清透的色泽在茶盏中流光,瓷身上透出些许,映着面前煮茶的白衣公子,雪白清澈的好面庞。 他唇角噙着浅浅笑意,将杯盏放诸眼前,眼睑半合着打量我,良久后才道:“我若是清白干净的公子该多好,那样至少能有资格告诉你我的心意。不过这样也很好,现在能跟你在这里吃茶,外面雨急风骤,我觉得你在我面前,就好像三月不寒不炽的日光和和煦煦地满铺在心头。” “我从未有一时觉得你不清白干净过。”我放下茶盏,笑道,“但我的年纪着实大你许多,或许你看不出来,我其实已经……已经是老姑娘了。” 他噗嗤笑出声:“我确实看不出,你瞧着比十九岁还年轻一些。幸好我不信神,不信仙,若是我真信了,那看到你这般样貌的,怕是要觉得你是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容颜永驻,长生不老。” 我干笑一声,摸过茶灌了一口,没好意思把自己误吃了琼国驻颜药、长睡五年的光荣往事说与他听。 许是怕我无聊,他放下茶盏,端过身侧的五弦琴放在膝上,抬手调了两个调子,笑道:“我谈个曲子给你听罢?” “原来兰舟公子还会弹琴。” 他顺势在琴上抚出一个流水般清凌凌的调,回忆道:“最早指点我琴技的师父是当年在南国府颇有名声的乐师,她的琴技天下无双,纵然我勤学苦练,但最后的琴技也不过只有她的两成。”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位乐师叫什么?现在在哪里?” 他苦笑道:“她后来去了锦国帝京,后来我同堂哥打听,他告诉我,她已经过世了。她其实还那样年轻。她叫东里枝,你应当不认得。” 我点点头,茫然道:“确实不知道。”兴许是我沉睡的那五年里发生的事,否则我怎么会不知道南国府有过一个天下无双的乐师呢。 “我给你弹一曲醉渔唱晚罢,这是东里师父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我道好,于是茶室内琴音流转,暮色苍茫,渔人醉深,市街喧闹,湖舟从容。 这般好的琴音里,让我忍不住想起一首诗—— 天养疏慵自有方,洛城分得水云乡。 不闻世上风波险,但见壶中日月长。 一局闲棋留野客,数杯醇酒面脩篁。 物情悟了都无事,未学颜渊已坐忘。 如此看来,酒真是好东西啊,排忧解愁,物我两忘,可惜我酒量不行,喝完酒必定吐,吐完必定睡,以至而立之年,依然未曾好好地感受这醉中的趣味。 天际落下轰然一声雷,这声雷毫无征兆,把我吓得一哆嗦。 应着这声雷鸣,门骤然打开,有个熟悉的人垂袖立在门外,眼神锋利地穿过厚重的雨幕落在我身上,如注的水从他的发梢、肩头流下来,衣袍被浸成更加深沉的黑,几乎要融进这无边无际的夜色。 琴声戛然而止,陈兰舟与我皆震惊不已,木然起身盯着门外这位不速之客。 他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挡在我面前,从容不迫道:“阁下有何贵干,尽可冲我一人来。” 门口的墨袍子并未踏进茶室一步,仿佛是怕透湿的鞋子会落下脚印,给旁人留下线索一般,于是停在门槛出便不再前进。他往右侧移了半步,目光越过陈兰舟直截了当地落在我身上,开口的声音如浸了冰一样,坚硬又刺骨:“时间不多了,现在跟我走。” 我从陈兰舟抬起的手臂下露出来,拧眉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的唇角错了错,原本锋利嗜血的眼神变得如月光一样温柔,也像月光一样布满哀愁,“我带你活命。” 我浑身一凛,不敢相信他的话:“你说什么?” 陈兰舟警觉地扫视四周,尽管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还是掩藏不住颤抖:“有人想要她的命?” 门口的墨色几乎要被黑夜吞噬了去,骤雨落下,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我觉得雨水冲刷下,他满是水的脸庞仿佛落满了泪一样,连声音也开始喑哑:“跟我走……” 这句话后面还跟着一个称呼,他没有将那个称呼发出声,可是我依然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了。 跟我走,羡羡。 他叫我羡羡。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眶里骤然涌出大片的水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一个称呼这般在意,可“羡羡”这个称呼,即便是一个未发出声来的口型,却像一瓶尘封千年的酒一下子碎在了我的心窝处,酒气冲得我心酸又心悸,冲得我满眼都是泪,明明不知醉为何物,可那一瞬间,我仿佛入醉了一样。 “兰舟公子,今日很开心,但我好像得先行一步了。” 说完这句话,我捏起衣袍冲向门外,冲向浩瀚的雨幕,冲进一方坚硬挺阔的胸膛。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扣住我的腰,一刻也不耽搁地带我奔向船头。 “闭上眼睛,别害怕。”他说。 下一秒,脚下骤然失去承接,耳边荡起硕大的水花,他抱着我一同跳进湖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39、那个男的真的这么好么 无边的湖水没过我二人,他带着我往湖深处坠去,我睁开眼,看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湖面一派混沌,看不清画舫在哪儿,也看不清陈兰舟在哪儿。 今夜的水可真凉,凉入骨髓,我费力地屏着呼吸,手却愈发颤抖,慌乱之际,竟不受控制般越过紧靠的胸膛,勾上墨袍子的脖颈。动作的幅度似乎太大,以至于他骤然低头,我的唇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的下巴,上面有隐隐的胡茬。 我打了一个清晰的寒噤,忽然想起一件事。 似是某年六月晚间时候,三层的酒楼下,忽然涌出万千火把,夜空被火光染得通红,无数的人想要抓我,我尚不明白自己所犯何罪,身旁的公子却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捞进怀里,我不懂他要做什么,可腰侧传来的力道好似要拼上性命保护我似的。 他带我从三层高的酒楼跳下去了。 安然落地之后,抬手解了我的发带,让发丝遮住我的脸,他的手箍住我的肩膀,如今日一般对我说:“你别出声,也别害怕。” 北方柳树丝绦重重,他把无数的火把和弓箭挡在背后,低头对我说:“待会儿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往前跑,别回头。今天扇子摊下柳叶湾,跳进去,河湾右侧的青石板能打开,可以藏身进去。” 我鬼迷心窍,觉得面前的公子生得这般俊朗这般好看,于是探出手去捞过他的脖颈,硬生生地将他的脸拉进,在那带着微微胡茬的下巴上落下了一个吻。 下一秒我告诉他:“方才忽然想开个玩笑,并非真的动情。你去罢,……” 后面是一个称呼,应当是他的身份或名字。 说也奇怪,明明是这么完整的一个回忆,可偏偏涉及到他的名字时,我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称呼了。 我没有听他的话去扇子摊下的柳叶湾,也没有藏身进河湾右侧的青石板,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如愿所偿地被抓了。我想若是真的犯了罪就应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与他并没有关系,他犯不上为了保护我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有事,我希望他能一直安好来着。 方才亲他的下巴并不是开玩笑,我明明是真的喜欢这个人的,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回忆重新拉回湖中,我沉睡五年,水性大不如从前,他半托半抱着我往湖岸游去,可窒息感一下一下冲击着灵台,我越来越力不从心,原本勾住他脖颈的手臂渐渐滑落下来。 老娘今天要命丧于此了,我想最后抬头看一眼这个说要带我活命、最后却令我几乎溺死在湖中的人,我想看看他的脸,或者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湖水浑浊,水声浩大,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冰凉的触感颤抖地贴进我的唇,将我的唇齿撬开,似乎想努力往我口中渡气,我觉得有些累也有些徒劳,最后拼尽力气错开他的唇,下一秒,湖水冲进我的鼻腔,冰凉感乘胜追击,一路扩散至我的肺腑。 …… 脑海中云霞明灭,山岚聚散,原草枯荣,冬雪消盛,这一梦很长,仿佛又睡过了五年。 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宅子的右厢房里,我起身看了看窗外,发现宅子里假山林立,溪水环绕,回廊层叠,花木缤纷,是一处观之令人心旷神怡的宅子。 且这宅子有些熟悉。 “这儿该不会是……”我喃喃道。 正犹豫着要不要往那个名字上猜测,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没错,这儿是溪园。” 慌张回头,见厢房的紫藤摇椅上躺着一个悠闲惬意的男人,手上捏着一卷薄书,身旁圆桌上放着两碟点心一壶茶,不是带我活命的人又是哪个。 我笑了笑,抽了抽被风寒激出来的鼻涕,“咦,这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么?”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被宁国官府收押,现在没人敢进来,所以十分安全。”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哦。” 他今日没再穿那件出镜频率颇高的墨色袍子,而是挂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烟灰色薄衫,这衫子瞧着颜色不甚现言,可那质地却格外好,是选了最细的蚕丝线织成的,不仔细看都看不到织线的纹路,挂在身上如流过玉石的溪水一样,泛着细腻柔缓的光泽。 一看就很贵。 即便是我这种不太缺钱的生意人,也不敢轻易买来穿的。 等等……仿佛哪里不对劲? 我猛然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一件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衫子,且衫子里面还有干净清爽的、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中衣。 经常出现在话本里的情节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一桩一桩出现在我面前,比如遇到危急就要昏迷,落入水中就要湿衣,湿衣就要换衣裳,女主醒来就要欲哭无泪地问一句—— “这衣裳是……是你帮我换的?” 他摇了摇头,即便没有开口,也算是否认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今天看着不像前些日子在湖岸边打招呼时那样温柔谦和,反而眼神冰冷,神色漠然,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放下那卷薄书,开始搭理我:“画舫上那个男的真的这么好么,以至于你掏心掏肺掏金叶子,宁可不要命也要天天往他那儿跑?” 这句话仿佛是德高望重一生勤俭的长辈在教导冥顽不化纸醉金迷的晚辈一样,明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却还要保持着面上的庄重和威严——我重新换个浅近的比方,他躺在摇椅上这般指责我,形如爷爷骂孙子。 若他手上的不是书而是拐棍,怕是早就照着我的腿敲上来了。 我怂了那么一怂,目光躲闪:“呃……唔……我没有天天去,只是心血来潮才会过去,兰舟公子也不是坏人,我同他宛如故友,彼此尊重,并非你说的那种掏心掏肺掏金叶子的关系。况且我前后只去过这么两回,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每回都能碰见你。” 他半阖着眼睛看我,也不说话,神情寡淡地很。 我低头擦了擦鼻涕泡,又壮了壮胆,继续道:“我觉得也不能只说我,你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也常去那种地方,不然我为何每回去都能看到你?”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抽了一抽,仿佛不愿意同我多说话,抬手捏起一枚桂花酥送进嘴里。 我的肚子便这般瞅准时机地响了。 左瞅瞅右看看认真打量了几番,觉得他若是把这两碟点心全部吃下去肯定会腻,不如我帮他吃几块,这般想着,身子便不由自主靠过去。 可我这厢手还没摸到碟沿儿呢,他就卷起书把我的手打掉,从身后的桌案上拿下一个脸大的空碗,又拎出一只硕大的壶,把那空碗倒满,最后推到我面前:“先把这个喝了。” 我看着面前满当当黑漆漆的一碗药,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见我不动声色,于是凉凉道:“你落了水,染了风寒,喝完药才能好。” 我皱了皱眉,把智商强行拉回来,立起手掌比出一个拒绝的手势:“等等,你为何知道我给兰舟公子掏金叶子的事?而且,我好像忘了问,到底是哪个人想要杀我,逼得我要大半夜的跳水逃命?”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那卷书,神色异常平静,远不是当时立在茶室门前,浑身透湿、一脸肃杀的模样:“你不用知道。” 我不喜欢他这个回答,语气也不似方才那么怂了:“你该不会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拿什么有人要我的命这种话来诓我,然后故意把我弄下水,好看我狼狈不堪甚至当场过世的样子罢?” 因为隔得很近,所以我看到他细长的睫毛骤然扑簌了几下。 他终于放下了那卷书,从躺椅撒花姑娘直起身并朝我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下意识往左边躲了躲。他的手清晰一顿,怔了片刻,最后还是探过来。他并没有打我,只是轻缓地揉了揉我的额发。 “哪有诓人还把自己也带下水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嗯,你说的不错,方才是我误会你了。当时在湖中我将要溺死的时候,你明明也在发抖。”我本想对他笑一笑,并认真虔诚地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沉寂多时的躁动又从心底里蔓延上来,我咬了咬唇想把这难受的情绪压回去,以至于对他笑得十分狰狞且难看。 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异样,手指贴近我的脸,眼里全是慌乱:“你怎么了?” 我被这情绪折磨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应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我兴许逃不出画舫,也逃不出揽月湖,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特别讨厌你,从见你第一眼开始就讨厌你,有时候恨不得想让你……” 恨不得想让你去死。 我疯狂地捂住嘴,不让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40、原来你是裁缝啊 泪泽夺眶而出,顺着指缝滚滚落下。 他惊怔了片刻,似乎迅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后把我拉进怀里抱住了我,他的手掌轻缓地抚着我的背,一边让抽泣的我平复下来,一边在我耳边用极尽温柔的语调轻笑着安慰我:“我当是什么事呢,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想讨厌我就尽管讨厌,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因为一个姑娘讨厌我就掉两斤肉。” 我止不住抽噎:“可我、可我并不只是讨厌你,我甚至想……” 即便我这样说,他的嗓音还带着轻松的笑:“即便是想让我死也没关系,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又不是我真的会因为你的某些想法而丧命。况且,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有很多人想让你死么?”我抬手抹了一把泪。 他低笑出声,开口的气息惹得我耳的耳朵有些痒:“是啊,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得有一画舫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还真不算多,所以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让自己这般难受。” 听他这么说,我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心中那不受控制疯长出来的烦躁渐渐退缩,最后竟在他温润平静的语调里逐渐偃旗息鼓,最后缩回心底了,宛如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思考了很久后,给了他一个诚恳的建议:“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那你要不要从自身找一下原因?” 他一本正经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你这样想,好像也是可以的。” 他不知何时又躺回那张藤椅上,那碗药也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上:“来,把这药喝了。” “……” 我自知躲不过去,默默灌了药,随后找了个蒲团靠着他的藤椅坐下,一边嚼着香甜松软的桂花酥,一边跟他聊天:“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他轻应了一声,“大概四个时辰。” “那就是昨夜。昨夜你在画舫顶楼的茶室门口,是不是唤我‘羡羡’来着?” “是。” 我惊喜地回头:“所以你以前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总不会是猜的罢?” “我认识游四方。” “你是游大哥的朋友?” “他之前托我给你做过元日那天要穿的新衣裳,给我看过你的全身画像。” 我想起来了,今年过年,游大哥为了庆祝我身体完全康复,曾特意找人给我做新衣,说要从头到脚打扮一番,新年有个好兆头,那衣服做得十分精致,朱红的立领提花长袄、蔚蓝的仙鹤云纹褶裙都是我喜欢的模样,最重要的事,尽管做衣服的人没见过我,衣裳却给我做得极其合身。 我沉吟道:“原来你是裁缝啊。” “嗯。”他浅浅地应着。 这其实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冷冽,像凉薄的刺客,像悲戚的将军,像寡欢的君王,却一点也不像是个量体裁衣拿捏针线的裁缝。 我忍不住捏起身上这件极其好穿的烟灰绸衫,滑不溜秋的触感从指间熨帖进心房,我问他:“这件衫子也是你做的么?” “是。”许是见我好奇心盛,所以他多解释了几句,“我夫人长得很美,可她的衣裳却不多。我们成亲的时候既慌忙又仓促,衣服都是随便选的,她没有穿过好看的嫁衣,这是我心中的遗憾,所以后来我每年都会给她做几身,顺便也给自己做几身能和她相配的。” 我看着他身上同样材质同样版型的衣裳,忽然有些酸涩,说不清是艳羡还是遗憾,喃喃道:“原来你都成亲了。”想到他说的给自己做几身和她相配的这句话,又问,“那我现在穿的这身该不会是尊夫人的衣裳吧?” 他转过脸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不知为何唇角渐渐染上笑,“是她的衣裳没错。”他道。 “那我……回到住的地方把衣服换下来,洗干净后还给尊夫人。” “不用,她应该不介意你穿。”他说完,低头继续看着那本书,我往书本上凑了凑,见那书的名字很有意思,叫《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贰》,想必还有《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壹》。 “不知道这位姓赵的大人为何这么厉害,请假的理由多得都能写成书了。”我讪讪道,也不知心头为何会泛起一阵心虚,仿佛揭发赵大人为官懒惰、天天请假的那个人是我一样。 “我同游四方打过招呼了,半个时辰后他来接你,今日他带你回宁国。” 这个安排叫我始料未及,我抠住他的藤椅,好像这样就能继续呆在南国府似的,挣扎道:“我还不能回宁国,我还有大事没有完成。” 他连眼皮都没抬:“你不能自己出面买溪园了,那个想要你命的人已经在南国府,且他也看好了这宅子,明日宁国官府举办的竞拍场他也会参加。”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头来:“那我岂不是要买不到这宅子了?”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沉默半晌后,看着我的眼睛道:“我会尽量帮你把这宅子买回来。但是,”他垂眸说了但是,“若最后被他们查到溪园是被我买来了,就很可能牵连你。所以羡羡,若是在你和宅子之间做个选择,我还是希望你能安全。”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羡羡。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想来买我父母居住过的宅子,但我还是明白一些道理的,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宅子对我再重要,却也不过是身外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你不要太为难。而且,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等待游四方来的时间里,我在溪园溜达了一圈,许是老天怜悯我,所以在溪园被卖掉的前一天,我还有幸在这里逛一逛,看一看它的模样。 当年还是南国的国都淮安,城门被锦国大军攻破,父亲被禁军射杀,母亲心灰意冷,但怕我被涌进城来的乱军侵犯,于是强撑着带出逃,她带走了父亲提前准备好的金银珠宝,可她平素里并不爱财,她所爱的东西却一样也带不走。 那时候,母亲同我讲:“羡儿,娘亲平生最疼爱的除了你便是这宅子,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一溪一池,都是你父亲花了心力打磨出来的,娘亲恨自己无能,既护不了你父亲,也护不了溪园。” 我同她走到溪园门口,她本想回头放火烧了这宅子,不让这宅子落入贼人之手。可终究还是不舍得,她怎么忍心把父亲送给她的东西都送进大火之中、变成滚滚浓烟、化成茫茫灰烬呢。于是最后立在溪园门前,看着门楣下悬挂的匾额,看着父亲亲笔所书的“溪园”二字,恍然之间,泪如雨下。 故国故人皆不复,往事不堪回首。 想不到母亲唯一的女儿——我,也这么无能,费尽心思到了南国府,现在却要仓皇离开,虎头蛇尾地折腾了一阵,最后还是没能把这溪园给买下来。 半个时辰后,游四方果然来了,他对裁缝很尊敬,礼数十分周到,神情也很庄重。 临走的时候我想起来还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于是赶紧跑回去,见他负立站在藤椅前,低头望着那只药碗出神,听到声响后侧目看我,神情怔忪:“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双手抱拳道:“敢问恩公姓名?” 他粲然一笑,宛如江南三月熠熠的日光,“我叫卫七。” “家中排行老七的七?” 他眼眸一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 “你应该知道我的真名了,但其实我还有个别的名字,叫魏心悦,是做生意的时候用的名字。”我迈出房门,挥了挥手说,“后会有期了,卫七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41、画像 和疏桐在去往宁国的码头上会面,她并没有太指责我,毕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且马上要乘船离开这杀机四伏的南国府。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没有乘坐商船,而是上了一艘运药材的货船,我和疏桐、游大哥也都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原本应当一路顺风地回到宁国,可船将要离岸的时候,好巧不巧,疏桐不心提到一个人。 “听说你拿着一钱袋金叶子帮画舫上一个公子赎了身?” 她原本是想同我开个玩笑,说这样的话来揶揄我,顺便戳一戳我的八卦,可这句话却实打实地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昨夜渡口边船篷内,我曾允诺陈兰舟,今日带他见游大哥,让他跟着游大哥经商。 我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么这般糊涂,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疏桐慌忙起身:“先生,你怎么了?” “我忘了把他一起带走,”我一边尽可能简短地给她解释,一边走到游四方面前,乞求道,“游大哥,我想让你帮忙去接一个人。” 游四方向来沉着,安慰我道:“先生莫要着急,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人。” “就是疏桐方才提到的那个画舫上的公子,他叫陈兰舟,这一次若是不跟我们走,他怕是要被他那个在帝京做官的堂哥带走了,”怕游四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我又道,“他之所以在画舫上做这种行当,就是他堂哥支使的。” 游四方皱眉沉思了片刻,随后眼神坚毅道:“想必先生也知道,这个人同我们本没有什么瓜葛,他的事在我眼中也不算大事。但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一想,或许真如先生所言,这是他重新生活的唯一的机会,所以在下愿意去接他过来。” 我的游大哥便是这样沉着稳重又能推己及人一个好人。 匆忙地下了船,游大哥先代我去了画舫,却听老板说名叫君青的公子昨夜就离开这里,再没回来过。于是又找来几个眼线,听我描述了陈兰舟的样貌,便朝不同方向奔去,我们便在一个酒楼雅间里等消息。 疏桐敛去了在船上时开玩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我,温柔道:“敢问先生对那位兰舟公子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愣愣回神:“嗯?” 疏桐抚了抚我的肩,“我觉得你对这位公子很上心,你是不是对他有些欢喜?” 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自己对陈兰舟的感情,借着疏桐的疑问,我认认真真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 良久后才确定下来,同疏桐道,“我喜欢他应该是没错的,但我对他的感情却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这么纯粹,他是我们的南国故人,我对他有对姐姐对弟弟一样的怜悯和疼爱,对于他,我最希望的是他不用再受这么多的折磨和苦痛,而不是贪图他的美色想要让他和我在一起。” 疏桐替我拢了拢鬓发,轻声道:“嗯,我明白了。”顿了顿,又道,“先生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我们也是开心的。” 约莫傍晚时分,游大哥派出的眼线回来了,说陈兰舟跟着一个公子从城南一个私宅里出来,现在去溪园对面的酒楼吃饭了。 “但时间紧张,我们也不能确定所找的那个人是不是陈兰舟,还得等先生亲自去看一眼。”他们说。 一同出行多有不便,我让疏桐在此处等候,让游大哥在暗中跟着,我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匆匆前往他们所说的那个酒楼。 酒楼的后街有个窄巷,夜色四起,窄巷昏暗,我们抄近路从那里走,巷子有百米长,尽头处好像有许多人围攻一个人,刀剑声撞击在一起,以刺耳的声音跃入长满青苔的石墙最后涌入我的耳廓,终究还是隔得太远,我看不清被围攻的那个人是谁,只觉得他纵身翻腾躲避刀剑的时候,身上飞扬而起的墨色衣袍有些眼熟。 兴许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毕竟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穿墨袍子,比如今夜的我。于是不再理会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我要赶紧去酒楼找陈兰舟。 皇天不负有心人,隔着微微捅破的窗户纸,确定里面吃饭的二人中有一个就是陈兰舟后,我回头,同立在酒楼二楼走廊处的游大哥的眼线欣喜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离去;目光越过二楼的扶栏,同楼下等候的游大哥使了个颜色,游大哥放心地笑了笑。 我付了金叶子,在陈兰舟隔壁的雅间坐下,随便点了两个菜,便把二打发了出去,关上门后专心致志地听隔壁的动静。 到底不是专门从西域定制的门窗啊,这酒楼的隔音效果同画舫顶楼的茶室相去甚远呐,于是隔壁的谈话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今夜,同陈兰舟吃饭的那个人,如我所料,正是他那个不甚要脸的堂哥。 只听这位陈堂哥说:“同我去帝京不是很好么,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陈兰舟回答:“在画舫困了多年,外面天光地阔我却鲜有机会去看一看,如今闲下来便想四处走走,而非去帝京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书坊老板,思来想去只能辜负堂哥的好意了。” 我寻思着这位陈堂哥问的这话有点多此一举,兰州公子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去帝京,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么? 果然他心里是有数的,只听隔壁沉默了半晌,陈堂哥又开口问道:“舟是不是怕跟我回帝京,我会再次让你陷入囹圄之地,所以才不愿跟我走?” 陈兰舟嗓音含笑地否认着:“不是,哥哥万不要这样想。” “你不恨我让你进了这画舫?” “兰亭哥,”兰舟缓缓道:“此囹圄非真囹圄,瘦骨嶙峋饥惶难忍又想活下去才是。感谢兰亭哥,救我一命,我还活着。” 偏偏是这轻描淡写不痛不痒的语气,叫我听得万分心疼。 “呵呵呵,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哇。”陈堂哥发出一阵爽朗却让我分外厌恶的笑声,紧接着,隔壁传来卷轴铺展开的声音,“听画舫老板说,近日有个年轻的公子给了你不少的金叶子,帮你脱离了画舫,你帮为兄辨认一下,那个公子是不是画上这位姑娘?” 形势似乎急转直下,我不知道那画上的姑娘是不是我,可我无端地生出一阵恶寒:我同兰舟公子的相识不过是凑巧,而他远在帝京,我们本毫无瓜葛,他怎么会拿着一幅画来追问是否是我? 隔壁的陈兰舟否认得不紧不慢,语气里带着不同以往的沉着与淡漠:“如兰亭哥打听的这般,且画舫的老板也说了,给我金叶子的是一位公子,可画上的却是一位姑娘。” “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女扮男装,你只管看她的相貌与那位公子像不像。” 陈兰舟低笑出声,语气却愈发疏冷且不在乎:“莫说那公子和画上的姑娘样貌确实不同,就单说男人和女人,他们除却样貌,也是千差万别的。” 陈堂哥并不死心,话音也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你如何这般自信,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呵呵呵呵,”陈兰舟凉凉地笑着,“我同他在乌篷船里、在画舫房间里都解衣宽带肌肤相抵地睡过了,那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不然兰亭哥如何觉得,人家公子会平白无故地赏我一钱袋金叶子?” 听完这番话,我已僵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 即便是再傻,我也明白那幅画里的人就是我了,否则陈兰舟不会这么故作冷静地撒谎,也不会把这谎撒得又圆又润有模有样。 那位叫兰亭的堂哥好像是信了,喃喃地琢磨着什么,疑惑道:“既然画上的人并未出现,那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难不成就单纯地为了买一个宅子?” “不知哥哥说得‘他’是谁?”陈兰舟看似无意又似漫不经心,却问出了我此刻也想问的问题。 陈兰亭嗤笑一声,道:“没什么,一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而已,若不是皇帝陛下对他还有点喜欢,他早就跟着他的哥哥到地府做皇兄皇弟去了。” “哦。” 陈兰舟就此止住,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可那位堂哥却意犹未尽,继续给弟弟讲着帝京动人心魄的权利和阴谋:“我看皇帝陛下不过妇人之仁,此人曾有藏兵之嫌,继续留着也是祸害,既然他这主动离京没了护佑,我便只能替皇帝陛下解决这个麻烦了。”说到这里灌了口酒,略失意道,“他这人水性好,上次不心让他跑了,这回远离了那湖,应该插翅难飞了罢。” “那舟就祝哥哥一切顺利。” 座椅挪动的声音响起:“为兄先走了,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这幅画留给你,你日后遍游天下的时候,若是见到这个姑娘,便写信告知我一声。” “好。”陈兰舟说。 从门缝里目送了那位右腿有些跛的陈堂哥,又等了半刻钟确定他没再回来,我终于走出房间,推开了隔壁的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42、你把这枚扳指……送给他了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陈兰舟惨白无光的脸,他正在看着那幅画像,蓦然抬头看到见到我出现,神情十分震惊,手臂一抖,把桌上的酒杯给撞了下来。 “你……你怎么来了?”他大惊失色,“赶紧把门关上。” “我来接你跟我一块走。”说完走到他面前,凑上去看了看上面的画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果然是我啊。” 陈兰舟把画迅速卷起来,顾不得其他,握上我的手臂便往外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顿住脚步,拉着我走向窗边,眼里布满了坚毅,语气却分外柔和,“现在怕是不能走前门,我们需要从这儿跳下去,不过别害怕,这儿是二楼应当摔不死人。我先拉住你把你往下面送一程。” “他这么可怕吗?” 陈兰舟的眉头第一次皱得这般厉害:“你方才应该听到了罢?我猜那个墨袍公子所说的,在画舫上想要你命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位堂哥。所以我们得赶紧走。” 他把卷轴塞进腰带里,打开窗户,一把将我抱到窗台上,“得罪了。”他低声道,自己也坐上窗台,“待会儿要用力拉住我的手,落地的时候双手护住脑袋。” 我刚要点头。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上二楼,如一直离弦的箭,从窗外射进来,带了惊人的力道和浓重的血气,我和陈兰舟没来得及逃走出,反而受这黑影的冲撞,又重新掉进房间里。 黑影最先从地板上爬起来,一步一晃地挪至窗口,费力地把窗户关上。 烛火彤彤,落在地面他走过的地方,映出一滩又一滩的深色。合上窗户后的他,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了,顺着墙壁缓缓坐下,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水泽顺着发梢落下来,背后红色的墙面上也被水雾浸上,不晓得那究竟是汗,还是血。 他墨衣袖上隐藏在猩红颜色下的银线云纹映入我的眼,引得我骤然生出一个心悸,从地上惶惶地爬过去,拂开遮住他脸颊的乱发的时候,我控制不住,整个人都在抖。 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有血水从鬓角一路流到到下颌,最后顺着脖颈没入黑色的衣领,垂着的眼睑下,是黯淡下去好像再也不会亮起来的星光。 “果然是……果然是你。” 今日上午躺在紫藤躺椅上、穿着一身烟灰绸衫,悠游自在地翻着一卷薄书的俊美无双的公子,仿佛是我梦里的人,仿佛是个一触就碎的幻象。 我抬起袖子想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可那血越擦越多。 “别擦了,脏。”他勾了勾唇角,费力地挪动着身子离我远了一些,轻声笑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明天……没有人再跟我们抢那宅子了。” 我闻言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有针芒扎着心脏,有虫蚁啃噬着血脉,一波又一波的情绪冲击着眼眶,那儿酸涩得厉害。 陈兰舟也慌忙起身,匆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随后扯下外衫撕成几段,沾了酒给他简单包扎。有东西从撕破的外衫上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发出哐哐铛铛的动静。 陈兰舟愣怔片刻赶紧捡起来,冲我抱歉一笑,道:“不心把你送我的扳指给掉了。” 幽蓝的月光落在他沾着血的脸庞上,他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盛,却如绽开的焰火一般又迅速湮没,他动了动嘴唇,随后望着我,半眯着眼睛,神色凄凉道:“你把这枚扳指……送给他了。” 陈兰舟往怀里收扳指的动作便停住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掌心的扳指——我也看了看陈兰舟,我二人皆不明白这个扳指和墨袍子卫七有什么关系。 卫七缓缓抬起下巴,顺着下颌落下的血珠被青隐隐的胡茬给划得支离破碎,紧接着同样被划碎的是从眼角落下来的泪。 那时候,他眼底里一片潮雾,昂着的头却从未有片刻低下过,他睥睨着陈兰舟手里的扳指,目光似要化作一把匕首,将那月色的扳指给刺碎。 “这枚扳指是我送给兰舟公子的没错,”我疑惑又担忧着,最后问出那个问题,“它和兰舟公子很相配,送给他不好么?” 他疏长的睫毛随着我落下的话音扑簌几下,随后把目光投向陈兰舟,着实审视了他好一会儿,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兀自发出一阵笑声,似顿悟,似透彻,似放弃,又似释然。 最后,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也好……你能有个喜欢的公子,这样也很好。” 他和疏桐几乎一样,得知我对陈兰舟的情意之后,曾对我讲—— 你能有个喜欢的公子,这样也很好。 可我又觉得哪里不一样,疏桐说这种话的时候是温暖地笑着,那笑是柳陌花衢吹来的一阵和煦的风,是深夜归途中候我多时的一盏灯,可他的笑却不是,他的笑很凉,很冷,像宁国雪幕山上迎面扑来的冰雪,像敌军破城时飞射而来的箭镞,让我无处可躲,唯觉血液凝固,身心大伤。 他一条一条地拆掉陈兰舟在他伤口上包扎起来的布带,砰地一声杵起剑,握剑的右手骨节突出,筋脉狰狞,血水如注,顺着寒光四溢的剑刃流下来。 偶有一瞬间,我是想代他流这些血的。 脑海苍茫,云腾雾起,十年光阴化作虚无幻景,浮浮沉沉,零零落落,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曾在在我生命里来过,又似乎曾在我心底里长久地住过。 卫七,我以前就认识你罢,我曾经喜欢过你罢? 沉思片刻,我决定告诉他,终于在他撑剑起身,转头离开之前开口:“卫七,我以前……” “砰——”雅间正门轰然打开,绛色长袍傲然而立,一张与陈兰舟三分像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如鹰隼欣赏猎物一般,双眼扫视过整个雅间,我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开他的视线。最后将目光锁住我的脸,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 应当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于是悠游自在地摇起手中的扇子,畅快之意溢于言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妙啊,真真是妙啊。” 他最先走到陈兰舟面前,俯身从捡起地上的画卷,话音里虽布满失望,可面上却布满了喜悦:“我的好弟弟啊,在画舫上待久了,果然就不似当初那般天真无邪,单纯可爱了。方才你同我讲的这些话,无一句不像是真话,为兄几乎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陈兰舟无所畏惧地看着他,低笑一声道:“我便是再无能,也总不至于把一个姑娘的随便交给你。况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姑娘。” 他拿画卷抵了抵陈兰舟的肩膀:“愚蠢,她这样清高孤傲的人,怎么会看上你?” “看不看得上我是她的事,与我何干。”陈兰舟抬手拂掉画卷,笑意不减。 陈兰亭并不恼,紧接着走到卫七面前,负手而立,分外斯文道:“方才十几个身手不凡的死士都没把你杀死,多时不带兵征讨的崇安王武艺却不减当年啊,我方才同堂弟说你你胸无大志闲散无能当真是瞧你了,你还是十分英勇神武的。” 卫七撑着剑,笑得纯粹又爽朗:“如陈大人所见,本王解决这些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原来墨袍子不是裁缝。 原来他是锦国的崇安王。 陈兰亭舒畅地笑出声,慢悠悠踱到我面前,神采飞扬道:“崇安王殿下,这场景你应当做梦都没有想过罢,你瞒天过海本想把这个人永远地藏起来,最后却是你自己把她揪出来了。在下回帝京之后,会在皇帝陛下面前替你好生美言的。” 我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注视他:“不知你的皇帝陛下要找我做什么?” “放心,你可是皇帝陛下的表姐呐,她找你不过是想同昔日的姐妹交流一下感情而已,这些年她甚想你,因找不到你的下落,怕你真的如崇安王殿下所言过世了,所以常常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我并不想她。我同程遇的感情自幼时就寡淡得很,你若是不说,我都要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妹了。”我嗤笑道。 “无妨,皇帝陛下思念她的姐姐就够了。”陈兰亭眯起眼,“她若是知道你还好端端地活着,会十分愉悦的。” 便在这时,一把冷剑缓缓抬起,停在我同陈兰亭面前,剑刃寒光摄人,冰冷嗜血,我同陈兰舟猝不及防,皆倒退两步才站定。 剑尖肆无忌惮地挽出两个花,带起轻微的风动,最后却随着主人的脚步朝我挪过来,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距我脖颈不过半寸的地方,身侧紧贴过来的一个满是血腥气味的卫七,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背。 耳边响起一阵癫狂的笑声,“本王早就说过,皇帝陛下想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永远也不会见到了。”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43、我怎么能不管他呢 陈兰亭大惊失色:“崇安王殿下不要胡来!” 原本立在门外的随从呼呼啦啦地涌进来,亮剑的动作整齐划一,一看便知这是训练有素只是乔装成平民的皇宫禁军。这阵仗让我陡然意识到自己对在我那个锦国当皇帝的表妹而言有多重要,重要到她不惜再次挑起战乱,也要把禁军派到宁国占领下的南国府来,为了见我,或者为了抓我。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 围城三层的禁军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轻咳,行动谨严的禁军闻声后迅速让出一个空,陈兰亭也顾不得我的死活了,虽还未见那人走过来,却赶紧面向声来的方向拱手而立:“陛下。” 来人身着灰蓝长裙,头戴玄黑帷帽,面纱一路垂到腰侧,容貌和长发皆隐在纱幔之下,她撑着和玉石手杖,缓缓地朝我走过来,最后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开口的声音甜润悦耳,仿佛面纱之下的眉眼也是微微弯的模样—— “许久不见啊,不羡姐姐。” 身后的卫七身形明显僵了一僵,原本抚着我后背的手也跟着收紧。 瞬目之间,他手中的剑已与我的脖颈靠得更近,削铁如泥的剑刃带着沁凉而锋利的触感割开皮肉,锋刃之下,温热渐渐攒聚,最后凝成几股,顺着脖颈流下来。 “你若再靠近一步,本王便当着你的面把她杀掉。”卫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凛若冰霜。 程遇见状并不惊讶,甚至低头望着地面浅笑起来,声音更加泠然:“卫期哥哥总是喜欢拿我当孩子,总是觉得孩子容易欺骗,其实不然,从一开始你骗我我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并没有什么长进,如今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朕就知道你在说谎。” 我顿觉不妙,想岔开话题,于是主动同她打招呼道:“别来无恙啊,遇。听闻你很想我。” 可程遇俨然如她所说,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孩子,所以她并没有接我的话茬,抬头望着卫七道:“以前就听说崇安王殿下左手也能写一手好字,方才你故意把左手隐在不羡姐姐背后,可否告诉朕写的是什么?” 他在我背上写的依次是: 信我,听我言,退后,躲剑,趁其不备,用力向后撞我,跳下二楼,我给你垫背。 可最后的动作根还没来得及做,禁军便推门进来了,紧接着程遇也走进来,我惊恐之下都忘了注意身后的动静,他赶紧在我背后写下七个字: 取消,窗外亦有人。 “本王……” “哈哈哈哈哈——”身后的卫七本想开口,却被我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脖子上新鲜温热的血,看了看掌心,强忍住要晕倒的冲动,装作不甚在乎,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他写了几句话想告诉我,我若是落入你的手里,会求天不应,求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如死在他手中,这剑又快又稳,一剑割喉身毙命,死得畅快而淋漓。” 那搭在玉石杖柄上的手,明显地晃了晃,程遇冷笑一声,似是不太相信,反问道:“他怎么舍得杀你?” 我便硬着头皮继续装:“他是有点不舍得,所以他也写道,我先死一步,他随后跟上。” “好,好得很呐。”她凄厉地笑着。 “但我不愿意死,甚至愿意跟你去帝京。”我道。 看着程遇猛然抬头,自知这句话会引起她的兴趣,但停在背后的手赶紧贴近,在我背上落下一个字—— 不。 可我已打定了主意,于是语调从容,继续道,“莫慌,姐姐我还有三个条件。” “请讲。” “其一,南国覆灭后皇室宗亲大都蒙难,我也算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妹妹登极,我作为皇亲国戚理应有个官爵。” “不知姐姐想做什么官?”她的嗓音也轻松自信起来,似乎我要做太上皇她都能答应。 我抬手,指了指杵在禁军前面作看戏状的陈兰亭:“我要做陈大人的顶头上司。” 陈兰亭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顿时脸色铁青,慌忙上前阻止道:“陛下不能轻易答应这妖人的话,她只是在泄私愤……” 程遇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自前锦国的丞相高蜀因贪墨案被斩首之后,我锦国便没有再立丞相,现在统领六部的人是内阁首辅,待姐姐同朕回了宫,朕便罢黜原首辅,立姐姐为新首辅。” “另立首辅这件事可会昭告天下么?我好不容易做回官,可不想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看向陈兰亭,莞尔一笑道。 程遇欣然同意:“回宫当日朕便下诏令。” 陈兰亭已然目瞪口呆,满脸写着六个大字:还有这种操作?? “其二,”我想起在今晚在隔壁听到的,陈兰亭多次打算对卫七动手、想要解决掉他这件事,于是两指捏住我脖颈前的剑,往后方缩了缩,提了第二个要求,“这个人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就想要我的命,现在形势逆转,我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也想要他的命了。” 程遇微怔:“你想要他死?” 纵然我今日上午同他独处的时候也确实有过这种想法,但现在却全然没了这个念头,我挑了挑眉,说:“不是现在,等我死的时候,我要让他陪葬,所以在我过世之前,你得让他吃好喝好,安生活着,尤其是要防着你身边某些大臣在我死之前,对他动手。” “事实上,朕并不想害崇安王,甚至一直想重用他,为了叫他安心,朕可连锦国的国号都没改呢。可他自己不愿意为锦国效力,是以朝中大臣觉得他有蓄谋复国之嫌。待朕回帝京,便同大臣们推心置腹地讲一讲,让他们放下对崇安王殿下的成见,让朝野上下都尊他敬他。”程遇故意这样讲,且讲得分外好听,话里话外安排得比我自己想要的都妥当。 她是这般聪明,如何看不出来我方才说那些死后要卫七陪葬的话,不过是想保他不死,所以她才说了这些成全我。 我隐隐有些后悔。 早知她这般好说话,我还不如直接给自己安排个太上皇当一当。 “其三,这位陈兰舟公子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他有心经商,并想借此机会去各国走走,他与我萍水相逢,所以不该受我牵连,也不应被陈大人强迫着去帝京,希望陛下……” “姑娘,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陈兰舟打断我的话,白衣振振,目光坚定道,“我希望和姑娘同去帝京。” 程遇的玉石手杖轻而缓地敲了敲地面,甚是满意地望着陈兰舟道:“看来姐姐很在乎你,你若也愿意去帝京陪陪她,自然再好不过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陈兰舟:你就这般放弃了一个逃走的好机会?! 陈兰舟坦然地望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脖颈前的剑终究还是放下了。他低头,贴近我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后撑着剑走到程遇面前:“本王有些话想同陛下讲,清陛下移步隔壁雅间罢。” 于是他二人走出门外,留着我同陈兰亭大眼瞪眼,互相看谁都不顺,最后还是陈兰舟公子来劝和,并对我道:“我们先去给卫……给崇安王殿下找个郎中治一治他的伤罢,他现在是在强撑。” 我骤然恍惚,想起卫七方才低声说的那句话—— 不必管我,见机则逃。 他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让我逃离程遇魔掌的念头。 可他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能不管他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4章 这个给你 那天郎中找来后,等了一刻钟后,程遇和卫七才从隔壁雅间走出来,他们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便是竖起耳朵集中精神,也一点也听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为什么会聊这么长时间。 只是最后,他们出来的时候,程遇在我面前驻足打量了半晌,隔着面纱,我似乎都能看到她好奇而又惊疑的样子,本以为她会问我点什么,可她最后什么也没问,只是又让陈兰亭跟她进房间,她有事要安排。 而墨袍子,不,卫七……不对,应该是卫期,他神情颇冷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跟着郎中走了。 当初,等程遇和墨袍子谈话的过程中,兰舟小公子问我:“我听到你叫崇安王殿下卫七?” 我点头:“排行老七的七。”顿了顿,望着楼顶道,“我之前还觉得他双亲也忒能生了一些,方才得知他是王爷,便能理解了,想来他父亲应该是三妻四妾,莫说七八个兄弟,便是有七八十个想来也是不难。” 彼时,在一旁喝茶的陈兰亭冷笑一声,以一副杀人诛心的模样来地纠正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果然还是玩不过他啊,他竟告诉你自己排行老七么,事实上他总共弟兄三人,还早亡了一个。看来你在他心上可有可无啊,他竟连真名都不告诉你。”他勾起手敲了敲桌沿,看着我像是看傻子一样,自己却俨然是一副给没文化的学生讲课的老先生模样,划重点道,“是不期而遇的期。”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可我是那时候才知道墨袍子的真名的。 讨人厌的陈兰亭突然琢磨道什么,于是喜上眉梢:“秦不羡,卫期,程遇——不期而遇。天注定你三人终究会团聚啊。” 他这个解释让我不甚欢喜,说得好像我们三个人此生此世都要纠缠在一起似的。我心里明白得很,答应和程遇去帝京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二人中一个是我打小就不甚亲密、长大后更是避而远之的表妹,一个是我看到就感情复杂、几天几夜心绪不宁的男人,帝京我是不可能长久呆着的,瞅准时机我就要跑。 我看了看一旁安静饮茶的兰亭小公子,也暗自攥拳默默打定了主意:到时候我要带着他一块跑。 后来,跟程遇谈完话的陈兰亭也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从房间里出来后的陈兰亭也一脸好奇地看着我,跟同卫期谈完话后的程遇看我的样子差不多。 且陈兰亭更离谱些,他主动提到了卫期的名字,看我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傻子了—— “方才有些话说得不对,他这个期听着同排行老七着实相像,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你这人怎么变得这样快。” 墨袍子的伤看着骇人,但幸运的是没伤到筋骨,程遇作为一国之君不宜在锦国境内的南国府逗留太久,盘算着早点回去。 但如陈兰亭所讲,她对墨袍子还是有些感情的,所以她充分考虑到了一个伤患舟车劳顿的不便,放弃了颠簸的陆路,包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商船,走水路回帝京,且把船上唯一一个豪华大房间让给了墨袍子。 我隔着窗户观察过那个房间,里面床宽垫厚衾枕软,且床上这些东西里外的布料皆是丝绸做的,瞧着就万般顺滑,且这些都是程遇找人现缝的,她怕棉布粗糙,磨坏了墨袍子受伤的皮肤。 看到这里,我内心的八卦之火便烧得愈发雄壮,甚至放下嫌隙,主动跑到陈兰亭跟前打听,“你们这皇帝陛下以前就对崇安王这般上心么,你说经此一事,她会不会趁机把他收为夫婿?” 陈兰亭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可眼里却露出摄人的光:“他们不可能成亲的,以前不会,以后更是妄想。” 我:“陈大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虽然表面上这般劝着,内心却早已澎湃而浩荡地脑补出一出程遇爱墨袍子、陈兰亭爱程遇的三角恋大戏。 陈兰亭发出一阵阴沉狠厉的笑声。 这笑声让我冷静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对不对,他说自己有夫人了,他说他夫人长得十分美,他年年给他夫人做新衣裳。你同他也算是老乡了,你可知他夫人是哪个?” “他夫人就是……”陈兰亭盯住我,突然想到什么,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随后收回了目光,“算了,他确实有过夫人,但他亲口说自己的夫人已经过世了。” “啊?”我当即吓了一个哆嗦,惊呼出声,“已经过世了为何每年还要给夫人做新衣裳?这不是变态么……” 而且,这这……这过世了的夫人的衣裳我还穿过。 陈兰亭幽幽地看我:“以前他的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唤他变态,想来他名副其实。” 我耸了耸肩:“好罢……”望了望天,“不过这样一来,他同程遇之间就没了阻碍,可以随心所欲地成亲了。” “你脑子里怎么还惦记着这一茬,本大人告诉你了,他二人不能成亲。”陈兰亭咬牙切齿道。 “待本首辅上任后,你说了可就不算了。”我涎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听闻陈大人年逾三十五,尚未妻娶,好好干啊青年,到时候你的顶头上司本首辅给你牵线搭桥做个媒。” 他宛如拍苍蝇一般拍掉了我的手。 登船的那天,墨袍子撑着一根梨花木做的手杖,和撑着白玉手杖的程遇并肩走来,尽管身受重伤,但他还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先把娇弱的程遇扶上了船——谦谦君子,一点也没有变态的样子。 这郎情妾意的好模样,连我都觉得很是登对,忍不住对身边的兰舟小公子感慨道:“那句诗怎么云的来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你看他们连手中的拐杖都拄成匹配对称的模样。” 兰舟小公子噗嗤笑出声,“你是不是想着他二人成了亲,就没你什么事儿后你就能逃走了,所以才对他二人的感情这般上心,”随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提醒道:“他好像是在等你过去。” 目光从他们的手杖往上移,我才发现其中一根手杖早已进了船,而墨袍子还撑着拐在等我。恰朝霞遍布于东上,清风四起于江滨,他墨玉色的绸衫被风吹皱了一角,似润而朗的墨随着笔锋勾起的一汪水,水面微皱,漪光璀璨。风中的他虽因伤在身没有站直,身姿却依旧倜傥而修长,远方的霞光似都比不上他万分之一的光芒。 曹植曾在《洛神赋》中这样写宓妃——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如今看到墨袍子站在船上,我忽然觉得,洛神若是男人,便应当是他这种模样。 我颠颠儿地走上前去。 见他没有伸手拉我,便敛起袍身,自己爬上去,笑问他道:“你好像在等我?”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整个脸依旧是因失血过多未恢复过来的雪白颜色,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张纸从宽阔的袖口缓缓伸出来:“这个给你。” 我恍惚接过,他未等我片刻,转身便往船中走去。 迎着江风打开,我看到一张盖有宁国官府红印的房契,紧接着看到笔墨浓重的“溪园”二字。这两个字让我心头一酸,眼眶也跟着泛潮。 这酸涩不只因为我自己,也不只因为我母亲,还因为墨袍子。我忘不了陈兰亭说的那些话—— “既然画上的人并未出现,那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难不成就单纯地为了买一个宅子?” “此人曾有藏兵之嫌,继续留着也是祸害,既然他这主动离京没了护佑,我便只能替皇帝陛下解决这个麻烦了。”“他这人水性好,上次不小心让他跑了,这回远离了那湖,应该插翅难飞了罢。”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往船里走,心想: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必遭这么重一劫。 把这张纸被我认真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回头看了看江岸上的人群,方才经过江岸的时候,那里有位游大哥的眼线悄悄地告诉我,疏桐也启程去帝京了,那天游大哥并非不想救我,只是审时度势之后,觉得贸然上去搭救并非最好的办法,反而会把埋藏多久的势力暴露在程遇面前,万般事情,等到帝京以后再从长计议。 南国府这半月,宛如一场梦。这梦时深时浅,时轻时重,时而酣畅淋漓,时而悲痛欲绝。因缘际会,风云变幻,轰烈而来愀然而去,冲破重重雾霭层层血腥,梦中有兰亭小公子酸酸甜甜的酸梅茶,有无尽的湖水中墨袍子青隐隐泛着胡茬的下巴。 梦醒之时,春光已盛,但我也该去帝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5章 首辅大人是妖精 帝京出现了一位女首辅,整个锦国都炸开了锅。整整一个月,坊间议论纷纷,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听说上次出现这种家家户户参与讨论的事件,还是一个叫程遇的姑娘当了锦国皇帝这一桩。 “你听说了没,那个女首辅姿容绝色,妩媚动人,听说是千年狐妖幻化而成,专门来蛊惑人心的。” “瞧你这话说的,你别忘了当今皇帝可是女儿身,那女首辅就算是妲己又怎么样,那女皇帝能被他蛊惑了不成?” “嗐,你还别不信,我听说这女皇帝对这女首辅上心得很,她说想要个官来做,女皇帝就直接把内阁首辅的位置给了她;她说想要个宅子来住,女皇帝当即就把封了两年多的前丞相高蜀的大宅送给了她。” “两位怕是不知道罢,不只是这官位和宅子,听说连高府后面的望高楼,也被皇帝当礼物送给了这女首辅,怕她吃饭被人打扰,还允诺她,日后来吃饭的时候提前同掌柜打个招呼,好让这掌柜清场。” “这也忒猖狂霸道了些,只许皇权富贵来酒楼宴饮,不许平民百姓来这儿吃饭呀?” “我觉得这还只是个开始,没准再过些时日,她就跟那女皇帝一样,开始抓人炼仙丹了。唉,咱们锦国到底造了什么孽哇,怎么招惹了这两个女妖精。” “哟喂,可不就是女妖精么,还是专门祸害男人的女妖精。崇安王殿下多么英勇无畏一表人才啊,愣是被那女皇帝给弄得不敢上朝;这个新来的也很大胆,听说她看上一个年轻俊美的小公子,还天天把人家弄去首相府强迫人家喝酒,你说这得多伤风败俗,唉!” 午间,锦国帝京,望高楼。 我坐在一楼墙角那桌,围着一只瓦罐默默地啃着鸡爪,听着大堂内外这些传言,不但没生气,反觉得精神抖擞,捞出一根在瓦罐里闷得酥软松嫩的鸡爪,递给旁边骂我是女妖精的大哥,套近乎道:“大哥,您方才说的抓人炼丹一事我也听说过,但具体怎么个炼法我却不知道,看您见多识广,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大哥也不谦虚接过鸡爪风卷残云,吐出骨头来后说:“你还真问对人了,”继而压低声音同我阴森森道,“我五姑奶奶的三妹妹的二叔家的大儿子的小堂弟,去年底被抓紧皇宫了,本来是一个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好青年,可后来千方百计跟宫里的人打听,得知那小堂弟被抓进去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低迷消沉,且愤懑不平,最后不堪其扰杀了个人后,自己一头撞死了。” 我嚼着鸡爪关节的脆骨,故意道:“那他这属于自杀身亡,跟炼丹没什么关系罢?” 大哥冷哼一声,就着衣裳擦了擦手:“你以为那女妖精炼丹是拿活人炼呐?” “难道不是么?” 大哥的眼睛似有若无地瞥了瞥我那盛着鸡爪的瓦罐,我赶忙捞出一根来递给他,便听他乐呵呵又道:“女妖精是拿活人的魂魄炼丹的,那小堂弟之所以杀人再自杀,全是因为自己的魂魄被女妖精抽走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哇。你说惨不惨?” 我赶紧点头,皱眉凝目,十分受教道:“惨,果真是惨。”说罢起身拿起茶壶殷勤地给一旁正襟危坐的兰舟小公子倒上茶,“不知公子如何看待此事?” 他眯眼望了望窗外的春光,一派慵懒闲散的绝尘模样,捏过茶盏安详道:“我对抓人炼丹一事不甚好奇,倒是对这位兄台所说的事颇感兴趣,”他转头,微笑着看向他旁边那位说我‘伤风败俗’的大哥,“倒不知兄台是如何判断那小公子是被强迫去首辅府上喝酒,而不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心向往之、三步并作两步地上赶着去首相府喝酒?倒不知兄台又为何觉得他们是在喝酒,而不是在喝茶?” 那大哥嗤笑着,摇了摇折扇昂着脑袋不屑一顾回答道:“这还用少爷我判断么,明事理的人一猜就能猜到他们在府上干什么,”顿了片刻,合上扇子,上下打量起陈兰舟,又反复观察了几遍我,最后抖了抖眉毛,得意道,“看你们二位公子长得都颇俊俏,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们,你俩这模样的最好不要在这人烟鼎盛的地方出没了,万一你们被那女妖精的眼线瞧上,那下次被强迫到首相府喝酒的就是你们咯。” 我死死压住抽搐着的唇角,双手抱拳道:“多谢大哥提醒,在下不胜感激。” 陈兰舟眉眼染上温融的笑意,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给我擦了擦沾满酱汁的手,语气颇无奈又颇宠溺:“你已经在这儿连吃了半个月的瓦罐凤爪,怎么还没吃够啊。” “这凤爪宛如荤菜中的葵花籽,一边听故事,一边啃凤爪,这滋味当真妙不可言啊。”我忍不住赞叹。 是以,到帝京一个多月,我不但没有疏桐和陈兰舟担忧的那般,被流言蜚语刺激得食不下饭睡不着觉、面黄肌瘦迎风飘摇,反而顿顿狼吞虎咽,夜夜无忧好眠,肚皮上积起一层肉褶儿,整个人比在宁国时候都圆润了几分。 出了望高楼的门,兰舟小公子便忍不住问我:“我看你方才也不是装的,你像是真开心。听别人讲自己的坏话,你不但不生气,反而有跃跃欲试想方设法要参与进去一同讨论的冲动。半个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腆着肚子,只觉春风满怀,忍不住昂首阔步好让风吹拂到更大的面积:“倾听劳动人民的心声,是本首辅应该做的。且坊间能人真多哇,他们编的故事听着太好玩了,哎,你不是接管了你堂哥那个书屋么,要不你敛一敛这些故事,替我做个书册子罢?” 陈兰舟:“你说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便更觉得这个主意甚妙,忍不住拍张赞叹,“你看那个时长请假的赵大人,他那本《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就做得很好嘛,都出了壹贰两册了,咱们也搞起来,帝京的官场小本子市场不能全让他赵大人一个人独占了。” 他抬手抚了抚我的后脑勺:“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捏起折扇在手指中打了几个转,挑眉望向锦国宫城:“谣言似猛兽洪水,历代明主贤臣治水时,既有堵,也有疏。这要堵的当然是大的河堤,不然河水越过河堤后果不堪设想;要疏的是小河小道,疏通了这些,才能将大河水分而流之,使之不再泛滥。” 陈兰舟目光一亮。 我便又道:“没错,我们自己给坊间的百姓做个类似《首辅大人是妖精》的本子,把那些流言都堵在这一条道上,至于本子里那些狐妖、魅惑、小公子之类,可分章回浅显轻快地叙述之、调侃之,最后变得不那么可信,反而更像志异,使偌大的洪水变成细小欢乐的小河流,大家觉得没有威胁后,慢慢就不再恐慌了。” “怪不得赵大人多年请假不上朝,但在百姓间的名声却十分正面,仿佛除了请假不上朝之外,他这个人没有别的缺点。”陈兰舟笑道。 我默了会儿,长舒一口气道:“他的好名声倒不全是因为这册子,听闻当年锦国康安府爆发百年难遇的瘟疫,时任兵部尚书的陈长风陈大人本是康安府人,都不愿回家乡平灭瘟疫,最后还是这位赵大人主动请缨去了康安府。朝廷的补给又迟迟不到,他散了家财买药购粮,半年后终于把瘟疫给消灭掉。不止如此,便是程遇在位的这些年,也是他偶尔去朝堂上据理力争,才让帝京的百姓免于更深的水火苦难。” 陈兰舟面露哀色:“若是当初南国府也有这样的官员,我们也不至于……” 我握上他的衣袖:“会变好的,你看当初连自己家乡人都不救的陈长风,最后做到了内阁首辅又怎样,本姑娘以来,他还不是照样得滚蛋,嘻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6章 玉佩的秘密 陈兰舟办事着实迅速,不过半月,《首辅大人是妖精》的册子便从他的书坊里印出来了,我拖疏桐帮我买了一本,入睡前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发现册子里这妖精首辅被塑造得本性善良灵俏动人,原本被胁迫着去她府上喝酒的公子,最后无一例外地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且最后都爱上了她。 这故事的走向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于是当天夜里,我就做了一个十分不正经的梦。 梦中,本首辅大人双眼朦胧,衣衫半解,唇角含笑,面若春桃,似醉非醉间斜躺在黄花梨木做的床榻上,身旁环绕着十来个小公子给本首辅捏肩捶腿、夹菜倒酒,我眯着眼睛左右打量,见这些小公子个个面白唇红、腰软腿长,不由得心生欢喜,施施然宛如乘云御风漫步天际。 有个小公子趁机把手探进了我松散的衣衫里,我勾唇涎笑,反握上那肌肤凝润的手往我胸口上挪了了去,俯身贴上他的脸,盯着他通红的耳廓,呼出一口酒气,问道:“你觉得我这儿软不软,那个男人会不会喜欢?” 小公子回答我:“秦姑娘软着呢,没有男人不喜欢。” 这话明明叫我喜上眉梢,可不知为何这话也叫我悲从中来,我想纠正他:你说的不对,他虽然是男人,但他不喜欢我。 可他是谁,我却想象不到那张脸,记忆里他总是带着玉面,我觉得自己到死也不一定能看到他的真容,这令我生出满怀的伤感,捏住那只手的力道也跟着重了几分。小公子以为我需要他,于是便借着这力道同我贴得更近。 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公子,我盯着那嫣红的唇正想亲他一亲,却见某个身影宛如神兵天降,兜头罩来,我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便觉手腕处传来巨大的力道,将我从一众小公子身旁整个拎起来,耳边怒气磅礴冲得我头皮发麻:“你是疯了么秦不羡?!” 我努力睁眼想要看清他,却发现如何也不能遂愿,又因为方才起得太猛,脑袋被上涌的酒气熏得眩晕,身子几乎不能站稳,那位骂我的人见势不妙便揽上我的腰,将我锁进怀中。有袍子兜头罩过来,我闻到了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是江南十月的桂花香。 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气,耳边纷纷扰扰、轰轰隆隆着实闹腾了好一阵才重归安静,最后传来一阵叹气声:“你这十天都在混迹在这里?你可知道你是一个姑娘,你之前在那样艰难地处境里都未曾有一刻放纵自己,你如今是怎么了,你……” 真是可笑,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在乱世中守身如玉的难处,你无从体会我在这困境中的绝望,有无数次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你怎么知道那时候的我不想放纵自己。 满腔的冷笑涌上眼眶化成大片的水雾,我突然想故意放纵给他看,于是双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衫,踮起脚牢牢地贴上他的唇。 他懵了会儿,最后推开我:“羡羡,你清醒一些,我是你的师叔。” “师叔,”我环顾四周,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今天怎么没有戴面具?” 他因为这句话而变得很生气,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方才做出这般动作的时候,想的是别人?” 他又猜错了,我心里从始至终想到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 可我还是故意气他道:“方才只是看到一个长得俊美的公子,觉得寂寞,便亲了。没想到是师叔你。”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纵然梦里我轻薄的那个公子没带面具,我却也因醉眼朦胧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记得那公子生着很好看的唇,当亲上那唇瓣的时候,他下巴上微微的胡茬刺得我有些痒。 日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我身上,我看着这光,忽然觉得自己十分不道德,强吻了这公子不说,还口是心非地骗了他。 梦中的本首辅,这不走大道正途,偏寻斜径歧路的模样,真真是像极了妖精。 摸过枕边昨夜剩下的凉茶,悠悠地灌了几口,恰好疏桐敲门进来提醒我该上朝了,我便放下茶盏问了她一句:“你可记得有没有一个公子我唤他‘师叔’的?” 疏桐低头,一边替我整理床榻,一边轻笑道:“我未曾听说你有一个师叔。” “之前昏睡那些年怕是把脑子给睡坏了,昨夜竟梦见我把自己的师叔给轻薄了。”我举头望了一眼房梁,额上冒出一阵冷汗,心虚道,“幸好我没有师叔,不然这种行为可是乱·伦呐。” 今日上朝同以往不一样,今天可是五月初一,崇安王殿下上朝的日子。自我当了首辅以来,他便只逢初一十五才上朝,听说他从前这样是不愿意看到女皇帝程遇,如今这样是不想看到女首辅我。 但我想见到他快要想疯了。 三月末,程遇下诏封我为内阁首辅,原首辅陈长风被免,重新做回他原来的兵部尚书,按理说陈长风被我夺走了首辅之位,应当怀恨在心,可他却不急不恼不骄不躁,甚至每次见我还能同我客气寒暄——他这副淡定的模样,叫我总怀疑程遇和他在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即便这样,我依然对他心存芥蒂甚至谨慎警惕,毕竟是连家乡百姓的安危都不顾的人,即便面上能装作谦和敦厚,骨子里却绝对冷血残酷。于是,本首辅静静地等他来找我,或者说来找我麻烦。 果不其然他来找我了,大约在我做首辅半个多月以后,某日下朝,他在宫门口将我拦下,满面春风地说想送本首辅一个小礼物,说罢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宝蓝锦盒。 我摇了摇扇子,望着他浅笑道:“陈大人想贿赂本首辅?” 他却呵呵一笑,“若是行贿,在下应当偷偷去秦大人府上,何必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说着打开那盒子推到我面前,“不过一块璞玉而已。” 我低头瞄了一眼,见那锦盒里躺着的确实是一块璞玉,色泽质感极其低调,换句话说就是:十分不值钱。 他把那玉佩拿起来,见我没有接过的意思,便自己翻过,指着正面的图案给我展示起来:“秦大人请看,这玉是一块完整的墨玉,周边银线纹样是简化后的日月星辰,线条古朴,你再瞧这中间,还有一枚青铜做的钱币,配色厚重。” 我盯着玉佩上那青铜圆币及其周围满布的划痕,忽觉得这铜币像一只森然可怖的绿色目珠,躺在黑暗里静静凝视着我,尽管心中生出些悸动,但我还是佯装不甚在乎,笑道:“既然这玉佩被陈大人这般欣赏这玉佩,便自己留着罢。”说完提步便走。 他赶紧上前挡住我的去路:“秦大人,在下之所以想把这玉佩送给你,全是因为这玉佩与你有缘啊。”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他忍不住嘲笑出声,“怎么着,这玉佩上刻着我的姓还是挂着我的名?” 他眉头上提,喜不自胜道:“秦大人料事如神,这玉佩上确实写着您的名字!” 我懵了一懵:“你说啥?” “大人请看这玉佩侧面,不偏不倚地刻着一个‘羡’字。”他说。 我恍惚接过,就着玉佩往日光底下打量,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羡’字扎在玉料上,看那刻字上某些笔画已磨得有些圆滑,与墨玉石胎浑然一体,俨然不是新刻的。 “陈大人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玉佩?”我问。 他捋须憨笑:“多年前从古玩斋购得,听那卖玉的掌柜说这玉是从崇安王那里收来的。” “那你为何不把玉佩送还给崇安王殿下?” 他是这样解释的:“既然崇安王殿下把这玉佩卖给了古玩斋,那便代表他不喜欢这玉佩了,在下何必再给把这玉佩递上去惹得殿下不痛快。不过,在下听闻这玉佩与某些长生之术有关,若是秦大人不愿意收下这玉佩,将其转呈给皇帝陛下也是可以的,她老人家对这长生之术十分感兴趣。” 与长生之术有关? 我捏着玉佩,回头望了一眼钟启殿,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管陈长风是出于什么原因把这玉佩送给我,但他一定达到了某些目的,因为我确实对这玉佩好奇起来,甚至为了这玉佩专门去陈兰舟的书坊,查阅诸多古籍资料,可终究一无所获,所以本首辅最后把目光转向崇安王卫期身上来了。 如果真如陈长风所言,这玉佩之前是崇安王的东西,那他一定知道这玉佩里关于长生的秘辛,我应该设宴请他一请,一来可以趁机让他给我讲一讲玉佩之事,二来也可以答谢他在南国府替我购置溪园之恩。 可我万万没想到,半个月过去,我这宴请的帖子送过去了一道又一道,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贴,最后甚至在王府门前放了一个火盆,王府的管家战战兢兢地立在火盆前,告诉去送帖子的疏桐,“姑娘,我家殿下说,若是首辅大人的帖子再送过来,可在王府门前就地烧掉。” 我:“……??” 而越是无从知晓的事情便越想知道,我打定了主意要问出这玉佩的秘密。 于是今日,本首辅拿捏准了崇安王殿下上朝的日子,揣上玉佩,整装待发,准备下朝后拉住他问上一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7章 两三年便足矣 今日朝上议的是精减禁军一事。 本首辅上任虽不久,但翻阅锦国禁军名册,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这禁军的名目五花八门,什么忠勇、神武、龙骧、虎威、护圣、安驾、兴国、奉都,瞧着千奇百怪;再者是这禁军的数量令人瞠目,册子里载着的有近十万人;最后便是这禁军的素质让人担忧,从年龄分布来看,年逾六十的老翁和不及十二的少儿竟占了约一半的人数。 从这老翁和少儿中,我竟发现了一些熟悉的人,比如兵部侍郎谢远鸣年逾古稀的亲爹谢振方,比如户部侍郎郑一查不足十岁的小儿子郑春禾。 我自然晓得程遇这皇位做得不安稳,她想扩充禁军保护自己本无可厚非,尽管这禁军里也有一些训练有素的,比如去南国府逮捕我的那些,但总体来看,她养了一大半不能打仗的蛀虫——但这蛀虫被人安进禁军的队伍,同其他的精锐受着同样的优待,领着同样的俸禄,花着同样的军费,且皇帝陛下养的这帮禁军,军费开支是常规军队的三倍。 这是一个骇人的数字。平时,二十个农民才能养得起一个士兵,这般算下来,六十个农民才能养一个禁军。我不认为程遇会大发慈悲拿自己的钱财来养兵,所以曾专门去问过户部刘侍郎关于禁军军费开支一事,那侍郎回答我说,当年丞相高蜀、户部尚书李敬堂贪墨案抄没得来了大笔财宝,填充进了国库,怕是皇帝陛下究其一生都不能花完,所以这些钱财的一小部分就用来养禁军了。 “这些钱财的一小部分就能养得活十万禁军?”我哑然失笑,自然知道户部尚书陈兰亭的手下不会太配合我的询问,于是用折扇敲了敲掌心,靠在官帽椅上悠游地审视他道,“你是不是以为本首辅是女人又是新来的,对政事不熟所以容易骗?诚然我是好骗的,但你家皇帝陛下最近可对本首辅可是听之信之宠爱得很,我去她面前参你一本隐情不报,你怕是被送进那炼丹的仙炉都有可能。” 他这才慌里慌张地跑进户部档房,马不停蹄地捧出来一本厚厚的田赋册子,战战兢兢地给我讲这些军费花销是如何一点一滴从百姓手上抠出来的,生怕怠慢了本首辅自己会被送进丹炉里变成灰。 我便是从那时候起准备精简禁军。 折子是三天前递上去的,彼时程遇只浅翻了一遍就放起来了,告诉我:“放这儿朕先看一看,三日后再答复你。” 三日后,恰好就是今天,崇安王殿下上朝的日子。 今日程遇果然信守承诺,专门把折子拿出来同殿上各位大臣聊了聊,她道:“朕觉得首辅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如今军费开支浩大,将禁军里老弱病残之类剔除,保留部分精锐是缩减军费的好办法。” 诸位大臣不知是不愿言,还是不敢言,听到程遇讲这是好办法,便纷纷附和着对对对、是是是、好办法啊好办法。 程遇又道:“这几日朕也同陈大人核查过,老弱病残这一部分占禁军数量的一半左右,削减之后这禁军体量便少了一半,这一半里再把胆小无能之辈削掉,最后怕只剩余四分之一了,这样少的禁军恐无法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的,朕也担忧啊。” 大臣们便迅速调转墙头,一眼望去,一张张脸上都换上满程遇同款担忧,纷纷惆怅唏嘘对对对、是是是、令陛下担忧啊领陛下担忧。 我看了看同我站在一排的崇安王,他虽然没加入那群墙头草的跟着摇啊摇,但也垂着眼,手指搓着衣袖上的银线,一副管他呢、爱谁谁的自私模样。 陈长风趁机上前一步,拜道:“臣以为应再补招三万勇武之士充入禁军,以担负家国重任。” 我暗自算了算,缩减七万余,再补招三万,这数目也不是不可以,便点了点头。 可我又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以前那十万禁军就是兵部招选的,若再把禁军招募事情交给他们去做,保不齐他们又要徇私,弄走一堆蛀虫,又请来一群硕鼠。 于是也上前一步与陈长风并列,抬袖俯拜,提议道:“陛下,臣以为招募禁军乃关系到家国安危的大事,应设立严苛的标准,并任命铁面无私的能臣去做这件事,不然按照兵部以往的标准,这批老弱之军恐怕刚回家板凳还没坐热,便又被他们召回来了。” 身旁的陈长风终究没有忍住,气得胡子抖了抖,正要同我理论几句,却听龙椅上的程遇敲了敲手中玉扙,开口道:“不知秦爱卿想让哪位能臣去监督此事?” 我赶紧道:“臣以为崇安王殿下堪此重任。” 不远处的崇安王搓衣袖的手蓦地停滞,他缓缓抬头朝我看来,桃花眼中一半是疑虑一半是嫌弃。 陈长风还没开口,那边的陈兰亭赶紧上前道:“陛下不可,崇安王有藏兵之嫌,让他招募禁军事务无异于割肉啖鹰以身饲虎啊。” 那边传来一阵舒朗的笑:“陈大人莫慌,本王也没答应去招募禁军啊。本王在府中喝茶养花钓鱼作画,疏狂随性自在惬意,可从来没想过去做这种苦差。” 面纱后的程遇好似笑了一笑,声音也轻快起来:“秦爱卿也听到了,崇安王殿下不愿意担此重任,不知你可还有其他钟意的人选?” 便是在此时我才意识到,我虽官居首辅,但整个锦国朝堂,却找不出一个人靠谱的官员,来帮我让这个国家变得稍微好一些。 我内心泛起一阵凄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和模样,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帝京初夏略显燥热的日光,道:“那位领着俸禄却天天不上朝的赵孟清赵大人,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那就劳烦秦爱卿去请赵大人了。”程遇的语气里颇有一些看戏的意味,仿佛料准了我是请不动这位常年不上朝的遵神的。 但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散朝之后,本首辅故意先行一步,跑到钟启殿前的石桥前,守着桥上的石柱,等着崇安王这只兔子撞过来。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怕错过一次又要等半个月,于是我不得不再回去找他。 别说,经过小太监的指引,我还真在一处宫墙深深的小院子里发现了崇安王,那院子着实荒凉破败,好像常年风吹雨打不曾修葺过,于是院墙上裂开了一道二指宽的缝。 缝助我也哇,让我隔着一堵墙都能把里面的场景看个完整。 入眼处,崇安王正同一个妙龄女子说话,那女子一直垂着头,仿佛不敢看他,回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的,宛若春夜微雨,秋日清泉,宛如银河星水,九天流云。 崇安王探出手,抚上她过分瘦弱的肩,给了她一个似浅却浓的拥抱。 这景象使我心底陡然生出一阵疼,这种疼似针尖刺破指腹的那种疼,虽然钻心却又转瞬即逝,甚至都来不及让我生出伤感。我轻轻转了转手上的扇子,看着那姑娘把额头抵在他胸口上的动作,忽然觉得:莫说是崇安王殿下这样的男人了,即便是本首辅这样的女人,听着这声音也觉心痒难耐,恨不能踏过这墙头过去抱她一抱。 “你再忍些时日,我便来接你出去。”他说。 她轻应了一声:“殿下,婠婠的事不着急的,你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在我身上。” 他抚了抚她那婠婠的后背:“那人已经到了锦国,她一个人的能力可抵得上你们所有人,皇上没必要再把你困在这里了。你要做的便是撑住,不要太忧心也不要太劳苦。” “殿下对婠婠这般好,婠婠无以为报……若是殿下不嫌弃,待婠婠出宫后,愿陪伴殿下左右,服侍殿下,至死方休。” 哇哦。 本首辅忍不住两眼放光,这般以身相许的桥段,我以往只在本子里看到过。今日终得一见,不由感叹这墙角听得太值得。 可故事的男主却没有答应,他只是更加温柔地叮嘱她:“你进宫这件事本就是我的过错,把你带走也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记恨我便好,莫要谈什么报答之类。” 那婠婠终于抬起头,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灵动万分又饱含雾气的眸子:“婠婠记住了,殿下不能在此地久留,早些回去罢。” “好。”纵然这般答应着,可崇安王殿下却万分不舍,分别的时候长叹了一口气。 为了摆出自己没有偷听的假象,我赶紧跑到另一面墙拐角处的小路上等他。 片刻后,他果然出来了,看到摇着扇子色眼迷离地望着他,面色不由变得阴沉,开口时说的话也不若在墙头另一边那般温润体贴了,要多冷漠就多冷漠:“首辅大人有何贵干?” 我尽量不去体味他这冷冰冰的模样,晃了晃扇子走进,将手搭在他肩上,满脸讪笑套近乎道:“在下想请崇安王殿下喝个酒,却屡屡被拒绝,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趁今日您老上朝的机会,拦你一拦了。今日殿下应当有空了罢,能不能赏脸去下官府上饮一杯哇?” 因离得近,我看到他目光蓦地一收。 “殿下怎么了?”我问。 他默了好一会儿,随后摆摆手,低头自嘲一笑,道:“没什么,古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却觉得不用三十年那么久,两三年便足矣。”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8章 本王同你何干 “若是本王今日不答应同你饮酒呢?”他问。 我一边捏着折扇给他扇风讨好,一边眯起眼睛从容威胁:“想必崇安王殿下也知道本首辅最近权势滔天炙手可热,你今日要是再把本首辅拒了,那我保不齐要跟皇帝陛下提个醒。” “你想做什么?” 我迎上他的眸子,尽管是第一次敲竹杠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轻松道:“你方才在院子里见的那个小姑娘,可真是惹人爱怜。本首辅一个女人听她说话都觉得心痒痒的。” 看着他眼里那一潭桃花水逐渐冰封,我不禁莞尔一笑:“殿下也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罢?皇帝陛下对你可是有些感情在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把那豪华的船房留给你,她若是吃了醋肯定也不会去伤害你,倒是这姑娘……嗨呀,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你们在这深宫后院长吁短叹搂搂抱抱的,你那位婠婠姑娘,还出不出得去皇宫哇?” “你方才偷听了我同她的谈话?”他眉头渐渐锁紧。 我在南国府是见证过墨袍子宁可在拉着我冒死投湖也不愿意任人宰割的英勇事迹的,着实怕他宁折不弯与那婠婠殉情而亡,于是见好就收抓紧服软,探过手去捋了捋他的绸衫,故作委屈道:“殿下莫要生气,南国府时你为了帮我买回溪园身负重伤,我这厢还没有好生谢过你。这月余我托管家给你送了无数道帖子,你总也没个回应,本首辅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着实想你哇。” 他抽了抽唇角,睥睨我道:“看首辅大人这愈渐圆润的模样,倒不像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面皮一僵,片刻后扯出一个干笑:“今日得见崇安王,连月的阴霾尽扫,本首辅不由得容颜焕发,如这今日这明媚的日光,这如洗的天色……” 话音未落,天上陡然飘过一大片乌云,好像是为了故意使我尴尬,不过愣神之际,一道天雷轰然落下,这头顶竟上赶着落下豆大的雨点来。 本首辅目瞪口呆,玩遭雷劈。 他侧脸观望别处,那憋笑的神情却正落在我眼里。扇子在我手中转了个方向,我举着那扇子挡在他头顶,暂且为他遮了遮雨。 虽已五月,临近夏日,但雨水来时还带这些凉意,这凉凉的雨落在我额头,叫我渐渐冷静了一些。这冷静的空档,明明我二人都未说话,脑海里却依稀传来些声音—— “你上次拒绝本王,本王便好生伤心。这四个月里本王无心征战,每时每刻都想请你喝酒,却总也找不到今日这么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本王大捷归来,你权当是赏本王一个脸,陪我一陪、为我助助兴可好?” 声音的主人恩威并济软磨硬泡地想请我喝酒,如我今日一般脸皮十分厚。 可我最后有没有答应他来着? 皱眉琢磨了会儿,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声音、这情形,大概如同昨夜那桩情景一样,是个梦。 扇子被一个力道抽了过去,下一刻雨水被遮盖去,我于飘渺的记忆中茫然抬头,见他解下外袍搭在我二人头上,我的目光约莫颤了颤,最后缓缓向下,落在他青隐隐带着胡茬的下巴上。 昨夜那个被我强吻过的公子,好像有着跟他差不多的下巴,若我贴上去,唇角肯定会被这胡茬刺得微微痒。 他好像也心不在焉,思索着别的事,后颈处隔着发落下细长的手指,他好像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同当年一样,长得这般好了……” 后面还有几句,我心境迷离,听不真切了。无意识地抬了抬眸子,见衣袍外雷隐隐,雨缠缠,剪不断,理还乱。如天地万象,方又圆,终又始,竭后盈,满后溢。一切愁绪,当年未灭,春去夏至,姗姗来迟。 我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竟生出了岁月轮回之感。 ———— 后来,同崇安王殿下纠缠了一个多月的这场酒终于喝上了,只不过是在他府上喝的,他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桂花酿。 此前刚到他府邸的时候,我二人分别去不同的房间脱下湿透的衣袍,换上了干净温暖的天青色绸衫。推门出来的时候,发现窗外雨势渐盛,他已点了小铜炉温酒,我看了看他身上的衫子,竟同在溪园的时候那般,同我身上穿着的这身是一样的料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怕是又穿了尊夫人的衣裳。”我捏着绢帕擦着散开的头发,低头看了眼这合身又舒适的绸衫,略有些无措,“听陈兰亭说,尊夫人已经过世了。”恐是铜炉的暖和酒气的热驱散了阴寒,我穿着已亡人的衣裳,竟未觉得不自在。 他坐在铜炉前,头发亦是松散着,见我出来,侧着脸实打量了我好一阵,开口的时候却换了个话题,且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来了一罐葵花籽:“昨日炒的,还脆着,过来吃罢。” 我惊怔出声:“你……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炒葵花籽?” 他慵懒一笑,桃花眼里映出万千风景:“我夫人爱吃。” 我打了个干哈哈:“那尊夫人的品味还真是……有些妙啊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崇安王殿下珍藏的桂花酿很是不错,那酒甜甜绵绵,清新温软,萦绕唇齿时,很像是南国十月,妙龄少女树下起舞时,沾染了桂花香的衣袖轻而缓地扫过你的脸——这感觉光是想想就很令人上瘾,便是我这种喝不了太多酒的人,也忍不住给自己多倒几杯。 “空山寻桂树,折香思故人。故人隔秋水,一望一回颦。南山北山路,载花如行云。阑干望双桨,农枝储待君。西泠荫歌舞,夜夜明月嗔。弃捐頳玉佩,香尽作秋尘。楚调秋更苦,寂寥无复闻。来吟绿业下,凉风吹练裾。”我望着他,“你说文人墨客对着这种甜而暖的花,为何能作出这般凄苦的诗句来?” 他拨了拨铜炉里的炭火,回答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本王对着你这般活蹦乱跳的人,也会生出孱弱无助日暮途穷的忧虑来。” 我端着酒盏,疑惑不解:“你为何会生出这般忧虑?” 他拿出铜钩,盯住我时一脸严肃:“南国府溪园对面的酒楼里,那时候情况万般危机,本王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让你用力撞向我,我给你垫背,你且信我,跳下二楼后逃离南国府,渡船回宁国你却没有这样做;和程遇去隔壁谈话前,本王又暗暗告诉你,不必管我,见机则逃。可你看看,你现在在哪里?狼群虎穴,猛兽环伺。” “你那时受了重伤,浑身是血,我怎么能不管不顾把你撞下二楼让你垫背,又怎么能不管你,自己逃脱?”我酒气上头,有些激动,捏着酒盏的手也跟着颤抖,酒水晃荡,从杯中洒出大半。 可他无动于衷,缓缓说出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瞬间冷静,也让我陡然生寒—— “本王同你何干,你顾及我作甚?” 本王同你何干,你顾及我作甚?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问我,因为我以为,我同他早已是朋友关系,否则他不会在暴雨夜抱着我跳入揽月湖躲避追杀,否则他不会在陈兰亭逼迫下要带我逃离酒楼,否则他也不会在身负重伤的时候还惦记着帮我购置溪园。 可现在看来,我好似有些一厢情愿了。我想到今日他在深宫院落里安慰婠婠的样子,发现我同那位姑娘没什么分别——我二人应当都是遇到了一个愿意帮助我们的热心肠的好人,仅此而已。 或许婠婠不是,婠婠同他是有更深更密的关系的。但我不是,他这问句将我从想入非非的境地里拉回来,让我跌入有些沉闷的现实。 我着实反应了半刻才回过神来,放下酒盏哑然失笑:“诚然崇安王殿下同我没什么关系,若实在要找些什么纠缠,便是南国府的时候你三番两次救我于水火,这样算下来,我同你之间,是我欠你几个人情的关系。但我认为,来不来锦国依旧是我自己的事,这三三两两的人情,还左右不了我的选择。” “秦不羡,”自认识以来,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可潜意识里却觉得他常常这样唤我,“你今日见过婠婠了罢。” “嗯?” 他眸色阴沉:“你若不赶紧从锦国离开,日后的下场会比她还要惨。不,是惨得多。” 我眉梢轻挑,捞过酒壶又给自己把酒倒满:“这首辅大人我才当了两个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着实舒坦自在,我为何要走?” “你不要说这种气话,会误了正事。”他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 “这怎么是气话?这明明是本首辅的心里话,对了,经殿下方才这一提醒,本首辅想起一件真正的正事儿来,”右手探进衣衫,掏出来一块三寸长、四指宽的墨色玉佩,眯眼笑道:“听陈长风大人说,这玉佩曾是殿下的旧物?” 他猛然抬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49章 你想不想尝一尝? 不知是因为他凌厉若刀的眼神,还是因为我被桂花酿激出来的醉意,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一时难以名状的情绪涌来,总之我举着玉佩的手有些抖,连接下来的声音都不那么稳了:“这个……这个玉佩殿下认得罢?” 他眼里渐渐铺上一层怒气,却缓缓低下头,凉凉笑了几声:“本王早就应该知道,他们这些人说话怎么会算数。” “谁们?”我纳罕道。 他喉结动了动,我以为他要发火,可他却深深望住我,隔了很久才开口,好似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以至于话音里都布满了哀色:“羡羡。”他又重新这样叫我,“我想让你忘记这玉佩,也忘记关于锦国、关于帝京、关于程遇,甚至关于我的所有事。可我越来越发现,你已经被牢牢地困在这里,应当很难逃出去了。” 我愣怔了会儿,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想让我逃出锦国,也不愿意再去思量这个中阴谋,于是又将玉佩举起来重新问那些问题:“这玉佩是殿下的罢?侧面刻着一个‘羡’字,殿下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是否真如陈长风所说,这玉佩同我有缘?” 他眉头皱得厉害:“这玉佩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他们要对你动手的信号。”他望了望窗外,窗外天色阴郁,大雨如瀑自九天狂泻而下,溅起万千浮尘拍打着砖墙劈啪作响,“陈长风的定力可真是太差劲了些,不过一个多月,就等不及开始行动了。” 到现在我已全然不晓得卫期在说什么了,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兀自猜测道:“你说这是要对我动手的信号,难不成这玉牌子的功能同‘大楚兴陈胜王’、同‘点检作天子’一个样?程遇看到这个刻了‘羡’的牌子,就觉得我要谋她的权篡她的位,于是开始提防我,开始策划做掉我?” “我以前以为她在乎的是皇权是帝位,可后来我发现她的野心不仅仅如此。” “那她还想要什么?她费尽心思把我弄到锦国来,到底是做什么?你、陈兰亭、陈长风都知道程遇的目的对不对?”我终于在万重阴霾里理清了一些头绪,“但是你们应当串通好了,所以谁都不肯告诉我,若不是心浮气傲的陈长风拿着这玉佩来旁敲侧击,我是不是会一直被蒙在鼓里,连自己怎么丧命的都不知道?” 他神色微恸,探出手本想触一触我的脸颊,可被我躲了过去。 “程遇想要的还有长生,”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里面有无奈也有心酸,“那个位子一但坐上去,便容易滋生各种念头,包括人世百年,端坐此位,也包括千秋万代,霸居此位。” 这个解释让我没忍住,瞬间笑出声来:“怎么着,她还信了那些方士的话,要把我塞进丹炉里炼了不成?” 我这不甚正经的模样怕是叫他不开心了,他拧眉打量我,神色晦暗。 我勾起手指敲了敲桌案,压住翻涌的酒气,溢出一阵涎笑道:“殿下吃过炭烤兔肉吧?我等肉体凡身,扔进丹炉里能变成什么,殿下心里清楚,程遇心里应该也清楚——不过是一座被火烤焦了的肉而已,若撒上细盐、胡椒粉、豆蔻粉、辣椒面,食之与炭烤兔肉没甚区别,长生是肯定长不了,长肉倒是有可能的。” 恐是真的被那甜甜绵绵的桂花酒灌醉了,突然想到一件事,蓦地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了,抬起大腿来,捏着大腿上露出来的白花花的肉:“崇安王殿下在南国府的时候待我不薄,到时候我一定写一封遗书,告诉他们烤了我也可以,但我这条上好的大腿要留给崇安王殿下。” 卫期应当是受到了冲击,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一向沉稳的他,为何会拿不稳那酒盏,连杯带酒悉数落在地上。 他缓了片刻后缓缓起身,从我手里把揪起来的绸衫拿出来完整地放下,然后略带愧色道:“抱歉,那一会儿太仓促,没有给你准备中衣,我现在去……” 我紧紧拉住他的手摁在我胸脯以下腰线以上的地方,说话已经全然不过脑子:“或者给你这一块?肋骨上的肉也是很香的。”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浮出些细碎的光:“你喝醉了,羡羡?” 被我牢牢抓着的细而长的手指动了动,进而轻轻地向外抽离,本首辅怎么可能如他的愿,还不待他完全抽离出去便把手指捞起来,稳稳地贴在我唇上:“这儿怎么样,我的唇软不软,你想不想尝一尝?” 这话说出来我眼眶竟有些泛潮。 另一只手颤颤地抬起来,落在他下巴上,如愿以偿摸到了他泛青的胡茬,略涩略硬的触感扎在我指尖,熟悉的情愫便自指尖传至心脉,两三年,年,十几年,这般久的日子里,苦痛和酸涩却未减半分。 压在我唇上的手指传来清晰的一顿,继而轻轻摩挲,带着万般的怜爱与不可言说的温柔。下一秒,一切轻触戛然而止,后颈被突然出现的手掌紧紧箍住,他的唇和下颌贴近我的脸,最后天地万物化成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唇上一沉,甜软的桂花酒气带着微凉的气息涌入口中,我惊怔之中想往后退,却发现腰也被困住,视线中的眼睑如蝉翼如蝶衣,在轻轻地颤。我不由得愈发慌乱,唇齿微张,他抓住了这空档加深了这亲昵的动作,我试着放宽心去回应他,却不小心咬到了他,嘴里传来甜而腥的味道。 他依然没有放开我,我像失了桨浮在无边湖水中一动不动的舟,后来遇见了他,他费劲千辛万苦来到我身边,牢牢地抓住我,不曾放开过。 这个人若是一直在我身边,也很好。那时的我这样想。 一吻结束,唇线都有些痛,我二人坐在地上,他将我揽在怀里,手掌自贴着我的发,自后颈一路抚到腰际,我耳边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的额头抵在他温暖的胸口,不多时困意上头,临睡含糊道:“我这是在做梦罢。” 他似是在笑:“若是困了,就睡罢。” 我便真的睡过去了,且真的做了一个梦,且这梦还是接着清晨那个梦来的。 那公子气鼓鼓地问我:“你方才做出这般动作的时候,想的是别人?” 我便故作潇洒地回答他:“方才只是看到一个长得俊美的公子,觉得寂寞,便亲了。没想到是师叔你。” 本以为大家互相厌恶,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回答能让两个人都赶紧忘记方才那尴尬的、带着乱·伦味道的亲吻,但没想到那公子被我这回答气坏了脑子,以至于愣怔过后,直接把我捞过去,二话不说便亲了上来,且亲得又重又深。 我瞪得眼睛望星星望月亮、望地面望房梁,脑子里一派浆糊,根本不知道形势为何会这般发展。 我的师叔,在被我不小心亲了一口之后,十分生气。他发泄怒火的方式不是打我、不是骂我,不是哭、不是闹,而是把我捞过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般亲了我。 若说我方才还有可能是因为喝醉了,把他认成了小倌哥才亲了他,他这厢却算怎么回事?他该不会也把我认成了旁人罢? 于是唇齿分离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师叔,你方才做出这般动作的时候,想的又是谁?是我,还是程遇?” “我同程遇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一直觉得她是小孩子,是要照顾的妹妹。”他这样解释着。 我几乎破涕为笑:“你把她当妹妹,我也把她当妹妹,按理说我们应当是同辈的,你为何非要让我叫你师叔。” 他问:“你很在乎这个‘师叔’称呼?” 我赶紧点头:“自然是在乎的,我总不能……跟叔叔辈的人在一起,这不合章法。” “那你觉得称呼我什么才合章法?” 这个问题我已经思索了无数遍了,就等着他问出来呢,好在是月老终于听到了我没日没夜的祈祷,他终于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觉得,‘夫君’这个称呼如何?”我强撑着睡眼,两眼放光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50章 先生,我们要回家了 本首辅还没等到那个公子的回答,剧烈的颠簸就把我震醒了。 我揉了揉眼,想看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却觉视线内一片昏暗,耳边有坚固似轮毂状的东西在吱呀吱呀的响,身旁出现疏桐的声音:“先生,你醒了?” 我这厢才发现右手边坐了个人,愣怔之中,浅浅应了一声,揉了揉睛明穴,终于看清楚自己这是在一辆疯狂奔驰着的马车上。 这叫我愣了愣,撩开车窗帘向外打量,只见苍穹一派幽蓝,上弦月挂在中上天,目之所及,均不见丝毫遮蔽,古道阔达,天辽而地远。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隐隐觉得不妥,脑袋像是从中间裂开了一个缝,昨日之事与今日之事间隔了一个鸿沟,叫我如何也联系不起来这前因后果。 疏桐替我披上一件厚衫,淡定从容道:“先生,我们要回家了。” “唔,回家好啊……”我隐隐记得自己在崇安王府上喝醉了,想来他是注意我身为女子的名声,所以不敢留我在他府上过夜,所以叫疏桐来接我。 等会儿,仿佛哪儿不对劲儿?我匆忙掀开车门帘,发现前方端坐着游大哥和陈兰舟,再往外瞧,从崇安王府到首辅府上鳞次栉比的民舍与店铺都不见了,笔直的大道两侧,是一望无垠的田地。 “小羡,时辰尚早,你可再睡会儿。”陈兰舟见我从马车内探出身,对我笑道。 我恍然大悟,烈烈的夜风中迎面吹过,抓着车帘的手都有些不稳,看向游四方,问道:“游大哥,我们这是去宁国的家?” 游四方点了点头:“是的先生,我们要抓紧机会回宁国。” 风吹得我脑壳有些疼,这凉意却也使我冷静下来。 我抬头望了一眼这似乎没有尽头的古道,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便在这时出现在脑海里:“是不是崇安王殿下早就提前跟你们商量好了,所以……”所以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和打算,在我醉酒不清醒的时候带着我马不停蹄逃回宁国。 陈兰舟听出了我话音里的落寞与惆怅,于是抬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用温柔的不像话的语调安慰道:“事出突然,大家提前都不知情的,但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所以我们才决定连夜回宁国。” “崇安王殿下也提前不知情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几分冷笑,“既然你们提前都不知情,那现在离开帝京便应当是他建议的罢,这离开的好机会也是他一手打造的罢?” 真是可笑,我还以为他肯同我喝酒是受我的胁迫,他是兔子,我是守株待兔的人;没曾想他早就谋划好了,就等着这个机会把我灌醉,好将我推出锦国,推出帝京——我才是上赶着往木桩上撞,脑子撞坏了也不肯回头的兔子。 陈兰亭起身,将我半推半抱弄回车厢安厝在软一些的坐垫上,车内狭小,他半跪在我面前,抚着我的膝头仰面认真道:“小羡,纵然崇安王殿下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情敌,但我还是想替他说几句,在南国府的时候,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是想着如何帮你离开,说明他是真的在乎你的安危。且到帝京后的这两个多月里,他未曾有一刻放下过这年头,所以时机一到,他才想牢牢抓住,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可否体会得到崇安王殿下的苦心?”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茫然地看了着被风掀起来的车门帘,看了看在前面镇定驾马车的游四方,又看了看在我身旁坐着的满目温色的疏桐,心中蓦然涌上大片大片的熟悉感—— 我坚信这熟悉感并非源自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源自曾经实实在在的景象,我有强烈的念头,我认定某年某月某日,疏桐在我身旁,游四方在我前方,我曾坐在马车里,看马车逃命似的狂奔在向南的古道上。 那一次,我好像是被一个人给欺负了,缠绵后身心俱疲,离别后肝肠寸断,我强忍着不去想当时在耳边回响的那句话,可那两句话却如烧红烙铁一般带着炽烈而滚烫的温度,牢牢地印在我脑海里,今生今世再难抹去。 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原来秦大人并非完璧之身,这让本王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多亏你功夫不差,倒也略有找补。” “这扳指是用天下唯有一块的月魄玉打磨的,给你当做报酬。拿着它,滚罢,滚回你的宁国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你对本王来说,已索然无味了。” 本王,本王。 该不会就是这位我同他屡次纠缠的崇安王罢? 温润如玉的兰州小公子如今抚着我膝头,问我可否体会得到崇安王殿下的苦心,我想去体会的,可到头来体会到的确实最初听到那两句话时沉重的苦与锐利的痛,与万箭穿心毫无二致。 我揉着额头,努力告诉自己:那个王不是崇安王,他们一定是不同的人。 “先生昨日饮酒不少,想来是头痛了,要不要再睡会儿?”疏桐担忧道。 “疏桐,”我长叹一口气,本不愿意说这些话让她难受,可事已至此却还是想把这件事挑明,“琼国真的有那种药么?” “嗯?”她微微怔。 “吃一两粒后昏睡两三日,醒来后就能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我说。 “是有这种药的。先生你当时吃了一大罐,所以……” “所以昏睡了整整五年。”我轻笑,心中泛起一片酸涩,“按理说五年前我抱着那药罐子吃糖一样地吃着药,看着戏班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这件事我应当印象深刻才对,因为这是我昏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但我醒来后,其实并不记得五年前自己吃过这种药——这种药乃至这个故事,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她闻言,颇无奈地笑了笑:“先生,你觉得疏桐在故意骗你对么?” “不,我不认为你会故意骗我。你应当是和崇安王一样,是有苦心的,所以才说这种谎来骗我。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五年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服用的应当不是简单的昏睡药罢,是不是还有令我忘记一些事情的功能?这些是不是你们商量好的?” 眼中溢出些潮雾,我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可是疏桐啊,我的记忆去还是留,应当由我自己做主啊……哪怕是不好的记忆,也应当是我自己选择去忘记。借由外力的忘记是暂时的,你看我今夜在这疾驰的马车上,就想起来当年也有这么一桩……” 疏桐变得惶惶不安,上前一步抱住我,哽咽道:“先生不要再往下想了。” 沉默半晌,我听到自己冷静道:“我要回去。” 疏桐瞬间愣住:“先生?” 陈兰舟却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你是放不下锦国的这些人?” 我点点头,起身掀开车门帘,对游四方道:“游大哥,你先把马车停下来,我有话想说。” 在他勒马停车的空档,深吸一口气,望了一眼月空下广袤的原野,极力克遏制住想要就此放弃、听从他们的安排趁机逃离帝京的、从此奔向自由再不回头的想法,回头唤了疏桐和陈兰舟过来,严肃且认真地解释道:“我稀里糊涂过了五年,容貌却没发生变化,在帝京这些时日便到处听说了程遇对长生之术的沉迷,联系到她带人亲自去南国府就为了抓捕我,便是再蠢我也依稀明白了个中缘由。” 顿了顿,观察了游大哥和疏桐的神情,皱眉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我身上怕是有她想知道的长生不老的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51章 麻烦秦大人出来一趟 疏桐略慌乱地看了一眼游四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便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疏桐,你不用慌,这秘密我认真想过,但我委实不知。或许你和游大哥在故意隐瞒,但我也十分能体谅你们的苦心,你们怕我陷入这一场纠缠里,死无葬身之地。” 夜风拂过,疏桐打了一个轻微的寒噤,她却怕我着凉,转身又帮我拿出厚衫披上。 纵然游四方应当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可他仍旧问我:“先生,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帝京去,先下还不能走。”我握住疏桐冰凉的手,坚定道,“在南国府我舔着脸跟程遇讲了三个条件,相求的事却只有两件,一件是放过崇安王卫期,一个是放过兰舟小公子,怕她觉得我有逃走的想法,所以才给自己求了一个官职,让她放下戒备。我从未做过首辅,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总而言之爽得很的职位,但坐到这位子上来,我却觉得此位上头仿佛有个千钧重的闸门,生生地压在我肩上。这官位之下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若我扛不住,他们就要被压成肉泥。” 游四方的语气略含惊讶:“所以先生打算回去,重新扛起这千钧闸门?” “游大哥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自量力?”我笑道,“莫说你了,前些时日给程遇递上精简禁军的奏折时,我也这样想过,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靠着某些条件要来首辅职位,随随便便糊弄一阵,到时候找准机会逃走就是了,作何要写这种折子,来触皇帝陛下的眉头,来惹得满朝文武不开心,若他们对我防范起来,我这辈子怕是逃不走了。” “既然先生知道危险,为何还要这样做?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游四方问我。 “从南国府到帝京这一路上,原本应该人马鼎盛络绎繁华的城市,却都十分萧索甚至荒凉,我以为到了都城会好一些,结果发现依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曾乔装打扮去和东郊的百姓聊过,发现底层的百姓过得贫穷艰难,繁重的赋税徭役几乎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村北的人家刚得了一个瘦巴巴的小儿子,孩儿他娘抱着这不满月的孩子去村西头,问那边也刚生了娃娃的人家,能不能换一下。游大哥,我庆幸我去得恰好,否则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这种事便要再次出现了;可我又万难过,我只不过恰好到这里,几十年不过这一次,我不在的时候,那些刚出生的娃娃最后去了哪里,我不敢想。 “即便是在帝京脚下,他们的皇帝陛下对此却毫不知情更毫不关心,任凭手下的官员对百姓层层剥削搜肠刮肚地揩着那点可怜油水,她却兀自沉迷于长生之术。” 游四方发出一声长叹:“所以先生决定回去。” “对,莫说我现在是首辅大人,程遇惦记着我身上的长生之法还对我百般客气,我想做什么事情都还是方便的,或者说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即便是我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吏,我也会回去。我并非有什么宏图远志,我只是觉得曾经能攻陷南国的锦国不该如此,这人世间也不该如此。游大哥,就算螳臂当车,我也该试一试。” “小羡……” 如最初所说,我一开始也有些放弃的念头,是在怕陈兰舟说出什么话让我自己都不能劝服自己,于是赶紧攥住他的衣袖,道:“我当然知道我一个人扛不住,但我相信锦国朝堂上不只有陈长风陈兰亭之流,也不只有那些随风摇晃的墙头草,一定还有一些颇具风骨的官员,比如崇安王殿下,比如那个经常不上朝但却总在为民请命的礼部尚书赵孟清。” 陈长风闻言笑了笑,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反握住我的手,道:“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自然是愿意站在你身边,陪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的。” 我看向疏桐和游四方。 疏桐佯装生气道:“我跟了一个不让我省心的先生,这么多年早已生出感情,除了继续跟着还能有什么办法。” 游大哥依旧沉稳,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松开一边的缰绳将马车掉头,同南国府那次回去找兰舟小公子的时候一样,问清楚了我的想法就尊重道:“既然决定了,那就回去罢。” 我真是,喜欢惨了我身旁的这三个人。纵然面上无甚变化,但内心早已老泪纵横。 秦不羡,回去后你一定要好好干呐。我对自己说。 天近破晓时我们才返回帝京,回府的路上见百米开外有大批禁军举着火把扛着弓箭往城南方向奔去,我们不敢太过声张,我同陈兰舟、疏桐三人皆下了马车,改步行回府,游大哥依旧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与我们分道而行。 走着走着却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那略有些骇人的火光,琢磨了一下那个方向,我瞬间打了个一激灵,暗暗道:“宫城门口去崇安王府,不就是走那条道么?” 这般想着,脚步已然开始行动,转身就想往崇安王府走,疏桐一把拉住我,略头疼道:“先生又想做什么?” 我抬手指了指那冲天的火光,话音一派萧索:“我们去那儿看看。” 接二连三的不听话已然让疏桐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就同意道:“你若是担心那位王爷,我们就去看看罢。” 抄小道一路狂奔终于抵达了,我们不敢走近王府大门,躲在几棵大槐树后,看着不远处的动静。那处火光通明,照得王府大门宛如白昼,有百余人已拉满弓箭,正对着王府大门,有个领头的对着大门放声大呼,说有人举报崇安王暗杀朝廷命官,陛下下旨让他们进府彻查云云。 本首辅果然没有猜错,这群禁军确实是来找卫期的茬的。倒不知是谁举报的,又不知是哪位朝廷命官被暗杀了。 大门传来一声沉重的吱呀声,一身玄黑锦袍的卫期走出来,墨发垂落,负手而立,还未开口却尽显威仪。 领头的禁军也不得不先参拜一番,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殿下,有人看见昨日早朝后秦大人来了您府上,至今没有回去。她府上也不见人影,他们说您把秦大人给……”说着比出手刀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做了?” 这句话惊了我一跳:到底是谁脑洞这么大,同程遇胡诌我被崇安王给杀了的? 可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帝京里应布满了程遇的耳目,她怕是从哪里得知我被卫期送出帝京的消息,于是连夜派人来逼迫他,要他交出我的下落。 卫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姿态严肃而冷峻,语气却十分慵懒闲适:“是哪个脑子不好使的人去陛下面前告的这种状?”说着抬手掏了掏耳朵,嗓音里布满了嘲讽,“本王若是真想杀一个朝廷命官,怎么会在自己府上动手。” 禁军头领抱拳又拜:“但是有人亲眼所见,秦大人进了崇安王府,之后就失踪了,她宅府里的女管家也失踪了。这该如何解释?” “你们看到秦大人府上的女管家也进了本王的王府?” “这倒没有看到。” “哦,那这两件事就不能混为一谈了。”他理了理衣袖,从容不迫地扯起谎来,“秦大人喝醉了,这会儿还在我府上客房里睡着呢,你们硬闯进来怕是不大好,她可是女儿身。你们回去罢。” 禁军头领似乎是被他唬住了,犹豫起来:“这……” 他便又道:“不愿意回去,在王府门前等着也行,等她醒了我就送她出来。不过我看她醉成那样,便是醒过来也已日上三竿了。” 我想我应该知道他为何要这样撒谎了——他在尽可能地给我争取离开帝京的时间,即便是天一亮,这个谎话就会被戳破,他会被气急败坏的程遇抓进大牢,甚至可能会送命,但他仍然从容不迫地说着这些话,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我离帝京越来越远。 那个头领应该是颇受程遇的器重,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自然也不会傻,只听他说:“殿下,此次前来崇安王府,陛下命令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两厢都没见到,吾等不敢回宫复命,亦不敢在此枯等耗时,还请殿下行个方便,麻烦秦大人出来一趟。” 我压低声音对疏桐和陈兰舟道:“我知道他府上有个别门。待会儿见我出来你们就分头回去,不要让禁军看到,也不用太担心我。” 说完不等他们回答,便压着脚步沿着树后的小道,一路奔至王府后巷,扒拉开那被杂草盖住的狗洞,来不及多想便钻进去。之所以跟疏桐说这狗洞是别门,是因为不想让她太难受,毕竟我长这么大,好像还没钻过这个。 得亏了我前些时日来这儿考察时晃悠过几次,不然还真记不住这个“别门”。 可见生活阅历在救人水火时的重要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52章 以前是,现在依然 进了这门,卫期借我穿的这一身天青绸衫也已经被剐蹭得不像样了,我心下一横,索性脱了外衫,捋了捋未束的头发,只穿着中衣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王府大门奔去,万般紧急的情况下,我脑子里竟突然想起昨日饮酒时,自己撩起外衫不见中衣、只见白花花的大腿的场景,思索了一些关乎颜面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身上这中衣是谁给我穿上的? 这般想着,自己已经出现在王府门后,此时正转身关门闭客的墨袍子,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到蓦然出现的我,眼睛陡然睁大,目珠子几乎要掉下来。 门外火光不减,万千朝霞于天际出现。 他站在那里,脸颊一半是白霜,一半是彤光,银线云纹路的衣袖垂立身侧,凉爽的晨风吹起几缕散落的长发,九重天上的神仙,怕就是生着他这样好看模样,这世间千般景象,不及眼前公子风华的万分之一。 我不敢多打量,装模作样打了个酒嗝,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尽量将脸露出来,好让门外那些禁军看个清楚。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本首辅不过同崇安王喝个酒,你们都拿出这样的架势,若是改日我同崇安王入了帐,你们还打算把王府拆了么?”我训斥道。 这句话说完本首辅就后悔了…… 老脸登时滚烫——我,我方才是打了个甚比方来着? 入……入帐??!! 被这句话雷到的不只有本首辅自己,还有那位禁军首领,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忙下令收了箭矢,对我倒头便拜:“扰了首辅大人的清梦,在下万分惶恐,还望首辅大人消消气,吾等受命于陛下,不敢抗旨不尊。首辅大人现在……现在可回去继续睡、睡觉。” 我强撑着面皮,装出睥睨的姿态,一脸萧肃道:“崇安王殿下也被你们扰了清梦,你要不要同他也陪个不是?” 那首领点头若捣蒜:“吾等叨扰殿下,惊了殿下好梦,还请恕罪。” 墨袍子面色凝重,半句话也没有说,兀自握上我的手腕将我拉回门内,下一秒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王府大门载着它主人的万千怒火,重重关上了。 这声巨响震得我脑壳发蒙了好一阵,这空档被他连拖带拽,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以一种惨不忍睹的姿势,被他死死抵在紧闭着的卧房门后。 “首辅大人官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你做上瘾了是吗?”他胸膛起伏,眼眶猩红,俨然气急了的模样。 “对啊,我做上瘾了。第一次得到这般高的官位,才两个来月就要离开,我怎么舍得?”我抬头,盯住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莞尔一笑道。 “愚蠢!”他被我这不知好歹的模样给气坏了,按住我肩膀的手指蓦地收紧,压低声音骂道,“地狱无门你偏行!秦不羡,你非得要把这条命搭上,才开心了不成?你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 他盯着我的眼睛,陡然顿住。 “为谁?”我怔怔问道。 “为了你的游大哥,为了你那个女管家,为了你那位从南国府带过来的俊俏小公子!”他低吼出声,眉头皱得层峦叠嶂山岛竦峙,尽管说了这么多人却好像依然不解气,于是把牵扯到的动物也加上,“本王为了助你逃离,托了层层关系特意找来帝京跑得最快的一匹马,你自己寻思寻思对不对得起它!”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有点对不起那大兄弟,都跑了那么远了,又让它掉头把我送回来。” 他以手扶额,面色愈发绝望,低声自言自语了一阵,我认真竖耳,听到他说:“天若要你死,我也拦不住,随你罢,大不了日后一起入葬……” 我大惊失色:“崇安王殿下想为我殉葬?” 他攥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门板上,以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模样望着我,仿佛被压在门板上动弹不得的那个人是他,“秦不羡,你能否认真地告诉我,你为何非要来趟帝京这趟浑水?” 他这话问得我也十分不解、万分委屈:“崇安王殿下能否认真地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来帝京?是你之前说的程遇觊觎着的长生之术?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长生之术,为何我自己不知道?” 这几个问题问出来,我觉得畅快了不少,怕他不想告诉我,于是又赶紧补了几句:“崇安王殿下,左右我已经身处你说的这汪浑水里了,你想送我走我是不情愿的,你若是真想保护我,不妨直接告诉我这长生的秘密,我也好做到知己知彼不是?” 长久的沉默与对视之后,他终于松开我的手臂,身子也挪开了一些。 我终于得以从他和门板的夹缝中走出来,捏了捏泛红的手臂,讨好道:“崇安王殿下对我这般上心,应该也不想看到我临死了还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罢?” 他又默了半晌,最后揉了揉太阳穴,妥协长叹道:“也好,由旁人来告诉你,还不如我亲自讲给你。”可是忽然又想到什么,声音颤了颤,“等等,你不是应该尽快去跟赵孟清讨论精简禁军的事么?” 我猛然抬头:“坏咯……昨天就该跟他去商量的,这下可好了,都快要上朝了,若他被程遇强行请到钟启殿时还不知情,那这差事准就被陈长风抢走了。” 说着顾不得其他,转身开门就要走,可手臂又被他紧攥住拉回来,他一脸愠怒,心境苍老:“你随我来,先找身衣裳穿着,只着中衣就跑出去可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他将我领进了他已逝的尊夫人的厢房,本首辅有生之年,得以见到他尊夫人厢房中足足三丈宽的檀香木雕花大衣橱,里面摆满了衣裳。本首辅这厢膝盖已软,隐隐有不受控制自行下跪的趋势——纵然在游大哥和手下四位掌柜的操持下,我在宁国也未曾愁过吃穿用度,但也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多的裙袄袍衫。 “这些该……该不会都是殿下自己做给尊夫人的罢?”我颤巍巍问道。 他挑了一件洒金梅暗纹的白色长袍递给我,又从妆奁盒中取出一个荷花苞状白玉冠,淡淡开口:“换上罢。”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这身打扮,突然想到了一个略有些沉重的问题,纠结之下还是问了出来:“这一身是尊夫人生前惯常的打扮么?” 墨袍子愣了愣,捏着白玉冠的指尖清晰一顿,抬眸看了一眼刚刚穿上这白袍的本首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笑:“对,这身打扮很好看。以前是,现在依然。” 他后面这句话,我并未完全明白。后来想了想,可能是某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深深扎根,未曾抹去,纵然佳人不在,但现在想来却是历历在目,依然如此。 借了崇安王殿下的马车一路狂奔至赵孟清赵大人府上的时候,已近卯时末刻,天光大盛。 然而本首辅敲了很长时间大门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悠闲散漫的脚步,伴随着一声悠游自在的问话:“是谁在外面敲门啊?” 我赶紧理了理衣袖,隔着大门门板行了个礼:“赵大人,我是新来的首辅秦不羡,有些事情想同您老人家请教商讨,还请您……” 还没说完,就见大门利落地打开,一个青蓝绸衫的年轻公子出现在眼前,袖口上的莲花纹饰好似要活物一般,那清雅的模样如谪仙下凡,纤尘不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第153章 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 本首辅从眼前这人清雅绝尘的好模样里回过神来,又施了个礼问道:“这位一定是赵小公子了,敢问令尊是否在家?” 他深唔一声,抬手往东指了指,温润一笑,如霁月光风,纯净至斯:“家父在那边安葬着。” 我大惊失色:“赵大人过世了?” “过世十几年了。”他倚着大门,笑看着我,淡然道。 “不应该啊,”我纳罕道,“坊间一直流传着《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的小册子,过世十几年不应该还有这样的热度才对哇?难不成……” 他眉梢微扬,精神奕奕道:“我想你找的应该是赵孟清赵大人?” 我点头若捣蒜:“对对对……阁下是?” “在下赵孟清,敢问公子是?”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打扮,又看了看他这张年轻貌美的脸,忽有些不好意思,抬手轻咳了一声道:“在下秦不羡,抱歉方才将赵大人错认了,连累赵大人又想到令尊不在的伤心事。” 他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表情略显浮夸,说出来的话也仿佛是打好了草稿一般:“原来是新任首辅秦大人,有失远迎,有请有请。” 我僵僵地笑了笑,跟着他进了大门,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我同陈兰舟在坊间了解到的关于赵孟清的传言:帝京最难敲的大门不是皇宫大门,而是赵府大门,当初皇帝陛下有事找他,连下十二道急诏,派了二十个官员,没日没夜地敲赵孟清的大门,愣是没敲开。 他与崇安王交情不浅,程遇对崇安王有些眷恋,所以不敢动崇安王的好朋友,以至于拿不上朝的赵孟清毫无办法。不止如此,听说他在锦国前皇帝卫添在位的时候,也颇得卫添的宠爱。我曾在礼部文库里发现卫添登基当日的嘉赏记录,在多有被嘉奖的大臣中,赵孟清位居第一位,获免死圣旨一道,免责圣旨一道,甚至还有一道地位等同于皇亲的圣旨,这可是连他的皇弟卫期都没有的待遇。 当初看到这里,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前皇帝卫添曾想把皇位传给赵孟清。 基于以上了解,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殚精竭虑、手腕强硬、老谋深算、亦正亦邪的老臣的形象,我都已经做好了敲门敲到手出血还是没敲开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这二十个大臣尚且不能敲开的大门,竟被我敲开了?且从门里出来的人这般年轻这般俊朗,是以方才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会把他误认为赵孟清的儿子,甚至在他说自己是赵孟清的时候我也半信半疑—— 这么个细皮嫩肉干净澄澈的小白脸,是怎么在这皇权更迭的乱世,活成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的? 这般琢磨着,已随他来了正厅旁的书房。 “秦大人先坐着等会儿,在下先把这封信写完,方才来了灵感得赶紧记下来,不然待会儿不知该如何编了。”他这般说着便走向书案,挽起衣袖,执笔写信,那挥毫的动作行云流水,分外洒脱,俨然如他所说是来了灵感。 我端起茶盏,有些好奇:“赵大人是在给谁写信,为何还需要灵感,不然不知如何‘编’?” 他目不转睛:“给东启国的星冉公主,”怕自己没解释清楚,于是又添了一句,“写情书。” 闻言,我手中的茶盏一个没拿稳,手指颤抖的空档,茶水洒出来大半,脏了卫期他夫人的衣裳。 他听到动静抬眼看了看:“秦大人是打崇安王府来罢?” 我心下一惊:“赵大人怎么知道?” 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我看你今天这穿着打扮,很像他喜欢的样子。” 我赶紧放下茶盏,解释道:“是他喜欢的样子没错,因为这白袍子这白玉冠,都是他已过世的夫人的。今日情况紧急……算了,不说了,赵大人何时能写完,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他掀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到旁边晾晒,又拿过另一张,继续蘸墨落笔:“不多不多,再写个十来张纸,画个三幅画,就差不多了。” 我肝颤不已:“……那怕是来不及了赵大人。” 他唇角动了动,弯起一个好看的笑:“是什么事会让秦大人这般着急?” “皇帝陛下今日可能会找你,要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说。 “她找我我便要去见她么?”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仿佛程遇不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天之子,而是漫无边际的田地里一棵毫不起眼的小葱苗。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破不要脸地开口道:“我恳请赵大人能去见她,并答应那桩事……这样讲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他的笑依然温和,让人看不出丝毫的不愉快:“秦大人让在下去见陛下,在下就要去么?” 我讪笑道:“当然不是,我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所以才提前来请赵大人,并想跟您说明事情的缘由。” 他忽然停了笔,抬头盯住我:“方才不是说事情很着急么,这样着急还同我说明什么缘由?” 我慌忙起身,解释道:“赵大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要逼你答应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语气明明是严肃的,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开玩笑:“来不及解释就不用解释了。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你想让我答应的事,我便答应。” “你……你说啥?”我脑子懵了一懵,形势转变得这样快,快到让我措手不及,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赵大人方才说的……不是在同我开玩笑罢?” 他还没有回答,外面便又想起了敲门声,虽隔着这样远,可敲门的人的声音还是传来:“赵大人,我是陈长风啊,皇帝陛下要我来请你去上朝,同你商议一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你忙的话,就不用去了,陛下也不会怪你的。” 我这厢从陈长风刚开口就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孟清拉着疯狂地往大门处跑——于是陈长风话音刚落,赵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赵孟清腿脚不软气息不喘,和蔼可亲慈眉善目,望着陈长风道:“走罢,陈大人?” 我因同赵孟清挨得近,于是清清楚楚地看到陈长风的脸、从黄转白又转青的整个过程。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眉飞色舞道:“陈大人,好巧啊,你也来请赵大人上朝啦?” 此时的陈长风已经面黑耳赤,只消一豆明火就能点着了,他见我二人沆瀣一气的亲切模样,气得一言不发,扭头就上了马车,赵孟清又拉住我一同凑上去,兴高采烈道:“陈大人别急着走啊,都是去见皇帝陛下嘛,同僚之间别那么小气,捎我们一程啊。” 欣喜过后,我竟忍不住后怕:若是陈长风先我一步来敲赵孟清的门,若是赵孟清真信了陈长风说的那件事是小事,或者他真的讨厌陈长风而不开门,那禁军精简一事怕又要落在陈长风头上了。 想到这些又忍不住看了赵孟清一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他方才说的“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你想让我答应的事,我便答应”话。某一刹那,忽觉得眼前这个人分外熟悉,好似某些旧时光里,他曾如今日这般替我摆平许多事情。 多年不见,世间万物是耶非耶,云烟雾霭来后又散,眼前的人好似始终未变,仍是当初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4、一只不属于我的兔子 到了皇宫,赵孟清当着程遇的面把精简禁军一事勇于承担下来,程遇好像早就料到赵孟清会答应,所以并未表现出多少震惊来,也并没有出尔反尔不让他做这件事。倒是陈长风在一旁略显愤懑,脑门上的青筋似乎要跳出来,最后实在气不过,借着赵孟清常年请假不为君分忧之事挖苦了几句。 赵孟清并不计较,临走的时候依然笑呵呵的同陈长风打招呼,要知道程遇在他眼中都仿佛一根不起眼的小葱苗,如此推算,陈长风在他眼中怕也不过是风吹而落的草籽一粒,长不长得成野草还另说呢。 我便是这时候从赵大人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 尽管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我们百般不利,但当我们不在乎他的时候,他无论作何表情、作何行动,或急或气或怒或怨,我们都可以一笑置之,心中不会浮起哪怕一丝的失望。此种情况,也适用于从一段痛苦不堪的感情中抽离出来、再也不在乎的时候。 禁军裁减的事务分了两个方向,一是制定标准对现有的禁军逐一考核,留下表现良好的那些;二是从锦国国内重新招募勇士,充入禁军队伍。 这两桩事说着简单,可做起来当真是有万重阻力。且不论那些与朝廷官员沾亲带故的人有多难从禁军队伍里剔除出去,就说对这近十万的禁军逐一考核,便是个十分耗费精力的体力活。同包括赵大人及几个新选出的禁军首领通宵达旦地忙活了半个月,本首辅颇没出息地累倒了。 怕耽误事情进程,临倒之前我曾问过赵孟清一个问题“可否让崇安王殿下替本首辅盯几天” 彼时正在记录考核成绩的赵孟清笔锋顿了顿,转脸看我的时候,神色十分讶异“崇安王可有藏兵谋权之嫌,首辅大人没有听说过么” “听说了,但我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我强撑着桌沿,皱眉道,“别的大臣这样猜疑也就算了,为何赵大人也这样说你和崇安王殿下不是肝胆相照好友么” 赵孟清放下笔,一身肃然道“庙堂之上,国事之间,岂有好友一说大丈夫修身治国,宜独善其身,忌结党营私,如此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同崇安王并非什么肝胆相照的好友,不过是都爱欧阳询的书法,勉强算作字友罢了。当初崇安王有藏兵的迹象之时,在下便顾以锦国大局为重,与他果断断绝了往来。” 这段话如此大义凛然、大义灭亲,以至于叫我着实愣怔了片刻。朝夕相处半月有余,我同他独处的时候,听到的可都是什么“每个月总有那么三十天不想工作”、“工作使人不得开心颜”、“我若是累脱发了算不算工伤朝廷会不会管我”、“连续熬夜的情况下谁能对我的黑眼圈负责” 我挠了挠耳朵,方才这个人说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锦国大局为重”是不本首辅的幻听 直到身后响起太监退出房内的轻微的碎步声响,我才反应过来,眯了眯眼与他交流了个颜色,互相通了些款曲,又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勾了勾唇。 我这厢还没露出一个完整的笑,便灵台一空,两眼一蒙昏死过去。 等待我的是半月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梦境。我解释不清楚有些梦为何会这样奇怪,间断两次还能继续做下去,仿佛讲完了一个章回的说书先生,每次说到精彩处必戛然而止,让你眼巴巴盼着下一回的分解。 我想,大概是自己太想知道那个公子的回答,所以我才又回到了这个梦里。 “你觉得,夫君这个称呼如何”我问他。 “你说什么” 我看到他震惊的神色,怕他不同意,想方设法编着谎话想要套住他,如同套住一只兔子、一只不属于我的兔子,“我的故乡民风保守,亲了一个人就要对他负责。我主动亲了你,你也回应了我,我二人除了拜天地,互相对对方负责,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话说完,便觉得很荒唐主动亲了又怎样,等来了回应又怎样,即便是我同他睡过,我也不能勉强他同我拜天地,强迫他娶了我的。 但好在我喝了很多酒,于是这一切的荒唐都可以归于酒醉,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套不住这只兔子了,他比故国皇宫后山上的那些兔子可爱多了也狡猾多了,我若是不抓住这次醉酒的机会,怕是永生永世都得不到他了。 于是不由分说地抓上那公子的手,装出一个飒爽如女将军的笑“跟我来” 攥紧他的手腕在城中疯狂地跑,流云晚风,落日霞影,火烈的红光与静谧的蓝幕相逢,风自耳畔呼啸而过,月亮升起于东方光芒穿过苍穹变成流水的模样。 我带他跑进了一家绸缎店,在掌柜关门前一刻撞开门板进去的,怕身旁的公子突然反应过来这件荒唐事,于是马不停蹄地付钱,给他置办了一件喜袍,给我置办了一件嫁衣,随便找了条红绸把头发绑了帮,根本顾不得衣裳合身不合身。 人群熙熙攘攘,桥下水流淙淙,爬上一座小山,到了那棵乞求姻缘的树下,气喘吁吁之时才觉出自己脚板生疼,发现自己从那花楼里出来就没来及穿鞋。 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欢喜雀跃地看了他一眼,拿出山大王的气势,对身旁的压寨男人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当着这千年姻缘树,把婚结了罢。” 说罢强行拉着他,陪我一同跪下。 我问“你有没有读过诗经里大车那一首”见他尚处惊愕之中,于是道,“无妨,我来说给你听。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世界上,有很多话是那么好听。纵然这话是我自己念出来的,纵然这话身旁的公子可能并不认同,可我仍然觉得很好。我曾经对他说过这种话,我曾勇敢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那就够了,人生至此无憾了。 看着这树上系成花盏状的红绸被风吹散了几朵,觉得十几年的时光能有这样一刻就足够了,现在,蒙蔽大脑的酒该醒了,这一场强行制造的荒唐该结束了,这只我喜欢多年的兔子也该跳出我的圈套,去找他真正喜欢的人了。 风云淡去,月水满铺,我约莫是笑了笑,然后松开他的手。 正要说些告别的话,可下一秒,手指被带着力道的指骨扣上,耳边想起了他的声音“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那声音坚定,坦荡,严肃,热忱,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大片大片的水泽不受控制夺眶而出,我僵着脖颈转头看他“原来你也背过这首诗啊,原来你知道啊。”原来你也愿意把这句话念给我听啊。 伸手解下发上的红绸,一边哭一边系在他的头发上,我小时候看过我父亲画的自己和母亲成亲图,母亲就是这样给父亲系赤红的发带的。 再抬头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师叔。 墨袍子。 卫七。 卫期。 日光刺穿窗格,落在眼睑上晕出刺目的光圈。 我自床榻上缓缓睁眼,看到身旁垂头坐着的公子,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崇安王殿下别来无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5、我们一起走罢 床边的公子肩头微微颤了颤,随后缓缓抬头,日光角度正好,他唇角恰衔着一缕,渐渐弯出一个明媚而纯良的笑容“你醒啦,小羡。” 我怕是被阳光晃瞎了眼睛,听着“小羡”这个称呼,竟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僵硬着撑起身子,看着面前曾经俊俏可人、现在却万分疲惫的公子,打着干哈哈道“原来是兰舟小公子咳咳抱歉。” 他将枕头放在我背后,扶我靠回去,纵然说着委屈巴巴的话,可依旧眉眼弯弯,看不出丝毫愠色“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位崇安王是我的情敌,果不其然叫我猜着了。我在这儿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醒了,你一睁眼却先提到了他,可真叫人伤心呐。”说着端起一碗药递给我,细心道,“还温着,把这个喝了罢。” 我心下有愧,不敢拒绝,赶紧接过来,也不管药苦不苦了,仰头灌了个干净。 “小羡,你很喜欢兔子么”他突然问我。 这问题叫我十分茫然,盯着他的眼睛,思索了良久之后才说“小时候是很喜欢挖陷阱捕兔子来着。” “捕回来之后呢,会养起来,一直把它宝贝着么” 我赶紧立起手掌,阻止住他这善良纯真的想象“故都淮安城南小食一条街上有个邹师傅你晓罢处理兔子当真是一绝啊,这兔子不论老幼肥瘦,只要经了他的手,保准能给你做出香喷喷一包小食来,什么麻辣兔头,烟熏兔腿,红烧兔儿朵,油炸兔肉丸子,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兰舟小公子听完我这描述,原本好奇的神情卡了一卡,玄机反应过来,惊讶道“你对兔子是这种想法么” 我也纳罕“那我对兔子应该是什么想法”望了望窗外明媚的日光,又看了看自己这病弱的模样,又想到关于兔子的往事,一时间竟有些伤春悲秋,“不瞒你说,我也觉得自己对兔子的这种想法有些残忍。” “并不是残忍” “是。说起来,我少时费尽力气救了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公子,每天都去医馆里看他,给他投食喂药,那时候我总想着他留下来陪我多好,可我也知道他伤好之后就一定会离开。临走的时候他问我名字,恰好我那天给他带去了爱吃的麻辣兔头,怕他打开后就会知道我是一个残忍的姑娘,所以我便诓她我叫程遇。那时候我想,我以程遇的名义救活了他,也以程遇的名义残忍地吃过麻辣兔头,这两下应该能扯平罢。” 陈兰舟替我把额前垂落的发丝拨至耳后,温柔笑道“小羡,这不是残忍,你若觉得吃麻辣兔头就是残忍,那被做成红烧肉的猪怎么想,做成铁板鱼的鱼怎么想”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这么一想倒也对但我并不喜欢养兔子,它们会像那个公子一样,不属于我,终究要离开。” “嗯,”陈兰舟点点头,想到什么,忽然抬头邪魅一笑,“小羡,你害怕有一天,我会离开么” 日光在他背后散成一圈暖媚的光影,有几缕穿过细软的发丝打在他玉一样莹润的耳朵上,我看到他勾起的唇角带着不那么正经的笑,却也同样看到他清澈的眸子里真诚又期待的目光。 许是久未得到回应,他便笑得更深了一些,目光垂在掌心,轻声道“看来我不是你在梦中提到的那只兔子。” 我努力去回忆了那个漫长的梦,却发现那些故事和场景都在如光进入我眼睛的那一刻就消弭殆尽,只记得自己在疯狂地跑,脚步万分紧张,心在怦怦地跳。 什么兔子我说不清楚。 我同样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可望着身旁的公子,忽觉得内心有坚硬的一方角在他的笑容和目光里缓缓塌陷,公子何人,柔软何物,今夕何夕,此情何寄,这些问题却开始有答案。 我坐直身子,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他“兰舟,我也害怕你一个人离开。等处理完锦国这些事,我们一起走罢。”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却惹得眼眶都泛潮了。这是我不后悔的一个决定,也是我认真思索过后的答案,我很开心自己将这答案说了出来,说给我很喜欢的兰舟小公子听。 他身子清晰一顿,语气慌乱道“那崇安王殿下呢” 我便在这一刻猛然想到一句梦中似乎念过的诗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若我们活着无法在一起,则死后合葬在同处,你若是不信,就看这耀目的日光。 同我念过这句诗的公子最后跟我在一处了么好似没有,所以我现在还是孤单一人。在我记不起来的时光里,我似乎努力过,最后却依然没有善果,于是一股悲凉自心底抽出来,“我和他的事,活着怕是无解了,所以等死后再说罢。”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就像这句并不吉利的诗一样。 “小羡,”他亦缓缓靠近,将我浅拥进怀里,“如果我们能一起离开,那便再好不过了。”顿了片刻,我听到他喉结动了动,“若是不能,你自己离开也可以,跟着崇安王殿下离开也是好的。我记着你方才这段话,便觉得余生可慰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肯定能一起离开的,你不要这么悲观。” 中午时候,得知我醒过来的赵孟清赵大人也过来看了我一看,同我讲了一下禁军精简一事的进程,得知他已经进入了收尾巩固阶段,我当即震惊不已,蓦地想到一则故事,于是绘声绘色讲给他听。 这故事便是齐威王和淳于髡的故事。传闻齐威王三年不上朝,听歌看舞,寻欢作乐,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这三年政事一概废弛,国家危在旦夕。淳于髡于是进宫给他讲了个故事,说有只大鸟,停在齐国,三年了既不展翅,也不鸣叫。齐威王闻言呵呵一笑,说“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赵大人顶着愈发深沉的黑眼圈,如故事里的齐威王那般呵呵一笑道“权当首辅大人是在夸奖我了。但我同齐威王不一样,等忙完这件事,我还是想做回那只不蜚不鸣混吃等死的大鸟罢。” 说罢起身,准备走。 我慌忙扯住他的衣袖,从枕头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锦国士农工商未来发展的一些建议的折子,满眼殷切地塞进他手里,“这是上午时候本首辅口述、兰舟小公子记录的,赵大人不妨回去看一看,这是我们今年的工作计划。” 他额上青筋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可最后还是把那折子揣进了衣袖,望着房梁,若是目光能有穿透力,那我这房梁上怕已经被洞穿出一个硕大的窟窿“告辞。”他言简意赅道。 我这一病倒,便一下躺到了六月。六月初一,小雨,久居病榻的我第一次觉得身心舒畅,把攒了多日诸位官员送来的请帖翻了翻,之所以会收到这么多,是因为赵大人不负期待,开始着手士农工商四业的改革事宜。各位官员眼看着事情要牵扯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帖子一道接着一道送了来,纷纷请我去喝酒。 我挑了工部尚书邱水望送来的那一张,对疏桐说“本首辅今晚要赴这个宴,你帮我挑一个礼物,能让人联想到黄河的那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6、邱水望 在锦国做官虽然才两三月,但我已然晓得办大事不能少了赵孟清。于是临去邱府之前,先带着伞敲了赵孟清家的大门。今日略有不同,只敲了三下,门便打开了。 我弯腰作揖,满脸堆笑“赵大人晚上好哇,今日这大门有点好敲哇。” 他把手上握着的一件厚披风系在了我身上,又顺势从我手中把伞接过去,淡定道“今日下了雨,怕你在外面冻着了。” “哟呵,赵大人这是在关心本首辅” 他低头望住我,目光温润“我委实怕你又病了,你瞧我多心疼你。” 这话惹得我牙龈酸麻“你是不是怕我又病了,留下你一个人处理接下来这一堆事。” 他只笑了一笑,随后看往别处。 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大事,我默默把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抬头看了看,觉得眼前这人比五月刚见时清减了不少,忍不住嘱咐道“赵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身子骨是我二人接下来艰难岁月里的本钱。” 已经踏进雨中的赵孟清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温声笑道“你还能明白这个道理,说明还未走火入魔。锦国兴衰存亡是大事,你的身子健弱好坏也是大事。天下之大,做个花花蝴蝶自在逍遥也很好,不必非要做飞蛾往烈火里扑。” 我往面皮上挂上一份受教的表情“赵大人说得对。” 邱水望家离赵大人家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我二人便决定撑伞步行过去,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忽然想到初见时,赵孟清正在给东启国的星冉公主写情书那一桩事,于是问他“你那情书和情画作得怎么样了可有送出去,星冉公主可有回信” 他啧啧两声,望着巷间烟雨,同我道“在下已经给那公主写了两百五十封信,作了一百一十一张画了,这些都已送达,只是信使回来告诉我,那星冉公主收到后就把这些送到府中灶房,连看都未看一眼,更别提回个只言片语了。” 话语里虽这般抱怨着,可他的话音里却无一丝一毫地难堪或尴尬,甚至叫我听出几丝愉悦和欢欣来,于是我做了一个合理的推测纵然美人一直未回书信,但赵大人的情书一定还会继续写,情画也一定还会继续作。 消停已久的八卦之魂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我听到自己轻咳了两声后问道“倒不知那个星冉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赵大人如此咳咳,锲而不舍。” 赵孟清自伞下低头盯住我,我发现他同别人讲话的时候总喜欢看着那人的眼睛,“首辅大人,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脚步蓦地顿住。隔着一重雨幕,我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惊讶的模样。 “怎么了”他怔怔开口。 我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可这个问题叫我十分不安,脑海中轰然映出万万千怪诞诡谲的场景,叫我呼吸都有些难。我攥紧手指,尽力让自己稳下心神,过了很久才失笑道“你方才的问题好像吓到我了。” 一向从容的赵孟清也开始慌张,指尖探过雨幕若一片沾了水的羽毛,轻盈又温柔地落在我额头上“为什么会吓到” 喉中溢出些涩然,叫我开口的声音都哽了几分“脑子里忽然闪出些奇怪的景象,有姑娘,有公子,大多很年轻,我背着他们取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又面对着他们,递上了混着血的茶,很奇怪对吧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很清楚喝下茶去的人就回不来头了,他们最后都会死去。” “秦不羡”耳边响起他慌乱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姑娘。”我说。等水泽自眼眶滚滚落下一路滑到脖颈里,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哭。 他将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揩掉,然后温柔地对我说“你病太久了,这些都是梦的事,都是虚妄的,是幻想出来的。那些姑娘和公子,并不存在。” 我深吸一口气,纵然有强烈的感觉告诉我这些事情真切地发生过,可还是在心里寻了一个安全的角落叫自己暂时躲进去,“也许罢。” “不羡,你暂且收一收情绪,我们快到邱大人府上了。”他道。 我赶紧背对着他,冲着稀疏的雨水,深吸了几口气,背后响起一阵轻笑。 “你笑什么”我回头皱眉道。 他浅浅笑着望向前方“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着实可爱。” 我“” 工部尚书邱水望这个人,陈兰舟已经帮我打听得差不多了。怎么形容这位尚书大人呢我想有一个词很合适,进门前同赵孟清稍作交流,他也觉得这个词非常合适,该词便是 墙头草。 邱大人做官十年,历经了三个皇帝,从锦国前前皇帝卫朗、前皇帝卫添再到现在的皇帝程遇,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伴随着巨大的朝堂动荡和疯狂的血腥争斗,可邱大人却在这样乱到不能再乱的朝堂里,如原上杂草一样,野火烧也烧不尽,春风吹来又重生。近两年来修为更深了一些,甚至达到了石中竹那般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道行。 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摇,风不吹他就像在水中一样三百六十度晃荡,今天拍拍浊党的马屁,明天夸夸清流的品行,闲来无事就蹲在墙头察言观色分析形式,做出摇摆的姿势等待着下一场风的到来集墙头之大成,聚草类之精华。 这也是本首辅为什么会在一众请帖里选中他的原因,他夸本首辅比任何人都要好,情愫充沛,辞藻真切,感天动地,泪流满襟,本首辅一日三看,心疼不已,终究不忍卒读,略过中间二三十页,翻到帖子最后一页,只见他说自己落笔时面向家堂方向长跪不起,写下了最后这段话 “水望九岁之时,父母双双云去,成人之后虽官至尚书,略有寒宅,稍积储蓄,却无处可寄孝养之情,徒留万重风木之思。老牛舐犊,慈乌反哺,每观此景,涕泗涟涟。听闻秦大人年过三十,却膝下无子,想来必有不得已之情由,无处可享兰亭桂芳之欢愉。若秦大人不嫌弃小人,小人愿承欢膝下,侍奉您老左右。” 本首辅看到这里已然虎躯大震,直到目光落在最后,更觉晴天展开硕大几个霹雳,然后哐哐砸向本首辅的脑门。 “亲娘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邱水望,娘亲亦可唤孩儿乳名,多宝。” 本首辅以三十岁高龄,凭空多了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岂有不上门之礼 于是合上帖子便叫疏桐准备礼物。当然这礼物只是形式而已,送给这亲儿子的大礼还在后头呢。最近即将进入夏日多雨的世界,我翻看了去年工部的记录,得知最近两年,每到七月黄河便泛滥,去年的河堤朝廷便没有人去修过,任由中游的百姓田地房舍被淹,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万余人。 当然后面这些并没有记录在工部,是陈兰舟自坊间听说的,他觉得此事与邱水望应该有关,于是告诉了我,我心痛不堪,曾希望这是坊间的谣传,于是拿此事询问了游大哥,却不幸地得到了他的证实。 吾儿多宝,修堤筑防这个大工程,是娘亲送你的第一份大礼,你可万万要接住了,墨辜负娘亲的厚望哇。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邱府大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7、佛曰,不可说 里面的家仆问了一句是谁,等我报上姓名后,门后面便传来一阵吨吨吨的脚步声,震得地面有些晃,我这厢还没做好准备,门后的儿子就情真意切地呼唤起了“亲娘”。 赵孟清眼皮一哆嗦,僵僵地问我“他在喊谁” 下一秒大门轰然打开,紧接着一方巨大的肉桩咚地一声跪杵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就开始哭“娘亲,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当面侍奉,如今您老终于回京,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你接到府上孝敬,请娘亲责罚孩儿” 我面色平静地看向赵孟清,他却一脸惊恐地看着邱水望。 我从邱水望几乎未曾睁开过的眼睛中断定,他显然没有看到同朝为官的赵大人,否则他不能哭得这么肝肠寸断,也不能唤娘亲唤得这般卖力又拼命可是吾儿,你哭归哭,眼泪口水鼻涕都流在为娘的袍子上可不太好哇。于是我揪住衣袍,想抽身出去。 赵孟清似乎看不下去了,竹伞飒然一收,伞面雨水瞬间旋散,水珠似是有了生命力一般,以整齐划一的姿态和风驰云走的速度飞向邱水望,只听哗的一声,邱大人便成了落汤鸡,不止如此,那水珠像是带了力道,邱大人那浑身的肥肉竟被砸出一个又一个肉眼可见的小坑来。 “是谁对本大人动的手”邱水望一边哀嚎一边痛苦地捂脸讯问。 我被这场景震慑住了,在这之前,我以为赵大人同我一样,虽是个大脑好使但却手无腹肌之力的文官,他方才这一招使出来,我才发现身旁这个文官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手。 愣怔之中,手臂已经被他抓着逃离了邱水望。 “不好意思啊邱大人,方才收伞不小心把雨水洒在你身上了。”赵孟清一边理着衣袖,一边低头看着邱水望,纵然话里说着不好意思,可他那面皮上却挂着幸福慈祥的微笑,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邱水望,宛如看着与自己隔辈的孙子,亲切地一塌糊涂。 邱水望这才睁开小眯缝眼,仔细端详了面前这个人。不晓得为什么,同为尚书的邱水望看到赵孟清,竟变得分外恭敬,俨然忘了旁边站着的他的“亲娘”,挣扎起身对赵孟清弯腰就拜“不知赵大人一同光临寒舍,遂有失远迎,实在是在下的过错。” 这话里没有一丁点儿虚头巴脑的意思,只有恭谨和胆寒。 邱水望对我二人行的礼数虽然不同,但我却清楚地知道,他对我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对赵孟清却是颇有忌惮。我暗暗思忖既然他害怕赵孟清,那这次的治水的事应当好办了。 当初同陈兰舟策划首辅大人是妖精这本册子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过“谣言似猛兽洪水,历代明主贤臣治水时,既有堵,也有疏。这要堵的当然是大的河堤,不然河水越过河堤后果不堪设想;要疏的是小河小道,疏通了这些,才能将大河水分而流之,使之不再泛滥。” 现今治理的不是谣言,而是真正的黄河水了,这条河在过往千年里,曾滋养了万千土地,养育了芸芸百姓,也曾翻越河堤,将庄稼和宅舍淹没在河底。 眼看七月就要来了,我和赵孟清内心都无比焦灼,筑大堤以防洪水逾越、疏小河以分河水流量这个办法说来简单,但却涉及到巨大的工程量,我同赵孟清一介文官,手无任何可以调动的人力,是决计办不成这件大事的,所以必须要把工部尚书邱水望拉进来,纵然他是一棵墙头草,但只要他肯往锦国的百姓这边倒,就是一棵好草。 可这棵草在墙头摇摆惯了,是不太愿意跳到我们这边的,于是听到我们打算治理黄河的想法的时候,邱水望故作憨态,一边给我们斟酒一边拒绝道“不是在下不愿意替两位大人分忧,实在是唉,我们做臣子的,尤其是这种无足轻重的臣子的,哪里敢去跟皇帝陛下建议治理黄河这种大事啊,即便是提了,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这话叫我不太痛苦,于是放下酒杯,眯眼笑道“无足轻重的臣子邱大人官居工部尚书还觉得自己是无足轻重的臣子,那你让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自处他们算什么,蝼蚁草芥,尘泥刍狗” 邱水望倒是机灵得很,接过我这反问,嘿嘿笑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我们本来就是百姓的一份子嘛。” 赵孟清正转着酒盏思索着什么,听到邱水望这样回答,便停了手上的动作,对他投以欣赏的目光,并毫不吝啬言辞地赞叹道“邱大人的觉悟,吾等佩服哇。既然你也自认为是百姓的一份子,那我便把这些时日办的事说了罢,你意识上这样贴近百姓,想来也一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替你忙活的这些事。” 邱水望闻言,身上肥肉蓦地一颤,一股惶恐慢慢浮上他的小眼“赵赵大人又替我做什么事了” 赵孟清慈眉善目,安详端方“尊夫人去晋原探望双亲还没回来罢,您家大公子去洛南做生意还在路上罢,二公子去济合看病刚到目的地罢恰好,他们现在一个在黄河上游,一个在黄河中段,一个在黄河下游。啧啧啧,你说巧不巧” 自见面以来,邱水望第一次把眼睛瞪大,他胖成一团的肉手紧紧捏着酒壶,牙齿打颤的声音控制不住溢出来“赵大人,你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共同侍奉过两位主上,我自然知道你的手段,但你这次拿我妻儿要挟,是否太狠了些” 赵孟清笑得更加温和,目光温柔得像是要溢出水来,他晃了晃折扇,摇头道“邱大人何必这么紧张,尊夫人和令公子现在都在百姓中间,和百姓相处得其乐融融,你莫要这般担忧。” 邱水望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几分,他这人本来就聪明,于是也早早看清了形势,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赵大人硬碰不得,只能放低姿态软攻道“赵大人,还有一个月雨季就要来了,您看他们在黄河边上也不安全是不是,不如先让在下把他们接回来,与此同时,我去向陛下请命,带人治理黄河,该补的补,该疏的疏,您意下如何” “我觉得这法子不错,”赵孟清抿了一口酒,邱水望赶紧给他满上,可赵孟清却看着他又道,“但我觉得你把事情的先后顺序搞错了。” “您说啥” 赵孟清以食指请点着桌面,故意发出让人心慌的嗒嗒嗒的声音,仿佛死亡前的倒计时一样“我已经在黄河边上给尊夫人和令公子找到了三个绝佳的住处,并把他们一一安排妥当了,房租都付了一年。这三个宅子有多好呢只要黄河水一泛滥,保证都能淹到屋顶那种。” 邱水望登时吓瘫在椅子上。 “邱大人要是不着急,就先不用和皇帝陛下请命治理黄河了,且让它泛滥,淹死一个是一个,淹死三人是三人,淹死一万是一万。”赵孟清冷下眸子,凉笑几声道。 这几句话着实厉害,邱水望听到后惶惶撑起身子给赵孟清作了个揖“赵大人,今日我便写好奏折,连夜进宫与陛下商讨此事,求赵大人万万保护好我的妻儿。” 在一旁看戏良久的本首辅坐享其成,于是不紧不慢地掏出早就让疏桐备好的礼物一张黄河河段治理示意图,里面需要修筑的河底、需要疏通的小河我都已提前标注出来了,“还请邱大人收好这张图。我已提前派人沿河查看,朱笔描出的这几处需要重点修缮,如此也给邱大人指明了方向,不至于因慌张忙乱而延误了时机。” 邱水望颤巍巍地接过,含着一口哭腔道“多谢首辅大人。” 唔,他已不愿意再唤我亲娘了。 出了邱府大门很远之后,趁雨声潺潺,街上无人,我以只有我同赵孟清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真的把邱水望的妻儿挟持起来,且把他们都安顿在黄河边上的危险地带了” 赵孟清低头看着我,眼角笑意狡黠而灵动,最后伏在我耳畔,轻声道“挟持了他妻儿三人没错,但住在哪里佛曰,不可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8、你来买酒啦。真巧。 六月初十,游大哥来信,说邱水望在前方修堤治水,甚是卖力,短短十天,黄河上游河段已不复破败残缺之景,邱大人所到之处变得河堤坚固,水流畅通,呈现出工整严谨之姿。 他还略提了一句,说邱大人想减肥已十年有余,可这身段却是年年减、年年肥,近两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往畜生道上奔了去。此次出差因祸得福,体量清减了不少,具体减了多少呢据可靠的眼线说,邱大人十天瘦了近三十斤。 得知前方的邱大人如此卖力,我便稍稍放心了。把书信里出现的姓名隐了去,重抄了一份托疏桐送给赵孟清,让他也松一口气。 黄河治水一事算是步入正轨了,可程遇在位的这两三年里,锦国政事已不能用一个简单的“积弊已久”来形容,我查阅档案文书,发现这个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呈现废弛停滞的状态,浅显些说就是程遇她母亲的几乎就没管过这个国家,任由手下的陈长风陈兰亭之流狐假虎威、胡作非为。 这些废弛的政事中恰有一桩关系到锦国前程、关系到百姓命运的大事科举。 由于和礼部尚书赵孟清比较熟,所以调取礼部的档案文书比其他部门容易许多,又因为赵孟清常年不上朝,于官位于权势都没多大的执着和念想,也不像旁的官员那样趋炎附势费尽心思巴结着二陈以求官运昌隆,所以我看到了礼部清楚明白地记载了二陈提议废除科举一事,虽笔墨分外精简,但用词犀利,观之骇人 “锦国四十二年二月初一,首辅陈长风与户部尚书陈兰亭合谋废除科举,遂得逞。自此读书无用,平民少官途可走,寒门无将相之材。广大学子当将二人姓名祖籍刻骨记之,终生莫忘。” 赵大人与礼部有尚存良知的官员将他们当初的愤怒一笔一划地记载了下来,岁月未曾将其湮没半分。 我自书案旁起身,不只是动作太急还是被陈长风和陈兰亭的行径气到了,竟觉得头重脚轻,继而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下一秒便听哐哐铛铛轰轰隆隆一阵响动,本首辅连人带桌、同书籍文档笔墨纸砚一同栽到了地上。 “疏桐” 后脑勺没带任何缓冲地撞在坚硬的地面上,紧接着溢出钝钝的痛,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喊着疏桐,期望她听到后能来帮我一把,可喊了好几声却不见回应,恍惚间想起来她方才受我嘱托,去给赵孟清送邱水望治水一事的信函了。 有冰凉的液体自脑后溢出来,起初十分缓慢,可不止何时开始它越流越快,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脑后枕着的发丝被浸得透湿,黏连成一大片,血腥的味道一点点浮起,最后弥漫至整间书房,这味道令我惶恐不已 我今日该不会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把自己弄死罢我想。 此时此刻,我两眼发蒙地望着房梁,突然体会到了杜子美写那句诗时候的心情“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当然比不上诸葛孔明,我不过是一个接着亲戚关系和某些自己都不晓得的长生之术同当今皇帝讨了个首辅之位来体验体验的小人,在这官位上呆了几天忽然心血来潮,觉得锦国前途令人担忧,觉得首辅一差大有作为,于是筹措着一些事情,想让锦国和锦国百姓有一个可期盼的前程。 可我这厢在禁军精简一事中工作了半程,便昏死过去躺尸半月;在黄河水患治理一事中开了个头,科举恢复一事上才暗戳戳有了个想法,就一个跟头,头破血流,眼瞅着便一命呜呼。 这叫我如何不叹惋伤神,如何不泪流满襟 人不救我我便自救,疏桐不在我也不能干耗着血枯而亡不是。于是挣扎了几下,想抬起右手将压在身上的桌子推开,却发现右手手腕恰好被落下的砚台砸中,整个右手都不听使唤了。换左手推了一下桌案,发现这鸡翅木做的桌案极其沉,沉得叫我心神恍惚老娘方才是如何把这么沉的家伙给绊倒的 但坐以待毙终究不是我的作风。 短暂的绝望过后,我开始挪动腿,尝试着用上气力将腿脚抽出来。这个方法终于有了效果,经过我龇牙咧嘴又抽又踹的,一刻钟后还真的把两条腿抽出来了。 纵然这两条腿已经被桌案和地面磨得鲜血淋漓,但我仍旧大喜过望,左手撑着桌腿翻身起来,回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白色的衫子背后变成了鲜红一片,回望地上还有一大滩骇人的尚在流动的血,登时觉得眼昏脑胀,幸好左手死死抠住了桌腿,不然这两眼又要把本首辅给吓瘫回地上了。 脑后的血水一直在流,我不敢停留太久,连滚带爬地奔从书房中奔了出去。 “小羡,你不是说去状元书坊找我么怎的等到中午也不见你人影,我着实想你,便先来找你了。”大门处传来熟悉备至的声音,这声音亲切地叫我忍不住想流泪。 轻快的脚步声自前厅穿过,一路向我站立的方向靠近,我竟没有忍住,眼泪滚滚落下来。 兰舟小公子,你来了,可真好。 他自回廊中走出来,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原本欢快愉悦的神情都僵在了脸上,面颊的血色瞬间凝固,最后变得惨白若纸。他未曾有一刻的耽搁,飞快得跑过来搀住我,迅速地查看了一圈后,将白净的衣衫扯下来一段轻轻地缠上我的头,由于出血的位置正好背对着眼睛,于是我的双眼也被蒙住了。 “小羡,别害怕,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说完将我打横抱起来,几乎是冲一样往外走。 他让我别害怕,可说这话的他,从声音到手指都抖得厉害。 我再也忍不住,将整个身子缩在陈兰舟怀里,委屈苦涩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直哭得一塌糊涂。方才被那桌案压住我未曾妥协半分,挣扎出来的时候,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现在看到了救我的公子,听到他对我说的这句“小羡,别怕”,却哭得雷雨滂沱,不能自已。 这种感觉直叫我想起曾在闲暇时候翻过的一本写天上神仙故事的册子,里面有一个叫素书的女神仙,她曾去山中采雪打算给师父煮茶喝,可那时她十分不小心地掉进了一个深潭之中,刺骨的潭水几乎将她溺死,可她咬牙挣扎着攀上了潭壁的岩石,踩着潭水上一块极其小的平地得以活命。 那时的她也如我今日这般止不住地掉泪。她说“兴许我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在那么艰难的处境中会咬牙挺住从来不想放弃。但是等到挨过了这一关,想起曾经的困难,便忍不住要委屈难受。就像我此时,蜷缩在那块岩石上,明明已经从灭顶的潭水中爬出来了,但想到刚才的境遇,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样。” 我今日将此话悟了个完整。 “我晓得你痛,这样哭出来也好。”他说。 一路慌乱又急速,穿过街巷拥挤的人群,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那个地方味道浓烈,一半药香一半酒气。 我想我知道这是哪儿了,刚来帝京时和兰舟小公子走街串巷,曾发现这条街上有个卖椒麻盐酥鸡的小铺子,它的对面有一家名为“扁鹊望”的医馆,医馆旁边有一家唤作“李白饮”的酒行。当时啃着椒盐鸡腿蓦然回头之时,还曾对两个店的名字赞叹不已。 思绪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安厝在医馆的榻上了,我失血过多浑身虚软几乎一动都不能动,大夫看此场景倒吸了几口凉气,几乎要瞬间放弃,让陈兰舟直接去棺材铺采购一具替我当场收尸。 我只得颤巍巍开口“我还没死。” 陈兰舟也扯住他,尽量镇定地同他讲了我的主要伤处。 大夫闻言又吸了一口凉气,慌忙帮我翻过身来,露出被血水洇透了的布料,一边拆着一边唤来医馆里所有的学徒,抄着火盆、沸水、药材、纱布展开了一场争分夺秒的生命大抢救。 此时此刻我伏趴着不能视物,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但耳朵却极灵敏,竟透过医馆里嘈杂的声音,听到了隔壁“李白饮”酒行里的动静。 那儿的掌柜笑声殷勤,不是见了大主顾就是见了大官员“珍藏八年的桂花酿,一直给您留着呢今日一定遇到什么喜事儿了罢,这高兴都写在您脸上了。” 来买酒人的人语气里果然荡漾着欢快和轻松“一个故友,今日从牢笼里出来了。” “哟,这可不容易是无罪释放,还是刑满归来啊” “我说的牢笼是个比方。” “那我明白了,您是替那人赎身了罢,感情是个姑娘” “嗯。” 掌柜笑得更加畅快舒朗“那您可早些带酒回去罢,别让人家姑娘久等了。” 买酒人呵呵一笑道“掌柜说的是,那我先告辞了。” 片刻之后,酒行里其他的人问“掌柜,方才来买酒的那个戴玉面的公子是谁呀” 掌柜唏嘘几声后回道“方才这位来头可大着呢,他但凡这身打扮出来,便是故意隐藏,不想叫人议论他的身份。所以我也不能说哇。” 他不说的话,其他人就不能知道这位买酒人的身份了。 可我不一样,我同他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同他有过这样多的纠缠,我怎么会分辨不出他的声音呢。 崇安王殿下,你来买酒啦。 真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59、马车就借给殿下了 这一场意外几乎把我一只脚带进了鬼门关。好在陈兰舟及时出现,把我从地府抱了出来。 我失血太多着实痛苦了一整日,但经大夫诊断后得知此次只伤到了脑后的皮肉,而未曾动到头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生命力又充满了信心。 医馆是个嘈杂的地方,三教九流但凡生了病的都可能来这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养伤的地方,是以傍晚时分,待伤口止血后,陈兰舟便雇了马车,同大夫拿好更换的纱布和药膏药粉,抱着我走进马车踏上了回府的路。 纵使车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软垫,但他仍然怕马车颠簸使我难受,所以一直将我抱在怀里,手掌贴在我右耳的位置托着我的脑袋,以作缓冲。 “兰舟,”这个名字唤出来,便又十分不争气地觉得眼底泛潮,“今日多谢你。” 他轻拢了我额前垂落的头发,语气似羽毛飘落那般,缓慢柔软之中又带着几分落寞和愀然“小羡,我有点恨自己没有早些去找你,若是我再早一点,若是我想到你就迅速去找你了,你今日便不会伤得这样重了。” “不,我觉得你到的恰是时候”我顿了顿,喘了口气,手指轻攥了攥他的一方衣角,说,“正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来了。” 额头上落下微凉的触感,良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微凉的唇瓣。 纵然我未曾抬头看,可我也能想到我所倚靠的这位公子,目光一定是月水那样澄净而温柔的。 我想到了上次生病醒来后身旁坐着的也是他,我想起那时候心上一角缓缓塌陷如今日这般,我想起当初情不自禁抬起手臂环住他投进他怀里,也想起当时对他说的话“兰舟,我也害怕你一个人离开。等处理完锦国这些事,我们一起走罢。” 我应当是真的喜欢这位公子的。如果这一辈子能一直同他在一起,那我一定是十分幸福又欢愉的。这般想着,身子不自觉得又往他怀里贴近了几分,他也讲我抱紧了几分,许是怕触及我身上的伤口,又迅速松了力道,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以作安抚。 车夫也照顾着我这位病人,将车驶得缓慢又稳当,因马车高大宽敞,不能走最近的小路,只能走城中主道,有一段路甚至是通往崇安王府的,是以我们就这般巧地在这段路上遇到了崇安王卫期。他同车夫招手,将马车拦了下来。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老伯你好,我这儿有位姑娘身体虚弱走不了太长的路,可否借你的马车送我们回家” 车夫犹豫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辆马车已经被车中的公子给包下来了。” 陈兰舟自然也听出了车外的人是谁,他轻手轻脚地把我挪到软塌上,低头小声道“小羡,我出去看看,你先在这儿躺一会儿。”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沉默了片刻,轻声同他说“你拒绝他罢,我不太想让他知道我受伤了。不然,他又要想方设法将我送出帝京。我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还不想离开。” 陈兰舟反握了握我的手,道“好,我知道了。” 车外的卫期看到出去的陈兰舟,应当是略感惊讶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且带这些不太和善的意味“车上的人原来是你。”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陈兰舟这么好的人有这般大的敌意,兰舟小公子却不以为意,浅笑着同他打招呼“崇安王殿下,真是好巧啊,在这里遇见你了。”顿了顿,又道,“殿下怀中这位姑娘是” 车中的我听到这句话,胸口陡然涌出一个心悸,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上来,堵得喉咙有些涩,指尖也有些抖。我思忖了一会儿,便想到今日在医馆里听到他在隔壁酒行中同掌柜说的话。 “一个故友,今日从牢笼里出来了。” “哟,这可不容易是无罪释放,还是刑满归来啊” “我说的牢笼是个比方。” “那我明白了,您是替那人赎身了罢,感情是个姑娘” “嗯。” 在崇安王殿下心中,哪个地方不是牢笼却胜似牢笼的这地方当然是皇宫。 我恍惚笑了笑,那名字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婠婠。 说起来,我竟差点忘了这个人,当初本打算回到府上就找游大哥查一下她的身世,可后来不是忙着朝中事务就是忙着生病受伤,以至于到现在都快把这个能威胁到崇安王殿下的姑娘,给忘了个干净。 车外的卫期纵然满怀敌意,却因为想搭乘这辆马车,还是回答了陈兰舟“这是本王一位故友。你也看到她现在身体虚弱,我想快些回府给她医治,所以可否借你马车一用。” 或许那位姑娘的身体状态确实不太好,所以我听到兰舟拒绝得十分为难“殿下,恕小人有要事在身,难以把车借给您您要不再等等,兴许有其他的马车路过这里。或者等我到家后,再让老伯快速驾车回来接您” 卫期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是以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冷冷开口“陈公子的家不是在西市状元书屋么,怎么会走这条路回家看你这着急的样子,应该是回秦首辅家里罢。” 纵然车中的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我也想象得到现在的崇安王,是怎样一副危险的模样。 陈兰舟并未慌乱,从容应道“殿下猜的正是,首辅大人找小人问一些事情,我这厢快迟到了。” “什么事比人命还要着急么”卫期问他。 “殿下恕罪,首辅大人的事虽比不得救命这般着急,但也不可不着急。” 车中的本首辅委实听不下去了。龇牙咧嘴地挣扎起来,摸过软榻旁陈兰舟给我提前准备好的厚斗篷披风,把绸带紧紧地系在脖颈上,又费力地套上斗篷帽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整个裹了起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后,走到车门前,掀开了帘子。 “崇安王殿下,别来无恙啊。”我可以沉了声音,将不适感尽数掩盖下去,同他打招呼道。 车前的卫期还未反应过来,他身旁的兰舟小公子却没了方才的从容不迫,回头望我的时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想也没想,就转身要过来搀扶我。 我对他比了一个只有我二人能看得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于是只借了他探过的手臂,慢慢走下马车。 此举引得兰舟小公子十分不满,也十分心疼,我听到他的声音都平添了几丝喑哑“你怎么不好好呆在里面,出来做什么” 我捏了捏他的衣袖,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于是抬手将帽檐拉低了一些,把这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给遮了个完整,又拉着陈兰舟往一旁走了几步,同卫期隔开了差不多一丈的距离,比出一个请的动作,“殿下救人再紧急不过了,相比之下我们的事都是小事。马车就借给殿下了。”我说。 他并未发现我的异样,迅速道了一句谢,便抱着那个姑娘上了马车,直至最后消失在这条宽阔道路的尽头。 婠婠果然是一个对他来说十分十分重要的姑娘啊。我看着空旷的车道,心中渐生出几分怆然。 待他们走后,陈兰舟把我抱起来,沿着月水流下的光,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没有嗔怪,却有深深的无奈“你这样总是让自己受委屈,可叫人太心疼了。” “下次不会了。打死我我也不会把马车让给这对男女了。”我轻笑了一声,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0、你都打算继续瞒着我是么? 回到府上,疏桐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向坚强的她迅速背过身去,扶着门框偷偷地抹起眼泪。我最是了解她不过,知道她因为陈兰舟旁边而收敛着情绪不敢哭出声来,于是同陈兰舟道“有疏桐照顾我,你就放心回去罢。” 兰州小公子心思柔软又细腻,他自然也晓得我的意思,于是看了一眼疏桐,道“疏通照顾你,比我照顾你要方便很多。但你要听话,乖乖地抹药”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皱眉叹气道“方才把马车让给崇安王殿下的时候,忘了把车里的药给取出来。”指尖抚上太阳穴,琢磨了片刻后,看着我道,“我若是重新去抓药再给你送来必定得到半夜,我倒是不觉得累,这是怕我这一敲门,你会被惊醒,也无法睡安稳。” “从医馆出来之前,大夫不是给我换好了新药么且他说了,这药明天上午才换第二次,你半夜里送来我也用不上的,所以早些回去休息罢,你也辛苦一整天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轻轻触了一下我的脸颊,“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陈兰舟走后,疏桐便再也压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比我昏迷五年后苏醒那回哭得还厉害,叫我不知该如何安稳。 但她一直是一个无比贴心的姑娘,知道我现在体虚身弱,也知道我需要休息静养,于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将我搀到早就铺好的床榻上,扶着我躺下,用将绢帕用热水打湿,一点一点把我脖颈和脸上、腿上的血痂给擦拭干净。 这般温柔的动作惹得我笑了笑“疏桐,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你也早些休息罢。” 她轻应了一声,将被角掩好,替我吹了灯。 打来到锦国,我便梦魇不断,但今夜却未曾做梦,一整夜都被身上这或急或缓的痛给折磨着,又因为伤口原因只能侧卧着,以至于睡得并不怎么安稳,感觉自己意识清醒但身处混沌,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到了后半夜,外面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淌进我的耳廓,我虽然在室内,却仿佛也能闻到雨水的清新味道,身体这才舒适了一些,心情也渐渐放松,睡意深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风雨声更大了一些,我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风把门给吹开了,于是合着眼唤了一声“疏桐”。 疏桐听到我唤她,很快就过来了,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沉闷、有些无措,我感觉到她跪坐在我床边,可她却并未开口回应我,只有强烈的水汽浩浩荡荡扑面而来。 开门声把身体上的伤痛给唤醒,黑暗和急促的风雨又把这疼痛给放大了几分,所以当我知道我最亲近的姑娘来找我且就在我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道“疏桐,我觉得头痛。” 半夜三更尤其容易交情,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带着哭腔。 我想睁眼看看她,想抬手攥住她的衣袖,却发现眼皮很沉,手腕很痛,怎么也睁不开、抬不起来。 到底是我善解人意地疏桐啊,她知道了我的意图,于是探出手指,指腹轻轻地摩挲过我的额头,抚过几丝鬓发拢至而后。她的手指可真凉啊,方才一定是淋了很重的雨了罢。 我顿时心疼不已,从混沌的睡意里挣扎出来,嗔怪她道“你过来我房间怎么不打伞呀,淋雨着凉了可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转了转身,趴在枕头上想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如何也想不出来。 “疏桐”我又唤了她一声,那冰凉的手指便又顺着我的散落的发丝落在我后颈上,觉察出我的颤抖,所以那手指浅碰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去。 “疏桐”我又唤了她一声,可她依然没有开口,这让我越发不安。 恰在这时,一记灵光闪过,我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 疏桐就住在我隔壁房间,按理说这样近的距离不会被雨淋得太厉害,何况我二人房间外有宽阔的檐廊,就是为了她进出我房间时能遮个风挡个雨,所以这扑面而来的雨水气息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为何会被淋得这样凉 一个可怕的猜测涌出来 她到底是不是疏桐 我惶恐万分,费劲力气睁开眼转过身,却发现四周昏暗,根本看不清跪坐在我旁边的人是谁,一边颤抖着抬手去摸烛台,一边牙齿打颤地问“你你不是疏桐罢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要做什么” 感受到我的惊恐后,身旁的人起身向烛台挪动了半步,主动引了火折子把烛灯给点上了。 彤彤的烛火照亮了半边床榻,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说来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半夜三更不打招呼不成体统、顶着瓢泼大雨悄无声息来我房间的,竟然是崇安王殿下。 我看到他面色苍白,墨色的衣衫被雨水打得透湿,宽阔的袖口还有雨水坠着往下淌,似是着急出门以至于头发未束,被雨淋成混乱的一片,松松垮垮地绑在背后,这副模样看上去比我这个病人似乎还要狼狈几分。 说不懵是不可能的。说起来我自五月伊始被他送出帝京又连夜返回来后的那次见面后,就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昨日傍晚偶然遇见,我身负重伤,只想着把自己遮挡起来不让他看到,自然也没有看清楚他。现下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叫我有点摸不透他的用意。 或许是因为那个婠婠 一些不好的念头涌上来难道那个婠婠的命最终没有救过来,他怪我没有早点把马车借给他,于是来我府上兴师问罪了 我想翻身下榻同他解释几句,可稍微一动弹,全身就传来密密麻麻的痛,于是叹了口气做放弃状,赔不是道“崇安王殿下,若是那位姑娘出了事,你来怪我也是应该的昨日傍晚,我不该躲在车里让兰舟下去交涉,我应该看到你就把马车让给你。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事比人命还要着急。我对你不起。” 他眉头皱得极深,双唇抿得极紧,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眼眶中的水雾之后,仿佛有滔天巨浪,我干断定,只消我再惹他一下,他的怒气就要同这巨浪喷涌出来,他就要将我当场手刃。 我别无他法,摆出一副更加抱歉的模样,几乎要爬起来给他磕头谢罪“殿下,我知道你把那姑娘放在心肝上宝贝着,她若是有闪失你怪我是应该的,但我昨日”我脑筋飞转,迅速扯出一个慌,“昨日伤风感冒,头昏脑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然我远远看到你就赶紧下车把它让给你了。” 外面轰然落下一道天雷,将我下得一个哆嗦,瑟缩的动作牵连到了脑后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依旧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长久的沉默几乎要把我给拖入深渊活活溺死。 “崇安王殿下,你该不是想要我”我望着他,颤巍巍开口,“以死谢罪罢” 可我还没有活够啊,我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我若死了,锦国这一堆烂摊子就全落在赵孟清一个人头上了。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却哑得厉害“秦不羡,为什么你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雨声噼里啪啦砸落在窗格上,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冷静了片刻,惶惶出声确认道“殿下,你这是不打算责罚我了” 他从怀中摸出几卷干净的纱布,几瓶药粉,几盒药膏,最后将这些悉数摆在我床榻边上,他跪坐在方才的地方,俯下身来,在距离我面庞不过三寸的距离停下来“这些药,没有一个是治伤风感冒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泛着浓重的水雾,仿佛正在遭受着病痛的那个人是他。 我瞥了一眼床边,自然知道这些药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实在是怕他又将我赶出帝京,于是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你是从马车上找到的罢这药应当是驾车的老伯的,他常年在外难免磕碰,备着些伤药是应当的。” 他怔了怔,随后凄凉笑道“好一个是驾车老伯的。因为我不是你的兰舟小公子,所以这些事都不用告诉我,甚至可以随意骗我是不是。包括你被桌案砸中,倒地后把脑袋磕破,流了一大滩血,几乎不能活命这件事,你都打算继续瞒着我是么” 我瞬间慌神,看着他一脸痛心的表情,不知该扯个什么慌才能把这件事摺过去。 “你自己伤成这样,为何不同我说明情况,为何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马车借给我”他质问我道。 这句话让我不那么开心了,我听到自己默了半晌后凉凉开口“是啊,我自己伤得也很重,我当时趴在马车上动弹一下都很难。可你怀里的姑娘不能等啊,我能怎么办,只能把马车让给那位婠婠。你现在怪我不跟你说明情况了,说明了又能怎么样,你难道放弃那个婠婠,选择让我好受一点么崇安王殿下,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感情我大概是晓得的,所以不会让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大方让出马车来给你心爱的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1、在你我未亡之前 我想不明白他今夜怎么了,正如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过来既不像是来责怪我耽误了他救治婠婠,又不像是来关怀受伤的本首辅。 他的表情也令我捉摸不透,那模样似是一直被冰凉的雨水浸染着,既冷漠又悲苦。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他眼睑扑簌几下,像极了颤抖,唇角噙了丝惨淡的笑“我对你是个什么感情,你真的清楚么” 我干巴巴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挣扎着坐了起来,龇牙咧嘴缓和了一阵,靠着软枕跟他一一分析起来,“在南国府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遇上你才这么不幸地被程遇和陈兰舟追踪到,还是因为一直被程遇找寻着才碰到了来救我的你,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花了大力气才让我留住了这条小命,所以你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白费是以对我也有些爱护之情。” 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打了个比方继续道“这感情怎么讲呢,就好比你捡到的一只濒死的兔子,好不容易把她救活了,是以你不愿意她再被别人捕了去、变成麻辣兔头、手撕兔肉。但你对这只兔子的感情也只有这样了,你会想到喜欢她、同她成亲、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么肯定不会的,这太荒唐了。” 他眼中似有光忽明忽灭,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却听到他语气更沉了几分,喃喃几声,说的话叫我听不太懂“我明白初见时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了。” 我努力回想着他说的初见,只能想到揽月湖画舫上,墨色衣袍的公子站在楼梯西侧,一双桃花眼中云烟散尽,田玉扇骨在他浓重的衣角下成千百碎片。 我对他不是这样的感情。是悸动,是恐惧,是近乡情怯,是覆水难收。 无一是关于兔子的。 “秦不羡,我为何不能喜欢她、同她成亲、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他突然问我。 “啊” 他继续问我“我为何不能喜欢你、同你成亲、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这有什么荒唐的” 我觉得脑袋里像是炸开了花,眼前一片白芒芒,费力抓住了些思绪,然后颤巍巍道“你不要擅自改人称。你同我怎么可能在一起自我从墙缝里看到你对那位婠婠的爱惜举动,就知道你俩才是一对,是沧海桑田水枯石烂都不能令你们分开的那种。我在你心里,就是一只被你随手救下来的小动物,跟她是不同的” 怕他再说出令我震惊的话,于是又打了个比方给他听“这么说罢,正如你对我和婠婠姑娘是不同的,我对你和对兰舟小公子也是不同的。对你,我既尊敬又有些惧怕,对兰舟小公子我则能完全放下戒备,同他好生相处。你应该对我也有所防备、态度也有十分谨慎,但在婠婠面前就不一样,你对她” 话未说完,忽觉面前一黑,烛火的光芒悉数退至这高大的身影背后,宽大又坚硬的手掌忽然从背后出现一路向上,紧紧箍住我的后颈,拦住了我下意识后退的动作,我不由大慌,刹那之间觉得自己他要对我动手,我这小命好像要不保,于是惊呼出声,口不择言唤了一声“兰舟” 一声冷笑传到耳中,紧接着唇瓣一沉,柔软又冰凉的触感在我唇上肆意沁染,动作的主人好像在报复一般,又好像并不满足于此,于是动作更深,以至牙齿好几次咬中我颤抖的双唇。 我惊恐万分,不知道事态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慌乱地抬手想推开面前的人,可手刚探出,手腕就被他攥紧了再也动弹不能。 我想开口说话,想问一句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想问一句他今夜这般举动是为什么,可溢出口的声音被他悉数吞没,最后只剩艰涩的呜咽声。 厚重的雨水气息将我的呼吸扰乱,他长发不知何时已散落,有几缕落在我脸上,惹得脸颊又冷又痒。在我的神识混沌不堪的时候,他已俯身将我压至床榻上,也压制住我所有抗拒的动作。另一只手松开我的手腕,顺势探入中衣里,或轻或重地揉捏着,双唇自我唇畔离开,或啃或咬,从下颌一路辗转至脖颈。 这般不堪的情境之下,他竟然还能保持着一丝良心,手掌撑着我的后颈,将我脑后的伤隔开床榻一段距离,不至于触及我的伤口。 “卫期,你是不是疯了。”我终于能开口,委屈地想哭,偏偏整个身子被他压制住,动弹都不能。 他没有回答我,无礼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止,由冰冷转至滚烫的唇依旧紧贴在我脖颈处的皮肤上,落下细而密的咬痕。 我们不是没有亲吻过。 南国府揽月湖,夜晚倾盆大雨,茶室暗藏杀机,他蓦然出现,抱着我跳下画舫顶层,一起坠入湖深处。灭顶的窒息感不多时就挤满了肺部,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手臂渐渐无力,最后从他额脖颈上落下来。 那时我记得他的唇如今日这般凉,也如今日这般颤抖,甚至同今日一样不由分说地贴上我的唇,撬开我的牙关。可那时候他在往我口中渡气,是在救我逃离深湖,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带着怒气或者报复,将我拖入深渊,使我不能逃离。 今日他怎么了,我二人为何会发展至如此地步,这一切到底是为哪般,我完全捉摸不透。 “崇安王殿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听到自己惨笑了一声,侧目望了望跳动的烛火,忽觉得现在的自己处境十分悲凉,这般任人宰割又无力反抗,可我到底没有放弃,既然身体不足以抗衡,那就用道理劝说他,于是道,“你这样的地位,这样的相貌,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为何非要扭我这棵不情愿的瓜呢。” 他闻言,缓缓停下了动作,撑起手臂看了我一会儿,烛火将他的脸颊和耳廓照得通红,我听到他赌气一样说“我若是不愿意找其他姑娘,非要你这一个呢” “别开玩笑了。殿下,你对我哪有什么感情,强娶了我只会让婠婠姑娘伤心。” 他便又笑,这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我,停在中衣深处的手掌又施了一个动作,惹得我闷哼了一声。 “这才是我对你的感情。” 我脑子一抽,干咳了两声道“殿下这感情我怕是要不起,但是青楼里有大把的姑娘可以解决殿下的需求。” 他眉头皱成川字,瞳仁漆黑地将我望着,低头咬了一口我的耳垂,在我痛呼出声的时候,贴近耳廓对我道“什么兔子、什么小动物的都不对,我就是喜欢你、想同你成亲、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了么” 这话若五雷轰八道,”一股怒气涌上肺腑,我盯住他的眼睛,坚定拒绝道,“我早已和兰舟说好了,等处理完锦国这一堆事情,我二人就一起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起生活,我同他才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你半夜闯我私宅本就让人生气,现在又对我这般无礼、说这些胡话,当真以为我好脾气能叫你随意欺负、随意诓骗不成” 他垂了眼睑,轻笑了一声,那淡漠又疏离的表情让我十分挫败,仿佛他我刚才说的话他一句也在乎一样“倒不知首辅大人如何觉得,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同他离开这里。当初在南国府的时候没能走掉,刚到锦国月余的时候没能走掉,你们早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期又笑,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既然都已经身处泥沼之中,大家都不能逃离,既然死后的光阴如此虚渺,身后事这般不切实际,那在你我未亡之前,我何必还要收敛自己的感情不让你知道” 我蓦然想起当日陈兰舟问我崇安王殿下如何之时,我自己曾说的那句话“我和他的事,活着怕是无解了,所以等死后再说罢。”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2、你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至此,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方才是在同我表白对罢”我抬手将他要靠近的动作给挡了挡,依旧拒绝道,“崇安王殿下,你大概在皇室呆久了,仗着这般尊贵的身份,想得到一个人、想得到一件东西,都易如反掌。但凡是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这是我们寻常百姓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对于感情也一样”他笑问。 “你这话问得好巧。我曾长年混迹于市井,听到了许多故事,也看到了许多场景,我们平凡小民中有些不成器的男人或女人,总想着去那些成双入对的夫妻中凑热闹、插一脚,他们经常用一句话为自己开脱,那就是感情不分先来后到,每每听到这一句,我都想笑。感情确实不分先来后到,你把这感情藏在心里,任何人都不能把你如何,但你非要说出来、还打算从别人手中抢东西,这不是上赶着让人唾弃么” “你是说本王是偏要在你和陈兰舟之间插一脚的、”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位不成器的男人” 本首辅面上堆笑,身子微不可查地从他身下往一旁挪了挪“下官没这么说,但是下官觉得,殿下应当有这个自觉。” 卫期今晚十分古怪,仿佛邪神附身,油盐不进,右手落在我肩侧,挡住了我要挪走的动作,“既然你提到了先来后到,那本王便跟你论一论我同陈兰舟,到底谁先谁后。” 他说罢翻身下榻,在我一脸震惊之中,旁若无人宽了衣解了带,留下薄薄一层绸纱做的中衣后,又极其自然地躺在了我外侧,低头看了我一眼,许是看到了我宛若遭了雷劈的神情,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扯过凉被来给我裹上,然后装出一副可怜相道“本王的衣服湿透了,若是继续穿着会着凉。” 本首辅谁他母亲的管你着不着凉 但敌强我弱的现状,使我气焰全无“听闻殿下以前做的是统帅全军的职务,想来一定身强体壮,淋个雨应该要不了命的。现在”我望了望窗外,听着外面风吹雨打的动静,心神不由再次愉悦起来,“趁现在风雨正好,殿下怎么来我府上的,就怎么回去罢。”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听到逐客令的崇安王殿下,不但没有走,反而不紧不慢地从床尾又拎过一床凉被,将自己裹了裹,同我靠近一些道“方才说到哪儿了先来后到对不对” “” 他极其自然地吹了灯,仿佛这房间是他的厢房,这床头是他的床头“你第一次见陈兰舟是什么时候” 我睡意全无,望着看不见的房顶,幻想着自己是武功盖世的江湖人,然后一脚踹爆身旁这不要脸的王爷的狗头。 他见我不答话也不勉强,自言自语道“若本王没猜错,应当是三月,你初到南国府,在揽月湖上见到的他对罢” 我“是,没错,即便是这样算也比你早。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画舫楼梯上,那时候我已经同身旁的兰舟小公子十分熟识了。” 枕边人发出一声愉悦的笑,“这么算的话,陈兰舟可就输了。本王第一次见你,你第一次用本王的东西,可比这早不少。” “空口无凭。”我道。 “羡羡,你是不是忘了今年元日穿的新衣是谁做的了南国府溪园,你醒来后明明还问及此事,我当初是明明白白告诉了你的。” 这叫我蓦然一怔,恍惚了半晌后,将当初的场景回忆了个清楚。 跳湖之后,我昏睡了四个时辰,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心心念念的溪园,我的救命恩人优哉游哉地躺在藤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吃桂花酥。 “那就是昨夜。昨夜你在画舫顶楼的茶室门口,是不是唤我羡羡来着”我曾问他。 “是。” “所以你以前认识我”大概是因为沉睡过五年,有那么一段好时光变成了空白,所以遇到一个认识我的人,叫我觉得惊奇又欣喜。 因为十分在意这件事,所以他当初的回答,我自然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侧目,看着他下颌模糊的轮廓,道“当时在南国府溪园,你十分淡漠地说不认识我,只是认识游大哥而已,因为要给我做新衣裳,所以看过我的全身画像。”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些苦涩,我扯了扯唇角尽力地笑了笑,以掩藏住从当初延续至今时的委屈与遗憾,继续道,“所以你现在来说早就认识我,是不是晚了些” 这些话你当初为何不说,我那时明明很希望能早些认识你来着。 有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额头,“羡羡,那时候我是骗你的,但衣裳不会骗你。若不是对你万分熟悉,做出来的衣裳怎么会合身。” 是啊,我也曾好奇,做衣服的人都没有见过我,为何从颈到肩、从腰到脚,所有的尺寸和长度都这样合适。 我浅浅道“好像自去年,我醒来之后,很多人都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了,我根本分不清你们什么时候在骗我。只有兰舟小公子,他只初见的时候同我隐瞒过名字和年纪,之后同我很真诚地坦白了。” “我们是为了” “我知道你、疏桐、游大哥是为了我好,但将我蒙在鼓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把我弄出锦国,这般生拉硬拽、强人所难,即便是我这样不太记仇的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身旁的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因隔得太近,我将这突如其来的颤抖感受得清清楚楚。 “殿下,你该不会真的着凉了罢” 他兀自沉默了半晌,开口的声音严肃低沉了许多“你方才说自己不太记仇” “对啊,记仇多累啊,一般有什么不好的事,我睡一觉就能把它摺过去了。” 他突然翻身过来,手臂撑在我身旁,这般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纵然是黑夜,我依然能看到他冰封似的眸子,也能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凛冽气息。 “羡羡,你现在也不恨我了么” 我皱了皱眉“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纵然我有时候对你的某些举动十分不解或不满,但也谈不上恨你罢况且,你屡次三番救我,甚至还帮我买了溪园故宅,我怎么会恨你呢”忍不住笑了几声,无奈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眼儿跟针尖那么大” 他一句话也不说,眉头却渐渐收紧,面上再无方才的欢悦与从容。 这样的卫期多少让我有些害怕,“你到底怎么了” 良久之后,他缓缓地翻身下榻,捡起地上湿透了的外袍系在身上。 “本王想明白了一件事。”说这话的时候,他发出了一阵自嘲似的笑声。 “卫期”我十分无措地唤他,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突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绝望我想到了南国府,西园对面的酒楼,他身负重伤之时,看到陈兰舟掌心月魄玉做的扳指,也发出过这样的笑声。 “既然这样沉重的恨都能放下,你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我了。今夜来这儿之前,我曾万分纠结也曾痛苦挣扎,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我多虑了。羡羡,你说到时候离开锦国同陈兰舟在一起,这样也很好。” 他回身,似乎在我额头上落下过一个轻飘飘的吻,似乎又没有。 我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呼吸着尚未散去的雨水味道。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你把这枚扳指送给他了。” “也好你能有个喜欢的公子,这样也很好。” 不恨他不好么 为何他走的时候会这么绝望 我缩在被子里,竟一点也想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3、你只需听从自己的本心 便这般怀着心事在榻上呆了一夜,到夜雨停,晨光醒,再也没有睡着。 大约卯时末刻,疏桐惶惶不安地跑进来,一边慌忙地检查着我的伤口,一边自责万分道“先生,昨夜好像有人闯进府里来了,疏桐不济,中了迷魂香,现在才醒过来。” 我安抚她道“无妨。” “先生知道来人是谁么” 我笑道“不知道,昨夜大雨,兴许是路过的江湖客在府中借宿。” “唔,也许罢,先生没事就好,”疏桐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手指颤巍巍地摩挲着我的脖颈处,“先生,你这儿有一片淤痕。” “怎么会,我这儿又没有受伤”可话一出口,我便瞬间反应过来脖颈处为何会有淤痕了,昨夜、昨夜墨袍子是不是在我脖颈处咬了好几口来着 疏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她似乎也想到了这种痕迹是如何留下的,于是掩面浅浅咳了一声,眼神飘忽道“昨夜来人是陈兰舟公子么” 我摇摇头,自知瞒不过去,于是坦白道“是崇安王殿下。” 疏桐瞬间瞪圆了眼睛,怒火隐隐有些上头“他来这儿做什么你二人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为何还要对你做这种事” “你家先生我也纳闷着呢,后半夜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天亮了也没想明白这位王爷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我惆怅道。 “他可有同你讲什么奇怪的话”疏桐眉头皱起,一脸担忧。 “还真有,”我扶着她的胳膊坐起来,看着她道,“他问我现在恨不恨他。” “先生如何回答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为何要恨他,他曾几次救我性命,虽然当初未经同意就自作主张把我送出帝京,但也是为了我好,这些事我是明白的。所以我说一点也不恨他。但是他那个表情登时变得冷漠起来,好像他很希望我能恨他一样。” 疏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神色渐渐紧张起来“那他还有说别的么” 我想了想“他忽然说自己明白了,然后又对我说,既然这样沉重的恨都能放下,你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告诉他等将来处理完锦国这一堆事,我就和兰舟小公子一起离开。” “他如何回应的” “他说,我和陈兰舟在一起,这样也很好。”我看到疏桐似乎松了一口气,于是问道,“疏桐,你方才在紧张什么” 疏桐温婉一笑“没什么,只是昨日见这位殿下从皇城接了一位宫女出来,模样甚是亲密。我怕他一边对别人好,一边又来纠缠先生你,所以有些紧张。但是我现在知道先生对他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所以也能放心了。” 我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见她提起了那位宫女,于是道“那个宫女好像有些问题,你这几日替我去查一下她的身份,以及她因何事进宫。对了,她叫婠婠。” “好。”疏桐将我拉近,使我趴在她膝侧好方便她检查脑后的伤口,但依然没有忘记叮嘱我,“先生,疏桐想劝你不要过分纠结别人的事,这些都同你没什么关系,你应该多关心多照顾自己。” “知道了。”我笑道,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打算的,崇安王殿下和这位婠婠姑娘身上仿佛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且我总感觉这些事并非疏桐所说的同我没什么关系。 从到锦国帝京至此时此刻,我,崇安王殿下,婠婠,程遇,似乎都在一张网里,四周黑暗无光,每个人之间都有错综复杂的线,在日光照进、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一个人无路可走、无法逃脱。 不多时,陈兰舟便来了,同来的还有“扁鹊望”医馆的大夫,他见到我便跪了“昨日不知道姑娘是当朝首辅,所以怠慢了大人,今日特意来为大人换药。” 我愣了愣,慌忙让疏桐扶他起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昨日您为我治伤十分尽心,临走时也教了我们如何换药。怎么会有怠慢一说”一脸不解地望向陈兰舟,“这是怎么一回事” 兰舟浅浅道“听大夫说,昨夜有位公子冒雨去找他了,同他打听你的伤情,然后付了百倍的价钱,请他每天来你府上亲自给你换药。”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脸上不见愠怒也不见嫉妒,温和从容如陌上春风,“我已猜到了那个公子是谁,小羡应该也猜到了罢” 我打了个干哈哈,想到昨夜卫期同我在床榻上那不成体统的场景,耳根控制不住地发起烫来,仿佛婚后偷情被逮了个正着一般,纵然昨夜我一直在拒绝,但由于重伤在身还是被卫期那王八蛋占了便宜,种种复杂的情绪使我心中又羞又愧,只觉得对陈兰舟不起。 等大夫换完药离开之后,我才敢重新正视他“兰舟,昨夜” 他抬手阻止了我要说的话,依旧温润地笑着,接过疏桐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道“你不用这般难为情。小羡,莫说我们现在还未成亲,即便是日后真的在一处了,你若是又喜欢上了旁人,我也不会禁锢着你令你难受,你只要同我讲,我便会同你和离。” “这好像不太好,都成亲了怎么还能” 可他说得十分认真“那我换个假设。我很怕自己以后没有能力陪你长久地走下去,若我有一天撑不住了,小羡,若是旁人能更好地照顾你,你就不要惦记着我才好。在这世界上,你本就属于自己,你只需听从自己的本心,而不属于我同他任何一个人,也不必主动或被迫接受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你本就属于自己,你只需听从自己的本心。 这句话叫我心头一颤,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眶已然被水雾填满“兰舟,我现在是喜欢你的。”我要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崇安王。 他坐得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将我拥进怀里“我知道啊。” “你会同我长久地走下去的,你不会有一点撑不住。” “嗯。”他浅应着,然后在我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当初这个场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吻的温度,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曾给过我的莫大的自由、尊重与爱护。思及此处,那万万千千的悲凉与不幸,仿佛都能被那双温软的唇轻轻吻去。我们曾互相欢喜过,我们互相知晓彼此的心意,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次日阳光和煦,天朗气清,得知我磕破了脑袋的赵孟清赵大人主动来到府上。 他坐在圈椅上,打量着对面圈椅上的本首辅及本首辅脑袋上层层缠绕的纱布,颇惊讶道“秦大人真是修得一手好本事啊。” 我纳罕道“什么本事” “一手作死的好本事。”他敛去震惊的神色,捏着茶盖不紧不慢地拨着茶,“自打我二人共事以来,秦大人不是在病倒就是在病倒的路上,这副身子骨可怎么撑得起我大锦的江山社稷” 我摆出一个极甜腻的笑“我这孱弱的身子骨确实撑不大住,但这不是还有赵大人帮我顶着么。” 他手指清晰一顿,抬头看我,露出一个危险的笑“我怎么觉得秦大人又要委托我做什么事呢” 我嘻嘻笑了两声,从身后摸出一沓书籍“这是当年,状元书屋卖得最火的科举考试的考试资料。现今却都堆放在书屋后面的仓房里,无人问津,徒落灰尘。” “不羡,到现在,你应该要明白一件事了,”他放下茶盏看着我,神色不悲不喜,平静得叫我有些心慌,“这之前精简禁军、疏浚河道,程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的心意放任你去做。但你应该知道她之所以不阻止你,是因为她对你有所谋。今日你欠她一分,明日她会让你偿还千万倍。” 赵孟清的这段话确实提醒了我,我亦放下茶盏,同他认真商议“对啊,程遇是对我有所图谋来着,谋的是什么我也知道长生之术。可我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长生之术,先前虚晃承认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让我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既然你知道,那接下来恢复科举这件事,你还要做么”他问。 我噗嗤笑出声,望着他的眼睛道“当然要做,要加班加点日以继夜地进行,在她开始对我动作之前,我们要把先前商议的事情,都一一做完。” 赵孟清低头笑了笑,“我早就猜到你会这样做,今日过来问你真是多此一举。” “难道赵大人怕了” 他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的光芒,叫我心头一暖“秦大人今日想做的事,也是我这些年想做的。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唯独怕一件事。” “什么事” “我怕你在锦国越陷越深,最后困在程遇手中,没了命。”他说。 我哑然失笑“你这话,怎么和崇安王殿下说的一样。” 说完我就不想笑了我怎么又想到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4、殿下昏迷时曾唤过大人的名字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赵孟清开口道,“有时候我很想告诉你一些秘密,可苦于我不是当事人,无权把这些告诉你。” 我撑着脑袋望向远处,悠悠道“我相信赵大人说着的这句话十分真诚,且你不提醒我我自己也看出来了,身边很多人在保守一个秘密,比如疏桐,比如你,或者是程遇,陈兰亭,陈长风,又或者是崇安王。”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我们这些人各自保守秘密的原因却不相同。” 我笑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忽然想到昨日嘱咐疏桐做的事,怕她为了这个秘密而将那人的身份有所隐瞒,于是又委托赵孟清道,“还麻烦赵大人替我去查一个姑娘的身份。” “谁” “一个叫婠婠的宫女,前天刚被崇安王从宫里接出来,现在怕是在他府上。” 赵孟清转了转茶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倒是希望你能自己去和崇安王打听,看他如何给你解释。” 我赶紧摆了摆手“最近我同他的关系有些僵,大家还是不要多见才好。” 可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这般不如人意,譬如你不想染指的事最后不得不去做,譬如你不想见的人最后不得不去见。 六月末,邱水望疏浚河道归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的伤也已基本痊愈,于是同赵孟清携着他的妻儿,去府上恭贺他治水顺利。 酒足饭饱,心神酣畅,归来时已到了亥时,可方进府门,疏桐就迎上来,皱着眉头地同我道“先生,婠婠姑娘来找你了,现在在前厅等着。” 恰逢夜风拂过,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之前我曾让疏桐去打听这位姑娘的身世,于是现在也算是有几分了解她了。这位姑娘本名陶婠婠,现今十九岁,锦国四十三年初,进宫做了宫女,程遇好像对她十分依赖,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程遇是让她在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 不过这好像没什么新奇的,唯一让我有兴趣的地方是她当初进宫,是崇安王殿下亲自送去的。也就是说,是崇安王殿下亲手把这位婠婠姑娘送到了程遇身边。这目的是什么,我一时猜不到,但却能因此推测出,这姑娘身上有程遇想要的东西,否则凭着卫期同程遇这不太亲密、甚至有些敌视提防的关系,程遇是不会收下卫期送来的人的。 当然,疏桐可能过滤掉了其中一些信息,不让我知晓。我最近和赵孟清在礼部忙着重启科举的事情,也顾不上去深究其中的秘辛。今夜这位婠婠来得正好,兴许我能从她身上得知一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 我这样想着,心情也渐渐愉悦起来,挥袖三跟疏桐道“走,去见见。” 到底是从宫中那般严格的环境中出来的人儿,所以十分懂礼数,见我进门,便迅速敛起神色,上前给我行了跪拜的礼数“婠婠不请自来,打扰到首辅大人了。” 我搀她起身,她却依旧低垂着眼眸不敢看我,于是语气更和蔼了一些“婠婠姑娘等很久了罢,坐下聊。”又转向疏桐,“夜晚不宜饮茶,你去准备些清淡的点心来。” 各自入座后,我便打量起对面这位姑娘来。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虽然不是美貌无双的姑娘,但却长得十分精致,红唇白齿,柳眉杏目,巴掌大的鹅蛋脸,整个人瞧着小巧玲珑,且右眼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不消她开口,只让人远远看一眼,就能生出保护她怜惜她的念头。 她见我久未问话,是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我,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一双眼睛陡然睁大,眼睑跟着颤了几颤。 “我吓到婠婠姑娘了”我笑问。 她赶紧摇头,揉着衣袖慌乱道“不、不是,只是第一次见到首辅大人这般这般好看的人,所以有些失态,请大人恕罪。” 我看着她“你这般会说话,怪不得崇安王殿下喜欢你。” “婠婠说的是实话。之前听宫里的人说新来的首辅大人眉目如画,清雅绝尘,似天上仙客,当时只觉得夸张,今日一见才发现他们所言非虚。”她甜甜笑着,眉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知是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三十来岁的本首辅,听到旁人夸我容貌如何如何,竟也不觉得有多欢欣雀跃了,只是借着从邱府回来的余兴,心情还是不错,于是也顺势夸了她一番“婠婠姑娘乖巧又玲珑,也叫人十分怜爱。只是不知今夜过来找我是为何事” 她闻言,身形微晃了晃,忽然走过来又给我跪了,再抬头的时候泫然欲泣,声音也哽咽起来“婠婠想请大人,去救一救我家殿下。” 这次轮到我慌神了“你家殿下怎么了” 婠婠指着心口的位置,落泪道“半个多月前,殿下淋了一场大雨,回到府上不久,心窝处就出现了一道极深的伤口,约有三寸长,婠婠给他擦了半个多月的药也不见愈合。” 纵然我十分担忧崇安王的安危,可还是保持住了理智,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道“你应该去医馆找大夫给殿下治伤才对,我不会医人,除了担忧以外,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紧紧攥住我的衣袖“殿下昏迷时曾唤过大人的名字,大人即便是没办法救殿下,去看一看他也好哇。” 他昏迷时唤过我的名字 这叫我微微一怔,旋即想到那一夜他同我讲的话 “既然都已经身处泥沼之中,大家都不能逃离,既然死后的光阴如此虚渺,身后事这般不切实际,那在你我未亡之前,我何必还要收敛自己的感情不让你知道” 这句话本就令我有些伤情,而婠婠依旧在旁边啜泣着,进来送点心的疏桐得知前因后果后,又摇头示意我不要过去。我便更感觉头疼不已,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呼吸了几次,企图理清心绪。 “首辅大人,那天殿下之所以淋了这么重的雨,是因为来您府上看您了是么” 这话引得我眉头皱起“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婠婠赶紧低头,却依然收不住眼泪“婠婠没有半分责怪大人的意思,听闻当时大人受了重伤所以殿下才来看望您。所以希望您能顾念着当初的情分,也在殿下受伤的时候,去看他一眼。” 我哑然失笑。 若是顾念着当初的情分,我确实应该去他府上,然后趁他有伤在身不能反抗,对他又亲又抱,上下其手。 婠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看到我笑便迅速道“首辅大人是同意去看我家殿下了是么” 疏桐赶紧上前,正要替我解围的时候,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道“我想确实应该去一趟,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南国府的时候曾救我性命。疏桐,你去备马车罢。” “先生” “你若是不放心,便跟我一起去。”我道。 疏桐见我打定了主意,只叹了一口气便只能点头,转身往外走,可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又迅速回头问那婠婠“姑娘方才说你家殿下的伤口在心窝处” 婠婠赶紧道“对,离心脏很近,大约有三寸长,伤口很深,怎么也愈合不了,瞧着十分骇人,不知道殿下还能不能挺过去。” 疏桐闻言,神情有些放松,看了看我又望向婠婠,道“姑娘莫要着急,疏桐有一种药,或许对这种伤口有效,我去取来。” 我看着疏桐的背影,微微有些疑惑。 先前我脑后磕破也出了不少血,伤口也很骇人,为何疏桐未曾提及她有愈合伤口的药 而且,她为何单凭婠婠的描述,就知道崇安王殿下的伤口是哪一种、就能找到对应的解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5、没错,殿下是在做梦 我没想到疏桐取来的那种药竟然是小蓝。 小蓝是我养来当宠物的小虫子,它一年时间里有大半都在睡眠中度过,被疏桐取来的时候,它在青瓷盅里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两只触角松松垮垮地垂在两侧,散发着惬意舒爽的蓝色光晕。 马车一路前行,我捧着青瓷盅,渐渐生出几分惆怅和胆怯,微不可查地往疏桐身旁凑了凑,最后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问道“疏桐,小蓝真能救崇安王殿下么若是这虫子于他的伤口无益,而我们又夸下海口,最后耽误了他的病情,怕是会被问罪啊” 疏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露出一个极其平和的笑。 我当即放下心来她应该对此事十拿九稳了。 可到了崇安王府,看到墨袍子之后,我又惶恐不安起来。 说来本首辅也是见过生死的人了,前些时日自己几乎死掉都没有觉得那么可怖,只因我看不到自己脑后的伤口。如今看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卫期,探手拨开他的衣襟时,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胸膛上那极长极深伤口,看到这伤口上外翻的腐肉和深褐色的污血,又发觉这伤口的位置与心脏紧紧挨着,顿时惊得手指都瑟缩到袖口。 冷静了半晌后,我回头看向婠婠“这可不像是新伤,你可晓得他这伤口是什么时候的” 婠婠好像真的不知道,只是眼里噙着一包清泪,还是像在我府上回答的那般“就是半月前,从首辅大人府上回来后就这样了” 我头疼不已,揉了揉眉心转向疏桐“你确定小蓝”能治他这个伤 话还未说完,疏桐便莞尔一笑,越过我对婠婠道“烦请姑娘回避一下,这味药有灵性,不能见生人。” 婠婠愣了愣“可殿下也是生人呀”许是看到了疏桐严肃起来的表情,瞬间放弃了,俯身拜了一拜,“那就麻烦首辅大人和疏桐姐姐了。” 代她走后,疏桐才把小蓝从青瓷盅里取出来,将其轻轻地放在了墨袍子的伤口处。小蓝尚在睡梦中,反应不及,一个失足竟掉进那伤口的空隙里,瞬间没了影儿。 我的心不由一紧,不是因为小蓝掉进去,而是因为这伤口已深成这样。 几秒过后,小蓝才从伤口里爬出来,原本雪白的身体已经全部沾满了污血。它朝我所在的方向颤巍巍地伸出两个触角,触角上的蓝光忽明忽灭,十分黯淡。 我知道它在委屈,赶忙抬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后背,“乖宝宝”“小心肝”的唤了七八声,连哄带骗才把它的起床气给消下去。 它伸了个懒腰,往腐肉上挪动,低头啃噬了一口,身体就忽然立起来,吭哧吭哧地爬到我手边,两只触角挥舞得甚是喜庆,连那蓝色的光都变得分外耀眼。 我已被这场景震住了毕竟是养了这么久的宠物,我是知道它如何表达失望、委屈、生气,亦或是高兴、惬意、害羞,所以晓得它现今这副样子,俨然是兴高采烈到了极致。 “我的宝啊,人家受着伤呢,咱们不该这般高兴且不该高兴成这个样。”我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又把它捏回伤口处,“你若是真的能治好这个伤口,娘亲便给你买肉吃。”我道。 它回头颇不解地看了看我,触角伸出来指了指墨袍子又指了指我,好像在跟我解释着什么,又好像是在给我介绍着什么,见我全无反应,触角便耷拉下去,埋头啃起伤口的腐肉来。 小蓝这样子,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老相识。我皱眉思索道,“疏桐,你方才说它生人不近,可它看到崇安王殿下会这么开心,是不是说明他们曾经认识” 疏桐并未否认,甚至还给我解释了她为何会提前知道墨袍子的伤情“先生也知道了罢,他是游大哥的朋友,之前受伤的时候,游大哥曾把小蓝借给他,所以小蓝之所以这般开心,的确是因为见到了故人。” 我点了点头,不觉又惆怅起来“你知道这伤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么” “我并不知道。”疏桐望了望窗外,看着窗口那边未曾远去的瘦弱身影,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先生,其实小蓝不能治愈他的伤。” 这叫我始料未及“那你带它来能做什么” 疏桐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小蓝吃过腐肉之后会吐一种胶,这种胶能生出新肉、长出新皮使伤口封闭,外人看不出什么差别。所以殿下这种久不愈合的伤口,只能用小蓝所吐的胶来封合,这也是让他暂时活命的办法。” “暂时活命是什么意思” 疏桐指了指伤口的位置,解释道“若他不小心把此处划破,新肉和新皮会渐渐消弭,不过半刻,这伤口就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病人若是不早些采取措施,最终伤口愈发溃烂,他可能会染病,进而高烧不退,不久便会过世。” 我听到此处,背后已全是虚汗,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墨袍子的额头,更觉得心沉到了深渊里 “疏桐,他他现在很烫。”烫到我觉得掌心似有一团明火在烧,“我去打些冷水来。”说着便缩回手来,打算起身。 疏桐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她家先生、本首辅我,刚挪开半步,便被床榻上的人用力扯住了手腕,紧接着便以一个极其被动的姿势,倒在了床榻上、那位殿下的怀里。 此时的我的脸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正庆幸没有贴上去的时候,头顶就响起了他的声音“羡羡。” 我被这沙哑又沉闷的声音给弄得有些慌乱,正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摆脱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姿势,却又听他以极其缓慢的语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这话问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眼疏桐,打定主意后换上了一幅安详和蔼的笑容,以极其笃定的语气告诉身下的男人“没错,殿下是在做梦。” 耳边传来一声似懂非懂的“唔”。 我这厢正对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准备趁他愣神之际挣开他的手,从床榻离开和疏桐回家,可事情似乎并没有按照本首辅想象中的来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卷着,身体抵挡不住最后跟着他的手臂滚了一遭,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同他已经变成了我躺在床榻上,如躺在案板上的鱼肉;他撑着手臂在我上方,如自天界来的神将。 更要命的是,这位神将仗着自己占据着有力的位置,仗着我动弹不得,二话不说地俯身,朝着我的脖颈落下一个极重的吻。 麻而痒的触感自脖颈一路奔至心口,叫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转头看向疏桐,发现她也跟着震了一震。似乎觉得我在受欺负,于是打算上前搭把手救我出来。 我慌乱不堪,只听到自己抢先吩咐疏桐“疏桐你先出去” 身上的人似乎并不关心这床边还有一个姑娘,是以唇瓣未有片刻离开我的脖颈,滚烫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叫我心中涌出大片大片不可名状的情绪。我竟又联想到那个雨夜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怕当初的场景在疏桐的面前重现,叫我二人都难为情,所以又吩咐道“疏桐你先出去。” 疏桐听到我这样的要求之后,极其善解人意地说“疏桐明白,先生心地善良,一定是不愿意碰到他的伤口才这样委屈自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依然未曾离开的身影,道,“我去同婠婠姑娘说几句话,若有事可唤我。”说完便走了,十分贴心地关好了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种恨人》正文 166、大人可也是? 有宽大的手掌紧箍在我耳侧,带着温度和力道的吻从脖颈迤逦,最后深深地落在我唇上。 我费力抓住他的手,脸颊从他带着侵略性的亲吻中挪开了一些,以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别再胡闹了殿下,你的婠婠一直在门外守着呢。” 他撑着身子同我离开了一些,眉头舒展着似乎十分平静,可额头上全是细汗,他便这样看了我几秒,不知道现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忽然发出一声不羁的笑“即便是在梦里,你也这样惦记着旁人么” 说完双手紧紧捧住我的脸,双唇吮过我的眉心、鼻尖、唇畔,动作并不粗鲁,可不知为 种恨人166、大人可也是种恨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