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斗虎》 《秋风斗虎》正文 楔子 由撸串儿往菜谱说开去 这其实是一部关于逆境的作品,写于逆境中,献给那些身处逆境的人们。 楔子由撸串儿往菜谱说开去 现在是凌晨两点钟,我跟一群朋友坐在一个露天的场所里撸串儿。确切地说,只有他们在大块朵颐,而我,正在一脸肃穆地凝视着手中的羊肉串,并把它们和我们的整个生活面貌进行着比较。换作以往,我会以为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但就在此时此刻,我的想法变了。这种比较刚一开始,就被我发现了两者极大的共同点,因此我便更加欲罢不能: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像竹签子一样瘦削粗糙,抬眼看去,平淡无奇;当它以一种成品的形态展现在人们面前时,唯一亮眼而引人垂涎的就是点缀其上的几块烤羊肉——它们或大或小,肥瘦不一,可能是货真价实的羊肉,也可能是以次充好的猫鼠猪鸭等各类替代品。这主要取决于我们进货时的成本。总而言之,那几块羊肉就像一些流光溢彩的代表件(比如22岁在朋友中最早结婚,23岁在朋友中最早离异)一样在我们百年之后为我们贴上标签,告诉后人我们是何门何派、何种光景。 那么,如果我们把视角调整得再高一些,整个人类历史也像是一根羊肉串。只不过它比我们个体那串要长得多,长到你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羊都杀掉,才能获得足够的肉把它串成。要把全世界人民都召集在一起,才能把它全吃掉;假如少叫了哪个国家的同胞,其他国家的同志吃完后都会撑得消化不良。这些被分成一块块的羊肉就是所有重大的历史事件,它们有的被烤得嫩一点,有的被烤焦了,有的孜然味重一些,有的沾满了辣椒粉。按照这样的逻辑,史书就相当于菜谱。遗憾的是,它们虽然卷帙浩繁,堆积成山,却只记载了一道菜的做法。 起初我也想写这样一本菜谱,因为我自信无论对于食材,还是烹饪技巧,我都了然于胸。但是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这类菜谱市面上早已俯拾即是,而且作者基本都是专业烹饪学校毕业的,再不济,也得有清真饭馆出具的烤串儿满两年工作证明。可我并不死心,不让写菜谱,那我就写刀谱、家谱、五线谱,总之要把烤串儿的知识融会进去。无人陪饮,自斟自酌也是好的。 所以,接下来的第一步,我会先离开今晚撸串儿的这个时空,把时钟往后倒一大步。 …………………………………………………… 我查了过往的天气预报,1506年10月28日的天气是多云转晴。上午一直阴云密布,晴雨不明,到了下午就骄阳四射,豁然开朗。在京师西北郊的望儿山上,两道身影迎风而立,眺望着远处的锦绣山河。他们看上去都不过三十出头,一位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另一位相貌虽不及同伴出众,五官也算俊秀,身材略显魁梧。虽然穿的都是便服,眉宇神色和举手投足间却不经意流露出一种轩昂气质,这种气质是经年累月在紫禁城中生活所锻造出来的,因而会在第一时间给人留下不同寻常的深刻印象。 此刻两人虽面对着同样的景致,心中却是各有感慨。那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人眉头紧锁。他回忆着昨晚的情形,真可谓命悬一线。自己兄弟几人流年不利,被满朝文武群起而攻。要求判处极刑的联名奏疏早已呈送到司礼监,只待圣上首肯。多亏了刘老兄带领大家去圣上面前做最后的争取和哭求,凭他的能言善辩、善察圣情,再加上我们与圣上这几年朝夕相处的情谊,最终扭转了乾坤。 上午,司礼监原来的那拨人已经被下旨发配去南京,刘老兄成为新一任的司礼监掌印,我和丘聚分别任东、西二厂提督。大局已定,可谓今非昔比。北漂这么久,我也总算要出人头地了。为了这姗姗来迟、九死一生的成功,自己实在牺牲了太多。遥想那个大雨滂沱的早晨,自己毅然决然地离开村子,只身北上,甚至都没敢回头看一眼芋苗妹妹那双婆娑的泪眼。来到京师后,才知道大明朝的公务员队伍早已人满为患,自己没人没势,又无一技之长,走投无路只好下蚕室,做了阉人。 那是场令自己终生难忘的整形手术:手术前先跟负责手术的王师傅签订生死文约(他管那个叫“免责协议书”),表明自己自愿接受整形手术,死生有命,与人无尤。然后一整天不能进食,连滴水也不让喝。接着才是手术。王师傅先让我喝了两大碗臭大麻汤,说是可以减轻我接下来的痛苦。然后我就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块抹布,防止乱动和咬舌头。随着下体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知道我与芋苗妹妹此生再无可能了。后来我疼得天旋地转,说不清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恍恍惚惚之间,我看到王师傅手里托着我那鲜血淋漓的小兄弟,把它投进了盐罐子,随后又把罐子吊到房梁上。据说按照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客户的小兄弟都由他们暂为保管,有朝一日我们飞黄腾达了,再花重金赎回来。 接下来的三天,我被绑在一块门板上,还是不能吃喝,期间小解都是通过插在下体的一根芦苇杆(哪里就能插得那么严丝合缝!当然免不了尿得到处都是,还要被王师傅数落,宝宝心里虽然苦,可毕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三天之后,我勉强可以喝一些米汤,但疼痛和失落依旧挥之不去,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我的神经。 蚕室里生着炉火,暖如春阳照耀。香炉里熏着艾草,烟雾缭绕的情境亦真亦幻,生活的希望似有还无。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尽快痊愈,因为即使痊愈,我也不可能看清生活的意义和自身的价值。如果清醒和沉醉时一样茫然无助、无所依托,那又何必急着醒来呢? 我没有盼着自己赶快好转,可我的伤口却长得很快,不出两个月,我已能够下地走路。 想到这里,青年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咬着嘴唇,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但他旋即又感到喜悦,因为毕竟一切付出都换来了回报。如今雨过天晴,自己已是大权在握,万人之上。前段时间陪圣上听曲儿,有几句歌词是怎么唱的来着?“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对了,好像就是这么几句!只不过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没忆起唱这首歌的那个歌姬的面容…… 另一个人的表情显然更加复杂,像层云背后的星象,让人无法捉摸。他身材颀长,轮廓分明,细看来,五官都极为标致,给人一种平湖秋月、刚柔并济的美好观感。他默默凝望着天边的孤云,一双黑色的眼睛仿佛要从镀金的天空中看到逝者弯曲的倒影。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总是郁郁寡欢,想必是缺乏调理,气血凝结所致。但宫中的王太医偏说这叫“抑郁症”,不给开方子抓药,反而一味地推荐什么“认知行为治疗”。真是奇谈怪论,闻所未闻!后来听人说王太医三代以上是莆田郎中出身,哥哥还是京师里有名的阉割师傅,专门帮想要改变自己的男人们做整形手术。可见他的医术是靠不住的,庆幸当初没有接受他的疗法。 昨晚的拼死一搏同样令他心有余悸。最初当他知道自己被卷入这场性命攸关的争斗时,他只是觉得凶多吉少。他一方面感慨自己命苦,不满十岁时就被贪图富贵的爹爹送进宫中做了阉人;另一方面,他又想,死就死了,大不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但唯独可惜了自己这张英俊绝代的脸——这副为万千宫女所追捧的倾世容颜。这种自信绝非自己异想天开,仅凭自己做过二百多个宫女的“菜户”这件事就足以证明。 他们宦官的居所靠近圣上和娘娘的宫殿,为防止产生油烟和声响,惊扰圣驾,宫里立下规矩,宦官一律不得烹煮饭食。所以,宦官们在吃饭的问题上只能求助宫女。宫女们会把做好的饭菜送进来,他们再用小火炉热一下就好。于是,几乎每个宦官都有一个对应的宫女给自己做饭,相应地,宦官也会用各种方式来回馈那名宫女。一来一往,两人自然熟络起来,有的甚至会像寻常夫妻一般亲密无间。这种配对被称作“对食”,宫女们称呼与自己对食的宦官为“菜户”。 从自己14岁开始,就有宫女为争着给他做饭而大打出手。为了他,无数对好姐妹反目成仇不说,有一次,这种醋海生波竟然引发了尚宫局和尚寝局的两拨宫女互殴,差一点就酿成影响恶劣的群体件。后来,为了缓解这类矛盾,宫女们达成协议,每月举办一次竞选,以竞价招标的形式决定与他对食的人选。价高者得,所投入的经费全部用于改善他的伙食。这样,从14岁算起,自己一共就做了二百多个宫女的菜户,这个记录不但前无古人,相信也必定后无来者。赵高是何人,郑和不足道!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数字,因为其中有一些重复得标者。记得有一位姓林的宫女,曾经以压倒性的高价蝉联了五次名额。后来林虽然由于长期省吃俭用而患上了贫血和黄疸型肝炎(这些古怪的病症名称也是那个王太医说的),但是每当她回忆起给他做饭的那五个月,她都会一脸幸福地跟人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温馨浪漫的五个月,温馨和浪漫是无论多少银两也买不到的。 今早,当他还在对着镜子嗟叹一代芳华行将逝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圣上的谕旨,天恩浩荡,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将他擢升为神机营都督。他虽没有当过兵,但久居京畿,也大概了解到,大明朝的中央军事领导机关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前者负责战术指挥,后者负责战略制定、人事安排和后勤补给。在地方上,每省设有都指挥使司。再下面的部队建制就实行卫所制,即由卫、千户所和百户所三级建制组成,每个卫有大概五六千名士兵。此时京师周边地区共部署了74个卫,用于捍卫皇城。但有额外的三股军事力量不在这74个卫之内,即有“三大营”之称的五军营、神机营和三千营。其中又以神机营最为奇巧精悍,也最受当今圣上器重。该营装备有名为“手把口”、“霹雳炮”和“大连珠炮”的各类火铳,训练有素,骁勇异常,在同蒙古人的攻防战役中屡建奇功,声威高涨。自己如今当上了神机营的提督,借用当下京师官僚圈子里最流行的一种说法就是“既潇洒又炫酷”。而且,他向来坚信,自己注定是一个分明可以靠容颜,却偏偏要靠才华吃饭的人。前几日,听到老谷那家伙在哼着什么“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我相信青春没有地平线”,歌词虽然不大通,调子又古里古怪,与平时听到的曲目迥然不同,但此刻想来,倒挺符合当下的境遇,真是妙哉! 但是,大家的那位刘老兄倒是不可不防。自己虽然素来与人无争,但看人却是极准。刘老兄一朝得势,绝对不会安分守己。只是他到底会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有没有对政敌实施秋后算账的打算,自己现在还不好推测。之前,大家通过与圣上建立私交来谋求荣禄,面对着外朝和司礼监两股势力的左右夹击,没有办法,只好抱团取暖,合力抗敌。现在,敌我形势此消彼长,此一时彼一时,这个八个人组成的集团还能否长久维持呢? 刚想到这里,他身边那位魁梧的同伴突然用问话打断了他:“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鬼吗?” “老谷,你怎么操心起这个问题来了?” “不是我,是前些天马永成问我的。” “‘北宋五子’之一的明道先生曾经这样回答过这个问题:‘待向你道无来,你怎生信得及?待向你道有来,你且去寻讨看。’” “嗯,答得妙呀!”魁梧青年一副恍然彻悟之态。但随即又看向对方,问道:“可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你不懂就算了。现在夜幕将至,咱们得火速赶回宫城,如果被关在玄武门外面,今晚就只能睡天桥了。更何况,眼下时期仍然很敏感,还有许多要事等待我们处理。” 两人随即下山,带领着在山下等候的五六名随从,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 两人策马赶回内府,很快便融化在一片青葱蓊郁的景色中。你可能还不知晓的他们的名字,这个不打紧,他们之后还会频繁出镜。一个西厂提督,一个神机营提督,在1506年,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他们并不是我菜谱的主角,顶多只算得上是孜然、辣椒粉一类的角色。那估计还有人要问我,主角羊肉呢,羊肉是哪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一章 有我在,谁都别想带走杨部堂 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今晚失眠了。傍晚时分,他安插在驿站里的探子来报,锦衣卫一名千户带领三名校尉已进入陕西境内,目前住进离大营六十里的驿站里。探子偷听他们谈话,得知他们此行是专门来抓捕杨部堂的。宫中有令,要将杨部堂押解入京,送锦衣卫北镇府司,下诏狱。锦衣卫知道杨部堂此时正率领兵丁修筑本防区的长城,所以没有去总督府,直接奔着边军大营来拿人。 仇钺早先按照杨部堂的吩咐,在延绥、宁夏和甘肃三个军事区内所有的交通要道上安插耳目,目的是为防止蒙古兵乔装混进来刺探军情,没想到前日居然发现了几名操着京师口音的锦衣卫入境。仇钺虽然久在边关,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但接到密报后,还是忍不住一阵眩晕。事实上,四个锦衣卫比四万蒙古兵还要令他心惊胆寒。道理很简单:蒙古兵来犯时,纵有千军万马,你大不了和他兵戎相见,一较高低;但锦衣卫来了,哪怕对方单枪匹马,你都只有束手就擒。这是一种与人数无关的力量对比,它颠覆了人们传统意义上的安全感,当事人仿佛是突然遭遇了让人无计可施的致命疾病。或者可以这么说,一旦锦衣卫要拿你,你就叫天不应;一旦锦衣卫拿到你,你必入地无门。仇钺从来没有跟锦衣卫打过交道,但他们的声势和手段,他早就有所耳闻。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探子刚走,他就一溜烟地跑向中军帐。他本身就魁梧健壮,再加上事态紧急,百米差点跑进了十秒。他将消息详细禀报了杨部堂。出乎意料的是,部堂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上月已向吏部递交了辞呈,也料到宦官们不会善罢甘休,此刻只念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尽管部堂那边云淡风轻,仇钺心中却是天塌地陷。他失魂落魄地从中军帐一路走回自己的营帐。刚刚,他恨不得扑进杨部堂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但又想到,这总归于理不合,更何况让军士们看见,难免不会误解他俩有断袖之癖。黑云压境,夜风萧杀,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中层军官在复杂时局面前的无可奈何。别说自己,即便是杨大人,他贵为部堂,以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出任陕西总督,统领三镇军务,作为派遣官员,职权之重,自大明开朝以来,也再无第二人。现在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的情形是,以内阁为首的官僚集团在与司礼监的斗争中,已经一败涂地。以往官僚系统所构筑的所有规则,也都被司礼监打破。官员们苦心积攒的政绩、声誉、人脉等政治资本,不但不能继续作为自己晋升的砝码,反而连自我保护的功能都丧失了。宦官们假托圣旨,随便拿人。六部九卿,凡有违抗者,一律撤职问罪。百官表面上依旧身着华服,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如风中草芥一般,任凭风吹雨打,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大局如此,公将奈何? 可此刻,他宁愿自己被卖入青楼,也不愿部堂被打进诏狱。“人言地狱十八层,诏狱更在地狱下。”这两年被抓进诏狱的,有几个能活着出来?哪怕你有副铜筋铁骨,也一定让你灰飞烟灭。试想,如果部堂灰飞烟灭,那么陕西的边防力量恐怕也就灰飞烟灭了。因为,没有杨部堂,就根本构建不起有如今的防御工事。 这一切要从陕西边军跟蒙古兵的作战历史说起。 明代的行政规划是除京师北京、陪都南京以外,全国另设有十三个省。而大型军区称为“镇”,各镇的区域划分和各省并不对应(比如仇钺所在的陕西省,对应的镇就有三个:延绥镇、宁夏镇和甘肃镇,三镇相连,属于应对蒙古军队的重点防区)。有些镇由于防御形势的变化而时设时废,稳定保留的镇数目大致为九个。一镇的最高统帅称为“总兵”。传言一开始吏部打算将这一职位命名为“镇长”,但随即便遭到了军官们的强烈反对,理由是“镇长”这一称号基层化意味太强,很可能让外界把他们的级别误认为正科,而实际上就兵权和职务而言,他们大概相当于正部。吏部的老头子们没有办法,只能一边抱怨这群带兵的莽夫太过肤浅、缺乏觉悟,一边绞尽脑汁给这一官职重新命名。 延绥、宁夏和甘肃,三镇唇齿相依,本就应该协同作战,但以往三镇的总兵分属不同派系,战时总是各有盘算。经常是一镇的军队被蒙古兵围了,被困的总兵给兄弟部队的总兵写信,情真意切地写道:“不是我军太无能,只是敌军太狡猾。某某兄,念在当年在京师军官培训班一起玩儿过‘明军荣耀’游戏的情分上,求拉兄弟一把!”但对方只是百般推诿,称“当年一起玩儿‘明军荣耀’游戏的情形历历在目,不敢忘怀,但本防区局势同样危在旦夕。重任在身,恕不能驰援”。或许回信的那位总兵根本不知道“明军荣耀”游戏是个什么鬼,他只不过是说了一大堆堂皇冠冕又言不由衷的话,然后拥兵自重,任由友军被敌人吃掉。 在这种形势下,内阁便将目光投向了正任陕西巡抚的杨一清。当时,巡抚作为中央派遣到地方的一类特殊官员,以皇帝代理人的身份,负责监管地方的民政及军务,权力和声威非比寻常。巡抚之上又有总督。总督的职权和巡抚类似,有时更偏向于军事,而且执掌的辖区更大,往往包括几个巡抚的辖区。内阁经过商议,决定任命杨一清为三镇总督,并授予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官衔。这里面,三镇总督这个职务是实职,都察院右都御史这个职务属于挂名的虚职。朝廷经常赐予外派官员“都察院右都御史”这类头衔,目的是在不改变他职权的前提下,提高他的级别和威望。而都御史本身又属于堂官,正常情况下,需要坐堂审理案件,被称为“部堂”。总督既然兼领都御史衔,所以部下一般也尊称其为“部堂”。从仇钺对杨一清的称呼中,可见出这一点。 事实证明,内阁的眼光丝毫不错,杨一清到任后,三镇军纪肃然,军队实现了联合调度,兵力布置得当,各处防线都固若金汤。起初,蒙古人对这一切还没有察觉,照旧打着“以抢劫汉民发家致富,靠玩弄明军陶冶性情”的旗号,大摇大摆地朝关中进发。但跟明军一交火,发现对方个个都跟吃了化肥一样士气高昂,英勇剽悍。以往是以多欺少,其乐无穷,现在居然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明军围殴。这样反反复复吃了好几次亏,蒙古人最终彻底陷入绝望。军士们只有哭作一团,感慨大明社会风气变坏,明军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善良和单纯了。 …………………………………………………… 再回到仇钺失眠的这一刻。对,这个男人失眠了,而且不是因为情绪寂寞。距离仇钺大约五百年后,有一位严姓女作家终于总结出这样一个规律:“失眠的未必是天才,但天才几乎都失眠。”从思维创造力的角度而言,仇钺恐怕算不上天才。但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在他辗转反侧的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想法,或者说,这是一个亘古未有、极其大逆不道的想法——反正杨部堂是不能走,那就把锦衣卫同志留下吧。怎么留呢?留他们小住恐怕不行,一来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二来他们有公干在身,肯定也不乐意住下。那么,只有,杀掉他们。让他们长眠于沃土千里的关中之地,化作春泥更护花吧。 他清楚,这样做的政治风险简直大到无法估量。锦衣卫自设立之日起,便象征着天子的权力和威严。有人说过,带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诛杀锦衣卫,无异于作乱谋反。一旦事发,不仅自己和杨部堂要被株连九族,军中将士受到牵连的也必定不计其数。但为了保全部堂,这个险无论如何都值得冒。 仇钺大体的计划是:等四名锦衣卫一到,就立即将其斩杀,然后毁尸灭迹。接着将杨部堂秘密送走,并且散布消息,说几名锦衣卫醉酒后滥用私刑,打死杨部堂后便逃之夭夭。这样一来,死的死,逃的逃,朝廷根本无从追查;另一方面,毕竟是锦衣卫随便打死朝廷大员,锦衣卫和东西二厂自知理亏,也不愿深追究。 虽然听起来有些玄乎,实际上,这样的案件已有先例。仇钺前段时间听他的探子说,早先那个投钱塘江自尽的兵部主事王守仁就是假死。 那个王守仁上书得罪了宦官,被假传圣旨打了五十廷杖。据说,本来已经被打得咽了气,没想到后来又醒了。真是咄咄怪事!宦官余怒难消,又把他贬到贵州,并且派东厂杀手一路尾随,想在途中了结他。王守仁自知大限将至,为免受辱,自己主动跳了江。但探子告诉仇钺,王守仁其实只是把衣帽投进了江中,又留了封假遗书,最终骗过了杀手。据可靠线报,姓王的早逃进深山老林,去搞荒野求生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仇钺的第一反应是:“他娘的这样也行啊?是王守仁太敢想敢做,还是宦官们太傻太年轻?”但转念一想,如今时局混乱不堪,宦官们心胸狭隘,打击面铺得极广,计划要迫害的人数以千计。当中真有几条漏网之鱼的话,他们也根本无暇顾及。 至于杨部堂那边,虽然要隐姓埋名,受些委屈,但总比冤死在大牢里强。可以预见的是,朝局不会永远暗无天日,一旦时机到来,必定乾坤扭转,正气弘扬。但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清楚。或许鬼使神差,就在明日;或许要等到仇钺和杨一清入土之后了。可是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才是前提。只要不挂掉,就不算出局。正所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 下定了决心,仇钺立马传唤手下的一名千户,一名百户和一名总旗,准备商讨对策。这三人全是他在军中的心腹。封建社会里的造反活动一般要求最初的几位秘密策划人具备以下三个条件:忠实可靠,头脑灵活,而且功夫拳脚上要是一把好手。三者缺其一,便不能成事。仇钺挑着眉毛,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三个下属,觉得以上三条他们无不具备,不用来从事点反时局反朝廷的事,简直就是浪费人才。 可是,如何在人多耳杂的军队驻地把四名锦衣卫干净利索地解决掉,仇钺必须要跟他的属下商讨出一个稳妥的对策。 在集思广益、轮流发言的阶段,千户蒋明建议:“在锦衣卫到达营地后,属下前往迎接,谎称引领他们去中军帐见部堂,实则将他们带入仇将军的营帐。进入营帐后,在属下与他们谈话的空档,事先藏身在屏风之后的将军、黄百户和陈总旗突然持兵刃冲出,我们四人遂以风驰电掣之速,雷霆万钧之力,潇洒倜傥之姿,风华绝代之态,将他们毙于刀下。” 蒋明还没来得及对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表现出得意之色,仇钺的骂声就扑面而来。 “他娘的!不吹会死啊?我们是四个人,他们也是四个人,双方都是习武懂拳脚的。况且锦衣卫从来都是从高大健壮、孔武有力的青壮年中挑选。我们能否敌得过,还是未知之数。生死尚且难料,你告诉我,你从哪蹦出来的‘潇洒倜傥之姿,风华绝代之态’!” 属下们感觉得到,虽是发怒,这怒气中却也透露出一种理性和沉静来。当兵的可以仅仅把自己视为一介武夫,逞一时之勇,但做将军的,却不得不让自己心思老辣,远虑深谋。 眼看一号长官就要把二号长官骂得个狗血淋头,为了挽救气氛,百户黄擒虎急忙补充发言:“将军息怒!属下认为千户大人的计策也未必不可行。据属下所知,在锦衣卫中,只有指挥使能在重大仪式上穿飞鱼服,平时则穿大红便服。其下各等官兵,只能着青绿色锦绣服和便服。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过是南京云锦之类的绸缎料子,毫无防御功能。而咱们军中穿的是锁子甲,这种由数千个铁环上下左右勾连而成的软甲,轻便灵活,刀枪难入。再者,锦衣卫戴的不过是无翅的乌纱帽,咱们不但有锁子头盔,还有护项。两相比较,咱们就是铜墙铁壁,而他们跟纸糊的小人儿没两样。再加上他们素来横行无阻,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对他们动刀子。咱们攻其不备,大有胜算。” 虽然言之有理,但仇钺仍不满意,他追问道:“那兵器呢?你的雁翎刀砍得断他们的绣春刀吗?” 这点确实令大家头疼。既是短兵相接,兵刃的好坏,便不可不留神。隋唐时期,军人的佩刀主要是横刀,这是一种长柄刀,刀身平直,刀头呈尖角状。到了南宋,军刀刀身仍然保持平直,但是宽度加大;刀柄似乎没有横刀那么长;同时,刀尖演变成略微上翘的圆弧形,称为雁翎刀。雁翎刀在明代大为盛行,包括杨一清部队在内的广大明军,普遍装备的都是这种刀。锦衣卫使用的绣春刀也是从雁翎刀演变而来,形制跟雁翎刀基本相同,主要是加长了刀柄,既可单手握,又能双手握,更加灵活方便,关键是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锻造工艺,加入了很多特殊金属,因此无坚不摧,战力较雁翎刀,又强出数倍。 不过这个问题倒意外地得到了解决。总旗陈寿忆起,两年前的正月初五,在凤翔府宝鸡县外三十里处,曾有巨型陨石坠落。当时盛传炎帝显灵,降赐神器。边军派人前往查看,发现陨石材质坚硬异常,颇似民间传说的玄铁。前任总兵遂令工匠用它打造二十把宝刀,但最终因难度太大,只锻造出九把,把把都是削铁如泥的好家伙。总兵乐得像吃了老鼠屎。他自己平素用不上刀,也不舍得让别人用,只下令将九把宝刀随军携带,以振声威。 利器不可久藏,看来眼下便是以血试刀之时。 如此一来,战术、护具和兵器都有了着落。最后剩下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到时候动起手来,功夫上能否讨得便宜。尽管三镇的边军目前战斗力正处于鼎盛阶段,可若是随便挑出一两个来跟锦衣卫过招,还真不一定打得赢。原因在于,军队平时训练的内容主要是队形变化,即怎样根据指挥官的号令,迅速并且准确地摆出各种战阵。骑兵另外训练骑术和骑射,弓箭手要练习步射。对一般步兵而言,刀和枪的训练不过是扫、刺、挑等几个简单的动作。总而言之,论起单打独斗,士兵们未必擅长。军队的训练理念也很明确:“要武斗,不要文斗;要群殴,不要单挑。”即不要求个个练成东方不败,只要配合起来,能打出岳不群的效果就行。 仇钺之前听说,锦衣卫内部有少数人在习练一种“巴子拳”,由武当道士所创,刚劲狠辣,尤其适用近身短打。练此拳者,常常会面露娇态,目光含情,一个箭步冲到你面前,在你误以为他想跟你来一场贴面热舞的时候,电光石火般地将你击出数丈之外。仇钺思前想后,最终觉得这种说法不可信。此种拳法存在与否倒是其次,关键在于锦衣卫是否有必要去苦练这样一门武功——一个自认为永远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人,绝不会考虑去武装自己。这和他们外出执行任务时,还是照样一身绫罗绸缎的道理一致。 仇钺的三个属下情况则截然相反,他们成日在战场上厮杀,为了能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残酷战争中幸存,他们个个把宋太祖传下来的三十二式长拳练得炉火纯青。这种拳法由宋太祖赵匡胤在领兵打仗时所创,此后一直在军官中流传。其拳彦说“囚身似猫,抖身如虎,行似游龙,动如闪电”。凭借这套拳法,让他们去杀几个身手平平的人,当然是不在话下的。因为在战场上,他们杀过很多那样的人。 一场以仇钺为核心的密谋,一直持续到深夜。在确认每个方面都被兼顾到之后,仇钺已是踌躇满志,锐气逼人。他从傍晚时分的惶惶不可终日,变成了现在的跃跃欲试。 原本在这样一场高等级的博弈中,微不足道的仇钺根本不能占据一席之地。但是,当他站在一个特殊的历史节点,身居一个不是至关重要,却舍我其谁的巧妙位置,他决心要把自己的能量运用到最大。他裹挟着掺杂了个人情感的强大责任心,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我在,谁都别想带走杨部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二章 十九层地狱里的对话 杨部堂还是被带走了。 他被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所管辖的诏狱里——一个被人称作“十九层地狱”的地方。 锦衣卫治下原本只设有一个镇抚司,负责侦办锦衣卫内部人员所涉及的刑事案件。既然有案件,就必须要有专门关押涉案人员的场所。虽然可以暂时关押在邢部大狱,但是朝野纷乱,刑案层叠,邢部的大牢时常人满为患。再者,“家丑不可外扬”,把本卫的犯案人员送到邢部,很容易使内部的一些秘闻外泄。 在刑部大牢里,往往会有一些好事者凑过来打听:“我滴乖乖!平时只听说你们锦衣卫到处抓人,怎么你们也有蹲号子的?哎,我听说你们指挥使的小妾跟你们内部的人员私通,那个奸夫是你吗?” 几次三番,锦衣卫指挥使终于忍不住向皇帝上奏,为锦衣卫增设了一个直属监狱,即诏狱。专管诏狱的新镇抚司因地址选在原镇抚司北面,所以又称北镇抚司,而原镇抚司则称南镇抚司。 诏狱最初只关押犯案的锦衣卫和一些皇上指定的钦犯,待遇很好,提供免费的餐食和医药(这两种服务在邢部大狱都是需要犯人自掏腰包的)。这样便引来邢部大狱里一些重刑犯的不满。因为他们认为,以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完全有资格被送进诏狱,去享受里面的工作餐和医保服务。 他们总是会向办案人员叫嚣:“同样是犯死罪,为什么别人进得了诏狱,我进不了?你们分明是歧视人权,是践踏我的尊严!士可杀,不可不进诏狱!王侯将相,宁进诏狱乎!” 所以,后来诏狱也开始逐渐收押一些平民百姓。只不过再往后,诏狱发明的刑讯手段越来越狠毒,比邢部大狱要残酷千百倍。诏狱由一个犯人们心驰神往的天堂,变成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人间炼狱。犯人们又开始哭着喊着撒泼打滚儿吐口水,不愿进诏狱,却已由不得他们了。 …………………………………………………… 杨一清被押送过来的那天,天气格外的好,晴风悠荡,视野开朗,没有出现他预想中“六月雪满阶前,九州大旱三年”的情形。天公不作美,一腔凄苦情绪都白酝酿了。 他特别注意到,诏狱方圆二里都禁止京城百姓涉足,并且有大批的校尉充当巡兵和暗哨。历朝的宫殿和衙署均坐北朝南,一方面利于采光,并且能在冬季避开北风;另一方面,也因为南方象征着帝王的尊荣、气魄。诏狱的大门却偏偏朝西,意为日薄西山,朝不保夕,无疑是对入狱者的一种震慑和敲打。大门旁边立有木牌,上面写着:“擅入诏狱者,断肢;外传消息者,斩首。”第一条是提醒外人,第二条显然是警告每日进出诏狱的锦衣卫官兵。 负责押送他的锦衣卫指着木牌得意地说:“去年有条黄狗迷了路,误跑进我们诏狱,狗腿都被打断咧。我们几个伙计费了好大劲儿把它嘴里叼着的骨头抢过来,劈开检查。幸好骨头里面什么都没有,如果发现有什么字条、信物,它就狗头不保咧。当时可把那个倒霉的狗东西吓死咧。”他那眉飞色舞的意态,分明是在炫耀:什么叫规范化管理?这就是规范化管理! 整个监狱分为三层,地上一层,地下两层,罪行稍轻的关上层,罪行较重的送下层。越往下越阴冷潮湿,生机渺茫。每一层都有数不清的牢房,鳞次栉比,倒像是杜牧笔下秦始皇的阿房宫,“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每间牢房的墙壁均打造得十分厚实,即使这边的犯人在玩命儿地叫“破喉咙”,隔壁也是一片死寂,这就消除了囚犯之间任何串供的可能。最后,很不幸的是,杨一清被关进了地下二层。 监狱自古是容易激发文人创作灵感的地方。文天祥、夏完淳、谭嗣同等一大批人都曾在牢狱中感时抒怀,留下不朽诗篇。就连汉奸头子汪精卫,年轻时刺杀摄政王载沣,事败被捕,在狱中也写下了当时广为传颂的《被逮口占四绝》,四首中最为著名的便是:“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在那个时代,表上不戴佩琪,身上没留案底,监狱墙上不画上几笔,文艺圈便容不下你。而杨一清是何许人也?少年时因为才华出众被称作“奇童”,经举荐成为翰林秀才,宪宗皇帝亲自命内阁为他挑选老师。十四岁中举,十八岁登进士。才华高峻又身陷囹圄,会不写下一些或激昂或沉郁的诗作,以供后人背诵、默写、出语文考卷吗?对,没错,他啥也没写。 坊间传言,自打杨一清入诏狱,从头到尾只说过四个字——“重于泰山”。他脖子上戴着中国历史上最重的一副枷锁——一副重达一百五十斤的铁枷。这是由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创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石文义亲自打了招呼:“快!给我杨哥来一发!”。 刘瑾就是用这样一幅大枷,前几日差点枷死了御史王时中。王时中早先弹劾过刘瑾,当时刘瑾气得几乎要把他的名字纹在胸口,好时刻提醒自己“公公报仇,十年不晚”。之后刘瑾出人意料地迅速得势,不久就编织罪名,罚王时中戴着大枷在都察院门前站立三日。王时中一个读书人,做官前也没练过举重,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套在脖子上,真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好几次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后来,经内阁大学士李梦阳多番求情,刘瑾才勉强答应将王时中释放。 枷这种刑具最早产生于晋代。起初只是木质,重量有限,以限制犯人活动和进行人格性侮辱为主要目的。后来渐渐出现了铁枷。到刘瑾手里才登峰造极,演变成分筋断骨的夺命利器。除王时中,还有其他几位戴过这种巨枷的官员,有的人几天之内就一命呜呼,劫后余生者下半生也注定成了废人。如今杨一清也戴上了它,遗诗当然是写不出来了,遗尿倒是大有可能。 被捕前一晚,仇钺来中军帐向他汇报了锦衣卫的行踪,万般沮丧地离开后,夜里又将几名军官叫到他的营帐议事。这些事杨一清全都了如指掌。他虽然不知道仇钺的具体计划,但以他对仇钺的了解,为了阻止自己入狱,仇钺必定有所行动。可是,直到第二天傍晚,锦衣卫把自己带走时,他都没有再见过仇钺。这多多少少使杨一清感到困惑。 就拒捕逃亡这件事而言,杨一清没必要亲自安排,也不能亲自安排。属下将一切布置妥当,先斩后奏,他若不配合,就是愚不可及。反之,若没有别人安排,自己亲自设计逃脱,便是奸邪狡诈。这和宋太祖赵匡胤自己想当皇帝,却偏偏要属下出面,逼他“黄袍加身”的道理差不多。古人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其中的道理实在微妙得很。当然,有两种人除外:一种是皮厚心黑,丝毫不顾及社会舆论和历史影响的人;另一种是声望、地位和影响力有限,还没必要考虑社会舆论和历史影响的人。前者如各朝各代那些声名狼藉的叛臣贼子,后者如此刻正藏匿在武夷山中搞荒野求生的王守仁(王君后来彻悟心学之道,成为名震千古的阳明先生,自是另一番光景)。 …………………………………………………… 仇钺没有动手,杨一清的另一位门生——户部郎中李梦阳却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在得知部堂被锦衣卫逮捕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大学士李东阳,请求对方施以援手。 本来凭李东阳和杨一清的私交,即便李梦阳不来找他,他也理应去刘瑾那边替杨求情。但他得知刘瑾这次对杨一清施狠手,名义上说杨一清在修筑长城的工程中过多消耗朝廷拨款,实际上是因为杨一清给李东阳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李东阳还没有看到,就被锦衣卫提前截获,送到了刘瑾手中。 事态可大可小,而且极有可能牵连到自己。刘瑾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下令逮捕杨一清,迟迟未对自己动手。究竟是因为信中所述确实与自己无关,还是刘瑾仍在暗中谋划,打算将自己一举击溃呢?李东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局面,他自知无法对形势进行准备的判断和分析,因而也无法鼓起勇气来决定如何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先前作为百官之首的三位内阁重臣,现在除自己以外,刘健和谢迁两位兄长都已经倒台。按说自己也应该和他们一同落难的,却被莫名其妙地留在了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三人当中自己秉性最柔,刘瑾认为自己对他的威胁最小吗?倒又不太能说得通。 他感到眼前横亘着一条无穷无尽的深色沼泽,表面瘴气弥漫,树影陆离。许多躯体在沼泽中徒劳挣扎,慢慢沉下去。沼泽边上,是“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而自己呢?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那沼泽中缓缓下沉的身影,还是已经变成沼泽边无人收埋的皑皑白骨。 不过李梦阳这次发出的求救信号,自己却不能不慎重对待。李梦阳虽然只是户部的一个郎中,官职不过正五品,可此人在京师的文官系统中却有着与其官阶极不相称的强大影响力。据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杨一清在京师的权力代理人,同时,他本人的卓越才华和在文坛的地位也转化为他政治资本的一部分。据可靠消息,他还是之前那个“大事件”——文官集团与宦官大决战的主要推手。 这次造访也印证了李梦阳不好惹。这个混账居然纠集了一大帮御史和给事中——这些人近来可是胆小怕事出了名的! “如此兴师动众地往我这里赶,难道不怕引起宦官们的警觉,自找麻烦吗?看来是豁出去了,决心向我施压,逼我入局。”想到这里,李东阳觉得眼下恐怕是拒绝不了了,倒不如索性答应他们,正好也去刘瑾那边探一探虚实,总好过现在坐以待毙。 于是,他拉上另一位不久前刚进入内阁的大学士王鏊,一同去找刘瑾说情。 有些交流对象总令人哭笑不得:他们不是愿意妥协的人,甚至不愿做一个给予对方起码尊重的交谈者。当天,李东阳和王鏊二人为解救杨一清所做的努力丝毫没有起作用。在刘瑾面前,两位年事已高的大学士态度毕恭毕敬,所说之辞又入情入理。可刘瑾全程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们。 任由他们嘴皮子磨破,刘瑾只是一味装腔作势:“按大明律法办吧。” 他们于是又耐心地向他解释,按照大明律法,也可以不这么办;或者说,真依照大明律法,恐怕不能这么办。 刘瑾一拍桌子,冷笑道:“刘某人偏要按照大明律法这么办。” 李东阳心道:这不是得理不饶人,这根本就是刻意的刁难和针对性十足的迫害。看来,杨一清的入狱已经不可避免。 经历了一场地位完全不对等的交流,两位大学士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他们非但没能帮上杨一清的忙,还额外遭受了一番彻头彻尾的轻视和侮辱,这在两位读书人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记忆。 大概他们功名早成,仕途又极顺,有生以来接触的全是谦和慈祥的前辈、知书达理的同僚和满怀崇敬的下属,根本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刘瑾这么一类人。但这次碰壁也有其积极意义,起码让李东阳意识到:跟心怀恶意的人打交道,真诚和才辩都毫无用处,必须依靠不容置疑的实力和铁血强硬的手腕。 …………………………………………………… 杨一清入狱方才半日,刘瑾就派了两位身份显赫的人前来问话。走在前面的一位,杨一清见过,是现任西厂提督谷大用。他从狭长的走廊里昂首阔步一路走来,像下乡慰问一样神采飞扬。如果他手里再提点慰问品,恐怕杨一清都会忍不住喊上一句:“大人,俺总算把您盼来了!” 走在谷大用身后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青年人,俊秀婉约,不可方物,似刚还柔的气质如漩涡一般让人无法自拔。杨一清身负重枷,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如果传言不虚,他应该就是新任神机营提督张永。 前些时候,锦衣卫截获了杨一清写给李东阳的一封书信,信中杨一清感慨局势,对刘瑾多有指责。谷、张二人如今为此事前来问话。谷大用先说明来意,随后打开刘瑾所书谕令,念道: “杨一清,你在写给阁臣李东阳的书信中,诬我三条重罪:‘矫拟圣诏’、‘迫害忠良’、‘结党祸国’。言辞荒谬透顶,用心险恶绝伦!现在,我要逐条问你!” 谷大用故意顿了顿,拿眼偷偷去瞟杨一清的反应。当他看到杨神色黯然,微微叹气,缓慢闭上双目时,心里瞬间涌上一阵踏实和满足——这才是犯罪分子接受审问时应有的态度嘛。试想,如果杨正气凛然,目光炯炯地一直盯着他,那么他接下来无疑就沦落为学堂上被老师点名起立朗读课文的小学生。他从小是最怕当众朗读的。朗读这么私人的事情,怎么能在别人的注目之下进行呢?就像如厕一样,你会故意在别人的观赏下如厕吗?而且还要表现得摇头晃脑、声情并茂、气如洪钟?开玩笑! 半晌空寂。谷大用似乎意识到自己心思跑了偏,连忙正正音,接着念道:“先说‘矫拟圣诏’。我虽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我朝大小政令,须先由官员呈上奏折,说明何事。奏折由文书房官员整理记录,将大体内容简要禀明圣上。圣上再下命将奏折转送内阁,由几名大学士商讨处理之法,作出“票拟”。最后才入我司礼监。若圣上应允,则由秉笔太监“批红”,掌印太监加盖玺印;若圣上认为不可,则发回内阁重议。 “此外,即使司礼监批了红,诏令还需由六科的数十名给事中和通政司的官员再次审核,如被否决,还须再议。 “所以,诏令决于圣上之口,亦决于朝臣、内阁、六科和通政司官员之手,过程繁复,众目睽睽。岂是我刘某想作假便作假的! “退一万步而言,假使我刘某真的胆大包天,以身犯险,避过内阁和圣上,造出一份假圣旨。但凡有任何一位芝麻绿豆大的官员,去同圣上核实圣旨的内容,圣上便立刻知晓我假传圣旨之事。如此一来,我哪有不被抄家灭族的道理?诬蔑我矫拟圣诏,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念完第一条,谷大用合上谕令,声色俱厉:“杨一清,你可有辩驳?” 一清不发一言。 谷大用颇感意外,他呆住片刻,随即道:“好,既然你无言以对,那我接着念第二条。” 他打开谕令,再度念道:“再说‘迫害忠良’一条。我大明朝自洪武十三年以来,各类案件、刑狱均交由三法司查办。 “这其中,都察院可以纠察、弹劾朝政及百官。两名都御史带领一百一十名正七品监察御史日日夜夜地审视朝政,事无巨细,官无大小,都得过他们的眼皮子,人称‘天子耳目’。邢部负责各类案件的审理、裁断。大理寺则对都察院和邢部经手的案件进行最终的审核,有冤枉错判者,一律重审。 “除三法司以外,军中各都司及卫所的刑名案件皆由五军都督府查办。遇人命案子,还须由圣上批准,方可将案犯问斩。 “所以,弹劾百官的,是都察院和那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给犯官定罪的,是邢部、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要将罪大恶极之官员问斩的,是当今圣上。这一切与我刘某人何干! “你说我迫害百官,难道不是百官犯我明律,乱我朝纲,自取灭亡吗!难道不是三法司和当今万岁为国锄奸吗! “枉你等还是进士出身,自诩是熟读大明律的饱学鸿儒,居然是非不辨、颠倒黑白,妄图将莫须有之罪名强加于我刘某人!简直可恨之极! “杨一清,你可有辩驳?” 一清仍然沉默。 他不会睡着了吧?谷大用犯起嘀咕。要不去咯吱他一下?他心里这么想着,眼巴巴地去看张永。 张永回敬了他一个很不耐烦的眼神,意思说:你带上那个枷,站着睡一个给我看看? 谷大用面上一热,也感觉自己确实多虑了,清清嗓子说道:“既然你自知理亏,缄口不语,我再来读这最后一条。” 他又念道:“你在信中说我纠集‘八虎’,结党祸国,将我与谷大用、张永、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等七名太监称为‘八虎’。 “我八人皆为多年侍奉圣上的内臣,为圣体当差,替圣意分忧。圣上初登大宝,夙兴夜寐,为国操劳。大小事宜,常让我等从旁协助。我等既无才又无德,所怀的不过是的一颗报效主子的忠心。圣上不弃,召我八人在身边侍奉,这就是你所谓的‘结党’?一切听从圣命,依圣上旨意当差办事,这就是你所谓的‘祸国’? “刘某人再问你,李梦阳、康海、仇钺、许天锡、张保、张泰、王敬山、李义德、李蒙、刘俊义、石虎、赵乾这在你门下的十二人又如何?你杨一清为官多年,门生子弟遍布朝堂内外。仅这十二人,既有文臣,又有边军将领,素被称作‘杨门十二金人’,近几年大有气势凌人,威风一世之态。 “敢问八个人与十二个人,到底哪个更多?我们是交党结社,那你们又是什么?我看你分明就是广结党羽,图谋不轨! “杨一清,你可有辩驳?” 一清再次报以缄默。 谷大用越发地趾高气扬。心道,不开口最好,真唇枪舌剑的,自己哪招架得住?他不禁哼唱起前两天刚学会的小曲儿:“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再大声也都是给你。请用心听,不要说话!” 整个过程中,张永始终站立一旁,面无表情。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淡然。 事实上,他有些不屑于像谷大用一样,充当他们刘老兄打压朝臣的武器。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就没有必要再赶紧杀绝。不能否认,现存的文官系统仍然是个高效运转、可供利用的政府机器。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像杨一清这种封疆大吏,杀掉无异于自毁大明的长城。可是说到底,事情并不归他张永管。毕竟连昨日宫正司女官送自己的玫瑰脸霜都还没来得及试用,哪用工夫理睬他们的争斗? 唯有几次杨一清面对质问沉默不语时,他才好奇地转头看看杨。就那么几眼,他从杨的脸上发现了一丝可疑,却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末了,谷大用一声冷笑:“哼,杨一清,你也不过如此嘛。我原以为你是何等的英雄虎胆,威武不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呸!” 说罢,两人转身离去。 在回程的路上,张永问谷大用:“你有没有觉得杨一清脸上有什么特别?” “他相貌好丑。人人都说大明朝的官儿里面,张永、刘子观最俊,杨一清最丑,看来说得不假。哈哈哈哈!” “这种说法不对。杨一清是丑得名不虚传。但我是内臣,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大明朝的官儿,刘子观在李东阳府上做门客,也不算官儿。所以大明朝的官儿里只有一丑,没有两俊。” “太祖爷定下规矩,严禁宦官干政。但那早就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风水轮流转,你敢说你这个神机营的提督不算官儿吗?哈哈哈哈!”谷大用的笑声无比响亮放肆,险些要把他自己都震聋了。 “不说这个了。我就问你有没有觉得杨一清相貌上还有什么特别?” “啥?你说啥?” “他很像我们。” “啊?你说啥?” 张永抿抿嘴:“我说,他肤色白皙,面上却连一根胡须也没有。” “嗯……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三章 感情破裂的原因有很多(上) 杨一清的突然释放,令李东阳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低声下气去求刘瑾,刘瑾分明是一万个不答应。难不成刘瑾那几天恰巧来大姨夫,心情不好?也不对呀,刘瑾是阉人,照理不该有大姨夫才是。 李东阳如堕五里雾中,杨一清本人却并不感到意外。谷大用和张永走后的第二天,便有狱卒来帮他解下脖子上的巨枷。又过了不到十日,刘瑾下令将杨一清释放,罚米六百石。官是没法接着做了,可好歹保住条性命,得以归还故里。 杨一清能活着走出诏狱,与之前他跟谷大用的那段对话有着直接关系。他很清楚,刘瑾如果真想杀他,又能轻易把他杀掉,就不会派谷大用来跑一趟。那天诏狱里的谷大用拿着稿子,打着拍子,扯着嗓子,像被吃了豆腐来讨说法一样灵魂颤抖,情绪激动。长篇累牍的废话传达出的讯息不外乎两点——刘瑾的愤怒情绪,以及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可笑想法。杨一清心明眼亮,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么究竟该让这场对话演变成清流和宦官间的辩论会,还是对他本人的批斗会呢?杨并不急于早登极乐,所以答案对他而言是再明显不过的。 他表面上没有说一句话,实际传达出的意思却精准到位——“你强任你强,我菜我投降”。杨一清通过自己的沉默态度,成功使对方误以为,他并不具备公开与八虎为敌的勇气甚至想法。另一方面,刘瑾在谕令中对杨一清大加训斥,而他居然照单全收,毫不反驳,这也使刘瑾胸中的一口恶气得以消解。 本来在刘瑾看来,杨一清就是个必须要废掉,却未必要杀掉的角色。首先,杨在朝中影响力太大,杀了他,会引起李梦阳等一批官员的强烈反弹。其次,李东阳出面力保,刘瑾对李东阳还多少有些顾忌。现在又有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一个高傲的文官代表并没有宁死不屈,反而向他认罪服软了。这无疑让他收获一种近乎享受的满足感,比此前整死几个对头所获得的愉悦要强烈得多。要知道,对于妖精而言,吞下十个猪八戒也抵不过尝上一口唐僧肉。前者终究是口腹之欲,而后者已经上升到精神享受的层次了。 不得已出此下策,杨一清既感到羞愧,又不免得意。羞愧的是,没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在一番慷慨激昂之后以身殉道。得意的是,他最终按下性子,没做一个目光短浅的以身殉道之人。东汉时,祢衡脱光衣服羞辱曹操,后来又对曹操破口大骂。曹操却因为爱惜他的才华,始终没舍得杀他。明成祖朱棣篡位,建文朝旧臣太常寺卿黄子澄不肯归顺。朱棣下令将黄子澄肢解,杀尽全族,把他的妹妹发配做官妓,并且安排每日由二十几个大汉轮流对其进行奸污,生下的儿女将来也都要送进妓院。相同的态度,迥异的结局,关键看你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同样是不肯归顺的清正之士,可能获得尊敬,也可能死得无比屈辱。 …………………………………………………… 杨一清罢官离京之后,李梦阳彻底沦落为京师政治漩涡中的一座孤岛,既失去后台,也没有任何盟友。与此同时,一些有关1506年两大集团决战(为求隐晦和少说几个字,官员们习惯称之为“大事件”)的绝密消息却不胫而走。 那一年,户部尚书韩文拼死一搏,率领全体官员向皇帝施压,要求处死八虎。韩文得到内阁三位大学士刘健、李东阳和谢迁的全力支持,并且有司礼监太监王岳、范亨和徐智作为内应。皇帝迫于压力,也初步萌生处死八虎的想法。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朝臣中居然有人向刘瑾通风报信,致使刘瑾连夜跑去做皇帝的思想工作。刘瑾从当年陪着皇帝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一直说到上月偷偷领皇帝出宫找技师,追念往事,剖白情感,哭得菊花带雨,楚楚戚戚。皇帝见了越发动容,又想到上月那个技师着实不错,于是乎改了主意。 群臣以为胜券在握,只待天一亮,王岳就会从宫中传旨出来,将八虎正法,却不知王岳等人已被连夜发配南京,八虎正式接管司礼监、东西二厂等一批内府衙门。此消彼长,局势已然无法挽救。 在整个事件当中,韩文背后一直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军师,群臣中间也隐藏着一个罪不容诛的叛徒。他们在战争结束之后,却像硝烟一般挥发得无影无踪。两年来,刘瑾一直在查那个军师的身份,李东阳等人也试图挖出那个叛徒。而现在突然有人放出风来,说军师就是韩文的部下李梦阳,叛徒是当时的吏部尚书焦芳。 官场中的传言比娱乐圈中的传言可信度要高得多。虽然消息传出后,李梦阳和焦芳都矢口否认,但无论是文官系统还是宦官集团,都对这传言深信不疑。 传言确实也是真的。当时,皇帝继位不过一年,已经把国事完全抛诸脑后,每日尽在一群宦官的拥簇下做一些斗鸡走狗之事,朝臣屡次谏言,皇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韩文就是上疏谏言的官员中最积极的一个,他像热恋中的少女一样,真诚而不知疲倦地向皇帝袒露心声,想用一片真心把君上唤回正途。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皇帝就像个不羁的恋人,韩文越劝,皇帝越反着来。于是,韩文又像一个死了儿子的寡妇,见到同僚就含泪欲滴,倾吐不幸:“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李梦阳看到后,就不失时机地对韩文进行鼓动,并且亲自拟定了百官联合上奏的文书。 如果说李梦阳是个善于把握时机的心思果敢的政治活动家,那么焦芳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和投机者。虽然他已官至吏部尚书,身居六部尚书之首,但他知道只要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不倒,他就永远没有进入内阁的机会。于是他便萌生了瞒着所有同僚,向刘瑾通风报信的念头。他默默算了一笔账:刘瑾若得势,他必定获得回馈,鸡犬升天;即便刘瑾失败,因为事情做得隐秘,也不用承担什么政治后果。 真相从来不会被掩埋,却往往来得太迟。水落石出之时,焦芳已在刘瑾的支持下进入内阁,成为中枢机构中仅次于李东阳的二号首长。文官集团对这个害群之马可谓束手无策。李梦阳的处境则大不相同,他立刻沦为刘瑾的头号打击对象,注定难逃一劫。暴风雨的前奏就是他被迅速降职为山西布政司经历,随即又被免官。 …………………………………………………… 那天,李梦阳背负着夕阳洒下的沉重光辉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微微浮动,仿佛油锅里被煎得变了形的荷包蛋。他步履凌乱,百感交集,想着自己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今天终于他姥姥的被开除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哈哈哈,谎话,屁话,笑话! 他缓缓走进城西的胡同区。路上走街串巷的大多是官员的家眷,她们穿着不同于寻常老百姓的绸缎衣服,但大多是陈年的旧衣,袖口被磨得轻薄透亮,勉强为她们保留着一份摇摇欲坠、经不住推敲的体面。这一带的民房大多被京官们租下作为住宅。在唐代,中央政府的官员一律由朝廷提供免费的官邸;至宋代,由于都城官员人数剧增,就有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要自己租房,但朝廷会提供相应的租房补贴;而到了大明,朝廷对三品以下的京官一概不设官邸,他们只有自己掏腰包租房,加上俸禄微薄,官员们没有办法,只有越租越偏,越租越远。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张馒头馅儿的卷饼,然后撒腿就往班上跑。如果在京城的街道上看到有人跑得风驰电掣、意气风发,那不是抓贼的捕快,就是大老远赶着去上班的六部官员。在上班早高峰的时候,他们还会成群结队地跑,场面甚是壮观。李梦阳以往总是跟几个腿脚好的御史跑在第一梯队,但以后他再也不用起个大早跑去上班了。 他走到自家门口,看到葱管儿正一脸无辜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地上扔着一个包袱和一些衣服、杂物。 梦阳一丝苦笑:“怎么,又被夫人赶出来了?” “嗯。又被您的好夫人赶出来了。”葱管儿摇摇头,往旁边站了站。 梦阳上前两步,狠狠地拍打院门。院内传来家丁的声音:“贾姑娘,您就别再敲了。夫人吩咐过,不许给您开门。” “兔崽子,是我!老爷!” 院门打开。梦阳走在前面,葱管儿哼着小曲儿,若无其事地跟在他身后。刚进堂屋,董婉的声音便迎面而至:“你们俩倒是同出同进,比翼双飞呀!” 梦阳一声冷笑:“同出同进又如何?比翼双飞又如何?她现在是这里的客人,以后未必不是这里的主子!” 身旁的葱管儿听到这话,不禁心里一动,她痴痴地看向梦阳,意识竟有几分恍惚。 远处的董婉也吃了一惊,自己原本只是说了句没道理的酸话,没想到梦阳却正经八百地回了这么一句。她声音又高了一层,却带着哭腔:“她凭什么做这里的主子?且不说她现在还是个外人,就算以后真进了门,也要把我这个正妻当作舅姑来侍奉。你可别忘了,《大明律》:‘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 “你跟我谈《大明律》?好!”梦阳胸中的火药顿时被点成了火海,厉声一喝,把抹眼泪的董婉和正在发愣的葱管儿都下了一跳,“《大明律》:‘妻妾告夫,杖一百,徙三百。’你要想去公堂上告我颠倒妻妾,自己先要吃上一百大板,受流放三百里之苦。你爱去便去!” “你……你欺人太甚!”董婉胸口梗住,啜泣起来。 葱管儿幸灾乐祸地演起了哑剧,她挤眉弄眼,学着董婉的样子,用手指着梦阳,不出声音,只用口型说着“李梦阳,你欺人太甚”。 “你也一边凉快去!”梦阳压低声音,冲着葱管儿皱眉头。 葱管儿撇撇嘴,学着猫的样子,蹑手蹑脚走出堂屋。 梦阳原本怒火中烧,现在看到葱管儿滑稽的样子,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董婉那边立马哭得更凶了。 葱管儿转身离开时,听到背后传来梦阳的笑声,心头一暖,脸上不禁泛起阵阵红晕。想方设法让梦阳笑一笑,暂时忘掉眼前的落魄与孤独,对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事。 在朝堂上,李梦阳被官宦们多番整治。回到家,他又落到了两个女人手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四章 感情破裂的原因有很多(下) 李梦阳的夫人姓董,单名一个婉字,是京城富商董进之的女儿。明代官僚和富贾之家往往会教女儿读书习字,因而这样的家庭里涌现出不少能诗善画的才女。董婉便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一位才女。当年,她的两句诗“犹忆早心轻似燕,素衣拥雪更谁痴”,引来无数京师学子的追捧。李梦阳和康海两位文坛翘楚更是一纸聘书送到了董进之的手上。 董进之其人有着精明的商人头脑,最晓得审时度势,货比三家。李梦阳是弘治七年的进士,先授户部主事一职,后又升任户部郎中,家境较为贫寒。康海是弘治十五年殿试第一,以状元的身份任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家境富庶。单就家庭条件和发展前景而言,康海自然优于李梦阳。翰林院素来被视作“内阁大学士的摇篮”,康海任职翰林院,对于今后进入内阁而言,可谓占尽先机。但是,无论是在文坛还是在官场,康海都不及李梦阳活跃。进京以后,李梦阳积极参与各项政治和文化事务,才华尽显,风头强劲,大有成为京师青年官员中坚力量的趋势。两人平分秋色,各有千秋,着实让董进之难以取舍。但后来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终于让董进之将砝码完全倾向了李梦阳。 弘治十八年(1505),李梦阳上书,弹劾寿宁侯张鹤龄与其弟建昌侯张延龄巧取豪夺,鱼肉百姓。奏疏一上,举朝哗然。其实,张氏兄弟的恶行早已传遍京师,但二人是张皇后的兄弟,属于外戚集团的代表人物。而张皇后当时正值得宠,张氏兄弟虽然恶行昭彰,御史们却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梦阳的冒犯立即引来外戚力量的疯狂反扑,外戚们对他百般诬蔑,张皇后的后母金氏也跑去先皇面前哭诉,要求处死李梦阳。先皇迫于一大家子亲戚的压力,只得将李梦阳革职,打入诏狱,但迟迟不肯问他的罪。后来,身边的大臣见先皇不忍心重责李梦阳,就提出一个两全之策,说不必重罚,打他几十廷杖便可,好让金夫人消消气。谁知先皇连这也不肯,直接对着尚书刘大夏指桑骂槐地说:“你们若想借着廷杖的机会把他打死,那朕索性直接杀掉这样的正直官员,好让你们欢心便是!”接着,先皇又传唤张鹤龄,把他骂得个狗血淋头。张鹤龄大惊失色,叩头如捣蒜一般。不久,李梦阳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这还不算,后来有一天,李梦阳在路上正好碰到张鹤龄,不但将他大骂一顿,还用马鞭打掉了张的一对门牙。张鹤龄居然忍气吞声,不敢追究。 外戚们向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这回李梦阳竟让他们“打掉门牙和血吞”。先皇的赏识偏袒和李梦阳的高傲强硬,令董进之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诧不已。董进之由此见到李梦阳的手段,便不再犹豫,张灯结彩地把女儿嫁给了他。 女儿嫁出去后,董进之对李梦阳却越发地不满,他看到李梦阳在官场中过于刚正直率,恃才傲物,年纪轻轻就把朝中的一些势力团体给得罪了。只做事情,不交朋友,官哪有这么当的?这不是自毁前程吗?同时,弘治十八年五月,年仅三十六岁的孝宗皇帝因操劳国事、积劳成疾驾崩,十五岁的太子朱厚照继承皇位。李梦阳在先帝那里积累的良好声誉——一笔重大的政治资本随着先帝的驾崩而化为无形。 董进之渐渐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打砸了,选择李梦阳或许是个错误。但后来他又听说那个康海自恃才华横溢,平日里比李梦阳还要盛气凌人,在朝中人缘儿更差。他这才稍觉宽慰了一些,又不禁感慨词人墨客都是不通时务的死脑筋,下辈子再生女儿,一定不把她嫁给写诗填词的。 成亲头一年,李、董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弦,享受了一段花前月下、品酒论诗的惬意生活。可后世有个叫尼采的精神病人提醒人们说:“女人的虚荣心对一个男人要求得更多,而不只是做一个幸福的伴侣。”“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热情一退,董婉刻薄、傲慢的本性就逐渐暴露出来。 她回娘家时,听到董进之在背地里抱怨李梦阳狂妄自大,得罪权贵。她只当父亲说的话是天底下最可信的道理,回家后也隔三差五地拿这件事数落李梦阳。梦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当她是妇人愚昧无知,不太跟她计较。 可后来她变本加厉,仗着自己诗词书画无不精通,就开始嘲讽李梦阳的诗文不好。这就让李忍无可忍了。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对文人而言,有两样东西是绝不容许他人随意贬低的——一样是他的性能力,另一样就是他的作品。 当时,文坛对李梦阳诗文的赞誉与日俱增,李梦阳也打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号,提倡诗文复古,得到众多文人的积极响应。可董婉觉得李梦阳诗歌用词不够新,立意不够巧,比不过自己。 “你看,康海的这两句‘犹思暮作衔杯客,一野虫鸣满盏星’,技法圆融,意境曼妙,就胜过你十倍。”她更是经常这样在李梦阳面前夸康海的诗。 放着王海、张海、刘海、青海、法海不夸,偏偏去夸康海。康海是什么人?曾几何时的情敌呀!这当然被他视作奇耻大辱。实事求是地说,李梦阳诗歌对技法的运用,跟康海比起来要稍稍逊色一些。但是他的诗气魄豪壮,意象辽远,远非康海可比。李梦阳也认为,写诗的技法可以随着年龄和功力的积累而日臻完善,气魄这东西却是与生俱来的,不是谁都能随便练习和模仿。再说,过分追求诗歌的技法,那是宋人。唐人作诗但求气脉贯通,浑然天成。董婉是闺阁女流,自然不喜欢读梦阳写的那些气象豪迈的诗,她只爱柔词丽赋,绿树红樱。正所谓“贵妇抱狗,不可能丑”。 还有一件事情让李梦阳欲哭无泪。董婉对房事毫无兴趣,李梦阳十次求欢,九次都被拒绝。即使偶尔同意一回,她也是硬生生地躺在下面,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李梦阳,憋着口气,哼也不哼一声,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李梦阳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奸淫一扇猪肉,极为扫兴。他对此提出严正抗议。董婉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满脸不屑地说: “我想不明白,男女成亲就是为了做那种事吗?迦叶和妙贤成亲后,两人就是分床而睡,各自修行。不然迦叶怎能修成正果,成为佛祖座下的头陀第一?” 李梦阳冷笑:“迦叶、妙贤是为尽孝道不得已成婚,婚后不能正大光明地礼佛,只好偷偷修行。现在可没人拦着你,你若有这份意思,明天自己去京郊的尼姑庵报到就是!” 董婉一时语塞,强辩道:“你……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整天满脑子都惦记这种事?你不思孔孟之道,只念床笫之欢,真是不务正业!” 李梦阳气急败坏,大吼道:“难道孔、孟的后代都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吗?” 他每次被董婉拒绝,就冲到院子里用冷水浇身,压制欲火。后来,他索性坚持洗冷水澡,寒暑不辍,没想到最后竟然把多年来的哮喘症治好了。为此,宫中的王太医见到他,总追着问: “之前我让你尝试用我发明的‘免疫调节疗法’治哮喘症,你死活不肯。现在怎么突然好了?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梦阳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好告诉他,自己每次想要行房事,就去洗凉水澡。但他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夫人不肯。 王太医于是怀疑梦阳能力有问题。 “告诉你,我好得很,我没病!”梦阳臊得满脸通红,极力争辩道。 “没病你为什么行不了房事?没病你干嘛用冷水惩罚自己?你就是能力有问题。不过你不用怕,这种病十有都属于心理障碍,只要你不是先天性的,我保准能治好你!” 梦阳恨不得变成根龙须面,钻进地缝里。 从此以后,李梦阳远远看见王太医,就像避瘟神一样掉头跑开。 …………………………………………………… 李梦阳真正对他的妻子感到恐惧,是从发现她鬼鬼祟祟偷看自己的信件开始。 刘瑾上台后,东、西二厂的特务人数成倍增加,侦查和监视的对象也从以往的四品以上官员扩大到所有京官和京城百姓。两厂除提督由司礼监太监担任,余下的官员和密探都是从锦衣卫那边拨过来的,而且挑选的都是最狡诈奸猾之徒,总数起码超过三千人。其中,负责每天对官员和百姓进行监视的称作“干事”或者“番子”,他们头戴圆帽,身穿一种当时称为“直身”的长袍,脚着黑色厚底长靴。虽然人数众多,但因为监视任务繁重,所以还在民间发展了大量的眼线,比如董婉。 最初,有东厂的番子找到董进之,要他配合监视李梦阳。董进之看到宦官们与日中天,就动起了歪脑筋,希望能从合作中获利。 于是他把董婉叫回娘家,对她说:“你的夫君年轻气盛,为人处世都太不成熟,说不定哪天就给自己惹来牢狱之灾。这个时候,咱们非常有必要了解他每日的动向,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好在关键时刻给他提个醒,防止他头脑一热,铸成大错。这是我董进之作为泰山和父亲的应尽之责。” 董婉觉得父亲说得极有道理,又不禁对老人家感激涕零。回家后,董婉就按照董进之的吩咐每天偷看李梦阳的文书和信件,再定期回娘家做详细汇报。就这样,董婉傻乎乎地变成了东厂安插在李梦阳身边的眼线。 …………………………………………………… 而此时,另一个女人的到来,给李梦阳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见的新鲜感,但也让李家的后院更加乱作一团。这个女人名叫贾敏,就是那个被唤作“葱管儿”的类似李家女仆的年轻女子。 她是河南扶沟人,跟李梦阳是同乡,父亲贾洪是当地的一个小财主。一年前,几个锦衣卫提骑来到家中敲诈钱财,遭到拒绝后,便将贾洪夫妇抓入狱中,罗织罪名,拷打致死。贾家由此家破人亡。贾敏的哥哥贾杰是李梦阳儿时的玩伴,他带着妹妹一路来到京师,打算求李梦阳帮着伸冤。可谁承想,贾杰因为郁愤难平,加上旅途中风餐露宿,住进李梦阳家还不到半个月就死了,只留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妹妹。 贾敏于是不得已在梦阳家长住下来。每日既像客人一样跟李梦阳夫妇同桌吃饭,也不辞辛劳地跟着下人一起干活儿。梦阳开始拦着不让她做那些下人做的家务,后来实在拦不住,也就随她去了。长此以往,下人拿她当半个主子,董婉拿她当半个奴才。 她模样生得不错,人也灵巧,只是上学时间不久,只学会了写字认字,勉强能读懂一些简单的书。董婉素来嫌弃不通诗书的女子,于是给她起了个诨名“葱管儿”,意思是胸无点墨,空空如也。 葱管儿也有自己的盘算,她想着:“我孤身一人流落京师,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现在看来,恐怕只有李梦阳才能做我唯一的靠山。他才华好,人也好,过得却一点也不好。他夫人平时对他太冷淡,太刻薄。或许有我在,他今后的日子还会好些。”想到这,她没可怜自己,倒先心疼起李梦阳来,因而故意跟梦阳走得很近。 梦阳也乐意跟葱管儿接触。董婉每天就知道伏在窗前吟诗作联,伤春悲秋,才情虽然值得钦佩,但到底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相比之下,葱管儿走到哪里都蹦蹦跳跳,充盈着年轻的气质和单纯轻快的活力。她还时常兴致勃勃地跟李梦阳讲些笑话,她的笑话很傻,又被她说得颠三倒四,但梦阳总能第一时间听懂其中的意思,跟她一起放任情绪,笑得前仰后合。 董婉跟李梦阳在一起,不是数落他官俸低,就是责怪他在官场上胡作非为,害得她娘家人成天提心吊胆。相比之下,葱管儿就总是很体贴,知冷知热,人前人后从不让他下不了台。梦阳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时,她会刻意找他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借以让他忘掉那些烦心事。有时候,梦阳也会饶有兴致地对着葱管儿说个不停,全是扯一些有的没的。他故意打乱条理,像葱管儿一样把话说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逗得对方捧腹不已。李梦阳作为一个素来不苟言笑的人,竟然也能天真得像个孩子。在尘俗纷扰的大环境中获得片刻的返璞归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董婉是个接触久了就会让男人觉得风韵欠佳的女人,走起路来像湘西山区的赶尸队,胸脯简直比李梦阳老家的黄淮海平原还要平。相比之下,葱管儿就更多了层女人味儿。李梦阳看得出,她胸前即使不是王屋山,也得是云台山。后来,梦阳又觉得这方面的对比略显庸俗,痛恨自己的想入非非。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这话既可信,又不可信。 李梦阳的心思很快就被董婉看穿。她隔三差五要含沙射影地说一些酸话、怪话来敲打他,并管这招叫“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梦阳做贼心虚,略微争辩几句,便躲得远远的,不再理她。 此外,她还挑各种借口来找葱管儿的麻烦,管这招叫“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葱管儿也不是好惹的主,董婉说两句还行,说多了她就要反唇相讥,由是两人常常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董婉干脆把葱管儿的衣服、行李都丢到院外,把她从家里赶出去。这样的争斗发生了好几次,真令梦阳焦头烂额。 …………………………………………………… 1508年的春夏之交,京师的局势继续朝着文官集团难以掌控的方向发展。身为内阁首辅的李东阳向来以远见卓识著称,但如今的他完全预测不到他的对手刘瑾接下来的每一步会怎么走。他吃不准刘瑾下一步会对谁下手,他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营救。或许对方胜就胜在随心所欲,没有章法,乱拳打死老师傅。 现实照进梦境,李东阳开始不断地做梦。梦里,刘瑾总是给他制造一些始料未及的难题,然后又蹦蹦跳跳,回过头来一脸顽皮地对他说:“公公的心思东阳你别猜,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明白。”李东阳怒不可遏,一声呼号:“我猜你姥姥!”同时,他也被自己的嚎叫声惊醒。 可李东阳毕竟已年过花甲,夜夜降临的梦魇使他苦不堪言。他不得已求助于太医院。东阳告诉王太医,自己每晚都梦到同一个人和同样的事。 王太医说:“那您恐怕是爱上那个人了。” “这绝不可能!” “或许是真的呢。没必要避讳这种事。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情感问题也是需要被重视的。您说说那个人的事,我帮您分析分析。” “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反正就是不可能!” “那应该属于第二种情况:您对对方恨之入骨。” “这倒差不多。” “我只给您开一味药:孔雀胆。这种药是斑蝥的成虫经干燥处理而得,颜色、外形都跟孔雀的胆很像,故有此名。药性剧毒,服之可死。” “这……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可以用这奇毒无比的孔雀胆将害得您难食难寝的人送入九泉。若您办不到,那就自己服下,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东阳顿时明白了王太医的话外之音。他羞愤难当,落荒而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五章 文官集团还没有睡醒 王太医借“孔雀胆”讥讽李东阳软弱无能,在刘瑾面前一味妥协,节节败退。这类事情对于李东阳而言已不是第一次。从刘瑾掌权至今,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刘大夏、韩文、杨守随、林瀚,都御史张敷华、戴珊,总督杨一清,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王纶、孙槃、黄昭,还有几十位给事中和御史,这些人一个个地被刘瑾打击和迫害。李东阳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刘瑾打算对他们中的一些人痛下杀手时,尽量从一旁劝解,最大限度地减轻对他们的责罚。为了维持与刘瑾的和睦关系,他还要假装对刘瑾的一些政见极力赞同,同时应刘瑾的邀请,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但他委曲求全的良苦用心并不能获得朝中那些正直官员的谅解。最近几个月,不断有官员站出来指责他“摧眉折腰事宦官”,不配做百官表率。李东阳有个叫罗玘的门生,更是直接上书弹劾李东阳尸位素餐,有负皇恩,建议他告老归田,并且请求朝廷削除自己李东阳门生的身份。 所有这些来自同僚的批评,无不令李东阳心如刀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期,他更加不愿每日与宦官共事,自毁声誉。事实上,从1506年10月到1508年3月,李东阳已经先后五次向皇帝提交辞呈,但皇帝始终不予批准。 于是,起码有三个充满悖论的谜题摆在了李东阳个人乃至整个文官集团面前: 首先,当初三位大学士一起递交辞呈,皇帝为什么偏偏留下了李东阳? 其次,就目前形成的权力格局而言,李东阳已经基本被架空,刘瑾似乎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杀害政敌和发号施令。可为什么刘瑾十次有九次还会或多或少地听从李东阳的劝阻呢? 最后,在与八虎的这场战争中,文官集团拥有绝对正义并且正当的出发点——维护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他们在斗争中也确实展现出上下一心的团结和前仆后继的大无畏精神,为什么结果却是屡战屡败?难道皇帝连最起码的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都没有吗? 这表面上是三个问题,实际却是同一个问题。而且问题的关键只有两个字:皇帝——一个始终在两大集团的争斗中佯装置身事外的青年君主。 当时,刘瑾传圣上旨意,准许刘健、谢迁告老还乡,唯独让李东阳继续留在内阁。消息一传出,官员们普遍认为是因为之前群臣在商议铲除八虎时,刘健、谢迁都言辞激烈,李东阳则相对低调。这种看待问题的方式长期误导着文官集团,使他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议事时,李东阳虽然没有像刘健、谢迁那样义愤填膺地表达出对八虎的痛恨,但他要求处死八虎的立场,和大家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刘瑾不可能单独放过他。而且,将三位大学士一起废掉,再通通换上自己的人,对于刘瑾而言岂不是更有利? 所以,真相就是——留下李东阳是正德帝朱厚照本人的意思。刘瑾虽然建议批准李东阳的辞官,但皇帝执意把他留下。这样的特别关照显然使刘瑾感到十分意外,他弄不清楚眼前的李东阳到底是什么底细,之后也就不得不对他忌惮三分。 文官集团之所以一败再败,损兵折将,是因为他们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宦官,在斗争中皇帝偏袒或者说纵容了宦官。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对手是皇帝,宦官只不过是皇帝的工具和障眼法。 为了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有必要先对皇权、相权、宦官势力和文官集团这四者,作一个“梦里无痛几分钟”的简要分析。 封建王朝中,最典型的权力斗争形式是皇权和相权的斗争。丞相作为政府运作机制的主要规划者和最高负责人,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凝聚整个文官集团的力量,从而对皇权发起强有力的挑战。因此,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了稳固自身地位,就必须考虑如何在利用丞相管理国家事务和官僚队伍的同时,分解和制衡丞相的权力。 而到明代,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明太祖朱元璋诛杀丞相胡惟庸之后,出于对丞相一职的极端不信任,终于将其废除。从春秋时代延续下来的丞相制度走向终结。丞相一职被取消后,整个官僚集团中就再也没有人能对皇权形成致命威胁。从安全角度来说,皇帝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失去丞相的辅助,皇帝在亲自处理无比繁重的国家事务时,越发表现得力不从心。于是,皇帝又被迫成立了一个全新的部门——内阁,作为自己的私人办事机构。 就内阁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必要性而言,皇帝显然是想把内阁打造成自己个人势力的一座堡垒。但事实恰恰相反,大学士们都是从普通文官中产生,平时跟他们一起合作处理政务,又与普通文官拥有毫无二致的政治信仰,是真正的“从文官中来,到文官中去”,所以在选择站队时,他们出于本能地站到了文官集团那边,并且逐渐成为文官集团的领袖。最终,丞相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度完备的文官集团,它绝对不会谋朝篡位,却可以堂而皇之地架空君主的权力。聪明反被聪明误,梦醒时分的明朝皇帝们最终意识到,自己仿佛是送走了一个恐怖分子,却迎来了一个恐怖组织。 那么,一个高度完备的文官集团,对于皇帝行使个人意志,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呢?不妨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提到的。在黄先生这本家喻户晓的著作中,他向我们介绍了万历皇帝想要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但文官们认为有违祖制,坚决主张册立皇长子朱常洛。皇帝认为这是家事,官员们认为这是国事。在双方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拉锯战之后,皇帝最终极不情愿地选择让步。 万历帝身为一国之君,竟然由于文官集团的阻挠,最终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皇位继承人。他大概从此患上了和张永同样的病——抑郁症。他不再参加各类重要的皇家典礼;更重要的是,他拒绝对高级官员的职位变动申请作出任何批复。没有皇帝的批准,高级官员没法正常退休和离职,下面的官员也无法递补,最后直接导致大量中下层官员失去进一步晋升的机会。文官们怨声载道,却又对他们那位装聋作哑的君主毫无办法。万历帝借助这种消极的不作为,表达了他对文官集团的痛恨。这无论对于朝政,还是皇帝本人,都不得不说是一个悲剧。君臣双方在情感上留下无法弥合的深创剧痛。 透过如悼文般悲戚的历史记载,后人仿佛能够看到一个伤心已极的君主形象,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宿命的寒风里,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挑衅态度冲着他的官员们大喊:“来呀!互相伤害呀!” 另一个例子是哈佛大学历史系和东亚语言文化系讲座教授孔飞力先生在他的代表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提出的。1768年,中国民间广泛流传起一种说法:和尚、道士和石匠一类的人正在从事利用妖术摄取男童魂魄的活动。 在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员们看来,这种谣言根本不值一驳。但民众信以为真,他们出于恐慌而对地方政府施加巨大的舆论压力,迫使地方官将一些无辜的嫌疑人逮捕收监。紧接着,部分官僚迫于来自上层的压力,把涉案人员屈打成招。一个显而易见的迷信传说,最终发展成轰动整个大清帝国的政治事件。 真相大白后,在位的乾隆皇帝对整个事件的处理也颇耐人寻味:他轻判了将疑犯屈打成招的官员(可以说是罪魁祸首),反而对办案迟缓的官员施以重罚。孔飞力先生结合其他文献资料认为,乾隆皇帝早就对文官集团庸政懒政、相互包庇的行为咬牙切齿,他通过种种措施对此类风气进行打击,却总是被文官集团通过相应的方式化解。一个极富政治智慧和魄力的盛世君王,面对庞大而“狡猾”的文官集团,只能望洋兴叹。他在叫魂案中,刻意重罚散漫、瞒报的官吏,就是他长期不满情绪的一次集中发泄。 那么,万历和乾隆为什么没有对文官集团进行破坏性的打击呢?因为他们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君主,首先追求的是国家的稳定与发展。他们很清楚文官集团对于国家的稳定和发展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虽然文官集团都做出了阻碍皇帝个人决策、甚至是伤害他们个人情感的事,但前者的存在绝对是利大于弊。 但李东阳他们所面对的正德皇帝却不同。他首先追求的不是国家的稳定与发展,而是他本人个性的解放和行为的自由,就是“你们尽管庄重严肃地去探讨着装和品位的关系,朕反正要在裸奔运动里诠释傲人身姿”。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一个有着广泛兴趣爱好的年轻人。他酷爱音乐、射箭和骑马,尤其对军旅生活有着强烈的憧憬,梦想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在文官们看来,这些追求无不与皇帝的身份格格不入。他生为天子,就应该养尊处优、温和沉厚。朱厚照或许认同这一点,但他偏偏不甘心,偏偏要摆脱命运的束缚。文官集团阻止他实现理想,他便要利用宦官来对其进行打击。警告性的打击如果收不到令人满意的效果,那就进行破坏性的打击。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刘瑾跟皇帝说“请您顾念旧情,饶我们一死”,皇帝只是稍稍动摇;当刘瑾又说道“群臣除掉我们八人,只是为了削弱您的力量,孤立您,好让您彻底受制于他们”,皇帝的心立马受到了震动,当即决定赦免刘瑾等人,并让他们执掌大权。 最后谈到宦官势力。在明朝以前,宦官很少能发展壮大成一股足够左右时局的政治力量。一般只有当皇权特别羸弱的时候,宦官才有机会疯狂发展自己的势力。要么是皇帝的智力和情感发育不健全,傻到宦官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如秦二世。要么是皇帝年龄特别小,连尿炕的毛病还没改掉,根本没有能力正常行使皇权,宦官得以凭借皇帝保姆甚至监护人的身份窃取政治利益,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效果,如汉灵帝刘宏。此外,还有一个特例,就是汉桓帝刘志。他本人对宦官抱有强烈好感,以至于认为,用宦官代替文官作为执掌朝政的中坚力量是天经地义的事。文臣一旦得罪宦官,比得罪他本人还要令他火冒三丈。这牵涉到个人的独特品味和认知标准,所以说是特例。也就是说,无论是宦官势力与相权的斗争,还是宦官势力与皇权的斗争,都只能算作封建社会权力斗争的型形式。 此时的正德皇帝已经成长为一位聪明、强健的青年,既不弱智,也不年幼。因此,宦官势力取代他统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本人可以在一定限度内,尽情地利用这股势力为自己服务。让八虎掌权后,他又故意留下了李东阳与八虎周旋。他深知李东阳的作风相对软弱,又势单力孤,肯定斗不过八虎;但有李东阳在,文官机构即使千疮百孔,却还不至于全军覆没。一股占据上风的宦官势力和一个能够勉强对宦官形成牵制的文官集团,是最符合正德皇帝个人利益的。 李东阳等人看不透这一点,也很难看透这一点。就好像大臣们跟着皇帝一起下馆子,皇帝总夸这家馆子好。他们通过观察,发现这家馆子确实不错,不仅味美量足、干净卫生,而且价格低廉,于是纷纷赞誉皇帝是个美食家。最后,有个古灵精怪的官员指出,其实大家都错了,皇帝是看这家的老板娘长得好看,穿着又性感。大臣们赶忙打量一下老板娘,只见她芳姿萌动,大胆开放却又保留着一层神秘,宛如文君再世,我见犹怜,这才意识到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真如此吗?非也。事实是皇帝不顾反对,乱服道士的丹药,导致患上味觉障碍,所有山珍海味入口都如草具一般。为了不让官员们发现,他故意隔三差五带着大家下馆子,还刻意安排人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老板娘身上,以此混淆视听。 同坐在一家馆子里,文官们之所以弄不清皇帝喜欢它哪里,是因为皇帝根本就不喜欢它。 看不透实情也不是文官们的错。换言之,即使看透,他们也别无选择。制度注定让他们成为牺牲品。一个天生不适合做皇帝的人,却偏偏坐在了皇帝的位置上。这是个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旅行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接下来自然很难看到期盼的风景。 …………………………………………………… 有人在睡梦中死去,有人在噩梦里挣扎,有人干脆梦做到一半,跳起来去梦游了。李梦阳就是个梦游的人。他迈着踉跄的舞步,时进时退,忽左忽右,还颇有几分艺术美感。 被革职之后,李梦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习书法。董婉对此大为不快。她觉得李梦阳是在逃避现实,自暴自弃。但她又不敢把这种想法说出来。上次吵架时,李梦阳扬言要让葱管儿做家里的女主人,这话被董婉记到了心里。为此,她近来言行收敛了很多,对李梦阳处处谦让。 到了晚上,床榻之间,她甚至还会主动迎合李梦阳。以前,她可以任由李梦阳跑到院里冲冷水澡。现在,她害怕李梦阳一旦走出卧房的门,就转身进了葱管儿的屋。但她毕竟不擅长这一套,只晓得用双腿紧紧夹住李梦阳的腰。她夹得太用力,有几次李梦阳感觉自己的腰都要断了。她叫得也很假。有时梦阳裤子还没脱下来,她就开始尖着嗓子一通乱叫,差点把梦阳吓得跳起来。梦阳在上面抱着她时,她叫得尤为卖力,声音仿佛是回光返照的重伤病员。第二天起床后,梦阳的脑袋还嗡嗡作响,听人说话也听不太清。但他毫无怨言,他觉得跟以前相比,自己现在享受的简直就是皇上的待遇。不,比皇上还好,应该是刘瑾的待遇。不,肯定比刘瑾还要好。因为刘瑾是公公,做不了这种事,他想被吓一跳,想腰断,想耳鸣,还没有机会呢。 李梦阳偶尔离开书房时,董婉会带着葱管儿溜进去看看。她们一前一后,像两只溜进鸡舍的黄鼠狼,既强烈紧张又无比兴奋,藏着一探究竟的野心,并做好随时抱头逃窜的准备。幸好梦阳没在地上桌上藏老鼠夹子,不然二人肯定就地被俘。 董婉拿起梦阳桌上的书法习作,皱起眉头道:“他这练的是什么体?谁都知道,他向来书法专攻颜真卿,写的一首好颜体。现在这字怎么又瘦又怪?” 葱管儿也凑过来看那些字,她把眼睛睁得很大,看看这一张,又看看那一张,最后一脸疑惑地说:“没有呀。我觉得都挺好看的。写得多工整呀!” 董婉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随后又说道:“他这人现在越来越古怪。字也好,人也好,都是不可理喻。” 葱管儿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两人又翻来找去,没看到有什么新奇的物件,害怕梦阳随时回来,只得败兴而归。 董婉照旧偷偷查阅梦阳的日常信件,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都是些诗词唱和,以及朋友间的日常问候。她开始还很不甘心,但转念一想:“没有发现问题,说明他最近变得安分了。这是一桩好事。”随即又感到高兴。 好景不长。到了五月底,董婉发现李梦阳有些坐不住了,字也练得越来越少,经常偷偷写一些东西,随后又烧掉。终于有一次,她趁李梦阳外出跳广场舞时,在他的一堆书稿中找到两封信,封口全部封上了火漆。她知道信当中一定有蹊跷,可又不敢打开。因为一旦拆开,火漆印势必无法复原,李梦阳回来后就会发现。于是,她命令下人把信火速送到董进之的府上。 几个时辰后,董进之差人把信又送了回来,并且告诉董婉“信的内容老爷已经看过,并无要紧的东西”。董婉看看两封信的封口,完好无损。她想不明白父亲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信拆开的,只感慨父亲真是神通广大。 董进之当然没有这样的神通。复原火漆印是东厂的手笔。秦汉时期,人们还在使用竹简作为书写载体。当时给竹简封口的办法是先涂上泥块,再往泥块上加盖写信人的玺印,最后将泥块烤干,称为“封泥”。“封泥”后来使用的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火漆印”。方法是先取来小块儿的火漆,加热熔化后,滴在信件的封口处,然后在上面盖上印章。这种密封方式相当稳妥,别人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窥探信件的内容。但是到了明朝,东、西二厂的工匠们开始掌握了火漆印的还原之法。还原后,根本看不出任何拆开过的痕迹,堪称神奇。据说,一百多年后的欧洲大陆上,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也掌握了还原火漆印的秘技。他将全国各地的权贵都接到新建成的凡尔赛宫居住,并对他们的日常活动进行严密监视,其中就包括拆阅他们的信件。由于火漆印得以还原,所以大臣们对此浑然不知。 董进之显然欺骗了自己的女儿,两封信的内容全都非同小可,以至于打开后就被直接送到东厂提督丘聚的手上。从内容来看,其中一封信是李梦阳写给刘瑾的。信中提到,李梦阳之前托人送给刘瑾六万两银子,其中五万两是杨一清孝敬刘瑾的,目的是拜托刘瑾将其官复原职;另外一万两是李梦阳本人送的,希望刘瑾不计前嫌,放弃追究他以往的过失。还有一封,经丘聚辨认,是刘瑾的亲笔信,说的是另一件事。信里提及,刘瑾已着手安排宦官黄伟的升迁事宜,等到把现任东厂提督丘聚调离之后,便让黄伟接手东厂。至于为什么要把信写给李梦阳,从信中的一些说辞来看,好像是黄伟和李梦阳曾有旧交,黄本人和刘瑾又不大相熟,所以请李梦阳作为中间人,代为操办此事。 “哈哈哈哈……”在东厂的侧厅里突然回荡起一阵少女一般的笑声。这种淫邪且放肆的笑是丘聚所独有的。每当他这么笑时,下属们都会莫名生出一种贞操被玷污的屈辱感。这种感觉虽无比真实,却难以言说。因为他们不可能跑到皇上面前去状告自己的上司用笑声奸污了自己,皇上必然不会受理,反而会责怪他们矫情。好在丘聚也不经常笑,下属们被侵犯得并不频繁,否则他们一定会怀疑自己每天在青楼上班。 丘聚一手拿着展开的信笺,一手拍着桌案,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刘老兄呀刘老兄,你到底是收了他谷大用和黄伟多少银子?做人何必鬼鬼祟祟,想要夺东厂这把交椅,我丘某人双手奉上便是!”尽管恐惧和疑虑同时在他内心疯狂生长,却都不足以让这样一位特务首领甘心沦为危急时刻的退缩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六章 春风不度奉天门 掌刑千户谭文是东厂中的二号人物,他心思缜密,处事果决,亲自指挥过多次对要犯和朝廷大员的抓捕,向来深得丘聚的器重。他首先对两封信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属下相信,六万两绝对是个连玉皇大帝也无法拒绝的数字。它能使刘太监对杨一清不计前嫌,也足够让他和李梦阳化敌为友。但我大明官俸之微薄,为历朝历代之最。杨一清官居二品,每月俸禄不过六十一石。李梦阳一个五品官儿,更是只有十六石。这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说得难听一点,还没咱们东厂的番子办一个案子收的孝敬钱多。杨、李二人哪来这么多的银子往上送我看信中所述,未免夸大其词。厂公不可不察。” 谭文的担忧不无道理。当时官员的生活过得多半都很拮据,监察官们对贪污公款的问题又盯得很紧。要攒齐六万两,除非杨一清和李梦阳一年到头坚持不懈地去劫运钞车。 首先,明朝的薪俸标准本来制定得就很低。其次,在发放的过程中,还会经常拖欠或者变相克扣。 拿宋朝来比较,宋朝官员的俸禄主要是以现金形式发放,兼以米粮。此外,柴米油盐酱醋茶等各类日常用品,全部都有相应的补贴。到了明朝,俸禄主要以米粮的形式发放。随着朝廷财政状况的日益恶化,粮食开始被折算成银两发给官员,称为“折色”。但这种“折色”要远低于市场价。也就是说,李梦阳每月的十六石俸禄,到手的可能只有八石,另外八石被折合成银两,但这些银两在市面上只能买到两石粮食。 折合成银子还好,有时官员的俸禄会被折合成香料等极不实用的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于是倒逼出一种风气:官员们出门前都玩命儿地往自己身上撒香粉,撒的时候还要唱着“香香歌”。若是在这时,家中妻妾投来鄙夷的眼光,他们就会理直气壮地回击:“女人家家的,看什么看!塑料直男撒点香粉有什么好看的!这些都是人家的血汗,是人家俸禄换来的。人家偏要撒!人家当然要撒!人家就要让自己香香的!” 再到后来,香料也没有了。俸禄的相当一部分都以大明宝钞的形式兑现。这种纸币由宝钞提举司印制,发行于明太祖洪武八年,上书“大明通行宝钞”的字样,大小跟今天的a4纸非常接近。它在使用过程中不断贬值,到了正德年间,几乎跟废纸没什么两样。民间再度使用金、银和铜钱作为货币,大明宝钞名存实亡。官员们拿到这样的“俸禄”,简直要怀念之前用香料的日子了。 被克扣后的俸禄,供养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十分勉强,再要应付官场中的人情往来,就万万不够了。这样便催生了一系列不成文的规定:地方官向民间征收各种附加税,以此作为自己的收入。京官中有一些位高权重的,可以定期收到地方官馈赠的财物,用来填补开支。还有一些收不到馈赠的呢?毫不夸张地说,李梦阳经常哼的那首歌——“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便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 听了谭文的话,丘聚不禁冷笑:“你也知道连你手下的番子都会收别人的孝敬钱?他杨一清经营陕西边防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攒下一些家私? “不过若是仅仅靠下属的馈赠,要筹集六万两也难于上青天。但有一点你可能不大清楚。以往各朝各代,朝廷都允许地方官占有一定的官家田产,称作‘职田’。经营职田所获的收益往往不菲。我朝开朝以后,地方官员的职田被尽数收回,但唯独允许边防将领保留职田。 “向来说‘关中之地,沃野千里’。杨一清久在陕西,如果想从职田中抽银子,五六万两还是办得到的。李梦阳的一万两想必也是杨一清资助的吧。再说,刘瑾的亲笔信就摆在这里,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话虽如此,可属下觉得这两封信来路蹊跷,内容骇人听闻,到底是疑点重重呀。”谭文仍然坚持道。 丘聚语气一变,厉声喝道:“谭文!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我何尝不知这件事疑点重重?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东厂和西厂早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刘瑾既然选择站在谷大用那边,那也就再不把我丘聚当兄弟。虽然你做事向来谨慎,但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谭文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哈哈哈哈……”听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后,丘聚再度爆发出惊魂夺魄般的狂浪笑声,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谭文委屈万状地咬住嘴唇,双拳紧握,身体陷入一阵战栗…… …………………………………………………… 李东阳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丘聚一身便服,领着两个番子,步态款款地走进客厅。宾主落座,家丁上茶。李东阳见丘聚气色从容,神情悠然,实在猜不透对方的来意。 东阳微笑道:“这是前些日子友人刚从武夷山中带回的岩茶,产此茶的茶庄设于九曲溪之畔,据说在元朝一度被封为御茶园。我尝过一次,高香浓厚,不同凡响,一个‘岩’字确实妙不可言。还请丘太监品鉴。” 丘聚笑着连连摆手:“李阁老雅韵高远,哪是我们这些俗人能学得像的?对于品茶,我是一窍不通,我看不喝也罢。只不过,我近来越发爱上读诗。李阁老是公认的‘天下文宗’,世人都说‘以阁臣领一代之文章者,自李先生始’,所以我特来求教。” “‘天下文宗’的名号,老夫哪里担当得起?丘太监想要探讨诗文,翰林院倒有一批青年才俊。譬如康海等人,才华斐然,文思卓著。丘太监何不去同他们一论古今?” “李阁老就不要过谦了。我听得,阁老四岁时便能写出一尺见方的大字。当时景帝在位,对您喜之不尽,还亲自将您抱至膝上,特赐果品和大明宝钞。这件事早已传为佳话。您入阁后,以诗文提点青年学子,以至四海之内皆谈文学。这等才德,除了您,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位。” 丘聚的一番恭维让李东阳不胜其烦。毕竟李东阳今年已经六十高龄,把这样一位老者四五岁时的轶事拿出来闲聊,即使说的是好话,也多少有些不恭敬,并且会让对方十分难堪。 同时,东阳也知道丘聚言语之后必有图谋,于是便不再绕弯子,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呵呵。都是些陈年往事,丘太监就不要拿来取笑老夫了。只是不知道丘太监最近都在读谁的诗?” “哦,我今天早上刚读到一首今人的作品,写得甚好,我读来给阁老听听:‘昨夜芙蕖淡弄妆,几分旖旎几重香。瑶琴抚尽杯中月,玉燕飞临殿外梁。四海漂遥常病酒,一生羁旅总离肠。桃源若许青衫伴,何必高台觅凤凰?’如何啊,阁老?” 东阳刚听到第一句,就一声冷笑,心想:“早该料到。”等丘聚念完,东阳随即说道:“惭愧,这是前几日老夫受他人所托,代为写的一首诗。言辞粗拙,不成章法,怎么竟然入了丘太监的法眼?” “这个‘他人’不是别人,就是西厂提督谷大用吧?” “呃……正是。”李东阳明知丘聚会指出这一点,还是不由自主地呈现出一丝慌张,脸色也变得铁青。他自己没有察觉,却被丘聚仔仔细细看在眼里。 “阁老可知谷大用一个给皇上当差的内臣,怎么会用到这种吟风弄月的诗作?” “这我倒未详询,当初只当是一桩小事,便随口应承下来了。多余的,谷太监既然没说,我自然也不便问。” “据我所知,谷大用进宫之前在家乡曾有一位相好的女子,叫唐芋苗。两人情投意合,却最终天涯分散。后来,那位唐芋苗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叫黄四的樵夫。到底谷大用是个痴心情长之人啊。一个月前,他竟然派人暗害了黄四,又将唐芋苗骗至京师,现在就安顿在东城的一座别苑里。” 李东阳已经很清楚丘聚接下来会说什么了,但他还摸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最终要对谁下手。他不露声色,静静地听下去。 “这个谷大用真是色迷心窍到了极点。给相好送尽了金银珠宝,最后居然还想学别人以诗传情,因此就求到了阁老您的头上。可是一个乡野妇人,给她写这种诗,她又哪里读得懂?完全是对牛弹琴嘛。谷大用一个内臣,承蒙皇恩,才有了今天的声势和地位。现在却做出残害百姓、强掳民妇的勾当,当真是无耻之尤!若任由他干出这般丑事,试问天家颜面何在,大明体统何在?再说,拿这种鸡鸣狗盗、荒唐透顶的事来打扰阁老,不是玷污您的清誉吗?此事倘若外传,以后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阁老呢?” 丘聚说的一点也不错。李东阳虽然比不了东、西二厂,但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谷大用和相好的事,他多少有所听闻。谷大用托人来求诗的时候,虽未说明具体的用途,却已经让李东阳深以为耻。他一把年纪,在重大典礼中替刘瑾写一些虚伪的道德文章已经是迫不得已,难道现在还要帮宦官给村姑写情诗!东阳恨不得对这群阉人食肉寝皮。他推不掉,却绝不可能亲自动笔。那首诗不过是他让手下一个叫刘子观的门客随便写来应付谷大用的。可这事他不能让谷大用知道,也不方便跟丘聚说。 丘聚说得越多,东阳反倒越泰然自若,他冷冷地道:“丘太监所说之事,老夫确实一无所知。但东阳既然是代人捉刀,所作的诗文自然也归别人所有,没有署自己名字的道理。谷大用把诗送给谁,做什么用,按理说都是他个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他不得。至于雇凶杀人、强占民妇的事,如若属实,丘太监身为东厂提督,职责所在,理应奏明圣上,依大明律予以查办。” 丘聚一怔,没料到李东阳这个老狐狸一点也不肯上钩,不禁有些乱了阵脚。他端起面前的茶盅一饮而尽,又尝试用王太医教的“深呼吸调节法”平复心情。片刻之后,他又笑吟吟地问道:“阁老可知道,我来拜访您之前,先做了件什么事?” “老夫不知,还请丘太监明言。” “我刚杀了我的副手掌刑千户谭文,外加二十几名贴身干事。他们一半都是我的得力干将。” “什么?你这是为何?”李东阳睁大眼睛看着丘聚。 “这件事确实令我痛心疾首。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丘某也不打算把阁老当外人。我刚刚得知,谭文和那二十几名干事全部都是刘瑾和谷大用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只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就里应外合把我废掉。” 东阳心想:“这就对了,看来这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谷大用素来是你的死敌,只是不知道这当中还牵扯着刘瑾。” “本来我和谷大用一起给圣上办差,我只愿与他勠力同心,不负皇命所托。但谷、刘二人咄咄逼人,处心积虑要将我除去,好大权独揽、进而胁迫圣上。他二人媚惑圣上、残害忠良已非一日。我看在眼里,只恨没机会为社稷除害。我深知阁老对他们的滔天恶行也是恨之入骨,如今大义当前,我们何不联手将他们铲除,共保大明万代江山?” 东阳长叹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提出要跟自己联手诛杀刘瑾了。之前那次是杨一清。连一清那种正直刚勇之士,自己都拒绝了,何况眼前这个阉宦?丘聚和刘瑾、谷大用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双方现在因为分赃不均而引发火并。 换作刘健或者杨一清,一定会对这件事加以利用。李东阳则不然,他认为推波助澜远比不上隔岸观火。在合纵连横一类的思维中,有种说法是:“大难临头之时,你可以与魔鬼同行。”但李东阳对此绝不认同。在他看来,以暴易暴和以毒攻毒是最冒险、最不明智的做法。即使行动成功,权力也极有可能被新的邪恶势力接管;倘若行动失败,自己就会和声名狼藉的盟友一起遗臭万年,永远丧失自己的立场。与虎谋皮之人,向前一步就粉身碎骨,后退一步便万劫不复。东阳告诫自己,绝不能在丘聚的计划中扮演任何角色。 “丘太监若真有志向为大明江山惩奸除恶,老夫与天下万民都将铭感于心。老夫虽有心相助,怎奈如今有职无权,又无一兵一卒,恐怕无法助你一臂之力。” “阁老能体会我一片赤胆忠心,我感激不尽。我要杀刘、谷二人,自然不会用大批人马跟他们硬拼。但真要动起手来,我也必须有个防范。这几年,西厂大肆招兵买马,实力已经在我东厂之上。兵部尚书刘宇是刘瑾刚提拔起来的同党,所以到那时候,兵部在京师的人马也会把矛头指向我。神机营都督张永和谷大用多有往来,即便不帮他,也必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如今倒是五军都督府还剩下一批人马,或许可以为我所用。但要说服都督府那群武将,恐怕只有阁老您能办得到。” “丘太监恐怕是抬举老夫了。实不相瞒,依我看,五军都督府的人一来不会愿意卷入这场纷争,二来也绝不会听从我的游说。此路断然不通。我唯一能承诺你的,就是如果你失败,我会带领内阁和六部百官全力保你性命。”东阳的声音铿锵掷地,完全不容许对方再作任何的讨价还价。 丘聚本想再说点什么,但他此时已经看出李东阳是铁定不会跟自己联手了。李的承诺对自己多少还有点价值,但真到了那一步,李还会言而有信吗? …………………………………………………… 东厂的果断出击首先由一封匿名的奏章开始。 六月初九,正德帝朱厚照按照惯例来到奉天门,准备参加早朝。这是明成祖朱棣时定下的规矩,早朝一律在奉天门的内厅中举办,称为“御门听政”。那天早朝开始之前,朱厚照发现台阶上无端端放着一本奏折,便命令身边的宦官去捡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赫然列着刘瑾的数十条罪状。他一条条看下来,嘴角渐渐浮上一丝神秘的浅笑。大概在四五年前,地球上另一个角落有个叫蒙娜丽莎的女同志也这么笑了一下,笑完居然大受追捧,以至于百世流芳。参加当天早朝的大明官员们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笑掉大牙,说西方人少见多怪:“一个妇女,不过那么笑一下,就被你们捧上了神坛,我们圣上可是天天都那么笑!还跟我们整什么‘神秘的微笑’你们知道啥叫‘神秘’吗?你们知道‘神秘’二字的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怎么写吗?” 朱厚照一边炫耀着自己神秘的微笑,一边把奏折递给刘瑾,轻描淡写地说:“你来处理吧。” 刘瑾接过奏折,还没等看完,就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冲阶下的群臣怒声道:“圣上有旨,所有官员一律到奉天门外跪着,听候发落!” 等待上朝的几百名官员像被牧羊犬驱使的羊群,半带懵懂,半带惶惑,清一色跪倒在奉天门外。张永、黄伟、李荣等一批宦官奉命站在奉天门东侧,密切监视百官的动态。 皇帝这一笑,百官这一跪,宦者这一立,像一阵疾风骤雨,瞬间撕碎了皇朝体面的华衣,完全暴露出正德一朝严重畸形化的政治生态环境和士大夫群体压抑又懦弱的精神底色。前代贤君遗留下的盛世梦想还未成熟,就已经开始发酵变质。大明王朝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为眼前重心不稳的彪形醉汉,一味自鸣得意地手舞足蹈。那形象绝不是朱厚照以为的洒脱,而是一种刺人眼目的无知与凌乱。 过了小半个时辰,刘瑾可能也感觉做得有点过了——毕竟大面积的罚跪传出去会让世人以为自己性格不好,不利于以后交朋友,于是他下令让二品以上的官员先退下。阁员、六部尚书和都御史们因此幸免于难,神情尴尬地逃离现场。 御史们见他们一走,都破口大骂:“只顾自己,不顾下属,内阁和六部这帮孙子太不仗义!我们要向皇上参他们!” 刘瑾一脸嫌弃地冲他们摇摇头:“参什么参?你们拉倒吧!” 随后,翰林院的高级知识分子集体向东跪拜,申辩道:“刘太监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一直待我们翰林院不薄,我们知识分子是有良知的,怎么可能去干匿名举报这种勾当?” 刘瑾觉得言之有理,自己平时对这群人确实不错,写匿名信的应该不是他们,于是下令翰林院众官员也先回去。 这样一来,御史们又不干了,继续骂道:“只顾自己,不顾同僚,翰林院这帮孙子太不仗义!我们要向皇上参他们!” 刘瑾仍旧满脸不屑:“唉,你们可拉倒吧!” 眼看叫骂不起作用,御史们转变策略,也集体向东跪拜,并替自己解释道:“诬告官员是重罪,我们御史深晓大明律例,怎么敢干诬告刘太监的事呢?” 刘瑾听后,终于对他们起了恻隐之心,暖言安慰道:“别废话,老实跪着!” 烈日当头,酷热成灾,很快就有十几名官员昏倒在地,被拖了下去。 太监黄伟终于看不下去了,冲百官喊道;“奏折中所写的,全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实话。写这封奏折的,也必定是一条好汉!好汉子既要敢作敢为,又要敢作敢当!这个时候应该自己站出来。何必还要连累这好几百口子?” “混账!”刘瑾望着黄伟,怒火登时冲到头顶:“他算哪门子的好汉!连大名都不敢亮出来,这种人就该一头在宫门上撞死!居然还有脸来圣上跟前告状!”说完,便带着一群宦官回奉天门内厅,找皇帝禀报去了。 时近中午,炎热逐渐达到顶峰,除少数几个平时爱好汗蒸的同志,其余众人无不叫苦不迭。白居易笔下“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场景可不是为文弱书生们设计的。张永怕他们出现意外,便让大家站起来休息,又差遣李荣去紫禁城内的雪池冰窖取些冰块,冰镇了西瓜分给大家消暑。 官员们刚吃了几口,只听黄伟喊道:“快跪下,刘太监回来了!”大家急忙把瓜扔掉,再度跪成一片。 刘瑾看到满地的瓜,知道是张永的安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永只装作没看到,并不去理会。 “哼,这世上还真有‘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的活菩萨,今儿个跑到奉天门来普度众生了!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的善心!”刘瑾说完,又转身进了内厅。 黄伟在张永耳边悄悄说道:“等着吧,还不知道怎么跟皇上编排你呢。” 张永还是一副不惊不惧不喜不忧的神态:“有皇上在,他还欺不到我的头上。” 这样一直耗到傍晚。朱厚照耐不住无聊,跑回后宫玩儿新学会的“明军荣耀”去了。刘瑾一直查不出结果,干脆召来锦衣卫,将奉天门外的三百多名朝官一个不落全部带进诏狱。 官员们被带走后,刘瑾瞬时恍然大悟,他转头看向张永,眼神像嵌进石缝里的铁钩一般不肯腾挪。 张永一惊,他知道刘瑾这是怀疑到自己身上了。他哭笑不得,也懒得做出解释,满怀轻蔑地回敬了刘瑾一眼,拂袖而去。 刘瑾望着张永渐行渐远的背影,攥紧拳头,恶气汹汹地念叨着:“你就烧香拜佛吧,可别让我查到你的身上!” 奉天门的夜色像玉瓶中温润的水倾泻而下,丝绸般铺满宫门内外的墙壁和砖石。官员们白天滴落在地上的汗水、泪水、口水以及其它不明液体,都已被赶来打扫的宫人冲刷干净。但这场风波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愈加浓烈,混合着许多人的狐疑、忧虑、惊惧、不平、侥幸和期许,像一只无主的游魂来回逡巡,只待将恰巧路过的无知莽汉吓一跳,或是躲在哪个缺德鬼身后,出其不意朝他屁股踹上一脚。 …………………………………………………… 刘瑾打道回府,轿子刚出宫门,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掀起轿帘,便看到十几名番子快步朝他走来。领头的一个上前说道:“奉东厂提督丘聚丘太监之命,请刘太监前往一聚,有要事相商。” 刘瑾顿时警觉起来:“要商量事情,让丘聚亲自来找我。” “督主有令,刘太监非去不可!”十几个人像一张迅速收拢的捕兽网,把刘瑾的轿子团团围住。 刘瑾终于知道那封匿名奏疏是出自何人之手了,他更加知道自己此刻面临的状况。但是一切都太迟。他只能被这一队人马挟持着走向囚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七章 像食材一样被摆布(上) 夏天傍晚的风总是温热而令人松弛,一贴上面颊,就让人不禁产生昏昏欲睡抑或薄酒微醺的错觉。而人在坠入昏沉、微醉的状态时,常常会看见消逝的时光和一幕幕的过往。 刘瑾那天走在去东厂的路上,丘聚的手下在他四周组成了一道人墙,但风还是能从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用轻柔的触手带给刘瑾眩晕的体验。《金刚经》里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五十多年来走过的梦幻泡影般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五十年来过得虽然动荡,却又极其的单调和空洞。概括来说,他一直都只在做一件事——当宦官。六岁时,他成了小宦官;年轻时,他是受人欺负、供人驱使的低等宦官;中年后,他成为东宫最得宠的宦官,为取悦太子朱厚照,每日绞尽脑汁、百般逢迎;朱厚照即位后,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为明朝最大的宦官,作为宦官中的最高级,被所有人尊称为“太监”;而现在,他即将成为一个被同行暗算而死的倒霉宦官。是非成败转头空,天意弄人!刘瑾想,如果生命还能继续,他一定会利用手中的权利,突破藩篱,改天换地! 刘瑾还沉浸在回忆和现实的交织中痛苦不堪时,前方又气势凛凛地赶来一阵人马。对方越走越近,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刘瑾双手抖了一下,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谷大用来了。” “来呀!把他们的兵器都给我缴了!”谷大用一声令下,西厂的大批人马一拥而上。 东厂的番子们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造次,纷纷缴械投降。 谷大用走到刘瑾面前,拱了拱手,说道:“丘聚派了三路人马,想要拿我,都扑了个空。” 刘瑾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谷大用扭头看了看丘聚派来的那些人,问刘瑾:“这些东厂的番子怎么处理?” “就地正法吧。” 刘瑾此言一出,谷大用的手下全都面面相觑,露出既恐惧又不忍的神情。毕竟两厂的番子都是锦衣卫出身,同类相残,相煎何太急呀? 谷大用见下属个个四顾茫然,手足无措,怒斥道:“还愣什么!没听见刘太监的话吗?” 这声音像一道幽冷而迅疾的电光,咄咄逼人,不容分说,径直刺入所有人的心房。 于是,西厂众人手起刀落,丘聚的十几个手下应声而倒。 第二天早上,刘瑾和丘聚先后进宫面圣,都不遗余力地向皇帝参劾对方。最后又是刘瑾占据了上风。不过朱厚照不同意将丘聚处死,只是把他贬到南京,让他负责太祖朱元璋陵墓的守卫工作。 朱元璋与马皇后的陵墓位于紫金山南麓的独龙阜玩珠峰下,占地广袤,气势恢宏。整个工程前前后后共用去二十五年,取名为“孝陵”。守陵部队的规模也相当之大,有五千六百余人,整整一个卫的编制,人称“孝陵卫”。现在,丘聚去做了这支孝陵卫的长官。 孝陵除了布局讲究,建筑雄浑以外,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其中放养着千余头长生鹿。鹿自古便象征着长寿与吉祥。在道教文化中,寿星便常常以一位前额凸出、胡须雪白的骑鹿老人的形象出现。佛教传说中,纵三世佛中的过去佛——燃灯佛,也以梅花鹿为坐骑。明代皇帝在祖陵中放养鹿,以此来寄寓皇族和王朝“长寿长生”的美好愿景。现在,这一千多头鹿里面,又多了一个落魄的身影——在权力斗争中惨遭失败,进而被放逐的丘聚。他从此万念俱灰,再也不愿与人打交道,每天都混在鹿群里,踉踉跄跄,疯疯癫癫,时而声声狂笑,时而痛哭不止。他感受不到“天增岁月人增寿”的祥庆氛围,更没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炽热情怀。他只恨自己先做了茹毛饮血的猛兽,随后又被兽群抛弃。当真是天道公允,失道寡助啊。 …………………………………………………… 在这场变故中,丘聚的表现多少令李梦阳有些失望。李梦阳原本打算利用丘聚除掉刘瑾。为此,他闭门三月,焚膏继晷地临摹刘瑾的笔迹。李梦阳本身书法造诣深厚,再加上刘瑾的字功底很浅,无甚变化,所以最终做到了以假乱真。接下来只需要编个故事,引丘聚上钩即可。这个倒不难,因为原本就互相猜忌的两个人,是最容易被挑拨的。丘聚半信半疑地着了李梦阳的道,然后果断决策,果断布局,果断出击,果断失败。 虽然没达成目的,但转念一想——没干掉刘瑾,把丘聚干掉了,“八虎”已去其一,也总算没白忙活一场。同时梦阳很清楚,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一切。他没有愧对朝堂,没有愧对杨一清,也没有愧对自己。回想刚入仕途时,他以为自己的才能足以呼风唤雨,撼天动地。可经过这几年的动荡,他发现自己不过是无边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尽管可以发光,但影响着实有限。好在他没有灰心,他觉得哪怕是烛火,也可以出其不意地点燃老虎的尾巴。 当然,他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切。这次李梦阳用仿造的密函挑拨八虎内斗,刘瑾可谓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但梦阳之前鼓动韩文弹劾八虎,害得八人差点身首异处,这个仇可是被刘瑾牢牢地记在心里。只要刘瑾缓过神来,腾出手来,一场清算就不可避免。而且以刘瑾的个性,一定不只要罢他的官,肯定还会要他的命。 …………………………………………………… 董婉望着李梦阳的背影时,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睁开双眼的雏鸟,稚嫩的钩喙还不足以将眼前的事物和场景咀嚼透彻。尽管世界给了她充足的时间,但她还是没有准备好。 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嫁给了李梦阳——当时,这个男人凭借出众的才华和高昂的政治姿态,前程被外界普遍看好。婚后,李梦阳称得上是一位知冷知热的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处处包容。因为丈夫的疼爱,她的少女诗情没有随婚姻的开始而走向终结,她依然可以远离市井和现实,继续那些天真单纯的想法。而且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丈夫的爱意一天不消退,她就可以一直做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春闺少女。 李梦阳身上很好地印证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性格作风的双面性:在政治斗争中习惯对敌人横眉冷对,寸土不让;可在私下与人交往时,却格外细腻、谦和,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甚至不介意低首下心,迁就别人多过成全自己。他对朋友如此,对下人如此,对家里的董大奶奶更是如此。 以德报德看似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真正实践起来,却很需要当事人的涵养。按理说,董婉绝不缺乏这种涵养。但她是女人,尤其还是个以才华著称的大家闺秀,这种女人有权不“按理说”。 董婉同志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这套体系包含了她的文学理念、政治理念和人情世故理念。除了文学理念是来源于婉约派的诗词,剩下两个全都是从她父亲那里原封不动继承来的。这三个理念也成为她批判李梦阳的紧箍咒。与之对应,“你这种风格不适合写诗”(文学)、“你这种性格不适合在官场混”(政治)、“你少跟那个葱管儿眉来眼去”(人情世故)成为她对李梦阳说得最多的三句话。当然,她还会顺便抱怨一下他俸禄低微,顺便抱怨一下他没空陪自己花前月下,再顺便抱怨一下他见了岳父皮笑肉不笑…… 面对这样一位既不淑雅也不贤惠的妻子,李梦阳内心是强烈动摇过的。每次的动摇都无异于一场灵魂的出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知道要逃离爱情所带来的愤怒和孤独。但每次出走的结果都是莫名其妙地又回归原地,心如止水地回归到妻子身边。 爱情中有多少失心疯,婚姻里就有多少贱骨头。虽然前者冲动,后者保守,却都有着相同的病症——不能控制自己,不能自圆其说。 董小姐固然任性,却不是傻子。他对她的好,她还是心知肚明的。她曾说过“此般情意,殒身难忘”,并不是被那晚的海棠花色冲昏了头脑。 现在,三春去尽,大难临头。她从未如此脆弱,也从未如此清醒。 不与丈夫同生共死,而要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躲回娘家吗?不,这不是她董婉的为人,更不是她作为妻子的品格。 但这一次轮到李梦阳不留情面了,他明确地告诉董婉:“要不滚回娘家去,要不就送你一纸休书!” 走还是滚,这是一个问题。如果对方不想连累你,那就别让自己被他连累,因为这是你能给予他最后的尊重。其实,有些路之所以格外难走,只因为没有人相伴而行。她以前没有珍惜跟他相濡以沫的机会,辜负了最安逸的时光和最真诚的彼此。从今以后的山长水阔、风骤雨急,恐怕只有各自承受了。 到底还有没有来日,天晓得呢……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一场变故可以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轨迹,主角自然首当其冲,陪客往往更深受其害。因为陪客像生在墙角的观赏植物,当暴雨来临时,没有脚的她们只能任由风雨摆布,饱尝一份孤独的无助。 葱管儿就是偶然生在李梦阳身边的一株植物,她原本不该生在这里,大概是迁徙的候鸟把她的种子衔落到此处,她便因势利导地生根发芽,长出一副动人的姿态。 来去都是迫不得已。明天她又要从一株植物变回一颗种子,被候鸟带到别处了。离开这里,她就再不被叫作“葱管儿”,而是重新做回以前的贾敏。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特别留恋“葱管儿”这个名字。实际上,她留恋李府的一草一木,留恋所有与梦阳有关的事物和风景。 早前,梦阳给贾敏在开封府经商的舅父史存义写信,请他来接贾敏回去。见到史存义后,梦阳很想嘱托他好好照顾贾敏,但又觉得本来他们就是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个外人,这话怎么也轮不到他说,因而欲言又止,只是执意送了存义很多盘缠。 葱管儿看到,梦阳正在精心拆解着自己的家庭,一边忍受着深创剧痛,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难分难舍的东西从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剥离。他像一个勤俭的匠人,经年累月地按照心中的规划去完善自己的生涯,聚沙成塔,却毁于一旦。自己也是他生涯的一部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怨忿。 首先,两人都不得不承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真的很不寻常。怎样的不寻常呢?一言难尽。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失落时的情感寄托?生活环境不同、品性却出奇相似的一种偶然?甚至是灵魂在世界上的另一个互补体?还是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际却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彼岸?该怎么定位呢,这不是仅靠成熟的理性或者年轻的情怀就能解答的问题。 两人没能成为恋人,甚至连一句承诺也没有。他们有的,只是两颗心之间的默契。必须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在一生中遇到和自己有默契的人——当然,这里所说的默契,是那种真正的默契。你一个表情,他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出上句的时候,也能猜到他下句会怎么接。你在他面前,可以最大限度地暴露自己最真实的个性,心情愉悦、毫无戒备地说任何想说的话。对方乐意倾听,并且每一句都被理解和铭记。而这种默契的意义在于:每当你身处孤灯楚角、寒露深重的时刻,面对凄苦无依、末路穷途的处境,只要你想起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位和你心照不宣的人,你就不会感到人生只剩下绝望和悲凉。 《呼啸山庄》里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是我自己。不管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种料子。”试问,有幸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谁不想要和对方厮守终生?不过,“厮守终生”四个字说来简单,想要实现却谈何容易!你需要说服环境,说服命运,还要说服自己。 事实是,他们一样也没能说服。兜兜转转,若即若离。一直到最后,一切又回到原点。如若不是心中已然留下此生再也无法抹去的深刻印记,他们倒可以从容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临别的前一夜,她去向梦阳辞行。在他面前,她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灵魂中最饱含敬意的端庄。她左手握拳放在腹部,左脚后撤,脚尖轻点,双膝微屈,郑重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然后含着笑,如水般温柔含蓄,说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承蒙照顾,此生铭感。” 梦阳眼眶湿润,一时语塞。 第二天,史存义和贾敏启程时,李梦阳很想特地跟贾敏说上一句“多多珍重”。他到底没有说。他疑心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听起来会有虚伪的意味。他心虚的原因在于,在对待贾敏的问题上,他多少做得有些不地道,不管是对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八章 像食材一样被摆布(下) 1508年的夏天结束了,灼人心神的燥热即将偃旗息鼓。但谁也没有因酷暑的消退感到轻松,因为朝野的形势丝毫没有好转,所有关于朝纲重整、玉宇澄清的希望都渺茫得令人心灰意冷。对着空谷高喊出的愿望,最终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而这个时候,李梦阳完全沦落为宦官们刀俎上的鱼肉——刘瑾显然要用他来做一道大菜。 中国古代用刑的场景很像大户人家的后厨,只不过所选用的食材不再是鸡鸭鱼肉,而是一个个大活人。在“外儒内法”的权力运作模式下,甚至不用商鞅、韩非这些法家人物出面,君王们就个个激情洋溢,像在烹饪技法上创意无限的大厨一样,天马行空地炮制出各种整治人的方法——剁成块儿(俱五刑)、切成片儿(凌迟)、穿成串儿(棍刑)、熬成汤(烹刑)、做成酱(醢刑)……他们极尽凶残暴戾之能事,带着明目张胆的恶意或戏谑式的游戏心理,把超乎极限的痛苦施加到忤逆者身上。 李梦阳在头天晚上获知了自己要被廷杖的消息。“先廷杖,后诏狱”这几年基本上已成为获罪官员的标准待遇——当然,如果在廷杖环节就被打死,也就用不着再进诏狱受罪了。能不能挺过廷杖这一关,跟事先有无防备是有关系的:事先不知道,突然被拉去打的,惊恐之下,往往会被打死;如果提前获知消息,好歹能做些防护措施。最早的廷杖都是隔着裤子打,只要不被监刑官发现,黑色皮裤甚至铁裤衩都可以穿在里面。从刘瑾当道开始,为了羞辱百官,廷杖时一律扒下裤子。受刑者不仅春光乍泄,小脸一红,还不能再用物件暗中隔挡,被打死打残的风险明显增大。 廷杖前一日,王太医给梦阳开了三七、雪上一枝蒿、骨碎补、赤芍等十余味药材,一半煎饮,一半外擦。他还告诉梦阳,挨打的时候要肢体舒展,思想放松,骨头不要僵着,不要用力道和棍棒抗衡。最好能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飘在风中的淡青色的绸带,有再多的力量冲过来,你尽管受着,然后再从内部把那股力量化掉。梦阳觉得此法听起来精深玄妙,甚有道理,大有道家“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意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想象中的绸带要是淡青色的。王太医解释说:“因为我喜欢淡青色。” 除此之外,也就无计可施了。 第二天,梦阳被押赴午门外执行廷杖。午门之下,左右两边立着宦官和锦衣卫各三十人,衣装整肃,气派昂然。中间的老红木镂空雕花太师椅上坐着监刑官——新任的东厂提督马永成。文武百官则挤作一团,站在西边的台阶上陪同观刑。 执行廷杖的校尉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他们会根据监刑宦官的指示来控制落棍的力度。如果宦官两个脚尖向内一收,摆出内八字,那就代表要往死里打;如果宦官两脚尖向外一放,摆成外八字,意思则是要手下留情,不能打出重伤。 刘瑾对李梦阳的刻骨仇恨此时已是尽人皆知,但官员们或是出于惯性,或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都紧盯着马永成的一双靴子。有几个经常跟着李梦阳一起晨跑上班的年轻官员,更是屏气凝神,一刻不敢放松,一双眼睛险些盯出血来。马永成用余光瞥到文武百官都在往自己脚下看,自然知晓其中的缘由,得意之色油然而生,后来竟不知不觉地抖起了腿,而且越抖节奏越欢快,左摇右摆,花枝乱颤,害得一群手下以为他癫痫发作,紧张得了不得。 那日的天空透出一股奇异的湛蓝的光彩,好似一片广袤的湖悬垂在人们的头顶上。平时总在天上盘旋的鹰此刻大概也萌生了这样的错觉,通通隐匿得了无踪影。于是,这片高悬的湖就彻底变得清亮了,清亮得终于使人感到虚无。要知道,如果没有游鱼、细石和水草,再澄澈的水也无法焕发出丰满的意趣。最初,那里给了你看不尽的视野,吸引你凝神眺望,但一直望到你苍然白首,才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你想要的答案,你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场沧桑的误解。所以,归根结底,天空就应该保持它本来的色泽与气度,保持它原本的虚寂和高不可攀,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自己伪装成一片清爽可近的湖,装扮成弄潮儿的舞台和救世佛陀的道场,不但作东施效颦般的徒劳之举,还白白葬送了许多激进少年的澎湃幻想。 当时站在午门外的众官员,不乏有举目望天者,但生出这番感慨的,不知有几人。或许他们联想到的问题更加高深,只是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写成书,所以后人不得而知。 此外,在那高悬的“湖水”之下,横卧着同样是亘古不变的草色深碧、尘土飞扬的大地,以及李梦阳那尚显强健却已摇摇欲坠的身影。 马永成站起身来,说道:“传圣上谕,犯官李梦阳结党营私,构陷忠良,藐视天恩,欺君罔上,罪不容宽!处廷杖五十,入诏狱!”随后,他冲李梦阳笑了笑,眉宇间的波纹几乎叫人分不出敌友善恶:“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李大人,圣上的恩典,做臣子的可要好好领受!” 李梦阳同样回敬了一阵爽朗的笑声,用笃定却响遏行云的声音答道:“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既然走到这一步,莫说皇恩,就是刘太监和马提督的深情厚谊,李某也却之不恭啊!” 马永成和刘瑾几位宦官都在司礼监供职,也算腹有诗书之人,“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后的两句是什么,他自然知道。但他脸上没有立刻浮现出怒色,而是由笑意渐渐转为平静。他身体未动,斜眼看向身边的锦衣卫,命令道:“来呀,扶好李大人,棍子招呼起来!”言毕,便缓缓坐下,两脚尖轻轻向外一展。这一情形被官员们清清楚楚得看在眼里,大家无不是又惊又喜,怎么也没料到八虎会对李梦阳网开一面。 几名锦衣卫校尉将李梦阳按住,使他跪伏在地,接着用麻布兜缚住他的上身,然后把裤子褪到脚踝处,又用麻绳把双脚捆死。梦阳像被抽掉了魂的木偶,又像一头在狩猎中被活捉的野鹿,一副漠视生死、悉听尊便的样子。 每打五棍就要换一人执行,五十棍下来,一共换了十名校尉。虽然暗地里肯定放轻了力道,但梦阳仍免不了被打得血肉狼藉,昏死过去。 看到他扑倒在地,官员们立马一窝蜂地围了上去,又是摇又是喊,急得像产房外的家属。这个时候,王太医气定神闲地阔步走来,拨开人群,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瓷药瓶。从他成竹在胸的气势不难看出,瓶子里一定装了可以起死回生的宝丹灵药。 王太医早先听前辈们说,当人遭受重创而陷入昏迷时,以尿灌之,可使平安苏醒。现在也有个别同行用童子尿入药,用来治疗寒热头痛、跌打损伤和难产,称为轮回酒、还元汤。他昨日给梦阳开药时,曾经和他提过这个法子,结果被梦阳严词拒绝,声称“灌我以尿,不如置我于死”。但王太医到底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一半是为了以防不测,一半是出于想验证此方是否有效的好奇心。他一大早就把小儿子叫起来,吹着各种口哨,催他小解,终于用药瓶接了满满一瓶鲜尿。此外,为了保证尿效强劲,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命令儿子强忍住口渴,滴水不进,早起接取时还特别留意只接中段尿,以保纯良。 此刻,王太医怀着一种连他自己也不太理解的神圣感打开药瓶,把瓶口凑近李梦阳的嘴边,打算来个“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可就在这时,梦阳像遭了雷击一般,猛然惊醒,向着王太医怒目圆睁,万分警觉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王太医被人赃并获,畏畏缩缩地遮掩道:“这是……番邦进贡的上等香料……想让你闻闻……提神醒脑……” …………………………………………………… 诏狱这鬼地方李梦阳在弘治十八年来过一遭。当时他因为弹劾外戚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被朝廷打入诏狱,虽然有先帝庇佑,但仍然吃尽了苦头。如今“故地重游”,不似刘禹锡“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不似苏东坡“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他强烈地预感到,这回恐怕是出不去了。 当天夜里,锦衣卫奉马永成之命,对李梦阳施以琵琶刑。他们将李梦阳绑在木桩上,然后剥开他的上衣,用刀尖在他的肋骨上来回“弹拨”。不过片刻,李梦阳的肋下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堪言。 梦阳毛发倒立,汗泻如雨,只觉得空气都变得酷辣,头脑中紧绷的弦在炽焰的烤灼下次第断裂,铿然有声。他几次昏厥过去,每次醒来都恳请狱卒赐他一死。他此刻所祈求的死亡,并不像后人所说的那样——“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九章 消失的宁夏游击将军 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沉甸甸地凝固在一起,从外面看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方一走近,这堵墙又立时化为一池厚重粘稠的胶体,置身其中者如同失足溺水,胶体密密地流入七窍,迅速引燃一阵紧张和窒息。 马永成命人掌灯。微光一起,暖意四散。他随即大吃一惊,只见烛光漫布之下,墙上赫然涂抹着一道道醒目的血痕。 他屏气凝神,细细看去,原来是李梦阳用血在墙上写下的一首诗,笔力遒劲,形如龙蛇:“丛芜未见真,毁誉已加身。屈首惟经艺,明心向鬼神。轻云争浩渺,病雁愧沉沦。彭李椿前小,幸逢几度春?” 他的目光停留在“明心向鬼神”一句上,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拍手道:“好!果然是高洁义士,磊磊落落,天人共鉴!” 李梦阳背对马永成,卧在牢房中间的一堆干草上一动不动,神情隐没在不可预知的阴影里,声音好像从无风的湖面上传来:“敢问阁下是哪一位?” 马永成看他既不起身,也不转头,知他伤得不轻,也不十分计较,说道:“在下新任东厂提督马永成,特来探望李大人。” 他见李梦阳并不答话,继续说道:“李大人,在下胸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今天有幸在这里读到李大人的诗作,正好请教一番。” 梦阳料想他此行是来拷问些什么,只是不知这和自己的诗作有何关联,便说道:“提督大人不必转弯抹角,有什么见教,直说便是。” “李大人,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吗?” 梦阳本以为是什么别有深意的探问,没想到突然进入少年儿童好奇犯萌趣味小问答环节,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季路曾经问孔夫子如何侍奉鬼神,夫子回答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马大人,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上未能报效圣主,下未能抚恤黎民,人事尚且未竟,哪里还顾得上鬼神之事?” 马永成明知李梦阳话里有话,语带讥讽,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更像个执着的孩子,一脸虔诚地追问道:“道理虽是如此,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 梦阳又道:“北宋明道先生程颢也被弟子问过这个问题。程颢回答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没有,你怎么会轻易相信?如果我告诉你有,那你倒是去找找看呀。’” “妙呀,明道先生答得真是太妙了!这个问题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答案了。” 的确,我们能证明一件东西存在(找到它即可),却无法证明一件东西不存在(别人会说只是你还没有找到)。是否存在的问题,最后转化成如何找寻的问题。事情还是同样一件事情,只是你可以不再执着于其中无法参透、无法释怀的死结。 马永成喜不自胜,如获至宝,接着又说:“鬼神之事,真真假假,难以定论。可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心中还是装着鬼神为好,否则既不怕鬼,也不敬神,这样的人必定肆无忌惮,无所不为。”他说这话时语气显得颇为诚挚,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一番感慨让李梦阳大感意外,不由得对跟前这位刘瑾的爪牙刮目相看。不过,更让李梦阳意外的还在后头。 马永成绕了半个圈,走到李梦阳面前,只见他双足站定,左手往右拳上一搭,一揖到地。 梦阳瞪大眼睛看着他,心下寻思着:“不过回答了他一个小问题,他就这么感激不尽,这未免也太尊师重道了吧。难不成这问题是他祖传,我寥寥数语竟了却了他们家几代人的心事?” 马永成仰起身子,说道:“昨日对李大人用了琵琶刑,多有得罪。原本你受廷杖五十,筋骨未伤,刘瑾已经对我有所怀疑,所以这番琵琶刑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不过好在琵琶刑虽然让人万般煎熬,痛不欲生,却不至于像其他酷刑那样使人丢掉性命或是落下残疾。李大人静养数月,当可好转。” 梦阳刚想说话,马永成伸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开口,接着说:“眼下刘瑾恨你入骨,必欲置你于死地,我们没人有本事保你。李大人,你可有脱险的妙计?” 梦阳惨然一笑:“必死无疑,岂有生路?” “不对吧?据我所知,杨一清杨部堂离京时,跟你提了三个人,第一个是李东阳李阁老,第二个是我的前任提督丘聚,第三个是翰林院修撰康海,所谓‘事起于丘聚,成于李东阳,救于康海’。李阁老是杨部堂的同门师兄,又是清流的领袖,你与他老人家一定多有往来;丘聚被你仿造的两封书信牵着鼻子走,差点夺了刘瑾和谷大用的脑袋,这件事我也知道;只是这第三个人康海,本该是你落难时的救星,怎么偏偏被你抛在一边?看来杨部堂的话,李大人并没有全部记在心上啊。” 梦阳被惊起一身冷汗,一时摸不透马永成的来路。这些年杨一清身边的亲信他全都知道,并没有马永成这号人物。难不成他是李东阳的人?或者说,至少他跟李东阳建立有某种合作关系。 杨一清和李东阳是同门师兄弟,这些年二人表面往来不多,其实私交甚好。杨一清离京前跟自己说的话,或许也向李东阳提及过,这倒不难想象。不过,马永成的话也不全对。杨一清临走时是让他留意李东阳、丘聚和康海,但他只是在丘聚身上下了点工夫,并没有去接触李东阳。因为他和杨一清对李东阳这个人的看法有些区别,他对李东阳并不抱有太大希望,甚至比较反感他的优柔怯懦和妥协无度,之前还在一些场合对李东阳当面表达过不满和批评。 梦阳本想死了也就罢了,不愿去求康海这个昔日情场和文坛上的对手,但此刻马永成的话又让他不禁去揣测活下去的可能。活着虽然意思不大,但相比之下,死亡更加无趣,无法引起一个思维活跃者的向往。 …………………………………………………… 从正德元年刘瑾当道之后,刘府所在的保大坊便成为北京城最人潮涌动的地方,据说野狗都因为这一带同类太多、挤来挤去而常常打架,导致猫咪们全被吓得不敢出门。 元朝建元大都时,按照《周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之法将都城划分为五十个坊。保大坊即为五十坊之一,当时是元朝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所在地。大明迁都北京以后,基本保留了元大都的建造格局,对五十坊重新划分,缩减为二十八个坊,保大坊仍被保留,府军左卫和府军前卫即设在保大坊。而在明嘉靖帝修筑外城城墙之前,北京城由内而外分为宫城、皇城和京城三层。保大坊就位于皇城以东。 保大坊周边的热闹景象在刘瑾五十七岁大寿那天达到了鼎盛。宝马香车、峨冠华服的文武官员成群结队,向澎湃的春潮一样涌进刘府。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焦芳、兵部尚书刘宇、户部尚书刘矶、刑部尚书刘璟、工部尚书毕亨等阉党悉数而至。其实不止阉党,京中官员起码来了一大半,实在耻于和“八虎”为伍的,为避免惹祸上身,也多半派人送来了贺礼。 这一天最让刘瑾高兴的不是百官送来的奇珍异宝,而是两位出人意料的坐上宾——翰林院修撰康海和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众所周知,康海和仇钺是杨一清阵营中一文一武的两根支柱。杨门十三金人中,除李梦阳以外,便要数康海、仇钺和工科都给事中许天锡三人最负盛名。尤其是康海,他和刘瑾是陕西同乡,为人高洁清雅,才名震动海内。虽然他是杨一清的门生,但东瀛人有句谚语,叫“可恨的媳妇照样生出可爱的孙子”。所以这并不影响刘瑾对他抱有的追星少女一样的思慕之心。刘还曾经多次上门拜访他,希望能够笼络结交。但康海总是有意躲闪,谦逊之中明显流露出一丝疏冷和防范。刘瑾抱憾不已,恨不能对着月亮发誓给他看,再轻轻捶着他胸口说上一句:“人家这颗小心心可全都给了你呢!” 那晚,文武百官都见证到这样一幕:酒过数巡之后,刘瑾一手携康海,一手携仇钺,兴致勃勃地向在场所有人祝酒。 康海虽然也面含浅笑,不过多少还有些羞赧。他实际上是来为李梦阳求情的,他知道刘瑾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但他身上从此将被打上“阉党”的烙印,这个污点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洗去。 仇钺则是殷勤备至,不住地向刘瑾敬酒,竭力表达着归顺阉党的迫切心情。 人们都清楚,这两个关键人物的变节,必将进一步撼动文官集团本已受伤的根基。 …………………………………………………… 仇钺从刘府出来时,已是六分醉意。他穿行在皇都星罗棋布般的胡同里,感觉像是老鼠进了迷宫。但他潜意识中流着一泓幽泉,冰冰凉凉,清清静静,让他越走越清醒,越走越警觉。终于,在走到一个小巷子中间时,他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冲着洒满清辉的夜色说道:“鬼鬼祟祟跟了这么久,出来吧。”说罢,从巷口蹿出一个人影,身形健挺,缓步走来。 深夜尾随的人分为四种:要表白的、要非礼的、要打劫的和要杀人的。仇钺在心里嘀咕了一路,初步排除了前两种可能。对方走近后,仇钺看到他脸上戴着副古怪的面具,更加肯定了之前的判断——毕竟装扮成这样来表白或非礼,是十分影响彼此情绪的。 对方戴的是一副绘着关帝圣君的木头面具。这种面具仇钺在甘肃河州见过,是当地人举办祭祀活动中,表演傩戏时所戴,称为傩面具。傩戏本流行于西南地区,当年明太祖为巩固边防,将南人迁往西北,傩戏随即传入甘肃。 这副面具不禁勾起仇钺三分怀疑。他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位关云长,跟了我一路,不会是来找我桃园结义的吧?” 对方并不答话,右脚一个上步,同时右手抄起阴掌,直向仇钺面门击去。但凡用掌时,以掌心打向对方,称为阳掌;以掌背打向对方,称为阴掌。对方两腿扎成弓步,右手以阴掌击出,左手握拳,拳心向下收于腰间,这是太祖长拳的典型招式“迎面扳手”。因为在一般拳法中,手握拳收于腰际时,拳心均是向上,只有太祖长拳“迎面扳手”这一招,拳心是向下的。仇钺是修习太祖长拳的行家,这一招怎会不认得?他身子猛向下一探,已躲过对方这一掌,双掌平伸向外一拨一扫,随即收回胸前,右掌在外,左掌在内,两掌交叠,打出一招“上步插花掌”,直逼杀手胸腹。杀手见这一下甚是凌厉,急忙用一招“虎步猫形”闪避到一边。 十几招过后,仇钺渐占上风,见杀手步步退避,想到他武功也不过如此,心下便松懈了几分,使出一招“金丝缠腕”,想要将对方缠住,再拉回自己拳锋之下。不料一缠未中,杀手即刻还以一记“掏心拳”,正打在仇钺前胸正中的膻中穴上。一拳击中,并未收回,拳势粘住仇钺胸口,脚下一个踮步,凝聚腰力,随即变拳为掌,用掌根重扣膻中穴下方的鸠尾穴。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颇见行家手笔。仇钺一连被击中两处死穴,尤其是鸠尾穴上的一掌,顺势出招,力道沉厚,他只觉心胆俱震,眼前一片昏黑,当即仰面摔去。 可仇钺毕竟也是久经战阵,出于本能,倒地时左手本来就抓着对方的右臂,这时右手也顺带攀附上去,扣住对方右掌脉门,同时飞起一脚,朝着杀手小腹踢去。杀手已经看出仇钺这一脚的去向,但无奈脉门被死死扣住,身体被迫随着仇钺往下倒,他急忙用左拳向下格挡,希望格开仇钺这一脚。仇钺这时本已丧失一半的神志,出脚准头欠缺,倒地的过程中对方的身体又被拽得偏斜,但这样反而弄巧成拙,让对方的这一格落了空,一脚正踢在对方右侧肋骨下的章门穴上。 杀手摔扑在地,双手捂住肋下,痛得一时无法起身。他担心仇钺再出招来打,扭头看去,仇钺僵卧在一旁,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昏死过去,这才多少放下心来。片刻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挪步到仇钺面前,抵近察看他的情况。这时,仇钺突然睁开双眼,左手一记插掌,直捣杀手咽喉。杀手反应倒快,身子一侧,轻松避开。但仇钺这一捣不过是虚招,他有心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所以瞧准对方躲闪的方向,左手未落,右手又迎面追出一掌。这一掌力道弱了很多,却刚好打下了杀手的面具。 面具一落,杀手顿时手足无措,一张脸羞得通红,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勉强站定,双手抱拳行礼道:“属下黄擒虎参见将军。” 仇钺长叹一声:“黄百户,果然是你。” “正是属下。听将军的口气,好像早先就猜到是我。” “那晚我与你、蒋明、陈寿四人商议如何伏击锦衣卫,解救杨部堂,由于事关重大,并无他人知晓。但第二天行动之前,我突然接到探子的消息,说分散在陕西各处的锦衣卫官兵一天之内全都聚拢到我们营盘周围,他们悄悄潜伏,伺机而动,看那架势是只待我们下手,就立刻把我们一网打尽。我当时就意识到你们三人中有锦衣卫的密探。但你们都是我多年扶植起来的心腹,与我患难与共、出生入死,我琢磨了很久,又私下派人重摸了一遍你们的底,始终没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刚刚一交上手,你用长拳套路,我就知道是自己人,而且你虽然戴着假面,身形体态我还是眼熟的。” 黄擒虎点点头,无言以对。 “现在说说吧,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刘瑾还是谷大用?” “都不是。如果是他们要杀将军,不可能只来我一个人。我是背着他们来的,是我自己要杀将军。” “为什么?”仇钺突然很感兴趣。 “将军今天来投靠刘瑾,以后将军和我便是一个阵营的人,早晚会碰面,到时候将军就知道是我出卖了大家。与其等那时候将军来杀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黄百户,我从来视你为左膀右臂,却没看出你是扁担挑水——一心挂两头。” 黄擒虎苦笑道:“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罢了。” “你要杀我,我并不意外。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你身手居然这么好。” “论太祖长拳,将军是我的师傅,对准穴道砸拳的诀窍也是将军特意向我口传心授的。今天将军若不饮酒,恐怕能与我打个平手,即便输我一招半式,我也无法置将军于死地。可惜将军有些醉了。” “打个平手?输你一招半式?黄爷,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过狂妄了吧!”仇钺说罢,猛向前一冲,一招二起脚,飞身踢向黄擒虎喉部。黄擒虎见这一踢凌厉威猛,硬挡不得,急忙往旁边一扑,起码扑开了四五尺。他自以为已躲出仇钺拳脚所及的范围,刚要起身反击,抬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仇钺一个“虎步猫形”,已稳稳落在他身边。“虎步猫形”原是太祖长拳中用于躲闪的招式,左闪右跳,虚实相生,灵活变化,侧跳落地后两掌架平,护住腰际。仇钺此刻竟把它用作追击的招术,连跳两步,风驰电掣般欺到黄擒虎身边,架在腰上的两掌恰好阻挡住黄擒虎起身,再居高临下,使出一招“丁步压掌”,重重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一追一击,一气呵成,当真变化巧妙,出人意表。黄擒虎又惊又痛,当即一声惨叫,向一旁滚去。 仇钺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退后几步,看着地上的黄擒虎说道:“既然你说我是你的师傅,那我就再教你一次。拳的力道分三种:蛮劲、寸劲、灵劲。下者用蛮劲,力道大而不强,僵硬迟缓;中者用寸劲,拳势带风,既快又准;上者用灵劲,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拳上生眼,落处开花。你已经练到能打出寸劲,而我用的是灵劲。”他直等到黄擒虎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才摆开架势,打算再与他较量。 其实以往在战场上,仇钺动手远没有这般斯文。一旦把对方击倒,他就立马踢要害、上兵器、砸石头、吐口水、撒辣椒面,总之要一鼓作气,不能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但刚刚黄擒虎说自己武功在仇钺之上,这让他万分不快。要知道,杨部堂曾经夸赞过,三镇之中只有一个功夫巨星,那个人姓仇。对,听见没?奶奶的,姓仇,不姓黄!因此,仇钺此刻决意要施展毕生所学,一招一招打到对方爬不起来为止。 黄擒虎此前只道仇钺即便武功再高,此时也不过是一个醉汉,现在见他极难对付,索性心一横,再度交上手时,拳风陡然一变。这是一种仇钺从未见过的拳法:抢步占位,欺身入怀,肩、肘、跨、膝、足并用,招式简短,却凶狠霸道。十几招下来,仇钺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他一个退步,想要拉开距离,再借机使出一记杀招“双峰贯耳”。但他刚一后退,黄擒虎立马进步上前,腰间蓄力,一个侧转身,用右后肩背猛地撞向仇钺左肩。 两人肢体甫一接触,仇钺左肩顿时如碎裂一般剧痛不止,整条手臂已无法抬起。他万分诧异地看向黄擒虎:“这些招式不是太祖长拳。” “不错。将军不是一直好奇锦衣卫军官所练的巴子拳吗?这招便是巴子拳中的绝技——‘铁山靠’。刚刚我只是用背力靠过去,以往练功时背、胯齐靠,树都被靠断过。” 仇钺疼得满头大汗,背靠墙壁,身子慢慢滑到地上,心想:“今天怕是要死在这畜生手上了。这次来京前,自己到丹徒拜会杨部堂,当时他极不赞成我的计划。但我拼着豁出一条命,也要来试一试。哪想到事情刚开个头,便要被人毙命于这陋巷之中。这般死法,何其窝囊!” 就在这时,胡同口突然闪出数道火光,伴随着几声枪响,黄擒虎胸、腹各中数颗铅弹,倒地不起。 一队带着火铳的官兵快步走来。仇钺迷迷糊糊听到对方领头的嘴里骂道:“妈的,都像你们净用拳用脚,我们还发明这些火器做甚!单挑?呸!爷们儿从不废话,直接上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章 刺虎计划 仇钺被几个兵士抬着,火速送往李东阳府上。王太医已在那里等候。 王太医自己也受了伤,一张脸浓青艳紫,仿佛山坡上野花的集会,胳膊上还上着夹板。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头顶扎一对羊角发髻,手中提着药箱,相貌、神情都呈现出王氏独有的矛盾气质——一副让人分不清他是心不在焉,还是煞有介事的德性。 王太医受伤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李梦阳被杖责的当晚,王太医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遭到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袭击。他白天救李梦阳时精心准备的还元汤没派上用场,还揣在怀里,此刻整个人的心思都放在上面。几个大汉突然冲出来,他竟鬼使神差地以为对方是来抢尿,不去挡暴雨般的拳脚,只死死护住胸口。对方见状也甚是奇怪,预感到他怀里必有蹊跷。几个人费好大工夫才制住他的手脚,把他怀里的药瓶掏了出来。为首的那个人只当瓶子里装着什么珍贵丸药,把瓶塞打开后,凑到鼻子下面狠命一闻……后来,王太医的右手就被打断了。那个领头的还在王太医脸上重重补了几脚,才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王太医一脸无辜地望着打手们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瞧瞧洒落一地如落花般的尿浆,真是“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仇钺被抬到一张藤椅上,面无血色,眼看着只出气,不进气。王太医用尚且健全的左手给他把了脉,又验了身上的伤势,随后跟身边的童子说道:“重击以致昏厥,施针吧”。 只见那童子立马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金针,就要上手扎针。 站在一旁的李东阳忙问道:“怎么,让这位小先生施针吗?” 王太医朝李东阳行了一礼,介绍道:“这是犬子。阁老请放心,他来跟我来是一样的。”说完一阵得意,情不自禁想要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好好欣赏一番,抬手时才想起右臂有伤,只得悻悻作罢。 小童先用金针刺仇钺头顶的百会穴,用的是点刺法,既准且快,手法老练。点刺法分轻刺和重刺:轻刺不见血,用来治缓症;重刺要刺出血,用来治急症。小童此刻用的便是重刺,力求使仇钺尽快清醒。但数针刺下去,仇钺昏迷如故,恍如被巫婆施了诅咒的睡美人。 小童并不忙乱,接着刺仇钺手部的合谷穴,这次用的是透刺法,从合谷穴刺进去,向后一直穿透到后溪穴。这种刺法力道更猛,刺激的效果无形中加强了数倍,在仇钺身上却仍不奏效。这回小童不再像之前那样信心满满了,他回过头巴巴地看了王太医一眼,像是要寻求什么即便不够明确、也绝对至关重要的讯息。 王太医展现出少有的沉静与温和,轻声道:“看我干嘛?继续呀。” 于是,小童又转向仇钺,单膝跪地,脱去仇的鞋袜,重新捻起一根针,从足部的太冲穴向涌泉穴透刺。刺罢,再看仇钺,依旧雷打不动。 三板斧用尽,小童撇撇嘴,站起身来一摊手:“准备后事吧。” 王太医登时心火上冲,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是谁教你动不动就‘准备后事’的!王家开的是药铺,不是棺材铺!”他稍作思索,说道:“刺掌心劳宫穴。” 小童问:“行得通吗?” “打个赌,行不通我随你姓!” 小童无话可说,只得照他父亲的吩咐办。 一针下去,仇钺呻吟一声,果真醒了。 王太医看着儿子惊喜的眼神,狡黠地笑道:“知道为什么有用吗?” “为何?” “因为刺掌心最疼。” …………………………………………………… 众人退去后,厅堂里只剩下仇钺和李东阳两个人。他们都想跟对方聊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对于杨一清的几个门生,李东阳是既欢喜又畏惧。欢喜的是,他们个个都是赤胆忠肝、不可多得的人才;畏惧的是,他们行事往往过于大胆、冒进,总给自己这位内阁首辅出难题。尤其是李梦阳、仇钺等人,凡事据理而争,不给内阁留丝毫情面。他们不晓得内阁官员的难处,不明白“保持平衡”对内阁首辅而言是多么不可违背的一条铁律。试想,如果自己也跟着他们猛冲猛干,内阁早就被皇上废掉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远的不说,他们杨门的大本营——威震一时的三镇总督府,不是已经被宦官们拿下了吗? “廷威。”李东阳开口叫了一句,便不再有后话。仇钺字廷威,李东阳称呼其字,看来是想传达出一种亲密和敬重。 可仇钺偏不搭茬儿,回了一句“阁老”,也不再说话。 时间在厅堂里细碎无声,像飘来荡去的萤火虫,一不留神,便让人在遗忘中陷入了苍老。李东阳觉得再沉默下去,气氛势必就显得暧昧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相望无言,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啊? “你今天假装去投靠刘瑾,实在有些冒险。他老奸巨猾,怎么会轻易信任你?” “阁老放心,我看他暂时还未起疑,刚刚遇到的杀手不是他派的,”说完,仇钺慢慢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李东阳,“再者说,如果当初阁老同意我们的‘刺虎’计划,我今天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李东阳心道:“好家伙,到底还是来兴师问罪了。”他原本期盼着两人能有一场融洽的对话,能够像谷大用在圣驾前唱的那样“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看来仇钺(可能还包括杨一清)到底还是对之前“刺虎”计划的落空耿耿于怀。那好,索性就在今天讲个明白。 “八虎”当道之后,蛊惑天子,倒行逆施。国难当头,文官集团内部各个派系之间开始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多少以往互扎过小人儿、互写过匿名恐吓信的仇人如今化敌为友,相拥而泣:“哥,我跟你说啊,以往那些全是误会,都是小人在中间挑拨。虽然我弹劾过你两百多次,但我每次都是被人蒙蔽的呀!哥你想一想,咱们可都是弘治十三年的进士,这在官场中叫什么?叫‘同年’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就是就是,咱们都是自己人。虽然老弟你弹劾过我二百多次,但哥哥心里最清楚,你肯定是被人骗了!咱们是‘同年’呀,咱们不亲谁亲呀?难不成还跟那些宦官亲吗……” 尽管大家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不断上疏谏言,指责“八虎”犯下的各种罪行,制造舆论压力。脾气再玩儿命一些的,就干脆以死相逼,自以为抛给了皇帝一个“爱我还是他”的“难题”,最后被皇帝毫不犹豫地革职查办。这些口水战对“八虎”实际构不成威胁。 杨一清是文官集团内部的人,同时又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平心而论,在当时的形势下,他是比其他人更有行动优势的。他确实也没闲着,很快就给李东阳写信讨论时局,信中指责刘瑾犯下“矫拟圣诏”、“迫害忠良”、“结党祸国”三条大罪。这封密信由杨一清的亲兵护送,不幸中途被锦衣卫截获。不久,杨一清被打入诏狱。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时杨一清写给李东阳的密信一共有两封,一前一后从三镇总督府送出。相比之下,第一封还只是分析局势,不甚要紧;第二封却非比寻常,因为其中详述了杨一清那足以让几千号人抄家灭族的“刺虎计划”。除杨一清外,了解整个计划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另一个便是亲自把第二封密信送到李东阳手上的仇钺。 “你如今还认为你们杨部堂的‘刺虎计划’可行吗?” “当然。我们军营中一直盛行着几句歌诀,叫‘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计划利用皇上检阅军队的时候,射杀刘瑾。刘瑾是‘八虎’之首,他一死,‘八虎’集团不击自溃。而且,千军万马之中一支冷箭取人性命,事后也不好追查。” 从太祖开始,明朝历代皇帝便开始定期对驻京部队和各地方部队进行轮流检阅。检阅的要求是骑兵必须擅长骑马、射箭和刀枪,步兵要擅长使用弓弩和长枪。考核的标准是射箭远距离能射到,近距离能命中;使用长枪时进、退、挑、刺等动作要娴熟。考核优秀者赏银、升官,考核不及格的罚俸、降职、远调。 阅兵的频率和具体形式每朝都不太一样。有些皇帝斯文一点的,可能把几千号人马调进北京来,听他们唱唱军歌,让他们展示一下眼保健操,然后就让他们回去了。但正德皇帝不同,他生来是打鱼摸虾、蹿墙爬树、骑狗逗猴的好动性格,尤其喜欢扮演从军打仗。所以,阅兵成了他模拟战场、体验战争的绝佳机会。他隔三差五就要调支部队进京来阅一下,并且开发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游戏形式。 传言,他还会让考核合格的将士们站成排,每个人头戴一种方形的、垂着流苏的奇怪帽子。高级将领帽子上的流苏是红色,中级将领是深蓝色,士兵为黑色。大家把流苏统一垂在帽子的右边,由正德皇帝替他们拨到左边。对此,宫中流传出的解释是:以专业的美学和象征学视角来看,当流苏垂在帽子右边时,呈现出的是一种“很不厉害、很不咋地”的样子,而被拨到左边后,看起来就“很厉害、很那个啥”了。圣明的君主亲自替将士们行“拨穗正冠”之礼,表明他们已经顺利通过考验,可以英气勃发地上战场去送死了。后代高校的毕业典礼,大概发端于此。 正德皇帝发明“拨穗礼”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个问题:每次检阅的士兵起码在千人以上,一个个拨下去,铁定拨出腱鞘炎。而且拨穗过程中,偶尔会触碰到将士的脸,有些比较干爽,有些则因为体内湿气太重而油腻异常,每次不小心碰到这样的脸,回宫后都要洗手洗很久。于是,皇上又想出了另外的点子:命令工匠打造一个圆形的木板,在木板上安一个把子,自己攥着把子,用木板去挑将士们的流苏。为了加快拨穗的速度,皇帝让将士们整齐地站成一排,自己手握拍子,从一头快速跑到另一头,边跑边挑大家的流苏。速度太快,难免失去准头,拍子经常会直接拍到人的脸上,整个练兵场上“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身体素质差一点的士兵当场就被拍得昏死过去。 杨一清打算任命仇钺做三镇受阅部队的统领,趁阅兵场队形未整、人声嘈杂之际,由事先安排好的弓箭手将陪同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射杀。事关重大,为避人耳目,整个行动称之为“刺虎计划”。 “阅军之时,刘瑾就站在皇上身边,你们一支冷箭,究竟是要刺虎,还是要刺驾?误伤了皇上,你们三镇总督府多少颗脑袋够砍的?”李东阳言辞冷峭,神色肃然。 “阁老知道,三镇素来是华夏第一劲旅,我们进京受阅的弓箭手都是万里挑一,其中能做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不下于十个人。实际上,不止刘瑾,我们还能腾出人手来,把在场的神机营都督张永、东西两厂提督一起毙掉,绝对不会伤到皇上的一根龙须。” “世上确实有百步穿杨的能人,但要说百发百中,老夫认为不可尽信。楚汉争霸时,刘邦麾下的楼烦号称是蜀地第一神箭手,不但臂力惊人,而且箭法奇准。后来,楚、汉两军隔河相望,因为河太宽,双方的弓箭手互射的箭都飞不到对岸去。只有楼烦张弓如满月,箭箭飞入楚军阵营,一连射中楚军四员虎将。项羽听说自己手下的将军被射杀,勃然大怒。他飞驰到阵前,狂啸数声,指着自己的眉心冲对岸的楼烦吼道:‘你有胆就朝这儿射!’楼烦看到楚霸王如天神一般威风盖世,当即吓得魂不附体,一路逃回营帐,不敢现身。那一战之后,他就回到蜀地躲了起来,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西汉时,天下都传李广的箭法举世无双。匈奴对他闻风丧胆,称其为‘飞将军’。事实上,他每次都等匈奴兵靠得很近才放箭。有时,敌人分明已经逼近到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他还是迟迟不肯把箭射出去,就是因为害怕射不中,影响了神箭手的美名。 “谁能担保你的人不是楼烦、李广?即使只有万分之一失手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拿皇上的安危去冒险。” “仇钺虽然久在杨部堂门下受教,但归根到底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自然不晓得吓破胆的楼烦和射不远的李广,也很难猜透当初阁老为什么否决我们的‘刺虎计划’。不过,当初我把阁老的意思传达给杨部堂后,杨部堂给我讲了个故事,让我知晓了两个人,一个叫晋灵公,一个叫赵宣子。”说完这话,仇钺便强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府的大门。 …………………………………………………… “阁老……阁老?”门客刘子观轻声叫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厅堂已经站了很久。 “禀告阁老,仇将军已经走了。” “嗯,我知道了。仇将军留在京中,下一步可能还会遇到危险,我们要继续派人保护他。这件事就劳烦先生替我去安排吧。” “是。” “还有,”李东阳又说道,“现在黄擒虎已死,另一件事也劳烦先生尽快办妥。” 刘子观清楚他所指何事,点头应允,心中念道:“可惜徐凤一身好本事,却偏偏要做阉党的鹰犬。” “先生,你说我当初故意把杨一清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泄露给刘瑾,又制造出信被锦衣卫截获的假象,害得杨一清下诏狱,他们的‘刺虎计划’也无疾而终,这件事做的到底对不对?” “阁老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非如此就不能阻止‘刺虎计划’。杨一清是抱着必死的心,即便阁老反对,他也一定会将计划进行下去。只有让刘瑾罢了他的兵权,才能彻底免除后患。你我都知道,‘刺虎计划’是团烈火,杨一清能点起来,却灭不掉。烈火一旦燃起滔天之势,国本动摇,生灵涂炭。” 刘子观见东阳不言语,便行礼告退。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东阳一眼,忍不住轻叹了口气,随后便出门办事去了。 东阳瘫坐到椅子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仇钺最后说的那句话,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知我者,杨一清也。” 柏杨说:“人际之间的关系,相爱易,相信难,相谅尤难。”李东阳和杨一清却是能相谅,能相信,却断然不能相爱——不仅仅是因为性别原因。李东阳并不怀疑杨一清手下那些神箭手的能耐。仇钺临走前提到晋灵公和赵宣子,恰恰点中了他的心事,令他既震惊又感慨。 春秋时,晋灵公昏庸无道。赵宣子作为百官之首,多次直言进谏,不料竟激起灵公的杀心。灵公派出刺客,想要把赵宣子刺死。刺客悄悄潜入赵宣子家,一句“代表月亮消灭你”还未喊出口,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赵宣子那严谨自律的居家形象。刺客瞬间涌起莫名强大的正义感,感到杀宣子对不住百姓,不杀宣子又对不住灵公,进退维谷之下,撞树自尽。灵公的一号计划失败。 行刺不成,灵公又摆下鸿门宴,邀请宣子吃饭团和自助烤肉。在饭吃到一半时,借口牵条狗出来跳舞助兴,打算放巨犬把宣子咬死。大概宣子赴宴途中走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某只雌犬的排泄物,引得雄性巨犬绕到他身后嗅个没完,不但不咬他,还差点做出了超越物种的越轨之事。场面尴尬异常。宾主小脸通红。二号计划失败。 灵公意识到自己手段太过委婉,使出最后一招。他事先在附近埋伏下大批卫士,以摔烤肉为暗号,卫士们集体冲出,将宣子围杀。结果卫士们杀出后,宣子碰巧在其中遇到了旧相识灵辄。灵辄以前要饭时接受过宣子的小费,如今正要为宣子反戈一击,涌泉相报。卫士们得知战友灵辄从一个要饭的混成国家领导人的保镖,而且还不忘当初的滴水之恩,纷纷把他看作草根逆袭、有恩必报的道德楷模,哪里还好意思跟他打。于是宣子福大命大,在灵辄的护送下顺利逃脱。灵公的三号计划失败。 宣子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逃到国外,寻求政治庇护。不知道是走到一半,路费不够,还是护照过期,抑或国外仇家太多,他竟没有逃出晋国国界,只在边境的山区里暂时藏匿。 后来,赵宣子的堂弟赵穿把晋灵公杀死,赵宣子重新出山,继续担任晋国的正卿。对此,晋国的史官董狐在史书上记载,说赵宣子杀害了灵公。赵宣子为自己鸣冤叫屈。董狐说:“你是晋国的正卿,逃亡时也没有逃出晋国的国境,所以赵穿相当于是在你的管辖之下杀死了灵公。你重返政坛后,大家也没见你将赵穿正法。那么你说,不是你杀了灵公,还能是谁呢?”赵宣子虽然满腹委屈,却也无话反驳,只有认下了“弑君”的罪名。 “赵宣子弑君”恐怕是历朝历代的宰相最不敢忘却的一个故事。它告诫这些执政大臣:身为宰相,对他人欺君犯上的行为绝不能采取默许的态度,默许即是参与,甚至等同于指使。 擅自除掉皇帝的心腹,无异于犯上作乱。所以,这世上有资格杀刘瑾的人,除了当今天子,再没有第二个。 可是,皇上到底几时才杀刘瑾呢?这种屈辱的日子,几时才会结束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一章 我最讨厌别人拿枪指着我的头 据说猫的领地意识很强,它们会以住所为中心为自己圈定地盘,每天按时巡视,以确保势力范围的安全性。有趣的是,它们在捍卫领地的同时也会尽量避免与闯入者发生冲突。如果两只猫的领地发生重叠,那它们就会自觉错开巡视时间,保证双方在不同的时段内巡视重叠区域,避免碰面。为共享领地和避免争斗,它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有效的轮换机制。 刘瑾等人就像是一群巡视领地的猫,皇帝就是他们领地中的重叠区域。以往大家都遵循一种建立在默契之上的轮换机制;而现在,刘瑾和张永都想把这种机制打破。刘瑾想要把领地上的其他人都赶走,独占皇上的恩荣。张永则恰恰相反,他只想退出这片是非丛生之地。 宦官跟皇帝的关系,同文臣武将有着显著区别。文臣武将和皇帝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雇佣关系,有些时候也表现为合作关系,少数时候则更为微妙。在分封制度中,有功之臣从皇帝手中获得土地和人口,通过经营管理获利,然后再向皇帝上交税款。这简直像是一种变相的承包,皇帝做开发商,大臣当包工头。而在科举制度的三级考试中,考生如果能够在乡试、会试之后,顺利通过由皇帝亲自监考和阅卷的殿试,则不仅可以成为“进士”,还能自称“天子门生”,与皇帝结起一条有师生名义的精神和情感纽带。 宦官就没这么复杂,他们无论是做皇帝的保姆、生活秘书、玩伴、家教还是其他,都被深深打上“附属品”的烙印。他们的命运可以凭借皇帝个人的偏好和喜怒被任意摆布,而不存在任何制度和舆论的保障。这就是所谓的“命”。张永或许会感叹“命运决定终点,我只能修改到达终点的路线”,强势的刘瑾却只说一句“去他妈的”。 张永自从接管神机营,经常陪皇帝练兵,感觉气血比以前足了,独自一人时,郁郁寡欢的情况却不见好转。旧病未愈,新症又添。最近他一天到晚手心总是冒汗,夜里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是不停地做梦,梦中经常看到自己纵马挥戈,驰骋于一片火海。 他忆起王太医的话:“五脏与五行一一对应: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脏的异样,经常会幻化成五行出现在人的梦境里。《黄帝内经》有言:‘肺气虚,则使人梦见白物,见人斩血借借。得其时则梦见兵战。肾气虚,则使人梦见舟船溺人,得其时则梦伏水中,若有畏恐。肝气虚,则梦见菌香生草,得其时则梦伏树下不敢起。心气虚,则梦救火阳物,得其时则梦燔灼。脾气虚,则梦饮食不足,得其时则梦筑垣盖屋。’你手心冒汗,夜梦频仍,梦中大火熊熊,这是心火过盛之状。” “要吃什么药呢?”他当时问。 “你要想吃药,我这里方子多得很,一天三顿管饱。但心病终须心药医,关键是你自我调节。什么时候不整天胡思乱想了,什么时候这心火也就退下去了。天塌下来有刘瑾和李东阳顶着呢,你愁个什么劲儿啊?” 张永一阵犯难,有些事是自己说不愁,就真能不愁的吗?天塌地陷与他有何干系?他担心的只是自己眼下该如何做人。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王太医,在他每晚的梦里,铁马金戈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在那匹神气活现的狮子骢上,除了自己……还有皇上。皇上才是坐在他身后真正揽住缰绳的那个人! 自己对皇上,从来是人前把他当主子,人后把他当兄弟。可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吗?以前或许是,现在却未必。最近一段时间,皇上对自己的一系列亲密举止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发暧昧,他的秋波频传,他的嘘寒问暖,他的勾肩搭背,无不让自己觉得尴尬无比。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张永多次告诫自己,历史的教训是惨痛的! 当年,西汉的开国将领黥布谋反,高祖刘邦亲率大军讨伐,不幸被乱箭射伤。高祖伤势严重时,一度卧床不起,命令守卫不得放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群臣在门外苦等了十几天,像节假日在景区排队上厕所一样急狂难耐又束手无策。只有樊哙仗着年轻时跟高祖一起做过古惑仔,拥有一段“曾共渡患难日子总有乐趣”的友情岁月,不顾守卫的拦阻,径直闯到高祖的御塌前。掀开帘子一看,只见高祖正睡在一个宦官身上,满脸的惬意和娇羞。樊哙又惊又气:“怎么……这就……玩儿上了?”高祖也挺不好意思,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冲着樊哙一通傻笑:“孩子,你可以选择相信眼前看到的都是幻觉。” 汉武帝时,“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有一位哥哥,叫李延年。他因犯法被处以宫刑,随后进入宫中负责养狗。他喜好声乐创作,浪荡江湖的经历和下身挨刀的遭遇不断刺激着他的精神和,既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限灵感,也帮助他塑造出一股不羁的偶像气质。武帝由此对李延年分外宠爱。不知武帝到底是痴迷音乐,还是痴迷偶像,又或是神往曾祖父刘邦的事迹,后来甚至也与宦者李延年同起同卧,搞得李夫人百味杂陈,几乎怀疑武帝是“大隐隐于柜”,把她召进宫不过是一场“形婚”。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张永发誓不让自己沾上这类事情。实际上,他也极度反感与这类事扯上关系。身体残缺是情非得已,但残缺的男人也是男人,他的精神还是健全的。 这些年,他逐渐认清一个事实——因为他是宦官,所以就注定被当作另类和低等生物。什么抱负,什么情怀,什么愁思,都与他无缘。可他并非草木,也终究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他会有绵绵不绝的理想和春花秋月的情思,哪怕从来不曾有任何人在意过。 他转念想想,即使他不是宦官,恐怕除了那群花痴的宫女以外,也不会有人关注他的所思所想。人生来孤独,寡居在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心之城堡里,纵然偶尔有人走进参观,也不过是个走马观花的过客。 哪有那么多的“天涯共此时”,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绪的无处安放,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最后他得出结论,说到底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那倾世的容貌和潇洒的风姿,这是广大宫女们的幸运,却是他的不幸。 …………………………………………………… 张永还在出神,门外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灌进来。他走出门,看到刘瑾、谷大用带着七八个番子正朝他疾步而来。 他眉头一皱,心想神机营这么多道守卫,刘瑾区区几个人居然说闯就闯进来了,看来自己手下这群人见到刘瑾和西厂番子,还是提不起胆量。不重罚几个管事的军官,看来是不行了。 他因之前在奉天门跟刘瑾起了冲突,嫌隙并未弥合,所以也不上前迎接,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走近。 刘瑾来者不善,离着十来步远,便冲张永叫道:“姓张的,你出来的正好,今天刘某人来向你讨个说法!” “敢情是刘太监想击鼓鸣冤,出门就迷了路。我这儿可不是刑部衙门,怕是给不了你说法。老谷,刘太监不认得去刑部衙门的路,你怎么也不帮他指指道儿?” 谷大用脸色铁青,压低了嗓子说:“今儿遇到点岔子,刘老兄来你这里问问是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就没什么了。” “这话可笑,像是没头没脚的天书。我且听听什么岔子,怎么岔到我神机营来了!” 说话间,刘瑾早已走到张永面前,他瞪着张永说道:“之前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给我举荐了两个人,一个叫徐凤,一个叫黄擒虎,这两个人我用着都不错。可就在前两天,他们在外出办事时,先后被贼人用火枪暗算,如今唯独剩下两具尸首。” “这京城中有火器的衙门,可不止我神机营一处。” “可敢在我刘瑾头上动土的,就只有你张大都督一人!” “刘老兄你可真够抬举我的。不过,这两人虽然不是我杀的,我倒真打心眼儿里感谢那位动手的人,感谢他为我大明朝除去了两个杀人如麻的祸害!” 刘瑾闻言,不禁气急败坏:“放肆!你想过说这话的后果吗?” 张永见刘瑾这话说得凶横,哪里肯示弱:“我张永做事从来就不怕有什么后果!”说完,他突然从侍卫手里拿过一把上好弹药的手铳,直直对向刘瑾,另一只手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火折子,准备点燃手铳的引信。 这一幕猝不及防,刘瑾身后一行人个个吓得悚然呆立。 “张永,你想干什么!快放下!”谷大用急忙喊道。 刘瑾身体略微晃动了一下,一双吊梢眼死死地盯住张永,口中的话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贼亡八,不知死活的忤逆畜生!你倒是真有种!” “呸!”张永朝地上啐了一口,“咱们都是阉人,谁也没有种。阉人做到我们今天的位置,也算是皇恩浩荡,祖上积德。可你还不知足,到处杀人,到处树敌。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晚上不会睡不踏实吗?今天是你的两个属下,明儿保不齐就是你自己!” “哼,这你管不着!要不你今天把我撂倒在这儿,要不我包你不得好死!”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全都纹丝不动。刘瑾镇定地瞧着汗珠一颗颗从张永脸上滚落下来,偶尔被那汗珠反射出的光线刺到,微微眨一下眼睛。 谷大用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他试图安抚张永道:“不过一点小误会,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你死我活的呢!快把手铳放下吧,给刘老兄赔个不是,这事就当过去了。” 谷大用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张永脸上颤了一下,冲刘瑾冷笑道:“既然刚才刘老兄都把话说透了,我没道理留着你的命日后杀我。”说完,张永把火折子往引信上一凑,引信立马燃了起来。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刘瑾想往一旁躲闪,可张永另一只手已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腰间。 引信将尽,张永陡然把枪口一偏,一声爆响,几颗铅弹从铜管里飞出,直射到刘瑾贴身的一个随从身上,一团血迹溅得刘瑾满身满脸。 刘瑾和谷大用带来的人全都拔刀出鞘,张永的属下则纷纷把火铳和弩端了起来。 这一枪着实把刘瑾吓得不轻。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喊道:“神机营所有的人都听着,备好你们一家老小的棺材!” 张永垂下的手紧握着火铳,仍在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这次是放虎归山,但更庆幸没有一时冲动把刘瑾打死。 …………………………………………………… 两个月过去了,李梦阳像一件无用亦无害的旧家具被遗落在诏狱里。他知道自己内心还有很多尚未消解的欲念,但他不愿去想。人在活着的时候,还会意识到自己对于生活心有不甘;等到魂归九泉之后,这种不甘顷刻也就变得毫无意义。退一万步说,即便你青史上留了名,后人充其量也就通过几页黄纸,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大概说过一两句什么话,做过一两件什么事。知道也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由此看来,人生八成要以失败告终。今时今日的李梦阳更是如此。这是他此番入狱后新获得的感悟,以前的他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总之,现在他对于死亡的态度,是不愁不喜、不卑不亢的。 看淡了死亡,死亡却久久不至。过这么久都没死,大概这次是死不了了,看来康海的帮忙确实起到了作用。他的伤势在逐渐好转,慢慢可以下床走动,再后来恢复到可以绕着狭小的牢房跑圈儿,站在床板上像动物园上身一样做五禽戏。在马永成的特殊关照下,他的牢房里可以成天点起油灯,三餐也还不错。知道他是河南人,狱卒甚至给他送来一包信阳产的谷雨茶。但是,无论他怎样要求,狱卒都不肯为他提供纸笔。大概是马永成有意打了招呼,害怕他又放胆写出些什么东西,被刘瑾发现后招来麻烦。 牢房里的日子过得格外的慢,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诏狱里的日子却像老男人的小解,千呼万唤,点点滴滴,欲流又止。没有纸笔就没法写诗写文章,不能总在墙上写血书,那样不光进来的人会被吓一跳,自己也早晚搞成贫血。还有就是伙食虽然不赖,但量太少,每餐总吃不饱,又不好意思向狱卒开口,人家会觉得你都蹲了死牢,还整天“吃啥啥不够”的,自我认知有问题。 渐渐地,李梦阳养成了三大爱好:无聊时逗蚂蚁,抠快要剥落的墙皮,饿的时候就吃狱卒给他的茶叶。逗蚂蚁和抠墙皮让他的手像得了灰指甲,而吃茶叶让他整宿整宿失眠。不仅如此,他的爱好后来还在诏狱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问题出在抠墙皮上。墙皮越抠越多,墙体越刨越薄,逐渐引发了诏狱管理层的普遍忧虑。负责安保的害怕李梦阳受了“肖申克镇刨坑奇谭”之类民间传说的影响,要计划越狱。负责基建的更是坐卧不宁,因为李再抠下去,就势必暴露出诏狱工程质量方面的问题。就连宿管方面也不断接到其他犯人的投诉,说李梦阳的牢房里总传来奇怪的噪音,严重影响他们正常的休息和学习,阻碍了他们接受强制改造、迎接崭新自我的进程。所以后来诏狱内部背着马永成,专门成立了“解决在押犯官李梦阳抠墙皮问题”工作小组,经过几轮约谈,才成功说服他放弃这一爱好。 逗蚂蚁同样未能持久。可能李梦阳的手法让蚁族们很不适应,他牢房里原本几个蚁巢的蚂蚁陆续举家迁徙,再后来整个诏狱的蚂蚁都绕着李梦阳的牢房走。茶叶没多久也吃完了。三大爱好全部夭折。李梦阳只好整天躺在床上睡觉。 躺着失眠的时候,他会遥想到端午节千帆竞渡的场景——万丈高阳之下跳跃着击水和锣鼓声。那种市井的蓬蓬勃勃的竞技以往为他所不喜,因为它毫不掩饰那份乏味的引人向上的鼓动性。但现在想来,那也不失为一种生的证明。 饮食男女,口腹之乐,星夜虫唱,初雪烟霞。有些人会沉浸于这些有滋有味的生活细节当中,并把它们当作生活的本真。李梦阳不是这类人,他感知生活细节的神经异常粗糙。也可能他脑子里想着太多的事情,无暇他顾。哪怕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看到董婉在眼前晃来晃去无数次,到晚上他依然记不起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后厨做了可口的食物,他吃到嘴里觉得好,吃完后就忘记了滋味,之后也不再惦记。如果说王安石当年吃饭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是因为高度近视,那么梦阳就完全是以恰巧路过、顺便来点儿的心态在就餐。 贾敏这个小同乡来到府上后,给饭桌上增添了很多河南老家的菜色。那家伙也是有趣,以前在殷实之家做小姐,父母不舍得让她下厨,她却时常跑到厨房里瞎逛。时间一长,也看懂了很多餐食的做法,只是一次也没试过,倒像是一位后厨里的赵括——会说不会做。她把那些心法都传给了李府的厨娘,厨娘做出来后,味道竟然也不离十。有一次午饭,后厨端上了梦阳老家的山羊烩面。他一心想着公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出不同,只是嘴上不知不觉多吃了两大碗。后来,董婉怕他撑出三长两短,急忙喊停,他才反应过来。董婉也不错,虽然是大家闺秀,但是煲得一手好汤,还晓得不同季节在汤里搭配不同的食材和药材,真也难为她了。 梦阳想到这些,不禁哑然一笑。 三个月后,他走出诏狱,已是初春早长莺飞、“芳林新叶催陈叶”的时节。这时距离董进之被抄家流放、董婉患伤寒去世已一月有余。后代有位词人说“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确有其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二章 撼动力量的天平 大明朝坊间流传着“江湖三大忌”的说法,即勾引义嫂、吃里扒外和出卖兄弟。如果把官场也比作江湖,那么除了第一条人们无法确认,第二和第三条吏部尚书焦芳可是明显犯了戒。他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暗通刘瑾,害得朝臣们满盘皆输,或死或走。 按理说,他不被雷劈死,也该被六部官员的菜刀砍死。不过,茶馆里说书人唱得好:“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就是在这种存之已久的现实规律下,焦芳青云直上,升入内阁。 在焦芳入阁的问题上,李东阳和刘瑾互不相让,掰了好一阵腕子。刘瑾施展强权,非要把焦芳推上去不可。李东阳那边一反常态,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他发动广大中高层干部,制造强大舆论,形成反对势力。两人你来我往,缠斗得分外焦灼,甚至晚上做梦都喊“焦芳”的名字。当然,一个喊得柔情万端,一个喊得咬牙切齿。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内阁便是我大明朝的剑阁,上承天子,下运万方。君子贤臣入阁,则玉宇清朗,大厦不倒,浊流不侵;奸佞贼子入阁,则要道失守,天道难彰,虎狼横行。焦芳是之前大事件中的告密者,官员中的害群之马。这种人不严惩也就罢了,怎能再让他进入中枢?司礼监不过是个宦官窝子,虽然现在权势熏天,但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让刘瑾把焦芳这颗棋子下到内阁来,以后刘瑾所有的主张都将以内阁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发出,朝政必定更加艰难。”这是当初得知焦芳将入阁时,李府门客刘子观对局势的分析。 李东阳点头称是。内阁是当之无愧的中枢机构,司礼监无论如何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因为司礼监的权力是窃取来的,好像路边的违章建筑,就算盖成鹿台和大明宫,拆迁队来了还是照样让你睡马路。内阁就不同,哪怕只是一间狭小的破屋,但是咱地段好,关键咱还有房产证。 刘子观接着说道:“眼下,阁老须率领百官竭力阻止焦芳入阁。如果实在阻止不了,那就再选两个可信、可用的人入阁。到时候,阁老以三敌一,焦芳必不能以邪害正,挑浪兴风。” 李东阳道:“礼部左侍郎王鏊人品、才干俱佳,满朝文武交口称赞。我已联系各部,全力保他入阁,还要争取让他做次辅。但先生说要再引两人入阁,不知另一人是?” 现在谈到关键处了。刘子观上前一步。他神色浅浅淡淡,笑意隐隐绰绰,好似要向冰窟窿里扔进一个擦炮,然后等待炮声与飞流并舞。“学生以为,另一人当是之前被刘瑾贬到南京、现任南京户部尚书的杨廷和。” 东阳身子未动,心里却猛震了一下。他呷了口茶,挑眉去看刘子观。对呀,眼下杨廷和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把南京的官员直接调进内阁,至今尚无先例。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先前才没有想到他。但没有过不代表不能有。自己向来主张用人要不拘一格,才能收非常之效。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画地为牢了呢?这样看来,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倒比自己这个内阁首辅格局更加宏阔。也可能是他旁观者清,不握船桨,才好放眼去观航向。自己如今在朝中连个帮手都没有,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安排布置,情急之处难免不被细枝末节遮住眼。 上月,刘瑾矫拟圣诏,命令吏部和兵部凡遇文武官员的选拔和职位调动,必须先与其商议。都察院和六科的监察官们也必须先将奏折呈送司礼监,经他审核后,方可呈送圣上。这两条命令既限制了吏部、兵部和内阁对官员的任免权,又致使言官们弹劾刘瑾的奏章无法直达圣上。其后,他又矫诏废除天下巡抚一职,严重压缩了文官们在地方上的行政权力。招招见血,猝不及防,每一下都打在东阳的要害上。 心境不开阔,导致近来睡眠也不踏实。年轻时理想如三春花开,纷繁叠现,故而躺下后难以平静,夜梦较多。三十五岁之后路越走越宽,步越迈越稳,远大的前程似乎已是囊中之物,夜里梦就做得少了。而从大事件以来,国家和个人的处境都急转直下,自己的梦跟头上的白发一起又多了起来。谁人无梦?本来梦多一点也就罢了。可回想年轻时,梦到的都是刘莫邪、苏坦妹、楚方玉那些有明一代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是才子和秋娘金风玉露的邂逅与神交。现在年纪大了,净梦见刘瑾、焦芳这群孽障,晚年不幸,好不令人气恼…… 明朝的内阁大学士官阶是一样的,但是排名有先后之分,依次是: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其中,华盖殿大学士是首辅,总领阁臣;谨身殿大学士是次辅,算作内阁的二号长官;其后的都是阁员,称群辅。 从1498年内阁首辅徐溥退休、刘健升任首辅,到1506年,由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搭班子的内阁持续了八年之久。现在,这一格局被彻底颠覆。刘瑾、李东阳博弈的结果是焦芳、王鏊、杨廷和先后进入内阁。李东阳自然是首辅。焦芳有刘瑾保驾,最初任文渊阁大学士,后来先后升任武英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成为次辅。王鏊初为文渊阁大学士,后升任武英殿大学士,排名始终在焦芳之后。杨廷和则在焦芳晋升次辅、王鏊晋升武英殿大学士的当月,经李东阳、王鏊等人保举,顺利进入内阁,任文渊阁大学士。 焦芳当上次辅后,刘瑾势力更胜从前,朝中起码有一半的官员都去登门讨好攀附。刘瑾身边聚集起焦芳、张文冕、曹元、张彩等一批干将和谋士。这些人具备相当的政治才能,充当了他处理政务和日后变法活动的智囊团。刘瑾本人也觉得,自从疏远那群不长进的官宦弟兄、跟文官们相处以来,自己的知识水平和思想境界得到空前的提升,朝着“古今第一英明伟岸礼贤下士勤政贤达清高雅致百官折服生民景仰”的目标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 东厂坐落在东安门一带,里面有着宽敞的大厅以及侧厅、祠堂、牢房等建筑,表面看来也平淡无奇,并没有明显的恐怖气氛。如果告诉你那是家酱菜厂,没准儿你也就信了。阳光好的时候,庭院中甚至还能看到花蕊透亮、蝶翅跃金的图景。 马永成和他的前任丘聚一样,喜欢待在侧厅里。以前丘聚常在侧厅查阅卷宗,听取密探汇报工作。马永成一般只是静静坐着,喝喝茶,发发呆。 侧厅里供奉着岳飞的画像,代表千古忠义。外墙上有狻猊和狄仁杰审虎的砖雕。马永成时常沏上一壶六安瓜片,端着茶壶,望着那砖雕出神。狻猊是古人对狮子的称呼,最初从西域传入时,人们认为它威猛无二,能食虎豹,因此逐渐把它当作刚猛不可犯的象征。狄仁杰审虎是民间编造的传说。说有个老妇人去公堂上告状,哭诉儿子被老虎咬死。狄仁杰于是派人给附近山头的老虎都送去传票,命它们来公堂上对质。老虎们大概编瞎话的经验都比较匮乏,狄仁杰逼供、诱供的十八般手段还没施展,其中一个老虎就坦白从宽了,并自此承担起赡养老妇人的义务。 执掌东厂者,当有岳飞之忠、狻猊之威和狄公之智。这三点,马永成自知哪一点都够不上,之前的历任提督恐怕也一样。而且这个差事干得越久,罪孽越深,他真害怕自己不得善终。他有一次去寺院烧香,在地藏殿里看到描绘十八层地狱的壁画。其中第十七层是石磨地狱,欺压良善的官吏都被打入其中,先磨成肉酱,重塑成人身后再接着磨,如此循环往复,永世不得解脱。那幅壁画色彩浓重,笔触细腻,把血肉模糊的可怕场景和受刑者的惊恐表情渲染得惟妙惟肖,第一时刻就在马永成心中投下了深重的阴影。从那以后,他就对肉酱避之不及,连吃了几十年的肉包子和荤饺都戒掉了。 小人物被大人物推着走,大人物又被局势推着走,只有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可以造就局势,主宰晴雨。马永成就是那种被局势推着走的角色,一直走得四平八稳、小心翼翼。但是,逢局势复杂多变、几股暗流争相涌动之时,纵然是弄潮的老手,也会有溺亡的危机。 此时李东阳一派已完全落于下风,马永成身居东厂提督一要职,完全可以在李面前耍耍威风、摆摆脸色。可他丝毫不曾怠慢,依然把李当作百官之首,对其多方策应,足以见出他的几分政治远见来。 好不容易在李东阳和刘瑾中间找到平衡,现在形势又逼着他在刘瑾和张永之间选边站。为这件事,谷大用已经前前后后往他这儿跑了好几趟,一会儿说来东厂参观学习,交流工作方法,一会儿又说来商讨东、西两厂员工踏青联谊的筹备工作。马永成气得暗自骂娘:都是搞地下活动的,身份信息平时都要严格保密。一帮特务蒙着面挎着刀搞他妈哪门子联谊!说穿了,还不是找个借口来探他的口风? 开始,马永成表示,既然刘老兄和张兄弟有矛盾,大家从中说和说和不就好了。谷大用搭着他的肩膀,一脸倒霉相地解释说,双方的矛盾已经从宦官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的范畴,彻底不可调和了。 后来,马永成又问谷支持哪一边。谷大用一面说刘瑾是大家的老大哥,凡事多亏他照应着,一面又说张永是他的好兄弟,一路走来不离不弃,最后干脆唱起来了,唱的什么“你爱我还是他,是不是真的他有比我好,你为谁在挣扎?你爱我还是他,就说出你想说的真心话,你到底要跟我,还是他”。曲调古怪,歌词轻浮,闻所未闻。马永成肺都快要气炸了。 再后来,谷大用再来东厂,马永成就避而不见,吩咐属下骗他说自己跟着厂里的厨子去宛平县农贸市场出差了,年内回不来。 在马永成眼中,谷大用实在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总爱跟朋友们耍点小心机,可伎俩拙劣,经常戏没演完就被别人识破。奸滑又不善于隐藏,这种人怎么能在如今的世道下活到今天,而且还混得不赖,真的是个谜。 一个月前,刘瑾为制衡东、西二厂,专门在惜薪司成立了内行厂,组织特务对包括东、西厂在内的一切机构、人员实行监视和审问。惜薪司从一个负责给宫里送煤球的边缘部门,摇身一变成为凌驾于两厂之上的第一特务机关。 那之后有一回,马永成领着一队番子走在道上,当时恰是大雪过后,银堆玉叠,万籁俱息,一派静谧寰宇。一群人脚踏积雪,犹如踩在干脆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一串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里,马永成隐约感到身后传来异样。几名下属也有察觉。走在最前面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把跟着咱们的两条尾巴给我揪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个身手利落的番子箭一般冲了出去。对方两个人看到势头不对,拔腿便跑。 雪地追逐难度不小,为防脚底打滑,众人个个跑得像憨实的狗熊,颤颤巍巍,臀线摇摆,美感全无。最后一直追了四五里地,才把对方截住。那两人眼看无路可逃,却依然不肯就范,双方大打出手。两边人赌气较劲,都脱去身上的袄子,不用佩刀,赤手空拳对搏。 马永成贴身带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过起招来竟占不了一丁点儿上风,十几个人围着两个人打,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把对方制服。而且双方都挂了彩,不是眼睛肿着,就是嘴角淌血,身上看不见的伤更是不计其数。 费了好一番周折,不光手下人个个怒火中烧,他本人也动了气,打算好好整治一下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探子。 二人被从后面撅住膀子摁在雪泥里,竟毫不胆怯。其中一个抬起头满脸笑意看着马永成,虽然喘着粗气,说话的口气却相当轻松自在:“哈哈,对不住,咱弟兄是内行厂的干事,奉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命,监视东厂行踪。” 马永成登时懵住,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儿。短短片刻,他脑中电闪雷鸣地冒出很多念头。这些念头相互碰撞,风烟平息时,已使他胸中的盛气泄了一半。他双目失神,冲下属们摆摆手:“放他们走吧。” 他的一群手下向来自负武艺高超,在京城打架斗殴圈儿里号称“妙手回春,专治不服”。如今丢了这么大的脸,哪肯善罢甘休?他们有人建议敲掉二人的门牙,做成吊坠留个念想;有人情绪亢奋地要在他们后背刻上“东厂,我错了”几个大字。最后都被马永成喝止了…… 马永成至今回想起此事,还浑身的不自在。好在他并不十分计较,监视就监视吧,反正被监视的也不止他一个——这世道身材好的人上茅房还被偷窥呢。只要不招惹刘瑾,想必他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他认为自己的过人之处就在于逆来顺受,可以心宽到将内行厂看作一只被挡在蚊帐外面的苍蝇,任由它嗡鸣不已、东闯西撞,他只管若无其事地睡自己的清闲觉。论这种修为,谷大用比自己差得远。那厮向来好胜心极强,一心想成为大明朝特务监察系统的头号人物,要把西厂打磨成皇上手里的利刃金刀。为此,他大肆招兵买马,还不断蚕食东厂的势力范围。丘聚倒台后,东厂实力已大不如前,很难再与西厂抗衡。谷大用似乎离峰顶只差一首歌的时间和一泡尿的距离。如今半路杀出个内行厂来,岂不是要搅醒他的春秋美梦? 谷大用联张反刘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但他不愿明说,一定要逼着马永成先表态。借刀杀人,以邻为壑,真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既然如此,马永成索性一傻到底:你把我当三岁,呵,对不起,人家才两岁。 …………………………………………………… 张永在二更天接到宫里送出的急件。装信的竹筒上系着两根淡青色绸带,信纸采用金花五色笺,纸张的左下方被刻意折出一个角——这是皇上贴身太监黄伟寄信的一贯风格。黄伟每隔七天便把宫里的一些重要消息(如之前的内阁重组和内行厂设立)传递给张永。但这么晚还往外送信非常少见,因为宫门已闭,要多费很多周折。张永知道一定是事态紧急,睡得有些许散乱的发型都没梳理,心爱的熏过龙涎香、苏合香和麝香的春款驼绒短坎肩也没披上,就急忙拆信来看。 信上短短三行字,写道:“刘瑾向圣上诬你私藏蒙古骑兵,心怀二志,劝圣上将你调任南京司礼监。圣上未允。” 岂有此理!张永拍案而起,几乎一口气骂光了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脏话,余怒未消,于是打乱顺序又骂了两遍,心情才稍有平复。 之前王岳、李荣几个人也被贬往南京司礼监,前脚刚出京师,后脚就碰到刘瑾派来的杀手。南京城墙还没见到,先见到了去世的二舅老爷。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张永预感到事情的紧迫性,决定天一亮就去面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见皇上了。近来皇上的所作所为引起举国震动,京师里更是人心惶惶,百姓们谈之色变。而所有诡异传言都围绕着同一个中心——豹房。一想起那个地方,张永就无端生出一股茫然和反感。他长期怀揣一种远离纷争、世界人民大团结的美好构想,恨不得所有人都像身边的士兵和宫女一样心地单纯,所有地方都像他掌管的神机营一样明朗有序。他受不了一切被邪风毒雾笼罩的人事和场合,不只受不了,简直听不得、想不得。可这一次,那座神秘而荒诞的宫殿却在冥冥中不断向他靠近,就像两块本不相干的磁石,被无法察觉的钝力粗暴地推挤到一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三章 别害怕,我们是来杀你的 李梦阳启程去镇江府之前,刘瑾挨打的消息已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传言铺天盖地、五花八门:有人说张永不顾皇上劝阻殴打刘瑾,有人说张永奉皇上旨意殴打刘瑾,还有人说张永和皇上联手殴打刘瑾…… 那几天,李梦阳辗转多家茶楼酒肆,一边嗑着西瓜子,一边喝着茶,一口气听了十几种版本,兴致不衰。他综合各家,辨伪存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早晨,张永走进皇城西苑,顺着波光粼粼、杨柳依依的太液池一路西行,来到了豹房。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广袤却并不高大的宫殿群。宫室数量不下百间,总体以单层建筑为主,极少数为双层,单檐歇山式的屋顶,金瓦朱墙,翘角飞檐,鳞次栉比。 把守宫门的卫士命令张永的随从们卸下兵器,又把他们浑身上下一处不落、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摸得其中一两个人差点起了生理反应。张永见状也抬起胳膊。卫士却道:“皇上吩咐过,张提督不用搜身。” 随后,两名卫士把他们带到一座花草掩映的小竹屋前,请张永入内,同时让他的随从们止步,在原地静候。 张永心道,这又是何必,缴了兵器、搜了身放进来,走这么几步路又把他们拦下,还不如刚才就让他们在宫门前候着。还有,难道皇上就选在这里见我? 张永被请进屋内,门随即关上。转过一道屏风,银灯照耀下,竟有一排宽阔的通道直达地下。大概走了二三十级台阶,道路换成平地。水磨石的铺地打磨得十分光滑,阵阵香风袭面而来,幽幽凉凉,好似山涧溅起的水雾,空气中随即腾起一股清新的暧昧。又转过一道弯,只见华灯璀璨,画栋雕梁,一个宏伟气派的地下皇宫骤然显现。 奇花环簇、金玉拱照之下,正德皇帝正躺在一张三面嵌着大理石的鸡翅木榻上。见到张永,他欣喜难抑,一跃而起。 皇帝少年英俊,长期骑马射箭又使他练就出矫健精壮的体态,举手投足间充盈着蠢动的爆发力和稳健的流畅感。他极爱交友,凡是愿意陪他玩乐的人都被他引以为知己,予以加倍关照。此刻,他已经像一只雄鹰那样展开双臂,高声冲着几丈外的张永说道:“你总算来看朕了!自打朕建了这座豹房,你可一次也没来过。怎么样,这地方还有些意思吧?” 还没等张永答话,皇帝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吩咐侍卫:“快去把那只土豹牵过来,给张都督赏鉴一下!” 这一如既往的亲密和盛情,竟使张永感到有些不适应。张永还是之前的张永,皇上已非昨日的皇上。细节上隐隐约约的改变足以使整件事情变味。仿佛一不小心,站台就变成了站街,推拿就变成了推油,钉子户就变成了dg字裤。 张永环伺四周,发现这座地宫虽然极大,所用的梁柱却不多。如何撑得起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墙壁上有很多小门,显然是通往其他密室的。这里的卫士着装也很新奇,他们的甲胄缀满金属小环,从材质上说应该属于军队中常见的锁子甲,但整体形制像一件罩在身上的开襟长袍,上身无袖,下长过膝,腰部有一条束带。外界传言皇上近来设计了一种新式的甲衣,称为罩甲,应该就是此物。除了甲衣,卫士们身上还佩戴一块有豹像的腰牌,以区别于其他部队。 宫殿的西侧不断飘来袅袅香烟和阵阵莺声燕语。张永望过去,看到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水池,池水呈蓝、碧、黄三色,边上布满鹅卵石,几十个身着轻纱的娈tong或在池中嬉戏,或在池边琴瑟歌舞。民间盛传皇上在豹房豢养了大批an童。如此看来,传言不虚。这种传言也导致宫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富商士绅,纷纷效仿,举国风气为之败坏。 娈tong虽是年幼的男子,外貌、性情却与女郎无异,有些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出身贫寒,一旦被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盯上,就很难脱身。再加上少不更事,往往半推半就走入歧途。 古今中外喜好an童的人不在少数。明朝灭亡后,还有个姓张的遗老在《自为墓志铭》里回忆称自己年轻时“好美婢,好娈tong”。明亡两百多年后,西方有个叫弗洛伊德的精神病大夫将正德皇帝和老张这类人称作“性倒错者”。他指出:“古希腊人中最强壮的人往往也是性倒错者。显然,他们喜欢某个男孩,并不是因为其身上的男性特征,而是因为他长得像一个女人,身上也具有某些女人的气质。他们的害羞、拘谨、无知和娇弱,反而点燃了这些壮汉的爱欲。而一旦这些男孩长大成人,他们就不再属于壮汉的性对象,反而自己也成了恋童癖者。” 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放着口感纯正的大姑娘不爱,偏偏去爱这些神似女人的男人?除了真的发自肺腑好这一口儿,恐怕多数人都是出于猎奇和尝鲜的心态,甚至也有跟风的——“既然当今圣上都玩儿了,那我也得玩儿,不玩儿岂不是跟圣上和朝廷作对”。 张永没想到,数月不见,皇帝竟变得如此热衷于藏污纳垢,行苟且淫猥之事。不用说,这其中自有刘瑾的一大份功劳。想到这里,他对刘瑾的愤恨又添了几分。别人碰不碰这个,张永不管,总之皇上不能碰。哪怕全世界都玩儿这个,皇上也不能沾。一国之君染上这种污点,后世的骂名可想而知。他正要开口劝谏此事,外面突然传报刘瑾求见。 张永一时神色慌张,不知所措。 皇帝也知道个中缘由,便示意张永躲到座屏后面。 这一来可坑苦了屁颠儿赶过来、无知无觉的刘瑾。他头一晚向皇帝检举张永私藏蒙古骑兵一事,本以为证据确凿,张永不被拘留,也得整个双规,谁知皇帝未置可否。他哪肯甘心,如今又来上访。他已经想好了,拉横幅、静坐绝食、拦车告状,甚至在豹房门口摆花圈、烧纸钱,全都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张永搞倒。 “皇上,奴才昨日向您禀报张永私自将俘获的蒙古骑兵收编,并在神机营内秘密组建骑兵子营,日夜操练,居心难测。奴才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务必对张永加以严办,最起码也要将他调离神机营,发往南京司礼监,以防其不轨。” 刘瑾反映的情况跟事实基本相符。躲在座屏后面的张永此时简直从头凉到了腚,原本未曾在意的小事如今被人当作把柄,完全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俘获蒙古骑兵的事张永向朕禀报过,将其收编并且组建骑兵子营,也是朕吩咐他办的。蒙古人向来骑射功夫了得,如能为我所用,便能以强制强,还治其身。”实际上,这件事皇帝毫不知情。可他不忍心治张永的罪,甚至舍不得把他发往南京司礼监。 明成祖迁都北京后,明朝开始实行两京制。南京作为陪都,和北京一样,设有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司礼监等机构。凡是北京有的行政机构,在南京都有一套相应的影子机构,官员的级别也相同。只不过南京的机构编制相对精简一些,如南京各部只设右侍郎,没有左侍郎。毫无疑问,南京官员虽然也有一定的权力、地位,但完全不能与北京相提并论。官员从北京发往南京,跟被打入冷宫没太大区别。 听到皇上的话,张永喜出望外。他感激皇上对他的信任,像吃了两斤肾宝一样,腰杆又硬了三分。 刘瑾话刚出口,就被皇上堵得死死的。他一时无法,索性豁出去了,开始信口开河地往张永身上扣帽子,各种暗藏杀机的诟病想到就说,所有虚无缥缈的罪名逮住就套。 皇帝知道张永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担心张、刘二人就此结下深仇,所以不停想岔开话题。不曾想刘瑾已进入飙车模式,一嘴损人的段子像放鞭炮一样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张永从座屏后怒火万丈地冲到他面前,他还只是奇怪面前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怎么还朝自己举起了拳头…… 张永不是武行出身,但这几年老在军中耍,多少也混了膀子力气。而刘瑾平时根本不运动,懒到恨不得上厕所都让别人把着,哪里是张永的对手,不消片刻,已挨了好些拳脚。皇帝从来没见过下臣当着自己的面互殴,一时间有点发蒙,等到反应过来,又不方便亲自去拉架,只能叫侍卫们来帮忙。这一耽搁,刘瑾左脸已被打肿。侍卫们冲过来,看到两个级别如此之高的人扭打一处,感到颇为棘手。怎么拉呢,用力太轻拉不开,用力太大扯到谁伤到谁,他们都担待不起。这一犹豫,刘瑾的右脸也被打肿了。等到两人终于被拉开时,刘瑾早已是猪头附体,面无人色。 …………………………………………………… 李梦阳乘一驾马车出了京师,像獾猪一样昼伏夜出,谨慎前行,花了二十多天才赶到镇江府治下的丹徒县。他早在东、西两厂挂了号,因此一路格外小心,看到野狗都生怕是警犬假扮的。 梦阳十年前曾到杨一清府中拜访过一次,他自负记忆力惊人,也不找人问路,一头便扎进丹徒的街巷中。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便成功地迷路了。最后还是不得已去问行人。几番询问,人们纷纷摆手道不知。这就让他大惑不解了。且不说那么大一座宅子,单是本地出了杨部堂这样的大官,四里八乡也必定是无人不晓。再看他们的神色,不像是不知道,倒像是不敢说似的。难不成杨府出了什么变故? 他只得像无头的马蜂一样四处乱碰。抬头看看,天色渐沉,浓云如一条迷路的棉裤衩从远处汹汹涌涌、颤颤巍巍地驶来,恐怕不久就有大雨。梦阳一屁股坐在街口,看到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下意识捡起一根树枝就要去挑弄。突然高空一声雷响,他骤然清醒,为之肃穆,继而又拔剑四顾心茫然。他无意间看向街尾,所有记忆浮上心头——街尾一座宅前立着抱鼓石的府第正是当年到过的杨宅。 李梦阳大喜过望,窜天猴一般飞奔过去,仿佛杨一清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其实直到此时,他自己也不清楚此行的目的何在,甚至没想好见到部堂后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事业、家庭、理想全部付诸东流,半生心事,皆成梦幻。他现在渺小到一文不值,孤独得可以融化在夜色里。他要么留在京师,余生做一副行尸走肉,要么就来找这世界上唯一的寄托,把自己这份孤独通通说给他听。 他向前奔着,感受到许久未有的轻松。大门就在眼前,几步之遥,门后就是那个寒夜灯火一般的人。 他正忘情跑着,脚下却被不知什么东西一绊,整个身体向前扑倒,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从暗处冲出来几个人,把他死死按住,喝道:“又想来讨便宜,今天就让你个狗娘养的折在这儿!” 梦阳拼命扭着头往回看,只见捉住他的几个汉子都是普通人打扮,面相却极其凶恶,眉眼间射出咄咄逼人的杀气。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伙儿匪盗,虽然也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更多的是觉出一股心酸来——为何会在此时此地遭遇这种无妄之灾! 他几乎不再挣扎,安静地躺在地上,品味着身体和内心的疼痛,想到或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部堂了吧。 他兀自难过,忽听得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像金属般沉稳厚重:“把人放了吧!有我们在,还轮不着你们!” 梦阳抬头看去,见到一群手持弓弩和腰刀的官兵。身后的几个汉子立时慌了神,撅着梦阳的手也放松了。他趁机挣脱,一溜烟跑到官兵身后。 汉子们越发六神无主,那意思是既想把人夺回去,又不大敢上前交手,犹豫再三,最终悻悻离去。 李梦阳大概是得救了。官兵们也不说话,只是带着他往前走,穿街过巷,来到一座荒废的寺庙门前。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道:“李大人,方才受惊了。”听声音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人。 梦阳忙拱手道:“还要多谢军爷仗义出手,敢问军爷怎么称呼?”他注意到面前的这个男子四十来岁,额宽眉正,鼻唇间一撇美须,乍见即有几分善意,心道此人可能是地方驻军,或许还是杨部堂的部将。目光再往下打量,见他脚下踩的不是寻常官兵差役穿的皂靴,竟是一双白皮靴,方知自己上了当,心里叫苦不迭。 军官见李梦阳盯着自己的靴子一阵出神,知道身份已被识破,便也不再隐瞒,笑道:“李大人,在下是西厂的档头,姓葛,单名一个良字。奉谷大用谷提督之命,在此迎候。早前,提督有命,若在此间见到大人,格杀勿论。因此在下日夜烧香拜佛,只求大人不要到丹徒来趟这趟浑水,可老天偏偏不长眼,大人到底还是来了。今日在下职责所在,迫不得已要切下大人的脑袋,大人莫怪莫怪呀。” 葛良语态柔和,笑意连连,好像在十分诚恳地跟李梦阳商量一样。要不是脑袋只有一颗,梦阳简直要答应送给他。常言道,世间既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这葛老兄怕就是前者。 梦阳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本该伤心难过。但想到如今连杀手都这么温和恭谨,表现出极佳的服务态度和优良的职业素养,说明温良恭俭让的圣人之道已深入人心,不觉心生慰藉,欢欣不已。 说话间,一阵紧凑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葛良和梦阳循声望去,只见刚才的几个汉子去而复返,身后领来一大队官兵。 梦阳瞧瞧汉子,又瞧瞧葛良,不觉晕头转向,分不清哪个要杀他,哪个要救他,又或者是争着杀他也说不定。纵然落魄,何至于像猎物一样任人争抢?他自觉尊严扫地,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一头撞死了事。 大汉的人马转眼间已走近。葛良见对方人多,非但不畏惧,反倒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他长吸一口气,又从鼻孔中送出去,说道:“想必诸位也知道我们是西厂的人。西厂办事,闲人勿扰。今天你们就算把总督府的亲兵搬过来,这人你们也照样领不回去。有闲工夫在我这儿白耗,还不如你们早些散去,喝喝酒耍耍钱,岂不是大家都自在?” 葛良话音刚落,对方人群中款款走出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年纪与梦阳相仿,面如皎月,目若朗星。葛良认出此人正是李东阳府上的刘子观。 刘子观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拿眼在人群里找李梦阳的踪影,大概是要确认他安然无恙,同时竟对葛良熟视无睹。 葛良非但未恼怒,更是瞬间收起刚才的傲慢,连忙上前半步,行礼道:“在下西厂葛良,奉上官之命在此办差,未敢想竟遇见刘先生。” 刘子观有些意外,拿眼神简单朝葛良那边扫了一下,依旧对此人没有印象,随即说道:“鄙人不过一介布衣,平素又深居简出,不敢贻笑于人前,大人怎也认得?”言语虽然谦逊严谨,语气中却流露出十足的冷漠。 葛良脸上又现出一派春风和煦,吟吟的笑意跟刚才向梦阳索要脑袋时并无二致,只是再增添了几分恭敬:“先生过谦了。在下前年夏天随谷提督到阁老府上议事,有幸见过先生一面,至今记忆犹新。先生虽未在朝为官,平日也极少露面,但入李阁老府做军师的三年,指点江山,出手如神。现在大家都说‘大明不可一日无李阁老,阁老不可一日无刘先生’,先生大名早已威震海内。” “哦。看来你确实认得我。”刘子观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他原本还在发愁怎样才能把李梦阳抢回来,现在既然身份暴露,那可选的路也就只剩下一条了。他抬头看看天色,暴雨随时可能来临,再不动手,恐怕就没机会了。他一抬手,士兵们纷纷送刀入鞘,从背后取下火枪,把葛良等人团团围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四章 去宁夏吧,那里有人在等着你 刘子观把李梦阳送到杨府大门前,就带着人匆匆告辞了。从他口中,梦阳得知现在各方势力都在密切注视着杨府。杨一清刚回到丹徒,西厂的番子们就紧随而至。与此同时,李东阳秘密派来保护杨一清的人马也进驻丹徒。杨一清的旧部闻讯后,不止害怕西厂加害他,对李东阳也不甚放心,于是从边军那边也拨来一队人。 西厂、内阁和边军,三路人马在杨府四周布下了十几个暗哨,虽然鸡犬相闻、剑拔弩张,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大家偶尔隔空对骂几句,选用的脏字也都比较轻缓,以动物名为主,尽量避免涉及性qi和对方长辈,总体而言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克制。直到李梦阳出了京师,一路朝着丹徒的方向赶来,自以为走位风骚、隐蔽完好,其实早已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西厂的人终于开始不安分,几天之内连派两批人潜入杨府刺杀杨一清,好在都被杨的部下击退。形势突变,刘子观也奉命带着火枪队赶来。 最初把李梦阳按倒在大门口的几个汉子就是边军的人。他们连续两次让刺客逃走,此时正恨得牙根痒痒,看到李梦阳发疯似的朝杨府跑,大有一种恐怖分子怀揣炸药和砍刀冲击政府大楼的气势,便把他误当作西厂的刺客。 梦阳听得两颊发烫,不是后怕,而是觉得自己竟给刘子观和边军带来这么大麻烦,俨然成了所有人的累赘,很是过意不去。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以往的几分自负已消磨殆尽,此刻甚至不免自惭形秽。他奇怪西厂既然不想让他跟杨部堂见面,为什么不索性在半道就把他了结,而是要冒险进杨府行刺。他又转念一想,自己才几斤几两呀,西厂真正忌惮的还是杨部堂,部堂门生无数,杀一个李梦阳,还会有十个、一百个李梦阳赶来丹徒,所以他们直接对部堂动手,行刺不成,才想到杀他。 梦阳到底来到了杨府,走在府中幽深的小路上,他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不为别的,他第一次感知到时光那沉厚的质感和吞噬一切的神秘力量——上一回走在这个园子里,还是十年之前。十年啊!自己向来惜时如金,可十年还是就这么不由分说地飞驰而去。十年让世道面目全非,也让自己几度浮沉。 现在算是又回到原点了吗?似是而非。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原点。因为当你从原点迈出第一步开始,它就已经被时光的黄沙湮没了。除回忆以外,再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触及那个曾经的原点。 杨一清现居的宅第是其父生前所建,深宅大院,布局考究,属于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建筑。梦阳低头看向路面,小路曲曲折折,尽头被草木、假山、亭台和回廊遮蔽,精巧幽深,遮断望眼。江南一带的园林地面往往用砖、瓦、条石、碎瓷、缸片和鹅卵石等材料铺就而成,图案精美,寓意丰富,称为花街铺地。梦阳初次造访时,便被地面上各式色彩鲜明的图案所吸引。他看到有用墨色鹅卵石和方砖铺成的花瓶,里面插着三把戟,立马意识到是“平(瓶)升三级(戟)”之意;还有一只鹤站在一只龙头鱼身的神兽背上,取意为“独占鳌头”;一鹤一鹿,鹤首向上,鹿首向后,意即“高官(观)厚(后)禄(鹿)”…… 而现在,那些有仕途进取之意的图案通通从地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福捧寿、松鹤延年和牡丹穿花一类的寓意吉祥、福寿的图案。莫不是杨部堂的心性变了,不再倾心于仕途的显达,只想在平安福寿中度此一生? 梦阳会心一笑,他对自己这位老师是再了解不过了:杨不仅有格物、致知、修身的执着操守,更有治国、平天下的恒久热忱。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继续向上攀登,力求在更高的平台上发挥更大的能量。但越是拥有权力、越是在乎权力的人,越是避讳谈权力。所以什么平升三级、独占鳌头就都被换做松鹤牡丹了。 万方多难、众星陨落之时的重逢,让杨、李二人都格外激动。毕竟,能活着见到彼此,需要一连串特殊的机缘和造化。杨一清依旧豪气风发,李梦阳也不改昔日的翩翩风度,只是两人腔子里都添了不少风霜酿造出的酸楚,一时半刻还未及表露,就像盛开的丛菊,姿态虽好,秋意却已入骨。 梦阳向杨一清讲述自己在杨府门前遇险和被救的经过,然后便将话题转向刘子观:“学生以前对刘了解不多,今日见他临危不乱,出手果决,西厂十几号人,说毙就毙。就冲这一番魄力,着实称得上一位豪杰。可学生现在还不禁后怕,这么陡的事,他就不怕给李东阳惹上大麻烦?” 一清道:“既然刘子观敢拍板,后面就必定有李东阳全力为他撑腰。而且据我所知,现在内阁的方略暗地里有三成倒是刘子观定下的。” 梦阳惊诧不已,想不到相仿的年纪,别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已经把事业做到这等境界了。相较之下,自己简直是河伯观海,井蛙窥天。 喟叹之余,他更加不解:“部堂早看出刘子观有大才,当初为什么要把他拱手让给李东阳?还有张彩,他满腹韬略,部堂对他弃而不用。如今他投靠了阉党,为刘瑾所用,真是相当棘手。” 一清摇头笑道:“这还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问题。三年前,刘子观来陕西拜见我,欲投我门下。我当时虽为三镇总督,勉强称得上封疆大吏,可他旷世之才,去中枢远比留在我这里要适合,所以我就把他举荐给李东阳。事实证明,当初的决定还是不错的。同样的道理,张彩来找我时,我也看出浅水难养蛟龙,于是建议他去找刘瑾。张彩不愧是舍生取义的壮士,甘心背上骂名,做了刘瑾府上的第一谋士。试想,如果没有他从旁匡正,刘瑾必定更加倒行逆施,无法无天。” 梦阳突然想到战国时的纵横家苏秦帮助同门张仪入秦国执政,结果张仪执掌权柄之后,极力鼓吹连横政策,最终使苏秦精心缔造的合纵联盟土崩瓦解,苏秦本人也因此被天下唾弃。人心叵测,世事难料,杨部堂难保不走苏秦的老路。但不可否认,部堂确实也是一个心胸如海、目光如炬的人。这些年,俊才入他麾下,即刻便被向上保举;金银入他府上,转手便被散去。朝野上下莫不赞许。 其实李梦阳担心的问题,杨一清何曾没有想到过?只是他此时也无法预料张彩这步棋到底有没有下错。 梦阳随后又聊到自己如何按照杨一清的提示,设计除掉丘聚,只是可惜没有扳倒刘瑾和谷大用。杨、李都觉得之前低估了谷大用,此人眼光毒辣,警觉性极高,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威胁,很多人熬过刘瑾那关,却熬不过他这关。此番对杨一清和李梦阳的穷追猛打,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最后,梦阳又从一清口中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就在他离开京城之后,他的至交好友、杨的得意门生许天锡含恨自尽。许天锡和李梦阳、仇钺是杨一清最器重的三位门生,他性情秉直,敢怒敢言,多次上疏针砭时弊,是不可多得的诤臣和赤子,也被外界认为是杨门力量在言官队伍中的杰出代表。正德元年,他以工科都给事中之职出使安南,代表朝廷对安南国王进行册封。前些日子,他功成归来,发现朝政已被刘瑾把持,礼崩乐坏,万马齐喑,所有敢向皇上说真话的臣子都遭到贬斥。天锡悲愤至极,即刻组织清查宫中府库,收集到刘瑾贪赃的几十条罪证。他心知上疏之后必定要遭到刘的打击报复,于是横下心来进行“尸谏”,写好奏疏之后,便悬梁自尽了。 梦阳强忍住悲痛问道:“那他的奏疏皇上看到没有?” “没有。天锡自尽前,妻子儿女都不在身边,他把奏疏交给一个贴身的书童,嘱托他转交给朝廷。但是天锡死后,书童害怕引火烧身,带着那封奏疏逃到乡下去了。目前李东阳正在派人寻他的下落。” 梦阳把头埋得很低,半天不说一句话。 “你一定在想天锡这么死到底值不值得。” “嗯。”梦阳点点头。 “说到底,从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不过是对自己有个交代。当浩劫来临,不可能所有人都全身而退,总有人要殒身。其实,天道不彰,生灵受苦,我们这些身为人臣的,早已不配苟活于世。我们不过在各自挑选恰当的时机,等待一个特殊的时候,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英勇赴死。虽然未必有用,却可以心安理得。要知道,为信念而死并不屈辱,怀抱信念却看不到希望地活着,才真正屈辱。” 一清说话的声调平淡如水,可梦阳看到他的眼中充满失落和哀怆,尤其提到许天锡的名字时,他的身体会不觉晃动。 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一直到仆人进来掌灯,又陆续摆上晚饭。 为了让李梦阳品尝一下丹徒当地的风味,杨一清之前特地吩咐厨房准备了几样地道的小菜,此时已摆上桌。四道热菜是拆烩鲢鱼头、香醋小排、大煮干丝和淡菜炒笋尖,两道凉菜分别是酒风猪肝和花生米。可宾主二人谁都无心动筷,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梦阳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跟杨一清说,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有时候,你心心念念地想要跟某个引以为知己的人倾诉衷肠,日思夜想,满怀期待。但等到真正见了面,却发现无论气氛还是情绪,都和预想中的不同。到最后,就连对方到底是不是知己,自己有没有资格对着他细语长说,都变成无法确定的事。 梦阳端着酒杯望着饭厅的窗格发呆,窗格上镂着周敦颐爱莲图、陶渊明爱菊图、王羲之爱兰图以及林和靖爱梅爱鹤图,即俗称的“四爱图”。突然,他内心一动,想到自己干脆也去寻一片空山无人、流水落花的去所,与清泉野鹤为伴,无牵无挂,了此一生。 一清抬眼看了他一下,当即猜到他的心意,说道:“京师你是回不去了,我这里你也看到了,犬牙交错,同样不是一方净土。去宁夏吧。或许宁夏才是你最该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人在等你。” 梦阳只道杨部堂所说的人是仇钺,并不曾想到在宁夏等着他的,除仇钺以外,竟还有别人。 “部堂,我听说仇钺之前进京,被刘瑾任命为西厂掌刑千户,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离开西厂,重新回宁夏去做他的游击将军了。这事实在蹊跷,想必部堂是知道内情的吧?” 一清叹了口气,道:“仇钺把八虎想得太简单了。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你到了宁夏,亲自去问仇钺吧。” 两天后,李梦阳从丹徒启程赶往宁夏。临行前,杨、李二人互赠诗作。 李梦阳作了一首《感怀》: “山寒水渺两堪怜,无限秋光客路前。何处闲游怀远梦,几多苦旅抱愁眠。登高终有风摧絮,绕树从来雨逐烟。人道天河能信步,溯洄倏忽失华年。” 杨一清送了梦阳一首《大江头》: “月盖星舆织女家,琼花玉树似无涯。牛衣唯有凭栏叹,虎竹方能纵笔夸。黄陇谁教生火凤,紫台何见落寒鸦?真金到底浮沉出,淘尽江头百万沙。” 有趣的是,两人文字中流露出的态度和内心的真实情感都截然相反。李梦阳虽然伤痕累累,也萌生了淡泊世事、归隐山林的想法,但一盏心灯到底没有熄灭。只要杨部堂吩咐他,他还是会继续为时局奔走,全力以赴去寻求转机。况且部堂神机妙算,之前依照他的提示,顺利除掉丘聚,这次既然他安排自己去宁夏,一定还有巧妙的计划。他既不说明,自己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 而杨一清表面上依旧勉励他的学生要浴血坚持,自己却已然心灰意冷。尤其他逐渐意识到当初的“刺虎计划”未必妥当,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挽救危局。因为李梦阳对“刺虎计划”并不知情,所以杨一清没法将这一段心事说给他听。他让梦阳去宁夏,多半是想借助仇钺的边军把他保护起来。同时,他隐约感觉到梦阳与仇钺汇合后,还会有一番作为。可再一想,梦阳虽聪慧机敏,却到底是一介书生,现在又被革了职,即使到了宁夏,在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边疆小城里又能做成什么呢? 梦阳坐在马车上,手里握着杨一清给他的诗笺。车外的风景零零落落,绰绰蒙蒙,仿佛迷人而矜持的少女,又像伪装成乐土的荒原。 他隐约听到答答的水滴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顺着面颊滴到了笺纸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着过早离世的董婉,想着支离破碎的功名,想着颠沛流离的身世,想着永难再见的贾敏,想着渐行渐远的京师……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自己尽力了,真的已经拼尽全力,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偏要承受眼前的一切?自己一直以来奋不顾身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今日的伶仃孤苦和无处容身吗? 终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平凡与渺小。我们实现不了理想,也改变不了世界。我们在情感和生活的困境中左冲右突,在心动时退缩,在得意时错过。太多悔恨的事无法追究,太多思念的人无法相守。不是未曾尝试过追求,只是刚一抬手,梦境全都消失不见。 梦阳终于放开声音嚎啕大哭,在那个久阴欲雨的下午,在那段驶向陌生的旅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五章 你们就知道坑我 整个下午,焦芳在刘府如坐针毡。面对刘瑾的呵斥,他满面羞红,唯有点头赔笑。他不停扭动着身子,像痔疮发作,又像屁股上长了痱子,惹得在场的张彩等人窃笑不已。 自从升为次辅,焦芳便事事不顺。在内阁,李东阳、王鏖、杨廷和三个老家伙动辄就给他来个“三英战吕布”。三位大学士个个满腹经纶,文辞滔滔,相比之下,他自己简直就成了草包,一张嘴就露怯,一冒头便挨打。在刘瑾这边,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以前,刘瑾对他诸多仰仗,政令、奏章多半都经他起草润色。现在,刘瑾无论大事小事,全听凭张彩做主。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如今焦芳见了张彩,要像见了二主子一样毕恭毕敬。今天也是如此,正赶上刘瑾“休沐”的日子,焦芳、刘宇、曹元一群人在刘府外从早晨等到中午,一直得不到召见。张彩到后,像踩着最时尚滑板鞋一样径直穿过人群,冲门房问了句“老头子在家吧”,然后便一步一步似爪牙又似魔鬼步伐地迈进门去,简直比回自家还轻巧。别的不说,单一句“老头子”,除了他谁还敢这么叫? 张彩这个人,总让焦芳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家伙表面不动声色,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似乎老在针对他。焦芳自问既不欠他钱,也没说过他坏话,平时见面打招呼时的笑容虽然又假又僵硬,但也没难看到让人怀恨在心的地步呀。别的不说,最初还是他把张彩推荐给刘瑾的。当时他看出张彩是个人物,又得知他跟刘瑾是同乡,出于对刘的讨好,便把张彩带到了刘府。张彩外表正应古人那句“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头戴高冠,身着华服,出口便是宏图伟略、锦绣文章,气宇风度,冠绝一时,简直把神机营的张永都比下去了。刘瑾看见后,果然喜不自胜,上前攥住他的手赞叹道:“都说李白是谪仙,我看先生才是仙人下凡!我这是哪里修来的福分,居然有幸与仙人结识!”之后短短一年中,张彩从文选郎一路升到吏部尚书,位列六卿,速度之快,简直比冲天炮还窜天猴,看得焦芳等人是目瞪口呆。 张彩升任吏部尚书后,开始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及调动。此后,凡是焦芳与其子焦黄中提议的人事任免,张彩一律否决。焦氏父子礼都收了,人却推荐不上去,买家差评率直线飙升,处境异常尴尬。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个叫段炅的翰林院检讨不知从哪收集了一大堆焦芳的黑材料,隔三差五向刘瑾打小报告,害得焦芳多次被刘瑾当众责骂。 其实焦芳也握有张彩的把柄。张彩极爱美人,遇到有姿色的女子,必要尝上一口。他听说太常少卿刘介和平阳知府张恕家中有美妾,就不顾同僚之谊,威逼利诱,最终将他们的妾室占为己有。但焦芳觉得即使把这些事告诉刘瑾,以刘瑾对张彩的宠幸,八成也不会去责备他。再者,他虽然怀疑段炅是受张彩指使,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为了无法坐实的事情去挑战张彩这个强敌,冒险且不合算。 内外交困之下,焦芳只好救助于神明。他生肖属虎,今年是蛇年,与虎年相差三年,恰好是道教中所称的“刑太岁”(即与太岁成“偏冲”之势)。俗话说得好:“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焦芳于是把自己的本命太岁甲寅太岁张朝大将军请到家中,日日虔心叩拜,希望能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焦芳拜神险些拜出了腰肌劳损,焚烧的香火抵得上一场森林火灾,却并未得到神灵的眷佑。段炅又向刘瑾参他一本,告发他假冒刘瑾的名义向官员索贿。刘瑾气得把心爱的小猪佩琪夜光杯都摔碎了,越说越气,抽出宝剑来要刺死焦芳。曹元、石文义等人好不容易才给拦下来。 张彩在一旁抱着膀子冷笑,心里骂道:“狗贼,这还只是个开头,不好受的还在后头呢!” 焦芳又惊又愧,尊严扫地,活像个被剥尽衣衫受辱的盗窃犯。用《似水流年》里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我没有因此学坏,这是因为我已经很坏,我只是因此不太想活了。” …………………………………………………… 当天晚上,众人都散去后,刘瑾留张彩在花厅饮酒。酒过三巡,二人兴致渐渐高涨。喝酒从来不是目的,为的是酝酿情绪。肉麻的话必须要等酒后说,如果滴酒不沾都能说出口,那脸皮是得有多厚?张彩要来纸笔,笔走龙蛇,为刘瑾写下“今逢清朗日,宜乘朔气逐云涛”两句诗,一来赞美天下在刘瑾的治理下景象一片大好,二来鼓励他乘云而上,更进一步。刘瑾感动不已,差点把眼泪鼻涕洒到菜里。张彩见状,明白时机已到。 前段时间,他看到刘瑾敛财无数,贪得无厌,百官为投其所好,争相贿赂,朝野上下,贪腐成风,于是劝刘瑾说:“您知道那些给您送礼的人钱都是从哪来的吗?不外乎两条路,一是贪污公款,二是压榨百姓。他们打着您的旗号大把捞钱,让您一个人担着骂名,最后送到您手里的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长此以往,民怨势必沸腾,您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刘瑾深以为然,尤其想到那些人本来就是沾他的光,现在居然贪得比他还多,顿时觉得吃了比“老王住隔壁”还严重的大亏。其后,御史胡节从山东挂完职回京师,特地给刘瑾送上厚礼。刘一反常态,不但严词拒收,还将胡节问罪查办。少监李宣、侍郎张鸾、指挥同知赵良从福建挂职回京,一起送了刘瑾二万两白金,刘瑾把钱全部上缴府库,让三人在牢房里和胡节凑了桌牌。他还趁此机会查处了一大批行贿的官员,使官场风气稍显好转。在张彩的倡议下,刘瑾戏剧性地做了回清官楷模,还获赠皇帝纯手工制作的小众潮牌大红花一枚。 这一次,张彩想向刘瑾建议的已不是打击行贿这么简单,蓬勃的野心已经禁止他继续缩手缩脚。接下来,他要推行的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变法,要借刘瑾这头老虎的力量震慑山林百兽,改变世间的规则。如果说明朝此时的政权运作机制是一个由皇帝、刘瑾和李东阳共同打造的结构精巧、防守严密的马蜂窝,那么张彩极有兴趣做一个捅烂马蜂窝的挑战者。 花厅夜饮的第二天,“刘瑾变法”正式拉开帷幕。变法第一阶段的措施被整理成《见行事例》向外颁布,其内容涉及军事、赋税、选官等多个方面。内阁一方面惊讶于刘瑾居然能在短时间内提出如此具有系统性的改革措施,另一方面也看出《见行事例》中虽然包含规范官员考核、减免灾区赋税等积极措施,但整体看来相当不成熟,许多措施如果真正推行,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结构性的问题。出于各方面考虑,内阁最终还是投了赞成票(如果说他们真的有投票权的话)。 与张彩所设想的一样,变法活动炸出的第一个响雷就是八虎集团的正式分裂。由于《见行事例》对除刘瑾以外的其他宦官的权力进行了严格的限制和弱化,八虎迅速分裂为两派:一派包括谷大用、张永、马永成、罗祥、魏彬、高凤、丘聚等人,以谷大用、张永为首,另一派则只剩刘瑾一个。但刘瑾早已跟其他七人疏远,之前甚至还爆发过刘丘斗法、刘张互殴的治安事件,如今的分裂究竟能给文官集团带来怎样的益处,在众人眼中依然是个未知之数。 …………………………………………………… 1509年的晚秋如期而至,京师变得又干又冷,枯叶飘落不绝,多得来不及清扫,被旋风一卷,刚好乎到脸上,仿佛一记戏弄的耳光。这让谷大用极不适应。他在写给他的芋苗妹妹的一篇名为《故都滴秋》的文章里感叹道:“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赶得走的话,我愿把刘瑾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但一想到秋天走后,更有寒冬接踵而来,刘瑾也越活越神采奕奕,寿命丝毫不会因他的诅咒而减损,他就更加沮丧气恼。 人不会因拥有九分而振奋,却常常为失去一分而痛苦。而眼下,谷大用失去的恐怕还不止一分。怪就怪刘瑾从宦官中来,却不到宦官中去。他的改革法令《见行事例》施行后,从中央的司礼监太监到派往各地的中使,各级宦官的权力均遭到严格限制,东、西二厂尤甚。谷大用俨然成为此番改革最大的受害者之一,瞬间从有权有势的大老爷变成挨骂受气的小媳妇。这种变化最直观的表现是西厂遭遇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用工荒”。 一直以来,东、西二厂的人员主要从锦衣卫中挑选,凡锦衣卫,无不以调入两厂为荣。谷大用又深谙“人才资源是第一资源”的道理,一直不遗余力地招兵买马。后来刘瑾亲自筹办内行厂,专门对东、西厂进行挟制,便开始有很多锦衣卫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方设法往内行厂调。好在谷大用一来争权好胜,二来在主持特务工作方面确是一把好手,西厂的声势得以延续,一时之间倒没有受到特别强烈的冲击,不像东厂那样快速衰败。但刘瑾变法开始后,局面便再也不受谷大用控制。圈内人的眼睛全都跟着内行厂这个新秀跑,西厂像是过气的网红、二手的港姐和秃顶的校花,恩荣不复,再也无人问津。 新人不肯来倒也罢了,要命的是派出去的探子频频失联。这种情况以往可从未出现过,厂里偏瘫的大爷还觍着老脸不肯退休呢,哪有好好的壮小伙儿反倒扔了金饭碗玩失踪的?谷大用琢磨着,难不成是他们身上有贪污渎职的罪案,害怕内行厂追究,干脆一走了之?即便如此,也至多是跑一两个当官的。像派往丹徒的葛良,手下带着十几号人,总不可能一窝蜂都逃了吧?或者他们被内行厂偷偷挖了墙角?可就算真的改换门庭,也不至于音讯全无。接连几名爱将都人间蒸发,谷大用伤心之余,又哼起了古怪的小曲儿:“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西厂的番子接二连三失踪,其实最本能的推测便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遭遇了不测。可世人皆知锦衣卫身份尊贵,同于皇差,两厂番子更在锦衣卫之上。马屁人人抢着拍,老虎的尾巴哪个敢踩?这最本能的推测反倒一开始就没进过谷大用的脑袋。可随着调查的深入,西厂不断在探员失踪的地方发现血迹和铅弹,这些痕迹从无到有,而且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明显,到最后,简直像是对方有意遗留下来似的。更奇怪的是,任凭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一具尸首,血迹和铅弹反倒留得到处都是。谷大用突然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向他发出明确的挑衅和警告。 他把张永和马永成约到府中商议此事,三个人合计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谷大用把一张脸憋得通红透亮,最后还是忍不住向张永问道: “说实话,是不是你对西厂下的手?京师的火器可都在你手里。” 张永听言,把手里的茶盅往桌上一掷,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谷大用见状,急忙从椅子里跳起来,追上去拉住他赔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别动气,都怪哥哥多嘴!我也就随口一问,我心里清楚肯定不是你。我就是纳闷,到底谁手里还有火枪,而且还专门来寻咱的晦气!” 张永又被拉回椅子上,冷笑一声,说道:“这个您谷大爷问我啊,我只说我也不知!” 谷大用起初怀疑张永跟刘瑾假装不和,暗中相互勾结,设计害他。但他跟张永相交也非一日两日,自信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不像是能有这般心计的人。后来他又想到刘瑾的内行厂里可能也有一支火枪队,但刘瑾此时已横行无阻,要杀几个人根本无需偷偷摸摸,况且刘瑾之前也有属下被人用火枪毙命,他还曾带着自己去找张永兴师问罪。可见也不是刘瑾干的。这样左思右想,就只剩下李东阳一个人了。 这样一想,他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倘若真的是李东阳,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加紧削弱他的实力,把韩文、杨一清那些人果断除掉?本朝火器本就有限,李东阳虽身居内阁首辅,可有刘瑾盯着,组建一支火枪队恐怕也非易事,莫不是圣上暗中授意?若真有圣意在其中,自己可就动不了他了。 他把自己这些想法说给张永和马永成听。 马永成听言,未假思索,张口便问:“眼下害你最深的人是李东阳吗?” 谷大用答道:“不是。”心想自然是刘瑾。 马永成又问:“那害李东阳最深的人是你吗?” 他沉吟一下:“应该也不是。”无疑也是刘瑾。 张永突然笑了起来,半含讥讽地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紧盯着李东阳的人不放呢?如果不是你对他的人赶尽杀绝,恐怕他也不会再三地寻你麻烦。”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好的相好必是情敌。这道理谷大用怎能不明白?只是“大事件”之后,他一直都把文官集团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时之间还难以转过弯来。如今物换星移,不管情不情愿,他都不能再跟文官集团为难。他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嗫嚅道:“你们的意思是说,今后我再也不要去整李东阳的人了?” 马永成一拍手:“不仅不要整,还要暗中助他们一臂之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六章 卧底初体验 李梦阳在一队边军的护送下赶往仇钺的驻地——宁夏镇安化县。为避开西厂的追踪,他们刻意乔装成赶路的商队。 穿越南直隶、河南,进入陕西。到达潼关卫李家庄时,梦阳远远听到汹涌奔腾的水声,犹如万钧雷霆,动魄惊心。再行数里,便来到黄河之畔。河水翻滚如沸,在夕阳下透出酱紫色的光。河对岸即为“千古黄河第一渡,鸡鸣一声听三省”的风陵渡口。风陵渡地处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会之处,扼黄河之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明朝在风陵渡设有船政司,负责掌管这一带的船运交通。 数声鸣叫从空中传来。抬头望去,几只大雕在头顶盘旋不已,转而又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往对岸的渡头。梦阳见那雕身姿入云,磅礴雄健,甚以为奇。 更奇的是,百十丈之外的河面上竟用船只和木板连起一座横跨黄河两岸的浮桥来。浮桥一般只在有渡河作战需求时才搭建,战后随即拆除。明朝初年,边军曾在兰州建镇远浮桥,以二十四艘大船并排连接黄河两岸,每船以锚定于水中,再用铁缆将各船串连,铁缆末端固定在两岸的巨型铁柱上。船上架有木梁,木梁上铺设木板作为桥面。镇远浮桥建成后,以其贯黄河之势、立中流之固而威震天下。它作为防御工事的一部分而被长期保留,在浮桥的使用中算是一个特例。此处的地理位置不比兰州,就抵御外敌而言,根本没有架设浮桥的必要。在这里搭一座浮桥,除非是有一头儿的明军要攻到河对岸去。 明朝设九大军区(镇),有“九边重镇”之称。此地一河之隔,分属两大不同的军区管辖。河这边的潼关属延绥镇,总兵陈继同是杨部堂的心腹;对岸的风陵渡属太原镇,总兵薛启德是刘瑾提拔的人。此二人不是牛郎织女,凭空搭起一座桥,难不成是为方便两岸村民走亲戚? 再往前行,便见到桥头有重兵把守。梦阳上前询问,才知桥是太原总兵薛启德从对岸搭过来的。薛启德最初说要建桥,延绥总兵陈继同只道他是痴人说梦。没想到薛启德真在风陵渡调集大批船只和工匠,并开始打造铁柱、铁缆。陈继同见状大怒,骂道:“狗胆包天的东西,仗着有阉党撑腰,造桥造到我延绥镇来了!他敢造一座,老子就敢造两座!一座通到他婆娘的被窝里,一座通到他老娘的裤裆里!” 陈继同命人预备下大量火箭火把,只等薛启德的船开过来,就把他们连人带桥烧个精光。谁知这时兵部突然下达命令,命薛启德尽快将浮桥建成,相邻各防区人员一概不得拦阻。陈继同傻了眼,只好等桥建成后,在这一头儿布下重兵,以防不测。 梦阳心道,此地并无战事,造这么一座浮桥着实可疑,不知刘瑾和薛启德到底安的什么坏心。他走上桥去,望着河水冲击桥身产生的一圈圈水纹。他莫名认定那波纹里藏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他的命运,抑或是他流失的华年。他俯在缆绳上,探起身子细细看去,终于把波纹里的东西看明白:那竟是一朵芙蓉花,花心里隐隐绽出董婉温柔的笑靥。她在打趣自己,笑他独自流浪,彷徨无依,再也回不到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了。梦阳盯着河水,越看越出神。突然间,河流仿佛铁幕一般静止了,而桥身却飞速地后移,他只道自己要被带往遥不可知的地方,在那里永世沉沦。 “李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梦阳回过神来,回头看到一个兵丁拦腰把自己紧紧抱住,这才发觉若不是他拦着,自己早已投身滚滚浊流。 …………………………………………………… 一路向西,翻山越水,越走越辽阔,越走越荒凉。梦阳心想,要不是自己丢官罢职、四处避难,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来领略这大西北的风光。因磨难而陷入漂泊,反倒在漂泊中饱览了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奇丽风景,在最荒凉的旷野享受到最极致的孤独,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因为杨一清打了招呼,所以每到一地,就有一队地方守军出面,暗中护送他们过境。尽管如此,梦阳还是觉得他们此行过于顺利了。他不知谷大用已经改弦易辙,不再与他们为难,只奇怪一路上竟没见到半个西厂杀手的影子。 经过长途跋涉,梦阳一行终于赶到安化县。几个当兵的奉仇钺之命,已在城门口恭候多时。梦阳疑惑仇钺为何不亲自来接他,但想到他可能军务繁忙,无暇分身,也不大计较。 县城不十分大,由于是郡王朱寘鐇的封地,倒也有几分热闹。士兵们把梦阳直接送到仇钺在城中的住所,便回城外的军营去了。 梦阳站在仇钺家门口,望着眼前矮矮的泥巴墙围着的院子,和院内几间破落的茅草屋,惊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这就是堂堂的将军府? 院门是敞开的。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一个农妇模样的女人正坐在屋前择菜,想必是仇钺的内人,忙行礼道:“大嫂子,仇钺仇大哥在家吗?” 妇人嗓门极大,随口答道:“他出去要饭去了!” 梦阳听言,立时愣住,仿佛对方说了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如木鸡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见他的衣着和神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起身问道:“你是我们当家的说的那个……京师来的李大兄弟?” “正是正是!”梦阳如临大赦。 妇人赶忙将手中的一把青菜往地上一扔,把梦阳让进屋,又跑去烧水沏茶。 梦阳满脑子还是“要饭去了”四个字,怯怯地问道:“大嫂刚刚说我仇大哥去哪了?” 妇人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万般忸怩地答道:“他啊……他……他今天正好休息,从军营回来。这会儿正在……正在街上练功。” “练功?练功怎么跑到街上去了?” 仇钺媳妇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再三追问,问清仇钺的所在后,索性走出院子,径直到街上去寻他。 走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小街,只听得前方人群中一人高喊:“武林世家,祖传绝技,俯卧钢叉,银枪刺喉,父老乡亲们捧个场呦!” 梦阳赶忙挤到人堆里,看见一个上身的彪壮大汉脸戴面具,脚尖点地,双掌在胸前上下翻覆,似乎正在运气。一柄钢叉和一把银枪尖头朝上,直直地插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一面铜锣,里面散放着几十枚铜钱。 刚才那声音和现在这体态,不是仇钺,还能是哪个? 仇钺一转头,正好与梦阳四目相对,看见梦阳眼中满是惊讶和不解,顿时尴尬不已。 “对不住各位!在下有贵客临门,今天就练到这儿,改日再请大伙儿赏脸!”仇钺捡起地上盛着铜钱的锣,用上衣一兜,提在手中,又拔出钢叉和银枪,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人堆里拉住梦阳,便往前走。 走到家门口,他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拉着梦阳嗖的一下钻进院内,连忙把门闭上,这才取下脸上的傩面具,穿好上衣。他请梦阳进屋落座,先问一路上是否顺利,又问到杨部堂近来可好。二人久别重逢,谈笑风生,只是对刚刚街上的事只字不提。梦阳想这其中必有隐情,仇钺不提,他便也不问。 仇钺媳妇此时已把晚饭烧好,端进一大盆胡羊焖饼,一大盆驴肉黄面,另有四样小菜,一大坛烧酒。她刚刚多嘴,把仇钺在街上卖艺的事泄露给李梦阳,此刻害怕仇钺责怪,准备好饭菜后,就悄悄躲进里屋去了。仇钺虽然心里有气,碍于梦阳在场,也不去理会她,径自和梦阳饮酒叙旧。 肉食香纯,面食劲道,小菜也清爽可口,在疲惫的夜晚给人带来充足的暖意。烛光摇曳之下,梦阳恍惚觉得回到了京师的家,转而又责怪自己太傻,家早就没有了。后来有人这样说:“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可怕的纪念馆,处处提醒我她存在过,而我却失去了她。”梦阳也在被不断地提醒着。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心里装着两个人。相比董婉,贾敏似乎是更令他心动的那个。可近来他对董婉的思念越来越浓,对贾敏却很少忆起。差别之大,连他自己也不由吃惊。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细想,只是隐隐感到有负贾敏。 烧酒极烈。他强撑着喝下半碗,只觉头脑昏沉,两腮发热,胸口和腹中像燃着火炭一般。汉人饮酒原以米酒和黄酒为主,酒质平厚,不易醉人,量大的喝上几十碗也不打紧。后来元朝建立,蒙古族将蒸馏提纯技术带入中原,烧酒始出现在汉人的餐桌上。但因酒性太烈,百姓多不能驾驭。京师地处北方,到了冬天,人们往往饮烧酒驱寒。只是梦阳酒量一般,不常喝。仇钺量极好,又极爱饮,闲时小饮,愁时大饮,喜时狂饮。今日好友重逢,他欢喜得像从单位分到了房,心里念着定要大醉一场,方不辜负此时此地此情此身。他一边劝梦阳多喝,一边不停给自己添酒,不知不觉已喝了六七碗,人也有些醉了。 有的人喝多了沉默寡言,倒头便睡。有的人却恰恰相反,一喝醉便口若悬河,手舞足蹈。仇钺不幸属于后者。他二十岁以前生活很是孤苦,后来虽然还算一帆风顺,曾经的伤痛却深植心中。他暗藏凌云之志,只是羞于向人吐露。机遇迟迟不来,理想眼看渐行渐远时,不忿之情便在胸中堆积。无论是理想还是愤怒,平日里都说不出口。所以,找一个人倾诉成为他这些年最深刻、最隐秘的需求。他常常在酒后与人攀谈,可总怀疑对方无法体会自己的心境。其实,一个人心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完全被他人理解呢?越倾诉只会越孤独。 他异于常人的地方在于,即使喝断片,依然能够气定神闲,高谈阔论。坐在对面的人听他把一件事情说得有板有眼,其中还不乏妙语和高见,哪能想到这厮已经意识消弭,全然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 这晚仇钺醉后,便也不再避讳,把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原来,他率领宁夏镇将士进京受阅时,正赶上刘瑾大寿,他计上心头,决定假意归顺,借机打入阉党内部。刘瑾寿宴当天,他备上厚礼前去贺喜。与此同时,康海为搭救身陷诏狱的李梦阳,也一反常态,对刘瑾表示出亲近的态度。刘瑾以为仇、康二人在杨一清倒台后有意改换门庭,心下大悦,不久便让仇钺去补了西厂掌刑千户的缺。掌刑千户这一职位虽然比仇钺原本的职位品级还低一些,但由于是西厂的第二把交椅,属于中央要害部门的实权派,地位远非游击将军可比。谷大用早就定了这一职位的人选,无奈刘瑾强行拍板,只好不情不愿地把仇钺接收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谓比较顺利。可他猜中了前头,却没猜中结局。潜伏这种事情,总有被人识破的时候。即便是演技高超的人,也无法避免这种尴尬。你的表演或许无懈可击,但毕竟你的故事是假的,假的东西必然在逻辑上存在漏洞,有漏洞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令仇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场戏刚开了个头,就穿帮了。谷大用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会变节,所以从仇钺踏入西厂的第一天起,他就处在谷的严格防范和密切监视当中。 他虽然身为西厂的二把手,却没有权限接触西厂的任何涉密文件,也不能进入场内一系列机密场所。谷大用安排他做起了文书的工作,负责向皇帝汇报西厂近一年的工作开展情况,美其名曰“尽快熟悉厂内情况,抓紧进入领导角色”。仇钺本身也是通晓一些文法的,平日里起草个公文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可他把精心润色的奏章拿给谷大用看时,却被谷批得个一无是处。 “老仇,这方面怎么只写了三条?其他的事情不能往上写吗?你这样写,圣上会以为我们西厂啥事也没干,整天净吃白食。……这方面怎么写了这么多?写个三条代表一下不就行了?圣上日理万机,你写这么多,他哪有那么多工夫看?” “老仇,你这个地方写得让人觉得好奇怪啊!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这说明你对咱们厂的情况还是不够了解,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做咱们的掌刑千户呢?我看你还是得想想办法,多下去走走,多跟厂里的老人沟通交流。哈哈,不要嫌麻烦,我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仇钺把一道折子改了几十遍,世界观崩塌了无数回。他尝试过骗取谷大用的信任,但没有成功。谷大用对他表面笑嘻嘻的,温言软语,抚慰有加,心里却只是要看他如何演下去。该配合演出的人演视而不见,竟逼一个已穿帮的二百五即兴表演。 仇钺彻底见识了谷大用的厉害,他知道再继续留在西厂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提出要辞职回西北,继续做自己的游击将军。岂料谷大用立马翻了脸,说西厂不是想来就走,想走就走。要走可以,罚俸两千石。 说到这里,仇钺突然变得无比激动,把一只酒碗摔到地上,满口的脏话如狂风暴雨般喷薄而出,浩浩荡荡,变化多端,经久不绝。 梦阳知道仇钺尽管出身戎马,但多年来涉猎诗书,文武兼修,是杨一清麾下有名的儒将。不料他此刻提起谷大用,竟然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口味之重,实为生平罕见。纵是上百个泼妇一起骂街,恐怕也难以与之匹敌。何处练就如此神功?让人心里好生怕怕。想劝又劝不得,只好任由他发作,久而久之,听得入了神,竟也觉得这粗俗的叫骂有几分震撼人心。 仇钺骂够了,又接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讲。谷大用私下免了他的职,停了他的俸禄,又跟吏部的人打下招呼,不掏钱绝不放他回边军。按照谷大用的说法,西厂为招他进去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刚来就要走,属于违反就业协议,必须赔钱!两千石,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梦阳听到这里,不觉连连摇头,什么“就业协议”,闻所未闻,一定是仇钺酒后胡言乱语。不过,向戴罪官员罚俸的制度由来已久。官员犯罪,便须私人出钱购买一定的米粮,作为供应军队的物资。刘瑾当权以后,将罚俸作为整治政敌的手段,梦阳的老上司韩文就被刘瑾先后罚了一千多石,以致倾家荡产,祖业尽销。如今仇钺被罚两千石,欠下巨债,被迫住进茅屋,上街卖艺,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想到这里,他便耐下性子,且听仇钺再说下去。 仇钺被逼得没有办法,一度想取了谷大用的性命,来个同归于尽。可谷大用身边有三个护卫,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他看那三人的体态行止,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自己恐怕连一个也敌不过。总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为求脱身,他只好变卖家产,东挪西借,凑够了两千石,这才回到宁夏。 经此一役,他身心俱疲。自以为奇谋妙计,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把戏和笑柄。他的自尊因而受到残酷的侮辱和伤害。可事情还没有完,从几个要好军官那里借的银子还要设法还上。一不卖保健品,二不会马杀鸡,如何弄来银子?杜甫诗云:“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安化当地的一个张姓财主突然找上门来,向他求字,说是带兵打仗的将军都是天兵天将下凡,得其一幅字,便能保家宅安宁。仇钺平素喜欢米芾的行书,米氏“刷字”的功夫虽未学通,落笔倒也有几分样子。别人既来求,他也乐意写。谁知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幅字,对方竟送上四十两银子的酬金。他心想,到底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大概老天爷可怜他,特意送来一笔小财。 张财主走后,紧接着又来了个李财主,还是求字,还是重金相赠。到最后,四里八乡的有钱人都来了,一个个双手捧着银子求他赐字,比排队抢房号还热闹。他这才觉出事情另有玄机,一打听,原来一切都是安化王朱寘鐇安排的。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要拐弯抹角地送银子?俗话说得好:“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一方王侯这样挖空心思地拉拢地方守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他立即把得来的银子挨家挨户还了回去,此后宁肯偷偷摸摸上街卖艺,也不再受这无功之禄。 梦阳也觉得这个安化王并不简单,他拉拢仇钺一定另有图谋。 两人聊到深夜,仇钺大醉,梦阳既醉且乏,便各自回房休息。 …………………………………………………… 睡梦中,梦阳看到董婉走进来,在床边缓缓坐下。自己想起身跟她说说话,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顿时悲从心起,哭着道:“婉婉……我被困在这个地方了。你可以自由地离开,去任何地方,我却再走不了。我一个人……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了……” 话未说完,他已泪如雨下。 董婉满怀怜爱地看着梦阳,两行泪也簌簌地往下落,她一边哽咽一边安慰他说:“梦阳不哭。梦阳不哭。我知道的,你比其他所有人都有才干,没有谁能比得上你。你未来一定会很好很好。梦阳不怕。以后的路要慢慢往前走。只有我清楚你一路走来受过的委屈和付出的努力,所以请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 梦阳点头,又问道:“那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你要答应我,以后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梦阳哭道:“不!我都不确定你能不能过好,我凭什么让自己过好!” 董婉哭求道:“就当我求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梦阳拼命摇头,只觉胸口疼痛无比,挣扎间便从梦中惊醒,眼泪早已将床榻打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七章 要不要造反 当时那把刀离张彩的喉咙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把刀的主人将会彻底地放弃他。 刘瑾手握玄铁宝刀,刀身挺健峻峭,刀刃轻薄锋利,寒光烁烁,锐气夺人,正抵在张彩的脖子上。黄擒虎生前将这把刀献给刘瑾,今天还是头一回派上用场。 张彩怒目圆睁,望着一旁的石文义,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今天是刘瑾去白云观参拜的日子。张彩算好了时间,正好能在他回来之前杀掉余明等人。可惜刘瑾提前赶回,他的计划落了空。 事情之所以会演化成这种局面,全怪他自作聪明,玩火。 《见行事例》推行后,张永、马永成和谷大用等人抱成团,明里暗里跟刘瑾进行了好几轮交锋。刘虽毫发未损,却也不免心惊肉跳。压力能使人失败,亦能使人变态。挫折能助人登顶,还能让人谢顶。刘瑾在重压之下,开始出现紧张、烦躁、焦虑、失眠等一系列症状。王太医给他把了脉,说是患上“更年期综合征”,刘瑾气得差点把他关进了诏狱。 有一天,张彩到刘府串门,想约刘瑾去跳皮筋。两人刚见面,刘瑾就拉住他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先生,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张彩不明就里,还以为他病糊涂了,忙安慰道:“您这话从何说起啊?那个王太医古里古怪,他的话不足为凭。什么更年期综合征!张某于古今医书也多有涉猎,从来就没听过有这么一种病!您万万不必为此忧心。” 刘瑾不理会他的话,继续哭道:“当初谷大用、张永他们害怕朝臣迫害我们兄弟八人,一致把我推出来,领着大伙儿赚条生路。为了把脚跟站稳,这几年我广开杀戒,不知道治死了多少人。如今他们几个倒是快活了,日后文武百官秋后算账,我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张彩听懂了他的意思,略加思索后,命令婢女家丁通通退下,说道:“当今圣上一直没有子嗣,以后必然要从他的侄子中选立太子。如果选了个精明强干的,新君登基之日恐怕就是您抄家灭门之时。我们不如借此机会扶植一个年幼怯懦的,力保他坐上皇位。只要一直把皇帝攥在手里,任凭是大罗金仙也翻不了您的莲花宝座。” 此言一出,刘瑾立马转忧为喜,破涕而笑:“到底是先生高明!一切依先生之计行事。” 此后一段时间,刘瑾成天往白云观跑,对着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神像一跪就是半天,祈求真人保佑皇帝的侄子们个个小儿麻痹,像晋惠帝司马衷一样痴痴傻傻、踏踏实实地做一辈子傀儡。 明朝是道教发展的繁盛时期,上自皇帝,下至百姓,无不对道教推崇备至。相传全真教龙门派祖师丘处机为摈除杂念、全心修炼,曾挥剑自宫,所以大明的宦官们个个抱着“今年过年不拜神,拜神只拜丘处机”的心态,高喊“信丘哥,得永生”的口号,对之三拜九叩。在这种风潮的影响下,丘处机的神像也大多被塑造得面无胡须,肤色柔嫩,丰腴婉转。 刘瑾前往参拜的白云观跟丘处机大有渊源。当年,丘处机西行万里赴大雪山与成吉思汗会面,两人几番长谈,谈出了深刻的共识,谈出了绵绵的情意,甚至还谈出了激情的火花。成吉思汗尊其为仙人,邀他入太极宫统领全国道教。因丘处机道号长春子,太极宫遂更名为长春宫。丘处机去世后,他的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白云观。元朝末年,长春宫毁于战火,惟有白云观保留下来。 《道德经》说“甚爱必大费”,刘瑾为表虔诚,向白云观进献了大量的上等香料,尤以降真香、沉香和龙涎香最为名贵。这三种香料价钱甚于黄金。特别是降真香,道家认为其香气可引仙鹤降临,最宜修道之人增进功力。大明朝的降真香每年由二十多个南洋小国进贡,还没进皇帝的香炉,就被刘瑾卷包烩,悉数带往白云观。因此,每逢刘瑾到来,白云观便香烟笼罩,人在数里之外犹觉异香扑鼻。等京城百姓都掌握了这种规律,便有很多平日里想巴结刘瑾又苦无机会的人,在香气出现时跑去白云观门口蹲点。他们捧着鲜花,举着写有刘瑾名字的彩灯笼,成群结队地堵在白云观的前后门,为能见上刘瑾一面,拉住他说几句话,问两个问题而惊呼狂叫,痛哭流涕。但刘瑾的保镖也不是吃干饭的,每当这些人冲上来,他们就迅速组成一道人墙,一边用上乘的腿法把发疯似的人群往两边踹,一边厉声厉色地说道:“刘太监被张永和皇上殴打的消息不属实!他本人不接受采访!我们对造谣传谣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饶是如此,仍不免有漏网之鱼。有三个方士提前混进白云观里,成功跟刘瑾见上了面。他们就是余明、余伦和余子仁。他们凭借号称“玄学五术”的“山、医、命、卜、相”成功吸引了刘瑾的注意,并很快得到他的信任,成为他除张彩、焦芳、石文义等人之外的另一套智囊班底。 方士这一职业最早出现于战国,既类似于道家,又接近阴阳家。他们掌握的技能大致可以概括为医药、房中术和求仙之道。余明等人自知医术比不了宫中的太医,房中术对于刘瑾一个宦官而言又没有实用价值,便重点通过求仙之道来打动他。求仙之道可分为服食、行气和导引。服食是指服用仙药。东晋方士葛洪在《抱朴子》一书中提到的仙药包括丹砂、黄金、白银、玉石、云母、石英等等。其中以丹砂和金银最为重要。丹砂的成分经后人证实是硫化汞和金汞齐,指望吃这玩意儿成仙,比指望喝还元汤治肾虚还不靠谱。而金银玉石之所以也被道家奉为仙药,依据的是一种以形补形的朴素的养生观念,正所谓“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余明他们手艺差一些,炼不出丹砂,只好捧来小块儿的金银玉石来让刘瑾服下。刘瑾从小只知道这些东西能当钱花,第一次听说还能当饭吃,试了几次实在咽不下去,只得作罢。行气指呼吸吐纳之术,即通过调节呼吸频率来改善体能和神经系统。导引的意思是通过做一些屈伸的动作来使气脉通畅、肢体柔韧,大致类似于健身操和瑜伽,一般与行气之法相结合。这两者都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刘瑾学完了余明传授的六百多套广播体操,身体素质果然大幅提高,只是感觉跟成仙差距还很大。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作怪的。在他们看来,不给世界制造点麻烦,简直枉生为人。作怪分为九级,从低到高依次为:奇装异服、耍酒疯、阴阳怪气、搬弄是非、损人不利己、当小三、恐怖主义、养斗牛犬和造反。 方士余明从第一级直接跳到了第九级。他给刘瑾的侄子刘二汉相面,谎称二汉头顶有云龙之气,贵不可言。 刘瑾心道:“二汉不过是一个毛孩子,他爹又刚死,若是有什么富贵,只能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现在余明说他有当皇帝的命,岂不是说我要先当皇帝?”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 余明察觉到他心思已动,便直言不讳,劝他造反。 在刘瑾看来,造反虽然比造人容易些,可毕竟担着天大的风险。张彩已经替他想出了长保富贵的法子,还有没有冒这个险的必要,实在值得商榷。 见刘瑾犹豫不决,余明又说道:“当初,楚汉逐鹿,项羽、刘邦鏖战数年,僵持不下。刘邦的部将齐王韩信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占据要塞,兵多将广,成为最能左右战局的一股力量,所谓‘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在这种情况下,齐人蒯通两次劝韩信依据有利形势,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说出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至理名言。但韩信感念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又想着自己居功至伟,日后刘邦怎么也不至于剥夺他的封地和功勋,因此并未采纳蒯通的建议。后来项羽兵败,刘邦一统天下。韩信终因功高震主,被处死于长乐宫钟室,死前后悔自己不听蒯通之言,以致名败身亡。您对大明的功劳,跟韩信的开国之功比,恐怕还差一些。韩信尚且兔死狗烹,您就真有把握能笑到最后?况且伴君如伴虎,皇帝早上一个笑脸,能让人封侯拜相,晚上一个翻脸,就让他分马分尸。” 这几句话当真把刘瑾说动了。是呀,靠皇帝不如靠自己,培养皇帝不如自己当皇帝!再者,皇上身边的宠臣远不止他一个,尤其想到当初差点命丧丘聚之手,现在又被张永、谷大用算计,刘瑾更加觉得头顶上的皇帝靠不住,必须自己来当这个主宰。 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个决定告诉张彩,不料竟遭到对方的强烈反对。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刘瑾气得将茶碟摔到张彩身上,张彩才吓得不再开口。毕竟,一生气就摔东西这个习惯很不好。 张彩深知自己闯下弥天大祸。驯虎变成了纵虎,该如何向杨部堂交代?万一刘瑾造反成功,自己可不成了千古罪人?他知道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那三个方士身上,方士不除,刘瑾的态度便不能扭转。于是,他跟自己的知交好友——刘瑾跟前的第二号红人、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通了通气,得到对方的支持后,就带着一队锦衣卫闯入余明等人的住所,要取他们首级。谁知石文义天生就有打小报告的爱好,转身就把张彩出卖了。 刘瑾到底没舍得杀张彩。但张彩也由此失去刘的信任,永远沦为一颗弃子。 最终,刘瑾在激动和惶恐中开启了自己的造反计划,就像印度宗教诗集《吉檀迦利》中说的那样:“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 “凄音怨乱不成歌,纵使重来奈老何?世界那么大,我想去造反。” “成功绝非偶然,造反源自信仰。专业策反二十年,你值得拥有!” “每个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造反。大家好,我是朱寘鐇,我为自己代言!” 安化王朱寘鐇正挖心搜胆琢磨在即将召开的造反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作为一个数十年怀揣造反梦的野心家,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好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王,终于从东方嗅到了和尚的气息。 朱寘鐇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的曾孙。大概是朱栴这一支一直坚持晚婚晚育的缘故,所以到了正德年间,朱寘鐇的辈分变得非常高。明朝皇室起名字一直遵照五行相生的规律——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朱寘鐇的“鐇”字属金,正德帝朱厚照的“照”字属火,所以按辈分朱厚照要朝朱寘鐇喊一声“曾祖父”。 出于莫名之自信,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皇位的理想继承人,哪知儿辈、孙辈、曾孙辈依次做了皇帝,自己还是一个偏居一隅的郡王。当年的“故烧高烛照红妆”眼看变成“一树梨花压海棠”,难为他竟不改初衷,只静候时机到来。 每一个成功的疯子背后,都站着一群疯子。朱寘鐇麾下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奇人异事:方士余亦明,萨满教女巫王九儿,宁夏都指挥周昂、何锦,指挥丁广,卫学生员孙景文、孟彬、史连。他们全都是朱寘鐇造反计划的坚定拥护者,而且揭竿而起的心情似乎比他本人还要急切。 朱厚照即位的消息传到安化后,王九儿教鹦鹉说出“老天子可取而代之”的话,声称“鸟吐人言,祥瑞降临”,劝说朱寘鐇起事。朱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没有答应。 杨一清被下诏狱,三镇军心大乱的时候,余亦明又说:“夫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而发。当年蒯通劝韩信起兵自立,与项羽、刘邦一较高下。韩信不听,结果鸟尽弓藏,身死人手,留下千古之憾。老天子一定不要学韩信呀!”朱寘鐇闻言虽然心动,但是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 一群人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好趁上个月朱寘鐇过寿,派何锦跑去撺掇他:“今天是老天子大寿,这么大喜的日子,要不咱们反一个?” 加布瑞埃拉泽文说:“生活中每一桩糟糕事,几乎都是时机不当的结果;每件好事,都是时机恰到好处的结果。”就像擅长预测天气的人都知道的那样:清晨的彩虹是天气险恶的征兆,但如果出现在黄昏,就代表会有好天气。直到刘瑾变法的恶果在陕西发酵后,朱寘鐇眼中才真正看到了造反的天赐良机。 刘瑾《见行事例》中规定了对军田实行更高的税率。正德五年(1510年),大理寺少卿周东在刘瑾的指派下,赴宁夏整顿屯田。为积攒给刘瑾的孝敬钱,周东竟将五十亩充作一顷,严重虚报军田面积,逼迫宁夏边军多交出大量的税银。同时,巡抚都御史安惟学仰仗刘瑾的权势,在陕西横行霸道,屡屡调戏凌辱将士的妻女。这两件事在宁夏镇的官兵中引发了空前的不满。一时之间,群情涌动,仿佛空气中都布满了易燃易爆的因子,随便一点星星之火就能将冲天的愤恨点燃。 勒庞在他的书中写道:“世界上的一切伟人,一切宗教和帝国的建立者,一切信仰的使徒和杰出政治家,甚至再说得平庸一点,一伙人里的小头目,都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们对于群体性格有着出自本能但往往十分可靠的了解。正是因为对这种性格有正确的了解,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朱寘鐇此时恰恰就扮演了群体中“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煽动起边军对刘瑾的仇恨,发动了图谋已久的军事政变。 四月五日夜,安化王朱寘鐇在王府宴请宁夏镇的所有高级官员,仅周东和安惟学缺席。宴会期间,宁夏都指挥周昂、何锦领兵进入现场,诛杀宁夏总兵姜汉及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另一方面,宁夏指挥丁广带兵闯进公署将周东和安惟学乱刀砍毙。随后,朱寘鐇下令焚烧官府,释放囚犯,将府库和众王侯、将军的府邸劫掠一空,得银钱数万,又组织兵力占据要津,封锁黄河一线。同时,召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前来共举义事,不到者杀无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秋风斗虎》正文 第十八章 卧底再体验 到达安化的第二天,李梦阳便随仇钺住到了城外的玉泉营。不知怎的,两个人突然间都好像失了魂一样,沉默寡言,举止黯然。仇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指挥士兵操练,晚上读兵书一直到深夜。李梦阳则整日像一颗柳絮一样四处游荡,有时跑到营盘附近的山丘上,痴汉似的盯着天空一躺就是一天。两个人都以为对方在做什么深远的谋划,所以并不过问彼此。 当你孤独到极致的时候,就可以假装与这个世界相处得其乐融融。这是梦阳以前的看法。他在诏狱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做的,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思想乐观的孤独症患者。而现在,他已不知不觉转变成一个消极与孤独的混合体,他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再是怎样与世界保持融洽关系,而是如何与自己相处。一直以来,独处都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和才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才华被他主动抛弃了。 他转而学习伪装成一株植物,每每习惯性地自我放空,不带意识地注视着眼前的世界。忽略时间,忽略自己,在谈不上舒适的闲暇中沉入岁月的湖底。于是,时光便加速流淌,先让他的胡须和头发变长,再夺去他眼神和面庞里的光彩。他又由此产生了无意义的自我消耗所引发的荒芜感。自责,懊恼,却偏偏不做改变。不是没了力气,而是没了心思。变好又怎样?终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好。所以,终究不是真正的好。有时,他甚至会用审美的眼光看待当前这种半含不露的颓唐,觉得“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也是一种蕴藏格调的生活方式。 与梦阳不同,仇钺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妄想以此掩盖内心的焦躁。李梦阳的到来,使他告别孤军奋战的窘境,因而获取了一丝心安。但梦阳千里走单骑,也宣示了杨门的核心力量已被尽数排挤出中央权力机关,从此再也无力组织对“八虎”的有效攻势。考虑到这一层,他的斗志又不免被灌进沉沉的铅水。他并非无事可做,他还可以带兵打仗,但讽刺的是此时的他已分不清自己在为谁而战,他守护的到底是朱家的天下,还是刘瑾的天下。他仍然按部就班做着以往不容置疑、现在却大为可疑的事情,就像从小养起来的儿子越长越不像自己,他这个爹自然也就当得越来越没底气。 仇钺在安化城中安插了不少探子,一部分被派遣到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身边,其余潜伏在周东、安惟学这些阉党周围。朱寘鐇不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因此,即便安化王府中早已酝酿着“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气息,仇钺和李梦阳对此却一无所知。朱寘鐇发动兵变时,李、邓、周、安等人被尽数诛杀,他们身边的探子不是被一并杀死,就是被囚禁或者收编。直到四月六日傍晚,才有一个探子设法从城中逃出来,快马赶到玉泉营报信。此时安化城已被叛军牢牢控制,玉泉营周围的戍边部队也多大入了朱寘鐇的伙。玉泉营孤军一支,楚歌四面,随时都有被吞掉的危险。 刚刚得知消息的仇钺犹如五雷轰顶,惊惶无措之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带着他的部队跑得越远越好。梦阳一时间也慌了神,几乎要亮出当年在京城跑步上班的本领来,背起铺盖来个百里冲刺。可他随即又觉得不妥,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留下来。虽然直觉这东西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但它之所以会产生,必定是有一些静水深流般的迹象或细节在影响着自己的判断。可能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捕捉到一连串别有意味的信息,只是还缺乏有意识的关注和梳理。他不能仅凭“直觉”二字来说服另一个人做出重大决定,要寻找一些证据来让对方相信,也让自己相信。 梦阳试探性地向仇钺提出,不战而退是大耻,临阵脱逃是大罪,今后朝廷追究下来,该如何交代?往轻里说,这是临事而惧;往重里说,这就是右倾投降主义呀! 仇钺大呼冤枉。他觉得眼下形势诡谲,敌我悬殊,不想白白送死就必须做战略转移。就算兵部不理解,说是右倾逃跑主义也就罢了,怎么能是右倾投降主义呢?况且《吴子兵法》说:“凡此不如敌人,避之勿疑;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也”。此时不撤,有违用兵之道。 梦阳道:“烽烟四起,消息阻绝,玉泉营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要往哪里撤,该怎么撤?撤退途中误踩进叛军的包围圈怎么办?” 仇钺略加思索,说道:“此行虽然凶险,倒也大有生机。由此向东北方向急行,只要能顺利跳出朱寘鐇叛军的势力范围,再由宁夏镇进入延绥镇,基本就算大功告成。延绥的边军素被视作骄兵悍将,总兵陈继同更是杨部堂的心腹。与陈继同合兵一处,以延绥为根基,退可阻叛军东进,进可收宁夏失地。” 仇钺思维缜密,态度坚决。梦阳一时找不到说辞。突然他灵光一现,说道:“嫂夫人还在安化城中。” 仇钺起身拱手道:“梦阳兄,仇某已决意留下。不走不降,如何才能保全我玉泉营将士,还请梦阳兄替我谋划。” 梦阳心窍开启,一计甫生,一计又来,笑道:“既然不走,焉能不降?你不是曾假意归顺刘瑾,和八虎做了回‘自己人’吗?如今何不故技重施?” 仇钺立时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在谷大用那里吃了大亏,这种事这辈子再也做不来了!”他一朝被蛇咬,演员梦碎,伤心程度比起两年前的失恋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此认定自己不是当卧底的材料,说什么也不愿再试第二回。 梦阳道:“这个不怕,此一时彼一时。世人皆知我杨门中人与八虎是死敌,当初你贸贸然前去归顺刘瑾,谷大用怎能不怀疑你?而如今朱寘鐇打着推翻刘瑾的旗号起兵,你归顺于他,可谓同仇敌忾,分所应为。再者说,此时边军将领变节者众多,朱寘鐇要怀疑也不会单怀疑你一个。” 仇钺听梦阳说得有些道理,又想到尚且困在安化城中的妻子。那女人脾气很坏,做事又总冒冒失失,时常对自己挑三拣四,大呼小叫。但她家境本不坏,十六岁就嫁给自己,一直忍受贫寒,从无怨言。正像元稹说的:“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尽管后来日子过得好了,她依旧不贪富贵,不慕虚荣,每天照样亲自为他洗衣烧饭。他可以不爱她(五年前他确实也爱上了别人),但绝不能在危急关头弃她而去。若连她都不能保全,自己哪有颜面苟活于世!这卧底的戏码,姑且再演一次吧。搞砸了,大不了把一条命丢在这儿。 仇钺点头的那一刻,李梦阳也终于想通了。他哪有什么所谓的直觉?只是不甘心余生都做一个逃跑者。从京城逃到丹徒,从丹徒逃到安化,现在还要逃到哪里?恰巧在此地碰上安化王谋反,不管是不是天意,自己都要在这件事上赌一把,输了不过是赔上一条单薄残破的性命。 …………………………………………………… 四月六日破晓时分,平卤城千户徐钦奉朱寘鐇号令率兵进驻安化城,并着手伪造谋反所用的印章和旗牌。朱寘鐇命孙景文撰写檄文,列出刘瑾十几条重罪,称:“张彩、刘玑、曹雄、毛伦文臣武将,内外交结,谋不轨。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凡我同心,并宜响应。”何锦被任命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军师,徐钦为先锋将军,魏镇等七人为都护,朱霞等十一人为总管。 叛军的首脑自然是安化王朱寘鐇,股肱是何锦、周昂、丁广几员武将,灵魂人物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孙景文。这孙景文学问做得马马虎虎,口才却是极佳,一副如簧巧舌,足可以混淆美丑,颠倒善恶,倒置是非。正因为有这样的本事,他腹中的三分才学,经那张嘴一说,竟像有十分一样。安化王一直对他敬爱有加,大小事宜多由他决断。 想在短时间内打入叛军内部,赢得安化王信任,非从孙景文入手不可。李梦阳得知孙景文风流成性,酒色不离身,便塞给仇钺一本小书,让他派人献给孙景文。仇钺只道那书看着平凡无奇,既不厚重,也无精美的装帧,何以能打动孙?梦阳道:“你别小看了这本书。我离开丹徒时,杨部堂赠我一百两银子,供我来安化后的各项运作开销。我从丹徒绕道去了趟苏州府,在书市上看到这书,开价正好也是一百两。这是运气好碰上,不然想买还买不到呢。”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去。 一百两居然只买了一本书!莫非是某位大家的孤本遗作?仇钺好奇地将书翻开来,只看了一眼便神魂飞荡,物我两抛。一对对全身或半身裸露的男女或坐或卧,体态交叠,动作神情惟妙惟肖。这竟是一本画工上乘的春宫图。书名是《风流绝畅图》,作者署名晋昌唐寅。书中一共二十四幅春宫画,色彩逼真艳丽,画笔细腻传神,每幅旁边配有一首小词。唐寅即为世人熟知的唐伯虎。他是苏州府有名的才子和画家,弘治十一年参加乡试,名列第一。第二年却被卷入一宗科场舞弊案,后被罢黜为吏。“吏”虽然常与“官”并称,却与后者有着云泥之别。官是经科举考试选拔、由中央统一任命、拥有品级的正式官员;而吏只是官员个人雇佣的办事人员(比如文书、账房、师爷等),既无编制,地位、待遇也根本无法与官相提并论。并且一日为吏,终生为吏,再也无法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成为正式官员。唐伯虎既被贬为吏,便从此心灰意冷,整日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后来迫于生计,更以卖文卖画为生。他的人物画堪称一绝,《王蜀宫妓图》《陶谷赠词图》都以高超、传神的写实技巧而备受推崇。后来他紧跟市场需求,追逐商业盈利,为有审美、有品位、有体力的富商公子量身打造,画了许多高水准的春宫图,这本《风流绝畅图》便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仇钺把书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心想,若不是事态紧急,必须赶紧送到孙景文手上,真想把它留下来好好钻研苦学一番。 书被送给孙景文的第二天,仇钺便得到他的回复,表示愿意向安化王保举引荐。仇钺由此对李梦阳的眼光钦佩不已。后世有个东瀛作家在《1q84》里说:“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能换来一顿饱饭;但是有优秀的直觉,就完全衣食无忧了。”照此看来,直觉或许还是有用的吧。 …………………………………………………… 一部《风流绝畅图》固然令孙景文爱不释手,但他对仇钺的信任和好感却另有缘由。孙景文以一介布衣获安化王垂青,事业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无奈情路颇为坎坷。怪只怪他生性多情,爱上的又是比他更多情一百倍的女郎。这女郎是宁夏府的一名歌伎,姿容冷艳,擅长演奏一张玉琴和一支玉箫,所以被人们唤作冷玉。一年前,孙景文奉命去宁夏府公干,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结识。冷玉的姿色虽非倾城绝代,但是才艺动人,又很会讨男人欢心,一颦一笑、一语一言都能极其轻巧地传递出无边风月和万种柔情,典型的外冷内热,欲拒还迎。公子王孙多对她趋之若鹜,可真正能与她爱恋的,数年间也不过二三人。她总觉得男子于女子而言,必不可少,但世间男子多无趣得很,能让她保持长久新鲜感的男子寥寥无几。她较容易爱上一个人,又总是很快地厌倦他。孙景文是流连欢场的老手,但是像冷玉这般有风情、懂得搔人痒处的女郎,还是初次见到。正是“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然”。 孙景文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冷玉原本是看不上的。但是他外显的才华和洋溢着浪漫情调、又饱含侵略性的追求方式,令她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奇感受。他每日起码要给冷玉写上两三封情书,甜言蜜语,层出不穷。“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我把我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唯独见了你,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诸如此类的情话,冷玉见了无不芳心大动,觉得孙景文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独特且有趣的男人。他又请工匠打造一个银带钩,精致小巧,可拆分为两半,一阴一阳,上面刻着“长毋相忘”四个字。冷玉向来钟爱讨喜的小物件,见到后欢喜得几乎跳起来。两人各留一半,冷玉日日将自己的那一半戴在身上。其实他的情信直接抄袭了一本叫《王氏情话》的书,他不知从何处淘来了这个罕为人知的小册子,每天从中摘抄词句,拼凑成给冷玉的情书。银带钩也是仿造西汉江都王刘非送给姬妾淳于婴儿的礼物。可惜冷玉不是读书人,不懂得这些渊源。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 可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冷玉又爱上了一个画师。那人是个翩翩少年,一支妙笔,总能把她画得如仙女一般。冷玉对他同样痴迷不已。孙景文一次次要离开冷玉,却总是被挽留下来。冷玉并不是不爱孙景文了。在她眼中,孙景文的优点依然是优点,而且还是很大的优点。但她毕竟又看到了别人的优点,所以再也不能把爱情都留给孙景文一个。孙景文想不通人怎么能同时深爱上两个人,而且还要求两人都对自己付出全心全意的爱。他一个人回到安化,日日买醉,夜夜垂泪,竟像是一个初入情途的嫩孩子。 安化王起事之前,孙景文派人暗中调查过仇钺,竟意外得知仇钺五年前也曾与冷玉有过一段情缘。两人最后为何分开,不得而知。但孙景文一厢情愿地认定,仇钺必然也经历了与自己大致相仿的遭遇,一定也在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身上受了深重的情伤。他因而对仇钺生出一股亲切感来。物伤其类,怜人亦是自怜。只是仇钺并不知情。 有孙景文的保荐,安化王对仇钺的投诚确信不疑。他知道仇钺能征善战,打算对他授予要职,命他率玉泉营出征。仇钺不肯与朝廷军队作战,无奈之下只好装病,又主动交出玉泉营的兵权,同意把玉泉营打散,分列入安化王麾下的各支队伍。饶是如此,这关键时刻的一病,到底还是引起了安化王的猜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