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青春物语》 正文 序言 上大学的时候，我跟室友说：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把刑法典上的每一个罪名都犯一遍。 这是一份重大的梦想，因为有很多的职务犯c身份犯，你需要多么的努力，才能达到那个位置，然后完成相应的犯罪。 我跟当时的男朋友，也是我的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个想法。他说：强奸罪呢，你也能犯强奸罪吗？我说当然能，我可以当从犯呀。 “疯狂”——这是他对我一贯的评价，十二年之后，当我离开婚姻的枷锁战战兢兢地重新回到热闹的世界，大家对我的评价却是“小白兔”。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我很害怕，不知道在记忆的长河中逆流而上会看到什么，即将揭开的是狼狈不堪的伤疤还是奋不顾身的浪漫。 这是我必须克服的心理障碍：把一切都真实地讲出来。尽管很多字连在键盘里敲出来都是颤抖—— “老师”c“未成年”c“婚外恋”c“流产” 在键盘上用三观轻易评价别人非常容易，因为我也是一直这么评价自己的。世界单薄残酷，人群简单划一，道德婊的千言万语本质上就是两个字：“吃人”。 更重要的是：它们在”污名化“的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自禁忌的诱惑——越不对，越好奇，越想要。 当你说出一个“不准”的时候，就已经把一份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我很想研究一下空间对人的作用，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风水”。 迁到召阳市以后，胆小拘谨的表妹和当地一个小混混谈起了恋爱，还怀了孕。表叔气得直抹眼泪，反复念叨一句话：“真不该从山里出来！” 在我离婚以后，我妈也把一切都归咎于这里是北京，心高气傲的她第一次露出卑微恐惧的本来面目：“咱们都是小地方来的人，哪里斗得过北京这样的花花世界，回去吧。” 我不能走。31岁——同龄人很多还没有结婚，但已经通过奋斗c恋爱c单身，渐渐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我有了房子c户口c八年的婚姻经历和一个孩子，人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可是遁世在外，好像才第一次睁开双眼，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我看到自己的轨迹，从大山到召阳，从召阳到北京。此时此刻在一个临街的卧室里，外面是三环上一成不变的车水马龙，永远运动着，像永远静止的幕布。 空间，就是命运安排的舞台。走上多大的舞台，就出演多大的戏。 舞台是可以无尽大c无尽小的。禁忌就摆在那里，每突破一个，舞台就变大一点，每退缩一步，舞台就变小一点。大能大到空旷得怕人，小能小到勒得你呼吸不得。 而对女孩来说，不管如何改变，都摆脱不了“堕落”这个评价。 一切的溯源都要从15岁时说起，也是后面所有一切的伏笔。 2001年，初中二年级我来到召阳市，和我妈住在一起。那是一座城中村里的独栋单元楼，逼仄狭小，一到雨天就污水横流。我妈个子很矮，但咄咄逼人，气场强大，她在我三岁时就外出打工，很少见面，如今终于可以朝夕相处，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和喜悦的——前提是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触及到任何与性有关的问题，这一点非常重要。 召阳是中国中部的一个普通地级市，经济结构上以农业和传统工业为主，文化和商业不发达，人口密集，春天梅雨，夏天暴雨，秋天寒雨，冬天雪落一夜即化。到处都很湿润。粗壮的梧桐树栽满街道，我骑自行车上学放学时总是仰着头，看天看树看楼房，哪儿都是新鲜的，哪儿都看不够。 八中是当地最好的初中，我们普通的兵工厂移民，在召阳没有任何关系，要插班进入是很难的。我妈干脆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骗过保安的盘查，直接冲到校长办公室告诉校长：女儿成绩优秀，希望来这儿读书。幸运的是：八中正副校长两位思想开明且和蔼可亲的女士，她们被这个陌生闯入者的母爱和自信打动，同意让我参加一次本校学生的期末考试。 我懵懵懂懂地过来考试。瘦瘦小小，穿着极不合身的印着米老鼠的大红羽绒服，坐在一群因营养丰富c运动得当而长得高高大大，且穿着时髦——2000年中国内地四线城市的时髦标准——的城里孩子中间。 年级八百人，每学期表彰前一百名。我考了第三十三名。 于是插班进入。可直到搬着桌椅在讲台旁的角落坐下，我还是一片茫然的状态。 班主任笑容可掬地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带着中国老师对成绩优秀者发自内心的喜爱，但是又有一层隔膜。召阳市不是开放型的移民城市，老师同学的亲戚朋友盘根错节，即使第一次见面都很快发现彼此早已联结在一起的关系，对陌生的c说普通话的外来者是好奇且保持距离的。 我来自召阳市山区里的军工厂，里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沿袭着二十年前的半军事化管理，是个独立于召阳之外的革命浪漫主义孤岛，直到几年前工人大批下岗，工厂破产改制，大家才被迫出走，散落在早已时殊事异的周边城镇里。 一些老工人留了下来，包括我爸，我表叔。而我被全家托举到了召阳市最好的初中里，成了没落三线厂一个普通家庭的最后希望。 读到这里，也许一些读者会焦躁，毕竟开头那么劲爆，接下来也应该不负众望地勇敢自曝，将各种不伦恋细细道来，使大家在为“失足少女”扼腕叹息的同时也获得全身发热的快感，借机思考一下放纵和女性独立之间的关系。 可是假如没有禁忌，快感又从何而来呢？ 我以前也不明白这一点，更想不清楚我对社会化的c年长的c已婚的男性的向往从何而来，只知道像致命的引力场一样难以抗拒。强令自己和一个年轻帅气的同龄人谈恋爱，就好像用一支普通的香烟来缓解毒瘾，对方再高c再富c再帅都不起作用。 是恋父情结？哪个女孩没有或多或少的恋父情结呢？ 我后来才发现，是禁忌。是禁忌唤醒了我的。 母亲c丈夫和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告诫，成为一遍又一遍的强调和诱惑，像童话世界里闯入古堡的女孩被告知：绝对不能打开第三层最后一道门。 所以必然会被打开。 我以前不明白那些宗教保守的国家，人们在靠什么活着。一次又一次酣畅淋漓的恋爱难道不是激情的源头吗？直到看了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一个订了婚的伊斯坦布尔少爷爱上远房表妹的故事。全篇都是禁忌，全篇都是不能，因而全篇都是激情，像压抑的火山，连一枚落下的耳钉次饭桌上的凝视都汹涌着的。 像现在中产阶级流行的禅修课，一顿饭只允许吃五十粒大米个小苹果。要求一点一点细细咀嚼。味蕾被炸开，像饕餮盛宴一样让人热泪盈眶。 而我，来自保守得近乎童话c又因父母分居两地而没有体会过两性家庭生活烟火气的三线厂，不知道性为何物——可是没有跟别人讲过的是，我从六岁起就开始，只是为了好玩，但是有罪恶感，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种身体的提前探索和心理的一无所知构成了故事发生的背景。 来召阳市八中上学的第一天，那个人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英语早自习，八十多人把教室挤得满满当当，但是没有一个人扰乱自习秩序，这和我刚刚离开的工厂子弟学校截然不同。90年代末期以来，三线厂的优越性已荡然无存，很多人随着下岗的父母到外地求学，大批周边农村的孩子涌入，取代了以往相对单纯的学生结构。那会儿整体社会秩序也乱，恶性刑事案件层出不穷，公审公判c游街示众成为仅次于元宵节烟火晚会的盛大活动，每个人都渐渐对这种暴戾杂乱的氛围习以为常。反映在学校里，就是上课聊天吃东西c满教室追逐打闹c互相认干哥哥干妹妹，有时社会上的小混混直接冲进教室，把某个学生一顿暴揍，或者往老师的杯子里放虫子，或者直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蛇。 也许这就是孙立平教授所谓的“底层沦陷”。封闭的三线厂里没有人考虑过上重点学校的问题，从托儿所到火葬场，一生都有组织安排。没有升学压力，又逢人心惶惶的下岗“乱世”，家长和老师都自身难保，哪个孩子还会去努力读书呢？ 和国企的大动荡相比，召阳市里要安静得多，或者说升学择校的压力大得多，家长尽力隔绝了外界对孩子读书的影响。学生的整体素质也很高，既不像工厂子弟那样单纯木讷，也不像农村孩子那样狂野暴力。我看到一个女生故意把后面男生的涂改液一遍遍碰在地上逗他，而男生只是绅士一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弯腰拾起来。这一幕在工厂学校里是不可想象的，男生肯定跟女生打起来了，而女生反手抽对方一巴掌也是司空见惯。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把男士对女士是否足够绅士作为一个社会文明程度高低的判断依据。非常主观但有效。 所以当时，我对新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感到新奇和陌生，尽管距离感让我局促紧张，但是我是多么崇拜这个繁华文明的地方，希望它能尽早地接纳我。 第一个向我伸出真诚双手的就是周童。 “写得非常好。”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课桌前。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英语老师站在面前，他很漂亮，尽管长睫毛和亮闪闪的黑眼睛给他增添了某种温柔和脆弱的气质，但是整体的脸部线条是非常有男性气概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冲我笑，大大的真诚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种笑和中年女班主任热情但有分寸的笑截然不同。那时他才21岁，刚刚从师专毕业，现在想起来不过就是大三男生的年龄，但是在当时的我眼里，他成熟温柔，光芒四射，像从天而降的神，正张开双臂迎接我进入崭新的世界。 我继续抄写单词，什么都没有说。周童老师转身离去，就像刚才进入教室一样隐入晨读的人群中，留下远远的模糊的背影。 当天的英语课上，周童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讲一个故事”用英语怎么说。 同学争先恐后地回答，有说“speak a st一ry”的，有说“say a st一ry”的，老师都摇头。我想起早自习时好像看到过这个词组，于是鼓足勇气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tell a st一ry”。 “yes！that's the right anser。晓来同学的回答是正确的。”周童老师冲我愉快地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我叫晓莱！ 我这才想起，早上他在夸我的同时，也随手翻了一下我练习册的封面，应该是那个时候，他记下了我的名字。 15岁的我，瘦小c短发c穿着土气，只有一双眼睛非常的清澈明亮，信任一个人时会毫不顾忌地望向对方——有人会回避这样的目光，而同类会被其中的纯真c友善和胆量所震撼。我后来的丈夫常常会因此陷入莫须有的担忧，他说：“你不要这样看别人，当初我第一次见你就陷进去，就是因为你这样看着我。” 人们往往不是因为对方优秀而为之心动，多数时候是被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纯真打动。不是低幼的c巨婴化的白痴，而是一种敢于坦诚相对的善良和勇气。 而31岁的我正感觉这种力量慢慢离我远去。 整理往昔的记忆ctell a st一ry，可以重新洗刷内心镜湖上的蒙尘吗？ 总之，之后我就成了英语课上最用功的学生，英语成绩也稳居全班第一，这一切都是为了吸引老师的注意。学习别的学科是需要努力的，学习英语是发自内心的幸福，每多学一个单词，多发现一个问题，好像就离周童老师更近了一点。 6岁的年龄差距在现在看来几乎不是问题，但是我只是个初中生，而他是老师，这几乎是一条想都不敢想的鸿沟。 而且，周童是有女朋友的。 有时候会看到他一个人在出神，喝水喝着喝着就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是恋爱中的人的微笑。他在课堂上给我们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y heart ill g一 一n》，眼睛分明望向远方恋人的脸庞。我一点都不嫉妒，他对女朋友的爱反而激发出了我更多的倾慕。 小孩的爱和老人的爱都是一种近乎于神的爱，没有任何的占有之心，也就不会因为失望而痛苦。 嫉妒之心是17岁时，他骑摩托带我奔驰在细雨中，却讲述起即将与女朋友踏入婚姻殿堂的幸福，他用怨言的形式毫无怨言地感叹了一句：“我为她付出太多了。”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是：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厌恶之心是20岁时，已婚的他到北京出差，请我吃晚饭。召阳的时髦和初恋的光环在首都全部褪去，略显土气和浑浊。吃完饭我以要上自习为名礼貌告辞。他只好感叹一句：“你真是个爱学习的孩子。”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是：不是爱我吗？今晚是个多好的机会啊。 也许，并没有“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一切都是我脑海中的想象。 也许，我对他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普通的聊天，普通的探望，普通的夸赞，是我为了自己的成长而硬把无辜的他拉过来做了故事的主角。 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讲同一个故事，只要足够坦诚，每一个故事都是真的。 2001年。在暗恋周童的同时，我的作文成绩也不断提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我把对周童的爱投射在各种人物里，套一个政治正确的“歌颂师长”的外壳，滚烫火热，直抒胸臆，柔肠百结，潸然泪下。 在此，我特别感激我的语文老师，一个皮肤白得像牛奶c鼻周有小雀斑的活泼少妇，她从来没有从思想道德的角度把我的作文上纲上线，用成年人的阴暗逻辑给我套上一个“暗恋老师c大逆不道”的罪名。她欣赏学生文字中的闪光，珍惜这种青涩自然的情感，宽容小孩跌跌撞撞的探索。她让我度过了美好的初中时光，使我在激动的英语课之外，还有一个宁静的精神家园可以审视和升华我的初恋和冲动。 那个时候的性和爱是完全分开的。 15岁是我明白性为何物的时刻。之前虽然通过一些地摊杂志上半遮半掩的描写知道男女要互相亲吻爱抚，赤身地缠绕，但对关键内容还是一无所知。所以当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间弄懂了“一回合竟有五百来抽”是什么意思时，我震惊万分！ 重要的时刻往往都是毫无预期地从天而降。89年从北京毕业南下广东的亲戚会定期给我寄来很多有益读物，可是这一次却误把一本半白话文的古典春宫小说夹带其中，名字叫《灯月缘》。本来我一看有文言文，还是竖体字，已经没了兴趣。可是没想到这摞书还没看，中间就明显地少了一本，原来我妈已经异常迅速地识别并且没收了这本书。这一举动彻底激起了我对它的好奇心。 趁父母上班翻出他们不让我们看的东西，对孩子来说都不是难事。我很快打开了这本书。这也是迄今为止我唯一完整阅读过的竖体字书籍。 唇红齿白的书生——类似现在的小奶狗——颇具才情，在元宵节赏灯之夜发现灯火阑珊处有一绝美女子，遂情难自已，跟随其来到房前。没想到女子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主动邀请书生进屋与之同榻而眠。然后书生就开启了小狼狗模式。女子的丈夫归来，为了书生的美色竟同意三人同居一室，攻受和交换，让人目不暇接，连偷窥的丫鬟都忍不住加入混战。之后书生又一一和女子更多的亲朋好友相识，一路送温暖，最后在战乱流离中客死他乡。 我看得脸红心跳，尤其在明白“几百来抽”是什么意思之后。这比之前看过的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描写露骨多了。我第一次在最接近真实场景的幻想中完成了一次。 我妈回来之后，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各归其位，而我坐在书桌前，正为s，s刻苦运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当我作恶毫无目的，为作恶而作恶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罪恶是丑陋的，我却爱它，我爱堕落，我爱我的缺点；不是爱缺点的根源，而是爱缺点本身。我这个丑恶的灵魂，挣脱你的扶持而自趋灭亡，不是在耻辱中追求什么，而是追求耻辱本身。 ——圣奥古斯丁《忏悔录》第二卷第四节” 圣奥古斯丁小时候跟伙伴去果园里偷梨，梨很难吃，他们把梨摇下来全都喂了猪。在我们眼里，这是一件小事，充其量也就是童年调皮的恶作剧而已。可是圣奥古斯丁却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述这件事，因为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原罪：为犯罪而犯罪的快感。 大概在25岁左右的时候，我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越是网络禁止发言的敏感事件，越喜欢直言不讳地予以讽刺和揭露，也因此在当时流行的社交媒体“校内网”上赢得了不少同龄人的拥趸。我专程前往苏州灵岩山安息公墓去拜谒特殊年代中因言获罪的女斗士林昭，当看到小小的墓地前铺满了鲜花和吊谒的横幅，就知道与我一般“勇敢”的同道中人不在少数，颇有一种力量充满的激动感。尤其，墓地的上方还架设着维稳部门虎视眈眈的监控摄像头，似乎凡来此地者皆已录入统战黑名单，这种逾界的危险让当时的我更添豪情，似乎在勇敢之外又增加了英雄必备的悲剧结局。 相似的场景被我无意识地重演在出轨的时刻，我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在进入房间前直视门口上方的监控摄像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这哪里是“偷情”，分明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烈士在奔赴刑场，她在走向爱欲，也在走向死亡。拉丁语里，爱（a一rs）和死（一rtal）本来就是同根同源，这一刻的壮烈和激情，相信连那个一同进入房间的男人都未曾想到。 原罪在于：她没有针对任何人，她没有对手，她抗争的是抽象的东西：傲慢夫一妻制和言论——甚至，连这些抽象的东西都不是她真正的抗争对象，她也许只是要抗争，只有抗争才能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激情和自我的存在。 抗争和犯罪，本质上是一样的。当你说出一个“不准”的时候，就已经把一份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对禁忌的触犯，是快感的源泉。至于这禁忌到底是恶的还是善的，在原罪的驱使之下，已经是一个其次的问题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少女作家林奕欢勇敢说出了未成年时被老师性侵的残酷往事，尽管在不久之后不堪压力而上吊自杀。席卷世界的反性侵运动“，t一一”也让遭受性骚扰的女性终于在彼此鼓励下站了出来，讲出羞于启齿的性侵伤害。我很感动于社会的进步，善恶终有报。互联网技术和女性独立的思潮让全世界的女性紧握双手，第一次集体c公开向男权社会自以为是的役和性压迫说“不”。也许正是在她们英雄壮举的鼓励下，我才敢于写下这部小说。 可是我没有转发与“，t一一”相关的任何一条朋友圈。对最近大火的揭露医药体系问题的现实主义电影《我不是药神》也没有急于作出好评。我觉得很可疑。 以反思的名义拒绝反思，这已经不是新鲜的事情了。多少人所谓的反思，不过是假借反思的名义来自我辩护c自我撇清。或者行为人相信自己真诚，但潜意识里还是为了自我的解脱，方法就是宣布错全在对方。 从社会的角度，这是善的，因为它能让人重新获得活下去的勇气。即使不那么真诚，也活下来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永远有机会走向进一步对自我的审视。 可是从艺术的角度c宗教的角度c人的角度，任何停留在社会批判层面的讲述都是浅薄的。 几个偷来却扔掉的梨子让圣奥古斯丁发现自己的原罪，因犯忌而产生快感。被性侵的女学生，被骚扰的女性，除去一些被明显强迫的受害者之外，我相信很多人得到的是一种复杂的屈辱感——不是因别人侮辱你而受辱，是自己在某些时刻接受了这种危险c甚至享受这种危险，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滑入最被世人所不齿或所同情的社会身份中。顿觉屈辱万分。 首先会本能地责怪自己：为什么我会放任他c甚至配合他这么做？难道我是一个荡妇？这种自我怀疑c自我唾弃的念头折磨你多年，抑郁，烦躁，性冷淡或者性亢奋，无法正常生活，最后才终于有勇气说：这不是我的错，是我受到了侵害。 这是女性的胜利。 但不能止步于此。 古希腊的英雄人物都是敢于触犯人间禁令的人——比如冒着叛国罪风险也要埋葬其兄的安提戈涅，因丈夫背叛而杀死亲生血肉的美狄亚——他们只服从更高的法律：命运。而他们的命运就是抗争到死。 抗争和犯罪，英雄和荡妇，真的有那么明显的区别吗？为什么人们总是歌颂前者而唾弃后者？它们难道不是同一颗种子里长出的两生花吗？ 向阳的花朵接受万人朝拜，但内心总有隐隐的不安，它深知自己的根系和怎样一个孪生的兄弟分享着同样的生命之源，它深知只要一转身，那狰狞黑暗的一面会把所有人惊诧得目瞪口呆！文艺作品里的反派就是英雄的一体两面，英雄的阴影所在。 主要源自我前段时间看海岩小说的启发。《一场风花雪月的事》c《永不瞑目》c《玉观音》他不厌其烦地书写着同一种人物关系：公安和罪犯的爱情。评论文章里总是想当然地将其描述为“情与法的冲突c感情与道义的抉择c彰显人民公安与罪犯斗争的复杂性和献身精神”等等，说的也没错，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找到作者真正的创作密码。 直到有一天在海岩的书里看到一句话：“警察和嫌疑人之间产生工作之外的不必要的纠葛，这是干这一行最忌讳的事。”我终于豁然开朗。 海岩做过公安系统的工作，他深知这个行业最大的禁忌是什么，这成为他后来一切创作的原罪意义上的思想源头。这就是他的密码。 而我，要把社会加给女性的禁忌都写出来，对书写者本人来说，每一个字的落笔都在自我暴露，都在挑战自己的舒适区域。非常的艰难，而且我不知道这样的文字如果有一天被更大范围地公开，对我和身边的人会带来怎样的暴风骤雨。但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善良太损耗一个人，善良本身也是一种禁忌吧。 这不是白毛女的控诉，是古希腊英雄终于理解了命运，至于她的形体是林昭还是荡妇，都是次要的问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第一学期结束，我的分数名列八中全年级第一。 并不是我比别人优秀，只是初来乍到的我尚未把太多的目光投向周围的世界，每天只埋头于学习和对周童的仰慕。其他人也没有对我产生关注，靠关系进入重点中学的人多去了。 成绩公布之后，似乎所有的权力格局都发生了变化。 班主任愈加笑靥如花自不待言，那些彬彬有礼的绅士男生也开始用惊讶钦佩的目光注视我，让我更加自信起来。可是，我也多了一个明显的对手，就是原来班上的第一名小景。 小景的成绩在全年级徘徊在第十名左右，但是在班里的状元宝座从来没有动摇过，也可见这个班的整体水平。她开始主动接近我，方法就是中学女生常做的一件事——课间拉着手一起上厕所。只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多数还会被老师的拖堂侵占，最后一般只有五分钟，而厕所却在另一栋楼里，路程有三百米，所以几乎需要一路小跑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我们的对话就发生在这些一路小跑里，多数是她在说。 “昨天我从我爸妈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避孕套，我拿出来玩被我妈看见了。” 我：“啊？”——心里：我们爸妈的年龄不都已经是中老年人了吗，怎么还会用避孕套？ “地理老师长得太帅了，咱们新来的物理老师就是他老婆，感觉比他老二十岁。” 我：“他们俩也太不般配了。”——心里：帅小伙和老太婆拥抱的样子，简直不敢想象！ “我听说你们家很贫困，贫困的原因是你妈超生吗？” 我：“不是的。”——心里：很难过，很羞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怎么反击。 看到我被她的话搞得很惊讶或者很尴尬，小景就露出得意的神色。她扎着马尾辫，眉清目秀，但是一笑就露出满口银色的牙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牙齿矫正器，同时和“避孕套”c“老少配”c“贫困的原因”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感觉很诡异，还有一点青春期早期特有的对直接谈论性的不适和恶心。 但是手拉手的小跑仍然持续了很久，和考第一名相比，对我更有吸引力的是被接纳，不管是谁，都是我的温暖。 我确实还有一个弟弟，几年后他也被接到了召阳市插班到家附近的小学就读。弟弟很信任我，从小就像小尾巴似的跟着我，我也没想过重男轻女的问题。可是每当别人问我：“如果不是重男轻女，为什么还要生你弟弟呢？”我无言以对。 我妈给出的答案是：我小时候身体太弱了，总生病，一次护士输错了液差点把我输死，所以决定再生一个陪我。 我觉得这个解释没毛病，可是再长大一点，不免心里嘀咕：敢情是怕我死了所以才再生一个的呀。 我还充满罪恶感地畅想：假如不生我弟弟，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早下岗，是不是我从小就可以和小景以及很多的同学一样，生活在一个爸妈同时存在的家里。 再后来，等到成年以后，我才隐约体会到家里的权力格局，猜测到我妈生我弟的真正原因：真的不是我爸重男轻女，主要是我妈争强好胜的性格导致。 因为三线厂基本不存在重男轻女的土壤。它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矛盾统一体：封闭是它的物理形态，当年为抗击美帝苏修而刻意建设在内地山区里，对外交通不便，对内医院c电影院c澡堂c学校应有尽有，自成一体，是个独立的小社会。开放是所有人都来自不同的省份，各种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交融在一起，统一在一个叫马克思主义的西方政治理想之下，非常有现代感，不存在传统熟人社会那种盘根错节的宗亲观念。不管生男还是生女，都一样安排就业，年级大了光荣退休，由国家来养老，连丧葬事宜都由工会出资来张罗；可是一旦违反政策超生，就有可能失去铁饭碗，打落社会自谋生路，这在当时是非常可怕的震慑。 而我妈希望自己不管在娘家还是在婆家，都是最拔尖的那一个。我爸的哥嫂依然生活在农村，从身份上已经比过他们了，可是哥嫂儿女双全，将来势必会母以子贵，在我奶奶那里获得更多的偏爱。再加上第二次怀孕后，我奶奶和我爸都一致主张打掉，更坚定了她一定要生下来的决心，她哭诉道：“我受这么大罪忍受这么大危险，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赵家生儿育女，你太没良心了！”我爸无力反驳，想想觉得自己确实过分，就同意了。于是像黄宏宋丹丹小品《超生游击队》一样辗转到外地去养胎生子，这些暂且不表。不过不得不承认，我“怎么不准怎么来”的斗志也许确实是从我妈那里继承来的。 或者更深一层地追溯，是从“与天斗c与地斗c与人斗”的无产阶级红色意识形态中潜移默化而来。现在我经常质问自己：你就不能好好地专注当下，过岁月静好c现世安稳的小日子吗？答案是不能。 这些都是小景当年对我提出的疑问，不管她当年的初衷是不是为了让我难堪，从而抚平第一名宝座被抢走的小嫉妒小失落，但确实开启了我长达十多年的思考。除了弟弟的问题，还有贫困的问题。 我家确实是很穷的，原因是我爸过于省吃俭用，而我妈每天都在抱怨家穷，所以从物质上到精神上，我都确定我家是世界上最穷的，因而在学校里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只能拼命读书来获取尊严。直到后来的丈夫问我：“你家那么穷，怎么在市里买房子了呢？工人再穷，有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穷吗？” 可是，我小时候穿的衣服确实很破旧，上小学时我妈说：上中学了就该给你好好打扮打扮了，上中学时我妈说：上大学了就该给你好好打扮打扮了，上大学时每月的生活费只有500元，想打扮也没钱打扮。 吃的更不用说，家里的早晚饭基本是馒头稀饭配萝卜丝，午饭是豆腐豆芽土豆配米饭面条，连花菜和辣椒都是如节日一般的美食，因为我爸说价格太贵。所以20岁时被老师的夫人反手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回头又掏出200元钱给我算做道歉时，我竟毫不犹豫地把钱收下了，按照电视里的情节，应该把这200元钱视为对人格最大的侮辱，立刻起身走人；如果给的钱不是200而是两万，就要天女散花般狠狠洒在对方脸前；或者走高冷路线，不屑地说：“是你的渣男老公在恬着脸追我，说句不好听的，他的服务也确实就值这两百元了。” 人生大戏是没有剧本c不能补拍的演出，解气的情节多数来自事后的醒悟和脑补，事发时全是寸步难行的屈辱，和沉浸屈辱太久c竟把偶尔的欢乐当作幸福的扭曲。 我妈对贫穷的抱怨主要来自对我爸不求上进的不满，反观没有自己优秀的妹妹却嫁了一个脑子活络c能往家里拿钱的姨父，在工厂是小领导，辞职后又成为小老板，不管在哪个时代都能顺势而动成为受益者。 在我妈数十年如一日的抱怨中，我真的坚信钱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而那些有钱的家庭是无比幸福的。上大一的时候，我追着政治课的老师问：“社会物质条件极大丰富，可以按需分配，那人世间就没有痛苦了吗？”对方回答：“当然有痛苦，只要人存在就会有痛苦。”我问：“既然都痛苦，那为什么要费力进入呢？” 当时，20岁的我已经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获取了北京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切片，目睹了拥有社会身份和财富积累的老师一家生活的荒诞和千疮百孔。我第一次对钱所能带来的美好愿景产生反思。我开始怀疑我妈的抱怨，怀疑的理想。 我问：“既然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再到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那为什么还需要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地去争取呢？社会自然发展不就到更高的阶段了吗？”对方回答：“自然演进主义的想法已经被历史证明是行不通的。”但是这一解释并不能令我信服。 总之，穷的基调已经贯穿了我上大学前的全部人生。穷也有好处，因为富人需要穷人来印证自己的存在，完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浪漫主义的理想。在我成为年级第一名不久，女教导主任王洁就异常兴奋地来找我了。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单独叫我出去谈话，说是因为我成绩优秀，又来自下岗家庭，所以市教育局的郑局长打算一对一地资助我。这当然是件好事，而且非常光荣，因为全校三个年级几千名学生，只有我一个人被选中。当时我根本没有能力去进一步细想：为什么选的是我呢？ 放学时王洁主任专门开车带我去看郑局长，我还颇为幼稚地担心时间，说自己得早点回去写作业，但是兴奋的王主任告诉我不着急，她已经打电话向我妈报告了喜讯，等会儿会去我家把我妈也接上。 我和我妈跟随王主任进入教育局的森严大院，走廊深处的办公室半开着门，透出白亮的灯光。我踏入大门，一个衣着考究c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立刻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几乎视其他人为无物一般，径直朝我大步走来，赞叹道：“真是个好姑娘！” 我尚没有向他汇报学习情况，长得也一般，他到底在夸赞什么呢？“好姑娘”的“好”又从何而来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王主任连忙在我妈和郑局长之间互相介绍，大人们互相说着客气话，尽管都是些表达感谢的套话，但是显然这是一桩好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我的目光被办公室的陈设所吸引，郑局长敏锐地发现了我的注意力所在，立刻给我逐一介绍起来： “这是去年去巴西出差，和当地小孩子的合影。” “这是我和我儿子，他今年考上北大，我跟他在未名湖边照的相。” “这是回农村老家照的，过去的老房子，现在都拆了。” 不大的办公室布置得非常雅致，没有大部头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专著装点门面，也没有关二爷财神玉蟾蜍等俗物，白色基调，一张大办公桌，一个带玻璃双开门的大柜子。里面陈设着照片和书法。王主任发自内心地称赞郑局长，大体内容就是郑局长才华横溢，从摄影到旅游，从音乐到书法，从为官一方到教育子女，无一不是人中翘楚，几乎是个全能型的人才。 这些称赞显然郑局长已经习以为常，他叮嘱了我几句专心读书，不辜负父母期望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就告辞离开了。 郑局长比我父母大，让我叫他郑伯伯。这个称呼一直沿用至今，现在偶尔在朋友圈里会看到他周游世界的沿途摄影，他也可以看到我更新的朋友圈状态，但是很少彼此点赞，好像两个从来没有产生过交集的陌生人。 接受郑局长的资助其实并没有多少钱，初中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也就是一年几百元的学杂费。但是我妈非常重视这件事，也许是穷人特有的自尊和狭隘，她总觉得一切不会这么简单。我并没有多想，日常生活也没有太大改变——除了王主任及学校很多领导c老师见了我都变得非常热情，夸赞不绝于口，让我既尴尬局促又不免得有些飘飘然。 和周童的交往也开始密切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年少时的暗恋是根本藏不住的：喜欢时就盯着ta看，目光根本无法移开；被ta发现就立刻脸庞发热地低下头去；创造各种机会和ta说话，或者反复回味ta和自己说话的样子；ta心情不佳或者很久没跟自己说话，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灰暗，怨念丛生，可ta一个召唤个眼神，就又立刻云开雾散，天地一片阳光灿烂。 我觉得周童知道我喜欢他了。 几年后当我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重回八中给学弟学妹交流学习经验时，看到了和当初的我一样的眼神：十五岁的少女，对暗恋的英语老师如信神一般地仰视着，对他带回的学姐充满好奇，也掩饰不住内心的一丝警惕。 连17岁的我都可以看出来，当时21岁的他难道什么也看不出吗？ 难道他习惯性享受女生的暗恋，并且以此作为提高学生学习动力的一种策略？ 可是，就算这样，我是周童当老师后带的第一批学生，应该和后面的女生与众不同的吧。 人有时就这么奇怪，在一段爱情关系里，不管对方如何虐待你c欺骗你c遗弃你，只要他对你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与众不同的女孩。”就立刻原谅了他。就好比一段关系的开始，往往是听到他说：“你真的是个特别的女孩。”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对其他女孩这样，除了你。”心怦怦直跳，“与众不同”的评价似乎比“我爱你”c“我喜欢你”的表白更让人激动难安。 “我爱你”是可以复制的，“与众不同”是独一无二的。 爱情是只此唯一的情感，人对爱情的渴求，本质上不就是为了获得自己在世界上是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的确认吗？ 不过，对更高段位的情场人士来说，“与众不同”也是一个可以不断复制并大批量使用的词，用一句是事实，也是诡辩的话来说，哪个人不是独一无二c与众不同的呢？ 在初二结束的暑假，我要到了周童的手机号，我相信他的手机号只给了我一个人。 从此，《致爱丽丝》这首歌成为我心目中最忧伤和寂寞的歌。这是当时手机小灵通号码的拨号音乐，从头到尾地演奏两遍，然后就会有一个女声用中英两种语言告知：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rry，the call y一u dialed is n一t ansered f一r the ti beg，please redial ter” 多数时候我都在听《致爱丽丝》的音乐。 这已经很好。我会给自己找借口：他正忙，他没听到，他不便接听电话，他正骑摩托车——他骑摩托车不会出危险吧？从来没有去想一种情况：他不想接电话。 坏的情况是几分钟后——几分钟对电话边等待的我来说就像几年那么久——我再次拨打这个号码，只有一句冰冷的回应：“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rry，the subscriber y一u dialed is p一er 一ff， please redial ter” 可能，是周童的手机没电了吧。会不会是我把他的手机打没电了？ 偶尔会打通，话筒中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在电话里跟他聊过什么，应该就是在忙什么呢c明天要下雨了之类的废话。但是已经足够我高兴一晚上，甚至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喜上眉梢c足下生风的状态中。 当时我妈经常不在家，电话装在父母床头，我就躺在父母床上眼睁睁地等着，等着他看到未接来电后回拨给我，等着他有什么事会主动打电话给我。 基本都是在空等。等待成了那段时间唯一的回忆。 只有一天晚上，在我反复拨打周童电话，听了不知道多少次《致爱丽丝》之后，终于收到了回电。周童告诉我：“刚才骑摩托车出了点小事故，还好撞到了沙堆上，手臂擦伤了一点。”我说了很多着急和关心的话。 是因为驾驶时听到电话铃响分了心才出的小事故吗？ 他是主动给我安慰他的机会，还是在暗示我不要再给他打电话呢？ 我的电话已经可以让他分心了，他因为我陷入某种情感的犹豫了吗？ 暑假很漫长，那一年召阳市大力贯彻上级教育部门的“减负”政策，八中给了我们一个空前绝后的完整的假期，一天都没有补课。可是我很失落，这意味着两个月见不到周童了。我妈可能回老厂办事，也可能出差了，我一个人在这座城中村的单元楼里度过了大半个夏天。 除了电话骚扰周童，那个假期我主要沉迷于一件事：上网聊天。 2002年，家里倾尽全力地为我买了第一台电脑，新蓝牌，一万元。上网需要拨号，聊天有聊天室，常用的聊天软件是一icq，我进入聊天室，猝不及防地被用全然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搭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很多人起的第一个网名都羞耻得不堪入目：快乐男孩c开心天使c往事随风c紫水晶之泪一股年代感十足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我给自己起名叫“夜晚的精灵”，点击进入一间聊天室。看着屏幕上不断更新的聊天内容，觉得新鲜极了。 现在想起来，吸引当时的人的是网络聊天这种有趣的形式，聊天环境真的是不敢恭维——花花绿绿的字体上下翻飞，闹哄哄挤在一个狭小的电脑屏幕左侧，右侧是密密麻麻的网友名称——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人们好奇和寂寞的心。 如果有聊得中意的人，就可以给对方发出私聊邀请，两人就可以离开聊天室，开启单独对话的小窗口。搭讪我的是一个叫“孤鹰”的网友。 孤鹰：你几岁了？ 夜晚的精灵：15岁。 孤鹰：还在上学？ 夜晚的精灵：对。现在放暑假了。 孤鹰：私聊可以吗？ 夜晚的精灵：好。 我开启私聊窗口。 孤鹰：有男朋友吗？ 夜晚的精灵：没有呢。你呢？ 孤鹰：我已经结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此时聊天室又有其他人搭讪，于是跟其他人聊起来。 孤鹰：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夜晚的精灵：你说呢？ 孤鹰：就是早上弄，晚上也弄。 我被对方直言不讳的表述震惊，又忍不住好奇心，继续听他讲下去。 孤鹰不紧不慢描述了一些比较色情的细节，然后早有准备地把自己某个部位的一张照片发了过来。照片大大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后，我迅速拉黑了他，坐在座位上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我妈知道我注册了一icq聊天的事，她在家时会搬张椅子坐在我身后看着我聊天。即使这样，我还是聊得乐此不疲，甚至主动跟我妈讲：你看，他又说什么什么。当然，这种色情自拍党是随聊随删的，能让我妈看着聊的都是些退休老大爷c摄影爱好者之类的网友，基本已经清心寡欲，喜欢拍点花花草草分享给网友看，或者聊一下养猫心得，或者谆谆教诲我好好学习之类的。基本聊的都是废话，聊的都是寂寞。 在很多年以后，我突然又想回到聊天室看看，却发现记忆中闹哄哄的c颜色晃眼的文字聊天室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语音聊天和视频聊天，心中非常失落。同样都是缓解寂寞，文字聊天室的时代还是一个传统时代，网络是独立在生活之外的一个暗域，大家乔装打扮，隐去面容，隐去声音，完全靠文字这种抽象化的符号去沟通。打出平时不敢说的句子，安全地释放压抑，碰触禁忌——用当时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没有人知道坐在你对面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连狗和人都可以在这种隐身中获得平等，更别说老人c残疾人c丑人了。 可是现在的网络聊天已经和现实生活融为一体，上网不再是单纯地为了上网，而是为了帮现实建立联结：打开视频，审查对方的长相c年龄c身高c相貌，然后迅速进入约见环节。非常的直接和高效，让人无处藏身，无处幻想，也不可能平等。 人们也因为对互联网技术的熟练失去耐心了。当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c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讲的都是在网络世界中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在要不要见面的思虑中辗转反侧，最后，网络空间和现实空间的两重存在终于因为爱而获得统一。在视频聊天时代，这样的思虑是没有存在土壤的，硬要去写两个聊了一年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的网友恋爱就显得非常做作，好像有什么心理疾病似的。 互联网带给人的自由c平等c博爱一闪而过，归根结底，人还是这群人。电影《降临》里一心做好事的外星人七肢桶就算把最高精尖的智慧传授给地球人，还是会迅速退变成人们自保c逐利c化分三六九等的工具。 转眼到了冬天。 圣诞节将近，班主任带领我们布置教室，准备组织一个小型的party。在山里的子弟学校，也有过文艺演出，不过都是涂着红胭脂c点着眉心红，列队到工人俱乐部的大礼堂里演出，整个过程都是官方的c意识形态的c代表组织形象的。像小范围party这种平民化的c随意的c有人性色彩的娱乐活动还真的没有参与过。 比party更让我激动的，是我打算送给周童一件圣诞节礼物。我的英语成绩总是班里第一，我有他的手机号，他会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告诉我，他欣赏我这个学生也知道我喜欢他。万事俱备，我要用一件礼物进一步表达自己的内心，让他每次看到礼物，就能想起我。 我约了一个叫刘燕子的女生陪我一起去学校门口的精品店去买。刘燕子是个长得一般但异常娇滴滴的女生，看到小虫子就会捂嘴发出让人撕裂耳膜的尖叫，于是有愈来愈多虫子被同学故意放到她的桌子上c书本里c文具盒里，她也愈加情感丰富地叫个不停，不知道是有意配合还是倍受委屈。有一次，一只白胖的蛾子出现在了她的课本上，她尖叫着吓哭了。我正好在旁边打扫卫生，于是很自然地过去把蛾子拿起来，扔到了窗户外面。刘燕子惊呆了。 这种蛾子叫榆毒蛾，名字里有个毒字，但一点也不毒，我小时候在山上经常抓在手里玩。它通身雪白，毛茸茸的，靠吃树叶为生，在果农眼里是需要毁灭的害虫，在我眼里是个可爱的宠物，还专门养过各种各样的蛾子。 原来城里的孩子也有见识短的时候。 手抓蛾子事件让刘燕子对我钦佩不已，其他女生虽然没她那么胆小且多戏，但抓虫子这件事还是心有忌惮，不得不对瘦小的我另眼相看。放学后我约刘燕子一起去买东西，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召阳市的气候很湿润，已是十二月份了，小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和北京冬天的干燥寒冷完全不同。这样的冷雨夜是很难熬的，路上也都湿腻腻c水哒哒的，让人一分钟都不想在外面多呆，可是我全身都被热情充斥着。望着精品店里的各种小摆件，我挑了一个一摇就会下雪的水晶球，请店员用漂亮的纸包装了起来。水晶球的价格是二十元，当时我每天的零花钱是一元，用来在课间买一个面包，大概攒了一个月。 为了掩饰我的目的，我怂恿刘燕子也给周童老师准备一件礼物，她买了一个十几元的笔记本。我把水晶球藏在书包里，兴冲冲地回到了家。 当晚的电视节目有点无聊，我和我妈歪在沙发上——确切的说，是一个单人床，放在客厅里起到沙发的功能，我们刚搬到召阳市时家里十分简陋，曾铺着拆开的纸箱子在地上睡过觉——我投在妈妈的怀抱里，觉得特别安心和放松，就像小兽一样又拱又抱，平时很少亲近我们姐弟俩的妈妈也被我的亲呢弄得母性大发，开心地笑着抚摸我。我回归到了幼儿，而她回归为一个找到幼子的母亲。 这应该是我和我妈最后的甜蜜时光，也是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美好画面。 平安夜到了，前几天的冷雨非常应景地变成了鹅毛大雪，渐渐暗下来的夜空下，是欢声笑语的八中教室，所有的party装饰已经到位。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在彩带c铃铛和圣诞树的映衬中，课上得非常有趣，而英俊的周童也更加像一位童话中的王子了。 下课铃响，周童比我们还急着说再见。小景自作聪明地大声问道：周老师是不是要去找女朋友共渡平安夜？周童脸一红，大家都哄笑起来。 我的心很痛，手中的礼物攥了一节课，快要被汗打湿了。眼看周童就要离去，我拉着刘燕子就冲上了讲台。我说：周老师，我们想送您一个圣诞礼物。周童说：谢谢你们。这时，底下的同学居然奇怪而兴奋地鼓起掌来，还有一些人在窃笑。我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看出我喜欢周童了。在大家的见证下，他将收到我送出的第一份定情信物。 周童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随意地接过礼物，拆都没有拆开，就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欢歌笑语声回荡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换掉蓝色校服的同学们在party上都展示出了自己深藏不露的文艺天赋，成绩很差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女生简直是舞台上的艺术家。我和大家一样鼓掌叫好，可是没有人发现我心乱如麻。周童冷淡的态度彻底击碎了我憧憬多日的美梦。 班主任鼓励我上台唱首歌，我推辞不过，战战兢兢地唱起了杨钰莹的《让我轻轻地告诉你》：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分享你的寂寞，你的欢乐，还有什么不能说。让我慢慢地靠近你，伸出双手你还有我 高音提不上去，我停了下来，满脸通红，尴尬万分。班主任带头为我鼓掌，我在同学们宽容的掌声中迅速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心里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这个学期我考得很差。 从绝对值来说，年级第八c班级第一已经是优秀的成绩，可是上一次是年级第一c且甩出第二名好多分，比较之下，谁都觉得我有了明显退步。 此时弟弟转学到了召阳，在家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五年级。弟弟长得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漂亮，但是小时候缺乏母爱的缘故，性格有时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压抑和暴躁。我妈当时在一家小诊所打工，下班之余还得给两个孩子做晚饭，而我们姐弟俩都在各自不同的学校上学，早出晚归，这样的情况下，三个人能把生活过下去已经用尽了全力，母子之间c母女之间c姐弟之间那些细腻的东西谁都没有精力去维护，亲人间的情感重建也变得异常缓慢。 不擅长做菜的妈妈下班后精心炒了一盘肉，兴致勃勃想得到孩子们的夸赞，可是姐弟俩无动于衷，认为还是爸爸做菜好吃。弟弟对姐姐吃肉的行为很气愤，认为肉应该全留给他吃，最后干脆筷子一摔，房门一关，一口饭也不吃了。姐姐没有安慰弟弟，而是趁机把肉全部吃完。妈妈家务做得笨手笨脚，洗完碗已经到了九点多。大家随便洗把脸就睡了。 这是我所经历的少年时代的家庭生活：彼此因为血缘关系而依存，从来不说彼此体谅的话，都希望别人体谅自己。每个人都有莫名的压抑。生活匆忙c粗糙。 老厂里一家四口欢声笑语的安逸生活已经在母亲下岗c工厂破产和迁居入城的过程中消灭殆尽——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样的欢声笑语也从来没有存在过，都是臆想出来的。父母打架c母亲的常年缺失和我徘徊在山路上的寂寞，也许才是真实的童年记忆。 由此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从一种寂寞换成了另一种寂寞。 在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小女孩问杀手：“只有童年时才会活得如此艰难吗？还是一直如此？”杀手说：“一直如此。” 当一个家庭陷在饿不死c但也没有生机和乐趣的状态中时，每个人看似无动于衷的身体内都潜藏着巨大的对改变的渴求。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一年后妈妈将远赴乌鲁木齐打工c弟弟上了一所普通初中并深陷网瘾，而我则考上重点高中开始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两年的岁月。 如果站在之后的两年再看眼下平淡的日子，一定会发现：这已经是生命中欢声笑语的安逸时光。 我是一个女孩，尽管不是美得光彩照人，像楼下的小妹一样小学没毕业就每天被男生的追逐环绕，还上演过离家私奔的惊天大戏，但是毕竟不丑，成绩也不错。所以我妈一直在被一个念头折磨着，这个念头让她既恐惧又兴奋，预感全家的命运就要从我这里c而且就从现在开始，发生彻底的改变。 不是周童，周童与这件事的关联随后我还会细讲。让我妈辗转难安的，是资助我的郑局长，她觉得，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已经看穿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官的全部心思。 前面我讲过，自从见过了郑局长，教导处的王洁主任和其他很多校领导都对我变得格外热情，几乎达到了见面必夸的地步，从夸我夸到我妈，让我既感到很不自在c远远望见她们恨不得绕道走，又非常的飘飘然c如果哪一次对方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就会异常沮丧。成年人打着各自的小九九上演一出以公益为名的好戏，把不明就里的小孩子带得晕头转向。 夸张的一次是暑假我奶奶过来住了几天，王洁主任居然带着她的老公，两人顶着正午毒辣的太阳，抱着两个巨大的西瓜，专程赶到城中村看我奶奶。衣冠楚楚的夫妇俩把西瓜一路扛到没有电梯的七楼，名贵的衣服都被汗水溻湿了。两个与简陋的屋内摆设格格不入的人对着素不相识c也听不懂召阳话的老人家一顿讨好和恭维。我奶奶既高兴又困惑，不知道自己的孙女到底在学校做什么了才能赢得三伏天校领导带着老公爬七楼送西瓜的待遇。 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想到了因为资助的缘故和教育局长结识，所以王主任她们肯定会对我更热情一点。但是我妈想到了更深的一层，是我打死也不会想到的理由—— 郑局长是以资助优秀贫困生为名给自己的儿子物色未来的儿媳妇！ 这到底是我妈出色的察言观色能力，还是她把自己心底不敢说出的愿望当成了对对方的揣测呢？ 我们家里，我妈是相对聪明的那一个，但她总把自己的聪明弄得人尽皆知。很快，我们全家都得知了这个论断。我弟不关心，我爸没主意，我极力否认，仿佛一枚耀眼的金牌被我妈的话弄上了某种令人不舒服的湿腻的东西。 但是在我妈的诱导下，我的确发现这件事有着越来越多曾经被我视而不见的蹊跷之处：王主任以加强走动为名义带我去看郑局长的理由越来越多，连郑局长请医生到家里给他打一些营养液的点滴都能被王主任说成是“郑局长病得卧床不起，你赶紧去看看他。”王主任总有意无意地跟我提起郑局长的儿子郑浩，今年以召阳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大的高材生，说儿子到北京读书了，老两口在家寂寞，我得多陪陪他们。有一阵子甚至极力撮合让我认郑局长当干爹。 当时社会上还没有兴起对“干爹”这个词的戏谑，干爹真的是干爹，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可以说是最重要和最亲近的长辈了。 越不想我妈说的话，这些想法越往脑子里钻。 我真的会进入这个陌生又高高在上的家庭吗？ 国庆节，郑浩放假回家，王主任第一时间通知我不要忘了去郑局长家。这次她有事不能同去，而且郑局长似乎也不太喜欢王主任谄媚得过于明显的样子。但是郑局长和我爸妈这种普通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即使不喜欢，也可以非常得体地应对，甚至聊天聊很久，她用谄媚的话，郑局长也用官场上的那一套语言体系来应对，不让人觉得被怠慢，但是又深知自己只能止步于此，一点都休想继续靠近。 而普通老百姓正好相反，担心自己没有尊严反而愈加极力地端着维持自己的尊严，喜欢谁讨厌谁都一目了然地写在脸上，好起来三分钟就可以把自己祖上哪的人家里有几口都在那儿住交代得清清楚楚，反之，想赶一个人走的话再多虚假的客套也都维持不过三分钟。从老谋深算的官场人c生意人的角度俯看这些普通人，简直是成年人看小学生，不动声色地喝杯茶就可以把对方从现象到本质摸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次我妈没来我也松了一口气，少年时代心思敏感的女孩总觉得父母在官员面前的强装自尊实则卑微得一览无余的样子非常丢人。尽管自己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郑局长很高兴我能到他家看郑浩，专门派一辆黑色桑塔纳到城中村单元楼下接我。尽管只是桑塔纳，但是挂着公家的号牌，还有一个毕恭毕敬的专职司机为我打开车门，我想一定有无数又好奇又艳羡的目光藏在楼上的窗户后看我，猜想晓莱到底攀上了什么皇亲国戚，能够如此的一步登天。 城中村眼中的天，就是当地的大官。这是比上帝c联合国c诺贝尔奖获得者还要高大和实在的权威，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碰触的膜拜对象。经常背地里骂，可骂也是出于膜拜。 我妈应该是骄傲地站在破破烂烂的阳台上，既有一些母亲本能的担心，又享受着人生中最为巅峰的时刻。 我尽量得体地端坐在沙发上，周围还坐着郑局长c局长夫人和郑浩，一家三口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电视上正在直播的的俄罗斯芭蕾舞歌剧。不是不想跟我说话，更不是附庸风雅，他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歌剧，看得入了神。而我，已经快要坐不下去了。 我完全不懂舞蹈，小学唯一一次参加舞蹈节目选拔还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去。我也喜欢俄罗斯美女穿着芭蕾服裙的样子，可是看她们原地打转c踮来踮去一个小时，我真的几次都把哈欠忍了回去。想起身上厕所，又不好意思，于是倍感煎熬地干坐着，把脑子放空c入定，最后把目光集中在电视上面一个怪异的抽象摆件上。 终于，歌剧结束了。 郑局长关了电视，举起杯子，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艺术中意犹未尽，局长夫人去厨房，郑浩去书房。我木讷地坐着，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郑局长看了我一眼：“以后待人接物要有礼数，多观察，多学习。你帮我去饮水机那里接点水。”原来，他不是沉浸在艺术中，而是杯子里的水空了，而我居然稳坐不动。 我的脸唰地红了，赶紧接过杯子走向饮水机，也许是第一次使用，手被溅出来的热水狠狠地烫了一下。我忍住没出声，毕恭毕敬地把杯子放在郑局长面前，可惜又忘了双手去递杯子。越紧张越出错，越想有礼数越显得莽撞可笑。我心灰意冷地坐下，忽然恨起郑局长：我又不是你女儿，更不是你下属，凭什么教育我这个教育我那个？我在这里不舒服极了！ 好在郑局长并没有继续关于礼数或者艺术的话题，他叫儿子出来：“郑浩，你过来给晓莱讲一下上大学的事情，晓莱成绩很优秀。” 郑浩很听父亲的话，他走出来坐在我面前，冲我微笑着。局长夫人宠溺地把一盘摆满了各色我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的果盘摆在我们面前，问丈夫想吃什么饭。郑局长像是回答妻子，也像是对我说：“在外面应酬多了，就想喝点小米粥，吃你阿姨炒的小青菜。” 局长夫人非常贤良淑德地去厨房忙活起来，据说以前是大家闺秀，执意要嫁给一文不名的农村小伙，也就是后来的郑局长。数十年如一日，伺候起丈夫来毫无怨言，而且丈夫儿子也都非常尊敬她。这种父慈子孝c夫唱妇随的近乎完美的家庭道德图景和我家形成鲜明对比，我完全忘记了刚才被训导的不快，发自内心地钦佩和羡慕起来。 艺术c礼仪c才华和道德，郑局长一家完全配得上他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他们在当时的我眼里，是真真正正的上流人士。 后来我妈喜孜孜地追问我这次做客的细节，包括郑浩长什么样，局长说什么了，局长夫人做的菜是什么。我简单地汇报了几句，我妈这种态度让我压力很大，似乎已经跟成绩好被赞助的事情起源偏离得越来越远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忆着郑浩的长相，只觉得除了笑容温和之外，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样子，越努力想越模糊。反倒是郑局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望向我，不动声色又饱含慈爱，严厉有分寸又洒脱温和。我的人生似乎被打开了一个新的c更有希望的维度，尽管和我妈设想的方向完全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中考临近，除了学习压力的增加，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早上多了一个小时的强制晨练时间。因为中招体育考试的30分要计入中考总成绩。 班里的权力格局出现了暂时的逆转：不管是我还是小景，都长得像豆芽菜，小景体育还勉强过关，我是压根不及格，而平时坐在最后几排的捣乱分子和成绩垫底的同学，大多长得人高马大，不管是长跑c立定跳远，还是掷实心球，都轻轻松松逼近满分。 说起学校教育制度问题，中国人一般都会对美国大加赞赏，对中国的制度极尽贬斥，我当然也是热烈参与其中的一员。可是在心里明白，自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教育制度的受益者，即：只要文化课分数考好就赢家通吃。否则，像我这样不会跳舞c体育很差c不善交际，又长相一般的女孩，在美国那样的学校环境下，不说成为被其他人排挤和嘲笑的书呆子，也是一个自我定位一般c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所以中招体育考试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体育好但文化课成绩差的学生被老师赋予暂时的荣光，会被任命为我们这些体育后进生的教练。可是真正放榜之后会发现，他们的分数是实打实的，而尖子生的分数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修改了，全部提高了6到7分左右。这样公平吗？没有人质问。我们这些受益者因为得了好处，也愈加背负上了文化课一定要考出好成绩为学校争光的压力，都噤口无言，唯有更加努力，才对得起老师们的徇私舞弊。 毕业之年，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每个学生都被简化为一个分数符号。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初恋故事，也在这种氛围中获得了一次最大的幻觉。 当你假装去经常亲近一个人的时候，就真的和他越来越亲近了。 周童住在教职工单身宿舍里，就在田径场的旁边，每次跑操路过，我都会望向那扇窗户，获得再跑一圈的力量。有时会非常幸运地和出门的周童相遇，相视一笑，甜蜜一天。 自从圣诞节礼物被冷淡拿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英语课失去了热情，确切地说，是对所有课都失去了热情，这时，之前所有努力或者不努力的结果才显露出来。像朝圣一样对待过的英语课，基础已经打得很牢固，现在可以轻松维持第一（爱的力量真的是太可怕了，从八中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如此狂热地爱过英语，当临时抱佛脚需要提升英语能力时，我常常祈求上天让我爱上一个跟英语沾边的人，老师c老外都可以，不然，学英语真的是太痛苦了！）；语文也还不错，毕竟之前练手过那么多饱含爱意的文章，算是通过写公开情书的方式把文字能力给练好了。物理化学史地生也都好，副科怎么学怎么有意思。说到底，就是数学被我给毁了。数学课是班主任的课，以前仗着是班里第一，班主任从来都对我笑脸相迎，我就没把数学放在眼里，本该做数学题的时间全用来学英语了（我暗恋的要是一个帅气的数学老师该多好！命运啊命运，注定让我与数学无缘）。 可是中考逼近，加上我年级排名下滑，班主任再也憋不住了。于是，一天早晨，当周童走到教室门口时，发现第一名的我被勒令站在外面，不把昨晚的数学卷子写完不能进去上课。我感觉周童和全班同学都像看猴一样看着这一幕。后来，这样的场面出现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成为被罚站的“差生”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禁忌，没想到真的会落在我的身上。在最初的耻辱消退后，我发现自己浑身轻松，和同学们的交往更随意自然了，好像一场仪式，把我从封神的祭坛上解救了下来。而且呼吸着校园的新鲜空气做着数学题，比熬夜熬睡着了都做不出来的感觉好多了，效率奇高无比。 在我对周童不那么热情之后，周童反而对我热情起来。 那会儿大家都在互相签同学录，写下自己的名字c生日c联系方式这些常规的信息，还要写最喜欢的颜色c最喜欢做的事，写下临别赠言之类的。周童在其他人的同学录上只简单写了一两句话，所以我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打开之后发现：他把一整页都写满了！ 我知道了全部的个人信息，而且，他用好看的钢笔字写下张学友的《祝福》歌词，作为给我的临别赠言：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我呆呆地望着同学录，没有笑，也没有哭，然后平静地把同学录收了起来，打开练习册开始补落下的数学题。长达一年的焦躁c缱绻c狂想和动荡就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我的眼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起来： 最爱的人已经给了我最珍贵的承诺。我一定要考上召阳市一中，骄傲和他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一个22岁的女孩以初恋的热情去追求一个28岁的男孩，男孩一定会心动的； 一个16岁的初中生去暗恋一个22岁已经有女朋友的的男老师，对方也会心动吗？ 师生身份的禁忌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向前跨越，也正因为如此，这段初恋才如此美好，如此让人念念不忘，像一个近乎童话一般的梦。 如果，没有发生我去周童宿舍事件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不知道是我升学的压力还是家里的经济压力，那段时间我妈变得有点歇斯底里。 我和弟弟中午都会回家吃饭，我妈骑车从打工的地方专程赶回来买菜做饭非常的仓促，她常说自己身体虚弱c头晕目眩，但因为天天说c天天抱怨，所以我们的同情之心也渐渐被消磨殆尽，似乎每个不“身体虚弱c头晕目眩”的人都成了折磨她c被她控诉的罪人。商议之下，决定请奶奶过来与我们三人同住。 我小时候就很少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违反计划生育她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很早就到外地打工，所以我过经历的家庭矛盾主要是我和弟弟争糖吃的矛盾。现在我们俩对零食都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长期的压抑已经使我们建立条件反射，把“要零食”等同于“不体谅父母的辛苦，乱花钱”，所以到召阳以后我们为争吃的而吵架的现象越来越少，但是被新的恐怖取而代之——旁观大人们的吵架。 或惊天动地，或冷若寒冬，我们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愈加沉默和乖巧，度过了相依为命承受大人压力的日子。成年以后，我和弟弟都不约而同对那段日子闭口不提，尤其在各自结婚成家之后，弟弟甚至开玩笑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十五岁以前的记忆都是空白。 婆媳争吵没有起因，成为婆媳就是起因。 常常的情景是奶奶宠溺地把饭菜宠溺地给我们端上桌，我们跑前跑后拿筷子，享受着奶奶的嘘寒问暖，这时门开了，一脸疲惫的妈妈进来，看到祖孙的其乐融融，脸上瞬间变得非常阴郁。我和弟弟心头一沉，预感风暴将至，于是瞬间安静下来，快速地吃完饭回各自房间。这时凝滞得让人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会突然被我妈的一摔筷子所击破，接着发出蒜苔炒得太咸了c四季豆没有炒熟c米焖得太硬了之类的抱怨。通常我会把房门轻轻地关起来。过不了多久，奶奶就会抽泣着进入我的房间，擦着泪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她要回山里了，以后不能再给我们姐弟做饭了。我妈则在客厅大骂着我爸的无能，整个家如何全靠她一个人撑起来。 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第二天依然会重演同样的场景。 我们快要麻木了。前一分钟还沉浸在和奶奶的天伦之乐里，后一分钟这些美好就会被狠狠摔碎在面前，每天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后来连快乐的时刻都变得谨慎和恐惧起来。我们察言观色，开始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不大笑就不会大哭，不亲近就不会被撕裂，不爱就会不会痛。 我甚至都不想再从我妈的角度去客观而大度地重新理解一下这些冲突：丈夫挣不来钱，守着半死不活的老厂领着仅够吃饭的工资。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偶尔通电话也得不到丈夫的贴心安慰。打工辛苦，老板粗鄙，同事阴险。婆婆就会装好人，拉拢孙子孙女的感情，孤立和排斥她这个当妈的，关键是丈夫还是个妈宝加巨婴，发生冲突全部向着自己的妈。身体很累，更年期莫名其妙的烦躁等等。 在我离婚成为单亲妈妈之后，我也能够理解一个女人独自养育孩子的压力。自己很累很孤独，却要把孩子放在自己的需求之前，有时烦躁地快要崩溃了，面对孩子“妈妈讲故事！妈妈你快陪我！”的喊叫，不得不强颜欢笑，把一切都压在心里。对孩子有恨，这种恨来自对那个男人的恨，恨得想把孩子丢给他，自己什么也不管c也不要了。 可是让我小时候产生错乱的是——为什么妈妈总是一遍一遍地重申她全是为了我们才牺牲了自己的一生？我们是罪人吗？她用行动表露着对我们的恨，为什么在语言上却把这些都定义为爱呢？ 大人之间的权力角逐我们不懂，可是我和弟弟早早地背负上了一份充满负罪感的c空洞而巨大的“爱”的债：吵翻了天c互相贬损和谩骂c为了孩子人生尽毁，但我们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爱的细节，回忆不到爱的场景。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回报这份沉重的“爱”。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宋词，心情烦闷时就读一会儿，背一篇，那时候记忆力也好，几乎可以一天一篇地很快把一本宋词背完。觉得唐诗固然工整有意境，但宋词哀婉清丽的长短句似乎更加契合我的心境。尽管还不懂“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是怎样的洒脱风骨，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却让我潸然泪下，被戳中了内心深处的孤独。直到现在，当打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依然会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所激荡着。 在伤感的背景下，我终于理解了美为何物。 “一切都是渐渐演变的。” 这是《青年文摘》上摘录的一段小说的开头，琼瑶的《窗外》，关于一个女高中生如何爱上自己的国文老师。我把《青年文摘》上的小说动情地念给妈妈听，有些段落我已经能背诵下来。我急于分享自己美好而隐秘的感觉，试图把自己最珍贵的快乐分给忧愁的妈妈，我一无所有，这是我唯一能给她的了。这当时的我怎能料到，这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把珍藏已久的一块糖送给妈妈，以换得她的一点笑容，可是她却一巴掌把糖打落在地上： 谁给你的？没出息！ 六七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两个月未见面的妈妈，激动地打开抽屉，里面有一颗珍藏了两个月的高粱饴软糖。只因上次妈妈回家，偶然间听到她说自己最喜欢吃高粱饴，可是小卖部没有卖的，自己也没有钱。一次在同学家的零食盒里看到一颗高粱饴，惊喜万分，央求着把糖要了回来，如获至宝。等了两个月，每天都在美滋滋地想妈妈吃到了会有多开心。可是我蹦蹦跳跳地把糖递到妈妈手中时，才发现潮湿的环境已经让糖坏掉了。妈妈显然不记得自己说过喜欢高粱饴的事，她反应十分平淡，只说了一句：坏了就扔了吧。 我声情并茂地给妈妈讲琼瑶的初恋故事，妈妈变得异常紧张，她严肃地警告我：琼瑶犯的幼稚错误我绝对不能去犯！进而质问我身边有没有这样的老师。我慌忙摇头否认，可是周童这个名字却清晰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悲的是，再互相伤害的母女都有看不见的磁场在互相联结着，母亲几乎在我摇头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的英语老师周童。 弟弟上中学开始懂事之后，经常对我主动和妈妈谈心的行为嗤之以鼻，说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告诉妈妈。其实并不是什么事都告诉的，伤心的事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说的都是自以为幸福的事，我在乞求妈妈的笑容，可是越做越错。 放学时我有时会以请教问题为名去办公室找周童，问完了英语，就聊几句别的。虽然都是学习上c生活上的小事，但是亲密感也一天一天地建立起来。喜欢的人，连身上的味道都觉得好闻，尽管可能对方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但还是觉得好闻。中考临近，春天的湿润渐渐被初夏的溽热所取代，穿着白色t恤的周童就坐在离我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他低头为我讲解的时候，我们的脸之间只有十公分的距离。 我多么希望你可以拥抱我。 因为老师的身份，你在故意克制对我的喜欢吗？你在害怕？ 只要你说喜欢我，我会用尽全力去学习，等考上大学后就回来找你。 三年，你愿意等我三年吗？ 这天，我陪英语课代表一起把几摞待批改的作业搬到周童的教职工宿舍，也第一次得以进入这个被我晨练时凝望了无数次的房间。屋里很简陋，两个嵌套的房间，各摆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做客厅，一个做卧室。地上到处堆着书，写字台上摆着周童和父母的合影。他的父亲也是一名中学老师。 忙完之后，周童很感激我们，说平时没事可以随时过来坐坐。我说好呀，那这周日我就过来找你，你在家吗？ 周童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立刻接受他的邀请，他说：在家，过来吧，到时候让你们尝尝我的做饭手艺。 英语课代表是个一头自来卷短发的女孩，性格豪爽，我们都叫她蓝哥。出门之后蓝哥说周日好不容易休息一下，我才不过来呢。我说谁来呀，我也不来。 第二天我找到刘燕子，问她平时周末在家忙什么。她说爸妈开了个玉器店，周末也得看店做生意，自己就在家看电视。我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周童家玩，她爽快地答应了。 唉，在同学面前如此心机的我，在妈妈面前怎么尽受伤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周日，我早早地就起来了，开窗后清风拂面，我洗脸，刷牙，煮鸡蛋c做早饭，像踩着轻盈的舞蹈的节拍。今天是我的约会日。 忙完一切，时间尚早，奶奶c妈妈和弟弟还在睡梦中，这是难得的宁静和谐的时刻。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个面容干净c明眸皓齿的女孩，剪着俏皮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裙子，没有其他任何的修饰。 和一年前相比，山里带来的土气已经渐渐褪去，尽管还是与时髦c流行无缘，但是单从表面上看，我已经和八中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唯一丢人的是我的口音，我很羡慕其他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召阳话。尽管现在我能跟人用本地话进行简单的交谈，但是聊得一久或者提到一些不常用的词语，还是会变成普通话。 很多年以后弟弟娶了一个召阳的姑娘，不但自己变成了纯正的召阳口音，连孩子都说召阳话。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呆了十多年，口音早已恢复成了普通话，乍一接触弟弟一家颇感不适应，甚至觉得有点土。后来明白：当你发自内心地想融入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口音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柔c最美好的音调了。 普通话和地方话，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妈妈起床了，她很奇怪我这么早就准备出门，显然她已经忘了我跟她提过的要和同学一起去找英语老师的事，或者说，她没想到见老师这件事在我心里占据了如此之重的份量。我这番周日天没亮就起来洗漱完毕c还自己做了早饭吃完c盯着钟表等时间的架势，是她从来没有目睹过的。虽然她睡眼惺忪，但是已经疑窦丛生。 八点五十，我骑着自行车从无比熟悉的人民路朝学校而去，街上人不多，卖胡辣汤和油饼的早点摊热气腾腾，风吹得法国梧桐的树叶哗哗作响，路口停下等红灯时，修自行车铺的老板还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以前我在这里给车子打过气，他居然记得我。初恋的阳光穿透了陌生世界的云层，我开始与这个城市建立联结。 这就是存在主义者说的“终于与世界相遇”的时刻吗？ “这个世界让萨特焦虑和恶心。”耳边回响起老师的声音，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或者说对我实施了长达一年的骚扰和侵害c可以在“，t一一”运动中被揭发举报的教育工作者中的败类。我有时候宁愿接受他的第一种身份，我知道这样非常的政治不正确。 在轮回转世中不断穿越以寻找那个一遍又一遍和自己失散在命运中的爱人，这是玄幻穿越小说里常见的故事，也是人类爱情的永恒模型——因为人生是重复的。你似乎永远都在追寻着什么，每一次相爱似乎都找到了它，但最终又失去了它，于是继续寻找，继续轮回。每一个恋人都是同一个恋人，所有和你产生过羁绊的人，他们的面容最终都会重合在一起。 重合在镜子里，映照出自己。 学校门口只有两个闲聊的保安，一个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老师拎着刚买的菜慢悠悠地走着，昔日森严无比的教学场所成了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普通社区。不再有大门口列成一排向同学们点头致意的校领导，不再有检查学生头发长度和仪容仪表的教导员，不再有人头攒动穿着一模一样蓝校服的同学，只有闲聊c买菜和安静的周日，懒散得让人受宠若惊。 我推着自行车往里走着，迎面碰上了蹬着车子往外骑的语文老师，那个非常欣赏我的c皮肤白得像牛奶的c鼻子周围有小雀斑的少妇，我不合时宜地像上课时那样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师好”，她一愣，这才认出我来。她两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头发微乱，余怒未消，从家的方向出来，而且今天是周日——不用解释，显然是一个刚和丈夫吵完架的妻子正赌气回娘家的场景，接下来会开启或长则一周c短则一天的冷战。 长期的暴力环境让我如此熟悉这一切，可为什么一见老师就脑子短了路，忘了每一个老师也都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了呢？ 被学生撞见自己披头散发的一面，两人都略有尴尬。我在心里恨死了自己，但语文老师很快从容下来，她快速擦了一把泪，立刻变成了如同平时一样的慈爱的微笑，她向我打招呼问好，鼓励了几句学习上的事，然后骑车离开了。在被家里的一地鸡毛气得烦躁爆炸c对身边的油腻老公万念俱灰的时刻，还能给予学生爱和鼓励——她是个普通的女人，但绝没有普通地活着。 我感慨万分，自己的家庭c学校压力c语文老师的泪水，许多不同的世界似乎就在这一瞬间令人惊讶地融合到了一起，让人很不习惯，但是也更清晰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周童宿舍楼下。 刘燕子迟到了，我没有手机，就站在原地等待。 少年时暗恋过的人，连他身边的风都是温柔的。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墙，每一处都被他注视过c走路经过。高大的泡桐树伸出宽大的叶片，厚实的花朵扑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上，也一定落到过他的肩头。这是真正的梧桐树，而不是后来借用其名的法国梧桐。古代诗词里，梧桐是个常见的寂寞的意象，如今我又多了一重实在的记忆，多了一重混合着甜蜜和禁忌的寂寞。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词虽然细腻清雅，但总觉得太凄苦c太女子气c太小格局了。人的愁绪是可以倾城的，是可以击垮一个时代的，是可以扭转宇宙乾坤的。 我喜欢的是那个颓废的丧国之君李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c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还有白居易的《长恨歌》，唐明皇赐死了杨贵妃，孤独余生是他永难摆脱的惩罚：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日本人说的“物哀”，中国人说的“托物言志”c“借景抒情”，不只是一种文人雅趣，更是一种对世界的新的认识： 你，包含在整个世界之中，你为世界而存在，世界也为你而存在。 这正是被高中政治课本所批判的唯心主义世界观，我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从唯物主义走向唯心主义的过程，这个以后会慢慢讲到。 半小时后，我和刘燕子手挽手走进周童老师家，就像两个心无城府的孩子。 周童老师在写字台前批改作业，他让我们随意坐下，地上的书都可以看。 我拿起一本书，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周童用红笔在我们的作业上打勾画圈，那些让我们得意或者让我们失落的分数就是这样从一个带着温度的手下产生的。老师的神圣和暗恋对象的神圣结合在一起，让我呼吸困顿，仿佛简陋的小屋里有光环笼罩。 过了一会儿，周童完成工作，伸个懒腰站起来，忽然与我的目光相撞。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两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相视定住了。 周童回过神来，他调皮地笑了：看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校园青春偶像剧里经常会用到柔光滤镜和浅焦镜头，镜头是官能的模拟，恋爱的回忆就是这样的朦胧柔美，除了对方的脸庞，所有的背景都是虚化。 所以回忆那一天的时候，一个怪异的现象发生了：我完全不记得刘燕子的存在。 好像只有我和周童两个人，在那个堆满书的房间里，从上午一直呆到到下午。 他拿来相册给我看。70后c80后的童年照片都是大同小异，因为很少面对镜头的缘故，通常都会露出一副惊讶或者木讷的表情，胶卷不像数码摄影一样可以随时删除，一般照成什么样就洗出来什么样。婴儿照是边缘带锯齿的黑白小相片，圆头圆脑地呆望镜头；幼儿照是略微模糊的彩照，不论男女眉心都点着红点，有的还抹两团腮红；少年照是系着红领巾，晒得黑黢黢地站在一堆同学中间；青年照是穿着不合体的西装留着郭富城的分头，站在公园假山或者前面。 所以，周童给我看了什么照片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更坦诚地讲，那天聊了什么，有没有尝到他做饭的手艺，有没有谈中考的事，我全都记不清楚了。 承认这一点让我很羞愧，因为你们已经跟着故事一路走到了这里，按照起承转合的结构，作为作者的我应当完成之前的种种铺垫所暗示的承诺：来一个小。例如在一起张罗午饭的过程中欢声笑语，像情侣一样把爱意煮化到饭菜里；或者在整理地上书籍的过程中发现了某个不约而同都很喜欢的作者，哪怕只是一本两人都碰巧看过的《青年文摘》。 也可以有更激烈的情节，例如毫无征兆地突然拥抱在了一起，发生了一次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亲吻；或者女朋友突然到访，见到我和周童在家里，产生了不可挽回的误会进而分手；或者他会去追女朋友，抱歉地让我先回家，我泪洒一路；或者他对女朋友的无理取闹已经容忍多次，这次干脆下决心与之分手，他发现身边的这个女孩早已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发生了，我一定会记得。 唯一的事件是吃完午饭，周童说他有睡午觉的习惯，也就是暗示我们该走了。可没想到我说：我也每天都睡午觉，你在里面睡，我和刘燕子在外面睡。 然后，大家就真的分头去睡觉了，而且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来例假了，需要尽快回家，刘燕子也醒了，开始担心妈妈会不会找她。我和刘燕子叫醒了睡得很香的周童，并与之告别。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踏入过这座宿舍楼第二次。 我很着急地往家走，因为穿的是一条白裙子，必须争分夺秒。 打开房门，奶奶和弟弟出门了，只有妈妈在家看电视。我来不及打招呼，一头冲进卫生间，忙活了半天，终于全身清爽了。可刚打开卫生间的门，就看到妈妈表情阴郁地站在我的面前。 她虽然经常阴郁，但这一次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整张脸非常的悲伤c愤怒和羞耻，如同即将爆发的压城黑云，可怕极了。 我很心虚，因为平时我从来不出去玩，包括周末也呆在家里，这一次我不但出去玩，而且玩得很开心。 家里留下奶奶c妈妈和弟弟三个人烦闷对峙，我却出去独享欢乐，这是何等的自私c大逆不道！ 想到这里，我充满了负罪感，但嘴里还是嘟哝着为自己辩解：作业已经做完了，所以偶尔出去玩一次，刘燕子一直和我在一起 “刘燕子妈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了！”妈妈突然怒吼起来。 我疑惑地望着妈妈。接着，我听到了人生中第一次足以撕裂我灵魂的一句痛斥： “一个女孩，跑到男老师的家里，他是个单身未婚的男人，你危险不危险，丢人不丢人！” 五雷轰顶，我浑身冰冷。羞辱和怨气慢慢地沿着脚踝爬上来，一点一点充满了全身。 一年多日日夜夜美好的期待，一幕幕让我温暖c伤感和振奋的时刻，那些与成长和初恋有关的隐秘的快乐，那个鼓励我让我不断变得更好更成熟的人。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盆污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一切都死掉了c断送了！ “居心不良的禽兽！”c“年幼无知，羊入虎口！”“人家刘燕子的妈妈怎么看你？怎么看我？”c“从此以后你不许再出门半步，更不能和那个什么老师说话！” 我全身无力，来例假的小腹隐隐作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或者反驳妈妈。在内心深处我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所以愈发得自责c羞耻和悔恨。可是，我明明告诉妈妈我要去周童老师家了，昨天她并没有反对，今早也没有说不可以，为什么在刘燕子的妈妈打电话找我们之后，她就突然恼羞成怒了呢？ 她是真的在乎我，还是因为在别人面前失去了面子呢？ 我很疑惑，但是已经无法思考，妈妈的咒骂源源不断地传来，她不停地骂周童，每一句都像一把尖刀往我的心头猛戳，咒骂很快又一如既往地转向了我爸，家里任何“不幸”的根源都在于我爸的无能。新伤旧疮，我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深重的痛苦，就在我自以为经历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上午之后。 当我终于敢回忆16岁这个惨烈的c和我妈彻底分崩离析的一幕，用文字把它写下来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c与人的痛苦有关的秘密。 韩国电影《素媛》里，小女孩被佯装借伞的大叔性侵，社会义愤填膺，媒体在小女孩住院的病房围追堵截，争相报道受害者的惨状。可是把小女孩推入痛苦中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这些正义者们的关心和人们对罪犯的咒骂。每一句看似骂坏人，却句句戳在小女孩的心上。直到最后她流着泪问爸爸：爸爸，是我做错了吗？爸爸心如刀割，他驱赶并痛骂着媒体，最后甚至苦苦哀求大家别再来关心他们了。如果她的爸爸骂她：一个女孩子，跟着男人进到小黑屋，丢人不丢人！素媛又会怎样呢。 真实的素媛最后还是不堪压力自杀了，真实的房思琪也上吊死去。多少遭受侵害的小女孩，身体上的伤很快就愈合了，而身边人打着爱的名义给予她污名化的重击，会不会也是使之陷入混乱c自恨和忧郁的原因之一呢？ 不要跟我说爱，我已经被爱压迫了太多年。我宁愿伪善的人c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都说他们恨我，恨才是一种更诚实c更清醒的力量。 就像那个午后，我在心里默默发誓：将来一定要和一个比我大很多的老师谈恋爱。这是一句看似幼稚和赌气c实则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后面半生的毒誓，是我给我自己以及整个家族施加的一句无法停止的诅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初三最后的日子像摧枯拉朽一样地过去了。罗曼蒂克的少年时代已经终结在那个周日的午后，从此，我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渴求比我年长的男性，尤其是老师。一有念头冒出，立刻会下意识地启动自我审查机制：丢人不丢人！然后狠狠地压制下去。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带着罪恶感的渴望比浪漫单纯的渴望往往更难以磨灭。 离中考只剩下了一个月，连体育训练都开始有一种离别的气息。 午后的校园异常安静和懒散，老师不知去向，他知道还有一两天就要体育考试了，此时每个人的水平已基本成为定局。长跑c立定跳远和掷实心球，半年密集的训练，我终于可以超越及格线，但其他名列前茅的同学好像体育成绩都比我好。当时并不知道随后会有暗中帮“好学生”加分的操作，我心情十分黯然。 但是体育课和文化课的不同在于：黯然心情不会持续太久，尤其少年那种浅浅的惆怅，只需要半小时的跑步就可以缓解。当肌肉运动起来，脸庞发红，额头出汗，多巴胺也会源源不断地随之分泌，像小野兽一样在空地上疯一阵子，就全都治好了。 刘燕子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从跑道上下来，几个女生围成一圈，小声交流和抱怨着，跑步时如何颤动发疼。从外表上看，我完全还是个孩子。也难怪周童不把我当成恋爱对象。 下课铃响了，女生们拎着水壶三三两两往教室走，男生们依然很绅士地留在后面收拾体育器材，从容不迫，似乎为女士服务是他们的天职。这时，一件戏剧性的事发生了：独来独往的小景忽然像电视里的慢动作一样，身体往后一仰，像落叶一样优美地晕倒在了地上。 女生们都走光了，男生们都愣住了，一时间竟没人有任何反应。我来不及思考，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小景的头扶了起来。当时学校的田径场还没有用塑胶跑道，跑道都是用煤渣铺成的，我不懂严格的急救姿势，只是本能地不想让煤渣弄脏小景的秀发和皮肤，然后使劲地掐着她的人中，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想到，她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狠狠地瞪了我一下，然后很利索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气鼓鼓地走了。周围的男生也早已各走各的，偶尔回头看一下我们俩。这太奇怪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小景那天并不是真的晕倒，她只是希望有男生英雄救美并对她进行人工呼吸。以种种方式来吸引男生关注，对小景来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结果被空有一腔热血且傻乎乎的我把这可能发生的浪漫情节全给破坏了。 接下来的课上，我一直在想去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小景的愤怒，尽管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拉着手上厕所，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但是我毕竟依赖着她度过了一段奔跑在上下课铃声之间的难忘时光。 可是二十分钟之后，我跟着老师进入了学习的节奏之中，什么事都忘了。这一次晕倒事件，成为我和小景之间最后的回忆，中考后一高的录取名单上没有她，我们也再也没有见过面。 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了，中考就在两天后。这天下着倾盆大雨，我们需要把课桌里的书全都搬回家，好让考务人员整理考场。 最后一排的“坏孩子们”已经非常潇洒地提前把书都撕了，“好孩子们”也蠢蠢欲动，想加入这场痛快的告别仪式，但犹豫半天，终究没有放下好孩子的枷锁，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试卷撕了几张。最后，好孩子坏孩子空前一致地肩并肩站在窗口，把用课本c试卷叠成的纸飞机像雪片一样抛向空中。 大家在车棚匆忙告别，我费力地在夜雨中蹬自行车回家。前面的车篓里c背后的书包里全塞满了书，一本没撕，我都带了回来。虽然觉得集体撕书的场面很有趣，很减压，但我舍不得撕书，我的压力跟书没有任何的关系，要撕的话，我宁愿撕的是我妈，或者周童。 暴雨如注，我越蹬越吃力，雨衣两指宽的帽檐根本遮不住这么大的雨，整张脸都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第二天放晴后才发现，自行车前面的轮胎早已被一支6厘米长的粗铁钉穿透，车胎早瘪了。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雨中骑着轮毂回来的。 我很怀念那两年骑自行车的日子，每天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四趟，让我长高了15厘米，以后基本没有再碰过自行车。 中考分配在附近一所中学。已经提前看过了考场，一大早就来校门外等待。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爸爸从老厂过来，送我到考场，两年的时间，父女已经略显生疏，童年的抚养照料c日夜陪伴，都在学习的繁重和青春期的迷茫之中慢慢被遗忘，但内心深处的情感还在，像一件不需要大脑和记忆的东西。隔着一层距离，但知道它就在那里。 我们班在这个考场的还有另外一个同学，是个我至今想不起名字的女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样子有同龄人所没有的妩媚，喜欢和最后一排的男生们在一起玩，她斜斜看人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笃定和成熟，似乎随时都可以点燃一支香烟，放入花瓣一样的嘴唇中。此刻，她独自拿着文具袋，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考场开门，没有家长陪伴。 我走上前去，与之打招呼。她很开心地冲我笑了，露出不常见的羞涩的表情，似乎还有点受宠若惊。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沉默地站了很久。看得出她丝毫不为考试而紧张，但是也没有希望。她只是很淡然地过来考一下，然后继续自己的人生。 中考放榜，我被召阳市一高录取，体育成绩被加了6分，班级第一，年级第八。 没有什么庆贺的场面，班主任在道喜的同时也微微失望。考数学的时候她专程赶来，守在我的考场外，比父母还要焦虑，我一出考场她就和我对最后两道大题的答案，我的答案显然和她期待的不一致。 不说考全市第一，起码也得像刚入学那样，考个全年级第一，这样班主任才会扬眉吐气，在今后的带班中也会有一笔辉煌的c可以反复被提起的履历。我让她失望了。不过，每个班的班主任都是这样对自己班的得力干将寄予希望的，总有人会失望，也总有一个人能得到让班主任热泪盈眶的桂冠。 我父母反应一般，他们在为更大的事闹心着：弟弟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没考好。有两种选择，一是交两万块钱择校费进入八中，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应该就是这样进来的；二是交五千块钱择校费进入九中，是一所家附近的普通的初中。思来想去，妈妈再次发挥她个子小但什么都不怕的野蛮作风，直接去和八中的校长去谈，可是这一次，双方都没有了底气。妈妈知道弟弟的成绩并不如我，而女校长知道郑局长和我家关系很近，她最不想的就是背负上巴结领导的嫌疑。于是两人客套了一番，得到的结论和开始一样：两万元择校费交过，弟弟可以进入八中就读。 在两万元和五千元之间，父母最终选择了五千元的九中，为此觉得很对不起弟弟。即使是五千元，也是一笔大数字。郑局长资助的是我，并没有资助我弟弟的打算，然而我正常交学杂费一年也就几百元，几百元的资助款对解决我爸妈的焦虑来说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 为这五千元到底是向我奶奶家借还是向我妈的娘家借，大人之间又是一番没有尽头的争吵，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至于我，因为体育被加分的缘故，始终感觉很不安，生怕同学们会背地里指责成绩不公。但是同学们其实早已经兵荒马乱，失散在天涯了。 除了我之外，召阳市的七月整个笼罩在毕业季的热闹之中，像一个小年。尤其是班里一些成绩平平，但经过努力——或者经过家长的努力——终于考入了一高c二高的本地同学，更是比中了状元还要高兴，他们感恩万分，声势浩大，在召阳市各大饭店酒楼开启了一轮又一轮的答谢宴。我这才知道某个默默无闻的男生的妈妈是某五星级酒店的董事长，而身边没心没肺的某个女生，竟是另一所学校校长的千金。在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之下，被家长列为座上宾的老师们原来和这些人都熟识已久，甚至是远房亲戚。后来，当我看到同学展示的宴会照片，他们和一个个喝得油光发亮的老师们的合影，我觉得非常的陌生。 这些同学，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平等且单纯的岁月，穿着一样的校服，读一样的书，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阶级上有什么高下之分，甚至在中国特有的教育制度下我还因为学习成绩好而始终带有一丝优越感。但是一离开学校才发现：他们才是召阳这片舞台上真正的主角，而我的家庭，随着我的毕业，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城中村寂静的角落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暑假头一个月基本是在晃荡中度过，而且是在家晃荡。老厂的人四散天涯，召阳市的社会关系几乎空白，更没有可以随意消费来打发时间的钱，所以每天的日程就是睡懒觉看电视在我妈的监视下上网聊会天。在山里野跑的自由时光一去不复返，逛街购物朋友聚会的城市日常生活方式在当时还在我的想象力之外，我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的。 离开了八中的校园，对周童的热情之火似乎一下子熄灭了，那些无比真实的思念和日日夜夜的憧憬就在这一瞬间化为昨日的梦，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毕业就分手”。不是时间的残酷，而是空间的发力。人的命运也许不是沿着时间轴行进的曲线，而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舞台场景的变换。 郑局长的世界也没有如我妈所愿成为我的下一个舞台，在打电话寄语我好好学习并打给我六百元的高一学费后，他就没有再出现。不是我之前去他家做客行为失当使他对我的看法改变，果真如此的话就不是这个世界，成了小说里的yy了，而是，他根本不在意。 资助一个学生，这件事在他的世界里占据的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位置，我妈的担心和担心背后的期盼在他的眼里一目了然，他完全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或是让人背负上不必要的期待。尽管是一家人，但是看到妈妈的失望我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郑局长的冷漠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帮我帮我雪了耻。 我妈在家赋闲的时间越来越多，她说下半年她又要出差了。后来我才知道：出差就是换工作c到外地打工的代名词。妈妈所在的诊所——也就是供养我们全家一半以上生活的收入来源——是由十几年后因为魏则西事件而“名扬天下”的福建莆田系经营。他们开设的仁爱医院c协和医院遍布全国，在野蛮生长，大肆敛财的同时，也在客观上为我妈这样的下岗职工以及其他从体制里出来无处安身的人提供了活路。哪个地方挣钱，就在哪个地方多开诊所，人员也就随着薪资的涨潮向那个地方流动。在此之前，妈妈已经把内陆及沿海的几个省都去遍了，这一次要去的是遥远的乌鲁木齐。 出差前，妈妈打算带我出门旅游一次。 也不是第一次旅游了，但是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南下广州，这么远的出行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严格地说，我上大学之前跟父母出行的旅游都不叫旅游，应该叫走亲戚更合适——不查景点c不订酒店c不搜美食，没有诗与远方，名义上就是去看看舅舅c小姨或者伯伯。唠唠家常，吃点家里的粗茶淡饭，在次卧c沙发或者地板上睡几天，亲戚有空的时候带我们去周围的景点转转，包括人民广场c街心公园等。 而且坐的是绿皮火车，买的都是硬座。如果买不到就买站票，让小孩子坐在行李包上。有时凌晨三点发车，几乎整个旅程都在晕晕乎乎的晃荡中度过，一身尘土，吃随身携带的鸡蛋和馒头。邻座方便面的香味惹人垂涎欲滴，如果谁竟然带了烧鸡和啤酒上车，我的眼睛简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大快朵颐，相信爸妈也是一样的羡慕得不行，我爸一般会嘲笑我们姐弟：“看你们的小馋猫样，口水流下来没？”我妈一般会恨恨地骂道：“没有钱买不起烧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后这句话通常会打消我的观看欲，立刻扭转视线，装作一副对其他人的美食都没有任何兴趣的样子，以维护自己和家人的穷人的自尊。 但是十几年后，当我爸妈已经坐过很多次高铁c飞机，吃过各式各样的营养搭配合理的新式盒饭，谈起火车上的餐食，他们还是会不约而同地提到烧鸡和啤酒，然后感叹一句：美得很啊。好像那拥挤嘈杂的绿皮火车上萦绕鼻尖的烧鸡的香味已经定格成人生某种永恒的美梦，永恒的可望不可及，永恒的缺失和幸福的化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陈思成的电影《唐人街探案》里有一段经典的声画对位，画面是医院走廊里主角与反派们的激烈枪战，配的音乐却是韩宝仪的酒廊情歌《往事只能回味》：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声音画面之间形成极大反差。以前认为这是一个单纯的喜剧化表现的技巧，后来听人讲到李安，说他的电影好，好在“一切皆如回忆”，我才明白了那段枪战和酒廊情歌之间的关系——当一切过去，带着回忆的眼睛去看，连我们最狼狈最混乱的时刻都变得温柔起来。 此时是晚上十点，我和我妈坐在南下广州的火车上。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夜，玻璃上映出车厢里热闹的场景：有几桌在打牌，有的在吃泡面，有的在吹牛逗乐，还有的在用各种听不懂的南方话语速极快地聊天。 在十几年后，t字头和g字头取代了大多数的k字头列车，快速c整洁c安静c隔离也取代了缓慢c脏乱c嘈杂c融合。每当我看到网友和媒体因为某个乘客的熊孩子大喊大叫或者某个乘客脱了鞋把脚放在前座椅背上而愤慨发出国人素质低下的评论时，我都意识到中国的发展速度之快c以及与高速发展相匹配的我们的高速遗忘——就在十几年前，火车每一节车厢里都在发生上述被口诛笔伐的情形。 似乎在绿皮硬座的空间里，大家的容忍度都变得极高，甚至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比如像那位博士轮椅哥的强行占座的事，曾经很轻易地随处发生。 此行我们是去广州看我的表舅，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无意间给我寄了一本《灯月缘》的那个迷糊亲戚。他本来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1990年毕业，北京呆不下去，基本对周围的一切万念俱灰，也非常的恐惧，于是直接南下，来到广州打工，现在已经生活富足，儿女成双，可每当我们问起他的公司，他都语焉不详。 据他说，南方沿海很多公司都与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企业内部管理也残留着很多旧日帮派的气质，下级见到老板有时还需要跪拜行礼。不过他说自己是技术人员，不参与这些层级关系，自然也不属于跪拜的那一类人。 “南方到处都是黑社会。”——表舅的这句话很快就在我们身边得以应验。夜里十二点，车厢里还是人声鼎沸，我妈去上洗手间，因为过道和洗手间附近都堵满了买站票的人，所以去一趟需要花很多力气和时间。我在原位等待，我妈没回来，却有一个彪形大汉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直接在空位上坐了下来。我以为他是实在站不动了，所以临时休息一下，没想到我妈回来之后，他还是没有任何腾位置的意思。 我妈刚要张口，对方先发话了：“给100块钱，座位给你坐。” “这就是我们的位置啊。”我小声反驳。 我妈示意我闭嘴，然后对彪形大汉说：“我站会儿，你坐吧。” 于是我妈站完了剩下的路程，也没有试图去叫乘警来帮忙。 固然有考虑安全的因素，毕竟对方人高马大。 可是还有一个原因在很多年以后c当妈妈慢慢老了，我才意识到。童年印象里气势汹汹的她，其实内心是一个非常胆小和软弱的人，她在家里表现出的吓人的强势是因为知道我们都爱她，一次又一次的崩溃发作只是为了试探我们爱她的底线，确认我们永远不会离开她。 在当时的我看来，课本上教的和身边人做的，总是让人困惑地背道而驰。日复一日的分裂。对与错的界限c爱与不爱的区别c美好与丑陋的分野都渐渐模糊。只是永远地被迫前行，永远地“觉今是而昨非”。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天色亮起，旭日东升，绿皮火车蜿蜒穿行在异乡的竹林水田间，像朝气蓬勃的蛟龙，而遥远的目的地已在一夜的颠簸之后突然近在眼前。这是高铁难以体会的美妙时刻。像终于穿过了重重的雾障，一跃而起的那种解脱。 抵达广州车站已是傍晚。当我的双脚终于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才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我们一天一夜没有躺下安睡，没有吃饭，没有洗漱，头发蓬乱，挎着大包小包，狼狈且茫然。我们穿过人群，寻找长途汽车站，和纪录片里常见的那些底层外来务工者（过去叫盲流）的形象一模一样。 在老厂的熟人社会里走一路可以打一路招呼，在八中的小圈子里我是耳熟能详的优等生，而在这里——2002年的广州市街头——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在意我们，少年的敏感和自尊让我羞辱万分。 我在心里发誓：以后我一定要混出个大名堂，光鲜亮丽地再来一次广州，让这些欺负我们的c不屑我们的人都俯首称臣！ 然而眼前依然只有苟且。半小时后，我们乘坐的长途汽车在前不着村c后不着店的郊区停了下来，一个身型与抢座男极其相似的刺青大汉从司机旁边站了起来，要求每人额外付10元的油费。我们都一言不发地掏了钱，没有一个人反抗。 表舅的家在离广州有一段距离的另一座不出名的小城市。汽车坏在了半路。我妈决定在附近找旅馆住下。 那是我第一次住有空调的房子。60元一夜。狭窄的单人间，一个黑色的老式空调挂在床对面，摸索半天打开后，凉爽的风渐渐将南方的湿热一扫而空。我和妈妈挤在床上，吹着空调盖着被子，感到幸福万分，之前的羞辱和誓言全都忘了，我笑眯眯地进入了梦乡 从召阳市来到表舅家，是从一个城中村抵达另一个城中村。 南方沿海地区的城中村，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城市社区了：白色小楼林立，有篮球场c超市c学校c菜市场，大家衣着简单，但有一种内陆小城永远难以企及的洒脱且现代的时髦感。说广东话或者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我们从小看香港电影c听粤语歌长大，对广东话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羡慕感。没想打有一天也能置身于这样的世界。 表舅一家是租房居住，但生活用品都很高端，小儿子的奶粉都是从香港买的三百元一罐的，手机汽车也是一应俱全。舅妈不工作，像社区里的很多女人一样，负责照顾孩子，打理家务，没事就凑一起打麻将。她本来是附近电子厂的打工妹，表舅虽然学历高薪水好，但长相一般性格内向，几乎对这个美丽的湖南妹子一见钟情。两人虽然天天有争吵，但为的都是家务琐事，和我爸妈一吵起来就苦大仇深完全不同——或者因为争吵内容与我无关，所以我心情就很轻松，不觉得自己对他们的争吵有负罪感——那些天，连表舅夫妻俩的争吵方式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有意思的体验。 表舅上班的时候，会叫出租车过来接我和妈妈，他已经提前跟司机讲好了带我们观光的路线，也付了车费。于是我们就隔着车窗将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一路尽收眼底。我已经记不清楚妈妈的表情，但我觉得这种旅游方法昂贵且无趣。 我也看得出表舅在慷慨热情招待我们的同时，并不想和我妈有太多深入的聊天。 这种克制的距离感，我已经在郑局长的做事方式上体会过，这是一种属于中上阶层人士特有的理智，不会让人不舒服，也不会让人太放松。以后，当我离召阳市的城中村越来越远，我会越来越多地目睹到这一种与童年底层生活经验相迥异的c“更高级的”人际关系，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被同化成了其中的一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广州之旅很快结束，返程还是长途汽车加绿皮火车，不过表舅给我们买了硬卧，所以得以放松下来，悠闲地望望窗外的丘陵和水田。车厢很空，我没有跟妈妈聊天，只是在唱歌，把会唱的都唱了一遍，包括那首《让我轻轻地告诉你》。歌声放空了我自己，没有忧愁，也没有喜悦，我出离了这个世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和解脱。 回召阳不久，妈妈就又坐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需要两天一夜的车程。我和爸爸隔窗看着她在座位上坐下，与之挥手告别。 可是发车时间到了，火车还迟迟不启动。 我们等在原地，和妈妈对视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把视线转向旁边的车窗，发现那儿的乘客已经拿出了烧鸡和啤酒，不管不顾地大吃二喝起来，而妈妈只带了几个煮鸡蛋和馒头。我再次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一起望向天空。 八月底的召阳依然是盛夏发烫的蓝天，被车站上空交错的电线划分成寂寞的网格，笼罩着站台上的我们。 汽笛声响起，我如释重负。站台上的人们也都各就其位，像我们在无数新闻照片和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纷纷舞动起双手，和车上的亲人c朋友c陌生人依依惜别，汇成一幅可以被定格的非常标准的感人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