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东风之瞑城》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雨天的蓝海】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kiki9637】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序 我是四川人,麦灵这本写四川的《破东风之瞑城》写的正是我的老家,读来分外亲近。我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家中后开始阅读这部书稿的,坦白地讲,入戏很快,读至男一号“苏柏然”的牌戏部分,已颇有惊艳之感。节节往后,每字每句皆口齿噙香。 四川是一处山水灵秀之地,自古以来已多奥妙,传奇故事极多。四川也是一个古文明极发达的地方,三星堆举世闻名,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甚至是我国物质文化遗产的标志。几千年来,能够与中原文明齐头并进但却独辟蹊径的,西蜀文明要算是其中最灿烂的一朵奇葩。 众所周知,仅只三星堆,便已是横亘在全世界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面前的一道超级难题。至今仍没有某种关于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说法能够成为公论。麦灵的《破东风之瞑城》却隐约给出了一个可能有解的方向。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麦灵用这么一本二十几万字的小说来阐释蜀国大地上几桩著名的文明遗案,并能将它们串连得并不牵强,已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最近两三年,解谜破机关的小说很多,大多有着相似的套路,麦灵的这一本却显得颇为另类。大约因为作者是个女子,小说布局并不像其他某些解谜小说般宏大,出场人物也颇为有限,有名有姓者不过二三十位,主要花笔墨者也仅仅六七人。有意思的是,在这有限的人物及布局背后却有着两个极为开阔深邃的历史题眼商周之乱与易经之谜。 我问过麦灵,书名《破东风之瞑城》所谓何来。这“破东风”三字当然不是简单引用周杰lún的名曲,而是字字珠玑的切题之名。在麦灵看来,构成中国几千年大历史的要素中既有真实亦有谎言,有时候谎言更多,更强大,甚至有可能已经完全遮盖了真实本身。麦灵写《破东风之瞑城》,目的就是利用一个精彩的故事,来揭破某个或几个巨大的谎言,将真实还给历史。 暴君商纣王,宠信妖妃苏妲己,倒行逆施,涂炭生灵。幸得周武王和姜子牙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终于成功干掉商纣王,建立了圣人当道的西周。 包括我、我爸、我妈在内的所有中国人,大概都听过这个故事,而且自小以来就打心眼里相信。我们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姜太公怎样用直钩钓鱼,商纣王又怎样造出pào烙之刑,剖出忠臣比干的玲珑心,是古往今来暴君与昏君的双重头号人选。 而麦灵的《破东风之瞑城》连夜读来,不由得令我对以上一切产生巨大的怀疑。 当然,麦灵也只是戏说。但相比我们中国人信了三千年的那段“信史”,《破东风之瞑城》里提到的这种可能xìng反而更显得接近真实本身。 至少,对这个世界有怀疑,才能让未来有进步。 从这一点看,麦灵是一个胸中有着波峰浪谷的女作家。她不甘于只沉浸在私人小情调的旖旎风光里,构思大气,立意广阔。而毫无疑问,她字里行间仍旧透露出女子独有的细腻、灵动与芳香。麦灵明显受到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影响,越过lún理常规的爱恋、心理剧般的内心独白、焦灼情感的相互冲突,构成了《破东风之瞑城》的另一股巨大魔力。除此之外,麦灵还大胆采用了类似于中国京剧留白的方法,给书中某些主要情节留下些许空白空间,反而增添了想象的空间。 这是一本读来很享受的小说,但却并非一本易读的小说。其中的数学题曾经令我倍感扑朔迷离,并且最终承认我实在不是做“数独”的高手。如果读者中有好手,倒是可以和年轻的数学家苏柏然决一胜负。不过,我猜想你胜过他的可能xìng是很小的。 有关“赛诗会”的那几个章节读来尤其有趣,令我想到“超级女声”和“快乐男生”。这一段读起来很快乐,相信也能令读者们会心一笑。 以前人们写序,总会写上一句“开卷有益”。麦灵的这本《破东风之瞑城》便不负“开卷有益”之名。所以,请读者们开始吧。 谢娜 序篇 这是苏柏然的故事。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故事已经开场,只是那时并不知道故事将如此发展,并且将如此收尾。  我将用一生来铭记那几个年头。1937年,我与苏柏然相识于重庆。1946年年末,苏柏然病逝于青城山的一座川西宅院里。退休的马商钱可凡和我一同见证了他那简单的葬仪。  之后,我驾着那驾明显有些老化的“海因格尔”,将苏柏然的骨灰洒在都江堰宝瓶口的岷江急流之中。  我想,他是愿意这样的。  没有几个人会记得苏柏然,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世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更加不会有人知道,在他的身后有着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事实上,真正超凡脱俗的人物往往宁可被时间隐藏,就好像历史的真相总是扑朔迷离。你以为已经触摸到他们,自认为已经接触到他那微笑的脸和温热的呼吸。但他们却总是在一瞬间便离你而去,并且永不复返。  谁知道呢? 苏柏然第一次与金少华见面 还不到夏天,伸出手去已经可以摸见又湿又热的空气了。午后睡醒,背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朵边有蚊子飞过去的嗡嗡声。  窗台上放了一只口盅,一小束油绿的栀子花正散发着香气。那花是前两日在枇杷山半山腰的一个农fù手中买来的,不过一角钱,却很可以香上一个礼拜。  这是1937年端午节前后的重庆,据说北平那边的局势已经颇为微妙,但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重庆俨然世外桃源,除了天气正一日热似一日之外,仿佛恰是时针静止的一处所在。尽管我的职务已经升上了中尉副官,但大部分时候都闲得很。当然,我猜想姓章的那个老家伙也并不打算派给我个真正有实权的活儿。派系这回事儿嘛,也就那个样儿。他既不好得罪我父亲,也不愿意让白司令皱眉毛,最好的办法就是每过半年升我一次官,实际上却只让我做些不着边际的活儿。也算是美差。  翻身起来,一巴掌拍死一只闯进蚊帐里来的蚊子,掌心中一抹粘乎乎的血红。我快活地吹着口哨,忽然间口热起来。杯子里有勤务兵泡好的金银花凉茶,一口气灌下大半盅,呆头呆脑地在床沿边坐了半晌,这才想起章必超上午派给我的差事。也行,这好一个中午的午睡,仿佛有些睡晕头了,正好去一趟浮屠关,也算是清醒一下头脑。  我要去拜访的是上个月14号刚从上海举家搬到重庆的一位银行家。老头子姓苏名东禾,据说也算是十里洋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跟政界军界都熟,为人倒很谦和。娶了个重庆太太,二十几年前是上海社jiāo圈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到得中年来忽然思乡心切,苏东禾说那也好,干脆搬到重庆来住上大半年,反正新鲜。因此带着太太与大儿子苏柏然一同过来,在浮屠关买了幢看得见江景的洋房,命名为“东禾园”。这当然是托词,放着大上海好好的基业不要,跑到重庆这鬼地方来干嘛。自然是苏老头眼线灵活,探听到什么不利于上海的消息。多半便是和日本人有关了罢。  我并不傻,只是不关心。日本人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年方23岁的guó mín dǎng中尉副官,穿上制服时模样还算帅气,脱下军装穿上米白色的西式衬衣和系带黑皮鞋时也算人模狗样。于是我有时参加跳舞会,有时和另一位姓魏的副官打打网球(每当这时多半会约上两位身穿白色网球裙的青年名媛),有时携上名媛中的某一位去吃两客掼nǎi油的冰淇淋。有时也会去赌上两手,但我的赌瘾并不大,与其说是想去赢钱,不如说是闲极无聊时去研究一下赌徒的面部表情。  但这个靠近端午节的午后我的有闲时间不算太多,既不能去赌场也不能去吃冰淇淋。我得去拜访银行家苏东禾。  这意味着,再过两个小时,我将与苏柏然结识,我的一生将从此改变。  苏家有两个儿子,大公子苏柏然,几年前在英国念数学。不知为何中途辍学辗转去了德国,这一回不念数学了,学的是建筑。我认识他那一年,苏柏然27岁,刚回国不到一年。他并不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一直呆在家里读杂书。苏东禾说,这孩子念成书呆子了。  至于二公子,只知道叫做苏明允,大概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这次举家西迁,苏明允并没有跟过来。  苏柏然很安静,大概比我矮5公分,但也算得上中等身量。肤色有些深,鼻梁挺出,中端有微微的凸起。头发极浓极黑,几乎说得上乱,与他那满身浓浓的书卷味颇不符合。相貌不算漂亮,眼神懒懒散散,像是没睡醒的人。左手中指上有块淡红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被火烧伤的。  第一眼看见他时,苏柏然穿着一件暗蓝色的丝质睡衣,呆呆地坐在花园里,膝盖上躺着素描本和一支铅笔。我凑过去看,本儿上描着一大堆复杂的线条,大致像是一个旋转的立方体。  “画的什么?”我问。  苏柏然抬起头,深灰色的眸子里空洞无物,渐渐地浮上一丝光亮来。大概是在这园子里见了新鲜人,他的嘴角有稍微的弯曲,是轻微但却陌生的笑意。  “您是……”  “金少华。你可以叫我金副官,叫少华也可以。”不知是何缘故,我一见他便有天生的好感,大概是察觉到脾xìng里有着相投的地方,当即笑盈盈地伸出手去。苏柏然点点头,礼貌xìng地握住我的手,只轻轻一下便松开。他的手干燥而消瘦,手指颇为细软。  “金副官。”他这样称呼道,然后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瞎画罢啦。”  “是你打算修的房子吗?”  “毫无可能。”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干脆的回答。  “那么……”我指着那奇怪的图形打算继续问下去,苏柏然皱了皱眉头,先行将话头打断:“对不住,我还有事。”  也不待我回答,他转身便走。虽说步履从容,但毕竟算是颇不客气。我一笑,反正也是脸皮厚的人,并不觉得尴尬。并非夸下海口,我这个人,虽说年仅23,但在官场与军队中混得久了,看人颇准。最瞧不起的就是表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地里yīn阳怪气的人物身边多了去了。苏柏然虽说比我大着4岁,举止又傲慢,但我立即给他下了断定,这家伙,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羞怯。大概并不习惯我这样的自来熟脾气,不知道该跟我这位“金副官”聊些什么,只好径自抽身而去。书呆子大抵如此。  我还是禁不住对他有几分好感。身边的假模假样见得太多,苏柏然身上有着一股清新的味道,相貌也是我钟意的。于是当苏东禾邀请我留下用晚餐时,我当即便答应下来。那天的主菜是nǎi油蘑菇烹小牛ròu,配上西班牙凉菜汤和波旁威士忌,甜点是冰冻果子露我敢说有茉莉花的香味。苏太太明眸皓齿,虽说已上了年纪却仍是风姿嫣然。我几乎立刻为她着了迷。苏东禾在一旁看着我向他太太得体地小献殷勤,不由得满脸春风。  至于苏柏然,整个席间说话很少,只诸如“很好”、“不用加”、“可以了”,盘子里的食物每样只吃了一点。偶尔被迫参加我们的谈话,大多不着边际,只说上一两句便沉默地住口。苏东禾并不在意,看来是习惯了儿子的木讷。反倒是苏太太有些不高兴,总在旁边敲打他几句,于是苏柏然又只好结结巴巴地接过话头。  “母亲你说得对,那一年他们是拿到划船比赛的冠军。”  接下来便又是沉默。  但总的来说晚餐是愉快的。我喜欢这家人,毫无疑问苏氏夫fù也对我印象颇好。苏太太甚至说了句“你跟我家明允同一年生”,我自然大为倾倒,当即邀请他们一家三口去看周末的话剧。苏东禾说要回一趟上海,去不了,但希望我下周三再到他家做客。我答应下来。 苏柏然连赢了18把 这很快成为惯例。我反正闲,几乎每周三下午都去“东禾园”吃晚饭。苏东禾有时不在重庆,席间便只有苏太太和苏柏然,每当此时苏柏然的态度便轻松一些,有时甚至会主动跟我攀谈几句,但大都浅尝辄止。一个月下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第一次见他时更多。席间突然出现尴尬的不知所措也偶尔有之,要靠苏太太谈笑几句方能化解。我实在是喜欢苏太太,有时候想,如果她年轻十岁,只需要十岁,我怕是会耐不住而放胆追求她的吧。  所以,苏大公子一如既往地在这场星期三的晚宴中沦为配角。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我跟他难免会继续陌生下去。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改变我和他一生的传奇了。  那一天是礼拜四,傍晚七点过,暑热未退。我逡巡于上清寺的一家赌场找乐子。这场子是一位姓乔的舵爷开的,规模在当时的山城算得上数一数二。我偶尔去赌上两把,但并不上瘾。前面说过,我去那儿大多只是为了观察一下赌徒们千变万化的脸,有时我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家伙的眼睛,然后自己跟自己赌上一把。“他这把耍诈。”我在心里这样说道:“你瞧他的眼睛连着眨巴了两下,他很紧张。他的手指虽然不动,但他的心在动。”我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样猜想。如果事实证明我猜对了,难免不大为得意一番,有时也错,但错的时候很少。  那天傍晚我又玩老一套,挑了一张玩“Baccarat”的桌子,坐下,买一堆骰子,下注很少,乐趣只在于观察、猜测、自得其乐。玩了大半个时辰忽然旁边有人抽了张椅子坐下,左手中指在桌沿边轻轻敲击,指关节上有一小块淡红的斑痕。  是苏柏然。我大为吃惊。苏家大公子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他也看见了我,微微笑着向我示意,忽然轻声开口道:“借我一枚筹码可好?”  我愣了一下,拿了一枚最大的橙色筹码给他。他摇头,示意要最小的,我换一枚绿色。他顺手押在“闲”上。  荷官翻牌出来,“庄”是黑桃3和方块4,“闲”是方块2和红桃6。“闲”赢,苏柏然的绿筹码变成两枚。他两枚都押“闲”,又赢,变成四个。  这书呆子手气倒好。我笑。重庆人有句话叫“黄棒手硬”,大致是讲这种新来的雏儿手气大多会旺上几回。他又押“闲”,同样全部押上,又赢。第四把改押“庄”,又赢。第五把还是押“庄”,还是赢,到这一回绿筹码已经变为32个,苏柏然的手边积了一大堆。  第六把,他照样把全部筹码都押上,赌“和”。庄家翻出牌来是梅花“3”和“梅花4”,闲家要了三张牌,方块“6”,红桃Q,最后一张是方块A。“和”赢,苏柏然这一把赢到8倍。  他一连赢了七把。将绿筹码换成大额的橙色,照样已在手边码起高高一叠。  场子里起了不小的骚动,连其他桌的赌客也吸引过来,自然有不少人跟着苏柏然押“庄”押“闲”。荷官面色如常,苏柏然更是淡定如水,不过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  下一把,他照常将所有筹码推至“庄”位,又赢,身边一片惊叹。  重庆的夏夜极潮极闷,直至夜深也不能退温。那时大约已近九点,赌场半空的吊扇转得飞快,风声呜呜而至,但到得紧聚的人群上空便已散了威力。空气日渐紧缩,像是被某种气泵紧赶慢赶地往外抽。赌客与看客的脸都变出汗涔涔的潮红,但也有突出其来的暗白。人人都知道那苏大公子只是运气好极了,但像他那样押法,只要有一把赌错,所有赌本全都赔光。他的运气总会有用完的时候,只是不知会是在哪一把。第12把,第13把,或者是第14把?而那些跟着苏柏然押庄押闲的更是ròu跳得厉害。也许下一把就是全军覆没的时候了吧?可若是不跟,眼见他高歌猛进,岂不是错过了跟着大赚一笔的机会。   像是一个漩涡,把周遭的一切枯枝败叶全都卷入。漩涡愈大,吸力愈深,随之旋转的一切愈是无法自拔。  我自一开始便只存了观察之心,一心想看那少言寡语的公子哥儿怎样置身于这样浑浊的境地。我也从左侧窥看他,苏柏然的眼角细细的,睫毛极长,浓浓地盖下,像是一个入睡的人。眼神中则少有光华,没有一星半点犀利的东西。只看他这面色,断然不会想到正置身于酣然赌战,反倒像是悠然坐在“东禾园”的书房或茶室里小憩的模样。  他仍旧是赢。等到这种地步,追随者反而不再有心理负担。这一夜,胜利之神想必牢牢地粘在苏家大公子的肩膀上,不等他起身离座,这“胜者”的戳记定然不会移位。周遭的空气顿时轻松下来,甚至有了笑语,追随者只管跟着他押庄押闲就行,保管有得收。并且瞧这局势,一夜之间将乔家赌场满盘掀了都有可能。  但我却愈发紧张起来。荷官的脸色已经很难保持镇静,发牌的速度愈发加快,大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态势。牌桌边的闲人却也起了变化,一些人匆匆离去,另一些陌生面孔进来,额头上大多有蹙紧的细纹,眼光中也透着凶狠。跟着苏柏然下注的追随者明显地减少了,原本已经放松的空气忽忽又紧缩起来,风雨yù来,唯有漩涡中心的苏柏然不动声色。  第19把,整间赌场的筹码已经不够用,换成加盖戳记的银票,面额大得令人咋舌。苏柏然仍旧举重若轻地一把押在“闲”上。荷官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且慢!”忽然有一人开口,竟然是我。  无数双眼睛投shè过来。  我笑:“苏兄,你可别忘记你的赌本是从我这里来的。”  苏柏然一愣:“那是自然,金副官,赌完这把我还你一千倍可好?”  “不好,你这赢得可远不止一千倍了。这样吧,你让兄弟来替你赌一把。赢了就算兄弟的。”  “好。”苏柏然微微一笑,身体往后一靠。“金兄请便。”  我一把将银票拖过来,押在“庄”上。  苏柏然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也不言语。  开盘出来“庄”是红桃5、黑桃3,已几乎是天牌。我的心格登了一下。再看“闲”家,方块J、梅花4、方块5,9点的牌,“闲”赢。  我赌输了。  牌桌四周一片哗然。荷官与一众“看客”的脸色骤然松落,隐约有笑意浮上。  我大为沮丧,嚷嚷道:“啊哟苏兄,我这可坏了你的好局。这可怎么好?算兄弟赔了你的吧。”  苏柏然推开座椅站起身来,悠然说道:“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合我意。少华,咱们去喝两杯吧。”  这是他头一回叫我“少华”。我心头一喜,颇有热血上涌的意思。“好啊好啊!”立刻拉着苏柏然越过讶异的人群径自离去。 “Baccarat”必胜技 这一夜骤起骤落,已近中夜,空气中稍有凉意。找了家小酒馆,坐下打一角桂花酒,切半斤卤牛ròu,这便边喝边聊。  “苏兄,你这运气也实在是好得过了头。若都像你这样,天下的赌场老板都得跳嘉陵江了。”  苏柏然腼腆地红了红脸:“你还是叫我柏然吧。”  “柏然!哈哈!”我一高兴,一咕噜喝下大半碗酒,夹牛ròu的筷子愈发加快。这一夜的乍惊乍喜,肚子真是饿得厉害。  他倒并不怎么动筷,唇角边隐有笑意,是那种和善并且消解了陌生的笑。  “像你这样连赢18把,实在闻所未闻。其实第19把你也赢,只是被我搅了局。可会怪我误了你发大财的机会?”  苏柏然摇头:“我也不是没见过钱,只是想看看这方法管不管用。”  “你这人确也奇怪。像你今天玩的这种加倍法,我以前也见人家玩过,不过从来不在手气好连赢时用。这样只要有一把输,岂不是把前边赢回来的钱一口气全吐干净。”  “那你会怎么玩?”苏柏然反问道。  我得意地一笑,“这法子以前有高手教过我,说是叫做必胜之方。第一把投一块钱,若是输掉,第二把就投两块钱。若第二把还是输掉,第三把就投四块钱。若还是输,第四把就投八块。只要有一把赢,输掉的银子全都能回手。只要胜一局,下一局又改投一块。我看这就跟你今天玩的是同一伎俩。只是人家是在连输时玩,你却在连赢时玩。”  苏柏然点头:“你这法子是好,但也有两点不好。第一,赌本有时而尽,如果手气就是背,没玩到五六把就把赌本输得一干二净,根本没翻本的机会。第二,就算是赢,拿到手的盈余也是极少。不划算。比方说在第四把回本吧,前面输出去的已经有7块钱,赢回来的却只有8块钱,最终盈余只剩一块。而且无论在第几把获胜,最终的盈余始终只有一块。既然是这么着,那职业赌徒还干嘛玩这‘Baccarat’?不是浪费时间吗?”  我一算,果然是的。  “但那至少是不会输。不像你,刚才那种玩法只要输一把,就什么都没了。”  苏柏然一笑,也不争辩,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但如果把这种加倍的法子稍稍改良一下倒是不错,风险会变小,盈余反而能增加。”  我静待他的高论。  “假设还是第一把下一块钱,若是输掉,第二把就下两块钱。若还是输掉,第三把就下3块。若再输,第四把就下5块。下一把下的注恰好等于前两注的总和。比方还是在第四把赢,那就等于是输出去了6块钱,赢回来4块,总的来讲蚀两块。第五把下8块,如果输,就一共输出去10块,但若是赢,那就总赚6块。你刚才所讲的连输数把,只在最后一把翻本只是一种理论,在实际当中大多有输有赢。只要像我刚才那样说的那下注,任意一把都是前两把的下注之和,那就只要赢一把就能将前两把的亏损赚回来,而且就算整场玩下来输多赢少,一样有得钱赚,只怕也不止赚一块钱。这种玩法另外有个好处,就是犯不着你大动赌本,不会玩上几把就荷包见底。”  果然大有道理。我颇为佩服地点头:“不愧是银行家的儿子,真会算账。”  苏柏然道:“这可不是我会算。这是几百年前就有人发现了的。”  “几百年前就有人会玩‘Baccarat’?”  “不是玩‘Baccarat’。这个东西,嗯,叫做斐波那契数列。”见我愕然不解,他用筷子头蘸上桂花酒,在桌上依序画出“1、1、2、3、5、8、13、21……”  “你看,从第3个数开始,每一个数值恰恰等于前两项加起来。这个数列是一个意大利人发现的,他叫列奥纳多斐波纳契,这个数列就是斐波纳契数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列。”苏柏然淡然一笑:“只要你稍微对它有所了解,以后拿它炒黄金、炒股票,买进卖出,虽说不敢保证稳赚不赔,但赢钱的机率会大很多。”  我大乐:“可不是吗?我这才想起你是学数学的,玩这些数字岂不是小意思。这个意大利人还真不错,几百年后也能教后人炒黄金赚大钱。”  他也乐:“这是斐波纳契养兔子的时候发现的。其实咱们中国人比他还发现得早,只不过没命名而已。”  “哦?”  “老子在春秋时代作《道德经》,第43章中写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看岂不是说的这个道理。”  见我颇感兴趣,苏柏然也精神一振,接着往下说道:“还是叫它斐波纳契数列吧。它的第9、第10、第11项分别是34、55、89。你若是仔细观察过向日葵就会发现,每一个花盘上一共有89片花瓣,其中55片朝着一个方向,另外34片朝着另一个方向。”  我愕然大惊,差点被口中的牛ròu噎住,“连向日葵也买那个意大利人的账?”不由得开了个玩笑,心下却也对苏柏然的奇谈怪论颇为倾倒。  “不过,我看你并不是用这样那样的数列来赢这‘Baccarat’。你还是手气好,能连赢18把。”  他隐约一笑,“我这可不是靠手气。我能算出来。别说连赢18把、19把,再赢上几十把也没问题。” 我遇到了真正的天才 我斜觑着他。  “怎样算?你倒是教教我看。这个费波纳契数列我算是学会了,你还有哪种算法?”  “那我来问你,你玩牌的时候是纯粹靠手气呢,还是算牌?”  “当然会算,我这么个聪明的人。”我笑。  “说说看你怎么个算法?就拿这‘Baccarat’做例子吧。”  反倒考起我来。苏柏然是玩数字玩大的,不能让他小瞧了。我略一思考,缓慢但却有条不紊地说道:“如果是拿一副牌来玩梭哈或是其他的牌戏,算*比较简单,主要就是探讨下一张牌出现的机率。‘Baccarat’的难度在于一共有8副牌,每副52张,一共就有416张,这就比仅仅一副牌的52的变化多了许多。”  “首先将花色排除在外,不考虑。比方说庄家第一张是2,第二张是4。闲家是2、3、2。闲家第一家2出现的机率是32/415,庄家的第一张牌2出现的机率变成31/415。闲家第二张牌4的机率是32/414。庄家的第二张牌3的机率是32/413。闲家不能再补牌,庄家前两张加起来只有5点,可以再补一张,他的第三张牌2的机率就变成30/412。”  “按照这个道理的话,无论荷官手中的牌有多少张,下一张牌的概率都是可以估算的。究竟是庄赢还是闲赢,其中的机率会有微小的差别。但是这个差别确实算不是大,而且玩‘Baccarat’就算庄家连赢七八把也不算奇事。所以,”我挠挠头,“虽说理论上我可以算出庄赢闲赢的概率,但到实际cāo作中并没有什么用。不过若是换成玩一副牌,依我这样仅次于你苏大公子的数学头脑,总还是赢多输少。”  苏柏然点头称是:“你说得没错。概率只是一种可能xìng,下一张牌不一定按照这种可能xìng来,那么就算是极能算牌的人也不能保证下一把的必然。所以我并不算牌,也不计算概率。我靠记xìng。”  “记xìng?”  “我们可以拿一副牌来试试看。”他唤来酒保,要了一副扑克。  “你试着用荷官的方法洗牌。”他吩咐道。  我将52张扑克牌面朝上一溜抹开,模仿着荷官的手势试意他看,然后翻过来将牌面叩下,迅速抽动洗牌,再一溜抹开。  “我来看你怎么个记法?”我一脸挑战的神色。  苏柏然随手拈出一张正面朝下的扑克,“黑桃9”。翻开一看,果然。  又顺着往下一张一张地往外翻。“黑桃6”、“梅花J”、“方块3”、“红桃A”、“红桃10”……如是等等,一连抽出二十几张,一张也没错。  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大大的几个“奇哉怪也”。  苏柏然这样解释:“关键在于洗牌之前有道程序,就是将所有牌面朝上一字抹开以显示牌中并无任何把戏。如果没这道程序,我的记xìng就不灵了。你看,只需要看看扑克牌的一侧,哪怕看不见整张牌,也能看出它的花色与点数。”  “这我也能呀。”我chā嘴道:“但等到把牌合拢来再洗上几遍,你又怎么还能记得住哪张牌跑去了哪儿?”  苏柏然胸有成竹,“每张牌的厚薄都是均等的,假设是0,1厘米,那么十张牌的厚度就是1厘米。你洗牌时我会很仔细地看你的手,每次你端起多厚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chā到另一叠之下,我就能迅速算出你端走了几张牌。假设我要记忆黑桃5,它原本在从左起第13张的位置,只要清楚你手中的牌数的变化,就能很容易地算出经过几次洗牌之后它到了哪个位置。这52张牌都是一个道理。”  话是说得没错,但是……我想开口辩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Baccarat’同样如此,只是牌的基数变成了416张。我只要记住每张牌的位置就行啦。接下来他往‘庄’发哪几张牌,往‘闲’发哪几张牌,等于让我看在眼里。那还有不每买必中的吗?”  “你,你,能在一眨眼的工夫记住416张扑克的位置吗?而且还要经过那么多复杂的计算?”天晓得,我竟然口吃了。  “并不复杂,只需要算得快一点就行。”苏柏然安祥地说道。  我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位苏大公子竟然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那,你是怎样来记的呢?”我想了一下,颇为困难地继续往下问。  他皱了皱眉头:“有很多种记法。这得看我当时的兴趣。打个比方来说,今天晚上出门前我看了一本讲古代印度的小说。那么我可能会在研究荷官发牌时把黑桃、红桃、梅花、方块这四种花色迅速想象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这四大种姓。从A到K的十三种牌型则被我想象成每个种姓家族里的十三个不同的人物。荷官洗牌,四大种姓和他们下辖的这一十三种人物便互相发生各种关系。一个刹帝利的女儿蒙着面纱出门,看见了街边的两个身份低贱的首陀罗正在斗殴。她大惊失色,试图向另一位身份高贵的刹帝利贵族求助。诸如此等。那些扑克牌会迅速地在我脑海里形成一套复杂的故事系统,我能瞬间记忆下来。这比单纯地记梅花9或是黑桃8要容易得多。”  “不过,”他又老实地说:“我并不能无限地往下记忆。如果牌数超过600,就已经有些困难了。我的出错率会开始增加。一开初错得很少,但如果增加到650张牌,错误率会大得惊人。”他摊开手,“到那时我这套把戏就玩不了了。”  我仍然当他是天才。如果不是旁边有酒保走来走去,说不定我会跪下来向他磕上几个头并且不以为耻。  我想了一下,“柏然,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这种神奇的记忆力能够派上大用场?并非指赌钱老是不输之类。”  “或许如此。”他点头,“看以后吧”。 苏柏然的第一道题 我和苏柏然的友谊突飞猛进。  一直很难确定苏柏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于我来说,他一开始就像是谜,并且一直都是,谜题的纯色并不因我与他的熟谙而日渐消退。现在我每周大概会去东禾园两到三次,偶尔也与柏然出门到城里逛逛。不过我们不再去那家赌场,事实上也不去任何一家赌场。我们去沙利汶吃西餐,喝下午茶,随意的聊。苏柏然并非多话之人,他大多数时候会安安静静地坐着,看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闲书。相对于园外的咖啡馆生活,他大概更习惯于蜷缩于东禾园的宁静之中,走出来只不过是为了稍透一口气罢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仍旧是我主动去东禾园找他。不知为何,这位苏家大公子始终对我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是的,我可以用上“强烈”二字,这与那些漂亮女人**对我的吸引大不相同。他的眉眼,他微黑的皮肤和混乱的头发,他干燥而细软的手指,这些东西都只是为他的吸引力加分的细枝末节,真正困扰我的是那奇怪的天份和那颗神秘的内心。我似乎有着某种隐约的渴望,想要找到某种精密仪器剖开他,看到他。苏柏然之后很少再提到他那令人咋舌的记忆力,此外他也并非完全不通世事的家伙。对于那天我的贸然出手,他心里是清楚的。我曾经问他如果第19把第20把又胜了,最后到底打算如何收场。回答时苏柏然眉头微皱,这样说道:“我也不知道呀。”  这应该是他的真实回答。  反正我们是不大提及记忆力与“Baccarat”了。他的注意力随时都在发生转变,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斐波纳契数列吗?有一天我去东禾园,发现苏柏然正躲在书房里在一张极大的白纸上东划西划。  “少华,你来啦!”他头也不抬,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我。  我坐下,尚未开口。  “你来试试看怎么个摆法吧。”他指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图形说。  “怎么个题目?”  “这里是八八六十四个正方形,你能不能把它们拼成5乘以13个正方形?”  我已经习惯了苏柏然经常出的这些奇怪的题目,于是坐下顺手划上几划。几分钟后抬起头来,“你又来捉弄我吧?5乘以13等于65,怎么可能等于64呢?”  “想想我跟你说过的斐波纳契数列。”他提醒道。  “嗯,5、8、13,刚刚是斐波纳契数列当中的三个挨着的数字。这有关系吗?”  苏柏然有些不耐烦:“都提醒到这份儿上了,应该很容易想了吧?”  我凝下神来盯着那张纸,划了又划,终于承认玩这些方格不是我的特长。  “得了吧,柏然,别拿这些东西来为难我了。咱们出去打两局网球吧,你成天玩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摇摇头:“我在试着搭建一座模型,也许是8乘以8,也许是9乘以9。我想在这座模型里藏上某些东西,某些谜题,必须用一把智慧的钥匙才可能解开。”  我对他这书呆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战火已经迫在眉睫,日本人转眼就要打到眼皮子底下,他却还躲在书房里想着他这些莫明其妙的数学模型。  “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我颇不耐烦地将笔掷到他跟前。  苏柏然一笑,好脾气地说道:“我知道你最近火大,军队里天天说日本人的事儿,你当兵的难怪火冒三丈。不过我能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玩机qiāng,不像你在飞行学校呆过,会开飞机。我也不会搞间谍战,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读死书的傻子。”  他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我只是习惯用臆想来满足自己。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有足够的财力,把刚才说的这座模型扩大成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进入它,破解它。它能够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也许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关头之际最后保留下来的所有财富,既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这样一座建筑物,它是否是有功用的呢?” 苏柏然第一次提到他的弟弟 我无法理解苏柏然的内心。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既然他提到生死存亡,我便不得不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柏然,我以为你是不问世事的人,但现在你既这么说,我只好说你是在玩幻想。最近北方已经打起来了,上海那边的局势已经相当吃紧。我看,日本人在乎的绝不仅仅只是东三省和北平,只怕眼看就是一场大战。这战火什么时候燃到重庆来,谁也吃不准。最近军队里的气氛也紧张得很,我很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调防。我那老爸手腕再硬,怕也是阻挡不了把他的独生子派上前线。不过呢,我也还能再陪你胡闹上一段时间。走一段算一段吧。但是柏然,你难道能在这东禾园里躲一辈子?真以为这里会是一辈子的乐土?还是躲在这儿幻想你的立方体建筑物?等着国也破家也亡了再来搞个文艺复兴?”我哑然失笑。  苏柏然眼神专注地看着我,“少华,你不要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我这么个人,能够在国家的生死存亡面前做些什么?好吧,你让我扛着qiāng上前线,那除了多一个pào灰多吃军队一份口粮之外,也就是多浪费日本人一颗子弹。一qiāng就可以嘣了我,我还能有什么用呢?”  好一个钻牛角尖的家伙!我没好气地回答道:“谁说让你从军去啦?我只是看不惯你成天躲在家里搞些莫明其妙毫无用处的研究。你上战场大概真没什么用,但你这样了不起的数学头脑,难道不可能想办法投身金融战场,为军队牟集资金?”  “这倒是个好建议。”苏柏然笑出声来:“不过这也用不着我,你看我父亲一天到晚往上海往香港那边跑,那是他的本行。”  我冷笑:“你父亲就真的是在为军队筹集资金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视金钱如粪土。若是换成你父亲,那天见我捣乱把那么大一笔钱送还给赌场不气急才怪呢。”  “那你倒也太小瞧我父亲了。那笔钱,他还瞧不上。”他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对,人各有志,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我也看不怎么明白。但有我这样的人留在后方想些莫明其妙的点子未尝不是好事。或许有一天,这些莫明其妙的点子就会派上用场。反正我还是留在家里比较适应,你知道我不喜欢跟人打jiāo道,我又不是明允。”  这是柏然第一次提到他还有个弟弟。虽然我早知道有苏明允的存在,但在东禾园里,这三个字仿佛是某种禁令,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到。我这个人虽然好奇心重,但向来粗枝大叶忘xìng极重,虽然偶尔也觉得奇怪,倒也想不起主动去问及苏明允其人其事。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当然免不了问上两句。  “你那个弟弟,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人?”  柏然颇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他没跟我们过重庆来。”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家里人从来不提到明允?”  我这基本上是在刨他苏家的根底了,大致也与我无关,但对于柏然与他的家庭,我竟然有种奇怪的求知yù,仿佛知道得越多,就越能占有苏家大公子内心的秘密。因此,竟是用着某种江湖宵小般的窥探之心来等待着他的答案。然而苏柏然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却又轻描淡写的。  “明允跟父亲有些不和,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了。”  他这么一说,我倒反而不好问下去,只得嘿嘿干笑两声,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听说他跟我同岁?”  苏柏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同岁是同岁,不过不像你这么话多。”  一瞬间我真有恼羞成怒的感觉。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面红耳赤地坐着,望着苏柏然纸上的傻瓜乐园发愣。  柏然的声音变得柔软下来:“明天你能开车陪我去一趟码头吗?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的小妹子要到重庆来,我奉命去接她。”  苏柏然当然是数学天才,只怕对建筑机械之类的东西也相当在行,不过说到开车或是任何一种需要用双手来扭动方向盘的行当,他立马打回原形变成白痴一类的生物。而说到我的开车技术,那可不是盖的,只怕没几个家伙能够及得上(毕竟我是洛阳航空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就说倒车吧,我能用不少于70码的速度将任意一辆破铜烂铁倒进任何一个直径不小于车尾的空地里,并且在一秒钟之类就让它立定行礼。而倘若能让我把车头正过来,那就算让它当场玩玩跳火圈之类的杂技也不在话下。说到这一手,我大概能算是重庆驻军当中的。不过我也能把车开得平平稳稳,就像是大姑娘头一回上轿一般。所以自从苏太太有一回坐过我的车并且听我瞎侃过一通之后,但凡东禾园里要来什么要紧客人需要柏然陪同接送的,她都老实不客气地让我当上了义务司机东禾园的正牌司机老赵反而闲极无聊好在我巴不得替他家多做些事,也乐得能与柏然一同消磨时光。于是苏太太的小妹子、苏柏然的小姨子范文嘉的司机,我是当定了。 女一号范文嘉登场 嘉陵江朝天门码头的长长石梯,如没完没了一般直挺挺地向着江心延伸出去。江水浑浊,比冬天时宽阔了一倍还不止。一艘巨大的客轮停靠在轮渡旁,瞬间便有无数的挑夫如疾速涌动的蚂蚁一般向客轮急扑过去。  天气极其炎热,连一向不爱出汗的苏柏然的鼻子边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白色的亚麻衬衫贴着他的背心陷落下去。我更是挥汗如雨,事先请好的两名挑夫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静候着我们的命令。  柏然手里拿着张两寸大小的相片,我们只能凭这玩艺去分辨那位姓范的小姨子。相片中的女学生梳着两条小辫子,光溜溜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合比例的大,相貌倒也算得上端正,不过再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了。据说这是小姨子到东洋留学之前照的,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也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相貌。这一次却不是从日本回来,大概也是顾虑到局势紧张的缘故,因此辗转去了一趟印度,中途费时竟然达到了接近半年。有一段时间苏太太差不多以为这位小妹子已经失踪了,很是焦急了一番。这一天若不是牌搭子章司令的太太不肯放人说是“三缺一”,她定然会跟我们一起来码头接她妹子的。  只是苏太太这一省事她其实是相当贪玩的人却苦了我和柏然。柏然并未见过他这位小姨,好在我自信目光如炬,在人群中分辨个别小妞儿应该不在话下。话说回来,虽眼见客轮舷梯下顷刻间旅人如织,我东盯西看状若美猴王再世,但并未见到任何半个像是苏大公子的小姨子的人物。  重庆的夏天如同将人放上蒸笼,而江边的烧烤滋味更别具一格。仗着满眼长江水的庇护,温度大概比市区里低上一两度,但那潮湿的暑气却犹有过之。蒸的时间长了,保不定便会中暑,我见苏柏然面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这位娇生惯养的苏大公子忽然全身委顿倒在我脚跟前,那可该怎么是好。我一边瞎想着,一边往人群中加紧眺望。却不料已经先有人站到了柏然的背后猛地敲了他一下。  “你是不是苏柏然?”那年轻女子大声问道。  柏然吓了一跳。  亏得我卖弄目光如炬呢,倒先让小姨子抢了个先着。  两个挑夫赶紧将行李扛上肩,我和柏然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范小姨子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着白色马裤的双腿迈得飞快,转眼便爬上一大坡石梯,等到她转过身来挥动手臂为柏然加油时,我们早已汗如雨下落后她一大截了。  好一个身轻如燕却又体健如豹的女子。  虽说是小姨子,但范文嘉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我大,比苏柏然小。短短的卷发,大热天里在脑后束起来,露出线条清晰的脸。绝对算不上美女,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嘴巴似乎又嫌过大。从前过于宽阔的额头上留了刘海,顿时显得清秀了不少。眼神坚定有力,说话干净利落,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活力,因此若是看见从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出母豹子一般的亮光来是丝毫不希奇的事。  有些人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苏柏然是其中一个,范文嘉是另一个。我的心中立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占满了,似乎有些恼怒,但也有欣喜与盼望。我意识到1937年的这场与苏家的邂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此后我发觉原来我也有着某种天生的才能,那便是对于某种并未发生的事件或者情绪的准确捕捉。说得简单一点吧,我是一个具有灵验预感的人,当然若是那人与我无关倒也罢了,但只要这人是我所关心的,在意的,我的预感便会立刻在他或她的身际形成某种磁场请允许我使用这么个科学名词,这是跟柏然学的,但大概并不准确我会在潜意识里捕捉到他或她的未来轨迹。并不具象,但有感觉。这已经足够了。  是的我预感到在这个故事里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了。苏柏然、范文嘉,我自己,或许还有某几个我暂还没想清楚的人物,只是我还不能想象这些人将以怎样一种关系互相纠合在一起,就像是嗯柏然的立方体,他那些奇怪的数列中的数字我尚不清楚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 爱国古董拍卖会 苏太太打算为范文嘉的到来举办一次舞会。她从前是上海的jiāo际场红人,没料到跟着丈夫退到重庆这穷乡僻壤之后竟然连一回PARTY也没开过。她曾经提过好几次,但苏东禾总是皱着眉头挥挥手,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么着就把她的美梦粉碎得一干二净,这“一段时间”眼看就是遥遥无期。这会儿北平那边跟日本人又打起来了,再要让苏东禾答应搞PARTY呀,怕是连门儿都没有。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范文嘉毕竟是半个外人,从礼数上应该更周到。她这次辗转印度惊险万状的回来,至少也应该举办个宴会压压惊接个风。更重要的是,苏东禾在上海的业务差不多已经完全结束,今后的重心必然放到内地。重庆这个地方看上去没几两银子,但按照苏东禾的说法,“藏龙卧虎之辈大有人在”,多接jiāo几个显贵当然是好的。因此苏太太照着这么个意思一提,苏东禾但微颔首,答应下来。不过他提出个疑虑,现在战事吃紧,给一个小姨子接风能是多大的理由,恐怕不适合做大,顶多也就在“味苑”办个几桌精致的宴席就可以了。若是要请得到一批达官显贵以及太太小姐们到东禾园来盘桓,怕是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好。尤其是军界的那帮子朋友,最好能给他们找个符合爱国主义的噱头,那方能既光彩又妥贴。  苏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立刻想到范文嘉在东洋留学时学的是考古。这“日本”二字倒是不必多提,但考古可就派得上用场了。苏家原本就有些古物,想来要请的那些显贵们手上也有一些,不如办成个“爱国古董拍卖会”,将拍的钱捐一部分给军队里,这样既显得新奇热闹,又能落落大方地拍军政上的马屁,对苏东禾的名声也好听,一不留神就是个“爱国银行家”。到时候再让范文嘉卖弄一下考古上的学问,更是四全俱美。  这个点子立刻获得苏东禾的赞同。战乱时期一切从简,于是不到一个星期,“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便在“东禾园”里举行。当日来的达官显贵不可谓不多,太太小姐们也来得不少。虽说正在打仗,不好明目张胆的争奇斗艳,但女人们总有本事显出些新鲜花样。旗袍的花色倒是一体的素,妆也化得检点,但要么项链,要么耳坠,要么手镯,身上总有些光华璀灿的地方。香水更是用得名贵。重庆这地方跟上海来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自古山灵水秀,生出的女人们个个苗条俊俏,能娶到豪门里去做阔太太的更是个中翘楚。因此这一天“东禾园”里着实算得上美女成群,一时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张太太”、“胡太太”、“章太太”的娇呼声所在皆是。我当然也在众宾客之列,但柏然对这样的情景着实头痛,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范文嘉既是苏太太打算力捧的对象,此时自然先不忙露面。  等到用完茶点,拍卖会立刻就要开始时,范文嘉方娉娉婷婷地与苏太太一同从楼梯上下来。这一天大家都素,范文嘉却老实不客气地着了一袭宝石蓝的长裙,烫过的短发恰到好处地拢到两颊边, 将微黑的脸衬得分外俏丽。我注意到她长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颇为白皙的胸口肌肤,项链上的坠子相当别致,既非钻石也非蓝宝石,而是一只形状古拙的鸟。只是远远看着,猜不出质地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走到转角处便停下来,一身素白丁香暗纹旗袍的苏太太挽着范文嘉的手,笑容可掬地对安静下来的众宾客说道:“今天给大家介绍我的妹妹,范文嘉。她刚留学归国,学的是考古专业,今天就由她来做拍卖会的司仪。”我恍然大悟,立刻觉得苏太太的安排再妥贴也不过。既然是当司仪,哪怕范文嘉穿得再华丽几分也是理所当然。这一晚她自然是众人的焦点,苏太太得偿所愿。 乾隆爷的青花瓷瓶 拍卖会已经开始,我上楼将苏柏然逮了下来。他对宾客间的应酬颇感厌烦,但对拍卖古物却相当感兴趣。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这时已经拍卖到第二件,是一只高约二十几厘米的青花瓷瓶。从香港请到的姓唐的拍卖师请范文嘉将瓷瓶慢慢地展示给众人看,一边与她搭档说相声般一唱一和道:“范小姐,你现在看到些什么?”  范文嘉道:“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瓶身虽然是青花烧制的双蝶戏花,但内瓶却是粉彩。”  “请问是什么样的图案?”  “鱼戏莲藻。对了,大家请看这只瓷瓶的腹部,这里有四瓣海棠花形的开光,请看,透过这海棠就可以看到内瓶的游鱼。”  “依范小姐看,这只瓷瓶应该是何时的作品?”  “我想应该是乾隆年间的官窑作品吧。对了,这里还有个机关。”  范文嘉眉头微皱,请唐先生帮忙托住底座,自己却小心转动瓶颈,只一两分钟,瓷瓶竟成了一盏稍矮一些的烛台,烛身以鱼戏莲藻的粉彩簇拥着,内里是烧制好的黄蜡。带有开光的瓶腹转上来,竟然便是一盏防风。  众人一片惊叹。范文嘉展眉笑道:“这种官窑转心瓶确实是乾隆年间烧制的。乾隆一朝的瓷器有个说法,叫做‘浑厚不及康熙,秀美不如雍正’,但在设计巧妙上却远有过之。大家知道,清朝三帝都分外迷恋烧瓷,雍正帝甚至就在每日上朝的宫殿旁侧设置有专门烧窑的机构,所以这三朝的官窑成就最大。等到乾隆之后,嘉庆一朝的瓷器虽然仍旧精美,却已经显出了颓势。”  唐先生接话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乾隆一朝的瓷器是最后的精华所在了?”  “没错。乾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有雄才大略,却又*倜傥,从国政大事到后宫情事甚至到烧瓷的小事,莫不费尽心思。大家请看这只转心瓶,其实算不上乾隆爷烧出的最古怪的作品,但就这只出自‘古月轩’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当中其实是别有一番故事的。”  “范小姐可不可以把故事也讲给大家听一下?”  范文嘉一笑:“这却是跟乾隆爷的*韵事有关系了。我一个女孩家,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样吧,一会儿谁拍到这只瓷瓶,我便将其中的奥妙专门誊一个副本,跟拍卖证书一起jiāo给买主。毕竟乾隆爷的故事算得上大秘密,我想这样应该是最合适的。”  唐先生点头称是,于是开始起拍。我对范文嘉的故弄玄虚颇为不满,但不得不承认她相当会吊人胃口,一时间竞拍声此起彼伏。范文嘉退到一旁,俏脸上挂着一副神神秘秘的笑容,我不觉大是生气。  转眼这只“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已经喊到了40000块。彼时正值战争初期,但战事一旦吃紧,物价自然跟着疯涨,一两普通的茶叶已经快涨到30块。虽说还不到此后张恨水所说的一斤阳澄湖大闸蟹卖4000块一斤的地步,但四万元毕竟已不是小数目。出这价的是一个戴金丝眼镜、身穿深蓝色府绸长衫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竞争的却是另一位也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只不过年纪大着几岁,胖胖的,发顶上又秃了一块,俨然那中年男子的发福版。看他二人互不相让算得上趣事一件。范文嘉这丫头更偶尔在一旁点拨两句,很有些火上浇油的架势,两人竟是加了魔般你追我赶,转眼便抬到45000块,仍旧相恃不下。  苏柏然在一旁看得有趣,拿胳膊肘碰碰我,轻声说道:“这是被我那小姨子冤的。”  我禁不住笑,却又正色对苏柏然道:“不过这只花样百出的瓷瓶总还是有些来头,谁拍到也值。”  柏然便道:“那你不打算拍了去?”  这话也算不得激将,但不知为何,竟像是说到了我心里去,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里的号牌,高声叫道:“50000块!”  半路上杀出的这个竞争者令两个男子都呆了一下。苏柏然的表情也有刹那间的错愕。  我心底暗暗冷笑,心想不过是帮你范文嘉的忙,把价格抬高一点。那两个家伙既然志在必得,自然会一路飙升上去,我这也就算是个托儿了。  果然有人接招。年轻一些的男子立刻举牌报51000,另一个想了一下,举牌报55000,看来是个胃口大的主儿。我又一次举牌,报60000。  这时连苏太太都连看了我好几眼,脸上颇有诧异之色。不过既然我是捧场的,又不是捣乱的,当然受她欢迎,笑容里便颇有可亲之意。我正得意着,只等那两个家伙再往上抬我就弃权。这时忽然察觉到场上情形有些不对,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将牌子举起了一半,又停下,似乎有些犹豫。年纪大一些的男子干脆就将牌子翻了过来,摆明是不打算再跟了。前者又犹豫了片刻,也翻牌表示弃权。  倒数“321”之后,唐先生一槌定音。范文嘉捧着那只价值六万光洋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穿花拂柳走到我身边,向我嫣然而笑。  “金先生果然好眼光好魄力,现在它归你了。我先帮你存着,一会儿拍卖会结束后你再来领。”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当托儿竟然把自己给冤进去了。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要这么只古里古怪的瓶子来干嘛,就算它是乾隆爷的尿壶怕也是与我不相干。再说要我立马jiāo出六万块出来也是全无可能,我这兜里虽不算精光,但连六百也没有。不过看目前这个架势,若是老实不客气的拒绝怕是会砸了苏太太的场子跟面子,万万使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向范文嘉道:“没问题,范小姐保管着我放心。一会儿准保来取。”  她一点头,捧着瓷瓶径自离开。我呆呆傻傻地坐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苏柏然大概是此刻最了解我的尴尬的人。等范文嘉一走,他便凑我耳边小声说道:“刚才都怪我撺掇你。一会儿我让父亲签张支票,先帮你应急。”  我点头,“也只能这样,明天我打电话给我老爹,让他把钱划过来。”  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冤大头归我父亲做去。 雄凤鸟尊,命运之匙开始转动 最后一件藏品,是一只放在透明水晶盒中的青铜鸟尊。爪如猛禽,昂首挺立,双翅高举,长尾披垂,如同一只戴有花冠的凤凰。  拍卖师唐先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范小姐,我之所以肯应邀推掉香港的一个重要拍卖会,专门飞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这只青铜鸟尊。而我相信今天在座的每一个能看到这只鸟尊的人,都能算得上有极大的福气。你是今天的司仪,也就算是我的帮手,我想请你给大家好好地讲一下这只尊。”  范文嘉的脸色也变得相当凝重,甚至连语声都放得低沉了下去。  “我想先请大家仔细地看看这只鸟尊。”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来,双手稳稳地持着水晶盒,从容不迫地展示给众人看,嘴里并缓缓地解说道:“大家请看这只凤鸟的背部,这里是一只圆拱形的盖子,盖上有另外一只小凤鸟。它的头上也戴有一冠,也昂着头,也是尾部下垂。但小凤鸟与大凤鸟有个区别,大凤鸟双翅上扬,小凤鸟的翅膀却是贴伏在身体两侧的。与此同时它们的通身都装饰着鳞片状的羽毛纹饰,造型相当繁复。”  走过我身边时,我忽然察觉到范文嘉脖子上戴的那只凤凰形坠子似乎与小凤鸟颇为相似,只是更小一些。有一瞬间,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了两下。  范文嘉重新回到拍卖台上,继续跟唐先生一搭一档。  “范小姐,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这只小凤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必须得先从大凤鸟的来历说起。唐先生,你这次是听到了怎样的消息,才立刻从香港飞到重庆来?是什么消息让你这样重视?”  唐先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几乎连台下都听得清他呼气的声音:“当然就是这只季鸟尊,一般人嫌第一个字太难认,因此也可以叫做凤鸟尊。这只凤鸟尊以前在世上只出现过一次,是在1879年出土于洛阳庙坡的一个古墓群。但就在同一年便宣告失踪。尽管如此,我可以肯定我们现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看到的这只凤鸟尊绝对不会是失踪的那只。”  “唐先生是从它的高度来判断此尊非彼尊的吧?”  “没错。那只鸟尊大约是厘米,范小姐你可以量一下这只凤鸟尊的高度。”  “我已经量过了,是厘米,高出3厘米。”  “你说得很对。而且还有一点区别,那只凤鸟尊的器盖是丢掉了的,也就是说,大凤鸟的背上没有小凤鸟,这就远远比不上这一只完整了。”  范文嘉接话道:“在我看来,这很像是一对公鸟与雌鸟,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雄凤鸟尊,所以它要高一些。”  “很有可能。  范文嘉继续说道:“我相信在座各位都听说过牧野之战的故事。三千年前,商纣王倒行逆施,*人怨,周武王姬发决心伐纣。之后两军jiāo战于殷都朝歌附近的牧野,纣王的军队阵前倒戈,姬发趁势攻入朝歌,商纣王逃到鹿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妖妃苏妲己则被押上法场处斩。当时妲己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连刽子手都*于她的美貌,手中竟拿不住刀。还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公姜子牙亲上法场,蒙住眼睛一刀斩下,这才要了那狐狸精的命。”  我注意到柏然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微笑,显然他也看过《封神演义》。我也看过。从这看似深奥无比的青铜鸟尊竟然讲到了姜太公和狐狸精,实在是令人精神大震。  “苏妲己是不是狐狸变的,我们后人可不敢肯定,但武王伐纣却是确有其事。而这只鸟尊,便是周武王在伐纣前誓师时所用之物,作用则是盛放祭天的酒浆。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小凤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它其实是打开这大凤鸟尊的把柄,揭开之后,我们可以看见这只尊盖的内侧。这里刻有两行共8个小字,第一行是‘鸿渐于陆’,第二行是‘利涉大川”。  唐先生接话道:“范小姐,这两句话应该怎样解释呢?”  范文嘉皱眉道:“第一句或许是指某种暗号、信号,具体指什么就不知道了。第二句大概容易解释一些,应该是出发誓师时占卜所得的吉祥卦,表明武王的军队可以很顺利地进军到朝歌附近的战场。我暂时只能这样解释。”  唐先生点了点头:“那么这只雄凤鸟尊当着众人露面只有这一次。武王姬发祭祀完之后,应该立刻将凤鸟尊封藏,以后更葬入墓中。如此说来,它已经在古墓中藏了三千年。”  现在连我都知道它非同小可了。  范文嘉接着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唐先生,既然它并不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只厘米高的雌凤鸟尊,那么那只尊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大家,目前这只雄凤鸟尊是由钱可凡先生提供的,而钱先生本人今天并没有到现场。范小姐,也许另外一只鸟尊的线索就得去请教钱先生了。”  之后这只“季鸟尊”以一个吓死人的高价拍给了白司令。退场前柏然帮我拿到他父亲的支票,我换到“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走路。  “季鸟尊”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演。它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转动苏柏然、范文嘉,还有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此后那纠缠不清的命运的钥匙。从这一刻起,命运之匙开始转动了。 范文嘉邀我们去成都 午后三点,我跟苏柏然、范文嘉坐在沙利文吃烤鸽子蛋,喝下午茶。  苏柏然一如平常的少语,范文嘉一如平常的多话。  我介于两者之间,跟他二人同时相处,通常有一种很微妙甚至很不妥的感觉。  首先感觉到的一种不妥是他俩之间的关系。范文嘉是苏太太的小妹子,也就是苏柏然的小姨子,两者辈分不同,范文嘉算是长辈。可毕竟她比苏家大公子小着几岁,两人都是单身,又都是小一辈中相当出众的人物。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长期亲近地处在同一家屋檐下,好像总有些不妥当。  苏家乍看上去很新派,但照着我的理解,苏老爷子骨子里仍旧是恪守旧规的人。然而对于范文嘉经常主动去找到柏然聊天侃地,苏东禾好像并没表现出怎样的反对。当然,他也不必太大担心,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有一个姓金的年轻军官厚着脸皮跟他俩赖在一块儿。这姓金的就是区区在下在也。  但我现在更关心的并非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而是那尊花了我老爹六万块光洋的乾隆爷的瓶子。  “小姨子,你不是说谁拍到这个什么转心瓶,你就给他抄一个还历史真相的笺吗?我可是被你这话蒙上了贼船的,你可不得说话不算数。”  范文嘉微微笑道:“是啊是啊,都怪我懒,懒得提笔。就讲给你听吧。这转心瓶的确是乾隆爷‘古月轩’的密制,更是藏在‘养心殿’的爱物。大清朝有个规矩,但凡皇帝看上哪位妃子想要临幸她,必是jiāo代给近身太监,用毯子裹了来放在龙床上,不待天明就得重新送回妃子的别院。这位乾隆爷*成xìng,自是不好当面坏了规矩,便也照着办,但也不妨偶尔来一回微服私访。不告诉任何太监,不翻任何一位娘娘的牙牌,在‘养心殿’里读书读到小半夜,兴致来时便突兀地穿戴齐整,找出这盏‘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顶多只让一个贴身的小太监领了,静悄悄地掌着灯,兴冲冲地往他那突然念想到的女人寝宫里去,实在又浪漫又刺激。平时不用了,就变回一只瓷瓶,大大方方地供着,小太监还得记住将黄蜡灌注进去,不要到下回用时竟已烧尽。只是这种事回数不宜多,也不好让太多人知道,总得悄悄地才不失了祖宗的先例和大清的体面。康熙和雍正在位时朝事繁忙,到了乾隆,难得天下已逢太平盛世,他xìng子又好玩乐,所以很是造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赏玩之物,恰恰就是这防风烛的来历。你看这鱼戏莲藻,也正是暗喻着鱼水欢好的调戏之意。”  她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我不由得频频点头,“真是想不到,范小姨子除了对古物有研究,对这种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事儿也熟,真不愧是大学问家。”  范文嘉不禁双颊飞红,“呸”了一声,便岔开话题,另说一件事。  “少华,我发觉那天你已经注意到我的这个坠子。”  范文嘉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等我含含糊糊地答上两句,她先已经取下项链递到了我的面前。  确实是石头的,确实与雄凤鸟背上的那只小凤鸟颇为相似,都是双翅低垂、怡然自得的模样。尤其相似之处在于鸟眼,均是鼓鼓地向外突出,并未点睛。  只是相比之下,那枚小小的石头凤鸟比小凤鸟的做工要粗糙不少。  “这个坠子是我在日本留学时,有一次去名古屋的温泉旅馆,从老板娘的手里买下的。她说这在名古屋并不少见,是几百上千年前以前就传下来的图腾,乡下的石匠有时会雕造来做成屋子里的装饰品。最小的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尺寸,可以挂在脖子上做项链坠子。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小玩艺儿罢啦。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见到这个坠子时竟然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只盲了眼的小鸟好像藏着什么秘密,甚至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我想,只是一种直觉吧。”  “我便把它买下来,挂在项链上,一直戴了差不多两三年。自己几乎都已经忘掉它的存在了。但前几天拍卖会开始之前那个从香港来的唐先生拿‘雄凤鸟尊给我看,我立刻意识到它们俩或者说它们仨之间的相似xìng。就我所知道的,像这种形状的鸟尊全世界只发现了两尊,也就是那天我们所说到的一雄一雌,它们的出土时间应该都是在1879年附近,是非常典型的商周时期的作品。可是,为什么会在日本见到它呢?而且据他们说已经是传下来上千年的东西了。”  “范小姨子,你今天找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你这只飞到东洋去的小凤鸟?我和柏然可不懂你那些考古学。”我禁不住笑问。  范文嘉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得了吧,别以为我是瞎子。那天我下台给你们看那只鸟尊时,你们两个的眼睛都快掉到尊里去了。何况你金副官不正是古物爱好者吗?那天不还花巨款买了只乾隆爷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吗?”  我不禁恼羞成怒。  她仍旧不肯饶人:“再说柏然,你就更加不用狡辩。你是做学问的人,不像少华那样不学无术。像他都会对雄凤鸟尊感上兴趣,你难道就不想探个究竟?”  柏然终于笑出声来:“你别再臊少华的皮了。说吧小姨子,你到底想要我们帮你干嘛?”  范文嘉精神大振:“我要你们俩陪我去一趟成都。” 马商钱可凡的来历 47岁的钱可凡是一个见一面便不容易被忘记的人。  他很胖,但那张肥肥的脸并不是正圆,而是一只光滑的一丝皱纹也没有的大号馒头。关键在那双眼睛,细细的,从长度到宽度都不能跟一般人相比,但偶尔会溜出一小丝明亮的光。你既可说那是狡诈,也可说是聪慧。  钱可凡留着寸头,有时戴一副眼镜,穿一身绸衫,拿着只鼻烟壶,说话慢慢,走路缓缓,派头像个十足的乡绅。  钱可凡是个生意人,主营是盐、茶叶、绸缎,经常出没于四川、重庆、云南以及西藏。他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马队,都是些身体矮小但体格结实的川马,偶尔也有滇马,擅长脚力。在40岁之前,钱可凡经常亲自带着他的马队,穿行于滇川藏的崇山峻岭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果耳边没有持续不断的马铃声,钱可凡无论多么疲倦也无法入睡。他的头发里有杂草的碎屑,衣服里裹着牦牛的干粪,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藏地的天光。  钱可凡跟很多人打jiāo道。沿途设下关卡的士兵、征收重税的土司、茶叶庄、绸缎庄或是盐庄的老板、跟着他的马队同行同住的转山的藏民、唱歌唱得很好听的羌族少女,满脸稀脏的藏族母亲以及她们怀抱里皮肤黑漆漆的小孩子。有时他也跟土匪打jiāo道,偶尔很凶悍,偶尔称兄道弟甚至纳上一些不明不白的买路费买来一长段时间的安稳。他也跟文质彬彬的银行家打jiāo道,从钱可凡手中出入的银票并不比川渝两地的实业家们来得少。有那么一段时间,钱可凡做的几乎算得上垄断生意。  但在40岁之后,钱可凡的身体忽然发福了。他发现当他走到任何一匹体格健壮的牡马面前时,那匹马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渴望避开那具庞大的身躯。即使钱可凡命令马夫强行拉往鼻绳不顾一切跨上马背,牡马甚至已经开始慢腾腾地挪动,但不等走上几步,它的前腿一软,差点就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钱可凡很沮丧。但稍后他明白到十几年的马背生涯确实该结束了。运载着茶叶与绸缎的马队还可以继续进藏出藏,但他自己将不再是带队之人。现在,他应该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享受一下提前到来的清福。更重要的是,一支马队究竟能带来多少利润呢?也许他可以做点别的什么,比方说武器,或者烟土。  关于这两样商品的故事我们就不多说了。总之,七年以后的钱可凡更加肥胖,步履越发缓慢从容,银行户头里的存款数也越来越多。他还有更大的几笔资金终年流转在一些见不着光的地方。如果不是偶尔遭受痛风的折磨,钱可凡目前的日子应该算是过得相当满意的。  钱可凡是一只狡猾的兔子。他有很多个窝,重庆有,成都有,云南有、西藏也有,每座城市里都不止一处住宅。但钱可凡并不养小妾,他对女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是喜欢囤集,就像囤集银元券一样囤集房产。也许他还囤集了一些土地,数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他也囤集古物,不是为了喜欢,只是为了出手。要么赚到利润,要么赚到名声。这次拿到拍卖会上来的雄凤鸟尊大概是为了后者。说到底,对于古物他并不算是行家。  但钱可凡并不打算参加城市贵族们的聚会。他跟那些说话拿腔拿调声线柔软的绅士们无法混在一块儿。闭上眼睛,他仍然会习惯xìng地想起藏地高原上空的那一片片天光,他在梦中仍旧会听到马帮的铃声,他甚至能触摸到牦牛粪便烘烤时暖洋洋的温度。等他醒来,这一切都没有了。若是让他将这些粗鲁的玩艺讲给那些绅士们听以成为某个话题的话,他估计那些家伙是会皱紧眉头的。而他们所喜欢谈论的那一切也向来不在钱可凡钟意之列。因此,他干净利落地把自己拒绝在城市贵族们的大门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钱可凡不参加爱国绅士们的各种活动。他总是以隐士的身份参加,本人不到场,但现场会留下他的味道。久而久之,“钱可凡”成为了一个神秘的名字。他的“原马帮领袖”身份尤其加重了这种神秘的成色。  当“东禾园”里热热闹闹地举办着“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时,钱可凡并不在雾都。他在几天前便已经回到了位于青城山脚下的一处宅子里。天气愈发炎热,川西的温度对他这样的胖子更适宜一些。至于雄凤鸟尊,自有他从香港请回来的唐先生懂得它的价值。 苏柏然的噩梦之夜 范文嘉打算去成都,然后去青城山。  她必须找到钱可凡,追问那尊雄凤鸟尊的来历。问题是,范小姨子不乐意一个人上路。她担心的不止是时局的不安稳,更重要的是要找两个能在路上陪她聊天解闷的熟人。从这方面来看,金少华是最好的人选。他相当有趣,话也多,长得也漂亮,高高的个子陪在身边很能带来些倾羡的目光。至于苏柏然,也许范文嘉对他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哪怕他一声不吭坐着也行。因此,由他们二人陪着一同去成都是再理想不过的了。金少华负责说话解闷,苏柏然则用来供她瞑想。与此同时他可以成为思想与智慧上的对手,这样的旅程将会相当有趣。  我从军队里开了辆外表稍旧但相当好使尤其擅长走山路的军用吉普车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文嘉准备了干粮、yào、饮用水、甚至包括指南针和雨衣,俨然一副出外野营的装备。苏柏然就带上他自己。我们一大早出发,中途歇过一宿,到成都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天气未尝见得比重庆凉快。长途奔波一番下来,范文嘉的脸有些发肿,但精神还好。苏柏然可就差得远,一路上的晕车呕吐让他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我们在成都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第三天早上再去青城山。范文嘉中途来敲我们的门,满脸歉意。  “没想到你会晕车。我以为你既然去过英国,坐过那么长时间的海船,应该没问题。”一边把特地出门去买的晕车yào递过来。  苏柏然谢过,当晚睡得分外的早。我连着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倒并不觉得累,点了一支烟坐在床边看书。是一本侦破小说,写得不见得精彩。半个钟点之后我扔下书,打算关灯睡觉。在某一个瞬间睡梦中的苏家大公子的面容忽然吸引了我。他睡得很熟,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完全失去了白昼里的恬静,甚至变出几分狞恶来。他的上唇将下唇咬得很紧,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听人说,这表示入睡者正在做梦。我猜想他正梦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脸上呈现出一大片悲凉的放松,随即拧得更紧,喉咙管里有极深极沉的“呼呼”声,像是喘不过气。  我不得不叫醒他。还没等睁开眼,柏然一拳砸在我胸口上,力量之大,几乎令我窒息。随即他苏醒,原本空洞的眸子里浮上我的影子,便温柔地开口:“明允,哥带你走。”  他把我认成了苏明允。  也许我和苏明允真的有几分相似。  稍过一会儿柏然才算是真的清醒过来,跳下床到浴室里洗了个脸。我胸口忽觉疼痛,皱着眉头坐在圈手椅里,并不打算告诉他这一拳的经过。我也寻思是否该问一问他梦见了些什么,只想了一下便决定放弃。这是一个有着隐痛的男人,他不会告诉我的。  几分钟后苏柏然回来,上床,转过身去径自睡觉,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我呆坐了一小会儿,抽完一支烟,关灯上床。 钱可凡讲述凤鸟尊的来历 第二天下午到达青城山,找到位于后山的钱可凡的宅子。是一座川西风格的小院,青灰的色泽,院中央种着一棵槐树。空气中带着淡淡清凉的甜味,果然与火炉般的山城是两个世界。  范文嘉出发前给钱可凡打过电话,报过来历。果然这一天钱可凡特地留在家里等他们一行三人。既然范文嘉们已经用过了午膳,便让家佣泡了壶极好的普洱,准备了几碟精致点心,听明白来意之后,钱可凡带着一种唯有肥胖者方能具有的狡黠之笑开始他的讲述。  “范小姐说,觉得这个什么雄凤鸟尊有来历。但是对于我来讲,它不止是有来历这么简单。我这些年来存了些古董,大多数对我没啥意义,只是买进卖出的玩艺儿。但这只尊是个例外。我是个粗人,弄不明白什么公凤鸟、雌凤鸟之间的区别,更加别想让我认出来刻的那八个字究竟是个什么字。但从十六年前得到这只尊的那一天起,我就早觉得它非同小可。”  “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这雄凤鸟尊是怎么到我手里来的,我也刚好乐得讲个故事给你们听。要知道我还从来没跟人提过这事。十几年前发生的时候倒是觉得有点蹊跷,但我在带马队进藏的那些年里遇到的奇事多得很,这说不定只是小事一桩。再说,越往藏边那边走,人血液里的氧气越少,脑筋也就越发不见得清楚。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还真的说不清。”  “三位别看我现在这么大个块儿,胖得像个罗汉,其实十五六年前的我长得挺精神。又结实,相貌也不难看,马背上的技术在汉人里算是出类拔萃。那一年遇到饥荒,我从西宁组织了一批粮食,打算沿着唐蕃古道一路送到拉萨。打算买我这批粮食的是当地一个权势很大的土司,他的领地头一年闹饥荒闹得很厉害,又舍不得出高价买。我答应用平价卖他一大批粮食,他自然大喜过望。我老钱不会是做亏本生意的人,这次他得了我的好处,自然有另外的好处给我。”  “反正那一年3月,我从西宁出发,经过扎陵湖与鄂陵湖,翻过巴颜喀拉山,很快到了玉树。休息了一天,接下来便渡过通天河,到结古巴塘,过当曲。等到翻过唐古拉山口,过聂荣和那曲,拉萨就在不远了。”  “这条路我少说也走过七八回,算是相当熟。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叫杂多的小县城,这里海拔有4700米,空气非常稀薄,四周都是草原。虽然已经是三月份,但气温仍旧很冷。我们人多马多,没有客栈住得下,一般都找一个不太透风的所在,找点牧草堆成褥子,远离牧草的中央地带生一堆火,一大群人围着,热热闹闹地嚼点风干的牛ròu和糌粑,喝几口青稞酒暖身子,随意讲些笑话和奇闻怪事。等到睡意渐浓时便合衣睡下,当然也得派专人看守火堆和马匹。马帮的夜晚大多如此度过。”  “那一晚原本也是如此,却因一个叫做尹西多杰的小伙子的提议而有了些变化。这个多杰的老家是索多乡,海拔比杂多还高,气候也更加恶劣一些,他刚加入马帮不到两个月。小伙子这天晚上多喝了两杯青稞酒,兴高采烈的,不肯睡觉,找了几颗骰子出来,要一个老倌陪他玩大小。看他俩玩得高兴,另外几个人也要加入。玩的方式倒很简单,不过是每人摇一回骰子,点数加起来比大小。”  “既然是赌,总得找点赌本。小伙子们挣的都是辛苦钱,一般都不舍得拿出来赌,所以那一晚就随便找些小玩艺儿充充赌资。比方说几粒蚕豆呀,一块打火石呀,一小块牦牛干耙呀,反正只是闹着玩。尽管寒酸,仍旧玩得兴高采烈。我那时年轻气盛,爱玩,也加入进去摇骰子比大小,大呼小叫,高兴得很。”  “玩了一会儿,那个叫多杰的小伙子渐渐急xìng子上来,眼看身边的蚕豆不够输了,摸索半天,掏出一只挺精致的黄铜酒壶,扁扁的,雕着细细的花纹,壶口可以拧得极紧。这种东西带在行走藏边的旅客身边确实方便,既能祛寒,又能解酒瘾。多杰把酒壶往用来当赌桌的石头上一拍,大声叫道:‘谁能连赢我三局,就把这酒壶拿了去。这玩艺可得赌五斤牦牛干耙。’” 雄凤鸟尊第一次显现幻象 “说话间便有人来和他赌,一不留神还真的连赢了三局,老实不客气就将酒壶揣到了自己身上。”  “连酒壶也输掉,多杰的样子看上去沮丧极了,回到自己的草堆褥子上埋头坐着,从头顶到肩膀再到脚尖都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俯身在自己的行李中翻了一会,拎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出来,提着走到众人面前,照样往石头上一放。”  “‘谁再来赌一把,还是三局,赢了就把这玩艺儿拿走。’他吼叫着,脸红红的。众人纷纷大笑,嚷嚷道:‘哪里来的尿壶,还挺沉的样子?卖到铁匠铺里倒能卖几文铜钱。’我倒觉得有些蹊跷,那东西的形状很奇怪,活脱脱地像只大鸟,也不知多杰是怎么藏到行李里去的。既然动了念头,我也就不等第二个人出来应试,自己先就站了出来,说‘我来跟你赌这一把’。既然是赌,总得拿出对应的赌本。正好我身上穿的那件皮袄子还算贵重,再加上一只绿翡翠的鼻烟壶,怎么看怎么抵得过他那破玩艺儿。多杰高兴得眼冒金星,大家伙儿也在一旁帮着又吼又叫,我们两个人马上开始。”  “其实我也没想过要赢多杰的东西,只不过助助兴而已。但那天晚上多杰的手气就是背,居然又连着输了三把。末了他挠挠头站起来,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道:‘输光了,赔光了,我啥赌本也拿不出来了。’大家伙儿哈哈大笑,高兴得要命。我也莫明其妙地高兴,一下子大方起来,一把将皮袄跟鼻烟壶推给多杰,说‘我拿了你的东西,这两样就算是送给你的’。这下多杰也觉得赚到了,兴奋得抱着我又唱又跳。”  “一会儿大家都累了,我半躺下来看多杰的东西。原来不是黑色,而是极暗的青。我认得出那是青铜,也认出那大鸟背上站着的是另一只小鸟,但晚上光线暗,根本没看到里面还刻有八个小字。我不是钻研古物的专家,这方面几乎没有认识,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件普通的东西。寻思了一会儿,便过到多杰身边坐下,轻声问他这青铜尊的来历。”  “多杰说,他前一年在石渠遇到一个喇嘛,年纪很轻,眼睛很大,眼神出了奇的清亮透明,就像是雪山上海子的湖水。更奇的是,那年轻喇嘛的右手腕上有一小块浅红色的印痕,与那小凤鸟竟是出了奇的像。那喇嘛向他求取斋饭,之后便取出这只尊送他。当时多杰只觉得那年轻喇嘛行迹甚奇,虽然不懂但还是收下了,妥善保管于身边。按照那喇嘛的说法,这件东西只是暂时保存在多杰这里,一有机缘就会再次送出,多杰不过是中途的一个有缘之人。说来也奇怪,此后几个月虽然遇到饥荒,整天饭都吃不饱,但多杰从未产生过将青铜尊抵押出去换几两银子的念头。此后加入我的马帮,跟着一道行走江湖,也从没拿这只尊给第二个人看。只是这天晚上忽然之间头脑发热,就如同是失控一般,竟然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小小赌博就轻意拿出来当了赌本,还干脆地输给了我。”  “不过多杰也并不懊悔。那天夜里,他躺在牧草堆上小声地向我讲着这只青铜尊的来历,并且这样说道:‘钱老板,我们藏人是信缘法的。我信这只尊一定来头不小,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传递人。我跟它的缘法就是将它从那个眼睛很亮的喇嘛的手里拿过来,过段时间传到你的手上。否则我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就想到拿它来赌,而且偏偏还每把都输给你。你一定是跟它有缘的人,把它jiāo到你手里我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但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天刚微微亮我就忽然醒来,四周一片寂静,守卫的人竟然已经靠着墙根睡着了,火堆大概才刚熄灭不久,隐约冒着青烟,差不多已经快散光了。我从怀里取出那只青铜尊,对了,也就是你们说的凤鸟尊,它真的就像是一只展翅yù飞的凤凰,虽然个头并不大,却漂亮极了,雄伟极了。我把它放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它,就像是入了魔一样。然后就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从那只小凤鸟微微张开的嘴里忽然吐出一缕青色的烟来,还夹杂着几颗火粒儿,摇摇摆摆地往天空上冒。我以为是我眼花,要么就是和还没熄干净的柴火烟看混了。但转瞬间大凤鸟的嘴里也开始冒烟冒火,并不浓,只是很淡的几缕,很快便和先前的混在了一起。然后就扶摇上升,整只尊转眼就被淡红色的火焰包围起来,那只凤凰就像是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一样。”  “我惊呆了,想叫,喉咙管里却发不出声音。我并不清楚这种离奇的景象持续了多久,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还是更长的时间。反正,当我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透过摇摇晃晃的空气便看到了不远处青色的山脉。唐古拉山已经离得不远,已经能看见那座小小的白色山头。这是我们这一天将要翻越的关口。我突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天已大亮,马队该上路了。我立刻跳起身,刚才像火烧一样的喉咙管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很快把所有人叫醒,我收拾好凤鸟尊那会儿它早就不冒烟了大家伙儿收好行装,继续上路。”  “这就是我得到这只凤鸟尊的情形。它以后再也没有冒烟或是*什么的,我仔细地看过它的质地,确实就是青铜,根本不可能自行生火。那天早上如果我看到的不是某种异象,那就一定是我出现了幻觉。开初那一两年,我坚信我的眼睛绝不可能出错。但时间越长我的脑子就越糊涂,我不是说做生意糊涂,单单只是指关于这只凤鸟尊的记忆。我记不得我是不是真的看见过火焰上升,还有从火焰里慢慢浮现出来的唐古拉山头,这大概只是我做梦吧。我也没有找任何人任何机构来检验这只尊,大概是内心深处始终有种意识,感觉不能把它轻易示人,除非是等到某个上天注定的时候。”  讲到这里,钱可凡那双小小的眼睛好似停止了转动,似闪非闪地停留在眼眶里,有点像是手电筒刚熄掉的那一瞬间。  “大概就像是多杰那天晚上忽然福至心灵把凤鸟尊输给了我,我也是忽然间福至心灵把凤鸟尊jiāo到了那个唐先生的手里。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段所谓缘法将用怎样的方式传递下去,直到范小姐你打电话给我。今天你们三位一进我的家门,我就知道这段缘法算是续上了”。  他眯缝着眼睛望着范文嘉颈间的凤凰形坠子,若有所思:“这十几年来,我不时时断时续地想起那个早晨,想着在这只凤鸟尊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不瞒你们三位说,我深信这里面一定是有个大秘密的,只不过解开它的不应该是我。范小姐,下一站就该轮到你们了,不过具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钱可凡老老实实地摊开手,表示他的叙述已经完毕。 准飞行员金少华的尴尬 当天晚上住在钱可凡的宅子里。用过晚餐之后,坐在槐树下享用甘甜无比的水蜜桃,这是川西一带特有之物,但凡用指甲轻轻一掐便蜜汁直淌。我一个人几乎吃掉了一大半。在这种情况下,我大多不会客气。  钱可凡很想知道我们接下来的打算。这个当然得问范文嘉,我和柏然只不过是她的跟班兼保镖而已。范小姨子显然从下午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既然钱老板提问,正好乐得商量一下。  “我记得你提到一个地名叫石渠?”她这样问道,同时张大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那姓钱的胖子。钱可凡哑然失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你说石渠?你想去石渠?”  “嗯。你说尹西多杰在石渠遇见一个眼睛很亮的喇嘛,既然凤鸟尊是从他那里jiāo到多杰手里来的,那么石渠就是唯一的线索。我想去那里看看。”  “范小姐,你知不知道石渠在什么地方?”  我们三人一齐摇头。  “其实说远也不远,就在这四川省的西北角上,不过离这成都少说也有两千里山路。我说的这可不是你们公子哥儿平时开车走惯的大马路,这可是山路,是供咱们马帮走的路。从成都往西北方向去,沿途还得翻好几座大雪山,垭口的海拔都在四五千米以上。等你们打个来回,只怕得小半年。依你们三位的身子骨儿,不累死也得因为缺氧而死在路上。再说那边也乱,沿途得过多少座寨子,拜见多少位山大王,要是遇见土匪,你们二位公子爷倒也罢了,范小姐只怕……”钱可凡啧啧地摇着头:“你们又不会说藏语,只怕连青稞酒也喝不惯,更别说认识路。去石渠,死路一条。”  范文嘉脸色作恼地回答道:“钱老板你可小瞧我了。我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我一个人也是曾经在印度历过险的,什么事儿没遇见过。还有我这位外侄子,你别看他文静,人家在英国可是拿过什么体育比赛的冠军的。柏然,是什么项目来着?划船?”  “那是别人。我拿到一届马术冠军。”苏柏然彬彬有礼地答道。我颇为吃惊,想不到这书呆子竟然有一身马上功夫。  “至于这位金世兄,钱老板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人家可是军人世家,洛阳航空学校毕业的尖子生,意大利教官教出来的高手。我们这样的三人组合,肯定没问题。”  果然把我和柏然算进去了,好像吃准我们俩肯定同意跟她去那个什么石渠似的。我刚想开口表示异议,却见范文嘉扭头向我嫣然一笑,笑容妩媚而微带威胁,我心中忽然一阵迷糊,情不自禁地开口赞成道:“钱老板,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毕竟是军官,身边也带有武器,想来保护范小姐和苏公子的安全应该还行。只是这个石渠既然这么远,又不通公路,从重庆开出来的这辆吉普车就派不上大用场。而且就算勉强能上路,沿途没地方加油也没用。”  “要么让钱老板帮我们找个向导,雇几匹马和马夫,咱们走当年钱老板走过的道儿去石渠?”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苏柏然忽然开口道。他这一说,摆明赞同范文嘉的意见,小姨子似乎颇为意外,不由得望着柏然笑逐颜开。  “也不是不可以。”钱可凡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我倒另外有个主意,有可能既省事又省时间。只是不知道金世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我一脸愕然,却听钱可凡如此这般地说道:“我刚才听范小姐说,金世兄是洛阳航空学校的高材生。那么你的飞行技术是不错的喽?”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那年头能进洛航的也就是我们这种世家子弟,基本上算是镀金。教官是意大利人,教学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也能保证每个都毕业毕竟要照顾上流社会的面子但就以我来说吧,我算是那一届学员当中成绩最拔尖的了,也就只会起飞和降落。比起我开汽车的本事来,我的飞机技术大概只能算是刚刚入门。  钱可凡大概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尴尬,不由得面透微笑:“金世兄不必担心。你总算是学过,至少也该是一知半解,怎么都好过我这样的一窃不通。既然我都能把它驾驶到天空上然后再安全降落下来,金世兄难道就不行吗?”  我脸上的愕然只有增无减:“钱老板,难道你真的要我去驾驶飞机?哪儿有飞机?不会是让我用飞机带他们两个去石渠吧?”  钱可凡悠然自得地摇晃着那颗胖脑袋:“没错,如果你够胆量驾驶我的这架飞机,他们俩够胆量乘坐你驾驶的飞机,去石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答对Sangaku的奖励 那是一架海因克尔小型运输机。  我的尴尬已经变成了慌乱。天知道我能不能把它拉起来,天知道我会不会把它撞到大雪山的山肚子上去。苏柏然必然跟着我一起丧命,我到底希望柏然陪我一起死还是希望范文嘉陪我一起死。正胡思乱想间,钱可凡的戏谑dàng然耳畔:“上机吧高材生,其实开飞机很简单。”  以后很多年,我一直记得因那句嘲笑而引起的我的脸庞的滚烫程度。相比此后几个小时被钱胖子带领着飞翔于天空中的*,困窘对心灵的刺激来得更加猛烈。但稍后的大半天里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说实话,海因克尔并不比以前的教练机更难摆平,钱可凡这个神奇的胖子的教授水平也不见得高过那些意大利人。关键在于只不过一天时间,从前荒废掉的功夫又回来了,并且显然更加谙熟。于是当钱可凡夸我确实不愧为高材生时,我第一次不再脸红,也终于心安理得地认为我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号了。  顺便再说一句,我并不喜欢这个姓钱的胖子,虽然他对我们确实不错。  我们备了些干粮、清水,还有钱可凡送上的几件大袍子,范文嘉裹进那藏袍试穿时像个可爱的布娃娃。我不禁微笑,柏然同样如此。当然还有导航图,钱可凡叮嘱我不要直接飞到石渠,先到扎溪卡草原西北面一个叫俄青的小地方,那里有一座小型的加油站。一个叫尼玛的藏族小伙子会在俄青等我们,他是钱可凡的手下,能通汉语,相当能干。他会帮我们找几匹马,带我们穿越扎溪卡草原去到太阳王国。  也就是说,除了当飞行家之外,马帮的生涯多少还是要体验一下的。  把海因克尔停在俄青的湿地草原上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我发誓范文嘉的脸色有些发青,柏然倒还好,只是一路上一声不吭,表情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尼玛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黑黑的皮肤,鼻梁高高的,说起汉语来腔调有点奇怪。把钱可凡的手札递给他之后,尼玛仔细地看过,然后笑逐颜开。  “我有些日子没去石渠啦,现在很好,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马匹和物品。”  我们很快上路,同行的还有三个藏人。两个马夫,一个厨子,厨子也叫多杰,兰加多杰。天气忽冷忽热,往往前一分钟还是炎阳当头,后一分钟冰雹就唰拉拉地直往脑袋上砸。我开始明白藏袍只穿一边衣袖的好处。  休息的时候,无事可做的范文嘉给我俩出了一道题。  “我在日本留学时偶尔会去上香。寺院的屋檐下挂着一些木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些题目,刻功相当精致。这种小玩艺儿叫做Sangaku,能破解Sangaku越多的就越是受日本人敬重的聪明人。我还记得其中几道Sangaku,现在出一道给你们听,看谁先能解出来?”  我笑问:“有什么奖励呀?”  范文嘉摇摇头表示没有。我又接着问:“那谁先答对你就亲谁一下。”  话一说出口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范文嘉的脸瞬间红得有如樱桃,但笑容依然不减:“那我出题了。这是一道最简单的Sangaku,只是拿来热热身的。请问应该怎样证明7+7=12呢?”  很显然,如果真的是为了送出那个吻的话,范文嘉的吻绝不会是为了我的。Sangaku不适合我,无论有多简单,但这样的题目对于苏柏然毫无难度可言。  “用罗马数字来摆这个等式应该是这样。”  他蹲在地上,用一枝柴棍边说边划。  “XII,罗马数字的12,上下横切一刀变成两个VII,也就是7。两个7加起来等于12。”  “就这么简单?”我闷闷不乐地望着地上的那个数字。  “就这么简单,所以奖励什么的,就取消啦。”范文嘉笑出声来。 幻方 “很能干啊苏柏然,不过这是Sangaku当中最初级的,我另外出一道题。你告诉我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苏柏然这样回答:“先有蛋。”  “怎样理解呢?”范文嘉皱着眉头问道。对于这样一道连我都听说过的所谓永恒命题,柏然瞬间给出的答案似乎浑不可解。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苏柏然不慌不忙地讲道:“1822年3月,英国苏塞克斯郡有一个叫曼特尔的医生出门去给病人看病。曼特尔夫人留在家里等他。后来夫人坐不住了,出门沿着正在修建的公路去接丈夫。路边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种很大的动物化石,形状像是牙齿。夫人把化石带回了家,此后曼特尔先生又把这些化石带给了法国博物学家居维叶。居维叶认为这是犀牛的牙齿,但曼特尔并不相信。两年以后曼特尔先生来到lún敦皇家学院博物馆,他发现那些化石跟博物馆收集的鬣蜥的牙齿非常相似,由此断定这是一种早就已经灭绝了的古代爬行动物。再后来,这种动物被命名为禽龙,这是我们最早发现的一种恐龙。”  苏柏然望着范文嘉的脸,安祥地说道:“我在英国呆过几年,去过那个博物馆,也见过禽龙的牙齿。这种动物很巨大,大约生活在两亿年前,是卵生动物。也就是说,两亿年前就世界上就已经有了恐龙蛋。但是鸡却是很多年之后才由人类驯养的,所以,先有蛋,然后才有鸡。”  范文嘉想了一下,不服气地驳斥道:“你说的蛋是恐龙蛋,两亿年前未尝没有恐龙鸡?”  苏柏然哈哈大笑:“那倒是。不过飞禽确实是在爬行动物之后很久才进化出现的呀。”  这下子范文嘉终于无话可说。  “不如我来给你出道题吧。”柏然兴致颇好,在小本儿上画了九个组合在一起的九宫格,又填上十几个数字。   “你试试看,怎样把9个1-9的数字分别填进这些小格子里去,让它们在同一排和同一列中都不重复,并且各行各列两条对角线加起来数值相等。”  “这是什么东西?”范文嘉瞪着他。  正说话间,尼玛过来招呼上路。我们翻身上马,苏柏然继续给范文嘉解释他所钟爱的小方格子。  “你可以把它叫做纵横图,也可以叫它幻方。你既然专攻考古,应该知道《易经》里记载有一副数字图表,传说是公元前2200年左右大禹治水时在黄河岸边的一只神龟背上所见。”  “你说洛书?”  “没错,洛书分为三行三列,分别是4 9 2、3 5 7、8 1 6,各行各列还有对角线相加都等于15。这个洛书就是最初的纵横图,也就是幻方。后来有个南宋数学家叫杨辉,他造出了3阶和4阶的幻方,4阶以上直至10阶的幻方他只给出图形,没留下作法。10阶幻方叫‘百子图’,各行各列之和为505。”  柏然继续说道:“欧洲也有幻方的研究,但要晚很多。第一个3阶幻方出现在公元130年。1514年的时候,德国有个很著名的版画家叫丢勒,他有一副名作《忧郁》,上面有一个4阶幻方,跟杨辉举出的一个幻方基本相同,只互换了行列。”  范文嘉问道:“这个幻方是用来干什么的?”  “有人说是一种占卜工具,但也有人说是用来计算天体的能量,据说是一种数学模型,八卦就是这种模型的代表形式。我在想,也许它也可以变成一种建筑模型……”柏然若有所思,声音也变得小了下去,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所钟爱的立方体。稍过一会儿,他继续对范文嘉说道:“现在我给你出的是一个9阶幻方,我先填了一些数字,你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幻方完成。” 13年和17年的周期蝉 换了是我,绝不会被这个书呆子的无聊玩艺困住。但范文嘉不同,她几乎立刻就被那幻方蛊惑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呆呆傻傻地骑在马背上,画着幻方的小本子则拴在马脖子上。偶尔她填下几个数字,过一会儿又擦掉,下马休息期间同样如此。我很佩服柏然能够轻易让一向多话的小姨子变得如此安静。  一时忍不住,纵马赶到柏然身边问道:“你说的那个9阶幻方10阶幻方,什么‘百子图’,除了玩弄几个数字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柏然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它可以变化成八卦吗?你敢说八卦没有实际上的运用意义吗?”侧过头紧盯了我几眼:“我猜你想说八卦本来就纯属是玩虚的?”  我点头:“确实如此。”  “那我换个另外的例子吧。现在是夏天,重庆的树上有很多蝉,你知不知道蝉是怎样生存的?”  “我不知道,正想请教。”  “美洲有一种蝉,以17年为一个周期。另外有一种以13年为一个周期的。这两种蝉有个统一的名字叫‘周期蝉’。它们总在初夏5月份破土而出完成*,雌蝉把卵产在树干上。经过2-8周的孵化,幼虫从壳里钻出来,掉到地上,马上就钻到土壤里去,紧贴着大树的根部,靠吸食植物汁液为生。一边在黑暗中生长,一边等待下一个合适的初夏5月。”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17年。其实地底下的蝉只需要8年就可以完全发育成熟,可是它们必须等,直到第17年的5月,它们立刻像约好了似的,一起钻出地面,完成下一个生命周期。这是17年的周期蝉。13年的周期蝉则在地底下等待13年,一年也不会多,一年也不会少,绝对精确。”  “现在值得研究的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这两种蝉总是固守着17和13这两种周期?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两个数字都是质数?”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如果它们的生命周期不是质数,那么一旦孵化出来,就会和其他孵出来的天敌迎面撞上,它们会被吃掉。这么说吧,如果它的周期是12,那么这种周期蝉就会和2年、3年、4年、6年生的天敌遇上,这样它们就很难保证继续繁衍后代。”  “我设计过一个数学模型,假设蝉和天敌的周期都不固定,但是它们会随机发生变异。你知道最后测试出来的结果是怎样的吗?”  我茫然摇头。柏然解释道:“周期重叠,蝉被吃掉。但经过多年演化,蝉的最终周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必须停留在一个质数上。”  “少华,你问我那些数字、多阶幻方有什么意义?说句老实话,一时半会儿来看,可能真的毫无意义。但就像质数对于周期蝉,早先也可能没什么用处,但再过许多年,质数就会成为蝉的生存大要。我说的那些幻方、数列、立方体,可能放在当下来看也是一团混沌,甚至比不上一个刚煮熟的鸡蛋有用。但倘若再过一段时间呢?倘若有些东西能够成为我们自己的生存大要呢?” 范文嘉生了一场大病 藏区的天气说变就变。刚翻过一座山坳,才刚下马歇了不到5分钟,尼玛面带忧色地告诉我,马上要变天了。说话间便有累累的乌云疾速而至,一会儿工夫,大雨倾盆而下。既然没有地方可躲,转眼所有人都淋成了透心湿。  好在雨势虽猛,却攸忽而至攸忽而逝。等到头顶上瞬间漂浮起洁白的硕大云朵之时,便只剩下地面上寥寥几个狼藉万状的行马者。范文嘉尤其狼狈,犹如刚从湿汤里捞出的野蘑菇,满头乱发紧紧地贴在脸庞两边,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黑眼珠。嘴唇则冻出一片乌青,瑟瑟发抖。我赶紧找了件干袍子让她换上,只是没有女装,只能将就着裹成一团。大家继续上路。  再走得十几里地,范文嘉忽然发起烧来,却执意瞒着,一直摇摇晃晃地俯首坐在马背上研究她的9阶幻方。直到终于支持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下来,才终于漏了馅。尼玛一看她双颊烧得通红,前一分钟还在强睁着双眼讪笑,后一分钟便已有些神智不清,顿时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在低海拔地区淋了雨发场烧不过是件小事,同样的病症搬到高原上就足以致命。好在尼玛行走藏区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身边也备有少量藏yào。当即喂范文嘉吃下几颗yào丸,四顾无策,只得让我们帮忙拿绳索将她牢牢地缚在马背上。  “石渠就在前面不远啦,多坚持一会儿,到了就好了,能找到医生。”他解释着,满脸忧色。  赶路的步伐迅速加快。我的心脏卟嗵卟嗵跳得厉害,既有高原反应的缘故,也担心范小姨子病重不支。在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好在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进入石渠县城,天尚未黑透,尼玛颇为熟谙地带领我们穿过狭窄的街道,转眼拐进一座藏家院落,招呼我们下马等候。自己却“蹬蹬蹬”直奔上楼,只几分钟,一个藏族女孩子紧跟在他的身后跑下楼来。  “赶紧,把范小姐抬到房里去,升上火,要暖暖的炕。梅朵,还不赶紧去请格桑老爹,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尼玛一边叫喊,一边招呼我和柏然将范文嘉往楼上抱。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范文嘉被那件大藏袍裹得像只粽子,只是隔着衣衫也能察觉到身体的滚烫。叫做梅朵的女孩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想来那个格桑老爹正是医生吧。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把范文嘉放在炕上。一位女子进来替她换下湿衣,范文嘉继续昏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火烫,像两片刷得过重的胭脂。柏然显然也有些慌乱,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发了一阵呆之后又急匆匆地跑下楼,一会儿工夫带上一张拧湿了凉水的毛巾来,层层叠好放在范文嘉的额头上。  我和他,坐在炕边的方凳上面面而觑,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用处。什么飞机,什么幻方,什么17年的周期蝉,什么雄的和雌的凤鸟尊,统统变得虚无缥缈。范文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就像是某种惊心动魄的节律声,一下接一下地在我的心脏里敲击出空dàngdàng的忙音。我呆若木鸡,苏柏然同样如此。  幸好梅朵没过多久就领着格桑老爹回来。那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头子,极黑极糙的皮肤在满脸上打起摺子,手指甲里全是黑黑的污泥。一进门,格桑老爹摘下帽子行了个礼。  “我都听梅朵说啦,三位都是钱老板的好朋友吧,这位是范小姐?”  一口精致的汉语,说得倒比尼玛还顺溜。  也不待我们回答,先抢上前握住了范文嘉的脉搏,倒像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中医。  把过脉,老爹也不多说,写了张方子jiāo给梅朵,那女孩又蹭蹭蹭地跑下楼径自去了。趁这工夫,老爹从随身背的湖水绿的背囊里取出一只镶银的笨重盒子,拿出几支长短不一的艾柱,一边回头问道:  “你们谁来帮我个忙吧,帮范小姐翻个身。”  我和柏然帮着把范文嘉扶起来,照着吩咐将她翻转身俯卧在床上。老爹把她腰间的小衣直卷上去,露出一大片晶莹雪白的背部皮肤。我刹那间面红耳赤,赶紧退到一边。老爹不慌不忙地点燃艾柱,在范文嘉的背部穴道上轻炙,并不时轻轻用手按摩。  见他这又黑又脏的手抚在范文嘉的背上,我心头不禁怒火中烧。却也知道是在治病,只得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一袋烟工夫,格桑老爹的烧炙活儿完毕,取出一颗龙眼大的红色yào丸喂进范文嘉嘴里。见不肯吞,便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按了几下。女孩张开嘴,昏昏沉沉将yào丸吞了下去。  “问题不大。”老爹转过身,黑苍苍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以前我跟着钱老板跑过好多年,马帮里的大小病症看过不下几百件。范小姐只不过是体寒又遇疾雨,我给她做过了艾炙,吃过这丸yào一会儿就能退烧。我让梅朵去yào铺里找点雪莲花,在老白干里泡上一泡,用来祛寒是最好不过的。还得吃点红景天。你们二位也得吃点,否则在这高原上真还不能适应。” 格桑老爹的生日烤包子 梅朵是达瓦家的老三,是个体格健壮、脸蛋红红、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的漂亮姑娘。只会几句汉语,每当目光与我们相遇,总是面带羞涩微笑飞快地低头避开。她老是在楼梯拐角处与我遇上,要么就是端着个铜盆子,要么就是端着盛满yào汤的碗。不知为何我总是想逗逗她,看梅朵满脸飞红是件有趣的事。  很快我发现尼玛与梅朵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他俩之间显然有种默契的眼神jiāo流,尼玛的嘴边总是带着股危险的笑意,而梅朵每当看见那片斜斜挑起的笑容,便禁不住双眼闪闪发光。她微微点头,像是无声无息地承诺了某个约定。我看在眼里,不自禁的心中发笑。  难怪尼玛这小子一听说要去石渠便满脸堆欢了。  范文嘉果然退了烧,醒来喝掉半碗粥之后继续昏睡。我和柏然都松了口气。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两个太阳穴痛得厉害。半夜起来喝了一杯红景天泡的酒,还是痛,咬着牙往下睡。不知不觉间天边蒙蒙发亮,隐约听见鸡叫声、来往的脚步声、小贩的吆喝声。我翻身起床,决定上街市去逛逛。  天色仍是暗暗的青,裹上藏袍皮肤黝黑两手jiāo叉而行的我只要不开口说话,看上去和藏人没有两样。石渠是个很小的地方,海拔却相当高,足有4200米。按理说大清早空气稀薄,头应该疼得更加厉害才是。但莫明其妙的,空气中淡淡的牛粪味令我心旷神怡,太阳穴的嗵嗵跳动也早就不在话下。钱可凡曾经说这石渠的四周是一片辽阔的扎溪卡草原,格萨尔王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贾查和丹玛都出生在这里。但轻薄晨霭中的小城并没有丝毫雄壮之意,反而是清秀而妩媚的。一座座朱红色的藏楼簇拥在大丛大丛的格桑花里,是汉地无法目睹的美景。  转过两条小街,天色已大亮,忽然听见格桑老爹的声音:“那不是姓金的小伙子吗?一个人在干嘛?也不怕被藏狗咬掉耳朵?赶快进来坐坐,格桑老爹请你吃烤包子。”  我愣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拐进那家小食肆里去。老家伙正一个人笑逐颜开地吃着早点,脏兮兮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壶青稞酒。  “你们汉人说早上不能喝干酒,咱们藏人可不这么看。这青稞酒呀,喝一口能暖身子,再喝一口就能暖心。”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倒了一杯,又把装着烤包子的碟子推到我面前。  的确有点饿。我夹了一只包子塞进嘴里,浓郁而滚烫的ròu汤顷刻间流了满嘴。我被烫得直叫。  格桑老爹呵呵直笑:“你今天是好口福。平时要吃到这牦牛ròu包子呀,可不容易。今天是你格桑老爹的生日,你小伙子也跟着沾光啦!”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喝了口青稞酒,果然觉得一股甜甜的热线暖洋洋地直下肚腹。这老家伙好像也不太讨厌。  “范小姐的病不打紧吧?”我问。  “不打紧,不过也不能放宽心。今天过了晌午她还得烧一次,我还得再做一回艾炙。得连做三天才把这次的病根抽干净呢。哟,我忘了吩咐梅朵不能给病人喝凉茶,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说话间就想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什么,又慢吞吞地坐下:“对啦,梅朵那小丫头也算得上半个医生,不用给她讲。只要她不一心只惦记着去跟尼玛幽会,自然会好好照顾范小姐。”  果然。我心底暗笑,忽然想到这老家伙这么大一把年纪,或许见多闻广,不如跟他打听打听。于是提到十几年前是否在这石渠看见过那么一个年轻喇嘛,眼睛很大很亮,右手手腕上有块淡红凤凰形胎记的。  格桑老爹想了想:“十几年前是十几岁,那现在至少有三十好几了。小伙子呀,你说这人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喇嘛满街都是。咱们这石渠大大小小的寺庙有几十座,你若去那色须寺看看,单是小喇嘛只怕就有几百个。最笨的法子就是轮着去看那些三十几岁的喇嘛的右手。不过这也不是办法,谁知道他是不是色须寺的呢?就算你把石渠翻个遍,万一这是个游方的喇嘛呢?你知道他是从玉树来的还是从德格那边来的?”  一边说一边摇头:“没法找,没法找。”  我也有些沮丧,不过好歹到这石渠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既然提到色须寺,不如就去一趟色须寺。于是匆匆辞别格桑老爹,叫上柏然和尼玛,牵了三匹马上路。尼玛明显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把他叫走的好,留下梅朵一个人可以安心照顾范文嘉。 一张神秘的星象图 色须寺离石渠县城不过十公里,纵马而去用不了一个时辰。果然巍峨宏大,足有一百多座大小寺庙,藏红色的寺顶和白塔耀得眼也花了。我们对宗喀巴的牙齿舍利并无兴趣,一番打听下来,没有人知道哪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喇嘛的手上有个淡红色鸟痕胎记。倒也难怪,尼玛说这里单学派就有显宗和密宗,分院康林有5个,还有15个真札(班),大成这个样子谁还能认识谁呀?  看来不遇到上凑巧二字是不太可能找到那位神出鬼没的喇嘛了。匆匆转过几圈,不得要领地离开。  第一天就这样度过。晚上回到城里,范文嘉已经可以下地。虽然只病了两天,双颊却明显地凹了下去,精神倒还好,嚷嚷着要吃桂花糖。到哪儿去给她找桂花糖?还是梅朵弄了些糌粑来,混上白砂糖,范文嘉吃得别提多带劲。  我们把这一整天的情况讲给小姨子听,她不置可否,稍顷叹道:“我早料到钱胖子说的那个喇嘛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你看《红楼梦》,谁告诉你那和尚和道士是有一座和尚庙或是道观的?越是神通广大的人物,越是闲云野鹤。色须寺这种地方,庙太大,反而容不下异人。咱们也别太介意,就当是到这石渠来玩一趟,有什么奇遇就随缘吧。”  她倒是想得开,一会儿又拉着柏然研究那道9阶幻方,说是在发高烧昏迷之际想起了几行数字,醒后填出来果然没错,但到了某一步再往下走就再也不能了。我看他俩说得投机,不由得心下着恼,只得径自出门闲逛。  不知不觉又走到早上遇见格桑老爹的小食铺,往里一张望,果然那老家伙坐在里面,仍旧是早上那张脏兮兮的桌子,仍旧一碟烤包子,若不是那一小壶青稞酒换成了一大壶酥油茶,真还以为他是在这儿坐了一整天。  “我下午去给那范大小姐看过病了。”老爹咬一口包子,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呢?找到喇嘛了吗?”  见我摇头,他叹了口气站起身:“一个孤老头儿过生,除了烤包子还是烤包子,也没人陪着喝酒。不如我老爹陪年轻人一程。你今天去的是色须寺吧,就离现在这条街不到五百步路的地方就有一座喇嘛寺。老爹陪你去打听打听。”  反正乐得无事,便不疾不徐地跟在格桑老爹的身边。老家伙顺口说些无聊的笑话,听在我耳里倒也有几分新鲜。很快就到了,不过是两三间极小的红墙旧寺。守寺的喇嘛也不过三五人,虽然离石渠中心如此之近却香烟寥落。我上了柱香,随寺里遛上几转,也没见到什么特异之处。再回到中心殿来时,却见格桑老爹正跟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肥胖喇嘛坐在殿前说话。我原打算凑上前看看热闹,格桑老爹却挥挥手,吩咐我先在佛祖像前点上几盏酥油灯。  我点了三盏。一盏给苏柏然,一盏给病中的范文嘉,一盏给我自己。  点范文嘉的那盏灯时,或许有风,短而细的灯芯上火苗轻微摇晃,我伸出一只手掌挡住风向,渐渐那原本微弱的火苗便旺了起来。有一瞬间内心忽然一阵迷糊,我究竟应该把哪盏灯放在中间呢?是柏然的那盏?还是范文嘉?犹豫半晌,做了一个自认颇为自私的决定把属于自己的那盏酥油灯放在了正中央。  然后过去听两个老头子的聊天。格桑老爹原本跟那喇嘛说些绕舌头的藏语,见我过来,便夹杂着汉语向我解释。原来那喇嘛名叫才昂多杰(这是我一路上听见看见的第三个多杰了),两人正研究一张画在羊皮纸上的古怪图形:三颗串连在一起的五角星,底下是一颗端端正正的七角星,每个尖角和七角星的一个内侧角上画有一颗红点,一共有22颗红点。(可惜此处无法链接图片)  格桑老爹说,这是德格那边的昂江扎西大活佛前几周过石渠来讲经时赠送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才昂多杰的,说是若懂了这副星象图便当有所觉悟。多杰喇嘛颇感不解,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格桑老爹一时兴起,两人正好切磋切磋。  “姓金的小伙子,你若能解开这副星象图,说不定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哩!”格桑老爹神神秘秘地一笑,这句话倒真还勾住了我,便凑上前去仔细看了又看,一时间不知所云。  “这种东西,找那个姓苏的更适合。”我讪笑着。一时无趣,辞别两位老人径自返回住处,却也提不起兴趣说那莫明其妙的星象图给柏然听。这一晚太阳穴明显不如前一晚疼痛,喝杯红景天泡的白酒后,沉沉睡去。 风雪迷途 第二天跟柏然约好去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长须贡马。范文嘉也想去,但格桑老爹下午还得给她做第三次艾炙。她现在身体颇为虚弱,若是再沾些风寒只怕又得大病一场,搞不好真得把小命丢了。因此尽管老大不乐意,还是只得卧床休息,跟梅朵学学简单的藏语。可怜的尼玛又得跟着我们上路,而且这一次至少得在外面住上一宿。不过这一回怨不得别人,正是尼玛自己提到查加部落以及那些古怪的游动寺庙。反正闲着无事,看看也是好的。  一百多公里足以走上两天,好在尼玛找的那三匹马脚程都快,他又能抄近路,一路驰骋下来,快到傍晚时,那座叫做“利”的神山已经横亘在我们面前。尼玛说,越过“利”,再经过一片沼泽,就可以进入查加部落。其实真正吸引我和柏然的并非查加,而是尼玛先前提到的查加寺。尼玛说,寺里的僧人属于红教,但其实僧人是有的,寺却并不存在。白天他们是劳作的牧人,晚上钻进帐蓬里,取出法器、佛珠、五颜六色的经幡,草原上立刻升起流动的喇嘛寺。第二天收起帐蓬,又再次游dàng在神山“利”的附近。柏然听了之后下定义说:“这倒是有点像那个小喇嘛的行踪。”我表示完全赞同。  尼玛说,要么赶紧越过“利”,要么就在神山外搭个帐蓬住上一晚,否则在石头群里迷了路可不得了。“利”的背后就是什么乱石大阵吗?我颇为好奇,反正太阳还在西边天空中挂得老高,看样子不到大半个时辰是落不下来的。我建议直接穿过“利”,去找查加部落的贡波村长。最好是今晚跟他和村里人聊上一聊,明天一大早就往回赶。再晚回去,范文嘉得等急了。  偏偏越急越来事。刚刚转过山门,我胯下那匹马莫明其妙地发起疯来,撂开蹄子一阵猛跑,无论我怎样勒缰绳,尼玛怎样在后面大喊大叫,一眨眼工夫便将他和柏然扔得踪影全无。正焦急间,天色忽暗,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  仅仅几分钟,天地苍茫,浑似不在人间。  马停住了,我呆呆地,眼望着面前的无数嶙峋巨石,或苍红,或赤红,或暗红,或亮红,心中忽然升起大恐怖,仿佛孙猴儿一个筋斗翻到天之尽头,内心却深知这不过是如来的五指,此生此世不能脱困。  大雪扑朔。我的头上袍上沾满了雪片,连马儿都冷得颤栗起来,响鼻一个接一个地打。我想开口呼喊“柏然”,声音却在喉咙管里憋住了。天色急速地灰暗下来。  只得努力拽了马的缰绳乱走。几分钟后见到一个洞口,大概能稍避风雪,一头便钻了进去。洞门初看还算宽阔,料不得刚进去几步就见了底,雪与风仍旧呼啦啦地直往身上猛抽,鞭子似的。我捂住脸跳下马来,一抬头望见头顶上还有个小小洞穴,崖壁上垂下一条挂梯,仿佛是能上去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居然有门,门上居然有锁。  忍不住就想往上爬,敲敲那门,看看会钻出怎样的精灵古怪来。  还真是那么做了,半晌,一丝动静也没有。洞外风大雪大,那架看似枯朽的挂梯却一动不动,浑然不似世间之物。 汉密尔顿回路 正困扰间,满身是雪的苏柏然牵着马走进洞来。  我一把将他抱住,心里欢喜得就像要zhà开来。  他静静的,任由我抱。待我松开时,见柏然的嘴角亦挂着一朵笑容,满天风雪中乍然见到,明艳无匹,犹如一朵盛开在碉楼旁的格桑花。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指着那挂梯和洞门给他看。柏然点头道:“这大概是哪位喇嘛的苦修之地,咱们别去打 扰的好。”  “万一恰恰是范小姨子想找的那位呢?”  “咱们用强是不行的。这靠的是机缘,敲门见不着,不敲门倒反而见着了。”他这样说。十几分钟不见,像是变了个禅学大师。  至于尼玛在哪里,柏然同样不知道。一场大雪将我们分隔开来,天色已降成深浓的黑,若雪还不停,只怕我和柏然得冻在这洞里了。  幸好雪再下得几分钟便偃旗息鼓,我取出怀里的火刀火石,又取出包袱里的火把,几下点燃,与柏然一同牵着马向外走去。  遍地琼瑶,身际的突兀巨石上盖满白雪,像是被冰冻住了,一眼望不到边。月亮不知何时已挂上半空,清光冷冷,四下里一片寂静。  “这石头阵怕是大得很哪。”我四处张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而且咱们找不着方向了。”柏然接住我的话往下说,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着急,反而有一片悠然之态。我立时定下心来,牵着马随他慢慢地走,积雪松软,踩在脚下发出“嗤嗤”的声音。  又走得几步,柏然停下脚,抬头往天上望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仰起头,刹那间竟然喘不过气来。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逼近眼帘的群星,极密,极亮,天空清澈得犹如明镜,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是人马座,是北半球在7月份能看见的最漂亮的球状星云。”柏然开口道:“那边那三颗亮星是织女星、天津四还有牛郎星,它们分属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夏天它们连成最亮的一个三角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我出神地看着,有一瞬间的灵魂出窍,突然间福至心灵一般豁然贯通。  “柏然”,我大声叫道:“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  “那张星象图,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俯下身来,拣了块小石头在雪地上“唰唰”画出羊皮纸上的那四颗星星三颗五角星,一颗七角星,22颗红点一边向柏然解释昨晚的情形,一边匆匆在红点之间连上线条。  (此处加chā图)  “格桑老爹那天顺口说,如果解开这副星象图,也许就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我知道他是胡言乱语,但有些事情真的,无法用道理来解开。你明白我要说的话吗?”我语无lún次,抬起头来哀求般望着柏然。  他点头:“你是说,格桑老爹的信口胡说也许恰好正是个中关键,而这副星象图,这副星象图……”他又抬头往天空上望了几眼,若有所悟:“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恰好很像这副图上的那三颗五角星。而人马座也许就是七角星。这些红点……”  “也许是一种……连通它们的路线……你看,”我困难地指着我在雪地上画出的线条:“有一条道路,可以把它们连起来,可以把这些北半球的星座连接在一起。”  柏然的眼睛忽然发亮,飞快地蹲下身去,以食指为笔,沿着我划出的线条试走了一遍,果然畅通无阻,最终刚好回到七角星内侧的那粒红点上来。  “这是一个汉密尔顿回路。”他喃喃地说。  我愕然不解。  柏然解释道:“这是一个英国的数学家,叫汉密尔顿的,他在1857年提出了一个很有名的问题,又叫做‘货郎担问题’。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京城里的货郎挑着担子去卖货,他要从东市走到西市,再到前门,再到下一个什么地方。货郎要节约时间,这样才能多卖货,所以要寻找最短的距离。理论上讲,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是东市很大,并不是一个理论上的点,它可能是一个方块,有几平方公里这么大。西市同样如此,所以连接东市和西市的最短距离其实并不是一条直线。再加上前门和下一个什么门,路线就会更加复杂。”  “所以说,所谓汉密尔顿回路问题其实是找一个最小化的办法。假设有N个点,我要在它们之间寻找一条回路,能让它经过所有的点,而且只经过每个点一次,使得整条回路的总距离最小。”  “打个比方说吧。现在我们被困在这个石头阵里,我们想要找到最短的道路出去,最简单的办法也许是向着某个对角线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但是我们需要越过这么多巨大的石头,就像刚才必须要越过神山‘利’一样。唉,这个比方好像不是很恰当,但是,但是如果做一个很大的工程,比方说如果我想要在这片扎溪卡草原上建一个巨大的建筑物,我要运来许许多多的石头、木材,也许还有钢铁。这个工程要从这片草原的东面开始修建,同时也要从西面开始修建,还有查加部落的那边,还有那个方向。这时我就需要让每个供货点之间的联结距离最短,让总运费变得最小,这样我的成本就能得到最有效的控制。”  “现在看上去并不难。但是,如果刚才我所说的需要经过的点太多,寻找这条汉密尔顿回路就会变得异常困难。这和以前我跟你讲过的记忆扑克牌有些相似之处。600张以下,我记得纹丝不差。超过600张,开始出错。超过650张,错误率成倍上升。”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汉密尔顿回路,而且,它原本并不成其为一道题,是你从今天晚上的星象中看出了它的谜面,然后找到了答案。少华,你真了不起。”  他的称赞让我骤然涨红了脸。仿佛急于想抹煞自己的光彩似的,我辩解道:“可能我理解错了呢?这是德格来的昂江扎西活佛送给才昂多杰喇嘛的,只是说让他想上一想,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寻找什么星星之间的回路。我全是瞎想的。”  柏然双眼一亮:“你说那个活佛是从德格来的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那浑浑沌沌的头脑忽然间像是被雪擦亮了,用句夸张的话来说恰似一道闪电,正好跟柏然脑海中的闪电碰了个正着毫无疑问,这正是一道不折不扣的汉密尔顿回路。我们与那神秘喇嘛之间的最短距离,恰恰就是指向雪山另一边的德格。 雄鹿 范文嘉的身体已经大好,听说要去德格,又有不甘又颇为兴奋。尼玛当然得当向导带着我们去,前两天在石头阵里与我和柏然走失,吓得他三魂丢了六魄。后来据尼玛自己说,万一出点什么事,钱老板非抽了他全家的筋不可。说这话时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朵,俨然一副正受着酷刑,不得不央求美丽的梅朵姑娘帮忙求情的样子。  令尼玛欢喜的是,梅朵竟然主动申请跟我们一同去德格,理由是范小姐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她这个格桑老爹的再传弟子守在身边勤加照顾。梅朵的母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嗜烟的父亲,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姐卓玛嫁给了旺堆土司的大管家,哥哥也跟在土司身边做事,因此尽管父亲每年抽烟片烧掉不少钱,家境还不算糟。也没什么人管着梅朵,但凡尽个规矩给那整天烟雾缭绕中的父亲说一声就行了。  在这个家里,梅朵给自己做主。若不是碍着姐姐的面子,也许早就自作主张嫁给尼玛了吧。  从石渠到德格,途经马尼干戈,几百公里的崎岖山路,还得翻越高耸入云的雀儿山。按照尼玛的说法,最好就是重新回到俄青,海因克尔几十分钟就飞到。问题在于一架海因克尔装不下咱们这一支浩浩dàngdàng的小型马队,更重要的是,范文嘉坚持要走山路,想低调进入德格,柏然也表示赞成。我当然无所谓,只是担心范文嘉的身体。好在有梅朵带上格桑老爹的艾炙盒子一同上路,想来并无大碍。  路程遥远,一路上没什么可多说的,钱可凡拿来威胁我们的山大王也并未遇到。唯有在新路海露宿的那一夜值得一提。正是夏日,虽说海拔高峻,新路海却恰似雪山山腰间的一泓明珠,湖水碧绿如镜,四周芳草萋美,野花遍地,范文嘉一见就欢喜得直喊。当晚撑起几个帐篷住下,范文嘉和梅朵一起,我和柏然,尼玛他们四人分占两顶。随身带得有干粮,兰加多杰生了一大堆篝火,将几块牦牛ròu烤得滋滋滴油,再熬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连一向食量不大的柏然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夜早早睡去。第二天当我醒来之时,四下里一片静寂,身边的柏然睡容安祥,嘴角边几乎噙着一丝笑意。透过帐蓬外的天光,我安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想在他脸上画些什么的冲动。想想又算了,悄无声息地钻出帐蓬,空气中的清冷突如其来,我打了个寒噤,拉紧藏袍的领口,感觉极清醒极爽快。  白雪皑皑的雀儿山眼看着就在不远,但估计真要靠近山体只怕还得大半天。信步沿着海子往里探巡,放眼望去,石头上,湖岸边,甚至包括海子中央的礁石上也刻得有色泽极鲜极艳的藏文“嗡嘛呢呗咪”。奇怪的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五色经幡却踪影全无。再转过几道湖弯,忽然看见了范文嘉。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脱了鞋袜坐在海子边上玩水。  不待我开口,范文嘉先开口笑道:“不打紧的,我马上穿鞋,你不要告诉苏柏然。”   一阵妒意袭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她身后嗫嗫无语。半晌问了句:“怎么起得这么早?”  范文嘉噗哧一笑,“还不是我那个好医生梅朵做的好事。”也不继续往下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远处轻声叫道:“快看!”  清晨的薄雾中,一只体格巨大的雄鹿正安祥地向我们凝望。  仿佛乍然见到山神之子一般。  范文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我亦跟在后面。雄鹿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惊惧的神色。等到站在它面前伸手便可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摸之时,范文嘉倒反而愣住了。我指着地下的黄色浆果给她看,这提醒了她。再过一分钟,雄鹿已经安静地吃起她手中的果子来。  轻轻嚅动的rǔ白色嘴唇,极大极圆的眼睛,极长的睫毛,极其温柔的神情与态度,活脱脱一个清秀出尘的世外佳公子。  吃罢果子,雄鹿伸出舌头舔了舔范文嘉的手,慢慢转身离去。青草在它的四蹄之下扑蔌蔌地倒下,转眼又立起来,顷刻雌鹿已经消失在逐渐散尽的雾霭之中。  我们悄然呆立了半晌,见一轮淡红的朝阳已经缓缓升起,虽觉不舍,也只得回头向住处走去。一路无话,我心思恍惚,仿若仍身处仙境一般。  快到营地之时,忽然听见树丛背后的响动声。钻出来的竟是梅朵,满头发辫都已散开,头上身上沾着压碎的紫色野花。衣衫不整的尼玛紧跟在身后。  四个人一照面,尽皆满脸通红。大家心照不宣,叫醒众人吃过早点继续赶路。 少年喇嘛 翻过雀儿山,一路海拔渐低。至山谷中沿着金沙江西行,愈往西走,景色愈见清秀。再行得一两天,圣城德格已在眼前。  对于向导尼玛来说,德格的安全系数丝毫不用担心,因此虽然一行只有8人,其中还带着两个弱质女子,尼玛照旧挺直了腰。城门愈近,尼玛脸上的笑容越是欢喜。  照他的说法,走遍整个康藏地区,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德格这样令人心花怒放的圣地。尽管教派林立,萨迦教、红教、白教、黄教、苯教各自傲居其上,换在别的地方早就打得不可开jiāo了,可说来也怪,恰恰只在德格,几大教居然相安无事。闲暇里互相讨论经书经义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在德格这片土地上,除了空气中飘dàng的一片祥和之外,就只剩下偶尔凋谢的格桑花与永远也不会凋谢的印经院了。  “全靠德格的大土司。他虽然信萨迦教,可度量大得很,从来不强迫其他人改宗。”尼玛翘起大拇指,满心钦佩地说道。  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讲,尼玛更佩服的人其实是那位白玛lún珠的后人夏克刀登。所以等到再过三年,等到彪悍的夏克刀登与德格土司闹翻打起来的时候,尼玛就会去投奔夏克刀登了。  虽然此时1940年的争斗尚未发生,在尼玛的心中却早已将自己划分到了夏克的阵营之中。此时此刻,他含着微笑,牵着马的缰绳,带着心上人梅朵、厨子兰加多杰、那三个看上去很聪明很和善的年轻汉人以及另外三个藏民一同走进了圣城德格。  范文嘉站在印经院最底层的院子里,头晕眼花。  早上9点的阳光越过东边的山墙,斜斜投shè到石板砌成的地上,极淡的尘埃在阳光中跳舞,耀花了范文嘉的眼。  我和苏柏然站在她的两旁,尽皆眯缝着眼睛。在这座充满着幽暗桃红色的局促建筑物里,光线竟是异乎寻常地富有穿透力,几乎便成为凭空悬于院落上方的一道实景了。展眼望去,二楼上红色僧工忙忙碌碌的身影显得颇有几分虚幻。  这座并不太大的四周合抱的院落有一个极长的名字,叫“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院*库吉祥多门”。尼玛说另外有个名字简单些,叫“德格吉祥聚慧院”。  最简单的称谓当然是印经院。  这里每天都有数十位穿着红色僧衣的喇嘛工人坐下来印制《丹珠儿》和《甘珠儿》。也有专门印制格萨尔王、莲花生大师以及白度母和绿度母的。像梅朵,心中最敬重最喜欢的就是《千手千眼观音图》,那是每次尼玛来德格前,她都要央求帮她请回去一两副的。  三楼以上则是收藏雕版的重地,经架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十万计的经版和画版。  “你们汉人都说自己念的书多,可是到这里来看看吧,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了。十万个汉人加起来也读不完这里的一部《丹珠儿》呀。”  一向老实的尼玛一旦跨进印经院的大门,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都兴奋起来。只见他笑眯眯地看看我,看看苏柏然,再看看范文嘉,一张粗糙油黑的脸上充满了轻蔑的好意。  “两位少爷,范小姐,我得给你们找个向导。你们别看这印经院不大,但也不是普通人能随处去的。既然钱老板把你们介绍给我,我尼玛就得让你们三位好好地看看这吉祥聚慧院。这是别处万万看不到的。”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却难免含有炫耀之意。  “只等两分钟,向导马上就来。”尼玛说着,转身向着西边院落的一扇红色小门叫道:“扎西,快出来,有贵客到了。”  只片刻工夫,小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少年喇嘛低着头钻出来,黄色的僧衣上沾着木头的碎屑。  “尼玛哥哥。”他叫道:“我帮刀吉师父搬柴火呢。天干,怕着火,我得搬到院外去。”  “你不用忙了,我叫人帮你搬吧。”尼玛爽快地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三位汉人是好朋友,这位是苏柏然苏少爷,这位是金少华金少爷,这位姑娘是范文嘉范小姐。你帮尼玛哥哥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堪布活佛那儿你也得帮个忙,让他们三个看看咱们的《大藏经》。好好带路,别给你尼玛哥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介绍那少年喇嘛:“他叫扎西顿珠,自出生第一天起就在这印经院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啦,汉话也说得好。我让他带你们逛逛去。”  少年抬起头来,嘴角边噙着一朵羞怯的微笑。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儿已经长得很高。黑黑的皮肤,眉毛粗粗的,眼睛极大极亮。  范文嘉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孩子,柔声问道:“那你叫扎西喽?扎西,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那少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你叫我珠珠好了。”  说罢笑了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背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到了二楼转过身来招手,我们赶紧跟上。 白度母 空气中有奇怪的“嘘嘘”声,像是某种昆虫的鸣叫。那并不是某个单一的声音,而是一群、一片、一大丛,像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整整齐齐、蓬蓬勃勃却又轻声轻气地dàng漾着,像青草正齐刷刷地生长出来。随着这“嘘嘘”的微响,印制僧半挺着腰,半埋着头,双臂时起时伏,手下飞快,将白色、黄色或蓝色的薄布覆在雕版上,刷一下,再刷一下,顷刻间印制完毕,晾到一旁只待印渍干透。  我偏着耳朵,想弄清楚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过没有找到答案。  范文嘉明显对印制僧手下的玩艺感上了兴趣。有那么十几分钟,她一直蹲在一个中年僧工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双手臂的起起落落。扎西顿珠很安静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垂手而立,很恭敬的样子。  “珠珠,你过来。”范文嘉忽然抬头向那少年招了招手。扎西立刻过来,轻声问道:“文嘉姐姐,有什么事?”  “你告诉我,这个大和尚印的是什么呀?”范文嘉小心翼翼地指着从那白色薄布上徐徐显现的身影问道。  那是一尊温颜微笑的女菩萨。身色洁白,玲珑剔透,着丽质天衣,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冠,乌发挽髻,左手持一朵明媚无朋的巨大莲花,花茎蔓延直至耳际。那女菩萨赤足盘坐于莲花月轮之上,面容有说不出的端庄与慈和。  扎西憨憨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情:“这是白度母呀,我们藏语里是叫做‘卓玛嘎波’,又叫‘七眼佛母’。姐姐你看,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因为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她其实是阿弥托佛的左眼所化的呀。”  “她好美丽啊。”范文嘉无限神往地叹道。  “文嘉姐姐,你可以请一副白度母回家。她是我们藏族人最尊敬最崇拜的佛母,能保佑你消除病因灾劫,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求,无不如愿。”  “那,我该怎样求?珠珠请你帮我。”  扎西俯首在那中年僧工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僧工温颜而笑,手下放慢,大概是特地让范文嘉看清楚印制的过程。几分钟后,一副洁白美丽的白度母印像已经完成,僧工向扎西点点头,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印像向窗边走去。  阳光穿透红色的窗棂,将白度母映照得熠熠生辉。范文嘉几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等到扎西说了一句“好了”,立即向那少年伸出手去。  “给我吗?”颇有几分惊惶地问道。  “还要等一下。文嘉姐姐,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你们跟我来。”说罢径自向前走去,我们一片茫然地紧跟着他。  穿过一片甬道,从一大片忽明忽明的红色窗棂后走过,那少年推开一扇掩藏在yīn影中的小门,向我们做了个就地等待的手势。门后是一老一小轻声对话的声音,藏语,不知所云。两分钟后扎西出现,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简陋而低矮的小屋里,一位看不出年纪亦看不出表情的僧人端坐在窗前,身后透出隐约微光。  扎西垂手站在僧人旁边,满脸严肃:“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堪布活佛原当亲自迎接。只是今日活佛正闭关,因此请大弟子单增法师为你们三位颂经祁福。三位,请坐下吧。”  他指指面前的蒲团,我们依言坐下。  单增法师的脸上露出一丝颇为僵硬的笑意,就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一般。稍顷,他点点头,扎西从他身后取出一个小布包,徐徐展开,是一柄颜色沉旧的金刚杵。扎西将金刚杵递给单增,自己则手持一柄小铃,轻轻一晃,丁当作响。  单增法师闭目垂首,随着那铃声轻轻祷念。极单调的曲调与节奏,微有高低起伏,尾声微锉,像是被某种东西温和地阻挡了一下。嘤嘤咛咛,好听得煞人。  我盘腿坐着,努力睁大眼睛看那法师的脸。稍一留神周遭那二人尽皆低头合十,不由得暗骂自己活泼过度,只得也闭上双眼。片刻,那祷念的轻声便如*一般直钻进脑海,我仿佛正置身于无边海洋,身体有轻微的摇晃。  并不知道流逝的时间是几分几秒,只晓得清醒过来之时,单增法师已经不见踪影。少年喇嘛扎西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文嘉,神色中若有悲悯。  她的面前正摆着那副白度母。  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求,无不如愿。 江畔的歌者 除了请回一副白度母印像和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之外,这大半天并没无其他收获。密集如山的书版和画版颇令人头痛,我们匆匆看过,商量决定先离开印经院再说。  道别时,那少年喇嘛静静地站在山门边,黑皮肤的脸上无嗔无喜。双睫低垂,倒有些像方才单增法师入定的模样。  我们打算找到那位传星座图给才昂多杰的大活佛昂江扎西,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不料连续两天打听下来,居然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有心栽瓜瓜不甜,无心chā柳柳成荫。”沮丧之下,我送这两句俗得要死的安慰话给范文嘉,不料她根本不领情,白了我一眼。  “这德格城里城外几十座寺院,你打听尽了吗?”  我颇为恼怒地辩解道:“范小姨子,既然是大活佛,犯得着挨家挨户地搜查吗?你要找的到底是小喇嘛还是老和尚?自己先想清楚了来,我和柏然可不是你的狗腿子!”  她忽然便笑出声来:“自尊心受伤啦?好了好了,算我错,我向你金少爷赔礼还不成吗?这些天累着你了,瞧这小脸又黑又瘦的。”  一副对小孩子的神色跟语气。我心中更加火大,倒也不便发作,“哼”了一声,直拉着柏然上街喝酒去。  范文嘉坐在客栈房间的炕上,出神望着那副白度母。  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起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眼睛,极黑,极亮,若有所思。不知何故,那十六七岁少年的乌黑眸子竟是她看不懂的。  范文嘉决定再去一趟印经院。  已是黄昏,印经院已经大门紧闭。她白跑了一趟。站在山门外想了一会儿,范文嘉叹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  夕阳在身后缓缓沉落。空气骤然变冷,她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嘟囔又黑又瘦的怕不只是金少华一个人。就说那苏柏然吧,这些日子不也是憔悴了许多吗?好在精神还挺健旺,大概心情也比窝在“东禾园”里好了不少,成日跟那姓金的小子有说有笑,偏巧到了她这里就会换上一副老学究的神气。9阶幻方?周期蝉?的确有意思,但除了这些难道不能说些别的吗?  唉,她到底希望苏柏然对她说什么呢?她想要他说什么呢?  已至山脚,小街蜿蜒而行,行人渐稀。拐角处忽然看见红色衣角一飘,一个背影匆匆向西而去,依稀就是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范文嘉一喜,正想上前喊住他,转念一想,不如悄悄地跟在背后看那孩子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小街,扎西东拐一下西拐一下,腿脚轻捷地直向着江边而去。一幢孤独的藏式小楼掩映在半江落日之中,楼旁怒放着一大丛极鲜艳极蓬勃的格桑花。  扎 西停下脚步,抬头对着半掩半闭的窗户喊道:“师父,上次那段我已经学会了。今天你该教我新的了。”  小楼里隐约有答话之声。范文嘉离得远,听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是年轻或是苍老。只见那少年神情恭顺地点了点头,忽然手抚胸口,漫声唱了起来。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去年种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她真没想到,那白天里谦恭温和的黑皮肤少年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极醇厚、极磁xìng、极具穿透力。歌至高亢处如高原上空滚滚而过的雷电,平稳处则若一匹极华贵极细致的丝绸,至极低沉处却又恍若绕树三匝的雀鸟。空旷天地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仿佛只剩下那少年的歌声,每一节每一拍都极准确地击打在范文嘉的心口。她忽而展颜微笑,忽而双颊绯红,又过得片刻,眼泪竟扑蔌蔌地直落下来。  他唱的,竟然是这样一首极缠绵极衰伤的情歌。  那歌极长,等到扎西顿珠唱毕之时,天色已黑尽。小楼的窗不知何时已经推开,透出的红红亮光在那少年的身际笼出一层微亮的轮廓。楼内的人仿佛又说了几句什么,扎西点头道:“我知道了。师父你说我唱得还不够好,太过哀伤就失去了仓央嘉措的真意。就像这格桑花,开得太艳就意味着下一分钟的凋谢。我会回去好好体会的。”说罢向着小楼极深地鞠了一躬,看样子便是打算离开了。  范文嘉颇有些不服气,恨不能朝着那窗内的家伙大喊一声“瞎说八道”,却又怕吓着了扎西。再一想,不自禁地自觉好笑。  正迟疑间,那少年已经走到面前,睁大眼睛直看着她。  “文嘉姐姐,你跟了我这么远,就是为了听我唱歌吗?”  那极认真的稚气表情竟令得范文嘉心疼起来。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揉了揉那少年的头发:“珠珠,能听你唱这么好听的歌,姐姐的运气真好。那楼里是教你唱歌的老师吗?他是什么人呀?”  扎西微笑:“姐姐,不是我不想说,是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柏然哥哥和少华哥哥他们该着急了。”  月色如洗,直照在那少年乌黑挺直的短发上。范文嘉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他,只觉得这少年喇嘛与她有说不出的投缘。但那缘分却又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恨不能挑开它,看他那双极深遂的眸子里到底藏着些什么。  但仿佛又有些害怕似的。  虽然只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但愈是沉默地并肩往下走,愈感到某种极沉着的力量在身际簇拥着她。若即若离,既是大温暖,亦是大恐惧。 瑞香狼dú 此后数日都逗留在德格城内。虽然昂江扎西活佛全无消息,寻找手腕带有淡红鸟痕的中年喇嘛更是毫无头绪之事,但这座小城自有它的吸力,竟令得我们一日接一日地逗留,谁也不打算提及离开。  这些日子,柏然每天都会在印经院消磨几个时辰。他跟院里的漆僧jiāo上了朋友,简单说来其实是对壁画、法幢与镀金佛感上了兴趣。自从在漆僧诺那的鼓励下提笔为脱色的画壁添上第一抹朱红,柏然的“工种”就已经确定下来。很显然他迷上了这项看似简单但却尤其细致的活路。有一个下午我去印经院找他,那家伙爬在一架木梯上,手拿一柄细刷,正仰头填抹一株莲花的花瓣。周遭的漆僧各干各的,也没人看着他,看来早已经成功赢取僧人们的信任,不分彼此了。  “我可以在这里呆上一年,也许两年。”休息时柏然这样对我说道:“我可以当漆工,当画匠也不错。这种感觉真是好,如果有机会,还想做印刷工。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造纸,少华你知道吗?这里造纸最奇怪的不在工艺,而是原材料。你听说过一种叫‘阿jiāo如jiāo’的东西吗?”  我皱眉,天晓得这“阿jiāo如jiāo”是什么古怪玩艺儿。  柏然解释道:“我们汉人把它叫做‘瑞香狼dú’,是一种草本植物,每年只有到秋季才可以采挖。这个印经院里所有用来印刷经文的纸都是用它造出来的。我听说它的根须分内、中、外三层,用中层作原料制出来的纸是第一等,主要是给德格土司当公文专用纸。这里用的是二等纸,是用内、外两层合用制出来的。内、中、外三层合用就是三等纸。”  “瑞香狼dú?那这玩艺儿是有dú的了?”  “有一点吧,很轻微,‘阿jiāo如jiāo’本来就是一种藏yào。你去问梅朵,她肯定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呀,除了天天跟尼玛厮混之外。这几天都没怎么见着她人,还说要照顾范小姨子呢?”  提到范文嘉,柏然马上就不说话了。我却不肯善罢甘休。  “你没觉得她这几天也挺奇怪吗?”我追着他问。  这回轮到他皱起眉头:“怎么个奇怪法?”  “一到傍晚就见不着人,两三个时辰才回来,一脸魂不守舍的神气。昨天晚上我问她来着,你猜她怎么说?”  “猜不到。”  “她白了我一眼,这个时候倒像是平时的她了,接下来的话却又摸不着头脑,她居然问我‘你知不知道格桑花的花期有多长’。”  柏然哈哈一笑:“她本来就是这样莫明其妙的嘛。那你怎么回答?”  我没好气地答道:“我怎么知道?你没见她问这话时的那模样,根本就是着了魔。对了,倒有点像你刚才画那片莲花时的样子。”  “那就不算着魔,只是找到心中喜欢的什么东西。你别管她了,范文嘉又不是小孩子,主意大着呢。”  说罢也不看我,径自爬到木梯上继续他的漆匠活儿。  只得悻悻然离去。临出门前,碰见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正在搬柴火,满头是汗。我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向我挥手,那笑容极明亮,我的心情立刻便好起来。 不负如来不负卿 连续几顿晚饭都是我一个人,颇为无趣。柏然在印经院跟僧人们吃斋饭,探讨手艺。梅朵与尼玛这对野鸳鸯成天流连在外,乐其所哉。范文嘉一到落日初沉便踪影全无,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好在这顿饭刚吃到一半,柏然的身影便忽然闪现进来。  “赶紧几口吞完,咱们该出发了。”  我差点噎住,“去哪儿?别说这会儿天都要黑了咱们要离开德格走人吧?范文嘉她们还没回来呢!”  柏然的脸上有一丝责备之色:“你不是觉得范文嘉这几天奇怪吗?我特地早回来,刚才已经看见她了,好像在等谁。你赶紧吧,别晚了找不着人。”  我顾不得将剩下的口粮吃完,跌跌撞撞地跟着柏然跑出门去。这家伙,表面上看来如此漠不关心,原来心里还是有他小姨子的。  直拐下通贯整座德格城的狭窄小街,往西行出不远,便见范文嘉孤身一人站在一座矮矮的小石丘旁,时不时翘首以望,果然是一副等人的样子。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和柏然远远地收住脚,不想被她看见。  范文嘉的脸上骤然出现喜色,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欢喜。来人一袭红衣,长袖飘飘,高个子,黑黑的皮肤,稚气未消的脸上挂着颇为开心的笑意。竟然是印经院的那个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原来这几个傍晚她都跟那少年在一起,却一直瞒着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整颗心几乎失去了重量,空dàngdàng的,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是惊恐。柏然大概也受到了震动,一言不发,表情颇为严峻。  她和那少年肩并着肩直向着河边走去。  我们远远跟着,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大概是害怕彼此心里想的竟是完全一样,说出来便会遭受到双重的击打吧。  不久便听见江水呜咽的声音,一幢绛红色的藏式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河岸边,远远衬着对岸山坡的黛青色,楼旁怒放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格桑花。  我忽然意识到范文嘉曾经提到过的格桑花一定是指这里,只是不知所谓“花期”是什么意思。  他俩在距离小楼十几米处停住,我和柏然离得更远。好在草丛浓密,又有江水磅礴的声音,并不容易察觉背后跟踪的人。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低声向范文嘉说了几句什么,范文嘉点头,倚靠着一棵桦树坐下,扎西径自走到小楼前,抬头望去,窗内已点着一盏暖红的灯光。  少年手抚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歌唱。  我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藏人的语言颇为难懂,平时听在耳里也不觉得动听,但我立刻被那歌声迷住了。虽然不解其意,但音调之美,音色之醇,音意之浓之厚,虽然相距甚远,但落在我耳里竟真如天籁一般,不由自主地心醉神驰。  柏然的脸上也尽是温和欢喜的神色。我猜他跟我一样,方才心中对那少年的敌意已经消失一空。  至于范文嘉,虽然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但瞧她那纹丝不动的双肩,毫无疑问早就已经听得痴了过去。  原来这几个傍晚,范文嘉都是到这小楼旁来听扎西顿珠唱歌。虽说放在旁人眼里难免怪诞,但只要身临其境听见那少年的歌声,却又会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难怪她为之倾倒,只是入戏未免太深了些。  唱至尾声处曲调忽变,连带着藏语也变成了汉文。歌声轻微,音调少有起伏,很有点像单增法师为我们祁福时的嘤咛之声,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里。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四句唱罢,那少年停顿片刻,又继续唱道: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最后一句声调愈低,直至渺不可闻。  一直到许多年之后,我仍旧能清晰地记得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是当年初次听到这歌声时,心中尚未感悟而已。 仓央嘉措的情歌 那少年唱罢,抬头向着朱红色的小窗说了几句,稍过片刻转过身来叫道:“柏然哥哥,少华哥哥,文嘉姐姐,我师父请你们三位上楼一聚。”  原来他早已经发觉了我们。范文嘉却显然仍旧蒙在鼓里,闻声顿时回过头来张望,一双大眼里满是未曾回过神的恍惚。我和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颇为兴奋。那少年实在是奇怪的人物,小楼更是奇怪的小楼,谁知道楼里住着怎样一位奇怪的高人呢?  便小心翼翼地拍拍袍子,顿掉鞋上沾踩到的湿泥,跟着扎西顿珠上楼去。  涂染着金漆红漆的镏金柱子,描绘着菩萨佛祖的雕梁画壁,闪闪发亮的锡壶铜壶,温暖红热的油灯火膛,一切正如家境宽裕的民间藏居,唯有盘腿坐在彩漆木桌后的那位大和尚让人摸不着头脑。  微带丰润的脸,肤色颇淡,不似大多数藏人的油黑。面部肌肤颇为光滑,含笑的嘴唇有着极为柔和的线条,说是“妩媚”也未尝不可。头上戴一顶红色的僧帽,左手挂一串深褐色的数珠,乍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再仔细一看,却又似乎已经六十岁了。  “这是我师父,他的法名也叫扎西,昂江扎西。”  扎西顿珠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们大惊。翻遍整座德格城也沓无音讯的活佛昂江扎西,原来竟住在这样一座富丽而孤独的江边小楼里。  那大和尚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惊诧,微笑着开口道:“你们不用责怪扎西顿珠,是我不许他告诉你们的。我知道你们正在找我,今日相见,也算是缘份已到。请问三位施主,你们因何缘故寻找老僧呀?”  语声柔和而低沉,颇有亲切之意。  范文嘉并未答话,我只得帮她简要说明来义,包括如何破解那副星象图,如何希望得到扎西活佛的指点,以及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个手腕带有淡红色鸟痕的中年喇嘛。  扎西活佛听毕,微作沉吟道:“你们说的那副星象图我倒是知道,的确是几周前我去石渠时赠予才昂多杰的。不过,并不存在破解与不破解,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都可以各不相同,你们三位的方式当然也无不可。我赠送星象图给才昂多杰只是机缘巧合,其意并不在于引你们来德格,我也并不认识你们要找的那位喇嘛。至于你们为什么会因此来到这里,想来另有其他缘法的引导。扎西顿珠,你过来!”  那少年立即跨上前去,低声问道:“师父,请吩咐徒儿。”  扎西活佛微微颌首:“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喇嘛,手腕上带有淡红色的鸟形痕迹的?”  “徒儿不曾听说。”  那活佛叹了一口气:“三位施主,请恕老僧爱莫能助。不过你们三位既然来到我这楼里,也算是有缘人。尤其是这位女施主,你连续数晚在楼外听扎西顿珠唱歌,缘法虽佳,但老僧只恐你已渐入情障,难免身受其害。三位,你们可知晓我徒儿唱的是谁的作品?”  范文嘉自上得楼来第一次开口道:“请上师恕小女子无礼之罪。小女子第一次过来偷听贵徒唱歌时,便已听他提到‘仓央嘉措’的名字,想来这位仓央嘉措定是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了。”  扎西活佛微有哀伤之色,半晌方道:“扎西顿珠,你给三位施主讲讲仓央的生平吧。”  那少年垂手道:“是,师父。文嘉姐姐,你说得没错,仓央嘉措的确是我们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既是诗人,更是六世*喇嘛,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他生于康熙22年,14岁的时候被指定为五世*的转世灵童,于是在1697年的9月被接到拉萨,住进布达拉宫,剃发受戒,取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3个月之后行坐床礼,正式成为六世*,也就是黄教的最高领袖。”  “10年之后,仓央嘉措遭到康熙帝的废黜。那一年他24岁,被押解北上,途经青海纳木措时忽然循去,不知所终。人们说他去了很多地方,从甘肃、蒙古、四川、西藏一直走到印度和尼泊尔,当上了叫花子,最后不知道在哪一年哪一月圆寂于哪个地方。”  “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他在24岁被逼退位那年就已经被人杀害了,遗骨大概是埋葬在青海湖畔。” 情障初陷 “我师父教我唱的,是仓央嘉措在24岁之前写下的情诗。他虽然活的时间很短,但留下的情歌至少也有几百首,而且流传非常广。你们是汉人,不了解我们藏人的文化,但若是任何一个藏人听见‘从那东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之后还没想到仓央嘉措的名字,那就证明他是一个未曾受过藏式教育的人。尽管是这样,仓央嘉措的许多情歌也只限于在民间流传,尤其是黄教的那些上师们,提到他就会皱眉头啦。”  扎西活佛接过那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年的话头来解释道:“你们三位大概不大清楚这当中的因由。仓央嘉措从小家里是信仰红教的,这个教派的教规并不禁止僧人娶妻生子。但是后来他当上了黄教也就是格鲁派的最高领袖,这个教派绝对禁止僧侣结婚成家,也不许接近fù女。仓央嘉措14岁的时候才被迫当上转世灵童,他又生xìng狂放,少年英俊,受不了那些清规戒律。所以,白天里是布达拉宫的庄严化身,一到晚上就变成四处寻芳猎艳的*浪子。后来仓央嘉措被罢黜,理由之一也正是他为佛不尊,太过于不检点。”  说到此处,那活佛微微一笑:“三位施主,你们可知老僧属何教派?”  柏然答道:“上师着红色僧衣,自然是红教。”  “不错,老僧与那仓央嘉措的少年时代一样,是属红教。所以,布达拉宫设置的一切清规戒律,在老僧看来都如放屁。小姑娘你每夜偷偷跑来听我这出了家的徒儿唱歌,就算是你们汉人看来,也要算极其不妥当的行为。否则你这两位朋友今晚又怎么会怒气冲冲地跟来想找我徒儿算账呢?”  我和柏然不由得涨红了脸。范文嘉反倒落落大方地应道:“那在上师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了?”  扎西活佛点头道:“自是如此。三位施主,老僧身属红教,不必恪守清规戒律,虽然不吃狗ròu但却娶得有妻。你们现在所在的,正是我亡妻泽旺卓玛的闺楼。”  不知为何,我对这大和尚顿时大生好感。  “不过老僧常常居无定所,每次出入这德格城也总是不加声张。除了我这徒儿之外,大概真没有任何人知道‘昂江扎西’这个名字。你们四处打听都不见我的下落,原也是意料中之事。我这次来德格原本只打算呆上两三天就走,只是扎西顿珠有事相求,不得已,只好多留一两个月。扎西,你告诉三位施主此中缘由吧。”  那少年喇嘛应道:“是,师父。三位,我师父留在这里是为了将仓央嘉措的全套情歌教授于我。明年藏历6月初6将是我们整个藏区十年一度的赛诗大会,我决意以仓央嘉措的情歌参赛。师父,请问以徒儿今日的功力,是否已足以与各路高手同台竞技?”  扎西活佛面露慈祥微笑:“登台可以,却不足以必胜。不过扎西顿珠,你的好胜心如此之重,一定要摘取赛诗会的桂冠吗?”  那少年低声应道:“是!正是徒儿自小的心愿。”  扎西活佛微微点头:“是了,那我就在这里再留一个月。30天后,为师将自行离去,到时候你把泽旺卓玛的这座楼烧掉,以后为师不会再到德格城来了。”  沉默片刻,又开口对范文嘉说道:“女施主,方才老僧说恐你渐入情障,恐身受其害,此言并非虚旺。你眉间虽淡,却似有百千结,只怕日后必有重灾。老僧尚无力解此情障,只能但尽微力。这样吧……”他稍作沉吟,取下左手中所持褐色数珠递与范文嘉,“这串念珠陪伴老僧已有31载春秋,虽不算什么宝物,却也有些灵气,希望它能为女施主稍避灾厄。”  范文嘉怔怔地接过手珠,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  那活佛摆摆手,吩咐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带我们三人出去。一路无言,月光将四条身影拖得老长,满都是凄凉的意境。  偶尔我侧过头看范文嘉,那女子若有所思,眼中并无一分一毫的惊惶。 苏柏然的病 当晚,我第一次见识到柏然的病。  这与范文嘉在石渠的发烧全然不同。他并未受凉,基本上全无征兆,因此等到病情突袭更令人措手不及。  凌晨一点过,早已入睡的我忽然间被一阵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颤抖声惊醒,正是柏然。被厚重被子捂住的他正在被窝里不停歇地发着抖。我跳下床,掌了一只灯,灯火下的他双颊微红,额头却仿佛贴着一块冰,触手的温度令我吓了一大跳。更令我紧张的是他的颤抖,差不多已可以叫做痉挛,整个身体蜷曲起来,全身肌ròu绷得如紧弓一般。  我轻声唤他,手足无措地试图制止他的痉挛,却显然全无作用,只怕赶紧去叫梅朵。等到她蓬头垢面地从尼玛的房间里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顾得上讥笑她。  梅朵给柏然服了颗丸yào,几分钟后,他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金少爷,我并不知道苏少爷是什么病呀。这颗‘小安息丸’只是有麻醉人的神经的作用,能让苏少爷睡上五六个时辰。明天我另外给他请大夫去。”那藏族女孩子这么说道。  第二日,等到柏然醒来,却仿佛没事人儿似的。梅朵请来的医师被他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  “我这是老毛病,没事的,每次就是觉得累,可能是肌ròu一直紧绷着的缘故吧。”柏然半躺在床上,颇显憔悴,双眼却微微闪光:“昨晚把你累着了,真是对你不住。”  我有些不好意思,到厨房给他舀了一碗范文嘉刚煮好的米粥。不知道他的病因是什么,也不敢在粥里放藏yào,只是加了些能提气的野参。柏然只喝了小半碗,示意不想再喝。  他并不提以前生病的事,我也不便再提。  再过一两日,柏然明显地好了起来。  离开德格,回成都,回重庆,是目前最适合我们的路。  是我先提出来的。虽然知道难免令人沮丧,但每条线索都已断裂,继续在这座小城里呆下去毫无意义。柏然的状态固然令我有些担忧,另一方面关于范文嘉的预言也令人心下灰黯,虽然不明其意,却难免令人生出凄惶之意。但愿只是我在白cāo心吧。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建议尽快离开德格返回汉地时,范文嘉嘻嘻一笑,神态轻松地问道:“你真信那个大和尚说的?”  我同样报之以嘻嘻一笑,“就是呀,怕得要死,谁叫我胆儿小呢?”  她便点头说好。柏然大概有些舍不得印经院里的活儿,但也不反对,我们叫了尼玛和梅朵,开始收拾第二日上路的杂物。  吃过午饭还有一下午的时间,三个人闷闷不乐各自窝在房间里,各怀各的心事。柏然算得上最平静的一个,独自靠在窗边椅上看书,我闲极无聊,在桌上蘸着茶水把记忆中的星象图画了又画,涂上线条无数。  一时无话。过一会儿柏然将书撂下,苦笑着对我说道:“少华,今天我可看不进去,不如你陪我去一趟印经院,怎么都得给诺那他们道个别。一声不吭就永久xìng旷工,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我想这说得也是,便懒洋洋地穿鞋穿袍子,末了往镜子里一照,这肤色,这打扮,这身板,这一脸楞头楞脑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个藏族小伙子。苏柏然反而不像。我有些纳闷,莫非我是我爹跟个藏族姑娘的私生子?  正浮想联翩,房门吱嘎一声推开,范文嘉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哟,二位上街哪,也不叫上我一声,想把我一个人扔在客栈里发霉呀?”  声音虽不大,但怎么听都是一副打算找麻烦的语气。我忍气吞声地讨好她道:“那怎么敢?小姨子,要么小的给您老买一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您就在客栈先歇着,明儿上路还远着呢,可不敢把您累着了。”  她冷笑,一张俏脸上满是嘲讽之意:“啧啧,怎么改一口京片子啦?你当你是演戏哪?说吧,打算跟柏然上哪儿去?”  我正没辄,柏然在一旁接口道:“文嘉,我们去一趟印经院,得跟诺那道个别。这就要走了,麻烦他们这么多天。你……”他稍一迟疑:“要不要一起去?也跟那小喇嘛说一声,到底朋友一场。”  范文嘉脸色骤然有些发白,默然点头。三个人都感无趣,这就阖好房门上路,我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苏大公子岂不是犯傻吗,却也无计可施。 凤凰初现 还真料不到柏然在这印经院里人缘这么好,一听说要走,漆僧与画僧都来围着道别,连二楼的印制僧也有下楼来跟柏然合什作揖的。柏然一一还礼,极恭敬极周到,全然不是平时在“东禾园”里的倨傲之态。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动念想劝他留下来,这座“吉祥聚慧院”或许真还是适合他苏柏然久居的地方。只不过他若是留下了,我又该怎么办呢?终于咬住了没吭一声,满脸堆笑地随着柏然作揖还礼。  却没见着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范文嘉一脸漠然地跟着我俩身后,只是每当不远处有僧衣晃动,她的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随之转移,稍顷重又恢复到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忍不住瞟了她几眼,恰好见她低垂眼帘咬着嘴唇,脸上的漠然已变为一片颓然。我叹了口气,向诺那问道:“你们谁见到扎西顿珠了?”  众僧皆摇头。我正心中暗喜,却见一位跟扎西差不多年纪的小喇嘛指着天台说道:“扎西哥哥在那上面,要么我去叫他下来。”  柏然摇摇头,示意我们自己上去。范文嘉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相当刺眼,极热,天台上白花花一片,唯有靠近进门处有一小道狭窄的yīn凉。扎西顿珠正好坐在那片yīn影里,眼望着明晃晃的阳光地发呆。骤然见到我们三人,他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拍拍满是灰的僧衣,低头垂手道:“柏然哥哥、少华哥哥、文嘉姐姐,这上边很热,你们找我有事么?”  我望着那少年满额的汗水问道:“既然知道热,你又在上面干嘛?”  “晒柴火。”扎西轻声答道。  我便不知该说什么了。范文嘉上前几步,柔声对那少年说道:“珠珠,我们明天就离开德格了,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今天特地过来跟你还有诸位师父他们道个别。”  扎西点点头:“我也猜到了。文嘉姐姐,两位哥哥,你们一路走好,愿白度母保佑你们健康平安。”  范文嘉勉强一笑,想了想又道:“昨天你师父说你要参加明年藏历六月初六的赛诗大会,到时候会是在哪儿?”  那少年答道:“可能是迪庆吧,在云南。那边有一座松赞林寺,应该就是明年赛诗大会的举办地。姐姐,你们明年会到松赞林寺来看我吗?”  范文嘉的脸上刹那间飞过一丝极为明亮的光辉,转眼又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她展颜笑道:“如果有机会就来。珠珠,你自己保重,真希望你拿到赛诗大会的冠军,你唱得那么好,冠军非你莫属。”  那少年笑着摇头:“我师父说汉人有句话,叫‘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这个道理我懂得的。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一路上请好好照顾文嘉姐姐。我听说她曾在石渠大病过一场,这一路过去道途遥远,三位请善自珍重。”  话既说到此,便该是分手的时候了。那少年喇嘛又深深地作了个辑,我们还毕礼只待要走,却见范文嘉迟疑半晌,忽地取下那根挂着石鸟坠子的项链来。  “昨天承蒙你师父赠我一串手珠,姐姐无以为报,只能把这根链子送给你。这不值钱,也没什么法力,只不过是姐姐以前在日本念书时随便买来瞎戴着玩的。嗯,你戴着吧……”她咬咬嘴唇,上前yù将项链给那少年戴上。扎西仿佛有几分迟疑,却终于低下头来任由处置。范文嘉细心整理那孩子的衣领,一脸柔和的神色。  突然只听得她发出一声极惊恐的低喊,举起的双臂犹如石头一般动弹不得,整个人竟僵住了。我和柏然抢上前去,却见范文嘉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扎西*的胸口。我随她目光望去,那少年黧黑色的肌肤上显出一小块淡红的印痕,正恰似一只展翅yù飞的凤凰。 九块雕版 我第一次懂得时间停滞的意义。  每一张面孔都像是在极厚极透明的玻璃容器里被凝固,每一张脸都变成了呆呆傻傻的模子。苏柏然抬得好高的眉毛,我张得大大的嘴,范文嘉瞬间瞪得圆溜溜的双眼,只在那一秒钟之内便被塑造成形。以后经过许久,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年那一个停顿的瞬间。更令人奇怪的是,我究竟是如何看见自己的呢?我那副傻里傻气的丑样儿是怎样被嵌入我的记忆中去的呢?莫非真的有灵魂出窍一说,以至于我片刻之间便飞升起来,是从半空中望见了这奇形怪状的一幕?  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静静地望着我们,一双乌黑的大眼极明亮极澄澈,颇似我和范文嘉在新路海畔碰到的白唇鹿。只是鹿的眼神温柔而驯服,那少年的眼神却满含悲悯,若大欣慰,又若大悲伤。有那么一瞬间,我膝下一软,几乎要跪倒在他的身前。  终于,那少年喇嘛叹了口气,转过头向白花花的阳光地里看了一眼,低声道:“时辰还够。三位,请跟我来吧。”  正是数日前单增法师为我们做过法事的小屋。扎西顿珠径自进门,取出一柄铜迹斑斑的钥匙,又沉默地出来。我们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  他上三楼,我们也上三楼。他拐弯,我们也拐弯。那少年喇嘛飘动的黄色衣角在忽明忽暗的甬道里缓缓飘移,我们心事重重,却又仿佛陷入到一片极空白的心灵空间里,眼睛里只剩下那衣角上下翻动的轨迹。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之后,扎西的钥匙将一扇厚重木门上的铜锁徐徐扭动,一股浊重的气流缓慢地释放出来。  并非想象中的紧闭密室,只是一间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藏经阁,跟我们曾经参观过的每一间大同小异。每道书架上密密麻麻放着书版与画版,积满尘灰,看上去像是许久不曾动过。四面皆墙,唯有一扇银红色的小窗。窗外阳光四平八稳,窗前则放着四个蒲团,俨然是供我等四人盘膝打坐所用。这一幕有着事先预定好的诡异,我们便坐下来,那少年喇嘛背靠小窗坐在正中间。  “我不明白。”范文嘉开口道,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颤抖:“珠……扎西小师父,你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扎西眼望着她,语调很温和:“我是。我也不是。”  “那你,知道那只凤鸟尊了?”  扎西点头:“的确如此。”  范文嘉深深吸了口气,反倒平静下来:“按照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老板的说法,将那只凤鸟尊jiāo给尹西多杰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喇嘛,大概也就是不到20岁的样子。那是16年前,也就是说,那个喇嘛现在至少已经三十几岁。扎西师父,我想请问你,你今年究竟多大年纪?”  “十六岁零四个月。”扎西顿珠答道:“尼玛一开始就跟你们说过,他没有撒谎。”  “那么,请扎西师父告诉小女子,你到底是谁?那个16年前的喇嘛究竟是谁?他手腕上的凤凰印痕为什么到了你的胸口上?珠珠,你究竟是谁?”  范文嘉突然之间加大了声音,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那少年喇嘛。几句问毕,竟仿佛精疲力竭一般。  扎西顿珠摇头:“你不必知道这些。你也不会知道。现在时辰已经快要到了,你们想不想知道那只凤鸟尊的所 在?你们想不想破解两只凤鸟尊背后的秘密?”  我们点头。  扎西又一次回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沉吟道:“我给你们9分钟,请你们将那9块雕版取给我吧。”  我和柏然面面相觑。他打的这哑谜简直就浑不可解。  范文嘉却若有所悟。她抬头看看每一列书架,又看看柏然,再看看扎西顿珠,忽然开口道:“你们看这藏经阁,一共九扇书架,每扇共分九层,每层共分九隔,每隔从下到小叠放着9块雕版。他说,9分钟,他要9块雕版……柏然,请你帮我!”  话音未毕,她忽然站起身飞速冲向第一扇书架,柏然紧跟着跳了起来。只有我茫然失措,眼看着他俩来回奔走,一忽儿工夫,便将9块积满灰尘的雕版放到了扎西顿珠面前。  那少年喇嘛微微一笑,笑意中竟略有苦涩:“你们二位太过于聪明了。如此智慧过人,只怕对二位的福气多有折损。好吧,现在还有三分钟,女施主,请问你和苏公子为何知道该选哪9块雕版?”  他的称谓竟变得如此陌生。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范文嘉却仿佛并不在意,眼望着扎西顿珠小心翼翼地答道: “只是直觉。全都是9,太像一路上柏然写给我的那个9阶幻方。”  “那你解出来了?”扎西问道。  “没有。但最开初柏然在那个幻方里填充了9个数字,是拿给我做线索的。我和他用的就是那9个座标。那么说我们是找对了?”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望了柏然一眼,点头道:“时辰快到了,你们来看吧。”  他将9块刻满藏文的雕版一一铺放于地面,刚好嵌成一团极规整的正方形。银色小窗外的阳光骤然紧缩,如一道强火直shè进来,9块雕版立时被笼罩在一团极明亮的金色火焰之中。  渐渐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某种未经破译的古老文字,一笔一划尽皆带有弧度极大的弯曲与回旋。线条愈发细密,相互缠绕并穿越,如蛛丝一般紧紧钩联。只看得不一会儿,我头晕眼花,喉头一甜,几乎要吐出血来。只得强迫自己从那纹路上离开,就在视线转移的一刹那,少年喇嘛那双原本乌黑发亮的眸子竟突然蜕变为极浅极淡的灰色,双目晶莹,犹如火中的两颗巨星,正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向我直逼过来。他那年轻黝黑的面容也在瞬间被火焰烧尽,只一眨眼,立时变得衰老无比。那是一种无法用年龄形容的苍老,恰如一座山峰、一泓湖水在世间度过的所有岁月。我目瞪口呆,仿佛亲手触摸到光yīn飞逝的速度。  手指间骤然空虚,强光瞬间萎缩,只几秒钟便消失殆尽。雕版上燃起的纹路亦变得踪影全无。  我战栗着望向那喇嘛的脸,顿时舒了口气。还是那双又深又黑的大眼,还是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容,还是那少年扎西顿珠。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幻像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那少年喇嘛端坐于窗前,面容安详,若山岳般沉着镇静。他伸出一只手,遥遥覆盖在9块雕版的上方,仿佛是在吸纳着最后一缕火焰的温度。半晌,他缓缓开口道:“每过十六年,每到今日的这个时辰,在这座印经院的这间藏经阁里,由光线透露这个隐藏了无数载春秋的秘密。现在,时辰过了。”  “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范文嘉正待再问,苏柏然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你们这就离开吧。”那少年这般说道。  我们深深行礼,慢慢退出。正待掩上门的最后一刹那,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忽然再一次开口道:“范小姐请留步。”  范文嘉双肩一抖,沉默地站住。那少年似yù站起身来,却终于坐定,双手合什,极缓慢地念出一首四言偈语来。  语曰:“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念罢,那少年咬住嘴唇轻轻挥手。范文嘉面色如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五航空大队第29中队 当我再次回到“东禾园”,是在7个月之后。  简单说这一下在这7个月中发生了些什么吧。1937年秋天,我们回到重庆,发现战火蔓延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就在我们远赴藏地寻找雌凤鸟尊的短暂日子里,半个中国已经陷入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偏安一隅的山城重庆成为战时临时首都,再一次证明银行家苏东禾果然极有先见之明。  但当我面对从如潮水般退守过来的淞沪会战的败兵残勇之时,当谢晋园谢团长的故事由那几个满目疮痍的老兵哭着喊着哽咽着讲出来之时,当一向冷头冷脸的章司令狂怒之下把手掌拍得鲜血淋漓之时,向来以玩世不恭而自傲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自己的罪愆,就像是南京的血,正从十只手指上热辣辣地流淌下来。  擅离军队如此之久,我真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但战争让我获得了救赎的机会。在章司令的亲笔举荐下,10月的末了,我离开重庆,加入了驻守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五航空大队,暂时被编入训练营。仅仅几天之后,日本第13航空队司令官奥田喜久率领27架96式轰zhà机袭击凤凰山机场,第29中队副中队长邓从凯以9架伊16战斗机升空狙击。这场此后名垂青史的空战以邓从凯击落奥田的座机之后自己也血染长空而结束。  一个月后,我成为第29中队的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只有在空中,只有在随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感中,我才能感到罪恶被点滴赎清的*。再然后那罪恶感便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天生为长空而生,也仿佛天生面目狰狞,我追击,我冲刺,我发shè,我找到屠杀的畅快与淋漓。有时候,当日本人的面目在空中与我距离如此之近直至毛发清晰可见之时,我甚至会向着那个家伙欢然大笑。然后,便是喧嚣而至的烈火的喷shè。然后,便看见令人酣畅的死亡。  第二年5月初,一次颇为严重的受伤暂时中止了我的屠杀。我先是在成都躺了大半个月,身体虽然初步见好,但医生说我的眼睛仍旧处在极其脆弱的阶段,必须至少静养两个月以上,否则别说开飞机,只怕以后连认路都会有麻烦。于是5月的末了,我回到了重庆。  苏柏然,我想你了。  7个月,210个昼与夜,苏柏然这三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一旦硝烟的味道暂时从我眼前隐退,立即,他那极浓极乱的头发,那懒懒洋洋的眼神以及笑起来时从嘴角浮现的天真立即卷土重来。那回归的气势,竟然如同雷霆一般。  于是,面容憔悴但心灵欢愉的金少华如同回家省亲一般重新回到了“东禾园”。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另一场绝大的风波即将席卷而至。 生辰八字 “东禾园”内有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异乎寻常的静谧,看不见奔里奔外的家仆,苏东禾和苏太太不知所踪,范文嘉同样如此。唯有姓张的管家一脸灰败之色将我迎进门去,支吾着不知所云。幸好柏然还在,正一个人窝在书房里。  我推门进去时,留声机里正流淌出周璇唱的《四季歌》。那家伙背转身面朝书桌后的那扇大窗,尽管帘幕低垂,却仍有日光从未完全合拢的窗帘后安静地透入。歌声绵软悠长,颇生时光返还之感。苏柏然抱着双臂,右手食指轻敲,像是在打着节奏。  这倒反常,不像是往日里只沉迷于数学的苏大公子。  “你也看了袁牧之拍的《马路天使》啦?”我笑吟吟地开口道。柏然骤然回过头来。  素来冷静的他,双颊竟刹那间涨得通红,双手瞬间紧握,竟是一副喜从天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样子。  “少华,你终于回来啦!”他踉跄地甩开座椅,快步上前来攀住了我的肩,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们紧紧地拥抱,同时听见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热泪上涌的冲动。  半晌,他松开我,红潮退尽的脸上重新挂起我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听说你在成都,开战斗机的,真了不起。怎么有空回重庆?”  “我受伤啦!”我摘下军帽往沙发上一扔,顺势坐下:“我那架飞机上次差点被击落,好不容易迫降下来,人家把我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到处都是伤,那叫一个英勇无畏呀。这里……”我指指脑袋,“有碎掉的弹片,取不出来,压迫视神经,有时会头痛。这倒也没什么,但就怕偶尔会突发xìng失明。可能还有些我也不太清楚的古怪症状,比方说明明是一个苏柏然,偏偏看成两个。”  他哈哈一笑:“那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苏柏然还是两个?”  我也笑:“一个,没问题。但其他的那几位我可是一个没见到。今天晚上可别说只有你给我接风。”  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爸我妈,还有我那小姨子,嘿嘿,都在。只是大家都躲起来不见人,那也好得很。唉,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感慨。我好奇地望着柏然,一心盼他把话说清楚。不料他又岔开话题去:“那你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一个月吧。医生让我静养两个月,大概还是想等我身体恢复一些之后做手术把弹片取出来,总不能让我这爱国忠良铁血战士就这么忽明忽暗吧。但我打算下个月初回成都,这开飞机的活儿可不能丢久了,怕手生。”  一边说一边四处环顾。书房里一切未变,书桌上的混乱与狼藉亦一如往前,这时一份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  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  分明是一份生辰八字的算帖。我掐指一算,那“长男”十之*就是这位苏大公子。  “为你求亲问卦哪?”我含笑问道:“不知是这‘三女’是哪一家的千金大小姐呀?你的眼光只怕高得吓死人。”  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不料苏柏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再过一忽儿,怒色渐消,哀伤渐起,他凄然一笑坐下,自嘲般道:“谁家小姐嫁给我姓苏的,都只能怪命不好。我谁也不敢去祸害,要害也只能害自家人。这位‘三女’呵,还能是谁?范文嘉呗!”  我的头嗡的一声,颇有些像是我那架战斗机被pào弹击中时的天晕地旋之感。  “范文嘉?范小姨子?”我瞪大双眼看他,指望从柏然脸上看出些说谎话的痕迹来。“你父亲会同意让你娶你母亲的妹子过门?”  他苦笑:“你这可料错了。让我娶范文嘉,恰好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我不说话,继续瞪视他。  柏然亦保持沉默。我们相对而坐,我瞪着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恰似两尊石像。  等到柏然重新开口时,我忽然知道,那些在他那张平静面孔后面隐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与苦痛,终于到了一吐方休的时刻。 男婴 “有时候我想,到底是我的出生受到诅咒,还是我弟弟?明允。对,就是这个名字,你跟我提起过,你听说过,但我们这个家里的人不愿意提起‘苏明允’,所以看来,应该是他的出生不太吉利。”  “但是,归根到底还得怪我父亲。我母亲还在世,他就娶进明允的妈妈,也就是现在这座‘东禾园’的女主人。他宠她,这倒无所谓,可能大部分男人都会偏心后进门的那个女人。但他不该立刻就冷落了我的母亲。你知道我母亲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优秀的女人吗?她的曾祖是前清的榜眼,正黄旗,官拜都察院右都御史。到了母亲这一代,虽不敢说有绝世姿容,但知书达礼,明眸皓齿,高贵得像一朵百合花,配他苏东禾实在算得上下嫁。唉,大概一旦家道中落,灭落贵族能与新兴资产阶级联姻便算是jiāo上大运。我父亲和我母亲,恰好就是如此。”  “算了,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血统无意义,贵族无意义,风华绝代或是蕙质兰心统统没意义。既嫁了苏家,便是这苏家的媳fù。当初我父亲上门求亲之时,信誓旦旦永远不纳妾,永远只对我母亲一人专爱,但不出三五年便娶了二房过门,从此把我母亲扔在一边。柳永说‘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我母亲受到的冷落,又岂止是一个清秋节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怕是日日刀霜严相逼吧。偏偏她骄傲得很,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郁郁寡欢,很快就作下病来。等到明允她母亲刚怀上明允不到6个月,我母亲这就悄然辞世。”  “我那个时候不满4岁,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大概正是对即将到来的小弟弟充满仇视与嫉妒的岁数。又失去了母亲,又每日见着那女人在我父亲面前千娇百媚。人家都说小孩子心地纯善,但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内心尤其yīn暗。我用4岁男孩子的手段来诅咒那个女人,与此同时诅咒我那即将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我非常孤独,对未来毫无指望。”  “然后明允在最好的医院里出生了。我在这座大宅子里一个人度过了幽暗而充满好奇的30来天,一个月之后,父亲陪着他的妻子以及那个抱在怀中的小婴儿回到‘东禾园’。对呀,我们以前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海静安路的那座宅子也叫‘东禾园’。父亲是天底下最傲慢最自私的男人,对于他来讲,一旦走入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得打上‘苏东禾’的烙印。现在,最新打上烙印的就是这个叫做‘苏明允’的男婴。”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东禾园’里非常安静。父亲出去办事了,新妈妈在她房间里午睡,怕吵着她睡觉,婴儿便放在另外一个房间的摇篮里。蕴藏了几个月的憎恶感早就令我这个4岁小男孩的好奇心几乎要bàozhà开来,我光着脚,悄悄地溜进那房间。摇篮很高,除了那个粉红色的缀满蕾丝的摇篮底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搬来一张小板凳,爬上去,我第一次看见了明允的脸。”  “淡淡的红色,皱巴巴的脸蛋,又细又淡的眼睫毛,紧紧锁起来的眉头。那么薄那么娇艳的湿润嘴唇。小拳头一捏一捏的,又好玩又丑怪。我忽然着起迷来。这么个小东西,丑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会独占我父亲的爱心呢?我几乎立刻就忘了我曾经仇视过它,反而兴高采烈地逗弄起那个小东西来。我试图抓住它的拳头,多么容易呀,它如此轻易地就将那小拳头放进了我的手掌心里,温顺得像团棉花球。我还看见从它的嘴角边淌出的淡淡口涎,细细的一丝,亮晶晶的,带着浓烈的nǎi香。”  “大概是窗帘外的日光发生了转移以后我这样想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淡金色的阳光然shè了进来,刚好投在婴儿的脸上。它不耐烦的试图避开那强光,却无能为力,于是,它忽然把双眼睁开,瞪得圆圆的,直视着天花板上缓缓移动的光的影子。那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眼珠子乌黑乌黑,就像两颗浮在海洋里的宝石。”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只是偶尔从大人那里听说过这两个字,但我发誓,就在看见明允的双眼的那一瞬间,所谓海洋,所谓宝石,所谓珍贵的美丽的一切,立刻在我那小小的心灵里刻出了清晰无误的概念。我痴迷地望着那个婴儿,还有它那双睁开的乌溜溜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娇嫩脆弱。我忽然生出对它的无限爱怜之情,恨不能把它拥进怀里,亲吻它,爱抚它,永远永远地保护它,任谁也不能把它从我身边夺走。哪怕那个‘谁’是它的母亲,是我的父亲,也不能!” 蜜糖罐里的周期蝉 “世界上的事往往如此奇怪。当初你所爱慕的,可能爱尽之后,到头来化作一场春恨。当初你所敌视的,反过来却有可能变成一生的挚爱。这种剥极而复的感情,说不定反而更加强烈。我相信我对明允就是如此。”  “不,并不存在内咎之心,当初的憎厌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我毫不犹豫地爱他,几乎连自己也相信对明允的爱与生俱来。我比他大4岁,并且坚信这4岁的距离足以令我担负起大哥的职责。你再也见不到一个原本年纪就幼小的男孩子如此这般地宠爱着另一个更加幼小的孩子。他哭闹,我的心痛得如同刀绞。他笑起来,我整个人都仿佛浸进蜂蜜里。他学说话,第一个吐出来的单词竟然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且喃喃的‘哥哥’的音调。我那时并不能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受到无尽无涯的欢愉和畅快。”  “明允学走路时,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生怕他摔倒。明允的第一辆小脚踏车,是我用自己攒下来的压岁钱买给他的。明允的第一本识字课本,是我第一个翻开它,然后念故事给他听。两岁那年,有一回明允迷上了火柴,悄悄划燃一根又一根,开心得像个小傻瓜。他的顽皮险些引发了一场火灾,我的这根手指就是在那场小型火灾中被烧伤的。后来当勃然大怒的父亲问起原因时,我一口咬定是我玩火烧着了窗帘。我被痛打了一顿,而明允对此一无所知。”  “但相比我所做的一切,明允为我做的更加珍贵。其实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像他第一次睁开眼睛时那样,用乌黑的眼珠子望着我,决不犹豫地相信我,毫无保留地用最简单最单纯的快乐来回报我就足够了。嘿嘿,其实我那么小,哪里又懂得什么叫‘回报’呢?提到这两个字怕都只是成年人才会有的利己想法吧。我和明允,两兄弟,就只是那样毫无机心地在一起,吃饭、玩耍、学习、哭与笑、快乐与悲伤、依赖与被依赖,一切只是出于直觉。我们彼此相爱,就像一只橙与裹着它的皮。我们血ròu相连,心灵相通,我们互相懂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嗅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如此香甜。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一条河流,暖洋洋的,清澈透明,缓慢地流淌,像营养液一样包裹着我们,像17年或是13年生的周期蝉哪怕被埋入地底漫长的岁月,只要记得身边有他有我,再漫长的等待也会变得美妙无比。”  “我的父亲,以及他的母亲,开初看见我对明允的友好,应该是感到诧异的吧。但很快他们就习惯了,毕竟我只是一个4岁的小孩子,对另一个婴儿的到来表示欢迎和友爱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怀疑他们很快就忘掉了我的生母曾经存在过。这一家子,如今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父慈母孝,两兄弟毫无嫌隙,幸福的家庭就像所有的幸福家庭一样。我们就在这样甜美的蜜糖罐里浸泡着长大,直到迎来明允的第14个生日。” 14岁的美少年 “那一年我18岁,刚刚从上海英华书院毕业。我猜想父亲会让我去圣约翰大学,他大概想让我念医科,不过我钟意的却是数学。说来可巧,我对数学开始发生兴趣也是因为明允。几年前有一次明允从他念小学的教会学校带回一本小册子来,说是一位神甫送给他的。明允将册子转送给我,大概是一本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达芬奇的研究论述,拉丁文,我只能大致看懂一些。好在配有不少chā图,其中有一副是《岩间圣母》,chā图将画中的四个人物用线条连接起来,刚好是两个相对的三角形(。若用抽象的思维来看的话,那很像是一座金字塔。chā图上标明,金字塔外围轮廓恰好构成45度-90度-45度。注释上说,这叫‘黄金金字塔’。”  “此后又从小册子上看到更加著名的《蒙娜丽莎》,她的脸庞和身体同样被画上线条,注释上说这叫‘黄金矩形’和‘黄金三角形’。我不解其意,试图解开何谓‘黄金’的奥秘。第二天我跟明允去找那位叫做丁尼生的神甫,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神圣比例’,还有,后来我跟你提到过的‘斐波那契数列’。我从那时才知道,原来养兔子竟然会养出这样一个贯通整个自然界的神奇数列,原来相隔三百年的两个列奥纳多竟会有如此相通的数学心灵。啊我忘了给你说了,如果把斐波那契数列中的任意两个相连的数字相除,会得到另外一串数字,1、2、、、、、……基本上都在左右波动,到了第17和第18项的时候,这个比值会变成2584/1597,得到,这就是最理想的‘神圣比例’。”  “恰是如此,我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虽然这和父亲对我的设想不太一样,但在这方面父亲是个开明的家伙,更令他感到愉快的是,令我入迷的不仅仅是数字本身,还包括技术与亲自动手。或许因为达芬奇是我的开门祖师,因此他对机械对设计对物理的爱好同样沁入了我的头脑。我看过他的《大西洋古抄本》,里边有个条目叫做‘制造可能放大月亮的玻璃’,我立刻试着按照他的描述造出了一具半凸透镜折shè式望远镜,过了一段时间又造了凹透镜反shè式望远镜。少华,那次在石渠告诉你8月份北半球能看见哪些星座,其实那些星星全都是通过我自己造出来的望远镜观察到的。”  “呵呵,一提到我喜欢的东西就不知不觉扯远了。反正,父亲对我的选择表示了赞同,但他告诉我,如果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数学家,或者从此衍生出来的天文学家或是机械工程师,必须到欧洲最好的高等学府学习深造。他希望我去德国或是英国,而我却这样想,除非明允跟我一起去,否则我决不离开。而明允那时才14岁,显然是不可能漂洋过海随我一同去国离家的。这么着事情就很简单,我放弃欧洲,去圣约翰大学。”  “那时是8月的末了,即将开学的前几日,恰好迎来明允的14岁生日。父亲在‘东禾园’为他举办了一次不同于往日的宴会,从规模到来客人数都大大超过往年。大概在父亲看来,14岁是个很具有代表xìng的年龄,这意味着明允已经长成为一个少年,这当然值得庆贺。14岁时的明允长得眉清目朗,个子虽不算高,但走在街上已经相当引人注目。他的皮肤很白很细,眼睛大大的,眼神乌黑,眼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密又长。他的态度一向都很温柔,听人说话时会微微地侧转脸庞,嘴角含笑,一副又专注又听话的神情。所有见过明允的人都会爱上他,爱上他的黑头发和黑眼睛,爱上他温柔的笑容。尤其是他的声音,是那种小男孩子尚未变过声、清脆而悦耳的嗓声,说起话哼起歌来就像是一只画眉鸟。他跟着他母亲学过几日京剧,只是闹着玩,却很快就比他母亲更加神似剧中人。举手投足,一颦一喜,把那花旦像了个十足十。我取笑他,他只哈哈一笑,并不在意。”  “好吧,那一天恰是明允14岁的生日。‘东禾园’里来宾无数,欢乐宴饮,人人尽兴。不知不觉夜已极深,客人差不多已经散尽,明允的小朋友们也随着父母一一离去。已经感觉疲倦的我和明允大概是兴奋感还未完全消失的缘故吧,笑着闹着一同进到浴室,打算洗完澡后各回各的房间睡觉。明允从小自有佣人替他洗澡更衣,但有时我们哥儿俩也会一起洗,大多闹得不可开jiāo,满身满脸都是泡沫。自从他长到十岁,我们就很少一同钻进浴室,大概兄弟俩各自大了,也有了各自的隐私与羞涩。而那天晚上,淡淡酒精留下的兴奋仍旧残留在我的胸腔里,我一把将明允推进浴室,嘻笑着剥下他的衣服。明允也嘻嘻哈哈地伸过手来反脱我的。莲蓬头水流疾shè,我们俩开心得犹如重新返回到婴儿般的时光。”  “然后,然后就是那样……我们喧哗着,有一瞬间却忽然安静下来。我弟弟,明允,突如其来地停止手上的打闹,改之以抱住双臂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的姿态,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也许唯有用‘似笑非笑’方可以形容。他黑色的短发完全被水龙头喷湿了,极其柔顺听话地覆盖在额头上,乌黑的双眼闪闪发光。他的脸蛋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线条,方才因过度兴奋而滋生的红润正逐渐消散,代之以一种湿润的如美玉般的白皙。脸庞两侧,淡蓝色的静脉隐约可见。”  “我完全地呆住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青而稚嫩的形体,他的脸庞正是一个极其完美的‘黄金矩形’,而他的身体,每一个比例,都像是获得了达芬奇的神奇赠礼,尽皆符合我所学习过的一切‘黄金比例’。他美得令我难以置信,在那一刻,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14岁少年,更不是我苏柏然的弟弟,他是一块用晶莹剔透的美玉雕成的塑像,是诸神的宠儿,是深邃精密的一切的组合,是我所迷恋的数学的本身。我瞠目结舌,几乎要膜拜在明允的膝下。”  “就在我失魂落魄的短暂刹那,明允忽然张开双臂扑进了我的怀里。我脚下一滑,两个人同时滚倒在浴室里。他*的身体深深地贴着我,带着泡沫的芳香和少年肌体的温度,我几乎立刻被烫伤了,热血直冲上脑,不由得呻吟出声。明允仍旧不松手地抱住我,将脸贴在我的胸口,他并不说话,像是只为了要倾听我心跳的声音。我口干舌燥,对自己的反应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推开明允跳了起来,我一脸惊惶地望着面前这个14岁的少年,然后从悬挂在墙上的圆镜中看见了自己那滑稽而紧张的表情。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明允在想些什么,我只是直觉刚才的那一抱不大对劲,与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无数回的拥抱大不相同。我支吾了几句,用毛巾大略地擦干身体,赶紧溜出了浴室。” 初吻 “躺在房间的床上,我心潮乱如虫蚁。那个青涩少年的完美形体一再浮现在记忆的深处,我甚至试图与想象中的那个虚幻的他发展出一些故事。我断断续续地幻想着,完全不着边际,一旦在想象中心跳加快就立刻打住。我终于感觉到疲倦,就此沉沉睡去。”  “‘不久醒来,我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正是明允。他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他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很快甜甜入睡。大概我在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了明允的闯入,于是,生平从未有一个夜晚像那一夜这样平安喜乐。我沉沉地睡,却在梦中微笑出声。不知不觉中,我也伸出手搂住了明允。”  “我们脸贴着脸,呼吸同着呼吸,梦境也许相互jiāo错。这甜蜜的一切直至第二天清晨骤然惊醒之后仍在延续,于是我叹了口气,搂着明允的手加了一把力,将他向着我的怀抱更加靠拢。明允仿佛也醒来,半睁开眼睛望了望我,立刻又闭上,淡红的嘴唇微微蠕动,说着一些几不可辨的呢喃,与此同时将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更深地埋进我的胸口。我搂抱着他,内心充满快乐与安详,有一刻明允仿佛意识到什么,或者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靠着某种直觉,便抬起头,仍旧闭着双眼,我凭着触觉找到他柔软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吻了下去。”  “他回吻我,舌头甜美得如同甘露。我毫无yù念,却甘之如饴。我们纠结在一起,如同两株同根生出的藤萝。”  “人生最大的不幸往往在于,刚刚察觉到一枚果子的香甜可口,立刻就被发现,被判罪,被剥夺,被打上‘大逆不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的烙印。我和明允恰是如此。发现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最最亲爱的父亲。那天早上他心血来潮进了我的卧室,大概是忽然对这个十八岁的儿子涌起了一丝思念之情。就这样他将我与明允看在眼里,我猜这对于向来号称严谨的他来讲犹如晴天霹雳。嘿嘿,反正他立刻发出一声恐惧的痛喊,我们睁开眼看他,那个老头子像是被雷电撕裂了,更像是被一只剧dú的蜈蚣咬住舌头而当场僵住,脸上的那个表情实在是滑稽得到了极点。”  “我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却也知道不妥,只得沉默地将嘴唇咬住,一方面拼命忍着,另一方面隐约感到大祸临头。而明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虽然模糊看见父亲站在床前全身颤抖,却仍旧心情舒畅地在唇角边dàng漾出笑容。好吧,我也不管不顾了,只低下头望着明允的笑容心摇神驰。如果能够一辈子看见他的笑该有多好呢?如果可以一辈子跟明允在一起,哪怕一千个一万个面目狰狞的父亲站在床前,哪怕一千个一万个手持生死索的恶魔罗刹即将上前来拘了我们去,那又怎么样呢?” 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但父亲的惩罚立刻开始,并且毫不留情。不到一个星期,一张来自大不列颠的大学通知书放到了我的面前,嘿嘿,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数学系,多么诱人的通知书呵,我现在是拜lún、培根和牛顿的同学院校友了。我并不领情,但这由不得我,仅仅又过了4天,我就被迫离开了上海,与我一同站在船舷边沉默地向陆地告别的是一个叫做陆天虎的男人。这家伙大约三十来岁,身材不高,也不算壮,但力气大得惊人,为人极其机警,据说以前当过保镖、从过军,甚至还在上海的一家武馆做过关门弟子。这个陆天虎以‘世伯’的名义陪我一路到英国,其实任务就是押解我、看守我,防止我半途出逃。”  “到达剑桥镇之后,他帮我办了入学手续,租了套学生别墅跟我一块儿住下,对外声称我患有慢xìng疾病,诸如哮喘一类,他这个做世伯的必须尽量看护着我。他口风极严,为人低调,几乎像是个隐型人,却时时刻刻粘在我的身旁。哪怕是上课,他也会在距离教室不算太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窥视着我。我甚至连单独打个越洋电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我过去十几年的快乐与自由的生活彻底结束,从父亲捉拿到我和明允的那一刻起,我和我弟弟的地狱就此张开血盆大口。直至今日,直至未来,永无终结的那一天。”  “一切如同讽刺。我曾经那样迷恋数学,但当更加奇奥的学问如同烤好的蘸满芝士的披萨饼一般整盘整盘地堆放在我面前时,我却只感到恶心想吐。大概,明允的消失把我对世间一切的爱好都带走了。我变得极其沉默,脸色苍白而且憔悴,同学们嘲笑我演吸血鬼根本不用上妆。果然如此。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暗暗地想着,怎样才能从陆天虎手底下逃脱?我想回中国,回到上海,回到明允身边。思念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恐惧。我害怕明允看不见我将会伤心若狂,他自出生一个月起就有我这个哥哥陪在身边。这么多年,五千多个日夜,没有我的照顾明允将怎么样呢?我不敢想象,害怕越是去想越是会尽早发疯。而我还不能发疯,必须想办法回去。我得带着明允一起离开。”  “说来容易,但逃脱那个男人的掌心实在难度太大。我一次都没有尝试过,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能一举成功,只要有一次逃跑的企图心被他发现,我就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虽然我在英国并不下任何一点功夫学习数学,但概率学我是知道的,我也深信不疑。”  “我在这里所说的‘成功’,并不仅仅是从陆天虎的监控下逃出来。应该选择怎样的时间避开他的监视?用调虎离山还是引蛇出洞?走哪条道路离开剑桥?怎样从剑桥镇到达lún敦?买哪一班船的船票可以避开陆天虎的追击也许一个电话就可以将我拦截下来?下一站先去哪里?直接回上海或是先去香港?再或者,选择一条更曲折但也更安全的道路?回到上海之后我应该怎么办?那时我父亲应该已经接到陆天虎的消息了,我还能如愿见到明允吗?如此等等。说起来好笑,只是为了避开我父亲的耳目而已,但却搞得如同间谍战一般。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很明白我父亲的手腕,因此对于我来说,这次逃跑就像是一场接力赛,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是接不上趟,我就只能全盘皆输。”  “直到差不多一年之后,我才开始实施我的计划。嘿嘿,足足一年哪,你不会明白陆天虎的警惕与戒心到了怎样可怕的程度。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缓慢地滴水不漏地磨平他的多疑,我甚至还在康河之畔尝试着jiāo了一个女朋友。我让陆天虎看到我在改变自己xìng取向方面所做的努力,事实上也是让远在上海的父亲看到这一切。我要让他们俩都慢慢地失去警惕心。好了,我不打算详细讲述这次逃跑的方案与过程了,反正,当我最终辗转马六甲、香港、天津,然后通过陆路回到上海时,已经从一年半以前那个不通世事的18岁少年变成了一个半老之人。我在永远颠簸永远看不到海之尽头的远洋货船上迅速地衰老了,那时我尚未年满20岁,但当我下船时,镜子里映出的那个中国籍水手就像是一个历尽了所有沧桑的人。当然,此后重回‘东禾园’的闲散时光重新恢复了我的一部分青春,但在这里,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年轻了。”  “在海洋上漂泊的那几个月里,我也曾经想过,也许我根本不用这样严苛地对待自己,也许我把这一切看得太过于严重,也许我可以坦白地面对苏东禾,就像一个儿子应该面对他的父亲那样。但是我没有,我采取最困难的方式逃跑,采取最漫长的煎熬返回,说到底,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竟然是害怕回到上海的,也许我竟然对重新面对明允感到恐惧。这不仅仅是‘近乡情怯’,还有一些更多的我无法也不敢剖析的情绪。我毫无办法,于是只能采用这种方法来折磨自己,直到半年之后身心jiāo瘁地从海船上下来。再过一些天,上海,这座令我爱恨jiāo织的城市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哥哥,带我走!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有的是耐xìng和时间。我用了差不多两周来慢慢观察,无疑,明允并不在这座‘东禾园’里,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在上海。果然如此。我发现明允他母亲和明允的nǎi嬷桂阿姨jiāo替着每隔三天就会去一趟苏州,而我们在苏州是向来并无亲戚的。明允定然是在苏州,只是不知道是否正被囚禁着。我决定避开明允他母亲,于是选了一个桂阿姨过去的日子,悄悄地跟踪而至。”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情景。那是苏州郊外的一座私人疗养院,非常安静、精致、幽美,大概是从前哪位名士的园林改造的,但对于明允来讲,那里无疑是人间地狱。那个不到16岁的男孩子,竟然被当作疯子关押在那里。也许对于他的生父生母来说,他真的已经疯了,否则为什么他们让那些强壮的男护士和女护士来看守着他?为什么用沉重的大锁来关住他?用又紧又密的栅栏来封住他?用只给歇斯底里者的连袖衣来绑住他?我找到一套男护士穿的服装将自己伪装起来,第二天,当桂阿姨又一次进入那个房间时,我壮着胆子跟了进去。”  “明允,两只大大的眼睛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两只手jiāo叉起来束在胸前。房间很漂亮,但不是人呆的地方。桂阿姨也有些呆呆的,动作缓慢地往一只口盅里chā花,是一小束白梅。”  “我仿佛听见她自言自语,说的是‘医生说不许给你带花儿来,说花粉会让你更加发疯。这不是瞎说吗?我的小少爷怎么会疯?我看是老爷太太疯了才对’。一边说,一边爱怜横溢的摸摸明允的脸蛋。”  “我的明允,竟然变得这么瘦了呢,皮包骨头一般,哪里还是我记忆中如美玉如珍珠般的少年?我几乎忍不住眼泪,幸好还有口罩和那副事先准备的平光眼镜。我假装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又走到病床前试他的脉搏,在偷取来的病历本上写写划划。但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了,终于泪水滴落下来,落在盖住明允的厚厚棉被上。”  “我的明允呵,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他还不到16岁,应该还是在‘东禾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是在他母亲的玩票戏台上明眸善睐的俊美少年,但现在他那双原本乌黑明亮的眼睛完全的枯竭了,原本玫瑰色的双颊完全陷下去了,这令到他看上去像个痨病患者,像个整颗心脏被剖去的空心人,像具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惨白的尸体。”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双腿发颤,然后全身失去温度,我忘记了我的伪装,如同整个北冰洋都冻结在我一个人的血管里。但泪水却是唯一无法结冰的,泪水正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我全身发抖,紧闭的窗外寒风呼啸,我像一片再也榨不出一滴水分的瑟瑟发抖的干枯树叶。”  “桂阿姨一定是认出了我,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就这样悄悄地退了出去。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只发现自己跪了下来,抽泣着轻轻拍打着明允的脸,口中叫着‘醒过来,醒过来,哥哥回来了’。然后,明允苏醒,将空空洞洞的双眸转过来看着我。或许一秒钟,或许一千年,明允的空洞里逐渐浮上我的影子,一滴眼泪从他的颊上滑落下来。”  “他的嘴唇有轻微的嚅动,我听不见声音,但明允的醒来已经令我欣喜若狂。我该去叫医生吗?他们还会绑住他吗?也许是他们的yào令明允变成傻子变成疯子的?我不知道,我胡思乱想着,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我发现我抓住了明允的双臂,试图把那件该死的连袖衣衫撕下来。这时我忽然看清了他的唇语,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好吧,明允,让哥哥带你离开这里。我笑着,泪流满面,一把将明允扛在背上,他轻得犹如康河上的睡莲。”   “当我打算夺门而出时,桂阿姨拦住了我。她如同方才的我一样浑身颤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母鸡。她这样哀求道:‘大少爷,求你放过明允吧。你能带他去哪里呢?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你回不了家,小少爷也回不去了,他病成这个样子,你带他出去会害死他呀!’ 我不管,我只想背着明允往外冲,把明允留下来他不也会死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但老泪纵横的桂阿姨毕竟打动了我,她说:‘带走明允,你会让他一辈子无法做回正常人!’”  “我犹豫了,我停住脚步,身上的明允似有千斤重。我踉跄着将明允放回病床上,我全身发冷,筋骨却像被火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千疮百孔的明允,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15年前的那个夏日,沐浴在窗前阳光中的那个小小婴儿。也许我是微笑了吧,因为我竟然看见了明允的笑容,虽然是挂在那样一张瘦得不chéng rén形的脸颊上,但却仍旧明媚鲜艳,就像那束chā在口盅里的白梅花。然后,我清晰地听见明允这样说道:‘带我走,哥哥!’” 照见五蕴皆空 眼前的柏然,如同一具上紧了发条的玩偶娃娃,正从胸腔里机械地一刻不停地倾倒出那些令我心惊ròu跳的字句。他的唇角挂着一缕极诡异极妩媚的笑容,我直觉感到那是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笑,恰是许多年前曾经在苏州的那个疗养院里发生过的笑。但那笑容的主人不是当年的苏柏然,而是他的弟弟,苏明允。  柏然,用明允的那张嫣然微笑的脸朝向我。电唱机的指针已经到了尽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沉默地提起指针放到一边,柏然继续他的故事。  “不,我最终并没有带他离开。”  “这是我一生中错得最厉害的一件事。我是在怕什么呢?仅仅是害怕像桂阿姨所说的那样吗?带走明允,我会让他一辈子无法做回正常人。我害怕的,仅仅只是这个吗?”  “那一刻,我这样对明允说道:‘弟弟听话,等你的病好一些,哥哥就来接你出院。’”  “我畏惧了,我胆怯了,在明允恳求我让我带他走的时候,我就扔下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嘿,那根本不是承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就这样,我转身离开,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一眼。不看,不问,不听,不想,不思考,佛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空洞。我失魂落魄,不知道怎样离开的苏州,我或许想去一趟杭州吧,以前曾经答应明允带他去看断桥残雪,但血液里的惯xìng却把我直接送回了上海。那个夜里,我像一只丧家之犬般流浪在上海的街头,一直走到外滩。杨柳岸,晓风残月,嘿嘿,杨柳是没有的,晓风也是没有的,但残月却真的有,真的有。就在天边外挂着,像是最后看见的明允咧开来微笑着的嘴。我听见黄浦江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江堤的声音,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了不起呵,千百年前的古人,写的每一字每一句竟然都是我苏柏然的心声。莫不是千百年前就已经注定,千百年后会有我这样一个落拓子弟醉倒在1930年的某一个冬日夜晚。直至天明,直至太阳升起,直至暖洋洋的日光照着我的脚跟,过往的路人指指点点,尽皆讥笑着我的醉态与落魄。哈哈,那又有什么呢?我爬起来,满不在乎,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我拉到静安路的‘东禾园’。等到父亲那张如妖怪般狰狞的脸时隔一年半后再次映入眼帘时,这时的我再也无法感觉到害怕了。我悠然坐下,翘着二郎腿,我欢然而笑,然后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自若地向着父亲伸出一只手来:‘去lún敦的船票,越快越好。再加一张支票。拿到这两样马上就走,5年之内绝不踏上中国半步。’我这样讲,心里确也这样想来着。再见父亲,再见上海,再见中国,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至于明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心底向他作着告别,但我确实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那张如美玉般的脸庞了。”  “英国,剑桥镇。嘿嘿,费尽心机逃离的地方,却终于还是主动回到了那里。陆天虎来接我,乌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切都和从前一切,他仍旧照料我,监视我,但其实我并不需要他来监视,我自己已经给自己上了一把锁。我每天机械地起床、去三一学院、回宿舍,有时与各种国籍的青年男女jiāo往,渐渐地像一个正常学生,对数学好像也不像前一年那样厌倦。得过且过吧。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大半年,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在陆天虎的监督下挂了个越洋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的,一听是我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这样说道:‘你弟弟,明允,已经不在苏州了。他的病已经好了。’”  “奇怪的是,父亲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我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事要告诉我,果然如我所料,明允失踪了。”  “此后我从桂阿姨那儿知道了更多的一些细节。明允在我离开那座疗养院后,神智渐渐清醒过来,也不闹了,也肯自己吃饭了,只是一直不大说话。一个月之后父亲将明允接回了上海,那时的他已经不像在苏州时那样骨瘦如柴,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不少,见到父亲和他母亲时也肯淡淡地笑上一笑。回到‘东禾园’的明允并不提及我,开始静下心地安静地看看书,背背功课之类,有时也躲在书房里听他那戏迷母亲买回的唱片,有流行的歌儿,更多的是京剧和黄梅戏。每每听见传出‘咿咿呀呀’的丝弦声,便知道明允正躲在房内发呆。不过也好,总比从前疯了傻了强吧。却不料明允的安静只是短时间,大概他与我这做哥哥的也有相通的心思,便只是暂时的安静下来,等待家人放松警惕。又过了两三个月,明允忽然就从‘东禾园’里消失了。这个15岁的孩子比我更决绝,他的消失毫无征兆,去了哪里更绝无一丝线索。人家说雪泥鸿爪,明允却连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一次出走 “到我打电话回家时,明允已经失踪了两个月。父亲想方设法四处寻找,却连小儿子的一根寒毛也捞不到。有一段时间,明允的母亲整天哭得死去活来,总以为那孩子已经跳了黄浦江。但很奇怪,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有着相同的坚信。明允不可能寻死,如果真的已经对生命绝望,那他干嘛不顺理成章地死在那所冷冰冰的疗养院里?我猜,明允是有他的绝望,但那不是对于活着,更多的是对养育他的家庭,是对他的父母,尤其是对我。”  “打完电话的那个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有那么一会儿,忽然对着酒桌对面的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将一大杯酒浇了他满脸。我支撑着站起来,指着陆天虎的鼻子大喊大叫,大概说了好一些极难听的话。他也不管,只是不说话地看着我,伸出袖子把脸上的酒水抹干净。我颓唐地坐下,对自己的痛恨与鄙视刹那间达到了顶点。我这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我这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就对面那个令我不快的姓陆的男人,好歹他还算是忠人之事。而我,却无法令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亲人快乐。母亲、父亲、明允,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我的手指缝里带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彻底溜走。就像是,十只手指纠缠起来,努力想要织成一张网,想要将我所爱的人们一粒一粒如心爱的棋子般小心放在网的中央,却终于让他们被蛛丝的dú素一一害死。我这张纠结的网,竟是剧dú无比的哩。至于明允,我的明允,他是对我彻底失望了吧,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我这样毫无逻辑地想着,语无lún次地呢喃着,昏天黑地地沉睡着,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继而大黑,一整个昼与夜消失。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  “那个男人熬了一小锅荷叶粳米粥,加了蜂蜜,宿舍里弥漫着清甜温暖的香味。他舀给我一碗,配上一小碟切成丝的熏鸡。我饥肠辘辘,一口气吃了两碗,抬眼看时,陆天虎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一旁看着我,仍旧是一副监视者的嘴脸。我没好气地将碗扔在桌上,径自出门,打算到康河边去溜达溜达。这一次,陆天虎居然并没有跟着我。”  “我去了克莱尔学院,那儿有一座克莱尔桥,建于1639年,是一座带护栏的七孔石桥,在康河沿岸算得上年纪最老。这么说吧,这座桥之所以有名,并不仅仅因为它已经有三百岁,更值得一提的是桥两边的护栏上各有七个石球,两边相互对称,可是左边护栏上倒数第二个球竟然被整整齐齐地切了一个15度的角。当年克莱尔桥的建造设计者在将石桥完工之后,居然只收到学院付给他的15便士设计费。他很气愤,于是将那个石球切掉与15便士对应的15度角,就这样,人们永远会记住克莱尔学院在三百年前所做过的那件不光彩的事。好的与丑的建筑都足以永留青史,而数学,也许只是留在这建筑体上的一道伤痕。我出神地站在桥上,低头望着桥下的河水发呆。水面上映出的不再是明允的脸,只是我自己,只是那个正被粼粼波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苏柏然。到英国来这么久,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我真的应该开始我的学业了。明允已经消失,他选择了自己的路,而我,也应该有我的路。”  “我决定暂时离开英格兰,两个月之后去了德国魏玛国立建筑学校。虽然那所学校远远及不上剑桥有名,但说实话,我喜欢它的风格,我喜欢暂时把数学放在稍稍次要的位置,却把平面构成、立体构成和色彩构成放在第一。简言之,色相第一,现代工业第一,自然第一。那时国立建筑学校的校长是米斯先生,我非常崇敬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视他为精神导师,他所提倡的‘少即是多’令我受益非浅。我在魏玛一直呆到1933年,德国的政治气氛已经相当恶化。就是在这一年,国立建筑学校被德国文化部下命令关闭。我暂时还不想回国,于是再次回到英国,回到剑桥,三一学院第三次收容了我。” 庞加莱猜想 “在这几年里,陆天虎一直跟着我。表面上看他仍旧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看守,但事实上,我必须说他几乎成为我那几年孤单生活的唯一伴侣。他向来不苟言笑,看上去像一座冷酷无情的石头雕像。但是,或许是在我大醉的那一次吧,我与陆天虎之间竟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情我或者可怜我,但总的来讲,确实有种不需要言语的情谊在我和他之间产生了。我猜,孤零零的我和孤零零的他,相互都是对方的某种慰藉。虽然我们并不点破,但彼此都在心中庆幸着。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三一学院,仍旧是数学系。时过数年,对数学的热爱忽然重新在我的血液里复活过来。说得具体一些吧,我忽然间迷上了亨利庞加莱。”  讲到这里,苏柏然的脸上隐隐闪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举起杯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给你介绍庞加莱。这么说吧,我相信你曾经对我的记忆能力和心算能力表示过钦佩,但我刚才说的这个亨利庞加莱恰恰是心算的绝顶高手。他是个很笨拙的人,举止迟缓,眼睛近视,但拥有一个其怪无比的大脑。所谓天才,大概都是他这个样子。”  “我刚回到三一学院不到一个月,我的导师陶特教授就因中风被送进了医院。中风前的当天晚上,他正是一个人在书房里试图破解庞加莱在1904年提出的那个著名猜想。陶特教授中风事件当时在三一学院搞得很轰动,所有人都盛传大洋彼岸的巴黎大学所有的数学奇才都在为庞加莱疯狂。陶特教授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巴黎,回来不也就疯了吗?于是在那段时间,三一学院数学系的所有人都一头扎进了庞加莱猜想,我也不例外。”  “少华,我大概给你讲一下吧。所谓庞加莱猜想,大致说的是这样一个猜测。在一个三维空间里,如果每一条封闭的曲线都能收缩到一点,那么这个空间一定是一个三维的圆球。好啦,我看见你的表情了,用这种语言描述起来的确有点抽象。这么说吧,你可以这样来想象一下,假设我们钻到一个巨大的球形房间里,它没有窗户也没有门,非常结实。现在拿出一只不管是什么形状的汽球来,我们来吹它,可以无限地往下吹,吹到无限大。最后会怎么样呢?庞加莱这样想,到最后,汽球表面和整个球形房间的墙壁一定会紧紧地贴在一起,毫无一丝缝隙。”  “放心吧,我现在并不打算跟你详细讨论庞加莱先生和他的猜想。我只是重新迷上了计算,具体的建筑学暂时被我放在一边,抽象的有关一个圆球形的建筑忽然一下子占据了我的整个头脑。我一整天一整天地算,用草稿纸一麻袋一麻袋地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果然也变得像庞加莱一样举止迟缓,言行笨拙。对了,你才看见我时不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坐在花园里的傻子!嘿嘿,确是如此。但这样的痴迷只持续了不到三年,在无数人宣布攻克了那个猜想然后又被发现漏洞百出之后,我作了最后一次猜想计算,然后决定搁笔。”  “ 我这样想,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维方式来破解庞加莱。比方说,如果放在三维空间里不容易计算,那么*空间呢?如果我们可以先破解五维或者四维空间里的汽球与球形房间的毫无缝隙,接下来的计算是不是会变得容易些呢?不说这个了,对于最老到的数学家来说,庞加莱猜想都算得上一个足以耗尽他一生的陷阱,何况对于我们的天才飞行员先生。反正,就这么个奇怪的题目,居然让我聚精会神地在英国熬过了三年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是1936年,父亲希望我尽快回上海。我猛然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当年的‘5年之约’早已经过了期限。我确实可以回去了,虽然明允在这六年中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消息,但毕竟我还是父亲的儿子,我猜,他原谅我并且想念我了。”  “接下来的故事很容易讲。我回到上海,大半年之后全家迁往重庆。再然后,我在另一座‘东禾园’里认识了你。” 十八梯的草台班子 讲到此处,柏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一眼看见你,我确实吃了一惊,只是我这人早已经习惯不动声色,你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你长得很像明允,当然不是像足十分,你比他高得多,皮肤也远比他黑,你的脸轮廓相当分明,明允的脸形却很柔和。简单说来,你是个长相帅气的男人,而明允过于清秀妩媚,倒像是个女孩子。但就算是只有两三分相似,也足以令我以及我的全家对你生出好感。难得的是,这种好感似乎并非单方面,而是彼此都有。我和你很快成为好友,我父亲也并不反对,说不定还从中得到了安慰。”  “但他毕竟有些不放心吧,”柏然隐约地笑了笑:“所以,范文嘉很快被接到了‘东禾园’。我这位小姨子是明允母亲的小妹妹,排行老三,和我之间固然毫无血缘关系,从年纪,到学历,到兴趣爱好,简直算得上天作之合。我父亲这样想,大概很为这个念头而自鸣得意。外人讲两句闲话是不碍事的,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重要的是必须把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大儿子拉回正路。毕竟我父亲是正统学派出来的人物,诸如传宗接代、子承父业,对于他来讲都是最要紧不过的事。就这么着,‘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这玩艺儿就是从这儿来的。据说我和范文嘉的八字简直合得不得了,既是这样,很快也就可以办喜事亲上加亲了。就这样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和范文嘉已经定了亲,现在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了。”  “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咱们这个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的‘东禾园’又出事了。嘿嘿,这究竟该算是喜事还是坏事呢?楼上那间房间里的那个人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有没有想到我正在说他的故事呢?”  柏然忽然转过身去虚拟地指着房门外,脸上闪过一丝疯狂之色。我颇为担心。这的确是我认识的那个柏然,却又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柏然。我呆呆地听着他讲那些疯疯颠颠的故事,几乎chā不进一句嘴。他的思维与回忆毫无破绽,绵延连贯,我毫不怀疑故事的真实xìng,但这个讲故事的男人却不像是生存在一个真实的空间里。就这一点上来看,苏柏然已经变得相当陌生。  “这件事必须从范文嘉身上说起。自从我们离开德格,回成都,再回重庆,你也知道她这一路的郁郁寡欢。以前是个多话的女孩子,如今却变得沉默少言。我不想分析她的心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吧。反正,之后不久你参加了空军,我和她仍旧关在‘东禾园’里。范文嘉忽然迷上了在整座重庆城里四处漫游,成天让老张开着车送她闲逛,有时也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往往大半天才回来。一回到‘东禾园’就径自钻进自己的房间,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有时候我也很想敲开她的房门跟她聊上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念头刚刚起来便又强行压下去。怎么说呢?大概用‘纠结’这两个字很能说明问题吧我总觉得会跟她有什么纠结,所以想回避。但越是回避,越觉得心中仍旧有什么东西正在缠来搅去,还是纠结。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但此后她也偶尔主动找上门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她前些日子看到的新闻呀,终于搞定一个9阶幻方呀,又或是傍晚在储奇门花了一块铜板转到的‘糖关刀’呀。她倒真是厉害,居然转了只特别大的糖凤凰回来,金灿灿的,笑盈盈地拿在手上,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颜色。其实跟范文嘉聊天倒确实愉快,只要她不那么钻牛角尖的话。嘿,说人家钻牛角尖,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倒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一颗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刚刚说到眉飞色舞,忽然间便沉下脸来,有一回竟然突如其来的热泪盈眶,一扭身就走掉。姑娘家的心思,不好猜。”  “差不多两个半月前的一天上午,范文嘉忽然来敲书房门,慢条斯理地说:‘柏然,你反正成天闲着没事,下午陪我去看戏吧。’我待她细说,她便解释说是在较场口十八梯找到一个草台班子,每逢周二、周六下午两点钟便有一台川剧,虽然粗糙,举手投足唱腔身段倒也像模像样。其中有个唱高腔的女戏子那嗓音是尤其的了不起啊。如此等等,不由得令范文嘉兴趣大发,这一天便来邀请我一同去分享她瞧上的好东西。”  “这一天恰好是周二,我确也闲得发慌,便答应跟她一同去看一回戏。于是老张开车,到了较场口停下,我和范文嘉步行穿过整座十八梯,很快来到一条小街。拐几个弯,进到一间挑着蓝布门帘、颇为简陋的茶坊里。正是下午两点过,十几张木桌旁坐满喝茶听戏的街坊,有喝沱茶的,有嗑瓜子的,有沽上二两小酒叫一碟卤牛ròu的,都是些便宜的粗糙东西,也不值两个钱。那儿也没什么好茶,范文嘉随便要了壶茉莉香片,找了张角落里的空桌,拉我坐下。” 戏子 “我对川剧不熟,邻桌一个老头子大约见我俩面生,也不像是熟谙这戏份的主儿,伸长脖子凑过来主动介绍。说是这一回演的是个折子戏,是《琵琶记》当中的一回《描容上路》,讲的是赵五娘描画出公婆的遗容,千里迢迢,卖唱行乞,前往京城寻夫。这孝fù节烈,最是可敬不过。那扮赵五娘的女戏子姿容也不甚美,年纪更是透着四十出头,衣着妆容亦粗陋,好在一条嗓子高亢入云,颇有几分可听之处,也就是范文嘉说的那个唱高腔的女戏子了。不知不觉喝着茉莉香片,我倒也看得入了迷。”  “接下一折叫做《归舟》,老头子又来做口头介绍,说这一回讲的故事鼎鼎大名,乃《杜十娘》中的一折。说的是名妓杜十娘在乘舟归家途中得知李甲将自己转卖盐商孙公子,十娘悲愤难平,抱定一死,假意答应李甲明早归于孙公子之客舟。见我和范文嘉都说听过这个故事,老头子越发得意,拍拍手说:‘过一会儿你听那十娘的高腔,那叫一个*婉转直入云宵呵……’一副酥透了的样子。我暗暗好笑,正在这时,一个扮着大花脸的男戏子上来,大约是趁两折戏空隙间串场的,果然有趣,一扭头便换一张脸谱,一扭头又是一张。红绿白黑,哭笑喜嗔,转换间竟毫无破绽。我知道这叫‘变脸’,以前却从未见过,一时之间竟看得聚精会神。范文嘉也兴高采烈,一边嗑瓜子一边连连叫好。”  “这一回‘变脸’的确实只是个串场,不过四五分钟就演完退下。但不知为何,那戏子下台前似乎着意看了我几眼。他那张脸红红绿绿成那个样子,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某一个瞬间,我的心里竟忽然‘咯噔’了一下,端着盖碗茶的手竟然微微地抖了起来。等到那个方才演过赵五娘这会儿又演杜十娘的女戏子再出场时,我的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方才那个戏子的眼神如同长了倒钩的刺,一直一直挂着我令我失魂落魄。我发呆了大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向邻桌那老头子打听刚才那个‘变脸’的戏子。老人家摇摇头,只说大约是前一两个月才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底细。这种草台班子,多少有些来历不明的乌合之众,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手艺人罢了。”  “我叹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便又静下心来听那《归舟》。不一会儿这一折戏唱完,又到串场时间,刚才那‘变脸’的戏子又出来,先变得四五张脸谱,再一转身突然从口中喷出焰火来。众人看得兴奋莫名,高声叫好。等到那戏子又待下场之时,我却忽然耐不住,向他招手盼他过来。那戏子果然顺着我的手势近到跟前,我却反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只冒出一句‘很精彩’。他点点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是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  “我又问:‘请问你是什么地方人?还未请教大名。’那戏子听着这话,笑笑,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开腔,却翘起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声带坏了’。原来他竟是个哑巴。”  “我点点头,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他摇头不接,径自下去,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为何内心深处竟如猫爪子紧抓慢刨,一背的冷汗。范文嘉大约也看出我的不自在,轻声问了两句,我不答,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这古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归来 “不知不觉日头西移,一整个下午匆匆过去,戏已唱罢,众位茶客意犹未尽地起身闲聊着离开。我坐了一下午,也觉得累,心里头又说不出的滋味,想走又不想走似的,便慢吞吞地在桌上搁下茶钱,转身待走。这时后台的布帘一挑,方才那个变脸的戏子出来,还是一副花花绿绿上满油彩的面孔。我正叫上范文嘉打算出门,那戏子却向前两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客气着道了两句歉,正待避开他,却忽然见那戏子连连摇手,似乎拼命想让我留下来。我颇有几分奇怪,着意往他脸上看。只是他站的那位置恰好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侧开几步,这下子看清了。”  “他双眼晶莹,噙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眼求恳的表情。嘴一张一合,慢吞吞地,仿佛在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音,只在喉间‘啊啊’的哑叫。我仔细辩认,那竟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恰恰就是在七八年前,在苏州的那所疗养院里,被捆缚起来的明允张开嘴无声无息向我求恳的唇语:‘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我该怎样向你描述呢?我只觉得,从脚底,一直到头顶心,忽然一下子就像是被一股极冷的寒流疾穿而过,血液四肢全都结起冰来。但背心又仿佛在发着热,汗水一直一直往身体外冒。我腿脚发软,摇摇yù坠地扶着桌沿,虚眯着眼睛说不出话。那种一阵发冷一阵发热的感觉倒有些像是传说中的疟疾。事后范文嘉说,从未见过我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白纸,惨然、苍白,皮肤下的蓝色毛细血管一下子凸显出来,清晰无比。她一把抓住我,担心我跌倒在地。事实上我的确需要她的搀扶,因为我只扶着桌沿呆呆地站立了一小会儿,忽然就一头往地上栽去,幸好范文嘉事先有准备,否则我一跤准是摔得头痛血流。我这么个大男人,竟然生平头一次失去了知觉。” 牡丹社 柏然跌坐在书桌旁,满头是汗。很显然,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令他心力jiāo瘁。  我不由得问道:“那你是说,那个戏子,变脸的那个,竟然是你弟弟苏明允?”  他点了点头,视线低低地不知望着何处。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不过只是书房墙上一小块微显凹陷的墙纸,大约有个模糊的形状。柏然呆呆地看着,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那,那他是认出你来了?”  柏然又点头,半晌低声说道:“大概我刚在那茶坊里坐下,后台的他透过门帘的细缝便已经看见了我,认出了我。我这么些年,从20岁到28岁,也算是养尊处优,除了变得老些,相貌也没多大变化。但明允却大不一样。别说他那时脸上戴着面具,就算是将一张张面具尽数除下,将油彩清洗干净,我也根本没办法认出他来。明允,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明允,一切都毁掉了,明允早已经被毁掉了。”  “我就不给你描述那段时间东禾园里的震惊和混乱了吧。我不想再回忆,也可能,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坏掉了,只可惜不能把一切糟糕的记忆全都从头脑里清除掉呢。唉,明允回到了东禾园,但我该怎样向你形容如今这个明允呢?他才24岁,却已经算是经历了所有的人生,也历经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全部毁坏。把面具取下,把油彩剥落,便看见那张脸,纵横一十三刀,直划得肌ròu翻出,唇角撕裂,竟是无法形容的丑怪,犹如修罗场上屠杀了数日数夜的魔鬼,令人看过一眼,此生此世绝不想再目睹第二眼。他的声带也完全的毁坏了,我们的jiāo流只能借助着笔和纸,就这样我大概知道了分手之后明允的遭遇。”  “1931年,明允逃离东禾园,去了北平,投入一家叫做‘牡丹社’的京剧班子,入了梨园行,拜了个师傅叫做杜丹云。那一年明允16岁,从这时候开始入行大约是晚了些,但他天赋异禀,从前在上海时也耳濡目染,因此竟一日千里,进境奇快。那杜老板很有意思,自打明允投入‘牡丹社’,一直让他与诸位师兄弟分房而睡,平时也命明允着女装,又另外取了个艺名,叫做‘苏十三’。明允自小长得俊俏,举手投足间也带着小女孩的妩媚之气,嗓音也历来柔亮,因此竟没人认出他原本是个少年男子。不知不觉明允长到18岁,在北平城里挂出牌来,居然一唱而红。后来我父亲说,前些年也听说过北平有个唱旦角的苏十三,只是他不爱这京剧,从未去捧过场,谁想到那竟会是他那心爱的小儿子呢?”  “转眼就到了37年,日本兵攻破北平。那一年中秋夜,日本大将浅川一郎指名点姓,命牡丹社苏十三前往陪唱。那一晚的戏目是《梅陇镇》,明允唱李凤姐,令全场倾倒。当晚却发生了命案,明允这孩子,果然不愧是血xìng男儿,竟用一柄匕首刺杀了浅川一郎。第二天早上东窗事发,日本人在他脸上连划十三刀,喉咙上也被斩了一刀,扔在乱坟岗上,说要令他变chéng rén人憎恶的孤魂野鬼。明允遭此大难,却挣扎着逃出命来。此后是杜丹云悄悄将他带出了北平城。此时从上海到南京,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杜丹云一路将明允送至重庆,托附给他从前的朋友,也就是十八梯那家茶坊的班主。明允虽被毁了容,嗓子也坏了,但毕竟身手与灵xìng还在。‘变脸’原是川剧中的一门绝技,那班主佩服明允血xìng,竟倾囊以授。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也恰恰如此之巧,谁想到范文嘉竟偏偏找到了那个戏班子呢?可见,许多事毕竟是命中注定。”  说到这里,柏然再次吐出一口长气。大约胸中郁结的往事太多太重,这一下午直说到日影西沉,我固然听得惊心动魄,对于柏然却头一回有所发泄。大概这也算是好事吧。我这么想着。  此时那苏大公子便举起一只手来,默默地指着房门外:“再上一层楼,沿着左边走廊,最后一间房间,明允如今就住在那里。他母亲整日整夜地陪着他。我小时候曾经憎恨过那个女人,现在却只看到她的凄凉与悲伤。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母亲的命是经历背叛和冷落之后早夭,她的命是半生荣华过后,被迫得接受独生爱子的失踪与悲剧般的重逢。而明允的命呢?究竟是上天注定的还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不知道,我甚至害怕去与明允面对。我不敢看他那张脸,每次不得不进入那间房间时,我都低低地垂着头,眼光瞟着地板或是望着一些不知所云的地方。我不敢看明允,我觉得那不是明允。在我的记忆里,明允是有着完美身体完美脸庞以及完美声音的孩子,是兼具一切黄金比例的上帝的宠儿,他怎么可能是如今这个满目疮痍声带损毁的可怜的家伙呢?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想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但我真的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用记忆中那个男孩子的脸来代替眼前的一切。有时我被迫望着现实中的他,眼前却如有云翳,慢慢地那张泛着玫瑰般浅红的脸庞便出现了。雪白的肌肤,花瓣般的嘴唇,双耳后微微透明的浅蓝色血管,浅金色的细细的绒毛。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唇角浮上笑意,犹如灵魂飞升。这时忽然间美梦醒来,那张如修罗般丑陋的脸毫不留情地朝向我,唯一完好无损的那对眼睛异常严峻地注视着我。我全身颤抖,竟像喉咙管也被斩了一刀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我飞也似地逃出去,靠在墙上满头大汗。一切都完了,我和明允,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从前的乐园中去了。”  “等到下一次再进到那个房间时,明允已经戴上了一张面具。白色的,留出两只杏仁般的眼眶,也有用来呼吸的鼻孔和微微凸起的嘴唇。这面具大概令‘东禾园’里的所有人都惊魂稍定,我这个懦夫当然也不例外。但我与明允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他现在宁肯与范文嘉用笔jiāo谈,也不愿再跟我多说一句半句。我心中有愧,却越发无耻地渐渐习惯面具后的冰冷目光。这个时候明允差不多已经安稳下来,父亲也终于再一次将我和范文嘉的婚事提上了议事日程。他嫌‘东禾园’里的悲伤太多,一心一意想要来桩喜事冲淡血与泪的笼罩。好了少华,我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你来教教我该怎么办吧。” 能量载体 这就是苏柏然的故事。  我望着他,无法回神。  在这座嘉陵江边的“东禾园”里,住着一群患上失心疯的人们。那个父亲,那个后母,那个大少爷,那个小少爷,那个叫做范文嘉的小姨子,每个人都藏在自己隐秘心事的背后,每个人都在夜深时被迫面对自己孤寂并且神经质的内心。互相爱着,却又互相恨着。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银河系般遥远。而我呢?我曾经以为我了解柏然,或者说至少了解一丁点。我曾经以为我爱上过范文嘉,但我爱的真的就是她吗?到底我是被这“东禾园”的疯狂所感染,还是因着本xìng里的颠狂而与他们原本就是同路之人?我茫然失措,如堕冰窖。我与柏然二人相对而坐,木然而视,如同两具忽然间失去了呼吸的木雕。  这一幕仿佛很熟悉。我模模糊糊地想到藏地,想到石渠,想到范小姨子的病与梅朵的绣楼,想到那一天我与柏然也曾经在范文嘉的病榻前呆若木鸡。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从桎梏中解放出来,大笑着站起身。  “好啦柏然,先别纠结在这个难题里了。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的事儿,就暂时别去想它。我这次回重庆找你,除了想见见你,还特别想向你请教几个月前我们在德格遇到的那件事。我想问你,那九块雕版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那个小喇嘛扎西顿珠究竟是什么人?当时我想问他,你却一把拉住了我。我当时就意识到,也许你已经看出了什么秘奥。但此后在回来的路上你却一直不肯说。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从那九块雕版上看出的究竟是什么?”  柏然略略一愣,眼睛忽然发亮,嘴角边涌出一缕心领神会的笑容。他又是我熟悉的那个苏柏然了。  “好吧,那现在我们就暂时换个话题。”他笑着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卷物事。徐徐铺开,恰是九张勾画着复杂花纹的图纸。  “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那九块雕版上的图案?”我惊喜地望着他。  “当然就是。这是我回到重庆之后,凭着记忆画下来的,应该不会出错。你知道我的记xìng还算好,那天那个小喇嘛展示雕版给我们看,我们都看到好像是着了火,然后从火焰里显示出这些花纹。后来火焰消失,花纹也跟着消失,但我当时就已经把那些纹路呀图案呀全都记了下来。我认为答案应该就在这里,也只能等到回家之后画下来慢慢研究。所以当时我拉了你一下,那个叫扎西顿珠的小喇嘛不可能再告诉我们其他的了。”  “那,后来你又看出些什么来?”我颠三倒四地看着那九张图纸,极繁复极精细的纹路,一圈一圈jiāo错纵横,说是天书也绝不为过。  柏然避而不答,又说起其他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破解那九块雕版所在之处的密码竟然会是我出给范文嘉的9阶幻方。说是巧合吗?那这巧合确实太过凑巧了。后来我想到一事,忽然间好像大彻大悟。”  “一切还得回到最开初的纵横图上。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和范文嘉讲过的洛书?就是公元前2200年大禹治水时发现的那只黄河神龟,它的背上所刻恰好就是一个3阶幻方。”  “就是横竖对角线相加都等于15那个嘛。”  “没错。相传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各种方法都想过了,始终找不到治水的良策。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一只五色彩龟出现在洛水,背上的纹理形态颇如文字。这就是洛书的由来。此后大禹采用河图与洛书所授天意治水,一切迎刃而解。”  柏然一边提笔在纸下画下洛书的图案,一边向我解释道:  “这个洛书在中国古文化里所占的地位非同小可。你看,它的结构是载九履一,左三右四,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这四周的1、3、7、9全部为奇数,也叫做阳数,为主,代表天气。2、4、6、8是偶数,也叫yīn数,位居四隅,代表地气。5这个数字居中宫,属土气,为五行之祖。有这么一种说法,洛书原本是从九宫而来,以四十五数演星斗之象。这个东西说起来很神妙,但其实稍加解释就会明白。”  “古人观测天象,认为北极星之位永恒不变,永远居于北方,可以作为一个定位的标准。而所谓九宫,其实是按照北斗星的斗柄所指,从天体中找出九颗最明亮的天星作为标志,配合斗柄来辨别方位。古人通过观测星象,早就发现随着斗柄在天体上的旋转,恰恰代表着四时节气的不断变化。斗柄所指向东、南、西、北,我们的四季便分别是春、夏、秋、冬。这说明,一副极其简单的洛书,不仅能与九宫星象相合,更能与四时八节二十四节气相对应。而除却5所占据的中央一宫,即洛书的中宫,周围的八宫又恰是所谓八卦的核心。”  “所以,这么一个3阶幻方,几千年所承载的传说与猜测数不胜数。有人说它是占卜的工具,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根本,易经亦出自此处。也有人说这是用来计算天体的能量的数学模型,甚至是一种储存能量的模型。而在我看来,这两者并不相悖。易经与伏羲六十四卦难道就真的只是用来卜卦的吗?春秋草木,天体运转,寿夭寿诞,在中国人的朴素世界观里向来就是yīn升阳降或者yīn降阳升的道理,是一个统一体,这和能量守恒难道不是同样的意思吗?”  柏然俨然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感到颇有兴味。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洛书很可能就是用来储存能量的?”  他点头:“少华,你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总是能找到我那一大通废话当中的最基本点。不错,我认为洛书也就是三阶幻方很可能是古人的一种能量储存体,只是它用哪种方式我还并不清楚。也许龟壳就是一种很好的储存载体,我甚至猜想在未来的世界里会出现一种奇妙的机器,它仅仅只用某种数字组合就可以将浩翰无比的能量存储在一块小小的物体里。而洛书,很可能就是我所说的这种机器的最初雏形。”  “那么,既然一个三阶幻方可以成为易经和伏羲六十四卦的根本,一个九阶幻方呢?它会不会也是一种能量的储存载体,只是功能更加强大?那些从雕版里释放出来后来又被收入其中的火焰,很明显也是一种能量。既然如此,既然所谓幻方原本就是放置四海而皆准的能量储存体,如果那个小喇嘛当时所做恰恰就是试图把从前储存的某种能量以火焰和图案的形式提取出来,那么用九阶幻方作为密码就非常自然,刚才我所说的巧合也就不成其为巧合了。”  “不仅如此。时间会不会也是一种能量,于是也被它收纳在其中呢?那个小喇嘛曾经说,每过16年便会怎么样怎么样,这是不是意味着每过16年幻方里储存的能量便会被释放出来,或者是,释放出某种密码,可以去破译其中奥妙的密码?我甚至想到了我痴迷过整整三年的庞加莱猜想,我曾经试图在四维或者五维以上的*空间里破译这个猜想,那么,是否多出来的维度里恰好就有时间这一维呢?而九阶幻方比三阶幻方多出来的秘密是不是也是与之相关的呢?”  柏然摇摇头,一脸困惑的表情:“我心中有个想法,好像这所有的一切,我所研究过迷恋过的一切,范文嘉正在探访的一切,凤鸟尊、幻方、雕版、庞加莱猜想、立方体、甚至那幅由星象图组成的汉密尔顿回路,还有扎西顿珠脖子上的那只凤凰,还有他的瞬间苍老和瞬间年轻,都是由某根神秘的线索串在一起的。我暂时还没找到它是什么,但我相信这根线索确实能将我们引向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秘密。如果能解开这个秘密,也许我们便可以弄清楚这个世上的某个永恒命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大概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反正,在从德格回重庆的路上,我的心思一直缠绕在这些胡思乱想之中。有好几天都恍恍惚惚就像是飘在天上。回到重庆之后,我根据记忆将九幅雕版上的图案拓了下来,然后埋头研究,范文嘉也和我一同探讨。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无所获。” 失真形变 柏然轻轻一笑:“其实,我是钻进牛角尖里了呢。”  “那你是说,你现在已经把它们破译出来了?”我禁不住对柏然的大神通充满期待。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破译扎西顿珠的那九篇天书,那个人必是苏柏然无疑。  他摇摇头:“也许……我不知道,还有一些未解之处不能连贯,但我感觉大方向应该是对的。几个月之前,恰好是找到明允的前一个礼拜,我开始放弃那些幻方和数字。我猜测,能量的储存也许确是靠着那个9阶幻方,但解开它的钥匙却必定另有诀窍。我试图用另一种办法来破解雕版,但苦无良策。有一天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我呆呆傻傻地心算着各种算式,一个不留神竟在刚下过雨的花园里摔了个大跟斗。我滑倒在地上,从前看习惯了的景象换到如今这个低矮的角度来看,忽然间另有一番风味。我的榆木脑袋一下子开了窍。”  说到这里,柏然信手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地画下一幅图案,递到我的面前,“少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我左看右看,摇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的话,我看它只是一堆毫无可看xìng的烂茅草。”  柏然哈哈一笑:“说得好。但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一幅漫画,画的是骑在马上的金少华先生呢?现在你再仔细看看,但是有个诀窍,你必须把它拿到距离你鼻子15厘米处,并且倾斜45度角,就这样看吧。”  然后我便看见了。虽然只是草草几笔,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形象正跃然纸上。  我大为惊奇。柏然又递过来一根纸带,这样说道:“现在来做第二个游戏。这是一张纸,我想你不可否认它拥有上下两个面。现在想个办法,让它从两个面变成只有一个面。”  我相信这比刚才的金少华骑马图要简单一些,于是稍稍动了动脑筋,便将纸带的另一端翻了一下,与另一端贴在一起组成一个扭曲的圆环。我的食指沿着它走了一圈,确实只有一个面。  柏然很高兴:“好极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解释了。要知道,你刚才完成的这个圆环其实鼎鼎大名,它有个专用名称,叫做莫比乌斯环。我在学习工程学时就曾经学到过莫比乌斯环,如果传送带做成这个形状,损耗能够减少一半,所以它相当有用。”  “但是我并不明白它跟那些雕版图案有什么联系。但我想到一点,也许你想让我把你的图纸倾斜45度来看。”我挖苦道。  “干嘛不呢?”显然柏然的心情一片大好,与刚才讲述明允时简直判若两人。“只不过比倾斜45度稍微复杂一点点而已。先说这根莫比乌斯环吧。虽然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玩艺儿,甚至可以拿来做游戏,但是其中已经涉及到一门非常有意思的数学,也就是拓扑学。”  “我相信你学过平面几何,还有立体几何之类的东西。在欧几里得的范畴里,三角形就是三角形,它绝不可能与一个四边形发生联系,前者的内角之和是180度,而后者是360度。但对于拓扑学来说,三角形跟四边形毫无区别,跟圆形也算是自家兄弟。就好比我苏柏然,跟你金少华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根莫比乌斯带最能说明这个问题。你瞧,它原本是两个面,后来它成了一个面,但它还是那根纸带,既没有破损也没变成两半。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所以有人说,所谓拓扑学家,就是‘分不清面包圈和咖啡杯的那个人’。现在,我相信我就是那个人。”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庞加莱猜想吗?一个巨大的球形房间,一只可以无限吹大的汽球。最后,汽球表面和房间的墙壁一定会紧紧贴在一起,毫无缝隙。这也是一种拓扑,至高无上的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法证明的拓扑。”  “现在说回那幅金少华骑马图。拓扑研究的正是那些经过变形但却并不改变其根本xìng质的图形,我只是把原图扭曲了,你的右腿原本应该在这里,但我把它的线条拉伸扩大并且来了个旋转,于是你的正常视线再也无法分辨。非得45度一番不可。”  “这就已经上升到拓扑的另外一个层面,我把它叫做‘失真形变”。其实我的心灵偶像列奥纳多达芬奇就创造过人类历史上第一幅失真拓扑图,它很简单,只不过是一个倾斜的二维投影。这种失真拓扑图在三百年前曾经相当流行,比如说乔治一世和二世时代的英国,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当时正流放在外,他的支持者们所拥有的他的画像如果被国王查抄出来,必是死罪无疑。于是叛乱者想到了失真形变,这就使得他们在保存忠心的同时逃过了叛国罪。”  “可以戴上一种特殊的眼镜来复原失真形变画像。而且当你用那幅眼镜来看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时,你会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扭曲了,你生活在一个变形的空间里,你会变得茫然失措,顾此失彼。”  “如果没有这种眼镜的话,可以用另外一种笨办法来进行复原。比方说那幅金少华骑马图是用45度倾斜法来画的,那么重新画一幅标好座标的方格图,座标均倾斜45度,现在把原图重新拓在上面。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原始的画面了。”  “按照同样的道理,只要找到发生形变时所依循的规律,任何一幅失真形变图都可以还原。最多不过是过程更简单或者更复杂而已。”  “我研究了三年的庞加莱猜想,居然无法猜透那九块雕版上的图案应用的正是拓扑学中的失真形变,可见我比书呆子还不如。但晚一些想到总比永远想不到好。一旦想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可以来重组雕版上的图案了。” 等高线 说话间,柏然又从书柜里取出一卷图纸来。  “恢复失真形变,最重要的是找到发生形变时的规律,然后逆向而行,制作出逆行模板座标图。这九块雕版的失真规律比较复杂,但只要想明白是这么回事,最多也就只是多花点时间而已。”  “制好模板之后一切就很简单,就像是建筑里画图,只需要做到精确就行了。所以现在你看到的,是已经恢复之后的那九组图案。”  我的心怦怦紧跳两下,定睛望去。在柏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铺开的图纸上,是九副各自独立的图纹。先前互相缠绕牵扯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蜿蜒的同心圈。尤其蹊跷的是,其中有三副图纹竟然一模一样。  我指着那三副图对柏然道:“这个,原图上也有三副完全一样的吗?”  柏然摇头:“九副都不一样。但很奇怪,按照座标图画出来,最终的结果就是出现了三副一样的画面。但如果你观察得仔细一点,会发现它们也有细小的区别。比方说这个地方,”他指着画面中端的某处,“你看,这副标注着A图的,这个地方比B图多出一个同心圈。C图却比A图多出三个同心圈。”  果然如此。  “那你说这代表什么?”我问道。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不在我的知识范畴之内。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范文嘉?”  “没错。我拿给她看了,范文嘉几乎立刻判断出这是一组等高线图。每一个同心圈代表一组相同海拔点的连线,越靠近圆心表示海拔越高。这六副图的同心圈收得很紧,这表示坡度急速上升,她说,这很可能代表着六座山峰。只是如果没有具体的海拔数字,她无法判断是哪六座山峰。”  “那这三副图呢?”  柏然再次摇头:“如果说这也是山峰的等高线图,天下又哪有三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呢?”  我们俩相顾茫然,稍顷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间,天已尽黑,“东禾园”的晚餐时间到了。  男主人与女主人,柏然与我,还有范文嘉,各自慢条斯理地从各自的房间里溜出来,如影影绰绰的幽灵,在上灯时分围坐到餐桌四周。  苏东禾仍旧是神定气闲的样子,苏太太却瘦了不少,人也像是老了七八岁,笑容里大约有着一些掩饰的忧伤。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颇有些闪躲,远不比一年前坦然。大概,我这张脸果真长得与明允有些相似,便会刺激这做母亲的记忆。在我看来,柏然对那女人二十多年来的态度多少算是有些冷酷的吧。  范文嘉是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的。尚未见着她时,我的心总像是被某种东西牵扯着,隐约作疼。等她出现,却忽然变得平静,只像是满怀欣赏地看着某个多年前的好友,有一种岁月静静淌过的错觉。  的确如此。再看见范文嘉时,仿佛已经度过了许许多多个年头。餐桌对面的女子丝毫不见苍老,但笑容里却多了种陌生的恬静感。  “少华。”她向我笑,语调亲切。我回以一笑,心情有些不自在的沮丧。  能到的人都到齐了,于是开餐,是正宗的淮扬风味,蟹粉狮子头、芦笋银雪鱼之类。苏东禾问我些军队里的事情,我便颇带一点夸张地讲了几场空战,大约确实精彩,连苏太太也听进去了。末了范文嘉笑道:“那么说少华现在已经是民族英雄了。”我脸一红,心想那个最爱讽刺人的范小姨子原来还在啊。  一顿饭吃完,与范文嘉一同回到柏然的书房,继续研讨那九张神秘图纸。 第三只凤鸟尊 一进屋,范文嘉便笑吟吟地说道:“柏然,我看少华真的是颗福星。想了这么些天也想不透的,今天我看见少华,忽然间就想明白了。”  我们二人自然愿听其详。  她这样说道:“今天这顿饭忽然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少华时的情形。那次拍卖乾隆爷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这傻小子忽然跑来凑趣,结果花了他爹六万光洋。紧接着就是季鸟尊,后来我们把它叫做凤鸟尊。”  “可不是吗?”我接口道:“此后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寻找那第二只凤鸟尊。”  范文嘉的脸上露出一丝奇诡的微笑:“那你记不记得那两只凤鸟尊的区别?”  “被白司令拍走的那一只应该是厘米,是公凤鸟尊。另一只好像说是出土于洛阳,厘米,是雌凤鸟尊。”  “对了,还有吗?少华的记xìng不至于只能记住这一点吧?”  我又有恼羞成怒的感觉:“那只雌凤鸟尊的背上没有小凤鸟,把器盖弄丢了,比不上拍给白司令的完整。”  “那就是了。”范文嘉安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正是因为看到少华,忽然让我想到了两只凤鸟尊之间的区别。也恰恰是从这里,我一下子想明白了两个关键。”  “第一个关键是,这三副非常相似的图纸根本不是等高线图,它们是一组俯视图。换句话说,它们是另一种失真形变,但却是把三维空间压缩到二维平面上的形变。柏然,这就是你的强项了,你能不能根据俯视图的规律,重新建立一张逆行模板座标图,让这副A图进行第二次复原。”  柏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不过这次用不着座标图,我可以直接把复原后的立体图形画出来,并且可以保证比例正确。”  不到十分钟,一只素描版的凤鸟尊跃然纸上。  “这是那只雄凤鸟,也就是被白司令拍走的凤鸟。C图想必定然是我们遍访不得的雌凤鸟。正是因为雌凤鸟尊的背上没有小凤鸟,俯视变形之后,C图便比A图少了三个同心圈。”  确实有道理。我点头,却又指着B图问道:“那么这张图纸呢?难道说还有第三只凤鸟尊?”  范文嘉点头:“我可说不准,但保不定还有第三只凤鸟尊!”  有一瞬间,我的头嗡了一下。好家伙,就这两只已经搞得我们身心俱疲,并且还一无所获,居然还有第三只凤鸟尊。天知道它和那只雌凤鸟躲在哪儿?  “你不是还打算去找它们吧?”我陪笑道。  范文嘉嫣然一笑:“干嘛不呢?”一边说着,一边转过着看着柏然:“我这段时间正计划着出一趟远门,当然又需要找两个保镖兼随从兼聊天的。柏然,我看你这段时间心事太重,不如去散散心。少华,我知道你是回重庆养伤的,但我看你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大概也不碍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就知道这小妞绝不会放过我,不得不哀求道:“范小姨子,你看看我这眼睛。”  她瞪大双眼看着我,脸凑得颇近,吐气如兰。我的脸大概红了一下。  “不还是一双人模狗样的大眼吗?有什么可看的?”  “范大小姐,有点良心好不好?我这双眼睛现在正在康复阶段,看东西时好时坏。你信不信,我有时候看物体会出现双影,有时候对不了焦,有时候居然是黑白的。你不让我好好卧床休息,却又要我陪你出生入死,是不是心太狠了点儿?”  范文嘉嘻嘻一笑:“那倒是我的不对了。好吧少华,你好好歇着吧。我打算后天跟柏然出发,回重庆之后再来看你好了。”  我忽然感觉自己噎了一下,“那,你打算后天去哪儿?怎么计划的?先说来听听。”  范文嘉这样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德格的时候,那个小喇嘛,曾经提到过今年藏历六月初六的那场赛诗会。我问过他是在什么地方举行,他提到迪庆和松赞林寺。柏然,你分析一下,在上次关于那九块雕版的一整个过程中,包括前前后后,除了这个日期和这个地点,那个小喇嘛还有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柏然摇头。  “这就对了。我记得那个小喇嘛曾经说过‘每隔十六年,由光线透露这个隐藏了无数载的秘密’。当时我就有一个非常确切的感觉,这个所谓的秘密,是由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再加上一些特定的机缘一同构成的。这九副雕版图分成两个部分,一组标明三只凤鸟尊,另一组标明六座山峰,这基本上已经确定出其中的特定空间和特定机缘。那么,特定的时间是什么?到哪里去寻找时间线索?事实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时间的点只有两个,其一是‘十六年’,其二是‘藏历六月初六’,就是今年。前一个无法确定,后一个非常确定,如同一个精准的座标。如果我们放弃所有线索中唯一精准的这个,那就算是傻到了极点。更何况,与之相配的还有精准的地点迪庆、松赞林寺。”  我问:“那你是打算在藏历六月初六赶到这个迪庆的松赞林寺了?”  “没错,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在这里发生什么,或者发现什么。但是这一次和上一次有所不同,我确信无疑我们一定要把那只雄凤鸟尊带上。”  柏然接话道:“嗯,柯南道尔写福尔摩斯探案集,有一篇短篇叫《跳舞的小人》。讲的就是密码本身,是一种手舞足蹈的火柴棍小人,间隔某些小人手中举有一面小旗。其实这种密码并不复杂,麻烦的是密码本失踪了。如果没有提供索引的密码本,密码本身很可能沦为一组毫无意义的字符。但并不是说完全无法破译,福尔摩斯就只通过跳舞的小人本身就查出了密码的意义。比方说那面小旗,他推断每面小旗恰好代表着单词与单词之间的空隙。所以文嘉,照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说那九块雕版正是密码,但现在我们不知道密码本是什么,所以要靠现有的一些线索去寻找密码本。而雄凤鸟尊是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线索,就好像跳舞小人手中的那面旗。”  范文嘉点头:“你说得没错。”  毋庸置疑,我心动了。但我并不立刻答应,却故意刁难般地问道:“好吧,我知道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怎么着,还想着那驾海因克尔呢?”  她嫣然点头:“可不是吗?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女孩家,柏然又那么一副书生模样,若是没有你金大少爷驾着海因克尔沿路护送,我可不敢保证自家的安全。”  我苦笑道:“那如果我这次压根就没受伤,没休假,没回重庆,那你打算怎么办?莫不是今天看见我才临时起了主意打算飞去云南迪庆?我倒成为你行动的导火索了。”  范文嘉从容答道:“我这个人做事,既然定下来了,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渺茫之上。柏然,你还记得陆天虎吗?”  柏然微微凛了一下。  “我大约知道你和他之间的纠葛,我也知道你们俩之间其实有很深的情谊。所以,其实早在大半个月之前我就已经联系了陆天虎。如果少华没回来,陆大哥会护送我俩去云南。”她微微地笑道:“虽然不是海因克尔,但陆天虎也能开直升机,而且保不准比少华更开得稳些呢。” 丽江古城 事已至此,不跟着范文嘉和苏柏然去一趟云南迪庆看来已是不可能。好在如何破解那九块雕版之谜,能不能寻到剩下的两尊凤鸟尊,毕竟对我也有着非同小可的吸引。收拾一番之后,第三天,我们上路。两天后到达成都,依旧到青城会过那马帮头子钱可凡,早已加满油的海因克尔立即随我们起飞。  钱可凡跟云南一带的马带、行商素有往来,地盘上颇为熟谙。这一次,他仍旧叮嘱我们不要直接飞往中甸,最好的办法是先去丽江。我颇为赞同。彼时丽江虽只是云南的一个小镇,但却位当要冲,南丝绸之路与南茶马古道均jiāo会于此。我曾随第29中队的一名副队长驾机去过,虽只逗留了一夜,满街店铺与满城风华留下的印象却极深。我们的海因克尔降落在纳西古镇西北面,两年前的2月3日,美国人洛克就曾经第一次带着他的飞机滑行在这块天然跑道上,据我所知当年他还绕着玉龙雪山转了一圈。我就算了,静悄悄地把海因克尔停下来,然后以guó mín dǎng现役飞行员的身份去木王府递一份拜贴,住宿立刻就被安排好,一切颇为顺当。  这一日已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天并不热,被玉龙雪山环抱的古城里流水潺潺,自在而幽静。白日里却是喧闹的,满街都是丰盛的大小店铺。充溢着麝香与没yào气味的yào铺正敞开着大门,发出一股股混杂出来的刺鼻味道。最名贵的要数“蝴蝶茸”和“波密香”,虫草却只卖到十几个银元一斤。木材铺里也有香味,大多是松木与柏木,更名贵的木材却并无香气,只是暗沉沉地睡在店铺的深处,只有贵客上门方可访之叩之。更多售卖玉石、琥珀和翡翠的小店,价格便宜得惊人,显而易见绝大多数宝石都是冒牌货或至少成色不正。胭脂水粉的店铺往往开在首饰店的旁侧,整日暗香浮动,进进出出的纳西族或是白族fù人亦是最多的。  小街并不宽,石板路凹凸不平,被数百年的马蹄磨得甚是光滑。戴着狐皮帽或貂皮帽的藏人或瘦高或体壮,穿着硝得极薄的皮裘子,骑在铺有彩色氆氇的藏马上。这大致是落单的藏人,也有一队队结成行伍的,那便是声势浩大的马帮。带队的头领驱赶着健壮的头骡,而招牌往往是镶有彩边的三角旗,恰恰chā在脖子下系有铜铃的头骡身上。从这里能看到大理喜洲帮“永昌祥”的旗号,保山、腾冲腾越帮“洪盛祥”和“茂恒”的旗号,鹤庆帮“恒盛公”的旗号,也能看到中甸帮“铸记”的旗号。无论是哪一家的马队,铃声总是丁丁当当响得很厉害,若在其他的城市里,保准便是扰人清睡的讨厌声响。但在这座见多了马夫们南来北上的古镇里,人人都见惯不惊,甚至连跟着马与骡子尾巴后捣乱的小孩子也不多。空气里只有马夫们的吆喝声,大多是藏语,也有汉语或者纳西语,混杂在一起,抑扬顿挫,像唱戏一般。  偶尔点缀在街道上的白族fù女尤其引人注目。她们的衣衫总是色彩鲜艳,上身紧紧的,勒出饱满的胸部。下身则穿着镶有红边的蓝布长裤,打着极其漂亮整洁的绑腿。难得一见的太阳地里总是半躺半卧着若干懒散的纳西老年汉子,有的慢吞吞地抚弄着手中的乐器,大多数抚弄的却是银质或砝琅的鼻烟壶,俨然可见吞云吐雾的烟圈。穿着开裆裤的顽童在石板路上穿来梭去,大呼小叫,闹嚷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一个脸蛋黑黑红红的女孩坐在一家茶叶铺的门口,手里捏着一只咬了几口的糯米团,垂下长长的睫毛靠在一把竹凉椅的腿脚睡着了。空气里有酸菜炒米线的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  我们只打算在丽江休整一两天。如果换乘马匹前往中甸,在藏历六月初六之前到达问题不大,只是此去尽是高原,路亦崎岖难走,搞不好范文嘉或是谁谁又像上次去石渠时那样大病一场。因此我建议仍旧飞过去,但在出发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梨园晚宴 这就得说到我在第29中队的一位战友。这家伙姓汤,单名一个绍字,弟兄们都习惯把他叫做“汤勺”。其实与其说他像一只汤勺,倒不像说他长得像一枚指南针更加妥当。相当细瘦的身材,脑壳尖尖的,恰如一只削尖了的指针。到了腰腹间却忽然涨出,鼓鼓囊囊的样子,像是在怀中揣了一大包银子,大概是喝太多酒发了福吧。再往下便是两条瘦而长的腿,板上钉钉一般紧紧地合拢在一起,愈收愈细,恰如另一枚指向极点的磁针。那滑稽样儿每每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发笑。  话虽如此,那“汤勺”一旦登上战机,立刻化身为史上最准确的导航系统。我曾经和他做过半年的搭档,“汤勺”的妙处在于,哪怕置身于浓密大雾之中,也能凭借一些微小的特征辨清方向,绝不至于带着我一头撞到黄桷树上去。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确实能起到指南针的作用。  在上一次的空战中,“汤勺”与我同时负伤。我伤在眼睛,他伤在右腿,与此同时还有一块弹片嵌入了肺部,这让“汤勺”的伤势比我来得更加严重。我甚至怀疑,“汤勺”就算是身体复原也无法回到第29中队重新做一名飞行员。他是云南人,老家恰在丽江,于是在我回到重庆疗养的同时,“汤勺”亦回乡疗伤。他的父亲汤之晋跟木氏土司关系颇深,大概算起来有三四代的渊源。待到与汤之晋两父子见了面,云南人又热心,相谈甚欢。夜来无事,汤家伯父盛情拳拳,替那李达三做了个邀请。原来这一晚恰逢“达记”的总掌柜李达三在他那间著名的“梨园”里设宴,款待一位来自俄国的客人,木王府也派了专人作陪,这陪客便是“汤勺”的亲爹汤之晋。  这位李达三和钱可凡历来jiāo情颇深,都是茶马古道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道人。李达三生意做得极大,从昆明到康定,再到昌都、察隅、拉萨,甚至更远处直到印度,都有“达记”的分号。说到底,自从钱可凡逐渐地淡出江湖,这李达三便取代他成为这条道上唯一的霸主,当年虽然也有过恩仇与争斗,年月久了便自然化作飞烟。何况这举国兵乱之际,又哪里来的宿怨?反倒是惺惺相惜的意味来得更重一些。  之前钱可凡便曾jiāo代过,到了丽江务须去拜见李达三,此去中甸、松赞林寺,哪怕更远去到德钦与邦达,有了“冲本达三”的名贴,一路便可顺风顺水。于是这一晚,便随着汤氏父子一同前往“梨园”递拜贴。  当夜古柏森森,苏古笃与曲项琵琶的乐声满园回dàng。之前上过白族的三道茶,待“苦茶”与“甜茶”过后,轮到用苍山脚下银箔泉的泉水与蜂蜜和炒米花一同煮出的“回味茶”。晚宴并不奢华,是地道而精细的云南菜。汽锅鸡、宣威蜜腿炒制的饵丝、羊肚菌与鸡枞菌、一尾在这个季节极其罕见的桃花鱼。做东的李达三虽富甲一方,相貌却并不出众,满脸敦厚之色,态度殷勤而从容。反倒是那位俄国客人顾彼德,一口流利的汉语,言谈间颇显见识广博。若不是长着一头金褐色卷发,只怕被认成是当地人也是有的。  既然知道我是休假中的第29中队飞行员,起初的一大席话题都围绕着最近的空战以及大后方的空中航线。李达三虽然话不多,见解却颇为精到,据他所猜测,国内的空中补给航道势必将从丽江一带经过,并且必定会连接到境外的印度一线。我听着,却不发表评论,只点头称“或许如此”。  至于顾彼德,这俄国人原本是彼得堡的世家子弟,十月革命时败了家,才刚二十出头便去国离乡到西欧一带游dàng。再过得几年干脆做了神甫,1921年从缅甸一带来到云南,利用神甫的身份做起了生意,倒是颇为红火。这位姓周的彼德先生很有些意思,一方面谈起价钱来心狠手辣,另一方面却是位地道的钟爱者与xìng灵者,每当听见教堂的钟声和山村里民间唱诗班的歌唱声总是会潸然泪下。就这么着,数年间真还捐钱在滇藏两地修盖了好几座教堂和小学校。之后通过一单生意结识了“达记”的总掌柜。这李达三笃信藏传佛教,又历来与普济寺圣露活佛jiāo好,尽管如此,却与天主教徒顾彼德谈得投机。等到顾彼德慷慨大方地捐出一大笔银元帮助李达三购回一套卷秩浩繁的《大藏经》珍本,达三更是将其视为生平第一位至jiāo好友。顾彼德在中国境内已有十几个年头,不仅说得一口地道的云南话和康巴藏语,说起滇藏两地的各类奇闻更是如数家珍。但凡听者接两句嘴,那神甫更是兴高采烈,将满口又嗲又糯的昆明大白话讲得如天花乱坠。  既是如此,范文嘉便趁机问到每十六年一度的赛诗大会。顾彼德掐指一算,十六年前他刚越过边境来到云南,真还在中甸经历过一次。只是年月已久,印象早已淡了。幸好范文嘉言语趣雅,笑容嫣然,偶尔得体地加上两三句俄罗斯语,颇令顾彼德又惊又喜,不得不皱紧眉头往记忆里深挖。渐渐的,十六年前的那一届赛诗会便支离破碎地在众宾客面前重新拼装起来。 五色凤凰鼎 “我那时还只二十五六岁吧,刚到云南,语言也不通,吃东西也不习惯,幸好我还算机灵好学,再加上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相貌也不差的金发小伙子,见人总带着微笑,也从不把那门子陌生的宗教强加在纳西人和藏族人的头上。无论怎么说,虽然当地人见我的眼光多少带着些防备,但他们的血液里天生是豪爽并且好客的,一来二去,我这个经常上门拜访送些西洋镜有趣玩艺的年轻洋人渐渐地与他们jiāo上了朋友。我大概也天生喜欢这里的雪山、草原还有海子,越往西往北走越是心醉神迷。那一年夏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中甸,恰恰便遇上了你们所说的十六年一度的赛诗会。”  “这赛诗会嘛,渊源究竟自何处因何而来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所知,这之前至少已举办过十几届。总是每过十六年,逢藏历的六月初六,这赛诗会便开始,自该日早上日出之时起,赛至第三日傍晚日落之时而终。地点有过几次变化,先前都是在大地方,像拉萨呀、玉树呀。后来却不知是从哪一届起,移到了云南迪庆的中甸,从此再也没有变过。这中甸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嘎丹松赞林寺,又名归化寺,是黄教的大寺庙。莫说在云南当数第一,就算是在整个藏区也算是排得上字号的。每逢十六年,这依山势而建的松赞林寺的大门前一百米处便会搭建起气势恢宏的舞台,四面八方的僧俗尼众如潮水般蜂拥而至,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登高而望,尽皆为了一睹这难得一见的赛歌盛会。我那一年的运气实在妙不可言,刚巧在六月初五那一天到达中甸,既听闻有这样的大场面,哪还有不去的道理?于是这一晚跟着一个叫格桑美多的藏族汉子提早去占位子,却不料到现场一看,啧啧,早已是人山人海。原来大家都知道第二天人多位挤,都聪明得提前下手。幸好格桑有些门道,再加上我出手大方,好不容易找到个靠前的位置,这一夜就在广场上睡了个露天觉。”  “要说那赛诗会,虽然向来在藏地举行,但从来没有民族上的限制。无论是藏是汉,是蒙是回,甚至于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凡自觉歌喉出众可以一拼天下的,都可报名参加。优胜的条件也极简单,哪一位歌者最能获得全场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喝彩声,那便是当届的冠军。话虽如此,却还是有裁判,一共九位,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人物。其中设一位总裁判官,大致也就是衡量民意并且做出最后决断的。那一届的总裁判官可了不得,竟然请到了大土司云丹贡布。当地人议论说,就算最后拿不到冠军,但凡得到贡布土司的赏识,被选到土司府第里做个乐班的成员也是好的,一家子从此便可吃穿不愁。话虽如此,毕竟第一名的桂冠颇令人心动,我也尤其好奇在那三天里唱歌唱得最好的人到底能得到何种奖赏。”  “正想着呢,便有人出来宣布,这一届的优胜者将获得如下物品。大约是牦牛100头、牡马和牝马各100头,再有青稞谷物若干石,玉帛若干匹。另有一样奖品颇为奇怪,说是可以获准觐见‘黑色牦牛守护神’,并且可以获得‘五色凤凰鼎’的神圣9分钟。宣布这话时,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庄严肃穆的神情。我好奇地问四周的人什么是‘黑色牦牛守护神’,什么是‘五色凤凰鼎’,闻者无不瞪大眼珠子对我摇头,让我噤声。我也不知道这到底代表他们不知道还是不肯说或是不能说。”  听到此处,范文嘉接口问道:“‘五色凤凰鼎’?后来你见过这东西没有?”  顾彼德连连摇头:“当然没有。人家说,这是神物,绝不是普通人能见的,就算见着也会折损阳寿。除非真能得到大家公允,拿到十六年一度的赛诗会桂冠。”  “那么说那一届的冠军最后是见到‘凤凰鼎’的了?”  顾彼德仍是摇头:“这个我可不知道,也许是见到了的吧。那一届说来蹊跷,原本冠军都已经板上钉钉了,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嘿嘿……”  这洋人说中国谚语确实说得挺溜。我忍不住有些想笑,却见范文嘉和苏柏然都是一脸严肃,似乎颇有些紧张,便又聚精会神地听那顾彼德讲下去。 红衣喇嘛 “那一届的赛诗会,进行到第二天局势就已经变得很明朗。前边的参赛者一个又一个败下阵去,唯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穿着红色僧衣的喇嘛,那一口漂亮的嗓子呵。”顾彼德闭了眼,语调缓慢,仿佛是正沉醉于耳边忽然响起的无声之歌,半晌,舒出一口长气,“这么多年了,我总是能记得那喇嘛的歌声。他盘着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眼,尽管四周闹闹嚷嚷,他却仿佛是在深山寺院独自一人入定般静谧。稍过一会儿睁开双眼,唇角边微微带着笑意,但却几乎看不出动弹与翕合,然后便有极轻微的歌声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先是像一只蜜蜂,嗡嗡地在我耳边萦绕,很快便成为一群飞来飞去的昆虫的鸣叫,却是每一只都携带着自己的乐器,有竖琴,有长笛,也有低音提琴。怎么说呢?就好像他一个人的胸腔里容纳了一整支乐队,也有歌手本人,他独自歌唱,他同时也为自己伴奏。我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表演,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台上那个身穿红色僧衣的年轻喇嘛。无比美妙的乐曲从他身际发散出来,如同一道佛光将他笼罩着,也如同一道磁场,吸引着台下的评委、游方者、手工匠人、姑娘与大嫂、僧人与道士、商人以及马夫,包括云丹贡布土司本人。”  顾彼德又一次摇了摇头,并未说话,但所有人仿佛都听见他的耳语声:“那实在是我生平从未体验过的神奇感受呵!”  范文嘉却突然问道:“那个穿红衣的喇嘛,长得什么模样?”  顾彼德想了想:“他的声音我记得很深,长相嘛,反而有些模糊。总是很年轻的样子吧,顶多20岁出头,浅黑色的皮肤,眼睛极大极亮。其他的,没什么印象了。”  “那,他手腕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印痕?”  顾彼德笑了出来:“范小姐考我眼力哪,他一人在台上,相隔距离又远,他的僧袍袖子又长……”刚说到这儿,却忽然微微一震,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惧之意,“范小姐你,为什么会……”  “那就是了。”范文嘉冷静地点头:“他的僧袍袖子虽然长,但穿上肩的却只有一只,另一只臂膀是光着的,你事实上看见了他的手腕,只是当时只被他的歌声吸引,那道原本形状很特殊的印痕并没有在你脑海中形成一个明显的概念。但是刚才被我这么一提醒,你忽然就想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道印痕,是一只小小的红色凤凰。”  那外国人瞪着她,半晌方点头道:“正是如此。范小姐你怎么会知道?”  范文嘉叹了口气:“我们一直在找这个人,只是一直没找到,而且我想,可能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顾先生,您请继续讲,后来那个年轻喇嘛究竟怎样了?”  顾彼德定了定神,接下去讲道:“那年轻喇嘛一出来,立刻技惊四座,其他那些参赛者跟他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没得比。所有人都想,这下子不用比了,看来不需要等到第三天比赛结束,云贡土司就可以宣布那一届的桂冠非他莫属。那个神神秘秘的‘五色凤凰鼎’的九分钟看来也一定会归属于他。但第三天,事情却突如其来地起了变化。”  “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台上那年轻喇嘛闭目垂首,一语不发,一副置身物外的样子。再也没人上台参赛,谁都想着还是不要露丑的好。评委和台下众人都议论纷纷,都说不如提早颁奖,反正也没得看了,耽搁大家的时间。唯有云丹贡布土司一言不发,偶尔抬眼向远处望上一望,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再捱过一会儿工夫,果然就有一个中年男子搀扶着一个大约六十来岁双目失明的老人上台来,那老头儿极枯瘦,穿着一件显然不合体的阔大藏袍,走起路来一步三喘。众人都觉得奇怪,我也纳闷哪,心想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到这儿来干嘛。蹊跷的是,那贡布土司一直紧绷着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知道,这就有好戏看了。” 盲老人 “这赛诗会原本就是极公平的大赛,无论老幼男女,也无论贫富美丑,只有比赛时间没结束,都有资格上台一决高下。这盲老人虽说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上去弱不禁风,但只要往那椅上一坐,抖抖衣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佝偻的身板稍稍挺直,冷不丁便是一派大宗师的风格。那年轻喇嘛不敢轻敌,先起身向老人行了个礼,然后请老人先唱。老人也不客气,端起一杯酥油茶一饮而尽,待到茶杯落下之时,歌声已起。”  “说句实话,他唱的是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只觉得耳边轻轻悄悄,像是马蹄之声,一人,一骑,像是哨兵,又像是探子。稍过一会儿听见清脆的唿哨声,在天空中一越而空,左边耳里还响着呢,右边耳里余声便已经渐渐地远去了。展眼便有极整齐极雄浑的步伐从脑海后出来,越来越近,我闭目听着,感觉脑后的头发都被劲风直直地吹了起来,立刻就有大的恐惧夹杂着大的愤怒,如火烧一般直冲入头顶心。轰然一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厮喊声、长箭的破空声、烈火的烧灼声、伤者的哀嚎声、皮鞭的抽打声……风风火火,齐齐地响亮起来。我仍旧闭着眼,我根本不敢睁眼,害怕一旦睁开来便会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白骨战场,四周都是杀人的利器。我战战兢兢,汗水像泥一样从头淋下,我躲在巨大的岩石下瑟瑟发抖,转眼之间,战马声与嘶喊声渐渐远去,鸟雀凄厉的长鸣在草原上划出长长的尾调。乌云翻滚,闪电如利剑一般自长空劈下,无边的荒漠上毫无一丝一毫生人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失去了自己的踪影,只看到一匹极丑陋的野狼正垂着头踽踽独行。我害怕极了,惊恐得浑身是汗,因为我发现那满腹凶悍的嗜血者竟然正是我自己。”  顾彼德的额头上,冷汗正潸潸而出,“我并不知道那段令人极度恐惧的时间究竟持续了多长,只是当我清醒过来时,天色果然已渐渐昏暗,台上的盲老人已停止了歌唱,而台下的所有听众都是一副面如死灰的表情。我猜想,我也一定同样如此。我喘息未定,瞪大眼睛向台上张望,只见那年轻喇嘛正站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紧紧地盯着那张如枯木一样的老脸。半晌,他微微一笑,再次向老人行了个礼。我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认输了,就在他飘然转身而去的一瞬间,台下忽然间发出一声极其漫长的嗡嗡声,那竟是所有人都在为他惋息。”  “那个盲了双眼的老人,能唱出世间所有罪恶与不幸的老人,就这样拿到那一届赛诗会的冠军。云丹贡布土司满脸笑意地宣布这个结果,同时宣布那老人获得牦牛100头、牡马和牝马各100头,再加上青稞、谷物与玉帛。他也宣布了‘五色凤凰鼎’的神圣9分钟,并且特别说明只有在觐见‘黑色牦牛守护神’时那9分钟才会显现神圣光辉。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也没见到那尊‘五色凤凰鼎’,转瞬间那老人便被那中年男子扶下台去,脚步踉跄,不知所踪。赛诗会就这样匆匆结束。”  “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事后暗中想办法查探,之后大约知道了少许端倪。大概那件‘五色凤凰鼎’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物事,云丹贡布土司作为总裁判官,压根不能允许它落入外人之手。尤其那年轻喇嘛行踪可疑,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贡布土司当即决定请那盲老人出山。要说那盲老人,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早先只是草原上的一个牧牛人,一生未娶,自然也没有子嗣,原本以为再过一些年头,孤零零死掉也就是了。没料到49岁那一年的夏日傍晚,这老骨头遇到一场极可怕的雷阵雨,误被雷电击中,昏死了过去。等到醒来之时,原本连字也不识的他忽然开口唱起歌来,那歌声竟然是一部《格萨尔王征讨史》。除此之外,他那原本已经枯干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还多出无数极其黑暗的诗篇,那一日在赛诗会上听到的,恰恰是其中最黑暗最能令所有听者丧失斗志与生之意识的一部。”  “我所能探听到的,也仅仅只到此为止。那个盲老人此后去了哪里,是不是就在贡布土司的官寨里从此享尽荣华?那只‘五色凤凰鼎’是不是仍旧牢牢地攥在贡布土司手中?它的神圣9分钟和那所谓‘黑色牦牛守护神’到底指的是什么?那个眼睛极亮的年轻喇嘛又是何人,他又去了何处?没有任何人能给我任何答案。毕竟这事儿与我无关,渐渐地也就将它丢在一边。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要不是你们三位今天又重提旧事,只怕我再也不会想起它来。毕竟,那盲老人的歌声太可怕了。” 李达三的举荐 说到此处,顾彼德向范文嘉问道:“范小姐,莫非你们三位这次到云南来,目的就是为了那又到了十六年之期的赛诗会?”  一直未开口的李达三接口道:“再莫非,你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彼德兄所说的那‘凤凰鼎’?”  果真一针见血。  范文嘉也不隐瞒,如实道:“不瞒在座各位尊长,小女子学习考古已有多年,这‘凤凰鼎’有可能正是我查访多年的一件物事。我虽然对所谓‘神圣9分钟’和‘黑色牦牛守护神’也一无所知,但内心直觉这其中掩藏着一桩大秘密。小女子也只是好奇,想查个究竟,说起来只是做学问的人的怪脾xìng。今天听顾世伯讲了这么一个好听的故事,实在是受益非浅。李世伯、顾世伯、汤世伯,我们打算明日或是后日就起身去松赞林寺,不知三位长辈可有什么可以指点我等三人的?”  顾彼德摇了摇头,李达三却沉吟片刻,良久说道:“三位远来是客,范小姐为人做事也都爽快,金世侄和苏世侄也是人中龙凤,咱们说话也就不必客套。我料想,你们三位所来的目的定然是为了那只‘五色凤凰鼎’,不说是要把它据为己有,但至少也是想要拿到手中片刻,研讨它的秘密。所谓‘神圣9分钟’,只怕就是研究它的最好时机。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首要条件就是得拿到这一届赛诗会的桂冠,这才可能靠近‘五色凤凰鼎’。嘿嘿,总不能硬从那威镇一方的贡布大土司的寨中强抢吧?虽说那盲老人时隔十六年也许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你们三位到哪儿去找人选来参加赛诗会,并且有把握拿到冠军呢?”  一言问毕,一片沉默。范文嘉仿佛要开口,最终却将话头吞了回去。  半晌,柏然答道:“三位世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个结识的小朋友,说到唱歌,那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去年我们与他分手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今年一定会来松赞林寺参加每十六年一次的赛诗会。如果他能来,依小侄看,拿到第一名的可能xìng是很大的。但小侄第一不敢确定他一定会来,第二,就算他真来了,真的拿到冠军,小侄也不敢肯定他能答应让我们接触那只‘五色凤凰鼎’。所以,李世伯所说的,确实也正是我们为难之处。”  柏然说话间,我偷眼望了望范文嘉。她一脸冷漠,丝毫看不出内心所动。  李达三点点头,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指条路子,但这条路行不行得通,我也不知道,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撞撞运气吧。”  “从我这‘梨园’出门去,向着四方街的方向,却不到四方街,如此如此行去,有一座小小的院子。院子的主人姓白名若栩,据说从前是大理人氏,果然一手种养茶花的好手艺。他曾经送我过一品‘松子鳞’、一品‘紫袍茶’、一品‘童子面’、再加一品‘大杜丹茶’,品品风华绝代,媚艳的,深紫的,白玉无暇加红晕淡染的,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那白氏主人另有一品9蕊18瓣的‘雪狮’,那可称得上是丽江的镇城之宝,就算是我,就算是木氏土司大人,只怕也只在白氏主人的小院子里见到过一两回,要待他赠送,那是再也休想。”  “呵呵,一说到这山茶花,我话就扯远啦。这么说吧,这白氏主人除了会养茶花,其他的也并不出奇,只在门口开了家小茶肆,平时也就只是个不爱言语的中年男子。这白若栩有个独养女儿叫纨素,年纪很是不小了,几年前出嫁后不幸当了寡fù,便又回来跟着老白,父女俩算是相依为命。这纨素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那只怕是连天上的百灵鸟也比不过。我说到这儿你们三位想必是明白了,明日你们可以拿我的一封手卷去见那白氏主人,看看能否说动他让纨素随你们去一趟中甸。她若是能去,兴许你们还真能拿到那尊‘五色凤凰鼎’。” 白家小院 白家小院四四方方,两层木楼,大约五六间房。院内是一个精致的花园,大致是各种名品山茶,院外则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极浅极清,刚好给白家小院包裹出一条窄窄的裙边。白家的茶肆就座落在那裙边的旁侧,说是茶肆,其实不如说是一家玲珑的私家菜馆,不大有烟火气,却很有几道美味的小菜。据说白家的女儿纨素和白氏主人一样都是手巧之人,只是父亲擅长养山茶,女儿却雅擅厨艺。白纨素虽然是个寡fù,在别的地方自然是不便抛头露面,但在丽江这座小城里却并没有这么多规矩。她大约二十六七岁,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极娇嫩白皙的一张脸蛋,鬓角颇长,贴在雪白的腮边形成一道乌黑的发梢。一双细长的凤眼,眼白透着隐约的淡蓝色。腰身细长而柔软,走起路来一款一摆,若不是脑后的长发挽起来束成了个髻子,任谁也会把她当成尚未出嫁的黄花闺女。  故而,当白家姑娘端着茶碟风情万种地从我身边款款飘过之时,我的眼睛大致发了5到8秒的呆。等到收回来,迎面撞上的便是范文嘉那两道笑嘻嘻的眼神。  “好一个俏媳fù呵!”她眨眨眼,小声地向我笑道。  我脸微微一红,辩解道:“人家俏不俏关我什么事?不过我看这白家小姐确实比你长得好看。”  范文嘉也不答话,只瘪了下嘴,端起白纨素泡给她的香片喝了两小口。  恰是正午前的一两个时辰,空气凉而不寒,微风习习,不知名的花香落得满襟。还不是茶花开的季节,但丽江这地方,一年四季都有各色鲜花常开不败。这白家的私房菜里也很有几道用适季鲜花密制下厨的菜肴,像我这种热爱ròu食之人吃在嘴里虽嫌太不过瘾,但毕竟花香满口,总还是良辰美景赏心悦目的美事。  与范文嘉对座而饮的只有我一人。柏然推说瞌睡得很,想多睡半个时辰再赶过来。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单独跟范文嘉聊聊,探探他这未来媳fù的口风。他恐怕这门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好在这位范小姨子有才有貌,又与他共过患难,也算是良配,但问题是,范文嘉内心究竟怎么想,他却是琢磨不透。另一方面,明允自从回到“东禾园”便待他极其冷淡,反倒会偶尔借纸笔跟范文嘉聊上几句。或许范文嘉知道些明允的心事也说不定。  柏然的这番心事虽然没对我说得明白,但我毕竟是知道的,只怕范文嘉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因此对柏然的缺席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反倒是对那道用冰糖渍过再用极冻的涧水镇过的栀子花瓣赞不绝口。我心想大家都不是糊涂人,倒不如直截了当来得更好,于是便笑吟吟地恭喜她。  “再过些天我就该改口叫你嫂子了,不过你辈份反倒降了,可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懊恼呢。”  她看我一眼,对我的潜台词洞悉若烛:“不妨事,少华。你不过是想问我对嫁给柏然怎么个看法,倒不如直说,犯不着扯到辈份上去。”  我陪笑道:“那是那是,你这么个水晶玻璃人儿。那您老倒是赏小的几句明白话。”  范文嘉笑:“我们这一家子从来都贫苦jiāo加,若不是当年我姐姐嫁给了柏然他父亲,哪来后头享到的清福。是呵,我们姐妹俩一个嫁当爹的,一个嫁当儿子的,满门都搭进去,换来好吃好喝的,也没什么不好。我能有什么意见呀?”  “哟,这可不像大才女范文嘉女士说的话。我说你就干脆点儿吧,别绕弯儿了,咱们之间说什么客套话?”  她点点头,又微微笑一下,叹了口气:“这门亲事不是不好,是太好,我反倒……说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总是混混沌沌的吧。我知道是柏然想让你来探我口风,但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那要怎么说?”  “你怎么会不明白自己想什么呢?”我追着问。  “柏然这么个优秀的男孩子,你当我不钟意么?我只是……反正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觉得很好,一会儿觉得怕是不行的吧。可能有的事情,一旦冷静下来好好分析,也能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根本冷静不下来。”范文嘉楚楚可怜地说道。  “那你不如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析。”  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我,稍过一会儿方开口道:“我不知道我究竟爱不爱他?这是最大的问题。”  在这个时候最好是不发言,让她接着说。  但她并不接口,只是笑一笑,喝一口茶,神色自若地侧头望着河畔的白家院子。白纨素大约是进院去拿什么东西,苗条的背影从门旁一闪而过。 范文嘉的心事 那就只好由我来当那个不识趣的家伙。  “大概,你不是不知道爱不爱柏然,而是不知道爱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吧?”  她的脸色立刻从伪装的泰然中跌落下来,睫毛颤颤地抖了几下,脸颊边划过一道泛青一般的白。  我有些不忍,但内心深处忽然冒出的一股子无明火驱使着我继续残忍挑拨:“莫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少年喇嘛扎西顿珠?人家是黄教的,根本不能婚娶。我早就猜到你一心一意要去中甸为的不是别的,只是想再见那少年一面。”  范文嘉原本惨白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挑起两道浓黑的秀眉,语气颇为凶狠回应道:“我是还惦记着他,不过完全不像你想的那样。在你们男人看来,女人惦着一个异xìng,一定是心中有某种蠢动。但是对不起让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失望了,压根不是这样。然后金少华我跟你解释一次,但也只有这一次也许我心中的确抱有某种能在松赞林寺重新见到那孩子的指望,但若是见到了也只算是额外奖赏,我真正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藏在凤鸟尊背后的真相。我从第一次见到那只尊之后就从未动摇过心意。摆明跟你说吧,我心中有某种预感,我知道我能够解开这个秘密,并且这将是一个令全世界都为之震撼的秘密。这是我的使命。金少华,你可以嘲笑我的心事,但你不能侮辱我的理想。奉劝你以后不要再说是我的朋友了吧!”  我顿时面红耳赤。面前这个满眼凶光的女人犹如一头豹子,俊美,却极其彪悍,脸色铁青,双手紧握,仿佛只在一瞬间便会猛扑上来一拳砸在我的脑门子上。但我内心深处却莫明地浮上某种直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范文嘉,莫不是想用这种凶态来掩饰真实的那个她么?  我也瞪着她。有那么一会儿,这相对而坐的两人怒火中烧的缄默如同一幕定了格的哑剧。还好范文嘉首先放软下来,颇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少华,你当然是我的好朋友,刚才我言重了。”  我微微一笑,感觉自己占了上风:“我为刚才那句话道歉。不过文嘉,你也不要太折磨自己了,想念一个人并不是错事,更不是罪过。我只是不明白,现在在你心中,到底柏然更重要,还是那个、那个孩子更重要?”  她犹豫了一下,这样说道:“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瞒你说,我从见柏然第一面就知道会爱上他,并且果然如此。柏然很古怪,从来不肯将心事向别人敞开,我并不了解他。但他对我的确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他……”  她的语声放低了,略略有些羞涩,但很快便将这小姑娘般的娇羞抛在一旁,反而变出某种心理分析师的冷静来:“至于咱们在德格印经院里遇到的那个孩子……也许可以这样说吧,柏然对我的吸引是一种很真实的吸引,是存在于人世间的可以用荷尔蒙这种新鲜名词来解释的吸引。但那孩子,他给我带来的却是一种非常虚幻的吸力,一方面我想要靠近他,琢磨他,看清他,另一方面却又心生恐惧,想要躲得远远的。就好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某种神秘之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一只巨灵之手,会抓住我,将我带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去。这种既向往又害怕的心理非常强大,几乎是我无法抗拒的。但是很奇怪,每当我想要奋不顾身地一头向那未知的命运扑面而去时,柏然的脸就会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他不需要阻止我,但每当我看见他或是想起他,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阻止我自己。”  “印经院的那个孩子,就像是一团烧得极旺极旺的火,随时随地都在我的骨髓里燃烧着。但那不一定是爱吧,我这么想。那只是我对某种神秘世界的本能上的渴求,那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渴望抓住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我自己,是我范文嘉的真相,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他的力量那么强大,那么源源不绝,或许几千年几万年一直都在那个虚空世界里燃烧着。但是,柏然却也自有他的力量,相比之下显得很微弱,大概就只能像是这条正从你我身边淌过的窄窄小河。但是,即使只是这样,他仍然足以与那团火抗衡。他可以让我瞬间清醒过来,然后还我另一种沉醉,一种更真实更贴近的沉醉……”  她的语声越来越轻,渐渐细不可闻。我沉默寡言,内心感触接近绞痛,但又似乎稍好一些。我开始明白在这张纠结不清的蛛网当中金少华毕竟只是个外围人物。  但还有另一件细节是不可放过的。我向范文嘉提到柏然左手中指上的小小疤痕,以前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也没什么想法,但这次回重庆却忽然生出一种颇为古怪的念头那块淡红色的疤痕竟然很像是一只小小的凤凰,并且越看越像,越来越像。  我这么问她。范文嘉虚眯着眼睛,像是着力避开接近正午时的阳光,半响她答道:“我注意到啦,大概真有这么回事。以前还浅一些,最近颜色变深了。我也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想得太多,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茶罢论杯 纨素沏了一壶极好的茶,说是用她父亲的“大杜丹花”最里层的花瓣窨制而成,名唤“香一朵”,果然是舌尖绕香,犹如花蕾初放,极是妙绝。柏然赞叹不已,忽忽又对那盛茶的杯盏感起兴趣来。  白底蓝花,底平口阔,杯壁则薄如纸,洁似玉,隐约透出天光之色。端高往杯底一窥,烧有四字“若深珍藏”。  柏然道:“白姑娘,你这茶是绝妙好茶,杯是绝妙好杯,却不知这‘若深珍藏’讲的是怎样一个典故?”  白纨素陪坐一隅,言语含笑:“这位是苏公子吧,这‘若深杯’是家父的珍藏,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懂得唯有贵客登门,方可用‘若深杯’敬客。”  范文嘉却接过话来:“那这定是清康熙年间烧制的茶杯了,‘若深杯’果然名不虚传。”她端起手中杯,半品半尝“香一朵”,又接着言道:“这若深是康熙年间江西景德镇的一个很了不起的烧瓷艺人,他烧的青花杯冠绝天下,小巧玲珑,薄如蝉翼,色泽洁白似玉,那是名贵得很的哪。这种茶杯极细小,最适合慢悠悠在梅前月下品茗,所以后世但凡品饮工夫茶的细小杯盏,也都可以叫做‘若深杯’或‘若深瓯’。而品茶凡二十四道茶艺,这一道有个极妩媚的名由,曰‘若深出浴’。”  她停顿了一下,再抿一口“香一朵”,玉颊生温:“不过,若深大师亲手烧制的茶杯必在杯底打上‘若深珍藏’四字。虽说流传到后世的十之*倒是赝品,但白老爷的这套‘若深杯’嘛,看色泽,看透光度,再听这轻轻敲击的声音,必是真品无疑。”  白纨素立时笑颜如花,脸上颇有几分得色。  “但话又说回来,这‘若深杯’固然妙绝天下,但杯壁上的青花多是花鸟虫鱼,算不得脱俗。枫溪有一名杯叫做‘白玉令’,不知道纨素姐姐听说过这个故事没有?”  白纨素摇头。  “这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名士烧了一套茶杯,自以为极佳,带去给一位很有名气的画家品评。那画家却皱皱眉头说,你这杯壁上烧制的是鱼戏莲藻,虾游浅底,果然是栩栩如生。但喝茶讲究的是清香,你这鱼和虾烧得越好,我越感觉满嘴鱼腥味,那还怎能安心品茗呢?这位烧瓷的名士大以为是,回到山中苦思冥想,另烧了一套彩蝶杯。却不料那位画家仍旧不满意,说是蝴蝶虽美,却生恐这昆虫脚翅上的粉末落入茶中,更是没法喝。烧瓷者这一次终于大彻大悟,下一次干脆什么也不画了,素面朝天,更显得这枫溪瓷之洁白如玉。这就是‘白玉令’的由来。可见中国美学讲究的是做减法,不过能悟到这个意境的就少之又少。”  柏然笑道:“那以后也不用费脑筋泼什么墨画什么写意了,一张白纸往那儿一铺,照样素面朝天,这叫‘白玉画’,可卖大价钱呀。”  众人皆大笑起来,唯有白纨素抿嘴而笑,不置可否。  范文嘉接口道:“我见过台湾有一种茶杯,色作温玉,内壁有一圈一圈极细小的暗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内敛而暗藏光华,无物能出其右。不过在这丽江小城竟能见到‘若深杯’,也算是一等一的藏品了。”  柏然却道:“茶杯倒也罢了,若是酒杯,只怕其中的学问更大。文嘉,你历来研究这些玩艺儿,有什么好故事说来听听?”  我暗忖这二人一唱一合,倒像是说对口相声,不知有何用意。也不说穿,只见那白家小姐仍旧笑吟吟地看着那二人大唱双簧。  “酒杯嘛,那我可没多深研究了。碰巧我在日本有一位导师大昌先生不仅是个好酒之人,更是藏品大家。我在他那儿见过一套清朝中期的青花牡丹纹酒杯,胎体和花纹都相当精细,不过算不得稀罕之物。另有一套犀角杯,也是清代的,是用非洲犀牛的角雕刻而成,然后经海路而到中国,据说很可以凉血去dú。大昌先生家里年头最老的是一套西汉年间的青白玉酒杯,可惜有些残了,杯盖上有道裂纹。他还有一套元代的青花,工艺算不上绝佳,但我记得那酒杯上有两句诗是极好的,‘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每次大昌先生一看到此杯就会酒瘾大发。”  “不过最有名的当然是夜光杯。当然谁也没见过货真价实的,那些在西域一带兜售的只怕都是冒牌货。西汉有个怪才东方朔,他写了一本《海内十洲记》,其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西周国王姬满应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正吃着呢,这西王母送了姬满一只酒杯,叫做‘夜光常满杯’,据说盛在杯中的琼浆玉液永远也喝不完。可见真正的夜光杯就得是只微型聚宝盆。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夜光杯究竟应该是翡翠的绿色,还是白玉的白色?还是那本《十洲记》,里边说周穆王的时候,夜光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可见应该是白色无疑了。可是为什么没几年就变成绿色了呢?”   白纨素道:“那还用问,肯定是那个东方朔前言不搭后语,昏了头了呗!”  我“卜哧”一声笑出来,纨素望向我,眼波盈盈似水。我突然头脑发热,嚷嚷道:“小姨子,别的我chā不上话,偏偏说到这酒具哪,我还真有发言权。我父亲就藏有一套老到祖宗家去的酒具,以前我只以为是一只面具,又有点像一只肚皮淘空了的乌龟。有一回我问父亲,他说这玩艺叫做什么‘耳杯’,是战国时期专门拿来饮酒的。”  范文嘉的眼睛忽地一亮:“少华,你说的可是‘云纹耳杯’?”  我在记忆库中搜索有没有能和这古怪名词相匹配的,仿佛有,便点头称是。  白纨素睁大眼问:“什么是耳杯?”  范文嘉道:“古代人喝酒是要分等级的,天子用爵饮酒,公卿以下用羽觞,这玩艺就是耳杯。这羽觞是仿照鸟雀之形造的,但通常没有头和尾,鸟雀的翅膀做成两只耳朵的形状。按照古人的礼仪饮酒时要用双手执杯之耳,端起来一饮而尽。”  柏然接话道:“小时候母亲教我背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有一句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开初我以为是说一喝酒就感觉自己飞起来,我母亲却解释说是形容喝酒喝得特别快,就像是酒杯chā上了翅膀。但我固执得很,始终觉得李太白这种xìng格的人,一旦醉酒便觉得自己平地飞升也大有可能。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既然古代人造酒杯时就把它造成鸟雀之形,可见我的理解只怕也说得通。”  范文嘉点头道:“我看是说得通。刚才说到‘云纹耳杯’,那的确算得上至珍宝物。既有云纹,便是飞翔之像。而且我所见过或者听说过的耳杯上,大多绘有鸟纹或是云纹。其实这也很正常,恰恰是战国时期酿酒之技大为长进,工匠艺人终日劳累,一旦喝酒必醉无疑,立时感觉天眩地转犹如飞入半空,有怎样的感受当然就铸造出怎样的作品来。李白写那首诗时只怕也是醉醺醺的,感觉自己是空中飞仙也大有可能。”  我忽然生出颇为奇怪的念头来:“那只凤鸟尊也是仿照鸟的形状,也是盛放酒浆之物,这和什么云纹耳杯莫不是一脉相承?以前你说那是周武王伐纣前誓师所用,又说天子用爵饮酒,那么这尊和爵,究竟哪一个地位更高?”  还不待范文嘉回答,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直岔进来:“你们说的是什么凤鸟尊?莫不是那只失踪已久的青铜器凤鸟尊?” 鸿渐于陆,利涉大川 白若栩的父亲与女儿长得并不相似。纨素皮肤甚白,不枉了这个姓,但白若栩却长了一副焦黄的面皮,细瘦的一张长脸,几茎微须,估计年轻时绝不好看,幸亏到了中年反倒过滤出几分儒雅之气来。大约是靠近半百的年纪,极淡的眉宇,细长的双眼,眼神颇为懒散,偶尔却会透出几缕凌厉之风。  人也瘦,走进花园来时正是微微驼着背的一个中年男人。等我们都站起身致礼时,他正慢吞吞地坐上他的那张摇椅,向后轻轻一蜷,纨素立刻将才沏好的新茶端到了面前。却不是“香一朵”,那白小姐正摇着手微笑示意,她父亲不太喝那“香一朵”,嫌脂粉气太重。  委实貌不惊人。但他出现时带来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心惊。范文嘉的双眼几乎立时便瞪大了。  “白伯伯,我这样称呼您,您不见怪吧?”她将自己的座椅拉得靠近一些,急不可耐地问道:“您刚才说的青铜凤鸟尊,莫不是指1879年从洛阳庙坡出土的那只雌凤鸟?”  白若栩拈须微笑:“范小姐,我说的是你们带在身边的那只雄凤鸟。”  这下轮到所有人目瞪口呆。  临出发之前,由银行家苏东禾出面,很出了一笔巨款,从白司令那里买下了那只雄凤鸟尊,说是打算用来送给未来儿媳做为新婚贺礼。白司令这个人算得上附庸风雅之辈,当年将雄凤鸟拍回去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也没什么大用,现在既能大大地赚上一笔,又乐得做个人情,自然是顺水推舟。此后飞到丽江,雄凤鸟尊便一直带在身边。只是并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不知为何白若栩竟能一语中的。  唯有纨素仿佛对她父亲的惊人之举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样子。  白若栩道:“这个还用猜吗?世人都知道我老白有两件宝物,你们三个小家伙带着李达三那老家伙的拜贴上门来找我,自然不是冲着我的茶花就是冲着我的宝贝女儿。茶花还没开,你们想要也想不到,那就肯定是冲着纨素了。纨素这小寡fù除了会唱几嗓子歌还能干啥?既然想到这儿,我当然就想到那每十六年一次的赛歌会了。嘿嘿,三个小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伙不要以为除了顾彼德那个洋鬼子,别人就没听说过赛歌会,还有那只当奖品的‘五色凤凰鼎’。我一进门就听见你们瞎三话四,一会儿说尊一会儿说爵,那多半就是在想,‘五色凤凰鼎’莫不就是什么凤鸟尊了?”  白老头两道狡黠的目光瞟瞟这个,又瞟瞟那个,最后回到范文嘉身上:“你们只晓得我会养女儿,会养茶花,可谁也不晓得我研究青铜器已经有大半辈子了吧。嘿嘿这位范小姐,一年前重庆城里经你手拍卖了一只雄凤鸟尊,这种事情,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们这回路过丽江城,既然为的是参加赛歌会,那就很可能是为了寻找那只‘五色凤凰鼎’,也就是另一只凤鸟尊。圣人曾经说过,要解开一个谜,就得靠另一个谜底来做钥匙。既然如此,你们这次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已经现世的雄凤鸟尊带在身上。我的推理就这样简单,那么我说对了没有呀?”  我愣头愣脑地问道:“那么说你跟白司令没什么亲戚关系?我以为他打电话告诉你的呢?”  接口的竟是白纨素,她嗔怪道:“金少爷可别瞎说,人家姓白,跟我爹也姓白可没什么关系。你这么说可不是瞧不起我爹的推理么?他这老头子古怪着呢,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家里当侦探。但我爹可还说得有道理吧?”  众人皆点头表示叹服。我忽然想到个破绽,赶紧问道:“有件事说不通。如果说雌凤鸟尊是1879年在洛阳庙坡出土的那座,那也就只是几十年前了。顾彼德说是赛诗会少说也举办过十几届,奖品总是那座‘五色凤凰鼎’。莫非,‘五色凤凰鼎’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凤鸟尊?”  “你忘了按照那卷图纸上的标注,说不定还有第三座凤鸟尊吗?”范文嘉答道。  白若栩一副竖起耳朵小心倾听的样子:“我老白正想请教范小姐,你所说的图纸是指?”  范文嘉避而不答,却另外抛出个甜头来:“白伯伯,我刚听您说研究青铜器已经有大半辈子,不知您对商周时期刻在青铜器物上的铭文可有心得?那座雄凤鸟尊背上有一只小凤鸟,其实恰好是揭开酒器的盖儿。这只盖的内侧有两行铭文,白伯伯您看,这是那两行字的拓片。”  “‘鸿渐于陆。利涉大川’”白若栩微微皱着眉头,念出那两行原本难认的铭文。  “没错,这只尊既然用于武王伐纣之前祭天所用,想来既是誓师,也是求天赐吉祥,或者干脆就是占得一卦,算出武王的军队能够顺利渡过大河,直袭牧野。但这毕竟只是我的随意猜测,不知白伯伯可在其他青铜器上见过类似的铭文?”  白若栩道:“嘿嘿,武王伐纣,武王伐纣。这‘鸿渐于陆。利涉大川’都是出自《易经》。前一句出自‘渐’卦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fù孕不育,凶。利御寇。’再有一句出自‘渐‘卦上九,所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作为仪,吉’。后一句却比较复杂,《易经》中至少有六处提到‘利涉大川’。像‘蛊’卦、‘大畜’卦、‘益’卦、‘涣’卦、‘中孚’卦、‘未济’卦。就这么莫明其妙的把‘鸿渐于陆’和‘利涉大川’放在一起,还真不好解释。范小姐的判断更加轻率,嘿嘿,何止轻率,简直就是荒唐。食古不化,毫无创建,现在的年轻人呀,唉……”  范文嘉倒并不恼,笑嘻嘻地答道:“我说了我是瞎猜的嘛。原来白伯伯还是研究周易的行家。”  却不料白若栩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周易’?世人都说周易周易,但在我这里可千万别提这两个字,我老白可不跟周朝那些大圣人同流合污。”  好一阵莫明其妙的发火,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唯有白纨素在一旁抿着嘴微微一笑,“三位贵客可别见怪,我爹是个书呆子。你若夸他是研究易经的专家,他绝不会生气,还会夸你眼光好。但若加上个‘周’字,那可就不得了了,刚好犯了他的忌讳。”  白若栩摇头道:“你这小寡fù可别在这儿胡说,‘周’字犯我什么忌讳,莫不成凡是姓周的都得赶尽杀绝呀,没这回事。我只是见不得人家说‘周易’,见不得欺世盗名,见不得诲yín诲盗之后再来假装圣人君子。这世人一说‘周易’,就已经是被欺骗了三千年,莫不成还要把这绝世谎言再说上个三千年?咱们中国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个清醒明白?”  “白伯伯您越这么说,我们可就越糊涂啦。”范文嘉笑道。  那相貌细瘦的白若栩瞪着眼睛看了范文嘉几眼,又再扫扫我和柏然,摇头道:“世人都说《易经》是周文王姬昌困于商都时所作,嘿嘿,姬昌何德何能,岂能参透易理六十四卦并且写下四百四十八条卦爻辞?你刚才说周王伐纣,嘿嘿,三千年前又何尝真正有过周王伐付?至于狐狸精苏妲己以美色惑王,以及商纣王这个天下第一暴君加昏君终于葬送商朝六百年的江山,那才真算得上妖言惑众。你们这些小年轻,听人家讲讲《封神榜》就信进去啦?”  久不说话的柏然开口道:“白伯伯,《封神榜》是演义,讲的是故事,这个我们都知道。像我就是从小听母亲说过苏妲己惑纣王,还有比干剖心,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当中多少有些编造的成分。但商末周初的历史也不仅仅是一部《封神榜》在讲,《诗经》、《尚书》、《史记》都这样讲,民间也这样流传了几千年。若按白伯伯您刚才所说的,岂不是所有的典藉都在说假话?”  白若栩冷冷哼道:“可不是吗?除了一部短短六千字的〈易经〉,中国三千年的史书都在说假话。〈诗经〉说假话,〈尚书〉说假话,从孔子到司马迁,每个人都在说假话。这又有什么奇怪?他们自己就是被骗了一辈子的白痴,以讹传讹,还能有什么真东西剩得下来?你们这些家伙呀,被人家足足骗了三千年还在那儿不自知,嘿嘿,可真算得上傻到了姥姥家!” 漏洞 既然白若栩语出惊人,我们自然洗耳恭听。  白家的花园里,某种不知名的奇花正发散出幽幽的香气。白若栩双眉微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纨素起身添茶,我忽然意识到“香一朵”里恰好是有着那种奇香的,只怕不仅仅是由什么“大杜丹花”的花瓣窨制而成。  纨素为我添茶时,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一阵迷糊。范文嘉正双眼闪亮地紧盯着白若栩款款而动的嘴角,而柏然却面无表情。  “你们这些不知深浅的小娃娃家,莫非读过一两本《史记》、《春秋》就当白纸黑字写的当真是千真万确?嘿嘿,错啦错啦,全都是假话。哪一朝哪一代的史书不是让最高官方来掌握的,哪一句写得不对头,立马就去掉,史官当场杀掉也说不定。要不然这么多文字狱是哪儿钻出来的?中国的历史原本就是一本胜利者的历史,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你看成吉思汗铁木真,原本也就是个蒙古草原上的大能人,一旦子孙打下江山当了皇帝,立刻平白冒出无数神神怪怪的祖先来。你们说到底又能有几个正常人是因为祖宗踩了某个太上老神仙的脚印而生出来的?”  范文嘉接口道:“白伯伯您这番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啦。咱们中国人最喜欢朝自己脸上抹金,尤其是那些当皇帝的,莫说他本人了,就算是十世祖,生出来的时候要么是看见一道光shè进他母亲的肚皮里去,要么就是天空中出现异象,谁谁又听见哪个神仙在她耳边私语之类。实在是荒唐得很。”  白若栩道:“可不是吗?你既然晓得这个,就应该知道,中国的历史很容易就落入到伪史中去,根本信不得。更别说三千年前的事。三千年前西周灭了商纣,周公姬旦掌握大权。这位姬旦先生就是一位最了不起的纂史家,在他的授意下流传出来的情节那还有信得的?”  我忍不住问:“这个周公岂不正是曹cāo所说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那个周公?据说是忍辱负重开创大业的圣人和君子。”  白若栩冷笑:“小伙子你看过《石头记》没有?”  我摇头:“知道是知道的,但没仔细读过。”  “那你定然不知道《石头记》里有一章叫做‘贾凤祥正照风月鉴’了?那也无妨,我这么跟你讲吧,这风月鉴若是正照,世人看见的便全是软玉温香的假象。唯有反照,方可看出红颜美人原是骷髅污血。这商周一代的传说就恰好是一面风月宝鉴,你心机单纯,人家怎么给你就怎么看,那当然看见的是圣人辈出。但若反过来换一双眼睛重新观察,就会看到数不清的谎言与yīn谋。忍辱负重?究竟是谁忍辱负重?天下归心?一个创造了如此高水平的工商文明竟然会向落后近千年的农奴文明归心?甚至搞出牧野反戈一击将祖国江山拱手相送的历史闹剧?咱们中国人最笨的就是书上怎么说古时候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说怎么信,还继续充当这谎言的传继者,却从来不会去找出历史的漏洞,人xìng的漏洞。虽然那些漏洞摆在那里几千年,别说有多明显,可是大家就宁可当瞎子。”  柏然道:“白伯伯,您所说的漏洞是指?”  那中年人频频摇头:“漏洞太多,莫说漏掉一两条小鱼,连整个中国的史学都漏出去了。这还不算什么。周朝误中国呀!若不是西周毁掉大商,咱们现在的中国可不会是这么一副任人宰割的衰样儿。我看你们三个也算是勤学好问之人,还不算无可救yào,好好,我来说给你们听。”  “咱们今天不说多的,只拎几条最明显不过的漏洞出来。苏公子据说你是学数学的,那你应该知道,但凡一条定理在一件事实上被证明不符,便可以反证这条定理根本就是一条伪定理。现在我们要证明的定理就是商末周初的所谓历史,你们来看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漏洞。”  “第一个,都说商纣王帝辛残暴好杀,沉溺酒色,杀商容,杀比干,逼走出让王位的兄长微子启,挖骨取髓,剖腹看胎,更发明了pào烙酷刑,因此遭到*人怨。于是西周圣人文王武王仗剑而出,替天行道。那我来问你们,中国历朝历代,有几个末世皇帝的残暴好杀超过了开国君主的?自古唯有暴力取天下,朝代更替时的开国之君大多手腕强硬,狡诈残忍,否则何以平天下取江山?反而到了历朝末年,君主靠继承而得王位,自小在锦衣玉食堆里长大,容易生出孱弱的体格和懦弱的xìng子。好啦咱们不说这个,毕竟相隔这么多年,谁也不能知道到底那位帝辛的xìng格究竟如何。但有件事却更加奇怪,不容得咱们不好好想想。”  “想必各位都知道商之前的夏朝,最后一个在位之君叫做夏桀。这位老先生和纣王帝辛有着一模一样的妙不可言,而且简直就是同胞亲兄弟。都是力大无穷的力士,都狂爱建筑学,都娶了个被征讨的异族女子为妃。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俩都囚禁过一个‘开明’的敌国元首,然后都放虎归山。最后的大作战又都是一击则溃,从此改朝换代。最最有意思的是‘pào烙’这个刑罚,明明夏桀已经发明过了,可是到了商纣王这里,又由帝辛来重新发明一次。你们瞧,给夏桀和帝辛罗织的罪名竟然一模一样,这在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其实又何止是亲兄弟呢?他们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商纣王帝辛的罪名,从头到尾都是伪造。这个伪造者想象力还相当差,直接拿夏夏桀的罪名来套到帝辛身上,落了个便宜!”  “我来给你们说一个证据。商朝是一个相当笃信宗庙与祭祀的王朝,末年则执行周祭,也就是说一年当中只有四十几天可以休假。祭礼举行时严禁酗酒,那是对祖宗的大不敬。而帝辛在位26年,留下的有关祭祀的甲骨文片竟然达到上千片之多,上面都记载着‘王贞’、‘王卜’。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帝辛本身就是祭祀活动的带领者。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数十尊祭祀所用的青铜器。这又说明什么?答案很简单,商纣王帝辛,事实上是一个敬天地畏鬼神、兢兢业业的守成之君。这和历史上一向流传的那个终日埋首于酒池ròu林的荒诞君主的形象根本无法发生重叠。”  “我告诉你们一个规律。凡是人证与物证相悖甚至相互抵销的时候,不要相信人证,因为人证会撒谎。物证的可信度要大得多。我知道你们小青年都爱读福尔摩斯,那个大侦探会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辞吗?他会听,但不会信,除非他亲手查到的物证可以证明这一切。只要能抓到历史的蛛丝马迹,一切谎言都会被揭穿,就好比这个关于商纣王与苏妲己的谎言。”  范文嘉忍不住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说,商纣王根本不是暴君和昏君,反而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君主?可是……您的这个想法就是从那些甲骨文片上得来的吗?这个证据好像太单薄,不足以证明什么。”  接话的却是柏然:“不是这个概念。白伯伯现在要证明的不是商纣王是不是好君主,而是他并不是一个坏君主。甲骨文片只是为了反证第一条漏洞的存在。”  白若栩呵呵一笑:“你这年轻人我很喜欢,思维果然缜密。你说得没错,我们根本用不着证明商纣王是不是好君主,只要他并非千百年来传说中的那个昏君与暴君,谎言便已经不攻自破。我们这个由周朝圣人而开始的儒教国度也将发现,儒家的立身之根本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孔孟、宋理,统统是建立在一个虚构的泡影上的海市蜃楼。他们崇拜了三千年的超级偶像,其实要么是大蠢蛋,要么是大jiān贼。嘿嘿,这个玩笑确实开得够大呀。” 更多的漏洞 “我来告诉你们我是怎样怀疑到这一切的。首先就是那场声名远播的牧野之战。周武王的军队到达牧野时只不过几千人,并且经过长途奔涉,再加上逾越天险之后大耗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按说已接近强弩之末,为何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号称拥兵百万的商军一举拿下?不错,人们都说是被纣王压迫得太惨的民众忽然觉醒,阵前反戈,可是,保家卫国的民族战争真的会突变为阶级斗争吗?这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全世界从古到今都没有,一次也没有。这是明显违背历史规律的。于是,这场看似正义战胜邪恶的童话般的战争不得不引起了我的怀疑。”  “根据甲骨文片的记载,当时的殷商已经建立了相当发达的工商文明。那时候和商政府建立了外jiāo关系的民族和区域已经达到了好几十个。贸易、天文学、历法、文学、地理、刑罚、音乐、建筑、医yào、舞蹈、礼节,许多领域的成就都是惊人的。有两点特别有意思。其一是女xìng除了不能继承王位,可以在社会中独立承担任何事务。商代有个了不起的王叫做武丁,他的王后就是著名的fù好。武丁和fù好的墓葬规模根本分不出高低,可见他和她的社会地位几乎等同。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除了商朝,其他任何时候都绝无仅有。就比方说范小姐你吧,你可以算是新时代的新女xìng,但若是放到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里去,你这样抛头露面都会被说成是伤风败俗。可见商朝时候的社会进步、平等意识、*化程度已经达到了后世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度。”  “第二点是殉葬制度。武丁一朝的殉葬奴隶多达三千人,可到了商代末年也就是纣王帝辛一朝,每次用于殉葬的奴隶不会超过十人。从武丁到帝辛,不过三代,*状况有如此明显的改善,就算把所有功劳都归在帝辛的老爹帝乙身上,可我们至少也可判断纣王时期的商政府确实还是相当开明的吧。”  “反过来看看西周。西周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或者说部落?没有青铜器,没有天文、历法、建筑、马车、宗教、城市,他们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只是一个靠狩猎为生的游牧民族。最搞笑的是,西周最终攻陷了大商之后仍旧不知道如何记录自己的历史他们居然没有信史,甚至要直到周厉王时代,都城被所谓蛮族攻破的那一年,周朝才第一次有了确切的年份。可是,从殷商出土的甲骨文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早在西周之前几百年,大商就已经有了年、月、日甚至包括时的准确记录。嘿嘿,可惜呀,这些甲片出土得太晚了,又从来都只是掌握在极少数老学究的手里,无法在数千年的岁月中找到机会为商朝翻案,更无力证明商的先进与周的落后。可悲,实在可悲!”  “好吧,现在一边是工商文明发达、社会平等富裕、*状况渐趋开明的大商,另一边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的贫困外加野蛮的游牧民族。双方在牧野对阵,前者的使命是保家卫国,后者是骑越千里妄图侵略富庶的宗主国的无礼之师。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会出现阵前倒戈吗?强盛安定的大商军队竟然会立刻倒转qiāng口扑向游牧民族的怀抱吗?这能够符合我们对于人xìng以及民族xìng的想象吗?”  “至于说到易经,世人都说是周文王姬昌在被囚于商都的七年中大彻大悟,终于参透六十四卦和四百四十八爻辞。好吧,一个连基本文字都还没形成的部落的文盲首领,竟然能在短短七年之内就成长为世间最高智慧的掌握者与诠释者,这除了把它想象成一个神话,恐怕就只能剩下唯一的解释蓄意捏造,不顾事实。”  白若栩细长的双眼异常锋利地扫shè着众人。  “我再来说第二个漏洞。这个漏洞更加明显,还不像我说的前一个漏洞靠的是分析与推理。我们知道商朝信奉太阳教,并且在后朝成为秘教,礼法严格而复杂,宗室尊严不可冒犯,尤其是命名系统。商王室姓‘子’,而‘子’这个姓在十二地支中恰好处在第一位。好了,如果我们把商朝的王室成员的姓名逐一排列的话,就会发现所有人的名字里都有天干,并且恰好是他或她出生日期的天干。这是整个商王室的命名方式,比如武丁、武庚,比如子乙(帝乙)、子辛。现在疑点出来了。第一,不是说微子启是王兄吗?不是说比干是王叔吗?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里都没有天干‘己’?你们能相信一个历来有以天干取名为传统的宗族,竟然会在大王子和王叔的命名中突然出现完全违反传统的漏洞吗?第二点就更有意思了,为什么王妃苏妲己的名字里反而有天干?她不是商纣王从被征讨的有苏国抢回来的美女吗?而有苏国的子民有什么资格将天干用在姓名内?除非有苏国也能有准确的天文测量条件。与此同时他们也要有相同的命名传统,并且作为大商的一个小小属国,能够有以此方式命名的特权。”  “非常明显,我们只能引导出两条结论。第一,没有微子启这个所谓的王兄,没有比干这个所谓拥有‘七窍玲珑心’的王叔。第二,苏妲己要么是个完全伪造出来的人物,要么本身就是商王朝的王室成员。”  “现在好玩了,既然不曾有过比干,又何来呕心沥血的‘比干剖心’?既然不曾有过微子启,又何来王兄让位、弟弟子辛受位为帝而不知检点?既然不曾有过苏妲己,又何来因迷惑妲己的美色而最终误国?又或者说有苏妲己这个人,但作为血缘相通的王室成员,她与帝辛的关系到底是夫妻还是兄妹?”  “支撑整个商周历史的支柱居然是一团散沙,没有任何一点站得住脚。中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暴君加大昏君商纣王,甚至连‘纣’这个字都得跟着他的死亡而死亡,可是,被他*致死的忠臣从来不曾存在过,为他忍辱负重最后还被他驱遣的王兄从来不曾存在过,带领他走上荒诞道路的王妃从来不曾存在过,被他囚禁并因此得道悟仙的大圣人从来不曾存在过,由他亲自发明亲自监督的酷刑从来不曾存在过,因为痛恨他的残暴而反戈一击的战役从来不曾存在过,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存在过的?无数代中国人信奉了几千几百年的故事真的存在过吗?” 牧野之战 我目瞪口呆。  我相信苏柏然和范文嘉此时此刻的表情都应该叫做目瞪口呆。  没想到原本试图来借一个会唱歌的小妞,最后竟然听到一段关于信仰了几千年的大历史的大悖论。  但白若栩的推导如胶似闭,严密得无隙可击。  柏然想了想,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关于商末周初的历史都是谬论,以后人们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谎言。与谎言相对应的必然有真相本身,但是,直到周厉王末年中国才再次拥有信史,也就是公元前841年,其间相隔有数百年未曾记载的年月。那么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回历史真相呢?您说商纣王并不见得是个暴君,苏妲己也不见得是导致大商走向荒yín与灭亡的妖妃。不错,刚才您已经反推出了这两条结论,但您却没有证据证明商纣王恰恰是个不错的君主。至于周文王姬昌,您对他的猜测大概有一点是有道理的,那就是恐怕他很难是周易的发明者,后人参详了数千年的六十四卦和四百四十八爻辞确实不太可能出自他手。但是,《易经》究竟是谁写的呢?商末的那一段历史真相还有没有可能寻找回来呢?”  白若栩点头道:“年轻人确实很聪明,知道用提问的方式来推波助澜。那好,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想寻找的真相恰恰可以用几个问句表达出来。第一,商朝既然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西周灭掉?第二,帝辛和苏妲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第三,号称灭掉了大商的周武王姬发到底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第四,既然说商末周初的传说是一面风月宝鉴,那么它所照见的圣人与智者究竟有怎样的真面目?比方说超凡脱俗的周文王,比方说如鬼似仙的姜太公,比方说周公姬旦。尤其是后者,对这个人的评价在历史上数次反覆,他流放管叔和蔡叔的时候被人视为jiān贼,其后人们说他原来是一番苦心,忍辱负重,于是姬旦又化身为继文王之后的又一个圣人。到底哪一个面目是真实的,哪一个面目是虚假的,也许很值得我们琢磨琢磨。最后一个问题恰好就是你刚才提到过的,《易经》是谁写的?《易经》究竟是讲什么的?真的只是一本占卜的工具吗?作者在如此乱世中写就的这部区区六千字却让后人绞尽脑汁的作品真的只是在讲一些虚幻的东西吗?”  范文嘉道:“但是白伯伯你提的这些问题根本没有人可以回答呀。”  那中年人摇头:“只要真相本身是存在的,总会有被揭露出来的一天。如果说揭穿历史真相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找到一枚钥匙,一枚打开这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范文嘉倒吸了一口气:“您是说您找到这枚钥匙了吗?”  白若栩不开腔,端起手中茶喝了一口,皱眉对纨素道:“素儿,平时你从来不爱听老爹讲这些,嫌我唠叨,怎么今天又听得这么入迷?我看你眼睛都不眨一下。”  “平时我一个人听,嫌闷嘛。”纨素笑道。  白若栩大摇其头:“你是小瞧你爹是个糟老头子,今天看这么多有学问的公子小姐都来听,一下子就把你爹捧上天哪。”他哈哈大笑两声,摆摆手,不再理睬纨素,转过头来继续说道:“钥匙是有,不正是你们带在身边的那只雄凤鸟尊吗?”  我们瞪大眼等着他解释。  “我老白也赞成范小姐的意见,这只尊恰恰是在牧野之战的前夕,周武王祭天时所用。‘鸿渐于陆’,‘利涉大川’。所谓武王伐纣,是在周武王九年,姬发自盟津出发,带着一支混编部队渡过天险黄河,直击大邑商。事先在盟津一带,武王做了一次观兵,祷告上天,并且观星象,卜吉凶。这一雌一雄两只凤鸟尊很可能就是在盟津阅兵时所用。‘利涉大川’这四字也很能符合当时的情况。但关键是,‘鸿渐于陆’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范文嘉道:“这个‘鸿”字当是指鸿雁,人家说鸿雁传书,应该指的是消息的意思。当时大商在周的东面,面积庞大,这句话会不会是指从商都方面传来的讯息?”  白若栩赞道:“确然如此。方才我跟你们说过,‘鸿渐于陆’在《易经》*出现两次,均为‘渐’卦,前一句是九三,所谓‘鸿渐于陆,夫征不复,fù孕不育,凶。利御寇。’后一句是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作为仪,吉’。前一卦是凶卦,后一卦是吉卦。毫无疑问,盟津阅兵祭天之后,绝不会把一句凶卦刻到祭天的青铜器上去,雄凤鸟尊上刻的一定是‘渐’卦上九,是吉卦。从东方商都方面传来了利好的消息,这个消息直接导致‘利涉大川’。那么,从商都传来的究竟是什么好消息呢?是告诉武王朝歌空虚,正可进攻吗?这是不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不待我们回答,他转过话头继续说道:“不错,这只雄凤鸟尊正是一枚钥匙。但既然还有雌凤鸟尊的存在,那一定是说还有一枚钥匙,它将导致另一个真相的被揭开。另一个真相,另一个真相……”他叩了叩头,又将这个话题放弃,“如果只看雄凤鸟尊,这把钥匙打开的必然是牧野之战这扇门。商的强盛与灭亡,转斩点就在这场战争。牧野之战的真相正是关键所在,解开了牧野之战,我前面说过的那五个难题很可能就迎刃而解。”  “牧野之战是一场疑窦重重的战争。前面我说过,古今中外从来不曾有过一场保家卫国的民族战争会突然演变为阶级战争。现在我们可以更具体的分析一下。按照甲骨文片的记载,当时保护朝歌的军队大多是由王室家庭成员构成,也就是讲,他们的宗族与基业、富贵与荣誉,全都系在商都的兴亡之上。有没有可能当一支野蛮落后的部落军队向强盛之都进攻时,守护者连自己的家族、产业统统放弃,全部变成反叛之师?”  “我们可以想一想几乎同样时代的特洛伊战争,王子帕里斯劫了海lún,阿伽门农率领的军队几乎可以称为正义之师。即便如此,特洛伊的守城战仍旧持续了九年,直到第十个年头才被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攻破。这两场战争很有可比xìng。希腊人同样是长途跋涉而来,同样是号称为了一个女人。区别在于,希腊人和特洛亚人同样强大,但他们仍旧打了足足九年。到了牧野之战,武王的军队从人数到质量都远远比不上朝歌的护卫之师,但据《利簋》上的铭文记载,‘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克闻:夙有商。’意思是指武王从朝(清晨)到夙(意指早上),整场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立刻兵败如山倒。《利簋》是周人最早的青铜器,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刻意地为商人辩解,这个作战的时间很有可能就是如此。那么我想请问,这场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的战争是不是太过于蹊跷呢?”  “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荀子说牧野之战之后,武王根本没有对军队行赏,这显然极不合理。要么是周的军队根本没做出值得封赏的事,要么是武王压根就对战争的结果不满意。更有意思的是,按照记载,武王刚一返回镐者,立刻就解散了攻商的部队。当时是武王九年,姬发的政权尚未稳固,才打了一场奇怪的战争获得了一场蹊跷的胜利之后,他立刻主动解散自己的部队,这几乎等同于自毁长城。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作出这种决定实在无法解释,几乎堪称荒谬。除非,武王原本就不是站在征服者的立场上。” 雪山之死 这一场关于大商与大周的探讨持续了几个时辰,匆匆不知时光流逝,待到惊觉,天色居然已近黄昏。白若栩讲得兴起,难得的是无论范文嘉或苏柏然,即便孤陋寡闻如我,也很能跟老白搭几句话,不知不觉竟被他引为至jiāo好友。白纨素早已不声不响在园子另一侧备了一桌晚宴,招待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术甚为殷勤,颇有几道极见心思的小菜。那老白开玩笑说,只怕连李达三或是木氏土司上门来也吃不到他女儿的这般好手艺。众人皆悦,宾主言欢。  更令人愉快的是,白若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长了一条黄鹂鸟般嗓子的纨素将跟随我们一同前往松赞林寺。但老白有个条件,他也要去。作为一个将半生用于琢磨商周历史之漏洞的青铜器专家,白若栩当然不会放过这把好不容易才出现的“钥匙”,更何况它很可能会引出另一把“钥匙”,开解另一扇他暂时无法想象的门。  “海因格尔”在第二日上午起飞。它体格庞大,足以多装下两个旅行者以及他们的皮箱。尽管如此,机舱里也已经相当拥挤,从纨素身上散发出的一缕极淡极淡的香气把我弄得心猿意马。我一边拨弄仪表盘,一边想象这到底是“香一朵”还是9蕊18瓣的“雪狮”,直到“海因格尔”腾空而起方才收回心思。  天气很好,舷窗外尽是一望无际的银白色云朵。第一次乘飞机的白纨素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看得出范文嘉很喜欢这个比她大几岁但却明显稚嫩的小寡fù,一直拉着她的手讲些趣闻给她听。譬如从前范文嘉在印度漫游时曾经遇到过的*圣徒,又或是某一年春天在日本的樱花树下偶遇的异常英俊的英国男子。  “那妹妹你一定心动了?”纨素语气极认真地问道。  范文嘉这样回答:“男人不会只因为长得好看而让我心动。那个男人是个绣花枕头,简直要不得。”  她俩情投意合,恰如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妹。白若栩则沉默得多,一路上反来复去地琢磨那只雄凤鸟尊,连放大镜都用上了。柏然却满脸疲惫的样子,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养神还是抽空小憩。从丽江到松赞林寺的路程并不算远,最多再飞二十分钟就该着陆。  但这时舷窗外的天气却风云突变。原本极明亮极澄澈的视野忽然变暗,一瞬间变为极度浑浊。能见度降得极低。至少有两股气流从不同方向袭来,“海因克尔”顿时发生了剧烈的颠簸。我一边叫嚷着让他们坐稳一边试图将机身拉高,从快要形成的气流漩涡中抽身而逃,但并不管用,cāo纵杆仿佛失灵了,“海因克尔”被迅速地裹了进去。  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这是一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恐惧。失去作用的cāo纵杆、迅速下降的油压、指针乱转的仪表盘……所有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曾经令人心醉的银色天空展现出狰狞的面孔,身后的惊叫声模糊不清,毫无意义。我松开cāo纵杆,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盼望着死亡赶紧来临。但我又迅速握紧,这样的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我害怕带着他们一同落入到窗外那紧裹成一团的乌黑虚空中去。  并不知道这样的无望挣扎持续了多久,正如乱流的突然到来,也只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舷窗外的天空骤然清朗,仿佛底下有一具巨大的机器正将黑云与涡漩抽走。太阳的光线突如其来地shè入眼内,虽然戴着飞行墨镜仍禁不住瞳孔的急缩。我虚眯着眼,被从云海中探出头的一大群雪峰惊呆了。  连绵无际,俊逸无匹,每一座雪峰的边缘都犹如一柄锋利的钢剑,直直地指向天穹。有那么几分钟,原本雪白的山峰被太阳镀出极灿烂的金色,那是一种近乎透明但又纯度极高的金,突兀于连绵云海之上,犹如天之尽头的无上丽景。  我下意识地扳动cāo纵杆,“海因克尔”像一只极小的蚊蝇,围绕着那一大片雪峰毫无进展地飞翔。我仰头望去,赤金与雪白jiāo错着轰击双眼,我心智迷糊,内心仿佛极坦然,亦极欢然。凝固在我脸上的表情灿然生辉。  那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坦然与欢然。柏然、文嘉、纨素、白若栩,尽皆被天之尽头的大美所震慑。事后白若栩告诉我们,那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神卡瓦格博雪山与他的诸位爱妃勇将。甚至连这个不可一世的老白也发表了某个极度浪漫主义的感想。他说:“那会儿我在想,如果就这样立即死去,死在雪山的怀抱里,一定是极度幸福的事吧。” 赛程与赛制 空气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冷冽之气。  藏历六月,外界里正是烈日如火的季节。在这中甸也不例外,日头高上时,肩膀上的肌肤在高温下灼得生痛。但日出之前以及日落之后便大不一样。温差大得足以令穿衣者神经错乱。整座城池大约与德格差不多大小,感觉却殊不相似。后者有一种规整中的安宁,此地却野xìng难驯。  对于这座因作为滇藏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而兴盛起来的小城,白若栩熟不算陌生人。很快带着我们到土司官寨上送了拜贴“海因克尔”照旧停在距离城外颇远的密林边缘,但必须向贡布土司通报这贡布土司是云贡土司的儿子,据说颇有乃父多智之风。毕竟“冲本达三”的名号在外,招待之术虽算不上隆重,但至少也算周到。大管家桑吉吩咐给我们在土司官寨旁找了个住处,是颇为精致的一座藏楼,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听得懂汉语的小伙子多吉次仁随时听候吩咐。这就算是上等待遇了。  这一日已是藏历六月初四,整座小城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紧张之气。行色匆匆的马帮、袒露着一只胳膊成日无所事事的浪dàng子、握着手珠光着头身穿黯淡红色僧衣的僧侣、永远讨价还价的小贩、衣衫鲜艳但却难免肮脏的藏族fù女,时刻站在灰尘弥漫的街头巷尾用极快的藏语互相攀谈,陌生的语言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与此同时脸上的神色不时而变。范文嘉笑着说仿佛满城人都在演戏一般,并且演的是一出吵架的戏。这话恰如其分。  据多吉说,第三天就将要开始的赛诗大会是每十六年才有一次的盛典。他今年21岁,5岁时曾被父亲顶在头上远远地看过一阵子。什么都不懂,但高亢入云的歌声足以令小孩子产生本能上的喜欢和兴奋。此后长大一些,也对那一届的最后决战略有所闻,但毕竟与自己无关,只当是幼年时看过的一场热闹,也就渐渐忘了。差不多直到一年半前才又听人提起赛诗会。随着比赛时间的临近,这城里的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茶余饭后都挂在嘴里毕竟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六年,又能亲眼目睹几次赛诗会呢?  如果多吉现在不是21岁,而是37岁或者更大岁数,如果他经历过更多次的赛诗会,或许会这样告诉范文嘉们:“无论如何,今年的气氛就是与往届不同。”这种不同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东西。满街的人们仍旧过着往常的生活,嘴里谈论着闲聊着但手里的活儿并没有搁下。舂糌粑的仍旧舂得很下力气,吆喝着售卖砖茶和藏刀的小贩也仍旧口辞灵活,将一团鲜ròu般的小婴儿挂在胸前nǎi孩子的fù女也仍旧习惯眯缝着眼睛观察天边的亮度,以此来判断丈夫是不是快回家了。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背地里某种足以令空气紧缩的氛围正在一天比一天加强。不少比多吉大上几轮的中年人和老年人都说,这一届的赛诗会非同寻常,看来准得出点什么事。你瞧,贡布土司不是专门把十六年前的传奇人物请出山来了吗?那个当年就已经老朽不堪但唱起全套《格萨尔王征讨史》来犹如雷电霹雳的老人,十六年后竟然并未入土,据说反而较从前更为精神。既然有这位盲老人歌手坐镇,贡布土司自然不用担心冠军旁落,那只只闻其名不见其神的“五色凤凰鼎”也必不致于落入他人之手。尽管如此,正当壮年多智而彪悍的贡布土司还是下了双保险。据八卦人士透露,贡布土司耗费重金请来了一对堪称不世出的天才的歌手兄弟。那眼睛不好使的老人只怕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了,万一出点什么事,至少还有这两兄弟顶着,这就叫双保险。  比赛规程也较往届有所改变。从前的赛诗会大多赛制散漫,大有怎样欢喜怎样来的意思。但这一回却在贡布土司的授意下作了调整。首先是每个参赛者都必须事先报名登记在册,报名时间放得很长,足足有一年,直到比赛前一天也就是藏历六月初五太阳落山的时候方才截止。每个报名者都会拿到一份报名贴,等到正式比赛之时,若是jiāo不出这报名贴那就等同于自动弃权。作这么个规定的最大好处在于杜绝了所谓惊喜也就是意外的发生。例如上一届比赛临近结束之时方始出现的盲老人之流,这一次就绝对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所有参赛者都必须在大赛评委会的掌握之中。  现在说说评委会。上一届的裁判委员会一共九人,设总裁判长一人。这一回相仿,也是九人,也设了一位总裁判长,当然就是贡布土司本人。区别在于,这一次的裁判委员会权利大了不少,说是具有生杀予夺之大权也不为过。  简单说来大致是这样。  比赛一共三天。前两天所有参赛者悉数登场,每人有一首歌的时间,唱完之后由裁判委员会直接判断他或者她是否可以进入“前十”。有意思的是,就算是进了“前十”也并不稳妥,倘若“前十”已经凑满,但却又出现新的歌喉出众的参赛者,裁判委员会有权当场商议从已经选进“前十”的歌者中剔除一个。就这样周而复始,直至第二天的赛程全部结束,最后定下的“前十”获得最后一天的决赛权。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为了表示对前一届赛诗会的尊重,桂冠获得者也就是那个盲老人不须参赛就可以直接进入“前十”。也就是说前两天的比赛中,能够获得“前十”资格的其实只有九人。  第三天,“前十”将被分成五组,两两对决。这个时候台下成千上万的观赛者终于有了与往届相类似的发言权,他们将用持续不断的掌声来表演心中的爱慕。谁获得的掌声最多最长久最热烈,他就能干掉对手,进入“前五”。  “前五”之后的赛制很能看出贡布土司及其裁判委员会的心思。此时他们可以选出一位参赛者,暂时将他保护起来。剩下四人又分成两组对决,这时还是由裁判委员会投票选出两位胜利者。于是最后的竞标者还剩三位。然而此时裁判委员会又将行使一次拯救权,将已被淘汰的选手中的一位复活过来,最后让四位参赛者进入最终决胜局。  决胜局的选拔是件扑朔迷离的事情。裁判委员会并没有事先公布选拔的规则,只是透露说,会有一次令所有人震惊但又不得不心服口服的选拔。“最终获得桂冠的歌者一定是众望所归”,裁判委员会的发言人桑吉用文诌诌的语言如此说道。  复杂的赛程以及最后的悬念令人如痴如狂这将是怎样一届有趣的充满话题的赛诗会呢?事实上,整个藏区都躁动起来,甚至有远在青海、新疆边隅的歌手早早地托马帮和盐帮的朋友帮忙报名的。据桑吉说,花名册上的名单竟然比往届多出了一倍呢。  不消说,少女们也热血沸腾起来。平日里能歌善舞的她们此时恨不得多长出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到时候会有多少帅气的小伙子出现在赛诗会上呵,若是能从当中淘到一两个嗓音如同黄金一般纯净的年轻人带回去做情人或是做丈夫该有多好少女们嬉笑着,与闺中密友咬着耳朵说着令人害羞却又兴奋的悄悄话,涨红的脸蛋就像一朵朵格桑花。母亲们其实也是乐意的,于是翻箱倒柜地将当家衣裳找出来,再配上光华灿烂的贵重首饰那三天的女儿必须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如此一来,这一届的赛诗会岂不是变成美女云集的大场面了吗?于是反过来又吸引了更多荷尔蒙勃发的小伙子们。  这一天已经是六月初四,下午赶紧到桑吉大管家那儿替白纨素报了名,顺便到松赞林寺里烧了一柱香。这寺庙距离县城还有五公里,骑马片刻功夫就到,是一大片状若古堡般的恢宏建筑。背靠草原,位于群山环抱之间,极高处的鎏金铜瓦在盛夏阳光中闪闪发亮。寺内更有淙淙清泉,不溢不灭,常能见到一对金色大鹜出入。据说当年五世*为这“嘎丹松赞林寺”选址时得了一个神谕,曰“林木清幽现清泉,天降金鹜戏其间”。松赞林寺因此而来。不过虽是两百来年前修建的藏传佛教大寺,却很有些明显的汉式寺庙之风,镀金铜瓦,飞檐兽吻,汉藏混杂,蔚为大观。  赛诗会的大戏台就设在松赞林寺的寺门之外,相距不过半里路,遥遥地与那巍峨寺院形成对峙之势,却也有顶礼膜拜的意思。搭建这座戏台大约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单那十八根支撑舞台的镏金红色柱子就被寺里的旺华活佛批评过好几次,大意是指太过浪费,有点不像话。不过既然是贡布土司带头捐钱,他也没太多话好说。更何况有这赛诗会的门面不远不近的矗立着,也很给松赞林寺带来了些香火。善男信女嘛,每十六年难得欢天喜地一次,再说歌者之歌声也是上天赐予的恩赋,旺华活佛摇摇头,也就随之去了。此后就算得知寺里也有报名参赛的年轻喇嘛,旺华也仍只是摇一摇头,笑上一笑,心里倒也对那赛诗会的最终结果感起兴趣来。  “白纨素”的名字写在了花名册的最后几页。范文嘉顺手抱过那本颇厚的册子一阵猛翻,我猜想她是在找德格印经院那位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名字。果不其然,不多一会儿范文嘉放下花名册,嘴角边挂起一缕笑容。  “你那位珠珠小朋友也来报了名啦?”我故意捉狭地问道。  她笑嘻嘻的点头:“可不是吗?我可有多一会儿没听见他唱歌了呢。”  如此坦白,反倒衬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见白纨素一双澄澈如水的秋波正安静地看着我,不觉怔怔地发起呆来。 霍庄与乃颜 转眼就是六月初六。  托“冲本达三”的福,桑吉大管家竟然在万头攒动中给我们安排了几个相当不错的前排座位。小伙子多吉次仁早在初五这天便已经提前过去布置,座椅、遮阳伞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应皆全,更以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勇猛姿态牢牢守了一整宿,大有不许任何江湖宵小越雷池一步的架势。纨素的待遇自然是最高级的,按照多吉的说法,“白小姐面前的nǎi茶永远是满的,温度永远是刚刚好的,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淡了让白小姐没力气唱歌,浓了嗓子会发腻,那就唱不出好听的歌啦”。  虽说纨素报名晚,但并不意味着她的参赛顺序排在最后。大约之前另有个抽签的仪式。尽管以贡布土司为首的裁判委员会为更新赛制很下了些工夫,但第一天上午的赛程仍旧混乱不堪。匆匆选出三名进入临时“前十”,时辰便已过正午。当头的烈日晒得众人昏昏yù睡,桑吉宣布歇息一个时辰,待日头稍减dú辣再继续比赛。话虽如此,将赛诗会的大舞会包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并不肯就此散去好不容易抢来的位置,稍不留神可就被别人占了去了好在众人早就事前有备,就地摸出干粮清水吃将起来。可也有在烈日下晒得中了暑的,也不在少数,时不时栽倒两三个,便被人抬出去放在yīn凉地里。这半天下来,受罪的人真还不少。  午后的比赛很快变得精彩起来。一个大约三十岁出头、长相颇为英挺的蒙族男子赢得了一大片潮水般的喝彩。那家伙的声音华丽多彩,从高音到低音的坠落翩然若仙,最后一缕细若游丝般的尾音竟能轻飘飘地直扎入听者的心尖上去,连我都狠狠地酥麻了一阵子。裁判委员会毫不犹豫地宣布这名叫做霍庄的男子直接进入“前十”。下台前他将右手轻抚在胸前向众人致礼,微笑晏然,台下少女的尖叫与惊呼声响成一片。  霍庄之后另一个进入“前十”的是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子,瘦而矮小,黑漆漆的脸上有一道颇长的刀疤。名字倒很美妙,叫做乃颜,但瞧他的容颜自然不如霍庄多矣。但这乃颜的歌声颇为奇特,极高亢极清朗,至高处竟然极似女声,偏还能轻轻松松地连耍十几个花腔,如同一只黑羽鸟儿在枝头上的飞掠,愈拔愈高,愈发令人着迷。他进“前十”也算众望所归。  我凑过去对纨素轻声说道:“上午那三个不在话下,这乃颜和霍庄不知你应付得了?”  纨素细长的双眼懒洋洋地看着我,吐气犹若山茶:“我也不知道呀,你说呢?”  我喃喃地答不上来。旁边范文嘉微微一笑,虽然眼神并不转过来对住我们,但我猜想她必是听到什么,不由得暗暗发恼。我对这位小姨子始终有股牵扯不断的情绪,大概只是自知只在她的生命里占个配角,便懒得去碰,也算是自我保护吧。   正自恼着,下一个便轮到白纨素。  只见她轻轻咬着唇,微微笑着上台去。一件白底湖蓝碎花的中袖薄衫,下半身的裙是层层叠叠的孔雀蓝。满头青丝束成髻子,发根处别了两朵雪白清香的栀子花。右手腕上戴着一串银光闪闪的细镯子,两个耳垂各自钉着一粒珍珠。这么一副娇怯怯俏生生的少fù模样,往那台中一站,顿时令浊热逼人的空气骤然清爽。  台下的呼喝声渐渐平息下来。  纨素并不卖弄,清唱出来的不过是一首普通的云南民歌,却隐约有小河淌水的意境。一波一波随风漾开的水纹,湖畔小鸟清柔的奏鸣,野花无声无息绽放的声音与香味,瞬间在她那清亮的歌声与俏丽的笑容中尽数涌来。  无数听众的面目呈现出轻度而快乐的痴迷。  我怦然心动。这大半年来的qiāng林弹火如同裹上身的厚厚尘埃,仿佛被纨素的歌声洗涤一空。忽然想到若是能躺在那女子的膝上合拢双眼美美的睡一觉该有多好。  她自然入了“前十”。多吉把手掌鼓得震天价响,满脸满眼都是崇敬之意。 最后一名参赛者 不觉初六已经结束,初七这天也已将近黄昏,除了笃定进入“前十”的上届桂冠获得者,其他9名均已选出。除了纨素、霍庄和乃颜,其余大致是这么几位。  格桑美多与格桑仁青两兄弟。这二人正是贡布土司花重金从青海玉树一带请回来的所谓天才歌者,与盲老人共同构成贡布的双保险。格桑两兄弟只在“前十”里占去一个名额。他俩的和声极具和谐之美,不过暂时听不出什么特别出彩之处来。   玉小晴。这姑娘是满洲人,年轻很轻,大约刚二十岁出头。长了一张长长的鹅蛋脸,面若敷粉,一张嫩红色的嘴唇,唱起歌来尤其欢快。这女孩生得俏丽,活泼爱笑,很能惹台下的年轻汉子们的欢喜。  舒怡是另一个进入“前十”的女歌手,从名字到长相都是地道的汉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高挑的个儿,细条腰身,胸部异常饱满,与那张削瘦的脸颇为不符。说来并不美,歌声也算不得出众,但那深沉低回的音调里自有一股罂粟花般引人沉醉之处,甚至连柏然也有些着迷似的。  赵小雀大概是参赛者中年纪最小的选手,却居然是以最短时间突围进入“前十”的。这男孩顶多不超过十岁,一张讨巧可喜的粉红圆脸,满头结满密密的小辫,每根辫尾均系着一粒金色铃铛。赵小雀年纪虽小,唱的却不算儿歌,也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却有说不出的清脆与动听。尤其当他边唱边跳满头小辫随之起舞之时,那铃铛竟然合奏出好听的伴音,顿时令台下的fù人大婶们开心合不拢嘴。  相貌英俊的阿曼是另一个令全场女孩子惊声尖叫的年青人。这家伙是维族人,个头儿比不上霍庄高大,但脸孔的俊俏却有过之。一双羚羊般乌黑澄澈的大眼睛总是配合着他的旖旎歌声流露出无限柔情。这就足以令女孩子们发疯了。  最后一个入围“前十”的是天机道人。这原本信奉清净无为的道士前来争夺桂冠按说颇为奇怪,不过赛诗会原本就是怪事迭出的场合,再说那天机相貌清秀,一双冷峭的凤眼灵光四shè,歌声与举止也颇见仙气,只是那副孤傲的态度有些令人不喜。  其中并没有德格印经院的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落日已近西沉,嘎丹松赞林寺的铜瓦与飞檐被染出暗沉沉的金红色,空气中隐约沁出凉意。这藏历六月初七的比赛眼看就要结束了。一直微笑的桑吉正要将“前十”的名字一一写上第三日的决赛黄榜,此时扎西顿珠仍旧没有出现。  范文嘉心头有压抑不住的失望。她咬着嘴唇,脸色颇为难看。这失望之情甚至传染了我与柏然。在我们看来,那少年喇嘛原本应是解开凤鸟尊之谜的关键人物,谁料想到他竟会失约呢。  但老人们说得好,每一届赛诗会必有意外发生。这1938年藏历六月初七的赛诗会也不例外。就在范文嘉已经失望透顶、桑吉的笔已经提至半空、六月初七的鞭pào即将zhà响的最后一瞬,两匹奔马迅如闪电般疾驰而至。两名劲装男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其中一名身形彪悍的中年乌衣男子一个箭步蹿上大戏台,来不及伸手拭去额上的汗珠已赶着向桑吉递上报名贴。桑吉往那贴上看了两眼,漫声喝道:“最后一句参赛者,扎西顿珠。”  范文嘉顿时站起身来。  我定睛向台前望去,一名男子正迈步上台。身形纤瘦,中等身量,一身隐隐透着银光的月白色紧身衣,束出一条挺拔清俊的腰身。却看不出面目,整张脸孔笼罩在一张类似青铜色的面具之下。  那并不是我们曾在德格印经院见过的少年扎西顿珠。  但他手中却有那少年喇嘛事先参赛的报名贴。对于赛诗会来讲,见报名贴如见本人。  苏柏然的脸色比范文嘉更加难看。他也早已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那戴着面具的白衣人,偶尔却又转过去看看先前的乌衣男子,一张清瘦的脸上尽是疑问。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甚至连台下不明所以的众人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方才如蚊蝇一般巨大而空泛的窃窃私语声很快平息。白衣人向着众人颌首,面具后的深黑色双眼中流露出熠熠生辉的悲伤。  刹那间歌声已起,是一首用藏文唱出的悠长小调。比赛结束之后我问过多吉,他试着用汉语将那歌词翻译了出来。  “你说要听听我唱歌  你说要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  因为一唱我就要流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  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  ……”  潸然泪下的又何止是我们几人呢?  被裁判委员会一致决定淘汰出“前十”的是赵小雀。  那孩子的确聪明伶俐,讨人欢喜。但相比其他几位身怀绝技的成年人来说,这个不到十岁满头铃铛的小男孩实在太过于年幼,大概更适合参加下一届的赛诗会。这个决定除了让一干fù人大嫂们集体抗议了几声之外,并没引起太大不满。持有“扎西顿珠”的报名贴、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成为最后一名“前十”。 围棋 一路默然无语。  回到位于贡布土司官寨附近的住处,白纨素吩咐多吉打下手,张罗着做些饭菜。范文嘉在一旁帮忙,也不作声,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柏然与白若栩下起了围棋,我在一旁观战,仍旧没人说话,屋子里的气氛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一局战至中盘,白若栩忽然开口道:“苏老弟,你的棋艺还不错,只是想要下赢我,还差着些火候。”  柏然微微一笑:“白伯伯您太夸赞了,我下棋不过是三脚猫,自然下不过您。”  白若栩又道:“我从四岁开始跟随父亲下棋,跟高手对弈又何止上千局。但苏老弟你这局棋若下到终场,最多不过输我两目半,也算是相当不错。但苏老弟你输给我并非输在棋艺上,而是输在棋志上。你根本没有胜我之意,求赢之心不显,过于淡泊,怎能赢棋?再说论到在围棋方面的见识,只怕你更得甘拜下风。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黑白双子的来历?”  柏然摇头。  端着一只菜碗从旁边经过的范文嘉chā嘴说:“白伯伯,我在日本留学时见过一位很年轻的棋士吴清源,他跟我说过,这围棋呀压根就不是用来竞技的,最早应该是古人用来占卜的工具。你看‘天元’、各种星位,一听就和天象有关。”  白若栩道:“这话倒说得不错。横十九,纵十九,以数百子记录天体位置,棋盘如同座标。只是有一点颇为奇怪,若是为了记录星象并以此占卜,只以一色便可,为何出现黑白两色棋子呢?”  范文嘉一愣:“这个我就解释不来啦。”  白若栩老气横秋地摸了摸颏下的短须,“这围棋的由来有好几种说法。一种说是在圣帝尧的时代,这尧为了调教自己的儿子丹朱,将围棋之技传授予他。不过《尚书》中记载得明白,这丹朱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若硬要将围棋与丹朱联系起来,便难怪孔孟有‘围棋非养xìng,实乃乱xìng’的说法。”  “刚才我问范小姐围棋如何从一色过渡到黑白双色。这即使从天文学的角度考虑也很说得过去。天体并非恒定不变,而是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只以一色置之,可定方位,却无以观变数,为了观测变化的规律,黑白双子遂得以产生。”  “唐朝人皮日休写了一本《原弈》,他的说法是围棋始于战国,为张仪苏秦等纵横家的创造。理由也很简单,围棋‘有害诈争伪之道’。所以皮日休认为这围棋根本是玩弄权术的工具。”  柏然道:“因教子而授围棋,因占卜而造围棋,因纵横而弄围棋……白伯伯,你觉得哪一种说法有道理?”  范文嘉chā嘴道:“若要我选,我就选第二种。”  白若栩点头道:“如果只有这三种选择,那我是赞同范小姐的说法的。但这个最早刻下纵横各一十九道以观星象的人又是谁呢?前些天我给你们讲商之亡周之兴中存在大疑窦,这当中有一个人物尤其值得推究。世人都说商纣王阶下有三个大臣,微子、比干、箕子,世称‘三仁’。微子名启,原本是受辛的兄长,因为是庶出,因此主动让位于嫡出的弟弟受辛,后者登基为王,称为纣王。之前我跟你们说过微子启这个名字的蹊跷,以此论证他绝非王族。此外商末根本不存在庶出与嫡出的贵贱之分,因此微子让位的理由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第二位‘仁者’是比干,这位仁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微子与比干的身份与事迹都相当可疑。但第三位‘仁者’箕子还是很值得一说的。”  “这位箕子名叫胥余,官拜商末太师,是帝辛的诸父,是个响当当的贵族。在我们那份根本信不得的传说里他同样是忠心耿耿的大商臣子,屡次劝谏纣王,纣王不听,反而将他囚禁起来。后来比干被纣王剖了‘七窍玲珑心’,这个箕子就披头散发装疯。直到周武王姬发灭商之后才将他释放,并且向他征询治国之道,之后封于朝鲜。另一种说法是当年朝歌灭,大商亡,箕子心伤之下率领全族东迁朝鲜,史称箕氏朝鲜。据《史记》记载,武王封箕子于朝鲜而不称臣。朝鲜这个国家的《三国史记》和《三国遗事》也恭恭敬敬地将箕子奉为祖先。总的来讲不管是周武王封的还是他自个儿出走的,这位箕子是高丽人的老祖宗早就是板上钉钉毫无疑问的事。”  “但我却始终存在着另一些想法。这箕子真的去了朝鲜吗?传说周文王姬昌被囚时也是披头散发装疯卖傻,为什么但凡聪明人都只能想出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破办法?莫非真是应证了那句‘历史总是不经意地重复’?还有,都说《易经》六十四卦与四百四十八爻辞出自被囚禁中的姬昌之手,但所有人又都说这箕子者是朝歌数一数二的观星占卜的绝顶高手,甚至称之为‘其卜宗师’,那么到底《易经》是出自姬昌还是出自箕子?这几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来旋去,找不到答案。后来在山西晋城陵川发现棋子山,我的疑窦一下子迎刃而解。”  “这晋城陵川位于太行之行,淇水之源,这座棋子山封闭了数千年,此后方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发掘出当年曾有箕子在此隐居弈棋的遗迹。也就是说,箕子伤心商亡之余,并不一定是去了那个朝鲜国,而是就近前往晋城棋子山,于古柏森森中摆石布局,观天象,卜卦签。纵十九道,横十九道,原本只是为观天象,但久而久之,箕子在这纵横图中看出战争,看出大势,看出人心,看出未来,看出智慧的不力与命运的扑朔,看出yīn阳的变化与兴衰,于是加入黑白二色,变观天象为自己与自己的搏弈。”  “我试着臆想箕子一人独弈时的心情。开初可能是悲愤莫名的,但越到后来越感悟到天地之大与造化的奥妙。范小姐,你既然在日本留过学,应该听说过日本古今棋界第一人秀策。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黑白应对无误,黑棋胜三目半’。这大致是说只要每一步棋的应对都符合规律,应该就能取得胜利。但是,箕子的心中却始终会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如果每一步都没走错,就果真能取得那三目半的胜利吗?如果是这样,大商为什么会灭亡?’如果商的强大、*制度、国家机器的cāo纵、民心所向、对军事政策的选择……诸如此类,每一步棋都很正确,为什么在与周的博弈中却会最终滑向灭亡的深渊?这一切大概正是箕子一边下着黑白双棋,一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疑问。而他对棋盘对双方阵局的估计与推测,岂不是跟传说中的周文王占卜如出一辙?黑与白的双色之分,岂不也正好与两仪图中的yīn阳鱼相仿佛?”  “我猜想,《易经》的作者根本不是周文王姬昌,而是大商的遗臣箕子。”  讲到此处,柏然忽然开口道:“白伯伯,您一直重复棋谱纵横各一十九道,我总觉得在这之中还另有大奥秘。”  白若栩一愣:“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柏然深深地蹙起双眉:“也说不上是什么想法,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曾相识。文嘉,少华,我曾经给你们提到过幻方,文嘉你还亲自做过幻方的题目。大禹时代以洛书构建出3阶幻方,所谓3阶,是纵横各三道的九宫之图。以后南宋的杨辉造出3阶和4阶的幻方,甚至直到10阶幻方,又名‘百子图’,各行各列之和为505。我们在德格印经院里经那个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指点,找到了一副由九块雕版组成的失真形变图。而找到这九块雕版的关键就在于一个9阶幻方。现在又说到围棋,棋谱纵横各一十九道……你们明白我想说的吗?”  范文嘉点头道:“你是想说,这箕子发明的围棋会不会是一道19阶幻方?”  “没错。少华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东禾园里曾经跟你提过,如果说一个三阶幻方也就是洛书有可能是古人的一种能量储存体,那么一个9阶幻方的能量能有多大?它是否能够储存时间?是否是在三维的基础上多出了时间这个维度?现在我们接着往下推想,如果有一个19阶幻方呢?它的神妙之处是不是早就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它一定会比9阶幻方更加强大,强大到不可思议……” 白衣男子 就在我被这三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数学家兼幻想家弄得头昏脑涨之际,忽然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多吉去开门,迎面进来两个男人,竟然是最后到达赛诗会现场的那两位神秘客,黑衣的中年男子以及白衣戴面具的“扎西顿珠”。  黑衣男子毕恭毕敬地对着柏然叫了一声:“大少爷。”  我们惊了一下。柏然点了点头,却直直地走到那白衣男子身前,瞪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呼吸急促。没来由的,我忽然感觉已经知晓了那人的真实面目。我猜想那一定是苏明允。  果然如此。柏然的脸变得如雪一样白。我并不感到意外地发现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和柏然的眼睛长得极其相似,略带一些狭长,睫毛浓密,黑瞳孔分外乌黑,但却紧缩,仿佛各自含有一根短促而尖利的刺。似乎也有相同的悲伤,但亦有敌意,是一种相互的仇恨。  面具下的嘴唇张开,吐出清晰的语音:“哥哥,我知道你能认出我。无论我化成厉鬼,化成灰,化成飞烟,你总是能认出我。”  柏然瞳孔内的尖刺瞬间折断,如同一个血液被吸食干净的卑微的凡人一般,他眼神涣散,被巨大的不信任与猜疑牢牢握住:“你的声音……”他挣扎着问道,自己的嗓音却已变得异常沙哑。明允的嘴唇在面具下欢然微笑:“我从来就没有哑过,只是不想跟你说话而已。你若是不信可以问范小姨子,我跟她可不止对过一次话。”  柏然转过头看看范文嘉,那女子沉默着,显然表示默认。柏然摇摇头,笑笑,颓然坐下。某一个瞬间我感觉他已经苍老得如同一个耄耋之人。  他并不说话,只是默然无语地虚眯起双眼,仿佛在研究地面上的某道花纹。真正怒火中烧的反而是我。苏柏然与苏明允,这两兄弟之间的恩怨我大概知道,我并不认为那全是柏然犯下的错误。明允的遭遇也算极惨,但我无法忍受他将所有的恨意都转嫁在柏然一人身上。然而我毕竟无法对着明允发火,只得拳头紧握,猛一转身对着范文嘉一声怒喝:“你,一直瞒着柏然!”  范文嘉仍旧不作声。帮她辩护的却是明允本人,他的声音冷冽而清晰,不由得令人满身寒意:“她是被我逼着发的誓,否则我会从‘东禾园’的三楼窗台上跳下去。她不敢。”  冷凛凛的,浑然不似人世间。面具下的双眼犹如寒冰之刃。  打破僵局的倒是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他岔进来,在柏然的肩头上拍了一掌,将他拽了起来。  “两兄弟,世界上再没有比两兄弟更亲的人。干嘛说话这样夹qiāng带棒?来,明允,柏然你也来,把手伸出来,握一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就到此为止了。明允,这一趟若不是你说要过来帮你哥哥的忙,我可不会答应带你来中甸。”  柏然原本僵直的脸上勉强露出一缕笑容,他伸出手,将明允的右手握住,一边对那男人投以感激的一笑。  苏明允淡然而笑,任凭他握。之后那男人陆天虎道出缘由。  我们走后的第二天,陆天虎便接到从“东禾园”打出的电话,是苏东禾请他过来一趟。老东家是为了小儿子的事,明允忽然开口,固然令他和太太大吃一惊,却也喜出望外。也不知明允是怎样知道了我们三人的去向,他甚至从书房里翻出了那九张“失真变形图”的副本,于是言辞坚决地提出要跟随我们去一趟中甸,理由是“凭我哥哥之力,绝对无法拿回他们想要的东西”。苏东禾对此事可说一无所知,大儿子和未来儿媳一天到晚捣鼓些什么,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当他俩有共同语言。如今既然小儿子开了口,他自是绝无反驳,一切都顺着明允。好在有陆天虎在,也算放心。只是找飞机花了两三天时间,这当头要找到闲置的直升机有相当的难度,好在跟军部有些jiāo情,这架小型运输机竟是从西安调过来的。陆天虎很快载着明允出发,头一站便直飞中甸。  大致便是如此。只是为何明允手中会有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报名贴,真还是一件想破头也想不清楚的蹊跷事。  显然明允并不打算为我们解惑。青铜面具下的双眼仍旧冷冰冰的瞟着我们。之后他慢吞吞地开口说了一句:“哥哥你放心,就算是我夺得赛诗会冠军,那尊‘五色凤凰鼎’也会jiāo给你。这次我过来,是来帮你的。”  语意令人欣慰,语气却说不出的别扭。  这一幕兄弟情深演得令众人精疲力竭。多吉很快安排明允与陆天虎住下。我仍旧跟柏然住一间房,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决赛日的前两阵 藏历六月初八,决赛日。  到达比赛现场的第一件事便是抽签。前一天已经决出九人(格桑美多和格桑仁青加起来算一人),再加上前一届赛诗会的冠军盲老人安多,十位选手被分成五组,进行两两对决。纨素抽的签刚好是对决舒怡,玉小晴对阵扎西顿珠(其实是苏明允),其他三对分别是格桑两兄弟对阵乃颜,霍庄与阿曼火并,盲老人安多对付天机道人。  第一阵便是两位大帅哥霍庄与阿曼的生死战。台下观众迅速分出阵营来。有的狂热爱上眼神温柔歌声中充满浪漫意象的阿曼,他有张极其俊俏的脸,轮廓深深的,眼睫毛长长的,眼珠子像两颗暗绿色的宝石。甚至连男人也会对阿曼生出温和的怜爱之意。霍庄便不同。他那种硬朗的英气对台下的男人们颇有威胁,但对女人的杀伤力可就势不可挡。因此霍庄的支持者清一色全是女人,阿曼的却是男女掺半,粗略一估大约势力相当。  阿曼的参赛曲是一首颇为忧伤的情歌,刚唱出几句,哀婉之律已令无数人潸然泪下。一曲歌罢,台下竟已泣不成声。阿曼自己亦双眼湿润,鞠了一躬后退在一边。接下来轮到霍庄。那蒙族男子起调竟与阿曼颇为相似,也是一首带有维族人音律的情歌,也是哀哀的调子,却在中段处忽然一转,蒙古人悠长粗犷的长调跃然而生,一片秋日长空万里阔原的意象。  白若栩、陆天虎与范文嘉在一旁当上了小型评论员。关于阿曼与霍庄的对决,三人有这样一番对话。  陆天虎:“我看霍庄好。阿曼的歌太哀,不像从男人嘴里唱出来的。我不喜欢。”  白若栩:“呵呵陆哥子,这可轮不到你喜欢不喜欢,要看台下的这么些人喜欢不喜欢。尤其要看女人们喜欢不喜欢。不过我倒也赞同你的意见,阿曼的哀太过,已经失了高段,不及霍庄心胸开阔。”  范文嘉:“这会儿可不是在评歌声段位的高与低,要看人气。我看霍庄悬,他这歌阳刚气虽然十足,但说不准反而不讨台下的女人喜欢。阿曼的歌虽然哀,但却容易激发女人的心痛与怜惜。这种感情一旦被激发,那可就力大无穷。不信你们走着瞧。”  果然,阿曼一首哀婉情歌竟将原本爱上霍庄的女人们分化了一大帮出来。她们被那俊俏男子的泪水与孤寂狠狠的刺伤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感觉自己的心尖尖颤抖了起来,恨不能冲上台头将那如受伤的孤雁一般的男人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歌声意境远大的霍庄竟硬生生地败下阵来。只见他嘿嘿笑了一声,跳下台径直而去,陆天虎与白若栩好一阵唏嘘。  范文嘉评道:“你看霍庄临走前脸色颇为难看,所谓心胸宽广只怕是硬装出来的。这种歌手毕竟走不远。”  接下来便是纨素与舒怡的对决。  舒怡二十五六岁,容貌并不甚美,瘦瘦的一张脸,腰身细软如绵。说来也怪,安静时那女人颇不出众,与纨素清水出芙蓉般的清秀差距甚远。但一旦开口唱歌,那张瘦削脸庞上的平淡立即被一扫而空,一种透着邪气之媚惑的光芒从那双眼睛里徐徐溢出,迅速jiāo织成一张庞大的网,大约连陆天虎也感觉到了。  他这般评价道:“这女人不简单,她这种邪气是所有参赛者当中绝无仅有的。听她的歌像是抽烟片。”  确然如此。连我也有醉醺醺的感觉,而那绝对是某种透着诡异的有dú气氛,像是罂粟的暗香。  陆天虎对接下来登台的纨素的评价是这样的:“真没想到白家姑娘会选《四季歌》。这可真够聪明。那舒怡的歌声虽然极有诱惑力,但相比白姑娘这首透着淡愁却结着挚情的《四季歌》,可说是高下立分。不说别的,哪一个女人愿意把票投给舒怡呢?这种有dú的罂粟花是她们最怕身边男人招惹上的。白姑娘冲淡清雅,在这场比赛中定能走得更远。”  他的评价恰恰应证了最后的结果。  乃颜上阵时,已经提前预感到自己的不利。  他的歌声最为出众之处在于高音部分,愈到高处愈似女声,极高亢极清朗,耍起花腔时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黑色小鸟。但他抽的这支签可算是下签,刚巧轮在纨素之后上台。纨素一曲《四季歌》已令台下众人沉醉,那清朗悠长的调子如同绽放的白色山茶,足以令每位听众心灵洁净。相形之下,乃颜的声音便显出几分虚假来。毕竟不是女人,却试图以女声取胜,不是有明目张胆地欺骗大家的意思么?  他先已怯了,一曲《择高枝》刚唱得几句便已额头出汗,歌至高音部分竟然生平头一次感觉力有不逮,险些唱破。勿勿忙忙唱完,等到格桑兄弟一开口,立刻便知自己没希望,不等对方唱完便已灰溜溜地从舞台一侧悄悄地离开。  白若栩的评价是:“这个乃颜输就输在勇气上。纨素,你要记着这话。” 接下来的两轮 第四轮对阵的是苏明允与玉小晴。  不知何故,玉小晴对戴着青铜面具的明允竟然有些害怕。一上台便离他远远的,却又忍不住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这个年方二十的年轻姑娘很招台下的男人们的喜欢,她的歌声脆甜欢快,眼神娇俏,是一种洁白如玉但又天然透着风情的美。多吉虽然早已视白纨素为梦中偶像,此时也禁不住张大双眼笑眯眯地望着台上的那年轻姑娘,嘴里甚至跟着哼了起来。  尽管玉小晴博得满堂彩,但待明允往台中央一站,所有喝彩声与掌声立即消失,如同被某种力量瞬间直夺了魂去。那戴着面具的沉默男人仿佛有着某种震慑力,所有人都在他的威势下屏起息来。而待他张口唱起歌来,随意一首便已令玉小晴无法招架。尽管如此,待玉小晴点头认输正待离去之时,站在她身旁的明允的眼神里却透露出某种善意的温柔。玉小晴呆了一呆,笑了一笑,双眼竟然微微的润湿了。  离开之时她这样想着:“他的眼睛竟然这样好看。他的眼睛竟然这样好看呢。”  最后一场盲老人安多对阵天机道人是最没有悬念的比赛。那天机虽说相貌清秀,歌声也算是灵光四shè,但前两天初赛时就不大招人欢喜。你说他态度孤傲吧,那又何必来参加这攻城拔寨的赛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你说他化外之人原就仙风道骨吧,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又怎能打动这些凡人的心魄?再加上他的对手是上一届赛诗会的最终得主盲老人安多,还不用他开口,人们早已经把心目中的信任票投给了上届冠军。说来也是这个道理,难不成十六年才产生一次的冠军竟然会早早地就输给一个莫明其妙的道士么?  但哪怕众人都要他输,那道人偏不肯输。只见他羽衣星冠,拂尘稍挥,闭目端坐在台前,渐渐地便有歌声出来。如同一缕蚊蝇的鸣叫,稍顷便弥漫开,极低微极单调的吟唱声犹如漫天散碎开的星尘,仙气弥漫。台下嘲弄的笑声便逐渐低去,对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人物,凡夫俗子的内心深处终究是敬畏的。何况那歌声确也有如天籁,只是听不懂,只能看见天机那双唇微微的闭与合。有一刻柏然忽然在我耳边开口说:“这个道士不简单。”我也承认,但另一方面知道天机仍旧非输不可。不是输在歌艺,而是输于人心.  人们对于他们完全不懂的东西终究是畏惧的。 <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 一番比试下来,已是正午,进入前五的是阿曼、白纨素、格桑两兄弟、苏明允以及盲老人安多。  按照赛制,这五人当中有一位歌手可以获得特权,被裁判委员会保护起来,直接进入下一轮。剩下四人则两两对决。这个所谓“保护权”早在藏历六月初六之前就被众人议论纷纷,毕竟是前几届从未出现过的新规则,摆明就是要护住某个必须护住的歌手。既然贡布土司是“九人裁判委员会”的总头儿,这项规则自然是在他的授意下产生的,要保护的也自然是他的人马。果不其然,格桑两兄弟和盲老人安多都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进入了“前五”,此时再护住一个,贡布土司的双保险果然效果非凡。  白若栩和陆天虎又一次产生了分歧。白家那位大叔认定贡布土司定要将“保护权”jiāo给格桑两兄弟,而陆天虎则偏向盲老人安多。按照陆天虎的说法,安多是上一届赛诗会冠军,虽说十六年之后精力早已衰败,但歌艺不仅未退,反而更见精进。恰是如此,让他少参加一次对决是必要的,至少能保存体力,直到“前三”火并时方能一展身手。因此这项规则原本就是为安多而设。而白若栩则认为格桑两兄弟显然一直在暗中保存实力,应该是贡布土司手中最厉害的一着棋。他这样分析道:  “从军事学的角度来讲,格桑两兄弟是一着暗棋,而安多已是明棋,早已被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六年来会有多少立志挑战安多的歌者将安多视为对手,潜心修炼。再加上一十六年来的精疲力竭,贡布土司绝不敢将宝押在他的身上。盲老人安多绝对是留给前进者路上的一道利刃,挑战者就算不栽在他的歌喉之下,也必然大耗元气。格桑两兄弟会在稍后等着拣便宜果子吃。”  稍晚一些桑吉大管家上台宣布,被保护者果然是格桑两兄弟。白若栩虽是猜胜一次,却并无得色,面色反而更加冷峻。然后便是抽签分组,明允跟阿曼抽到一组,纨素算是抽到下签,直接对阵上届冠军。但这一轮的比赛规则颇为怪异,竟是由对手出题目,双方唱毕由裁判委员会判定输赢,胜者直接进入“前三”。有意思的是,规则在此留了一手,说是两个败下阵来的输家也还有机会。  第一轮是明允和阿曼。两人同时把出好的题目写在一张黄笺上,封好,jiāo给桑吉。桑吉看过之后首先宣布阿曼的参赛题目,竟是明允参加初赛时唱过的那首藏文小调《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像这种比赛并不对语言设限,因此用蒙古文唱也是可以的。  白若栩这样评道:“明允出这样的题目,普通人大概会觉得糊涂。阿曼最擅长的就是以柔情动人,愈是哀伤的歌,到了他那儿愈能演绎出催人泪下的悲情。再说用蒙古语翻译过后,只怕更能增加歌中的伤感。不信咱们瞧,阿曼这一开口,只怕全场人得哭晕过去一半。”  他这话自然是夸张了些。但漫长悠扬的歌声一起,果然很快便听到抽泣之声。阿曼的眼神原本就颇为幽怨,此时更是泪光莹然,哀歌直夺人心魄。台下的女人们一古脑的为之心碎,尤其听到那句“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之时,甚至有一多半的女人们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仿佛正捧着那面容俊俏双目晶莹的男人的脸,试图为他拭去泪水。  白若栩点头道:“哀之为物,能唱至这个地步,怕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而阿曼出给明允的题目更绝,竟然仍旧是同一首藏文小调。  白若栩喝在嘴里的酥油茶差点喷了出来,一张老脸顿时乐得跟得花儿似的。  “这阿曼真有意思,脑子也管用,居然想得出这一招,而且明允只怕恰好是中了他的计。难怪刚才看他唱完那首蒙文版脸有得色。明允让阿曼唱这首歌行的是条险路,但阿曼让明允第二次唱行的却是条巧路。阿曼唱的《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已经将悲唱至极处,听众情绪也已经调动至极处,没想到明允还得紧接着他再唱一遍。呵呵,只怕大家立刻会腻到翻脸不认人也说不定。”  我不禁也为明允捏着把汗,身旁的柏然却毫无紧张之色,我看得出他对这个弟弟虽说爱恨jiāo织,但对他的歌艺却是绝对有把握的。这种自信源于血缘,恰如他对自己在数学或是建筑上的自信。我甚至猜想这是一种惺惺相惜,是只有在天才与天才之间才会产生的某种情愫。  明允很安静地坐在台前,两条小腿在台沿前轻微晃动,白衣的袍子在脚luǒ边打着卷。大致可算是一个不太严肃的姿态,随意了些,但由他做出来却自然有种不羁之意,极率xìng,亦极高贵。他便坐在那里开始轻声地唱歌,极平静的念白,早先的曲调已经没有了,仿佛只是在对着台下的某个人说话一般。  “你说要听听我唱歌  你说要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  因为一唱我就要流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  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   ……”  范文嘉悄声评道:“这是在发挥他唱京剧这么多年学到的心得了。藏族或是蒙古族歌手平时唱歌是没有念白的,明允这种念白的方式虽然和京剧的念白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而且听在这个地方的听众的耳朵里就是一种创新。不过还得看看他接下来怎样。”  断然没有料到的是,一段念白刚完,明允忽然站起身,白袍一撩,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台上走将起来。嘴里的歌声倒是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曲调,只是节奏全然不同,早先的悲从中来竟被洗涤一清。  “这也是京剧台步的一种,只不过明允也将它变化了,倒真算得上新鲜。”苏文嘉继续评判。  一曲《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竟然被明允加入了诸如戏谑、欢快、甚至带些*的情调,乍一听几乎要令人恼将起来。但这确实是一种极新奇极有趣的体验,一干方才被阿曼的歌声带到悲哀深渊的听众渐渐便被明允的歌声吸引住了,每一个乐句每一声变调都像是在挑战着听者的常规体验。这几乎成了一种游戏,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渴望着明允的下一句。甚至包括他行走的步子,他飘动的衣角以及青铜面具下闪闪烁烁的目光。藏历六月初七他初初出现那天给所有人带来的yīn冷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乐甚至堪称温暖的体验。就在歌声即将结束的最后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爱上了他。  范文嘉的脸微微发红,语速加快地评论道:“明允确实是个聪明人。最开始那段念白是最关键的,他并不一开始就唱出来,而是用念白来缓解听众的情绪,将大家从阿曼塑造的群体情绪中营救出来。有了这么一段缓冲期,然后才开始他的计策。明允知道再不能比阿曼唱得更加悲情,能催发的泪水也绝不能比他更多。与其如此,不如别辟蹊径,将悲伤的情歌变为两位情人之间带有情节感的*。那些欢快、*、戏谑,全是因此而生。”  陆天虎接过她的话头:“说得不错。何况悲之为物,正如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总是有时而尽的。一味的沉浸于悲情之中,也就少了风骨,算不得极佳。明允这种唱法虽说不算绝佳,但对于向来乐喜恶悲的人xìng本身来说,算得上是一种安慰。我看这一局他必然胜出。”  他果然料事如神。 盲老人安多 安多是个瘦小的老头子,一张嶙峋的脸上几乎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深陷,眼珠子早早地枯死掉,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温和的,嘴唇似笑非笑,这使得安多的神秘莫测并不显得那么令人惊恐。大热的天,身上仍旧裹着一层薄薄的羊皮袄子,只是露出一只骨节突出的手臂,手指带些神经质地紧抓着那袄子,仿佛生怕被人夺了去。  安多是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子。你说他四十岁也像,说他一百岁也不为过。世上有一种老年人往往就是这样,岁月在他们身上累积了过多的尘埃,这使得对于年岁的判断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尤其那些与安多有关的神奇的传说,更历来是些不知岁月深浅的东西。他49岁那年是怎样被雷雨击中并且晕死过去的?他怎样在清醒之后张开嘴就能唱出整本《格萨尔王征讨史》的?作为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牧牛人,那些既文雅又野蛮既血腥又壮勇的诗篇是怎样出现在他脑子里绽放在他舌头上的?这些无法解释的怪事仿佛平空为安多增加出几百岁的高龄,再加上上届赛诗会冠军的头衔,这使得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平添出更高更陡的角度。这样的参赛者对阵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不知为何竟有说不出的怪异。  安多出给白纨素的题目相当随意,只要那姑娘乐意,她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愈是如此愈显出安多老人的举重若轻。以至于题目一宣布出来,台下众人顿时发出哗然一阵低喊,倒也没人敢认为纨素占了便宜。跟安多对阵,又有谁能占得了丝毫便宜呢?  藏历六月初八这天,白若栩的女儿白纨素看上去分外美丽。她穿着件藏青色的布裙,从前襟到裙角用极精致的绣工蔓延而下三株硕大的白色山茶,乌黑的长发盘起来束在脑后,发根处别着两朵清香袭人的栀子花。纨素的脸庞是雪白的,略略透着少fù的*,微微而笑的唇角边洋溢着极浅的梨涡,身体微倾坐在台前,膝上放着一具古琴。这样的一位清秀佳人,任谁见了都会暗生好感,恨不能化作她手指下的琴弦才好。  纨素一边抚琴,一边唱出一首曲风古雅的歌谣。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熄  春丛认取双栖蝶”  古琴淙淙,歌声轻柔,唇角笑边却又隐约有惆怅无限。  一曲未罢,我竟已听得痴了过去。  范文嘉评说道:“纨素姐姐这支曲子,用的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一阙《蝶恋花》。纳兰早慧,少年时所爱的谢娘被选进皇宫,生死离别。之后娶妻卢氏,纳兰一直对他冷漠。但这位卢氏不仅温柔美丽,且聪慧善良,终于渐渐敲开纳兰的心锁。可惜好景不长,卢氏年纪轻轻就一病而亡。纳兰有一夜做梦,梦见丁巳重阳前三日,亡fù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时留下两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之后纳兰泪痕满面,却想到卢氏生前并不很会写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这件事纳兰记录在他的《沁园春》前序之中,后人因此得知。”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果然好词。”她轻声叹息道,“纨素姐姐唱的那两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也好,真可谓千古情话。只是不知道她唱这么一曲古风,又是汉语,大家听不听得懂,悟不悟得到?”  文嘉的担心果然有理。尽管人人皆觉得纨素唱得动听,但大多一脸茫然。“小姑娘唱得太雅啦!”一位通汉文的藏族老人在一旁大声说道。  继而登场的是盲老人安多。纨素出的题目也简单,随意而唱,但必须同时加入一件乐器,自弹自奏。  我不禁一笑。这白家姑娘真可算大气之人,为给对手出这么一道题,自己先来做个表率。她那手古琴的活儿可真不赖,不知安多应该如何应对。  只见安多扭头跟桑吉说了几句,桑吉点头,拍了拍手,即刻有人捧了一具颇似二胡的乐器上来,但又仿佛有些不同似的。白若栩低声解释道:“这叫藏二胡,也有人叫它弦子,原来安多竟然是弦子高手。呵呵,看来我女儿这次要吃大亏。”  盲眼的安多端坐在台前,两只枯干的眼眶怔怔地望向远方,仿佛呆若木鸡。忽然间,他右手一抖,琴弓飞快擦过琴弦,竟是一支热烈无比的曲子。令人诧异的是,随之而起的歌声完全不像是一个早已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像是一个快活并且心胸简单的年轻人,眼望着朝云暮雨,花开花谢,本来可能令他伤感的物事却件件显现出新鲜有趣的意象。那小伙子快乐地歌唱着,对即将到来的暮年与死亡毫不在意。青春可供他无限挥霍,他开心得没心没肺,一心只想歌唱太阳与热狂的爱情。  弦子愈擦愈快,安多的歌声随之翻飞。突如其来的,三名高大帅气的藏族青年跳上台去,手牵着手围着安多跳起舞来。安多虽目不能视,舞台上陡然多出的节奏之声却令他心领神会,手中弦子更加奏得欢快无比,那张苍老枯竭的脸上亦显现出极其快活的神情。青年的舞步愈发令人目眩,亦整齐划一,每只踩踏的华丽藏靴都踢出铿镪的节奏,躬身,扬手,黑发的头颅与迷狂的脸,舞步变化虽不甚多,却愈是简单愈踩踏出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种重复的力量感。安多的歌声亦愈发高扬,随之而来的全场听众的热血上涌,更多的人试图涌上舞台,却被桑吉等人拦了下来,人们便在台下顺势而舞,亦有男女共跳的,亦有女人与女人牵手同舞的,人人脸上都是快活。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快活来得如此容易,却又相当有劲。  白若栩点头赞道:“安多这曲藏二胡叫做弦子,但仅仅一支二胡并不是弦子的全部。这是‘歌卓’,又叫‘康谐’,意思是指康巴人跳的舞。一把弦子,琴手便是灵魂,三五即可即兴而舞,千百人亦可共同而舞,但凡节奏白若栩点头赞道:“安多这曲藏二胡叫做弦子,但仅仅一支二胡并不是弦子的全部。这是‘歌卓’,又叫‘康谐’,意思是指康巴人跳的舞。一把弦子,琴手便是灵魂,三五有可即兴而舞,千百人亦可共同而舞,但凡节奏与情绪都由琴手掌控。并且琴手的歌词向来华丽含蓄,易唱易记。你们几位不太懂中甸地区的藏语,这安多唱的歌词呀着实有些意思,用汉语翻译过来大概就是   ‘你看那太阳升起又落下  你看那格桑花开啦又谢啦  你看那姑娘的青丝明天变成白发  不过让我们忘掉它,忘掉它  好时光多么美丽啊  好时光再不回来啦  让我们纵情喝酒吧  让我们纵情相爱吧  让我们纵情欢乐吧’”  我开始明白顾彼德当时的叙述。十六来前,盲老人安多的一段充满黑暗魔力《格萨尔王征讨史》令赛诗会所有听众恐惧心大盛,并因此击败手臂上带有凤凰印记的年轻喇嘛,这并不仅仅只是唱功或记xìng上取得的胜利。安多是个充满智慧的歌手,他所煽动的,恰恰是人心之中最为单纯的情绪。他所擅长的,若非击中恐惧之心,便是煽起纵情之乐。而这两种情绪愈简单,便愈有力。相比之下,纨素的《蝶恋花》太过清冷,亦生僻。虽说动听亦能动人,但却缺乏煽动群情的力量。更何况,又能有多少人能听得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呢?  盲老人安多,确实是非常非常出色的歌者。与纨素的这场较量,他胜得理所应当。 桑吉土司的宣言 加上早先的被保护者,胜者一共有三位。  格桑仁多与格桑美多两兄弟,盲老人安多,苏家二少爷明允。  不过按照早先宣布的规矩,在已经出局的阿曼和白纨素两人中,还有一人可以获得一次特权。他或是她将接受裁判委员会的宣判,从中选出一名可以重新进入最后的四人决胜局。决定权掌握在贡布土司们的手里。  到桑吉大管家宣布获救者名单之时,我的心狠狠的跳了几下。  最后一名进入四人决胜局的,是纨素。  白若栩微微笑着,仿佛这个局面原本就在他的事先预料之中。发表评论的是陆天虎,他认为白家姑娘的入选颇为正常,一来剩下的几位选手是清一色的男人,加入唯一一位女歌者会平衡失调的yīn阳,并且吸引更多的男xìng观众。另一方面纨素的歌声太过清淡,显然无法对格桑两兄弟与安多构成威胁,阿曼却并非定数。白若栩向来喜欢跟陆天虎抬杠,这一次却难得的表示了赞同。他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目送女儿再次登台,比赛再次开始。  这是最后的决胜局。  四人对抗,每人唱一首自选歌曲。据桑吉宣布,这一次的最终裁权将jiāo给一个身兼神秘与神圣的人物,而在最后一人唱完最后一首之前,他是不会露面的。他将在幕后听完四支决胜歌曲,而当他出场之时,便是本届赛诗会的冠军产生之时。  抽签的顺序是格桑两兄弟、白纨素、盲老人安多,最后一个是扎西顿珠,也即是明允。  在决胜之前,贡布土司代表裁判委员会发表了一番讲话。  这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面容平静,肤色几乎可说是白皙,十只手指上有四只戴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戒指,说话时一顿一挫,颇富力量感。  他的声音并不甚大,但当那男人双手往下作势一压,原本喧嚣的空气立即安静下来。  “今年我五十六岁,这是我所经历过的第三届赛诗会。”贡布土司这样说道:“在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被我父亲云丹贡布带着,骑在当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桑吉的肩上,参加了那一年的赛诗会。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桑吉还很瘦,非常瘦,完全不是如今这个长着大肚子的胖管家。我那个时候也只有一点点大,但当桑吉驮着我,在距离舞台非常近的地方第一次看见赛诗会的最终决胜局时,心里真是雀跃无比。老实说,他们唱的什么我根本不懂,我现在也无法再记起当年参赛者们唱过的那些曲子,但是,当最终的冠军被大家评选出来,戴上桂冠,并被我父亲的父亲亲自宣布将获得‘黑色牦牛守护神’的‘三色凤凰鼎’时,可能我比冠军本人更加激动。那时我想,如果长大了有一天我能获得这个冠军该有多好。”  “可惜过了一些年,当我长大chéng rén,第一次唱情歌给我爱的姑娘听的时候才发现,我这个嗓子永远别指望拿到赛诗会的冠军。”  台下众人哗然大笑。贡布土司亦捻须微笑道:“没办法,我只能另做打算。那一天我对我爱的那个姑娘说,今后我一定要亲手将赛诗会的桂冠献给最值得拥有这顶桂冠的歌手。没想到下一届的赛诗会,我还是只有站在一边看的资格,因为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云丹贡布继承了中甸的土司之位,我的美好恢愿又一次落空了。再等下一届,当年的那位姑娘都已经是我第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还是我父亲当土司,我还是只有靠边站。老实说,与其说我羡慕父亲的土司宝座,倒不如说我是羡慕着每隔十六年才能有一次的赛诗会颁奖人的位置。”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等这一天,我等了四十八年。”那男人待众人笑过之后,平静地说道:“对于我以及所有人来说,赛诗会无比神圣。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在内,其实都不曾亲自见过传说了许多许多年的‘黑色牦牛守护神’以及那尊 ‘三色凤凰鼎’。按照规矩,只有获得过赛诗会桂冠的歌者,方有资格获得与之亲近的神圣九分钟。上一届的桂冠获得者是安多先生,但是,安多是没有眼睛的,他是个盲者,事实上,他是用他那令人震撼的歌喉与那双失明的眼睛,默默地守护了‘三色凤凰鼎’一十六年。我很钦佩我的族人们会因为一个从未证实过的传说而历尽上千年的光yīn,为这样一个每十六年才举办一次的赛诗会而热血沸腾。我更加敬重那些只为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说而勇敢地参加这场艰苦比赛的歌手们。你们不仅为我们带来了美妙的歌声,你们亦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历尽千年而不朽的天地。今天,在最后决胜局即将到来的时刻,请允许我代表所有人为参加本届赛诗会的所有歌手献上一壶酥油茶。我已亲手为这壶茶洒上了雪白的食盐。我们藏族人都知道,没有糖还能活,没有盐却是万万不能的。你们的歌声就是我们的盐。你们的热情就是我们的生命。”  贡布土司接过桑吉递上的银壶,将六只银质酒杯斟得满满的,端起其中一只对纨素们说道:“请你们五位代表所有歌手端起酒杯,请你们饮下这杯洒上食盐的酥油茶,请你们接受我们所有人的敬意。敬你们的歌声,同时敬谢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和地上的格桑花。”  一饮完毕,决胜局立即开始。 《四季歌》 格桑兄弟直至此时才显出了真正的实力。  他们挑选了一首非常奇特的歌曲。最开初仿佛是唱着两位猎人兄弟在森林中的行进,两兄弟一问一答,讨论着天气、在雨后生出的蘑菇、前一天在屋檐下躲雨时偶尔碰见的美丽姑娘。歌至此处,两兄弟的对答之声忽而变为一男一女的对唱。格桑美多原本浑厚的男声一变而为柔媚多情的女声,两人的音调也立刻分出高下来。低音度的男声深沉而细腻,深情而微带羞涩,高音度的女声却充满活泼之意,犹如一只飞入屋檐下的小鸟儿。再过一瞬,格桑仁多的歌声也变为了女声,只是那女子定然是比美多年纪大的,倒像是那活泼女孩的姐姐,是一种温柔而宽容的声音。听那歌意,仿佛姐姐正在劝告陷入情网的妹妹,千万不可对生xìng散漫的猎人兄弟对真情。  最高超的技艺显示了这段奇特的二人歌剧的末了。先是男声与女声的深情对唱,忽然之间混入姐姐的质询声,那温柔的女声忽地抬高,仿佛被某种急切与怨恨的情绪所充满。再过片刻另一位猎人兄弟也加入战团。两男两女的歌声忽上忽下,相互jiāo织,各种音阶配合出不同的和声。或欢快,或急促,或鼓励,或激情dàng漾。忽忽是争吵之声,忽忽一个清亮的女声出来,唱出一声“这不过是爱而已”,立时变成同样一个乐句的重复。先是两人的,然后是三个人,然后是四个人。四个角色齐声高唱“这不过是爱而已”,并在这样的乐句中落下幕来。  台下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即便在英国留学时很听过几回歌剧的苏柏然也大为赞服。他没料到这样一对藏族兄弟竟然能分身为四人轮唱,各自惟妙惟肖,偏又珠联璧和,每一处和声皆美妙无比。况且还有那么一幕忽尔令人捧腹、忽尔令人心忧、忽尔又令人心怀大畅的小型戏剧呢?他猜想这一手绝活令能令向来热爱热闹的藏族乡亲们开心死了,果然如此,等到那句四人和唱“这不过是爱而已”高亢响起时,全场的掌声与欢呼声竟然像zhà了窝一般,是自这届赛诗会开幕之后便不曾有过的轰轰烈烈。  白纨素便是在这样一种震耳yù聋的掌声中登场的,与偌大的舞台与热烈的氛围相比,她的身影显得分外瘦小,倒像是一朵在雨后的树林里孤零零地长起来的蘑菇。这一次走上台前的纨素,又一次将上回令她败下阵来的古琴带了上去。仍旧是绣着白色山茶花的藏青色布裙,发根处的栀子花却似乎有些残了,大概是在艳阳下晒得过久的缘故。两边耳垂处照旧各是一粒月白的珍珠,脸庞也依然是雪白,只是未见浅笑的梨涡。不知为何,愈到比赛后期,纨素愈是与这比赛显出某种不和谐来,她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少了许多。  待到奉给格桑两兄弟的掌声渐渐稀少,纨素深吸一口气,低垂下头颈在琴弦上试拨几下。琴声琮琮,一片清亮之声,忽忽却低沉下来,是极幽长的慢板,偶尔却杂入几粒弹动的小调。渐渐纨素的歌声起来,竟是她曾在上午里唱过的《四季歌》。  不错,我听纨素唱过这首《四季歌》,我记得前些日子也曾经在“东禾园”里听柏然在电唱机里放过这支红极一时的曲子。事实上,虽然是战火纷飞的1937年,我仍旧有机会看过周璇跟赵丹主演的那部《马路天使》。它实在太火,若是一不留神让日本人的飞机打下来挂掉便再也没机会看,只怕连做鬼也不安生。那小姑娘周璇在茶楼上头一回唱这首《四季歌》时,微微地撅着嘴,面色颇有不豫,边唱边绞着脸庞边的两根小辫,一任无聊茶客们品头论足,她自是一番清丽脱俗的姿态。歌声确也甜美,镜头中穿chā的战火难保不令观者泪盈于睫。那一年,这个小姑娘,这部电影,这首小调的曲子,果然是火得不行。  纨素唱过,唱得清朗悠长,如窗前柳丝。藏历六月初八这天上午正是以这支曲子轻松压倒舒怡,顺带着还令乃颜心怯地唱破了音。这一回,纨素的《四季歌》仍旧唱得清朗,仍旧是如柳丝般悠长的乐声,只听她字字珠玑,一边低头抚琴,一边曼声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旁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歌到中段,琴声忽变,原本相仿佛的第三段曲调忽然缓缓高扬,到第四段末了,竟变出异乎寻常的高亢来。那高亢甚至可说是壮勇的,连纨素原本低下的脸庞亦抬高起来,眉头微锁,眉宇间铿镪而果敢,只听她唱道: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ròu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唱至末尾两句“血ròu筑出长城长”时,即便我不通音律,亦有被她的歌声裹入战火裹入壮勇的意境。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未受伤时,在蓝天上,在云层间,我的银色战机轰然欢鸣,国仇与家恨都在那开火的一刻欢然升腾。纨素歌声里的勇气与决然,竟然巾帼不让须眉。  不错,那已是1938年。日本人的战火尚未燃至云南。只是普天下四亿中国同胞,无人不在讨论着战局,无时不在心忧着国事。即便偏远如中甸亦不能幸免。纵然从前是不理国事之人,如今亦不能不感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前几日在丽江见到李达三与顾彼德,席间虽是未谈国事,但大家皆心照不宣,知道顾彼德前来拜访“冲本达三”必与这时局有关。而我亦听说很快会从这一带开辟出新的航线来为大后方补充给养。再说来,我们这驾着“海因格尔”的一行五人能得到贡布土司的厚爱照料,怕也不仅仅与李达三的名贴有关。  因此,纨素这半阙《四季歌》从平常的清朗悠长一变而为波澜壮阔的大气之后,虽仍旧只是台前一个孤零零的瘦弱身影,却不自主地充盈起来。琴声铿镪,歌声愈发高扬,台下群情亦被她所激奋,说是热血沸腾亦不为过。  纨素指下并不稍停,低头拂琴的动作亦有加快,重复唱出的第三段歌词却仿佛有了变化,轩昂大气之像渐失,惆怅之意暗生。只听那歌声渐作悲凉,唱道:  “秋季到来荷花香  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里的我靠在你肩膀  醒来依然悲伤依然不知你在何方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ròu筑出长城长  我不做当年小孟姜”  最末两句,“长城长”三字悲壮而漫长,犹如漫天飞雪,冰凉无比。歌至末了,尾声渐渐远去,若干凄凉,若干怅惘,尽皆随飞雪而散,化入无边无寂的荒野之中。纨素的琴声与歌声便安息下来,偌大的舞台上唯见那样 一个身着藏青色布裙的清秀身形悄然不动,眼角边却分明能看见一粒如珍珠般的泪滴。  我的心轻轻地绞了两下,然后便是剧痛,竟攥得连脊背也抽搐起来,恨不得赶紧深呼吸了两口气,那剧痛竟不过去,仍旧将一颗心握得紧紧的。正当心痛如绞间,耳边忽然听得悠悠一声叹息,恍惚间便万物萧肃,天地间一片悲凉。  正是柏然的叹息声。 安多退场 盲老人安多再一次在纨素之后登台,万籁俱寂,全天下都等着他的惊世一歌。   他却安静极了。默然立着,一个瘦削而佝偻的影子,也不坐下,双目枯干,右侧脸庞微侧,仿佛正用一侧的耳朵倾听着什么。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诡迷。  纨素的一曲《四季歌》后,藏历六月初八的炎夏如同被迎面泼了一杯冰水,热度就此消散。太阳已近西斜, 旁侧搭建的红色圆柱投shè下黯然的长影,还有半个时辰,天便要黑了。  我等待着安多,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得竟然要蹦出来。  盲老人安多的影子几乎与红色圆柱的影子jiāo织在了一起。脸上的表情逐渐在接近黄昏的天色中变得模糊。他似乎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空气颇为凝滞,站在舞台远侧的明允的脸更加模糊,几乎看不清了。  安多开口时,吐出的并非歌声,而是一句语音迟缓的“我不唱了”。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唱了”,往后退了两步,又迟疑了片刻,蹒跚着向台下走去。  安多被桑吉拦了回来。贡布土司的大管家、本届赛诗会的主持人桑吉诧异极了。在他看来,安多要蝉联本赛冠军绝非不可能。虽然裁判委员会的大部分人士都更看好格桑两兄弟,但对于桑吉(也许还包括贡布土司本人)来说,真正看好的其实是盲老人安多。这是一个具有神xìng的人,而所谓神xìng,绝非天赋与才华所能相提并论。安多是上天眷顾的人,许多年前的那一场雷雨jiāo击便是上天将他的神xìng赐予安多的祭礼。十六年前,他是最配戴上赛诗会桂冠的人。十六年后同样如此。桑吉和贡布们并没有从任何参赛者那里看到能与安多相比的神xìng。那个戴着古里古怪面具的“扎西顿珠”似乎是透着一些蹊跷的,天机道人不也同样灵光四shè吗?但那多半只是些稍瞬即逝的光,断然无法与笼罩了安多数十年的神xìng相比拟。  桑吉万万没想到安多会中途弃赛,从他那张向来只吐出神奇歌声的嘴里竟然会吐出灰心丧气的“不唱了”。这令得他和贡布土司措手不及。  桑吉赶在安多下台之前拦住了他。那老人苍老枯干的脸颊上正浮现着某种奇怪的表情,这几乎和几十年前那场大雷雨将至时正置身于旷野中的中年牧牛人的表情一模一样了。既像是大欣慰,亦像是大恐惧,也有大的盼望与大的困扰jiāo相辉映。起初他脚步蹒跚,等到桑吉拽住他时,安多的手臂忽然生出力量来,只一扯,那将那肥胖管家甩在一边。然后他又再抬起头,望着半空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等到桑吉又再上前去打算拦住他时,安多忽然睁大了那双干涸的双眸,他牢牢地瞪视着桑吉,目光却又似乎穿透了他。  安多的声音很清晰:“该轮到他们了。”  “该轮到谁?”桑吉望望安多,望望已经退到舞台远侧的白纨素和格桑兄弟,望望正在舞台另一侧候台的明允,满脸不解。  安多拍拍桑吉的肩,宽容地笑笑,脚步矫健地退下舞台,活脱脱地像个明眼之人。桑吉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他知道像安多这种人,一旦做出决定是勉强不得的。他既要退赛,任五十匹牦牛也拖他不回来。只是他不知道安多最后那句话是否含有深义,不得已回过头去看看贡布土司,那贡布也正满脸无奈与不解。两人相视一望, 桑吉退下场来,最后一位参赛的轮到明允。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去年种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1938年藏历六月初八,夕阳西沉。  我在1937年端午前后认识的朋友苏柏然的弟弟苏明允,作为最后一名参赛者参加了1938年的赛诗会。在第三天,他又以最后一位歌者的身份结束了那届赛诗会。我事先曾经想过,也*允是可以夺冠的,他的存在,整个是一出神秘至极的戏剧。无论他之前的身世,他的突然参赛以及他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青铜面具,从始至终都在说明他对这场比赛的势在必得。更令人不解的是那张名贴,我无法明白去年在德格印经院遇到的小喇嘛扎西顿珠的报名贴是怎样落到他的手里去的。那个拥有惊人歌喉同时作为九块雕版的神秘守护者的小喇嘛曾经说过,他生平之愿便是夺得赛诗会的桂冠,我、柏然、文嘉,也正因为他的这个关于赛诗会的邀请才会前往松赞林寺。然而他却食言了,他的报名贴落到了柏然之弟明允的手里。我不明白,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但也许扑朔迷离的格局恰好意味着,明允将代替扎西顿珠获得1938年这一届赛诗会的冠军?  故事的结局往往向着最蹊跷的那个方向发展。据柏然所说,关于这一切有一个特定的数学法则,它无比繁复,却又径自通向最确定的结论。柏然说,自从藏历六月初六那天傍晚他看见戴着青铜面具参赛的明允,他就已经知道必然如此。对于事先就已经上好命运发条的故事来说,并不存在着偶然xìng。明允必定会夺得冠军,明允必能获得“黑色牦牛守护神”所赐予的“三色凤凰鼎”的“神圣九分钟”。柏然一直以某种听天由命的心情在观看着这场比赛。只有他从未担心过明允的成与败。因为他知道必然如此。  甚至于,直到戴着面具的明允以某个完全不属于他的歌喉唱起那首“自那东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来时,柏然连眉毛也没抬高一丝半寸。他平静地听着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在藏地流传最广的那首情歌,嘴角边俨然浮现了一缕微笑。  但范文嘉却如中雷击。她脸色苍白,消颊的双颊毫无一丝血色,乌黑的双眸灿然生辉。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那小喇嘛在德格的河边唱出的歌谣,甚至连那歌声也一般无二,只是比一年前更加圆熟,更加能够直击听者的核心地带。时隔一年,飞越千山万水到松赞林寺来,为的就是能重新听到这个歌声,而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歌声犹如飞鸟,在夏日暮色中百转千回。  飞鸟亦有着陆的时候。歌声稍歇之时,明允走向舞台一侧,执住正默然伫立的纨素的手。纨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来到台前,明允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悠然唱道: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个乐段起来,尚未结束,末句的音调明显地挑动着纨素,是一句极悠长极缠绵的道白。纨素犹豫片刻,径自坐下,十指拨动琴弦,朗声唱道:  “汝爱我心,  我怜汝色。   以是因缘,  经百千劫,  常在缠缚。”  明允接过纨素的尾调,轻声唱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便在一个逐渐细不可闻的“热”字中熄灭下来。犹如大幕低垂,演出至此落幕。 黑色仲裁者 愈发浓厚的暮色之中,帷幕再次拉开,一个深重而庞大的身影略带几分迟疑地矗立着。它头颅低垂,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硕大无朋的双眼半阖半闭。  而待它重新睁开双眼时,舞台两侧燃起的无数火把的光映进深灰色的眼眸里,它并不讶异,俨然胸有成竹。然后它向前迈步,低沉洪亮的脚步声轰得松赞林寺山门外的那具舞台轻轻摇晃。“黑色牦牛守护神”竟然并不只是传说中的名号,它来了,是1938年这届赛诗会最末了处的仲裁者。  白若栩喃喃地用汉藏穿chā的奇怪语言念叨着什么,我大概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大的牦牛。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纯黑如炭毫无一丝杂色的牦牛。  所谓神xìng,大概此时表现得最为纯粹,亦最具震慑。  格桑两兄弟、白纨素、苏明允,在偌大的舞台前方一字排开,格桑两兄弟靠得很近,其他人分得很远。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有忐忑的表情,每位参赛者都面冲着台下的上万观众,背对着那头拥有庞大身躯的纯黑色牦牛。按照桑吉的说法,“守护神”选中了谁,便将会将它那如小山般的身躯移动到他的身后。也许还有别的一些仪式,谁知道呢?对于神,谁又能妄加猜测呢?  事实上,直到许多年后,桑吉管家也没有想明白,在1938年藏历六月初八那天的日落时分,作为那一届赛诗会的最终裁判者的黑色牦牛守护神究竟选中了谁。它步履缓慢,但却绝不犹疑,一步一顿地走向那个筑于松赞林寺门外的大舞台的边缘地带。几分钟后,它的脚步停了下来,停在纨素与明允之间,一动不动,活像钉上了钉子。  有那么一瞬间,台下的范文嘉忽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去年此时在新路海畔偶遇的白唇鹿,都有那么一对乌黑而温柔的眸子,都有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仿佛被充满怜悯地窥视的怪异感。然而仲裁者巨大的双眼开始在静默之火中燃烧起来,一星半点的光,电光火石般从黑漆漆的毛皮间疾驰而过,立刻如引着了荒野里干枯的树林,顷刻便火光冲天。  仲裁者的喉管里发出一场沉闷的低鸣,如同号角,漫长而平稳,并无音韵之美,但却大巧不工。稍顷,仲裁者低下头颅,两只坚挺的牛角向前挑出。它缓慢而庄严地点头,仿佛首肯,亦仿佛祭礼,燃烧的深黑眼眸晶莹透亮。  纨素禁不住转过身来,向来清淡冷静的脸上居然有一丝惊惶之色。这仿佛深具神xìng的庞然大物着实在她的认识范畴之外,竟令得她手足无措。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仲裁者的牛角,却又胆怯了,迟疑地缩了回去。她侧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明允,既是观察,亦是求助。那戴着青铜面具的年轻人仍旧背对着仲裁者,纹丝不动,连衣角也并无丝毫波折一般。  这个奇怪的授勋仪式就在此处停止下来。如雕像一般静默不动的仲裁者令得全场陷入了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够判断它的意图,连桑吉管家也不能,连贡布土司也不能。  真正的代言人是安多。  盲老人重新拾级而上,脚步依然蹒跚,但却带出了某种奇异的弹xìng。如同眼睛仍旧很好使一般,安多毫无纰漏地走到黑色牦牛身后,伸出掌心,轻柔的抚在它的脖颈上。他的嘴里溢出某种呢喃般的低语,和先前仲裁者的低鸣很有几分相似,我相信那是一种唯有安多和仲裁者方能听懂并且jiāo流的语言,是几十年前的牧牛者安多与他的牛群之间的默契。  安多伸出曾经抚摸过仲裁者脖颈的右手,翻过来对着台前静默的空气,枯干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在那一刻,瘦小而老朽的盲老人安多如同领了神谕,满脸都是极淡然但却极深刻的兴奋。  1938年藏历六月初八的那一天,日头嘎然而落。 亚拉青波 藏历六月初九这天,我们的冒险有了新的起色。  亚拉青波距离松赞林寺并不远。在藏语里,“亚拉青波”意思是指“黑色的石头山”,另有一层含义,乃“黑色牦牛守护神”。  盲老人安多骑在第二头骡子背上,领先的是多吉次仁,他很熟悉亚拉青波雪山,自小就在雪山脚底下当过少年牧牛人。这一次由他带队深入亚拉青波,再加上颇具神xìng的盲老人安多坐镇,几乎算得上一趟毫无危险的旅程。  从山脚到山顶不过几十里山路,极窄,好在夏天并无积雪,骡子踩上去并无踏滑之虞。白若栩带着女儿纨素跟在我与柏然附近。明允离得远远的,跟陆天虎以及另一位藏族小伙子算是殿后。范文嘉话最多,一路紧跟着盲老人安多,问个不停。不过我猜想她并没问过什么来,那眼盲的歌者只是木讷地微笑着,偶尔不着边际的答她几句,大多数时间呆呆地朝着前方出神,一副入定的模样。  见安多不理她,范文嘉放松缰绳,开始跟白若栩聊天。这些日子她似乎不太搭理柏然,柏然也乐得清静。好在白若栩最是一个怕寂寞的人,也最能侃,一老一少往往能聊得痛快。令范文嘉感到困扰的不仅仅是那头黑色牦牛,盲老人安多也是一个谜。  “好像一切反而在他的掌控之中呢。”她朝那老人努了努嘴,笑眯眯地说道。  白若栩点头道:“所以看来这次的赛诗会自始至终安多就只是一个旁观者,当然也是引导者,他的目的就是要引出最后的获胜者。他是一个向导,所要做的就是引他去该去的地方。”  “那明允和纨素姐姐,究竟哪一个才是获者呢?”  “这你就问住我啦。大概你得亲自去问那位黑色牦牛守护神。”  范文嘉会意的一笑:“其实这也无所谓。无论明允获胜,或是纨素获胜,我们都能如愿以偿地跟着安多登上这座亚拉青波雪山。你不觉得这一切其实早就安排好了的吗?就像是命中注定,我们一定会最终解开凤鸟尊的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我现在知道已经很快了。”  白若栩点头,然后摇头:“不见得是好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雪线渐深,行走也变得缓慢下来。偶尔有雪鸡的影子攸忽而过。当晚宿在海拔三千余米处的一个牛棚子。多吉手脚利落地围了一大塘火,一行人暖洋洋地吃过晚餐,早早地便睡下。这一觉我睡得极沉,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刚一钻出帐篷便闻到极香甜的烤红薯的味道,这是我在重庆自小便爱吃的,这些年来反而吃得少了,乍一闻到几乎惊喜地叫出声来。稍过片刻,一大块滚烫香软的红薯放到我的手上,纨素的脸在蒸腾的热气中绰绰约约,是一副清秀无比的图画。  “若你能永远烤红薯给我吃就好了。”我脱口而出。  她抿嘴一笑,安祥而从容,脸红过耳的反而是我。  “如果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她这么说道。  我呆了一下,琢磨着此时此刻是否应该伸出手揽住她的纤腰,在纨素唇边亲上一亲。转念一想,却又作罢。内心仿佛始终有一团极绵极软的yīn云,让我缺乏作出决断的力量。我讪讪地一笑,眼珠子骨碌碌转几下便直落入手中的红薯里。我不敢看她,径自走到早已熄灭的火堆一侧大嚼我的早餐。空气清冽无比,范文嘉正用水壶里的凉水沾湿手帕擦脸,微显浮肿的脸颊颇为苍白。我深吸一口气,不看范文嘉也不看白纨素,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地映入眼帘,胸怀果然大畅。  接着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已经深入到一大片杜鹃林中。满山杜鹃盛开得鲜红耀眼,连柏然都忍不住笑逐颜开。纨素向来擅长拿鲜花入茶或是入菜,这亚拉青波雪山上的杜鹃花更是极纯极佳,我和范文嘉被她支使着采集花蕊中的蜜粉,不知不觉竟在这片杜鹃花海中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安多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靠着块黑色岩石坐下,一脸淡然之笑。直到纨素说够了之后方才站起身来,重新跨上他那头骡子。一行人继续上路。  接近正午,亚拉青波的主峰已在眼前。盲老人安多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大概是在花海中逗留得够久,此时虽然海拔已高,却并不感觉太累,只是眼望着前方的一大片碎石路颇有些心生畏惧。多吉将骡马拴好,说是接下来这段路得靠脚力自己来走。不过安多仍旧不着急,悠哉游哉地点了支烟斗坐下,一张枯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忽然对他十六年前是否曾经走过同样的一段路感起兴趣来。  “安多爷爷,”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把他的辈份叫小了,一边想一边问道:“那么说十六年前您也是一直爬到这座亚拉青波的峰顶才拿到五色凤凰鼎的?”  说实话,我并没指望他能回答我。  安多咂了一口烟,如此说道:“那一年我就只是走到这个地方,再也没上去啦!”  不等我回过神,又接口道:“我压根就没拿到过五色凤凰鼎。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五色凤凰鼎呀。” 暮色峰巅 自从十六年前问鼎赛诗会之后,安多曾经来过亚拉青波十六次,每次都只是走到距离主峰已极近的这个地方。事实上,上届赛诗会冠军这个身份足以令他获得登顶的资格,但是对于安多来讲,资格是一回事,去不去则是另一回事。安多说:“我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就是在这座主峰山脚下守护整整十六年,不让其他邪恶的神灵靠近。除此之外,我将一直等待正主儿。直到把五色凤凰鼎的秘密jiāo托给他。”  至于五色凤凰鼎究竟是不是范文嘉一直以来寻找的凤鸟尊,安多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等到他将雄凤鸟尊放在手里摸了个遍之后,安多仍旧对此不置可否:“嗯。”他用了个几乎听不出任何含义的语气词,然后便递还给文嘉,剩下的时间完全沉默。我在一旁满怀乐趣地望着他的那张脸,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光从那两只干枯的眼眶上挪开。  再休息片刻我们开始登顶主峰。亚拉青波之巅看上去并不遥远,坡度却很有些陡。走到此际,脚力越发软了,呼吸已经接不上来。毕竟已是海拔四千余米之地,多吉和安多们虽是面不改色,我却已经有些觉得喘。柏然和明允更是走三步歇两步,反而范文嘉一声不吭地紧跟在安多后面,脸色却越发苍白得可怕,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我很注意地看了她两眼,不知为何,有一个瞬间竟然感觉心脏抽搐了一下,是一种极难受的绞痛。我把这归结为高海拔地区的自然生理反应。而白家父女虽然看上去身体瘦弱,却好在是在高原地带生活了很久的人,倒是跟骡马一样结实。  中途歇下来吃了些干粮,再往上走时,天空逐渐呈现出月白一样的淡青色。太阳的光冷不丁地猛烈起来,极耀眼,如同初升时分。身上暖烘烘的,很快便有汗水沁出来,在颈窝一带聚集。我试图脱下外套,耳边却听得纨素温柔的声音:“别脱,一吹风准生病。”我一笑,重新将外套穿了回去。  亚拉青波之巅,海拔4449米,我们用了两个多时辰来登顶。等到群峰尽收眼底之时,暮色已将至,山风冷得令人发颤,山顶积雪甚少,连枯草也没一根,尽是些层层叠叠的大小石头。纨素问是否会在峰顶过夜,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安多不置可否,但看他那副安然而坐的模样,这一晚能够返回中旬在暖和的被窝里入睡的可能xìng并不太大。多吉早已赶着烧起火来。此时我才知道他单用其中一匹骡马一直驮到主峰脚底下、此后又由他和另一个藏族小伙子一路背上亚拉青波之巅的竟是一大捆木柴。再加上几大块干燥的油毡,省着些用,这堆火足以燃到次日天明。  既然安多不肯多说,只好求教于其他人。我猜想白若栩或许对“神圣九分钟”以及那个“五色凤凰鼎”有所听闻,于是一边嚼着重新烤热的红薯一边坐到白若栩的旁边。纨素正试图给她爹收拾出一处还算舒适的卧处,不过照我看,在这鸟不生蛋的雪山之巅做这种事情只能是白费工夫。好在多吉们带了简易的帐篷上来,今晚还不至于餐风露宿。不一会儿多吉招呼我们进帐篷去,范文嘉和柏然也钻进来,一伙人挤得密不透风,夜色很快黑透。 天命玄鸟 我一直对“凤凰”二字特别有兴趣,要知道我的战机就叫“雏凤”号。自从一年前看见范文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吊坠,再加上雄凤鸟尊的登场,这一年多来的寻寻觅觅最终竟在这亚拉青波之巅与什么“五色凤凰鼎”不期而遇。可见“凤凰”之为物,的确与我们有不解之缘。对于我这种极度主观的看法,范小姨子显然是拥护的。  她这样说道:“这五色凤凰鼎,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雌凤鸟尊。”  白若栩应道:“凤凰这种古之神鸟,凤为雄,凰为雌,自古即为瑞鸟,向来受人尊崇,堪称百禽之首。《大戴礼易本命》里说:‘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长’。另外有一篇《毛诗陆疏广要》这样说:‘龙乘云,凤乘风……众鸟偃服民也。’只是到了后世,龙的图腾忽然跃居其上,凤凰退而成为后宫之首。其实说起来颇有谬误。龙向来为雄xìng,称之为帝皇倒也说得过去,但将凤与凰并列放于后宫,原本就有些奇怪。凤凰身为帝王象征,身分最为尊崇之时当属商代。整个大商即以凤为国鸟,尤其到了商朝后期,凤鸟的图案到处可见。”  范文嘉接口道:“商朝人崇尚太阳嘛,凤凰在他们心目中向来是衔日而出的神鸟,所以凤凰图腾的鸟头尤其是喙部和雄鸡特别像。其实凤原本就是从殷族的鸟图腾中演化而成的。《诗经》里面曾经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故事说的就是殷的始祖契,他的母亲叫做简狄,有一回在河中沐浴,忽然有玄鸟飞过,坠落一卵,被那简狄吞食而怀孕。之后契出生,长大后协助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商地,赐姓子,尊为玄王。由于玄鸟和燕子特别像,所以又有一种说法,说凤凰其实是燕子。只不过后来演变出了鸡冠、鹤足和孔雀的尾巴而已。”   旁边的多吉开口问道:“范小姐,你是说凤凰像鸡,像燕子对吧?可我怎么觉得它倒像是咱们这山里的雪鸡?只不过尾巴更长一些。”  众人哄堂大笑一阵,多吉憨憨地红黑着一张脸,臊得赶紧钻出帐篷去添加柴火。一会儿忍不住又钻进来。  白若栩抚须笑道:“咱们这只凤凰,和那条龙一样,都是各种动物拼凑出来的怪物。说它像雪鸡,倒也确实是像的。但可能跟锦鸡更像一些。说是像孔雀也像吧。这么说吧,按照《山海经》、《诗经•乐雅•释鸟》、《说文》、《瑞应图》的说法,凤凰这种天生瑞鸟应该具有这么几条特征。第一,它长得很高,大约有六尺到一丈。第二,它的脖子很柔软,很细长,就像蛇一样。第三,它的背部是隆起的,像是个驼背。再接下来,它的嘴像鸡,下巴像燕子。羽毛上有花纹,尾巴则分叉像鱼一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凤鸟不善飞行,足脚很高,体态像鹤一样,行走起来貌似倨傲,并且很善于舞蹈。你们现在来想象一些,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种动物?”  我摇头,“身躯这么巨大的鸟,有谁见过?都只是传说中虚构出来的罢了。”  久不出声的柏然忽然出声道:“有点像鸵鸟。”  众人都转过头去望着他。  柏然说,以前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有一次乘海船回国,中途停靠在阿尔及尔的一个港口。之后运上来几口大笼子,里边关着一些珍稀鸟兽。其中有一口笼子里关着一只体格特别巨大的鸟,两只极长极细的脚,大大的眼睛。那是他头一回看见鸵鸟,当时很有一种被震惊了的感觉。  “我只是不知道,这种原产于非洲的鸵鸟在中国有没有,尤其是在先殷之时?”他这样补充道。  白若栩不禁微笑:“我的一位研究原始岩画的朋友有一次告诉我,他曾经在内蒙古yīn山南麓格尔敖包沟看到过一组古岩画群。其中有一副岩画上一共画有8只鸵鸟,还有马鹿,头饰长羽的人面,两条被肢解的肢体,诸如此类。在同一地点的半山腰上还有另外一幅岩画,拜日者站立在大地上,双臂上举合十做朝拜状,被朝拜的太阳高悬天顶。除此之外,同一组岩画中还有大量关于太阳神和羽人的形象。很明显,这应该是一组表示太阳崇拜的岩画。我们也知道,凤凰一向以太阳之神鸟的身份出现。凤凰、鸵鸟、太阳、羽人,拜日者,这几者结合在一起能令人想到什么呢?我个人认为,说凤凰的雏形就是鸵鸟是相当靠谱的事儿。再说,既然在内蒙古能看到古代鸵鸟的岩画,可见苏大公子所谓鸵鸟只产于非洲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藏地密码 “他又不是动物学家。”范文嘉忽然开口为柏然辩护。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文嘉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鸵鸟的确在中国存在过,但是差不多距离现在4000年到6000年左右就已经接近灭绝。这个时候大约正是传说中的黄帝和炎帝时期,之后只是非常偶尔的出现过几次。世人大多认为鸵鸟并非中国土产,情有可原。就我所知,也有‘凤出东方君子之国’的说法,这个‘东方君子之国’,其实指的是东夷,就是朝鲜。所以有一回白伯伯说到商末重臣箕子在商亡之后东渡高丽,凤原本是殷商的图腾,箕子将凤鸟崇拜带入高丽,后来反而朝鲜人说‘凤出东方君子之国’,大概归本溯源是典出此处。”  我禁不住问道:“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古代大商人崇拜凤也罢凰也罢,这凤凰的原形是鸵鸟也罢山鸡也罢,凤鸟尊却又是怎么跟这赛诗会扯上关系的?范小姨子,你说雌凤鸟尊说不定就是五色凤凰鼎,既然凤鸟尊上刻着《易经》里的什么‘利涉大江’,看来跟商代文化有关系是肯定的了。但大汉民族里最深奥的秘密又是怎么跟藏地联系在一起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发生了集体语塞。稍过片刻,白若栩这样说道:“凤凰这种动物,以及和它有关的传说,自古以来,大约有过几次地域上的迁徙。总体来讲是自北而南,是否终于登陆藏域高原,这却说不清楚。但西藏的这个‘藏’字却一直是令我感兴趣的。中国文字很有意思,比如‘四川’的川字,讲的就是河流,在四川盆地领域内也的确有数条大河川流而过。而‘蜀’字则是一只名叫‘蚕’的虫子在吐丝,这自然就是和声名大噪的蜀绣有关的了。再比如‘云南’,世人均讲‘彩云之南’。‘彩云’何讲我们先不说,但‘南’是确定无疑的。再比如‘新疆’这两个字,第一确是边疆,第二,也算是崭新的疆土,所以也是对得上号的。那么再来看‘西藏’,前一个字表示方位,后一个字代表什么。”  “最简单的回答当然是代表种族,藏就是藏族人所居之地。西藏代表藏民族栖息地的西部领域。但现在问题出来了,新疆既然是维吾尔族人最多的聚居区,为什么不叫西维或是西北维呢?青海也是藏人极多的地多,为什么却选择以‘青色之海’也就是青海湖为命名的标准,却将种族抛在一边呢?再近一步,藏民族这个‘藏’字是否原本就有特定之意呢?”  见众人皆睁着在篝火下闪闪发光的双眼紧盯着他,白若栩显是有几分得意,不过话说得太多,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我是这样想的。‘藏’这个字原本就有两种读音。读音不同时,含义也截然不同。念‘ZANG’时代表一个横刀立马上千年的种族,念‘CANG’时却由外向的强势与彪悍变为内敛的收藏、隐藏、传承,或诸如此类。我刚才说过,汉字的造字造音是极其考究的,不能简单的把ZANG与CANG看成是某种巧合,当中很有可能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有文章。那么,在这块生养藏民族的地域究竟收藏了什么故事,埋藏了何种宝物,传承了怎样的文化与历史,都很值得我们深究。”  “除此之外,人也罢,植物或动物也罢,一个国家也罢,都有它的命脉或曰生命之本源。比方说人这种东西,从中医的角度来说,他的本原在肾,肾若衰竭,则面黑发枯,由青春而衰老。肾主收藏,然后将精力细细发散至各处经脉与脏器。肾居于何处?恰好在人体的中段,如五行中的‘土’。而在整个中国的版图上,起于中部偏向西隅的‘藏’便是中国的肾,同样起着收藏与滋润生长的作用。所以,倘若大商殷地的兴盛忽然中衰,就像是人体的某一个器官忽然衰竭,那么就得靠肾脏的滋补来加以调养。于是,某些文化或者信物转移到藏地来暂时收藏,等待时机重新复苏。这个道理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白若栩的臆想听得众人神魂颠倒。这一夜,就在藏地的神奇品质以及对凤凰鼎的无限期许中逐渐过去。我不记得在哪一个时辰沉入了睡梦。高原之巅,竟并不感觉如何寒冷。太阳穴虽仍有些突突的痛,但睡着之后就变成喑哑的呜咽。我仿佛回到了嘉陵江畔,赤着脚漫步于漫长的河滩,与硕大的鹅卵石以及尖刻的砾石为伴。长相奇特的飞行器从我头顶奔突而过。我不能肯定我的年龄与身份,甚至不能确定我的视角是从地面往天空的眺望还是从上往下的鸟瞰。某一个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白雪皑皑的群峰,层层叠叠地向无限远处推近。我热血沸腾,几乎在梦中哭出声来。 夜之迷章 等我醒来之时,帐篷里仍是乌沉沉的一片漆黑,但帐门缝隙里已经透过些许微光。天或许已经亮了吧,我想,然后披衣起床,呵着寒气掀开帐门出去。亚拉青波的峰巅海拔虽不甚高,但此时却着实寒冷彻骨,幸好前半夜多吉在帐外生的火堆尚未熄灭,仍旧蔓延着最后的几缕温暖。天色尚暗,东方的天空中隐约有几丝亮色,我呵着手挪步到火堆边,一边想着我这是吃错了什么yào,干嘛这么早就起来受冻。此时看见稍远处一个身形模糊的影子,端然坐着,厚厚的藏袍几乎把脸完全裹住,竟是柏然。  “你比我起得还早。”我语音迟缓地跟他打招呼,舌头几乎也在口腔里被冻住了。  他大概是点了点头。我凑近他身边,苏家大少爷微笑的脸在海拔4449米的雪山之巅灿然盛开,竟是说不出的温暖与好看。  柏然这样的笑容,我记得上一次看见是在一年前的石渠。我们去长须贡马,在神山“利”附近,失散半日后陡然望见身披雪花的柏然,笑容明媚无匹,真如灿烂的格桑花一般。  我禁不住也朝他笑,多日来始终在心中纠结不散的yīn霾暂时消失一空。  “你也睡不着?”我问。地上铺得有油毡,我坐下来,跟柏然挨得很近。  “嗯。”他又点头,整个人缩在藏袍里像个木偶娃娃,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柏然这样说道:“昨天夜里听老白聊凤凰的时候就有某种感觉,总觉得这副场景很熟悉,就像是以前发生过。后来入睡前我想了想,大概是想起来了,有些像是一年前咱们在青城山听钱可凡讲故事,讲到以前他们走马帮的时候,在杂多,那个叫尹西多杰的小伙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的那个夜晚,大家赌东道然后凤鸟尊第一次亮相的那个夜晚,和昨天的这个夜晚很有几分相似。热闹自然是远远不如,但总是透着相似。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坐在这里,我想等着一些东西出现。”  他指指火堆前方。天色仍旧暗沉,火光亦不明不灭,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地上放着那只黑漆漆的雄凤鸟尊。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自然也就不用多问。此时此刻,陪着柏然在天色微熹的雪山之巅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实在颇有心意相通的*。稍过片刻,柏然轻声开口问道:“文嘉不知醒了没有?”  此时耳边忽然响起文嘉的声音,“我已经在这儿了。”  我竟吓了一跳,忍不住叫道:“范小姨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也拣块油毡坐下来,悠然答道:“柏然有这种预感,我也有。”  我们沉默无声地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稍顷逐渐有更多的动静传来,是多吉起来加柴火,火光顿时扩出暖暖的光,我原本有些哆嗦,此刻便感觉满足。白氏父子俩和其他人也都起身钻出帐篷,安多最后一个慢吞吞地出来。天边外曾经明亮过一瞬,此时却又再度沉寂入黑暗中去,只剩下一两丝诱惑xìng的微光。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当年马商钱可凡曾经在天明之际所看见的奇观只如记忆中的一幕景像,只在我们的希望而不是现实中存在。我承认我有些失望,但那是一种懒懒散散的失望,但盲老人安多随后的一番话令我们陡然紧张起来。  “时间不多了。”他这么说。  “再过十几分钟,天就要真的亮起来了。”盲老人安多,仰起头对着仍旧暗黑一片的天空,就好像那双失明的眸子能看清所有的一切一样。“你知道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吗?苏家少爷。”  “我不太明白。”柏然有些结巴。  “多吉,你来告诉他。”安多安详地命令道。  看来多吉也不太明白安多的用意,满脸狐疑但却顺从地对柏然解释道:“咱们是在亚拉青波雪山的山顶上呀,亚拉青波这四个字是藏语,用汉语翻译出来就是‘石头山’,又叫‘黑色牦牛守护神’。安多老爷子,你要我说什么?”  “这亚拉青波的四周都有些什么呀?”  多吉挠了挠头,“我以前有一次跟我爷爷上到过这峰顶一次,四周,不都是雪山吗?”  “那都是些什么雪山呀?”  多吉又挠了挠头:“这个方向,当然就是神圣的卡瓦格博爷爷了。”他转过身面向西北,困惑但无比尊崇地向远处的黑暗拜了一拜。它是我们藏族人心目中最最至尊无上的山神,全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征服它。然后这一面是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他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另一个方向的黑暗,刚刚说完,又再一次转身遥遥拜道,“你们瞧那边,那就是‘三怙主’呀,是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菩萨。它们三位千百年来就一直在一起,仙乃日是观音菩萨,夏诺多吉是金刚手菩萨,央迈勇是最美丽最温柔最洁白的文殊菩萨。”  安多枯瘦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孩子,你明白了吗?天就快亮啦。”  他朝向柏然,语声接近慈祥。 六雪峰 空气中有一种被抽紧的压迫感,所有人都望着柏然,他仿佛有些手足无措。而当他开口时,我意识到很多东西其实并未经过他那数学家的头脑,而是被安多与众人压迫着,不由自主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思维将会把大家引向何处。  “安多老爷子,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亚拉青波的峰顶上来,原因就是因为亚拉青波的四周围绕着六座神圣无比的雪山吧。可是,这六座雪山意味着什么?我根本没听说过‘三怙主’。对,这一定是和凤凰鼎有关的。石头山,黑色牦牛的守护神,六座雪山……啊,我明白了,文嘉,你曾经说过,那九副失真形变图上的其中六副同心圈收得很紧,表示坡度急速上升,这很可能代表六座山坡,那六副图正是一组等高线图。只是没有具体的海拔数字,你无法判断是哪六座山峰。现在一切都吻合上了,恰好就是卡瓦格博、玉龙、哈巴、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只有在亚拉青波的峰顶,才可以面向四周恰好看到这六座雪峰。可是,就算是了解到这一点,我手里还是没有海拔数字,没有山形图,什么都没有,我对这六座雪山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找不到方向,那九副失真形变图,小喇嘛扎西顿珠的雕版,它们的方向应该是怎样的?可是安多老爷子你说天就快亮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呀。”  柏然越说到后来,语速越快,脸上终于现出焦急之色,活像是一个在大海上失去了罗盘的领航员。  天边又一次隐约出现了亮色,晨曦即将到来。  我迟疑着说:“柏然,你是说想要山形图对吗?可能我对其中一座有印象。”  他猛地朝向我,消瘦的脸上掠过某种鹰一般的彪悍。  “哪一座?”他低声喝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前几天来松赞林寺的路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海因格尔’被卷入乱流差点撞机。然后,你们都看见了那片突然出现的雪峰的,其中有一座最高的主峰,被其他雪峰围在正中间的活像一位天神老爷的,我记得当时我脑筋差不多快错乱了,几乎要直挺挺地撞到那座雪峰上去,而且就算是机毁人亡可能都会欣喜万分。反正,我那时基本上可以算是神智不清。后来我把‘海因格尔’拉上去,直掠过雪峰的顶端,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从一柄利剑的剑尖上直擦过去。但我舍不得离开那里,于是盘旋飞行了差不多五分钟之久。你们每个人都神经错乱,没有任何人问我在干什么,全是一副如醉如痴的傻子相。现在我想,如果那座主峰就是六座雪山中的一座,那么我大概能把它的峰顶部分的俯视图画出来。”  “你看见的一定是卡瓦格博爷爷,只有它的身边才会有那么多王妃和将军呀。”多吉激动地叫嚷起来。  我必须一试,哪怕多吉的判断根本是谬误,或者说,当时我们看见的原本就是幻景。好在我曾在飞行大队里学过俯视图的画法,于是凭着脑袋里的记忆匆匆开工。很快将草稿画成,满脸窘迫地jiāo给柏然。我不是嫌弃自己画得不好,而是害怕我的判断以及记忆出了问题,甚至因为影响了柏然的判断。时间的确不多了,天边外的亮云一丝一缕越积越多,就快日出了。虽然不知道日出时将发生什么,但我们大概已经来不及回头了吧。  苏家大公子只能硬着头皮断定找到了他的罗盘。他这样解释道:“我只能把这看成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迷局,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关。它的构成是六座雪峰以及三座凤鸟尊。对,文嘉你也说过应该会有第三座凤鸟尊。现在,少华给我的图让我能够从这六副等高线图中找到对应的,没错,就是这一副。”他指着右下方的一副图说道:“它的中心部分的等高线画法和少华的图是最像的,虽然不敢说是一模一样,但那多半是少华草草画成的笔误。也就是说,有了卡瓦格博当座标,我们可以立刻找到雄凤鸟尊的大致方位。”  他抱起雄凤鸟尊,直直地走向多吉所在的位置。多吉赶紧让开,满脸困惑的神色。我敢说,他完全没听懂柏然说的任何一句话。  “亚拉青波的峰顶很狭小,有意思的是,它甚至很方正。”柏然一边将雄凤鸟尊放到地上,一边站起身来继续他的解说:“我可以将它看成另一副三阶幻方图。在它的远处围绕着六座雪峰,它们与亚拉青波的实际距离忽略不计,只将它们的方位投shè在这副三阶幻方图上。实际上,这是又一次失真形变,但它们必须发生,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他自嘲道:“唯有这样,我才可以告诉自己,那里是卡瓦格博,而这里就必须是雄凤鸟尊。”  “那么雌凤鸟尊应该在哪里?或者说,凤凰鼎应该在哪儿?”柏然的目光望向仍在燃烧的火堆,“就是那儿,只能是那儿。快,少华!”  他的语音未落,我发现自己已经扑到了火堆上,白若栩和陆天虎也扑了上来,当然还有困惑不解但满腔忠诚的多吉以及苏家大公子本人。我们七手八脚地将柴火弄到一边,明允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残烬之下,是一片坚硬如铁的岩石。  我极度失望地大声喊叫起来,空气已经变成半透明的青灰,每个人的脸都显出颓唐的灰败之色,我几乎已经清晰触摸到了日出时的冰冷温度。  白纨素指着天边颤声叫道:“太阳出来啦。”  我们来不及了。 第三座凤鸟尊 “那就是第三座凤鸟尊!”  是范文嘉的声音。她苍白的脸上闪现出一丝被日出之光映照出的绯红,双眼因恍然大悟而闪闪发亮。她孤零零地站于众人之外,直直地指向苏柏然。  “没错,A图是雄凤鸟尊,C图是雌凤鸟尊,但B图并不是第三座凤鸟尊。那是你,只能是你,苏柏然,你的手指上有那只凤凰!”  柏然抬起左手,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只一刹那,他的脸上也出现了与范文嘉相类似的表情,那是另一种顿悟。这个古怪而巨大的迷局,他忽然间豁然贯通。  柏然,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明允原本所在的位置,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将明允推开。  就在这一刻,一轮冷冷的红日跃然而出。  此后发生的一切,正如一年前曾在德格的印经院所曾经历过的一样,并非同样的情形,而是类似的时光被停滞的错乱感。我飞身事外,冷眼旁观,然后视线从那座小小的峰顶开始神游太虚。那一个黎明时分的太阳光线仿佛被分割成为可以数清的数份,各自被环绕在亚拉青波四周的雪峰们所吸纳。而其他的亮光则冷冷清清地shè向峰顶,将雄凤鸟尊、柏然以及那片柴火燃尽后的坚硬空地纳入怀中。并不强烈,也不太耀眼,但却呈现出某种奇异的颗粒状。我看见柏然仰起脖子,脸上充满好奇之色。他的那只左手正以某种不自然的姿势在半空中凝固着,那束光准确无误地照耀着它,一只极小但极鲜艳的凤凰图案正从他的肌肤上跳跃出来,一瞬间亮得刺眼。  然后便有奇迹发生。那片无人立足的坚硬空地仿佛有轻微的震颤,阵阵余波直dàng进脑子里来,令众人立足不稳。片刻功夫岩石便开始下陷,速度缓慢而绝不迟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大约有一平方米大小的坚硬岩石在轻微的轰鸣声与震颤中陷落。稍顷,被陷落的一切重新稳稳地升腾而起,我们寻找了一整年、钱可凡寻找了半辈子的雌凤鸟尊昂首挺立。  双翅高举,长尾披垂,如同一只戴上花冠的凤凰。与雄凤鸟尊的区别却极为明显,一来背上没有那只小凤鸟,二来矮了一小截,高度不到20厘米。还有第三点,雌凤鸟尊色泽墨黑,大雅无光,那绝不是一尊青铜器。  未等我们走近细看,异像再显。雄凤鸟尊脊背上的小凤鸟忽然开启,柏然手指上的凤凰光影正投shè而入,却转眼弹shè到雌凤鸟尊上,继而再度弹开,以某种闪电般的速度直入云层。攸忽来去,就如同是活了一般。  柏然,虚眯着眼睛,对这个从自己的手指上生长出来的东西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更加不可思议的异像仍在继续发生。围绕着亚拉青波的六座雪山原本只在晨曦中隐隐显露出山形的轮廓,此时骤然清晰出来,悬挂在半山腰以及峰顶的云层飞速退去,卡瓦格博、玉龙、哈巴、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犹如六位威风凛凛的天神,正逐一被信使从云遮雾罩的天庭邀请出列,直至面目清晰,瞬间便是光华灿烂的亮金色,极炫目极华丽,如同六座赤金打造的天上宫阙。  多吉卟嗵一声跪下,双手合十匍匐在雪地上。  眼前闪烁着无数亮点,也不单单是金色的了,斑驳陆离而五色斑斓,仿佛世间所有的颜色一古脑全都倒进了我的眼里。我眼前一黑,竟然站立不稳,只得趔趄着坐下,仍是只顾着仰头观看。赤红的天空中光线缠绕,如同被闪烁着萤光的丝层层绑缚。再过片刻,竟然呈现出一副清晰的图形来。  (如图)  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绚烂亦最漫长的一瞬间。对于身处其中的柏然来讲,时间或许是另外一种概念,但我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当我仰起头如痴如醉地望着赤色天空中的跳跃光线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神游物外”的*。我记得七岁那年,曾经与父亲在北京的德胜门楼下看过一场盛大的焰火会,彼时所感到的震撼大约与此时有些相似。但幼年时但凡精彩绝lún的景象或游戏总能引发欢呼,与此时睁大双眼的心醉神驰并不能相提并论。天地间仿佛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独自看着天堂与尘世jiāo界处的魔幻表演,灵魂已然出窍。然后,等那漫长岁月尽数过去,我终于稍稍清醒过来,陡然发现,天空已一片亮白,陆离斑驳的光线已经消失,六座白雪皑皑的山峰巍然挺立,我所置身的亚拉青波犹如苍茫海洋中的孤舟,只在颠沛起伏的浪谷中冒出一星半点干燥的陆地。我坐在甲板上,头晕眼花。  慢慢地回过神,才发现众人皆如我一样跌坐在地,文嘉如此,纨素如此,这场奇观的引发者之一苏柏然也如此。唯有盲老人安多立于一隅,枯干的脸上大有万事就此了断之后的空dàng感。  那一雌一雄两只凤鸟尊,却仍旧完好无损。  而柏然左手无名指上的凤凰印痕也回到了原位,只是淡了许多。那苏家大公子满头是汗,脸色也略带一些苍白,大约有些虚脱。纨素赶紧烧了壶热nǎi茶,柏然匆匆灌下几口,极深地喘了几口气,脸庞上稍稍有了些红晕。  “这倒也真奇了。我手指上这个……凤凰。”他笑着说。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将最后看见的那个图形勾画出来。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下一条线索?”他自问道。  另一边陆天虎已将雌凤鸟尊抱了过来。看来这玩艺着实不轻,竟令到那壮汉子也鼓足了力气。白若栩第一个凑上去看,更用指关节轻敲,发出非金非玉之声。这家伙竟然随身带得有放大镜,此刻掏出来仔细辨识纹理,半晌,说出一番话来。  “这的确不是青铜所铸。奇怪呵,我一直以为,如果世上真有另一只凤鸟尊,定然与这雄凤鸟尊是一对,也应铸于同一时期,因同一事件所铸。现在看来我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就看这雌凤鸟尊的材质,我就已经哑口无语。枉我研究商周古物这么多年,这玩艺儿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点眉目也没有。”  范文嘉也敲了敲尊身,眉头微锁,点头道:“白伯伯说得没错,这只雌凤鸟尊的材质确实颇为怪异,且不说商周两代没见过,其他朝代只怕也没怎么出现过。我的一位在西安的师长素来对古物材质很有研究,也许可以带过去请他帮忙瞧瞧。”  白若栩眼中精光闪烁:“可惜这只尊缺了背上的小凤鸟。否则这会儿咱们就可以看到和那‘鸿渐于陆,利涉大川’相对照的那八个字了。依照我的预感,那八个字一定会是解开商末巨变的真相的钥匙。可惜可惜,现在到哪儿去找那只消失了的小凤鸟。”  一边叹息着,一边仍旧爱不释手,不停地用放大镜细看雌凤鸟尊的暗纹。  而我的一门心思却忍不住缠绕在方才的天界异像之上,便禁不住指着柏然笔记本上的图案提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柏然苦笑:“你真当我什么都懂啊?”  他也叹口气,再喝一口酥油茶,眼皮子微微地耷拉了一下。  “也许……”他忽然抬起头迟疑着说:“有一个人会懂。” 汉密尔顿回路 向多吉告别时,那藏族青年黑黑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不舍来。  他望望我,望望纨素,不由自主地有些结巴:“金家少爷,白家小姐,还有苏家大少爷、二少爷,范家小姐……”他逐一作揖,憨直地笑:“你们还到咱们这松赞林寺来不?”  我笑着点头。  重新驾着“海因格尔”腾空而起,松赞林寺、亚拉青波、卡瓦格博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神秘之域顷刻间被抛诸脑后。大半个时辰之后,“海因格尔”降落在成都郊外的青城后山一隅。  胖子钱可凡在他那青瓦大院的槐树底下泡了几盏上好的茉莉花茶,摇着一把蒲扇,悠哉游哉地等着我们。  “我每年夏天都在这树下乘凉,倒也不是故意等着你们几位来。”他笑眯眯地解释道。越是这么说,越让人感觉他像是刻意在等,而且居然真让他给等到了。  钱可凡悠然的表情在看到雌凤鸟尊之后出现了戏剧xìng的转变。他那丰厚的嘴唇猛地颤抖起来,端着盖碗茶的手也抖得厉害,只得赶紧把茶杯放到石桌上。有一瞬间我感觉他脸庞上的肥ròu似乎已发生了痉挛,以至于扭出了肌ròu的生硬线条。但终于又涣散开来,带领着他那双黄澄澄的小眯缝眼里的bào发xìng闪光重新进入温柔的蜇伏。他干咳了两声,伸向雌凤鸟尊的双手无限爱怜地将它团进怀里,颇像是一位胖太太将心爱的小猫咪拥进了肥厚的胸怀之中。  “我的宝贝儿啊!”我的耳边近似于出现了幻听。我被自己的想象逗得差点笑出声来,百般忍耐,只在鼻孔里“哧”了一声。范文嘉在石桌底下踢了我一脚。  钱可凡打了个哈哈,费劲地将雌凤鸟尊放到桌上,仍旧魂不守舍地盯了它大半晌,这才开口道:“这可算是让你们给找到啦。我就知道没看错人。还没介绍这几位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呢?”  我逐个将白若栩父女俩、苏家二少爷明允、陆天虎的名头身分说给他听。钱可凡但微颌首,但似乎这些名字并未在他那恍惚的记忆中留下丝毫划痕。  之后由范文嘉来讲这漫长一年中的种种遭遇。当她讲到在德格印经院遇到的小喇嘛扎西顿珠时,钱可凡的眼睛又一次闪闪发光。  “你是说,他的胸口有一个凤凰的印?”他问道。  再讲到亚拉青波峰顶上的奇迹,钱可凡的小眯缝眼大致比平时睁大了一倍。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对自己在这桩事件中的地位感觉尴尬。他立刻将笔记本拿出来,将话题转移到天界异像上。  钱可凡的眼睛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问道:“苏大公子,凭什么你就认为我会认识这副图?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任何理由能把你指引到我这里来。”  苏柏然的态度很诚恳:“这只是我的一个直觉,但并不一定就没有道理。一年以前在石渠,我和少华去长须贡马,在神山‘利’的附近迷失了方向。少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相遇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你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判断?”  我回答说:“一副由22个红点组成的星象图,我找到连接它们的最短途径。”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曾经提到过汉密尔顿回路?这是由一个英国数学家汉密尔顿在1857年提出的一个著名命题,嘿嘿,‘货郎担问题’。如何在N个点当中寻找一条回路,能让它经过所有的点,并且只经过每个点一次,使得整条回路的总距离最短。这个汉密尔顿回路就是引导我到钱老板这里来的关键。”   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迷惑不解,只有我略微有些感悟。  柏然解释道:“从去年到今年,我们对于雌凤鸟尊的寻找呈现出一种很有趣的形态。我们经常走到绝境。比方说在德格,若不是文嘉执意要回印经院跟那个小喇嘛道个别,下一步的路子早就断了,我们根本无从判断。再往前推,比方说在石渠,如果不是恰好在多杰和格桑老爹那儿看到那副星象图,如果不是在神山‘利’的附近恰好看到相似的星象图,我们仍旧无法作出下一步的判断。在这一年里,只要任何一个环节中断,我们的寻找都会失去线索。但是,为什么始终会被我们找到那根联系这一切的细线呢?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从汉密尔顿回路被我意识到开始,我就发现,在这一场漫长的寻找中始终存在着某种数学规律,这种规律是对偶然的颠覆,也是对必然的肯定。我相信正是这种规律带领我们走上了一条必然的道路,使得我们避免步入歧途。事实上,我们基本上没走过什么弯路,我们总是直直地走向下一个必然的节点。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始终是符合汉密尔顿回路的。汉密尔顿回路也自始至终在引导着我们。”  “现在就可以讲得比较容易些了。在亚拉青波峰顶,天空中的异象出现,我凭记忆把它画在笔记本上。少华问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一无所知。但当时头脑中仿佛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到了钱老板。我打定主意抓住这个念头不放,稍作分析就可以发现,最开初,恰恰是从钱老板这里得到了雄凤鸟尊的最初线索,我们的寻找也是从这里开始启程的。最后,线索再回到钱老板这里来,恰如经过一个复杂而曲折的转寰,最终回到最初。这一切完全符合汉密尔顿回路的规则。”  “以上就是我的分析。现在,我把他们都带到钱老板这里来,我相信钱老板能够认出这副图,指引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钱可凡肥胖的身躯越发陷落在靠背椅里,银盆般的脸庞上呈现出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对于柏然的“纯数学至上”,他咳咳了两声,仿佛有些尴尬。  “你这样信任我,呵呵。”他不干不湿地笑,一双细小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副图上。半晌,钱可凡开口说道:“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都江堰 当天傍晚在钱可凡的宅子里安排了一台小型川剧,戏码是《水漫金山》。我注意到明允仍旧戴着他那副夸张的青铜面具端端正正地坐在观戏厅里,整张脸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中显出几分狰狞。扮演小青的戏子颇为年轻,眉目灵动而妩媚,却禁不住地一直往明允那儿瞟,有一回竟险些站错了位。明允的眼神仿佛在面具下闪烁了一下,然后便恢复成为一整片淡然的冷漠。柏然的座位与明允离得颇远,两人的眼光从无jiāo集,我有些为他俩难过。  匆匆演到洪水滔天而至,虾兵蟹将在小戏台上拼打得铿锵连声,忽然发现钱可凡的眉头骤然锁了一下,又放松,之后又长时间地锁成个“川”字,似乎想起些什么。稍过一会儿,他兀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向内宅走去,双肩微抖,颇见激动。  我对柏然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头。稍过一会儿,我们俩一前一后进到内宅。钱可凡的书房烛火通明,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  “我知道你们会跟来。”他抬起头,眉宇间闪烁着几分困扰之色。  “钱老板可是想到了什么?”柏然问道。  钱可凡不置可否,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住书桌上的暗纹道:“我早年做马帮生意,惯是将马背当做平地,算得上如履平川。这宅子,这几十年的基业,全部由骡马而来。不过这马背上的营生对于我来讲毕竟只是一门营生,反而自打39岁那年自印度旁遮普邦搞到第一架飞机,我就满腔至诚爱上了这蓝天上的生涯。嘿嘿,与骑马不可同日而语。金少爷,我和你也算是有半师之缘,那架‘海因格尔’更是生平至爱。在我将它借给你之前,这架飞机曾无数次伴我飞上晴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情。所以要说到教授你飞行技术,我是半点不用谦虚的。”  “我另有一样爱好,也是跟这飞行有关的。你看我这书房一侧有扇小门,门背后是间暗室,平素极少带人进去。我喜欢拍照,尤其是从空中往下俯拍,这有个术语,叫做航拍。我在川西滇南一带多年,深知此地地形地貌变幻莫测,诗云‘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从空中往下航拍就不一样了。深碧田野,皓白雪峰,激流大川,如莲花,如走兽,如鹰隼,如卧僧,如坐佛,万般美景,引人无限迷醉。因此但凡稍有空隙,我便会独自一人驾机直上云霄,用这一台从德国进口的相机航拍地面风景。不知不觉十几载,竟拍下照片十余万张。分门别类,存于这书房之中。”  我和柏然一时未解其意,但也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你们可知我所居住的这地方,名唤青城山。山外有一都江堰,天下闻名已有两千年,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战国秦昭襄王末年驻守蜀郡之秦国太守李冰,率领儿子二郎与当地民众修建的一道浩大水利工程。在此之前,岷江向来如洪水猛兽,令当地民不聊生。但自都江堰之后,川西平原转眼千里沃土,万顷良田。要说这垂两千载‘天府之国’悠悠美名,皆因都江堰而来。蜀地人民为感念李冰父子,筑‘二王庙’以谢,延续千载,均尊二人为神明。”  都江堰之名我和柏然自然都曾听过,当下点头称是。  钱可凡继续说道:“当年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之时,其中关键所在叫做玉垒山。李冰为了使岷江水东流,并可控制以浇灌成都平原,在这玉垒山上凿出了一个20米宽的口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宝瓶口’。而被分开的玉垒山的末端状若一个大石堆,后人便称它做‘离堆’。岷江之水来自雪山,自古以来都是川西水灾的大患,李冰父子却将它分成了东西两股。西股在宝瓶口以西,叫外江,为岷江正流。东股在宝瓶口以东,为内江,经宝瓶口引入渠首,此后再分成若干扇形支流,灌溉川西万顷田地。春耕时节,内江水量约有六成,足以保障农田的灌溉。等到洪水季节,内江之水自动通过宝瓶口的飞沙堰泄入外江,分洪成功,不致酿成水灾。自这宝瓶口、飞沙堰一修好,两千年弹指即过,这道都江堰直至今日仍旧继续浇灌成都平原。古人的聪明才智,那真是没话说。” 水漫金山 “不过千百年来岷江之水滚滚而来,河床上自然淤积了无数泥沙。这泥沙一旦将河床抬高,转眼便将灾害临头。于是当年李冰定下一个岁修的规则,并在江中放下石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每年水量最小的霜降时节,用一种叫杩槎的物事,在外江截流,把江水全部引入内江,此时淘挖外江和外江各灌溉渠淤积的泥沙。等到第二年立春前后,外江岁修已完毕,此处又将杩槎移到内江,令江水从内江流入外江,再淘挖内江河槽。至清明前后,内江岁修完毕,便撤除杩槎,放水灌溉。”  “这清明放水,延续了千百年,成为都江堰一带最盛大的民俗,人称‘放水祭’。到时水闸一开,岷江之水便滚滚而下,随引水渠灌入川西良田。因此在这放水之日一前一后,此地景貌判若两样。此乃官祭。每次必在将军庙前鸣pào三响,鼓乐喧天,堰工拉倒杩搓放水。当即主祭官需立即离座策马直奔成都府,祁求人快水多。堰工们则要用竹午打水头,告诉流水,不要冲坏了桥梁,要为民造福。嘿嘿,这些年来兵荒马乱,放水之祭也早有荒废,但也偶有为之。”  “有一年的4月,我看距离如今大约有13个年头了吧。那一年恰好遇上都江堰重开放水祭,于是那天我兴致勃勃驾机出发,为的就是要拍一组放水前后的变化。那都江堰一经放水,内江立即江水滔滔,而外江原本丰盛之水却一泻而下,实在是洋洋大观。当时我一边赞叹,一边航拍,不知不觉间竟耗了大半天。直至半夜回到后山家宅,将照片连夜洗出来晾干,自个儿欣赏数日,此后便分门归档,与我那其余数以万计的照片一同收藏了事。时日良久,我的记xìng也不大清楚,不过是许多年前随手拍下的一组照片而已罢啦。”  “现在便要说到那出《水漫金山》,说来是我熟得可以自演自唱的戏码,今晚拿出来宴宾,不过是礼数上的事。凑巧适才演到白蛇青蛇与那和尚法海斗法,竟令滔天洪水淹没金山寺。我心念一动,忽然间想到下午苏大公子你请教我之事。说句实话,当时我也有些许觉得眼熟,思忖半日,一无所获,心想这只怕是我的错觉。但这《水漫金山》一出,终于让我想到了13年前的那次航拍。这似乎与放水前内江岁修时的哪一处河段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内江灌溉渠成百上千,即便距离宝瓶口就近之处我也拍过上百张,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一张,因此赶紧进来确认一下。”  这番话说到最后这两三句,竟如石破天惊一般,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声道:“钱老板,柏然竟真没料错,果然是找对了人。您可否将那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也看一下。”  钱可凡不禁有些得意,圆圆的脑袋轻摇了两下:“好,你们等着。”  十几分钟后,钱可凡将一本沾满灰尘的照相簿放到我们面前,扑了扑灰,小心翼翼地翻开。果真已是十数年前的老片子,已尽皆泛出暗淡的黄色,不过画面仍清晰可辨。匆匆翻到一页,钱可凡右手往写字桌上一拍,低声嚷道:“这就是了。”惊喜之色顿时溢于言表。  果然如此。  一段枯干的河床,自照片左上角直往右下角横亘而过,河岸嶙峋参差,河床亦崎岖不平,中间被一块巨石隔成两段,并不见江水的影子。  那河岸的线条,河床的起伏,巨石的身形,竟与柏然画在笔记本上的图案像了个十足十。  我问道:“那么说这段河床便是在玉垒山宝瓶口附近?”  钱可凡点头:“确然无疑。我只是无法确定是哪一条灌溉渠,但距离宝瓶口的距离不会超过一里路。”  柏然站起身来:“那我们立即去宝瓶口。”  钱可凡这次却又摇头:“不过却有一个为难处。今天是农历6月12日,清明放水祭早已过了。此刻的内江江水充盈,若想在河床上找到什么奥妙,只怕是门儿都没有。” 青城私宅的下午茶 我们连夜驾着“海因格尔”赶到了玉垒山。随行一共八人,我,苏柏然,苏明允,范文嘉,白若栩父女,陆天虎,再加上一个钱可凡。  范文嘉执意要带上一雌一雄两座凤鸟尊,认为这说不准会成为我们破解宝瓶口的钥匙。  正如钱可凡所说,玉垒山嵬嵬苍苍,岷江水浩浩dàngdàng,自宝瓶口飞沙堤分流而出,外江与内江皆江水充盈。“海因格尔”悬于半空,凝眸望去,只见两条银白色的绸带在月光下轻微拂动,竟似丝毫不知世间战乱纷繁。我将直升机降到更低处,岷江水奔突而来,似乎流淌甚急。  凝神望那江水,范文嘉忽然不高不低地说了句:“这岷江之水倒像是有魔力似的,怎么越是向它望,越想闭着眼睛跳下去。”  这古里古怪的女孩子。我瞅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双圆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竟是一副出神入定的模样。  钱可凡将照片看了又看,指挥我绕着宝瓶口盘旋了数圈,终于停在距离堆大约*百公尺的一处所在。  “就是这里,错不了。”  他指着那江心说道。  果然,从那玉垒山的缺口处升腾出的一轮明月,只欠几分便是浑圆。月色如水银,无论方位、盈亏、景致,均与钱可凡手中拿着的另一张照片如出一辙。  “幸亏我当时周全,同一处景观不仅只有航拍,居然还拍下这另一张照片可供参观。否则看这江水的模样,只怕真要再等到明年放水祭之时才能找准河段了。”那钱老板喜不自禁的自夸道。  话虽如此,即算心知肚明这宝瓶口的岷江水底定有奥妙,但空对着一江浩dàng流水,竟是无从着手。  一行人在江边踟躅大半夜,一无所获,快至天明时返航回去,我疲累之极,倒头就睡,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柏然正在院内与钱可凡、陆天虎饮茶,神态甚是悠闲。桌前照常供着成都当地特产的水蜜桃,我顺手抓起一个。  “你起来了。”他朝我含笑点头。  并没看见范文嘉的踪影。  “范家小姨子呢?”我咬了一大口桃子,含含糊糊地问道。  “跟白小姐散步去了。”他答道。钱可凡补充了一句:“两个姑娘家,总是有些心事要互相倾吐吧,金副官倒也不必去凑趣了。”  不知何故,我的脸微微烫了一下,倒也不以为意。四下瞅瞅不见白若栩,又追问他的下落。  柏然答道:“他在房内钻研钱老板的老照片,顺便和我在笔记本上画下的图做比较,说是想看看细枝末节之处有什么区别。奥妙或许就藏在此处也说不定。”  众人皆有去向。至于明允,那倒也不必问了。  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继续对着水蜜桃大快朵。一边说道:  “钱老板,你这青城老宅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安逸。就这矮矮一座青山,躲在山里不问世事,成天喝茶歇凉吃新鲜果子,丝毫也看不出乱世景象。你可真是会享受。”  钱胖子微微一笑,圆胖脑袋微微摇晃,一如所有笑容可掬的胖子那样一脸大智若愚的表情。  “这青城山乃中国道家发源之地,讲究的就是一个冲淡清明。从前金主完颜亮听闻柳永《望海潮》一词写钱塘之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立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自此投鞭渡江,屡犯南宋。这江南好是好,可惜繁华得过于抢眼,恰是少了这‘冲淡’二字,自古以来不断受外敌侵袭,亡国之祸也见得不少。这四川就不一样,青城山尤其不一样。道家讲究养生之道,这养生又何止是讲的咱们这些闲人的养生呢?放诸花草树木道观城池,尽皆如此。光华不若钱塘之地盛极,反而更容易颐养天年。世人都只晓得‘骑鹤下扬州’是风光美事,又有几人能像我这般懂得远离光芒极盛之处?所谓‘天府之国’,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我和柏然纷纷点头。这胖家伙虽说掉文,但道理说得浅显明白,大有道理。  正说话间,却见范文嘉和白纨素手牵手地进来,两人都双颊微红,额头微汗。范文嘉抢道:“钱伯伯,我想请你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何处?”钱可凡问道。  “你说这都江堰乃蜀国郡守李冰与他儿子二郎所修,又说蜀地人民为感念李氏父子二人之千秋恩德,修筑了一座‘二王庙’,我便是想去这‘二王庙’看看。”她笑吟吟地答道。 治水真经 这“二王庙”与青城山相距甚近,正好闲着没事,宝瓶口之谜一时也找不出破解之方,这便一行8人慢悠悠便向着“二王庙”而去。  此处恰在都江堰渠首东岸,颇是一个极清幽的所在,古木参天,满眼碧绿,虽初夏亦极觉凉爽。主殿共分三重,二王殿,奉三眼二郎神,老王殿供奉李冰夫fù,老君殿则供奉老子。左右则配建青龙、*二殿。三官殿中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  范文嘉与白纨素毕竟是女孩子心xìng,一进殿便开始讨论二郎神相貌是否英俊,李冰夫人是否算得上美女。白若栩老成持重,喝斥纨素两句,这才安静下来。  柏然却独自一人在庙内石壁处徘徊,我凑过去看,他指着壁上刻字低声念给我听。  “深淘滩,低做堰。六字旨,千秋鉴。挖河沙,堆堤岸。砌鱼嘴,安羊圈。立湃缺,留漏罐。笼装密,石装健。分四六,平潦旰。水画符,铁桩见。岁修勤,预防患。遵旧制,毋擅变。”  此处另有八字:“遇弯裁角,逢正抽心。”  认识柏然这么久,我从未见他如此刻般专注入神,眉宇间尽皆一片钦敬崇拜之色。  这石壁所刻甚是浅显,纵然是我也能看懂,但仍是忍不住问道:“这三字诀似乎讲的是都江堰治水之方?”  不待柏然回答,钱可凡已在一旁答道:“的确如此。这治水三字经,正是李冰父子所传,浅显易懂,也很好记。那蜀郡太守李冰心知岷江水患由来已久,虽说在他有生之年造好都江堰,可防岷江水患,但此去经年,泥沙年年堆积,岁岁需要整治。若想从此千年高枕无忧,仅仅建造好都江堰远远不够,必须传下治水良方,世代相传,让当地老百姓自己来治水。自此以后,只要‘岁修勤,预防患。遵旧制,毋擅变’,他父子二人便可含笑九泉,纵数千载无惧。所谓青史永留,造福后世,便是如此。”  柏然神色凛然道:“我在德国学习建筑数年,最崇敬的正是钱伯伯所说这‘造福后世’四字。至于能否青史留名,那倒也不必挂念。少华,咱们上几炷香吧。”  我知他即使在德格印经院中,也只是跟着印经僧学习绘画,从不敬香礼佛。这次在“二王庙”中恭恭敬敬上香磕头,必定是佩服到了心里去。不过就都江堰这浩大功德,李冰父子受我等几个响头自是当得了。范文嘉等人也尽皆敬上礼数。  回程路上,我察觉到范家小姨子一直嘴角含笑,问她所为何来,她抵死不答,只说等回到钱可凡宅可便可揭开秘密。我虽心急,却也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返回钱宅开了一桌晚宴,席间范文嘉含笑开口道:“今天我提议去‘二王庙’,自是有我的目的。现在果然如我所料。如此一来,我便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在座诸位。”  白纨素不由得嗔道:“好你个文嘉妹妹,中午跟你去散步时你瞎三话四问这问那,怎么根本没提到过什么礼物?还不赶紧说说是什么好东西。”  范文嘉笑道:“那我先陪个不是,自认罚一杯吧。”仰脖喝下一杯之后,接着说道:“我这份礼物,便是如何开启都江堰上的那座宝瓶口机关。” 范文嘉的二进制 “我这其实是受了柏然的启发。从亚拉青波返回之后,他直接便将咱们带回到钱伯伯这里。问他理由,只是‘汉密尔顿回路’六字。简言之,在我们这场寻找过程中一直由某种数学规律在引导着我们,从大处讲,正是‘汉密尔顿回路’将我们从一年前的青城山钱宅引到了一年之后的青城山钱宅。从细处讲,我们有九阶幻方,有拓扑,有失真形变,而这一回,一定有另一个数学规律潜藏在我们暂时没找到的地方,它将指引我们破解当前的这一个谜题。”  “柏然,相对于你那些复杂的数学定律,这一次的破解之道其实很简单。可能也正是因为它很简单,你这个数学天才才想不到。但是还好,我帮你想到了。”她骄傲地说道。  “我发现,我们始终在一种‘二进制’中徘徊。这个所谓‘二进制’,据我所知是一位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国数学家莱布尼兹所发现的,但我们所身处的‘二进制’,并非莱布尼兹的‘二进制’,而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二进制’。”  范文嘉的“二进制”绕口令显然把柏然都弄得晕头转向,唯有白若栩的脸上隐约露出一种若有所悟的神色。  她微微有些脸红地继续解释道:“我知道我是在班门弄斧,只怕把这个什么‘二进制’的基本含义也弄错了,但我的意思是说,从某一个时刻起,我们就一直是被两个关键数字包围着。这两个数字就是2和3。”  众人洗耳恭听。  “从一开始,我们接触到雄凤鸟尊,并且知道还有一座雌凤鸟尊。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一个数字2。然而在亚拉青波峰顶,我们事实上还接触到了第三只凤鸟,那就是柏然手指上的那个印痕,正是它在关键时候成为了关键的那枚钥匙。于是,我们有了第一组2和3。”  “另一组2和3,你们或许会觉得很牵强,不过我还是先把它说出来。那就是亚拉青波的海拔,4449米。这个数字非常奇怪,前三个数字444,其实是222的两倍,而3个4之和等于12,1与2加起来等于3。最后一个数字9,本身就是3个3。如此拼凑这个4449,虽然牵强,但我不由得记起了柏然曾经给我讲过的完全数。”  “比如6,它的因数是1、2、3,它们的和等于6,它们的乘积也等于6.于是6成为所有自然数中的第一个完全数。柏然你说过,完全数又叫完美数,它是一种非常难以寻找的数字,从6开始,下一个是28,再下一个是496,再下一个是8128,第五个数居然就已经是33550336,是直到15世纪才被人们发现出来的第五个完美数。也正是因为如此,笛卡尔曾经说过,寻找完美数之难,正如在人群中找到一个完美之人的难度。”  柏然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这是数论的领域,既然对完美数作和与乘积的分析具有意义,你将4449进行数字的组合计算也是同样可以成立的。除此之外,2和3在数论中有着很特殊的地位,它们是最小的素数,也就是只能被自己和1整除的数字。”  白纨素不明就里地问道:“可就算2和3是最小的素数,又能代表什么意义呢?我真是不明白。”  柏然解释道:“素数非常重要,它们是数学的基石。举个例来讲,1742年,德国的一位数学教师哥德巴赫提出了一种猜想,凡是大于或等于6的偶数,都可以变成两个素数的和。比方说6等于3+3,12等于5+7.而任何一个大于或等于9的奇数,都可以变成三个素数之和。比说9等于3+3+3,15等于3+5+7。”  “这个猜想看上去非常简单,但直到1920年才有一个挪威数学家布朗用一种很古老的筛选法勉强加以初步证明,但离最终证明,还差得远。也就是说,它至少难住了人们两百多年。”  “但其实,这个哥德巴赫猜想只是一个子猜想。就在我们这个世纪的头一年,一个叫做希尔伯特的数学家在数学年会上发表了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演讲,列出了23个世界级的数学猜想。其中第8个是最有名的黎曼猜想,只要解决了黎曼猜想,哥德巴赫迎刃而解。”  柏然挠挠头:“这个说起来就比较漫长了。当时数学界有句著名的话,‘当希尔伯特吹响了他的魔笛,成群的老鼠纷纷跟着他跃进了那条河。’当时我在三一学院的导师陶特教授也是这些老鼠之一。只不过,他是被3年之前,也就是1897年希尔伯特的世敌庞加莱诱进另一条猜想之河的。恐怕,我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过类似的老鼠。”  “不过我还是简单一点,回到素数上吧。单就作用而言,至少有一种作用是素数最能担当的。那就是组成密码。2和3非常小,之后是11、13、17、19、23、29等等。如果用一个足够大的数字做密码,那么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有人能够破解它。举个例来说,如果要找到一个长达129位数的数字的全部因数,就算一百个出色的数学家一起来找,也要花上至少二十年的时间。如何通过一个有效的方法寻找素数,这是著名的黎曼猜想的命题,直到现在也无法解决。如果说,我们这场探谜的钥匙之一就是使用世界上最小的两个素数,那么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杨二郎与李二郎 范文嘉面有得色,笑盈盈地继续道:“多谢苏家大公子用这么高级的数论理论来给小女子捧场。自从开始留意到这个2与3的组合,我便一直有意无意地继续在别处寻找。实际上,在我们的寻找过程中,有许多碰到的数字都能符合这个规律。比方说‘三色凤凰鼎’的3.‘每16年一次,由日光透露这个秘密’,这个16,也恰好能拆分成8个2。而9阶幻方的9,是3个3。白姐姐参加赛诗会的决胜歌曲《四季歌》的4则是两个2。神圣牦牛的神圣九分钟的9,则是3个3。亚拉青波之巅围绕着卡瓦格博、玉龙、哈巴、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六座雪山的6,是两个3……所有这一切,都是以2和3为基础数字在进行组合。”  “但这还并非全部。还有一些更加隐讳的2和3。比如说,去年我们的探险过程中,主要参与者是柏然、少华和我,一共三个人,于是我们有了一个3。而今年,我们原本也是以3人出行,但先是加入白伯伯和白姐姐,多了两个人,之后又加入明允和陆伯伯,又多了两个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苏柏然和苏明允,你们是两兄弟,你们俩原本就有一个2,但由于旁边还有一个金少华,因此这个组合又可以变成3。赛诗会最后由神圣牦牛选出来的冠军,其实是明允和白姐姐两个人,于是又有了一个2……我知道你们一定被我的胡搅蛮缠弄晕了头,但是,我只是想把我这段时间的思维过程全部说给你们听。反正,我就是被这两个数字给迷住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最开初我猜想它们其实是毫无价值的空想,只是我一个人在做数字游戏,但昨天听柏然跟我复述钱伯伯的一番话,我忽然间想到,这也许并不完全是空想吧。”  “钱伯伯描述都江堰时,提到这样一些字眼。李冰父与子、‘内江’和‘外江’、每年两次岁修、‘二王庙’,尽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2,于是我想,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昨天晚上我们在都江堰宝瓶口白忙了半宿,暂时并无所获。回来之后我非常累,刚躺上床就睡着了。不知为何,竟然做了一个梦。”  “我们好像重新回到了德格印经院,柏然仍在做他的油漆工,但他描的每一副图案都是一尊白度母。这个时候即使是在梦里,我也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小喇嘛扎西顿珠的画外音。他说的是:‘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顿时悟到了些什么。”  “关键就在于‘额头上的眼睛’这几个字。”  “我想到钱伯伯说李冰的二儿子叫做李二郎,正是他与父亲李冰一同修筑了都江堰。都江堰又名灌县,这个灌县在中国的神话史上大大有名,恰是二郎神杨戬的驻地。《西游记》里写孙悟空大战杨二郎,这一出故事就是发生在灌县。”  “有意思的是,李二郎和杨二郎竟然是同一个人,二郎神杨戬也竟然最终当上了水利灌溉之神。”  “事实上,‘二王庙’里供奉的并不是李冰和李二郎,而是李冰和杨二郎!”  “这二郎神杨戬,最显为人知的特征当然就是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正如白度母额头上用来观十方无量佛土的第七只眼睛一般。”  “但我并不敢确认,因此今天恳请大家随我一同去‘二王庙’同游。果然不虚此行,三重主殿,配殿十六重,左右配青龙*二殿,三官殿中奉天、地、水三官大帝,包括石壁上的治水三字经,凡此种种,无不再三强调2与3的重重组合。等到进到那二王殿,亲眼目睹到二郎神额上的第三只眼,我终于确信无疑。这2和3,正是破解谜团的重要钥匙。”  “问题是,即便知道了这个道理,我们曾经徒劳无功的宝瓶口的关键所在又究竟在何处呢?”  说至此处,众人皆若有所悟。  范文嘉舒出一口气,道:“钱伯伯曾经说,为了检测内外江水的高度,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后,在江水中放有石人,以此作为测量的尺度。我查阅了《华阳国志蜀志》,其中有这样一句记载:‘西于*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三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也就是说,如果水位浅到石人的脚部,用于用于灌溉的水量就有可能不足,或许会发生旱灾;如果水位升到石人的肩部,就表示水量已经过多,或许会发生洪灾。行了,到这里答案已经出来了,*房下白沙邮,此处有三座石人塑像,此处是整座都江堰工程中最重要的一个3,此处必是开启宝瓶口关键所在!” 昏迷结束 纨素说,我昏迷了四十几个小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以为我活不过来了。  当我醒来之时,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到自己正躺在青城后山钱可凡的私宅里。是纨素救了我。她曾在金沙江边住过数年,水xìng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这种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纨素说,事情来得异常之快,等到他们意识到江底正在发生剧变时,内江的河床已整个抬高了数米,内江之水犹如被巨灵之臂猛然甩过了飞沙堰,而我的身体则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飞过去的。她的确用了一个“飞”字,这种速度使纨素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海因格尔”,顿时随着江水浩dàng之势紧追而来。几分钟后,她终于将那个被乱石挂得遍体麟伤的我打捞了上来。  钱可凡驾着“海因格尔”将我和纨素带回青城后山,连夜找医生急救。而柏然、明允两兄弟、范文嘉以及白若栩留了下来。  “柏然他们……”我困难地从喉咙管里往外吐字,试图坐起来,内心痛得直抽搐。我舍命为柏然开启宝瓶口的机关,而他们竟然扔下我不管?  纨素按住我的肩,摇了摇头:“少华,你不要怪苏少爷。你的确启动了宝瓶口的机关,但是你知道吗?那只是第一道关口,是河床整个抬高之后显露出来的一道石门。柏然说,他发现支撑内江河床的其实是一道闸,而这道闸能开启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很快外江之水又将倒灌回来,而河床也将重新回放。你知道吗?雌凤鸟尊已经找不到了,咱们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启这第一道关口了,他们必须下去。而你必须回来,否则谁也不敢说能保住你的这条xìng命。”  于是被迫分成了两队,纨素与钱可凡驾机返回营救我。柏然、明允、文嘉入闸,进入岷江河床底的神秘世界。白若栩犹豫片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下到了地底。  钱可凡第二日重新去了趟都江堰,之后我每天都跟他一起去。一切已回复旧观。滔滔江水,两岸青山,风也平浪也静。昨晚曾经发生的巨变恍如一梦,梦醒后如春风过耳,什么也不曾留下。柏然他们已经消失了,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重新开启宝瓶口的机关。  不错,我们手里还有一只雄凤鸟尊,但失去雌凤鸟尊之后,雄凤鸟尊从此不再出现任何异像。它变得安静下来,而我的心则无法平息,每日每夜都像是放在洪炉中煅炼一般。我猜想我可能已经永远地失去柏然和文嘉了,而纨素则平静许多。她安慰我说,她父亲一生历经风浪,这一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但匆匆半个月过去,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假期已全部结束,向纨素和钱可凡告别之后,我重新回到了第29中队,重新成为王牌飞行队中的一名飞行员。我重上蓝天,恢复我那铁血空中杀手的身份。闲暇之时,偶尔会想起分别时纨素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柏然的脸,他那双懒懒散散的眼睛,那双长而干燥的手掌。我总是想起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他的声音。但有时,他那张清瘦的脸会突如其来的与另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具混淆在一起,他的眼睛会与另一双冰冷冷的眼睛混淆在一起。每当那时,我便会在梦中重新堕入岷江水的万古寒冰之中。我仿佛被激流席卷着,毫无挣扎之力。我也许是一只失了事的海船,我也许是一个被抛入万顷洪涛的旅人。负载着希望的巨轮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驶离,唯独扔下了我。我失魂落魄地在漩涡中被撕扯被绞杀,筋骨断裂,一次又一次葬身大海。  我兀地醒来,满头是汗。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梦是柏然曾经告诉过我的。许多年前,他曾置身于从英国返回亚洲的海轮之上。他被海浪所颠簸,感觉命运流离失所,那时,他曾无数次在海浪翻卷声中沉入相同的梦境。正是这个梦,当年曾片刻不离开柏然的,如今又进到了我的梦里。它一次次地来折磨着我,令我汗流浃背地被惊醒,然后点一支烟,睁大着眼睛直至天空破晓。但更多的时候黎明是不会来的,太阳尚未升起,空袭警报已将我抛进了战斗机的机舱里。  之后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范文嘉。事实上,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范文嘉。 归来 到1942年10月的时候,我的空中座驾已经换过4驾了。  不算“海因格尔”,我曾经驾驶过苏联的E15,再有一驾E16,甚至曾临危受命cāo纵过一驾“欧亚航空公司”的容克斯W-33型飞机。我曾无数次驾机从重庆珊瑚坝机场起飞,然后带着杀红了的双眼以及疲惫之躯迫降在某个不知名的荒地。等到太平洋战争bào发,尽管已经获得两枚飞行十字勋章,但毫无疑问,我对不停息地参加空战已经感到了厌倦。再加上4年前负的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偶尔复发,看来我向战斗机告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事实上,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我猜想我仍旧会一如既往地驾着那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E16无数次冲上蓝天。我的宿命理应是在空中被击落,然后一举成全我那战斗英雄的美名。不过在那一年9月,作为第29中队的王牌飞行员,我参加了在昆明举办的一次晚宴。在痛啖无数颗生蚝之后,我险些将半杯法兰西白酒泼在一位身穿银灰色西服的中年人身上。就这样我与赖名汤少校结识,并且在微醉的情况下跟他提到4年前穿越卡瓦格博雪山的那次飞行。半个月之后,刚结束一次空中战斗的我接到了赖少校从印度北部旁遮普邦的阿萨姆机场打来的电话,他第一句话这样问道:“有胆量再次飞越空中禁地吗?”  一个月之后,我加盟“中国航空公司”,成为赖名汤少校麾下的一名飞行员,而我的座驾将变成C-47。再过几天,我便要从昆明飞往香港。这将是一次掩人耳目的飞行,我和另外49名飞行员将最终到达菲律宾的马尼拉港,然后登上庞然大物“柯立芝号”参加一次特训。但在此之前,我获得了一个星期的假期。  我记得,那是1942年10月26日。连续几日风雨如晦,这倒霉天气相当受欢迎,因为这代表着这几天不会有日本飞机的突然袭击,是难能可贵的和平日子。忽然恢复了闲极无聊,我竟有些不习惯,便自行驾车出外兜风,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浮屠关“东禾园”的大门口。  自从4年前与柏然一别之后,我曾探访过“东禾园”许多次,但每次均无功而返。甚至连苏东禾夫fù与佣人们都一去无踪。我曾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众说纷耘,有说他回上海了的,有说他去了昆明的,也有说他举家迁往美国了的,但说来说去都没个准信,苏家夫fù的行踪仍是杳然。偌大一座“东禾园”整个荒废了下来,到拉闸限电之时更是影影绰绰状若鬼屋。至于苏柏然苏明允两兄弟以及那位小姨子范文嘉,4年来连半个消息也没有。  我也曾去过丽江拜望过白纨素,她父亲同样音讯全无,纨素只好独自一人经营着白家的小院聊以度日。其实我也早明白纨素对我的倾心,我也不能说不喜欢她,内心里确也认为能娶她为妻实在是一生至福,但不知为何,请求她嫁给我这样的话就是说不出口。我总是匆匆而来,在白家小院盘桓大半日喝上一盏“香一朵”,然后又匆匆而去,将纨素那越来越失望的眼神视若无睹。到后来去的次数也少了,总是觉得对她无法jiāo代吧。  话说10月26日那天傍晚,我不知不觉开着车来到“东禾园”大门口,如往日一般熄了火,呆呆傻傻地往那荒草丛生的铁栅门后眺望,竟兀地望见小楼里的一扇窗户透出一盏摇黄的电灯光。那竟是苏家大公子苏柏然的书房。  我差不多是飞上二楼的,推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喉间饥渴无比,竟像是要烧起来。  电唱机里咿咿呀呀的,是4年前曾红透大江南北的《四季歌》。苏柏然坐在书桌后,似乎并没听见我上楼的声音。但推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柏然抬起头看我,我们俩的视线胶著在一起。  “你……你……”我开口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既沙且哑,毫无半分章法。  坐在书桌后的那个男人竟颇有几分陌生。当年那一头黑漆漆的乱发如今参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脸颊消瘦,眼角纹露毕显,竟像是老了二十来岁。唯有一双眼睛不仅不见苍老,反而较当年更见黝黑,如漆似墨,深不见底。就在他抬头望住我的一刹那,那两只深黑色的眸子中仿佛有两颗巨大的火星攸忽闪过,黑眸便瞬间蜕为某种极度晶莹的深灰色。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柏然,竟有几分像是5年前在德格印经院认识的那位小喇嘛扎西顿珠。  但或许一切只是幻像。等我定了定神,他已经从书桌后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沙哑:“少华,你来了……” 浮城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苏家大公子又像是苏柏然了。  他瘦了不少,颇见憔悴,但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仍旧是我牵挂了这么些年的苏柏然。尽管如此,我仍旧有几分局促,竟像是对他有几分恐惧似的。他站起身来煮了一壶咖啡,几分钟的功夫,我在满室温暖的飘香中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人一杯,我们像当年在上清寺赌场外的小酒馆里第一次喝桂花酒那样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空气中的寒意消失一空。  柏然望着我笑出来:“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等你。”  我定了定神,问道:“文嘉呢?还有明允呢?对了还有白伯伯呢?他已经回丽江了吗?纨素等她父亲等得都快疯了。还有,你们下到宝瓶口江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4年你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口气问完这几个问题,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虚脱了一般。后背突然冒出无数的冷汗来,脚底发虚竟有些站立不稳。我深吸一口气,赶紧坐下,双眼却紧盯住柏然,生怕他凭空消失了一般。  柏然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他重新返回到写字桌的背后,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表情。  “少华,”他开口叫我的名字,低沉而缓慢,“当时,你冒死用雌凤鸟尊打开宝瓶口岷江底的机关,使得整座河床抬高,河水倒灌而入外江,闸口由此开启。我们四人就此进入岷江地底。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我做千百次梦也不曾想到的。”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你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就比方说你和我此时此刻置身的这座‘东禾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以及感受到它的构成。墙、砖、木料、园子里的大树和青草,它看得着摸得着,沐浴在阳光下,有时雨水和大风洗涤它们。日本人的飞机轰zhà时,它可能因为中了pào弹而化为灰烬。换言之,我们可以轻易明白它的物质属xìng,这是一个我们可以理解的世界,但也是一个很脆弱的世界。万里长城算是坚不可摧了吧,可惜传说里一个孟姜女的眼泪就能令它倒塌。特洛亚城坚若磐石,一个木马计就能将之摧毁。浩瀚如大海的小亚细亚文明可以因此被湮没无数个世纪。那么,有没有某一个世界不是如此脆弱的呢?如果把用我们目前的理解力和科技水平造就的这个世界看作一只柔软的一捏就碎的蛋糕,那么,有没有另外一个我们暂时无法理解的世界可以是一块真正不可摧毁的钢铁呢?”  “不仅如此。我记得很久以前曾经跟你讨论过很多次幻方,古代人将三阶幻方当作一种能量储存体,龟壳可能就是一种载体。我也曾经想象,未来的世界里会不会出现一种机器,它也只采用数字的组合就能将无穷大的能量加以储存,甚至只存在指甲盖这么大的一块物体里。没错,这只是我的幻想,但在岷江地底所看到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这绝对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象,它早就已经成为了现实。”  柏然微微一笑,手指指向地面:“少华,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我愕然道:“地板呵,‘东禾园’二楼书房的地板,还能是什么?”  “不错,但在这地板之下呢?”  “是一楼。”我笑起来:“得了柏然,你别卖关子了。我可以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说,一楼的地板底下还有地基,再往下还有泥土和石头。但你真正想跟我说的是什么?”  他也一笑,继续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穿越这些泥土、石头、地层,再往下还有什么?如果人可以无限制地垂直下降,在我们到达地心之前,还会遇到一些什么东西?少华,大概你以为我正从一位数学家以及建筑学家转行成了一个地质学家,但事实上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些。我们在岷江地底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孤例,我不太相信还会在更多的地方找到相类似或者说至少可与之媲美的奇迹。对,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能够令我们后世所有人顶礼膜拜的奇迹。”  “宝瓶口,岷江底,只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入口。我现在还不敢确定它的具体范围究竟有多大,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四川盆地的核心地带都在它的囊括之中。少华,你可以想象一下,在我们的脚底下有一片一直未被探知到的地下水域。我们此时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切,邻域的那座锦官城,还有更多的城市,甚至乡村、川西的高原、雪域,都是漂浮在这片水域之上。四川盆地,是一座真正的浮城。” 浮城的由来 我茫然不解地重复道:“浮城?”  柏然点头:“的确如此。这么说吧,按照我和范文嘉的计算,这片庞大水域至少有六千多平方公里,储水量至少有一百三十多亿立方。这是一片庞大无比的地下海,它把成都、都江堰、彭州、新津、温江一带全部囊括在内,其西部边界大约一直蔓延到龙门山一带。”  我仍是不解:“如果按你所说,四川盆地的地底下是一片庞大的地下海,那么这四川盆地又是怎样才能浮在这片海上的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岩石和泥土的比重应该比水大得多。”  柏然很耐心:“说到这个,看来我需要给你上一堂关于四川盆地的地理课。其实早在3亿年前,整个四川盆地本来就是一片辽阔的海域,确切的讲,应该说是一个海湾。到了2亿年前,印支造山运动使得川东地带下陷,它西部的横断山脉却不断隆起,直接结果就是将这片海域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大型湖泊。再过一亿年,又发生了一次燕山造山运动,川东地区又渐渐降起,原来的这个大型湖泊越缩越小,最后就成了成都平原。”  “但地质变化远非到此为止。这片看似古老的土地,其实在全世界都算得上波澜起伏变化无穷的地带。大约六千万年前,著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年代,世界最高峰因此而生。这次抬升运动最猛烈的时期至少维持了五千多万年,直到300万年前,四川盆地至少抬升了5次。从3亿年前的那片海湾,到如今的紫色盆地,大量的紫红色岩屑填满早先的湖底,再加上千万年来的高压,最终形成盆地里的紫红色砂岩和泥岩。”  “有意思的是,四川盆地的这个紫红色盆地,虽然很坚固,但却拥有极好的透水xìng。这三亿年来的古代海水,就是这样逐渐埋藏到了盆地地底的下面。成都乃至四川,恰是如此,竟渐渐成了一座浮城。”  “你可以想象一下。整个四川盆地的地底虽然有这么一大片辽阔水域,但那恰恰如同一枚蕴含水份的受精卵,安安静静地沉睡其下。但四川盆地却由四周的坚硬岩石与地壳整体地担承起来。只是若能扒开这片厚实肥沃的紫色土地,往极深处探索,便能看见那粒晶莹透亮的受精卵。大致便是如此。”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然舒了口气,清瘦的脸庞上微微透出红润,双眼闪闪发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嫉妒了,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个托起四川盆地的辽阔水域,那个神秘莫测的地底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这片水域和世上的任何一片海洋、湖泊、河流都不一样。它不流动,但亦不腐朽,无风,无浪,无出产。你无法在它的躯体里寻找到漩涡与洋流,你也无法找到鱼群或是水草。它是一个完全静止的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死水一潭,白若栩猜测它只是一种看似是水但却并非完全是水的物质,他也猜测这可能是一种界限,将地面上的物质世界与即将揭开真相的那个地底世界分隔开来的一种楚河汉界。”  “然而最大的奥妙却还在这片水域之下,我所说的那个巨大的奇迹也在它之下。少华,现在我就要告诉你它的真相!”  “事实上,最开初我以为这片水域就是岷江底最重要的奥妙。但范文嘉很坚持,她相信水域只是一个引子,它覆盖着我们所要追寻的全部谜底。白若栩也赞成她的说法。也正是白若栩找到了破解的钥匙。他几乎每日每夜都站在岸边出神,凝思苦想。终于有一天,他从水面上看出黑与白两条yīn阳鱼。这并不是真实的鱼,我说过,在这片水域中既没有鱼群也没有水草,它是一个缺乏生命的所在。或许可以把那两条yīn阳鱼看作是水底世界的一个投影,自下而上的一种投影。它是自凤鸟尊之后的另一组破解之匙,有了它,我们便可以穿越这片茫茫无际的辽阔水域,然后进入水底下的奥妙世界。” 19阶幻方 “我就不给你详讲我们是怎样穿越这片水域的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很长,以后我会说给你听。但这会儿,我要带你进入水底的那座瞑城,那个神奇的立方体。白若栩曾经给我们讲过箕子的故事,他认为商末国师箕子心伤国变,于是在山西晋城陵川的棋子山独自对弈。他于古柏森森中摆石布局,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作卦占卜,以观天象。但以后他却在这纵横图中看出战争,看出大势,看出人心,看出未来,看出变化与兴衰,于是加入黑白二色,更就此感悟到天地与造化的奥妙。这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传诸后世,便是令千万人呕血沥心的围棋。但又岂止如此简单呢?那绝不仅仅只是棋盘上的围兵布阵,这同时也是一道巨型幻方,19阶幻方,远比3阶洛书更强大的幻方。4千年前大禹发现洛书,从而能治水得天下,1千年之后,箕子以及他的传人发现19阶幻方,现在你来想象一下这19阶幻方将蕴藏怎样惊人的能量吧?你猜猜看它能造出怎样的一个世界吧。”  “少华,在那片辽阔水域之下,所藏着的就是这样一个由19阶幻方构成的立方体世界。如果把这片水域之上的成都与四川盆地称之为浮城,那么,它就是这座浮城的镜像,是它在水底下的一个投影。范文嘉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暝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我简单地给你讲述一下它的构造吧。”柏然转身从书柜里取下一副围棋棋盘,在书桌上摊开。“你看,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一共361个jiāo点。但现在我们不以围棋的眼光来看它,我们跳出jiāo点,进入这些小小的方格。19幻方的关键在于,将19组1到19的数字,分别填入方格,令它们纵列与横列分别相加之和均相等。这个19阶幻方以龟甲为基础,构筑出一个牢固的平面世界,在此之上衍生出城市、乡村以及宗庙。匪夷所思的是,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个19阶幻方,与先前这个幻方成十字型相jiāo(如图),然后以中心为圆点进行自转。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算出它的自转速度和斜率,引力公式也已经推导出来,这才明白为什么它能与地球自身的引力相抗衡,并且让身处其中的我们在被它带动旋转的同时并不感觉失去重力,仍旧能够行走如常。如此,这两个互相jiāo叉的19阶幻方便在自我旋转中形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  我有些头晕眼花,“你是说,在岷江河底,有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立方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谁建造的?拿来做什么用的?古人不会这么无聊到耗尽心力造一个大型玩具藏在地底下吧?”  柏然笑,“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建的?”  我一边想一边说:“最有可能的就是秦国郡守李冰父子。建造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庞大的人力物力是不可能的。既然李冰父子当年动用千万民工开凿都江堰,应该说已经具备了各方面的条件。对了,以前战国时代不是有什么纵横家吗?没准说的就是这种纵十九道、横十九道的幻方。”  柏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带讽刺的笑意,“纵横家说的可不是幻方。战国时南北向称为纵,东西向称为横,纵横者,指合纵连横。苏秦为合纵派领袖,张仪为连横派领袖。六国分别与秦国结盟,即为东西向的联合,称为连横。六国结盟则为南北向的联合,称为合纵。那些纵横家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活跃分子,可不是研究幻方的数学家或者是建筑学家。”  我可并不尴尬,回话说:“下围棋讲究的不就是这片白子跟那片白子连成一气搞结盟吗?有什么区别?说不定纵横家的名目也就是从幻方里来的,简单一句话,合作力量大嘛。”  柏然笑起来:“我以前就说过,你总能从复杂中找出简单来,往往一语中的。确实有道理。不过你猜测说岷江底的这个立方体是李冰父子所建,我必须告诉你猜错了。其实开初我也跟你有一样的猜想,心想除了李冰父子,历史上又有何时能聚集到这么大一批人力物力对岷江河床做文章。但之后就知道自己错了。我告诉过你两具相jiāo的幻方都是19阶,基础数字都是从1排到19。事实上,我们刚进入瞑城不久就已经发现在其中一具幻方的一个基础数字1所在之地,李冰父子曾经制作了一个石人。这个石人跟宝瓶口所立测量水位的石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李冰在石人的身躯上凿下文字,讲明自己发现地底瞑城的经过,以及为何他决意关闭瞑城,永远不向世人揭露的原因。”  “按此推导,李冰父子是在都江堰工程进行之时无意间发现了瞑城的秘密,之后与儿子二郎只身进入瞑城。我推导他们俩至少在地底盘桓了数月,深深地被它震惊,但最终仍旧选择将这个秘密再度埋葬,不过在宝瓶口留下了最后一个开启河床的机关。至于开锁的钥匙雄雌凤鸟尊则被远远带离,之后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其实,瞑城立方体蕴藏有巨大的能量、知识、财富,发掘出来未尝不能挽救乱世,让人民获益极大。李冰为何不敢让瞑城公诸于众,你慢慢听下去就会明白。” 模型 “我刚才说,李冰父子在其中一具幻方的基础数字1上留下石人,我猜你对我这句话并不太理解。现在我需要更加详细地给你讲一讲瞑城,也就是这个立方体的内部构造。”  “瞑城,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水下城池。它是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奇迹,它也和我们曾经拥有过或者曾经想象过的城池截然不同。但那是地理构造的不同,社会构造却颇为相似。它被分为两个部分,分别位于两具19阶幻方之上。欧阳修曾有云,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位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见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未尝不可以划分为江湖与庙堂。瞑城的划分也与此相似。事实上,瞑城拥有一座王国所需有的一切,只是排列的方式有所不同。比方说我们此刻置身的这座重庆城,民居、田地、商铺与战时陪都政府,自然都处于同一片土地之上。可是瞑城并非如此,它有两具不停旋转的19阶幻方,于是将所谓江湖与所谓庙堂截然分开。我先给你看一个模型。”  一个大约一尺见方的古怪玩意儿放在了我的面前。非金非铁,色泽青绿,正是柏然所说两具19阶幻方的相jiāo,只不过比水底瞑城小了无数倍。这个小小的立方体不停旋转,其上所附著的无数刻有数字的龟甲不时jiāo错而过。  我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半晌之后似乎看出少许端倪。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刻有数字的龟甲总是移动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这样无论在哪一个时刻,纵横相加,龟甲上的数字之和总是一致的?”  柏然点头:“没错。这就是瞑城最基础的数学奥妙。以龟甲为数,任何一具幻方上其实都只有一组1到19的数字,但由于它们在立方体自我旋转的同时做着不停歇地移动,在19组轨道之上移动,而移动的方向与速率是分别不同的。因此,事实上形成了19组1到19的数字,这使得任意时刻纵横相加,龟甲数均为1到19的总和,即为180。而两具19阶幻方的数字之和则为360,暗合360周天之数。这构成了立方体也就是瞑城的全部能量。”  “在这个巨大能量的支持下,瞑城的两座19阶幻方有了得了延续数千年的生命力。而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设施全部建构在1到19这19个数字所在的地盘上,就好像是给这些设施的底座安上了蓄电池,保障它们能够不停息地运转。”  “我们先来看看其中一具幻方吧。范文嘉分别给它们命了名,一具叫做零号,另一具叫壹号。我原本以为她会像命名‘瞑城’那样取一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没想到她只用了这两个最简单的数字,并且笑嘻嘻地说这是受了我这个数学家的影响。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是一次具有智慧的命名,也许世界归根到底就是0和1的各种组合,化繁为简,以后会有人帮我们证明这一点。” 零号幻方 “现在,让我带你进入零号幻方。”  “它规模庞大,非语言所能形容,我也只能稍作描述,而能否理解只能看你自己。现在需要将你的惯常思维完全抛开,你平日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唯一可行的世界。如果说我们平日的世界是一个万物的集合,那么岷江底的世界也是。但有一点不同,地面上的世界是捏合在一起的,而岷江底的世界被分拆开来,就像是一个个偶尔相关的巨大零件。这样吧,假设此时此刻我和你正在零号幻方散步,就你和我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观察着身边经过的事物。我们自己是一条流动的河,岸边的景物一一经过我和你的眼睛。我们是从1这个地方开始漫步的,方向是向着19的所在。那么,首先我们看到的面积宽广的森林,它植根于1号龟甲之上,李冰父子的石人也立在这个地方。有意思的是,这并非适宜地面气候的亚热带森林,也并不像藏地一带那样沿着海拔呈现出树种和植被的变化。很明显,那是一片温带的森林,有着大量的白桦树、松树或是胡杨木。围绕着它的是2号龟甲上方的两条河面宽广的河流,它们在jiāo汇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范文嘉说这个漩涡一定能把掉下去的任意物体都带到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去。”  “不过,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零号和壹号幻方更令人无法想象呢?”  “接下来数字转换到3,进入牧场,你可以看到暗黄色的牧草一直一直向着你视野的尽头处延伸。黑色与白色相间的牛群与羊群悠闲地在草地上踱步,慢吞吞地嚼食香甜的牧草。你甚至可以看到一顶顶帐篷,听到牧羊犬吠叫的声音。草地上零星的紫色和白色小花就像是洒在蛋糕上的nǎi油。之后便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有着肥厚的紫红色沉积土,土地的松软程度恰好适合生长。在这一大片田地上方的气候、雨水、日照、霜降的天数、飞来飞去授粉的昆虫以及各种因素都保持在非常良好的状态,足以保障水稻一年有三季收成,其他的农作物也刚好保持在丰收线上。”  “之后我们进入瞑城的矿山所在地,这里是5。紧挨着它的是龟甲6,是冶炼工场和青铜器铸造场。从这里铸造出来的青铜器皿、尊、爵、大小方鼎,都将通过一条捷径直接送到祭祀场所,当然寻欢作乐的场子也少不了它们的存在。  “治炼工场同时也烧铸大量的冷兵器。剑、弩、戟、长矛和盾牌、箭头带上倒钩的利矢。它们一旦造好,立即运往另一个数字7所在地---战场。这片供双方jiāo战的场地无比辽阔,地面上挖有战壕,也有供弓箭手登台远shè的角楼,四角则分别筑有四座密不透风的瓮城。城中各挂有五十面用一整张牛皮蒙出的战鼓,敲击出来的声音既沉且稳,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是龟甲8,轮到水利系统。我敢说,零号幻方的整套水利系统比眼下这座重庆城的还要先进许多倍。你看,现在一到夏天就老是积水,我听说有一个防空洞竟然还淹死人了。地下水道也一向疏通不畅,臭味熏天。零号幻方的水利系统非常简单实用,而且很明显具有自我保护功能,虽说就建在战场的旁侧也绝不会因战火的蔓延而受到丝毫损失。这套系统连通着农田一带的灌溉系统,大概也以某种管道与最外侧的那两条河流有着联系。我猜想李冰父子当年无意中进入瞑城时,曾经对这套系统进行过非常仔细的研究,因为毫无疑问,都江堰水利系统正是从当中找到了灵感。”  “商人做买卖的区域在零号幻方中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是9号龟甲。它紧挨着零号幻方与壹号幻方相jiāo处的核心区域,与另一侧的市民学校并驾齐驱。我们几乎可以在这里看到所有你能想象的买卖形式,各种各样的商号与店铺,五颜六色的店招迎风飘扬。甚至可以找到银号的雏形, 这可比山西的票商们先进太多年。刚才说到了市民学校,没错,它占据了11这个数字,这片龟甲安放在学校正中心,可供每位学生与教师每日观摩。这个学校与中国历史上专授六经或是八股文的学堂大不相同。范文嘉研究了它的校志以及课表,她说仅仅这玩艺就足够后来人学习一辈子。从这个学校教成的学生分别担任着零号幻方每处区域的领导者和cāo作者。另一部分学生则进入壹号幻方工作。唯有负责祭祀和占卜的巫师不能从市民学校中产生出来。”  “现在我们进入数字12。这里是市民居住的区域,拥有数以万计的小型房屋以及清洁美丽的街道。数字13是一个有趣的所在,这儿提供大量的美食与美酒,甚至还有赌场以及一些不大光彩但或许有必要存在的场所。紧挨着的14号龟甲由9座巍峨辉煌的大型剧场构成。它们给明允带来的震撼是惊人的。15号龟甲是另一个奇怪的所在,它提供各种通往壹号幻方的驿道。如果不是去两个核心相jiāo处的核心区域,而是在零号幻方与壹号幻方的其他任意两个地点之间穿梭的话,从这里出发是最简便快捷的。”  “ 刻有16这个数字的龟甲是兵营所在地。瞑城豢养了大批兵士,这里便是他们的休憩之地。17是医疗中心,这里陈列着数以千计的yào铺和数以十万计的yào材,甚至连瞑城的基础之物龟甲也堂而皇之地占据着任何一家yào材铺的某一处角落,以至于让我怀疑这个地方的能量储蓄是不是比别的地方都高。18则是公共浴场,规模与档次足以于古罗马时代的卡里卡拉相提并论。最后是19,这是瞑城的海港所在,大约与头顶上那片宽广的水域相连,港湾里停泊着无数船只,从商船到打渔归来的渔轮一应皆有。零号幻方的结构大致就是如此。” 壹号幻方 我想了一想,问道:“你没有讲10号数字,那之上是什么?”  柏然点点头:“没错。我故意漏过了10号数字,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现在我先带你去看看壹号幻方。这是与零号幻方永远呈十字相jiāo的一个19阶幻方。它的数学原理和零号完全一致,只是在1至19号数字龟甲上方所建筑的物体不同。有两种方式到达壹号幻方,一是通过相关的矩点,也就是刚才你问到的10号数字所在地。另一种方式是从15号龟甲所在地寻找捷径。”  “壹号幻方和零号幻方还有一个不同之处。零号幻方里从1到19分别承载着不同的功能,从1之上的森林,直到19之上的海港,各各不同。但壹号幻方却有着偶数型的分布。除了数字10之外,其他刻有数字的龟甲之上分别以两个为一组,以10为原点,向两侧做对称型分布。也就是说,数字9和数字11功能相同,数字1和数字19也功能相同。”  “先说说最靠近原点的9和11号龟甲吧。这里是神圣的祭祀地,分别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型的神坛,而塔顶则是一处光滑的平台。祭祀者可拾级而上,直到攀上极高之处。范文嘉说,这种建筑与墨西哥丛林中的一种金字塔颇为相似,不过后者大多用于生人献祭,因此在平台处设有生祭坛,至数百年后仍能见到森森血迹。而此处显然是缺乏血腥味的。旁边是8号与12号龟甲,之上各建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殿堂,巨柱森然,直向极深处纵深。而至深至极处却是一座精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无比的楼台,台上陈列有宝座,俨然有帝王之像。”  “7号和13号龟甲分别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图书馆。这里也是史料记载地,所有文字资料都刻在无数片龟甲之上。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文字,但却引起了范文嘉和白若栩的极大兴趣。之后他俩花了很长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整日苦苦钻研那些刻出来的图形。关于这一点我们呆会儿再讲。”  “刻有6号和14号数字的龟甲上方分别建有一座天体馆。这是一处令我十分惊奇的所在,很难想象几千年前的人就能拥有如此高超的天文观测能力。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6号龟甲所在的那座天体馆里漫游了好几个时辰,恍惚之间,俨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能看到无数恒星与行星在我头顶燃烧,整个天顶熠熠生辉。我只是不明白,我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星空,或是3千年前从遥远宇宙里投shè而出的光线。”  “几天之后我发现这6号龟甲上的天体馆代表着北半球与南半球的星空图,比方说18点方位向上眺位,便能够清晰地看见南十字星座。但另一座天文馆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每一个星座我都无法辨认,每一片星空都如此陌生。我甚至怀疑这绝非是在地球上所能目睹的情形。除此之外,天体馆的各个房间里还存有大量算得上精密的天文仪器,每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不同天体运行的轨道,有许多公式我无法看懂。这是我逗留时间最久的地方之一。当范文嘉和白若栩痴迷于图书馆浩瀚的史料时,我大多浸泡在天体馆里,如痴如醉。我甚至感觉从中找到了解决庞加莱定理的方法。”  “5号和15号龟甲是与零号幻方相通的驿道所在,与之相连的是零号幻方的15号龟甲。这就联成了一个最方便快捷的通道。而4号和16号龟甲是一处专供女xìng出入的地方。我基本上没进去过,但范文嘉很喜欢这里,每当她从图书馆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总会去这里休息几个时辰,然后便容光焕发的出来。我取笑她说,莫非这里是一个大型女xìng美容中心。她莫测高深地笑,说那倒未必,并且说那事实上是一个女xìng政治活动中心,再带有许多附属设施。我曾经想进去看看,但瞑城里值得逗留的地方太多,直到最后离开我都一直没来得及去。倒也罢了。”  “3号和17号龟甲所在地是另一个令我极感兴趣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大型数字运算中心,整座瞑城建立以及持续运转的数字模型都是从此处计算并诞生出来的。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每一个数字计算仪器都是一个小型的立方体,各有六面,每面是一个3阶幻方。我只恨此处与天体馆相隔甚远,令得我经常辗转往来于两者之间。好在之后不久便从2号龟甲所在地找到一辆以辕木加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车辆,它有一个巧妙并且永不衰竭的动力系统和相当简单的可驾驭xìng,很快我就能驾着这辆永动车往来于各处我感兴趣的地点之间。”  “说到2号龟甲和18号龟甲,这是另外两个必不可少的宝库。简单说来,它们是库房,分门别类划分出若干间。从零号幻方中获取的粮食、物料、兵器、丝帛器皿,但凡其他各地平日里用不上的,富余的,统统存储在这两座库房里。或许我们把它称作国库更为恰当吧。”  “最后是1号龟甲和19号龟甲所在地。这里和零号幻方的边缘地带一样,是良好的海港,远处与浩瀚无垠的大海接壤。只是这里并不像零号幻方的港口那样停泊有丰富的船舰。这儿相当冷清,空无人烟,沿岸筑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与其说用来住人倒不如说是用于一幅画上的点缀。我想不明白零号和壹号幻方的海港与整座立方体之上的液体海洋是以怎样一种形式共存的。它们彼此相通,或是相互独立,又或是利用某种曲率息息相关。但这并不是我计算的重点。在这座庞大的立方体里,值得我费尽心力的地方太多了。” 10号龟甲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柏然,感觉自己大概已经以这种姿态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那么……”,我清了清嗓子,晕头转向,仿佛在一团迷雾中游泳,苏柏然、他背后的墙,他面前的书桌,书桌上的小型立方体模型,统统像是出现在我的幻梦中的东西。只需我伸出指头一戳,苏家大公子便会带着与他相关的一切从我面前彻底消失。“那么,我记得你还留了个刻有10号数字的龟甲没说。”  柏然微笑:“看来你还没被我这奇谈怪论冲昏头,居然还记得。”  我坦白地说:“其实已经有些晕了,不过的确记得。我想那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没错。在被世人称为九宫图的3阶幻方里,最重要的是正中央的那个位置。那是天与地的核心,是中枢,是把控一切的关键。3阶幻方的关键数字是5。而在五行中,5这个数字代表土,它是衍生万物的基础。在中国这个历来以农业为生存大要的国家里,可以想见中央的5是多么的重要。19阶幻方虽然复杂了许多,但有一点是恒定不变的,天与地的核心仍旧是正中央那个位置,数字10。”  “最早开始对数字的研究的除了中国人,还有古代希腊人。毕达哥拉斯曾经带着他的学徒们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悉心钻研。在古希腊人看来,万物皆数,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数字更美妙的东西,它们的每一个弧度和每一个读音都令人心醉神驰。而数字10则是这一切当中最完美的。19阶幻方中的完美之数就是10,它也是惟一一个不会在轨道上发生滑移的数字。而白若栩的解释也很值得思忖。他说,10即是十,十是一横一竖的jiāo集,竖乃太阳的上升与下坠,是圭表的杆,而横则是那一竖投下的影子,是《易》经里的阳爻符号。”  “刻有10号数字的龟甲固定在零号幻方和壹号幻方jiāo界之处,它既是前者的核心,也是后者的枢纽。”  “我一直困惑于10号龟甲所在地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事实上,我们四人初步走遍了立方体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才进入10号龟甲。这就像是看一部悬念迭生的小说,一定会将最关键xìng的地方留到最后才看。那个地方由一道门与周遭的一切隔开,这道门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拔地而起,基座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浑圆,而门的上方刻着八个大字,依字体看正与雄凤鸟尊尊体内所刻的‘鸿渐于陆,利涉大江’一模一样。范文嘉正是辨识这种字体的好手,她认出那八个字所写恰是‘明夷于飞,何天之衢’。”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问道:“最开初在亚拉青波找到雌凤鸟尊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会在尊体内发现另外八个能与‘鸿渐于陆,利涉大江’对应的文字。谁知道根本没有。原来竟是留在了立方体里。”  柏然点头:“没错。这证明建造这座立方体以及留下密匙的人的思维与我们并非一致。他所做的一切,并不会依循常人所想的轨道。”  “那么,”我问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咱们过一会儿再说这个吧,”柏然断然离开这个话题,继续带领我在10号龟甲所在地漫游。“事实上,凤鸟仍旧是他们的图腾。我们在那道浑然天成般的圆门上发现了一对jiāo缠飞舞的凤鸟图案,一雄一雌,雄鸟在左,雌鸟在右,尾部相缠,吻部分开,共同追逐着一团跃然而上的烈火(如图)。范文嘉认为这很像是上古时代女娲与伏羲兄妹相jiāo之图,而白若栩则喃喃自语,说这恰是一个‘咸’卦。与此同时他认为两只凤鸟jiāo缠的图案恰好构成了之前他所说过的那个‘十’字。”  “我对卦象不明就理,但却素来听说过‘天圆地方’。这立方体与最核心处的正圆,或者正代表着天之圆与地之方。既然如此,那么立方体便是地,唯有正中心的这个枢纽部分为至高无上的天。”  “这些当然都只是猜测。不待跟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讨论,明允径自伸手按向雌雄凤鸟共同追逐的那团火焰图形,刹那间,大门启动,徐徐向上升起,我们终于进入立方体的关键所在。” 占卜之地 “我曾经猜想会在这里看到难以想象的东西,虽然有些想不出在建造者的心目中,还有什么能比王的宫殿或是祭祀所用的神坛更为高贵。但事实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平白无奇。既没有神庙也没有宫殿,既不是什么巨石阵,也不是用于埋葬先人的墓穴。我们只是站在一个极大极大的石质圆盘之上,这使得我们这四个站着的活人显得有些滑稽,也相当突兀。但白若栩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嘴唇微微翕动,自言自语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然后他向正圆的中心飞奔而去,并且在到达之后立即伏倒在地。我们紧跟着他,那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黑色的石质方尖碑,对,的确像是方尖碑,一座正在圆盘上投下影子的方尖碑,白若栩伏在方尖碑的脚下,贪婪的目光与手不停摸索着圆盘上的石刻,一张枯瘦的老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我没猜错,我等了这么久了。’”他自语着,看上去快活无比。”  “他等什么等了这么久了?”我皱着眉头问道。  柏然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们由着他去,自行走开看那圆盘上所刻图形。正中央也是一对尾部相缠的雌雄凤鸟,以此为中心,周遭刻有许多道或深或浅的刻度。至圆盘边缘,则沿着圆周刻有每三根横线为一组的图案,我虽然不熟悉,但却知道一定是乾坤震旦的卦象。难怪白若栩如此兴奋,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易理卦爻竟然出现在立方体的中枢地带,大概真有不枉此生的大快之感吧。”  “‘我没猜错,这里果真就是占卜预测之地。’半晌,白若栩坐直身子,如此说道。我们凑拢在他身边,听他解释。”  “‘刚才我给你们说过十这个字。它是太阳的东升西落以及在地面上留下的影子。那么按照这个道理,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个圆盘代表的是哪一个字?’他像一个狡黠的老师那样望着我们。”   “范文嘉想了一想,坦然说道:‘白伯伯,你说得对,这是一个卜字,占卜的卜字。圆盘中央的这座方尖碑是那一竖,而那短短的一点则是它投下的影子。不错,这里就是占卜之地。”  “我也明白过来,却仍有一点不明,便问道:‘但为何十字会是投下的完整的影子,而卜字却只投下如此短小的一个影子呢?”  “白若栩回答道:‘十字是完美数,它囊括一切。立方体里的日起日落,神殿与海港,市场与森林,所有一切都在十的羽翼笼罩之下。但卜是灵感与天机所在,只有每天太阳升到最高处,然后向西方挪动少许步伐之时,一天中只有午后的这极短的一个时辰,占卜者才能利用这个圆盘开始占卜。这不是方尖碑,它是圭表,它投shè在圆盘上的影子的方位、长短、深浅均成卦象,只有一个人可以通晓这一切。他就是这座立方体的灵魂之父。”  “范文嘉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人是谁?是谁创造了立方体?’”  “白若栩摇了摇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谁是创造者 如果说先前柏然所讲述的那些刻有数字的龟甲还勉强能让我理解的话,这个刻有10号数字的占卜之地终于令我头晕脑涨。  我一口气灌下了一整杯已经冰凉的咖啡,像一头困兽那样喘了口粗气。  “好吧,就算是……这样一座立方体,它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对,它拥有国库,拥有军队,拥有畜牧业和农业,拥有冶炼工业和海外贸易。它拥有王族,显然如此。并且它拥有用于祭祀的神殿。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占卜之地。你还说它拥有学校,从这所学校里受到教育然后毕业的学生们可以在零号幻方和壹号幻方里做生产者或是管理者。那么,你们应该在立方体里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古代的人,几千年前就钻到地底去生存的人。”我甩甩头,脸上露出神经质的笑容:“他们都住在12号龟甲所在地的城市里吧?他们是怎样穿着的?束着高高的髻子?直拖到脚踵的长袍?他们说哪种语言?都是之乎者也吗?难道他们没被你们这四个外来者吓坏?”我滔滔不绝地回道。  柏然虚眯着眼睛,眼神乌黑而闪烁:“你说得也对也不对。立方体里的确居住着许许多多人,但也没有人,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我不理解,直直地望着他。  “的确如此。立方体里一个人也没有,准确地说,是一个活人也没有。但无论在哪里,无论在海港还是在牧场,我们总能与各种各样的类人相遇。他们与人类相似,拥有几乎一样的身高、体型,但他们不是人,而是用木料、石料、青铜做成的人偶。他们大多赤着足,体格强壮,无一例外地戴着面具。巨鼻阔耳咧嘴,若有笑意,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纵目森然而出。除此之外也有极少数人偶戴着薄薄的金色面具,同样巨鼻阔耳,一幅咧开呈微笑形状的嘴唇,但在其他面具为纵目之地却直接镂空,透出头颅上原本的青绿色。白若栩说,那面具的原料看来正是黄金。”  “这些人偶少则成百,多则上千,各自填充于立方体的各个角落。船舰上的渔民与海员,牧场和农场里的牧人与农人,街道与买卖场所里穿梭的居民、行人、商贾,矿山、冶炼场和河渠里辛勤劳作的工匠与艺人,酒肆与饭馆里招摇的客官与小二,以至于威严在上的国王与祭司,天文学家与数学家,掌管着国库钥匙的守门者与擅长问诊开yào的医师,每一个角色,都由人偶们充任。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管站在那儿,或是躺着、坐着、斜靠着,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只是作出一副正在充当那个角色的模样。当我们从他们身旁走过,议论着,甚至伸出手来抚摸他们,人偶们都纹丝不动。整座立方体里充满了这种诡异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艺儿,这令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但事实上他们就跟我在2号龟甲所在库房里找到的那架永动车一样,只需发动机关便可以行动起来。走也可以,跑也可以,语气生硬地说话也可以,甚至舞动刀戟冲锋陷阵。他们只是不具备表情,大概也不具有思维的能力。这是一种由胸腔内的某粒精巧仪器掌控着的机器人偶,他们可以耕耘田地,开采矿山,能在那九座辉煌而巍峨的剧院里演出精美宏大的戏剧,但他们并不是这座立方体瞑城的主人,实际上只是奴仆而已。”  “这太神奇了!”我兴奋地叫道:“我越发想知道是什么人造就了立方体?而且,他总有什么目的吧?”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解开这个谜题。摆在我们面前的谜团如同海洋一般深不可测。白若栩想知道,圭表的影子指向的刻度代表着什么?在完美数10或者说十的双翼掩映之下,哪一个卦象能够驳斥史书上的荒谬。范文嘉想知道何谓‘自天佑之,何天之衢’,哪一张龟甲上刻载着历史的真实。而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数学轨道支撑着立方体,零号幻方、壹号幻方,甚至包括那些人偶永动不懈的力量来自于何方?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预感,在这座立方体的某一个角落里,恰好埋藏着困扰了自己一生一世的那个永恒题目的答案。而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指向同一道问题,也就是你刚才所问道的,是什么人造就了立方体?为什么要造立方体?”  “我们很快根据自己的专长和兴趣找到了适合自己逗留的场所。白若栩将绝大多数时间耗费在10号龟甲所在地的巨型圆周上。范文嘉一头扎进了那座巨大无比的史料馆,被那些刻满奇怪图型的龟甲包围起来。与此同时他们成了一对临时的搭档,试图通过对卦象不停的比对与分析来剥开包在历史身躯上的荒谬的外壳,找到内在的真凭实据。而明允是一个不容易琢磨的人,他有时穿行在那九座大剧院里,有时去探望白若栩或是范文嘉,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何处。至于我,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习惯呆在壹号幻方的天文馆和数字运算中心,相信它们两者之间有着某种我尚未想到的互通。很快我陷入废寝忘食的境地,坦白地说,当我陷落于庞大繁复有如星云的那些日子是无比快活的。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人,范文嘉也罢,我弟弟明允也罢,或是少华你,或是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与我苏柏然毫无关系。我被计算的快乐层层淹没,如同一头埋伏在万丈洪涛中的巨鲸,我不断地潜伏与游泳,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数字,每一个霎时而明的原理,都像是一朵朵充满液体的海浪,令我的肺无比快乐的被涨满。我甚至从人偶中找到了一个助手,每天它都呆呆傻傻地坐在我的身边,只待我一下指令就飞快地跑到库房里为我找些食物和清水来。这样的日子匆匆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当我满身疲惫却满心兴奋地解决掉一个公式,正打算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踱上几步时,忽然间看见明允出现在我面前。” 开戏 柏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明允脸上一直戴着一幅面具吗?不嗔不喜,无怒无忧,乍一出现,我几乎把他当成了那个成天服侍我的人偶。也许说到底我这个弟弟在我心中的亲近感还不及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偶呢?而且怎么说呢?不知为何我始终有些怕他,或许是因为当年有愧于心吧。”  “我弟弟明允,就这样忽然出现,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说道:‘哥哥,你一个人在这座数字运算中心待了很久了,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有些呆头呆脑的,他叫我‘哥哥’,但我不太明白这个称呼是何意义。不过我还是结结巴巴地就刚算出的那个公式讲了几分钟,忽然醒悟过来,也许是他们已经有所发现吧。”  “果然如此。明允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但眼睛里却没有,他告诉我白若栩和范文嘉埋首于10号圆周以及史料馆中若干时日,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许多疑团已经豁然贯通。这会儿明允便是来邀请我前往零号幻方的14号龟甲所在地,他们将向我展示研究的成果。”  “虽然不明白为何要去14号龟甲,那里不是大剧院吗?但我还是立即放下手中的事物,乖乖地跟随明允。我们通过15号龟甲的捷径穿梭至零号幻方,九座巍峨华丽的大型剧院如同莲花一般在我眼前次第绽开。我们去到第5座剧院,范文嘉和白若栩果然正在那儿等着我。”  “‘嫂子,我把我哥带来了。’明允这样说道。”  “这个称呼让我和范文嘉都大大的错愕了一下。有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呢?我怔怔地望着她,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面,文嘉的短发已经长到很长,在脑后束了个马尾。略见消瘦,下巴颏尖而俏丽,久未见到阳光的脸庞显得很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因有所发现而燃烧着热狂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她原本应该是我最合适的伴侣,但这一年来她却宁肯陪着一个枯瘦的老头子也不愿意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我的研究。我甚至嫉妒了,却没有想到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动念去探望过她。”  “我收敛心神,问道:‘明允说你和白伯伯的研究有结果了?’”  “她点头,却避而不答:‘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出戏,这戏是明允编排的,我和白伯伯是顾问。’她这么说道。  我再次感到错愕,但看明允已经端然坐下,白若栩也已入座,只得挨着范文嘉坐下来。她的身上传来一种近乎于田野和森林jiāo汇处的野辣辣的芳香,我心神微动,就在这时帷幕拉开,充当歌舞伎的人偶们装扮完毕逐次出场,戏已开演。” 帝乙嫁女 第一幕 帝乙嫁女  出场人物:  帝乙:大商王朝倒数第二个王  帝辛:帝乙之子,大商王朝最后一个王,史称纣王  妹喜己:帝乙之女,帝辛之妹  姬昌:妹喜已之夫,史称周文王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姬发之母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周武王  第一幕一开场,便是热热闹闹迎亲的场面。  人偶们一边抬着喜舆,一边欢天喜地地唱着:  “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天监在下,有命既集。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天之妹。  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我并不是很能懂得人偶们在唱些什么,好在有范文嘉轻声在我耳边解说,便也能大概明白。这段唱词出自《诗经•大明》,讲的是发生在渭水之滨的一段大喜事。商王朝连年征战,*屡犯国土的东夷。大商虽强大,帝乙仍旧恐惧腹背受敌,毕竟,西北方一直有一支蠢蠢yù动的宿敌---鬼方。此时,西部边界另有一支游牧部族正在崛起,那就是周。帝乙英明神武,是成功的宗教改革者和政治、经济领袖,此时,他决意培养西周为大商的藩国,以西周之力来抵御鬼方。为了表示诚意,帝乙决定将自己的爱女妹喜己嫁给周部落的领袖姬昌作妻子,以示商周世世代代jiāo好。人偶们此时所歌唱的,正是三千年前的这一桩政治联姻。  扮演妹喜已的人偶穿戴华丽,松松挽着一头秀发,举止轻柔,歌声悦耳。虽然戴着面具,仍旧可以想象出面具后的妹喜已应是一位绝代佳人。扮演姬昌的男xìng人偶欢天喜地地将公主挽下喜舆,公主的仆从们依次将无数贺礼抬上舞台,走马灯似地穿梭不停。  范文嘉轻声解释道:‘三千年前,商为当时唯一的大国。西周虽然有幸迎娶帝乙的女儿为妻,但不过只是西部边界上一个刚刚崛起的部落。一无文字,二无建筑,三无礼仪,四无法制,却因这桩政治和藩得到了大大的好处。妹喜已带去的聘礼绝非珠宝玉帛这样简单,而是殷商数百年来沉淀的传统与文化。如此一来,西周文明的进程立时推进了上千年。周人终于开始修建房屋,有了马车与文字,甚至开始学习至高无上的占卜。只不过卜算之术乃大商的不传之秘,周人自始至终只学到了皮毛。’  此时另一位身穿裙装的女xìng人偶出场,声调低沉,隐隐透着狠意。此人正是姬昌的结发妻子太姒。  两女共事一夫,此后剧情的发展便有些像是通俗小说,大抵是太姒的嫉恨与埋怨。好在妹喜已颇为贤良,心地亦单纯,从不与太姒发生正面冲突。之后一个少年人偶戴着面具出场,很快与妹喜已结下深厚情谊。妹喜己成日教授少年读书识字,辨识家国大事,少年人偶语声虽稍显稚气,但已颇有大将之风。这个少年正是姬昌的儿子姬发。也就是后来的周武王。  第一幕发展到高潮时,正值妹喜己有孕在身,太姒暗中下yào,令到胎死腹中。扮演妹喜己的人偶逐渐陷入悲痛颠狂的境地之中。  末尾处,已颇感后悔的帝乙卧病在床,叮嘱儿子辛,待他继位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把妹喜己接回来。父亲再也不想女儿受苦了。” 帝辛归妹 第二幕 帝辛归妹  出场人物:  帝辛:商王朝最后一位王,史称纣王  妹喜己:帝辛之妹,姬昌之妻  姬昌:周部落之领袖,史称文王  伯邑考:姬昌之长子,姬发之兄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伯邑考之母  “这一幕的一开始,是身穿孝服的姬昌带领周人跪伏于地,由一位来自商的贞人引导,在先帝乙的宗庙内做祭祀,表示将永远臣服于商,并祈求上苍赐予姬昌子嗣。姬昌祷告能让妹喜己怀孕生产,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拥有大商的血脉,这才是能让他世世代代受商恩宠的重要一环。  祭祀完毕,脱下孝服新着王袍王冠的帝辛登场。这位年轻的国王励精图治,鼓励生产,倡导商业与*。扮演帝辛的人偶背后,衔日飞舞的雌雄凤鸟喷礴而出。  很快,姬昌接到帝辛的传召,命他带着妹喜己前往里庄园度假。妹喜己与少年姬发依依惜别。这一场晚到的蜜月令夫fù俩身心俱松,很快,贞人传出喜讯,公主怀孕了。这一次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开心的舅舅帝辛亲自为孩子取了名字,叫做管叔鲜。由于此为旁系,帝辛还专门解释道,孩子的名字中是不能有天干的。  紧接着是一大段狂欢歌舞。帝辛三年,在这样的欢喜无尽中,无数扮演工匠的人偶登场,开始修建帝辛打算送给妹妹的贺礼---鹿台。  第二幕的末尾,幽居在周多年的太姒咬牙发誓报仇,派出长子伯邑考,率兵攻打大商。周军不是殷商强盛之师的对手,败下阵来,扮演伯邑考的人偶从马上坠下,亡于阵前。其弟姬发将哥哥的尸首抢出,随败军一同回到西周。” 周武王的婚礼 第三幕 姬发完婚  出场人物:  姬昌:周部落之领袖,史称文王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武王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伯邑考之母  姜尚:史称姜太公  邑姜:姜尚之女,姬发之妻  姬旦:太姒之末子,史称周公  “第三幕一开始,扮演太姒的人偶覆尸恸哭,立誓终有一天要颠覆殷商,为爱子报仇。一旁的姬发忍不住劝道,不守盟约,背信伐商,本来就是我们的错,母亲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太姒愤怒若狂,将儿子痛斥一番。  之后出现的却是姬昌,正无精打采地独自一人回到太姒身边,哭诉鹿台虽已筑好,帝辛却只肯将妹喜己以及与姬昌生的四个儿子接去鹿台。姬昌做梦都想登上鹿台享尽天下奇福,如今梦碎,只得令工匠人偶们修筑灵台,以慰他的鹿台梦。与此同时他开始出入风月场所,认识了一位渔友,名叫姜尚。  看至此处,范文嘉向我解释道:“姜这个姓,原本是羌族中的一支。而羌之为姓,原本出于‘羊’字,意为祭祀所用之羊。殷商早年并未废除活人献祭,而历来被他们视为低等民族的羌人一向是用于牺牲的祭品。之后虽历经帝乙大力改革,废止献祭制度,但羌人对商的仇恨由来已久,根本无法磨灭。至姜尚,因攀上了姬昌,终于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我心中有无数疑问,但舞台上的剧情正一幕紧似一幕,便暂时闭口不问,径自往下看。  之后,是姬发娶妻。少年姬发曾跟随妹喜己读书识字,对泱泱大国殷商的崇敬之情发乎于心。成年姬发在此处有一段独白,他热情澎湃地表达对大商文明的想往,希望自己能继承父亲的好运,娶到一个像妹喜己一样既美丽又智慧同时深明大义的妻子。在这段独白的末了,姬发的语声渐渐深沉,他很思念妹喜己,希望今生还能够见到她。  婚礼的欢庆之声再一次响起,夜深人静,姬发掌灯看自己的妻子,却发现她根本不是商裔,而是父亲之渔友姜尚的女儿,邑姜。他失望极了。  更丑陋的一幕接踵而至。太姒竟与姜尚勾结起来,对商的切骨之恨令他俩惺惺相惜,姜尚终于成为太姒的幕席之宾。一番欢好之后,太姒在姬昌的食物中下dú,一心想要重返大商登上鹿台的周文王一命归西。  第三幕的末尾,太姒的又一个儿子呱呱坠地。扮演太姒的人偶抱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指天发誓说,这个孩子,将成为彻底埋葬大商的送终之人。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姬旦。这就是被后世称为西周第三代圣贤的周公旦。” 幕间休息 “看至此处,幕布忽然合拢,光明骤降。正是幕间休息的时分。”  “我从无限震惊中抬起头来,坐在我旁边的范文嘉正抬眼安静地看我。”  “我定了定神,瞠目结舌地问她:‘这就是你和白伯伯研究出来的结果?’”  “她点头,问:‘莫非你觉得很荒谬吗?’”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方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回答道:‘暴君商纣王原本并非暴君,而是一个方正严明勤政清明的好君主。这一点白伯伯曾经作过论述,真要说成是这样也还说得通。但按照这个说法,历史上原本没有苏妲己,那个重要的女人竟然是帝辛的妹妹,名字叫做妹喜己。她的丈夫不是纣王,而是周文王姬昌。好吧,就算这是真的,你们居然把姜子牙姜太公说成是这样一个人,这也太颠覆了吧?’”  “范文嘉颇为严肃地说道:‘如果一年多以前在听白伯伯勘明商末周初的历史真伪之时你就已经对帝辛的为人产生了怀疑,那么你早就应该对当时流传下来的一切都产生怀疑。没有哪一个重要谎言会是孤孤单单的一根枝苗,围绕它的必定会生出更多谬误之叶。你现在说不相信我们对姜尚的判断,其实只不过是你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自小就被牢牢树立的某种观念甚至于可以说是某种体系被彻底摧毁,不甘心自己枉自这么一个聪明人,竟然被瞒骗了那么久。我明白。最开初我也有这样的愤怒感,我觉得我被所有人骗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公,什么兵家始祖,什么斩妖除魔的千古武圣,什么太公兵法,什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们真还是上了钩呢。”  “但是当我将大图书馆里记载这一部分史实的龟甲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并且跟白伯伯译出来的卦爻全都能合上时,我忽然间感到了另一种比愤怒更有实质意义的情绪。那就是,我必须了解尽可能多的真相,为了这个我宁可死也甘心。’”  “我仍旧有些愣愣的,面前这个范文嘉,忽然间令我感到陌生起来。尽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了解,每一种情绪都与我一致,我甚至也宁可抛弃生命只为了清楚地了解到所有的真相。但是,这个眼神如此乌黑、面容如此俏丽的女子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离我遥远。我定了定神,意识到她正在解说的的确是一件足以撼动中国历史的大事,于是深吸一口气,洗耳恭听。”  “她大约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变得和缓下来:‘图书馆里一共藏有二十四万五千一百六十四块龟甲,另有大量文字铭刻在青铜器物之上。我没有办法全部将龟甲和青铜器上的文字译出,这一年来只译出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是关于商之灭亡与西周之兴起。其他部分详细记录着帝辛之前商帝国六百余年的历史,以及商亡之后的故事。想把它们全部看明白大概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好在10号龟甲所在的占卜之地的四百四十八条爻辞有限,颇能将我看不懂的甲骨文补足。没错,刚才人偶们演的,就是我和白伯伯重新破译出的那段历史,明允帮助我们用最简单也最直观的方法表现出来。我敢说,这比我们打小就知道的那个故事要真实得多’。”  “我想了一想,挑我心中最不明白的那个疑点问出来:‘白伯伯也说10号龟甲所在地是占卜之地,圆周上所刻的那四百四十八条爻辞来自于《易经》,分明是用于卜卦的,我不明白怎么能用来与史书互相作补。’”  “这个时候白若栩开口道:‘谁说《易经》是用来卜卦的?’” 六经皆史,易经为首 “我静静地等他解释。白若栩道:‘短短一部《易经》,几千年来谬误不断。从最开初人们叫它做《周易》,已经是大错特错。以前我给你们说过,以西周之落后根本不可能写出《易经》,著述者只可能是大商之人,或者至少是商裔,这部奇书叫《商易》倒还真是不错。然后便是《易经》的功能。所有人都把《易经》当作卜卦之书,上下几千年出了不知多少凭着四百四十八条爻辞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所谓易理大师。嘿嘿,其实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皮毛,不知其精髓。可惜呀,这么一部奇书几千年来竟然被这么多小混混玩弄于股掌之上,真可谓时运不济。’”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不禁好笑,不知道他自己算不算是凭四百四十八条爻辞装神弄鬼的小混混,好在确也知道白若栩这一回所讲非同小可,不由自主地便肃穆起来。只听他继续说道:‘不错,《易经》的确可以看作是一部卜卦之书,熟读易理再通五行,一不小心还可以变出个大医学家来。但恰恰是《易经》在对于占卜方面的功用太过奇妙,已足以令世人高山仰止,竟无法看到在这座高山的背后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隐隐yù现。那也难怪,许多人穷其一生才能将《易经》之卜卦略通一二,早已战战兢兢被上古之人的智慧所折倒,终身都只能是拜倒在《易经》膝下的一名小学徒,又怎么可能胆敢去揭下蒙在《易经》筋骨上的那层皮,透视底下的血和ròu呢?’”  “‘自清代袁枚,至章学诚,提倡‘六经皆史’、‘六经皆器’。这‘六经’说的是哪‘六经’?自然是《诗》、《书》、《礼》、《乐》、《春经》、《易经》,章学诚说这六经讲的都是历史,固然算是一次颠覆,但也不过如此,说到底没解释出它们各自讲的是怎样一部历史。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既然《易经》中明白无误地提到过‘帝乙’、‘箕子’、‘康侯’、‘高宗’,如果《易经》为史,它所讲的必定就是‘帝乙’和‘箕子’们曾经共存的商王朝之史。’”  “当我们推测一个发生在距离现在已经相当久远的时间段上的事情时,有两种方法可以互为佐证。第一,信物。我以前说过不要相信人言,这尤其包括写在历史书上的人言,我还说过如果人言与信物相抵触,那宁可选择相信信物,因为信物不会撒谎,而人言会。第二个方法是人xìng。切不可以为千百年前的人们和千百年后的我们在xìng格上一定会存在天大的差别。他们同样是人,同样会遇到顺境与逆境,同样会想方设法度过逆境以等到顺境的到来,而在这个时候,他们能够想到的办法,除了与科技进步有关的之外,其他的大同小异。假设,《易经》的确就是一本记载商末周初的真实历史的史书,柏然,你可以来推测一下,书的作者会遇到一些怎么样的情况?依照常理他又会怎样处理呢?’”  “我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我是作者,那么最重要的就是看我写的这部史书究竟能不能符合统治者的胃口。如果真实的历史恰好也是他们所需要的历史,那就万事大吉,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恰恰与他们所粉饰的太平背道而驰,而我又不想顺应君主之意将真史改为一部伪史,那么,也许我会将这部真实的史书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没错,中国历朝历代的文字狱难道还少了吗?写错一个字就有可能株连九族,更别说是一部可以令统治者的根基也完全动摇的史书。对,我必须将它藏起来!但是,作为一个历史记录者,我必不忍心让这部重要的史书被时间埋葬。尤其倘若它是唯一一部可以见证当时的真实时刻的史书,就更加不能让谎言在它的坟墓上长出参天大树,一定要想办法让它显露人世,但又……白伯伯你说得对,唯一的办法是用另一层面目将它掩盖起来。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如果我是《易经》的作者,我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寻,那就是假托它是一部卜卦之奇书,倚仗着周人对商人在占卜能力上的崇敬之情而使它得以在周天下的眼鼻子底下流传,同时暗暗期待有一天能够有人将掩藏在它背后的真实重新解开。’”  “白若栩点了点头,若有悲哀之色:‘这个作者只是没有想到,不仅他的隐藏工作做得好,还有更多的人不断地在这座埋藏着真实的墓穴上添筑砖瓦,直至将真实之躯掩盖得不剩一缕阳光。他若隐若现的说着一些疯疯颠颠的话,再将这些疯话撕成碎片,东拼西凑,第一条或许应该放在第四百四十三条,第六十条原本或许应该接在第一百二十七条的末尾。四百四十八条爻辞,原本就用了无数隐语无数黑话无数字谜,就这么清楚明白地写在纸上还看不懂呢,这次更被他故意全部打乱,好端端的一面镜子,如今碎成了四百四十八片。谁还能将它重新凑拢?谁还能用这面镜子照出三千年前发生的每一幕骇人听闻的故事?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在这碎成一地的狼藉之上竟然滋生出另外一部气势磅礴的故事出来。有鼻子有眼睛地把帝辛写成暴君,他宠幸妲己,行乐于酒池ròu林,造出pào烙、醢、脯等酷刑,杀九侯,剖皇叔,倒行逆施,简直就是普天下头号暴君加昏君。然后与之相关的一切历史皆被改编。昏君身际必定陪有一妖妃,暴君身际必定有无数忠臣因死谏不成而惨遭杀害,灭掉这暴君与昏君的一定是一代贤王,他身边一定另有一个辅佐他的奇人异士……好一番顺理而推的千古传奇,好一株将真实掩藏得滴水不漏的参天巨树。只是,一旦当真实的种籽终于找到机会从那巨树的庞大yīn影里探出头来,这棵巨树的根基就已经开始被动摇。当我们最终有机会为帝辛*,那么围绕他的一切谎言也都将摇摇yù坠。’” 武王伐商 苏柏然起身重又烧了壶咖啡,一边接着说道:“当白若栩讲到此处,我心里已信了八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指《易经》是一部被故意揉碎打乱的史书,同时这部史书里充满各种暗语。所谓‘草蛇伏线,绵延千里’,原本向来被红学家们用来解释《红楼梦》的深不可测,现在看来用在一部三千字的《易经》身上更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我问道:‘我明白了,白伯伯你把四百四十八条爻辞重新拼凑,而文嘉你则埋首于图书馆中的甲骨文,两相对照,许多记载不谋而和,相互应证。因此你们认为,这才是一部真正的信史?’”  “范文嘉点头:‘的确如此!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所有人证都不存在了,但物证还在,《易经》还在,这些甲骨文还在,还有这座瞑城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忍不住又问道:‘我还正想问呢?这座瞑城和商亡周兴又有什么关系?’”  “白若栩抢过去答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应该先解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牧野之战的真相。我曾经百解不得其解,为什么作为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卫国者们会轻易在阵前倒戈?并且是向一个落后数百年文明的农牧部族倒戈?为什么这场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时辰?甚至连一个时辰都不到?为什么周武王姬发一旦攻入朝歌,不仅不行赏,反而立刻下令解散自己的军队?这几个疑问不得到解决,商亡的最大真相便无法揭示。’”  “我也充满好奇,一时之间心跳竟然加速了。白若栩摸摸自己的胡子,忽然间卖起了关子:‘刚才的戏还好看吧?’他笑眯眯地问我,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幕间休息已经足够了,你弟弟明允把这戏还编排了下半段。不如接着往下看。’”  第四幕 武王伐商  出场人物:  帝辛:商末代国君,史称纣王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武王  姜尚:史称姜太公  “这幕戏的一开始,是帝辛独自一人在鹿台上的独白。大意指天意弄人,鹿台虽佳,却无法为他思念的人带来欢欣与安乐。此时帝辛之妹妹喜己已病逝,一番大伤心之后的帝辛忽然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他不理解二十几年来如此辛勤劳苦东征西讨所为何来,如果连自己最关心的人都留不住,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之后,帝辛对月长叹,生出强烈的隐退之意,同时哀陈膝下没有能干的子嗣能够接替王位。自己虽生有一子武庚,妹妹虽育有管叔鲜和叔武两位儿子,但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人才。一时间颇感踌躇无计。  周武王九年,姬发在母亲太姒的威慑下,被迫伐商。但武王自幼身受殷商熏陶,从骨子里不愿做此枉恩负义之事。姬发自盟津出发,事先做了一次观兵,假意祷告上天,背地里却派出一个暗探快马加鞭密报帝辛。  帝辛接到通知,忽然间计上心来,命特使胶鬲回传密令至姬发处。姬发大喜,宣布从星象得到本次伐商的卦爻,恰为‘鸿渐于陆,利涉大川’。这八个字正是帝辛暗中通知姬发:尽快度过天险黄河,我有好消息在这里等着你。  接下来,部队推进到一个名叫鲔的小河边,此处距离牧野大约200公里,大雨倾盆而下。帝辛与武王在一座小破庙里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谈。  此时周武王姬发正当盛年,大约四十岁左右,素有英名,他与妹喜己的深厚情谊令他早已在帝辛的心目中树立了非常好的形象。这次受太姒之逼被迫出军,却暗中通报的行为更是为帝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帝辛早已对二十多年的君主生涯感到厌倦,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更替他的帝位。可惜此时禅让制已经废除,否则凭臣子姬发的为人与能力,原本就是最好的人选。思来想去,帝辛决定行一着险棋,在牧野战场上与姬发单qiāng匹马对阵,却佯装败下阵来,以此树立武王的雄风,之后趁势让位于姬发,自己便可从此逍遥自在。为了保险起见,帝辛令姬发立下誓言,进入朝歌后立即jiāo卸兵力,登基后不可改国号,接受三监以及国师箕子的辅政。  姬发自幼深慕大商,得此建议,感激涕零,更为自己能有机会在商王国这样的大舞台上一展政治身手而振奋不已。大雨之夜,忠臣贤君在这样一间鲔河畔边的小破庙里击掌盟誓,赤子拳拳,都为即将到来的新天地开怀振作。殊不料世事的发展并非能如始料之所及,牧野之战的祸根就此埋伏在两人的意气用事之中。” 箕子明夷 “戏演至此,忽然间起了变化。连舞台都从中裂开,疾速隐去,身处14号龟甲之上的大剧院的看台沿着某种轨道前行至7号龟甲所在地,大幕揭开,这一次的舞台竟然是真正的战场。我们四人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居一处瓮城之上,恍在战场之中,又似乎暂离战局,但足以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观战者。旌旗招展,双方皆人精马壮,殷军着白,周军着黑,沿牧野战场铺天盖地地对垒出两个整齐的方阵,军士皆由青铜人偶充任。殷军领先一人胯下骑一匹黑首白马,傲然立于阵前,正是由人偶饰演的大商君王辛。而周军中亦有一人骑一匹遍体漆黑的战马越阵而出,雄姿英发,正是武王姬发。按照彼时惯例,既有两军领袖将于阵前单挑,双方军队自是挥兵不动,只将战鼓声擂得沸反盈天,待到帝辛与姬发跨出阵来,鼓声与呐喊声便渐渐歇了。战场上唯见黑云压头一般的庄重与肃穆。”  “老实说,我对古代人所用的什么兵器阵法盖世武功都没什么研究,但只见两个戴着面具骑着战马的人偶你一qiāng我一戟,打斗得煞是紧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两人都是马前作战的好手倒能看得出来。尽管之前已经提前知道帝辛将会佯败于姬发,但毕竟心中早已知道牧野之战正是大商灭亡的前奏曲,一边看着,一边竟情不自禁地希望那位扮演帝辛的人偶将姬发挑下马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历史毕竟不可逆转,再拼斗个几十回合,帝辛胯下战马竟被姬发刺中前胸,双膝一软,将帝辛滚下阵来。姬发一声大喝,顷刻间便将帝辛擒住。”  “此时,作为观众的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佯装败下阵来的帝辛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忽听西周大军之中传来击鼓冲锋之声,数十万周人呐喊声四起,一拥而上。这边厢殷军自始至终得到的是按兵不动的命令,此时局势骤乱,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竟溃不成军。”  “眼见败阵已成,一旁观战的白若栩冷声道:‘这个不顾君令擂鼓命令进军的就是姜尚。什么千古武圣、兵家始祖,不过是个瞅准时机趁乱浑水摸鱼的家伙。这一着着实yīn狠,虽然并非殷人阵前倒戈,但说到底,这一场仗毕竟是帝辛大败,周军趁胜追击,直击朝歌,鹿台更因此被一把火烧得精光。’”  “白若栩说话间,我们身处的看台再次移动,告别7号龟甲所在的战场,重返14号龟甲所在的大剧院。刚从硝烟浓烈厮杀阵阵的战场上回来,我颇有几分惊魂未定。帷幕重又闭拢,拉开,最后一幕开始上演。”  第五幕 箕子明夷  出场人物: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武王  太姒:姬发之母  箕子:商末代国师  “三监”:帝辛之子武庚、管叔、蔡叔的统称  姬旦:姬昌幼子,姬发之弟,史称周公  叔武:妹喜己的儿子  这一幕的一开始,是国师箕子与“三监”的一番对话。  箕子语重心长地告知武庚、管叔和蔡叔,他们三人受帝辛之命,拜为“三监”,意为国相,将在姬发日后的执政中起到监国的重大作用。倘若姬发有丝毫废商兴周之意,或是行国君之职责不得力,“三监”便可废黜姬发,由帝辛之子武庚取而代之。  接下来,是武王姬发遵守承诺,将攻克殷都朝歌的军队就地解散,或驱遣回镐京,或直接并入殷军,接受殷人监管。此时得到战报, “孟方”和“人方”两族企图趁乱偷袭商王国,武王立即亲自带兵南征,得胜后返回周都,试图将大商的文明之花更多地培植在家乡的土地上。而妹喜己的儿子叔武也自告奋勇去到周人聚居地,传播青铜制造之术,并将武王对殷商文化的衷心赞美写成了一篇抑扬顿挫的佳作《天亡簋》。  然而一切疾转直下,就在年轻的叔武完成使命,兴奋地返回朝歌的路上,不幸遭到了太姒派出的刺客的谋杀。太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武王的饮食里也放入了慢xìngdúyào,然后借口武王身体欠安无法亲自执政,向朝歌派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姬旦。  姬旦以王弟身份摄政,并暗中收伏朝歌兵力。“三监”虽不服姬旦管领,试图废黜周公,可惜手中并无兵权,很快被平定,管叔等人遭姬旦流放。老国师箕子此时孤掌难鸣,只身前往周都与武王谈判。  这一幕的末了,是箕子在周都城外听闻姬发的死讯,又得知太姒和姬旦联合下令剿尽殷商余孽,知道时已至此,已是天翻地覆,他箕子一人已垂垂老矣,早已无力回天,于是抚琴一首《哀郢》,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一曲罢了,日影西垂,太阳帝国的末日终于来到,老国师沧然涕下,掷地以“明夷”卦象,抚袖南去,就此不知所踪。 易经第36卦 “五幕戏演至此处,大幕虽未合拢,但我也知道已是终了,一时之间竟惆怅不己。”  “白若栩道:‘这明夷一卦,上坤(地)下离(火),意为火光转入地面之下,光明受阻,乃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也是最重要的一卦。我把这一卦的爻辞完整地说给你们听。’”  “‘明夷,利艰贞。’”  “‘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吉。’”  “‘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  “‘*,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  “‘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  “‘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这第三十六卦明夷卦,是六十四卦中极难得的一个没有打乱其顺序的卦,并且清楚明白地指出这一卦的主人公写的就是箕子。这一卦几乎没用什么暗语,讲得再明白不过。此时大商已名存实亡,周公姬旦摄政,很快便将改朝换代,帝辛自以为聪明的意气用事换来的只是大商六百年江山的破灭。崇尚太阳的大商的光明(离)已被黑暗(坤)代替。此时,唯有首先守住自身内心的纯洁与善良,所谓‘利艰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在光明被阻碍的时候,君子应该像鸟一样,将翅膀垂落下来,以免被人察觉,悄悄地保存力量,躲避起来,难怕失去职位,没有饭吃也在所不惜。’”  “‘六二的卦爻意为,在这种情况下,就像是左腿受伤,只要有好马负载,也可有利。九三卦爻则是说,君子此时应往南方走,终可消失罪恶之首。但不可轻举妄动,需要等待时机。’”  “‘接下来的*和六五两条卦爻连在一起,说的是必须坚决地离家去国,深入腹地,找回重释光明的方法。箕子坚持自身的正道,相信光明绝不会熄灭。’”  “‘最后一句上六,讲述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光明曾经升腾于四野,如今却堕入了地底,正等待复苏的一天。’”  “当时,白若栩就是这样一句一句地向我们解释了第三十六卦‘明夷’。此时我又再问道:‘那么在第10号龟甲所在圆周上所刻的‘明夷于飞,何天之衢’就是从这里来的了?’”  “白若栩答道:‘应该是。想来你们也应该记得,雄凤鸟尊双翅高举,尊体上的小凤鸟却双翅低垂,显然这恰恰就是对应那一句‘明夷于飞,垂其翼’。至于‘何天之衢’则是‘承接着蓝天的大道’。‘明夷于飞,何天之衢’讲的便是悄悄将光明保存下来,反而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大道。毫无疑问,这座地下的立方体,范小姐所命名的瞑城,正是因此而来。’”  “我微微感觉有些头晕,但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那就是说,这座立方体的建造者正是商末国师箕子本人?’”  “回答我的却是范文嘉:‘根据图书馆里的龟甲还有《易经》的爻辞记载,箕子心碎国破,独自南行,首先到的地方是山西晋城,也就是传说中的棋子山。他在这个地方大约隐居了8年左右,造出了纵横各19道的围棋,并以此观星象,测吉凶。我相信箕子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之内悟出了19阶幻方的玄妙。之后,有一个人到棋子山来找箕子,给他带来了失踪已久的帝辛的消息。’”  “‘帝辛当年主动让位于姬发,以求自己的逍遥自在,未想到一时的意气用事终酿成大祸。这几年来,帝辛一直藏匿于南方某地,依靠当年带走的浩瀚财力暗中准备,指望找到机会重返朝歌。只是在周公姬旦的铁血政策和欺世盗名之下,复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重新找到了箕子,不免极度大喜。这位老人家是他当年相当依赖的重臣,说是他的精神领袖也无不可。帝辛认为凭借他的财力以及箕子的智谋,这一次复国应该有望。’”  “‘不料,箕子给出的答复却令帝辛大失所望。历尽国破与之后的隐居,再加上这8年来从19阶黑白之争所看出的天下大势与吉凶祸福,箕子清晰地向帝辛指出,所谓复国,不过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当此际,应依照明夷卦象所示,垂其翼,另辟蹊径。正是在这番谈话之后,箕子随帝辛重返南方某地,凭帝辛的财势与箕子对19阶幻方的认知,开始建造地下瞑城。从那以后,曾经叱咤风云六百余载的大商王朝,终于全面转入地底。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正是明夷卦上六爻辞所说,日影之下不复重见太阳帝国,它所有的光荣与精髓从此都埋藏于四川盆地地底的这座庞大的立方体之内,它正充满耐xìng地等待着复苏的那一天。只是没有料想到,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三千年。’” 易经的真正作者 柏然舒出一口气,清瘦的脸庞微微抬高,眼神仿佛正望向极遥远的地方:“所谓瞑城的来历,大抵正是如此。当时听文嘉和白若栩讲到这里,我的内心大约也正与你此时此刻一样百感jiāo集,几乎听得快要虚脱,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不过事实如此,这座立方体正是末代商王帝辛与箕子等人共同建造。我猜想箕子最终并没有见到立方体的完工就已谢世,但他对于19 阶幻方的能量认知贯穿了整座瞑城。应该说,他就是瞑城的灵魂之父。”  “帝辛当年曾经建造稀世奇珍鹿台,虽然后来付之一炬,但他本身是一位不世出的建筑设计者却是毫无疑问。瞑城的建造更是穷尽他毕生之力,他将他在位时未能完成的梦想、对心目中完美世界的设计全都倾注在瞑城之上。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直至此时帝辛方才明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当年对帝位的厌倦只是一时,他对这个世界的雄心与构想竟然因一时的意气而毁于一旦,因此,帝辛心中的痛悔到达了极处。他将所有的人偶都戴上了面具,这象征着他内心的无限悔恨,以至于认为自己已无脸以见世人。帝辛更给绝大部分人偶设计出纵目,他希望自己能够更有眼光,能够更准确地看清局势看懂人心,倘能如此,当年固然可以不误江山,未来也更有希望复兴太阳帝国。”  听至此处,我问道:“那也就是说,箕子才是《易经》的真正作者?”  柏然摇头:“我也以为是这样,但白若栩告诉我,《易经》的作者并非箕子,而是箕子的女儿。”  这大概是今天之内又一个令我头晕目眩的消息。  柏然解释道:“箕子的确是商代占卜文化之集大成者,但《易经》却远远不是用来占卜这么简单。它是一部隐藏的重要史书,作者不仅深悉商末周初的宫廷争斗与历史真相,同时也必须深刻了解占卜之术。据白若栩推测,这位作者应该是自幼陪伴着帝辛之妹妹喜己长大的一位高级内廷女官,之后陪同王妹远嫁西周。这位女官与妹喜己情同姐妹,相依为命,她也亲眼目睹了妹喜己在太姒的yīndú*下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之后妹喜己逢帝辛之召回里庄园,之后有孕顺利产子,这位女官心中之喜实在不亚于王妹本人。再之后,妹喜己病逝,帝辛决断错误以致误国误民,丧乱之余,女官流落民间数载,实可谓凄惶无比。当箕子隐居山西晋城之时,她一直致力于寻找帝辛与父亲的下落。事实上,到棋子山通知箕子,使得君臣二人重逢的人也正是这位深忧国事不肯寄居于西周蓠下的女官。正是在这离丧的8年之中,自幼承继家学渊源的她写出了千古奇书《易经》,并且深谋远虑地将四百四十八句爻辞打乱散入全书。之后三千余载,世人又怎会料想到,被他们顶礼膜拜的所谓《周易》竟是商王朝末年的一位宫廷女官所著。”  “白若栩猜想,此后此女随父亲与帝辛一同远赴四川,共同建构地下瞑城。可以说,箕子、箕子之女、帝辛,他们三位一体,方是立方体共同的内核所在。”  “但是,”我想了一想,“帝辛他们建造了立方体之后呢?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不是一直等待着复国的机会吗?为什么世人一直不知道瞑城的存在?他们的后人又到哪里去了呢?照你的说法,立方体里除了大量的人偶,根本就没有任何活人的存在。”  柏然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文嘉他们也没提到过这个,不知道那些龟甲上是否有记载。也许之后他们曾经回到过地面之上,没准他们也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过一些痕迹,只是人们无法把这些散乱的痕迹连接起来,无法将它们串成一条正确的线索,带领他们重新回到真实的往日中去。就好像古代的玛雅人和奥尔梅克人,他们来了又去了,谁知道他们走出丛林的脚步到底又走到何方去了呢。”  “事实上,大商亡国之后,从朝歌流亡的商朝贵族们分成了若干支。除了箕子及帝辛这一支辗转来到四川之外,其他的如‘三监’的后人最远的很可能是去到了中美洲一带。范文嘉提到过奥尔梅克人,她早就认为这种造型非常奇特的种族的文化与殷商文化极其相似。更为重要的是,奥尔梅克人这种奇怪而古拙的石像上颇像是戴了一种面具,这和瞑城的纵目面具几乎一模一样。难道说是箕子与帝辛的后人之后离开立方体,与‘三监’那一支系的后人在中美洲实现了相会吗?”  “现在我们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以确定的是,殷商遗族的其中一支流落到了朝鲜半岛,再一支应该是去了日本列岛。日本又名扶桑,凤凰原本就是一种居住在扶桑树上的神鸟,凤凰之一鸣,日之将出,日本人自古对太阳对扶桑便有热烈的崇拜,他们有相当多的习俗和古代殷商一脉相承。对了,你还记得范文嘉脖子上戴的那串项链吗?就是有个小吊坠的,特别像是一只小凤鸟的。她说是以前留学日本时在名古屋一家温泉旅馆所买,据说是几百年来一直流传的图腾之类。现在看来,一切的根源还得从三千年前的殷商之亡说起。” 如果商王朝继续 我耳朵嗡的一响:“那岂不是说,我们和日本的文化近乎于同种同宗?”  “并非如此,只是说我们两国的文化之中有着血缘相近的地方。东方国家彼此之间互相映照的现象一直都存在,这又不是孤例。比如印度的佛教流传至中国,极大的影响了中国,却未见得可说成是中国与印度文化同种同宗。比较合适的,反倒可说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用后世的时髦词语来说就是‘国际jiāo流’。”  我点头,接受他的观点。  柏然双眉深皱:“重新说回到我们自身上来。其实中国现如今的文明是建立在西周圣人文化的基础之上的,坦白地讲,那是一种虚假的极其矫饰的文化。我们的文化根基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孔子有句名言,‘学而时习之,可以为师矣’,他所说的‘学’,事实上指的就是西周文化中的诗、书、礼、乐。其实,整个中国后世的文化大多以孔孟的儒家学说为尊,而无论孔孟,他们当年顶礼膜拜的对象原本就是虚假,原本就是欺世盗名。从这样一种谎言的宗法与礼乐上产生的圣人文化,一旦了解到它的真相,实在是很难让人信服。”  “我记得当时白若栩这样说道:‘其实很早我就已经对周文王的圣人身份发生了怀疑。从姬昌到姬发再到姬旦,一家两代出了三个圣人,真是了不起的家族。现在,瞑城帮我解答了所有的困惑。不过非常遗憾啊,中国的文明在商末周初的时候来了个大拐弯,这简直是历史跟中国开了个大玩笑。如果没有这个拐弯,现在的中国将是怎么样的呢?’”  “那时我微微有些头晕,只听他继续说道:‘三千年前的商朝,工商文明达到了相当发达的高度。这绝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文明,而是极度开明的富有开拓精神的文明。当时与商政府建立了外jiāo关系的国家和区域已经多达好几十个,贸易和流通领域十分活跃,殷商在天文学、历法、文学、建筑学、铸造术、医yào学、舞蹈尤其是音乐上的成就直至今日来看也是十分惊人的。这座深埋在地底下的瞑城就是最好的例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商以商立国,政府鼓励贸易和行商,甚至以‘商’为王朝之名,实可谓推崇倍至。事实上后世的‘商人’一词也是来源于此。这和之后西周倡导的农牧文明相差甚远。这也难怪,周人原本只是一个以畜牧为生的落后部族,他们虽然景仰大商文化,但等到周人忽然之间天降鸿福鸡犬升天,内心原本的景仰不免化为恐惧和仇恨。既然因侥幸得国,凭谎言传世,对前朝文化自然要加以最大的歪曲、污蔑和粉碎。从前好的,现在必须说成坏的。从前落后的,现在则摇身变为最最至诚的和最最天经地义的。既然如此,在商王国倍受推崇的商人文化便忽然间变成了一种为人不齿的文化,商人也忽然变成了下九流。这种轻商重农的观念竟一直沿续了几千年。’”  “‘农业是一种固守土地的行当,它最大的特征就是锁地、不流动以及自我封闭。而商业是外向型的,是需要不断地与外界发生联系,必须兼具勇敢和智谋的流动xìng的行当。轻商重农,这四个字完全重新塑造了中国的民族xìng格,把原本外向活泼求新求变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因循守旧墨守陈规并且胆小的国度。这种xìng格越是临近现代,越是暴露出它的致命缺点。究其根源,恰恰就是西周对殷商的谎言xìng颠覆所带来的恶果。这与当年奥斯曼土耳其灭掉东罗马帝国之后对近代文明的摧毁相比,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仅如此,三千年前的商王国男人和女人的社会地位几乎能够平行。商王武丁的妻子fù好,她的墓葬规模压根不逊色于武丁本人。女xìng除了不能继承王位,可以在社会中独立担当任何事务。就凭写作这本《易经》的箕子之女就可看出,当时的女xìng无论在地位还是在智慧上都绝不输于男子。可见,大商王朝的平等意识实在是相当了不起。如果能够让这样一个王国健康地成长下去,三千年之后的中国和现世这个羸弱至此的中国会不会大相径庭呢?’” 我反对! “那时,白若栩这样说着,双眼放光近乎于挑衅似地望着我们三人。我感到有些不快,但内心深处不得不被他所说的这一切所绞动。这是一种极具力量的翻滚,犹如无数的追悔与痛楚,从骨髓最深处升腾起来,如同一团团沉重的云泥,在我的心脏和血管里拖动着。仿佛要从喉咙管里喷shè而出,又仿佛被压抑着,压得我剧痛无比。我感觉我的眉宇紧紧地皱成了一团,这大概是和我内心的绞痛同一节奏的,因此竟然有些近似于抽搐。我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从几乎窒息的憋闷里稍稍缓解出来。”  “那时我看见,范文嘉的眼睛里、脸庞上,也写着同样的憋屈与痛楚。”  “她也吸了口气,声音并不大,这样问道:‘可是,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的命运,竟然真的会因为一两个人一时的决定而发生质地上的改变吗?’”  “其实那也正是我想问的。而当范文嘉问出来,我终于明白到,虽然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结果,是她自己得出的结论,但事到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我们一向深信历史是充满必然xìng的历史。当我们研讨英国工业革命对查理一世们的摧毁时,当我们考虑王朝与王朝之间的兴衰与更替的时候,谁会把某几位主人公的人物xìng格放在首要位置呢?谁会乐于承认规模宏大的悲剧故事竟然并非历史的悲剧,而仅仅只是一出人xìng的悲剧呢?”  在十月底深秋的那个夜里,我坐在“东禾园”的书房里,听范家大公子讲着三千年前的那个故事。忽忽浑身冰冷,匆匆血脉贲张。  柏然坐在书桌对面,脸部微仰,鼻翼处泛着沉沉的微光。他虚眯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我们发生了争论。按照白若栩的想法,既然已经了解到瞑城的真相,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离开瞑城的方法,这被埋藏在地底下长达三千年的秘密应当立即揭露出来。它所包括的历史、科技、财富、各方面将必然如同一颗巨大当量的zhà弹被迅速引bào。这会是一个令全世界瞠目结舌的发现。范文嘉赞成他的意见,我想她心中正被考古学者的使命感和一种女孩子的纯洁意气所鼓舞着,这令到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向世人公布真相。简单说来,她想替帝辛兄妹俩还有那个不幸的大商帝国翻案,这就是她最想做的。”  “这当然有道理,但是我反对。少华,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反对吗?”  柏然抬起双眼,微带几分希翼地望着我。  “我明白!”  我微作思索,道:“关键在于白若栩所说的那一点,‘三监’后人中的一支流落到了日本列岛,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日本后世的文化与大商文化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这种渊源正如你方才所说,算得上三千年前正常的‘国际jiāo流’。这种渊源若是在其他时候揭晓出来并不打紧,能促进两国学术上的友好jiāo流也未可知。但今时今日,绝对不行。”  我惊讶地发现,柏然的双眼竟然瞬间润湿。  稍后,他缓缓地说道:“少华,如果当时你也在瞑城,如果你也在……可能之后的事情就不会那样发生了吧。” 对抗 我一直很想知道,故事的最后那段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个从四年前开始的故事,从我第一次在“东禾园”里见到苏柏然,然后第一次在朝天门码头见到范文喜,从那么早就开始有了强烈预感的故事,四年之后究竟会发展出怎样一个结尾呢?  1942年深秋的那个深夜,我猜想,此时已经接近黎明,被厚厚窗帘遮挡住的天空应该已经出现了第一缕亮光。然而在“东禾园”的这间书房里,所谓光明只是从钨丝里放出的光与热,只要一拉灯绳,一切都会重新坠回到黑暗之中。  柏然的脸色很平静,但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我猜想,曾经有无数云翳游走而过吧。  他笑着说:“有些饿了呢,要不要吃些点心?”  不等我答话,径自走出书房。一忽儿便回来,手里端着一只青瓷小碟。  “枣泥核桃酥,我自己做的,你尝尝看。”  看不出他有这手艺。不过我食不吃味,手里捏着一只核桃酥悬在半空,一路催他。  “你别吊我胃口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说。”  柏然呆了一下:“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颓唐地坐下,喃喃自语:“我说得好累了。”  他竟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之后我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六点。  柏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双眼闪闪发光:“故事还没讲完呢。”他笑着问:“还要听吗?”  我点头。  开讲之前,柏然又到厨房弄了些点心来,这一回有楱仁桃酥和香草瑞士卷,用热牛nǎi取代了咖啡。我们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所有食物,他的手艺确实是好,瑞士卷尤其美味。  接下来继续讲发生在立方体里的故事。  “正如你所说,我认为此时此刻将瞑城的秘密揭露出来不合时宜。这绝不能仅仅只从考古学或是其他学科上进行考虑,这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段,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考古实例。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人,平时大多数时间只需要考虑数学或是建筑学就可以了。这两三年被范文嘉带动着加入追查凤鸟尊的行动,但基本上也是与世事脱轨的。我记得有一次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投身于金融战场,为中国军队筹集资金。当时我嗤之以鼻。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一个完全没有民族xìng的人,我有,甚至很强,只是平时很少考虑到而已。数学和建筑学或许可以无国界,任何一门学科都可以无国界,它们原本也应该无国界,但可惜这个世道太乱了,不肯放过它们。此时此刻的中国,真的能有任何一门纯洁得与政治不沾丝毫关系的学科吗?我不知道。老实说我很少考虑这些,但我的直觉不会骗我。此时,把瞑城揭露出来绝不会是个好主意。”  “范文嘉很执拗,一时之间,我颇为气恼,那时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脸色大概绝不好看。  稍过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这样对她说道:‘文嘉,我知道你追查凤鸟尊已有许多年,把它的秘密揭露出来是你的心愿。更何况这样一个震古砾今的惊世大秘密呢?这种学术上的成就对考古学者来说,无疑是终其一生也极难达到的颠峰。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关于‘三监’后人东渡日本那一段,哪怕只是青铜王朝之谜的一个细枝末节,但一旦被日本人利用,掉转qiāng头就有可能成为shè向中国人胸口的一颗子弹。他们可以为所谓‘大东亚共荣’找到最好的理论依据。他们可以说中国和日本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在文化上友好共荣,也可说成是当年的日本就已张开宽容的土地与怀抱,接纳从中国逃亡出去的正统王族。甚至于,他们还可以找出专家学者,扶植出一支所谓的殷商王朝青铜文化的正统继承人,然后大谈既然三千年前中国和日本都可以共荣共存,三千年后又为何不可以共荣共存?我虽然是个书呆子,但对强盗的逻辑多少还知道一点。你可以说这是多虑,但如今这乱世,对时局可能产生重大影响之事,还是多虑一些的好。’”  文嘉当即冷笑:“亏你想象力这般丰富,竟然能设想到日本人扶植什么殷商王朝青铜文化的正统继承人,这对他们又有何用?” 火力十足的论战 “我又好笑又好气,心想这女孩子比我更书生气。一时着恼,竟滔滔不绝地说道:“那你总该记得伪满洲国?31年日本人扶植前清废帝溥仪在东北建满洲政权,立爱新觉罗•溥仪为国家元首,官方语言定为日语,以五色旗为国旗。所谓黄色代表满洲民族与统一,红色代表大和民族的热情,蓝色代表汉族的青春,白色代表蒙古族的纯真,黑色代表朝鲜族的决心。前段时间日本首相近卫又发表了一个声明,说什么‘建立东亚新秩序’,大意就是要以日本为中心,以日本和满洲的牢固结合为基础。这就是靠扶植、伪饰某种与中国有深切关系的人脉、继承人来进行的一种政治手段,这甚至可说是一种相当有杀伤力的手段。伪满洲国的国歌里唱什么‘只有亲爱并无怨仇’,唱什么‘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歌词何尝不光明正大,但歌词也好,文化也罢,一旦被利用,纵然再光风霁月也可能沦为shè向同胞的子弹。你倒是问问少华,你倒是可以看看他这个击毁过无数敌机的卫国战士肯不肯将这种子弹拱手送到日本人的战机里去。”  “大概是后几句话惹恼了文嘉,她对我怒目而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也就是说我想当卖国贼?你知道我在日本留过学,所以现在一颗心全偏向他们?我现在给世人讲瞑城的故事就是要带着日本人来攻打中国?’”  “一时之间,我明白我绝不是一个好的说客,尤其当我面对着一个怒火中烧的年轻女人的时候。天晓得为何我总是惹她着恼,好端端的道理为何说到后来便失去了逻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俨然生出谴责之像,但实际上我又哪里有半分责骂她的意思呢?我越说越乱,她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一旁的白若栩颇有耐xìng地听我俩争执,少有发言,但很明显,他是站在文嘉那一头的。明允更是一言不吭,他忽忽看看我,忽忽看看文嘉,竟透出一种小动物般柔顺的紧张感。我稍感诧异,但不及多想,文嘉的怒火已经把我烧得快要化掉了。”  “少华,其实从我内心来讲,国与国之别,人种与人种之别,大概并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世上毕竟是先有人,尔后方始有国家。国家的消亡与重建古已有之,以后会消亡会有新生的国家出现也属必然。就算是我们这个国度,只怕一千年后也难说它还在不在。尽管如此,我仍旧没办法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刻来做这么一个清醒得将一切置之度外的人。一千年后的辩证,毕竟只能任由思想家和理论学家著书立说,任他们去想象。但一旦放诸于眼前,没准三两年之内就是亡国之祸。而且亡在这嗜杀成xìng的日本人手里嘛,我这个人很浅薄,实在想不开。”  “因此听着文嘉的辩解,虽然也理解她心内所想,但总觉得无法与她沟通,甚至有越走越远的陌生感。”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尊重事实本身。中国人被欺骗了三千年,难道还要让这种欺骗继续下去吗?我们还要永生永世地生活在谎言中吗?’”  “‘更何况,这座立方体里蕴藏着多少财富?还有多少秘密的力量可以为现在的中国所用?敦轻敦重,难道仅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判断吗?不应该让更多的中国人来判断吗?就凭我们四个,有什么权利把这个秘密私自吞没不说出来?你敢说你苏柏然就一定正确吗?’”  “我不生气了。我呆呆地望着她那张俏丽的脸,听着她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像一颗颗小型雷管一般在我耳边zhà响,忽然间感觉得好疲倦。也许我更钟意探索这个行动的本身,等到探索结束,应该来对探索到的结果做出某种必须的判断时,我便倦了。我也痛恨选择。她说得很有道理,每一句话都令我无可辩驳,我只是知道她所做出的选择绝不会是我要做的。”  “于是我疲倦地舒出一口长气,这样说道:‘你不用想来说服我,因为你不可能说服我。我就是想知道,现在你找到离开立方体的办法了吗?’”  “她呆了一下,回答道:‘你说得对,我们根本连离开的办法都没找到。不过既然能够进得来,我相信一定出得去,而且我一定要出去。柏然,我们下一步应该把重点转移到寻找离开之路上去。你一直在研究19阶幻方的数学属xìng,有没有发现突破点有可能存在于哪些地方?’”  “我没好气地摆摆手,‘没谱的事儿。不在我目前的研究范围之内。’”  “就这样结束了这场火气十足的讨论,当晚各自回到各自的盘桓地。我察觉到自己对范文嘉怀有一种莫明的怒火,不止是她执意想揭开瞑城之谜这样简单。” 都江堰与瞑城 “那天晚上,忽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都江堰和瞑城的关系。的确不是李冰父子建造了立方体,但在修筑都江堰的过程中,无论是通过怎样一个意外或是巧合,总之他们发现了瞑城的秘密,然后进来过,仔细地探测过,情不自禁地为瞑城所倾倒所震惊。零号幻方中的8号龟甲所在地表明,都江堰的设计大量参考了瞑城的水利工程。19号龟甲所在地所立的石人则是李冰父子为瞑城立下的功德碑。我相信当年的李冰父子也曾经陷于左思右想,要不要把地底下的这个庞大的工程揭露出来。如果单单一个8号龟甲就可以为都江堰提供无数行之有效的参考方案,那么从零号幻方到壹号幻方的神奇力量将为秦国带来怎样的财富呢?”  “当时距离赢政统一中国还有三十几年时间,任命李冰为蜀郡守的秦孝文王虽然在位时间只有一年多,但彼时秦国的强大尚未到达必定一统天下的地步。若能得到瞑城,必定实力大增。但李冰父子最终仍旧选择将瞑城的秘密深埋地底,我猜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秘密太大,搞不好就是翻天覆地,秦国未必能将之收为己用,反而自西周以来的整个社会体系将会遭受巨大颠覆。这对于李冰来讲,并不是赌博,而是把整个割裂的中国放到钢丝上去,谁也不知道从钢丝上掉下来之后会有怎样的命运。李冰赌不起,于是最终选择不赌。”  “这大概的确是个聪明的选择。李冰父子最终只从中借了一小缕光,现身世上便是功照千秋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其他的,仍旧将之深埋地底。而我与文嘉的分歧正在于此,我试图仿效古人,不敢将如今这个战乱中的中国放置于钢丝之上,我同样赌不起。而文嘉却执意要做这个带领中国走钢丝的人。我之保守,与她之先锋,恐怕注定无法调合。”  “事实上,正是李冰父子亲手关上了通向瞑城的那道门,只在修筑宝瓶口时留下了最后一道进入瞑城的机关。这也是埋葬瞑城的墓门。我猜想,当年的李冰父子应该就是从同一个进口离开的,但自从宝瓶口机关建好之后,这里便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有人从外围利用雌凤鸟尊重启这道机关。现在雌凤鸟尊已经不知所踪,天知道宝瓶口机关下一次的开启会是在何时。我们也许根本就没有办法离开这座立方体了。”  “这并不令我感到恐惧。地面上正是战乱频仍,那是一个令我讨厌的世界。也许我很适合留在立方体里,不问世事,只做学问,正是避世的最佳桃源。唯一的遗憾只是无法见到你。我在瞑城经常想到你,有时会想,如果这四个人当中用你来替掉老头白若栩,你,我,文嘉,明允,只有我们四个人,文嘉不那么倔犟,明允不是那么冷冰冰的,那该多么好。”  “我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收到文嘉托我的青铜人偶送来的信函,约我在壹号幻方的19号龟甲所在地相会。这里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海港,沿岸随地势筑着些零零星星的纯白色小房子,颇似希腊的海琴海岸,只是房屋建造得不够密集,也没有人烟。文嘉穿着件rǔ白色的亚麻布长裙,长发在脑后束成髻子,前额高爽,眼神乌黑,看上去十分美丽。”  “我意识到她的美之前几乎没在我的心中留下过任何印象。”  “我们在一座白色房子前的石阶上坐下来。这里凭海临风,可以看到极远处的海平面。我胸怀大畅,扭过头看看范文嘉,她的两只手垫在臀下,身体坐得直直的,正像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人那样极目远眺,唇角边浮动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稍过一会儿她开口说道:‘柏然,虽然这多半不是我们常识中所说的那种海洋,天空中没有海鸟,水里也没有鱼类,但对于我来讲,它跟大海毫无区别。’”  “我点头称是。” 范文嘉的使命 “她又说:‘真想一辈子坐在海边,和真实世界里所有的战火与纷争彻底告别。我知道,如果我和你留在这里,瞑城会保护我们,我们真能永永远远过上这种安祥的日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不能甘心。人大概永远都是在矛盾中挣扎的动物。以前经常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和我爱的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远离尘嚣,身边是桃源一般的胜境那该多么好。现在我几乎能够实现这种幻想了。这么一个庞大的王国,这么多美妙的所在,岂止是‘桃源’二字所能形容?更令人着迷的是它还拥有那么多的知识储备,足以让我沉迷其中钻研永生永世。但是当它真的放在我的面前并且永远不会消失的时候,忽然间我又想离开了,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怀念地面上那个肮脏的混乱无比的世界了。’”  “我听着文嘉这样讲,心里充满悲伤。就在她并不看着我,而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大海然后娓娓道来的时候,忽然间我发现她在我的心中竟是如此重要。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现在意识到了,却可能会失去她了吧。”  “我一言不发,继续听她讲道:‘在瞑城的这一年多,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一头扎在汗牛充栋一般的史料里。我想知道真相。有一次我跟你说过,为了揭开谜底,我死也甘心。其实我通常并不了解,到底哪一种东西对于我来讲是更重要的。也许从开始探查凤鸟尊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昨天为止,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刚才所说的‘真相’二字。我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和探险者而活着,其他的情绪对于我来说都是旁枝末节。我相信,对于你苏柏然而言,也会有类似的感受。’”  “我出神地望着她,心里想着我和她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但骨子里我和她截然不同。我所认识的范文嘉是一个勇敢而无畏的女人,而我却是懦弱的,消极并且宁可将自己永远深埋起来。在这一点上文嘉对我的了解绝不会比你更多。”  “那时她说道:‘的确如此。在过去的这两三年里,我的一整颗心都被凤鸟尊以及它背后的真相所牵引。但现在真相大白,我意识到我已经有了新的使命,现在我必须为了它而活。’”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让这个埋葬了三千年的谜语揭晓。我要让所有生存着的人知道,在这个世上曾经存在过怎样一个伟大的青铜王朝以及它曾经遭受过怎样屈辱的命运。柏然,你能够感受到吗?那些深埋于地底下的灵魂是多么渴望被解放呵,他们的沉冤是多么希望大白于天下呵,累积了三千年的苦难囚禁了三千年的知识是多么渴望被释放出来呵。我情不自禁地为箕子所感动,虽然他距离我已经如此之远,但每当我想到那道‘明夷卦’,想到他在镐京的郊外抚琴长吟《哀郢》,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每当这琴声在我脑海中响起,想到‘明夷于飞,垂其翼’,心里便会被我所说的那种使命感所激dàng。我知道一切受冤屈的灵魂都在这地底下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出现一个能够解救他们的人,柏然,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之外,那个人还能是谁。未来还会有机会吗?我没有办法去寄希望于未来,那太渺茫,我只能相信我自己。’”  “说到这里,文嘉忽然停顿了下来,半晌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是在想着之前说过的话还是在思考之后将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继续开口道:‘但还不止如此。’”  “‘对于我来讲,还有一些谜语等着解答,我始终是一个被未知世界吸引着的人,只要有对于未知的渴望,我就必须去解开它。我还想要知道,凤鸟尊和藏域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瞑城和藏域之间的故事从何而来?那个钱庚凡口中所说的身藏雄凤鸟尊的红衣喇嘛究竟是谁?德格印经院里守护着九块雕版的小喇嘛扎西顿珠究竟是谁?他们是同一个人吗?他们都是瞑城的守护者吗?我猜想他们都曾想过亲手拿到雌凤鸟尊,但最终他们是有意把这个使命jiāo托给了我们吗?他最后念的那五句谒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报名帖会落到了你弟弟苏明允的手里?我曾经好几次向明允探听,而他总是一言不发,那么他和扎西顿珠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这两只凤鸟尊是谁铸就的?箕子与帝辛的后人离开瞑城之后去哪里了?真的是全部迁移到了中美洲的奥尔梅克村庄吗?’” 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亲吻 “‘还有太多太多的谜题等着我去破解,我不能甘心从此只留在立方体里,我必须去面对它们,这是属于我个人的使命,我必须离开。’”  “‘而且,说来也怪。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叫做扎西顿珠的小喇嘛,还有他的歌声,他脖子上的凤凰印记,九块雕版拼拢时他那双如同火星一般的眼睛。虽然相处时短,但我在他的身上感觉到过震撼,这种震撼就像是剧烈的电击一样,虽只短短一瞬,却足以铭刻终身。柏然,我并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所以我坦白告诉你这一切。你知道吗?我绝不会把它命名为爱情,但这种神秘的情感促使我向一个女人更深远的灵魂探索,我想更加了解自己,想知道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对于未知世界的渴求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为了这个原因,我同样必须离开。’”  “当文嘉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意识到在她的手腕上一直戴着那个小喇嘛的师父扎西活佛送她的手珠,并且从来没有除去过。一阵极其强烈的难过刹那间袭上心头,竟令得我的心脏也绞痛起来。大概我只是一个太普通的男人,她所说的那种并不命名为爱情的神秘情感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与爱无异。我嫉妒了,并且深感我这个普通人与那个具备神秘力量的小喇嘛相去甚远。”  “在我的身边,身穿亚麻长裙的文嘉微微地笑了起来:‘男人和女人对于某些东西的定义截然不同。’她这样说道,于是我明白她已经察觉了我的内心。‘我曾经跟少华讨论过,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认同我的说法。当然我猜想他更多地站在你那边,虽然他竭力保持中立,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存在于我内心中的事实,我无法哄骗自己,也不会来骗你。但也没必要把这个看得太重。对于我来讲,扎西顿珠所代表的神秘世界以及神秘情感,只是我所渴望解开的许多个谜语中的一个。我想要破解它们,支配我的激情与行动的就是这种想要破解的yù望,并非其他。’”  “‘其实,命运对于我来讲已经足够悲悯,就好像它对于帝辛和箕子来说足够残忍一般。居然在我的有生之年,就这样并没有耗费太大的精力也没有穷尽我毕生的智慧,就已经尝到了第一罐被破解的蜂蜜。我总是能够记起那些充满无尽幸福的片刻。那九块雕版合拢时我屏住的呼吸,在亚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青波山巅雌凤鸟尊破土而出时我所发出的惊叹,宝瓶口机关打开时我怦怦而跳的心,第一次亲眼目睹零号幻方和壹号幻方时的快乐,我所破译的甲骨文终于能与白伯伯的爻辞相合时深知谜底即将揭晓的虚脱……尤其无法忘记少华驾着‘海因格尔’飞越卡瓦格博雪山时我们从舷窗向外看到的那一切。连绵无尽的雪峰以及灿然生辉的金色云海,当时涌动在心里的那种欣然与大欢喜……我相信这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大幸福,是任何财富权势地位也无法替代的幸福。’”  “范文嘉,坐在我身边,被温暖的海风包裹着,缓缓地向我诉说。不久前从我胸中涌起的愤懑与妒火消失了,甚至连我也轻微地笑了出来。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住她的一只手,生平头一次感到我俩是一对生死与共的知己。她所说的这一切也是曾令我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刻,我与文嘉,毕竟是那么相似着的两个人。”  “她扭过头来看我,嘴角弯弯地向上翘着,眼神乌黑而俏皮。她那么美,我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死亡之手 “我回到14号龟甲所在的天文馆。那一晚,我端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飞驰而过变幻莫测无穷无尽的星体。那不是我们所身处的宇宙,那是另一个世界,我此生此世也无法到达的世界。之后我睡着了,就像任何一个缩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一样无知无觉但却异常甜蜜地安睡着。时间仿佛在我身边掠过了无以量数的分钟与秒钟,我深陷在宇宙的怀抱里,像一颗最最渺小的星尘,不必担心寂灭,也不必担心因被其他星体撞击而粉身碎骨。我因为自身的极其渺小而感到极度安全。这场睡眠持续了三十几个小时,当我醒来的时候,明允正坐在我身边,面具后的两只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  “‘哥,文嘉姐已经离开了,跟白若栩一起。’他这样说道。我并不感觉难过,只是有些怔怔的。从明允那声语调温和的‘哥’里,我并没有听出丝毫的冷酷或是幸灾乐祸。”  “我坐起身来,大概因为睡得太久,颇感饥饿。”  “我的人偶为我带了些食物来。我狠吞虎咽地吃光,感觉全身精力充沣,颇有身轻如燕的感觉。”  “我对明允解释了几句,他摇头说:‘我明白文嘉姐为什么要走,我也明白她不劝你跟她一起走的原因。你和她都是坚守自己内心的人。只要是自己认准的事,哪怕是错的,你们也会去做。哪怕这会伤害对方,甚至伤害自己。’”  “我没想到明允会这样说。在那一瞬间,我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我一眼,眼皮轻微地眨了一下,‘如果你是想说1930年发生在苏州的那件事的话,我想我们已经可以不再提它了。’”  “我们都沉默了。思维在我的脑海中并不成形,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节点与碎片,如同一个个斐波那奇数列般漂来漂去。明允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有些话想说,但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就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我低声请求明允跟我一起到图书馆去一趟。我想再一次亲眼看看那些龟甲,也许更真实的原因是我想再看看文嘉生活过一年的地方。他点头说好,我们借由15号龟甲的捷径前往图书馆。那里高阔庄严,早已空无一人。”  “范文嘉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数十万片刻有文字的龟甲与兽甲仍旧放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我拾起一片翻来覆去的看,然后放回原处。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明允,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离开的?就在前两天文嘉还说没有找到离开立方体的办法。’我这样问道。”  “他摇头。我想我需要解开这个谜语,于是决定到10号龟甲去一趟。”  “那道大圆门已经落下了,我试着将手放在雌雄凤鸟共同追逐的那团火焰上往下按去,大门森然洞开,我和明允被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远远望去,那块黑色的方尖碑已倒了下来,在圆盘上裂成三节。一个人影倒在地下,被其中一截断碑压住,纹丝不动。那人穿着一件rǔ白色的衣衫,脸朝下俯卧着,看上去正是范文嘉。”  “我惊惶地快步上前,明允紧跟在我身后。果然是文嘉,我们七手八脚将断碑从她身上抬开,将她小心翻转过来。她面色雪白,双眼紧闭,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早已死去多时。看来必定是被人掐住喉管窒息而死,而方尖碑大约是在她死后才断裂将她尸身压住的。”  “一时之间,我的心空dàngdàng的。无悲无喜,只是怔怔地站着,大概并没有弄明白眼前这景象的真实含义。明允伸出手探探文嘉的呼吸,朝我摇了摇头。我的意识仍旧一片混沌,不知道该让自己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在她身边坐下来,仔细地端祥着她的脸。”  “她的发髻完全散了开来,亚麻布的长裙分明有撕裂的痕迹,脸上充满愤怒之色。很显然,临死之前她曾经拼命地挣扎过,手指甲里也留下了凶手的皮屑。瞑城除了我们四人之外杳无人烟,杀害文嘉的凶手必是白若栩无疑。” 伤逝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杀她?他们不是打算一同离开立方体吗?他们应该已经破解了逃离瞑城的方法,可是为什么白若栩会将文嘉掐死在占卜之地?是他们起了什么争执吗?莫非是文嘉发现了什么,导致白若栩非杀她不可?又或者,白若栩根本就没打算带她离开瞑城?那么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吗?我试图去想清楚这一切,但什么也想不明白,我头昏脑涨。文嘉的死只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个语句,那仅仅只是一个文辞上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意义。我坐在那儿,望着她的脸,奇怪地想着这个看上去毫无生气的女人究竟是谁,是我曾经在海边亲吻过的那个女孩吗?”  “忽然之间,我的眼光扫到断碑的瓦砾中滚落着几颗深褐色的珠子。原来是戴在文嘉腕上的那串手珠,早已断开散落得遍地都是。我心口一痛,范文嘉的死亡逐渐在我脑海中成为一个真实的意识。我明白到她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地消失了,她所有的梦想都已经破碎了,此生此世,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时我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早已仓皇失措地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吞了回去。也许我原本打算像个吓傻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哭叫出来的,但这个时候我拒绝哭出声,我必须尽快弄明白一件事,白若栩是否已经离开立方体了?他是怎样离开的?只有抓住他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我毫无线索。”  “我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几步,不由自主地说道:‘明允,帮帮我。’明允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我定了定神,稍稍觉得好受了些,脑海中破碎的各种片断开始飞快地合并,凑拢,有的因无法连接而弹开,有的则粘合在一起,形成一丝半缕尚未成形的灵感。文嘉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同样碎成了无数片,同样毫无规律地在我的记忆中纷至匝来。我记得她俏丽的侧面,她柔软嘴唇的温度,她双手垫在臀部下身体挺直向远处眺望的身形,她说着‘上帝赐予我的最大幸福’时微笑的脸。忽然间我的思绪在某一处陷落了,我纠结于其中不可自拔。稍后一些我记起她提到箕子在镐京城外弹唱《哀郢》,之后曾经有过一次奇怪的停顿。当时我不知道那时她是回想着曾经说过的那几句话,或是思考着即将要说的。这一幕忽然如同定格般在我的脑海里变得异常清晰,我记得在那次停顿之前她曾经说:‘每当这琴声在我脑海中响起,想到明夷于飞,垂其翼,心里便会被我所说的那种使命感所激dàng……’这时我便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当时文嘉之所以忽然停下,正是因为提到了‘明夷卦’。这个卦象恰是在那一刻给她带来了灵感。文嘉和我有一个相类似的专长,那就是擅于破解机关,整个破解凤鸟尊之谜的过程中她与我起到的作用不相上下。而我之所以此刻能想明白诀窍所在,也正是因为我与她在这一点上心意相通。白若栩虽然深通《易经》,但却欠缺破阵的实力。因此,逃离立方体的方法一定是文嘉想出来的,白若栩利用了她,并且在最后关头杀害了她。”  “关键果然就是那个‘明夷卦’。”  “白若栩曾经详细解释过第三十六卦‘明夷’,其卦象为上坤下离,坤为地,离为火,意为乾坤颠倒,黑暗笼罩,光明藏入地底。这一卦专为箕子而设,讲的是大商亡国之后,箕子决意不与窃国者为伍,垂其翼,收敛光华,向南走,转入地下。这是一个滔光养韬的卦象,箕子恰是以此卦明志,最终与帝辛联手筑造瞑城,将殷商文明的火苗保存了三千年之久。”  “范文嘉当时跟我聊到箕子‘明夷于飞,垂其翼’时,一定是忽然间触动了灵感。凤鸟尊正是开启地下瞑城的钥匙,大凤鸟双翅高举,小凤鸟双翅低垂,两者正是两个相对立但又彼此依靠的卦象。上坤下离,光明便转入地下。若想重见光明,‘明夷’卦象必定反转为上离下坤,意为火在上,地在下。虽然我不明易理,但也知道上离下坤的卦形。当时文嘉也必然想到过这一点。这就是紧靠第36卦‘明夷’的第35卦,此卦名为‘晋卦’,意为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前进光明,离日自照,晋升上进,有光明磊落之象。恰是‘明夷卦’的镜像,也必是逃离立方体的诀窍所在。”  “果然如我所料,圆盘上所刻‘晋卦’上有并不十分明显的挪动的痕迹。这里曾经被人动过手脚,正是因为‘晋卦’被触动,逃离瞑城之门被打开,日月颠倒,乾坤jiāo替,作为圭表的方尖碑就此断裂损毁。白若栩显然已经离开了立方体,而圭表已断,无论‘明夷卦’或是‘晋卦’均已失去功效,逃生之门无法再次开启,我和明允已经被永远地隔绝在这地底之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摘下面具的苏明允 “我们将文嘉葬在我最后一次与她倾谈时的海边,想来她会乐意的。之后我随明允去他住的地方。在瞑城的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我们各自呆在自己选择的场所,埋头于各自的乐趣与钻研,很少往来。尤其是我与明允之间。”  “明允果然住在零号幻方的14号龟甲。那里一共矗立着九座巍峨华丽的大剧院,明允的家就在正中那座的二楼。房间不算大,修洁而工整,没有窗户,像每一个热爱舞台的人那样在室内布满箱子,盛载的都是戏服。但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太像,我随后想到这房间里没有镜子,一面也没有。”  “明允让我在一张圈手沙发上坐下,端出一种枣泥核桃酥给我吃。昨天晚上你吃过的那种,就是明允教会我做的呢。”  “‘其实我并不只是住在这间房间里。’明允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向我解释。‘哥,你也看见了,这儿一共有九座剧院,我在每座剧院的二楼为自己设置了一间房间,你别看这儿没窗户,但只要把这里推开,你看……’他演示给我看,在他手臂的轻轻推动下,原本密不透风的墙上令人咋舌的出现了一扇门,我跟随他走出去,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包厢之中,视野正中便是灯火辉煌的舞台。”  “‘我能从我的房间里看见每一座舞台。你知道吗?有关殷商之亡的那出戏就是在这些房间里写出来的。然后我亲自训练那些人偶,哥哥你喜欢那出戏吗?’”  “我点头,有些不知所措。他察觉到我的慌乱,便将我从包厢里带出来,关上门,仍旧恢复到那间修洁而工整的房间。明允翻身上床,扯开被子盖住自己,双手枕在脑后,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语调轻松地说道:‘我真是喜欢这里呢。那么自由自在,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好。文嘉姐为什么想离开呢?要是我,宁可死也不舍得走。’”  “我听他提到文嘉,不自禁的心下剧痛。”  “这时明允问道:‘哥,我能把面具摘下来吗?’”  “这个请求令到我的血液顿时如结冰一般。我怔怔地答不出来,半晌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仿佛用眼角的余光瞟到我那尴尬的首肯,轻叹一声摘下面具,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下。”  “我低下头,不敢看除去面具后那张狰狞的脸。”  “‘哥,你不用害怕,我不怪你,你也不用怕我。’明允的声音里并没有讥刺的意思,相反透着坦诚。我鼓足勇气抬起双眼,他仍旧枕着双手仰躺在那里,脸上隐约刀伤纵横。也许是角度问题,此刻看上去并不觉得十分丑怪。他面容平静,反而有种沧桑之美。”  “‘我想过要恨你,也竭力想表现得恨你。但是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真的恨过你。’明允,就这样轻声对我说道。”  “明允的视线盯着地上的那张薄薄的青铜面具,出了一会子神。我的视线不同自主的也落在那上面,一时之间,仿若我和他同时正用眼睛轻轻抚摸着那张面具,感触着极其轻微的脸颊余温。”  “稍过一会儿,明允重又开口道:‘其实我真是喜欢这里。哥,你没觉得吗?在这儿没有人会害怕我这张脸,那些青铜人偶,它们不怕我,也许是把我当成它们中的一员呢?我一个人独处时从来不用戴上这张面具,我喜欢自己的肌肤触摸到空气的感觉,我不喜欢被困在面具下,哪怕它只有很薄很薄的一层。老戴着它,我会觉得窒息。哥……”他扭转视线过来,看着我,我的眼光或许闪躲了一瞬间,但很快坦然了,我们的目光jiāo织在一起。” “我不再恨你了” “明允对着我微笑:‘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你面前不肯摘下面具吗?我是怕你讨厌我呵,我怕你嫌我的脸划花了,太丑,不再是你记忆中的小弟弟了。我总想你记着以前的那个我,就好像隔着这层面具,有时候我可以幻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我还拥有一张美丽的脸。嘿,其实美不美丽漂不漂亮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无论是在京剧或是川剧的舞台上,脸都是要勾画的,虽然这张变丑了的脸再也画不出绝世容颜来,但舞台上的脸无论美丑总是假面,这一点我晓得,我不在乎。但是,哥,有时候我幻想当我的脸还很好看的时候,时间就可以回到从前,在‘东禾园’里,我和你,我们两兄弟,曾经拥有过那么一段快乐的好时光呢。’”  “他轻声说道。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有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幻想,只是我从未将这种有关时光流转的想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少华你在内。有时候我睡着,在梦里,我会重新听见明允清脆的微带童音的笑声,就在‘东禾园’的每一个角落里飘dàng。但几乎每一次,甜美的梦总会落入同一种可怕的机械xìng的声响里去,我总会在每一个美梦碎裂的边缘听见一种如同上了发条的声音响起来,‘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那声音如此平滑,缺少声调的抑扬,就像是用薄薄的钢勺在光滑的玻璃上划过,整个人都在那声音里瑟缩发抖直至大脑顶层都发起麻来。我害怕那声音,以至于不敢继续幻想下去。以至于,少华,我害怕睡着,怕做梦。”  柏然喃喃说着。我想我明白,第一次与柏然、文嘉赴蓉城之夜,他在睡梦中痉挛,我猜想,那一定就是听见了那个令他战栗的声音吧。  柏然继续说道:“就在那些被死亡的yīn影笼罩着的日子里,我顺从自己的心愿,听明允向我诉说。尤其那个在剧院里度过的午后,我坐在一张圈手椅上,膝头上摆着一盘枣泥核桃酥,而明允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床上, 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曾记得从前他喜欢这种姿势,但此后经常见着听他向我叙述。偶尔他会看我一眼,眼神很温和,完全不是我记忆中或者说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冷酷与仇视。”  “明允这样说道:‘我恨过你,哥!我最恨你的时候,是在苏州的那个园子里---我一直不记得那儿叫什么名字呢---那一天你找到我,然后又抛下了我。’”  “‘后来桂阿姨在我耳边解释过,她说是她阻止了你,不让你带我走,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我,才能让父亲母亲还有其他人接受我。可是,我仍旧恨你,恨得入骨,以前有多么爱你,那时就有多么恨你。我不是恨你不管我,而是恨你从来没有试着去懂我。我会因为父亲和母亲不接受我就难过吗?也许会的吧,但无论有多难过,都比不过你不懂我而更令我受到伤害。不,那是连一丝一毫也比不上的呵!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只要哥哥你愿意对我笑,哪怕全世界的山都倒下、全世界的河流都干成沙漠,我也不会在乎。’”  “‘可是,哥,仅仅桂阿姨的一句话,你就信了,你就丢下我自己回英国。我知道你在英国一定会非常痛苦,你也知道没有你的我同样痛苦,但是,为什么你不试着来想想我究竟想要什么呢?难道你真的以为你离开我才是帮了我吗?’”  “‘我陷入天地崩塌般的伤痛之中。与此同时我恨着你,恨着你这个自以为是在爱着我的哥哥。后来我找到机会回到上海,再之后逃离了东禾园,去了北平。’”  “‘哥,我对你的仇恨维持了半年之久。差不多有半年吧,然后我就在北平那座陌生的城市里逗留下来,再然后,哥,我就不恨你了,我想你了!’”  “明允转过哀伤的眼睛来望着我,眼中落下泪来,‘我没法儿再继续恨你了,我恨了你足足半年,对于我来说,这种恨意再也没办法持续下去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对你的思念,我每天每夜都在想念着你。但是,这种想念越是强烈,我越不愿回上海,不愿去找你。归根结底,我是害怕呵!’”  “‘我想,你对我的感情,其实和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明允的自白 “讲到这句话时,明允枕在脑后的双手翻上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这样一种自制的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你胸中藏着很多东西,能自成万种邱壑。你看似文静,书生气十足,其实生xìng倔犟坚强,你对未知领域有着无限的激情。从这一点上看,你和文嘉姐正是同一类人。在你的心灵中装着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你可以将你的热情赐予未知的宇宙、银河、星辰,你的热情也可以小到去宠爱一个绝妙的数列,微积分,或是迷恋一朵鲜花开花时的花序。我知道你也爱我,但你对我的爱,是一种对于自然界中自然存在的和谐之美的爱。你之爱我,并不多于你爱斐波那契数列和黄金分割。’”  “‘而我却不一样。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样存在。左手是戏,右手是你。如果上帝让我割舍其中之一,我宁可断去左腕,也会用我剩下的生命来拥有你!’”  说至此处,柏然的眼中亦垂下泪来。  “‘之后的经过就不细说了吧。’明允这样说道:‘后来我与你在十八梯的茶铺中重逢,你带我回家,我曾经大喜过望,但稍后就重新陷入绝望与恐惧之中。哥,你有文嘉姐了,这是件喜事,也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是害怕,仍是失望,又对自己的害怕与失望感到追悔。更令我绝望的是,我想如今我的脸变得如此难看了呵,如果摘下面具,你将面对着一张你绝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脸。对于你来说,苏明允,这个曾经因为自然之美而成为苏柏然心目中的悦目的美好存在的物事已经死去了,我在你广阔心中曾经拥有过的几分之一也不再能拥有了。我不能接受这种可能xìng,于是只能用一张面具以及一双冷漠的眼神来隔绝这一切。我不是恨你,我无法做到恨你,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制造出这样一种假像。对于我来说,假像,大概是远比真相更令人安慰的吧。’”  “明允很长很长地舒了一口气,‘但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继续装下去了。哥,你现在又是这么孤独的一个人了,文嘉姐也不在了,我再不能用这种自我保护的恨的假面来继续刺痛你。我在假像里生活太久了,累了,而且我想,我想万一在你的心目中不止是一个数列那么简单呢?万一……’他微带一点羞涩地说道:‘我毕竟是你弟弟呵!’”  “就在那一瞬间,眼泪如决堤一般从我眼里滚滚而下。我心痛如绞,既绝望又充满希望,既感激又充满恨意。明允突如其来的原谅与文嘉的死如两股汹涌的潮水向我奔袭而来,一时之间,我泪流满面,所有想挣扎着喊出的语句都在喉咙里被哽咽被阻断。我哭得蜷缩起来,痛觉将我绞成了无数碎片。这是一场昏天黑地的痛哭,唯有1930年当我踯躅于黄浦江畔的那个冬日夜晚方可相提并论。明允并不阻止我,放任我蜷缩在沙发上像一个婴儿般嚎啕大哭。许久之后待我精疲力竭,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趴在我背后将我的脖子轻轻圈住。”  “我不哭了。从明允手臂上传来的温暖令我闭上了双眼,天与地在我阖上的眼皮之内轻柔晃动,我不时抽泣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明允的床上,脸上的泪痕已被他细心地擦拭过。房间里温暖如春,一床薄被簇拥着我和他。明允蜷缩着,躺在我的身边,头抵着我的胸口,睡得十分安详。许多许多年以前,他时常像这样以一种小狗般的姿势与我相拥而眠。如今我醒来,满含对上天的感激,充满爱意地望着明允熟睡的面庞。他并没有把面具戴上,那张曾经俊秀的脸庞伤痕累累,每一道都是我的弟弟辛酸往日的象征。我望着他,内心满溢着幸福与疼惜。他那么丑,但在我眼里却是不可替代的美丽。” 寻找逃生之门 “此后明允醒来,我俩相视微笑,忽然间我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开口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德格印经院的那位小喇嘛扎西顿珠参加赛诗会的报名贴会在你的手上?’”  “明允回答道:‘就在你离开重庆去丽江的第二天,一位身穿红色僧衣的喇嘛到了‘东禾园’,点名说要拜望我。这份名贴就是他给我的。’”  “我满腹疑窦地问道:‘红色僧衣?我记得扎西是穿黄色僧衣的。你说的那位喇嘛可是十七八岁,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嗓声颇为低沉浑厚的一位年轻僧人?’”  “明允摇头:‘那位僧人确实也叫扎西,但他年纪应该很大了,起码也有六十岁了吧。和你说的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这时我忽然明白,前来拜访明允的应该是扎西顿珠的师父昂江扎西活佛。正是他将扎西顿珠的报名贴递给了明允,并且吩咐他立即赶往云南松赞林寺。他甚至还给了明允一本写有汉藏两种文字的歌谱。不过到此处我仍是不解,继续问道:‘当时你对凤鸟尊的秘密一无所知,为什么一接到报名贴便立刻找到陆天虎,让他带你飞往云南呢?’”  “明允垂下眼皮,微带羞涩地回答:‘我只是想帮你。’”  “有这句话就够了,什么都不用问了。我伸出手臂将明允搂入怀里,内心满是快乐。这甚至足以抵挡失去文嘉的痛楚了。”  “我们已经被永久xìng地关在地下瞑城里,永远也出不去了吗?”  “‘明夷’卦的镜像‘晋’卦已经被破坏,我想不出在这立方体里还有任何存在另一道逃生之门的可能。”  “明允乐得无路可逃,留在瞑城正是他的心愿。但我却有所不甘,他也明白我必不肯放过白若栩,此后的日子便总是陪着我。我带着他回到3号与17号龟甲所在的数字运算中心,重新潜心于数学钻研。我心中始终存在着最后一丝希望,支持立方体的根基有二,其一为《易经》的四百四十八句爻辞,其二为19阶幻方的数学模型,既然从《易经》里能够找出逃生之门,从数学模型里呢?”  “我陷入了浩如烟海般的运算之中。愈是焦急,愈是无路可寻。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化身成为我在‘三一学院’的那位导师陶特教授,他不是因为陷身于庞加莱猜想而疯掉了吗?如今包围我的是另一个庞加莱猜想,要怎样将这个19幻方的庞大空间凝缩成一个奇点呢?那个点是否就是留给我的逃生之门呢?立方体的维度与现实世界的维度是一样的吗?我不知所措,猜想自己很快就要疯掉了,被庞加莱猜想逼疯掉的可远远不止一个陶特教授。我这个关于立方体的猜想或许难度远远超过庞加莱,看来我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指日可待。”  “好在有明允在我身边,他的温和与坚定是我最大的安慰。明允每天都过来陪我,有时聊聊天,大多数时候我埋首于运算,而他在一旁写他的剧本。有意思的是,他竟然与我的人偶jiāo上了朋友,虽然那些青铜人偶事实上无法具有任何感*彩,但明允拿出他训导歌舞伎们的耐xìng和本事来,很快就让那只人偶与他形影不离。他甚至教会了它烘烤枣泥核桃酥和香草瑞士卷。我相信这也是缓解他寂寞的好方法。无论如何,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四个月既焦虑但也不失甜蜜的日子我想,那是几乎能与我们早年的‘东禾园’岁月相提并美的快乐日子终于有一天明允的人偶(我现在已经把它当做是他的了)为我带来了期待已久的灵感。” 莫比乌斯带 “那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毫无异样。我伏案工作,而明允大概是写倦了,开始逗弄他的人偶为乐。偶然间我瞥见那位笨拙的人偶正掰动手指,尝试将明允递给它的一张纸笺扭转,当它试图将纸笺的两个相对的边缘扭过来贴在一起时,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我意识到我已经捕捉到了什么,虽然还不清楚这个线索究竟将把我带往何方,但我必须抓住它。”  “少华,你还记得有一次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我曾经给你提到过拓扑学吗?当时我给了你一张纸带,让你想出某个办法让它从两个平面变为一个平面。你相当聪明,无师自通地将它的两端各自向相反方向拧转,然后粘接在一起。这就是莫比乌斯环(如图)。  拓扑学中最基本但也最实用的莫比乌斯环。当时我告诉你,这个环很适用于工程学,如果用它来做成传输带,那么损耗便可减少一半。这也应证着拓扑学的基本要义,两个平面等同于一个平面,三角形等同于圆形,我苏柏然也等同于你金少华。”  “但莫比乌斯环的奇妙还远不止如此。现在我们来做个实验,还是一条纸带,你先把它做成一个莫比乌斯环。现在,给你一把剪刀,你将它沿着中间剪开。”  我尝试着做了,然后发现形成了一个比原来的莫比乌斯环空间大一倍的、拥有正反两个面的环。  柏然继续向我解释他的发现:“我们暂且把它叫做第二个环。再沿着这个环的中间剪开,现在仍然会出现两个环,它们互相套在一起,都拥有正反两个面。这个实验还可以继续做下去,每一次剪开都会得到两个新的环,它们的空间与第二个环的空间一样大,都有正反两个面。所有生成的环都将套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永远不能独自存在。”  “我忽然间明白了14号龟甲所在的天文馆里,那些我永远也看不够永远也看不明白的天象奇观。想想看,如果把这个未曾被剪开的莫比乌斯环放在宇宙里,我们会发现*的宇宙忽然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个莫比乌斯环只具备一个平面,因此,在它之外的任何空间也只可能存在一个面,整个宇宙因此也成为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既然如此,在这个宇宙时空中的任何一点都能与其他的点相通,就好像把一只小蚂蚁放在这个莫比乌斯环上,只要时间允许,它必能爬到环上的每一个点而不会有丝毫阻碍。与此同时,任何一点都既是宇宙的中心,也是宇宙的边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这个宇宙中的任何物质也同样如此。”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想象将宇宙这个莫比乌斯环从中间剪开,形成第二宇宙这个环。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只有一个平面的宇宙现在拥有了两个平面,它忽然间就拥有了yīn阳二xìng。需要一个比原来的空间大一倍的空间来体现这yīn阳二xìng。自此以后它可以无穷无尽地分裂,但yīn阳二xìng永远无法改变。”  “我猜想,我说的这一切已经令你感到有些头晕。但是有一个很简单的比方,你可以尝试着想想太极图。这个被用来描述《易经》基本内核的图其实根本不该叫做太极图,它准确的名字应该是yīn阳图或是两仪图。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后至无穷尽,事实上与被剪开的莫比乌斯环颇为相似。莫比乌斯环正是从太极的单一平面中,生出了两仪的yīn阳两个平面。既然《易经》是为瞑城的根基,那么莫比乌斯环与立方体是否有着某种联系呢?” 克莱因瓶 “我紧张地思索着,不用动笔,但脑海里的各种思维滚滚而至,犹如闪电雷霆。不错,文嘉找到的破解之门是与‘明夷’卦互成镜像的‘晋’卦,它俩分别是第三十六卦和第三十五卦,左右相依,正是在同一个平面上的太极。而‘明夷’意为坤上离下,‘晋’卦则为离上坤下,‘明夷’为yīn,‘晋’为阳,这样又互成对立的yīn阳两仪。事实上,这又是另一个莫比乌斯环,白若栩就是利用这个莫比乌斯环逃出了地下瞑城,进入了阳光世界。”  “拓扑这种东西,最开初就已经应用于德格印经院的那九块雕版之中。那是一副失真形变图,恰是拓扑的另一个层面。可见,瞑城的数学模型中原本就包括拓扑学,而莫比乌斯环正是拓扑的基础。从前我只是迷恋于多阶幻方,却没有想到立方体的数学模型是幻方与拓扑的jiāo集。正如零号幻方与壹号幻方,它们正是被剪开的莫比乌斯环,相互套结,互为依存。它们也是白若栩讲到过的‘十字’,是圭表在太阳下投下的影子。所有的一切就这样在这个环上找到了它们应该占据的位置。立方体的数学模型终于完成了。”  “现在我可以开始设想如何穿越了。少华,你有没有想过将两个最初的莫比乌斯环结在一起会出现什么东西。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在1882年,我的同行兼先辈菲立克斯•克莱因发现了一个以它的名字命名的瓶子。克莱因,这个与希尔伯特、庞加莱齐名的伟大德国数学家,他发现的这个东西叫做‘克莱因瓶’。”  “它像一个球面那样封闭,但却没有瓶底,并且只有一个面。”  “我相信,一个球应该有两个面,其一是外面,其二是内面。还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只小蚂蚁,如果我把它放在这只球的外表面上爬行,如果不将球面咬破(我们可以想象它是一只香甜而诱人的苹果),这只蚂蚁永远无法爬到内表面上去。但是克莱因瓶却并非如此,这只原本放在瓶外的蚂蚁,可以轻松地通过瓶颈爬进瓶内。事实上,克莱因瓶是一个在四维空间中才能够表现出来的曲面,但由于我们只生活在三维空间里,所以我们误以为它是自己在与自己相jiāo。但其实仔细看就会明白,这只克莱因瓶的瓶颈并没有穿过瓶壁,它轻松地突破了维度的限制,并且使蚂蚁的穿行成为了可能。”  “事实上,克莱因瓶是一个在数学上不可能存在的瓶子。有人说,它和莫比乌斯环一样,代表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或者说,代表着世界的尽头。”  “而我与明允身处的这座瞑城,或许正是世界的尽头吧。”  “将克莱因瓶剪开(虽然这是一个只能在四维空间里完成的举动),你会发现,我们得到了两个莫比乌斯环。”  “现在你应该明白我想说的了。我和明允被困在地底瞑城,根本无法突破。我们正是那只无法从球的内面爬到球的外面的蚂蚁,如果这座立方体本身不是一个克莱因瓶的话,我们永远出不去。事实上白若栩也永远出不去。但现在事实证明瞑城就是一个克莱因瓶,而在它的某一处存在着一个莫比乌斯环,只要到达这个环,我们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在这个环的宇宙里,任何两点都是相通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既是中心亦是边缘。‘明夷’卦与‘晋’卦是这样,地底的一切与地面上的一切也是这样。”  “但是这个莫比乌斯环在哪里呢?”  “既然想通了以上的环节,随后的谜团迎刃而解。在这座立方体里只有一个地方具备与莫比乌斯环相同的xìng能。那就是15号龟甲所在地。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这里可以找到通往零号幻方与壹号幻方每一处所在的捷径。现在我明白了。”  “另一件被我弄明白的事是因那幅星象图而想到的‘汉密尔顿回路’。汉密尔顿回路的真谛在于将每一个点连接起来,同时绝不出现重复的路线,这样就能保证所经过的路线是最短的捷径。这也是应用于工程学上的一个重要原理。现在看来,15号龟甲同时运用了莫比乌斯环和汉密尔顿回路这两个数学定律。后者与莫比乌斯环一样,都是帮助立方体得以顺利运行的数学模型中的一个分支。也正是它们指导我们找到了这座地底瞑城。” 肺动脉中的褐色念珠 讲到这里,柏然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就快讲到整个故事的结尾了。”他这样对我说道,语调轻松,却也蕴含感伤:“15号龟甲原本就是一条完整的莫比乌斯环,既然已经明白了它的原理,通过计算找到启动它的方法便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之后我离开了立方体,距离白若栩的逃脱4个月之后,我重新返回阳光世界。”  “明允拒绝跟我同行。对于他来说,这座深埋于地底下的瞑城是他最为心仪的归宿。他热爱这里的与世隔绝,沉溺于那九座巍峨剧院的华美舞台而不可自拔。他着迷于那些能供他驱遣能将他的剧本付诸于实现的人偶们,与此同时他衣食不愁,从此远离‘苏十三时代’的战火与噩梦。在这座或许再也无法开启的立方体里,他再也不必戴上面具以便掩饰那张被毁坏的面孔,人偶们绝不会向他投以恐惧、仇视或是轻蔑的目光。作为一个深谙孤独之美的男人,这一次他真的自由了。”  “正如‘晋’卦只能启动一次,15号龟甲上的逃生之门同样只能有一次机会向逃生者洞开。选择将自己藏于地底的明允此生此世再也无法与我相见,但我与他各自内心的欣喜与爱慕更胜过离别之苦。我俩依依惜别,从此永诀。”  “当我重新在刺眼的太阳光线下睁开眼睛,天空中悬挂着的这颗不可逼视的星球如同一只巨大而炽热的眼睛。等我从头晕目眩中慢慢清醒过来,恢复思考的能力,我意识到正处身于一座熙来攘往的热闹城市之中。他们告诉我这里是1940年年初的成都,我所置身的这个地方叫做十二桥。”  “就在我贪婪地睁大眼睛看着这熟悉而又新奇无比的一切之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搂住了我。我慌乱地回过头去,那竟然是陆天虎,他双眼通红,满脸笑容,眼泪却滚滚而下。”  “当时你和陆天虎被同时救回青城山钱庚凡的宅子里,你之后痊愈回到军队,白纨素也已经返回丽江,陆天虎却从此开始了对我和明允的不懈寻找。他认定无论能否破解岷江底的秘密,我们兄弟俩必定仍在人间。这一年来他走遍了附近的乡村与城镇,盼望着总有一天能与我和明允迎面相遇。”  “我将我们在地底瞑城的经历简单地讲给他听。当听到白若栩对文嘉的杀害以及逃离时,陆天虎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告诉我这样一件怪事,三个半月前,他曾在12桥看到过白若栩,但白若栩并没有看见他。他永远不能看见任何人了,他毙命于十二桥桥面下的河滩上,仰面朝天,赤着脚,满脸惊惶之色。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那种惊恐的表情证明他并非死于心力衰竭或是其他某种突发的疾病。这桩奇案被当地警察局立案侦查,但正与其他无头案件一样最终不了了之。陆天虎托他在警局的朋友得到一些线索,证实法医曾经解剖过白若栩的尸身,在他心脏的肺动脉瓣里找出了一颗深褐色的珠子。它像一颗子弹般击碎了他的心脏,但却并未留下任何外伤。” 深田一郎 “陆天虎暗中展开了调查,最终得到了白若栩的真实身份。这个自称商末青铜器专家兼《易经》解析者的男人来自日本,原名深田一郎。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史学科,当年师从东洋考古学创使人原田淑人,对中国风俗学与服饰学钻研甚深。20年代初叶,深田一郎在一本无意中得到的日本民间古籍中隐约探知到殷商末年的秘密。几年之后的1925年,他随原田淑人赴中国参加‘东亚考古学会’的发掘工作,后因与导师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  “事实上,深田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国主义者,但考古学家的身份暂时掩盖了他的真面目。同样是在1925年,深田一郎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白姓孤女,他向她隐瞒了自己的国籍,自称是沈阳人,以后更跟随养女改姓为‘白’。在此之前的1879年,雄凤鸟尊在洛阳庙坡出土,虽然之后很快再次失踪,但有关它的记载已经引起了深田一郎的高度关注。从那以后他带着白纨素自北而南,暗中跟踪凤鸟尊的线索,最终定居于云南丽江。再往后,也就是我们三人的自投萝网以及他的‘仗义相助’。待陆天虎讲到这里,文嘉之死的碎片终于在我的脑海中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图画。”  “我猜想,文嘉原本下定决心与她所尊敬的‘白伯伯’一同离开立方体,向世人证实瞑城的存在并且揭开青铜王朝的真相。正是她解开了第35卦‘晋’卦的秘密,这一点令深田一郎欣喜若狂。然而到最后关头,不知是出了怎样的状况导致深田的真实身份败露。或许是深田一郎在大喜之下不慎透露出他与原田淑人的关系也不一定,当年文嘉在日本留学时,恰好就是师从这位原田教授。之后或许文嘉更多的试探过他,并且利用某种智慧令得深田一郎的yīn谋无所遁形。我曾向她提起但并没引起她十分在意的警告惊醒了她。她决意不能让这位曾令她尊敬不已的‘白伯伯’重返地面世界,两相拼斗之下,深田毫不犹豫地将她掐死,然后狠狈逃离了立方体。”  “这很可能就是范文嘉之死的真相。只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文嘉与深田一郎都已不在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实。至于为何深田逃出瞑城之后半月会离奇毙命于十二桥,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线索来。”  “无论如何,很显然深田一郎还没来得及向他的祖国透露立方体的秘密。这个封存了3千年的故事,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根知底,连陆天虎也只知晓一二。另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是明允,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只有地底的那些人偶会听他诉说帝辛、妹喜己、箕子以及箕子之女的事迹。如果我保持沉默,就永远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格桑花丛中的石头项链 “等到那一年积雪消融的季节到来,我和陆天虎又去了一趟德格。我们去了印经院,想找到当年的小喇嘛扎西顿珠。文嘉曾经说,她还有许多想要解开的谜,其中有好几个是与这位小喇嘛有关的,也许我是试图帮她完成未了的心愿吧。印经院里印制经文和描漆绘画的僧人大多还记得我,纷纷向我打听你和文嘉的消息。我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闭口不答。而当我问到扎西的下落时,僧工们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一个曾经教我分辨‘阿jiāo如jiāo’的漆僧告诉我,当年带我们穿越雀儿山和新路海来到这德格小城的向导尼玛已经在1940年年初参加了夏朗刀登的队伍,同一个月,负责柴火的年轻喇嘛扎西顿珠不告而别,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后我信步来到1937年夏天曾听扎西唱歌的那座河畔小楼,这幢朱红色的藏式碉楼早已烧成了一片废墟。我记得小喇嘛的师傅翁江扎西活佛曾要求弟子在离开德格之前一把火烧掉他曾偶居的那幢小楼,现在看来,扎西顿珠很听话,他果然放了一把火,便将过去曾令范文嘉流连往返的这个地方变成了灰烬。”  “那时已是初夏,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开满河岸,白色和红色的花瓣显得十分美丽。我静悄悄地伫立在河边,听着河水顺着山崖呜咽而过的声音。夕阳西下的时候,金黄色的余光照在小楼的废墟里,有样东西正躺在格桑花丛中耀着我的眼。那竟然是3年前文嘉送给扎西的那串坠有石头凤鸟的项链。”  “凡人总是一种热爱幻想的动物。他的所有幻想都会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前进。就在1940年初夏的那个傍晚,我的手中攥着那串曾沾有文嘉体温的项链,唇边带着一缕微笑,痴痴地站在逐渐寒意袭来的夜色之中。我想象杀死深田一郎为文嘉报仇的正是这个神秘的小喇嘛,想象着正是他用一颗深褐色的珠子击碎了那个日本人的心脏。作为九块雕版的守护者,很可能他同样肩负着守护地下瞑城的使命。无论这种想象是否荒谬,此时此刻,瞑城总算是安全了。”  “我的父亲和继母在重庆遭受大轰zhà之前就已经明智地搬去了香港,只在浮屠关的江岸边留下了这座空dàngdàng的‘东禾园’。我与陆天虎分手,从此了无牵挂,然一身,既孤独又自在。我去过一趟丽江,白纨素继续守着她的白家小院儿,等着养父的归来。她过得似乎很平静,每天都会沏上一壶‘香一朵’,一边喝茶一边盘着腿剥鲜核桃和鲜石榴吃。可能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她的客人来得很少了,也许反而让她乐得清闲。我并没有露面,只远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地观察了她两三天这就离开。我猜想,她一直在等着你。”  “我并不打算去香港与我父母团聚,只是拜托陆天虎发电报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在那之后我独自一人游历过许多地方。我从丽江出发,沿着茶马古道去了一趟拉萨,又向西行去阿里拜谒冈底斯神山,然后转向北面去新疆。最远到了一个叫做博尔塔拉的地方,跟着一位萨满教的巫师学了几个月蒙古文以及一组非常奇怪的咒语。对了,以后有机会我会跟你讲这组咒语的故事(详见拙著《2012》)。再接下来我沿着丝绸之路掉头往南走,就这样兜了一个大圈,上个月才重新回到重庆。其实我原计划是再去一趟石渠,上次我们并没有找到那座叫做‘查加寺’的流动寺庙,这次很想去看看。但是忽然间,对你的思念变得无比强烈。我记起那一年在神山‘利’的附近,我在大雪中迷了路。我牵着马,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无比慌乱。后来在那个供苦行僧修行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你,你一把抱住我,那时我心里欢喜得就像要zhà开来。这几年,我不时会想到你,知道你正在空军里服役。奇怪的是,我从未担心过你的安危,可能在我心中一直坚信没有任何一架日本人的战机能够击中你吧。但从我回想起神山‘利’的那一刻开始,你对我的呼唤便仿佛越来越强。我几乎能感觉到你,睡梦中伸出手来总是试图触摸到你。于是我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涯回重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到‘东禾园’来,我和你会再度相遇。”  苏柏然的故事讲完了,但我和他的故事尚未结束。在那漫长的一夜一昼之后,精力几乎耗尽的柏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第三次跟他去一趟成都。  “我还有一个没解开的谜,我要去解开它的答案。”他这样说。 钱庚凡的“巧合” 我们再一次见到了钱庚凡。不知为何,这个胖子明显地消瘦了,松驰的脸颊与层层垂落的下巴显出了颓唐的老态。大约是天冷的缘故,他并未坐在那个青城后山的庭院里请我们喝茉莉花茶,而是在壁炉中点燃了柴火,在幽暗的天色与偶尔曝亮的红色火光中听取苏柏然的质询。某些时候,我感觉他们俩就像是两个已经在历史的河岸边垂垂老去的人物,他们面对面的坐着,与其说是坐在今世,不如说是坐在昔日。而我,只是一个观望者以及一个记录者而已。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钱老板。”柏然如此说道。  钱庚凡并不作声,火苗轻微地bào裂出火星,房间里dàng漾着一股出奇的平静。  “从雄凤鸟尊的出现,到你的出现,你成功地把我们引往你想要引到的一切地方。看似是范文嘉提出想去石渠,但正是你先提到了石渠,如果我们想要追查下去,去石渠是理所当然的。然后你借给我们‘海因格尔’,帮我们找到向导尼玛,如果没有你的指引和帮助,范文嘉的雄凤鸟尊之梦可能刚刚开始就熄灭了。而正是因为有了你,我们无止境地在这条通往瞑城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第二年,当范文嘉决定去云南中甸参加赛诗会,原本可以直接飞过去,但你建议我们先去丽江。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先去丽江。现在我懂了,你的目的是让我们与白若栩相遇。这是必然的一步棋,缺了白若栩,以后的局就没办法解开。”  “白纨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的歌声可以帮助明允夺得‘五色凤凰鼎’。但更重要的当然是白若栩,他的胸中藏有《易经》的秘密,还有商亡周兴的那道谜题。关键时刻只有白若栩才能把我们引向三千年的那个真相。”  “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问题是,为什么白若栩知道这么多?他是一个日本人,他的真名叫做深田一郎。真的因为他曾经师从原田淑人,就会隐约猜出商亡周兴的大历史中其实黑白颠倒吗?原田淑人是研究东洋考古学的,他的高足深田一郎有可能接触到某些渊源,但若说是从一本日本民间古籍上便探知到了殷商末年的秘密,这未免也太过容易了吧?”  沉默了大半天的钱庚凡终于开口道:“那苏公子你的意思是……”  柏然慢吞吞地回答:“第一,你故意引导我们找到白若栩。第一,白若栩一直是你安排好的一着最重要的棋。”  “我一直把一切的巧合都归功于汉密尔顿回路。仿佛正是在这个著名的数学原理的指引下,才屡次避免了走弯路,我们也才总能那么巧地直接切入寻找的关键所在。但真的会那么巧吗?”  “那么巧你是个摄影爱好者,那么巧你在几年前拍的一张照片竟然能与亚拉青波山巅所现异像如此相似。这已经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了,如此巧合竟然还一再出现,你居然又在另一张照片里发现了‘*房’的真相。几千年来人们都无法解答的疑问,你竟然如此巧合地随便按几下快门就发现了。并且,恰恰是在我们无路可走时,你便亮出你自行冲洗的照片,清晰无误地把答案放在我们面前。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青铜王朝的血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少华开启了岷江底的宝瓶口机关之后,眼看一切奥妙将要揭晓,钱老板却竟然视若无睹。我、文嘉、明允、白若栩去寻找真相,你却以抢救少华为由返回青城山。在返回的几人中,少华昏迷不醒,陆天虎因为下过一次水而严重受冻,白纨素跳进水中救过少华,而且很明显,她深爱少华,断然不会离他而去。只有你是健康的,并且是牵挂了凤鸟尊之谜长达十几年的。但在真相揭晓之前,你却断然离去,等同于你最心爱的一本侦探小说看到了末尾,明知道马上就会揭露凶手是谁,你却自行将最后一页撕去毁掉,宁可一辈子不与真相打jiāo道。如果是普通人,会做出如此不合情理之事吗?”  “事实上,在我逃出瞑城,在成都十二桥与陆天虎相遇之时就已经产生了疑问。当时我向陆天虎简单讲述瞑城,他听得目瞪口呆,我忽然想到,为什么钱老板没有下大力气来寻找走入岷江河床之下的我们?难道你对我们的境遇并不关心吗?我另外想到的一点是,为什么白若栩也就是深田一郎不赶紧想办法离开中国,去向他的日本主子报告中日文化根源jiāo缠极深这个大发现?为什么他要一直徘徊在成都一带长达半个月?换句话说,如果他要急着首先向谁报告,那个人并不一定是日本人,而很有可能是一个原本就住在成都一带的人。”  钱庚凡皮肤松驰的脸上微微抽紧,是那种真相将最终揭晓前的关键人物的表情。  柏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实在太笨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想透。直到第二次去德格,在江边捡到3年前文嘉送给扎西的凤鸟项链,那时我忽然想到也许正是那位少年喇嘛向深田一郎报了文嘉的仇。你或许想象不到,我在那条河岸边坐下来,一直呆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抬头看见东方天空上的长庚星,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个最终的真相。”  “我想到了你名字中的第二个字,‘钱庚凡’的‘庚’,这么简单的联想,为什么我竟然一直没有触动过一分一毫呢?这个‘庚’字正是十二天干中的一个,你的名字中竟然也有天干!”  “于是,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钱庚凡,你就是殷商王朝的后人,你才是那个守护着瞑城之谜的人。”  “现在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雄凤鸟尊会落到你的手中?为什么经过一番波折,最终它仍旧回到你的手中?为什么你每每能在关键时候引导我们走上关键之路?为什么只有你对真相本身并不感兴趣?除非,真相早就已经藏在你的心中,你根本不需要知道。”  “唯有答案如此,方能解答以上我所怀疑到的一切。”  “因为你本就是帝辛的正统传人,你的身体里流着的本就是青铜王朝的血。” 钱庚凡的来历 钱庚凡的唇角边终于浮现出笑容,那并非一个普通胖子看透世事的狡黠之笑,而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方能拥有的jiāo杂着无穷尽的智慧与无穷尽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钱庚凡开口道:“我正是商末君主子辛的后人,也正因为此,我的名字里方可以按照祖传之训,加入天干。三千年前,我的祖上子辛与他的国师---伟大的箕子一同来到西南之境,与他们一同的还有箕子的女儿,也就是《易经》的真正作者。据我所知,她的名字叫做箕采薇。”  “他们在四川盆地之底建造了瞑城,将殷商这个青铜王朝的玄秘搬入地底,并授命后人,不到‘明夷卦’解除,不可令世人得知真相。否则,以当年周王朝的残暴,必定毁坏瞑城,将殷商火种彻底熄灭。”  “之后又若干年,连我也不知何时出了何事,瞑城中的殷商一族竟迁离地底,违背祖训进入阳光世界,其中绝大多数迁至广汉一代,之后连遇战乱与流离,竟最终烟消云散,落得个人去楼空。”  “但也始终有一支单薄的人脉流传下来,一直到我,钱庚凡。”  “不错,我正是那个守护着瞑城秘密的人,但事实上,我不过是个远离了祖先的光荣、只偶尔在它的余辉下冰冷地发着抖的普通马帮头子而已。我什么都做不到,虽然雄凤鸟尊在失踪许多年之后终于机缘巧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但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寻找到另一只雌凤鸟尊。说实话,有些时候我也只不过是在撞运气而已。”  “恰恰这么好,我还真的撞对了,撞到了你们三个身上。”  “苏公子,你不用妄自菲薄,以为是我引导你们找到了瞑城。其实,是你们靠着自己的智慧找到了它,而我,只不过是在旁边必要时轻轻推动一把而已。”  “至于白若栩,也就是深田一郎,没错,他的确是我安下的一枚棋子。其实早在20世纪初叶我找到雄凤鸟尊之后,就一直希望找到这么一个人。1925年,深田一郎随原田淑人赴中国参加‘东亚考古学会’,之后与原田分道扬镳。同一年,他试图追踪凤鸟尊的线索来到云南,正是在丽江,我与深田一郎结识,并预感到这个人很可能对我有用。我曾经在谈话中隐约透露过有关青铜王朝的一些过去,尤其是那些破绽,自然引起了深田一郎的极大兴趣。说到底,深田一郎确是一个对商末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日本人。只是他这人知识结构狭窄,尚无缘独自开启瞑城的秘密,因此,我一直希望找到更合适的开启人。”  听到此处,柏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向世人揭开瞑城的秘密呢?既然你知道一切,那又何必要等到我们?”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最后一卦 钱庚凡叹了口气:“自先祖帝辛之后,殷商后人违背‘明夷卦’,再次回到阳光世界,最终竟造成这一支系的极大消亡。众多族人,竟然都自四川广汉三星堆一代短暂辉煌之后便再次宣告灭绝。这正是因为‘明夷卦’的卦像并未解除,贸然宣示真相,必遭大祸。到得今日,子辛后人或许只剩下我一个,我又一直未能诞下子嗣,眼看青铜王朝的血脉已岌岌可危。如果贸然由我将真相揭露,或许会再次遭到‘明夷卦’的诅咒,令子辛血脉彻底断送在我的手上,那岂不是百世莫赎的罪过。你说我迷信也好,怎样都好,我岂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我的先祖历数千年来,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屈辱与诬陷,作为他们的后人又岂能置之不理?因此唯一之法,便是寄希望于找到有缘之人,以一雄一雌凤鸟尊开启瞑城,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柏然冷言道:“因此不仅深田一郎,包括我、文嘉、少华、明允,我们都成为了你手中的棋子。”  钱庚凡道:“国师箕子发明黑白围棋之道,每一步均藏有天理。你们几位深陷瞑城之困,与其说是我的布局,莫若说是天意。至于深田一郎,我也没想到他如此利yù熏心,竟想靠向日本军方出卖瞑城之谜来换取功名利禄。最终竟因此害死了范小姐,苏二公子也被迫终身被困瞑城……”  他深深地垂下了头:“看来,‘明夷’为卦,始终未到解封的那一天呵!”  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即将结束。我与苏柏然相识于1937年的端午节,而我们的友谊维持了一生。此后我用了几年的时候帮助柏然完成他的计划---他决定在新路海的湖面下修建一座拥有9个房间的小型立方体。相比岷江底下的那座瞑城,这座被新路海的湖水以及湖床所深深掩盖的立方体简洁许多。按照柏然的说法,他只采用了最基本的3阶幻方作为它的数学模型,即便如此,从设计到完工也耗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另一个用到的数学原理自然是莫比乌斯环,柏然为它加上了比瞑城更加先进的数学模式,这次运算令柏然心力jiāo瘁,一夜白头。  我仍旧是飞越驼峰航线的王牌飞行员,我和我的某些战友在闲暇里为柏然运送了无数物资。钱庚凡资助了这次建造,并且保持沉默直至寿终正寝。在这座小型立方体宣告竣工的前夕,他正式将雄凤鸟尊送给了我们。柏然说,钱庚凡其实早就已经作出了这个决定,正是这个决定促使柏然动念修建立方体。他将雄凤鸟尊保存于最关键的第5个房间里。它将作为一把钥匙,引导未来之人再次找到失踪的雌凤鸟尊,再次重启宝瓶口。等到那一天,埋藏了3千年的瞑城便将重见天日。  立方体竣工第4年,苏柏然病逝于都江堰。  我再也没有重回丽江。  我再也没有见过白纨素。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kiki9637】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雨天的蓝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478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