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六》 正文 2.入庆 大庆威帝在位二十年,于国都为质的晋国世子萧尘因厉疾一命呜呼,威帝下旨将其棺椁运回边境之故国,同时再令晋王将另一名世子送入庆宫。 十丈银树下,鲜红的千枯花卷风如蝶。晋王哆哆嗦嗦地抚过长子棺椁,看着随侧所置的长子遗物,浊泪隐忍不发,仍礼数周全地接了大庆的旨意。 两百七十五年前,这万里河山也曾是晋土萧地。然江山强者得之为主,皇甫氏溃萧氏,登金銮为帝,遂更朝换代。为彰仁名,庆高祖划边境予旧朝晋国苟延残喘,并使其与异族相融,困守贫瘠与荒凉之边地,拒粗蛮异族于边境十一附属国之关隘。皇甫氏则贤名兼威望与日俱增,掌稳了两百多年的大庆政权,养兵中原之内,蓄粮都城之中,使中原腹地与边境的差距越划越大。 而这代代宣晋国世子入都为质的大庆旨意,是强权下最□□裸的羞辱。 这是弱者为俎,强者为刀的时代。 强者刀锋掠土,弱者妻儿不保。 晋王在冰寒风中不露哀色,亦不在大庆铁蹄下显现丝毫卑意,维持最后的傲骨与尊严。 七日后,晋王亲手将幼子送上了庆军马车,并以指在他额上划下一个无痕的印纹,是异族中对离人来年必归的祝福。 他注视着眼中泪花打转的幼子,抬手捏住了他尚显稚嫩的肩膀,轻声道:“把泪水留在这里,不要带去其他任何地方。” 一个人终此一生,只能有一个软弱之地,一个为泪之人。若少则心如石,若多则心如絮。 八岁的小世子用力眨眼逼回泪意,面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马车启程,晋王妃怀中的小女孩尖声唤着哥哥,声声为风刮破。 萧然抓着马车窗柩,巴巴地回望故国。风声里一切远去,那象征晋国的高大银树也再见不到,他手中的千枯花更是枯萎如残絮。 这三千里路云和月,他于颠簸途中过了大漠风沙,涉了百水千山,故国在他心中越来越沉,这军队却扬着庆字旌旗片刻不回头,拖着他,离他的家国越来越远。 他一遍遍在脑中回想父亲与臣民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强行在这近月的行途里,生生拔高心智与加深城府,准备应对穷凶极恶的大庆国都。 但当萧然晕头转向地下了马车,亲眼目睹皇都的金碧辉煌与百丈软红时,仍不能免俗地目瞪口呆了。 这便是国富民盛的大庆,比他在画上见过的还要富丽百倍。 这里也许是他的蓄锋之地,又也许是他的埋骨之冢。 萧然楞完回神,收拾心绪镇定后,随内臣前去觐见大庆威帝。 初次面圣,高高在上的帝王垂下无人能窥的眼,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的眼睛与你兄长别无二致。” 萧然错愕,准备了满腹的敬辞无一字能出口。而后反应过来,低头道:“兄长福薄,无法谢陛下挂念之恩典,萧然代兄长在此拜谢。”说罢规规矩矩行大礼,威帝阖眼不语。 待觐见完毕,萧然被带去给他准备的宫所。一路好奇心作祟,犹忍住了左顾右盼。 世子住处略偏僻,但胜在风景秀丽雅致,有细柳婀娜于宫门前,景致与边境截然不同。且此处只有两处宫舍,想来定然清静,不会招惹过多事端。于他而言,倒是一块妥善的好去处。 宫人上前开门,却愕然发现里头竟站着一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初识 萧然杵在门口,不知如何行事。而一众宫人尽皆屈了膝唤道:“参见六殿下。” 六皇子?按照礼数,除了帝后与太子,萧然是不必屈膝的,于是他便直直挺着脊梁,目无怯色地看着来人。 那少年身着柳色衣,足踩乌金靴,腰间以二指宽的墨缎束了,腰侧坠着一枚玉玦,额间勒着黑玉束额,面容白净,身姿秀雅,发辫不知为何颇短,只在颈上微扬。 “晋小世子,你好啊?”那少年从略暗处背光而来,未语先笑,显露了些风流胚子的形容,走到萧然面前时,因比他高了一截,于是微微弯下了腰来同他打招呼。 “我是大庆六皇子,皇甫泽年。今后,小世子可便是我邻居啦。” 其人唇角一勾,犹比春色更绝色。 “六殿下好,我叫萧然。”他干巴巴地说完,杵在门槛处等着这人给他让路。 少年倒是被这与肃然神情不符的小奶音逗乐了,眉弯弯而笑意深深,不住地仔细瞧着萧然。 宫人们忙着打扫布置宫殿,少年便自来熟地牵了萧然的手,说要充当向导,带他四处逛逛。 萧然虽不喜这人莫名的风骚做派,却也不能无端拒绝。且又本对庆宫兴趣盎然,于是便乖乖地任这六皇子拉着他,东赏西串。 泽年牵着这初来乍到的晋宫质子,先去东宫拜见太子,不巧太子外出,他便领了萧然按着序位一一去了各皇子居处。 威帝膝下有九位皇子,大皇子定辽在边境戍守,其他皆在宫中。泽年面上笑意盈盈,引着小世子与各兄弟认识,神情自若得仿佛他与这未来的晋王交情不浅。 一些皇子当面对着人和气说笑,待人离去方悄声议论起来。 一母同胞的二皇子华正与四皇子华凡闲话:“他倒是手快,拉着小世子入他那阵营,是备着将来给东宫作羽翼?小六好生猴急,他是瞅着世子年幼,控着好拿捏?看来,是我们动手太温吞了。” “也不尽然就是个香饽饽。他是不是一把刀,一把兵不血刃的好刀,这些都有不小的变数。未来的晋王么,也许能令东宫如虎添翼,又也许会变成引火烧身。他如今才一丁点儿大,孰能料呢?二哥,比起招惹,你还不如先隔岸以观呢。” 类似这些萧然一概不知,只是在泽年的细语里静静听着:“我们待会去淑妃娘娘的未章宫那,除了中宫,未章宫最是显赫。淑妃娘娘有一双儿女,一是三皇子飞集,现十六。一是公主悦仪,现十岁。我带你去那里见三皇子,但切记,不要离他太近。” 萧然心中不禁好奇起来,但小脸摆得愈加肃正。 待到了未章宫,三皇子飞集正在园中石椅坐着,一手握一把极特殊的小刀正鼓捣着什么。见了泽年来,他便放下手中物件,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人。 萧然看见了那石桌上的东西,似是一块被划得七零八落的皮革。 飞集冲泽年笑:“六弟今天怎么亲自上门了?”他侧首看泽年的短发,笑意玩昧。 泽年目不斜视,轻笑道:“今日晋小世子入宫,恰好与我比邻而居,我想着今后自然要多照应他些,便带了他在宫中转转,顺道来未章宫睹一睹三哥的风采。” “哦?萧大世子的弟弟?”飞集看向他身侧的小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才轻揩着唇笑说:“晋小世子也是好颜色啊。” 泽年不动声色地挪位,挡住飞集目光:“三哥仍是这样爱说笑。既然三哥还有事要忙,我们便不打扰了。” “嗯,终归来日方长,不急。”飞集把玩那把小刀,朝萧然挥了挥手:“小世子,跟紧我六弟吧,宫中大。”他轻笑,“若是一时不慎迷了路,那可不好。” 泽年握着萧然的手笑回:“我替小世子谢三哥提醒,三哥有心了。” 说罢,他拉着一头雾水的小孩加快步子离开。 他想的是,与其今后被那家伙暗地里盯上,不如光明正大地先带小世子来一见,表示个“这是我皇甫六要罩的”意思。当然,这暗示貌似对对方没什么作用 一出了未章宫,萧然便有些不喜地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泽年却是握得更紧:“小世子走累了?” 萧然轻微挣了挣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忍回了嘴边的话,只好沉默摇头,转眸去打量周遭。什么也不问,自己一个劲儿地琢磨。 泽年看见他碧色的眼睛,微微失了神。心中又是嗟叹又是惊叹,再将他上下一身周打量,越觉得这小东西来日定然不可方物,越看越喜欢,又越想越发愁。 半大少年便如此拉着半大孩子在宫中溜溜达达转了一下午,一个满腹心事,一个心怀鬼胎。 两手相贴,貌合神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入学 许是因晋国前任世子的死使威帝心有疚念,萧然在庆宫的衣食住行并不差,一切都按皇子规格来。威帝还亲自传了口谕,让他与诸皇子同受学于宫中国子监。 初去的第一日,六皇子又与他一块。 日光薄醺,萧然刚踏出门,就见那身似柳面胜花的人等在树下,扬着纸扇展笑。 萧然着实想假装眼瞎,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问好:“六殿下早。” “早啊小世子。哎,这你来我往的,实在太客套了。”泽年纸扇扇得欢快,“不如你我兄弟相称,或直唤名字。这些个殿下啊c世子啊的称呼着实累赘。” 他转过眼来笑说:“我叫你阿然,如何?” 萧然心中一抖,绷紧了脸,奶声抗议:“这不妥,六殿下。” “是阿然太客气了。”他持高了扇掩住唇,压住一缕花枝招颤的笑意。 “不过,我有一事相告,你可千万提防些。”泽年看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国子监,正了正容。 “何事?”萧然洗耳。 “这些个王公贵族大多娇纵逸奢,若他们欺负你,不用怕,更不必委屈求全,尽管来与我分说。但是关于三皇子,你切切离他远些。” “这是为何?” “唔,我那三哥好美色,男女不忌。” 泽年看到这严肃的奶娃娃眼神一凛唇角一抽,满面的鄙薄厌恶掩饰不住。 “我七弟弘净与他走得近,你也要小心,别被他骗去了。” “我记住了。”萧然心中有些反胃,早翻过他们中原史籍,每每见有男色之好的帝王,他是就要唾弃的。没成想现今的大庆皇族也有这等人,真是啊,宝地。 待到了国子监,萧然看了里头一眼,骤然便生了些茫然意。只见一堂的少年少女,个个珠光宝气,烨然若神人,晃得人眼花缭乱。 坐在左侧靠窗的少年早见了他二人同来,含笑招手唤道:“六弟,快过来。” 泽年乐乐陶陶拉了萧然上前。 满堂人说笑依旧,但耳目都悄悄挪了过去。 萧然见那人的玄黄衣裳上绣着三爪龙,发辫上的玉冠镶着东珠,心中有了底,顿时神情更加严肃。 泽年弯了腰俯在他桌上笑道:“五哥今日来得这么早,昨夜可有早歇的?小心待会儿在夫子的之乎者也里睡了过去啊。” “那你便提醒我,不然拧我的手。有你在,我定精神百倍的。”少年笑着,眼睛越过泽年而来,气质温和朗润。 萧然低头行礼:“晋国萧然参见太子殿下。” “世子不必拘礼。上次你与泽年来了东宫,可惜彼时我去了别处,无法接待,着实是怠慢了世子。”太子平冶眉目温朗,有敦厚之气,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萧然与他说了一会话,才与书童转到后头,捡了个不起眼的位子落座。周围有皇室中人与贵族子弟,俱一一见过与言语。 众人见这新来的世子年纪虽小,看着却老成,脾气也好,遂个个面上和和气气。 萧然却是憋得一身汗,没在脸上显现罢了。一个个地应酬语句,直抠得他枯肠字尽,笑容僵硬。 好容易捱到夫子来了,众人静寂,他才转着眸子打量满堂的天之骄子。 威帝有九个儿子,公主只有两位。太子平冶中宫所出,现年不过十二,赶前头的大皇子皇甫定辽也不过才十八,还没有一个皇子出宫立府的。众多皇子兼侍读书童,还有些某某王爷之子c大将军之孙,满堂有四十多人。光这人头要认清无误,就得费些精力。 这一圈扫视下来,他倒发现了一个稀奇地方。 国子监人人有陪侍,独六皇子没有。 萧然再一瞅,又奇了。那六皇子正研墨给太子书写,另一旁的侍读都尚未动手。 他一边琢磨一边听夫子授课,没过多久,便有些心乏脑累。 甫一抬头,却见前头有一人转过头来看他,然后又意味不明地笑着回头去。 萧然顿时一阵鸡皮疙瘩狂起:那谁不就是当日色眯眯打量自己的三皇子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香囊(上) 萧然回去后便拐弯抹角地打听六皇子的事,东听西收地集全了他的身世。 六皇子生母原是中宫的一名执灯宫女,艾后诞下太子前滑过两胎,故而这第三胎细养细保,如临大敌。谁知正怀到第四月,便有大宫女扯了那执灯女来,责其秽乱宫寐,与人私交而珠胎暗结。此事出在中宫,直叫艾后怒伤交加。那执灯女也磕头求饶,直道自知死罪难逃,但胎儿无辜,哀求舍她时日,待生了子便以死谢罪。 正要发落,威帝来到,坦承执灯女的胎儿是皇室血脉,如此保了她一命。 艾后诞下贵子的两个月后,执灯女也生了儿子。威帝打算赐名分与封号,她披头散发地前去磕头求收旨,抱了儿自去冷宫住下。六年后她积劳成疾去世,威帝便接了第六子出来,竟将之安排与太子同住同养。直到不久前,才择了宫所,安排给他单独居住。 萧然心想,那人在东宫大约是以奴仆近侍之身养大的。 难怪他老是喜欢不起来六皇子。那人天生笑脸,又长得那样得天独厚,举止有时也轻浮风流,颇有惑主媚上c两面三刀的奸佞气质。若与之深交,定然会使自己头疼。 萧然突然困乏不已,一头栽在床榻上皱眉。 他现今才八岁呐——这质子生涯还有好长的年月啊。 翌日起来,萧然便不可避免地顶了一双青眼圈。 更令人糟心的是,那位六皇子又在树下等候与他同行。 “阿然昨夜睡不好?”泽年将他从头到脚一顿打量。 “没有的。”他竭力想周全地敷衍,可声音还是露出了些疲倦的哑涩。 泽年突然伸手点在他后颈上,精神萎靡的萧然登时一阵激灵,往一旁跳开了一大步。 泽年也没料到他反应这样大,半是好笑半是失落。 “小世子,你后颈有两个蚊子叮出的包呢,不痒么?” 萧然抬手去摸,果然一搔便生了痒疼意。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六皇子低头在怀里掏出了什么,凑过来蹲在他面前,不容拒绝地将那物件系在了他腰带上。 萧然看见他鸦一般的发束成一股,发丝间缠着柳色绦绳,发尾有几缕贴在颈侧。柳色衣领处,隐约有一段红绳,不知系戴的是什么,藏着不与人一现。而一指不过的墨玉束额下,纤长睫毛不动,神情分外专注。 这使他突然有了想窥破蒙蔽的冲动。他想知道这低垂的长睫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眼睛。 “这百草香囊能驱蚊,横竖我皮糙肉厚,蚊虫叮不了。这个便系在这吧。” 想来这香囊出自晋人之手,给这小东西用应该也适合。 泽年抬眼,一双眼睛笑意涟涟,红唇白齿地挑笑:“阿然”。他抬手刮了一下萧然鼻梁,直起身来问道:“可精神了些?” 萧然错开了眼,低头摆弄那香囊:“好了许多,谢谢六殿下。”说完脚步不停,走到了泽年前头。 小世子兀自皱了眉,心情不大好。 他本对他有了期待,可看清那双眼后又顿时失落了。 那种眼睛他见得再多不过。眸子表面印着一层浅像,里头幽深,分辨不出是浑浊还是清澈,根本看不透。 他想,六皇子对他的好,果然不是真情实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香囊(下) 待结束了国子监学课,萧然憋着一股气回了宫所,并未与泽年同行。 一进了门,他便解下腰上那精致香囊掷在桌案上。 可这古怪的闷气直到入睡前都没有消去。爬上榻前,萧然忍不住抓了那香囊,扔进了火炉子里。听见它滋溜滋溜地烧起来,这小东西才扬了唇角,钻进被窝中,顺顺帖帖地睡了。 囊中香草焚起,幽香袅袅不绝。这样嗅着浓烈了些,但并不难闻,隐隐有很熟悉的味道。 也许是乡愁,也许是身处陌生之地的伶仃无依之感。 萧然在幽香当中很快入了梦乡,灵魂出窍一般,悠荡着飘过三千里,回了他苍茫的家国。 是夜,泽年正在桌上打哈欠,忽然听到了隔壁异动,恍惚是宫人在喊小世子。 泽年心一惊,连忙披了外衣出去,急敲宫门。 宫人开了门,抹着眼泪迭声道世子不好了。泽年惶急闯了进去,只见床榻上的小孩双眼紧闭,脸色忽青白又忽通红,一个宫女正掐着他人中大喊,却未能弄醒他。 泽年疾步上去,手贴在他肌肤上,一阵烫一阵冷。烫是发热,冷是发汗。 他立即想到今日自己并未与萧然同行,也许是那谁下的毒手,脸色顿时不好。稳住了那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宫人,泽年奋力一把将小孩抱起,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因为出身低和不受重视,内务府并没有差太多宫人来伺候他,夜里更是直接没人来,这回倒是方便了行事。 他把小孩放到自己床上,起身去取备用的药丸,又去含了大口热水,回来扶起人,撬开他牙关强硬迫使其吞下。小东西被水呛出了声音,一双眼睛迷蒙,眸光变幻莫测。 泽年剥了小孩衣物,拿沾水的毛巾贴上,一边擦着一边咬牙切齿,又恨又恼。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卑劣手段。从前他也不止一次栽过此道。他那好三哥,最爱在看不顺眼或是入了眼的人的贴身物件中,加点为人不耻的药。这东西是给那些人助兴的,可若用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剂量一猛,极易危害孩童性命。他七岁时第一次栽了道,痛苦之中跳进了御池里。若不是太子救他,他险些溺水不起。 一番急救下,好歹使这古怪闷小孩的体温正常下来。 泽年给他穿回衣服后,方疲惫地擦了擦满脸的汗。没想到这小东西看上去软软小小的,份量倒不轻,现今他两臂都开始隐隐酸胀起来了。 转头见他已闭眼又睡去,泽年不觉扬了唇角:“小东西,幸而你遇到的是我啊。你说,往后该不该给我好脸色?你对别人都好言好语的,怎么就老对我阴阳怪气的呢?” 他捏了捏小孩的脸,凝视着他沉睡面容,半晌,笑意褪去,少年老成地长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你兄长哪。” 到底是亲兄弟,等他长大了,不知道会不会与他哥哥生得相似多些。毕竟这性情实在是差得远啦。 泽年想起故人,眼中柔和起来,失了一会神后,才晃晃脑袋站起来,费劲地把萧然送了回去。 他安抚了两个宫人,千叮万嘱今夜之事不可外传后,本想抬腿离开,眼睛却瞟过一旁火炉,看见其边缘有几小块碎布。他疑惑丛生,凑去拾起分辨,手脚陡然发凉。 收妥之后,他强作镇定地回了屋。一个设想在他脑中回旋,嗡嗡作响。 他以为这又是飞集的恶劣取乐。可是小东西似乎是因烧了他给的香囊,才导致如此。 根源也许是出在他皇甫泽年身上。 他打开放置了许多香囊的匣子,指尖越来越凉,不住地颤。 理智一点一点在夹缝中重铸,他艰难地假设,如若真是送他香囊之人所为—— 那针对的到底是他这贱籍所出的小棋子,还是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大庆太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隐毒 隔日,泽年向太子讨了出宫令牌,不由分说地扯了迷迷糊糊的萧然出了宫。 “你干什么?”萧然困倦得不行,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大觉。 “乖,我带你看病去,我瞧你怕是水土不服,得马上找好大夫瞧瞧。” 他随口敷衍,眼底有浅青。 兹事体大,他心乱如麻。 他带着萧然七拐八拐,确认没有人跟踪后,去了艾氏名下的医馆,显了令牌,请最好的纪神医出来诊断。 纪大夫立即将他二人请入内堂,闲人退散后,泽年将萧然的手拉过去:“劳烦神医为他细细诊断,看看他脉象是否有古怪。” 纪大夫立即着手,起初神情微妙,而后突然眉微皱,凝神而诊。 萧然不明所以,昨夜的记忆模糊如雾本就很不对劲了,一大早六皇子又面有菜色地拽了他出来,这更加让他不安。 刚想开口询问,这中原大夫开始用望闻问切的诊法,神情十分肃重,萧然只好一一照做。 费了大半天功夫,纪大夫才停下,他默不作声地开了医箱,取了一根细针出来,一手钳住萧然手腕,道:“得罪了。” 针入皮下,纪大夫捻着针,将针尖缓缓刺入他穴位。 萧然瞪着眼珠子盯着那根针,小脸越来越白,突然后知后觉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 纪大夫镇定依旧地抽离出针,倒是一旁看得铁青了脸的泽年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向来人小面沉的小东西像被雷劈了一样,捂着施过针的手,恐慌得如一只风中摇摆的鹌鹑。 泽年连忙上去哄人,但纪大夫拱了拱手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他只好拍拍小东西后背,正移步上前,没想到衣角被拽住了。 “你要去哪儿?”萧然哆哆嗦嗦地问,神情十分无助。 泽年呆了呆,抿唇忍笑:“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手还是哆哆嗦嗦地不肯放。那小针是他出生以来所领教到的最恐怖的东西,心中阴影一时难散,使他发自本能地抓住可以依靠的人。 泽年看着那小手,不觉心软如水,于是蹲下身,伸手将他环入怀中:“阿然别怕,我绝不会骗你,更不会丢下你,相信我好不好?” 兴许是耳边气息太温热,话语太温柔,蛊惑得萧然刹那间深信不疑。 他松了手,咬着唇闷声:“你要快点回来。” “放心。”泽年抚过他后脑勺,觉得这小东西突然可爱得不行。 安抚完人,他随着纪大夫进了里屋。 纪大夫行过礼后单刀直入:“六殿下,容草民大胆一问,那位小公子是?” “晋国世子,年仅八岁。” “敢问世子昨日可是错用了药物?”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来向您请教是怎么一回事。神医,您实说吧。” 纪大夫肃容:“草民先前把脉,观世子曾受媚香一类之物所扰。但再观世子形容及蛰伏脉象,其古怪之处不是因为香料,而是一种草民闻所未闻的毒。”纪大夫将摊在掌心的银针伸去给他看,其末端泛了微黑之色。 泽年一震,又迅速压下心中波澜,沉声问:“世子之毒能否根除?” “六殿下安心,世子此毒虽然来势汹汹,但所中尚浅,待草民再施上几针,再配些药汤,定保世子无虞。只是这毒的来源草民实在有些不放心。” 泽年垂着眼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 “神医可看看这是不是来源。”他声音有些艰涩,而后又坚定如剑:“若这香囊真是毒的来源,请您尽快配出解药,立即入宫。” 不久前,皇后私下令人传了口谕来,今后六皇子的指令,医馆必须照办。因此纪大夫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是。” 这少年朝他鞠了一躬:“您解除了世子的危机,了却了我一桩心病,泽年向您谢过。但请您保留今日世子中毒之事,切莫上告皇后娘娘。世子身份特殊,不宜惹出过多事端,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纪大夫晓得利害:“草民只知世子误嗅媚香,不知世子中毒。” 泽年展眉,又向他深深一拜,而后出去看那小东西。 萧然正襟危坐,一直在想皇甫六带他出来意欲何为。 亏得那利器戳走了他脑中浆糊,此时他觉得自己镇定无比。他思量六皇子今日的古怪行止,却想不出什么道理,又不愿将原由归为那人所说的带他看病——若真如此,岂不是就欠了他一个人情? 泽年揭开帘子一望,就看到那小东西锁着眉疙瘩,抿唇抓膝的模样。 “阿然。” 萧然闻声坐得更加挺直,转过头去:“六殿下。” 泽年走去拍他肩头,柔声道:“你身体有些疾患,神医待会会给你治好。你不要紧张,很快就结束的。” 他以手背触碰萧然额头,轻轻蹭平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心。 然而这并没有安抚到小东西,他绷紧了身体,睁大眼瞪着泽年:“他要怎么治?” 比起病症,小东西觉得刚才的施针才是最可怕的。 等纪大夫提了另一个药箱出来,将一卷针布摊在萧然面前时—— 他寒毛竖起,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不管不顾地向外冲去。 泽年对此早有预料,一把拦腰将人抱住了,锁着他压回椅子上。 “我不要”萧然拼命扭动,泽年一手箍住他,一手覆到他眼上,连声轻哄:“不怕,一点也不疼的,你不要动,就当做是被小蚊虫叮了一口而已。” 泽年向纪大夫示意,大夫便拔了针,按住小孩一只手,撩起袖子,找到穴位处开始用针。 萧然急促地叫了一声,幸而泽年紧紧抱住了他才没让他跳起来。 捱到纪大夫换了一根针,他怀里的小儿一阵抖,泽年的手心竟是湿了。 “皇甫泽年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一颗心都要叫他哭化了,只能低了头在他后颈处轻蹭轻哄:“你别哭啊。” 萧然本是狠闭了眼睛的,却仍止不住一脸泪花。只恨自己如今力弱,挣不开这恶棍! 隐隐感觉到臂上传来痛觉,他认为是那细长发亮的可怕银针刺入了骨骼,禁不住恐惧又是一声惨叫。 泽年将手下移捂在他嘴上,小东西张了口,便咬了他伸去的食指。 有多恐惧,就咬得多用力,不一会就咬得他唇齿间俱是腥味。 泽年看着纪大夫手中的针刺入他皮肉,一时也觉有如针扎。 这都是他疏忽犯的错。任凭萧然拼尽了气力咬磨他的手指,他也一声不吭。 直待纪大夫施完了针,他也还是不松口。 泽年示意让纪大夫回去,无人了才缓缓松开对他的桎梏:“阿然,都过去了。” 萧然听清仍不肯松齿。忽而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脸上逗留,方迟疑着睁开眼。 眼前人蹲在他膝前,仍旧是那一双似水似渊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并不让人讨厌。 他揩着他泪痕,轻声道:“别怕,今后,我一直护着你。” 他犹犹豫豫地松口,并未想过会在他鲜血淋漓的指上,得来一个赴生抵死的承诺。 说者轻语静目,听者收言入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确认 入夜,萧然只着素白单衣,一件黑底朱雀衣摊在桌案上,他对着上面的金线朱雀,执着笔在纸上毫无章法地描画。 勾勒这朱雀中的图,是他进入庆宫后,每天的必备功课。 “世子,六殿下来拜访您。” 萧然折起桌上的晋国世子衣,刚放妥,就听见来人的脚步声。 泽年抱着一沓书册走来,见他单衣散发,便停足在寝室门口:“啊,抱歉,你这是准备就寝了?” “不是,殿下请进。” 泽年于是走向他的书桌,将手上书册放下,转身冲他展笑。 “这是做什么?” “帮你习些功课。”泽年拍拍袖口灰尘,“大庆史籍繁复,你来此不久,于国子监听讲不会觉得一知半解么?这不,我挑了些必读的好书来帮你补一补。” 萧然挑了挑眉,心中不以为然。 不过尔尔入门功课,岂有难我之理? “阿然可读过了?”泽年拿起一册询问,眼眸微亮。 “没有。” 还是假作无知好了。 泽年眉弯:“啊,那我今后常常来讲与你听可好?” 萧然微蹙了眉,本想一口回绝,又见他颇为期待的神色,不得已点了头。 他眉欢眼笑,招他来读书,又随口一问:“你今日可也有喝药的?” “午间灌了一碗,医嘱我都记着的。” 距当时出宫就医之事,不过三日之隔。一想到自己曾涕泗横流的模样,萧然便在心中无地自容,为此事倍感失颜。 不过,自那之后,他对这六皇子的芥蒂少了些。虽直觉对方瞒着自己什么,也不再那样板着臭脸。 某人说的不错,来日方长,他还是需要盟友的。 泽年放下心,清了清嗓,翻开一页左传开始娓娓讲述。萧然作虚心受教,大有所获状,看着他瞎忙活还乐在其中的样子,莫名觉得很有趣。似乎把此人耍一耍,于身心健康十分有益。 不过,他还是趁着他喝水时,忍不住一问:“六殿下,你的手指,伤好些了吗?” 泽年满不在乎地一笑而过:“阿然齿钝,并无大碍。” 萧然瞟过他缠着纱布的左手食指,垂眼藏好了愧色。 他又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问: “你这几日在担心些什么?” 泽年手一顿,神情有些慌乱:“我有么?” 萧然见势就收:“我胡猜而已,一股直觉罢了,六殿下别介意。” “直觉?”泽年以杯口遮住唇角的心虚笑意,“貌似姑娘家才容易凭直觉行事,阿然你——” 他欲以玩笑跃过被他看破的不安,开口却更像在调戏这小东西似的。 萧然未有此感,而是轻哼一声,笑里五分讥诮:“在边境,直觉是猛兽的武器。橘生淮南则为橘,原来在这里也适用。” 泽年闻言放下水杯,有些讶异地细瞧着他。 这回轮到萧然心虚,以为是方才说得尖酸了些,便假装镇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六殿下看我作什么?” 泽年伸了手去,虚虚以指尖挑了他下巴:“吾只见可人面,不见猛兽形。” 眼见小东西吃瘪,他心中顿扫阴霾,嗤嗤笑起。 这小东西带给他的乐趣多多,今后还有待开发呢。 离去时,泽年拍拍他的肩膀:“我明晚还来,闲暇时可别忘了温书。”看他立即愁眉苦脸的神色,泽年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了隔壁。 隔夜,再隔夜 笼纱中的烛火烁曳,时常在地上拉出两个身影,间或夹着少年的笑声和小世子的气急败坏怒斥声。 七日后,他提前来敲门:“和世子说一声,我今夜有事,便不打扰他了。” 宫人答应。他转身看向天幕,伸了手摊开,细雨落掌,有雨丝入纱布,食指微麻。 他没有伞,也懒得一借,迈开步伐便想离开。 “六殿下。” 那个带着奶音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泽年脚一滑,连忙转身而去。 那有着一双同样璀璨夺目的碧眸之人向他走来,手中握着一把黑面伞。 “天沉,会下大雨的。”萧然将伞递去,“六殿下,你带把伞吧。” 泽年心突突急跳,看着他的眼睛楞神。 萧然疑惑,手仍保持着递伞的姿势。他只觉不过举手之劳,不知面前人心中如何波澜四起。 半晌,他才接过,眉弯弯笑起:“阿然,多谢你。” 他撑开伞走向东宫,走了一会回首,望着那小东西的宫所,神情柔和。 无论那个人如何包藏祸心,如何歹毒,他都不会将此事迁怒到萧然身上。 他对此笃定无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六儿 大庆太子平冶近日发现他的六弟有些奇怪。 他时常默不作声地悄悄回东宫,问他何事,他就傻笑一通,分明心事重重却又缄默不语。 平冶几次想留六儿在东宫歇息,但他屡屡谢绝:“哥,我今后也不能回东宫跟你住一块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最近身体可好?” “都好。”就是没了你,东宫一下子显得十分寂寞。 他们自六岁一起长大,朝夕相对,无话不谈,比谁都亲密无间。平冶以为会如此长期而往,直到晋国世子萧尘来此。 他那六儿从前在这宫中最跳脱不过,古灵精怪,片刻没个安静。可若萧尘在场,他定然规矩端正,连笑都抿着唇。 萧尘同他说话时,他总是一脸认真,无时不刻都在洗耳恭听一样。 六儿说,世子私下里教他骑射,是他的老师。 但平冶不喜与萧尘亲近,每每站在不远处,眯着眼望着他的六儿。 若不是萧尘,六儿也不会这般早离开东宫。 那一日他兄弟二人去闲玩,不知何故他却晕倒过去。再醒来时,被眼前景象骇得震住。 萧尘心口扎着属于六儿的御刀,白衣血染,而他在一旁握着萧尘的手,茫然呆滞,平冶喊他也没能叫动他。 父皇震怒,封住寥寥几个知情人,亲审他们这两个儿子。 六儿伏头道,萧尘意欲加害太子,但一时心软,他便用御赐的象征身份的小刀刺去。 平冶记得那一夜史无前例暴怒的父皇,若不是他拦在六儿身前,那把长剑便穿透了他的身体。 晋国世子的死被瞒了下来,只道厉疾。皇子杀世子会引发太多且不必要的波澜,威帝只能压下此事,并大张旗鼓地遣送置放萧尘衣冠的棺椁与他的一切所属物回晋,以显皇恩,以示安抚。同时命令晋王必须将另一名世子送往国都。 六儿跪了四日,忍到支撑不住栽倒在地。醒来时听见载着萧尘骨灰与衣冠的队伍已出发,不顾两膝便从榻上跳下,行走不动而摔趴在地。 平冶抱起他,只见地上一摊泪渍。 六儿背着罪名离开待了六年的东宫,准备搬去别处。他还去向威帝恳求,说是想赎罪,能否住在将来的晋小世子旁处,而威帝置若罔闻。不知道他又去找艾后说了什么,令皇后替他说服威帝,终是得偿所愿。 从此东宫再没有那样活泼跳脱的声音。或者说,那样天真无邪的少年再没有了。 平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六儿离他越来越远。 但平冶总是笃信他的。 在这宫中,只有他与他真正是互相依靠,荣辱一体。在未来的征途,他们不仅是血脉相依的兄弟,更是性命相交付的战友。 今夜纪大夫秘密入宫,说是来给他诊脉,而从前他是定期来请诊,今不请自来,可见事态严重。 纪大夫神色凝重,取出针卷请他挽起衣袖。平冶不知何故仍是照做,只因六儿站在他身后静看。 第一根针施下,平冶看见银白的针尖浮现黑色,还未来得及惊讶,六儿的手瞬即压到了他肩膀上。 他看见肩头的手在发抖,食指上的纱带是湿的,微微可见血丝。 纪大夫足足施了十二根针,才冷峻着神色收回针。 平冶抬手拍着六儿的手背,问向纪神医:“本宫是中毒了?” “殿下恕罪,是草民先前不察。”纪大夫跪下请罪,“此毒潜伏在殿下身体中,因是极少剂量的积累,很难从殿下脉象中察觉出与先前的细微不同。草民与太医院的医官虽然定时为殿下请脉,但都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致命之处。幸而殿下之毒尚未过深,草民才有把握根除,否则草民必以死谢罪不可,请殿下降罪。” 六儿的手这才慢慢止住了抖。 平冶听此并未松口气:“本宫中的是什么毒?竟如此防不胜防?所中多久?” “此毒非中原所有。草民翻遍医书,只查到有一味异药,名枯心草。更详细者恕草民无能,现还不能够缕清。”纪大夫思量了一会,“微臣估计,殿下中此毒约莫在两年与三年之间。先前极难分辨,一旦毒素积累至深,则必积重难返。” 平冶还想问是从何渠道所中,沉默许久的六儿忽然开口:“我已知道施毒者是谁。殿下安心,那人已不在人世,再不能危害到您了。” 平冶心口一错,回头看着他,错愕了许久。 而他只是垂着眼看着他,眸子里翻涌潮浪,似乎压抑了万种悲声。 故而,平冶没有再追问始末。 他们太了解彼此,有些事不必说,任凭对方全权妥善也不会犹疑。 六儿要离开时,平冶只问了他一句: “你食指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从我的疏忽,从一个无辜孩子的恐惧当中得来的。这是一个给我的警告,如果不是他触动经年的阴谋,受害的将是你,哥。” 他撑开竹骨做的黑面伞,立在雨纷风刮的东宫阶下,衣袂微翻。 平冶想问他事由,更想问萧尘究竟与他何相关。但他终究没问,六儿也一字不语。 他只是在伞下伫立许久,抬起头来时,苍白面容上沾了水汽。 他露出似笑又似哭的神情:“殿下,对不起,是我错了。” 平冶喉口发酸:“不管我过去,还是将来出了何事,都不会是你的错。六儿,不许再和我这样说,知道么?” 他仍是那难过至极却又强撑着笑的表情,也不回答,凝望了他许久后,才道: “殿下,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撑伞离去,雨越下越大,乌金靴每一步都踏出四溅的水花,柳色衣角翻飞如絮。 平冶看着他步入电闪雷鸣的雨夜,不觉在东宫高阶上伸出手。 除了一掌冰冷秋雨,别无他物可挽留。 此刻未饮药,口中无苦味。 但心中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梦魇 大雨泼伞,时而风过叶折,传来飒飒声响。 凄风苦雨之中,天地涂万物以浓墨重彩,俱裹于一望无际的浓重夜色里。 他踩在冰冷之中,一点点地理清思绪。 所谓的驱虫避瘴的百草囊,原来不过是于无形取人性命的至毒。萧然无意而焚,毒凶才现,而太子嗅香缓积,毒潜脉中,以致不察。 至于怀藏香囊的他自己 泽年在夜中骤然放声长笑,怒得很,悲得很,带着那么点自嘲的滋味,像在与夜鬼宣泄愤怒与质问: 我信你,为我错?何如欺我?害我? 笑声又带着那么点认命的萧索意味。 没有人规定善意与恶意不能混为一谈,是他自己太天真,太愚蠢,才相信世间有无偿的善良,一脚踏入,还拖了他的兄长沉陷死沼。 这便是愚昧妄信的代价。 他狠狠丢了伞,在雨中压抑着怒吼,又困兽般地呜咽。漫无目的地在大雨中四走,想求天撞地问一个答案,问人心何险,问真心何贱,可无边之中只有雨声风声的嚎笑。 笑吧,都笑吧,我确确可笑! 忽而脚踢到那把伞,他在雨中低下头,茫然地想起了什么来。他捡起伞失魂地往宫所走,心想这不是他的东西,他没有资格糟蹋。 他浑浑噩噩走到宫门处,却看见阶上站了个孩子。 萧然喜欢看这磅礴有力的雨,这让他想起三千里外的苍茫故土,也只有这雨才叫他找到了中原内外的相似,以此让人生出一点归属感,没有那么强烈的对敌国的敌意。 他看着雨,现实中的萧杀入他眼中过滤成怀念的温柔,并且在看见执伞人回来时,这个眼神也没有变过。 “六殿下,”他大声在雨中喊,“雨大,快上来躲躲!” 泽年回神,大步踏上台阶,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在这作什么?” 萧然灵机一动,答:“见六殿下许久不归,在此等候。” 良久,檐下湿漉漉的人呆呆地问:“等我?” “不妥吗?”他笑,“六殿下,你在伞下怎么也淋成这样?快换身干爽衣服,小心着凉啊。” 他收了竹伞递去:“这个,先还你。” “要是不嫌弃,请收下吧,就当是我对殿下连日照顾的谢礼。”他心情一好,眼角眉梢挂满乖巧温柔,唇边五分笑意有十分暖意。泽年垂目:“那送我了?”不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你要不回去了。” 萧然觉着好笑,一把伞,难为他这么看重。 如果夜没有那么深,雨没有那么大,他没有那么专注地看雨—— 如果他认真看一眼他的眼睛,他不会这样亲切地待他,宁可又是恶言恶语,也绝不待他有一分好。 也许那样,他就会一直把他当晋小世子对待,而不是当作萧然单独看待。 同样的,他就不会在很多年后,只记得他是泽年,而不是大庆六皇子。 那天晚上萧然睡得很香,直到半夜被宫人叫醒:“世子,世子,您快去看看” 他揉着眼困倦地出去,只见宫门口蹲着个瑟瑟发抖的人,头发散在肩颈处,使面容秀丽得像个姑娘。 宫人手无足措:“六殿下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外头敲了很久” 他心里却不怕,直接上前:“六殿下,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么?” 那个人抬起头来,撞见昏暗之中一双碧淋淋的眼,整个人便痴了。面上先是茫然,而后是痛苦与混沌,他抓住眼前小孩,在迷乱的梦中反复断续地追问:“为什么?一定要死?” 到底还有多少阴谋? 宫人被这疯癫形容吓得哭叫,越发刺激得他抓狂,扳着小孩两臂的手越加用力。 萧然被唬得困意尽散,下意识抬腿就想将人踹出去,垂眼却看见自己白色衣袖上有刺眼的血色,原来是他食指伤口破裂,血痂外翻。 他这一脚顿时就下不去。 见皇甫六虽神智不清,却也没伤人,倒像是被魇住,一时拎不开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他便壮着胆子摸摸那家伙的脸:“没死,一切都好好的。” 这么一碰,效果立竿见影。 萧然一鼓作气地抱住他:“你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魇住的人瘫软了膝直接跪在了萧然面前,脸埋在他胸膛处,环住他颤抖不休。 当夜,萧然把床让给了他睡,又仔细给他的手指包扎,心想:欠你的人情最好就此两清,以后凭利往来,好容易分割结盟关系。 结果第二日清早,那人迷迷糊糊醒来,自己先大吃一惊: “我怎么在这?!” 小世子活活被气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庇护 宫中一处昏暗密室中,三皇子飞集面前铺着一张质地细腻的皮革,他正握着象征尊贵身份的那把御刀在上面轻划。 威帝各赐给每个皇子一把刀,每把都是天下独一,集众多当世能工巧匠之力所打造,因此御刀同时是皇子们的象征。 飞集的短刀样式邪厉,却十分合他胃口,是他寸步不离的爱物。刀背有齿,刀身血槽反烁着周围物像和投射着一双凝望的眼睛,微弱的光时而在他指尖闪烁,时而零碎地投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光怪陆离。 他穿着暗红蟒袍,在斑驳晦光之中像是来自阴间的鲜红恶魔,却又偏偏俊美如琢。邪戾与安恬奇异地同时掺在他眉梢眼角,总是惹得观者心惊胆战,却又无法自拔地被吸引。 七皇子弘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一旁安静正坐。 最后一横划完,飞集放下刀,抖开整张皮革,打量着上面繁复的图案,十分满意。 弘净阿谀:“三哥的刀功越发厉害了。” 飞集笑:“拿着死物练手罢了,不过一点闲情尔尔,画完了依旧是无趣。”说完拿起刀,刀锋所向,凝聚了大半时辰心力的“作品”四分五裂。 “这张人皮的质感比上次好了些,不错。”他屈指弹小刀,清越刀鸣回荡在密室之中。他瞟了弘净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换了侍读?” “是,先前那个赵兴怀右手废了,写不了字,当然不能再成为侍读了。”弘净谈起人,语气有些不屑,“他也就凭那一手好字得名,手既然废了,人也差不多成了废物,还能有什么用。” 飞集似笑非笑:“你玩残的?” 弘净眼见他笑,眸子如同被火烧一般,忙低了头回答:“我没有,应该是他自己弄的。”他觑着飞集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荐人:“三哥要是觉得缺点兴致,我觉着我新来的侍读也不错。” “我用得着你送人?”飞集嗤笑一声,“不必了,我没兴趣,你留着自己看着办吧。” 话语正落,密室外传入声音:“三殿下,有人来了。” 飞集笑:“我自有人送上门来。” 门一开,光线如缎铺进密室,踏进一个秀雅人影。 门阖,弘净看清了来者,也漾开笑:“好久不在这儿见到六哥了,真叫我好想。” 从前他骗了人不止一次来此,此人栽了多次后自然越加防备,滴水不漏到无懈可击,弘净得不着手,也就断了心思。 没想到,今日他倒自己入瓮了。 泽年懒得理会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些零碎东西,上前放在飞集面前:“我希望这些物件,今后永远不会出现在小世子的衣食住行里。请三哥高抬贵手,别再惦记着他。” “也不是不可以。”飞集揩着唇,笑意邪气,“可是,谁来代替世子给我玩儿呢?” “这不还有我么?”他轻笑,左手拇指抚过缠着纱布的食指,“好歹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三哥不至于玩死我吧?” 飞集哈哈笑道:“我向来喜欢生不如死,半死不活没趣味儿。” “是也。小世子虽年纪尚幼,却是又犟又闷,刚直不屈得不肯弯半点腰,哪里能让三哥大展身手以尽兴?”他叹了一气,“还是让我来吧。” 飞集拿了刀,以刀背轻拍在他脸上:“你这张皮想来不错,定然能画得十分顺手。” 泽年看他表情,知道是口头恐吓,脸上便没什么表示。倒是弘净在一旁听了,禁不住一腔诡异的兴奋,还摸向了自己的御刀。飞集听见动静,不用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头也不回,似笑非笑地命令:“小七啊,别忘记三哥上回说了什么。” 弘净瞬间僵硬,恹恹地塞回了刀。三哥说过,不准再让他碰六哥。 “你六哥虽然是贱婢冷宫出身,好歹也流了一半皇甫家的血,姑且是个高级玩物。高级玩物你懂么?你资格不够,手又脏得很,只配玩些低级的小狗小猫。” “三哥说的是。” 泽年:“” 啊这对周瑜黄盖也算是极品了。 飞集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把短刀,拎在他面前晃:“六弟,这么久,我看你似是不紧张你的刀,看来是不想要了?三哥倒是喜欢得紧,就先不还你了。” 泽年在心中骂了几声强盗,眼睛微暗,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要不回来就要不回吧,省得看着也是心累。 他站在阴暗中想着,还有四年这恶棍便弱冠,到时以淑妃母家杜氏的大族势力,他必然要出宫立府。眼下他既不想给五哥添麻烦,又没法时时刻刻周到地守住人,所以忍忍吧,四年稍纵即逝,很快的。 他的小东西会很快长大,自己庇护自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坠马 大庆威帝二十四年。 身量长开了一大截的萧然正欲拔蜡上榻,宫门突然被人一阵急敲。宫女小艾正想去开,他自己站了起来,挥手让她下去,快步走去开了。 门甫一开,披头散发的人便伸了手,一把将萧然抱住。 初来乍到的小艾:“” 萧然十分淡定地抬手拍拍那人的后背:“没死,别担心。”说罢半拖半拽地将神志不清的人拉到床榻上,掰开对方的手将其按下去,拉过被子便把人裹了起来。 此人迷糊地将被子盖到口鼻处,仅露着一双迷蒙蒙的眼睛,犹在盯着榻边的少年。 萧然拍拍他的脑袋瓜:“真没死,快睡吧。” 梦魇又梦游的痴儿这才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均匀。 小艾:“公子,这位是??”长得不错啊。 “隔壁的皇甫泽年,六皇子。”萧然一边给人整被子,一边没好气地答。 “哦。”小艾刚从晋国远道而来,晋王几次请旨,恳求派晋国奴仆去伺候独子,一月前威帝准了。她还摸不准自家主子的脾性,丈二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太敢问。 “他这是发病了。”萧然黑着脸去搬新的床被,小艾忙去抢活,支着耳朵听。 “也不知道皇甫六是怎么得的这个病,他有时半夜便过来拍门,抓着我或是吵嚷或是不语,模样状似疯癫。我见他也去过太医馆,也服过药。”萧然在地上轻车熟路地铺好地铺,语气不善,“可他还是这个样子,一发作就冲过来,搞得好像我是他的药似的。” 当了四年邻居,萧然果然还是不太对付得了这位六皇子。 有时浅夜时两人还和和睦睦地讨论些文史典籍,结果到了半夜,萧然就被拍门声活活惊醒。 为这缘故,一入夜他就遣走宫人,宁愿自己料理。 其实除了这疯魔症,此人待他一直挺好的,只是过于黏黏糊糊,又总是不知道打算着什么鬼主意,萧然本是想与之敬而往来,可这四年下来,一点好脾气都被他磨成渣了,他也懒得再与之好意周旋,便越来越不客气了。皇甫六又老是找他乐子,一烦,一气,萧然便连名带姓地吼他走开。起初还惴惴于对方是否生气,可此人倒好,热乎脸就是要来贴冷脊梁,惯得萧然越发肆无忌惮。 至于他这邪乎病,萧然没法,总不能将大庆的六皇子拒在门外受凄风冷霜,只好无奈让床,自己睡地。 “哦,公子与这六殿下交情真好。”小艾听完如是评价。 萧然手一顿,抬眼看了榻上睡得正香的人,极嫌弃地皱起了眉:“哼。” 小艾见他分明心软,却有意要板着冷脸,觉得十分好笑,认为有点摸清了主子的性子。 待新日初起,脑子依然不大清醒的六皇子揉着眼睛爬起来,看也不看地翻身一脚踩下。 这一踩好像不对劲,迷糊的六皇子听见一声吸气。 双方都有起床气,晋世子率先火大了。 他扣住踩在他肚子上的脚腕,狠狠将坐在榻上的人拽了下来,一个翻身欺上,一手按住对方手臂,一手掐住对方脖子。六皇子情急之下伸长了没被制住的左手,直接去戳对方的鼻孔 晋世子完美躲避开,弯下腰直接以头撞头。 咚的一声—— “萧然!”“皇甫六!” 终于从迷糊状态中脱离出来的两个少年怒瞪对方,异口同声:“造反哪你!” 然后开始衣衫不整地掐架。 最终胜者为年长的一方——萧然头朝地趴着,泽年两手抓着他双腕,一膝压在他后背上,洋洋得意。 萧然艰难地侧过脑袋,横眉道:“待我长到十六岁,趴在此地的就是你!” “哈!”泽年翻了个眼,俯下身道:“痴人说梦。” 此时寝室外响起敲门声:“公子,你醒了呀?” 小艾端着洗漱物品等了会,听见里头喊了一声“进来”,便推门而入,看了一眼立马吊起眉毛。 公子正在榻上盘着腿伸懒腰,而那位唇红齿白的六皇子正在地铺上拉筋。 可小艾明明记得,昨夜是公子在下睡的地铺呐? 泽年打了个哈欠,正想找件外衣披上,突然尴尬起来。 啊,看来他老毛病犯了,又摸到这主子房间来了。 “啊哈哈哈昨夜抱歉抱歉,我这就走。” 小艾一脸震惊,难道?! 泽年拢了一把乱糟糟的长发,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等等。” 泽年闻声转身,就被一件晋国黑色世子衣兜了满头满脸。 他取下衣物,抬眼见盘腿坐在榻上的少年皱着眉环着手,一脸不乐意地朝他扬起下巴:“披件衣服再出去,穿着单衣成什么样子。” 泽年冲他飞了个眼,披了衣施施然迈出去了。 “公子与六皇子果然交情很深。”小艾睁大了眼睛。 萧然一边穿外衣一边瞪她,又转向门外的方向,依旧是“哼”了一声。 泽年回了住处,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后,抚着萧然的衣服,眼神慢慢放空。 晋国的世子服,正反两面皆绣朱雀,一只扬翅,一只引颈。 不同的是,手中这件墨衣红线,张扬争华,而梦魇中人白衣银线,敛润清雅。那人也与萧然完全不同,气质温雅和煦,如寒冬刚过初春且来的第一枝衔了暖光的梨花。 皎白如月,一举一止行走间,无端有风华万千。倒在他眼前,银色朱雀漫红,笑意远却指尖冰凉时,依然是风华绝代的形容。 泽年放下世子衣,皱眉捏了捏山根。 萧然今日去皇家的演武场。他的学程与皇子们相同,骑射击御样样必学。 事实上,这些学程无论文武,他基本都在幼年时学完。尤其武程,他母亲赫连栖风生下他兄长不久后,曾因氏族变故而返边关,领赫连氏之军守疆近十年,卸甲回晋后生下了他,并从他蹒跚学步伊始,他母亲就十分注重武教。在他看来,大庆皇室给皇子安排的武课倒像是在闹着玩。 但萧然秉承着藏心敛性的原则,凡能者绝不外露。 他穿好骑服,摸了摸小艾给他束好的发,整整衣袖出了门。抬眼望去,皇甫六仍候在柳树下。 四年已过,柳亭亭丝繁,树下的人也拔高了身量,显得身愈薄腰愈细。先时发尾只到后颈的辫子也长到了脊梁骨中端,随着风微微扫着后背。 萧然悄声上前,反手拍起他的发辫:“走了。” 泽年回头剜了他一眼,眼里却满满当当的笑意:“没大没小,不知道尊老么?” “也不见得阁下爱过幼。” 他轻笑:“子非鱼,安知鱼不爱。” “什么?”萧然没听清 泽年拉了他快步:“我说时间不早,快些出发。” 到了演武场,两人各领了一筒钝头的箭,各自对着五十步开外的靶子练习。 泽年射了七支,基本都在七八环附近,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一旁的萧然便有趣了。 他射了十五支,一支中了靶心,其余皆在五环开外,算是众人当中的差生之一。教射术的武师在一边指导,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瞄准位置拉弓。 泽年悄悄看去,见他侧颜专注,颊边绷出一个略显锋利的弧度,当年稚气已然脱去五六成,五官开始朝着刀凿风裁的英气模样转变。 他心里满是安慰,觉着这小东西 “哈哈,萧然,你这回怎么连个木靶都没中?” 长大了 萧然这回射出的箭与木桩直接擦肩而过,武场中看见的人都笑起来,笑得最欢畅的莫过于八皇子易持,因他是这门课程万年不变的倒数第一者。 “看来你有望成为我的宝座的继承人啊。”易持与他同岁,两人早早混成好友,此时正在一旁幸灾乐祸。 “献丑了。”萧然神情有些腼腆,周围几个贵族子弟凑过来与他说笑,不一时便聊得热火朝天。 泽年无奈地摇摇头,故意歪歪扭扭射完箭,跑去牵马了。 他遛到马厩,见前方站着个绣龙玄裳人,身旁有带刀侍卫守着,一时讶异又欣喜。 “五哥,你今日竟有来?” “六哥!”少年转过身来,怀里还抱了一个着红艳公主服的粉团子。 “明心也来了?”泽年眼睛亮起,“给六哥抱抱?” 平冶放下九岁的女孩儿,她圆滚滚地冲泽年跑去,伸手向他索抱,泽年便两手将她抱到齐额处,凑过脸去用鼻尖蹭她鼻子:“明心儿,是你拉太子哥哥来的?” “对呀,五哥答应我骑大马哒。”小公主咯咯笑,伸出两只胖手环了泽年脖子,然后去扯他的头发。 泽年哎呦叫着,抱着她原地转起圈来,逗得她笑个不停。 平冶过来救围,神情无奈:“这丫头都被宠坏了,早该和悦仪学学公主礼仪了,半点嫡公主的样子都没有,要是等长大了还这样,那成何体统?” 泽年抱着她吧唧亲了一口:“就让大家都宠着她,让她这么个天真烂漫的样子有何不好呢?明心儿,你想学那公主礼么?” 小小的女孩抱紧他,圆溜溜的眼睛瞪向自家亲兄,鼓着腮帮子道:“我才不学呢,五哥你这个大坏蛋!” 平冶屈指轻敲她脑壳:“你就仗着父皇宠你。要再不回去,母后生气了该如何是好?” 明心指向马厩:“骑完大马我再走,哥哥你答应的,不许哄我!” 平冶应了声好,明心便从泽年怀中跳下来,却叫泽年拦住了:“这不妥吧?” “无妨。”平冶摸摸明心的脑袋,抬眼笑道:“有侍卫在一旁呢,且不还有你么?我带明心骑着马儿走一圈便送她回去。” “六哥,你也一起来嘛?”明心嘴巴嘟起,粉嫩圆脸可爱得一塌糊涂。 泽年顿时心软,弯腰捏着她的脸毫无顾虑地应好。 萧然和几个贵族子弟攀笑间,侧首一瞟没见着人,竟不知那皇甫六何时离开了。再转过眼来言语,面上仍然滴水不漏,眼睛却在武场中悄悄巡视,不多一时,便发现了那柳衣长发的人骑着马, 正与太子挨着同行。那人的马始终比太子的靠后一些,保持着一个谦恭忠诚的距离。 萧然最见不惯皇甫六这般的奴颜模样,挪回视线,心中不悦。 周围几个少年射完箭便说着去牵马来,他顺势同去,一面走一面笑着摇头:“我骑射皆是不行的,待会几位可别笑话我。” 八皇子易持耻笑他:“你好歹是晋国世子,这难道不该是你拿手之技嘛?你在家中没有修习骑射么?” 萧然忍笑:“仗着爹娘宠爱,拖懒未学,就先来到此处了。三千里路程,颠得我魂儿都散了。” 易持却羡慕起他爹娘来:“好福气,我也想不学骑射,整日玩乐去。可所有兄长到了年纪都学了,我也没法自个轻快。我还以为萧然你和你哥哥一样精通文武,样样拔尖的呢。” 萧然眸色一怔:“我兄长自然要比我强上许多,只憾” 他垂下眼,众人眼中,他面上满是伤悲。易持忙打口:“真对不住,都是我鲁莽,才勾起你伤心事来。” 萧然神情透着些苦涩,几个少年见了更觉他可怜,连连安慰。 他垂眸,心中冷静而警惕。他心知肚明兄长缘何而死,更清楚那巨大的代价与牺牲加诸在他肩上的重任。 而萧然又觉得,他们口中的兄长锋芒有些过。过锋易折,嗯,还是藏锋敛性为好。 到了马厩,牵过他那匹马时,马儿有些焦躁地刨了刨蹄子,他以为是马不安分,伸手暗暗安抚,马甩了甩马鬃,并无不妥。 他驱马到演武场,众人嫌弃他太慢都跑了,他便漫不经心地闲逛,想着皇甫家的皇陵。没过一会,却见太子和皇甫六一同过来了。 太子身前还坐着一个圆胖可爱的小女孩,正拍着手,双眼发光地看过来。 萧然知道艾后有个小女儿,与他妹妹萧沐一般大,今遭是第一次见,便慢慢驱着马,琢磨着留个可亲印象。抬头时又见到其后的皇甫六,后者趁着众人注意不到,冲他眨了个左眼,顾盼生彩。 萧然暗地里哼了一声,觉得此人老不正经。正并此时,他的马突然扬蹄发狂,凶猛地冲向大庆太子与公主的马。 萧然迅速俯下身,装成惊吓样,而手紧拽了缰绳,右拳在马颈处找到软骨位,极暴力地一拳,直打得马一个歪头偏掉了方向。 平冶也吃了一惊,及时勒住了缰绳,但明心却惊叫一声,两手不由自主地拽起马鬃,袖子大开大合。太子的马本也有些发躁,幸在平日被驯得极安全,一直忍住未发狂,但在小女孩不知轻重的扯鬃下,她袖中那股隐藏的淡淡香味直钻入鼻,那马也禁不住长嘶一声,直往前方冲去。 萧然在马背上听见异动,脚立即脱开马镫,调整了马的受撞方向,准备待会跳下。 但一匹马直扎进了两匹发狂的马中间,马上人长发四散,一手勒起了缰绳,一手抓着束发的短簪刺入马腹。吃痛的马高扬前蹄,落下时正好被两匹马迎头撞上,那马发出悲鸣,慌乱中奋力撞向萧然的坐骑。 萧然在马背上一抖,正想跳下,手被一只虎口带血的手抓住。 “阿然!” 皇甫六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他从马上拽过他,护在怀里直接跳出。两个人落地肯定磕磕撞撞,他按住他后脑勺,抱紧人在地上滚出老远。萧然额头撞在他锁骨上,听见他心跳如雷。 泽年带着他滚了一会才停下,不顾后背发麻,支起身抓着他迭声问:“你有没有伤到哪?” 他头发散下,沾了些许草根,模样狼狈,而黑玉束额下的眼睛如发光的黑曜石。萧然盯着他,感觉着他的手按在他肩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萧然想抓下他的手查看,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站起,转向另一边大喊:“太子殿下!” 侍卫已制住发狂的马,明心在旁人手中哭闹,平冶没顾上她,而是焦急地冲泽年跑去,脱口二字:“六儿!” 泽年松了口气,迈开一步,才后知后觉到左脚钻心地痛,一不留神踉跄着便要摔倒。 萧然刚向前伸出手,太子已冲过来接住了他。 他沉默着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着他们,并未上前。 太子搀扶着他站起,萧然跟了上去,却不小心被绊倒,一只笼在暗红衣袖里的手扶住了他。 “你想知道有关你兄长的事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表白 “伺候六皇子的宫人怎么这么少?!” 平冶在泽年屋里冲着一干人撒气,众人慌忙下跪,连太医都停了手行礼。 “是我不喜欢太多人打扰。”椅上的泽年无奈,“殿下你坐下,喝口茶消消气?” 平冶背着手落座,不出声,五指紧握。 泽年命大,没伤筋动骨,就是脚崴得有些严重,其余皆是皮外伤,他自己认为不碍事。 但平冶出奇地愤怒。逆鳞被宵小刮过,怒气压在几寸心中,使流出的血全部森然。 泽年的脚刚包扎好,屋内的人就全被轰了出去,东宫心腹守在门外。 平冶弯腰,伸手想去碰他的脚。 “哥?”他收回脚,“我真没事,金刚之骨哩。” 平冶瞪了他一眼:“你对萧世子当真是好到性命不顾了?” 泽年咳了一咳:“哥,此事明摆着是有人设计你与世子出现隔阂,此刻安抚拉拢他还差不多,可你怎么好像真不待见世子了?” 平冶在房间里怒气冲冲地团团转:“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到底是如何?” “杜户部那老匹夫!他杜氏门阀叶茂,上到杜淑妃,下到看门奴,染指了我大庆皇饷多少?!端睿王二公子陶少卿上折参他一个远方亲戚刮民掠商,折子被一压再压,五日前被我亲手呈到父皇面前。”平冶怒极反笑,“没想到杜氏倒有这样大的能耐,敢在明心衣上动手脚!” 动手脚啊他搓着食指,同样沉着眼不语。太子难动,世子易害,不仅想伤太子和世子乃至小公主,还想令世子今后难以与东宫结盟,先置他于不利之地。 “一是害人性命,二是破坏东宫羽翼,三是警告挑衅,”泽年用食指揩着鼻尖,“殿下,您决定如何应付?” 平冶脚步一僵,缓缓走到他面前,垂着眼看着他,眸中复杂。 “我准备迎娶杜户部二女为太子侧妃。” “什么?”泽年大惊失色,“那杜家女不说她别的,今年都是二十一的人了,还嫁过一次,声名狼藉,你娶她,岂不是岂不是” “是什么?” “牛粪污了牡丹,山猪拱了白菜!” 平冶低笑一声,坐到他旁边,捉住他左手在掌中把看:“六儿,你也知道的,我母后艾氏一族本是盛族,任哪一帝王娶了这样权财兼足的大族之女为后,都是要先借势,后削权的。早年里,又因杜家陷害,艾家死的死,贬的贬,渐渐衰败不堪。值此困境中,只有我母后及时诞下嫡长子才能保住母族。”他苦笑一声,“可整整六年里,母后没能诞下一个健康孩子,我在千呼万唤中诞生,序齿却只排到五,能保住储君之位,已是不易了。” “东宫母族势微,其他皇子却门阀壮大,权派根深。我步步维艰,可用者鲜,这偌大宫中,唯一能c唯一敢与之亲近c说些知心话的,也只有你了。” 平冶将他的手抵在额心:“六儿,五哥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他怕连这少年都护不住。 “殿下,”他握住平冶的手,“我与您同在。” 萧然回来时,天已傍晚。他没有回自己屋子,而是去敲皇甫六的门。 宫人开,里头的人长发随意挽着,正坐在榻边,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薄史。他两手缠了纱,翻书页时颇不方便,也没有妥帖的宫人在一旁伺候。听见声响,他抬了头,见是他,丝丝缕缕笑意便从眼中唇角溢了出来:“阿然来了?过来让我看看。” 萧然默不作声关了门,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泽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有些好笑:“你紧巴巴地盯着我做什么?” 萧然走近,变声期间的声音有些沉:“你今日,为什么要救我。” 他笑意不减:“你骑射那样臭,我不拉住你,谁知道你会摔成什么惨样。” “那你自己就无所谓了?” 泽年瞧见他紧握的两手,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终于被我感动到了? 他双眼放光,想着若是令这小东西软了心,那可真是意外大获,不容易哪! 但眼前的少年却冷笑了:“多管闲事,我用得着你救?!” 泽年不知他为何大发脾气,伸出伤手想去勾他手指顺毛,却被他一把挥开,疼得抿唇咬牙。 “萧然,你” “我都是骗你的!”他后退一步,颊边紧绷出锋利弧度,“我会骑射!会中原文典!比那些狗屁皇子都强!我不过是伪装出样子叫人放松警惕罢了,包括你,我都只是在欺骗c利用你!” 那么见他中计,不该是抚掌一笑么?为何见他受伤要愤怒,又为何要坦白? 他还在大吼大叫,泽年青筋直跳,不管不顾地将他拉过来一把抱住:“萧然!够了!” 萧然瞬间停下,两拳缓缓松开。 “你说是六殿下杀了我兄长?” “后宫是我母妃的天下,没有什么秘密能逃过杜家的耳目。” 他于心冷笑,根本不信。 “看来世子不信哪。” “三殿下一面之词,萧然无从定夺。” “其实我对另一事深感好奇,听闻世子最厌龙阳之好,那世子是如何能与我六弟以友相称四年的呢?在他居心不良的前提下?” “看来世子对我六弟的情愫还是很特别的啊。” 泽年知道他人前人后两套,只当他是寄人篱下的自我保护,却不知道他于自己面前也在伪饰。多少夜晚,抱了一堆书史典籍巴巴地去他那讨嫌,详尽完备地给他讲功课,唯恐他因文理不熟遭人嗤笑。 却原来他在讲时,这人在心里不屑和偷笑? “好,当真好极了,你骗我是吧萧然?待我伤好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皇甫泽年,你是个断袖。” 泽年本咬牙切齿,听此僵住了 萧然推开他,面上毫无怒气,怒火来得快去得也迅速,他阴冷着一张棱角未足的脸,眸子里的碧色仿佛在涌动,眼神叫泽年一时慌乱无措。 “你是个断袖。”他说着,语气是笃定,不是询问。 皇甫飞集说了那么多,他桩桩不信,但这一点笃信无疑。 这四年的无数夜里,这个人不知多少次赤脚散发来敲他的门,见了他便痴痴怔怔地看着他眉眼,反反复复问来问去不过是一句:为什么要死。 他第一次面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说:“你的眼睛与你兄长别无二致。” 他总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不吭,而后紧紧抱住他,像在确认什么一样。 “你喜欢男人,你喜欢我哥。”萧然看着他发白的脸,一步步后退。 因为你忠于大庆太子,你要拉拢晋国萧家和边境将族赫连家,更因为你喜欢萧尘,所以你对萧然奋不顾身的好。 他欺瞒皇甫六,皇甫六愚弄他。都是粉墨满面,假戏满身。 “你让我” “恶心”二字未出口,他便被皇甫六再次拉了过去,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压到了床板上。 薄书落于地,摊开的纸页记录的是晋国风物的象征千枯花。 萧然觉得天旋地转,窒了呼吸空了头脑僵了身躯,虚缈浩大的天地之间只听得到c感受得到两个此起彼伏c几乎同率的心跳。 心脏泛起激烈到近乎撕裂的痛苦,无形的血汩汩满溢,巨大的耻辱掺着一点不可思议的细微甘甜。 泽年艰难地凭着纱布渗血的两手撑起身体,散下的长发打着柔软的卷,盘在萧然两侧。 他看着石化似了的少年,一时唇焦口燥,一时害怕忧惧,满腔热血恨不能喷出三尺以证赤诚。 “我” “我不是喜欢男人更不是喜欢你哥,我是我是喜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小爱 小艾近日有点忙。 自家公子不知出了何事,如今他一回来,脾气便越来越臭。 确切地说,是不知公子和隔壁六皇子出了何事。 几日前,小艾听人说公子的马在武场发狂,是六皇子奋不顾身护了他。小艾认为,照着他二人那深深的友情来看,公子一定感激又感动,所以她搜箱倒柜,准备了不少晋国本土的上好伤药,自作聪明地等公子来拿。 到时只要公子夸她能干如及时雨,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厚点脸皮,跟公子要上回那个好吃的酥鸡翅。 但等到日落月出,口水掉干,公子才噔噔噔地跑回来,脸相当相当之臭,刚进来就踹了门关上,还夺了好几张椅子去堵门。那位六皇子不一会儿瘸着腿赶来,直拍门叫着公子名字。当然,动了真火的公子没给开,也不回一声。 小艾懵逼完非常心痛,觉得自己与美食无缘了。 当晚半夜,六皇子又来敲门。小艾以为他是又犯病,便爬起来准备去开,走到一半,公子突然阴沉沉地出声:“不准开,回去,继续睡觉。” 声音清明,毫无于沉睡中被吵醒后的迷糊烦躁。 “可是” “滚回你的地铺。记好了,今后皇甫泽年再来,都不准开。” 声音好像冷静到近于冷漠,隐隐透露着些许狠决,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听上去十分强硬。 小艾不敢抵触,只好回了地铺,想着:可是那六皇子不是还有伤在身么? 天未亮小艾便起了床,轻手轻脚地出去打水。 门一开吓了一大跳,那位六皇子坐在冰冷檐下,靠着宫墙歪着头,竟还在沉睡。 小艾没闲情逸致观赏美人昏睡图,正吓得不知怎么办,他就悠悠醒了。他睁开眼睛,抬头看见了她,先是发了一会呆,而后转头去瞧屋里,眼睛湿漉漉的。 寝室在里头,看不见。 他甩甩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到放在一旁的拐杖,撑着便想离开。 小艾见他憔悴,想去扶一把,被婉言拒绝了。 六皇子神色无奈疲惫地道:“别和你家公子说,我待在这过。” 小艾目送他回去,突然想到个问题,六皇子犯病时会记得拄个拐杖来? 总之,这个小插曲一夜翻过。 她回去时准备将那些瓶瓶罐罐收回,叫公子瞧见了。 “先放着。” “啊?公子你要用?” 这位面冷心软的主子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暗地里,悄悄的,给隔壁送去。记住,一定不准叫他知道,懂么?” “懂懂懂!”小艾猛点头,嘴巴都咧到耳根子去了。 然后她又与酥鸡翅结下了不解之缘。 午间,大庆的两位公主到隔壁去瞧六皇子的伤,那位小公主哭哭啼啼的,连小艾听了都心疼,不知道六皇子是伤加重了还是咋滴了。 想来公子也听进了心里,还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书,最后实在忍不住,转头嘱咐她:“晚一点,如果两位公主到我们这边来,你就看着时机,假装不在意地插句话问问。” “好的公子。可是我要问啥?” 公子怒了:“当然是问皇甫六如何了,你脖子上那个是叉烧吗?蠢货!” 小艾没理会公子的人身攻击,很欢快地应了声好。 没一会,两位金枝玉叶果然顺道来这边拜访,公子恭恭敬敬地招待了。那位悦仪公主还好,知书达理的,长得也很赏心悦目,那位明心小公主么,却是很自来熟地拉着公子的手叽叽歪歪,问他有没有受伤啊,有没有新衣服啊,又问他眼眶里是不是掉进两颗碧琉璃。公子瞧她年纪与自家妹妹相当,倒是一直和颜悦色。 途中小艾去添茶,公子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连忙开腔:“那个,公主啊,奴婢斗胆问句话儿,六殿下身上好了点么?” “不好,他的脸更白了,没精打采的,笑得很难受的样子。”小公主顿时哭唧唧,指着自己心口处懵懵懂懂地答:“六哥说他这里难受,太医治不好。” 悦仪公主在一旁补充:“六哥可能是觉着伤口疼得狠了,故而精神劲头不太好。世子若是有心,不如常去走动,陪他说会话也是好的。” 公子嗯了一声。然而直到六皇子好全了,也没见他去过一次。 等到六皇子一好,小艾以为公子要和人家和好了,没想到公子反倒开始躲着他,两个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公子不想与六皇子同道,便天没亮起来先赶去国子监或是演武场,六皇子发现后便更早起等着,公子见状便绕道,从后窗户爬出,然后下一次六皇子就在那守株待兔 再再然后,公子实在懒得再折腾,便冷着脸重新与六皇子同道,只是任凭对方如何耍宝,他自老僧入定,一个正眼好脸不赏。 小艾在一旁,每天都看得乐不可支。觉着六皇子毅力可佳是个人才,又觉着公子没准是故意先躲躲做个样子罢了,其实私心里还是蛮喜欢六皇子这个人的。 比如他先前嘴上说不准给开门,却总会在夜里留一盏灯,收拾着打地铺的装备,明显就是预备着到了半夜,接住那个犯了疯魔病的迷糊人。 虽然从那以后,迷糊人再没来打搅过他的清梦,他这个习惯也还是一直留着。 总之,在庆宫里的日子,小艾十分满意,也过得十分舒坦。 她到这里来,得忙着三件大事,头一件是照顾公子,其次是联通关系,然后是□□。 是的,小艾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作。 一个来敌国做暗桩却爱上了敌国伙食以致一个月胖了十五斤的单纯快乐的至关重要的细作。 虽然敌国的美食俘虏了她,但她坚定自己的心一直在故国的烤乳羊那儿。她还觉得自己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是个注定要见证公子奇迹的伟大姑娘。在此期间,她要顺便解决公子因挑食而弃之不动的好食物,再顺便八卦一下c掺和一下主子的感情生活,以便来日公子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她可以吹个小牛逼,装个大秘书。 但没过多久,她就遭遇了人生中第一个大危机。 公子决定要给她改名。他认为用大庆皇后的姓氏做名字十分不敬,得避避不必要的口舌。 公子道:“改叫小烦吧,烦人的烦,这个听着舒坦。” 小艾以绝食抗议,撑了没多久肚子便唱空城计,撑不下去时灵机一动,跑去向高人请教,最终保住了名字。 改个字同个音,便可圆满解决,虽然公子老不乐意了。 所以她从没敢和公子讲,这高招,这个字,是他贵邻想出来的。 从此,小艾改名叫小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准备 威帝二十六年,萧然正站在庆都的街道上,眯着眼看人来人往。 “公子,往这边走。”小爱在他后边轻声提醒。 萧然拉了拉杂奴的帽子,低了头躬着腰跟在小爱身后。 又到了每年晋国进贡的日期。先前萧然总找不到充足时间与家国中人接触,也不敢,怕打草惊蛇。而今庆宫的人对他的监视越来越松,他偶尔会借着小爱做的面具,假扮成宫中仆役,和小爱一起出宫采买。 这一次出来,是去会见晋国使臣。 萧然刚推了门进了客栈一间上房,里头的人便扑通一声跪下:“微臣参见世子。” 他心中一酸,连忙过去扶起人:“父王母亲可好?” “世子放心,晋国一切安好,只是王爷与王妃时常挂念世子安危,郡主也十分想念您。”使臣从怀中取出书信交给他,萧然接过,先拆了萧沐信封,里头画了一朵开到极致的千枯花,旁边简当几个字:沐想哥哥,快些回来。 萧然唇上扬,眼睛却是模糊的。拆母亲的信,飞扬字体“吾儿阿然可安好”一行入目,登时将他的泪花逼了出来。看完再拆父亲的信,他拭过泪,神情逐渐冷峻。 三封皆看完,他将信件全部焚毁,与使臣开始交谈与商策。 他知道,最迟十年。这是庆国乱起来的时限。 他与使臣商谈了半个时辰,方与小爱回宫。 当夜,隔壁那位罕见地过来敲门。 他没让小爱去开,仍镇定地在书桌前画图。 对方敲了一会便没了声音,他提起的心放下没一会,忽听见后窗吱呀一声,一个柳衣人影跳了进来。 萧然:“” 眼见这两人要起一场大战,小爱率先远离战场,又支不住诡异的兴奋之心,趴在门口屏息偷听。 三秒后,门开了,六皇子含着笑看着她:“我与你主子有悄悄话要讲,你先回避可好?” 小爱讪讪地遁了。 泽年这才哐当关了门,身后人冷声:“你也给我滚。” 泽年转身,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阿然” “不准再那样称呼我。” “好好好晋小世子,”他赶忙凑过来,“我没别的意思,我带了样东西给你,你看了定然高兴。”他从怀里掏出折得四方的纸张递过去,眉弯眼笑:“你看看?” 萧然戒备地接过了,展开一看,双眼瞪大了。 这是晋宫图。 他的母亲牵着他妹妹,父亲在一旁伫立看着。 萧然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开口时嗓音含了些沙哑:“你从哪得到这个的?” 父王怕他念家分心,从未捎来半张画像,他抚着画上人影,忍不住辛酸。 六年了啊 泽年暗暗地坐到他身边:“我在朝中虽职小,但还是有些关系的。这是我悄悄请那位去晋国的大人捎回来的,你千万保密,可别叫人知道了。”他端详着他,压着声音,唯恐高声一点扰了他:“阿然,你开心么?” 萧然指尖微抖,吸了吸鼻子转头道:没有,你走。” 泽年抿唇:“骗我呢,不信。” 见萧然没什么反驳,他趁热打铁:“我以后夜间得空了,能不能到你这儿来请教你些事?” 萧然抓着那画挪出老远:“你来做什么?” 泽年肃然:“自然是正经事。”肯定不是来骚扰你的。 萧然上下打量了他许久,眼锋扫得他后背发凉。 泽年像等待行刑一般,半晌才听见他犹犹豫豫的回答:“好吧。” 他雀跃得几乎要跳起来,堪堪忍住冲动,忙站起告辞:“那那我明夜再来,你好好休息。” 对待这小东西,不能紧逼,得放长线钓大鱼! 泽年走到门口,被他叫住了:“等等。” 他回头,只见他侧过脸没看着他,声音轻不可闻:“这个,多谢了。” 六皇子一时喜笑颜开。 而后晋小世子咳了咳,指向了后窗:“还有,你从哪里进来,麻烦从哪里出去。” 眼见那人委委屈屈地从后窗跳出去,他忍不住低了头,暗暗地笑。 萧然抚着画上的晋宫风貌,一时心绪复杂。 隔日早上边境十一国众使臣入殿,各式各样的朝服混入帝朝,户部礼部忙得脚不沾地。平冶娶了侧妃后逐渐深入朝野,顺带着悄悄将他安入吏部,给他挂了个虚衔,泽年平日混迹其中,结识了不少俊杰,此刻大家都忙去了,就剩他乐得清闲。他便拿着威帝难得赏赐的膳食,自在地迈向了深宫。 路上碰见难得回来但一向拽得不行的大哥皇甫定辽,他便放了食盒行礼:“大皇兄一向安好?” 定辽在边关待得久了,为人冷酷严峻,挥手让他起身并不多语,倒是他一旁的青年含笑行了礼:“参见六殿下。” 泽年眼角掠过青年腰间的翠玛瑙,心里有了底,笑了回语:“久闻赫连将军大名,泽年今日有幸得见,将军果然如大皇兄先前所言,朗朗风仪,赫赫将气。” 定辽挑了挑眉,一旁的赫连安有些惊喜地用手肘撞了撞他:“敢情殿下对我评价如此高?军中只见殿下严苛,还以为我在殿下眼中一无是处呢。” 泽年接道:“大皇兄定是对将军珍之重之,若非前年家宴上三分醉意,大皇兄只怕也是将此话压在心底,不轻易开口长夸将军的。” 定辽似是回忆起他所说之糗事,轻咳了一声:“酒后胡话不得当真。”他转头对上赫连安那双碧色眸子,一脸的肃穆:“我的本心是从未夸过你的。” 赫连安切了一声偏过头,又笑意盈盈地向泽年再行了一礼:“末将一直想寻个机会向六殿下道谢,无奈身在军旅,有心无力。这么多年来,全赖六殿下悉心照顾长姐爱子,末将实在感激不尽。” “将军言重了。”泽年忙伸手想扶起他,但定辽一个眼风扫来,便十分识趣地收了手。 “小世子正直纯良,泽年亦是十分喜爱与他来往,只是未帮上他什么,倒总是给他添麻烦。将军之谢,实在愧不敢当。”泽年自嘲地笑笑,倒显得真挚,给赫连安留下颇不错的印象。碧色眸子扫到地上的食盒,他颇有兴趣地问道:“六殿下这是要去看望哪位大人?好精致的食盒,御前所赐吧?” “将军好眼力。”他还想再与这位萧然的小叔多说几句,见其身后的定辽环着手凶巴巴的样子,便长话短说:“我的教养嬷嬷年逾古稀,长居冷宫不去,我此番正是要去看望她老人家,就不与将军闲话了。待来日得良机,愿随同小世子,与将军把盏不归。” 说罢向定辽一礼,携了食盒离去。 赫连安还回身去看那少年,只觉得平生见过的人当中独此六殿下兰容柳身,怎么看怎么饱眼福。但定辽一臂伸来,拽了他便走。赫连安再看不到人,很是忿忿:“殿下,此处可不再是军营,您怎行为粗鲁依旧?” “对什么样的人,便回什么样的礼。” 赫连安掰开他的手,偷偷朝他比个中指后,又好奇地问道:“听闻六殿下身世尴尬,当真如传闻所言么?” “不假,贱籍低奴所出。”定辽瞟了一眼深宫,语气淡然:“他的前半生,一脚踏在冷宫中。而他的后半生,注定两脚陷在东宫之中。” 泽年推开有些沉的旧宫门,便看见老人坐在庭院当中,慢慢地摇动织机绦丝,织出的布锦细腻柔滑,几乎可与丝绸相比。 “奶奶!”泽年拎着食盒高高兴兴过去:“奶奶,歇一歇吧,您看我带什么来了?” 嬷嬷抬头,咧开缺牙的嘴:“是年年啊,你等等,奶奶快把这流光锦织好喽。” 泽年将食盒拿到里屋,搬了张小凳子出来坐在一旁,一边看着嬷嬷织锦,一边滔滔不绝地讲天讲地,祖孙俩晒着太阳,笑意如暖光。 一千句废话后,他才微红着脸说出了重点:“奶奶我有喜欢的人啦。” “哦?哦!年年看上的,一定是最好看最贤惠的,被年年看上的,一定是福泽深厚c前世积德的!” 泽年忍不住大笑起来:“哪儿啊,他是好看,就是脾气犟得很,老是推我往外走,对我好也好得偷偷摸摸的,甭提多别扭了。至于我,我哪有奶奶说的那样好呢?” “奶奶看你哪都好,模样俊,又温柔孝顺,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咱们年年?”嬷嬷摇着织机,漾开一脸纹路,“听你这样说,这姑娘啊,定是嘴硬心软,你多加把劲儿对她好,这姑娘家的呢,瞧明白了你的真心,便肯跟着你啦。” “诶!可不是么?奶奶的教诲,我记牢了。”他搓着左手暗笑,可惜不是个软乎乎的姑娘,是块硬邦邦的臭石头哩! 嬷嬷织好了锦,干瘦的手摸上泽年的肩膀,泽年忙站起伸手,嬷嬷比划完尺寸,又咧开了嘴:“好,好,又长高了,你娘要是看见现在的你,一准高兴!给年年做新衣服,有得忙活喽!” 泽年看着老人微笑,突然手臂之中若有一根羽毛搔过,又酥麻又痒,没过片刻就消失。 因此他并没有在意。 而此时,六皇子心中的臭石头,正站在庆都颇具盛名的男风馆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交易 萧然一早趁乱出去,悄无声息离了宫,兜兜转转来到目的地时,面具下的额角青筋抖了一抖。 好一个男风馆,披张光鲜亮丽的上好皮囊,却在里头藏污纳垢,做些蛀虫勾当。 他拉了拉衣领,镇定自若而入。 饶是他有许多心理准备,但在看见众多男版莺莺燕燕时,仍是嘴角抽搐,看一眼都觉眼睛被辣椒汁溅到。 更加要命的是,他心里突然飘过一个诡异念头:没有一个断袖及得上皇甫六。 正在踩楼梯的一只脚打了个滑险险摔下,擦肩的青年伸了只手欲扶,他看也不看地快步跑了上去,耳廓微红。 青年看了那背影几眼,后头的人连忙提醒:“三公子,此地不宜久留。” “嗯走吧。”三皇子收回目光,到底没想起那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是谁。 萧然直走到三楼,才平了气息,深吸几口气后,缓缓走到尽头处的房间。 横穿纵往十二国的最大商人便在这里头了。 他敲敲门,门随即向两边大开,他毫无迟疑踏入。 一柄薄却极锋的刀横在他颈间,削断了他一缕发。 门缓缓关上,披了一张面具的少年拢袖轻笑:“好刀。” 刀客扬了浓眉,刀尖未移一寸,而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层层帘幕后传出:“阁下是识货的,这样的刀,在大庆万人难求,但在我此处,只要付得起价,应有尽有。阁下可要考虑?” 萧然看也不看颈间的刀,朗声向帘内:“多谢贵人美意,可惜我要的不是这样的货。” “阁下是看不起这柄刀?” 随着话音落,刀客身上迸发出杀意。 “不,它是一柄好利器。”他转眸看向持刀者,面不改色,“持此刀的侠士也是一柄好利器。只不过我要的不是江湖剑,刺客刀,我要的是金戈角,战场刃,马上枪。” “我要边境十一国十万重器,十万战马。”少年端然不动,声音清浊交加,音调平缓,像在谈论一桩再自然不过的买卖。 “倘若我付得起价,贵人的商业巨库,给得了么?” 静寂维持在削铁如泥的刀尖,而后刀离三寸,彻底收鞘。 帘中传出豪气大笑:“贵客请进。” 萧然微垂了眼,迈进重重帘幕之中,刚一抬眼,面具下的脸轰然涨红。 他能在生死之前面色不改,却没法在两个男人相拥厮磨的画面前不动声色。 穿着华贵锦貂裘的男人一手圈着怀中单薄青年的小腰,两人正热吻得不亦乐乎。 萧然急急翻眼,心中念起金刚经,忽然想起这个样子会很像翻白眼,便转回了眼,却又不知看向哪,不可避免地看了一些不该看的,耳尖渐渐红透。 缠绵了片刻后,男人才松开怀中人,转向他笑道:“贵客请坐。” 萧然略局促地坐在那两人面前,清了清嗓:“得见封大官人,在下三生有幸。” 巨贾封半棋,辽国人氏,传闻其母亦为异族,相貌与中原人有些不同。萧然见那健壮男人五官刀凿一般深邃,衣着又有些异族风貌,料想此人应是那封半棋。 只是他并不知道天下巨贾,竟也是个断袖。 合该世道要乱哪。 “贵客出自哪一国?”封半棋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同时自然地搂过还在喘息的青年,毫不顾忌在场有外人,便拉低了他衣领,低头在其白皙如玉的颈上咬下,轻轻厮磨后离唇,其上一个红色牙印极为显眼。 萧然又将两手拢回了袖,克制着翻腾心情,壮若冷静地压低嗓音回答:“晋国人氏。” 封半棋微笑:“贵客从三千里外,千里迢迢来与封半棋谈买卖?”话落,低头轻吻在青年眼睑上,十分亲昵与宠溺。 有完没完 萧然指尖抠住手臂:“我在此地,不是来与普通商人闲话的。”他抬眼勇敢直视,“我方才所说,封大官人可有定夺?” 封半棋怀里的青年在这时转过了脸来,侧颜便是勾人摄魂的妖孽模样,他还冲萧然笑起,眼神意味颇为复杂。 萧然忍住想冲出去的冲动。 封半棋掰回青年的脸,将人贴在下颌处:“我如何知道,这个天价,你给不给得起呢?” “其价几何?” 青年在他颈中轻舔,封半棋圈紧他发笑:“敢问阁下能交价几何?” 萧然扬唇,其笑在假面上尤为诡异,唇动了动,相拥的两个男人听完,一时俱怔。 许久后,帘幕内再次传出大笑,持棋人与造棋人谈了一个时辰,契约就此生定。 天下的变局,无数人的生死命轨,在这一个时辰中被全数推翻,又被分毫毕现地重建。 无数的无辜者c有罪者,被推上名为天下的战场,未知此杀伐的尽头与结局。 他踏出房间时,绷了好似六年的脊梁才软了下来,冷汗浸透衣衫。 萧然疲惫了一秒,而后重新站直,迈开再无退路的果断步伐,毫无停顿地离去。 “这是第二个让我感到心惊胆战的客人。”一袭白衣的青年倚在窗畔,透过窗纱看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脸上浮现一个既美不方物又令人心悸的笑容:“可他甚至还没完全长大。” “那第一个是谁?” 青年转过身来,右脸上有一个古怪的图腾印记,与他的容貌相契,显得邪气又妖异地动人。 “那个人么,我记得他也有那样一双眼睛,不过也截然不同。”他走到男人面前,抬头咬了他下巴一口,笑得媚骨自生。 “一个是祸水,一个是枭雄。” 男人搂住他:“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青年窝在他怀里阖眼微笑:“自然是回我封家领地。走这一趟大庆,收入两桩大买卖,后一桩更是千载难逢,岂有不应之理?” 萧然回到庆宫,用过午膳后,没有再顾上其它琐事,直接一头倒在床上蒙被大睡,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片段。 六年前,兄长的棺椁里,是那件白衣银线的朱雀衣。父王在那千丝万缕的银线中,最终抽离出了一幅地图。 八岁的他站在那面前,左手是前朝大晋国域版图,右手是兄长以骨灰为代价而得来的皇陵掘地图。稚子初次知其悲壮,恍然从地图上看见百万亡魂,流血漂杵。 父王附在他耳边轻语,话有千钧:“到了那里,记住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十年后,你相信的,连同相信你的,都极有可能分崩离析。” 八岁的他抬头回答:“我明白的。” 可他看见的却是一张白玉面容,墨玉束额下一双多情含笑的眼睛映着自己,那人温声说:“别怕,我护着你呢。” 可是—— 他凝望许久,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人,有些仓皇与忧惧,压抑许久的话语因在梦里而无所顾忌:“可是,我见不得你受伤。我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趁我还未” 那人笑着捂住他的嘴,唇一张一阖,他却听不见,正想挣开,突然见到他眼中淌出一行血。 萧然心弦一震,猛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就用力抓住了面前的手。 而榻前人则有些不知所措,偷摸不成,反被现场抓包,他心虚不已讪讪地笑:“啊,你醒了?” 萧然定定看了他一会,突然张口就咬上他的右手,心想,叫你吓唬人? 没成想对方叫出了声:“诶呦疼!饶命,住口啊!” 不是梦? 萧然松口,滕地坐起来,只见皇甫六蹲在他床榻边,揉着手哼哼唧唧。 萧然捂了捂脸,耳尖有些发烫,犹在嘴硬质问,试图驱散那一点说不清的骚动:“你来干什么?居心安在?” “来向晋小世子讨教啊,我闲了一下午,等不及到晚上再登门了。”泽年吹了吹手,莫名有些感慨:“小世子,你是属狗的,你看我这两手可都被你咬啦,若有下次,你还要咬哪呢?” “一派胡言!” 泽年见他眼神躲躲闪闪,怕一时嘴欠惹他不高兴,忙从怀里掏出书来假装正经,一脸的诚恳:“我是真的想向你请教一些东西的,请小世子不吝赐教,赏我个脸好不好?”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萧然整整衣领翻身坐起,望了一眼窗外,已是傍晚。 “无他,我就是想了解些晋史与晋土风物,书上寡述,多是残篇断章,我实在找不到全一点的书,就想着还是当面请教你更好些。”泽年笑眯眯地翻开书挨近他,打量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小世子睡了一下午啊?早干什么去了,这样疲乏?” 萧然挪开位子离他远些,觉得依然有点无法直视这人,答道:“今早去了武场,练了一上午。” 他翻书的食指微微一顿。他今早看完嬷嬷便去了武场,挑了僻静处练武,除了他,没见着第二个人。 泽年唇角笑意不减,有些无奈地想:又骗我,何苦来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命案 日暮时分,萧然重新回了国子监。他看了一眼已关闭的门,目光有些阴冷愠怒。他走上前推开门,往里寻找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突然瞳孔一缩,无形的恐慌攥住心脏。 一瞬的慌乱之后,他没有转身逃跑,反而走上前蹲下察看。 没过多久,一个宫女正准备到国子监附近打扫,见其门洞开,便探头去张望,以为是哪位大人物滞留不走,却看见昏暗的书堂角落里,有一个人靠壁而瘫坐,另一个人蹲在一旁。 宫女看清后,爆发出一声尖叫:“杀杀人了!” 七皇子皇甫弘净衣衫不整地瘫在角落里,腹部不知为何鼓胀,而他的御刀刺在其上。其颈间有明显的勒痕,使他双眼血丝暴凸,嘴巴也大张着,十分狰狞可怖。 萧然观察着这具尸体,发现那把刀露出的刀身多了些,像是被腹部里的东西堵住,而七皇子流出的鲜血却不少。他小心挪开一步,注意着不碰到一点痕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紧盯着那勒痕。 门外的脚步声陡然增多,萧然知避不过,便停止察看而站起,镇静地等着来人。 轻缓的脚步迈进,而后上好黑狐皮制成的华靴顿住。 萧然敛去眼中的冷意,弯腰行礼:“三殿下。” 皇甫飞集看着前方乌衣金带的俊逸少年,缓缓扬起一抹笑,掩过诧异神色,觉得脑壳有些疼:这可有得忙了 今日一早,萧然照例去国子监听学。泽年虽是入了吏部,但一有空闲仍是会跑来与他同往。至于太子,自入朝后便再不得空闲去国子监,因此泽年便理所当然地跑去与萧然同坐,萧然赶过人,赶不走后也就随他去了。 他很早就不再用侍读,嫌麻烦,孤身开门出来时,见到门前树下的人楞了一楞。 他一刹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就是皇甫六的背影,不可能认错。 换了一身紫棠衣的泽年闻声转过身,依然勒着那墨玉束额,眉眼弯弯:“小世子,你杵在那儿作什么?” 萧然收回目光走去,泽年想帮他拿书,他直接越过远远地走前头去了。 “你倒是等等我啊?”泽年收了纸扇,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萧然仍是不理他。正当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时,前方岔路走来两个少年,俱是风流好皮囊。 泽年本想赶在前头假装没看见,那华衣少年却一个箭步挤到他与萧然的间隔中,道:“六哥,许久不见,弟弟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可你见了我倒避着,这可真叫人伤心呢。” 萧然疑惑转身,正见他脸上一个敷衍至极的假笑:“方才顾着脚程,竟没看见七弟。” 七皇子皇甫弘净?萧然与其鲜有来往,只记得从前此人一靠近,便被皇甫六支开了。他记得七皇子与三皇子亲近,基本见之则绕,倒不知道皇甫六与这人的交情如何。 萧然向七皇子打过招呼,对方没理,只顾着缠在泽年身边:“六哥穿这一身紫衣真好看,比悦仪那一身紫鎏罗兰礼服还好看。” 萧然听在耳中不舒坦,便不客气地拉了皇甫六过来,找了个借口就拽了人走,转身时差点撞上七皇子的侍读也不道歉,憋着一口气走出了老远。 “萧然?”泽年一头雾水,拽过他衣袖放缓步子,“你闹什么?在我面前发脾气没什么,可你怎么还给老七臭脸色?你今早吃炸药来的?” 萧然瞪他一眼:“他拐弯抹角嘲讽你生得女气,你不生气?” 泽年噗嗤一声:“敢情小世子在给我打抱不平。”他一面走一面开玩笑:“说,是不是对在下有意了?” 萧然立即嫌弃地推开人:“滚一边纳凉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热一冷地到了国子监,只见里头已有一少年在用功写字,侍读在一旁低头磨墨。 少年抬头,眼一亮:“早啊萧然,六哥今日也来了?” “易持也早,还在临摹瘦金体?”萧然走过去,因与八皇子相熟,连虚礼都懒得比划,还没看见对方的字就先习惯地开口怼一怼:“练得熟手乎?赠我一幅,我贴着好辟邪驱鬼。”易持啐他一口:“朗朗乾坤驱鬼名萧然!” 泽年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易持的字,倒是大加赞赏:“银钩铁画,虽则只是入门,却也相当不错了,我看着倒像是赵太傅的笔法?” 一旁的侍读放下墨,听此笑起:“六殿下还是这般洞若观火。” 泽年看去,眉一挑,眸中诧异之色一瞬即过:“赵小公子?” 那少年抬头,神色有些解脱轻快之意:“劳得您还记得我。” 萧然一向不过问过多,此刻却好奇起来,与易持同时开口:“你们认识?” 泽年轻笑:“从前有些交集,已经很久没见过兴怀了。原来易持讨了他来作侍读,那可真是好眼光。赵太傅一手妙书,天下士人莫不敬仰其‘裁纸赵飞书’的美名,易持爱书法,兴怀最助益不过了。” 易持放笔,有些难为情:“惭愧,六哥说得极是,我书法比之兴怀,不及他百分之一,正是要拜他为师的,可是他总不答应。” 赵兴怀直摇头:“两位殿下,你们这真是折煞我了。” 泽年冲兴怀笑笑,便拉了萧然去素日所坐的位子。 “你与那人有过节?”萧然见他神情不对,小声问道。 泽年眨眼:“你如何看得出来的,哪儿了?净胡思乱想。”他屈指敲了一下萧然的肩,摸出文书看着,不再多话。 当日上午萧然并未看到七皇子来国子监 ,直到下午众人去了演武场,他才在一群人当中发现皇甫弘净和他的侍读。一群华贵少年聚众交谈,不一会儿便解了各自佩刀比较,不知弘净说了什么,一群人放声长笑,气氛融洽。 “你看什么?”泽年伸了手在他面前比划,又附耳过去:“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呢,和弘净不是一路人,最好离他远些。你有空闲偷看七皇子,怎么不转头多看看六皇子我?”前半句还正经得很,后半句就歪掉了。 萧然眉心纠结,觉得多看此人一眼眼睛便要长眼针,想起一事,垂眸问道:“我记得每一位皇子都有一把御赐的好刀,可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佩上?” 他浅笑:“又不是什么神兵,佩着图个好看罢了,我偏不爱那劳什子。”他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不过若是你送的,我定然贴身保存,片刻不离身。” 萧然彼时已搭上弓,听了这一句,指尖一歪,箭斜着飞出,真真切切的连个靶子边都没擦着。 易持走来不加余力地嘲笑:“我说萧世子,你手上抹油了?”兴怀在其后与泽年对视一眼,抬了左手掩笑。 萧然这一次是真薄红了脸,还欲盖弥彰道:“有风。” 泽年取弓上前,搭了一箭射去,正中靶心,摇头晃脑:“诶,这风真妙,送我中红心了。” 几个人再忍不住笑,萧然转头去怒视他,正见七皇子看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挽弓,很快便将一壶箭射完,泽年看着他哦了一声:“小世子恼羞成怒了?”说着挨近来轻笑:“你不是说你骑射很强的么?唔,比我这狗屁皇子都强来着?怎么这回发挥失常哪?” “少聒噪了。”萧然将箭筒塞给他,故意没好气道:“劳烦您老人家,帮我装壶箭。” 泽年接过,神采飞扬:“小家伙,在这乖乖等着啊!” 萧然看着他的长辫微扬,又扫视了周围一圈,看准了那人的去向,悄无声息地离开武场,直奔马厩而去。 他跟着七皇子的侍读,等到他慌慌张张地从马厩中跑远,才从荫蔽中走出。拉出皇甫六的马,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突然摸到不对劲之处,他在鞍鞯契交处扯出一卷细布条,展开一看,见一行蝇头小字:“日落时分,国子监见。”其后是一个七字。 萧然皱了眉头,将其塞入怀中,一边走一边想,越琢磨越是生气。时隔两年,那人竟还棋路不撤,仍在马上动手脚。 这次盘算到皇甫六身上了?谁给他的狗胆? 他火大地走回去,经过林丛时听见了人声。 “六哥的长发真是好看,想来以后束冠入髻时,肯定十分俊美。可我还是更喜欢六哥披头散发的样子” “七弟。”萧然听见他的声音,“你这毛病该改一改了。你三哥已经立府许久,你还挣不开你的虚影?” “若是六哥关心我这做弟弟的,不如手把手来教我?” 萧然本是三分阴冷愠气,此刻便是十分火爆怒气,直想冲去将皇甫弘净揍成狗头。理智堪堪忍住,气冲冲地绕道走了。 “六哥怎么不说话了?” “人声不可与狗吠相通。” “哈哈,我就喜欢六哥这脾性,当真是数年不曾变六哥怎不赏我个笑脸?对着半个异族人百媚千娇,到了弟弟这却是面如严霜,瞧这天差地别的?当初六哥也是为了那小杂碎,难道六哥你” 泽年换了只手拎满装的箭筒,本来看在一父同脉的份上不与他计较,闻言却是寒了脸:“有人人见人爱,也有人花见花败,若见繁花似锦自然是笑脸百态,若见粪沟屎窟,谁能笑出来?老七,你说你,比那后者好到哪去?” “你满嘴的对世子什么称谓?你及得上他一根头发梢么?我就是欢喜他,就是要罩着他,你管得着?” 眼见这烦人的家伙一时被噎不出话来,泽年抱了箭筒离开,想着真不应该在此耽误,小东西等急了怎么办? 待到了武场,果然萧小世子的俊脸黑得不可与往日同语,一时心中郁闷,今日出门未翻黄历,处处碰壁。难不成他天生是受气的命? 萧然看向他,语气不善:“去这么久,六殿下是在路上遇到了腌臜之物么?若是蝼蚁,碾了就是;若是恶犬,手中有箭满壶,废其足穿其喉就是了!何必废神在那耽搁!”作什么让人言语欺负不还手?尽同智障废话,不知道还有人在这等着你吗?混蛋! 泽年张了口看着他,萧然抢过他手中箭筒,气呼呼抽了一支,拉弦如满月,一箭飞出中靶,箭身穿桩过半,力道之大,足见其隐忍之怒。 他还想再放一箭,被泽年覆手拦下了:“虽彼犬有腐皮烂疮,但还谈不上凶恶,不足以拦我去路。”他拍拍萧然的手背,“倒是小世子此刻,颇似炸毛的小狼犬。” 萧然还待发脾气,却见他低垂了眼,轻声道:“拦我心路。” 萧然心脏狠狠一颤。 他甩开他手再挽一弓,语气强作镇定:“不说这些,方才东宫来了人,叫你晚些过去一趟。” 泽年奇了:“可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是有事商讨。”他严肃地直视前方,“定是你不去吏部,惫懒渎职,惹太子不高兴。” 泽年摸摸鼻子:“我这不是想与你多待一起么。” 往后哪来这么多浮生半日闲哪。 萧然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了他几声后,递给他一支箭:“那陪我练完这一壶吧。” 他的瞳孔紧盯着箭尖,眸色渐沉。 待到斜阳艳红,他们置放了弓壶,并肩往回走。 “你初来的那一天,我牵着你在宫中游荡,那日的斜阳比今日还要好看。” 他无心一句喟叹,却叫他停了脚。 本也想置身之外,可一旦是这人,偏是怎么也无法无动于衷。 “怎么了?”泽年侧首看他,只见他一脸凝重。 “我突然想起落了东西在国子监,你先走吧,我回去取。” “我同你一起。” “东宫还在等你,万一真有要紧事呢?” 泽年盯着他,只觉得他今日说不出的古怪。僵持了片刻,萧然抬起眼,碧色光芒在斜阳里一转,一双眸子流光溢彩,镀上一层金光后,使泽年错觉他正灼灼看着自己。 “好吧。”他拜下阵来,拍了拍他肩膀,“今晚我还去你屋中讨教晋史,不许锁门,也不许封窗。” 斜阳下几乎与他齐高的少年终于笑开,两鬓散发拂到了他心坎上:“好。” 泽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一颗心落定,方转身去往东宫。迈了几步偷偷转身,只见乌衣金带的一个挺拔身影,心中不觉喟叹一声:这是我的人呐。 到了东宫,太子还未回来,他便到书房里等着,等了半天,倒把小明心等到了。 十一岁的小公主如花骨朵一般娇嫩,婴儿肥褪了大半,穿着大红色流苏褶裙,如一簇温热的火。 “六哥!”明心欢天喜地地冲过去,泽年抱起她在腿上捏着小脸笑:“明心儿一日比一日的好看了。” 明心咧开一口大白牙:“我也这么觉得呢!” 泽年噗嗤一笑,抱着她教她识字,明心又仰头问:“六哥,我还能再见到那个碧琉璃眼睛的哥哥么?” “琉璃眼睛?那是谁?怕不是妖怪吧?” 明心急了:“不是不是,就是那个眼睛像碧琉璃一样的哥哥,总是穿着一件金闪闪的黑衣服,很好看的。” 明心还想比划,却见她的六哥低了头,白皙如玉的肌肤下似有红晕起伏,叫人一时沉溺其美色之中。 “明心儿,你不能打那哥哥的主意哦,那是六哥的人。” ??? 明心脑袋如浆,觉得这句话超过了她的现有知识储备和情感理解,她还完全无法认知,却又觉得这后一句话里的缠绵悱恻甜到溺死人,像是强势的宣告,又更像是一句深情的悄然告白。 “咳咳。”书房不知何时站了长身玉立的平冶,正满脸复杂地望过来。 “五哥回来了。”泽年神色自若,轻笑着向他打招呼,并不认为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嗯。”平冶缓步走来,神色逐渐如常,指着还在发呆的明心:“你把她吓着了。” 泽年耸耸肩:“我得预防么,可不能叫明心拐了我的人。”平冶纵容地笑笑,自己咀嚼和体会他的话,并不多问此事:“你今日倒清闲,不去吏部,还有空来东宫?” 泽年一瞬僵了身,楞了一秒后将明心放到椅子上,拔腿便往外冲。 平冶抓住他:“六儿,你去哪?” “国子监。”他拂开平冶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东宫。 脑子嗡嗡作响:他还是骗了我,可我还是信了。 东宫门口的小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央求着门卫什么,抬头一见到他,顿时哇地大哭:“六殿下!” 泽年冲去抓住她劈头盖脸地问:“萧然呢?!” “公子被抓进了天牢,他们说他杀了七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拒盟 “事情就是如此。”端睿王二公子陶策讲完七皇子的死与晋世子的相关,嘴唇有些发白地擦了把汗。泽年递给他一杯茶,他接过,看了他一眼:“多谢六殿下。” 一时屋中三人静寂。陶策喝完放下杯,看着沉思的太子和发呆的六皇子,补充了一句:“两位放心,萧世子并无大碍。虽在牢中,但无人敢怠慢。” 泽年握紧了手,心中焦灼并未减轻半分,沉声道:“两天了。” 平冶看向他:“不能妄动。” 他们不能请旨掺入此案审察。不说平冶政于户部,泽年职于吏部,无权干涉,更有人人认为晋世子属东宫一党的缘故。宫中人皆知萧世子与六皇子交情深厚,这个关头牵扯入案,必定有作假案的诟病和把柄。 不能涉入,无法旁观 前所未有的无能攫住整颗心脏,由此引发的无边愤怒与痛恨无处安放,偏生还要他打碎一一吞咽,千磨万穿地碾出三个割心的字:“我知道。” 平冶用力掰开他紧握的手,转头问陶策:“如今定下谁人主审了么?” “还没有,三皇子收押,刑部看守,大理寺从旁协助。”陶策身为大理寺少卿,所知比旁人多,道出了此案中最至关重要的一个突破点:“陛下异常慎重,很可能令欧阳丞相c赵太傅c顺亲王三位大人同案辅审。” “顺亲王?”平冶掀开眼帘,微微放松了些,言简意赅一字评论:“好。”令宗室中最大的和事佬作辅审,看来父皇 “边境的信也该到了。”他看着左手食指自言自语。 陶策不明就里,倒是平冶双眸一亮:“你修书给了赫连安将军?” 泽年沉默点头,一旁陶策也精神了起来。 边境地带,战争如家常,赫连氏代代为将,已成把守边关的活门,纵然帝王忌惮,也难以一时裁撤。此时若快马送来一封边疆告急的军书,威帝难免会再三斟酌,不便对流着一半赫连血脉的萧然下重手。 更何况他是晋国世子。已经有一个世子死在了庆宫,死过一个,就够了。 “那便看父皇最终拟谁人为主审。” 他刮过食指,轻声道:“皇甫飞集。” 陶策一愣:“什么?” 泽年一字一顿:“最好让陛下拟三皇子皇甫飞集为主审。”屈起的手指又一根根紧握,他垂着睫掩住眸中变幻,“就让萧然的收捕人作此案的主审。既然脏水是他泼的,那就让他自己也脏在其中。” 泽年拍拍陶策肩膀:“你也得注意点身体,后头还有你忙的。”他又转向平冶笑了笑,“殿下,我手头积了些陈年旧案,一时搅翻难免有些动静,得有您一个首肯。” 平冶见他终于展开笑颜,松了口气:“去吧。” “当不了前锋,也就只能做个后备了。”他自言自语着走出宫室,取下别在腰上的纸扇,合着扇骨,持着轻轻敲击在有四个血指印的掌心上。从背面看姿态风雅,无人会看出他两夜未合眼。 “殿下,真要如六殿下所说的做么?”陶策忧心忡忡,“真让三皇子主审?” 平冶凝望着离去的柳衣背影:“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也不过如此了,就按他的想法来吧。” 上一回是大庆皇子杀晋世子,这一回倒了过来,这冤障,最好此次勾销。 皇甫飞集轻步迈向天牢,站定在牢门外,细细打量狱中人。 他本就是一袭黑衣,而今端坐于光线昏暗的牢狱中,发如鸦,衣如夜,眼神不好的来客,只能看清他背上那只金线所绣的扬翅朱雀和一段金雕镂花腰带。朱雀振翅,仿佛不日将翱以翔。 便是身困囹圄,他的脊背仍是挺直。 “萧世子,天牢滋味,你可还喜欢?” 萧然闻声转头,幽暗中一双眼碧波愈显。 他手中捻着一朵茅草编成的花,转了转,指尖灵动:“尚可。三殿下尊步挪来,是来审我的?” 飞集悠然笑起:“不错。昨日父皇下了旨,竟让鄙人凌驾于众位大臣王爷之上做这主审。世子,你说这是我之殊荣,还是你之不幸呢?” 萧然转着指间草花,唇角笑意在他眼中极为刺眼:“是殿下与我之共幸。” “飞集愿闻其详。” 他笑得更为坦然:“这还需要多语?三殿下,七皇子之死的种种,不都与你的计划相悖么?该有的凶器不见,不该在场的人偏偏下狱,你这几日难道没有因这窟窿辗转难寐?好在皇帝陛下龙目清明,遣了你来此善后,这难道不是殿下之幸?” 飞集一手负于背,指尖轻轻击打掌心,仍然不动声色:“我大可搜足‘证据’,断世子为杀害大庆皇室之罪人,还可趁此断东宫之妄图,一举两得,又有何不可呢?” “我既然愿意任由三殿下押来天牢,自然是有些东西可保命与证清白。”他拈高指间的花,语气微微怅然,又有些森冷:“七天了,三殿下,我已等了七天。若我是你,七天时间,足以我让敌对者身首异处,满门流放。可这就是你们的大庆,暗流汹涌,即便猛虎贪狼咆哮于门户,你们仍然有余力先内斗。以皇室血脉为饵致另一皇室血脉于死地,这就是你们皇甫氏,这大庆的皇家。” “君王之业,当枯骨百万。树敌一千,广友三万,杀障碍之血亲,活辅佐之众臣,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我大庆如是,前朝之亡晋亦效此。世子今笑我百步,又如何敢断言来日必不冷血如我?若世子更胜于我,行至千步万步,又当如何开脱?”他轻扣手指,紧盯那一双异族瞳孔,“我杀皇甫泽年,是因他碍我业路,不杀世子,是我始终认为,世子还未确定阵营,非我明敌。而今时隔两年,我再问世子一次——萧然,你可愿助我踏上那九五之尊?我皇甫飞集能给你晋国的,必然不比皇甫平冶少。” 牢中人静静把玩草花,直到那假花乱了形态,重新变成一根枯黄茅草。 飞集等了半晌,又开口补充:“若世子肯答应,我可再给世子一件礼物。” 牢中少年颇有兴趣地抬头:“是什么?” “一个完好无缺的,自由的皇甫泽年。” 一时指怔草落,一时心魂俱乱 ——很难去形容,他听到这一句话时的感受。 像是久旱枯田得沧海,千年枯骨得白肉。 像是冰寒坟前,千枯花永开不败。 一个完好无缺的,自由的,只属于他萧然的人。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给得起这样慷慨的承诺,太子不能,那傻子本人也不能。这礼物给得这样痛快,绝对,美妙到刹那之间动摇曾经坚如磐石的意志。 飞集将他的失神收入眼中:“世子不妨再考虑一阵。”说完,他负手将离,突然听见背后的冷硬回答: “不必了。” 连一个转身的时间都不足。 飞集没有再征求,只是驻足等了一会,确定牢中人确实不会反悔后,轻叹而去。 “看来,是我低估了世子的抱负,也高估了世子的情意。” 他在昏暗中捻起那根茅草怔了许久,每一口呼吸都艰涩,每一声心跳都沉重。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凭什么那人能成为他的筹码?他是他的谁?没有他皇甫六,他萧然照样能痛痛快快地长命百岁,子孙满堂,沉浸在万丈红尘之中。 情意?那样虚无缥缈不知定数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他飞快地在脑中胡思乱想,手指不自觉地又折出了一朵千枯花。 那个人曾指着书页对他说:“银树十丈,千花血红,开之引蝶千万,可入药,可染色,可共有情人立相思誓;落之铺地覆野,异香十里,醉人于苍茫天地。其短开长败,短盛长枯,是为人间第一绝景。萧然,你见过千枯花开么?” 他画了狗尾巴草给他,他便信了,真不知从何处来的盲目。 他想耻笑那人的痴愚。 可拼命封于心的一点艰涩和拼命埋藏的一点念想,却从皇甫飞集说出那一句话时开始万马脱缰。 皇甫飞集终究没有定萧然的罪。在困了他二十日,日以继夜地审问盘查后,三位辅审大臣与满座枢机一致认定萧世子与七皇子之死无关。真实凶犯在大理寺雷厉搜查下抓获,为七皇子侍读。 凶犯供认不讳,三皇子亲拟罪状,威帝过目,株连满族。 至于晋国世子,自然是当释放的。 萧世子被护送回宫时,三皇子特意选了这个时辰,邀六皇子煮茶听琴。 “工部十一人,吏部二十四人,户部二十六人,各地县丞太尉不计数”三皇子未念完,苦笑道:“六弟,你从哪翻出这一桩桩的?阵仗这样大,是想连根拔了我杜家?你不怕父皇怒极反疑?再者,这么多把柄,你一口气全亮了,”他喝口茶润润,眼锋微转,“以后还拿什么和三哥斗呢?” 对面柳色绣棠的六皇子抚着纸扇笑得春风满面:“都是些小手段,蚍蜉难撼大树,吓一吓杜老就罢了,哪里就唬得住三哥了?至于以后么,自然还有更大的惊喜,于你于我都如是。” 两人打太极一般你来我往,没一会儿,待不住的六皇子合了扇,脚底抹油跑了。 皇甫飞集将那一沓用来换晋世子出狱的卷宗一炬而尽,而后执起杯,以茶代酒,浇地而倾。 他以祭奠的姿态向他的六弟致敬。 来日,不知你我之死法,谁会更舒服些。 皇甫六马不停蹄地冲回宫中,那个大嗓门的婢女小爱正端着浓黑的一碗药准备送入,他赶上去劈手夺了,在晋小世子门口转了几圈,而后狠狠踹开门,端药而入。 晋小世子倚在床榻上,看着炸毛的来人。 六皇子端药碗,恨恨磨牙:“我要再信你,我就是白痴,天下第一等的白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旧辱 萧然得了很严重的风寒,一连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半个月,下地时脚才不虚浮。 泽年追问过天牢狱卒是不是将他成天泡在冰水里,萧然对此嗤之以鼻,回避不答。 倒也差不多吧。 没人敢给他动私刑,但皇甫飞集自有他的手段。那座天牢本就是给重要之人留着的,地底下挖了地龙,严冬寒天可在地下燃炉供暖。皇甫飞集反其道,一连二十日尽往地龙里灌冰注寒水,整座天牢寒气无处不渗,状如一块巨大寒冰。没冻死,那是对方拿捏了分寸。 泽年也是越来越忙,白天几乎都在外奔逐,直到入夜才能过来瞧瞧他,时常坐在他榻边,而后趴在榻侧睡到天亮。萧然好几次醒来,手都被这人抓着,甩不掉挣不开。 待到他能下了地,披了世子衣,竟发觉衣带宽减,瘦了一圈。 萧然掸掸衣角,出了门直往八皇子易持处。 国子监出了命案后已被封起,七皇子生母位分低,哭天抢地了几番后被安顿在宫所中,名为静养实为圈禁,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此案便如此快速地,雾里看花地揭了过去。 那他岂不是白住了近月的大牢?着实不划算。 萧然来到易持宫门前,只见宫人稀往,冷清得能和他一比。空旷之中,易持与他的侍读兴怀的谈话声便显得更为响亮。 宫人刚通报他来了,易持就扔了笔跳起来,跑去抓着萧然两臂上下察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先前去看你,你在榻上昏沉得不省人事,见了我张口就叫成六哥,我只道坏了,萧然成傻子了如今,如今你总算好了!” 萧然拍他肩:“劳你挂心了。”两人相语一番,直到兴怀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萧然才挥开易持激动的手,起身同离。 踏出八皇子宫门,他跟在兴怀身旁,并不离去。 “世子可是有什么事找我?”兴怀走到无人处,停了脚询问。 萧然审视了这位瘦弱的太傅之子,许久后退开一步弯腰:“萧然多谢赵公子,救了六皇子一命。” 兴怀四望,确认无人,低了声:“世子,这种玩笑开不得。” “赵公子,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想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不然当初在牢中,大可推你出来抵罪。”见兴怀默然不答,他又开口:“易持知道是公子害了他手足么?” “与八殿下无关!”兴怀猛的抬头,盯了萧然片刻,垂首道:“此处不便多话,兴怀恭请世子明日到赵府一叙。” 萧然点头,转身时又被叫住:“敢问萧世子,你当真拿八殿下当朋友?” “那是自然。” “那六殿下呢?” 他静了片刻,而后轻声说:“天下惟我可欺他,害他,旁人一个不许。” 隔日他光明正大出了宫,到赵府时,兴怀已等了许久。 入了赵家密阁,他卸了往日在八皇子面前的开朗面具,苦笑问:“世子如何敢断定我是凶犯?” “我并无断定。公子不过是补刀杀了人,最开始的凶犯依然是那名侍读,以及”萧然没有说出那个敢和东宫分庭抗礼的名字,顿了顿继续说:“我仔细看过皇甫弘净的尸体,后脑有淤血粘附头皮,基本是那侍读所为。有人想让皇甫弘净死,他的侍读就是下手者,只是也许他太害怕,没能一口气下重手,只将人敲到晕死,拿刀刺了一下便落荒而逃。” “此后有第二个人进了国子监,想来皇甫弘净与此人相识,昏沉间只顾着呼救,但此人彻底杀死了他。”他看向兴怀的手,“我未在现场找到皇甫弘净衣上的腰带,猜是公子以此勒死了他,然后” 兴怀静默听着,甚至还点了点头。 “我猜你拔走了原本刺在他腹部上的刀,用了他自己那把御赐的,在那个创口上反复再刺,最后将那段腰带塞入其中,再将刀重新刺入。”他缓缓说着,“我想,原先的行凶之器,是属于六殿下的。” “但能这样做的,人人皆可,不独为我所动手。”兴怀轻笑,不回应他的猜想。 “只有公子的手,才能勒出那样的痕迹。” 萧然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他,而兴怀看的是自己的右手。 “赵公子,你在指点易持字体时,从来不动笔,只是口耳相传。你在武场从不挽弓,你在国子监为易持磨墨,用的一直是左手。” 萧然逼近他:“你不是天生惯用左手,但你的右手用不了。皇甫弘净脖子上的勒痕,只有你这样特殊的用手才会形成。你成为易持侍读的时间并不长,可六殿下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想必是公子曾担任过其他皇子的侍读,才能与他常打交道。而我印象不深的皇子侍读只有两位,一是三皇子,”他声音微冷,“二是皇甫弘净。” 兴怀的脸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翳里,半晌,其苍白的脸上浮现怨毒与憎恨交织的怪异笑容。 “世子,你当真想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容我先声,”他低低笑着,“六殿下也在其中。” 萧然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本就想知道皇甫六的事。 “好。”兴怀请他落座,“容我先问一个问题,世子对三皇子皇甫飞集的印象,是怎样的?” “毒辣狡诈,野心勃勃。” “那是如今的皇甫飞集,我问的是,当初还在宫中,尚未加冠入朝的三皇子。” 兴怀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在试探他。 萧然想,未加冠,那就是两年前,或者说是在他坠马之事前,可那四年里,他想不出有什么不妥。 “我与他几无交集。六殿下告诫过我,因此我从不主动接近他,他也不曾来打扰。” 兴怀楞了片刻,失声苦笑:“六殿下”他整理了一些词汇,语气有些森然:“那么让我来告诉世子,未加冠之前的皇甫飞集,是为宫中第一妖魔,荒淫,卑劣,藐视纲常,以羞辱他人为趣,以”他的手抓紧椅子边缘,试图令接下来的话不要显得太过耻辱:“以□□他人,施加暴行为乐。” 萧然眉一跳。 “我和皇甫弘净同年所生,自五岁便成为他的侍读,我挂念过他,相信过他,但这个我所深信不疑c几欲成为我信仰的人” 却在他三哥的一句暗示下,毫不犹豫地c毫无留情地将他送到那个恶魔取乐的密室里。 “世子,你尝过那种滋味么?你奉他如神明,他视你为粪土,只要能使他有利一毫,不管要你忍受何等酷刑,他都会乐意至极地将你推进去!看着你百蚁噬身c皮开肉绽,还能拍掌称庆!” 他的牙齿咯咯地战栗,双眼早已赤红:“奇耻大辱至此我却仍却仍努力地试着再去相信他。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是皇甫飞集逼迫的他,等到那人腻了,七皇子仍是那个七殿下,赵兴怀仍是那个侍读” “可我从没想过,皇甫弘净会成为另一个皇甫飞集!” 被他人折磨,迫于权势,不得不咬碎牙吞血泪忍受。可当折磨的变成那个自己满心信任与敬慕的人,还要叫他如何强忍? 他粗鲁地捋起右袖,将右臂上可怖的伤痕暴露于日光下:“我废了自己执笔的右手,向他陈述我失去侍读资格的事实,才凭此逃离。” 皇甫弘净在他手中断气的时候,那个乞求恐惧的目光让他痛快。 他也曾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七殿下。 “当日我见他举止不怀好意,暗中跟了去国子监,却见那侍读狼狈逃出,衣衫凌乱。”兴怀冷笑,“有一点世子怕是猜错了,那侍读没能一刀了解他,不是害怕,是愤怒。有人指使他杀皇甫弘净,可他怕是没有料到,自己的主子还有这样的癖好,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刺了一刀,捡了衣衫便跑了。” “苍天开眼,他皇甫弘净,合该死于我手!” 萧然一直沉默听着,直到兴怀停下,眼眸才动了动,有些艰难地开口:“那泽年呢?” “我所知不多。六殿下即使出身不高,也是皇子之尊,他们总不会如作践我那般去折辱他。”兴怀拉回衣袖,慢慢平复心情,又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只记得,皇甫弘净曾假意对六殿下好,与他亲近后,骗了他去密室,且不止一次。世子未入宫中时,我撞见过一次。” 那一日他又被迷迷糊糊地推进那昏暗房间,却见地上蜷着皇甫泽年。 三皇子喜欢看六皇子痛苦,却不会碰亲手足,而皇甫弘净会。 “我记得他抓着六殿下头发拽他起来,六殿下浑身滴着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甫弘净总是说他男生女相,当着三皇子的面便要去撕扯他的衣服,六殿下发着抖拔出怀里的御刀,割伤了那禽兽的手,但刀随即被夺走。皇甫弘净本还想继续,却被三皇子禁止,当时他气急,就趴在六殿下背上,用那把刀割断了六殿下的一把长发。” 萧然眼睫一颤,双手拢入袖中,五指紧握。 “萧世子,恕我多言,若非六殿下先替你拦明抢挡暗箭,宫中岁月,你不可能安然无恙。” 静默良久后,他合手行礼: “终归是世子包庇了我,平白受了牢狱之灾。若有兴怀可助世子之地,请尽管开口。” “我有两个请求。” “自当竭力以赴。” “一,我希望能得到太傅亲口举荐,助我入刑部。” “家父必不会推辞。” “二请把属于泽年的那把刀,还给我。” “他是我的。” 入夜,泽年照常绕去隔壁串门,却见萧然拢袖站于墙前,状似面壁。 他觉着好笑:“晋小世子,你槌在那作什么?对一面墙倾诉衷肠么?” 见叫不动,泽年上去拉扯他,却看见他通红的一双眼,一时又惊又心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还有人敢给你使绊子?别委屈了,告诉我,我铁定给你做主!萧然,你说话啊?” 萧然拢在袖中的手叫他扯了出来,他挠着他拳头哄他,折腾了一会,他摊开五指,抓住了泽年两手,用力到泽年呼疼。 他红着眼闷声道:“你是我的人。” 天下惟我可欺你,害你,旁人一个不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婚宴(上) 威帝二十八年,庆都出了一桩趣事。 大庆太子满二十加冠,迎娶欧阳丞相第二个女儿为东宫太子妃,庆都欢宴五日。 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已封为临亲王的三皇子皇甫飞集,将迎娶欧阳家第一个女儿为临王妃,庆都欢宴三日。 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朝中百官送完东宫贺礼,又马不停蹄开始筹备给临王府的。 威帝近几年不知缘于何故,不断放权,以致成了如今各皇子分权争朝的局面。九位皇子中,大皇子生母将门名族然早逝,母族式微,定辽十一年前便出都驻疆,虽战功赫赫,但未能在朝中争权。现今朝中仍有八位皇子在权,大致可分为三派: 东宫,临亲王,以及封为郡王的二皇子与四皇子。 而在这愈演愈烈的风浪之中,丞相的站位着实耐人寻味。 到了临亲王迎娶丞相女过门的那一日,庆都红街二十里,百家酒肆免费开放,喜糖喜花从楼阁朱窗不停地抛出,地上红衣花鞋的娃娃们敲着小鼓,大红花瓣扬了一路,迷乱了一群百姓的眼睛。 临王府门口车水马龙,宾客几乎要将门槛踩断,唱客名的门卫喊到嗓子哑了,一个接一个地上岗。 “户部尚书杜大人到!” “八皇子殿下到!” “兵部侍郎李大人到!” “刑部侍郎萧世子到!” 不少宾客闻声转了眼去瞧门口,好奇起这位大庆史上最年轻c且以附属国世子身份入驻朝野的刑部侍郎,更多的女宾客更是悄悄打眼偷望。 一只手轻撩起衣摆,踏进一只流云皂靴,隐约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晃过,墨色衣摆便已垂下。来人腰身劲瘦,右腰系一块灰白色狴犴玉,牵在一圈烫红腰带上。柔滑的墨色绸缎上,从前胸到腹部,以金线刺了一只引颈半收翅的朱雀,栩栩如生,气势非凡。其衣袖末端以一指宽的红丝镶接,随行动笼着两只劲骨分明的手。 他抬起眼睫望向王府之中,一双眼睛流淌一抹深浓碧波,潋潋风华,看得一众女客绯红了脸。 晋国不守大庆弱冠之俗,故而萧世子早早束了墨冠,髻中垂下两段墨色发带,与两侧几缕鬓发同风微扬,端的是春风为裁,琉璃为修的英俊容颜。其身姿挺拔,带着边境的硬朗与锋锐,为中原不所有,其人笑时如劲松,冷凝时如藏锋的剑。 八皇子听见声音,转头便来招呼:“萧然!”站到身旁一比,易持登时丧了气,十分嫉妒:“你这两年究竟吃的什么十全大补物?而今竟比我高这样多了!” 萧然嗤笑:“你自己不长个,怎倒怨我?” 易持羞愤:“我还会再长高的,你且先得意三日。”说着他往萧然身后张望,奇也怪哉:“六哥怎么没与你同路?” “他说是有事耽搁,稍后就来。” “六哥也束冠了,不定哪一日我也能喝到他的喜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看了张灯结彩的临王府一眼,淡笑道:“你怕是有得好等。不如先操劳你自己,物色物色好姑娘,待看中了,先扣住人家,造个金屋,省得被他人捷足先登。” 易持摇了摇头:“不和你这人说话了,讨个没趣儿,净会挖苦人,我到里头看热闹去。”他想拉萧然进去,萧然却似钉在了原地,靴尖都不挪。 “你不去瞧瞧干站在这庭院做什么?给三哥看家护院哪?” 萧然嫌弃地甩了他手:“这什么奇怪的话?我是在等你六哥。” “没趣没趣,”易持摇头摊手自己走开,“你眼里就只有六哥,我这好友心里可真是拔凉拔凉的。” 萧然唇角微提,一手摩挲着腰间狴犴玉,兀自执着等人。 “明心公主c悦仪公主到!” 门卫唱客声落,庭院便有序走出了一队仆役,可见来的两位公主身份尊贵。临王府门前停了香雕马车,仆役在车下摆了方凳,着粉色宫装的悦仪先下车,而后拉住明心的手,牵了缓下。 悦仪公主杜淑妃所出,临亲王胞妹,擅舞乐,美名远扬。她的名号一唱,就引了门内门外人注目,倒将一旁十三岁的嫡公主比了下去。 明心对此无知觉,一身正红芍药褶裙,难得打理得光彩照人,却素面朝天,比不得一旁薄脂樱唇的悦仪柔美。 几个宫人护着两位公主入府,明心第一眼瞧见萧然,快了步直去:“萧哥哥!” 萧然拱手:“明心公主安好。”而后眼睑抬也不抬地也向悦仪行了个礼,只垂着眼看着明心。 “世子如何站于日头下?虽是桂月金秋,日头仍有些毒,还是请移步于堂内吧?”悦仪柔声道。 萧然抬手正了正明心有些歪的发钗:“无碍,没那么娇气。”说着仍是正眼都不挪去,悦仪不免微咬了唇,半羞半恼。 明心两手抓着萧然的袖口晃了一晃:“萧哥哥,你怎么总穿着这一件衣服?虽然还是很好看啦,可三皇兄大喜的日子,你就换个腰带c红个袖口?啧啧,别人不管,六哥不给你打理吗?” 萧然看了一眼自己的世子服,心情很好地笑笑:“他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我?” “是么?六哥人呢?”明心四处张望,见不到人,竟鬼使神差地掀了萧然的袖口探看,疑心她那六哥藏在了萧然的袖子里,惹得他闷声一笑。 “六皇子殿下到!” 门口白马轻嘶一声,马上人揭下兜帽,翻身下马,一面解开斗篷系绳一面走,乌金靴踩出的步伐有些虚浮,胸膛也有些起伏。他解下斗篷随手交给临王府的下人,垂着眼睫,神色有些蔫蔫地迈进来。 一时庭院男男女女的目光皆被来人吸了过去。 解了斗篷,他显得有些薄弱,三指宽的墨缎束了柳色棠绣衣,勒出颇细的腰身。左腰系了一颗琉璃珠,右腰佩了一块灰白赑屃玉,袖口束紧,护腕覆到手背,左手食指上戴了一枚红玛瑙指环,衬得手愈发的白。墨玉束冠缠进发冠中,也是垂下两段墨色玉绳。 泽年眼前有些发黑,正想找个人来搭把手,一只袖口深红的臂膀便伸了过来,将他的手搭在其小臂上。 泽年抬眼,稍稍精神了些,扬唇冲他一笑。眼波一流转,两分憔悴五分温柔再兼三分风流,有如春风折柳,叫人忍不住又怜惜又沉溺。 萧然眉间一缕忧色藏得极好,附他耳问道:“今早不是还精神奕奕的么?怎么现在这样疲惫?” 泽年将大半重心移到他臂上,搪塞道:“骑马骑得快了,一时缓不过来,不打紧。” “六哥!”明心与悦仪上前来,泽年捏了捏明心的脸,几句笑语下来,神色逐渐如常。 萧然正待与他一同进去,泽年却拉了他到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块紫玉,弯腰系到他腰上。系完又抬手在自己颈间摸索,摸出一段红绳,直接扯断取下上面一枚红指环,朝萧然努努嘴:“手伸来。” “为何一定要戴这些东西。”话虽说着,手仍是乖乖伸了去。 泽年给他套到食指上,瞧着十分欣喜:“好歹庄重些吧。你家小爱给你准备得那样齐全,你却不用,让小爱哭丧着一张脸,还以为你嫌弃她了。” 不让她管,就是想看看你管不管呢。 萧然看了看指环,戏谑道:“你给我戴的和你手上那个是一对儿?” “哪能啊?你那可是拿东海红珊瑚打出来的,我这就是一枚红玛瑙。” “这个是你自己的?” “当然了,我全部身家,就这珊瑚指环最值钱。” “那送我好了。” 泽年听此大惊,萧然已拽着他走路,道:“反悔无效,你要不回去了。” 两只手上的指环磕在一起,泽年摸了摸鼻子,鼓足了勇气低声说:“给你也成,可你得从了我。” 萧然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些睥睨神色,似笑非笑,登时叫泽年怂了气焰。 此时临王府的内堂是飞集的侧室在打理,杜淑妃的娘家人也里里外外忙活着,就等吉时。 没过一会,临王府最后的重客,太子携太子妃也到了。 众臣山呼千岁,上座正等着太子夫妇落座。此时新郎官终于一身红衣现身,飞集与众臣打过招呼,又向太子行过礼,转向太子妃轻笑:“太子妃既是我五弟妹,又将是我妻妹,我们这一家子,辈分是越拎越乱了。” 平冶回道:“临亲王既是我连襟,又是我侧室表亲,若说辈分,当真是一团乱麻。” 飞集应是,眼中暗流缓转。 吉时将至,门口传来礼乐声,众人皆拍掌:“临王妃到了。” 飞集踟蹰了一会,眼睛在众宾客当中找了一圈,没见到那人,遂转身而去。 欧阳长女的喜轿已到,经过种种繁琐礼仪,临亲王牵了他的新娘过门。 正是一天当中极好的时辰,阳光明媚,牵着新娘逆光而来的临亲王俊美异常,但是泽年在堂中瞧着,明显感觉到他这三哥并不痛快。 大约是皇甫飞集弱冠那一年来着?四年前,正是他和萧然坠马那一年,他这三哥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似乎变得更像个人了。一想起他年少时那些行径,泽年仍是有些后怕。当年他三哥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残暴与邪恶交织的眼神俯瞰其他人,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有的只是一种通过凌虐他人而体现的快感,或乏味。仿佛他将所有人视作无生命的木偶,久而久之,也将自己视为一具机械。 弱冠后改变了,是因入了朝,不再有兴致玩弄比他弱小的人,转而有兴趣把弄更复杂c更危险的权力么? 他出神之间,飞集已和新娘到了堂中,司仪准备高喊。 没由来的,他心中一震,突然扯住身旁人的手。 而萧然默不作声地回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婚宴(下) 司仪开始高喊: “一拜天地——” 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堂中客。 “二拜高堂——” 飞集趁着转身之际,再一次巡了一圈宾客。 “夫妻对拜——” 他已不抱定什么期望,转向旁边这个盖着红盖,名义上将与他同衾共穴的妻子。 突然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挤进宾客中,总是苍白的脸因急促赶路而泛起红晕,他望过来,正与飞集相对,毫无芥蒂地朝他漾开一个祝贺的笑容。 飞集低下头去,夫妻成亲礼节完毕。 唇角扬着,是真切的欢欣。 新人礼成,众宾举杯拍庆,一阵人声与礼乐的喧潮中,人相挤,摩肩擦踵,泽年担心与萧然走散,就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堂外走。 待挤了出来,萧然晃了晃手,面无表情:“你抓疼我了。” 泽年连忙松手,挽起他袖子一看,手腕上果然一个红手印。他心里懊恼心疼,嘴上却依然硬着口气:“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疼点算什么?” 萧然的眸子里碧光流转,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拉了他就走:“讨喜酒去。” 泽年咳了一声,想起纪神医的医嘱,暗叹一气,仍是随着他往酒席去了。 那一边临王妃送入了喜房,妯娌孩童们闹新娘子,而新郎官正在席上挨个碰杯,凡来敬者不拒。 诸君皆来敬酒,一句句祝贺落入左耳,他仰首一饮而尽,所听喜话右耳出。 “祝贺王爷大喜。”陶策同样举了杯来,大理寺事务多,以致他差点错过三殿下的大婚,因此杯中酒满,他执之作赔礼。 陶策正要喝下,飞集却夺了他的酒杯,一饮见底。 一旁的青年宾客们直笑王爷豪迈,陶策却一时结巴,乃至唤错了称谓:“三殿下?” 他却听着舒坦,搁了陶策的酒杯,再饮手中酒,才笑说:“你素来体弱,少喝为好。” 满堂三百拍手客,国都十万祝贺语,我岂还缺你庆贺? 众宾宴欢,未到天黑几无人离席。泽年与萧然坐在众贵族之中,太子与太子妃最早离去,平冶还过来嘱咐了泽年几句少酒早归的话。而没了东宫在场,一群人就抛了尊卑,在酒席上吆五喝六,几个纨绔将喝花酒那套搬了下来,将少出宫的易持听得目瞪口呆。四皇子华凡就职于兵部,素日是个稳妥样,今日几杯好酒入肚,在席上放开了自我,谈天说地之余不乏风趣幽默,时不时说得众人破口大笑。 泽年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趴在桌上:“了不得,四哥了不得!上得了军营下得来酒席,只差一个闺房之乐了!”众人哄笑,华凡笑骂:“老六,你可悠着点,我看咱们这么多兄弟,将来定属你最惧内。到时要是被六弟妹欺负到无一张草席,眼泪汪汪地来求救,四哥的门可不会给你开!” 众青年大笑,萧然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的门定然锁着。”泽年听此欲骂,却又听见他还有后话: “你出不去。” 他顿时呛到口水,咳到满脸通红,更惹旁人笑话。 华凡再满杯,眼望向王府内,面上是笑意,眼中是酸楚,仰首灌酒,落入是假慷慨,真悲歌。 明心在此时挤了进来,扯着泽年衣服道:“六哥,我先回宫去了,你可劲儿玩吧!” 泽年还没法回答,萧然一边给他顺着后背止咳一边看向明心:“那公主小心点。” 明心绽出灿烂笑容,打开了左手中的小食盒,从中一眼相中那颗碧琉璃似的糖果,捻了出来硬塞到萧然口中:“没什么能送萧哥哥的,先给你一颗糖!” 泽年转了头来看到那一盒子糖果,问道:“明心儿,也给六哥一颗呗?” 明心捻了一颗红色的也塞到泽年口中,然后盖了盒:“不能再给了!我就这么多了。” 泽年见萧然因猝不及防而咽了糖,自己也嚼着吞了,还捏了捏明心鼻子:“小气鬼儿,路上和你悦仪姐姐挨近点,直接回宫不准乱跑,知道么?” 明心龇牙:“我晓得啦,你快和太子哥哥一样啰嗦啦,姐她今夜要留在三皇兄这里,我一个人也无事的,你就是小瞧我。”泽年听了却不放心,起身要送她回宫,被明心坚决拒绝了,便改口道送她出王府。萧然本想同他一起,泽年却道不用,另一边易持又拉住了他,便罢了。 可这一等,却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回来。萧然见天渐黑,心中更是莫名起了一股燥热,直想起身去找人。正并此时,一个丫鬟悄悄过来叫他:“世子,六殿下一时上了酒劲,奴婢们扶去厢房歇着了。殿下正叫着世子名字,世子要去看看么?” 萧然心弦一勒,点了头便拱手向席上众人请别,易持喝得大舌头,扯住他喋喋不休:“好兄弟,里要上喇去?” “我找你六哥去,你继续尽兴,不必等我。”萧然心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出皱巴巴的袖子,转身也不细问就跟了那丫鬟走,时而头微涨,胸膛发热,他也只当是喝完酒吹了风,一心想着皇甫六,便没去在意。 越走越离喧嚣远去,他感叹这临王府宽大,不由得催促那丫鬟走快些。 若在平日,他定然心中存疑,可此刻不知怎么的,头脑发热,胸膛发炽,满心只想着那个人。 想着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那双眼若氤氲起来该是怎样?那三指宽的腰带解了该是如何的光景? 连萧然自己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只觉得此刻所想天经地义,全无从前的矛盾复杂。 七拐八转到了园林深处,丫鬟指着厢房说六殿下在里头,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前推了门,想见到皇甫六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样炽烈。 但门一开,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萧然脚一软,直接栽了进去。 丫鬟只负责领人来,此刻已原路返回,此处再无他人。 悦仪关上门,看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脸微红了一红,蹲下去轻抚他的侧脸,柔声唤道:“世子?”见无反应,她又大胆唤了出来:“萧然?”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一动,努力睁开了眼,费劲抓了悦仪的手蹭着,眯眼长笑。 悦仪耳根火烧一般,被他一个笑容迷得不药自醉,恍了半天神才努力去扶起他:“萧然我们到那去,好么?”她搀着他走向床榻,迷乱的高挑少年搂着她的腰,喘了几口气,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好” 他出乎意料的重,悦仪花了大力气才将他丢到了榻上,面红耳赤地顺了一会气,便想去给他解带宽衣。 她给了明心一盒糖,那丫头临走时定要和六哥说一声,而萧然在侧,她那样喜欢他,肯定要给他一颗珍稀的糖果。盒中的糖五颜六色,却只有那一颗与萧然的眼眸颜色相似,因此她只会拿那一颗。至于六哥,一听见小妹要独自乘马车回宫,不管有多少人护送,也必然要策马一路暗暗陪护的。 由此,吃了那一颗加了特殊药料的萧世子,便到了她的掌心中。 她本就对他心存爱慕,纵然虚长了他两岁,但她美名享誉大庆,追慕者数不胜数,自认与他可般配。 且胞兄一直有意拉拢萧世子,明里暗里常想给她牵线,无奈寻不到良机。 而今日——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么? 悦仪克制住欣喜与紧张,看着倒在榻上的心上人,小心地想解了他那一身朱雀衣,却又仍是十分局促。她瞟到世子手上戴了一枚红指环,怕待会磕坏,便轻手想去解下。 那竟是枚罕见的红珊瑚指环,悦仪刚褪到指节,榻上迷乱的人突然屈指成拳,紧紧抓住了那枚指环。一时之间,悦仪又是惊吓又是羞怯。 身体在发热。灼烫之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异常的大。 这又是难受,又是隐隐欢悦的感觉,让萧然昏昏沉沉如坠梦境之端。 仿佛他也曾有这样的经历。 仿佛仿佛有一个人 是了,那人贴了他额头,而后嚷着什么,抱起他径直奔跑,到了另一个地方,那人将他轻放在软被中,他贪婪地嗅着其中的清香,而后感觉到那人剥了他衣物,拧着毛巾给他擦拭滚沸又冰冷的身体。 是了,那人先前还含了一口热水,对着口渡给了他。 他睁开过眼,但是看不清,而后又隐约听见那人说着什么。 是什么呢? 小东西小东西幸而你遇到的是我 萧然猛的睁开眼,心如雷震。 是了,是了,就是那个人,就是他。 他突然闻到一缕近在咫尺的脂粉香,迷迷糊糊看见了一个粉色人影,神志顿时一凛。 萧然握紧拳头,以一点痛觉争来片刻清明,跌跌撞撞的挣扎了起来,一头撞在墙上。 一个温香软玉的身体靠近他,萧然却在那具明显是女子的躯体的触碰下愈加清醒。他推开人撞到门上,掰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模糊视线里看见一个水池,萧然毫不犹豫,纵身跳了进去。 悦仪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近处却无人可叫,忙提了裙跑去喊人。 萧然湿漉漉地从池中探出脑袋,眸子森冷。见人跑远,他费力从池中爬出,晚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直接摸向王府的后院。 他想正门怕是难以靠近,干脆摸到墙壁,越墙而过算了。 一个个地,都当他是文弱书生好拿捏?他反拍了自己一掌,驱散那股又燥热又甜腻的药劲,摸到了院墙。 借着一株低矮灌木,他蓄力踩上,奋跃一跳,手抓到了墙头,又奋力两脚蹬上,随后成功地蹲到了墙头上。 他望着外面冷清的小街道,正想跳下去,突然听见有马蹄声达达而来,平息的心跳又突然剧烈了起来。 毫无迟疑的,他凭着一股直觉喊了出来:“泽年!” 马蹄飞快近来,柳色绣棠衣在昏暗街道里如炫目的光,那个人焦灼的声音落在他耳中有如天籁: “阿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圆满 泽年将萧然环在身前,急急又踹了一脚马腹。 秋风扫落叶,凉且利,萧然浑身都在滴着水,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他怕再耽搁,保不准这人再来一次风寒。 “萧然,你冷不冷?”泽年拉紧他身上罩着的斗篷,自己先觉着冷,又心疼又心焦。 “没事。”萧然声音尤为低哑,听在泽年耳朵里就是有事和难受。 他拽着马缰,咬着牙直怨自己: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下了呢? 先前泽年悄悄跟着明心的马车,看着她进了宫门后,本来转身策马想快些回去,半路上却被几个小乞丐绊住,抖空了钱袋也没打发走人,只好下马和几个小孩温声讲道理。待摆平这到了临王府,迎面走来几位官员攀谈,又绊住了一时。 等他回到酒席,席上只剩二皇子华正和四皇子华凡两兄弟还在划拳。问起萧然,华凡奇道:“你们不是回宫了?我看世子在你走后不久就不见了,倒是易持醉得一塌糊涂,叫太傅家的小公子架去他家照顾了。” 泽年听了觉着不对,萧然没等着他?若说先走,难不成他绕的道回的宫?他想到临王府里头去转转,却被下人们拦住了,当下深觉不对,刚要发作,正见陶策走了出来,忙前去问他有没有看见萧然。 陶策虽不知,但出于平日浸淫各种案件中,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记在了脑子里,他想了想,对泽年说:“方才我正与三殿下谈话,悦仪公主急匆匆地过来,说是后院看管人手不够,三殿下当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他有些不确定:“六殿下以为世子会在临王府中?可三殿下要留他做什么?兴许世子已回了宫中呢?” 泽年没再多说,谁知道他三哥想的是什么?他道了谢后出了临王府,装做悠闲模样要回了斗篷,骑上马直往宫中方向回去,直到后头再无人盯着,才拐了个街口,绕着临王府的后院便没头苍蝇地跑起来。 赌一把吧。他想,照着那家伙的臭脾气,若真是困在了里头,肯定是要想办法脱身的。而今他好歹是个刑部侍郎,身份又种种特殊,谁敢对他下重手?天牢都关不住他,何况一个王府。 他冲着一股直觉横冲直撞,一面想着,一面自我安慰,猜着大门难出,萧然八成要翻墙,最好能叫他碰上。可这样毫无根据的猜想,以及飞集从前的种种恶劣行径,又叫他的心不住往谷底下坠。他绕着其后院跑了一圈,无果后,磨着牙开始思量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找齐人手,冲进临王府找人。 突然一声呼唤扎进他耳朵里,泽年踹着马一边找一边叫,待看见了蹲在墙头上的萧然,险险呛出心肝来。 萧然蹲在那上头,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绿悠悠的鬼火,灼灼地盯着他。 “阿然!你有没有事?”泽年抬头大呼小叫,萧然摇了摇头,似是笑了:“你让开点,我要跳下去了。” 泽年连忙下马张了手道:“我接着你。” “你走开,不用。”萧然两手抓紧墙头,两脚尖刮着墙壁下滑,直到整个人都吊在墙上,调了调位置,才深吸一口气,松了手跳下来。落地时从脚心而起漫上痛觉,他趔趄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被泽年抱住了。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从后背绕过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倚在他怀里。 萧然猛的咬了自己的舌尖,堪堪拉回脱缰的理智,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人。 “阿然,你真没事?” 一阵酥麻攀上脊背,他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有些艰难地开口:“此刻,别叫我阿然回宫,回去再说。” 泽年噎了一下,心道不知好歹,又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忙解了身上的斗篷给他兜上:“行,上马。” 带着体温和特有清香的斗篷罩在身上,逼迫得萧然几欲丧失神智。泽年又全程与他紧紧挨着,直逼他划了一路的手掌,指甲里全是血。 好不容易回了宫,萧然腿有些软,仍紧握着左手,泽年一路半搀扶着他回了宫所,还在追问:“你究竟怎么了?” “你骑马骑得快了,一时缓不过来。”脱口而出的竟是他今日所用的借口。 泽年知他敷衍,待到了宫门,不由分说地就将萧然拽进了他的屋子,按在椅子上咄咄逼问:“行了,给我说!” 隔壁小爱正巧看见了,乐颠颠地跑到门口来,大嗓门嚎道:“公子,六殿下,你们回来了?”本想讨个喜头,却见自家主子转过头来,眸子异常明亮,带着诡异的兴奋和威慑,意思是叫她滚。小爱头皮一麻,忙抹脚跑了。 “关门,里头说。”他垂着眼,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泽年冷峻着神色去关门,又听见萧然说:“锁上。”这一时叫泽年愈发地紧张起来,脑中想着好几种严重事态的可能性。 锁了门,转头去,正见他脱了斗篷,一身朱雀衣还在滴着水。 “你得换身衣服,喝碗姜汤。”泽年又准备去开锁,直怪自己太心急。突然萧然的手伸来,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腕,很是粗鲁地拽着去里屋。 “你这样会生病的萧然!” 他没听,将人甩到榻上,手劲不是一般的大,也不顾一身湿衣,直接就坐到了他旁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说:“好了。” “什,什么?不是你先放开,有话好好说。”泽年想推开他,推了半天,这小兔崽子竟纹丝不动,根本不容他拒绝。 “现在好了。”萧然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可以叫我阿然了。” “不是”泽年在他怀里,折腾了老半天,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刷的红了老脸。他咽了咽唾沫,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难道是中那个毒了?” “嗯。” 后知后觉的皇甫六在心里直骂自己驽钝,这样显然可知的事都看不出来,真真是白多长了四年! “难受么?” “嗯。” “咳你先松开,我去太医院给你找些缓解的药来。”皇甫六还想义正言辞些,但萧然将他抱得更紧了,声音里强忍波动:“来不及了你先让我抱着,不要动。” 什么过去与将来,什么国仇与家恨,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此刻都拽不住他,只有怀里这个,才是真的。 泽年拍拍他的后背,克制着兴奋循循善诱:“从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一时口干舌燥,说不出什么动听话语,他正想捋直自己的舌头,却听见萧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松开怀里的人,捏着他下巴便蛮横地亲了上去。 昏天暗地的意乱情迷里,萧然的心尖和脑海都无比清晰地浮现一个念头:完了。 彻彻底底的没救了。 夜已经很深了,小爱等得昏昏欲睡,也没等到那个麻烦主子回来。隔壁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隐隐约约好像有些奇怪声音。她硬着头皮去敲六殿下的门,嚎道:“公子?这么晚了,你不回来睡觉吗?” 萧然捂住泽年的嘴,抬头大声回喊:“我和六殿下有要事商讨,今夜不回去,你自己歇着吧。”待听见小爱应了声好,他估摸着人回去了,手还没挪开。 一滴汗凝在萧然下颌处,滴到了泽年泛着牙印的锁骨上,又顺着白皙肌理缓缓淌过。 萧然眼眸暗了暗,听见他在他手下深吟了一声,艳红的眼角流出一颗泪珠。 一时叫他心热又心软,忙温声问:“怎么了?” 墨玉束额下的眼睛找不到焦距,睫毛上沾满了水珠,他喘了好几口气后,脑中仍如一锅糊粥,种种滋味羞于启口,浑身又瘫软无力,于是晕头转向的轻喃道:“有点儿疼” 萧然将五指滑入他掌心,慢慢抚过他微颤的手指,五指与他指尖相抵,而后轻轻十指相扣。 他低下了头,十分恶劣地笑起来,一字一字重复起他今日所说的:“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疼点算什么?” 身下的人眼睫一颤,声音里恼怒着却又含着哭腔:“反了你了” 夜还很长,路已减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春猎(上) 秋走冬来,冬去春临,威帝二十九年初,这一年的春猎比往年要更加隆重与热闹。威帝生辰恰在初春,本是该大加庆贺的,但威帝在位多年,除了几次大张旗鼓的操办,几乎都简便一划而过。 近年威帝不断放权,任由着三党皇子势力不断相争,人们在暗地里相传,威帝龙体不适,怕是有重疾缠身。十四年内,后宫除了皇后再出一位公主明心,其他嫔妃竟再无所出。 虽然威帝将更多的大权交给了东宫,但临亲王母族根深,一时两党势力不分上下,皆想权入兵部固军,但兵部最后为四皇子皇甫华凡意外而得,华凡又曾经为欧阳丞相门生,朝中支持者也不少,因此平衡成三党对峙。 威帝罢早朝c中途退朝的情况越来越多,其实状不免让百官人心浮动,党争激烈。 而今年春猎,威帝四十四岁寿辰,突然加旨大办,皇甫家几乎全倾而往,其况空前。 萧然在问起时,平冶微叹:“父皇这是想让谣言不攻而破,证明他依然盛年康健。” 闻听此,泽年不禁一惊:“陛下当真如传闻所说?” “我亦不知具体情况,太医院口风极紧,打探不出什么,只是父皇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平冶语气担忧。 “那在这个关头,春猎的侍卫把守可要多多注意了。” 平冶点头:“四皇兄素来稳妥,想来可以安心的。宫中禁军高统领又全权向父皇负责,此次春猎,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话风一转,他又看向泽年,“当然,你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提防心要多些。” 三人商量完,泽年与萧然离开东宫,平冶转去了偏殿,看侧室杜氏所出的小儿子。 一路上,萧然见泽年不语,面上貌似沉静,一双眼睛却是虚的,不由问道:“你在担心你父亲?” 泽年一楞,半晌淡笑:“我还是习惯称呼他为皇帝陛下。”他看向萧然,见他眸中有探寻之色,扬了唇角:“说起来,我还从未给你说过我的家人,你有没有兴致听?” “那是当然,你说。” 他弯了眉毛而笑,怅然掩饰得极好:“我母亲身份低微,小的时候,我跟着她住在冷宫中,还有一位嬷嬷照顾我们母子。我母亲她姿容倾城,但从来不施粉黛,总是粗衣尘面。她满腹的诗书,我大半的字都是她手把手教的。不是我吹捧,她的学识不比国子监的夫子差。”他眸中渐温暖,“她从来不说自己出身,倒是嬷嬷偷偷告诉过我,母亲本出于书香世家,受罪臣牵连,满族充为官奴,沦为贱籍。因此她永远不可能被封到一个好位分,得到一个好封号。可小的时候,我没想过这些,与母亲还有奶奶待在冷宫的日子,是我此生最无虑,最欢乐的日子。” 泽年拉过萧然的左手,转着他手指上的指环:“这个是母亲给我的传家宝,我本来要给软玉温香的好媳妇的,偏生到了你这又硬又臭的梆子手里。” 萧然道:“那也是能让你在床榻上欲仙欲死的” 泽年捂住了他的口,眼睛嗔怒羞愤交加,萧然眼中则满是顽劣的得意与笑意。 他松手咳了一声,继续说:“至于陛下么,他的丰功伟绩,我听过不少。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出色帝王,不是个平易近人的慈爱父亲。迄今为止,我单独见他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谈不上什么父子情,大约只有君臣之礼。可是你看,他身体不好,却连妻儿都要严严瞒着,只有一群御医和宫人伺候,没几个嘘寒问暖的,我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他又叹,“我这人么,而今是得过且过。能保命,护住珍重之人,也就没有别的妄想贪图了。” 萧然笑着,无言握住他的手。 待走到住所处,萧然问他:“那你怎不问问我的家人?” 泽年脑海中浮现如月朦胧难懂的和煦温雅之人,眸中神色变幻。有太多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且萧然未必也真了解那人的一切。 “再说吧。”他抚过他衣服上那只朱雀,“以后总有机会的,我不禁要问个透底,还想见见你那些家人呢。” 说罢他回了屋中,独萧然站在门口,心神俱震。 他的意思是想在助太子称帝后,随他去晋国吗? 他浑浑噩噩回了房中,想起从前他拿各种各样的晋国史册来问,竟然未想过他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一时心如刀割,却又不得不努力驱逐软弱之情,兀自要强。 不管今后将会如何,他都想先蒙蔽着自己,只看此刻。肆无忌惮地抱着他,亲吻他,也就够了。 今后再说吧。 十六天后,一众皇室宗亲打马驱车,搭弓载箭,浩浩荡荡地前往白涌山的皇家猎场。 白涌山在庆都六十里外,本是一道护卫都城的屏障,但大庆数百年来无战事纷扰,曾经雄伟的白涌关隘逐渐被弱化防御功能,整座山被开辟成景点,后来被皇室圈为皇家猎场。 往年春猎不过走个形式,萧然参与过,全当是个过场。这一次全盛操办,他也有所期待。到了白涌山下,只见营帐环绕如云,华盖连片,来往皆是华衣贵族,香粉贵妇,连系在营外的马儿搭的也是宝鞍银辔,吃的是精草细料,秀而不壮。 萧然见此不免失望,这大庆就像一位涂脂抹粉的贵妇,爱那软戏香书,已是拿不起刀,拉不开弓了。 这般想着,他又有些庆幸。 皇子营帐在内围,萧然与诸路旁系宗族在外围,而作为异性王端睿王的第二子陶策也在外围,且正在萧然的一旁。安顿好了后,陶策便到他帐内聊天。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也是常来往同共事的同僚,聊起天来,也是颇意趣相投。 话语之外,萧然又八卦起来:“陶大人还未娶妻成家吗?” 陶策无奈:“怎么世子也问这个?” “自然是看陶大人一表人才,仕途光明,却无半个红颜知己,替大人惋惜呢。” 一只束着皇家金纹护腕的手撩开帐子,钻进一个柳衣乌靴的俊美公子,衔着笑意接了陶策的话。 陶策听了吃瘪:“六殿下莫要取笑我。”说着,他微抬了眼,悄悄觑着他。来人撩了衣摆便坐在萧然身边:“不然是什么缘由,让堂堂端睿王之子c大理寺少卿至今仍守身如玉呢?” 萧世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附和:“就是。” 陶策被这两人瞧得没辙,摆了摆手,仔细说了缘由:“我生来体弱,常年药碗随身的,就怕哪个好姑娘入了我门,为我所累,折了福还受了苦。何况我兄长已有妻儿,将来王府有兄长继承,不必我去延续香火,便抱定了主意,决定此生不娶。只愿将残身奉于社稷,还众民公正世道,便不虚度了。” 泽年听完肃然起敬:“好一个心系苍生,高山仰止的大理寺少卿。”说着还向他行礼,低声道:“太子殿下将来有陶大人辅佐,当真有幸。大庆有大人如此,更是清明有望了。海清河晏,若我一己力弱,只求大人切守国柱,辅上正下。” 陶策还揖,苍白脸色,而字句铿锵:“自当万死不辞。” 萧然指尖抚过茶杯杯身,执起而对,以茶代酒:“愿为奉陪。” 陶策待到天晚便离去,帐中余他二人。 泽年一手支在简易的木桌上,歪着头,含着笑看着萧然:“听萧世子的话,是愿涉入这漩涡中,站于东宫么?” 萧然叹了口气:“养兵千日,我好歹也算你的将吧?” 泽年却变了脸色,直了脊背:“你以为,我同你好,是为这个?” 萧然倒了茶给他,并不回答。泽年看了他片刻,起身便走。 还未踏出几步,便被身后人牢牢抱住了。 “松开。” “我不。” 泽年只觉胸腔气闷,使劲去掰开身前的手,那手却伸进了他衣服里,近在耳后的声音含了乞求:“别走。” “我只怕,哪一日我对你没用了,你便不要我了。” 泽年心一颤,握住他的手无奈道:“你怎么会如此想?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才好?” 萧然将他转过来,搂着便往落榻去:“陪我就好。” 泽年急了:“这是在外面,你”还没说完却叫他堵住了嘴,厮磨完萧然声音微沙:“外面守着的,没有人敢来打扰。” 泽年腰软,犹在拉回理智:“我得去太子那商量明日的事”萧然将人推在榻上,右手绕到他后腰,熟稔地一把解开他的腰带:“过后再去,今夜留给我。” 铺天盖地的亲吻中,泽年脑袋缺氧,眼前发黑。萧然有些急切地掐着他的腰,像在寻求什么慰藉与安抚一样,他实在不愿c也没法推开他。 痛觉袭来时,萧然将手伸到他唇边,他张口咬了,堵住痛呼与深吟。 魂颠魄乱中,他恍惚感觉到他俯下亲吻他的泪水,轻不可闻地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不要离开我。” 哪怕是仇恨,憎恶,怎样都好。 只要你不要离开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春猎(下) 隔日,在威帝宣完一系列春猎事项与奖赏之则后,众人饮酒振臂,而后威帝率先上马,带着一队侍卫,高统领随侧,最先策入猎场。 众人载箭背弓,各自上马,兴致高昂地呼喝起来。 春猎刚刚开始。 平冶骑进猎场不久,泽年便拍马追上了:“哥,你等等我!” 平冶闻声停住,回头看向他:“泽年?你怎么来了?” 他们来时,春猎线路都是划好的。比如太子这一片区域,是鹿兔多数c水草颇盛之地,专门是让太子收获猎物的。 “你昨夜没来找我,我可是差了人去请的。”平冶打量他一眼,“谁知你在萧世子那里。” 泽年噎了一口,又听平冶说道:“情难自禁,也得分个场合。” 泽年老脸一红,义正言辞道:“我们是商量要事来着。” 场地在榻上而已。 平冶微摇头,也不拆穿:“那你现在怎么来找我了?” “昨夜本是想和哥说的,咱俩这线路能否调换一下?”泽年笑问。 平冶瞬间警惕起来:“为何?” “哥,你知道的,陛下还未在朝野上金口赏过我什么,这次春猎可是个好机会。嘛,就看哥你愿不愿意把头筹让给我了。” 平冶未在他脸上看出不对之处,还在思量之时,泽年又腆着脸过来恳求,平冶看见他巴巴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可也得你自个争气,要是你猎的比旁人还少,回去看我如何治你。” 泽年眉开眼笑,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臣弟遵旨。” 平冶便带着侍卫改道。泽年等到看不见人了,脸上笑意收去,解了穿在外头的软甲,里头不是以往的柳色衣,是件浅黄色的皇子衣。这正服他几乎从不碰,此次穿上,倒叫他颇满意。 只因从远处看的话,可与太子服色混淆。 萧然放手一箭,身后侍卫欢呼一声,赶紧上前去拎起还在扑腾的黑兔,谄媚道:“世子箭法高超!” 萧然笑了笑:“你们先替我收着。”说完抬头看着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听了回答,他掉了马:“不猎了,我猎得累了。” “世子这就要回营了?” “不。”他语气有点不为人察觉的紧张,“我去找找六殿下。” 春猎线路是上头安排的,鲜有人知,可他早熟记于心,七拐八绕,便进了那一片区域。 时间拿捏得应当恰当,但他仍是有些怕,想见他的念头不断加强。 他隐约见到了前方人影,四个侍卫围着中间的人,正对外搭箭。 开始了。 他心一紧,将马赶得更快,身后侍卫跟不上直呼喊。 平冶正被侍卫围在中间,他指尖也搭着一支箭,冷汗划过鬓角。 他没想到还有人敢在春猎里设埋伏。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去思考谁是幕后,心中只扎着一个念头: 六儿那边又是怎样? 焦灼间,他看见有一匹骏马快速驰来,黑色衣角猎猎,还未分辨出来人,就见那人在马上俯身拉弓,银箭如光影迅疾没入丛中,他们这边射来的箭矢便立即减少。 萧然一连射了六箭,箭无虚发。他眯着眼睛见那丛中攻势已弱,便不再多做耽搁,直身赶往前方。 “活捉刺客!”那人在中间怒喝了一声,两个侍卫离开阵营,身后侍卫为他们开道,配合得天衣无缝。 萧然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前方露出的人穿的是玄黄软甲。 “萧然!快去泽年那里,他在西南一侧!”平冶朝他大喊。 萧然呼吸一窒,全力勒转了马缰,没命地赶起马来。 皇甫泽年!我是不是应该直接把你弄晕来得更好? 他咬着牙在心里怒骂,眼睛被风刮得眼角发红。 你为什么就不能蠢笨一点,自私一点?什么海清河晏,辅佐东宫,你为什么就不能多顾着自己一点? 颊边紧绷出锋利弧度,掌心被马缰勒出血痕,他心脏如在油锅中煎滚,反复凌迟而沸灼。 没过一会,他冲进了太子原先的狩猎一带,又加快了速度。 冲到半途,他的马越过一个陷阱,其中并无陷入过的痕迹。他的心刚放下一毫,抬眼却看见两个横尸的带刀侍卫,铁蹄满血的马在地上哀鸣。 萧然一阵晕眩,险些呛出眼泪来。 他冲向猎场深处,远远看见几匹马,拔箭上弓。 埋伏的刺客只剩五个,正戒备地弯着弓,慢慢驱着马靠近一行血迹蜿蜒而入的丛林。 他们所接的命令是不能杀,但一定要留点伤口,然后假意周旋,拖到时辰再撤退。但他们二十人的围攻,如今只剩五个,饶是再武艺高超,心中都发起悚来。人人自危,都紧盯着丛中血迹处。 一个刺客忽听到身后动静,大喝一声:“有人来了!” 话未落,三支裹着劲风的铁箭呼啸而来,却只射死了两个人。 萧然的指尖发了抖,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这一点。 他直接放弃了防御,迅疾再抓出三支箭,拉在弓弦上便放出。 一支箭迎风而来,他踹过马偏了方向,那支箭掠过侧脸,堪堪躲过致命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方才三箭只射倒了一个,还剩两个。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去拔箭。 这一摸,却只摸出了一支。 萧然咬牙,弯弓如满月而出,再射死了一个。 没有箭了,他还是要冲上去。理智告诉他皇甫六死不了,但他心里有脱笼的火龙咆哮,将残余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必须要看见他安好。 最后的刺客以为来的是侍卫,冰冷的箭尖瞄准了人。 他已做好不死即伤的准备,却见丛林右侧中有寒光一闪,一支箭擦着风斜着射出,穿过了刺客颈项,一箭毙命。 萧然立即冲向那个方向,来不及减速便跳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拨开来到胸膛的草。 “哟。” 他的脊背瞬间僵住,僵硬地转过身,看见了靠在矮木上,身上穿着件反常浅黄色皇子衣的人。 他的鬓发乱了些,脸苍白如纸,衬得眼睛愈发的黑。 萧然僵着过去,蹲到他旁边,目光极其可怕地盯着他肩膀上的箭。 泽年在这关头却还有心思笑,看着迅速来此的萧然,若有所思。 他伸手折下那箭羽,故意道:“若不是你昨夜弄狠我了,我可是躲得开这一箭的。” 长弓放在一旁,他的右脚脚裸鲜血淋漓,被一只箭穿过。 他在乱战中射了一只兔子的后腿,引着那血迹而入,自己则躲到这里,看着那几个刺客守在那,琢磨着等救援来到时要如何留个活口。可救援还没等到,倒等来了一个箭法菜得很的萧世子。 泽年心神俱震,哪还管得上留不留活口,最后一箭果断了结。 他见萧然失神地盯着他的伤,折了箭羽后去抚他脸上的擦伤,道:“这可毁容了。” 他又恶作剧地说:“变丑了,我可不要你了。” 萧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碧色的眼睛通红。 丛林外震地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不多一时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太子殿下!”而后一个哭哭啼啼的细声紧随其上:“五哥!你在哪儿啊?” 泽年眼一亮,将手搭到萧然肩膀上:“别发呆了,我没什么事,快扶我出去。” 萧然沉默地将他扶起,半搀半抱地带了出去。 那一队人见了他俩皆一愣,独威帝如常。 明心坐在高统领的马上大叫:“六哥!萧哥哥!”待见了泽年惨状,她呜呜哭了起来,高统领不知所措地哄着她,越哄越哭。 威帝看到萧然时怔了片刻。 碧琉璃一样的眼睛 一时心绪无比复杂。 他又看向泽年,见他伤不轻,挥手令人下马去查看,那朱雀衣的少年却揽紧了人不放。 威帝启口,声音低沉:“泽年,回营路上,你受得住吗?” 泽年一边暗暗捏紧萧然肩膀,提醒他御前失仪,一边抬了头笑道:“陛下放心,臣无大碍。” 威帝点点头,掉转黄金咬啮的汗血马,命令高统领:“带诸皇子回营,查看伤势。” 在明心渐渐细弱的哭声中,威帝不大也不高昂的声音带着帝王的肃杀与威迫,压在所有人身上: “清点人数,收营回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家人 没有人预料到春猎的变故。宗亲旁支的贵族并未出事,有事的是皇子们。 伤势最重的是飞集,只中一箭,擦着心脏而过,拔了箭后,两日未醒,一脚踩在鬼门关边上。 再是泽年,肩上的伤还好说,只是右脚伤的太狠,便是好了,难免今后也要落下残疾。万幸太子无事,却也是险遭围伤。连八皇子,九皇子两人也受了埋伏,人虽没事,也还是流了血的。 负责此次春猎部署的四皇子皇甫华凡被当场逮捕收押,连同二皇子也被立即控管。其二人大声喊冤,但在刑部迅速的查府中,从一密室搜出了二皇子与四皇子密谋的铁证,以及一件假龙袍,一顶帝冕。 威帝震怒,在看完其密谋弑君夺位c残诛手足的滔天罪行下,终于下了旨意: 二皇子流放北境,四皇子永囚四千里外的南蛮之地,永不可回帝都。 朝野权党之争,再次易手洗牌。 萧然仍居刑部侍郎,并未受其风过草折的影响。 一些官员前往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家拜访,却吃了闭门羹,无人知道那位李尚书正弯腰行礼于刑部侍郎面前。 “禀世子,将军密信来道,以吾国为首,十一国的兵马全在暗中操练。商贾封半棋供粮引马,毫无失言。” 面前负手背对的人无言,李尚书等了一会儿,仍然行着礼不改其色。 “知道了,让小叔继续盯着。还有,让他开始削皇甫定辽的兵权。” “是,微臣告退。” 他右手负于背,左手置于身前,下意识的一直转着指尖的指环。 过了许久,碧色眼中才起了波动,他转身离开了刑部回宫。 他在六皇子的宫所外转了许久,小爱出门见到了,用大嗓门高声喊他,他连忙竖指嘘声,但屋里人已经听见了,喊道:“萧然,你回来了?进来。” 萧然支走小爱,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宫人正舀着粥喂他,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给我,你下去。”他抢了宫人的碗,面色不善,就差轰人走了。 泽年屈起没受伤的左腿,从书史上抬头:“你吓跑人家了,谁来伺候我?” “我伺候你。” 他做小伏低地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泽年伸出舌头点了一下,缩了回去:“烫。” 等他吹凉了递去,他又眼也不抬地说:“凉了。” 萧然看了他一会儿,放下了粥起身:“我去弄点别的给你吃。” “回来。”泽年翻过一页,又命令道:“坐下。” 这少年便被像只狼犬似的使唤来使唤去。 “我同你说些话吧,上次没讲完。” “你说。” “我上次说我的家人,你还记着吧?” “记得。” “自我母亲去世后,嬷嬷年纪大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时竟连我都不认得了。”他叹了口气,“我的家人,现在也只剩我这头发花白的奶奶,和我五哥。” 萧然指尖一动。 “旁人说我是东宫的奴才,太子的第一条狗,那是小人之心。他们知道什么?”他平静地再翻过一页,“那个时候,宫中人人作践我这贱籍之子,唯独太子真心拿我当兄弟对待。陛下政务繁忙,也没心思管后宫,他到底是怎么看上我母亲的,这里头弯弯绕绕的还不好说。他也不管这一群扎堆的儿女,后宫都是皇后与杜淑妃说了算,杜淑妃么,谁也搞不懂那位娘娘在想些什么。至于皇后,”他苦笑一声,“她容得了其他皇子,却实在是难以容下我这执灯宫女之子。我在东宫好吃好喝地长到十二岁,这六年里,上国子监,学六礼,无不都是太子央求来的。皇后本不准,他便说了个借口,让我当他的侍读。皇子当侍读够丢脸吧?皇后便再没禁止了。可人人只见表面我为太子铺纸磨墨,有谁知道一回了东宫,这些事都是太子在一旁做,我在写字读书的?” “宫中皇子都是孤独的,东宫尤甚。明心出生后,皇后更是鲜少关怀太子。那东宫那样富丽宽敞,人人艳羡,却没人知道里头小太子过的日子,还不及我幼年在冷宫中所过的痛快日子的百分之一。陛下让我到东宫去时,太子高兴坏了,任皇后百般反对,他也仍执意让我留在东宫。” “这么多年,母亲与嬷嬷在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个清稚美好印象,只有太子是真正与我一同长大的家人。互相砥砺鞭策,扛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保着身边唯一的亲兄弟,一同流过血,掉过泪,而后可以相视一笑,扶持着再次站起,就是这样胜亲胜友的存在。” “我站在他旁边,不是因为他是太子,不是因为他能给我重权巨柄,荣耀显贵,只是因为他是我亲哥。” 他合上书,看着不语的萧然:“我不管你是为了扳倒别人,才想让太子受点伤引起轰动,也不管最终结果确实有利于东宫。只要有太子受伤害这一点,我就容不了。” 他捏上萧然的下颌:“这一次这么大的动作,你不告诉我,行,我也不会将此事禀报东宫。可是萧然,”束额下的眼睛幽沉,“你真的让我生气了。” 临时改变春猎线路不是他先前的计划,只是他察觉出了萧然那天晚上不对劲,而春猎上他的行动更是疑点重重。 他不说,他还是想相信他。 “你拿我哥的太子之身当下注的筹码,萧然,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他掐了他的脖子,横眉冷声:“你胆敢这样放肆?在陛下面前玩陷害,你知道其中的危险么?你怎么敢动我五哥?谁给你的权利?” 萧然被他掐着脖子到眼前,也不辩解,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蕴了怒气的眼睛,道:“你哥是你的逆鳞我今日才知道。” 泽年怒极反笑:“对,你不知道,我今日便警告你,再敢拿太子当刀抵刀,我就真不要你了!” 萧然心一瑟缩,眼里慢慢浮了泪花,滚烫地打着转。 泽年本是吓唬他的,见真效果显著,却一时懵了。 大约是他总以为,眼前这人是他死皮赖脸c软磨硬泡才好不容易撬动心房得手的,素来宠着惯着,生怕一个不好,他就甩手再不与他在一起。他总以为是自己情缠,才拽的人脱不开,而这人只是勉强才与他一起,情薄心硬的。 因此他觉得,这种近于情人决裂的气话,是对萧然没什么威慑作用的。 没想到当年那个对他黑脸冷目c警惕戒备的小东西,而今竟能因他一句话而掉了泪。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石头迸芽了。 一时叫他一颗心翻滚又团团转,脑子发懵,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喜该笑,还是该继续斥骂教训。 左右为难之中,他有些无奈地想,大抵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狠了,便成了这糊涂样。 萧然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异常难过地反复想着:他真生气了,他真不要我了。 登时疼得五脏六腑皱成分不清形状的一团,自责与难过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等他回过神来,就看见泽年的大腿上湿了一片,自己的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地掉。 萧然觉得这太过软弱,又不想去擦,便抓了泽年另一只手放到他脸上,含着鼻音说:“你打我吧,只要能消气,你怎样都行。” 言下之意是:你怎样都行,就是不能不要我。 泽年一手掐在他脖子上,一手抚在他贴了一片药膏的脸上,萧然眼里的泪还没能止住,可怜兮兮地哀求着看着他,说不出的脆弱与孤苦。 任是再深的疙瘩和气愤,也叫他用这眼泪给浇得透透的了。 泽年做势扬起手,萧然脑袋一缩并闭上了眼,却感觉到他轻手揩着他眼睛,而后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萧然脑子轰的一声,抱住了人便重重地厮磨起来,忽而唇瓣一痛,也还是不松开,按着他后脑勺卷了惹是生非的舌头进去,含着一点血腥味,亦苦痛亦欢喜。 泽年被亲到两眼一黑,受不了地咬了他舌头才推开了人。喘过气来一看,只见萧然吃痛地张着嘴巴,想碰又不敢碰的蠢笨样子。 泽年忍俊不禁,扳过他脸来查看,果真咬得狠了,唇上印子倒是没怎样,舌头却已流了一嘴的血。他心里暗暗心疼,却还板着脸:“疼吗?” “疼。” “知道疼就好!我看你还敢不敢胡来!” 萧然咽了血,抱着他的腰含糊不清本正经地问:“那在床榻上能不能胡来?” 泽年目瞪口呆:“我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能想着那事?” 萧然憋得满脸通红,低了头抵在他胸膛处说:“我又控制不住” 泽年往后退,倚到墙上摆了个舒服的坐姿,拉了萧然坐在他旁边,伸手慢慢顺着他后背安抚,神情宠溺又无奈。 萧然弯着腰靠在他胸膛处,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没过一会儿,他抓过泽年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亲起来。 泽年发笑,突然感觉到指间一凉,问道:“你又哭了?” “没有。”萧然握着他的手贴在心口处,闭了眼不语。 夜色渐渐黑沉,萧然没有松手,泽年也没有推开。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心跳随着心跳,亲密静好。 夜深得仿佛化不开,威帝此刻还未入睡。 他指间捏着一枚狼牙吊坠,历数前生。 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九个儿子而今剩六个,再铁石心肠,也为之哀恸。 绞尽脑汁地回想过一遍后,他发现这一生除了刀光剑影外,唯一的一点色彩只在指尖的吊坠上。 他想起春猎上所见的眼睛,心口开始钝钝地反应起来。 恍惚间似又见其人身如玉,眉如柳,多情而笑款款而来。 那人一面走,白衣一面缓缓滑落,来到他面前,言笑晏晏道:“驿霄,你对我有意。” 那样胆大包天,又那样勾魂摄魄。 这一生,再无一人能那样唇齿缠绵地唤他的名字,那样叫他动容,动情,欢喜。 再没有了。 心口狠狠一痛,乌黑的血滴到捏着狼牙的手上,威帝用另一只袖子试图去擦干净,终是双眼一暗,无力昏倒。 狼牙浸在血中,温热得几乎让他错觉是那个人回来了。 大庆威帝二十九年暮春,威帝因大受皇子谋逆案打击,终于一病不起。 这一年,是萧然来此的第九个年头,也是他兄长死去的第九个春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前夕 威帝病倒的消息传到临王府时,飞集正在喝药。 “要变天了。”他的眼中燃起火焰,将怀中的孩子吓着了。 侧室服侍他喝完药,抱了孩子在一旁轻哄。那小男孩的眼睛同他父亲一样深邃漆黑,但天真而稚嫩,此时正圆溜溜地看着他的母亲,问道:“汐儿怎么还不来看我?” 侧室拍抚着孩子哄骗:“颢儿乖,汐儿再过几天就来了。” 飞集见状便问:“怎么了?” 侧室眼中带了伤感:“自太子妃入了东宫,汐儿便被太子交到太子妃膝下抚养,琼姐姐连看孩子一眼都难,更遑论” 她怀中的小儿本困顿欲睡,听此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母亲,猜到了他的小表弟今后怕是再难到家里来,顿时小脸一皱,伤心地抽噎起来。 侧室连忙低头轻哄,飞集倚在床边,却是衔着笑意看着。 小儿无知,如今以稚情为深,岂知来日不过刀剑相向,反目成仇。 飞集膝下一子,皇甫颢,年四岁。太子平冶亦有一子,皇甫汐,年未三周岁,是太子杜侧妃所生。 先前杜侧妃常带儿子回娘家逗留,两个小孩子呆一块的时间长了,又没有其他同龄的小儿,便愈感情深厚。今太子妃入东宫,杜侧妃被削权夺子,见不得孩子,正搬往杜淑妃的未章宫哭啼,与东宫置气。 飞集听到此,眯了眼道:“我这伤也快要大好了,也该进宫看看母妃了。” “父皇醒来之时,说了一句太子辅国后,便又昏过去了。” 泽年一震:“陛下竟这样严重?” 平冶沉沉点头:“此事我只与你一人说,切记。” 泽年仍是难以置信:“可是陛下怎么会突然” “这正是凶险之处。”平冶紧闭了眼低头,面上难掩脆弱,“我从未想过,那样威严冷峻的父皇,会一夜之间,如泰山崩塌” “哥!”泽年抓住他肩膀,“你镇定些,慎言。” 与他不同,太子对威帝不仅存着忠敬景仰,更有父子之情,一夕之间遭此变故,心中怕是几欲崩溃。 泽年咬了咬牙,仍是说了后话:“不是我大不敬,殿下,您得筹备肃清事宜了。” 他本想说登基事宜,后又转口。 “是。”平冶稳了气息,睁开眼时,除了泛红双眼,面色沉静依旧,“我悄悄叫你来,便是商策——如何扳倒杜家。” 泽年点头:“因着养伤,我耗了太多时日,我明日便回吏部,其余五部都有人盯着,待我回去再秘密整顿一番,先防备着临亲王一党。但这辅国兹事体大,殿下想好了吗?” “如今父皇还没能醒来,不能拖着。我准备让朝中几位位高权轻的老臣任监国,由我从旁辅国,先以怀柔为上。” 泽年与他商讨了半个时辰才起身离开,平冶扶着他出去,憋在心里已久的话一字一句倒出:“六儿春猎上,你不是想讨赏赐,而是故意同哥换线路的,是不是?” “怎么可能?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知道还有那种变故?”他垂首笑着,“大约是我与陛下的恩赏无缘吧,真叫人郁闷。” 平冶咬了牙,并不相信,怒斥道:“不准再以身犯险,知不知道?!” 泽年拗不过,便点头称是。 平冶忍着无法分说,待到了东宫门口,就看见了等在阶下的萧然。他侧目看见泽年压着一缕笑,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然在阶下仰首,眼睛如雨后的梧桐叶,分毫毕现地印着一个人。 “殿下,我先回去了。”他抽出手,冲三阶下的少年挑眉,萧然便伸了手,掺过人,向平冶低头行过礼后,背过身背起人,沉默地走了。 他珍重坚定地背着他徐徐地走,身边没有一个宫人随侍,走在宽敞的宫道上,竟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味道来。 平冶突然便羡慕起这一双人。虽两人皆为男儿,却又为之奈何呢? 羡慕之余,心中又是酸涩苦意交杂。 泽年趴在他背上有些不自在,来往宫人看过来一眼,他便要耳根发烫,受不住这另类注视。 他小声对萧然说:“让我下来吧,我走得了。” 萧然侧首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你再这样,我便改作横抱你了。” 泽年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你哪来那么多力气,都不累吗?连喘气儿都没有。” 萧然道:“我还年轻。” “” 他唇角挂着笑,感受背上人扯着他的耳朵开骂,竟听得心里十分舒坦。 “不过你也说的不错,”泽年话锋一转,“我足足比你大了四岁呢。阿然啊,如果说我是说如果。” 他轻声问:“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会怎么办?” 萧然霎时僵住,足足愣了好一阵,才在泽年的拍打中回过神来。 他背好他快步走起来,任泽年怎么叫停也不肯放慢,直到了泽年宫所处,三两步上前一脚踹开门,又利落地把门踹关,直快步到床榻前才肯将人放下。 他一手捧起他下巴,低头将额头贴在他额上,眼里烧着可怕的火:“不准死!” 泽年仰着头看着他,两个人距离只在一个呼吸之间,他甚至感觉得到萧然颤抖的睫毛刮在他眼睛上。 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怒,掩饰着深处的无尽恐慌。 泽年湿了眼眶:“嗯。” 萧然仍是不放心,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低声地命令道:“我不准你死。” 他暗笑他的幼稚。生死有命,岂是人所说不准,就能多留阳间一日的?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尽管说。” “等一切都结束了,太子登帝,你带我去晋国好不好?” 萧然瞳孔一颤:“为什么要去晋国?这里不才是你的家吗?” 泽年笑:“可你家在那里,千枯花也只在那里。你总有一天要离开庆都,回去继承王位,到时我将嬷嬷托付给我哥,我就跟你一块回去,去看这里没有的壮丽山河,看万千彩蝶环绕的千枯花。” 萧然更加用力地抱着他,心尖的刀转过无数遍,剜出鲜血淋漓却故作风淡云轻的一字:“好。” 隔日,泽年半跳半瘸着一只伤脚回了吏部,官员们围着他嘘寒问暖,个个带着政务询问,直忙到中饭未食,一口气料理到日暮西山。 他望了一眼窗色,一时难得地惆怅起来。 最开始知道血脉中逆行毒素时,他并不打算医治。 一来想着日日闻了几年的毒,估计也没法将鬼门关中的脚拉回来。二是自己这条命本就不大值钱,若是与太子一道斗输了,也是去向黄泉。若斗赢了,顶着个功勋的名号英勇牺牲,也是旁人得不到的福分,没准还能有幸登入青史。 可当他发现一点又一点地恋上某人后,他又舍不得这么快就脱离红尘了。 想来也是奇怪。十二岁那年萧尘的死给了他一记重击,他决心要从此不留余力地辅佐五哥登上帝位,决定再不蜗居东宫,出来替他拉拢周旋百官,以及照顾萧尘之弟,但威帝当时未准。 为消除皇后警惕,也为争取照顾小世子,他连夜去了中宫,跪在那里掷地有声地胡说八道: “我皇甫泽年是个断袖。” 因为如此,他便再不可能娶妻,通过联姻培植势力党羽。 “我只能依附太子,请您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危害到太子。我只会辅佐他辅佐到死亡。皇甫泽年会如您所希望的成为东宫的奴才,太子的忠犬。请您相信我,若将来我涉入朝政,即便您无法助我一臂之力,也请您不要从后阻挠。” 他还说,未来的晋小世子可以成为东宫羽翼,希望皇后帮他争取住到小世子隔壁的权利,以便未雨绸缪。 即便后来发觉了萧尘的险恶用心,他也没有迁责到萧然身上,该照顾的仍然照顾。 只是从未想过,日复一日的比邻而居c朝夕相伴,竟就生了这样的心思。 也许是当初递过来的一把伞,也许是无数梦魇之夜醒来后看见榻下不曾离去的少年,又也许只是他推开门,朝着他一句“六殿下早”的问候。 情不知所起,一坠难逃。 不堪过,不耻过,挣扎过,决断过。但所有的迷茫煎熬,总是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甚至也自暴自弃地堕落想过:不就成了断袖么?这有什么,找个别的人,兴许这心思就转移了。 说来惭愧,他也曾蒙头盖脸地去过男风馆,还努力地去了不止一次。可眼前小馆一暗示床上会晤,他便跑了。也从来再遇不到第二个如萧石头那样让他怦然心动的人。 只有那个小东西,碧湛湛冷冰冰又暗藏熔岩的眸子,能把他看得唇焦口燥,寸心大乱。 看着他对别人假放松,假言笑,而对自己真戒备,真臭脸,他常常有自虐的快感与安心。 我对你图谋不轨,你合该对我冷面相向,拒之门外。 又怎能预料到,打算暗暗藏在心尖上的单相思,而今变成了明盟立誓的恋人? 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呐。 得此眷顾,在难以浅尝辄止。贪心不足地奢求着,再多一刻,再多一分地长长久久腻下去。 思及此,他从案上站起,拿了令牌差了一个心腹去请纪大夫到酒楼。 到了那酒楼雅间,他点了晚饭用着,等了好一会儿,纪大夫才领着小箱进来。泽年挽了袖口,伸去因过分白而青筋分明的手臂,语气凝重:“劳烦纪神医了。” 这个毒他是悄悄看的,不敢让第三个人知道。每一次看着那毒针末端放出的黑血,总叫他恐惧担忧。那针一点点推进血脉中的滋味也十分难熬,泽年能忍得过断骨挫肤的痛楚,却难以忍受百针入心的折磨。每次纪大夫以针封住那古怪的毒后,他总是忍到脚步虚浮,一身冷汗。 上次封时还是在飞集大婚之日,趁着人人看向临王府,偷偷拐弯去施针。 他中这毒已深了,只能封,不能除。 故而他总担忧,哪一日好端端的,栽下去呜呼了。 妙手回春如纪大夫,钻研了这么多年,也没能配出解药。泽年放过血给纪大夫留作样本,可试遍大庆药材,统统无用。 故而他也只能,认为当年萧尘临死之际的话,不只是在给他指后路,还是在给他明生路。 东宫中,平冶忙得一塌糊涂,连太子妃也操劳到两眼之下两圈青黑,小公子皇甫汐照顾不来,只好去唤他生母搬回东宫。杜侧妃却仍置了气,白日接了皇甫汐到杜淑妃宫中,夜晚再抱回来。 一忙数日,等皇甫汐再见到他太子爹爹时,两只眼都熬出泪花了。 平冶抬头看见那小团子泪汪汪地抓在门栏上,忍不住便伸了手:“汐儿过来。” 宫人抱起他送过去,平冶揩过小儿眼泪,又是笑又是哄:“汐儿怎么了?” 小儿紧抓着他玄黄朝服道:“我太想爹爹了。”说着便扎进他怀里乱蹭,却被那上好质地的腾龙刺绣磨得嫩脸发疼,眼泪止不住地泄。 平冶哄到手足无措,宫人忙拿了一个银铃铛上前安哄,皇甫汐拿过捂在怀里,渐渐才止住了哭,在平冶怀里趴成小小的一团,不知不觉地睡了。 之后皇甫汐常来找他太子爹爹,坐在他怀里不吵不闹,自己抱着铃铛玩。 平冶忙着政务,便由着他去了。 威帝身体时好时坏,他这辅国辅得比想象中还要艰辛百倍,纵然如今他唯一的儿子还是杜家人所生,杜氏也毫不顾念,他自然也留不得情。 平冶天性有些软心,时常顾着血脉亲情,而这一次是决心要斩到底了。 但当他终于持斧欲杀毒蛇时,那蛇已竖起了颈,吐出了蛇信与致命的毒牙。 威帝龙体刚刚好转,杜淑妃便素面素发地跪在龙榻前:“臣妾疑心陛下非为恶疾缠身,而是人力所为。请陛下恩准臣妾彻搜后宫,看看是哪个宵小,敢害天子!” 威帝恩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顶罪 威帝二十九年初夏,庆都再掀一场大案。 杜淑妃彻查宫闺,前三日,抓捕疑犯人等数十人。皇后责其危言耸听,不睦宫闺,杜淑妃仍坚持彻查,并当众解冠立誓:若彻查完后宫,确无人谋害威帝,愿削位去籍,贬为庶人。 凭此毒誓,各宫只好主动配合。 包括东宫。 太子妃清理了太子书房,恭敬请淑妃入查,沉静看着宫人搜柜敲墙。 直到最后,一个善奇技淫巧的宫人捡起一枚银铃铛,摇在耳边听数次后,终于变了脸色。 当着太子妃的面,那铃铛被敲开,取出铃心,随后宫人轻力一按,铃心裂开,其中有一纸团。 展之而观,是一张药方。经彻查后,系艾家名医所拟。 大医院审之,众认其为毒方。 其时杜侧妃携皇甫汐已回娘家,暂居临王府。 系春猎双王谋逆重案后,国都再掀巨浪,病榻之上的威帝再度下旨彻查。 艾家纪名医被押入牢狱,承认其药方确实出于他手,但拒不承认协助东宫谋害皇帝。 直到他被用刑致死,他也没有说出那药方的真实用途。 那是六皇子皇甫泽年配解药过程中的一张以毒攻毒的试方。 顷刻之间,太子被禁入朝,东宫遭禁闭,不允私见任何人。 群臣两派,指东宫谋逆者超七成,但此案的还在三司当中严密调查。 在这当头,身为头号东宫党的皇甫泽年却仍就职于吏部,仿佛这桩重案与他毫无干系。 泽年一宿一宿地合不上眼,熬得人如修仙样,大风一刮摇摇欲坠。萧然也始料未及,在刑部早入晚出,恨不能捏出一个证据,将东宫拉出来。 陶策探过飞集口风,但他仍以身体不适修养于王府,称此事他亦不知,陶策无功而返。 一时之间,东宫党束手无策。 萧然推了门进去时,正见他站在窗前,发也未束齐,半幅飘在后背,一个人不知在沉思什么。 “泽年。”萧然过去将他抱起放在榻上,掀过衣摆去看他的脚,“还没好全,别总站着。” “是你把我看得脆弱了,其实早要好了。”他伸手以拇指轻擦过萧然眼下,道:“你也该歇歇,要是累垮了,可就不好了。” 萧然叹口气,坐到他身边,抚着他垂下的长发道:“你一夜不睡,我就跟着不睡。” 泽年听了便笑起来:“一套一套的,你要是拿这些情话去哄姑娘们,相信我,你早当爹了。” 萧然将他的手捏在掌心把玩,没理他,垂了眸子肃容道:“我总觉得此事不对。” “哪里不对?” “以陛下雷厉风行的手段,此案做实,早就可以定案了,哪怕他时昏时醒,盖下玺印的时间也费不了多少,还有淑妃挑唆,更该早早定罪才是。” “也许陛下病糊涂了。” “这也不至于。且你我根本未停职,朝中一党虽被打压,也还不到斩尽杀绝的地步。” “斩尽杀绝”泽年笑着挑了他下巴,“年轻人,做事血气方刚是好,可你也不要这样吧?” 萧然受不了,抓下他手:“别撩我,我真的在跟你谈正事。” “好好好,你谈你谈。”泽年说着,唇角的笑并未褪去。 “陛下要保住东宫。”萧然沉声,“可我不明白,还有谁能替东宫担下这罪名。” “也许是皇甫飞集呢?” 萧然剜了他一眼,仍沉着眼作思索状。 “阿然,”他轻声唤他,“你听我说。” “什么?” “若有一朝东宫败权,不要顾念,离开这里回晋国。” 萧然沉沉地盯着他。 泽年转过了头:“你本不该被我们连累。” “皇甫六。”他冷寒着整个人,“这句话,我只当没听过,你给我收回去。” 泽年阖了眼:“那你得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跟东宫没有任何关系,五日之内不准妄动。” 萧然眸中怒气森然,一把将人掀倒在榻上,二话不说便欺了上去,小心分开他一只伤腿,摁着他腰,嗓音压着愠怒和难耐:“若是你待会仍有力气,不妨再将这话题说下去。” 这一折腾又是到了后夜,萧然抱着人并未睡去,黑夜里冷寂得犹如一块寒冰。怀中人在睡梦中轻不可微地叹息:“我有什么办法” 萧然闭了眼抚着他长发,有些艰涩地轻语:“我会回去。” 而后再度回来。 清晨,日光微醺,他坐在庭院中悠闲饮茶,心情愉悦地赏着院中的桃花。 “王爷。”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他放了茶杯转头,唇角笑意拉不回去:“陶策,来,请坐。” 陶策行过礼,在一旁椅上坐了,见木桌上只有清茶,道:“王爷若是未用过早点,不宜过多饮茶。” 飞本欲再去取杯,闻言转了手,舀了一勺檀香倒进香炉里:“好,听策之言,不饮了。” 陶策又看向他胸口问:“王爷的伤,当真好了?今日便回早朝,可还撑得住?” 这是担心我在朝上领着众臣参东宫呢。 他有些怅惘地想。 他也想向萧然邀盟那样干脆地问这个人,却从来只在心中想想,不太敢道出。若问,则必遭拒,那便难以再找借口亲近了。 “策多虑了。”他笑着,“倒是你,我听人说,你为东宫一案不眠不休,你又向来身弱,岂可积劳?” 陶策一楞,垂了眼不语。 飞集想引他多说些话,便指了院中桃花:“你看我院中这花,可还开得算好?” 手指指向花,眼却看的是人。 “春已过,桃花怎还开着?” 飞集发笑:“人说大理寺少卿火眼金睛,怎么今朝却看走眼了?策,你不妨过去折一枝瞧瞧?” 陶策起身真去折,凑到眼前一看,原是用粉帛所织的精巧假花,其状与真无异。他耸耸鼻子去嗅,竟真嗅到一点花香,顿时摇摇头轻笑:“炀帝悬绸为饰,到了王爷这,半分风雅也及不上。” 飞集眯了眼睛瞧着树下的人,说:“真要费心力去雕琢,又有什么假的不能乱真呢?” 陶策反驳:“唯有人心,不能作假。” 他看着他认真肃正的凛然样,半晌笑起:“是。” 飞集向他伸出手:“你手中折的那枝花,可否送给我?” 陶策走来将假桃花给他:“这本就是王爷的,是我折损了,岂有王爷所说的送?” “不一样。”飞集收了桃花,抬指轻抚,且笑且暗想:这是你折了给我的。 他把桃花放进胸口,整了衣袖起身,一笑而满院风过花影摇:“走吧,我们上早朝去。” 威帝仍未能起身,而东宫禁闭,六部尚书及众议通过上谏,朝中转由临亲王辅国,明日即行。 泽年让萧然从今日起称病不入朝,自己却是拖着右脚仍入了金銮殿。 见到另一端着暗红王袍的临亲王与众臣寒暄,他也只半挂着笑望着。 飞集看过来,他便并了手,微微躬腰行了礼,冠下玉绳垂在鬓边。 一时之间,满朝只剩这一抹柳色,风华绝世。 陶策下了朝立即过去找他,原以为他终于有了办法,却听到了这样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泽年向陶策作了一揖,危到关头,仍是扬了三分憔悴三分温和四分风流的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此案与东宫的牵连是抹不掉了,太子不可损,大理寺也不可存意袒护,只管由着亲王一党的罪证潜词盖棺定论吧,在那罪犯的名字上换成我皇甫泽年的大名便行。” 陶策顿了半响:“下官以为六殿下秘密召见,是有解脱之法的。” “最好的便是如此。”柳衣人垂首笑:“陶大人,抓紧点吧,再拖,到时可真就”他叹口气,“穷途了。” “六殿下,请容微臣再梳理行否?若到时还无果,微臣再依此计行事” 泽年拿着纸扇敲在他肩上:“明日便是临亲王临朝了,你还有多少时刻能浪费?” “可是”陶策红了眼圈,“这一顶名,便是凶多吉少了,你怎么受得住”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泽年无奈,心想不愧是直男,放了纸扇只故作从容:“放心,死不了。等你们在外头掌权了,我定安然无恙回来。” 他挪到案前,提笔写下行行嘱咐,笔走龙蛇,一页满过一页,写罢晾在一旁。他抚着左手食指,犹豫再三,又对陶策道:“我有一事相求,若太子脱了罪名回朝,请陶大人转告恳请他,尽快令萧世子回晋国。” “这是为何?” “自陛下病倒,边关来密函,异族有异动。”他摩挲着指上经年的牙印,语气故作肃杀,“待他归了晋国,请令边关的大皇子严守关口,不准他踏入大庆境内一步。” 待听到了陶策一声应允,他还维持着面上的淡然。可当陶策一走,他整个人直接瘫倒在椅中,从未如此抽髓剖心地疼过。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却不得不竭力,推到千里之外。 “若我能活得下来,到时,再向你赔罪好么?”他喃喃自语完,靠在椅上,颓然如灵魂抽离。 东宫党连夜都在搜集或者凭空捏造罪名安放到皇甫泽年四字之上,从日落到拂晓,大理寺和刑部的灯火彻夜未灭。 天亮之后,陶策捧着那一堆卷宗,放到了临亲王辅国的公案上。 飞集刚到时,便看到了微弯着腰站在政事殿外的陶策。 他听见脚步声,率先低了头:“禀王爷,东宫一案,大理寺与刑部得出了结论,下官特来请您定夺。” 飞集挑眉,预感此事不对,进了殿中翻看。 他一一看完掩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陶策:“六皇子皇甫泽年,是为主谋?” “是。前因后果,卷宗上一一详备。”陶策同样面冷声平,“皇甫泽年面上对太子恭敬卑顺,实则愤嫉深恨,多年隐忍不发,便是为了一举陷害东宫,致太子于死地。” 飞集拂倒那一沓卷宗站起,手按在凌乱的状纸上,慢慢将纸揉得发皱。 陶策的腰弯得更低了:“下官请王爷过目其罪状,趁早过三司六部,上示陛下,押罪人入牢审讯。” 他没等到飞集的首肯,便低声说下官告退。起身时脑袋发涨,视线不清,走到门槛处一绊,便踉跄着摔下。 “陶策!”飞集再顾不得别的,从殿中冲到门处,挥开宫人揽起单薄的人,又疼又怕,连晃着他大喊,又失措地命人叫太医,动作一大,胸口的伤隐隐作痛。 陶策的额头发烫,恍惚间还未醒转,涩然道:“殿下你又是何苦呢” 名字咬在心上,到底没能严守住,断断续续无声地换了一个字,口型依稀可辨。 萧然不知泽年到底因何故而宿留宫外不回,一连等了好几日,抬腿想到宫外,却又记起他嘱咐五日不可妄动,便只能收脚回来,忍着烦躁焦忧,半弯着腰执着笔在桌上画千枯树。 画了蔚观大树,又在树下画看了许多年的背影。 从他发短少年,到束冠颀身,无一不记在心尖上,丝丝缕缕分毫毕现。 他只敢画背影,不敢画正面。 去国来此,心悦上皇甫家中人,已是万不该。要是再被其人锁心束手,那还要如何面对萧氏族人。 小爱端了吃食进来,放到另一边桌上,来到他旁边研墨,轻声道:“公子,就在刚才,您被停职了。” 萧然仍在做画,点了点头。 小爱见了他笔下的画,犹豫了片刻:“大庆东宫案结了。” “说。”他正画到那人的腰,细笔勾勒腰带上的流纹。 “威帝亲自下旨,关押真正的主谋入天牢。”小爱咽了咽口水,“三司六部皆过其罪审了,其犯罪名落实,威帝判其永囚监中。” “不是大庆太子,是谁?” “公子的邻居。” 狼毫一颤,霎时墨散,笔触凌乱之下,那人成了一团虚影。 碧眸中翻涌千仞潮浪,良久后沉成一口再无波澜的井。 他缓缓揉起再难成样的废画,指间的红指环微转过柔光。 “知道了。” 他听完小爱所呈告的其人罪名,正与陶策当时上禀一字不差。 他阖了眼,极久之后,低沉地说:“很好的动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无退 三千里之外的晋国,晋王萧越放下手中的信函,闭了眼睛靠在椅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力交瘁。 他伸手去摸索桌上的茶杯,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将茶杯挪到他手边,萧越不知妻子在侧,摸到茶杯端起啜了一口,又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 萧越睁开眼睛,看到悄悄坐在他身边的赫连栖风,先是微笑了一下,而后故作淡然:“无事,茶甚香,喟叹而已。” 赫连栖风挑眉而笑,眼睛里透着某种野兽才有的敏锐和洞察:“庆都已乱,你召阿然了?” 萧越看了她一眼,尽是无奈,心想:我该不该和她说呢。 “看你这样子,阿然是不肯回来了。”她碧色的眸子突然苍凉,却又像是欣慰。 “他必须回来。”萧越冷声,“这不仅是萧氏的荣辱,还是他兄长的枯业,我不会让尘儿的血白流。” “阿然若不愿回来,你在千里之外,拉不回他。” 萧越转头不敢看她,思量良久才开口:“终归我命难久,不如为后辈迎来路。” 说完他突然咳嗽起来,手中茶杯不停地晃。栖风夺过放下,又掏了手帕去拭他唇边的血丝,瞳孔颤抖不休。 她是那样通透的人,一瞬就明白了他的做法。 如此决绝与残忍,不留一点退路。 她轻声问:“你们父子三人,是想要了我的命去么?” 萧越握住她的手,眼中决绝软化,露出了悲意与愧疚:“与萧氏牵连在一起,你受累了。若非当初,我趁赫连家之危逼你合姻,你如今不必如此” 栖风捂住他的口:“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尽是说胡话。”她扬眉,眼中泪光粼粼,嘴上却依然强硬:“除了我赫连栖风,天下还有谁能成为你萧越之妻?这种话,我不爱听,你闭嘴。” 他眼中渐渐湿润:“你不怪我,用这样的方式逼迫小然?” 你不怪我,先离你而去? “我是异族人,我也渴望平等与荣光。你们萧家我不苟同,可我理解。” 她想,偏生我无可奈何,阻止无法,只能看着你们,前赴后继地跳入名为复业实为炼狱的深渊。 身为晋国萧氏,他没有选择,萧然也没有。萧家数先人的功业不能在这一代付与东流,这数百年的耻辱该结束了。 他拥住她:“等小然回来,告诉他——” “你的启程以你兄长的骨灰为代价,你的归来以我的死亡为起始。” “你不能后退。” 被关押了十天后,他开始有些无所事事。 除了手脚戴着镣铐,其他诸多事宜倒是并不麻烦。吃食在牢中用,还都是独一份的,不馊不坏,粗麦淡茶,竟也是别有一番风味。每天甚至还能沐个浴,再继续回来蹲干净的大牢。 惹得本想体验刑间疾苦的六殿下啼笑皆非,心想这哪还是坐牢,享清福不过如此了。 即便是陶策暗中照应着,也不能到此等地步,只能是他心如明镜的父皇陛下了。 他抬头望那加了铁栏的小窗,不自觉发叹。 他们这一群小辈斗得死去活来,原来也不过只是龙辇上君王的指尖棋,即便苍龙气将竭,其威犹然不减。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待今后再向那小世子一一说明吧,如果他难消怒气,再千哄百纵,只要他心里有他,总是能拉回来的。 他向来最能安慰自己,舒舒服服地倚在牢墙上,即便镣铐加身,仍是一副悠闲在在,无端风流的样子。 直到听见脚步声,他这才抬了头,猜是哪位大人物屈尊而来。 昏暗中走来暗红王袍加身的英俊青年,虽与牢中人同出一父,相貌气质却是全然不同。 一个天然风流温柔宛宛,一个百面善变邪气森森。 泽年打了个寒战,极不想与此人打交道,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三哥竟是第一个来看望愚弟的贵客。” 飞集只是盯着他,打量一番后道:“你在此处,倒是过得滋润。” 泽年垂首:“借三哥手下留情的福气。” 他听见飞集冷冷的笑声:“本王可还没下手呢。” 他身后走上几个狱吏,开了牢门上前,泽年看清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飞集见他生了畏惧之色,却是愉悦了起来:“小六,你的贱命在陛下心中,可远远没有萧尘之弟重要。当初我不便明目张胆地折磨萧然,但折磨你,却是没有后顾之忧。既然陛下开了恩典留你一命,那我也不杀你,可这皮肉之刑罚,他却也管不上。” 他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人押了上前,按下跪在飞集面前。 “罪人罪人,若不黥个罪字,谁会记得你曾犯了何等重罪呢?陛下仁厚,这刑罚便由我来代劳吧。生而为兄弟一场,不留点薄礼,似也不像话。” 飞集挽袖解下腰间所悬的红色刀鞘,拔了刀,两指抚于上:“陛下赏赐我们兄弟九人,一人一把独造的御刀,天下值此一柄,再无仿造。我本想将你那把御刀用在小七身上,谁知竟有人不知好歹换了去,无法早些让你来此享清福,当真遗憾。” 他取过盘中颜色墨绿的草汁,淋在那把熠熠生辉的刀上,刀槽凝住了液体。他绕到跪着的人背后,解开其人衣裳,刀刃贴在他后背上缓缓抚过,冰冷又瘆人地缱绻,像在用刀抚摸一件稀世珍玉一样怜惜。 飞集抬腿踩在他右脚裸上,看着他剧烈一抖,唇角笑意越发深。 他左手捏着泽年后颈防止他乱动,右手握着刀停留在他白皙如玉的后背上:“不必担心,没有毒,当然也死不了,只是让你知道——” 刀尖开始第一笔画,刀槽上的草汁均匀地淌进了伤口之中,不溶于血,浮在皮肉之上。 “怎么疼而已。” 镣铐挣扎的声音在宽敞的牢狱中回荡,因整个大牢只收押着投毒害帝父c陷害兄太子的皇甫泽年一个罪犯,故而这镣铐声撞击在重重牢墙之中,便显得十分冷寂,无依无靠。 平冶白着脸看着手中的纸,久久不能回神。 他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六儿的字。 灼烫焦苦的熔岩在身体里流淌,他还未发出一声,泪便坠到了纸上。 “殿下镇定。”陶策低了头,脸色已非苍白,是像病痨鬼一般的惨白。 “永囚刑欲”手中的纸如一片脆弱的落叶抖动,“他身上还带着伤,怎能待在那里?” 陶策掷声:“殿下,这道旨是当今陛下盖上龙玺的,只有将来的大庆帝王,才能作废这旨意。” 平冶瞳孔一缩,缓缓收了纸,将一切情绪压入骨髓心脉之中,沉了声道:“回朝。” 大庆威帝二十九年仲夏,东宫投毒案尘埃落定,重新掌了权的太子在稳固了朝权后,召见晋国世子。 “萧世子,你在庆都为质已有九年之多,本宫想,世子也该回故土一趟了。” 那朱雀衣的少年摇头:“太子越矩下旨了。质子返国,只能因两种情况才可回,一是庆帝下旨,二是王薨,质子方可返国继王。现今我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能离开庆都。” 他垂着眼轻声又问:“皇甫六让我走的?” 平冶抚上悬在腰间的刀:“私心而论,我也希望世子在这个关头离开国都,但你却不愿意。那么容我问一句,世子,你如今滞留庆都,又能做什么呢?” “远比皇甫六想的多。” 平冶解下刀放在案上把玩,背对着萧然道:“世子能调动皇都百千兵营,威慑前朝,掌控内宫吗?还是能一一消除临亲王之根系,又不兴师动众危害万民?还是能令龙榻之上的陛下转变旨意?” 他抽出刀,看着倒映在其上的双眼,冰潭一般的冷沉。 “世子,本宫直言,这近十年来,众人对世子无不拉拢,是因子你背后的晋国和赫连家。世子的刀不在庆境之内,在千里之外。泽年想让你脱身而去,是存了保护之心,而我希望世子回去,是想让世子的刀能为东宫所用。东宫与世子只有利益相关,现今是临亲王占据上风,若是世子在国都中倒戈,那会让我十分头疼。” 他转身看向萧然:“敢问世子,是什么让你不肯回归离开近十年的国度?” 萧然一时沉默。 为什么不肯走,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分明已到了最好的时机,分明晋国来信催归,分明部署多年的计划已成熟。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敢启口的心念,才这样优柔寡断的? “我只能向殿下保证,萧然绝不会投靠临亲王。殿下登帝,比临亲王登帝更多倍利于我。至于我留在这里能有什么用,既然是紧要关头,想来萧然迟早有为太子殿下所用之刻。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实在不想千里迢迢回去,卷旗重来时,殿上的君王成了皇甫飞集。” 对,就是这样。 千言万语的理由,看似无坚不摧的正确,实际上比不得一个人的名字有千钧之重。 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到底是不愿来日与他反目成仇。 “可若是东宫败了呢?即使在世子的扶持之下?”平冶将最差的后路告诫他,“我与我六弟胜则同生,败则同死,那么届时的世子又该当如何?要是来不及撤离大庆,世子,你甘愿与东宫党同覆灭么?” 平冶咄咄追问,又突然软了语气:“泽年于你,到底是如何的存在?” 萧然袖中的手颤了一下:“他于我” 平冶等了他许久,未听到下文,忍不住又追问:“若他有一朝身死,你又当如何?” 萧然的挣扎与迷茫霎时消散,坚决冷然地道:“我不会让他死,要死,那也是在我尸骨寒透之后。” 平冶眼眸亮了一瞬,正欲开口,心腹叩门急促而进,碍于萧然在场,便上前附到平冶耳际,轻不可闻地说了好一阵。 他手中的玄黄刀鞘抖了一下,看向萧然时双眼沉黑。 “晋王阁下,你必须得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皇室 “你再说一遍。” 威帝冷冷地看着跪在下方的杜淑妃,他刚醒来不久,脸色尤为苍白,但其威压与怒气丝毫削减不了。 杜淑妃身穿朝服,繁复的宫袍铺在身后,其绚丽华贵与榻上威帝的白色单衣形成极强对比。 杜淑妃合手叩首,沉重大气的金皋飞鸾冠磕在铺了绒毯的地上,声音在金铛玉撞中毫无畏惧:“臣妾要禀告陛下,皇后私通外臣,混淆皇室。” 威帝的药碗砸在淑妃一旁,浓黑的药水有一半泼到了她冠上,点点滴滴坠到淑妃发里。 “先前诬陷东宫,如今改成了皇后?”他声音中蕴了滔天怒气,苍白的指尖却是平稳地捻着那枚狼牙吊坠。 “诬陷东宫的是逆贼皇甫泽年,不是臣妾。而皇后之罪,臣妾没有半字虚言。陛下受其蒙蔽,切不可因顾旧情而相信于她,臣妾有证物,陛下此刻不信,但只要您搜查,就知臣妾有没有说谎了。”淑妃不卑不吭地叩首,十足笃定与冷静。 威帝冷声:“你称皇后混淆皇室,指的是谁?” 杜淑妃缓缓直起身:“高明心。” 当侍卫闯进中宫时,皇后艾可伊正在佛堂之中,素发白衣,脊梁挺直地跪于蒲团上。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封禁中宫,褫夺艾氏皇后之位,立即脱凤冠解朝服,亲自将凤印交与杜淑妃。” 艾皇后一手持佛珠默念,一手结印置于身前,对皇帝降罪之旨置若罔闻。 内侍高声再宣一遍:“庶人艾氏接旨!” 宫人跪在佛堂外发抖,铁甲玄衣的侍卫慢慢逼近了那清纤背影。 “告诉他,今日是五月十九,他要定罪可以,今日不行。” 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闭着,平声静气说完一句,又继续默念往生咒。 宫人将她的话传达到了威帝御前,他听完指尖一动,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她艾家满门伏诛,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以及她第一个孩子滑掉的日子。 威帝闭上了双眼,第一次露出愧疚与痛苦交织的涩然神情。 他终是再喝不下余半碗的续命之药,艰难着开口:“明日再去宣旨。” 这六字耗完了他此次醒来的全部精力,一口毒血压制不下从唇角涌落,模糊了他半生的视线。 艾皇后整整一日都在佛前跪着,其间不食不饮,滴水未进。她不急不缓地捻着佛珠,往生咒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快。她抓紧时间不停默诵,只因她知道,明年,便不再有人为她所爱的人们超度祈福了。 直到子时的钟声敲响,她才慢慢睁开了眼,沉静地扫了一圈佛堂中的每一尊灵牌,目光望过每一个名字。她放下佛珠,因跪了一日而双膝麻木,一时站不起来。没有宫人敢上前搀扶。 艾可伊在心里轻念:我将去与你们相陪。艾家的族人,请宽恕我这罪人,滞留阳间这么多年。 一只蔻丹鲜红,戴了华重护指的手扶起了艾皇后,她半靠在其人臂弯中,抬眼一看,是杜淑妃。 艾皇后跪了一日佛堂,杜淑妃也站了一日。 她扶着这纤弱的半生敌手,脸上没有半分胜卷在握的喜悦得意,仍是冷着一张犹存颜色的脸,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轻声道:“姐姐,站好了。” 艾可伊的手微微一僵,掀开眼睑看向杜淑妃的眼睛。二十七年物是人非里,曾经笃定的誓言恒久与人心不变,都如破晓下的露滴,蒸发殆尽。临到尽头,却看清了眼前这双眼,似是二十七年里唯一未改之物。 冷如寒星,灼如沸岩。 皇后轻推开杜淑妃的手,孤身入了内堂,捧出那一方凤印,走完属于皇后最后的荣光,与煎苦。 即便威帝旨意中明指艾可伊已为庶人,但杜淑妃还是在看到凤印时跪下了。身后所有宫人侍卫见此,也全部随她跪下俯首。 艾皇后认真地看着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回望起身后的二十七年,突然发觉关于她不过是一团雾。 不仅是看不懂她真正的想法,更是二十七年的背道而驰与渐行渐远,她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吟月,接印。” 满堂宫人听见将废的皇后肆无顾忌地当众唤杜淑妃的闺名,一时冷汗浃背。 人人只知淑妃闺名不可念,却无人看见,垂首的淑妃眸中水光一过,似哭似笑。 杜淑妃抬头,依然是冷面寒眸的模样,伸了手恭敬接过。仿佛一瞬间回到未出阁之时,眼前人递来一枝桃花,她诚惶诚恐接过,满心雀跃,却不动声色。 “嫔妾接印。” 她携着凤印转身而去,知道此次她在看着自己背影。 中宫宫门在背后沉缓掩上,关闭之时的沉重响声压下了满心的苦痛。杜吟月没有回首,迎着刺骨的夜风,披着威赫朝服,身后伴随着仪仗,无比风光又无比寂寞地禹禹独行。 终究是年华已过,龃龉已深。折下的桃枝,再开不出新的桃花一样。 深夜,平冶抱着明心,分毫不松,冷冷地怒视着宣旨的内侍。 “公主从此刻起,便住在东宫。既然父皇要将明心隔离,那便将整个东宫再次禁封吧。” 明心的眼泪浸透了他的太子朝服,闻言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嘶声高叫着:“和我哥无关!你们带我走吧,和太子殿下无关!” 平冶用力将她环在怀中,半步不退,执拗地等着回来通禀的内侍。 “哥你放开我,我才不会有事呢,父皇肯定是开玩笑,我去找他说话就没事的,你快松开我。”明心将鼻涕眼泪擦在他玄衣上,抬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百倍的笑脸。 平冶轻拍着她后背:“明心不怕,乖乖听哥的吩咐就好,不准跑,待在东宫,你哪儿也不许去。” 明心哇的哭出,他擦着她眼泪:“不哭了,听话。你是大庆皇帝与皇后所生的嫡女,你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赫赫皇室之耀,怎可示泪于奴人面前?” 明心一边抽噎一边擦泪,断断续续道:“我是皇甫明心,我不能哭我是皇甫明心!” “这就对了。”平冶怜爱地抚过她的后脑,将她抱在怀中,轻声说:“我护不住你六哥,是我无能。但你放心,哥这一回,绝对不会放弃你。” 太子妃欧阳氏上前站在他身旁,柔弱之躯盈盈站立,同样不退步。 风声还未传出去时,飞集唤了陶策前往临王府,任凭其他人在王府门口求见,一一拒在门外。 庭院之中,满院真假难辨的簌簌桃花看迷众生之眼,纷繁不知是梦是实。 陶策几次想起身告辞,都被飞集说着话绊住,束缚在椅上不得离开一步。 正沉坐间,忽听得小儿嬉闹之声,飞集展笑,向那两个小孩招手。 皇甫颢便拉着皇甫汐摇摇晃晃地跑了来,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儿围着飞集跑了一圈,上来各抱他一只大腿,仰脸爹爹c三叔叔不停地叫。 陶策闻声一惊,看向皇甫汐:“这位是东宫小公子?” “是啊。”飞集将小汐抱上,任自己儿子在下头嗷嗷叫。小汐欢快笑着,抓着飞集衣服,骨碌碌的眼睛看着陶策,其好奇与天真,无邪得让人心生怜爱。 飞集逗了逗小汐:“叫策叔叔。”小颢听了,机灵地顺着自家爹爹的喜好率先大叫:“策叔叔!你是个大好人!”飞集遂也将他抱上来,两个小孩挨在一块,异口同声地叫着策叔叔。 陶策慌得手足无措:“两位小公子,这这使不得” 飞集看着他笑:“有什么使不得的?颢儿,你过去让策叔叔抱抱。”小颢欢快答应了一声,便跳下飞集的大腿,他跑到陶策面前,灵活地爬到他腿上,向他张开两只小手,理直气壮道:“要抱抱。” 陶策鬓边流下一滴汗,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生怕将他摔下去。 飞集怀里的小汐伸了手想去抓小颢,可小手不够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飞集见了,一手环着他一手握着他的小手近前伸去,并挑眉示意陶策跟着他做。陶策见怀中小儿也着急地伸手去,连忙照飞集的样子做起来。 隔着一张茶桌,两个小孩在大人的保护下伸长了手出去,十个小指头相贴在一块儿,十分新奇似的抓个不停,最后小颢抓住小汐的手,两个小孩咯咯直笑。 飞集凝视着陶策,而陶策如临大敌般的低头护着小孩。 他松开一只食指,轻飘飘地抚过陶策苍白的手背。 陶策惑然抬头,飞集正将小汐拉回去:“好了,和颢儿到别处去玩吧。”小颢听了便又从陶策腿上爬下,跑到飞集前面向小汐伸开怀抱。 陶策看着两个小孩在婢女看护下边玩边走远,神色温软。 “你在想什么?”飞集端起一杯茶注视着他。 “原先,我还好奇小公子如何能滞留王府,不回东宫。”陶策微微笑开,“而今见两位公子深厚如此,倒又觉得,汐小公子留在王爷这儿也是好的。” 飞集啜半口茶,绕在唇齿间是干涩交加的苦味:“策喜欢小孩,怎么不赶紧娶个贤妻呢?” 陶策摇头,简略回答:“我羸弱之躯,不想牵累旁人。” 飞集轻笑:“当真?”他垂了眼看着陶策放在茶桌上的手,“还是,你心早有所属?” 陶策持杯的手一顿,携了欲盖弥彰的僵硬笑意:“王爷想多了。” 飞集饮茶,只笑不语。待茶尽,他放了杯,语气悠闲自在:“对了,有件大事,我现今告诉你。” “是什么?” “今日子时,艾皇后被废,中宫封禁,凤印暂由我母妃执掌。” 陶策惊呆:“怎么可能?陛下连颁旨都未曾,怎会平白无故废皇后?” “毕竟父皇震怒,先废后再颁布也是极有可能的。” “皇后犯了何事?” “私通外臣,秽乱宫闺,生下其女明心充混皇室血脉。”飞集觑着他震诧神色,继续说道:“而这外臣若是别人便也罢了,却是父皇最为信任的禁军高统领。皇后与大内禁军统领勾结,是何等胆大妄为,包藏祸心?若是趁父皇病重,联合逼宫,其后果岂可设想?难怪父皇动怒,连夜废后。若是我枕边人不仅背叛我,与旁人通奸生子,还妄图取我性命,我”飞集眸中戾气四散,忍住了后头话语。 陶策瞳孔因慌乱而异常明亮,犹在强辞:“陛下即便疑心,也该彻查” “铁证如山。”飞集打断他,“至于怎么个铁证法,已是内宫之事了。皇家如此惊天丑闻,自然秘而不宣。” 陶策欲起身:“我得回去一趟,恕不奉陪。” 还未起身,他的手先被飞集按在茶桌上。陶策挣手却挣不开,清白着脸急道:“请王爷松手!下官有急事回去!” “我还没说完。”飞集握住他手腕冷声,“今日一早,太子包庇高明心,拒不交人,东宫再次封禁。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奉劝你,陶策,此时别撞刀口之上。” 陶策手上的力气顿减,却仍在负隅顽抗:“下官没有想去东宫,请王爷放手!” 飞集冷笑:“还有一事,想来你还未得知——正巧也是昨日,晋王暴毙的消息由晋使带入朝中,时任我为辅国重臣,晋使恳求迎接世子萧然回晋,我将此事上报,陛下已允。” “最迟明日,萧世子的刑部侍郎之职将撤,他将返回晋国承袭王位,无召,永不得入境!” 陶策的唇一点一点失却血色,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飞集这才放了手,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所站的东宫党就将分崩离析,你辅佐的人很快就将湮入尘土,陶策,除了我,你别无选择。 “我也能给你一个太平盛世,比以往历代都强盛c无坚不摧。你更该站在我身旁,与我一同缔造国泰民安的壮丽乐章。只有我可以做到,除了我,也再无人能给你这样广阔的天地了。” 他低声对着他说,看似是命令与强求,是自负狂妄的强势保证,可他却是用着低声下气的态度。 或许他曾是不可一世c残虐暴酷的皇甫飞集,可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陶策在恐慌之中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本能地想到一个人,并无比强烈地想见到那个人。 飞集看着他站起来,立即起身抓住他手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你还要去哪?” 陶策使劲掰着他手,红着眼眶道:“我要回大理寺。” 他怔了片刻后,神色扭曲地狠狠抓紧了他的手臂,极其阴鸷:“你想去见皇甫泽年?” 陶策瞬间脸色惨白。 飞集的手几乎要将他的臂骨折断,其一字一句更是带着狠厉与杀气: “我以辅国枢机重臣的身份命令你,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你陶策靠近天牢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暂别 日落,他抽身于庆宫的翻天覆地与兵荒马乱,摒除一切加于身的疲惫与重任,迈着忐忑步伐,提着纠成一团的心,缓缓踏入这座也曾困着他的牢狱。 萧然缓行于其中,狱卒已全被撤下,而今空空如也。 这短短一段路程,直走得他的心几欲从胸腔中跳出。 这短短三十二日不见,在他看见他的背影之刻,直晃得他的眼酸涩不已。 泽年蜷在角落的简易榻上,早早听见了回荡不去的脚步声,身体先本能地恐惧起来,直将自己缩成虾米般的一团。他不知道皇甫飞集怎走得这样慢,在恐惧折磨之中一身冷汗潺潺。 人已到了牢房外,可除了听见依稀沉缓粗气,竟一直站着不动。 泽年都觉得后背快要被盯穿了。 他直忍到脑中的弦勒到将断,才听见开锁的声音。泽年紧闭双眼,假装陷入沉睡,一点一点感觉着那人渐渐走近,气息越来越重,绷得他浑身僵硬。 这人甚至轻手轻脚地躺在了他背后,灼烫的气息喷得他毛骨悚然。 一只手轻悄抚上他的腰,又轻轻环住了。 这人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滚烫的泪从紧闭的双眼中迸落,他咬着唇不敢出声,生怕此时此刻只是南柯一梦。 萧然环着他的腰,轻吻了他后颈,决意抱着他过完在庆都的最后一个晚上。 正欲阖了酸胀的眼,却听见他发颤沙哑的声音:“阿然。” 萧然呼吸停住,把所有发苦的泪咽到喉头,勒紧了他的腰,将下颌抵在他肩窝上,不敢说话。 “萧然阿然,让我看看你。”泽年费劲地转过身来,唯恐一场镜花水月,颤巍巍地伸手在他脸上一遍遍抚过,直到盲人摸象般地确认无疑,才从万般苦楚万般煎熬中抽出一分强忍笑意:“你怎么进得来?” 萧然将他的脑袋压到胸膛处,几乎想将他揉进骨血里,闷声说道:“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泽年揪着他衣服,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脑中嗡嗡作响。 他与他连体婴儿一般地拥抱了许久,萧然体温上升,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腿。 泽年回过神来,试图劝告他:“我戴着镣铐。” 萧然顿住:“抱歉。” 泽年怕他掀了衣服看见自己后背,便决意咬牙忍住,见他松动得快,暗暗吁了一口气。 却没料到接下来他说:“我这就给你解开。” “” 泽年被他紧贴着抱起,见他借着昏暗月光去摸索腰间,不觉诧异:“你怎么连这钥匙都有?”他关了这么久,镣铐从没解下过。 萧然摸出钥匙,眯着眼分辨手铐的锁孔,转了钥匙去开,理直气壮道:“我想同你好,就费力讨来了。” 他解开他两手的束缚,搓了搓他手腕上铐出的淤痕。日积已久,短时间难以化开,他便心疼地低了头去,小心吻着他手腕。 泽年面红耳赤:“我没事。我在这,除了这个镣铐不方便,其他处处皆好。不像你,冻得死去活来,还得了那样严重的风寒。” 萧然闻声抬头,捧着他的脸察看了几番,叹了口气:“那我总算能放点心了。” “我好着呢。”泽年怕他担忧,忙打包票。 他又低头去解他的脚铐,仔细看了他右脚裸,见缠着干净纱布,又舒了口气。 他仍有些不放心地再问:“你真的无恙?” 泽年生怕他起疑:“真没事的。” 萧然于是去解他衣裳:“那我不客气了。” 毕竟春宵苦短,再见时难。 泽年又窘又慌,果断选择舍弃裤子护住上衣:“夜,夜里冷,你得容我留件避寒。” 外头夜色已黑,萧然一手半掀开他上衣,见他别着脸扯着衣角半拒半迎的羞窘模样,分明衣蔽半身,却越发令人把持不住。手登时在他腿上没轻没重捏出一个红印,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 泽年又猛然抓住他肩头,阻止其不分轻重的攻伐。 萧然忍着抬眼看他:“怎么了?” 泽年咽了咽口水:“那个,你没带嗯?” 萧然眉一跳,碧眸一直:“抱歉,我给忘了。” 他顿时吸了一口冷气,揪着衣服把脑袋晃成拨浪鼓:“那不成!你自己光顾着痛快,我只有受罪的份!” 萧然额上青筋直跳,将手指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巴里搅着,低声轻哄。 可到了后面他根本再顾不上别的,泽年在他肩背上死抠,断断续续地骂。他却听得喜欢,叼着他耳垂厮磨。 等到他痛快过,却还不魇足地准备将他翻过去时,泽年抓住了他手腕,嘶着气直道等等。 萧然将他捞起来抱在怀中细细亲吻他鬓角,一点满足在万分压抑中,隐秘地愧疚却又欢欣。 这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管,不想争,把这个人放在怀里充当全部。 但他有气无力地追问了一句:“我五哥他,怎么样了?” 萧然闭上眼抵额在他肩上,心知哪怕自己真能抛却,这人却不行。 何况他已没有退路。 “放心,东宫无事。”他瞒下外头的风波,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扭曲念头:也许和外头的动荡比起,笼子才是这人的避风港c桃花源,他只该被他牢牢锁着,与一切隔离,从头到尾仅仅属于他一人。 “那你,”泽年微微哽咽,“这是要回去了?” 萧然沉默了一会,驱散思绪拍了拍他后背,伸手去榻外抽了一根茅草,两臂夹着他,两手飞快地编起千枯花来。 泽年后背一颤,知他默认,顿时心如被锤击中,以心脏为,裂隙向四面八方扩去,浑身无一处不疼。 萧然没一会儿就折好,一手托着他后脑,一手将指间的千枯花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瓮声瓮气地问,看着虽是假的,却十分精巧美丽。 “是千枯花。”他将花梗送到他手中,捕捉到他脸上一晃而过的诧异和恼怒,心想大约是气他当时画了狗尾巴草骗他的事。 “这次是真的?”他黑嗔嗔的眼盯着他,泪痕还未干,说不出的玉瓷脆弱形容。 萧然吻在他眼睑上:“千真万确。” 泽年还想发难,却听见他突然说:“我就是在这里,捻着手中的千枯花,极不愿意却又无可奈何地承认——” 他一手捧着他的脸,鼻尖比与他鼻尖相挨,碧眸直望到他眼中深处。 “——承认我对皇甫泽年动了情。” 泽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眉头慢慢蹙起一点,眼睛里泪液汹涌。 他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了,也是值了。 萧然笑起,舔着他眼泪咂道:“除了榻上以外,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 泽年说不出一字去争辩,低了头埋在他胸膛处,浑身止不住的抖。 也知道一个大男人哭得七零八落十分难看,可老话不是那样说的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是临别礼物么。” 萧然抱紧他:“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因你回来,你等我。”他又将他平放在榻上,手指绕了他一缕散下的发:“现在,我只想在你身上烙印。” 泽年揽下他脖颈:“让我看着你的脸。” 萧然眼睛一颤,难以控制力道地失控了起来。 他的后背在粗砺的牢榻上不住地磨,痛感强烈犹死死抱住了他,无论多难受,皆甘之如饴。 等萧然想起追问他因何故而对自己动情时,他已眯了眼半昏半醒,发着抖半喘半泣。 萧然揉着他的腰,一边轻轻地自言自语:“你的爱,会催生出同等的恨吗?” 当我再次回来,我就不再是我了。到那时,你还会任我予取予夺么? 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照来之时,国都笼罩在浅淡的光芒里,繁华如永不破的泡沫,愈发生辉。 泽年还没能醒来。梦中,他的小东西在前头向他伸手,他的家人在他身后挥手。十丈银树,百里艳红,集结了他一生最最珍重的一切。 废后艾可伊整理了所有旧物,点烛烧尽。 威帝昏迷不醒,依然紧握着那枚异族的狼牙。 平冶负手站在窗外眺望,太子妃轻步而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 明心蒙在锦被中,枕上湿了一片。 陶策连夜病倒,端睿王府鸡犬不宁。 飞集困在书房中,摔了一屋的古书器皿,桌上放着一枝栩栩如生的假花。 只有皇甫颢与皇甫汐交指甜睡。小儿尚稚,无知于外界风云,亦无惧于未来刀剑。 身着朱雀乌衣的晋国世子出了城门,回头看了这座繁华在表的软弱都城最后一眼。 他带走了两样东西。 一是一枚红珊瑚指环,二是一把独此仅有的开过封的御刀。 他把他的爱和软弱留在了身后的这座城里,以冷漠果毅的面目返回三千里外的千枯之地。 锋藏完,当谋干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反局 丞相郑重朝威帝一拜,而后转身离去,遇到素衣而来的废后艾可伊,仍是行了一个庄重大礼再离开。 已过去了一个月,艾可伊看向龙榻上的威帝,静了一会儿,开口道:“皇甫驿霄,你时日无多了。” 他听了半分不恼,仍是低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狼牙。 艾可伊笔直站在那里轻笑:“怎么,你叫我过来,便是来同你缅怀故人么?” 威帝眉微扬,将狼牙藏入锦被,转头细细打量她,几乎是和颜悦色地询问:“可伊,这么多日了,你想到了什么?” 艾可伊注视了他片刻,缓缓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威帝微怔,喃喃道:“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半晌,他自语:“说的是。” 他寻思一时,问她:“可伊,如果我让你死,你可恨我?” 她却慢慢浮了笑意:“求之不得,却之不恭。至于恨,我恨了半生,已不想再费力去纠缠。” 威帝点点头:“我已拟好了旨。能帮平冶的,便到此处了。” 可伊慢慢睁大了眼:“你肯将帝位传给他?” “我属意的继承人从来都是他。”威帝招她上前坐下,端详着她眉目,“你一直希望平冶能为艾家洗刷冤屈,还清正名不是吗?” 艾可伊怆然落了泪。二十五年,她盼了二十五年,要的不过正是这一句。 威帝取了帕给她拭泪:“杜家太深,我一气拔除不了,你怨了我这么多年也不肯回头,而今,我们最后一次联手,报回当年之仇,如何?” “以死为代价,我也绝不退缩。”她泪如溃堤,良久后又问他:“你不问明心的事?” 威帝抚过她一根不易察觉的白发:“明心是个好孩子,我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宠爱。”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你生下明心的那夜里,我在外头听清,你说‘夫不忠无尤,妻不贞有罪。’你不曾原谅我,也不肯放过自己。” 她苍凉笑起,泪入唇间:“我恨你未救艾家,袖手我族满门,我还恨你不爱我却偏偏爱那样一个人。” 他喉口腥甜,生生咽下哑声道:“你该当恨我。” 艾可伊从他榻边站起,抹去一脸清泪,临末,一如少女时之桀骜:“皇甫驿霄,你记着,黄泉路上,我拦在你必经渡口之处,下一世,下下一世,我还会找到你。” 她像解下了半生的枷锁,解脱了一切,昂扬出依旧高傲尊贵的姿态,一步一步离开。 威帝看着苦笑不断。他摸出被中的狼牙,轻念:“她还是那样顽固,连来世都不肯放手。”他看着手中的吊坠,不觉笑起来:“你呢?你那样狠心的人,如今到了哪一处?” 这一次,他再咽不下喉中的血。 废后艾可伊选择用大火来焚烧她半生无可安置的仇恨与绝望。大火烧了足足两日一夜才被完全扑灭,她没有留下尸体,只剩散成尘埃的鬼灵。 曾经华美富丽的中宫,只剩焦黑的残垣断瓦。 她烧尽了一切,世人只道她在以烈火控告无故加身的罪名,却无人知道烈火焚身时她满心的希冀。是死亡,也是涅槃。 朝中有官员鼓足勇气上谮请求重审废后一案,然后一夕之间,群臣激昂请求复查。 雪片一样的折子堆在临亲王案头,还未处理完,威帝的准奏复查旨意已经颁下。 皇家的遮羞布终于被无情彻底地撕开,露出其中满目疮夷的焦黑骨架。大理寺与刑部进驻其中,无微不露地绕着这具早已残伤的庞大龙骨,刮下每一片遗留的龙鳞,修修补补拼凑而起,得出了一幅凄美而无人知其宏大与绝情的图卷。 中宫案历经二十一日查反,艾后之冤被平反。杜淑妃栽赃艾后与禁军高统领,污蔑明心公主血统,为夺内宫凤印不择手段,歹毒狠辣。 临亲王上旨申诉杜淑妃被冤,与三司僵持不下。 而就在这时,临王妃c丞相长女欧阳若踏出王府,击鼓于国都府伊,上告亲夫勾结异族叛国之罪。 欧阳若带出了确切证据,皇甫飞集于威帝二十六年秘密会见兵马巨商封半棋,付巨额黄金白银招兵买马于异族,伺机潜入庆境,以期威慑国都,斩除异己,以登九统。 此案同样被迅速审理,临亲王不久被囚禁于府,欧阳若坚决与其和离,重返欧阳家,而后留书信,只身离开国都前往南境。 威帝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皇甫飞集叛国之罪坐实。淑妃杜氏陷害皇后与公主之罪盖棺,威帝哀恸艾后之死,下旨迁皇后衣冠入皇陵,后位重封,同时下旨废杜氏妃位,当即处死于宫中。 皇甫飞集亲王之位同废,威帝宣旨将其驱逐流放。 圣旨宣于临王府时,他抗旨撕金卷,执兵符调动庆都外三万守卫军入城,决意逼宫。 禁军高统领率一万御羽军殊死对抗,皇宫被围。 此时东宫已解宫禁,平冶和明心围在威帝榻前。在皇宫面临覆灭的前无仅有的危机之中,他们在这里陪着自己的父亲走向生命的尽头,见证了这个一度开创盛世又酝酿了乱世的帝王的陨灭。 他费力地拍了拍啜泣不止的明心,又看向了平冶,虚弱轻笑。 平冶跪在他病榻前,双眼红透地握住了他的手:“父亲,您还有什么什么叮嘱?” 皇甫驿霄微微摇了头,招他近前过来,附耳气若游丝地说: “无情最是帝王家,委屈你了。” 平冶在明心撕心裂肺的嚎啕里凄怆地无声哭出。 在这个拥有最大权利的姓氏中,他们为坐拥天下,理所当然地要抛弃一些寻常人家拥有的东西,有时是断情绝爱,有时是血亲相杀,甚者两者并存。 这帝位是荣耀,是权柄,坐在其上的帝王身处九天云端,与枯骨相藉。 他接过了那沉重的玉玺。 国都混战中,兵部李尚书趁乱逃出城,火速从其他都城集兵,轰开国都雄伟又瑰丽的城门,联同禁军火力镇压,最终将叛贼皇甫飞集前后围困。 平冶派大臣前往劝降,承诺开恩。 杜家被拿下,飞集带兵退无可退,重新退回了临王府,寡粮绝水,已是步入困兽穷途。他索性弃了兵符,遣散了所有守军,独闭于临王府。就连他的心腹也渐渐被他轰走,府中人越来越少,他仍不肯归降,禁军也不肯闯入杀他。 他整日踱步于庭院,等着来劝降的大臣,见一个,不是想见之人,便甩手不理不睬。 朝中大臣按照官位走了一圈,终于轮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卿。 陶策迈入熟悉的临王府庭院时,只见他穿着昔年暗红的皇子宫服,正站在枯桃树下仰首。 陶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于是用从前旧称轻唤:“三殿下。” 树下人脊背一直,缓缓转过了身,依稀英俊夺目如旧。 他的眼睛总如渊沼深邃,盯人一久极易让人畏惧,却唯独在看见陶策时,内里涌着遮却不住的笑意。 飞集忍下扬起的唇角,故作不悦道:“怎么,今日轮到陶大人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这痨病状的青年行着礼,规规矩矩地说着一板一眼的劝降言辞。 他悄悄地笑起,想起他初次看到这人的情形。 当时刚束冠不久,入朝后中规中矩到无趣了,想着拿前不久狂递折子控告杜家人的端睿王二公子开涮,便打听了其人一日行程,下了朝后尾随,琢磨着怎么弄个生不如死的折磨法。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进了医馆,没过多久就在里头和人理论起来,说你这大夫垄断药材抬价,一些百姓治不了病怎么办?那大夫二话不说差人赶了他出去。他一时好奇上前,正接入撞入怀中的病弱二公子,于是趁机丈量了一下怀中的一把腰,开始思考怎样不弄断这腰而能玩得尽兴。 “朱门酒肉臭。”二公子在咳嗽之余愤声说了一句,挣开他道声谢走了。 他从前遇到的都是些歪曲之人,初次碰见正义凛然的美人,心存新奇,故而步步接近。 ——一时不察,酿成情根深种。 陶策讲完一通,真心实意地劝告:“三殿下,认个罪吧。”凭着这几年交情,他还愿意在新帝面前求求情。 未想眼前人痛快地说:“好啊。” 陶策惊异抬头,一时有些错愕。 飞集上前拉过他的手往内府走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笑:“随我来,我将这些年的罪证交给你。” 陶策更是不敢置信。待他领了他入书房,叮叮当当开了一个暗格捧出一沓卷宗摆在他面前时,陶策更是懵了,太过轻易而使他惊疑不定:“您真的肯自首?” 飞集笑道:“当然。这些东西么,比起便宜他人,我更愿意便宜你。” 陶策那张痨病脸上这才露出一些放松神色:“殿下放心,我” 话还未说完,飞集便上前扣住了他后脑勺,卷舌入口。 实质上,皇甫飞集是个胆小之人。偷偷摸摸地肖想了五年的人,连拉个手都要琢磨上许久,不敢轻易放肆。 在这人面前,心底那点觊觎心思显得卑鄙,自身的劣迹也配不上这风清月明的二公子,触碰之,有玷污他之辱。 暗暗喜爱了这样久,什么也不敢硬来。最后任性强求一点神魂颠倒的甘甜滋味,就此掠过那漫长日夜里求而不得的苦楚。 飞集放开他,道:“你也给我占点便宜,我们两清了。”他退开一步,舔了舔唇,“陶大人,请走吧。” 陶策仍是那一副受了天打雷劈的模样。 飞集只好将那卷宗塞到他手里,还未触碰到他,他先慌了,抗拒地退了一步。 他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开,手指向门外:“走。” 陶策还想说些话:“你”飞集已转了身,握紧袖中的手吼了一声:“给我滚!” 陶策被吼得瑟缩了一下,只能拿着卷宗,朝他的背影行完最后一礼:“下官告退。” 他有些晕沉地离开了临王府,不觉回想起这些年来与三皇子的往来。 他一直不明白当初春猎上,三殿下为何侧身而来,挡住那一只接近死亡的箭。 终日审案断案如他,原来也是这么迟钝的人。 “陶大人!”身后随侍追上来,“皇甫飞集自裁了!” 陶策的身体晃了一下,手中的卷宗尽数落于地。随侍忙蹲下帮他捡起,看见其中夹杂的东西,不禁奇道:“这个时节,怎么还有桃花?” 他垂目,正看见一节开得刚刚好的桃花。 花是假的,情却是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因果 平冶将飞集的死告诉泽年时,他正趴在床上感慨:“他那样的人,肯伏法已是难得,但这个苟活,却是万万不肯的。”想了想他又说:“咱们这三哥,也算是个人物了。” 平冶摇摇头,十分心疼地小心揭开他衣衫,只看了一眼他后背便红了眼:“我若是知道他先前这样折磨你,我必然” “哥!我还行,撑得过去的,你千万别再说这样意气用事的话了。”泽年朝他肃容,没过一回又呲牙笑起:“殿下,再过一段时间,臣弟可就得尊称您为陛下了。” 平冶握住他的手:“待我稳固地位后,我立即下旨洗脱你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封你为亲王。” 泽年连忙打住:“万万不可,要是让有心人说哥滥权包庇,那怎么好?” 平冶瞪他:“那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顶个莫须有的罪名,待在不见光的阴影里?” 泽年挪近他:“哥,其实是我求父亲别翻我这个案的。我进天牢前他召见过我,他知道我们都是被冤枉的,但他自己确实是中了毒,并且已经很久,而他始终查不清是谁下毒,又怎么个下毒法的。” “什么?”平冶大惊,泽年忙接道:“时隔多年,若这股势力还在,于国于君都不利,不如先把这顶屎盆子扣在我这,你们好暗悄悄地在背地里查他一查,哥,你觉得如何?” 平冶迟疑了许久才点头,泽年连忙再接再厉:“而我这个戴罪之身是有永世囚禁的旨意的,届时能不能请哥再下道旨意,将我赶去晋国接着囚?” 平冶慢慢露出恍然的神色,抓紧他的手气极:“六儿!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和萧然在一起是不是?!” 泽年干笑一声,平冶瞪了他许久,气馁松手后,起身在房间里团团转。 “六儿,你告诉哥,萧然到底哪里好了?” “这个”泽年莞尔,“没什么好的,缺点多多,脾气差劲,可我一心在他身上。” 平冶眼眶又是一红,试图再挽留他:“待我登基,大庆正是百废待兴之刻,你难道不能不能留下来辅佐我吗?你看,你的家人,朋友也都在这儿,还有你的抱负,这些你都要为了一个萧然通通抛之脑后吗?” 他眼中也有挣扎,纠结了一番后,还是说了实话:“哥,不是我非走不可,是我非去晋国不可。” 他敛了笑,尽量以淡定的口气轻声道:“我中毒已深,在大庆之内无药可救,只能寄托于其他边境国了。” 平冶瞬间如遭人当胸一击,下一刻抬手便要喊御医,被泽年制止了:“不要叫人,哥,你先听我说。” 他将平冶喊来,待他坐在一旁,改了语气缓缓叙述起来:“殿下,你还记得第一位晋国世子萧尘吗?”他凝望远处,眼神一下子空灵起来,“我还记得当年他一步一步踏进宫中的样子,彼时我不过八岁,可在这宫中所见的美人已足够多,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能与萧尘相比。他并非是第一的相貌,可他的一举一动,一态一神,比那些舞姬还要勾人心魂,却又隐然含有王室威仪,让人渴望接近之余,又被他的气度威慑。他既是王族贵胄,又是仙人一般高不可攀的人物,芳兰竟体,是我平生罕见第一人。” “这样的人,我从未想过能与他往来。九岁时,我在武场偷偷练习射击被他撞见,他见我箭法臭,竟愿意屈尊,教我这样一个无依靠无地位的贱籍之子。” 平冶在此时插嘴:“你有我。” 泽年却苦了笑意:“殿下,我待会会说到的。” 他趴在榻上,后背抹了麻药而不知痛,便神情悠然:“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这一生中影响最大的老师。他教了我骑射,还教了我更多的权术,以及最冷冽的人心。” “十二岁那年,他拜托了我一事,便是叫上殿下你,一同去园林处找他。彼时我相信无疑,骗了殿下说去闲玩,待到了那,萧尘突然从假山后走出,用迷香令你陷入昏迷,我吓坏了,他解释完我仍然很生气。可就在那时,萧尘求了我一件事。” “他说他要回家。这件事,只有我能帮得了他。我见不得我的老师眼里全是泪的样子,便一口答应。” 那夜萧尘讨了他的刀,当着他皇甫泽年的面拔出,精确c果断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陛下不让我走,我必须回去,只能如此。小年,对不起。” 他说只有皇子失手杀了质子,这样威帝才不得不将此事压下,找一个妥帖的借口放过他,并将他的遗物一并送回晋国。 萧尘铁了心要回去,即便是以骨灰的形式。 “你便是因为这样,才背的这条罪?” “是。”他斩钉截铁,“萧尘是当时的我最最敬仰之人,如果回故国是他的遗愿,我必定要助他到底,即使我始终不懂他为何一定要走。” 他闭上眼忍了一会,而后声沙:“不久后我才明白,他为何接近我,并对我那般亲切。” 泽年握住平冶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因为太子殿下你是我五哥。宫中所有人中,我待在殿下旁边的时间最长,长到足以让毒香侵入你的身体。” 平冶骤然想起当年纪大夫为他治病,六儿站在东宫阶下,撑着伞看他的难过神情。 “他给过我许多百草香囊,可以驱虫避瘴,不假,可里头有晋国的枯心草,还与另外的异族药物巧妙地混合起来,成了一种毒。我佩了三年之久,又几乎都与殿下同行同住,殿下便这样一点点地也中了毒。”幸而那时他怕萧尘给的香囊被其他人抢去,更多时候是贴身藏着,那毒因此影响平冶的少,渐渐渗入他肌理的多。 “哥,除了你和嬷嬷,我当时最最相信的就是萧尘了。”他自嘲地笑起,“可他却是存了害死太子之心来利用我的,是我愚笨。” 很长时间里,萧尘的死成了泽年的梦魇。他敬萧尘,又恨,又怕,不知道他的死还牵连了什么,于是他在梦魇之后总会去敲萧然的门,看着相似的一双碧色眼睛反而慢慢镇定。再可怕的人,也已成了一把灰,而他还有余生之力去破解那些阴谋诡计,护兄长无恙。 平冶浑身发冷:“你的毒,真的解不了?” 泽年摇头:“这毒潜行在血脉中时察觉不出,等它发作时已经太晚了。偏这毒发作时只是轻微瘙痒,我起初没当回事,后来还是纪神医给我诊的脉。”一诊,才发现了不得,没法解了。而纪大夫已惨死,庆境内无人能再封他的毒。 萧尘临死时最后的一句话是:“你应该去晋国,那里有很美的千枯花。” 千枯花,他们的晋史上记着,花开未败之时,可入药,花时效极短,药效却恒久。 “哥,不是我执意要离开你们,是我实在无法选择。” 晋国是他必须得去的地方,也将是他新的容身之地。那里有千枯花,也许就有解药。 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萧然。 三千里外,郡主萧沐狂奔向归来的风尘仆仆的马队。 他刚下马,就听见她的呼喊。 “哥!”她疾奔如飞燕而来,刹步在他面前,抬头含泪盯了他许久,而后抓着头发在原地打转。 “小沐。”他眼眶发红,近十年了。 萧沐突然抢过一旁士兵的长弓,沙沙抽出三箭上弦,弯弓朝天拔射。 射完她又丢下弓,对着箭矢飞去的方向大吼:“我哥哥!萧然回家了!” 连吼三声,气势如虹,只是含着哭腔。 吼完她扑进他怀里,肩膀抖个不停,眼泪很快湿了他的世子衣:“哥,你总算回来了,爹他他” 萧然抱住她,看向满天乱舞的鲜红枯花,声音沙哑:“我知道。” “是我的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危机 庆都在经历完兵荒马乱的五十日后,大庆的国号在威帝二十九年九月十六日结束。太子皇甫平冶登基,即将开启新的国号。 威帝皇甫驿霄在八月三日驾崩,按照他的悄悄叮嘱,入皇陵时,他的棺椁独放,不与艾皇后同葬。 威帝说,已做了一世夫妻,来世最好不相识,他不愿再耽误她。 但那个不知属于谁人的狼牙吊坠,好好戴在了他颈项间才入的棺椁。 时岁流年不利,天灾人祸,各地旱涝罹灾兼有,平冶登帝于动荡之后,一切仪式从简,稳定后立即准备打开皇甫家的金库,取财赈四方,以及修缮因战损毁的疮痍国都。 当年庆国取代前朝大晋后,在皇陵之下建造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迷宫,穷尽两代之力,用于存前朝余金,及当代金银,还有众多稀世珍宝。 通俗讲,是皇甫家的巨型储备宝藏。因其隐蔽重中之重,每代帝王都会修改其路线,更变迷宫机络。且只有到将死之际才会将此事继承给下一任帝王,确切保密。 大庆两百八十七年来,这座宝藏的继承与保护从未中断,其中的巨额财宝必然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等平冶带着最信任的心腹秘密进入皇陵之下,打开那座迷宫,最终来到藏宝之地前时,他看到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石穴。 他反复确认过威帝交给他的地图,确定绝无走错后,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从头浇到脚,遍体生寒。 皇甫家的宝藏,大庆的隐形第二国库,被盗了。 ——被盗空了。 这个惊天悚闻被他压在心头,谁也没有透露。 修养了许多日子的泽年下了床,转到冷宫去探望他奶奶,老人家居于僻静之地,倒更安乐。只是中途老人发了糊涂症,认不出已成年的泽年,他又没有红珊瑚指环做证明,老人以为他是小贼,半赶半骂地将他轰了出去。 泽年无奈,不觉转到了萧然所住之地,看着一景一物,眼眶微酸。 他又绕去了东宫,一进去,便听见小孩的哭闹,他生平喜爱小孩子,拔腿便快步进去查看,正看见屋子里明心哄得满头大汗,大床上面缩着两个小孩。 “都走开!不准过来!”皇甫汐干嚎,死死抱紧了皇甫颢。 泽年有所耳闻其事。皇甫飞集兵变时以杜侧妃和皇甫汐为要挟,兵败困于临王府时将太子侧妃母子送了出去,包括他自己的侧室和孩子。当飞集已死的消息传到宫中时,他的女人掐着皇甫颢意欲随他而去,被杜侧妃和宫人拦住,那女人便自己撞柱而死,留下一个四岁的儿子。 至于杜侧妃,是被平冶下旨处死的,暗地中处理掉。汐儿年幼,可托付给他正妻悉心教导。 不过就目前看来,这两个看上去不通人事的小孩仍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明心转头看见泽年便叫起来:“六哥!你大好了?”她快步走来,拉他两臂上下查看,霎时两眼湿润:“六哥,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如今看着你平安,真让我高兴” 泽年揉揉她脑袋,惊叹且心疼,不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这娇养妹妹受了多少苦,经此成长后与先前完全不同。 他又走上前去看两个孩子,小汐一见他,先是喊了一声叔,而后又无比戒备地抱紧皇甫颢。 这强烈保护欲让泽年叹息,又轻声唤另外一个小孩:“颢儿?”小孩没理他,也是抱着小汐不松手。 泽年笑着问:“汐儿很喜欢颢儿吗?” 小汐脸上还有凝结的泪痕,闻言挺胸昂首:“是!”皇甫颢便抖了一下。 泽年再问:“那颢儿呢?也喜欢汐儿不?” “当然!”小汐抢着回答,“他是我哥,他最喜欢我了!” 皇甫颢慢慢抬了头,闻声与泽年对视。 他的眼睛极像他父亲,幽深沉冽得像一口深潭,黑得发亮,如火如剑。 泽年心里如被针扎了一下,顿时有些发愁——这孩子留下,怕是后患无穷。 明心上来拉他,直摇头:“颢儿这么多天,一个字都没开过口。” 任哪个小孩见他的母亲要杀他,最后还自己撞死在孩子面前,那惨状定会造成阴影的。他要是这会跟正常小孩一样,那才叫可怕。 泽年伸手去摸了小汐的脑袋,皇甫颢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收回手,想了想,垂了眼对他们说:“看着你们两个,倒让我想起从前和我哥年少时的情形。有一次我犯了大错,我爹呢,有这么生气!拔了剑就要弄死我!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两个小孩都愣愣看着他,小汐问:“怎么样?” 他在胸口比划着:“我哥扑了过来抱住我,对,就像你们现在这么抱着,他痛哭流涕地求我爹,最后我真没事儿了。”他唏嘘不已,“我这做弟弟的,幸亏遇上这么一个好哥哥,不然早入土了。” 说完,他弯腰笑眯眯地朝他们说:“汐儿和颢儿也会这样么?” 两个小孩一时无声,泽年拉了明心出了屋,躲在门外偷听。 没过多久,兄妹俩听见里头传出一个稚嫩但相当沙哑的声音:“我会保护你。” 明心捂住嘴,眼睛里浮了泪光。而后传出皇甫汐的号啕:“我也会呀,你总算说话了,哥,你吓死我了” 泽年也忍住不出声,拉了明心走远,唇角微微扬起,心想那孩子若是好好地教导,也未必会成后患。 明心感慨地擦了把母性大发的泪:“六哥,还是你有办法,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就哄得颢儿开口了。你不知道,他再不出声,太医就要以为他困于心疾而哑了。” 泽年挑了眉:“这样严重的?不过救了他的也不是我,是汐儿,我们可爱无敌的小侄子。”说罢他又笑起:“我那故事可是真的,不是我瞎编的。” 明心一下子瞪圆了眼,泽年拍了拍她肩膀:“真的,没有你五哥,六哥现在没法站在你面前蹦跶。将来你可要好好陪着他,等到你出嫁,他肯定要在背地里骂一骂抢了妹妹的驸马,和偷偷哭鼻子的。” 明心想起当时五哥抱着她不让侍卫带她走的样子,眼圈红了红,拉住泽年衣袖大声道:“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呆在一块,谁也不准出事!” 泽年弯了眼睛,宠溺地摸摸她茂密的头发:“好的呀。” 想来,等到他离开这里去晋国时,明心也会哭鼻子吧。 隔天,平冶召了泽年去政事殿,因现今名义上他还关在牢里,便换了一身内侍服,等到人烟较少时低头走去。进了政事殿,刚一抬头便看见痨病鬼似的大理寺少卿,哦不,是大理寺卿,他升官了。 乍见熟人让泽年十分高兴,他立即上前从后拍陶策的肩膀:“陶大人,许久不见,你身子骨还是这么健朗。” 陶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他,眼睛都直了。 泽年将手放他面前晃了晃,陶策才微红着眼眶笑道:“自别再见六殿下轻减了。” 泽年还想和他续会旧,平冶向他招手,手中拿着一封信。 泽年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陛下,陛下有何吩咐?” 平冶笑骂:“装模作样,快起来!”说完,他神情怅惘地将手中的信交给他。 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接过那信时他的唇角几乎要扬到耳根子去了。拆了看,一睫一肌尽散发着欢喜气息。 陶策好奇:“六殿下看的是谁人的信?竟这般喜悦?” 平冶无奈摇头:“还能有谁?晋王萧然的。” 泽年看完收了信,薄脸微红:“晋王说,他想来国都觐见新帝。” 平冶歪头逗他:“除了这个,他就没再说别的?” 泽年干咳了几声,抿着唇道:“晋王还说,他想大胆聘求皇室中人联姻。” 平冶愣了好一会儿,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半晌才克制着,对泽年笑道:“我敬他是个人物!让他来吧,看看他带的什么聘礼。” 独陶策一头雾水地看着耳根绯红的皇甫六。 大庆新帝的旨意传到晋国之时,晋王正站在枝繁叶茂的银树下。 他转身,衣角拂过降落即枯的花,微扬了下巴,对着铁甲加身的军人道:“起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归来 “父王,这画上的地方是天宫吗?真美,真热闹啊。” “那曾是我们的家,在两百七十八年前。” “那我们为何在这里呢?” “因为我们还太弱小。但我们很快就将回去,我们晋国的旗帜将代替庆字玄旗,我们的铁蹄会光明正大地踏碎他们的美梦,他们将再次对我们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你将前往那个如梦似幻的乐土,记住它繁华下的朽落,记住你兄长冰冷的墓碑,记住从你踏上这条路开始我们的崛起。” “记住——” “你的启程以你兄长的骨灰为代价,你的归来以我的死亡为起始。” 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愿先灵长在,我将夺回属于萧氏的荣光与霸业。 “殿下,殿下?”他见易持突然发呆,便轻声唤了他几声。 易持回过了神,发现手中的笔放错了位置,将几本绝版的古书弄脏了。兴怀正拿了汗巾擦拭,看了仍无动于衷的易持一眼,问道:“八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易持把玩着他自己的刀,众兄弟中唯独他的御刀是一把尚文的裁纸刀,也不知道当初父皇怎么就如此富有远见。 他低头轻笑:“今日皇兄询问我今后有何打算,是入朝为仕,还是封王做逍遥雅客,我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不久前后宫前朝一桩桩大事翻天覆地,六哥现如今还被困在牢中,萧然也回了他的晋国,不知何年月能再见面把盏。许是我过安稳日子惯了,并没有什么大出息,见他们在枪刃剑雨中穿行,又是后怕却又是羡慕。有人虽败犹荣,虽死不灭,不像我这号无名小卒,碌碌睁眼闭眼,一生便将息。” 兴怀站于他身侧:“天潢贵胄,乌衣巷陌,寻常百姓,皆各有各的造化。不过依兴怀所感,恕我口快,八殿下,你不是常驻金銮之身,该是旷达江湖之生。” 易持掩口弯眼:“那待我决意游山戏水之时,兴怀愿不愿意同我一起?” 兴怀发冠下的系绳一晃,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见他不是开玩笑,垂眸行礼道:“那来日,就请易持多多关照了。” 门外宫人恰在此时进来禀告:“八殿下,晋王三日后将入朝朝见陛下,到时您也要去吗?” 易持拍掌:“当然要的!好极了,待我见过他,我便可让他为我饯别了。萧然啊萧然,你可快点来吧!” 另一边,他也在盼着他。泽年时不时掏了他的信出来看几遍,而后痴痴傻笑,抚着那一行“我以千枯花为聘,求你一发系为同心结”,不觉便耳根发烫。 突然手一抖,信纸飘然落地,他抓住自己的手臂,额角鬓边冷汗顿生,犹白着唇强笑:“等会儿,再等会儿,等我到了那边,取了你的克星做药,看你还能不能这样猖狂。” 身体中的毒也发作得越发厉害了,这些年只封未解,又大大小小受了不少的伤,身子骨是越来越弱了。 他突然又想起总是胡来的那人,心里暗暗发誓:待见了他,一定一定告诫他,节制房事。 要是被搞死了,那真的不太好。 明心从平冶处知道了他将离庆去晋的事,哭丧着脸便来拉他手臂,日日黏在他身旁,还赌气地说他:“你个见色忘亲的混蛋!”惹得泽年哭笑不得。 明心又开始叨叨叨地准备了一大堆东西,说是到时让他带去,模样像个老妈子。 就连事务压脊的陶策都时常悄悄跑来同他说几句,他虽不知泽年将走,却有种诡异的直觉,认为六殿下是看一天少一天了。 总之,他是日日在辗转反侧中煎熬。直挨到萧然将至之日的前一天晚上,泽年为做戏做全套回了天牢,连那镣铐都戴回去了,就等明日平冶下旨将他转“囚” c“流放”于晋。 他还无比好奇,这位晋王阁下,想怎么求聘。 平帝十月十九日,晋王萧然率晋使入大庆都城。 经历过夺帝战乱之争的国都守卫松乏,刚从帝朝更换中喘过气来的百姓看着这一队第一个来朝见的边境国,感到分外自豪与喜庆,尤其是都城中的姑娘们,不知多少人为这位新承的晋王暗暗相思过,听闻当日的玄衣萧郎回来了,抛了一路的各色鲜花以示热情。 晋王打马自满街花雨中过,一支芍药抛到他肩头,晋王取过,仰首向阁窗上的少女一笑,碧眸明亮如琉璃,一瞬搅乱无数少女芳心。 晋王下马入庆宫,身量似又拔高了些,着了玄黑色王服,衣上仍是引颈展翅的朱雀,但比昔日的世子服华贵了许多,袖上皆以暗红线绞了花纹,庆人不识,只觉绚丽非常。 庆都之内自然是无人能识。那开在墨衣上的隐隐花簇,是为千枯。 晋王入朝觐见平帝,一路噙笑而过,满堂文武百官,无人可比拟一二风华。 待受过平帝加玺,平帝于朝上宣一事,下旨将皇室罪人皇甫泽年转流放于晋国,仍奉行先帝永生囚禁的旨意。 朝中曾为皇甫泽年效劳过,曾与他共事过的官僚,于诧异惋叹之中,又为其暗暗祝愿。 毕竟这也是极好的结局了。 晋王单膝跪于金銮殿含笑接旨,此间种种,他已尽知晓。 是夜,平帝为晋王办接风洗尘宴,半途转入内堂,秘密召见晋王。 平帝唇角始终未退的笑意,在踏入内堂时消去。他有些着恼地看向晋王萧然,质问道:“萧然,你对朕六弟,究竟是否存着真心?” 玄衣朱雀的萧然揖手躬腰:“陛下可放心。” 平冶背着手在堂中焦躁地踱步,他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人,就像当年的萧尘一样,这兄弟俩一白一墨,都叫人完全看不透,偏生他的六儿却敬一个,爱一个,义无反顾。 也许是他的六儿明天就要离开他了,这让他恍若心被斩去一半般疼痛,怎么看萧然怎么讨厌。 “若不是他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带走他。” 萧然垂首不言,眸中有寒光瞬过。若不是,什么若不是? 平冶负手口谕:“晋王萧然,朕命令你,此生不得负泽年一毫一厘,若你致他伤心难过,未予他安康喜乐,朕绝不轻饶你!” “萧然接旨。” 他的语气又软了些:“若来日他想回庆都了,你不许阻他。” “是。” 平冶又不讲理地刁难他:“还有,朕不许你娶妻生子,一生一世,只准有他一人,将来晋王之位再由你萧家中人继任。” 他低着头扬起冷笑,仍恭恭敬敬:“萧然无异议,遵陛下旨。” 这个难缠的大舅子居然还不肯罢休:“朕要听你亲口发誓。” 他只好站直竖了三指:“我萧然在此对天起誓,今生不娶妻,不生子,独皇甫泽年一人,穷尽吾生待他好,竭尽吾生予他安乐,绝不让其伤半点心,落半滴泪,如违此誓,必当” 毒誓还未发完,屏风后传出声音:“行了!别再说了!” 他的手一顿,慢慢垂下。 平冶嘟哝了一句没出息,十分不情愿地唤屏后的人出来。 柳衣绣棠c细腰一把的人笑盈盈踏出。 玄衣人垂眸,将手伸入怀中。 寒光一闪,泽年看到他的手似取出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左手上空空如也,那枚指环没有戴着。 萧然上前一步,撞在平冶怀中。 彻骨冰寒。 他看了一眼胸膛上熟悉的刀,缓缓转头看向泽年。 所有的刺痛和惊惧消散,只有湮灭头顶的绝望,和无所遁形的刻骨执念。 短暂一生将停止在此,他只来得及再看他最后一眼。 泽年看见他张开了口,唤出一个六儿的口型。 他的欢欣喜悦还没来得及淡下,就被眼前景象凝固成无边惊震。 萧然拔刀,平冶向后倒下。 他扑上去接住平冶,捂住他心口那个血洞。滚烫的血烧得他神志不清,他还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换了主角的梦魇。他的兄长还端坐在金銮上,耀芒如神祗,不是怀中这具尸体。 “哥?”他痴怔地看着平冶的眉眼,不信所见为实。 视线模糊,他看着他再也睁不开的眼,突然像被什么惊醒,抱着他绝望地嘶喊:“哥,哥,哥哥!” “泽年。”提刀的人唤了他一声,他受惊地抬头,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看向他。 眼前是他所爱之人的容颜,没有错。那么,那么你能不能对我说,这只是一场你们商量好的闹剧? 可他看到他染了血的下颌,和手中滴血的刀,张大了口除了咯咯颤抖,什么也发不出声。 萧然看着他瘫在地上抱着平帝尸体,仰着苍白如纸的脸,无措,悲痛,眼泪汹涌,满眼都是乞求。 萧然没有移开眼,也没有迟疑。他拽起已经崩溃的人,封住他哑穴,将属于他的刀塞回他手中,而后握着他的手,将那刀送入自己身体。 他的血溅上他的手时,泽年瞳孔骤缩,想将刀往外拔,萧然却抓着他的手再刺深一寸。 就在此时,越过萧然肩头,他看见了呆住的易持。 而后人越来越多,侍卫冲上来,萧然推开他,皇甫泽年的刀抽离身体,他踉跄着后退,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被易持扶住。 侍卫夺走他的刀,将他按在地上,押住手与后颈。 泽年的脸贴在淌了他兄长鲜血的地面上,在窒息和毒发的痛苦中听见有人高喊: “陛下陛下驾崩了!” “抓住贼子皇甫泽年!畜生!你竟恩将仇报,拔刀行刺了陛下!” 全身所有的血都冲到双眼中,他想辩解,想咆哮,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失去意识前,他奋力想去触碰平冶,一只脚踩在他手背上,他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双冰冷刻骨的碧色眼睛,突然挣扎着呕出一口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认罪 夜色已深,如一头吞噬人命的饕鬄。 高统领不敢停下,拼着命赶着马,身后追兵始终甩不掉。 “汐儿汐儿还在宫里,高叔叔你别管我了,快去救汐儿啊!” 高统领捂住她嘴巴:“别再出声了。”他背后还有三刀的重伤,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带着这孩子跑出多远,只能拼着一口气,将她带离那个危险牢笼远一点。 高统领不知道那些死士是什么人,他们武功之高,路数之诡,他平生未曾见,更遑论其他禁军。宫中守卫在无声的被猎杀之中抹去存在,那些人除下禁军服换在身上,藏着刀锋靠近内宫,遇人则杀。 他也知道自己更该带着小皇子逃离,可他一看见长得那么像她母亲的明心,最终还是放弃了职责,带着她逃出宫城。 中宫烧成灰烬时,他还在牢狱中。待他官复原职,带刀巡卫宫城时,那个六宫中最尊贵,却总一袭白衣静驻宫门眺望的寂寥之人,已尸骨无存了。 他知道她无情,却也甘愿飞蛾扑火。 高统领拼命赶到郊区,将明心从马上拎下去:“公主,微臣只能护送你到这了,不要回头,不要回去,也别再相信任何人,你一定要离开都城,平平安安一生。”说罢他从马上弯下腰,拿手狠狠地在明心背上拍了一下,直接将她推出几步远:“快走!” 明心呛了一口,直把鼻涕眼泪都呛出来,忍着不回头忍着哭声疯狂跑起来。 高统领掉马往另一个方向逃去,随后赶到的死士穷追不舍。 明心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六宫突然全乱了,宫人们四处奔逃,说陛下被刺客所杀,皇后也在混乱中不明原因而死,宫里到处是杀手,不可留了。 面对这样巨大的变故,她恐惧地冲到东宫,小汐和小颢却都不见了。再然后便是禁军赶到,整个后宫变成了一个屠宰场和修罗地。高统领拼死护了她出来,在他们身后,内宫血流成河,惨叫之声不绝。 明心擦着眼泪狂跑,她不敢相信那些人所说的一切,抛却一切杂念,脑中只有高统领的命令。她迈着柔弱的步伐,一刻不停,只想逃出都城。 而追兵也到了。 十月十九日夜,庆宫之中弥漫着可怕的血腥气。 没有任何人会预料到,夺帝之争会汹涌到这种程度,更没有人会想到,罪人皇甫泽年会是这样一个疯子,筹谋多年,夺帝不成,便决定报复皇室,联通皇甫飞集残党,前朝弑帝,后宫弑后,将血播向每一个他复仇的角落,毫无余地,丧尽天良。 连昔日好友晋王萧然也被皇甫泽年刺入一刀,险险踏入坟墓。 宫中禁军死伤无数,连同当夜赴宴的众多官臣也不能幸免,非死即伤。 最后是兵部镇住战乱,挽住摇摇欲坠的皇甫政权。而后三司六部同查其案,宗室推选八殿下皇甫易持为新帝。 这一切足足动荡了一个月。 八殿下一直不愿登帝,暂任监国,重臣辅佐。欧阳丞相年事已高,惊闻爱女皇后身亡,一病不起,最终殡天。 大理寺主事暂换少卿,因大理寺卿陶策当夜亦负重伤,昏倒不明,而其苏醒后因强自为罪人皇甫泽年争辩,被疑为其党,暂停其职。 皇甫飞集残党为兵部所肃清,最大的罪人皇甫泽年连夜关押大牢,未定刑。 满朝群臣激愤,无一不上奏,请求将罪人处以极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废其皇甫之姓,回归贱籍。 满案奏折被八殿下暂扣,称仍需些时日定夺。 易持对着全臣的诛杀之折发呆,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做,他不想当皇帝,也不会。他只剩两个兄长,大皇兄在边境,六哥被关在牢中,而他九弟懦弱,已请旨要了一块封地离了都城而去。若易持不做皇帝,便只剩空中受惊的小皇子皇甫汐,可一个连日抱膝埋头哭泣的三岁小儿,又岂能承担这危倾重任? 更让他心焦如火的,还有宫廷剧变后便不知所踪的翰林学士赵兴怀。 整整一月,翻遍了王都,易持也没能找到他。 八殿下当然找不到。赵兴怀宫变之夜便被带出,扣于晋国使馆。 他看着养好伤的晋王,静默之后,冷冷开口:“我还记得,昔年晋王所说的一句话,如今真应验了。” 晋王饮酒,闻言便问:“什么话?” “天下惟我可欺他,害他,旁人一个不许。” 晋王沉默片刻,照样饮酒不误:“不错。” 兴怀嚯的站起,发白的指尖指着他:“萧然,你才是残杀皇族c血洗内宫的歹人!你将这一切推给了六殿下!”他的声音嘶哑,胸膛中烈火焚烧不止,“你怎么下得去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被至信之人背叛的滋味,何况那人还担了这天下同唾c千古永骂的罪名! 他自斟:“说起来,本王还得感激赵公子,当时轻易地将皇甫泽年的刀交给我,使这场戏更加圆满。” 兴怀霎时唇白如纸,发着颤,抓起桌上酒壶便想砸过去,被身后晋国侍卫拦住。酒壶未落,酒液倾洒,泼了晋王半边脸,淅淅沥沥地顺着长眉长睫淌落。 他也不擦,淡然地看着被侍卫押跪在地的人,语调平静:“赵公子,你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你还不知,如今皇甫家宗室,正铆足了劲劝易持登基。” 兴怀奋力挣扎:“是你授予的?!” 萧然点头:“不然呢?他们皇甫家,快差不多绝了吧?至于易持,只要有你在就足以牵绊他了。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害他,也不会伤你,待他登了帝,我便放你回去。若是你想向人揭示我的罪行,大可试试,看看旁人是否信你,再想想你赵家一百八十六人口的脑袋,是不是比我的刀坚硬。” 兴怀颤着嘴唇,而后抖着身体发笑,最后狂笑不止。萧然置杯问:“你笑什么?” “我笑六殿下何其不幸,得遇你萧然!” 他沉默许久,拂了半边脸的酒渍起身离开。身后的声音还在且笑且喊:“六殿下!臣替你不值,不值!何如遇此狼心狗肺c奸诈狠毒c薄情寡义之人,误你终生!不值!不值!” 他听不得,踹门而出,上马去重牢之地。 这软华温繁之都让人泯灭热血,变得同它一样懦弱心软。掠过千里风沙和枯瘠荒原,见到满宫缟素,他扶着生父棺椁入陵,满目丧麻,满耳哀声,他将软了大半的心一点点武装起来,磨成冷硬铁甲。 本以为已经无惧,心口的疼痛却在提醒一个事实:你不愿放弃那个人。 萧然到了大理寺,下马快步而入,狱官深揖:“大人。”他挥手让人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人,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一直严加看管和伺候着,每日都点了睡穴,以防他自残。” 他走到尽头,看见绑在铁桩上的人,呼吸一屏。 狱官解释:“方才有刑官来审,我们便将此人从牢中拖了出来,过个形式,审不出什么便走了。” 他直直看着他,缓缓迈步走到他面前,眸中异光流转。 他四肢都牢牢以铁链缚在桩上,双耳塞着棉球,双目也被墨巾缚住,还被点了穴,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呼吸乱了频率,有些艰涩地问道:“苏醒期间他可说过什么话?” “一个字也没有。他不肯进食,是宫人灌了清粥喂进去的,不然撑不住。” 他眼眶胀痛,低声道:“给他解开锁。” 狱卒立即解开铁链,桩上的人软软向前倒去,他张手接了满怀。 “人全部撤走,有人来再通禀。” “是。”狱官率先离开,不出一刻,整座重牢只剩他二人。 牢门没锁,萧然将人横抱而起进去,将他放在收拾得极好的榻上。 萧然看了他许久,伸手想抚摸,堪堪停在肌肤前一寸之处。而后迟疑片刻,点开他的睡穴。 他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看见他眉头一蹙,顿时心头大乱,有转身逃离的冲动。 泽年有些不适地抬了手,想解开眼睛上的布条,萧然睁大眼,瞬间抓住他手腕。寂静中萧然的心跳声异常震荡,僵持着不肯放手,又不知接下来怎么办。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索,摸到萧然腰间,窸窸窣窣地往上摸。萧然不敢动弹,看着他的手渐渐摸到他心口,看见他单薄袖口滑下,露出因铁链紧缚而青红的手臂。 他还在发呆,那只手摸到他的伤口处,骤然指尖发力,狠狠地按了下去。 剧痛给大脑敲警钟,萧然嘶着冷气扯下他的手,而榻上方才还软弱无力的身体突然蓄力如弓,撑起身体直接将头撞向他心口。 萧然被撞得脸色扭曲,翻身抓着他两手压了上去。泽年经过长时间的折磨,双腕伶仃细瘦,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手制住。萧然抽了腰带绑住他的手,锁住他乱踢的腿,将他耳朵里塞着的棉球掏出,掐着他青筋凸起的脖子,怒声吼道:“说话!” 他咬牙咬到额上爆出筋络,仍是不肯发出一声。 萧然眼里怒与疼交杂,低头恶狠狠咬在他脖颈上,有些狠厉地想着,咬断他的咽喉算了。 泽年察觉到他的意图,突然浑身就放松了,仰着颈任他咬,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萧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如此反应,心狠狠一抖,松了口愣愣地注视他。 他想死,他竟然想死。 他摩挲着泽年脖子上的血,胸膛胀得发慌。 他更宁愿他恨他,报复他,像刚才那样生龙活虎地往他伤口上撞。他不想看见这样枯槁的皇甫泽年,不出声也不想活。 他虎口钳着他的脸,冷声:“你说不说话?” 他直挺挺地平躺着,似乎在等着刽子手挥下斧一样引颈就戮。 萧然按住他大腿阴鸷道:“我有的是时间,你不开口,我就不停下。” 泽年明显地抖了一下,布巾下眼角发红。 这是何等的羞辱。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他张了口,一句嘶哑的滚还没来得及吼出就被捣散,痛到脑袋发昏,失去控制发声的能力。 萧然折着他丝毫不留情,狠力攥着他的腰,眼睛也红了。 泽年浑身疼到寒战,湿冷的牢房中渐渐泛起血腥味,他没有力气再去挣开手上的腰带,浓烈的屈辱一遍遍在脑中刮过,憎恨如潮狂涌,风啸鬼嚎。 突而五脏六腑几欲碎裂,疼得他喉头溢出一声哽咽。 萧然听见了,泛赤的眼一酸,俯身捏开他嘴巴吻了进去。 既想将他弄死,又想将他托在心尖上。 牢外狱官突然大声喊道:“恭迎八殿下。” 泽年散乱的神志回拢了大半,挣着想推开人爬起来。 萧然捞起他就着未分开的姿势将他抱在怀里,按着他脊椎听见他又是一声哽咽。 来了更好。他昏沉了这么久,什么也审不来,正好让他此刻认罪。 泽年双手被他解开束缚,却是无力垂下,萧然捂着他后脑抱住,听见脚步声缓缓逼近,在他耳畔吩咐:“叫他停下。” 怀里的人哆嗦着扯他的腰背,沙哑道:“放开” “叫他停下。”他却偏要在身体与精神上双重折磨他。 不用他说,泽年也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荒唐模样,听着不断近来的脚步,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别过来。”他喘着气喊完,脱力地将下颌搭在萧然肩上,屈辱地颤着身体。 “六哥?你你终于醒了?”易持听见声音,果真停了脚步。 “你不要过来,有什么话,站在那里问。” 易持焦灼地走了几步,带着满心苦涩和侥幸大声追问:“六哥,你没有想杀五哥和萧然对不对?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是不是?内宫变故是临亲王残党做的,和你无关对不对?” 等了一会,他没听到回答,顿时急了:“六哥!告诉我你是冤枉的!我一定会查清来龙去脉还你清白!” 泽年指尖在萧然背上颤抖,听到易持说内宫变故四字,顿时心坠寒窖。 萧然突然在他耳廓边轻声:“皇甫明心。” “六哥!你告诉我啊?我求求你告诉我实情!” 萧然又一声冰冷警告:“皇甫汐。” 一片黑暗中,缚眼的布巾下淌出一行泪:“都是我做的。” 易持呆住,再回过神来已满脸的冰冷泪意。 “不是的,不可能六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完他急急想冲上去,被里头凄厉的喊声制止:“不要过来!我不想再看见皇甫家的任何人!” “我憎恨皇甫家的每一个人,别再惺惺作态了所有人都因我出身低下而肆意踩踏,凭什么?我忍了这么多年,就是就是为了报复,人是我杀的,只要我不死,我还会继续杀皇甫家的人,包括你!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直到那踉跄脚步远去,萧然才扯着他头发推开人。他在他后背上抓得鲜血淋漓,指甲里满是血。 他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伸手去抚他满脸的泪。 他不敢解开布巾看见他的眼睛。 泽年凄厉地笑起:“你满意了?做完了?滚,给我滚。” 萧然如鲠在喉,退出来捡了衣要给他穿上,被他劈手夺过咆哮:“滚!” 萧然掐住他脖子拉近,灼热气息喷在他脸上:“听着你若敢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我便将其双倍复制于你妹妹身上。你若敢死,我就将皇甫族人全部活生生肢解,不分老幼。” “我说到做到。”他竭力保持轻声说完,而后穿好衣服离去,眼睛逐渐通红,心口的血糊满了衣裳。 他在黑暗里呆了很久,而后失力仰面躺下。 泽年伸手去摸后背上那个巨大的刺字,隔着衣服摸起来不易察觉。 他突然在黑暗里似鬼非人地笑,心想皇甫飞集说的不错。 他是个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异族 皇甫定辽与赫连安站在关隘上,看着底下的无边铁骑,他神色严峻:“异族为何有能力养这么多兵?” “大军压境,金戈如雷。”赫连安叹了口气,“我曾经不信他,没想到真成了。” 定辽不解转头:“你在说什么?此事必须马上传信入国都”他看见赫连安拿着一颗药丸张口就吃,顿时皱了眉:“你吃了什么?”却见赫连安转过来,眼睛亮得瘆人。 他揽过他的脸,凑上去亲吻。 定辽瞳孔放大,牙关一松,任由赫连安卷了舌头进来,那颗药就这样长驱直入,被不自觉咽下。 定辽推开他,掐着脖子想吐出来,赫连安抓住他,眼里碧色涌动,没让他吐出药来,看着他渐渐无力地倒下去。 “殿下,你曾开玩笑似的问过我,为何我赫连氏以异族之身,侍奉于大庆皇甫氏,而拒同族于塞外。”他轻笑,“我的殿下,请您仔细看看——因为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呐。” “抱歉,请您先为我们做挡箭牌吧。” 十一月二十三日,皇甫易持最终称帝。 在群臣激愤中,终于下令剔除罪人皇甫泽年的姓氏,处以死刑。 执行当日,锁着罪犯的车行过大街,百姓交相砸秽物,满街大骂。刽子手砍下其头颅时,万民鼓掌称庆,大喝的好字响彻云霄。 疯狂的人群过后,也只有一个暂被停职的大理寺卿痛哭悲鸣。 十一月二十九日,大庆边防全线崩溃。赫连安秘密传信入朝,告皇甫定辽叛国,欲以数十万大军杀进国都称帝。朝中立即分为两派争执,一是劝易帝退位让与皇甫定辽,二是主战,坚守国都。 易帝派使臣前往与皇甫定辽商议,使臣头颅被置于匣中送回,其中有一封列举数十官员名字的书信,皆是十二年来于朝中诋毁过皇甫定辽与其母族的官员。 书信最后以血淋淋的“其上之名吾必屠”为结尾。 最终主战派盖过退位派的呼声,边境以外的庆军被迅速集齐,预备决一死战。 皇甫定辽所率的二十万边关军战力高,骁勇非其他军种能撄其锋,庆境一日之内被连破三座城防。 败信传来,国都人人自危,退位派重新卷出。 正此时,滞留国都的晋王萧然自荐,愿突破重围返晋,调边境国军队助庆军剿灭皇甫定辽,易帝准。 十二月六日,晋王顺利返晋,调晋国全数兵力,过边境直入庆土,火速在后堵杀定辽军。晋王同时派人游说边境其他十国,集异族之兵十万,粮马重器源源不断输向战场。 晋军营中,右脸刻着火族图腾印记的青年向晋王举杯,葡萄美酒入喉绵长甜润。 “多谢晋王布局。”他极满意地再倾一杯,递给身旁的健壮男子,眯着眼笑:“幸得晋王搭手,让我那蠢叔叔带了族中精锐来投靠。我将夺回辽国中封家权位,届时屠杀我叔叔那一族时,还请晋王多出点力,斩草除根。” 萧然举杯敬他:“本王也要多谢封先生奔波四年,这批铁甲战马,大半有封先生苦功,本王感激不尽。” 封半棋只笑:“功在千万巨财,晋王能弄到那么多财宝珍物,才叫封某称奇。不过,封某最在意的不在外财,倒是想问问晋王四年前的盟誓,可还记得其约?” “自然记得。”他抬眼,锐光外露,“我允诺,待我萧然为帝,拆边境八百里戊边,废边境十一国各踞之势,合为一府,准异族与中原往来畅通,百代不禁,不驱异族——在相安无事的前提下。” 封半棋大笑:“来日我率辽国第一个响和晋帝!” “异族被庆国拦在关外两百八十余年,可异族有何罪?”萧然轻笑,“不过是皇甫家忌惮前朝大晋残族。庆国将晋人驱逐在外,裂为十一弱小蛮国,令我们受尽两百八十多年枯瘠之苦。而今,萧家将重新建立新的帝国,一个比从前的亡晋c如今的大庆都要强盛兼容的帝国,我要让流放在外的族人能有余地选择他们想要驻扎的水土,让软弱c沉迷温柔乡的皇甫氏也尝尝黄沙的咸苦味。” “旧的时代应该掀过去,新的朝代,应沐日摄月而生。这些腐臭的旧血液,正应该被崭新的刀剑放干。即使废边界c合纵横这样的浩大工程难以一蹴而就,但穷尽这一生,我也将不遗余力地推行。” 封半棋举杯:“皇天后土所证,我封家愿随晋帝陛下创基业,看万里山河内外,人相庆!” 当年萧然与皇甫六在数次夜论中,曾论中原与异族之争。萧然持内外一统之见,他则说,国土有限,人无缩减,中原容纳不了众多塞外茹毛饮血之辈。 当时他反驳:“以非常手段,能行非常之事。” 这非常手段他没有说出口,而今铺开于天下:战争。 唯有战争,能最迅速地收割浪费国土的弱者,而让位于强者。 这是促成内外一统的最直接有效,也是最残暴血腥的手段。 铁骑横扫千疮百孔的大庆国土,有血流成河,有斩荆播种。在哭泣声和咆哮声中,以鲜血为浇灌,反抗与勇气重新在肥沃湿软的土地中催生。 这场明有预谋的战争,在背地中以阴谋奸险推动,最终以真刀实枪为对垒。 弱者被乱世淘汰,强者历百战存活,握青锋为笔重写江山格局。 杀伐与融合一同进行,摧毁与建造共生。只是这样惨烈的手段和无数枯骨垒地的结果让更多人永远无法苟同,包括亲人,爱人,友人,乃至陌路人。 负伤的赫连安回营自己包扎伤口,处理完,他拆开另一方寄来的秘信。 “皇甫定辽不可活”他重复信上的内容,静了好一会,才烧了信。 赫连安回头,便看见不能动弹的他凶狠地紧盯着自己。定辽愈是对他态度奇差,赫连安愈是笑得高兴。他一身戎甲血锈斑斑,仅露的一张脸因摘了铁盔而显得过分清俊,眉黑眼碧,凝望着人时如一对绿宝石盈润多情。 他用这样的眼睛噙着笑看着他的殿下:“殿下,您刚才也听见了吧?您死后,皇甫家也就再无人能阻拦得了我侄子,所有的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过去轻握定辽的手,“殿下,您爱也罢,恨也罢,总之,我这小身板您是见一日少一日了,您便趁着这有限时日,再多多像此刻这样瞪着我吧。” 易帝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定辽军打到庆都外白涌山,为晋王军剿灭。赫连安手捧皇甫定辽的头颅而出,以断了一臂c废了一眼的代价结束其间谍生涯。他交代完全部事项,伤愈后打马自行离去,此后不闻其踪。 接到战报,险些再一次毁于战火的国都沸腾,百姓相拥而泣,众臣相拜而贺。 一时之间,晋王萧然这个名字的威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易持眺望破旧山河,握着他的裁纸御刀,看了良久对身边人嗟叹:“我自愧弗如。” “您不应与他相较。” 他不配。兴怀冷默。 易持会错了意,笑道:“是,萧然创下如此功勋,确是我所不能比的。”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易持笑:“我知道。其实兴怀,每次听你喊我陛下,我都很别扭。”他握紧裁纸刀,声音渐渐肃重,“这江山太沉太乱,不是我这俗人能扛的,我的兄弟一个接连一个的为它而丧命,这皇位却轮到我这非天命所归之子的手里。争得头破血流的人得不到一毫,无心权位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全部,兴怀,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易持,你想做什么?”兴怀抓住他的手臂,苍白的脸上是逐渐加深的惶恐。 易持拍拍他的手,轻笑说:“你不觉得,天命所归的,是萧然吗?” 原来如此。 那人推九子中最淡泊c最天真的八殿下为帝——等的就是这一句。 兴怀发着抖,几乎想在这一刻将那人十恶不赦的罪行全数告知易持与大白天下,他想用尽所有力气怒吼:晋王萧然不是英雄,是恶贯满盈的罪人,是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可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监视者亮出了一寸刀锋,兴怀看见那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语悉数吞没。 “兴怀?你怎么了?”易持握紧他的手,诧异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我的殿下啊,不是我太冷,是你—— 太温热了啊。 二月十一日,易帝传退位诏,自愿传位于异姓王萧然,朝野无异议。 波澜壮阔的史页在易帝与翰林学士赵兴怀一同离去的背影中翻页。此后有人旷达于江湖,有人困兽于庙堂。无一例外的是,无论帝王权贵,残儿乞儿,抑或乌衣布衣,尽有困于七情六欲,爱恨情仇中。 他的万里戎机刚刚结束,大业建起,重任已毕。 他兀自以为,十丈软红尘也可以重新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新魇 结束了数日昼夜不休的繁忙政务后,新帝没有回帝宫,而是踩着如猫一样的步伐到了从前他作为世子时所住的宫所。 宫所旁挨着大庆罪人以前的落脚地,工部上谏这宫所不祥,晦气,当拆了重建新宫,新帝闻言拆了工部尚书的豪宅建了救济屋,从此再无人敢乱规划皇宫。 事实是,那罪人早被他从天牢里掉了包,正待在他的屋子里。 他从战场上半死不活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跑去问他如何,当时小爱答:“他不知从哪弄到一把刀,把一把黑伞刮得粉碎,还狠着劲要割掉自己的手指,可把我们吓坏了,幸好拦住了才平安无事。” “哪只手指?” “就是左手食指,真不知道公子和自己有什么仇。” 听此他几乎不敢再出现在他面前。 但想看见他的心情却与日俱增。 新帝如贼猫腰在于外偷觑,只见一清疏背影,心有酥痒,连忙转身去找隔壁的爱大宫女:“朕问你,他近来如何?” 爱大宫女打着哈欠道:“如今平静了许多,没干啥,就是整天摆弄他那几个特别旧的香囊。还有就是,公子问过一次,想见明心公主和汐小公子,我支吾绕了过去,他就不再问了。”说罢小爱翻了个白眼:“主子,您真关心就自己去问嘛,你怂什么,直接上不就得了?” 新帝被怼得打噎,轰了爱大宫女继续去睡大头觉,自己又到那人门口偷偷瞧着。 不过一会,里头人拔蜡入睡,新帝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开了门,屏住呼吸靠近,借了月光细细打量侧身躺着的人,并且伸了手偷偷摸了一把散在枕上的长发。 如此悄悄摸摸地揩完油,新帝又悄悄摸摸地离去。 榻上的人这才睁开了眼,一双乌湛湛的眼无喜无悲,依稀听见门外一声低低叹息。 如萧然所愿的,他成了他隐蔽的笼中鸟,虽然不完好无缺,不自由,但是只属于他萧然一人。 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等他回一点点心,愿意同他亲近一些。 当然他知道这可能得等很久,或者说等不到。 因此他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 四日后,春雨恼人的细绵。御书房的门被人粗鲁踹开,新帝抬头,终于见到他魂牵梦绕的人,他蒙着一层薄雨,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双眼因愤怒而格外的亮。 萧人忍住激动,看着他旋风似的跑到桌案前,气冲冲地拍案大吼:“你把汐儿送到哪去了?!” 他保持着肃穆神色:“晋地。”边境十一国如今不再称国,改称城了。 泽年嘴唇发白,烛光之下神情无助仓皇:“三千里之外” 萧然接道:“那里有千枯花,它就开在我宫门前,我吩咐了人,小孩就住在我原先的地方,绝不会有人敢委屈他,你放心。他往后的一生足食丰衣,会有人一直照顾他。” “为什么?”他的眼圈泛红,“皇甫家已经不对你构成任何威胁了,你还要这样紧逼?汐儿才四岁,你便将他送到了边外荒野之地?!” “你面前的我就是在你口中的荒野之地出生和长大,边外没有你想的那样恶劣,何况,你当初也曾想到那里去不是吗?”他又半叹息半开玩笑道,“皇甫家是没什么人了,可是,还有你呢。若是你抚养皇甫汐长大那可不得了。” 泽年惨淡冷笑:“皇帝陛下,你想多了。”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萧然急切起身,绕案扑去,一把从后抱住他,不等他劈头盖脸的骂自己先倒豆子一样说起来:“三个多月了,一百一十三天,我只敢偷偷去看你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找我,你别走好不好?再同我说些话,打我骂我都行,别走。” 泽年挣开他,冷声道:“若我要杀了你呢?” “你不会。”他笃定地看着他,“我死了,这天下就乱了。” 泽年似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默然后退一步,想立即冲出书房。 萧然箭步上去抱住人,踹了一下门,门外宫人立即将门关上,咔嚓上锁的声音十分响亮。 他极为恼怒:“放开!” “我做不到。”萧然将他贴在怀里,紧闭着眼挨着他,眉头微蹙,十分难受的样子。 泽年浑身发抖,连声音都拔高了:“皇帝陛下!你要男人,天底下有得你挑!我不是你的玩物,滚开!” 萧然听着心抽,不得辩解,只好使出杀手锏:“你再喊,我便让人把你妹妹叫来,当着她的面真对你用强。” 愤怒叫嚣的人立即低了声,磨着牙恨道:“你敢?” 萧然轻笑,拍着他后背极享受地回应:“你大可一试。” 泽年咬着牙,浑身僵硬。他越是拍着他后背,罪人一词越是提醒着他,忍得他气血逆行。 偏偏萧然未觉,松开怀抱拉了他去坐下,时而捏着他的脸直瞧,时而拍了他的腰和大腿,在他愤怒之前先说话:“你瘦了许多,气色也这样差,是不是不好好待自己?” 泽年甩开他的手:“不看见你这张脸我便好,皇帝陛下,你玩够了吗?我想回去了。” 萧然听此捂住了他双眼,低头叼住他唇瓣便深吻,泽年自然不肯配合,手脚并用想去殴打尊贵的皇帝,但架不住对方技艺高超,打不到他也咬不到他,且被亲到缺氧,几欲昏过去时被他一把捞住。 萧然贴在他耳廓:“那你别看我,听我说话便好。还有,我不想听你叫我皇帝陛下。”他顿了顿,有些悲凉却又温柔道:“我想听你唤我阿然。” 一刹那,他的眼睛酸得发慌,忍了过来后奋力推开了人:“我身体不适,我要回去歇息。” 可他还是没能走成,被如无赖般的帝王拢了腰言之凿凿:“身体不适,那我帮你检查。” 直没羞没臊到让人打跌。 从前他臭脾气,便是泽年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地逗他,借此嘻嘻哈哈地亲近。当时小世子脸上仍是臭,却凭着善学习的先天天赋将他这一套在心里暗暗地学了下来,以防万一,如今果真用上了这套厚颜无耻学。 想来,当他开始观察着皇甫六神色的时候,春心怕是便暗戳戳地动了,碍着种种强行抑住而已。 如今什么事都做了,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杀了人夺了国,将来还会复了国还了族,什么都完成了,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此人如今比大业还要再重,容他先哄了人,再思量千秋功业。 泽年竭力想去掰开他的手,他绝对不想待在这里过夜。可如今萧然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上许多,他根本拿他没办法。 萧然环着他直接倒在榻上,千保证万承诺:“你不必怕,我不强求你同我好,我只想抱着你,我真的很想你。”他靠在他僵硬的后背上絮絮叨叨:“我上战场时,曾有一支箭冲着我的面门直来,我躲闪不及,认为必死无疑。”他低笑,“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不是失控的局面要如何妥善,不是晋国萧氏的基业,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站在树下扬着纸扇朝我眉开眼笑的人。临死前,我满脑子都是这个人,若我回不去了,他要怎么办?大约会先拍手称庆,道仇人当死?可若我真死了,就没人能护住你了。而且倘若我埋骨于沙场,你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呢?” 他等了许久,没听见他出声,苦笑着晃了晃脑袋:“不问了。你曾说你哥是你的逆鳞,谁也碰不得,你恨我吧,如何都好,都是我骗了你,害了你。你永远不会再给我机会,我只能这样绑着你。” 他起身脱了靴,又帮他脱了鞋,见他蜷着不语,认定他是默许了待在这,连忙重新躺下,抓过锦被盖过两人,又牢牢从后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讲东讲西。直到最后,他是真困累了,下颌贴在他颈肩处睡了过去。 泽年始终睁着眼,偶尔缓慢地眨两下,形如木偶。 当初没来得及告诉他一件事。五哥是他的逆鳞,触之即怒,可他萧然—— 却是他的心肝,触之即疯,即死。 然而现下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和杀兄仇人上演相亲相爱既往不究的戏码? 原谅之无法,舍之心魂俱废,他当真是不愿夹缝求生,宁可一死求解脱。 若不是,若不是还牵念着明心和汐儿 眼中酸胀,他紧闭上了眼,满心悲怆。 三更半夜深时分,萧然手一捞,突然捞了个空荡,霎时睁眼惊醒。 他掀开锦被,榻上空空如也。萧然下床摸鞋又是一愣,他的鞋还在,人却不见了,柳色衣袍还掉落在地。 萧然急急穿靴,点了宫灯胡乱披了件衣,在书房中找了一遍,心越来越沉。他提灯开门,踹醒了守在窗下睡得正香的内侍:“起来!混账,公子出去了你都不知道吗?!”吓得小内侍想哭又不敢哭,刚摸到了宫灯和伞,却见陛下已扎入了雨夜之中。 萧然先是冲回了他的住处,进去一看却也是空空荡荡。他焦躁地转,突然想起一个地方,提灯便跑了过去。 他登帝后,宫中基本撤换成原先的晋国宫人,便是怕皇甫泽年被庆人发现。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他,图的不过是后半生与之相守,他虽怕他永不回头,却更怕他的行踪被人发现,此时更是焦急到不知所措。 萧然记得他幼年待在冷宫,而后便是住在了东宫。 萧然冲到那东宫阶下时,果真看见了他,六神无主的魂魄顿时归位,然后慢慢感到痛觉。 东宫早已被封,无人能进去。深夜里,他着月白单衣,乌黑长发披散,垂到腰际轻飘,若是叫宫人发现了,必定惊吓成以为是东宫厉鬼。 他颤颤巍巍地抚着东宫大门,摸到那把巨大的锁时,慢慢瘫软跪下,绝望而无力地捶打着宫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唤和呜咽声。宫门沉闷的捶叩声回荡在无边夜色里,像一口破缺的古钟。 萧然站在细雨中发呆,过了许久,才拾阶而上,蹲到他旁边。 他捶着宫门,双手已红,腕上还有一圈乌青,束额下的眼睛红肿迷茫。 萧然看了他一会儿,放下宫灯,用力地将他拽入怀中,按着他后脑勺紧紧抱住。 浑噩受惊的人张口便咬,隔着衣物也将他的锁骨咬到流血,直到满口血腥呛住才松口。 萧然趁此将他打横抱起来,右手拢着他膝盖再提过宫灯,慢慢迈着步子,带着他离开梦魇之地。 泽年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那扇封锁的大门,浑身颤栗。 萧然不敢出声吓到他,只觉怀里这把薄瘦骨头,抖得如筛,冷得如冰。 春雨料峭,寒侵入髓,他觉得自己也在发抖。 萧然带了他回到他自己的宫所,方才被吵醒的小爱已打了一柄伞等在门口,见他真的来了,忙上去为他们撑伞。 萧然轻声吩咐:“去打盆热水,我给他擦身体。还有,拿干衣来,再去备姜汤。” 小爱迅速去办,端热水进屋时,见萧然还抱着抖个不停的人,忍不住问:“主子,公子这是怎么了?” 萧然轻手从他的颈椎抚道脊椎:“他梦魇了。” 从前是因萧尘,而今是因皇甫平冶。 小爱放下热水盆拧毛巾:“可先前我都守着,也没见公子夜里跑出来过,怎么一到主子那里就梦魇了呢?” 萧然皱眉:“闭上你那张臭嘴。”他忽然想到什么,握住他左手查看,眼一惊,一边抱着人一边在他那张床上摸索。 摸到一处有异样,掀了软垫一看,一段韧性十足的绸缎钉在里头,颜色泛旧,已有了年头。 他便是这样牢牢绑住自己,勒到手腕上一圈淤青。 萧然揉着那段绸缎,眼睫抖了又抖。 八岁时,他夜半扣门,样子如痴如癫,十二岁时,他与他大吵一架,他再敲门时不再开启,而后就不再有敲门声。 他只当他是治好了毛病,原来不过是这个缘故。 小爱也看见了,震惊之余选择闭了嘴,乖巧将热毛巾递给他。 萧然松开手捧着他后脑,先擦干净他唇边的血痕,小爱这才发现他锁骨处鲜血凝固,掩嘴惊呼了一声。 萧然看也不看她:“安静,拿衣服来。”小爱忙捧了新衣来,又殷勤地拧了新毛巾给他。 泽年仍闭着眼,只是睫毛仍然颤抖个不停,发白的唇也张张合合,萧然觉得他这模样可怜得厉害,轻手解开他湿衣裳,接过热毛巾仔细地擦起。昔年那个箭矢穿肩留下的伤口只剩一个铜钱大的疤痕,他擦过时屏了气息,似是怕泽年还疼。 他的手顺着柔滑肌肤探到他后背,只是想更好地托着他,触到手却是满掌的粗砺。 萧然受了一惊,也不管是否会吵醒他,直接将泽年翻过身压在榻上,粗暴地扯下了衣衫。 他瞳孔骤缩,心脏如被人大手一攥,挑在刀尖上炽烤。 一个硕大的篆体罪字,狰狞可怖地刻了他一整个后背,每一笔画的伤痕都如被虫蚁啃噬过一般丑陋。 小爱手中的毛巾砸入盆中,水花四溅,他转过脸怒吼:“出去!” 小爱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并顺带关上了门。 萧然颤抖着手,屈着指小心地抚着他满背的伤痕。 他这一生,最见不得他受伤。 犹困在梦魇中的人突然泪水汹涌,嘶哑地喊着什么。 萧然发着抖将他抱起锁在怀里深拥,他长发垂榻犹带水露,遮掩了一背的罪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公主 泽年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回到了十三岁之时。 有一夜他突然惊醒,一身冷汗津津,再睡不下,便掀被起身到屋外观月吹风。 彼时他要思量的很多,如何在今后更好地护卫东宫,如何避开三哥并防止他对小世子辣手摧花,以及思索他那死透了的老师萧尘究竟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而要以决绝手段离去,且为何以香囊这样隐秘且见效微的手段谋害太子。还有,若是制□□,用什么不好,为何要搁媚香在里头? 他想得满腹酸水,十分苦恼地转了头,竟发现邻居小世子的屋里还点着微烛。 他顿时惊讶,难道那小东西深夜苦读,韬光养晦? 于是闲着也闲着,不如索性上前敲门吓他一吓,逗逗乐好了。 没过一会儿,门真开了。只见小世子半睁着眼睛,从头到脚都散着睡迷糊的软侬味。 泽年这才发觉自己搅了小东西的好梦,忙不迭想要道歉然后走人,然而小东西眼睛也没揉,直接打着哈欠张手抱住了他,一只手顺着他脊背轻柔地拍抚。 彼时萧然尚小,还没疯狂拔高,脸上也都是婴儿肥,踮着脚抱住他时,下巴磕在他的胸膛上,小脑袋因困倦一点一点,拱着他身体又蹭又拍,嘴里砸吧着念念有词:“没死,皇甫六,你不用怕。” 原来是将他当做梦魇受惊了啊。 小东西拍了他没几下,便一边抱着他一边将他扯进屋子里。那时小爱还没来,他不喜欢夜里有宫人同在屋檐下,总是一个人睡在空空落落的大房间里,因此他扯着泽年时并无犹疑,直接将他推到了榻上,半眯着碧眼珠子给他盖了被。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了些,走到桌案底下吭吭哧哧搬出一个木箱,在里头捡了一瓶大约是祖传的药膏,捏在手心里打着哈欠走来,掀了被角,熟稔地拔了他的鞋,抓着他脚裸塞盖回被中,而后绕到前头将他左手摸索出来,指尖勾了药膏去抹他那只曾被自己咬残的食指。 彼时他很想告诉他,他那只手只是咬到而已,不要紧的,而且已过去了许久了。 但他没说,眯着眼睛看着小东西为他跑东跑西忙这忙那。 萧然抹完还低头去吹了吹他食指,气息温热,而后他扇着小手等他手上药膏凝固,便拉了被子将手塞回去给他掖好。而自己则噔噔噔抱了被褥在地,打地铺睡了。 泽年在床上翻过身,看着萧然在地铺上沉沉睡着,一颗心慢慢便膨胀了。 待他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将萧然抱回了床上,贴着他共眠,悄悄戳着他脸上的婴儿肥想: 若是个小姑娘就更好了。 他缓慢地睁开眼,这一次不是萧然在他怀里,倒是自己被他牢牢拥着。 喉咙中涌起一口血,他掩口咽回,弓着背咳起来,心想,终究是不同了。 萧然被他惊醒,忙顺着他的后背拍抚:“泽年,你怎么了?” 不怎么,快入土而已。 泽年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直视他碧琉璃一样的眸子:“你送走了汐儿,我今生也许再见不到他了。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我要见明心,让我见她,你想怎样都行。” 萧然神色复杂,仍试图阻止:“在她眼中,如今你是具尸骨,真见了她,你想怎么说?” “你召见她,我在屏风后看她一眼就好。我只要看她一眼,确认她无虞就够了。” “泽年” “萧然,”他直起身退到靠墙处,脸色苍白,“你骗我?明心不在这里对不对?” 萧然咬牙:“我没有骗你,中宫住着的一直是你的妹妹。” 下完朝,他召见皇甫家的公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能出来,泽年答应,一动不动站于屏风后,屋中没有闲杂宫人。 等到那身着桃色宫装的人缓缓走进来,泽年晃了晃,捂住嘴巴掩住一声闷哼。 “萧然,你总算肯见我了?”她微叹一声,拢袖站于堂间,凤姿皇仪。 来的是悦仪。 萧然屏息听屏风后的动静,听无声后才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见的不是你,而是皇甫明心。” 悦仪笑:“怎么,如今你龙袍加身,没有大搜天下找我妹妹吗?”她眸光一转,“是你找不到,还是你不敢光明正大地找?” 萧然无心回答,只反问:“告诉我,你们杜家人带着皇甫家的公主和皇子逃匿,是想若干年后造反吗?” 悦仪发笑:“好一个造反啊萧然,我问你,当日血洗内宫的主谋是不是你?!你派人潜入后宫大杀四方,却敢将这罪名栽赃到我三哥和我杜家身上?!”她抓着袖子大喊,“我杜家c皇甫家与你有仇吗?我五哥c六哥待你有薄吗?你如今日日坐在那龙椅上,你当真无愧?!” 萧然烦躁地揉了揉眉头,所以他才讨厌见到她。 “容我问你个问题。”他冷冷地看向她,“皇甫悦仪,你喜欢我,是不是?” 悦仪和屏风后的泽年俱愣住。 “即便我弑你族,杀你皇室,即便国仇家恨横亘至此,你心里还是有我,对不对?” 泽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起来,他也在问他——即便我杀你兄,窃你国,害你为庆国罪人c皇甫氏耻辱,你心里也还是有我,是不是? 悦仪低头长笑,笑出眼泪也不停止,她突然抽出袖中锋刃,冲上前向萧然刺去。 她一弱质女子,又怎伤得了从沙场c杀局中踏出的胜者? 悦仪被他捏住脖颈,泪水横流,凄厉地尖声嘶喊:“是!可是萧然你听着!我喜欢过你不假,我恨你恨至死也不假!你最好此刻便杀了我,否则只要我尚活于世,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萧然啧了一声,手指收紧。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抓在他手臂上,声音冷冽:“放开她。” 萧然先是皱眉,松手后握住他的手后退一步,警惕地拦在他面前。 悦仪瘫倒在地上呛咳,鬓发散乱,抬起头见到了他,竟半分惊讶也没有,只是眼里的泪悲怆砸下:“六哥真的是你。” 她痴笑着看向泽年:“宫人都说,皇帝陛下不近女色,宠幸一个跛脚男子真的是你,六哥。” “你住口。”萧然冷着脸欲发作,被泽年推到后头:“我想同我妹妹说话,劳烦陛下回避。” “她若伤你,那该如何?”萧然不让,眼底杀气不减。 “我好歹是个男人。”泽年淡然,他捡起悦仪掉落于地的匕首扔给萧然,“诚然脚不大好,但总不至于被姑娘家掣肘。这是皇甫家的事,请您回避些吧。” 萧然眉心凝出一个疙瘩,盯了他许久,最后败下阵来:“一炷香。”说完犹有怒气地出了门,哐当一声砸得门嘎吱响。 泽年朝悦仪伸手:“怎么样,站得起来么?” 悦仪看着他且笑且流泪:“六哥,你何以如此平静?前朝也是萧然下的手对不对?那你如何还能委身于仇人?是了,他着急着抓明心,是为了要挟你?” 泽年见她不起来,伸手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掏了手帕给她:“别急着问,先回答我一些问题可不可以?你怎么被抓回来了?” 悦仪抬手擦眼泪,抚过鬓角时迅速拔过发钗向他刺过去。 泽年平静地格挡住:“你想杀我可以,但要在回答完我之后。” 他抬起拇指擦过她眼睛下的泪,笑了一笑:“不愧是留着杜氏血脉的女儿,我要感激你代替明心留在这里,你比她强得多。” 悦仪徒然弃了发钗,他掩口轻咳,掌心有血,仍若无其事地翻了掌心。 悦仪面露茫然与颓然:“我知道五哥c六哥你们都是我三哥的敌对之人,可我不懂也不想懂这些前朝纷争,我不明白为何亲兄弟如仇寇,更不明白为何证据确凿,父皇却要赐死我母妃我不知道该恨谁,直到那个晚上。” 她捂住双眼:“六哥,你们当夜不在内宫,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场面。血洗内宫,当真就是以血洗地。我的婢女在我身后,她十九岁的头颅从台阶上滚落,嘴甚至仍大张着喊公主快跑” “我赶到东宫,那里不像我母妃宫殿满地尸骸,刺客却也快追到了,而我们人手不够,只能带走汐儿和颢儿其中一个我们及时进入密道,几乎是宫中唯一幸存的人。我听见刺客说,除了皇甫明心和皇甫汐,不可留一个活口内宫共有多少人,你知道吗?都死了,全被萧然c晋国人杀死了!” 当夜悦仪惶然地抱着孩子逃出内宫,逃到郊外时,遇上被抓住的明心,杜家影卫拼死救回了她。 明心推开她:“姐,你快走!他们只是抓住我,不肯伤我的,可是你们不行,我听见那些人说了,要将杜氏杀绝!你们赶快走,我留下来挡住他们!” 分明被无数次利用,可到了这个关头,她却仍想着她这个姐姐。 悦仪咬了牙,将孩子塞给了她,扯下她身上的大红嫡公主宫服。 她本就不是愚笨之人,惊惧悲怆过后已然大致想通一件事。 血洗内宫者要留下大庆皇室的正统嫡系血脉,比如皇甫汐和皇甫明心。 这不是大庆内乱,这是外族侵轧。所以无关人等统统铲除,连皇后也不放过。 保住皇甫汐和皇甫明心就是保住最后的大庆皇室。 她将杜家族徽交到她掌心,让影卫带她逃出都城。 “不行!”明心哭叫着拽住她的手,“你不能回去,姐,你不能!高叔叔说过了”悦仪当即扇了她一巴掌,直接将她打成猪头,掌心亦肿。 悦仪嫉妒过这个妹妹,只因一个处于中宫,一个处于妃室,即便她样样强过明心,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穿上大红公主服。而后明知道她不是皇室中人,父皇却选择包庇,她仍然是大庆最尊贵的嫡公主,并且因为这个身份,悦仪甚至不得不保住这个在皇室中天真到近乎幼稚的妹妹。 她只能故作镇定和坚毅地揪着她的衣领说:“记住你是大庆的嫡公主,你绝不能落于外族人手中。” 明心,你该长大了。 你自幼习惯于被帝后宠爱,被东宫保护,被万人捧在掌心,你见过的刀枪血雨太少。人人怜爱你那份弥足珍贵的天真和善良,那是太平盛世中耀眼纯粹的皇室象征,是民心所向,所以你名为明心。 可如今是乱世了,你的父母兄长全部殒没,你的族人将血脉凋零,你的皇室姓氏将衰败式微,不再有人能够为你鞍前马后,也不再有强者高人保护守护你,你已经没有任性骄纵,天真善良的资格。 “你是大庆皇室,杜家即便不如从前,但杜家人依然是皇室的追随者,带着他活下去。” 身为皇甫家与杜家的女儿,悦仪守住了皇室最后的骄傲。值此一点,纵死无悔。 但当她穿着明心的宫装,被带到那个人面前时,他错愕,她却惊骇,而后崩溃。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由衷喜爱c求而不得的人,会以灭族窃国者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从未想过。 泽年听完,死沉的眼中恢复了一点光亮:“纵然此话由我说来十分自私——悦仪,你保全下明心,我代平帝和皇甫家感谢你的大义和牺牲。” 悦仪悲声:“我宁愿死于当日。”死于见到萧然的那一日。 泽年看穿她所想:“他不会杀你,他一日找不到明心,你就会一日住在中宫,若他永远找不到明心,”泽年停顿,“那么他会迎娶你皇甫悦仪为皇后,以此巩固庆与晋c皇甫氏与萧氏之间的平衡。” 这就是他最担忧明心汐儿的地方,这天下终究是他萧家用阴谋阳谋夺到的,而保证他皇权名正言顺的最快最稳方式,便是和大庆正宗皇室皇甫家联姻。 萧然非明心不可。娶嫡公主为后,再让将来的平帝之子皇甫汐与萧家人通婚,他们萧氏一族将可以用这个最简名扼要的手段取代皇甫氏在庆国的地位c民心,渐渐让万民遗忘皇甫氏才是大庆最初的帝王皇室。 当那个时候到来,就是萧家重新改庆为晋之时。 而若是让萧然娶了明心,无论出于公还是出于私,都是泽年最不愿看到的。明心太天真,遇到萧然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但若是知道真相c更聪慧c更具城府的悦仪来当皇后——也许将大庆从萧氏手中夺回,不是痴人说梦。 当然,即便悦仪真铺好了路,夺回皇甫政权,也将是后辈之事了。 悦仪寒毛竖起:“让他娶我为后不如让他杀了我,我无时不刻想亲手杀死他。” “我希望你能认真衡量,内宫之中,你的爱恨是否有意义。”泽年不想让她纠溺于因爱生恨当中忘却本心。 她红了眼:“可是我” 泽年按住她的手:“悦仪,你必须要成为皇帝的皇后,生下有皇甫家血脉的皇子,并扶持他为帝。” 悦仪慢慢瞪大了双眼,无助且绝望。 “是,这让人很痛苦,没有什么比牺牲一生去筹划更疲累悲哀的事了,可是你也要记住——” “你皇甫悦仪,也是大庆的公主。” 一行泪从她眼眶中砸下,这次不是伪装。 其深不见底的悲苦,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罪字 泽年从椅上起身,撩起衣袍朝她跪下。 “六哥!”悦仪仓皇扶他起来,他唇角却衔着笑,眼睛又恢复了神采:“苍天未死,皇甫不灭” 悦仪将眼泪憋回去,同样向他行礼:“这条路太艰苦,我恳请六哥助我。” 泽年的笑意僵住,而后依然笑着,轻声道:“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了。” 他扶她起身:“在我苟延残喘之年,我尽力而为。我现在只担心汐儿,你出宫时带走的是颢儿?” 悦仪迟疑了一瞬:“是,我也确实更想带走颢儿。” 泽年估计着一炷香将至,对她行过一礼欲往外走:“汐儿的事容我再想想,你务要保重自己。” “六哥!”悦仪喊住他,见他转过一张消瘦却神采奕奕的脸,忍不住说了实话:“我方才是真的想伤了你的。” 泽年不以为怪,点头道:“我明白,你三哥的死,到底有我的掺和。” 悦仪摇头:“不止是这个。我想伤你,更单纯是为了报复萧然。” 他愣住。 悦仪看着他:“我所能想到的关于萧然的弱点,只有六哥你。” 他站定了一会,明白了她的意思,向她再行一礼后开门而出。 门外一人也无,只有萧然远远站在宫墙处。听见关门声,他才转过身来,灼灼盯他一人。 泽年朝他走去,眼眸里的光来不及完全藏下,晃乱了萧然的眼。他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来,才开口问:“谈完了?” “是。” “那好。”萧然握了他的手便走,“你先回去用晚膳,好好休息,晚上我去找你。” 这话风转得太过突然,泽年一时有些蒙:“什么?你不问我和悦仪谈了什么?” 萧然挑了眉:“朕对你们的秘密没有兴趣,反正一个两个都在我掌心中。” “那今晚是怎么回事?” 萧然捏了捏他的手:“你今早答应了我,让你见到你妹妹,我想怎样都行。” 泽年都要被他气笑了:“我说的是让我见到明心!” “我不管!”萧然吼回去,“这不也是你妹妹吗?怎么就不算数了?你怎么好意思反悔!” 你怎么好意思讨价还价。 泽年想挣开他的手,铁青着脸色道:“你个畜生。” 萧然抓紧他,理直气壮:“畜生就畜生。”他磨着牙搂紧泽年的腰,“老子是皇帝,不是和尚。” 当夜他便站在他黑灯瞎火的屋外,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将所有火烛全点上,走到床边坐下,隔着被子轻抚:“亥时才刚过,你今日这么早就想歇息了?” 泽年继续装睡,萧然自己解衣钻进被子去抱他,手刚伸进他衣服里就被泽年转身狂殴一拳,萧然硬扛,而后扣住他两腕欺身而上:“这不是精神很抖擞么?长夜漫漫,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泽年大骂:“萧然!你说过不用强的!你背信弃义,寡廉鲜耻!” 他一手扣他两腕,另一只手粗鲁地去扯他衣衫:“此一时彼一时,我反悔了。” 泽年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做也成我要穿着上衣!” 萧然的手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闻言低头,贴着他鼻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讨厌裸着,还有这些烛火,晃到我眼睛了,熄了。”他侧过脸,没看见萧然的眼瞬间红了。 “你在害怕什么?”他突然蛮横地扯了他衣服,将他翻转过去,“你从前同我好时,可都是不着一缕的,怎么如今转性了?” 他低头舔在他后背那个巨大的罪字伤疤上,泽年顿时浑身颤抖。 “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他找过太医了,并且是给当初的皇甫泽年治过伤的太医。 此人替当时的东宫太子背黑锅入狱,喜欢抽风的临亲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用一种调配得当的特殊草汁抹在他那把据传很独特的御刀上,一边在此人背上刺字,一边将草汁引入伤口中,可封血附肉。然后引出虫蚁爬到他背上,受其草汁气味所诱,钻进他伤口里啃噬。最后再用在外的草汁将虫蚁引出。 据传皇甫飞集每次会以此法折磨他一个时辰。每一次等虫蚁将其罪字伤口啃噬得皮开肉绽后,便命人给他的伤口上药,等好到差不多了,继续以刀划字,百虫啃噬。 这样反复的酷刑直到皇甫平冶掌权将他接出才停止。 当时天气尚处于酷暑,此人背上的伤口因多日未得医治,伤口溃烂,太医不得不取刀割去腐肉,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刻着怪异罪字的后背。 听闻此人受医治时活活疼晕过四次。 听闻此人在床上趴着睡了一个月零六天。 听闻 他吻着他每一道狰狞的伤疤,灼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满口苦涩。 他好像还能尝出这些伤口的血腥味和入肉刻骨的疼痛感。 泽年不敢动弹,但克制不住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萧然抱着他,声音里尽是哽咽,“我离开庆国的前一天晚上,你也不肯脱掉上衣就是因为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贴在他后背上不能克制地哭泣,恍惚回到当初见他受穿箭之伤时,满心悲愤与无处诉说的巨大自责,恨不能代其受过,却只能看着他白着唇说我没事。 而此次更甚 “你说话啊?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多依赖我一点,为什么瞒着我?我有那么无能吗?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吗?泽年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竟是越哭越没完没了了。 泽年一挣,竟轻飘飘地解开了他的禁锢,翻过来正见他两手撑在他两侧,通红着眼泪流不止。 “”泽年想嘲讽他或是骂他几句,一字难出。 最后仍是犹豫着伸出手,将他拉入了怀中。萧然的眼泪流淌过他颈窝,滚烫地滑过冰冷躯体。 好像又回到从前。 从前那个小东西故作弱小,不像现在故作强大,从前小东西需要皇甫六顺毛c安抚c拍哄,就像现在。 泽年越是想硬起心肠,就越是强硬不起,心又软又苦,不知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萧然后背:“我没事,收收你的眼泪吧。” 萧然却像受了什么刺激,越发哭得骇人了。 他登时手足无措。这是他自己的伤自己的罪,疼也疼过去了,熬也熬成疤了,与他又有何干呢? 不经意间,他失口唤了一声阿然。 萧然立马止住了哭,抬起头肿着眼盯着他:“你,你再喊我一声?” 泽年忍不住再唤一次,而后被他扑上来亲得昏天暗地。 待吻罢,他呼吸之余,感觉到某处一凉,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挣扎那人无果,忙抓过被子把自己蒙头盖住。 萧然正勾着药膏给他抹上,良久才忍着小心开始,听见他闷哼一声,扯开了被子低头亲他作安抚。 从前他血气方刚,又兼此人纵容,每每不分轻重,弄得他叫苦不迭。今时不同往日,萧然唯恐碰坏了人,小心得温柔无比。 他也想叫他得趣,如此他舒服了他也能缠着人多来几次。 泽年觉着痛感不似以前,反倒有些难以启齿的欢愉在里头,浑身从耳根到脚趾都酥软开来,泛着一层绯红,咬着唇不敢露出声,却在一阵攻伐里松了牙关。 “别忍着。”萧然亲了亲他眼角,分明眼睛还肿着,唇角却扬了笑。 泽年十分讨厌他这个样子,一副挖了个坑让人跳进去后的得逞神色,便赌着劲不肯抱他,两手使劲攥着榻褥。萧然见此也十分不满,一阵起落顿时使他手软脚软,哆嗦不已。萧然便抓了他手放在自己背上,泽年恍惚间便抱住了他,像攀着一根浮木起起落落,最后贴得紧紧,抱着不敢放手。 他长发铺了满榻,肤白唇红,妍然天成,萧然拥着不肯松开半分。 直到月上中天,他迷朦着眼瞧见窗外月色凄迷,使劲抬手去推身上人:“起来你明日不用早朝么”萧然亲在他脸上:“我今早下了个新规矩,早朝三日一次。”说罢又抱起他一顿揉圆捏扁。 他颤了颤,脚趾头蹬了一床凌乱的榻褥,模模糊糊地想着,这都成了什么事儿。 果真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友人 此后几夜接连如此。欢愉过后,萧然抱了他放进浴桶中清理,见他呆呆地按着小腹,像个有孕的少妇似的,十分好笑:“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泽年皱眉头,按着小腹,耳根极红:“你何以日日不累的。” 萧然殷勤地拿着毛巾给他擦洗:“这不忍了太久么?你受不住了?”说着手伸进水里去摸他腹部,先前平瘪,而今却微微胀起,萧然反应过来,微红了脸对他说:“我还能再填满些。” 泽年霎时脸成熟蟹,朝他啐了一口:“滚!” 萧然低头笑,擦过他后背伤痕时小心翼翼。 泽年缩了缩肩,躲过他的手,忍着性子问:“你登帝这么久,你母亲和你族人为何不迁到庆宫?” “朝臣也有这么说的,说我这后宫不像后宫,无后无妃,好歹得把太后接过来镇一镇。”他切了一声,“他们哪里懂得我金屋藏年的快活。” 泽年恼羞成怒,泼了他一手的水,萧然抓过手,笑着吧唧亲在他手背上解释:“我母亲她是还不愿来,说要与我妹妹一同给我父王守陵三年,我好说歹说才减成一年。再过个把月也差不多将举宫来了。”他又凑过去亲他鬓角,“见我母亲,你得自然些,她曾是赫连家的家主,眼睛毒得很。” 泽年没理会这一茬,垂着眼问:“待你母族来时,能否带上汐儿?我想看看他。” 萧然低笑:“你还想做什么?” “不过是叔叔想念侄子,天经地义的事。”泽年看向他,勾了唇讥讽,“其实朝臣说的不错,你是该封后进妃嫔了,如今中宫也算有主,可六宫仍然冷清,你不如办个选秀,挑” 话未说完,嘴巴已叫他堵上了。萧然惩戒似的咬了他舌头,半晌才分离,捏着他腰身轻笑:“下次我便将你肚子填胀。”眉间却是隐含了怒气。 泽年嘴上也不肯示弱:“皇帝陛下这么多龙子龙孙,若是换到女子身上,早就娃娃遍地了,何必给我一个残疾之人?且还是个男人。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不该六宫满妻妾的?” 萧然更怒:“你把我当什么了?!” “自然是当皇帝陛下。”泽年针锋相对,眼底转过戾光。 萧然将他从水中捞出,不管不顾地往榻上扔:“你就知道惹我生气!”说着衣袍半解,摸着他小腹恶狠狠地捣,赌气地说:“朕偏爱只往此处泄。” 泽年浑身水珠滴落,又疼又麻,正要骂他,被顶得往上偏移,胸腔一阵气闷,侧头忍不住便呕。 萧然以为他呕酸水,故意不理睬,直做到再次泄了进去才喘着气抬头,只见他长发披散于枕侧,手捂着口。 “我看看。”他俯身掰开他的手,泽年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摇摇头。萧然却皱了眉,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他却是闻到了血腥味,当即强硬去掰开他紧握的拳,摊开一看,一掌凌乱的血迹,霎时瞳孔颤抖。 他伸手抚过他长发,亦是一掌斑驳的血痕。 泽年若无其事地舔走齿间血腥,故作平静地看着他,嗓音微沙:“皇帝陛下,您太蛮横了。你看,连男人都能被您弄到吐血。” 萧然愣了半晌,手足无措地抓了衣服将他包住,抱起便往外走:“马上看太医。” “你放我下来!我不去!”泽年直接扇了他一耳光,“看什么太医?你放过我就够了!” 萧然进退两难,最终在泽年的怒吼里抱着他坐回榻上,受惊地拿着毛巾擦拭他的头发,满眼忧惧地重复:“我不弄你了,可你得看太医,必须得看。” 泽年猛咳了一声,更是将他的心吊到了喉处,萧然双眼通红地抓着他的肩膀,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泽年咽回血去,瞟了他一眼,见他当真一脸愧疚惊吓,便说:“你让我见到汐儿,我便看太医。” 萧然无措地答应。 泽年看着他慌乱焦急到眼泪打转的模样,无声叹了一气,仰身躺下:“我累了,想歇着。” 萧然紧紧抱着他,躺在他身边犹受惊过度地呼哧呼哧喘着气。 接下来二十多天,在萧然母亲一行人未到庆宫之前,他始终不敢动泽年,直将他当成了瓷娃娃护着,并不断写信催他母亲快点启程赶路。 不久,他的母亲赫连栖风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打马来庆。 满朝文武恭敬立于国都城门相迎,只见风沙滚滚,旌旗猎猎,雄壮的军队雄赳气昂而来,为首是白马墨绿劲衣c面戴青铜面具的女子,中间才是铜铃叮当的马车。 赫连栖风到了城门口,百官下跪恭迎,口称太后千岁。 而太后并未下马,十分冷漠地牵着马缰,缓缓自大庆宽阔街道打马穿行。她仰首望了一会,未看见雄踞天穹的苍鹰,而是看见了几只盘旋的白鸽,眸子里便有些玩昧。 赫连栖风上一次来庆都,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威帝尚且年少,庆都也还未如此繁华。 当时边境不安,她以晋王妃之身进庆都,请求暂代赫连氏家主。掌兵权扶幼弟,最终保住了世世代代长踞边境的赫连家。 彼时她跪于殿前请旨,今时却是万人跪她。世事难料,不过唯尊强践弱。 马队渐渐进入都城,国都百姓见这个阵仗难免害怕,有些跪于地的幼童小声哭出,赫连栖风听了,便解下青铜面具朝那孩子笑了一笑,顿时百姓好奇看去。 这位当朝太后相貌本便不俗,虽因年华不复而眼有细纹,却也掩不住那塞外风沙砺出的英气,眉眼凌厉威重却又不失温和,隆鼻修眉,碧澄澄的眼珠子如宝石一般。 大凡皇家天颜,寻常百姓不敢正眼冒犯,但从前讲究礼数的皇甫氏已所剩无几,如今的萧帝c赫连太后显然都是些不拘礼节的爽朗人物,更为彪悍利落。 萧然亦是纵马从宫中而出,迎面遇上母亲便翻身下马,对她行了个晋式军礼,绣着朱雀的黑色帝袍拂于地,华丽而不张扬。 赫连栖风下马扶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着拍拍他肩膀,母子俩旁若无人地牵着骏马,一路叨着家常返回庆宫,直叫庆人们在地上偷偷瞧着,渐渐没有了畏惧之心。 国都的姑娘们更是沉溺于萧郎美色,大有想朝萧帝再扔鲜花瓜果的冲动。 曾经的动乱已过,活人怀念死人,同时也要继续向前迈步。人人想要安居乐业,想要繁荣昌盛,而无论是百官还是万民,显然只能将此期待放到从前的晋国人身上。 所有人都期待着,以萧帝为首的晋地人物,会带领他们建造一个怎样的朝代。 当然,在这期待之中,还有一些仍然心系皇甫家的人们。 比如兢兢业业的大理寺卿陶大人。 当初震荡大庆的弑平帝c血洗内宫的惨案仍是他心头一根巨刺。当时他也受伤,加之身子骨弱,休养于府颇久,醒来时,众人皆说皇甫泽年是为弑帝凶手,打死他他却也不信,一股脑往上递奏折请求令他彻查,一个劲为六殿下喊冤,最终却被当做是党派疑犯,停职在家。 罪人无名氏泽年行死刑之时,家中人不让他前去,长兄更是直接劈晕他。 因此陶策连他六殿下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遑论替他收残尸,立碑建坟。 听闻当时刑场极为混乱,刽子手刚砍完其头颅,愤怒的百姓便冲上前,用石头和刀具将罪人的尸体疯狂破坏踩踏,以泄仇恨之愤。他们说那罪人的尸体基本融入了刑场,完全不成样子,只剩骨屑肉酱血水。 人们说他是最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的罪人,弑帝杀兄,忘恩负义,是他害大庆陷入动荡与战乱。 是以有此尸骨无存之结局,人人拍手称快。 独他这痨病鬼一般的羸弱之人,无声为他悲鸣。 萧帝登九统之后复他为原职,他从前也与当初的萧世子作为同僚过,知萧帝确实是有才干之帝王,又确实挽救大庆于危厦倾颓之间,便忍悲收拾惨痛心情,重新返朝就职。 不是不想为他翻案,而是难比登天。 更何况,那人都已死了。即便还了他清白,即便万民能再次相信他,他也无法回来,无法再轻敲纸扇同他把盏,笑意盈然眉眼温润地唤他一声陶二公子。 六殿下说过,他想看海晏河清的清明公正世道,陶策同心,愿将残生付此,聊以慰藉。 太后入庆宫,自然是要大摆宴席的。泽年仍被萧然囚禁于内宫,今日事多,要到明日才能见到汐儿。他也不急,端然坐于屋中看书,倒是一直负责看管兼照顾他的爱大宫女坐不住了,轻跺着鞋,一听见锣鼓喜乐便往外探头,巴不得能灵魂出窍,身体留在这吓唬泽年,魂魄飞去瞧热闹,看看有没有烤乳羊。 而且今日在场的宫人们没准能拿赏银呢,活多财少的爱大宫女更加委屈。 泽年知她如此,便摆手让她去瞧热闹,表示自己会乖乖待着,小爱便差了旁人看着他,自己跑去宴席上。 没过多久,泽年以外头太热闹看不下书为理由,起身到了外头走走,到中宫时进去坐了会,留下宫人在外守住。 他接过内侍服,片刻换完,和悦仪打了个照面便想离去。 悦仪拉住他衣袖,眸中复杂:“六哥,若萧然真的让你见到了汐儿,届时你不要吃惊,不要叫他看出端倪。” 泽年想问,但悦仪摇了摇头。 时间不多,他便暂且不提,低了头从中宫小门另出,调整着脚的姿势,尽量跛得别太明显。 宫中夜宴,陶策喝了几杯就有些不支,趁着人不注意离开了席间。内宫有许多地方都被侍卫严守,他只好在指定的御花园中静驻,任由凉风过身。 一个内侍走近,端了解酒药给他,陶策摇头:“不必,你退下吧。” 内侍仍低头:“陶大人不善饮酒,还是喝下药为好。” 陶策听见这个声音,忽然从头僵到脚:“你” 内侍抬头,眼中笑意浅浅:“大人醉了,容小的扶您去醒醒酒吧。”说罢,他一手端盘一手扶了陶策的手臂缓缓地走,直走到脱离侍卫的监视之处才松了手。 陶策一把抓住他五指,指尖发颤,借着月光将他看了有一阵,红着眼几欲落下泪来。 泽年轻拂开他的手:“许久不见,陶大人越发身子骨薄弱了。” “六殿下。”陶策压着嗓音,“六殿下,六殿下。”念完背过身去,用力擦拭过眼底。 泽年拍拍他肩膀:“重逢当喜,大人莫悲了。” 莫悲二字,便让他风淡云轻地掠过了漫长苦楚。 陶策喉咙沙哑:“六殿下,你如何在此”他要问的很多,但泽年只是摇头,问他:“大人信我否?” 陶策斩钉截铁:“信。” 泽年向他行礼:“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大人你了,有诸多事我无法解释,大人也不必再知。只请大人知道一点,我虽清白,但非无辜,加罪在身不算冤枉。往日种种请大人休再细查,只看来日。” 陶策有千言万语,终究咬破在舌尖,扶起他肃容:“殿下尽管吩咐。” 泽年直视他眼睛:“请大人来日扶持皇甫悦仪所出之皇子,为他师长,教导他为公正仁义之人,拥他为帝,扶持他取回皇甫氏政权。如今萧氏不得不与皇甫氏相安,可一旦来日皇甫氏衰微,宗庙必为他所夺,庆之一国将成晋号前朝。我知大人一心为万民苍生,请大人思量其中千秋弊过,竭助皇甫家,守中原人之中原国。” 陶策眼中酸胀,只能以一语成诺:“微臣万死不辞,端睿王府也必赴汤蹈火。” 泽年向他弯腰,低声:“我此生能结识陶大人,是为有幸。” 他站直,月光下所有的坚毅倏忽消去,只剩疲惫解脱的笑意:“我困于宫中,必须该走了。陶策,保重。” 他刚转身,陶策突然伸手从后抱住他,泽年吃了一惊,僵了半刻并未推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策与殿下之相知,足以抵挡今生别离之悲苦。殿下” 陶策缓缓松开他:“请您善待自己。” 泽年停住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 他端回盘子低头离开,并未回过首。 陶策怔怔站在那里,肩上月华如雪。 而人犹比雪寂寥孤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罪刀 泽年迅速回了中宫,换回衣裳回了住处,刚坐下不久,小爱便风风火火跑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住泽年肩膀给他狂梳头束发冠:“公子!太后说要见你!我得给你打理打理!” “” 又不是丑媳见公婆,为何要打理? 听闻太后曾任边关主将,率赫连家冲锋,定然是个厉害高人。泽年思索着,推开小爱递来的繁复华服,自己翻箱找了一件骑射穿的猎服,束腕收腰,整整发冠便跟着小爱走。 此时在御书房中,萧然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母亲,讨好地说:“母后,您看,朝臣可都还在宴席上呢,您是不是该先去宴席上认认那些人脸?不必这么急就召见我相好” 赫连栖风正饮一杯茶,赞道:“中原居央之地,所出的果然都是好茶,不似边关粗糙。” 萧然讪笑称是,又问:“对了,沐儿怎么没同母后一道来?她还留在家里?” 栖风品茗:“我令沐儿执掌赫连家主令,她已在边关操练军种了,暂时走不开。” 萧然吸了一口冷气:“母后,沐儿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您怎么就令她吃这等苦?” 栖风挑眉看他:“十五岁又如何?你兄长十五岁在庆宫步步造杀机,你十五岁在庆朝刑部任职,十五岁很小?”她摇摇头,“你小叔撂担子,自然该有赫连家的后辈顶上。” 栖风又看了萧然一眼:“说来也奇,我赫连家中,女儿多数比男儿强。” 萧然连忙点头拍马屁:“是,您更是其中翘楚。” 泽年到了御书房时正听见这两句,暗自觉得好笑。待入了殿,看见一个着墨绿劲衣的碧眸妇人,便合手行礼:“拜见太后。” 这母子俩都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萧然心痒,栖风好奇。 “起身。”栖风含着笑站起,负手来到他面前,笑问:“年几何?” “二十二。” “好,可曾习过武?” “习过。” “善。”栖风从腰上解下两把小刀,摆在泽年面前,“选一把,与我切磋一番。” “不可!”萧然自己冲了过来,“母后您若有战意,不如儿臣来陪您?” “不才冒犯了。”泽年并未理他,选了一把小刀,躬身向栖风行礼。 “好得很。”栖风笑着推开萧然,拔了刀在殿中站好,刀尖直指泽年。 泽年拔好刀对峙,后背发寒。 他还是太低估这位太后了,这眼睛分明笑意不歇,却着实叫人胆寒。 栖风上前一步挥刀,泽年格挡住,两人便开始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刀光扑朔。一来一往之间,看得萧然冷汗滑鬓。 栖风骤然翻刀换指,一个斜挑将泽年的刀击出。只消再贴近一分,她的刀便可轻易割断对方的腕部经脉。 萧然一惊,咽了一口唾沫。 泽年捂住手腕向她行礼:“太后骁勇,不才惭愧。” 栖风只笑:“你该知晓,这是个警告。”泽年静了片刻,不卑不吭答:“不才领教了。” 萧然急了:“母后” 栖风转头看向他:“阿然,给这位公子一把更好的刀,方才那刀是晋地仿格,他怕是用不顺。换了刀,我与公子再来一个回合。” “这不行!” “不才愿与太后再切磋。”泽年抢在萧然面前,隐约有不服输的气劲。 栖风笑:“听见没有?” 萧然咬牙:“那儿臣让人去挑一把来。” “不必,你这御书房不是藏着一把吗?” 萧然脸色瞬间苍白,泽年皱眉,不知他母子二人何意。 栖风收刀入鞘,迈步向书案而去:“依你性子,重要之物总是会放在身侧。”她抚过桌案,摸到一处浮雕时,屈二指解了机关,只见一个小暗格内,正嵌一把刀。 “比如你困这位公子于宫禁,比如你藏这把意义非凡的刀于掌下。” 栖风抚过那把自家儿子曾日夜贴身的做工极精良的御刀,指尖勾勒着刀柄上的六字,缓缓向泽年走近:“我儿所藏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公子可要以此继续作战?” 泽年脸色惨白地盯着那刀。 这是属于他皇甫泽年的刀。十二岁时,萧尘用这把刀刺入心窝,不久后,此刀被皇甫飞集所夺,再寻不回。 而后在去年——萧然用此刀,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兄长。 泽年踉跄着后退,最终什么也说不出,转身便向外溃逃。 那残酷的梦魇涉境而来,提醒他酷烈现实。 萧然伸手去抓他,被栖风拽回。 “母后!您为什么” 栖风捆了他一掌,冷冷地看着他:“很好,你说你爱一个男人,我可以不管,可此人是皇甫余孽,你说你要为他不立后妃?荒唐!萧然,你扪心自问,你对皇甫家所为,能令此人和你在一起吗?而他视你莫不是仇敌?你竟敢留一个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在枕畔?看看你自己,还像萧家与赫连家的后辈吗?” “我”萧然双眼通红,“他恨我,算计我,害我伤我都好,我只要这个人,我只要他。” 栖风沉默片刻,不知如何说她家中这几个男人。 丈夫可为复晋之业,以死换小儿名正言顺归晋,筹划阳谋;大儿子甘愿在庆宫为质,费尽心思取大庆宝藏之图,以死带回;小儿子亦是搅得天下杀战动乱,连她弟弟都在局中不可避免。 他分明算计陷害那人,却还要苦苦绑在身边。若真爱,何必当初犹豫不决为大业而牺牲;若真心怀大业,又何必留此人强求纠葛,为何不断之绝其心碍,以除其风浪? 说到底,他太贪心了。江山不可弃,爱人也必不能缺,不似他父兄那般果决狠心。 可世间哪来那么多圆满? “你若真要留他,也该早点让医者看看他身体。”栖风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你光顾着情爱,却不顾念他身体的吗?” 与之交手时,栖风好奇他缘何脸色如此差,对招之中,其中怪异便很清楚地暴露了。 气血逆行,经脉枯朽,一个有不错根骨和底子的二十二岁青年到如此地步,八成是中了某些毒。 偏偏这蠢儿子看似爱之深关之切,却粗心至此。 栖风放回了刀负手离去:“我回宴席上了,你自己看着办。” 萧然呆了一瞬间,而后夺门而出,直往东宫奔去。 到了废弃的禁地,他果然在那里。 萧然看见他不知从哪要了一柄刀,正疯狂地砍着东宫宫门上的大锁,一旁的宫人不敢上前。 泽年迫切地想砸开锁冲进去,即便里面的主人一个个都已不在。 一口血涌上来岔了气,他刀尖一错,沿着宫门尖利地滑下,顿时失了支力跪倒在地。 他拄着刀仰首,看着那把锁,和面前巍峨坚硬的宫门。 他这一生,半生沉在冷宫的出生中,半生陷在东宫的梦境中。 无可逃离。 萧然的手突然覆在他手上,放了他手中的刀,伸了另一手来揩着他眼角。 泽年转头看见他。 这一生里的好与甜是他,坏与苦也全是他。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萧然扶起他:“回去吧,明日你就可以见到你的汐儿了。他们都已不在这东宫里,我带你走吧。” 是了,兄长不在,明心不在,只剩汐儿还困着。 他还有事要做,为了兄长唯一的子嗣,还不能谢罪。 泽年推开他磕磕撞撞地走回去,萧然在他三步之外,不离不近。 是夜,萧然拥着他同塌而眠。 “明日,你明日一定要看太医。”他吻在他后背上,“答应我。” “还有,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想睡了。”他打断他,挣不开他的手也就不挣了,背对着他,闭上双眼。 “我陪着你的。”萧然拥紧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无望 隔日,萧然上早朝,小爱带泽年去见皇甫汐。赫连栖风也在,正握着皇甫汐的小手写字。 泽年呼吸有些急促,只看见汐儿一个小小的背影。 栖风听见脚步,放了汐儿的手,回头见是他,笑着招手:“六公子,你快过来。” 泽年听见那个称呼,垂了眼向她行过礼,只当默认。 小孩觉有异,转过一张粉妆玉琢的脸,见到泽年,先是慢慢瞪大了双眼,而后恰到好处地皱了一张脸,又哭又笑地从椅子上跳下,直接冲着他跑去要扑进他怀里。 因为皇甫汐会这样做 泽年有些机械地张开手接住他,呆呆地低头看向他,下意识地一手抱着他,一手摸着他脑袋:“汐儿?” 栖风在一旁看着孩子,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叔,汐儿好想你啊,叔” 泽年眼中慢慢蓄了泪,蹲下来抱着他,抚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有不为人知的颤抖:“汐儿,叔在这。” 栖风站了一会儿,道:“你们叔侄好好聊,哀家晚会儿再来看看汐儿。”说着带了人离去,没过一会儿,泽年让小爱也退下,宫殿中剩他和孩子。 小孩的眼泪渐渐止住,定定望着他:“叔。” 泽年抓着他身体的两手颤抖:“你姑姑没有带你走” 小孩垂了眸看着他,双眼如墨,幽深沉冽得像一口深潭,黑得发亮,如剑如火。 他不知道屋外有没有耳朵,于是故作稚嫩地复述:“那天晚上姑姑找到了我,叔,我好怕,到处都是血汐儿哭得晕过去,姑姑想抱着我离开,汐儿什么也不知道” 声音含着小孩稚嫩的哭腔,可他的眼睛却是平静的。 那夜两个小孩躲在东宫中,遍地是血和惊叫。悦仪和杜家影卫赶到,皇甫汐在滴着血的寒刀面前吓晕。悦仪本想将两个都带走,但刺客穷追不舍,必须要抛下一个目标阻住他们。 抛下本就是正统的皇甫汐是最安全的,何况皇甫颢是她亲兄长唯一的骨肉。 悦仪抱起他,但他抓着他不放手,用力将他的衣服扯下来。 就像悦仪和明心那样,他和皇甫汐换了衣服。 他将皇甫飞集的御刀塞进他深衣里,那是他父亲留给他仅有的遗物,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悦仪红着眼抱着他离去时,他瘫在溅了血的墙壁上,开始模仿那爱哭鬼的哭声。 泪水模糊血与火,他哭到声音沙哑,直到刺客赶到东宫,埋膝掩脸颤抖。 他知道的,也许此后一生,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泽年看着面前的皇甫颢,突然泪流不止。 他伸了手搓过泽年的眼泪:“叔不哭,汐儿会好好的。” 肯定比终此一生活在晋地人c萧家人的监视中c利用中要好。 泽年抑制不住满心悲怆。 明心安全,汐儿安全,他的家人无事,他分明该高兴,该欣喜若狂。 可那些未知的苦痛分明不该是他们承受的,悦仪是,颢儿也是。 千言万语,他只有三个混着血泪的字:“对不起” 是我的错,若非是我想去晋国,若非是我相信了萧然,至少,至少五哥不会那样毫无防备,内宫也不会被轻易突破。 泽年抱住他哭得不能抑制:“都是我的错。” 你们的命运本不该是如此。 皇甫颢抱住他的头,贴着他头发轻声:“叔,我很快要回晋地去了,您要保重。” 过分早熟的孩子甚至在此时轻笑:“您不要管我了,我会小心的,汐儿不会有事。” 萧然在此时敲了门,他刚下完早朝立即过来:“泽年,我能进去吗?” 皇甫颢摸摸他头发:“叔,您也要小心。” 萧然等了一会儿,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进来。”他忙开门进去,正见叔侄俩抱着,小孩哭得稀里哗啦,看见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陛下。” 泽年被这一声刺了一刀在心头。 萧然连忙走去蹲下,擦着小孩眼泪哄着,没过一会儿小孩便止住了眼泪。 他推了推泽年:“叔,您抱得我喘不过来了。” 萧然本恨不得扛起他立即冲去看太医,却见他缓缓松开小孩,满脸皆是泪渍。 小孩用小手摸摸他的脸,奶声道:“叔不要哭,汐儿会很乖的。” 泽年兀自淌着泪,轻笑着摸他脑袋道:“好,汐儿乖。” 萧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他那一笑搅得乱成一团,苦不堪言。 未过一会,宫女鱼贯而入,给皇甫汐擦脸换衣,还摆上了许多小吃食,小孩拿了一块塞到泽年嘴里,他摇摇头让他自己吃,又看了他一会,方抽身站起,声音艰涩:“叔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孩红了眼眶,黑沉眼眸波光潋潋:“叔也是。” 萧然这才牵过他的手,带他离开。 泽年回头看了皇甫颢最后一眼,仿佛看见了四面八方的漆黑潮水将他淹没。 而那小孩却朝他展开一个笑颜。 萧然轻手想擦他的泪,泽年偏过了头。萧然看着他,捏紧他的手闷声:“我带你看太医,不要抗拒。” 泽年没有挣开手,他也想知道自己何时能解脱。 太医院有不少先前专门给皇家看病的医者,萧然将泽年带去了寝宫,帷幔放下,只露出他一只手让太医诊治,自己则站一边看着。 第一个太医进来时,还以为这架势是陛下的哪个宠姬,要诊是否有喜的,便伸了一只阅脉无数的手搭上,准备报喜领赏。没过一会儿,太医脸色却变了。 其一,这是男子脉象,其二—— 这已然是死脉。 太医松手跪在地上直磕头:“臣医术不精,治不了公子,陛下饶命!” 萧然怔了半晌,看了一眼帐中的人,将太医踹了出去。 他扑到床前握着泽年的手,苍白着脸安慰他,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你不会有事的,我让所有御医都过来。” 然而每一个太医走进来搭了脉后,反应都与第一位一样。 萧然的脸越来越白,泽年沉默听着,闭上眼不语。 直到第十八个御医诊断,那御医跪地磕拜:“这这位公子的脉象与威帝如出一辙,沉疴已积重难返” 泽年的手剧烈一抖,猛然睁开了眼。 如出一辙 无数疑点与细节穿珠成网,刹那间真相大白。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积重难返!?”萧然抓着御医大吼,突然泽年的手扯住他的衣袍,他理智回复一些,一脚将御医踹了下去:“滚,都给朕滚!” 他轰走人,转身掀开帷帐想抱住他,却见他一手无力地扯着自己衣角,一手掩口,满掌触目惊心的红与黑。 萧然整颗心被活生生劈成两半。 他呕完一口血,掌心也未来得及擦,便揪着他衣领大吼: “萧家!好一个算无遗策的萧家!” 他满掌的血留在了他帝王的胜利朝服上,一身愤怒与悲痛渐凝固,在毒发中晕过去。 “是枯心草。”一位民间大夫摊开一卷泛着银光的针,拔了一支,按到昏迷者颈上。长针没入半截,针尖泛黑,“蔓延到此处与刀架脖子上无异,来不及了。” 他拔了针收回,说话无所禁忌:“还是给人准备后事的好。” 一只手抓过他布衣狠拧,年轻的帝王一脸狰狞:“一定还有办法的。” “有也来不及了。”大夫掰开他的手,“您别这样,失态了。” “说!”他已拔了刀横在大夫脖子上。 赫连栖风在此时踹门而入:“逆子,放下刀!”见叫不动,栖风上前毫不客气地架了他的手,按到一旁晾着,转身向她这位及时请来的旧识道歉:“对不起颜神医,请您见谅,他太着急了。” 大夫向她行了一礼:“无妨。” 栖风按住又要发狂的萧然,恭敬询问:“神医只说来不及,想来是有解毒之法的,可否请神医相告?” 大夫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有晋地千枯花入药方能解。千枯花开一瞬即采而制,药成药效极快便失效。要解这毒不难,但他此时跋涉不得,不能起身去晋地,而若是让人在晋地制药,却送不到此处就无用了。” “我可以令人骑汗血马送药。” “药成只能维持半个时程。”大夫依然面无表情:“太远了,送不到。” 他衣领上还满是他的血。 他站起,走到他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已不想再问。 “解不了,不能封吗?”栖风又向他行礼,被大夫扶起。他思索一番,索性一口气说完:“此人中此毒十余载,大约先前也都是靠封毒捱过来,但此毒最忌奔波劳心,先前潜伏于血脉最不易察觉,因此他的毒性一日日积重。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又大悲大怒,枯心之毒已然积重难返,封不住了。此人如今只剩二十日不到的寿命,恕草民直言,若为他好,不如送他早日离去,后期毒发,想来太后与陛下也不愿见其受罪。” 他扣紧了他手腕,满脑空白。 二十日不到 栖风静默片刻:“当真没有办法了?” “黑白无常已在等着勾他魂了。” 栖风送了大夫出门,而后回来关门,走到床前,拍了拍萧然肩膀道:“行了,无人了。” 他眼中的泪瞬间溃决 “你家在那里,千枯花也只在那里。”他说我想随你去晋国,那里有千枯花。 那不是一句情话,是一条选无可选的生路。 他握着他的手,一遍遍重复起来庆之时所写的信函:“我以千枯花为聘,我以千枯花为聘” 这是何等的嘲讽。 是他亲手斩断了他的生路 深夜,困在梦魇中的人陡然睁开了眼,泪水不绝,沙哑地嘶喊道: “你会遭报应萧然,你会遭报应的!” 萧然绝望地抱住他,椎心泣血。 那你能不能好好地活着亲眼看我的报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求亲 泽年沉睡了一日后方睁开眼,前尘似都重理一遍,满心疲倦。 无数的阴谋诡计似搁浅于滩的骸骨,他亲手抚过一遍冰冷的魂灵,满心衰败。 生亦何欢,留我独背罪行苟活。恨亦何用,仇者临天我奈何如。 他见萧然坐于榻前,已是麻木,无力再去纠缠先人与今人的牵扯。 泽年轻咳,掩口问背对于他的人:“太医如何说的,我这残命,还能容你玩弄多久?” 他仍然背对于他,开口时声音喑哑:“前日夜里,我想求你一事,你还未听。” “必然不是好事。”泽年身上软而无力,眼睛慢慢又想合上,“我不想听。” “那你先答应我。”他轻声,“答应我。” 泽年没有出声。 萧然转过身,双眼红肿,抬手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人之将死,你该留下点什么给我。” “你还要什么呢?”他闭着眼,听此轻笑,“我的家国,我的亲人,我的身体,你都得过了,也都毁过了,你还要什么?我一介将死之罪人,还能给你什么。” 萧然俯下,额头与他相抵,一滴泪烙在他眼睑上: “把你的罪,分些给我。” 泽年缓缓睁了眼,直视一双流光溢彩的碧绿眸子,觉得可笑:“皇帝陛下,你是我什么人,能分走我的罪?” 我是你一手造就的背国叛亲者,你强加给我的罪,你如今想收回,你就收得回了? “你先答应我。”他的眼泪掉入泽年眼中,他未眨,水珠顺着眼角淌下。 “我会让你剩下的亲人见证。”他眼眸颤抖,“答应我。” 两人僵持许久,他疲惫地合上眼:“好。” 最后的一点忍让,也还是给了他。 帝骤罢朝,全权由太后处理政务,同时,一道急令将十五岁的萧沐公主从边境召了回来。 栖风还想将弟弟安召来,可惜已不知他又漂泊到了何地。 三日后,萧然扶着他来到他幼年所住的冷宫。 泽年望着那扇门,眼底流转过微光。 母亲曾一针一针地在他的柳色衣上绣棠,比划着他小小身量,一件一件做到他二十来岁的衣裳,布料是嬷嬷纺的,是极好的流光锦。 小时候他还曾问,为何做的是些翠色衣,母亲道,不是翠,不是碧,是柳色。 意寓“留”,留住你珍视之人,珍待之物。 到头来,什么也未留住。 他们一同进去,泽年不知萧然要如何,若他是想用嬷嬷逼迫他些什么,那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嬷嬷年迈,神智愈发拎不开,只是精神劲头很好。萧然有差人日日照拂老人,纺机也不再让她用,怕出意外。 泽年提起一口气,松了萧然的手走上前,扬起一个苍白却温暖的笑容:“奶奶。” 嬷嬷正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见了人挥了挥手,老神在在:“你认错人哩,我没有这般大的孙儿。” 泽年苦笑:“奶奶,我是年年,您再仔细瞧瞧我?” “年年?”老人眼一瞪,咕哝了几句:“年年没有你这般高呢,你脖子上有红珊瑚指环没有?” 泽年捂口闷咳,险些往后摔落,萧然上前拢住他,自怀里取出以手帕包住的东西,层层拨开,是一枚玲珑剔透的红指环。 泽年注视着,唇动了动,未说出一字。 萧然拉了椅子环着他坐下,将那指环递到老人面前:“奶奶,您看是不是这个?” 老人笑开,一脸的褶纹:“正是这个,你是年年?你竟长这么大了?你眼珠子怎生成了这个颜色?” 萧然抱稳坐在他大腿上的人,不让他离开,然后摇头轻笑:“我不是,这是泽年给我的。” 老人立即摇头:“这是年年要给他媳妇的,小伙子,你莫逗我老人家哩。” “我不是他媳妇,奶奶,我叫萧然,我是泽年的夫君。” 他生生惊呆,腰上的手锢得又紧了些。 老人神智愈发混乱:“你说什么?这我年年是个小子,不是个丫头。” “我爱他。”萧然斩钉截铁,抱紧怀中的人。 “我萧然这一生,只娶泽年一人,不娶妻,不生子,我要将他娶入我萧家,此生他所有种种,一并交付予我。苦痛也罢,仇恨也罢,罪责也罢,我通通要从他身上夺来。” “他给了我这枚指环之日起,他就是我萧然的人,反悔不得。” “我要娶他,不管我们都是男儿之身。我爱他,我便要娶他,谁也阻止不得。” 萧然心中满是痛快 这番话憋了太久,待说出时已是悲怆多于欣喜。 太迟,太不是时候。 可再不说出,他便再没机会了。 他这辈子说过很多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话语,以后也许还会说些振奋人心的言论,但绝不再会有如此刻这一番话,如此波澜壮阔了。 “我要与他生同衾枕,死同墓穴。今生不够,来世我还要找到他,找到天涯海角也必要抓住他,穷尽吾生对他好,竭尽吾力予他安乐。” 眼前模糊,今生国责家恨横亘,这些已然无法履行。 他攥紧那枚指环:“奶奶,您是泽年唯一的长辈,我恳求您,把他嫁给我。” 老人听得呆住,纠结了许久后,看向了他怀里那个柳衣泪人,眼神似乎清明了些:“年年,你喜欢这小伙子吗?你肯嫁给他吗?” 萧然附在他耳旁:“你已答应过我的。”语气笃定霸道,却是藏着悲惧与哀求,“嫁给我,泽年,嫁给我。”低语到最后,已然哽咽。 老人仍定定地看着他:“你娘给你的指环,你送了出去,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非娶即嫁。最重要的是,年年,你喜欢这个人吗?你真愿意同他在一起吗?” 我曾喜欢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少年。 我与他同为男儿,我亦曾视为禁忌,视为可耻,不敢诉之于口,不敢言表于情,生怕他远我,厌我,从此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欢喜他,自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当他承认自己动心于我,我只当此生死而不足憾。 我一心只在他身上,甘愿纵容他,包庇他,无论他欺我,害我。 可他在我眼前杀了我最重要的兄长,乱我族氏,毁我家国。 我血脉相连的亲人,皆因他而不幸,皆因我而不测。 我想要一劳永逸地报复他,抓住他唯一的弱点,折磨他至死亡的尽头。 我恨他恨至死 如恨我恨至死 可是 “嫁给我,好不好?” “年年,你想好了吗?” “是。” 可是我亦爱他。恨之入骨,恨之烙魂,有多恨,便有多双倍熔髓剖心的爱。 “是我愿意。” 这份背伦理c背亲族的爱,一直都是我的罪。 罪无可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新人 他穿着大红喜服而来,手捧另一件鲜艳嫁衣。 他倚在榻上,伸手抚过那温凉交织的红色花纹,只觉那花如火,几欲燃尽魂命。 “我帮你穿上。” 萧然抖开繁复艳丽的嫁衣,一件一件给他妥帖换上。 泽年懒得动手,便半阖着温润漆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帮你梳头发。” 萧然取过梳子,抚过他及腰长发,三梳梳到尾,又悄悄取剪刀截了一段,盘起藏入心口。 红色发冠并入,红色束额系上,他俯身轻吻于他颈侧:“从今日起,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泽年阖眼,掩口轻咳,移开手时悄然扬了唇角,有些得逞似地轻笑:“此后,你便是鳏夫了。” 他的气息颤于他耳侧:“无妨,你在奈何桥旁多等我一些,我总归要去找你的。” 他扶起泽年向喜堂而去。 “走得了吗?我抱着你如何?” “我想自己走。” “我在你身边。” “知道。” 极短的一段路,他与他相互搀扶着走了极久。 喜堂不大,也未有三千宾客酒席,只有双方亲人为证。 今日是他萧然成亲拜堂,不是萧帝大婚娶后。 “到了。”他揽着他的腰提了一提,迈过了门槛。 堂上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奶奶,一侧是他他的小妹萧沐,一侧是他妹妹悦仪与小侄子。 寥寥几人,足以证天盟地。 他的大嗓门婢女小爱在一旁,见他们到了,清了清嗓子,唱道: “吉时已到——” 他与他牵着手,面向门外。 “一拜天地——” 双膝下跪,拜皇天,叩厚土,谢我此生遇身旁一段灵犀。 “二拜高堂——” 拜我姓氏先人,身侧之人为我妻,他之种种,我皆分担,望先人识他,疼他。 拜我泉下兄长,身侧之人为我夫,他之种种,我愿分担,望兄长怪我,怨我。 拜我堂上至亲,谢您生我,谢您养我,谢您使我安康至此时,得一人在侧。 “夫妻对拜——”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爱恨皆容过往,此一拜,我今生将行至末路,你将孤身于后生。 我爱你于喜,恨你于悲,敬你于勇。 终归将尽,但求来世不相见,不相识,奈何桥边,忘川汤灌喉,我忘你,你不必记我。 这一磕头,他有些起不来。 他伸手将他抱起,他唇边血落于鲜艳嫁衣,晕开一朵千枯。 他却未拭血,反竭力伸了手去揩他眼:“大喜之日,不宜泣。” 小爱哽咽,高声落下最后二字:“礼成——” 他双膝失力,唇边血滴于膝上,兀自还想依靠自己站起。 他将他横抱于心口,向在座众人行过礼,抱着步入内堂。 泽年在他怀里半阖眼,口中血染透了他喜服。 他抱他坐于榻上。 他勉力握住怀中要回的刀。 此刀几易人手,杀过他的老师萧尘,弑过他的兄长平冶,而今重回他手来弑主。 他特意挑了这吉时,要他知道,他皇甫六的罪,仍然只有他自己能担。 临到尽头,我也别无他物能报复你。 就以这旖旎红烛,大喜之刻,用我心头血再染红你衣上当初求聘之花。 谨以我死,权作回礼 萧然,望你笑纳此后百年孤寥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极力张唇。 萧然低了头附耳去听,依稀微弱可辨: “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白痴。” 话里隐隐含了笑意。 残缺已满。你负我之前尘,今朝一句勾销。 他俯身:“是。” 他亲吻于他额上,一滴泪落入他眉间,淌过他阖上的眼。 萧然将他用力埋入怀中。 红烛高照,新人身死魂消。 “我是天下第一等的” 终究不得说完,终究不得留住。 ——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番外:下馆子 威帝二十七年正月十三,皇室闲人顺亲王招了六皇子去国都有名的某地下馆子。 寻欢作乐,最好不过勾栏嘛。 顺亲王喝着花酒赏着美人,时不时跟着台上哼个小曲,一看便是风月场中老手。一清丽脱俗的少年正坐他身旁,添酒布食。 顺亲王被伺候得很是舒坦,舒心之余还不忘乐一乐六侄子:“小六啊,你怎一人干坐着?不必拘束,看台上哪个美人入眼,尽管招来,叔帮你镇场。” 六皇子泽年连忙推辞:“皇叔尽兴即可,不必为侄儿物色了。” 他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看着没有半分勉强,内心却是百般无奈:好想回家啊。 此处是妙不可言的男风馆。 泽年从前也曾蒙头盖脸地悄悄来过几趟,本着一种卑鄙的移情念头,想寻个妙人打消些他对某人的龌龊心思。他还真就遇着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小倌,谁承想,他自己没产生什么情愫,小倌先对他生了心思,一来二去几回,拐了他进了小阁房。泽年当时灌了几杯酒,醺然之间只觉一双手在他身上轻轻撩拨,霎时醉虫远去,撒丫子跑了。 此后他便无心再来,觉着自己真不是东西,心里念着小世子割不走就算了,还负了人家瑛奴的情意。 泽年此人,相貌举止看着像是风流,常有人见他两三回就将他认定为风流浪荡公子哥,不知他其实面上潇洒是虚的,内心怂包才是实的。让他与人同座笑谈,他能侃侃而谈,张弛有度地将对方说到悔不相识早,生一番“知音少c弦断有谁听”的相见恨晚之心。但若让他敞开衣领与人摸摸索索 饶命,放过小人可否? 他勉强能和旁人结成酒肉朋友,可这酒色朋友却是万万不能的。看着是个脸皮赛城墙的笑脸人,其实脸皮就那一点,全用在凑近小世子身上了。他确实不擅游戏风月,今朝若不是顺亲王相邀,打死他也不敢来。 谁叫这位皇叔先前也搭了一把手,将他的小世子从天牢里拉了出来?这个人情,承了该还。 顺亲王笑他拘谨,挤眉弄眼道:“小六,你可别和叔说,这地儿你是头一遭来。休和叔害臊,敞开了玩,叔懂的。” 您老懂什么? 他刚想笑言几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六公子好久不来,到了怎不说一声?” 泽年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摘下腰间扇哗啦一声展开掩脸:“公子认错了。” 这就是那位唤瑛奴的小倌啊,怎生赶巧在此遇上了?泽年心中叫苦,心里直祈祷他认不出自己。先前他偷偷摸摸来,可是做过一番伪装的,脸上点了好几颗大痣呢。 瑛奴坐到他身边,欢喜极了此人的害臊模样,心想公子之形容,我岂会认不出?他轻手去拨开他纸扇,素面扇后渐显桃花面,看得他都痴了,笑道:“六公子的声音,瑛奴怎会忘?” 顺亲王先抚掌大笑:“我就说小六绝非初次涉猎!看看,这风流债都不知许下几桩了!” 泽年臊得脸红,见躲不过只好低了头,开声先是满口歉意:“抱歉。” 瑛奴看了一眼顺亲王,知其显贵,又见六公子明显得听他的话,便上前大方讨人:“不知瑛奴可否向先生一讨六公子片刻?瑛奴想同公子说会儿话。” 顺亲王看热闹只嫌事小,当即自作主张地推了泽年去:“小六,你扭捏个什么?蓝颜情切,你却一味躲着,这可就不对了啊,快去吧!” 泽年被坑了一遭,又想着有些话确实得说个明了,于是行了一揖:“那侄儿先离席,叔且稍候。” “快去吧!顾念叔做什么?”顺亲王搂了身旁少年笑,“你好好哄人才是正理呢!” 泽年实在不想再和这老大不正经的皇叔打交道,转身真随瑛奴走了。 待入了瑛奴的房间,两人一桌相对而坐。他朝泽年展颜,眼眸亮晶晶的:“公子,你何故躲我呢?当日,你又为何离去呢?” 嗯这个当日,瑛奴大胆向他示爱了。 泽年眼神乱飘,迟疑了片刻后,诚恳道:“我与瑛奴你不是尘缘之人。偶一萍水相逢,非为意中人,是为红尘客。”他不自在地挠挠脸,“瑛奴一片冰心,可我无玉壶来承接。我心中有人。” 瑛奴闻言,虽早有预料,眼中还是浮了黯然,掩过神伤笑起:“原来公子心中另有他人,是我逾矩了。”他复又轻声,“风月场中,瑛奴所见者不外乎多情郎c薄幸郎两种,当日一见公子,只觉磊落温朗,心知你绝非留恋花间之客,却还是盼着公子多停一刻,多情也好,薄幸也无妨。” 他倒一杯酒予他,款款笑言:“未想,公子偏偏是君子郎。” 泽年听他如此说,一时无措,不知瑛奴竟这般高看他,顿时觉得如此更加不好,还是断了他这好印象,令他寻更善良人为好。于是推杯摇头道:“是瑛奴错眼高看,我实乃粗鄙凡夫,不值你留情。此尊佳酿盛花月,我不可再饮。你这般的灵清通透人物,值得他人真心相待,还是舍了我去为好。” 说罢他几欲是奔逃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却又被他唤住:“六公子,我知你我早已无缘,可我明日就将离开此处,你能否,再赊我一点温存,为我饯别?” 泽年一楞,回头问:“你要走了?” 瑛奴笑意发苦:“是,我早赎回契书,年前本可以走了,只是不甘未见公子一面而拖至今日。如今能再与公子处室一刻,心愿已了。我已决定离去,公子你,可愿送我一行?” 泽年笑叹:“明日,我必来。” 日垂西山,萧然在刑部忙了一天才回到住处。 他脱下世子衣,取下墙上所挂的重弓,照例先拉开练一练臂力。这是他从小就被规定的功课之一,他母亲给他列了一个事无巨细的长单,萧然日复一日奉行,是以筋骨比同龄者强健得多,个子更是不停地窜高。 小爱早备好了晚饭,舔着嘴唇在一旁憋着,等得好不辛苦。 待萧然练完功课歇足后,他才挽袖来到桌前,挥挥手道:“我早说过你不必等的,饿了便吃,这里没有外人,主仆之别不必管。” 小爱今天反常的没有秋风扫落叶开吃,而是两眼发光地抖了抖一肚子的八卦,天晓得她憋到要吐血,话匣一开,嗓门大如锣鼓:“主子!我要告诉你一桩火爆消息!” 萧然侧过脑袋,无奈地捂住耳朵:“小点声,吼得我脑壳疼。” 小爱咽了好几口水,贱兮兮地驼着背咧着嘴,压低声爆料:“主子,你知道六殿下今天去了哪儿吗?” 他抬眼:“不就吏部吗?” “哎呀猜错啦!主子你靠过来点,我跟你说啊——” 萧然警惕地附耳过去,只听小爱小声道:“咱们的线人误打误撞见着,他到男风馆去啦!” 一言激起萧然脑中骇浪惊涛,他当即扭曲了脸:“真看清了?” “真真的哟!六殿下还和一美公子关门独处了好一会儿呢!” 咔嚓——一双无辜的筷子被盛怒的萧世子折断了。 小爱抖完八卦,心满意足地敞开了胃口,正想大吃特吃,被自家主子拎了到书案前,只听他阴恻恻地逼问:“皇甫六是什么情况,你给我详尽汇报,没说完不准吃饭。” 小爱这才发觉主子那瞬间变成活阎罗的脸,也顾不上呱呱叫的金贵肚子,噼哩哗啦全把所知的抖了出来。 这听完,主子脸都绿了。 这种原配红杏出墙官人气到冒烟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皇甫六明日还要再去?” “是,是啊。” 萧世子眯着眼,眸子里全是危险的意味:“那馆子里也有我们的人是不是?” “有,有的。” “那好,你连夜画张像样的面具,再准备能短暂变声的药物,我明日去转转,看看他在那儿搞什么。” 这,这去男风馆,不搞男人搞什么? 这种官人要去捉原配奸夫的既视感又是怎么个回事 小爱诧异于主子的无名火,最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主子这是,生气了。 肯定是气六殿下没带他一起玩儿啊! 毕竟他俩交♀情那么那么的好! 当夜泽年因年初公务繁忙,就没如往常一般去萧然那儿串门,浑不知萧世子简直要把鼻子气歪了,怒气冲冲地在他房里团团转。 萧世子等了一夜也没等到人,顿时怒气冲天地在心里咆哮:皇甫六!你很好,你死定了! 隔日,泽年依约赴馆去给瑛奴送行,并不知道身后一直有只炸毛的狼狗尾随。 瑛奴果然收拾好了行囊,褪去水蓝温衫,换了苍青劲衣,一扫从前柔情似水的婉约形容,英爽挺拔了起来。泽年问起他去处,他只道要去游览山河。 泽年替他高兴:“国都虽华,终究只是天下之一隅,你如今可安然脱身而去,也是一种造化了。瑛奴,你真想好了?” 瑛奴笑:“我亲族寥寥,孑然一身无牵挂,昔年来国都,阴差阳错入风月,有幸相逢与公子,可此处非我归宿,可走必不再留。” 他推盏而去:“公子,此杯非瑛奴示情,只为感激。此一回,你可放心饮乎?” 泽年接过:“当为你浮三大白。” 瑛奴见他毫不含糊饮尽三杯,眼中乍然起了泪光:“公子我再为你唱一曲吧。” 泽年点头,听他朗声轻唱低吟。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曲银钩小,一襟花雕香。 憾我不得驻你心间,羡他人得你钟情珍待。 自歌谁答,过往种种,也只有他自己藏味封盖了。 曲终,泽年递通牒给他:“我料想着你也许用得上。你带着这个,庆境之内,百关不阻,路上可方便些。” 瑛奴只是含笑摇头:“公子你呀,还是多为自己着想吧。” 需知如你这般心软温柔而不知者,越易为他人所负呐。 两人再话几句,瑛奴要去向其他人告别,泽年也准备回去,两人就此分道。 瑛奴房间在二楼,泽年刚走到楼下,便被人从后叫住:“六公子留步。” 声音浑厚低沉,泽年从未听过,狐疑转身而去,见了人后,心中波澜四起。 此人分明从未见过,何故熟悉至此? “找我?”泽年盯着来人的碧色眼睛。 来人微笑上前,举止谦恭:“六公子,瑛公子其实还为您备了一临别大礼,方才一时竟忘了,能否劳烦您再走一趟?” 泽年收回失神的注视,虽心有不解,仍笑着应了好。 那小厮便在一旁引路,神秘兮兮道:“公子专为您备了惊喜在三楼。” 泽年对此倒不在意,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这人,不知不觉就拐到三楼回廊处,往来人少了许多,他才开口问:“这位小哥,我看你面善的很,敢问你姓名?” 小厮答:“柳姓,单名一个念字,念念不忘的念。” 泽年眼中一亮:“不知为何我见你便觉亲切得紧。” 此时已走到三楼尽头处,该馆错综复杂,客间极多,此处倒是难得冷清。那小厮毕恭毕敬开了门,一面笑一面点头哈腰:“如六公子这等人物,小人若是见过怎会忘却?公子,就是此处了,小人这就告退了。” 泽年不疑有他,谢过后以折扇轻撩衣角迈步而入。 熟料身后门关上,小厮大步上前。 泽年疑惑,刚想转身,就被那人抓住两手扣住,一个踉跄被推到空无一物的酒桌上,两手被反剪于后,小厮一手扣他两腕按在头顶上,另一手直接揽过了他腰,居然在几下摸索之间,他那束得齐齐整整的腰带半松了! 泽年一身鸡皮疙瘩,此时才知轻信他人致祸,挣扎着叫起来:“阁下究竟是谁?放开我!” 无奈在这姿势之下,纵有十分神力也使不出四分来,何况背上压着的这位,已是单手能拉满百之弓的。 那人紧贴上来,泽年突然就不敢再乱动了——不知为何,总感觉这这姿势十分危险! 见人没回答,泽年还试图讲道理:“阁下骗我到此是何居心?为财或为他人指使?若为利,我钱囊羞涩,怕是要令阁下失望;若为他人指使” 那人突然俯下打断他,有些不耐烦:“我皆不为此,你多说无用。”说着他严实贴在泽年背上,下巴磕在他右肩,正十分猥琐地蹭着泽年的脸。 “你那你所为何故?”泽年被压得呼吸不畅,别过脸躲开这货,谁想此人居然张口咬上了他耳廓! 泽年刷的红了耳根,只听那人低沉含糊邪笑道:“好生迟钝的美人,这都不明情况?自然是我见你貌美如花,想一亲芳泽,一扒到底了。” 说着,他另一只手粗鲁又蛮横地顺着泽年敞开的衣领探了进去,到处掐掐捏捏,力道极大。 泽年脑子炸开,不要命地挣扎起来:“你这!你这!手拿开!” 两方力量悬殊,那人一边对泽年动手动脚,一边在他耳边似怒似戏谑地说:“怎么,美人入这铅华窟,不就是为来做这好事吗?在上在下何必在意,舒服即可。有何可怕?你消停些,我定让你快活。” 泽年身上并无哪一处敏感,然而也不知道背上这歹人的手是怎么回事,指尖像是安了火把,摸到哪就将火点到了哪,还大有将火播到燎原之势的企图。 泽年挣扎无果,喘了几气,也顾不上别的,扯开嗓子杀猪般的大叫: “救命!非礼啊!” 某世子:“” “有没有王法了!青天白日下有人强行非礼良家男子啊!” 还真如他预料之中地叫了啊 这天下第一等的白痴。 泽年斯文扫地地涨红着脸大叫,身上抖抖索索的,只盼着来个好汉制止背上这色中饿鬼,却听他亦大叫一声:“美人你果然合我胃口!” 须知此类场所,这房间隔声之效好到离谱,可饶是如此,隔壁还是遥声呼应,但内容与泽年期望的完全相反:“嘿!隔壁那位!可千万别放过那美人啊!往死里x!” 泽年冷汗潺潺: 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在他耳边很是阴冷地笑:“你误会了什么?这儿可是勾栏,来者不为纵欲贪欢,难道是来弹词歌赋的?美人你不骑他人,那便被他人骑,你此等尤物出入此间,不知诱馋色者何其多么?落入我手已不错了,你不知达官显贵们的花样” 他抖了一个个血腥暴力的手段说与他听,泽年向来读圣贤,最出格不过翻些艳丽话本,哪里听过这等床第间的折磨法子? 背上人才说了两三件,他登时被唬到腿软,又是害怕又是羞耻,一点镇定都魂飞天外去了,慌不择路地求饶起来:“我我家中尚有祖母幼妹,还有一美眷家室,你通融些,放过我可好” 嘴上吓唬手上揩油得正起劲的人停住话匣,手捏到他腿侧,有些古怪地追问:“你还有家室?男的女的?” 泽年泫然欲泣:“是个少年,我一心只有他,强扭毕竟不合,你放过我吧!” 这边他战战兢兢眼泪打转,却不知那边他唇角快飞到耳根去了。 “胡说!你若真有家室,又怎会来此?” “我只是来为一位友人饯别!好汉,我对天起誓,我当真只死心在我家那位身上!”他以额头撞桌,想起寤寐求之不得的人,越说竟越是伤悲:“我与他清白二人,交心不慕身,除却一次我鬼迷心窍,我二人从未逾矩,和美安乐,若我今日今日真失节于此,我便是负了对他的痴心你若真要强来,不如杀我以痛快” 听者魂儿都颠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置气与教训?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欢喜,当即松手板过了人,按在桌上捏着他下颌疯狂地亲起来。 你说你这张嘴,怎么就能甜入人心坎里去呢? 泽年呜呜叫着,两眼快黑之际突然用力一咬,身上人松唇,顿时抓住这空挡猛推开人,提着腰带跑了。 所幸门没锁! 他夺门而逃,样子好不狼狈,一面跑一面胡乱地拢衣系腰,连个头都不敢回,逃命小旋风似的飞奔出了馆子,一气跑出了老远,从惊慌害怕和疲于奔命里喘过神来,没有半点劫后重生的喜悦,仍是满心的后怕颤栗。浑身止不住地抖,被碰过的地方依然沸烫发疼。 这都什么地什么人哪他好歹也习过武,竟然如个软柿子任人拿捏从前他到底是如何的心宽才从容进出的啊 他一路走一路哭唧唧:以后再不敢去了qaq 另一边的三楼,一房间走出一男子,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后,进入了尽头的客间,恭敬地弯腰行礼,问:“主子,属下如此便是完成任务了吗?” 那人挥挥手,后背挺直:“你完成得不错,退下吧。” 从始至终都一头雾水的下属板板正正地行完礼,带着依然不明觉厉的状态离开,始终不明白主子为毛让他喊那么羞耻的台词。 屋中的萧奥斯卡然无奈地点了点唇,低声抱怨道:“都快把嘴唇咬下来了。” 然而他眉间又有些痛快,心想:我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背着我再来此地╯╰。 他舔唇,看着自己发烫的手又发了愁。 糟糕,手感太好了 交心不慕身?他怎么就笃定自己不慕? 那面具下的一张脸热气翻涌: 我明明想一气欺负你到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番外:辽安 一:边关。 一列马队从苍黑的戊边策出,旌旗卷残云,行列整齐如剑锋归一,百人精骑,似一队越南北的雁,一骑当先者独领风骚。 这队骑兵赶到最近的一个破烂驿站才停下,然百兵皆未下马,仍整装齐甲地笔直跨在马上,一众看着领头的将军。 高头骏马上,背弓按剑郎。 他戴着久沐风沙而变成苍灰色的头盔,银铁面具遮住容颜,唯露一双象征异族的深碧色眼眸,潋潋如大漠一泉妖冶月牙。 满队百骑皆脊梁挺直,肃穆望着前方,但这位理应做身先士卒的楷模将军却在下属们的百目睽睽下,非常嚣张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嘴里还叽叽咕咕地抱怨着:“活着不好吗?好好的尊贵天之骄子,不待金碧辉煌的温柔笼子,偏偏要来这吃沙子的鬼地方和我抢饭碗。” 将军忿忿然,以为自己声音细弱,旁人听不见,其实风一起,他的碎嘴都被刮到下属们耳力拔尖的耳朵里。 “毛都没长齐的秃斑家猫,竟要本将军如此伟岸勇猛的狼王在此等候,真是岂有此理,小毛孩儿就是欠大人收拾。” 众人看着他们未弱冠的将军,纷纷觉得太跌面子了。 也不瞅瞅你自个的傻样,还好意思叽歪人家大皇子是小孩? 突而半空传来一声鹰啸,将军懒懒仰首,一手解下糙弓,须臾弦在指尖。 他余光里瞟见前方有黄沙扬起,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自己丈量好距离,箭尖淬光而去。 一声长唳划破胭脂残霞,将军看着雄鹰坠空,眼眸慢慢从上往下,最后定格在前方渐渐逼近的玄黄军队。 皇甫定辽初次遇见赫连安时,那少年将军身形清癯,罩在铁甲下也显不出什么力拔山兮的壮硕感,反而更像是薄薄的一段竹骨。 那少年将军跨在铁马上,慢条斯理地整理手中长弓,懒洋洋地系回背上,即便戴着铁面,那双眼睛也暴露了他的笑意。 见定辽到来,边关那一队精骑全部下马,只有他慢了一拍。 定辽勒住马缰,缓过奔波累途的一口长气,同样翻身下马。 那百名骑兵齐齐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恭迎大殿下!” 彼时他不过十五,只觉这百人之声响彻荒原,气势恢宏,寒甲凛然—— 除了领头那位异族将军。 他摘下头盔,几缕发丝散乱,仰首显现一张冰雕玉琢的异族面孔。 而后他趁着别人看不见,大不敬地朝大皇子龇牙咧嘴,好端端地将一张好面孔整出了鬼脸的丑恶感。 “” 大皇子面上并未波动,只在心里划了浓重一笔:此人有脑疾。 他沉默素重地打马入边关,可不知为何,眼前总晃着那么一个奇葩笑容。 那人有一对虎牙。 他这样不觉而想。 二:军营 某日无事,赫连将军与麾下精骑打赌。 辽国商贾封半棋的马队过边关线入中原,途经驻守之营,率马队稍作整歇,封半棋领人入军营拜会新上任的少将军皇甫定辽,其随从中有位姿色绝艳的美人。 赫连将军与人打的赌就是:少将军是否会饮异族美人敬的好酒。 下属们言之凿凿:“英雄难过美人关,少将军又是这个热血年纪,肯定喝这一杯美人酒!”还有几个臭不要脸的:“美人啊美人,封大商带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啊,这么好看,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我看少将军没准儿就趁着酒劲,讨了人留下呢!” 赫连将军环着手,眯着碧眼珠子笑话那一群挤在军营外偷看的糙汉子们:“瞧你们那德行,还真以为殿下和你们一路货色啊?得,先准备钱囊,我看你们几个输定了,到时可别想赖哈。” 一汉子听了不服气道:“我们咋啦?大伙儿都是您带出来的,可都是随主的,咱歪瓜裂枣,您就是那个歪头儿!” 赫连将军嘿哟了一声,撸着袖子扬鼻孔:“打赌完场子上见!让你知道主儿我何等骁勇伟岸!” 傍晚,定辽路过围场,见赫连那一队将兵在那吆喝,驻足看了一会。 一斥候过来,附他耳边把这般那般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赫连将军拿您打赌,把他下属的军饷都赢走了,这会还在围场中以切磋锻炼的名义打他们” 几个定辽亲兵在一旁听见了,突然感谢起苍天让他们跟对了主。 “赌我喝不喝那杯花酒?”少将军扬了剑眉,“他倒是很有兴致。” 隔天,赫连将军正一路走一路抛着各色钱袋玩,得意忘形地拐弯时,撞上了了不得的人。 “哎呀你——你好生好看!”赫连安见清了人,骂娘声入肚,赞美声上口,利索收了钱袋后赶紧继续拉嘴皮子:“哎呀殿下今儿穿的是便服啊,怎么怎么,要微服私访我们这一支军种吗?欢迎,我安某人带头热烈欢迎殿下,荣幸之至啊!” 定辽垂目看着这个从他来后就没见长个的赫连将军,心情颇好地微笑:“今日无事,特来围场练练筋骨。” “好的呀!我们这边有不少扛揍耐打的彪悍武夫,我替殿下挑几个身手好的!” 赫连安装模作样地领他前去,指了好几个孔武将兵,果然难伺候的少将军一概拒绝。 他故意问:“殿下,要不你说说看,想挑哪样儿的呢?” 少将军答:“赫连将军便好。” 此一日,赫连氏旗下一干精骑蹲在围场外暗声叫好与鼓掌。 他们那位混账的将军正被大皇子掀翻在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然后接着被吊打。 如何不大快人心! 一位有眼力见的看了一会,过热脑袋渐渐冷却,狐疑不已:“咱将军这是,让着那位么?” 弱鸡赫连将军再一次滚到地上,大皇子伸手去拉:“还继续么?” 他擦擦脸,光明正大地去握住他的手,笑道:“那是自然,能和殿下一起练练,安何其有幸。” 他在心里欢快: 我今日握了二十七次他的手。 三:心藏 入了一趟国都回来,赫连安心里浮想联翩。 “朗朗风仪,赫赫将气”——哇,这话当真出于那面冷身直的殿下口中吗? 令人咂舌啊。 赫连将军起身到外去找那人,正见他挺直站在军队前,肃穆握剑柄,冷目审众兵。 将兵操练的铺天呐喊声中,他似有所感而侧身转来,冷锐神情似是一瞬软化。 错觉? 定辽走过来,他比赫连高了一个头,每垂着眼俯视他时眸中都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一些旁人看不透的情愫,非常淡,特别深。 “你来作甚?” 赫连安环手大大方方答:“来看殿下。” “我有何可看?” “殿下好看,安最爱窥着殿下,细细琢磨。” 定辽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半刻后,赫连将军被编排进队伍,跟着大伙一起嘿哟嘿哟地习武。 当夜,赫连安对着烛久久地看了那封信,最后烧成灰烬。 白日的一切肆意欢笑褪去,他沉默坐了许久,最终忍不下,携了酒壶去访定辽的营帐。 油灯下仰起脸的青年面容刀削一般锋锐,神情却是柔和无棱的。 “有事?” “有。”赫连安拍拍酒壶,笑了笑:“今夜十分想饮酒消愁,特来寻殿下的闲暇。” 定辽盖上文书,尽数搬到地上,修长五指拍了拍空荡的小桌:“那你过来,何事愁闷?我陪你。” 赫连安心里微微一动,盖在心石下的一株花芽露了个尖。他拎着酒壶上前,盘膝坐下,支着肘看着定辽只顾笑。 定辽被注视得不自在,先手去揭他的酒壶,嗅了一嗅,抬眼时有责怨:“太烈,你若是醉了,我必以军令罚你。” 赫连安挑眉,别过脸嘻嘻哈哈地笑:“殿下你啊” 定辽看着他,目光深幽:“你心有郁结,究竟怎么了,说吧。” 他夺过酒壶扬颈一灌,闭目不知今夕何夕。 今夜,他收到一封密信,上述种种颠覆与错综,落款是异族文字书体的萧然二字,还有一枚巨贾封半棋的私印。 他们动的是真格,相应的,他赫连安作为一颗黑棋,宿命是先驱,不是后备。 他需要拿面前这人开刀。 “今日是故人辞去的忌日,想与殿下一醉方休。”他揩着唇随口扯了个谎。 定辽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宽慰的话,但憋不出悦耳言语,只好以粗鲁行动代劳——他抢过他的酒壶,二话不说大饮一口,酒壶离唇时脸便开始腾红了。 他揉着喉咙半咳半呛地说话:“这等伤身之物不若我替你分担些。” 赫连安嘿哟了一声,开玩笑道:“殿下倒是爽快,可我要是在这里头搁了毒呢?异族人擅药,殿下该留点心眼防备防备我啊。” 不知是异族烈酒太易上头的缘故,还是气氛使然,又或是单纯为君,定辽脸色薄红而笑起:“给你毒吧。” 赫连安正饮着他那一壶苦酒,听此言猝不及防,呛了一脖子的淋淋嫣红酒液:“殿下你说什么?” 定辽再夺过他的壶,这一回直接将其灌了个精光,豪情万丈地丢了空壶,垂目去轻握赫连的手。 他细细抚着那只手的轮廓,笑意在醉意下坦率而轻柔:“这只手握剑拉弓,拽过我上马,教过我用武,也曾大逆不道地给我束过冠。” 他俯下冷傲的头颅,额头贴在那手背上,笑言:“那这只手,也会制毒,投喂与我吗?” 赫连安说不出话来。 “你只会放肆地塞一颗乳糖给我,甜得我牙齿打颤又或是,举一根肉串凑到我嘴边,总说着那几句,殿下,很好吃的,你尝尝”越醉越糊涂的人细数心所藏的种种,越笑越恣意,还说了一句让人耳根发烫的接近情话的醉语: “我很喜欢,赫连安的手。” 手的主人一阵细密地抖,费了老大劲才敢抽出,拍着那神志不大清的庆国大皇子,沙着嗓道:“殿下,您醉了。” 定辽皱了眉,支着脑袋闷闷地垂了脸,神情似乎十分苦闷难受。 “殿下你哪不舒服了?” 大皇子抬头,神色一凛,竟道:“刁民放肆。” 赫连安怔了怔,眉眼舒展地笑了起来:“当真是醉了呢,不胜酒力,难怪洁身自好” 他笑完,准备逗他取乐以压心头躁动,随口便问道:“殿下,你喜欢我们异族的美人么?你觉得是蓝眼睛的好看,还是黑眼睛的好?” “没眼睛的好。” “噗算啦问点你答得上的,嗯,你最讨厌什么呀?” “结党营私,含血喷人。” “这是说你母族啊好,那你最喜欢什么呀?” “边关。” 赫连安惊异:“你的品味真独特。好吧,那你最开心的事又是什么?” “来到边关。” “”赫连无语,“我看你是真缺心眼儿,边关有什么好,荒凉得一眼能看到天际,什么也没有,穷得叮当响” 醉皇子打断他:“边关很好。” “呵,哪儿好了?您给说说?” 那人紧盯着他,当真是醉得不清了,才敢这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念道: “边关有安。” 心中的花疯了一样狂展枝蔓,碎开心石,撞开压制,势不可挡地缠绕盘旋而上,要破开他的喉咙,要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要绽出灼灼怒华,最终要将那句话推出以剖白。 边关有安。 心藏殿下。 四:移恨 “为什么。” 他被捆着绑在赫连安的军帐里,低着头沙哑地问。 “殿下好生奇怪,既已猜晓又何必再问呢?”他坐在一边擦拭长剑,且笑且弹剑,“殿下当初会赶赴边关,当真是出于自愿?还不是母族受朝中倾轧,你方被赶到鸟不下蛋还早就有主的荒凉之地。异族迟早要反,借用殿下之名,合情合理。” 不过是不死心,不过是想问一句你当真欺我。 而这人从来回答异族立场,不曾坦白他赫连安的想法。 定辽微阖了眼,低声轻语:“边关岁月皆是弥天大谎,是吗。” 抛开浩渺纷争,他只是想索求这一个答案。 擦拭青锋的手微停,而后赫连安闷笑:“那是自然的。” 他彻底阖上眼,一如死灰,从此不再问。 十天后,他收完兵,铁甲上犹带血气,回来之时便从心腹处得知皇甫定辽绝食的消息。 他大踏步前去,在营外站定了好一会,抬手拭过甲胄上的血污,涂了满脸。 是面目全非的可怖。 他掀帐而入,看见被锁住的人奄奄一息。 定辽抬眼,逆光里看见握剑的单薄将军一身浴血,连眉目都染了残红。 似乎连那双深碧色的璀璨眼睛,也是红的。 赫连安近前,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头发,逼他直视自己。 定辽淡漠地看着他,闻到浓重血腥味。 两个人近在咫尺,一人冰冷,一人灼热,一人身陷囹圄,一人踏血沙场。 早已是彼岸两端的仇者,因着一个经久欺骗,一点利用企图,故而在未及的至死方休之前仍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 赫连安逼近他,气息喷在他脸上:“想自裁,经过我的首肯了么?” 定辽别过眼,一声不吭。 “堂堂的大皇子,握兵立关近十年,而今便成了这样的懦夫?” “你以为一死了之便可阻止这乱战了?我的殿下啊,你何时成了这样天真的傻子?从我给你下药的那一天起始,你便成了我的傀儡,你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只要我赫连安在,你叛徒逆反的罪名就永远不得洗刷。”碧色眼睛紧盯眼前的人,“你皇甫定辽的命,早就是我赫连安的。” 定辽脸色苍白,一身受制,不能动弹,耗尽气力也只能沙哑地迸出一个字:“滚。” “殿下,你在怪自己,是么?”赫连安突然轻抚他的脸,嘲笑着又认真着:“你是不是愚笨?而今局面,和你有何关?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你的温柔不是软弱,你的信任也不是愚蠢,你信了我,给了我真心,从来不是你的错。” “看见我这一身一脸的血了么,这滔天的杀孽,错在你曾百般信任的我,错在践踏你信任并欺骗利用你的我身上。和你自己无关,知道么?不是你太赤诚可欺,而是我太狡诈险恶。” 他凑近,鼻尖挨着他鼻尖,唇角一如往昔所扬,语气轻佻似嘲讽: “殿下,你要恨的该是我,别恨错了。” 战鼓再度擂响,他低头埋在他脖颈间,一瞬依偎片刻温存,而后起身踏出营帐,身形很是笔挺。 合帐瞬间,将军折腰。 按剑之手微抖,碧瞳愈加异红。 他迈向无休止的杀局,心只有一念: 殿下,别恨你自己。 五:撤手 白涌山,尘埃落定。 赫连安给他服了解药,解开了对他的禁锢。 赫连安经历完一场残酷凶险的杀伐,此时正无余力防备。 皇甫定辽被封锁筋脉多日,此时也无足力进攻。 赫连解下最后一道锁链,疲乏地垂着眼,温柔到不可思议地软着嗓子:“殿下,快走吧,不然,待会” 他看见寒光一闪,下意识往侧一躲,仍是挨了一划。 那断剑往下刺入他左臂肩窝,握剑者看着他,眼里有烈火灼烧:“赫连安我必须要杀你。” 他终究无力再袭击一次这异族的英雄,未等对方推开,便耗尽余力地松了颤抖的手,按着血地支撑不倒,大口大口地费力喘气。 赫连安用右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左眼,艰难地用完好的一只眼凝视着他。 马蹄声近了。 定辽戒备抬头,看见他笑了。他眼里的血不息,就像一行鲜红的泪。 “我的兵来了,此刻,你杀不了我。” 我很高兴你终于仇恨到非杀我不可的地步。 “你还不走?走吧,养好了伤,恢复了武,我等着那一天,你提刀来废我另一只眼睛。” 殿下,我不用再捆着你了。 以复仇为火种也好,你认真一些,认真地恨,认真地活。 “趁着我刚打完胜战,心情好,我放你走。” “” 他后退一步,视线模糊,在越来越近的齐整马蹄声里大吼:“你还等着什么?!走啊!” “我等着你来杀我!” 殿下,我的命是你的了,我只给你留着。 你要努力点呐,我等你完好无损地来到我面前,取我大好头颅。 白涌山下,那废了一臂一眼的青年拎着一个面目全非的头颅跌跌撞撞而去,同样浴血的晋王连忙上前扶住他。 青年单闭着一只瞎眼惨白地笑:“侄儿,我把他亲手斩啦,从此,再无人能挡住你的大业了” 说完,他栽进血如千枯的战场。 六:逢君 萧帝六年,边境趋渐太平。 荒凉偏远的一小村寨里,住了一位好看的独眼先生。 先生不仅瞎,还残,但自理能力强,为人和煦,村民们都很喜欢他。先生无偿教这些异族人中原文字,还誊抄了一些中原书籍送给他们,那些异族孩子跟着他习字之余,最爱缠着他讲故事。 先生很为难:“我口笨,讲不好的。” “先生先生,那你讲自己啊,你的眼睛和手是怎么成了这样的呢?” “这个啊,说来话长,先生从前参军” 他半虚半实地娓娓道来,讲完时一个孩子举手问:“先生,你恨不恨那个捅瞎你的坏蛋啊?” “他不是坏蛋啦。”先生弯着右眼笑,“至于恨哪” 他恨我才对呢。 他恨我才好呢。 一天晚上,先生在灯下眯着一只碧眼抄书,突然烛火一晃,寒光闪过他右眼。 先生听见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你的字迹,我永远不会忘。” 那一瞬间,先生满心高兴与甘甜。 他的神情像一只久无归宿的独眼猫儿找到主人一样动容欣喜,眼里甚至慢慢积起了水渍,温柔不加克制。 “殿下啊,你终于找到我啦。” 他在刀光面前,微笑着如是说。 我已等了你,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番外:平冶 一:七岁 七岁的六皇子举着一朵大荷叶蹦蹦跳跳进了东宫,清脆声音穿透层层回廊与盏盏未点的宫灯,传进书房里默念文书的小太子耳中:“哥!哥!” 小太子翻页的手指一停,而后合上书,从椅上跳下,在宫人的注视里装作从容淡定地迈步而出,诸多情愫凝在一点供人窥探几分的眼角眉梢,藏在他人不可察的方寸心中。 他刚踏出门,就见他的六弟顶着一朵墨绿如染的荷叶跑来。 一声呼唤至此忍不住在心间翻卷,从他的唇齿间缠绵相依逸出:“六儿。” 那柳衣小孩闻唤,欢快地叫了一声“啊哈”,而后旋风似的跑到他面前:“哥!”他高高举起荷叶,叶柄前是张雌雄莫辨的俏丽小脸,眉梢满是晶莹汗珠,些许垂在睫上,剔透干净,是乖巧又温柔的甜甜味道。 他漾开花一样的笑:“哥你看!我刚从池子里摘的,最大最结实的一片叶子!”他献宝似的托着大荷叶给平冶瞧,又伸出一只粉嫩的食指去戳叶上的露珠,自娱自乐。 平冶亦伸出指头去戳,笑问:“给我的?”“不是啊。”泽年抬头,亮晶晶的眼睛映着他一个人,“我摘来自己玩儿,就是觉得高兴,就跑来给哥瞧了。” 两只食指忽抵在一起,那滴荷露在两人指尖上,然后湿了两片指甲盖儿。 那温度是清凉,又是温热的。 他心里,是甜的。 “淘气小鬼。”他轻轻笑起,心中柔软成一池温泉。 “等下雨了,哥,你在廊上看着,我就顶着它在雨中跑来跑去,接满满一荷盖的无根水,然后一起泡茶喝”他还咧着嘴絮念着,忽然月牙笑眼圆瞪,笑意僵硬。 抵着的那指尖在发抖,平冶发现他不对劲:“六儿,你怎么了?” 泽年颤着唇:“我我” 荷叶落地,他踉跄着连连后退,哐当一声砸在红漆柱上,白皙的颈项瞬间变红,细小的青筋爆起。 “六儿!” 平冶扑上前握住他的手,触掌是滚烫,顿时惊急:“快传御医!” 宫人未动,泽年扬起脸,下唇咬着,满脸涨红,突然推开了他飞快地沿着长廊奔逃。 平冶焦急:“六儿!你去哪里!” 他刚迈步欲追就被大宫女拦住:“殿下,您与六皇子不同,不宜喧吵失仪。” 七岁的太子生平第一次暴怒,他猛然甩开宫女的手:“放肆!孤东宫国柱,岂容你置喙!” 宫人一时惊恐跪下,他趁此飞奔,苦追他的六弟。 拐角处,他看见六儿的外衣扔在地上,心神俱惊,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他无措地寻找着,一宫人端茶途经,平冶急问:“你可看见六殿下了?” 宫人向他行礼完方答:“奴婢见六皇子似乎往御池跑去了。” 他扭头就跑,不顾身后呼唤。 腰间玉玦翻飞,贵重如此物,亦有随风不定之时,就如他,尊贵至斯,犹有力所不逮c心所不依之刻。 他冲到御池边上,只见六儿在池中挣扎,唬得魂飞魄散,想也未想便跳进池中。不远处几名打扫宫人见状,顿时叫喊着冲去池里救人。 两个孩子都水性不熟,泽年在水中不住挣扎,平冶紧紧抱着他,咬着牙不肯放。 宫人将两人救上来,太子呛完一口水,口齿不清只下了一个命令:“宣御医救治六殿下。” 腰间玉玦坠于池底,渐被淤泥所吞。 当夜,太子守在六皇子床前,桌案上那婷婷荷叶还放着,露珠尽干。 泽年身体时烫时冰,纵然用过药,御医还施过针疏导,但情况仍危急凶险。 熬过这一夜,方算安全。 他不信旁人,也不放心,将宫人斥在门外,握着他的手欲守这一夜。 夜半,他忽然梦呓,挣开平冶的手,还踢开锦被,撕扯着自己衣物,眼角绯红,口中癫癫:“热,热” 平冶制住他两手不住地哄,他突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后,眼角泪珠簌簌,委屈至极又难受无比地凝着眉,发着抖道: “哥,我冷,好冷” 平冶当即解下外袍,将他从榻上抱起,贴在怀里捂着他后背:“六儿不冷,哥在这。” 这一夜太子流的泪不比意识浑沌的六皇子少。 只不过,苦也苦得悄无声息,痛也痛得不敢声张。 二:十二岁 夜深过墨,泽年跪在威帝面前,俯首轻声道:“是我错手杀了萧世子。” 平冶脑中发空,只见父皇终年冷峻不变的神色裂开了巨大的缝,端正如山岳的身形竟发起抖来,手握在腰间剑柄上,青筋毕露。 平冶惊惧,一瞬扑上,跪地拦在他面前,而心口处是父皇发颤的冰寒青锋。 他知道辩驳苍白,其罪难赎,于是他向威帝的剑锋前倾—— “父皇!若您当真要杀六弟以息怒,请您先杀了儿臣吧!” “哥!”身后少年慌张,声音如鲠,“你做什么啊,让开啊” 威帝的长剑抖了许久,直到握剑指尖发白,方颓然松开剑柄。 冷铁坠地,威帝踉跄转身,再顾不得一切震怒悲怆,只能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去萧尘尸前。 “哥,诸错在我,你为何要”少年泣不成声伏地,未看见太子心头一朵血花。 他在露天寒霜里跪了四日,平冶看着。 他昏倒躺在榻上,平冶守着。 他连伸手去触碰他眉头,去揩他泪痕都不敢。他只能以丝帕去擦拭他眼角。 不敢亲手轻抚,只怕落指压却不住禁忌,追悔莫及。 他就只能看着,守着,人声处含笑凝望,无人处静默注目。 泽年醒来时,闻听萧尘之棺出殡,翻身从榻上急落,双膝不听使唤,身坠地不能动。 平冶惶急抱起他扶回榻上,见他眼中湿润,眼角无泪。不经意一垂首,只见地上泪渍一滩。 他不可能阻止六儿喜欢旁人,他也不能左右他的心。 而最让他酸楚的是,泽年自己开口要离开东宫。 要离开他。 “为何,需离开?”平冶心慌眼涩,“六儿,你在这里住了六个春秋,东宫也是你的家,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你可不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殿下。” 平冶僵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称谓,来人为地划出他们的界限。 “少不经事,方给殿下添了诸多麻烦。今我徒留东宫无益,只会使你落人话柄。” 他后退一步,撩起衣摆,第一次给他施庄重的觐拜之礼。 “殿下,我想以臣僚之身站在您身后,不想以贱籍之弟的身份赖在您的东宫。” 可我 可我分明不想要你的扶持,只希望有你的相伴。 三:二十一岁 历经种种波折,他终于接过了那方玉玺,站在了这庆国最高的帝座上。 这权位给他的最大回报,就是他能将泽年从天牢中接出。 然而还是太迟了。 他在阴暗的天牢中抬眼,见是他来,笑意徐徐,一声沙哑的哥,让新帝平冶红了眼眶。 “六儿,我来接你了。” 泽年身形僵硬地走来,未走得到门口,便向前栽倒,是平冶接住了他。 ——天牢那样昏暗,他也还是看清了那满背黏稠的红。 而他撑着一口未昏阙的气,倒下之前犹在宽慰发抖的平冶:“哥,你没有让我等太久,你来的很快” 他的意思不过是那么一句:哥,你已经做到最好,别为我难过。 可是他如何能不自责,不难过。 他亲眼看着太医一寸一寸割下他被血黏住的囚衣,亲眼看见他一整个后背的惨不忍睹。 他亲眼看着,他的六儿在一刀刀的腐肉剔除里活活疼晕过去。 整整四次,他疼晕过去四次。 平冶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只能在他晕过去的无人之夜里,以手隔空描摹他苍白的侧颜轮廓。只有在这时,无人知晓处,泪潸然如雨。 那时他真的想将他三哥皇甫飞集挫骨扬灰,终是被一众心腹重臣规劝而回。 泽年最后一次医治时,他就坐在他榻前,看着他发白的脸,无限心疼地对他说:“六儿,疼,你就喊出来,在哥面前,你不必逞强。” 他惨白着脸微扬唇角,应了声好。结果忍了满脸的汗,没有一滴泪,没出一声,直到晕过去才松开咬出牙印深深的唇瓣。 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忍惯了的性子。 他等到六儿伤好了些,想给他正名,想正大光明地在人前亲昵地唤他一声六儿,可他却一番说辞推拒,最后用一句“我中毒已深”来打碎他所有希望。 他给平冶讲清了昔年纠葛与经年命毒。这是他皇甫泽年的劫,萧然是,萧尘也是。 而他贵为即将君临之帝,却从来不能为他挡劫,不能护好他。 怎不椎心泣血。 如果说平冶尚不舍不愿放他去晋国,那么在亲眼目睹他毒发时的模样后,他别无他法。 仅仅是在泽年向他陈述后的第二夜,他言之凿凿但实际虚如飘渺的那个蛰伏的毒真切地发作了。 平冶当时坐在他面前,一面翻奏折一面与他说话,泽年突然断住。 平冶低头看去,只见他趴在月白枕头上,茫然地垂眼看着。 血从他口中涌出,不停地落在枕上。 他拿手胡乱地擦,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没事,近日上火了” 奏折坠地,平冶惊慌地握住他的手腕:“六儿!” 他将自己的脸擦得到处是血,还想咽下口中的血,被平冶捏住腮:“不能咽!都吐出来!” 泽年趴到榻边,哇的一声,呕出一口一口的血。 他后背满是绷带,呕完却拼命地想直起腰,伸手欲去抓些什么支撑之物。 平冶攥住他的手:“六儿!六儿!你别乱动,你看着哥!” 方才还说着自己没事的人抬起脸,却是满脸的泪。 那个毒狰狞地发作了。 平冶失措地揉着他脸上的泪:“御医!” 泽年浑身发抖,闻言费力扯住他衣袖:“别叫!” “六儿!”平冶捧着他的脸,“你信哥好不好?宫中那么多名医,一定有人可以治好你” “别叫”抓着平冶衣袖的手缓缓滑下,他低头又呕出一口血,仰首是血泪交加。 “没有用啊我真的不想知道” “我只剩下那么那么一点时日” 他发着抖求他:“哥别叫人你c你在就好” 平冶满身寒颤,最后抱住他。抱住这一把零丁薄弱的骨,抱住这一段伤痕累累的煎熬命数。 抱住无能为力,抱住命不久矣。 痛苦与绝望无缝对接。他的六儿在他怀里,一如七岁那年的冷热相依。 这一次,他魂魄几欲散尽。 怀里的人疼到极致,发着颤哑声: “哥,我疼。” 四:尽头 他终于拜命金銮,注定一人被绑其上,纵览山河,远眺望不见身影的一人。 他还要昭告天下,亲手亲旨,把他最爱的人送到三千里之外。 若不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如何舍得送他远离自己。 这一夜平冶刁难萧然,只因此番不任性,往后身置山河网,不能再护他,不能再使性效此。 其实他心里一直很羡慕。 他也希望自己能理直气壮的拥抱他,抚摸他眉眼。 若我不是你兄长,那便好了。 可又因,我是你哥,我方能与你同伴过漫长青稚岁月,方能天经地义地看着你,方能无限亲昵地唤你一声六儿。 如若,如若他真能至善至珍待你 我亦心甘情愿,将我手里捧着的这簇心火,拱手与他人。 如若,我留不住你,而你心系者恰好慕心于你—— 那我也能,放宽那么一点心。 他的六儿自屏风后言笑晏晏而出,平冶望着他,心道: 六儿,哥只望你,喜乐康健。 再无所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