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 1.第一章 阖家入京 成化十九年,腊月。 年关将近,无论是朱门深户的达官贵人或是寻常的平民百姓,都因年节即将到来而忙碌起来。家中富贵宽裕者,自是须得为九族亲眷备上节礼;囊中羞涩者,也不吝惜拿出所剩无几的钱财买些酒肉度过年关;离家遥远者,早已派人带着礼物与信件出行;离家较近者,则已在归家的路途之中。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落下。芒茫大雪里,位于河间府兴济县的张府,却并无普通人家阖家团圆庆贺年节的喜气。张氏族长张缙立在府门前,亲自送别侄儿张峦。他已是将近耳顺之年,须发皆白,神情中多有不舍:“来瞻(张峦字),非得在今日启程?天候实在太冷,离年关也不过二十来日,不若等到年节后再走罢。” “伯父心慈,侄儿惭愧。”张峦满脸孺慕之色,眉眼里却带着几分坚定,“十几年来,不孝侄数度落榜,白白蹉跎时光,若非伯父悉心教导不离不弃,侄儿恐怕早已放弃读书晋身之途。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条出路,侄儿愿倾尽全力,以求不负伯父所望。” 张缙一叹,望了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长孙张忱:“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老夫自是无比欣慰。贪恋家中安逸,确实很难长进。去罢,此去京师不过两三日路程,料来这般冰雪也阻不了你们。落脚之后,莫忘了遣人回来告个平安。” “是。”张峦行了个大礼,又对旁边的弟弟张岳与堂侄张忱叮嘱道,“我离家之后,家里便靠你们二人照应了,好好孝顺伯父伯母。” 张岳与张忱自是满口答应。张峦又请张缙回房休息,不必再送。张缙毕竟老迈受不得寒气,便颔首回去了。张岳张忱两人目送张峦登上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随着马鞭轻响,十几辆马车碾过地上的冰雪,辚辚向北而去。 某辆白雪如盖的马车中,一位容色秀丽的少女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遥遥地望着远去的张府。雪花弥漫,立在府门前的人很快便身影朦胧,连那座熟悉的府邸也渐渐被白茫茫的雪遮掩。天地一片苍茫,竟像是只剩下他们这数辆马车踽踽慢行。 尽管马车里生着暖炉,但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刻骨寒风却驱散了温暖,令人禁不住抖了抖。少女身边的丫鬟赶紧劝道:“好姑娘,外头刮着风雪,也没甚么好景致可看。还是关上窗户罢,不然姑娘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这是我第一回离家,难免有些怅然与怀念。”少女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合上窗户。她姿容出众,不笑时眼眸如水惹人怜惜,笑起来又多了些灵动之气,观之可爱,见之可亲。令人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脸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 不过,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虽和她亲近,却丝毫不敢与她放肆。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姑娘性情确实和善,却也不是软弱之辈。只要遵从姑娘的规矩,她们过得比谁都舒心。但若是违背了姑娘的规矩,她自有法子整治。 少女捧住丫鬟递过来的小暖炉,被寒风侵染得冰凉的手指不多时便渐渐地暖了过来。她眯了眯眼,拢了拢丫鬟给她披在身上的青缎披风。丫鬟们素来知她的心思,一向很是体贴。不过,她们不会知道,家人俱在身边,她对张府的惦念其实有限。全家人此去京师,她恐怕比谁都更欣喜、更期待。 毕竟,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困在家宅之中,终身都不能离开区区一个小县城半步?——京师,北京不知这个时代的都城,可有些她记忆里熟悉的模样? ************ 河间府兴济县,隶属北直隶管辖。所谓北直隶,便是国朝隶属京师的地区,亦是所谓的京畿重地。兴济离京师不过四百里,若是在平日,马车仅用两天即可赶到。如今虽有大雪阻隔,家眷也耐不得疲倦与酷寒,但从兴济县启程来到京师,张峦一家也不过耗费了四天而已。 第五日上午,张峦便听得外头的长随禀报道:“二老爷,前头就是京师了。” 他对这座都城并不陌生,自从少年时考中秀才之后,每隔三年他便会来到京城贡院里考秋闱。无奈连着五六次都未能高中桂榜,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生生蹉跎成了如今的中年男子——就在四个月前,他再一次乡试失利,黯然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便是如今他想开了许多,再次来到这里时,也难免心情复杂。 不过,一想到这回并不是忐忑地来赴秋闱,而是带着家眷来到京中国子监攻读,他眼角眉梢的郁色便减了不少。又思及无论是妻子还是儿女都不曾见过这座雄浑的都城,他更是禁不住冒着寒风下了车。 “清皎!鹤龄!你们姐弟俩心心念念的京师到了,在车里多生几个暖炉,打开窗户瞧瞧罢。”儒雅的中年男子顾不得满头满脸的雪,兴致勃勃地敲了敲后头两辆马车的车厢。一辆马车里传来幼童热烈的响应声,无奈却被女子的絮叨强行压了下去;另一辆马车的窗户应声而开,露出女儿秀丽出众的小脸。 张清皎披着茜红色昭君套,衬得气色极好,而且洁白细腻的脸庞周围多了一圈毛茸茸的雪兔毛,看起来犹为娇憨可爱。她望了一眼不远处高耸的城墙,目光随即落在浑身是雪的父亲身上:“爹爹,寒风凛冽,还是回到马车里再赏景吧。” 张峦呵呵笑了,女儿素来体贴,是他的头一个孩子,也是他亲自教导长大的心头宝。无论女儿说甚么,恐怕他的回应都是“好好好”,更何况这是来自于女儿的关怀呢?于是,他叮嘱了女儿几句,又让丫鬟小心别让姑娘被人冲撞了,便自行回了马车。 虽然断断续续下着大雪,但都城外的热闹却与平时无异。冰雪被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碾成了雪水,泥泞的道路一直延伸,道路两旁则有民居店铺等,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可谓是城外之城。 张家一行人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来到城门边。张清皎看向城门上的“东直门”三字,眼前隐约浮现出数百年后车水马龙的场景,眸光微微闪动。再看此时城门前的车马行人,在如今确实亦算得上是热闹非凡了。 入了东直门后,张家的车队在街上又缓缓走了一两个时辰,方到了位于皇城之北的昭回靖恭坊。坊内牌铺密布,又有数条胡同贯穿蜿蜒。张家早便在其中的棉花胡同内置办了个四合院,车队不多时便来到了院子前。 这座四合院是张氏族人进京赴考时的落脚处,常年有仆人照料。此时听见外头的车马声,立刻出来相迎。张峦每隔三年便会来住上一段时日,对这里自然十分熟悉,便吩咐他们和自己带来的长随准备搬动行李。 至于他的妻子金氏,看着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忍不住皱起眉来:“这地方也太小了些,怎么能装得下咱们这些人?”他们在张府时住的可是两进的宽敞院子,还有府中的花园可以赏景。这个院子如此逼仄,光是看着便喘不过气来了。 “挤一挤便装得下了。”张峦早有成算,笑道,“我们住在正房,清皎住在西厢房,鹤龄住在东厢房。丫鬟跟着主子一同住,长随仆妇在倒座房里安置。正房再辟西次间作为我的书房。” 金氏依然觉得不满,却也只能勉强在这间院子里住下了。不然,寒冬腊月,还能到哪里去赁更好的院子?更何况,京中物价一向比别处更贵,房子犹为昂贵。他们手中并没有多少闲钱来租赁院子,只能勉强维持体面的生活而已。 张清皎此时也下了马车,立在门边往里看,倒是觉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过是个一进院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显得轩敞不少。院中植了花木,角落的梅树正开着花,吐出幽幽香气,也算有些情致。于是,她回首嫣然一笑:“爹爹,这院子小巧精致,女儿觉得很不错。” 听到女儿的肯定,张峦便把金氏的不满都丢开了,又见浑身都是肉的小胖墩儿子欢呼着奔进去玩雪,抚须笑了起来:“你喜欢便好。” “不过,女儿以为,爹爹的书房设在正房里有些不妥当。”张清皎又道,看向在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弟弟,“正房是爹爹与娘亲起居坐卧之处,平日人来人往,难免会打扰爹爹的清静。倒不如让鹤哥儿住在正房西次间里,将东厢房辟作书房,爹爹也好专心读书。” 张峦正要点头呢,金氏就忙不迭地接话道:“鹤哥儿年纪还小,离不开我身边,我哪里舍得让他孤零零的去住在厢房里。”说着,她便一把抱住从她身边经过的小胖墩,爱怜地揉起了他的脑袋,仿佛已经六岁的张鹤龄还是个两三岁的幼儿似的。 也许是觉得被人抱住很受拘束,小胖墩有些不耐烦地挣开了金氏,自顾自地和小厮玩雪去了。金氏也不觉得恼,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儿子无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好的。 见状,张清皎眸光流转,勾起唇:“爹爹,娘亲,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整理安顿吧。” 十来车的行李,安置起来自是不易。头一日,丫鬟仆妇们也不过是将正房和西厢房都收拾出来,让主子们能够舒适住下而已。又过了好几天,才总算把行李都归置完毕,众人也都安置妥当了。而这时候已经临近年关,又该好生准备过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二章 共度佳节 棉花胡同里的房屋多为一进两进的小院落,因此附近的邻居也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见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张家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自是好奇不已。一连好几天,棉花胡同里的男女老少的话题都离不开这户新邻居。 俗语云,远亲不如近邻。张家安顿妥当后,便派了仆妇往邻里各户送了些节礼。尽管节礼并不算丰厚,但邻居们却从这些礼物以及仆妇的言语里发现了许多细节。诸如,这家的主人是位秀才老爷,家中一妻一儿一女,儿子年纪尚幼,女儿则是豆蔻年华等等。没几天,回礼便纷纷而至,还捎带着不少年后走动的邀约。 “多数都是些商户,有什么可走动的?”金氏听了仆妇的回报,抱怨道,“若早知道这条胡同里就住了商户,就不该在这时候给他们送什么节礼。”金氏是秀才之女,又嫁了个少年秀才,自是瞧不起商户人家。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比谁都在意甚么门户之别,总觉得和商户来往便是落了身份。 “不是有一两家也出了秀才么?多与他们走动起来便是。”旁边的长榻上,张清皎正在矮案上提笔写帖子。秀丽的簪花小楷,笔锋婉转,柔美精致。不过,因分了神,某几个字写得稍急了些,竟透出一二锋芒来。她扫了两眼,拿出空白的帖子重新再写一遍,封好之后便让仆妇给姑母家送过去。 姑母张氏是张峦与张岳之同胞姊姊,十余年前嫁入京中沈家。姑父沈禄亦是读书人,前几年中了举人。因离娘家有些远,张氏并不经常回门,与娘家也多为书信往来,并不算太亲近。如今张峦一家既然入了京,往后便可与沈家常来常往了。 金氏与张氏的情谊原本只是平平。先前两人都是秀才娘子,没甚么高下之分,她待张氏自是不算热情。自从沈禄中了举人,张氏一跃成为举人娘子,她在羡慕嫉妒恨之余,与张氏来往的态度立即变得热烈许多,连节礼也比以往重了几分。见女儿写好了帖子,她笑眯眯地道:“再几日就过年了,实在不便走动。待到年后,我们便去你姑父家走走亲戚。” “等到姑母回了帖子,应当便能确定去拜访的日子了,娘亲也好与姑母叙叙离别之情。”张清皎素知她的秉性,说得好听些是识时务,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势利。 金氏虽非商家女,却像极了商人重利的脾性,丝毫没有文士家眷的清高之气,这一点酷似外祖母孙氏。此外,过度溺爱儿子,对传递香火抱有非同寻常的重视,亦与孙氏完全一样。偶尔,张清皎难免也会想到:若非她生而有记忆,恐怕日后骨子里也脱不了孙氏与金氏的影子。幸而她早有智慧,否则金氏的那一番奇怪道理早便将她洗脑了。 院子里传来小胖墩张鹤龄嘎嘎的笑闹声,金氏笑眯了眼,低头在给儿子准备的新袄上绣了几针,又对女儿道:“皎姐儿,你爹从来夸你的字写得好,不如这回贴在家里的春联都交给你来写?” 张清皎笑了,眼眸如一弯明月,应了声好后,便让丫鬟裁了红纸,提笔一气呵成。她由张峦亲自启蒙,又在族中女学里上了七年学,不敢说琴棋书画诗文样样精通,却也是相当出众了。张峦与女先生对她也从来都是赞不绝口,唯有她知晓,自己到底还是占了些两世为人的便宜。 自腊月二十四祭灶之后,数日瞬间即逝,转眼便到了年三十。 一早,张家门外便悬起了桃符,张峦亲自写了一副对联,亲手贴在大门两旁,又有仆从在门上贴了门神。至于家中,几乎是处处贴满了张清皎的对联,室内悬挂着钟馗以及福禄寿的画像,床前更垂着金银钱串等等。 因入乡随俗,金氏带着张清皎裁了乌金纸,又剪又折又叠,做成了蛾子、蝴蝶或者草虫形状。张清皎还调制了颜料,给它们画上颜色,更显得惟妙惟肖。上至张峦,下至张鹤龄,无论男女老少,都择一二簪在头上,连丫鬟仆妇与长随们也都不例外。这便是京师独有的年俗,称之为“闹蛾”。 伴随着欢声笑语,橹楹上插满了寓意节节高升的芝麻杆,院子里也燃起了柏树枝,满户都是松柏清香,似有似无的青烟缭绕在院落中,仿佛无形之间驱赶了来年的不吉,焚烧了所有的霉运,又称“焴岁”。 是夜,仆妇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一家四口在正房里共度新年。金氏难得大方一回,让他们在厨房中开了一桌,身边只留自己的丫鬟玛瑙伺候。 张峦取了酒壶酒杯,倒了三杯酒,洒在院落的青石板上祭拜天地祖先,而后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正房里。望着齐齐看向他的妻子儿女,他忽然道:“只有咱们一家人,不比往年热闹啊。”因张家并未分家,往年他们二房兄弟俩都与长房伯父一家共度新春,十几口人确实更加热闹喜庆。此时固然心中温暖,却也难免想起远在河间府兴济县的家人。 “当初你便不该坚持腊月里入京,安安生生过完年再来有什么不好?”金氏顺口抱怨一句。张清皎却笑了:“爹爹,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伯祖父他们也平安,女儿便觉得很满足了。以前都是大家共度新年,如今换成咱们家四口人同庆,也别有一番趣味,不是么?” “倒也是,还是清皎想得开些,为父不如你豁达。”张峦道,坐下来拿起筷子,笑着催妻子儿女用年夜饭。 饭后,一家人共同守岁。张鹤龄蹦跶得欢实,口中嚷嚷着要守到天明,却到底因年纪还小,半途就打起了瞌睡。金氏不忍心,命玛瑙将他抱到西次间睡了。张峦与张清皎父女两个专心致志地对弈,两局棋后便已经到了半夜。 忽而鞭炮声起,焰火染红了夜空。整座京城爆竹声声,家家户户内外都笑声阵阵,透着浓浓的喜意。张清皎带着丫鬟平沙和水云来到院子里,外头披着蜜合色昭君套,双手笼在袖子里,望着自家院中鞭炮的火光与深邃夜空中时而亮起的烟火,眼里盛满了笑意。 后世总说起“浓浓的年味”,其实年节保留的习俗越来越少,人们也越来越不在意过年过节的诸多民俗与仪式。倒是如今才是处处年味,每回过年都令她觉得格外有趣味。无论是朱门绣户还是小门小户,年节时的习惯与禁忌都相差无几。 正月初一清晨,张峦便带着一家人在正房里立的父祖牌位底下拜祭祖先。拜祭完之后,长随把门栓拿下来,张峦用足力气抛掷了三次,得了个不错的彩头。张鹤龄也想抱起门栓来抛掷,无奈他年纪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抱着走了两步,随即便摇摇摆摆倒在了雪地上,像个肉球似的滚了几圈。 正房内,正跟着金氏做“扁食”的张清皎瞧见了,抿着唇笑起来。所谓“扁食”,便是后世所称的饺子或者馄饨。母女二人只是象征性地包了数个,在其中几个里放了洗净的银钱,剩下的便给丫鬟以及仆妇忙活了。 中午,一家人饮过椒柏酒,便一起用扁食。金氏在那些包了银钱的扁食上掐了几下,留下了不甚明显的印记,特意挑拣出来给张鹤龄吃。张鹤龄每吃出一个来,她便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隙,让丫鬟围着说尽了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张鹤龄自然得意洋洋,嘿嘿笑着挺了挺肉肉的胸膛,仿佛那些吉祥话都是真的一般。 张清皎有意无意地“虎口夺食”,夹了一个给张峦,又夹了一个给自己。等到张峦咬出银钱的时候,她便笑道:“吃出了彩头,爹爹今年的运道一定很不错。” 张峦自然知道女儿的小动作,笑眯了眼:“承清皎的吉言,你也试试?” 张清皎点点头,吃了个扁食后,秀气地吐出里面的银钱。张峦便道:“我儿今年的运道定然也不错,说不得能寻个如意郎君。” 张清皎怔了怔,洁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绯红。往年父女俩也会互相祝愿,却不料今年父亲竟然换了祝词。可是,她转年虚岁才十五岁,尚未及笄,说婚事还早罢?若在后世,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呢,竟然就要谈婚论嫁了?家里从姐比她大三岁,虽然说定了人家,却还没有成亲,她总以为自己还能在家里留几年。 张峦不过打趣她一句,见女儿害羞,禁不住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为父实在舍不得。不过,纵是再舍不得,也得替你相看起来了。这回咱们阖家一同入京,也有替你在京中相看人家的意思。为父在国子监多认识几个人,又有你姑父帮着寻找,说不得能找个合意的少年俊才。”京师人才济济,总比区区一个兴济县更容易相看出好男儿。 张清皎心里并无期盼之意,面上却带出几分羞意,垂首不语——这年头的姑娘家说起亲事来都是这般模样,她也不好例外,免得吓着了父母。 张峦呵呵笑着,遂不再提此事。待到张鹤龄也吃饱喝足了,父子俩便动身去邻里互相拜年了。金氏母女留在家中照应,顺便将年后须得阖家拜访的人家一一列出来。沈家自不必说,张氏早便遣了仆从过来定下了时间,另还有些兴济出身的举人秀才等,皆是张峦认识的故友。 “你爹少年时的故友,多数都已经是举人了,唯独你爹还是个秀才。去这些人家拜访,总觉得会遭人嘲笑。”金氏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娘亲多虑了,爹爹与他们是多年的故友,怎么可能会受到轻视?如果有人真的轻视咱们,反而说明对方人品不佳,不适合继续往来,咱们日后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张清皎道,转头看仆从们在廊下低声言语,忽而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娘亲,按照家中规矩,应该给下人们都封个红包,让大家好好过年罢?” 金氏眉头微皱:“那是在兴济,主持中馈的是你伯祖母。她手里有钱,自然能随处洒,让每个人都念着她的好。咱们刚搬来京师,做什么都须得用钱,哪里还有甚么闲钱给他们封红包?” “”张清皎无言以对:家中的银钱哪有母亲所说的那么紧缺?当初上京的时候,伯祖母何氏可没有吝啬过,给的盘缠就有三百两银。伯祖父张缙更是贴补了父亲不少,加起来足足有五百多两了。京中再怎么耗费,这些银两也足够他们一家富足地过上一两年,更何况父亲是国子监贡生,每个月还能拿回二两银子与米粮呢。 只是,张清皎比谁都更清楚,金氏的秉性就是如此,便是再怎么劝也很难让她改变念头。在她眼里,花在儿子以及自己身上的银钱不能算是银钱,花在女儿与相公身上的银钱则勉强可以接受;花在迎来送往上的银钱须得斤斤计较值不值得,但若是给仆从或者不相干的人花钱,那便是生生割了她的肉。 于是,她也不再多劝。只等张峦回来,她在父亲面前提几句,比在母亲身边说上几百句都更容易见效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三章 为父教子 本以为父子俩出去给邻居拜年须得费不少时间,毕竟棉花胡同内少说也住了二十来户人家。却不曾想,不过一个时辰后,张峦便脸色难看地提溜着张鹤龄回来了。金氏见他面带恼怒,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闻言,张峦的脸更黑了,扭起了张鹤龄的耳朵:“怎么了?你倒是问问这个混小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小胖墩立即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两眼泪汪汪:“娘亲,救我!”他生得白胖肥壮,平时一付蛮横相,实在令人不喜。但因皮相着实不错,年纪又幼小,倒也不至于令人厌恶。如今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竟然又多了几分惹人怜爱之感。 金氏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忙上前要将小胖墩护住:“有话不能好好说?他年纪还小,要是犯了什么错,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相公这般打骂,你看他都吓成什么样了?我的儿,别哭,别哭,为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亲!爹要打死我啊!!”小胖墩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干嚎起来,好不容易才从眼角挤出两滴泪。金氏听了,不仅心都要碎了,和稀泥的念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小胖墩抱进怀里:“你要打死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我们娘儿俩到了地下也不寂寞!黄泉路上也好结伴!” 张峦险些气了个倒仰,指着她道:“没头没脑地就维护他!你可知道他在外头都惹了什么事?!贪别人家小哥儿的压岁花钱,伸手抢不到,竟然动手就打?!这是谁教他的规矩?!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不过是小儿之间起了争执!我的儿又有什么错?就算他有错,回来好好说他就是了,你做甚么对他喊打喊杀的?他可是你的儿子,你不向着他便罢了,竟然还为了外人打骂他!我可怜的儿啊!!” “慈母多败儿!往后鹤哥儿绝不能再让你来教养!!” 金氏嚎啕大哭:“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鹤哥儿就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挖我的心头肉,我绝不与你罢休!” 金氏与张峦成婚后,足足听了三年闲话才生下了长女张清皎。张峦倒是因做了父亲而欣喜不已,但她一心想要儿子,见是个女儿,心里难免失望之极。之后她四处求神拜佛,又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汤药,才终于在八年后得了张鹤龄这个宝贝疙瘩。这个宝贝疙瘩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逆鳞。与张鹤龄相比,莫说张清皎了,便是张峦的地位都不如他。 “娘啊!” “儿啊!!” 母子俩搂在一起抱头大哭,活像是受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张峦望着他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马上请来家法将这母子二人都好好治一治。张清皎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心里对金氏又恼又无奈,对熊弟弟则是又烦躁又无语。 每一个熊孩子后面都有一个甚至是一对熊父母。孩子生而懵懂,本性都不坏。如果不是金氏纵容,熊弟弟绝对不会长成今天这种模样。若是熊弟弟继续这样成长下去,金氏再这么“教养”下去,他迟早都会成为一个祸害。不仅会毁了自己,甚至还会毁了父母,连带着毁了她,影响子孙以及所有张氏族人。 “来人!去把我书房里的戒尺拿来!”张峦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高声道。站在旁边的长随周大是他的乳兄,犹豫了一下,这才转身去了。谁知周大刚走出两步,金氏的哭声就猛地又拔高了:“你打啊!你打啊!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打死算了!!” “娘啊!我怕!!”张鹤龄也跟着嚷嚷,呜哇哇地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他哭得实在太假,被肉挤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悄悄张开了一丝,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如何。却没料到,还没看见父亲张峦和周大呢,就发现自家姐姐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张鹤龄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回想着姐姐以前的私下“教育”,心里左右权衡起来:现在惹恼了爹,有娘护着他,他应该挨不了揍。但是,如果连姐姐一起惹恼就糟了。因为姐姐从来不在娘面前“教育”他,这顿揍怎么都逃不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先乖乖认个错什么的? 张清皎双眸微眯,将熊孩子的迟疑看进了眼里,温声对张峦道:“爹爹,今天是元日,这么喜庆的日子,哭闹起来实在有些不像。便是要罚鹤哥儿,也不必动用家法。他已经启蒙,在族学里读了一年书,不如让他抄写三字经罢。三字经里好些友爱孝悌的故事,他多抄几遍,多解几遍,为人处世的道理也便学进去了。”这时候,孩子启蒙大都用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张家族学也不例外。 张峦抚须思考,觉得女儿所言很有道理,不愧是他贴心的小棉袄。如果他一定要执行家法,金氏肯定不会答应。母子俩再这么哭闹下去,张家在邻里之间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暂缓一步,用读书人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还没等他点头答应呢,金氏就拭着泪赶紧道:“还是皎姐儿的办法好!教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家法?倒不如让他多抄写几遍字呢!!”她满心觉得女儿是站在自己母子这一边的,自然赶紧附和。否则如果张峦坚持要动家法教子,她还真拦不住,只能学那些市井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张峦冷冷地哼了一声,扫了她几眼。以前他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金氏是怎么宠溺儿子的。还当女儿这么懂事,金氏也有教养的功劳,儿子应当也不会被教坏呢!如今才发现,女儿能教好,都是他启蒙启得好——要想教好儿子,也只能他亲自上阵了。 这时候,周大已经将戒尺拿来了。张峦接过来,低头看向小胖墩。 张鹤龄瞅着那竹板做的粗戒尺,又回忆起族学内的塾师用戒尺打其他人手心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手掌暗暗发疼了。他心里生了畏惧,忙认错道:“爹,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峦知道他只是被戒尺吓住了,并不是真心知错。毕竟,那双小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呢,丝毫看不出真的懂事知错的意思。于是,他便道:“今天是元日,暂且让你好生过了这一天。从明天开始,每日都抄写两遍三字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背诵解意!”学了整整一年,塾师怎么都能把三字经囫囵着教了,后头还有百家姓与千字文要学呢。启蒙结束,再学诗经,而后又有四书并尚书、春秋、礼记、易经等等。想要读书科举晋身,可容不得半点怠慢。 张鹤龄愣了愣,他在族学里只顾着玩了,哪里听过什么三字经?连头几句都不记得,更不用说学写字了。可是,他还能怎么办?戒尺还在父亲手里拿着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张清皎见他初时愁眉苦脸,又过一会儿便全然忘了此事,缠着金氏说要去京城里走走逛逛,心里实在无奈。她私下不知教过这熊孩子多少遍道理了,可他就像金鱼似的只有七秒钟记忆。父亲想教好他,恐怕也不容易。 不过,先给他一点震慑也罢,让父亲知道教养他不易也罢。总得将他的教育问题彻底揭开才好,否则藏着掖着只会越来越恶化。只有痛下决心,好好教他,渐渐断绝金氏对他的影响,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苗才有掰正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张峦刚要提着张鹤龄去书房,金氏便让丫鬟玛瑙备好了笔墨纸砚:“书房里还没有生火盆呢。便是现在去生起火盆,你们父子俩待在书房,得多久才能暖起来?受了风寒怎么办?倒不如在正房里看他写字,我和皎姐儿都安安静静的,绝不扰他。” “”张清皎忽然觉得,金氏似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纵容儿子以及维护儿子了。这一招声东击西,简直是妙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真关心父子俩的身体,而不是担心张峦怒火再起,要动用家法教子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拦呢。 张峦盯着金氏看了看,想着今天也不过是正月初二,不好再闹起来,便遂了她的意。 谁知道,等张鹤龄对着那本摊开的三字经,一把抓起笔,歪歪扭扭地开始写字的时候,张峦一看他这架势便彻底怒了:“笔是这么用的?!你这写的是什么?!是写字还是涂涂抹抹?!连‘人之初’这三个字你都根本不认得!!这一年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些什么?!” 金氏赶紧起身要去拦,张清皎却正好带着丫鬟平沙、水云去查看情况,将她挡住了。等金氏费了些功夫拨开丫鬟和女儿扑过去的时候,张峦已经抓住张鹤龄放在膝头,高高扬起手,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 “呜嗷!!”张家的四合院里,又一次响起了母子俩的大哭二重奏。 等到张峦打累了,张鹤龄的肥屁股已经高高肿了起来,金氏也快哭晕了。张清皎便吩咐玛瑙将金氏带进房里去休息,又让张峦也好好歇一歇,自己拿了伤药亲自去照顾弟弟。张鹤龄哭得嗓子都哑了,见她来了,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姐姐”。 张清皎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轻声道:“该!” 张鹤龄扁着嘴,差点又一次哭出声来: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姐姐么? 幸好这确实是亲姐姐。给他涂伤药的时候,听他叫疼,张清皎便让丫鬟端来蜜饯转移他的注意力。张鹤龄吃着甜甜的蜜饯,感受着屁股上前所未有的疼痛,这滋味可真是难忘。 这天晚上,怒气未消的张峦去了书房歇下,金氏疼儿子,陪着儿子在正房西次间里一起睡。张清皎在西厢房里练了一会儿字,直到夜色已深才吹灯入眠。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地面一阵震颤,猛地清醒过来。 ************ 禁城,清宁宫。 大地震动之际,一贯浅眠的少年便醒了过来。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摇动,他有瞬间的迷茫,却在刹那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清醒。这时候,地动稍稍停歇,贴身服侍他的两个当值小太监已经惊醒过来,满脸焦急地拿着衣衫冲进了寝殿:“殿下!地龙翻身了!!快走!!” “莫慌。”少年低声道,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平和,仿佛无形之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令惊惶的小太监不再手足无措。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他迅速穿上圆领袍,披上厚厚的大氅,毫不犹疑地道:“走,在前头掌灯,孤挂念父皇,立即去乾清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四章 京师地动 受益于后世经历过数次的逃生演习,张清皎的反应堪称敏锐之极。她就像头小鹿似的从床上蹦了起来,迅速穿上夹袄披上观音兜,全然瞧不出平日里温雅柔弱的小姑娘状。待她穿戴严实,地面又是一阵摇晃,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纷纷地往下砸,响声阵阵,这才惊醒了值夜的平沙以及在外间睡的水云。 “姑娘这是”两个丫鬟从未经历过这等境况,都有些发懵。 “地震!”张清皎从她们身边奔了出去,“快些穿戴好出来!不许待在房屋内!”说罢,未等丫鬟们反应过来,她便奔出了西厢房,冲到东厢房前去敲门:“爹爹!地震了!屋内危险!快出来!!” 张峦被金氏母子俩气得满腹郁闷,其实睡得并不深。听见书架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响声,书册都倾倒出来时,他便已经醒了过来。正穿衣裳呢,他又听见了女儿焦急的示警,虽不知“地震”为何种说法,却也知晓必定与“地动”相同。 他匆匆地披着长袄,甚至顾不上穿鞋便冲了出来:“皎姐儿,好好在院子里待着,我去将你弟弟抱出来!”张鹤龄遭了家法,屁股还肿着呢,挪动都困难,更不用提起身跑动了。他又生得肥壮,无论是金氏还是玛瑙必定都抱不动他。情况紧急,仆从长随都没有出来,也只有张峦这个当爹的才能将他带出来了。 “娘!地震了!快些出来!!”张清皎见他进了正房,便用力地敲起了西次间的窗户。屋檐上的灰尘簌簌地掉,摇动间甚至有瓦片也落了下来,险些就砸中了她。 平沙和水云正好出了西厢房,见状忙把她拉回院子里:“姑娘小心些!!” 这时候,张峦已经抱着一团锦被出来了,玛瑙也跟在后头。张清皎一看,锦被中只有张鹤龄那张吓白的小胖脸,不见金氏的踪影,咬了咬嘴唇便奔进了正房。张峦正要将张鹤龄放下,转身再去将金氏拉出来,谁知女儿的影子一闪而过:“皎姐儿!!” “娘!快走!”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张清皎险些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踉踉跄跄来到西次间,却不见半个人影。她转念一想,又去了东次间卧房里,果然见金氏正打开柜子,翻找她藏起来的存银匣子:“娘!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要紧!快走!!” “里头可是有五百多两银啊!”金氏急道,自顾自地继续翻找。但是,她越是急便越是找不到那个沉甸甸的匣子,衣物都丢了一地,依然一无所获。张清皎心里又焦急又气恼,也顾不得平日的形象了,厉声道:“别找了!跟我走!!” 金氏惊了一跳,禁不住转身望向她。趁着她发怔,张清皎立即拉起她往外跑。 很快,金氏便反应过来,还想继续去找她的存银,张清皎紧紧把住她的手臂,坚决不许。母女二人僵持不下,却是女儿的力气更胜一筹。金氏不禁又急又气,高高扬起手掌:“这些银两就是让咱们活命的!你究竟懂不懂?!” 张清皎心底微微一凉,面上丝毫不惧,推着她往外走:“房子倒了还能把匣子挖出来!!” 这时,张峦已经转身又奔了进来,劈头便道:“你还敢对女儿动手?!女儿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是不要命了?!”说着,他便强硬地把金氏扯了出去,另一只手牵住女儿的手不放。从带着薄茧的大手上传来的温暖,令张清皎一瞬间被冰冻住的心重新恢复了热度。她垂着首,掩去了眼里的复杂之意。 此时,所有仆婢都从屋内出来了,满面惊惶,忐忑不安。张峦扫了一眼院子里安然无恙的家人,命长随与仆妇立即挨家挨户去敲门,给邻居示警。但不等他们走出数步,邻里便响起了充满恐惧的叫喊和哭声。 脚下是震动不休的大地,周围则是尖锐而又凄惶的哭喊。犹如末日般的景象,倒映在张清皎的双眸中。再抬首看暗沉的夜空,已然渐渐被灯火照亮,沉睡的京城终于被突如其来的地动惊扰,猛地醒了过来。年节带来的喜庆,也被这一场天灾完全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恐与痛苦。 ************ 同一时刻,禁城。 小太监掌灯在前面躬身疾行,少年披着大氅,袍角翻飞地跟在后头,俊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忧与沉郁之意。清宁宫位于前朝东侧,离皇帝起居的乾清宫本来便远,如今又是寒冷的雪夜,宫中各处早已落了钥,不许随意行走。因此,便是他心里再焦急,赶过去也须得费些时间。更不用说,脚底下时不时还震动一番,忽而剧烈忽而轻微,这一路行去实在是无比艰难。 好不容易,他们才来到乾清宫外,正好遇见行色匆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位禁城中权力最高的大太监原姓戴,是官宦世家之后。他不仅是成化皇帝最为亲近与信任的宦官,亦是国朝有史以来最为正直忠良的太监之一,与朝中任何一位忠臣良将相比亦毫不逊色。少年与这位权宦之间的关系,则更是复杂难言。 “殿下来得正好。”怀恩给少年太子行礼,肃然的脸上多了些微松快之意,“老奴忧心殿下安危,正要派人去清宁宫探看殿下呢。” “戴先生离开父皇身边,想必乾清宫安然无恙?如此,孤便安心许多了。”朱祐樘立在寒风里,虽然穿得严实,却依然清瘦得像是随时都会被朔风吹走一般,“阖宫上下的安危,便有劳戴先生了。” 如今后宫情况特殊,便是皇太后、皇后以及贵妃都俱在,宫务亦未能理顺。些许内务小事还能勉强支应,一旦遇见大事,那些个小人想必都无能为力,只得由怀恩等人处理了。便是他什么也不提,想必这些劳心劳累的活计最终还须得司礼监来做。 “殿下尽管放心。”怀恩道。两人问得模糊,答得也模糊,与寻常礼节无异,无论谁都寻不出错处来。只是,见少年太子被寒风吹得脸色苍白,怀恩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万金之躯,当小心照料才是。乾清宫前起了金帐,生了火盆,万岁爷也在,殿下过去暖和暖和罢。何鼎,李广,若是殿下受了风寒,唯你们二人是问!!” 闻言,两名小太监瑟瑟发抖,忙答应下来。一人掌着灯,一人给朱祐樘挡风,继续朝着乾清宫而去。怀恩则向外朝而去,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时候奉命而出,只有一件要紧事——皇帝想要召集群臣尤其是三位阁老,商讨处理京师地动的对策。不过,以朱祐樘对父皇的了解,他遇到这种天灾反应不可能那么迅速,这必定是怀恩谏言的结果。 乾清宫前,火堆熊熊燃烧,照耀着旁边的金帐。金帐外,不仅有着飞鱼服或者盔甲的锦衣卫侍立,太监们也整整齐齐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圈,护卫皇帝的安危。如此阵仗,确实严整非常,但在地动这样的天灾底下,却并没有什么用处。当大地摇动不止的时候,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七倒八歪,摔成一片。 朱祐樘挺直脊背,来到金帐前,朗声道:“儿臣求见父皇!” 帐内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成化皇帝朱见深的声音:“进来罢。” 朱祐樘独自进帐,两名小太监留在外头。他一丝不苟地向着坐北面南的皇帝行了礼,这才抬起首道:“方才地龙翻身的时候,儿臣从睡梦中惊醒。因担忧父皇安危,特来乾清宫求见。如今见父皇安泰,儿臣便可安心了。” “朕无事,不过是地动罢了,你也无须惧怕。”朱见深挥挥手让他起身,惨白的脸色与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毫无说服力。朱祐樘却当作甚么都不曾看见,低头回道:“有父皇在,儿臣无所畏惧。” 朱见深望着瘦弱的儿子,皱起眉刚要说什么,又是一阵地动袭来。他立即绷紧全身,抓住榻上铺的茵褥,冷汗滚滚而下。朱祐樘正要上前宽慰,金帐忽而掀了起来,未经任何人通报,一位高大的中年妇人便如风般闯了进来。 她进来之后,竟然也不向朱见深行礼,亦无视了朱祐樘的存在,径直便走了过去,坐在皇帝身边。看见她的这一瞬间,朱见深仿佛忘了帐内还立着自己的儿子,浑身一软,本能地伏在她的膝头。 妇人垂下首,轻轻地抚着他的头顶,低声道:“莫怕,莫怕,有臣妾在呢。”朱见深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渐渐地放松了不少,竟然慢慢地闭上眼睛,似是睡了过去。 朱祐樘望着眼前这一幕,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各种情绪涌动,也不知是该无奈还是该讽刺。堂堂帝皇,居然像幼子一样伏在妇人膝头,得到她的安慰之后才能完全安心,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但,目睹这一切后,他却依然只能在心中叹息,完全无能为力。 谁叫皇帝是他的父皇,而这个妇人又是宠冠后宫的万贵妃?只要事涉万贵妃,对于父皇而言,无论再如何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五章 祸福相依 金帐内,燃烧的火盆中突然响起木炭爆裂声。朱见深仿佛有些受惊,猛地睁开了眼,紧张地四处看了看。万贵妃依然不紧不慢地抚着他的头发,轻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陛下还是和从前一样” 朱见深望着她,一眼便瞧见她眼角眉梢用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细纹,恍然间仿佛也想起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贵妃也和从前一样,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的眼里,万氏永远都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亦是最为强大的支撑力量。无论她是年轻或是衰老,对他的重要性都永远没有任何变化。 两人低低私语,俨然忘了金帐的角落里还站着年少的太子。朱祐樘听不清楚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也并不感兴趣。他只是趁着二人谈兴稍歇,朱见深又合上眼打算小憩的时候,抓住机会低声道:“父皇,儿臣有些挂念祖母,想去西宫探看,不知是否合适?” 朱见深看了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他竟然还在:“去罢,替朕侍奉在母后身边。另外,记得着人在西宫前也立起金帐,让母后好好歇息。待到一切安定的时候,朕再过去探望母后。”尽管他自认为是个孝子,但眼下腿软走不动路的模样还是莫让周太后见着得好。 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素来只允许万贵妃瞧见。至于自家儿子究竟会怎么想——成化皇帝陛下在心里自我宽慰道:这种细节就不需要计较了。仅仅只是一次两次示弱,应当不至于让雄伟的父亲形象崩塌。 殊不知,他在儿子眼里早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于是,朱祐樘行礼辞别,带着小太监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西宫。乾清宫距离西宫不远,片刻之后他便来到西宫前。这时候,太后的金帐已经立了起来,论奢华丝毫不逊于天子的金帐,只是围在外头的只有一圈宫女罢了。 金帐内,周太后原本正闭着眼低声念诵着经文,一颗一颗地转着手掌上的佛珠。听女官通报太子殿下来了,她停了下来,脸上立即浮起了慈爱的笑容。 “祖母安然无事,孙儿便安心了。”甫进帐中,朱祐樘便跪拜在地,膝行到周太后身边。 “快起来!”周太后握住他的手,吩咐宫女给他备座,又让人准备姜汤替孙儿驱寒,“我的儿啊,你身子骨弱,原不该冒雪过来的。差个人来问一声就是了,何须自己亲自走一趟呢?若是因此受了风寒,我可要心疼死了。” “若不能亲眼得见祖母和父皇,孙儿到底无法放心。”朱祐樘温声回道,“唯有守在祖母身边,孙儿才不觉得惶然。” “好孩子”周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听他转述皇帝的那些话,眉头微微一动,“那女婢也在?”她与万贵妃素来不对付,除了在皇帝面前勉强给他些面子称为“万氏”之外,其他场合皆蔑称为“女婢”。 两人之间的龃龉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照理说,任何一位得罪万贵妃的宫妃或者朝臣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就算是朱见深的原配吴皇后得罪了她,也只能沦落到被废的下场。不过,万贵妃便是再受宠,也拿周太后这位圣母皇太后毫无办法。或许,整座禁城里连带朝堂内外,恐怕也只有她才敢如此轻视万贵妃了。 “贵妃前来宽慰父皇。”朱祐樘淡淡地道,只字不提他方才的所见所闻。 周太后却似想起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过了好一阵,她才从郁郁的往事中回过神来,道:“地动这样的天灾,京师内数十年难得一遇。我方才还在念经求佛祖保佑呢,只盼着日后无灾无难、平平安安才好。二哥儿(序齿),不如你来抄几篇经文,也在佛前供起来?” 朱祐樘微微一笑:“孙儿都听祖母的。想来佛祖若是感应到祖母的诚心,一定会显灵的。” ************ 地动断断续续,后半夜几乎都不曾停歇。直至次日天明时分,震颤不已的大地才渐渐安稳下来。随着淡金色的阳光洒落,驱散了黑夜与一无所知的彷徨,也驱散了人们心底的恐惧与不安。整座京城沐浴在浅淡的光芒底下,仿佛这才随之活了起来。 人们终于看清了灾后京城的模样,也终于能明明白白地瞧见自家的损失,心境自是各不相同。张家的四合院亦恢复了宁静,女眷们在院子里围着柏枝火堆烤火取暖。张峦则亲自带着长随与仆从,查看每间房的梁橹檩椽等是否有损伤。确认自家房屋不过是掉了些瓦片,屋梁墙壁都无碍后,他才让金氏带着儿女回了正房。 经受了一夜惊吓,又在寒风中待了几个时辰,张鹤龄整个都蔫了。金氏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忙不迭地让厨娘去熬煮姜汤,又催仆从去外头请位大夫回来看诊。 张峦见她满脸紧张,拧眉道:“他看着不是挺壮实的?身子骨怎么可能这般弱?莫要关心则乱,鹤哥儿便是没病也会被你折腾出病来。皎姐儿,你觉得如何?可受了风寒?”在他看来,活蹦乱跳的儿子从来不用担心。倒是女儿素来柔柔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昨日又奔上跑下受了累,需得请大夫来好好瞧瞧才是。 “爹爹放心,女儿无事,喝些姜汤驱驱寒气便够了。”张清皎道,捂暖了自己的手,也试了试张鹤龄的额头,“不如先让鹤哥儿去床上躺着休息,等大夫来了,再给他看诊。他年纪还小,便是只受了些惊吓,也得喝几服药来压压惊。” 金氏满眼泪光地抚摸着宝贝儿子,根本不曾注意到父女俩都说了什么,只自顾自地嘟囔道:“早便说了,不该全家都到京城里来。瞧瞧,这才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天日子,竟然就遇上地龙翻身了。留在兴济多好,阖家团圆不提,至少不会遇上这样的祸事” 张峦听了,脸色微微一沉。当初他被推选为国子监贡生,本来并没有打算将妻子儿女都带上。不过是金氏左右摇摆,口口声声说担忧他独自进京无人照顾,却又舍不得离开兴济老家,他才下定决心带着家人一同进京,也好让一双儿女见见世面。如今说来说去,倒都成了他的错了,仿佛是他强迫金氏到京城里来似的。 见金氏一直唠叨,张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清皎在旁边道:“女儿倒觉得,幸好咱们一家都进了京。不然,爹爹一人动身去了京城,我们留在兴济,岂不是会日夜忧心爹爹在外头过得好是不好?若是这回京城地动的消息传回去,四处流言纷纷,谁又能及时知晓爹爹的安危呢?” 张峦听了,脸色微霁,心里也觉得熨帖极了。与金氏以及张鹤龄母子俩相比,女儿简直便是贴心的珍宝。他若是独自进京,恐怕一家四口里也唯有女儿每日心心念念着他,金氏与张鹤龄便不必再提了。 金氏见张峦脸色不好,想起他前两天的黑脸,以及对张鹤龄施家法时的“狠心”,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垂着泪守在张鹤龄床边。无论玛瑙怎么劝,她也不喝姜汤,不用粥食,口中道:“鹤哥儿要是有什么不好,我就随他去了,还用得着吃喝什么?” 张峦不想再理会她,张清皎却心绪复杂,到底还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作得生病倒下。金氏纵有万般不好——固执势利,重男轻女,或者其他种种,亦是她这一世的母亲。便是母女之情被她三五不时的折腾作得慢慢淡了,却始终还是存在的。 于是,张清皎便接过了玛瑙的活计,劝着金氏饮了姜汤,略用了些易克化的粥。她所用的招数只有一个——张鹤龄,而且屡试不爽。为了能够好好照顾儿子,金氏再怎么爱折腾,也不可能当真把自己折腾病了。 等到仆从好不容易寻着大夫,已经是下午时分了。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大夫给张鹤龄诊了脉,摇了摇脑袋:“风寒之气已散,不打紧。倒是惊厥冲心,需得喝几服药好生调理一些时日。唉,今天老夫出诊,十人里有八人都是这样的症状,昨夜地龙翻身确实吓坏了不少人啊。” “老先生再给我女儿也诊一诊脉?”张峦到底不放心女儿,忙又道。 张清皎自是不会辜负他的好意,伸出纤细的手腕让老大夫诊脉。老大夫含笑道:“大姐儿稍有些受寒,这些时日在家里多养一养便无碍了。倒是秀才娘子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否让老夫诊脉看一看?” 金氏口里总说不打紧,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自己的身子,当然不会拒绝。老大夫扶在她的脉上,抚着长须,思索了半晌,呵呵一笑:“脉走如珠,恭喜秀才老爷,秀才娘子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张峦愣住了,连金氏都迟迟未能反应过来。毕竟他们二人生养艰难,三年得了张清皎这个女儿,又八年才得了张鹤龄。两人都曾经以为,有一儿一女,此生的子女缘分应该便尽了。谁能想到,六年过去,金氏竟然又一次开怀了呢? 见父母都发着怔,呆愣在原地不言不语,张清皎心里一叹。老大夫还是头回见“喜”成这付模样的夫妇,不由得乐了。张清皎便亲自将他送了出去,给他封了厚厚的诊金:“多谢老先生。往后还需得烦劳老先生,常来给家慈看诊。” “呵呵,老朽家的医堂就在胡同口,随时差人过来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六章 执掌中馈 如今这年头,三十五六岁年纪的妇人再闻喜讯,无疑可称得上是老蚌生珠了。得遇这等大喜事,张峦与金氏从惊讶中回过神后,均难掩狂喜之色。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夫妇二人不仅身体康健,也是有子女缘的福气人。这孩子又是在京师地动之后得悉的,祸兮福之所倚,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吉兆啊。 张峦一高兴,便格外大方豪爽。不仅给每一个仆从丫鬟都封了厚厚的赏钱,连同压岁红包也一起发了下去。张家每个仆婢捧着主家给的五六百钱的赏赐,连走路的时候都是飘的,哪里还记得前两日众人还在暗中嘀咕主母的吝啬? 金氏的高兴则与众不同,她对这一胎尤其看得紧,瞬间便娇弱得成了一朵触碰不得的花。因着这回地动尚未完全结束,张家众人又经历了几回余震。面对不过是微微颤了颤的余震,张家其余人面不改色,该做什么便做什么。金氏却捧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蹙着眉说自己受了惊吓,腹中略有些难受。 于是,一连两三日,那位老大夫都被张家请进了门。一来二去,老大夫对这位秀才娘子的秉性也有了些了解,便索性建议她躺在床上养胎,再喝些药性温和的保胎药。 金氏最想听的便是这种话,对张峦道:“相公,都怪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往后受不得累也经不起惊吓,怕是甚么事都做不成了” 张峦哪里能想到她心里究竟有什么百折千回的心思,温声回道:“你好好养胎,不必多思多虑。谁敢让你劳心费力,我必不轻饶!”他满心只想着金氏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自然须得好生照料,对她温如春风,哪里还记得前两日的争执吵闹? 金氏抿了抿唇,眼眸微微一动:“多谢相公,家中的事便只能交给相公照料了。”她倒也不是仗着自己怀了胎,便有心装成柔弱娇花模样,博得张峦的怜惜,让他忘了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如今身子不同往常,再怎么小心谨慎好好保养也不为过——不过,若能让他一并忘了先前那些不快,岂不是更好? 张清皎再一次笑盈盈地将老大夫送出门,给了厚厚的诊金。临出门前,老大夫熟稔地将诊金塞进了自己的药箱里,抚着花白长须,很直率地道:“秀才娘子这一胎胎息强健,原不必饮药卧床。只是她爱子天性,有些忧心过甚了,反倒于胎儿不利。老朽这么开方,也不过是为了安她的心罢了。” “有劳老先生。”张清皎眉眼弯弯,怎么瞧都让人觉得亲近可爱,“娘亲已是高龄,多顾虑些也很正常,日后还须得托老先生得空便过来看顾着些。”便是在后世,这种年纪怀胎,也已经是需要处处小心的高龄产妇。考虑到金氏的性情,她并不觉得将老大夫时时请过来有何出乎意料之处。若是这个年代有医院,原本便该隔一段时日去产检才是——当然,一天一次的确是有些太频繁了。 送走老大夫后,张清皎再回到正房时,金氏已经合眼歇息了。她不想惊动她,悄悄地退出来,又去西次间瞧张鹤龄。小胖墩正趴在床上,脸朝床内,对坐在床边小矮凳上抓耳挠腮给他讲笑话逗趣的书童爱答不理,情绪似乎十分低落。 张清皎微微一笑,让书童退下,坐在床侧,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戳了戳小胖墩的肥脸。因着这两天喝了不少苦药汤,又不能随意进荤食冲了药性,张鹤龄这张肥嘟嘟的小脸已经生生地瘦了一圈,手感也不似以往那般好了。 张清皎略有些遗憾,捏了捏那张小肥脸:“这是怎么了?还念着你的红烧肉呢?” 这两天,张鹤龄没少折腾,一付不让他吃肉他就不罢休,不仅不肯吃药还要绝食的架势。不过,他在金氏面前再怎么横都不打紧,一见到张清皎和张峦便认怂了。莫说喝清粥了,再苦的药汤,他都能在张峦的虎视眈眈之下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被镇压了数次后,张鹤龄也学乖了,在张峦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敢折腾出什么动静。否则,别说每天罚抄两遍三字经了,便是十遍八遍都有可能。 “姐姐”小胖墩闷闷地转过脸,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亲姐姐,“我甚么时候能好?” “今儿老先生不是说了么?再有三四天就能下床了。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听爹爹的话,每天乖乖抄写三字经,让爹爹好好高兴高兴。到了上元那天” 说到这里,张清皎略微顿了顿。她怎么能忘了,京城刚刚地震,谁还有心思过什么上元节?这几天只顾着自家的事,她倒将这场天灾给忽略了,丝毫不知外头的境况。这般冷淡无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家小姑娘,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内心深处也藏着热血的她。难不成,她真的已经无声无息被这个时代同化了? “姐姐,上元我们能去灯市么?”听见“上元节”,小胖墩倒是精神了不少,眼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听说京城的灯市可有趣了。”他倒是没有仔细想,让自家爹“高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以他目前的学业进度,别说上元灯市了,能赶得上中元放灯便已经不错了。 张清皎回过神,笑了起来:“你若想去,便好好进学。否则,爹爹绝不可能轻易答应。” “让娘带我们——”张鹤龄话只说了半句,神色便黯然了不少。哼哧了半天,他才低声问:“娘有了新弟弟,会不会不想要我们了?我讨厌新弟弟”他虽然是个熊孩子,却对家人的情绪行为都格外敏感。 以前他熊得无法无天,并不是愚笨无知,也不是真的只有七秒记忆,记吃不记打,而是仗着金氏对他好。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无论他做了甚么,金氏都会护着他。既然有人时时刻刻爱护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去遵守那些不舒服的规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呢? 可如今,自从金氏怀了胎之后,对他便不如以往那般嘘寒问暖了。每每他犯熊发横的时候,她也不会上前来搂住他宽慰他,反而站得远远的,生怕被他碰着似的。虽然她口里还是“心肝肉”的叫唤,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已经有些失宠的迹象了。这让小胖墩觉得非常失落,也格外不能接受那个未出世便夺走属于他的宠爱的“弟弟”。 “胡思乱想什么呢?”张清皎轻轻拧着他的鼻子,“若照你这样说,当年你出世的时候,我便该厌恶你才是。你瞧瞧,如今我是厌恶你还是喜欢你?”说实话,熊孩子出生时,她也并非全心欢喜,而是多少有些失落。但这些情绪都不是因为熊孩子的降生,而是因为她发现金氏是重度重男轻女患者。 “”熊孩子鼓起腮帮子,“我听话,姐姐才喜欢我。”他早就看透了,姐姐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娘亲金氏对他的爱则是毫无理由和条件的。可是,不知怎地,他不仅在意金氏的爱,也在乎姐姐的“喜欢”。至于爹,还是算了罢。能得到他的看重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可不敢招惹。 “你明明什么都懂,却还是肆意妄为,我自然须得好好管束你。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不能学会遵守这世间的规矩而活,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日后便只有被人教做人的份。”说着,张清皎亦有些感慨。她又何尝不想像后世那般自在而活呢?但生在这个压抑的时代,生在小小的秀才之家,无权无势,能富足地过一生便已经是万幸了。她所能做的,也唯有牢牢地压制住自己的本心,偶尔让自己摘下伪装的柔顺面具透透气罢了。 熊孩子年纪还小,听不懂姐姐的话,只道:“姐姐管教我,那我以后也管教弟弟。”姐姐是怎么管教他的,他以后就照猫画虎怎么管教弟弟。仔细想想,当人兄姐,也许也只有这一种好处了。 姐弟俩正低声说着悄悄话呢,平沙忽地进来传话:“姑娘,二老爷叫姑娘去书房呢。” 张清皎微微一怔,吩咐张鹤龄别乱想早些休息,便带着丫鬟去了东厢房。到得东厢房里,她就见张峦正皱紧眉拿着家中的账册看,满脸都是无奈。见女儿来了,张峦将她唤到身旁坐下,将手里的账册给她:“皎姐儿,在学堂里可学了术数?” “伯祖母说,术数是女子必学的,否则日后不知如何执掌中馈。女先生也教了我们不少东西,伯祖母还拿家中的账册给我们瞧过呢。”张清皎拿过账册,看着上头凌乱的一笔一画,竟无言以对了—— 金氏不识字,自然也不懂如何做账看帐,只能在账册上勾图画圈。幸好她并非灵魂画手,勾的图不至于太抽象,任谁都能看出一二来。不过,整个账本一片混乱,出入记录得混乱不清,大约也只能靠金氏的记忆来对账了。 “以前府中的中馈都是伯母与大嫂掌管,你娘恐怕从未接触过。入京之后,她一直抱怨说钱不知花到何处去了,我便让她记账。如今看来,真不知她是如何记的。”张峦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却并非什么酸腐之辈,术数能力也是不弱的。见到这本账册后,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论是好。 “”张清皎合上账册,淡定地回道,“既然娘亲如今在养身子,便不必再烦劳她了。爹爹的课业要紧,也不好分心处置家中内务。不如就将中馈交给女儿来练练手如何?”就算她没有什么强迫症,理财能力实属一般,也实在是无法接受这种记账方式,总有种想好好画个表格记录好收支出入的冲动。 张峦喜出望外:“好孩子,家里的中馈就交给你了!” 张清皎眨了眨眼,甜甜一笑:“是女儿的错觉么?怎么觉得,爹爹将女儿叫过来,便是一直等着女儿毛遂自荐呢?” “绝对是你的错觉。”张峦毫不犹豫地回道,打量着自家亭亭玉立的闺女,又忍不住叹道,“吾家女儿简直是无所不通,不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你啊。”在他看来,少年秀才什么的根本入不得眼,非得是少年举人才能堪堪相配自家的闺女。 冷不防自家爹再度提起这种话题,张清皎只得又一次礼貌性地垂首脸红起来。张峦看在眼里,忽觉心酸不已:女儿为什么非得嫁出去呢?若是能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养着该多好,他就不必忧心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来的混小子将她生生夺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七章 初次立威 翌日一早,张清皎暂时借用了张峦书房的某个角落。 张峦原本正在品读史记,不经意间望见女儿取下戒尺,在一本空白的账册上勾勾画画,不由得心生好奇。只是,平时聪敏伶俐的女儿却一直沉浸在她的账册事业中,丝毫不曾发觉自家父亲已经无心读书,满腔好奇无处安放。直到账册勾画完,她也没有细细解释的意思,只让平沙去将涉及到采买的仆婢都唤过来回话。 张峦本想借此机会暗中观察女儿究竟是如何处理中馈的,若有倚老卖老不尊重她的老仆,便由他亲自出手处置了。谁料,张清皎忽然笑吟吟地回过首道:“爹爹今日不是约了昔日故交赴诗会么?也该出门了罢?” “”什么时候约的诗会?他怎么不记得?等等,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有这么一回事?年前约的,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京师内外都忙着收拾地动之后的残局呢,他们还能如期开诗会么?现在立刻派人去说一声他今日有事脱不开身,还来得及么? 在女儿的注视下,张峦清了清嗓子,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便要走了。皎姐儿,你娘和弟弟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有什么事,切莫着急,随时派人去金台坊的羊尾胡同郑家酒楼告诉为父便是。”说着,他不慌不忙地跨出了书房。 “二老爷,马车已经备好了。”他的长随周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正要迎着张峦去门口登车的时候,两人便见几个仆婢跟在平沙身后进了书房。 张峦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抬起脚,转身走回了书房,站在外头静静地听着里头的轻语声。周大满脸震惊之色,犹疑了半晌后,老老实实地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住了。主仆二人就这样立在院子里经受着寒风,不多时便冻得脸上通红,身上落了浅浅一片薄雪,惹来了守门的周老儿又惊又疑的目光。 书房内,张清皎放下茶盏,打量着垂首行礼的几位仆婢。 张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日渐没落的书香门第,自然养不起数百仆从。在张峦这一房里服侍的,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来口人罢了。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口是张峦乳母李妈妈一家子。因使唤的人少,除了留下看院子的两人外,其余人便都随着入京了。 如今,张家看门的周老儿是李妈妈的男人;张峦的长随是李妈妈的长子周大;家中厨娘是周大的媳妇王氏;张鹤龄的书童平安是周大的独子;李妈妈则算是这个院子里的管事娘子。除了他们一大家子以及金氏和张清皎身边的大丫鬟外,另有一对夫妇张五与张五家的,专门负责看护这座院落,在京中也待了十来年了。 李妈妈既然是管事娘子,自然掌管着家中的采买。不过,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又过惯了闲日子,自是不愿意亲自上街采买的。周大是张峦的长随,平日里忙不过来,便是有心帮忙也有心无力。平安年纪又小,只懂得哄着张鹤龄顽耍或者被张鹤龄欺负。因此,李妈妈只得将采买的事都交给了周大媳妇王氏,顺便使唤张五、张五家的。 张清皎便将他们四人都唤了过来,叫平沙给李妈妈看座。李妈妈在木墩上坐了,笑道:“听二老爷说,咱们家夫人要养胎,往后家里的事都听大姐儿的。大姐儿有甚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下来,咱们怎么都得想方设法办好。” “李妈妈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瞧着也是不错的。”张清皎笑道,细声细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娇美柔弱,“其余杂事我暂且不管,唯独从今日开始,采买收支的账务都须得报到我跟前来。由我记了帐,才能支取银两去外头采买。”一家四口,不,如今已经是一家五口了,再加上十个仆婢丫鬟,拢共也不过十五口人。一天的吃穿用度其实耗费不了多少,记账之事也费不了她多少时间。 李妈妈怔了怔,刚想开口说什么,张清皎便道:“出门前过来报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回来再仔细报一次帐。找的零散钱都必须分文不落地拿回来,月末的时候,若我觉得谁这个月做事勤快,这些零钱便都赏给谁。” 闻言,张五与张五家的眼睛均微微一亮,连立在旁边的平沙与水云都难掩喜色。唯独李妈妈与王氏暗中互相看了看,似有些不快之意。李妈妈还待要说什么,张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道:“至于每日要采买什么,我心里大概有数。李妈妈若觉得有疏漏之处,也可报给我知晓。” “在报上今日须得采买之物之前,水云,你先来说说我让你清点的结果。” “是,姑娘。”水云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半步,脆生生地报道,“奴婢奉姑娘之命,清点了家中的库房。”这间库房是从张清皎的西厢房隔出来的小半间,里头放着他们从兴济带过来的衣裳箱笼等物。除去旧衣裳外,也有些崭新的布匹绸缎皮子等,都是按张府一季的份例准备的。另还有些张峦心爱的笔墨纸砚等等,也且能用上一阵。 水云清点得一清二楚,又转而说起了厨房角落里储存的米粮蔬菜肉类等等,皆是她大概估算的。张清皎听她说完,皱眉道:“娘亲的账本上不是记着,年前做新衣裳还买了十匹新绸么?我们一家总共也就做了八身新衣,还用了些家里带来的缎子,新绸竟一点也没有剩下?年前还买了四石上等胭脂米,竟也用得这般快么?” 李妈妈与王氏听了,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婆媳俩脸色都白了几分。张五似乎想说什么,张五家的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得垂下头不再言语。 张清皎仿佛并没有瞧见他们的神色变幻以及行为举止似的,又对水云道:“让你去邻里打听柴米油盐酱醋茶肉菜布的市价,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奴婢走了十几家,才确定了如今的市价呢。总有些人家,奴仆不老实,便把价格往高了报,将主家蒙骗了过去。”水云笑嘻嘻道,假装没瞧见李妈妈与王氏越发惨白的脸,“一石上等胭脂米,二两银;一只大活鸡或者肥鸭,五分银;五斤重的大鲤鱼,两钱银” 水云报完价后,又补充道:“听说最近京城地动,现在的市价比往常稍高十之一二。再过些时日,官府便会平抑市价,恢复如常。” “是么?”张清皎似笑非笑,将金氏记录的账本扔在李妈妈跟前,“我还想着,最近年景是不是突然变好了,这些寻常之物怎么都价低了几成呢。”李妈妈望着那散乱开的账本,暗暗咬牙不言语,王氏却有些受不住,竟嘤嘤哭了起来。 张清皎也不理会她们婆媳二人,便道:“张五和张五家的到底对京中诸事更清楚些,往后采买便由你们二人负责。张五家的每日先去厨房问清楚,辰时准时来西厢房,报上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待你们二人采买完,再回来仔细对一次帐。李妈妈年纪大了,往后便好生管着库房罢,每月记得清点一次,闲时便去陪我娘说说话。王氏只管好好地做厨娘,若是伺候好了,每月的赏钱也必不会短缺你的。” 李妈妈本有些不忿,欲张口辩解。不过,等她抬首看向不远处端坐的少女时,依稀间似乎从笑得温和的少女身上,瞧见了张家宗妇张缙之妻孙氏的气势。甚至,少女看起来比孙氏还更强硬一些,竟令她隐约觉出几分惧意来。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其实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张峦的乳母罢了。但这样的身份,又哪里能与正经的主子相比?更不用提,张峦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若是得知她这老货为难了他的宝贝闺女,他想必也会狠狠心送她回兴济县去。 敲打了这群仆婢一番,给他们稍微立了些规矩之后,张清皎终于开始处置正事:“今日想采买甚么,王氏先说厨房,张五家的再补充其他用度。” “是。”王氏再也不敢造次,只低声道,“夫人怀着身孕,每日须得用两只鸡熬汤” 谁也没有发觉,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看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心思早已飘了起来:明明连敲带打的将家里的规矩都立起来了,提前适应了日后主妇的生活,怎么她却没什么成就感? 仔细想想,她恍然大悟——不过是打理一个小院子,到底还是种田文的水准,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宅斗文的层次。没有什么难度,自然便没什么成就感了。谁让她只是个秀才之女呢?便是想宅斗也宅斗不起来,还是安心活在种田文里罢。 书房外,张峦欣慰地抚须笑了起来。周大则有些惭愧,想起老娘这段时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低头不敢言语。 这时候,周老儿忽然高声道:“二老爷,姑太太派人来了。” 张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僵,回首正好见大姐张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带着两个小厮走进来。刹那间四目相对,双方都略有些尴尬。幸好张大秀才心思转得快,立刻佯装成自己正好经过东厢房附近,抬脚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的诗会快迟了,将这管事娘子带去见皎姐儿罢。”浑然不觉,他在外头站得太久,薄薄一层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两个无比清晰的脚印。 “”众人望着那双脚印,皆沉默无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八章 豁然开朗 听水云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家爹在外头留下的破绽,以及出门时佯装自在的模样,张清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生得秀美,平时瞧着只觉得性情柔顺,但这般眉眼弯弯笑着的时候,却多了些明媚的意味。仿佛朦胧细雨中的春景散去了雨雾,露出了普照的暖阳一般。 张氏派来的管事娘子端详着她,心中暗叹这位大姑娘真是生得极好,性情也极好。娇柔却不怯弱,知书达理却不过分清高。腹有诗书气自华,自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可比;但与她曾经远远见过的高门大户的闺秀们相比,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令人觉得极易亲近。 张清皎见这位管事娘子瞧着很和蔼,神情柔和了许多,命平沙给她看座:“不知这位妈妈如何称呼?” “老奴姓何。”何妈妈笑道,“家中夫人听闻舅太太有了身孕,欣喜不已。这两天得了空,便从库房里寻了些补身的药材,又清洗了哥儿昔日穿过的百家衣,派老奴给舅老爷家送过来。夫人还说,地动灾异,一时也不容易平复。若是舅老爷这边有甚么采买不到的,便直接派人去南居贤坊新仓胡同沈家告诉她便是。沈家总归在京城里待了上百年,她怎么也有法子弄到些好东西。” “让姑母费心了。”张清皎虽不曾与张氏见过几回,却很清楚她的性情看似平和实则刚毅,心中也感激她的关怀,“烦劳何妈妈转告姑母,我替父亲与母亲谢过她的一片慈心。前几日听姑母派来的大丫鬟说,家里因地动塌了一间库房,所幸家人都无恙。这些天姑父姑母可安好?表姊表弟们过得如何?” 正月初三那天傍晚,张氏便遣了大丫鬟来探视。只是张峦与金氏那时候尚未从怀胎的惊喜中回过神,两人一时都顾不上其他,这些人情往来便都交给了张清皎打理。故而,张清皎问起这些来也格外自然。 “都安好。”何妈妈笑道,说了些这两天发生的趣事。沈家那间塌的库房已经清理出来了,倒是发现了一些曾经百寻不得的积年旧物。张氏看着这些旧物心生感慨,禁不住拉着家人回忆往昔,格外和乐融融。 张清皎听得抿唇笑了起来:“姑母这般豁达,我可真是佩服极了。”她略顿了顿,又道:“何妈妈,我还是第一回遇上地动这种事。这次地动灾情算严重么?城北城东尚好,其他地方又如何?” 何妈妈随着张氏在京城中生活了二十余年,消息自是更灵通些:“咱们京城里还算好的,应该是地龙翻身的时候带了一带。听说,永平府、宣府、大同、辽东等地,就像地下打雷似的轰隆隆的闷响,连地面都裂开了。天寿山、密云、古北口、居庸关那一带,不知倒了多少城垣房屋。阿弥陀佛,有人来不及逃出来,就这么生生被压在底下了” 张清皎心里一紧:“若是早些挖出来,说不得还有救。” “地龙翻身一直不停歇,哪还有人敢留在那些地方?只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早些逃走才好,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何妈妈道,“若不是官府拦住了流民,说不得这些流民便向着京城来了,京城内就不安生了。” 张清皎想起后世的救灾应急响应,脸色不由得白了些。面临这种天灾人祸的时候,她尤其怀念曾经以为一切都很自然的那种生活。反应极其迅速的赈灾,奋不顾身的救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事,在如今这个时代却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垂下眸:“何妈妈,官府会开仓赈灾么?”其实,不用何妈妈回答,她也很清楚:尽管地动看起来可怕,却并不是没有粮食果腹的大旱与洪水。不缺粮食,官府又凭什么开仓赈灾呢?就算有了流民,地动结束之后也能回到家里,从倒塌的房屋里刨出粮食来,不是么? “这老奴如何能知道呢?”何妈妈道,“姑娘可真是心善,都怪老奴,多嘴多舌,引得姑娘伤心了。要是姑娘实在怜惜那些流民,不如在佛前多供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们。有了佛祖的保佑,他们熬过这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何妈妈说得是。”张清皎勉强笑了笑,又陪着何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待到金氏休息够了,终于打起精神见了何妈妈一面。不过,仅仅只是说了几句话,她便又“柔弱”地歇下了。张清皎很敏锐地发现,何妈妈的脸色显得格外复杂,猜也能猜着她回去之后会对张氏说些什么。 张家留了何妈妈一行人用了午饭,下午才放她们离开。张氏既然送来了礼物,张清皎自然也不能让何妈妈等人空着手离开。于是,她便让水云清点出一些从兴济带来的绸缎皮子等物,作为给张氏的回礼。 何妈妈拿着丰厚的赏钱,笑眯眯地带着人离开了。临走之前还道,张氏正在定日子,过些天说不定便会亲自派人来接张清皎姊弟去沈家顽耍。张清皎暗忖:沈家是京城人氏,这段时间彼此来往庆贺走亲戚应该忙得很。至少须得过了上元节,张氏才能有空闲来单独招待他们姊弟。 水云送了何妈妈等人离开棉花胡同,又在外头待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这时,张清皎已经回到西厢房里歇息,正斜倚在长榻上打算看书,就见她一脸神神秘秘地小步走了进来。这丫头非常擅长打探消息,见她这付模样,张清皎便知道她又听了不少新鲜事。 张清皎其实并不讨厌听八卦,但今天有些特殊,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她更了解这丫头的性情——如果不给她机会让她说出这些,她恐怕一整天都平静不下来,甚至能生生地把自己闷出病来。 于是,张清皎只得道:“说罢,又听了甚么东家长西家短?” “姑娘”水云将门合上,凑到了张清皎耳边,双眼亮晶晶的,难掩兴奋,“方才奴婢偶尔听见走街串巷卖钗环的货郎提起,说是这次地龙翻身可不一般。一定是老天爷见宫中那位万娘娘凶恶,才给万岁爷示警呢!” “万娘娘?”张清皎秀眉微扬,“哪位万娘娘?他们这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议论宫里的事?”万?她怎么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哪位万娘娘?姑娘不知道么?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姓万呀。也难怪姑娘不知道,在兴济的时候,谁会议论宫里万岁爷的事?这都是邻里的奴仆们私下说起来,奴婢才知道的。他们也不敢随意说,都只是悄悄地议论而已,听说全京城的人都在底下悄悄地说呢。” “”万?贵妃?万贵妃?! 张清皎呆了呆,双眼有些发直,瞬间已经神游天外。水云还在她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她却完全听不见她究竟在讲些什么,脑海里只留下“万贵妃”三个大字,几乎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凝结住了,冻成了冰雪。 等等,她早就已经知道,从民间各种传闻以及服饰来看,所谓的“国朝”应该是明朝。但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她竟然重生在万贵妃横行后宫的时代啊! 万贵妃,西厂,东厂,锦衣卫,老草吃嫩牛——就算历史再不好,这些关键词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传说中有恋母倾向的这位皇帝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十有/八/九/是个昏君没跑了。万贵妃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奸妃的典型代表人物。她为什么会受宠这么多年,至今还是后世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锦衣卫、东厂和西厂,简直一个赛一个的可怕好吗?!她可不是什么颜狗,绝对不会被“厂花”的颜值所迷惑!!这些特务机构,从来都不把人命当回事。别说平民百姓了,就算是一二品的大员,他们照样想抓就抓!想弄死就弄死! 张清皎张大姑娘,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生存危机。 她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她意会错了?老天爷给她的不是什么悠然平和的种田文剧本?而是从东厂西厂锦衣卫手底下挣扎求存的水深火热“末世”剧本? ************ 同一天,安安静静几乎被遗忘的清宁宫终于迎来了客人。 朱祐樘正好抄完一遍地藏经,放下笔,将经文合上,放进了旁边的匣子里。匣子里已经装满了他亲自抄的地藏经,他合上盖子,低声吩咐旁边的小太监李广道:“将这个匣子送到西宫去,交给祖母供奉在佛前。” 李广应声而去,这时另一个小太监何鼎进来禀报道:“殿下,司礼监的覃爷爷来了。” 朱祐樘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亲自去殿门处相迎。远远见一位头发银白的大太监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便笑道:“老伴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那大太监看起来像个老儒生,满脸都是慈祥的笑意,正是幼时给他启蒙教导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九章 流言蜚语 “老奴过来看看千岁爷。”覃吉道,目光一扫,便瞧见书案上的一汪金墨。抄经所用的墨自是与寻常不同,不仅散发着浓浓的檀香味,还混合着金粉,华贵而又庄严。朱祐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微微一笑,何鼎便心领神会地将盛着金墨的砚台收了起来。 “千岁爷最近果然都在专心抄经。这些天,太后娘娘屡次在万岁爷跟前提起来,对殿下的慈悲与诚心很是欣慰。不过,老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老伴尽管说便是。”朱祐樘道,“昔日老伴说的每一言每一语,我都记着呢。”他此时的神态难得很放松,看起来便像是位普通的少年见到自家的长辈,既不似在皇帝跟前那般拘谨小心,也不似在太后身旁那般持重顺从。 覃吉温声道:“千岁爷抄经,心意到了即可,不必太过劳累。不然,太后娘娘若是知道千岁爷成日都在抄经,岂不是会替千岁爷心疼?唉,老奴也知道,千岁爷一向心善慈悲,最是怜惜平民百姓。这几天想必一直念着那些地动中死伤的民众,才想着让他们得到佛祖庇佑,也好熬过这段日子。只是,千岁爷位居东宫,怜悯百姓艰难应该有更实在些的对策,而不必依靠佛法道法。” “老伴放心,我很清楚。佛法修来世,道法修仙道,于现世生活都无实在益处。”朱祐樘点点头,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绝不能走父皇朱见深的老路。 万贵妃以及御马监太监梁芳狼狈为奸,引着朱见深沉迷求仙问道之中,用无数银两供养了一堆闹得宫内宫外乌烟瘴气的道士僧人。怀恩、大臣们都屡屡上谏,却始终无法动摇这些奸佞小人的地位。朱见深非但没有疏远他们,反而开始磕起了丹药。见他显然已经不可能劝服,司礼监这些有见识的大太监以及为太子讲学的讲官们自然不希望太子殿下也步他的后尘,对这方面格外注意。 “但是,老伴。”朱祐樘又道,眼眸里依然平静,“我眼下能替百姓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稳固。这些年,在万贵妃的努力下,父皇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淡。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离朝中诸事以及宫内事务都远一些,以免万贵妃一党寻着他的破绽,想方设法将他废了。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作为东宫是非常合格的,父皇不可能轻易将他废黜。但他却看得很透彻,便是他再优秀,也远远比不上万贵妃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昔日父皇能为了万贵妃将原配嫡后吴皇后废了,那便有可能为了万贵妃将他也废了。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这种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早体会到。他幼年的经历注定了他的性情,也注定了他的忍耐与谨慎。他愿意静静地等待下去,却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麻木不堪地等待下去。 覃吉轻轻一叹:“千岁爷,迟早”剩下的话,他怎么也不能说出口。但宫里谁都知晓,万贵妃都已经五十五岁了,早就不再年轻了。只要朱祐樘能熬死她,往后应该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了。 朱祐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伴,慎言。” “老奴失态了。”覃吉给他行了一礼,“千岁爷这些天是不是总想着这次地动究竟有多少伤亡?老奴阅看过各地的奏报,倒是记得一二。”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负责对内阁的票拟进行批红,他自然看过所有相关的奏折,处置意见也都是他与其他几位秉笔太监亲自写的。 朱祐樘双目微微一亮,立即提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伤亡如何?” “尚可。京城内伤了数百人,无人死亡。密云、古北口、居庸关等地,共计有三百多人死亡,伤者未有统计。宣府、辽东、永平府等地,共计两千余人死亡,伤者更多。”覃吉道。见少年太子脸上浮现出恻隐之色,他又宽慰道:“内阁票拟的处置意见都不错,千岁爷放心,各地官府一定会好好安置流民的。” 朱见深不管事,批红之事都交给了司礼监。幸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从来都是秉公办事,比内阁的“纸糊三阁老”靠谱多了。对于合情合理的票拟与批红,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加盖了玺印,催着内阁与六部尽快处理此次灾情。 朱祐樘又问:“这种灾异,内阁打算如何处置?” “再过些时日,千岁爷便该回文华殿读书了。老奴不便透露的内情,想必彭讲官、刘讲官等诸位大人一定能替千岁爷解惑。”覃吉回道,“所以,千岁爷也该温一温书,准备起来了。”以国朝往日的惯例,从元日大祭之后,文武百官便可休沐十几日,直至上元节结束后再开衙。太子读书听讲,也当从正月十六日开始,距今天也不过几日光景罢了。 “老伴提醒得是,我省得。”朱祐樘道。 两人又说了些话,覃吉便行礼告退了。朱祐樘亲自送他出殿,正要接着送他出清宁宫,却被他制止了。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佝偻着身体,看起来比他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还矮小些:“千岁爷只管好好读书习字,旁的事都不必多费心思。” 说着,覃吉便带着身边的小太监离开了。朱祐樘回想着他最后提起的那句话,若有所思。按理来说,老伴已经说过抄经之事,应该不会再特意提醒他一次才对。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会对他造成影响? 少年太子沉吟片刻,低声对侍立在后头的小太监道:“何鼎,去外头打听打听。” “遵命。”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等到送经书去西宫的李广回来的时候,何鼎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赶紧回来禀报。他赶得有些急,喘着气便道:“太子殿下,不好了有有人在宫里悄悄散播消息,说是说是这次京师地动,是因为东宫无德、不堪配太子之位什么的”他越说声音越小,简直有些不敢抬头瞧朱祐樘此刻的神情。 “西宫那头,也有女官奉太后之命,特意与奴婢说了些太子殿下不必多虑之类的话。”李广补充道,“若不是何鼎打听出来,奴婢还云里雾里,不知她们究竟是甚么意思呢。这些流言都是什么混账东西传的?这不是冲着坏太子殿下的名声来的么?” 两名小太监都愤慨至极,若是让他们亲自逮住了传播流言的罪魁祸首,恐怕他们捋起袖子便要去揍人了。反倒是朱祐樘一如既往地冷静,只笑了笑,便道:“给我拾掇出几本史书来,这几日好生看一看。” “殿下平白被人污蔑,不觉得气愤么?”何鼎禁不住问。 朱祐樘淡淡地垂下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气愤又有何用?既然万贵妃想要借此机会抹黑他,便是周太后也不可能压制得住。只是,这位万娘娘恐怕是日子过得太顺了,大概忘了这些灾异的警示皆是有定解的。他只是东宫太子,一直在念书,尚未开始理政,并不是什么责任都能让他背负起来。 李广与何鼎对视一眼,也便不再多言,专心地按他的要求找起史书来。 ************ 次日,朱见深降下罪己诏,声称自己必定会内省修德,安内攘外,绝不会懈怠。但是,诏书的后半截却不是诚恳地继续自我反省,而是怪罪起了那些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吏,让他们改过自新云云。最后,罪己诏中还提出,让太常寺到五岳祭天以及减免京师内外民众劳役等等。 谁都能看出,皇帝陛下其实并没有反省的意愿。毕竟,他连适当减免宫中用度,体谅时民艰难等等都不愿意稍微意思意思。各种祭祀宗庙、五岳更是大张旗鼓,比平时还更勤快些,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资财就不必说了。甚至,为了讨得万贵妃欢心,宫中的饮宴盛会又开了起来,靡靡之音、热闹杂戏始终不断。 终于有两位监察御史忍不住蹦了出来,劝谏皇帝不该大肆祭祀,更不该享乐饮宴,而是应该像以前的皇帝那样好好地做出“罪在己身、减免用度”的样子来。这下可惹恼了皇帝陛下,说他的各种行为都是祖宗定制,不好违背。而这两人不识大体,该让锦衣卫好好教一教他们规矩。 两名监察御史就这么下了诏狱,如果不是怀恩求情,恐怕锦衣卫就该好好招待他们一番了。不过,最终这两位监察御史也没能逃过皇帝陛下的“报复”,被远放到陕西、四川的某两个犄角旮旯里当他们的知县去了。 且不说群臣旁观这场劝谏的过程与结果,心里该是如何复杂难言。朱祐樘听说之后,也只是垂下眼睛,沉默着继续看他的史书而已。当然,谁都不知晓,他心里已经悄悄地记下了两位监察御史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十章 奉旨贺节 休养了几日后,小胖墩张鹤龄终于能下床活动了。许是因这些天心里存着事,又喝了不少苦药汤子,他不仅瘦了不少,言行举止也不像往常那般熊了。张峦让他接着抄写三字经,他亦乖乖地抄了。尽管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可进学的态度却变得端正许多。张峦抚着长须,觉得自己的教养方式果然见效,颇为满意。 张清皎经过仔细观察,却觉得熊孩子未必是真正改过了。不过是因暂时无可依靠,没有金氏时时刻刻护着他,他才刻意表现得乖巧许多而已。长此下去,他迟早会暴露出本性,说不准便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再过些时日,张峦便要去国子监专心进学了,那时候他哪有甚么空闲管教张鹤龄?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十这一日,张清皎处理完庶务后,便去了正房探望金氏。金氏半躺在床上,正在喝鸡汤。见女儿来了,她眉眼间透出几分恹恹之色,似乎是想表现出怀胎不易的模样。但红润的脸颊和胖了一圈的体态却出卖了她——每天都要喝好几回汤进补,让厨房变着法地给她做她平时爱吃的美食,气色不好才奇怪呢。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觉得不能让她再这么进补下去了。照这种速度胖下去,怀胎十月的时候还不得补成一座小肉山?过度肥胖对年逾三十五的金氏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把孩子补成了巨大儿,要生下来也并不那么容易,于孩子的健康更是无益。 不过,在金氏看来,她这个女儿只是无知少女罢了。无论她说什么,到底有没有道理,金氏大概都听不进去。因此,她只能拜托老大夫出面劝诫了。若是怎么劝也劝不住,也不妨使些严厉手段,不拘用什么方式约束住金氏。 就算再怎么作,金氏作上几天也够了,没有必要生生把自己给作病了,更不能作得所有人对她都没了耐心。她年纪不轻了,也该学着独立一些了。张清皎只希望,在她出嫁之前,金氏能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母。不至于让张峦不得不内外兼管,无暇专心课业,又一次秋闱失败,从此一蹶不振。 母女俩不过说了几句话,金氏便托辞累了,又念叨起了她以前听说孕妇须得吃哪些补什么云云。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必须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瞥了瞥女儿:“在兴济的时候,每月的月例只有那么一些,县城里也寻不到甚么好东西,便是知道吃这些东西好,也没有机会试一试。怀着你和鹤哥儿的时候,吃用都是寻常,唉,是我对不起你们。” “娘亲说甚么呢,哪有甚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娘亲平平安安地将我们生下,又精心将我们教养长大,替我们辛苦替我们费心,已经足够劳累了。”张清皎笑着道,“我们成天都享受着爹娘给的恩情与福分,日后怎么孝敬娘亲和爹爹都不为过。” “好孩子。”金氏感动不已,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如今到底不比得往日。我年纪大了,若是不多进补些,怕是不能让你弟弟平安降生。幸好现在咱们身在京城,不管想吃甚么都能买着,总算不会辜负了他。” “娘亲放心。”张清皎满口答应下来,“有女儿在呢,哪能让娘亲和弟弟受委屈?” 金氏得了她的保证,自然高兴:“也是,平日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俭省啊。”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就此达成了共识。之后,金氏便说要休息,张清皎自然不会打扰她,叮嘱玛瑙好好服侍她,转身就带着平沙与水云离开了。就在她即将离开正房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一颗从西次间里探出的小脑袋。 小胖墩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发现,怔怔地与她对视片刻,猛地缩了回去。厚实的锦缎门帘垂了下来,把西次间内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皎眨眨眼,示意平沙和水云在外头等着,含笑走了过去。她掀开门帘,缓步走进了西次间内,随意一扫,就见小胖墩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被子里,撅着肥肥的小屁股,颇像传闻中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鹤哥儿,若是想念娘,怎么不直接去卧房里头瞧瞧她?” “我才不想念娘呢”小胖墩闷闷地哼道。 “那你探头探脑地做什么?还怕我瞧见不成?”张清皎在床边坐下,也不催他出来,望着他的后脑勺笑,“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虽说学会分享父母的爱,是每一个非独生子女必经的历程。但小胖墩到底年纪还小,她不忍心看他钻牛角尖,更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将这棵长歪的小树苗掰直了,自然格外关注他。 张鹤龄沉默了一会儿,哼哼道:“娘病了么?弟弟是个坏孩子,让她不舒服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娘现在很好,弟弟也很好。只是她现在怀着弟弟,不能受惊受累,每天都必须高高兴兴的才好。所以,我们谁都不能惹娘生气发怒,明白了么?”张清皎道,“你现在是哥哥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必须成为弟弟的榜样才好。” 张鹤龄歪了歪脑袋,望着她,忽然觉得姐姐看起来格外温柔:“姐姐,娘不能出门,你带我去看花灯吧?爹爹答应我了,只要我这几天每天都好好练字,抄写三字经,他就让我们过两天去逛灯市。” 张清皎怔了怔:原来,自家爹的教养方法和她相差无几——先给一鞭子,再给一颗糖。唯一的差异是她认为张鹤龄足够聪明,会好好地给他讲清楚道理。给鞭子的原因,给糖的原因,她都会解释得清清楚楚。但张峦觉得小胖墩顽劣,只提要求和奖励,别的都不多说。 只是,今年这颗“糖”可不那么容易兑现。 往年的上元节确实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从正月初八开始,整整十日解除宵禁,观灯赏灯外出游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这十天都是一年之中最放松最快活的日子。女眷们更不必说了,总算能得到机会光明正大地出门游玩。除了观灯赏灯之外,还可满城走百病、摸门钉,处处都能听见年轻妇人和姑娘们的笑声。因此,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谁都喜欢过上元、闹元宵。 今年却大不相同。毕竟,京师刚刚经历地动,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种大灾大难都是上天给的示警,必须慎重对待。但凡是个稍微清醒些的皇帝,但凡有敢于直言进谏的大臣,都不会大肆庆祝上元节。瞧瞧,这都已经初十了,京师内外依然毫无动静,皇帝也没有颁发圣旨庆贺上元节,这便是明证。 只是,这种理由要怎么解释,小家伙才能明白呢? 想到这里,张清皎心念轻转,微微一笑:“好啊,既然爹爹答应了,什么时候灯市开了,咱们就去看花灯和烟火。”她可没有答应他一定会去看花灯,如果今年的灯市一直不开,也不能怨她不兑现诺言不是么? 张鹤龄到底年纪还小,一听能出门去逛灯市,眼睛一亮,什么小情绪小想法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一骨碌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子里绕起了圈,肉嘟嘟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看花灯去咯!看烟火去咯!!还要吃点心!!” 见他这么兴奋,张清皎心底忽然浮起些许心虚来。不过,很快她便想开了。灯市不开,大不了自家院子里多挂几个灯笼,权当哄一哄小胖墩罢,家里看着也喜庆些。又不扎什么灯楼灯柱,这一笔额外的支出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 只是,张清皎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朱见深不是什么普通的皇帝,他的内阁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大臣。她的推测合情合理,却偏偏不合皇帝陛下的意。 就在正月初十这一天,皇帝陛下突然降下圣旨庆贺上元节,朝野内外都为之震惊。 ************ 老朱家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就格外青睐上元节,不将上元办成全年最热闹的节日绝不罢休。太宗文皇帝(朱棣)时,将上元休沐定为十日。后世皆循此定例,每年皇帝都会特意降下圣旨,宫内宫外靡费甚众,与臣民一同欢庆此节。 成化皇帝朱见深这封圣旨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给了所有文武大臣十天休沐,命京城取消宵禁,官民共贺上元佳节。可是,正因为这封圣旨看似如此寻常,在眼下这种时候,反而显得极为不寻常。 京师地动是上天示警,罪己诏刚发出去没几天呢,流民都没安置妥当,地动灾情还在处理,皇帝陛下这就开始奢靡花费了?真是连个样子都不愿意装上一装?历朝历代哪位理智尚存的君主会不拿上天示警当回事? 甚至还有臣子忍不住心里想:当今皇帝陛下不是还沉迷佛道之流么?怎么连一点积攒功德的念头都不曾有?可惜,这种想法也只能在心里转一转,决不能说出口。皇帝宠信那些个妖道妖僧远远胜过朝廷内外的臣子们,妖道妖僧们又心眼小报复心重。若是不小心惹了他们,那便极有可能只剩下进诏狱的结局。 普通臣子不敢进谏,毕竟前车之鉴犹在——之前那两个监察御史刚被押出诏狱,正哆哆嗦嗦治伤,还得赶紧收拾行李去偏远地区呢。内阁三位阁老则装聋作哑,假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皇帝陛下的圣旨再合时宜不过。毕竟,内阁首辅万安可是万贵妃一党。只要宫中贵妃娘娘高兴,万阁老也不在意“纸糊三阁老”的名声越传越广。 圣旨传到清宁宫,正在提笔练字的朱祐樘一怔,一滴墨便落在宣纸上晕开了。他垂眸望着晕开的那滴墨染污了他刚写完的字,将笔搁在笔洗上,平静地将整张纸都揉成了一团,摊开下一张纸继续练字。 “殿下,太后娘娘派人来问,咱们清宁宫前要不要扎个鳌山赏灯。”李广低声问。 “不必了。”朱祐樘想起他抄的那些经文,想起祖母在佛前念经的模样,内心格外复杂,“就如往年一样,我去西宫陪祖母赏灯看烟火。”看来,父皇坚持要庆贺上元佳节,不仅仅是为了万贵妃,也是为了孝顺祖母。一年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祖母便是再慈悲,再怜惜灾民,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喜庆场面。 这并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想法与宫内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也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感觉到,他是如此孤单,没有家人真正了解他的内心在想什么,没有家人能够理解他;更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体会到,某些时候,为了顾全孝心留住那些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温暖,他不得不妥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十一章 元宵出行 皇帝陛下这封圣旨确实令所有人都深感意外,但庆贺上元佳节确实是国朝的传统,他给的遵循祖宗法制的理由倒也并非牵强。横竖劝也劝不住,圣旨都已经颁布了,官宦勋贵们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选择遵旨啊。 许是地动灾异之后,无论是官府或是民间都需要一场热闹来冲淡此前的阴影,庆贺上元的旨意传开后,京中的民众倒是都欢欢喜喜地筹备起来。正月初十颁布的圣旨,第二天东华门外的灯市就已经初具雏形。听说这个好消息后,大街小巷里也处处是民众们的笑闹声,久违的喜庆气息阴差阳错地回到了京城里。 或许,整条棉花胡同内,也只有张家大姑娘一个人表示她不需要热闹,只想一个人静静。 张鹤龄只顾着嘿嘿地乐,根本没有发现自家姐姐当时怔愣的模样,满心只想着怎么逛灯市看烟花了。金氏虽然也想看看京城的繁华场景,但在她心底仍是肚子里那块肉最重要,自是不曾注意到女儿的异样。 张峦倒是察觉女儿有些郁郁不乐,以为她在担心逛灯市时没有女性长辈在场有些不太妥当,忙道:“皎姐儿安心罢。你娘不能领着你们去也无妨,你姑母已经托人送了口信过来,到时候咱们两家人一起去观灯。” “姑母费心了。”张清皎微微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可定下了日子?女儿觉得,若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去逛灯市,一定是人山人海”人山人海意味着什么?从后世来的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堵,视野里都是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任何漂亮的景致。 不等她说完,张峦便笑道:“人山人海好啊,你们姐弟俩也总算能亲眼见识见识京城里到底有多热闹了。像上元节这样的节庆,就该热闹一些才好。咱们兴济县里那些观灯的人,每年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些,远远不及京城里这般繁华喧嚣。” 张清皎无言以对:亲爹,能不能听她说完再发话?她确实喜欢繁华,却不喜欢喧嚣。更不喜欢摩肩擦踵或者被堵在路上好几个小时——对来自后世的她来说,这都是在这座京城里生活的日常,实在是不稀奇。 而且,如今这种时候,她真的更想静一静。或者对着老天爷暗暗祈祷,希望那个跌破她印象值的昏君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昏君不至于无可救药,这个处处隐藏着暗流的时代就不会彻底陷入混乱。只有这般,她这样的小户人家儿女才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按部就班地演完她的种田文剧本。 是的,与其他宏图大志的穿越女相比,她确实没什么人生追求。但只有真正来到这样一个时代才会懂得,自己究竟有多么渺小。社会风俗与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各种观念究竟有多难改变,甚至连消极抵抗都需要她潜移默化,历经数年才能渐渐完成。 她必须接受现实,接受这个时代的生存规则,才能好好活下去。而只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让蝴蝶扇动翅膀的时间尽可能长些,才能允许她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更多的影响。即使这种影响再微弱、再不引人注意,经过逐年逐代的积累,或许就能渐渐扭转一小部分未来。她从来都不贪心,也不会立下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毕竟,在历史与时代的洪流中,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不过是一粒微弱的尘埃而已。接触不到权力,就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规则,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张大姑娘自然不会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掀起的可不是什么蝴蝶翅膀带起的轻风,而是凤凰卷起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风暴。 ************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恰是雪后初晴的好日子。 傍晚时分,宫中的赐宴已经准时开始。再诱人的山珍海味,冻冷了之后也与残羹冷炙没有任何差别,对赴宴的人们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但席间的人们显然并不是因着这些美味佳肴而来,而是为了赐宴所代表的身份地位与宠信而来。 因是赐宴,不需要过分循规蹈矩,也没有御史会在这个时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纠察众臣的仪态,君臣都颇为放松。不少红光满面的人看准机会往皇帝身边凑,口中说着祝辞,实则变着法哄皇帝开心。朱见深许是刚磕过药,精神格外振奋,笑起来的时候前俯后仰,心情奇佳无比。 朱祐樘望着远远近近的人们,忽然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他垂下眸,饮了一小口热酒,温醇的酒液带来的热度令四肢百骸多了阵阵暖意,让他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少年太子已经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又或许,令他觉得难以适应的并非是赐宴的场合,而是聚集在父皇周围的那群人罢。 尽管少年太子始终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他此刻真正的想法。但有心人只要细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似乎与皇帝的亲信格外疏远。看在有识之士眼中,自然觉得非常欣慰;看在某些心虚之徒眼里,则宛如肉中之刺。 同样的时刻,张家姐弟俩刚收拾妥当,张峦便带着儿女乘着两辆马车,驶出了棉花胡同。几乎就在前后脚的功夫,左邻右舍的马车也都纷纷出了门。众人汇入了胡同外的车水马龙里,不急不缓地向着灯市而去。 东华门外的灯市并不是京城唯一的灯市,平日里繁华热闹的市集内此时几乎都挂满了灯笼,无论去何处都会让人不虚此行。但,张家初来乍到,自是希望去最出名的灯市一饱眼福。张氏也了解他们的心思,不由分说便约了东华门外灯市一行。 眼下,京城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官宦平民都冲着东华门而去,张家与沈家自然不会选在东华门见面。在人山人海里,别说见面了,想停也停不下来。到了灯市内,马车与人流便不能停歇,必定会被周围的车马人群夹带着前行。 在离灯市尚有一坊距离的时候,张家的马车就停在了路边某个店铺门前。这里正是张氏的嫁妆之一,张家沈家都很熟悉。张峦从马车里下来,抬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只觉得颇有些意趣。转身见后头马车的窗帘微微掀开,露出女儿秀美的半张脸来,他笑道:“这是你姑母的铺子,卖些胭脂水粉。你若是得了空,也可带着丫鬟来走一走。” 张清皎扫了一眼店铺匾额,笑着点了点头:“离家里也不远。” 这时,便听一声笑远远地传来:“来瞻,若不是此时亲眼见了你,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凑热闹来逛灯市。”说话间,便有两辆马车从某个胡同口驶出来,为首的马车上探出一位中年文士,满脸是笑。 “姐夫敬元兄!”张峦笑着应道,与那忙不迭下车的中年文士亲热地把起臂来,“原本年前就该去拜访你,无奈初来乍到,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出空闲。而且,我猜你平日应该比我更忙,还须得准备春闱,也不敢随意扰你。” “哪里的话!你我之间还须得在乎这种虚礼么?你若是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中年文士道,“咱们正巧该好好聊一聊了。听说你成了国子监的贡生,我一直想给你引荐一些国子监生员,让你们早些熟悉起来。” 这边厢他们郎舅二人说得热闹,另一厢张清皎牵着张鹤龄去见姑母张氏。未等姐弟俩出声呢,马车里便传出张氏的声音:“在外头待着作甚么?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你们俩赶紧上来,饮些热茶咱们再好好说话。” 张清皎笑吟吟地应了,领着张鹤龄上了马车,就见含笑端坐在车内的张氏。记忆中略有些远的脸孔倏然鲜活起来,张清皎带着张鹤龄对她行礼,细声细气道:“侄女见过姑母”。这才依着她的话坐下来,礼数上没有任何错漏。 “好孩子,在外头哪来那么多礼数。”张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姐弟俩,伸手握着张清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已经有好几年不曾见你们了。一个转眼,当年的小姑娘就变成大姑娘了,躺在襁褓里的小婴孩也成了小哥儿了。”。 闻言,张清皎笑了:“姑母倒是分毫未变,还是像侄女记忆里那般年轻。” “哟,倒是没想到,你这张小嘴儿竟然这么甜。”张氏抿着唇笑了,见她看向自己左右,又道,“你二表姐不适合与我们同来。峘哥儿闹着与他爹一起坐车,这会儿还在前头的马车里呢。” 张清皎怔了怔:“二表姐的婚期不是定的下半年么?是我记错了?”姑母张氏一共生有两女一子。大表姐年纪比她长十岁,早已出嫁;二表姐年纪比她大四岁,张氏每次回兴济都带着她,两人也稍微熟悉些;小表弟今年应该不过九岁左右,也是张氏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据说与大表姐的头生子一般年纪。 二表姐下半年成婚,时间还早着呢,元宵节这样热闹的节庆就已经不能参与了?简直太严格了罢?她从来没听说小户人家的礼教竟然严苛至此啊。 张氏摇了摇首,笑中既有不舍也有喜意:“亲家的差事有了眉目,外放出京,想赶在离开之前看着长子成家顶立门户,所以婚期提前了半年。听说你会来,她也想过来见见你。不过,二月末的婚期,需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她如今正待在家里忙着绣嫁衣,早晚都不得停歇,哪里还能得空来逛甚么灯市?” “二表姐既然不得空来见我,自然该由我去见她。”张清皎道,“正好给她添妆。”她很清楚,忙碌不过是托辞。应该是按民间风俗,新嫁娘婚前一段时日都不方便出门走亲访友,更不用提逛街看热闹了。 张氏笑道:“这敢情好,我们可都等着你了。” 笑声中,马车轻轻一动,继续朝着东华门外而去。车轮辚辚,外头的笑闹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车内的人却无暇关注,而是说起了分别这些年月以及初至京城的种种。除了百无聊赖的张鹤龄之外,姑侄俩格外和乐融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十二章 灯火辉煌 夜色渐深,月光如银,轻如薄雾,温柔地笼在街道上。本应是寂静无声的雪夜,此时却处处响起车马喧嚣声。一年之中,京城曾经拥有过无数静寂的深夜,却从不曾拥有过比白日还更热闹几分的夜晚。数以十万计的人们无视了严寒,走出温暖舒适的家,从京城内外涌向这座灯火辉煌的城池。 张清皎牵着小胖墩张鹤龄,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缓缓走近东华门外那条璀璨繁华的街道。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一条光带,不仅照亮了深邃的夜空,也点燃了人们激动与兴奋的心情。恍然间,她的目光仿佛穿过时空,望见了数百年后那座不夜城的霓虹。 若说未来的不夜城是日新月异的发展逐渐积累而出的美景,那如今的不夜城便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在短短几日内造出来的繁华盛景。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楼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楼下则用灯笼组成了更为庞大的景物——高耸的灯塔、壮观的灯楼、活灵活现的灯龙与灯狮、从空中垂落至地上的灯雨、栩栩如生的灯花、形状各异的走马灯 这些堪称雄伟的作品,需要足够的时间观赏与品鉴。仅仅只是从它们底下匆匆经过,其实并不能完全领略它们的美。但行人们根本无法在它们附近停留太久,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流带走了。最适合观赏这些灯楼灯塔的地方,反而是附近店铺的二楼三楼。这些好位置,也正是京中的达官贵人们所占据的最佳观灯地点。每年这些好位置不知会经过多少人争抢,花了多少银钱,才能最终定下来。 楼上谈笑观灯的贵人们自成世界,楼下慢慢行走的平民百姓则最直观地体验着上元节庆的喜悦。张家与沈家,亦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的寻常人罢了。 张清皎目中所见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们穷尽智慧造出来的各式灯笼,散发着或者火红或者昏黄的光芒。无论是纸扎的、木雕的、冰雕的或是玉制的,无论是童稚的、精致的、文雅的或是精巧的,在她看来,每一个灯笼都与艺术品无异。 在灯光底下,时而有戏曲的乐鼓,时而有杂耍艺人的铜锣,时而有叫卖的声音,时而有煮元宵和炸元宵的香气,时而爆发出喝彩与笑闹声,时而更有烟花与爆竹的声响。温暖的灯光映在每一个驻足的人们脸上,照出他们表情里的喜悦与满足;轻轻飘摇的灯光也映在每一个穿梭行走的人们脸上,照出他们眼中的新鲜与惊奇。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上元佳节的喜庆气氛中,没有人曾经记得十几日前那一场灾难,更没有人记得那时候的惶惑与不安。一切仿佛与往年没有任何不同,还是那样平和安稳,还是那样热闹非凡。 张清皎紧紧攥着张鹤龄的小胖手,感觉到那只小胖手始终不放弃挣扎,不由得垂眸望向蠢蠢欲动的小胖墩:“方才不是说好了么?你绝不能离开我半步。若是有甚么想要的,也只管与我说。”这样热闹的场合,不缺游人,更不缺看准时机作案的罪犯。她很难信任这个时代的社会治安,那些传说中的拍花子一定时时刻刻都盯着孩子们呢。 “姐姐,我要那盏灯!!”张鹤龄指着路边某个灯铺上扎着的走马灯,急不可耐地扭动起来,犹如扭股糖似的。见那家铺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孩童已经在那盏走马灯前又蹦又跳,他更是恨不得直接把姐姐拉过去:“就要那盏灯!!” “这是看中什么了?”走在姐弟俩前头的张氏回过首,笑了起来,“鹤哥儿别急,姑母这就让人去买来送给你。”她身边的管事娘子何妈妈不等她吩咐,马上便转身走了过去,将那盏走马灯买了下来。 张鹤龄拿着这盏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张清皎暗中提醒了他好几回,他仍然专注地看着自己新得的灯,嘴里囫囵着谢了张氏,恐怕连自己说了甚么都不知晓。张清皎对他的无礼很不满意,却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育他,便只得替他向张氏道谢:“谢谢姑母,让姑母破费了。” “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作为长辈,本便该给你们带些见面礼的。皎姐儿,你可记住了:我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你若是看中了甚么,也尽管与我说便是。”张氏笑道,“咱们这些妇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出来走动几回。若是连今儿晚上都不能遂自己的意,那日子也未免过得太没滋没味了。” 张清皎颔首道:“姑母说得是,可惜这些小玩意儿确实没有我中意的。倒是瞧着这些热闹,心里也觉得欢喜。” 自从察觉自己来到了万贵妃横行的时代后,她心底一直藏着些许不安。皇帝不管不顾享乐的行为,更让她对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因此,对于这次元宵灯会活动,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来到这样热闹的场景里之后,许是受到众人的感染,她心里的那些忧愁反而渐渐地消散了——横竖她不可能改变世界,也很难改变未来,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所谓活在当下,而非活在未来,便是如此。人生是由无数个当下组成的,若是连当下都过得煎熬无比,只顾着想那些不知道是否会发生的事,而不在意眼前的现实生活,于己又有何益? “瞧着欢喜,便足够了。”张氏道,低声让仆婢看紧在她们身侧走动的沈峘。 张清皎感觉到这位小表弟悄悄看过来的目光,以为他也看中了张鹤龄手里的那盏走马灯,朝着他轻轻一笑:“峘哥儿也想要灯么?”礼尚往来,无论沈峘想要什么,她都会满足他的愿望。 沈峘脸微微一红,挺了挺胸膛,摇首道:“我不想要买来的灯,想去猜灯谜拿灯。”他已经九岁了,自然看不上那种只要拿银钱就能得到的灯笼。猜灯谜,过三关斩六将去拿奖品灯笼,可是有意思多了。 “让他自己去折腾罢。”张氏在旁边笑道,“去年上元节他猜来猜去,什么灯笼都没有拿到,今年可是卯足了劲儿呢。”她毫不客气地揭了儿子的短,沈峘似乎有些不乐意,借口去找能猜灯谜的铺子,匆匆带着书童与仆婢去了前头。 张氏有些不放心,让自己的大丫鬟跟过去照顾他,又对张清皎道:“瞧见前头穿白绫裙的那些妇人么?都是去走百病的,咱们也一起去罢。”说着,她便挽起了侄女的手,捎带着小侄儿,一起融进了人群中。 成百上千的年轻妇人与少女结伴而行,香风阵阵,引来无数瞩目。每人都不甚在意那些或随意或刻意或不经意的目光,自顾自地低声谈笑,走过金碧辉煌的长街,转入灯火渐渐黯淡的小巷,越过附近的拱桥。 过了拱桥后,众人便沿着小河折返。对面是亮如白昼的十里长街,璀璨灯火倒映在结着冰的河面上,交相辉映,显得越发热闹;她们所行的河岸边灯光相对黯淡,朦朦胧胧,却意趣盎然。在轻轻的笑声里,大家右转又越过一道桥,终于绕了一圈回到东华门外。 巍峨的城楼上是亮晃晃的灯火,两扇城门洞开,黄铜门钉在灯火相映下,反射出略带暖意的光。尽管如此,顺次摸上去的时候,这些门钉却冰凉得仿佛能冻彻心扉。连续摸了数颗门钉之后,张清皎只觉得双手冰凉,直到抱住了平沙准备的小手炉,这才缓过劲儿来。 这时,皇宫方向忽然升起一团烟火,绽开如花朵,层层叠叠,繁复美丽。人们抬起首,遥遥地望着天空中持续不断的烟火,每人眼底都难掩惊叹之色。宫中的烟火仿佛只是一个盛宴即将开始的信号,不多时,从京中各处都升腾起了在夜空中匆匆闪烁而过的烟花。这些烟火颜色形态各异,令人目不暇接。 张清皎望着漫天烟火,宛如身在梦幻之中。 这确实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毕竟后世便是再热闹,也从不曾满城都放烟花,更不曾整夜都不停歇地举行烟火大会。而在这个时代,在这座城池,将连续三夜燃放烟火,令所有民众随时随地都能大饱眼福。 ************ 禁城,西宫。 宫殿屋檐底下,围着挡风的明黄色行障。周太后握着佛珠,红光满面地倚坐在软榻上,抬首望着天空中绽放出的“牡丹”。姚黄魏紫,各种名贵“牡丹”由花苞渐次绽开,整个夜空都仿佛成了皇家的牡丹园,美得令人惊叹不已。 周太后见多识广,虽觉得这些烟火难得讨喜,却也不至于惊诧。倒是年轻的女官看得目不转睛,有些小宫女更是抑制不住发出了轻呼声。太监们在院子里穿梭,有的放烟火,有的挑烟火。众人不似平常那样拘谨,倒也显得很热闹。 少年太子坐在周太后旁边,一双乌黑的瞳眸中倒映着烟火亮起的光芒,却比深邃的夜空更平静。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脸上似有些年节的喜气,却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盛放的烟火并没有令那抹笑变得更深一分,也没有令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变得更浅一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十三章 孩子犯熊 夜空中,烟火的光芒明明灭灭。少女看得格外专注,脸上映了淡淡一层变幻莫测的七彩光芒,更衬得她静雅秀美。张氏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忽然笑问:“皎姐儿,这京师的上元之夜与兴济相比如何?” 犹如蝶翼般的睫轻轻抖了抖,张清皎回过神来:“论繁华热闹,兴济自然远远不能与京城相比。京城的上元之夜,灯火、烟花、来来往往的人,样样出众,印象鲜明无比。记忆里兴济的灯会则仿佛少了几分颜色,逊了不少灵动,更缺了些许热闹。” 她并非夸张,兴济县的灯会年年岁岁都很相似,初见时或许会觉得惊喜,日子长了便看似寻常了。而京城灯会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场活动,都足够教人沉浸其中。便是东华门外的灯市看得腻了,也有其他灯市能供人继续观赏。 张氏挑起眉,勾起唇笑道:“你既然如此喜爱京师的上元之夜,不如往后便留在京城里罢。日后,无论是上元也好、中元也好、下元也好,各种节日都可在京中度过,保准你每年每时都觉得不重样,光是想起来便觉得心中充满期待。” “”张清皎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只作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垂眸道,“一切都看爹爹与娘亲的安排。若是爹娘决定回兴济,便是京城里再热闹,侄女也会陪着他们回乡。京城再好,毕竟并非故乡。” 张氏怔了怔,笑着摇了摇首:“你这傻孩子,你爹特意将你们带来京师,岂是只想让你们见见世面便回乡?” 张清皎但笑不语,看似柔弱温顺,实则双眸清透自在。张氏越看她越是喜欢,便又说起了京中女子们的生活,仿佛不将她说得动心誓不罢休似的。张清皎对她描述的那些情景都甚是感兴趣,问得格外详细,可惜始终不肯松口答应留京。 姑侄俩正说得起兴呢,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喊:“给我!” 两人不禁回首看去,就见沈峘皱着眉头,将自己手中的花灯刻意抬高:“不给。这是我猜灯谜赢来的,是我的花灯。”他那盏灯笼上简简单单地用水墨勾勒出了几样冬日的吃食,看起来竟是颇为诱人,且笔法稚趣盎然。莫说张鹤龄这个小霸王了,就连张清皎都觉得这盏灯很有些意思。 “我要!给我!!”张鹤龄蛮不讲理地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道。 沈峘将手抬得更高了,重复道:“凭什么你要就给你?我的花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的!就算是你想和我换,我也不换!” 张鹤龄暗暗咬着牙,越看自己这盏精致有余灵动不足的走马灯,越是觉得没什么趣味,心里也更加嫌弃了。他索性把自己的灯往旁边一丢,猛地扑向了沈峘,张牙舞爪地去夺他手里的灯。不过,他才六岁,身高自然远远不如九岁的沈峘,沈峘踮起脚尖把灯举高,他便是蹦将起来也够不着灯笼。 于是,小胖墩怒上心头,嗷嗷叫了两声,低头朝着沈峘的胸口撞了过去。他的动作奇快无比,沈峘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呢,迎面就见肉球已经撞到了跟前。那颗大脑袋直直地撞到了他身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沈峘只觉得胸口传来钝痛,被张鹤龄撞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个站不稳,就跌坐在了地上。他也是老来子,从小被家人宠大,受了这样的委屈,自然不会再忍耐,于是揪住小胖墩滚成了一团。 “”张清皎与张氏对视一眼,满脸都是无奈与歉意,“姑母,鹤哥儿性情有些顽劣,实在是对不住”眼红别人的花灯就厚着脸皮开口要,要不到就抢,抢不着就动手——这简直就是标准的熊孩子套路!!张鹤龄这熊孩子是半个月没犯熊了,所以干脆就豁出去闹个大的? “哪家的小哥儿幼时不曾顽劣过?”张氏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峘哥儿还是哥哥呢,也不知道让着弟弟。一盏灯笼而已,犯得着这么计较么?来人呐,还不快把两个哥儿拉开,别教他们伤着了。哎哟,瞧瞧你们俩,滚得浑身都是雪,就不怕冻着么?” 沈峘和张鹤龄被仆婢强行分开之后,犹自忿忿不平。两人都作出凶神恶煞状,张大眼睛瞪着彼此,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瞪出个洞眼来。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正躺着被他们滚打牵连的两个灯笼的“残骸”。 等到两人终于发现自己的灯笼已经被踩踏得不成形状,怎么补救也救不回来的时候,沈峘顿时红了眼眶,张鹤龄也放声大哭。张氏想宽慰他们,张清皎却摇了摇头,把哭闹不休的熊孩子牵到旁边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熊孩子哭着哭着,眼睛偷偷张开了一条缝隙,看了看对面丝毫不为所动的姐姐,哭得更大声了。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变着花样哭,张清皎始终很平静,既不曾安慰他,也不曾责骂他,就像是在等着他哭累了自动停止似的。 旁边,沈峘悄悄地望着那姐弟二人:“娘,表姐真好。”若是换了他家两位姐姐,知道他竟然敢动手抢别人的东西,早就拿家法教训他了。只有表姐还是那样温柔,连重话都舍不得对表弟说半句。 张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道:“她确实很好。”教养孩子的方式有许多种,她也不曾见过侄女这种教弟的法子。不过,她隐隐有种直觉,这种法子或许更适合侄儿这样的被教养坏了的孩子。 哭了将近一炷香左右,张鹤龄终于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哭喊,自家姐姐都不会理会他。于是,哭累了的他不得不停下来,抽抽噎噎地抹起了眼泪。张清皎将绣帕递给他擦脸,平静地道:“哭够了?好,回去的时候与我同车,我们好好说一说方才的事。” “”张鹤龄本能地想拒绝,刚要开口,张清皎便道:“这事儿想必也瞒不住爹爹。你若想与爹爹同车,尽管去罢。” 提起张峦,张鹤龄就反射性地觉得自己的肥屁股有些隐隐作痛。他丝毫不怀疑,自家爹爹要是听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肯定一回家就会拿出上次没来得及用的戒尺,好好地抽他一顿。他刚消肿痊愈没有多久的肥屁股又会高高地肿起来,之后几天,他又得和床铺与药汤子为伴了。 “不,我,我和姐姐一起乘车回家。” “想与我一起回家?好吧,先去向峘哥儿道歉。”张清皎道,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张鹤龄扭头看了看沈峘,见他冲着自家姐姐傻笑,新仇旧恨顿时都涌上了心头,坚决不愿意说什么软话:“他也揍我了!!” 张清皎眯了眯眼,还待再与他细说,张氏便笑着圆场道:“不过是犯了拧,不必太过较真。鹤哥儿年纪小,日后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等他再大些,便明白事理了。峘哥儿小时候也这样,活生生的小霸王。” 被亲娘再度抹黑的沈峘忍不住嘀咕道:“我才不是” “姑母很不必为了宽慰我,特地说这样的话。”张清皎微微一笑,“峘哥儿是什么脾性,鹤哥儿又是什么脾性,侄女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姑母想必比我还更清楚些。也罢,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归家去罢?” 张氏瞧出她想私下教张鹤龄的打算,知道她已经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便道:“早些回去休息也好。灯会一直开到二十日呢,焰火也会连放三夜。若是你们有兴致了,这两天甚么时候都能过来瞧瞧。”说罢,她便让仆婢去将身在茶楼的张峦与沈禄郎舅两个唤回来。 等到张峦与沈禄过来时,两人都已经知晓孩子们之间发生的龃龉。沈禄听若未闻,依然笑得亲切,张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鹤龄一眼,小胖墩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充分体会到了自家爹爹这一眼中蕴含的深意后,张鹤龄默默地把自己往姐姐身后藏。只可惜张清皎身量纤细,而他又肥壮,怎么藏都藏不住。 两家人回到停驻马车之地,彼此告辞后,方各自归家。 这边厢,沈家三口人坐了一辆马车,张氏与沈禄说起了侄女,言语中皆是赞叹:“那孩子在族中的女学里便样样都出挑,容貌性情才华无一不出众。也难为来瞻与我那不成器的弟妹了,怎么能生得出这么好的女儿来。” 沈禄自是知道,她从来都瞧不上金氏,便笑道:“侄女好,总该有几分弟妹的功劳罢?你不该改一改往日对她的印象么?” 张氏瞥了他一眼:“侄女好,与她又有何干?若她真会教养孩子,便不会将鹤哥儿骄纵成这样了,我也会对她刮目相看。可如今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入京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是个能支撑门户的主母?” 沈禄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便听她又叹息道:“可惜咱们家只有峘哥儿一个小子,年纪差得太大了。若是峘哥儿再长两三岁,我怎么也得让皎姐儿嫁过来当媳妇,绝不能让她便宜了外人。” 沈禄啼笑皆非,劝道:“多想无益,你若心疼她,又信不过弟妹,便好好与这孩子相看个合适的人家罢。” 张氏轻嗔:“还用得着你提醒么?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金氏胡乱将皎姐儿许配出去?” 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了半晌的沈峘忽然低声道:“就差了五岁,也没什么” 张氏听了,又是惊讶又觉好笑,拧住了他的耳朵:“你这才多大呢,就想着讨媳妇了?你想得倒是美,可惜你表姐却等不得。”两人年岁差得这样大,自家人这一关便难过,伯祖父张缙绝不会答应。更不必说外人的闲话了,少不得要给他们安个“童养媳”的名头。张家和沈家都是书香门第,爱惜名声,可不能成为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峘见父母都将他的话当成玩笑,只觉得温柔的表姐离自己越来越远,顿时失落至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十四章 长姐教弟 另一厢,张峦本想将张鹤龄提溜到马车上,父子俩好生“回顾”一番方才发生之事的始末。张鹤龄却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动作格外灵活地闪开了他,蹦上了张清皎的马车就缩在角落里再也不肯下来了。 张峦脸色微黑,一时竟是气笑了。小胖墩倒也确实不蠢笨,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暂时逃得一劫。他亦并非不能将熊孩子揪出来,只是这毕竟是女儿乘坐的马车,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闹出什么动静来。 于是,张峦只得冷笑道:“好,且让你先躲过这一阵。等到回家之后,我再与你算账!” 一头扎进姐姐怀里的小胖墩扁着嘴,觉得回家之后自己的肥屁股一定要遭殃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姐姐我不想躺在床上养伤我不想喝药”自有记忆以来,他便从未受过那样重的教训,那几天的经历堪称是他的噩梦。加之金氏不比从前的态度,刻意疏远的举动,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知道疼了?也知道难受了?”张清皎戳了戳他的肥脸颊,“逃得过现下,逃不过往后,你就痛快些认了罢。怎么,抢峘哥儿的灯笼,抢不过就低头去撞他的时候,你倒是只顾着心里痛快了?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我并不是抢,就是想和他换灯笼来着”小胖墩辩解道。 张清皎捏住他的脸:“他不想换,你就能动手抢?抢人之物,与无赖和强盗又有何区别?抢不着,你竟然还敢生气,想教训他?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匪类了?你看中的东西都理应是你的么?这是哪来的道理?” 小胖墩的脸被她揉捏得奇形怪状,泪汪汪地鼓着脸颊道:“娘说过,只要我喜欢的东西,她就会想方设法寻来给我哼,她说了,我喜欢就去拿,她会补偿那些人的。所以,我拿了,有什么不对?” “别拿娘的那一套道理来糊弄我。”张清皎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是冷静无比,“你也觉得她说得对么?若是谁看中了甚么东西都只管去拿,那我要是看中了你那些宝贝,岂不是随意就能取走?你愿意么?” 张鹤龄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承认:“不愿意。” “若你是峘哥儿,遇见一个小胖墩不管不顾的就要你心爱的东西,你也愿意给?” “不愿意” “呵呵,既然你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给别人,又凭什么去拿别人的宝贝?难不成你与别人不一样么?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有爹娘护着么?不都有家里人珍爱么?在咱们家里,还有娘宠着你;在兴济的时候,长辈们也不与你计较;若在这京城里,你再这么蛮不讲理,旁人也不会与你讲理。你去招惹别人,别人自然也会以暴制暴。” 张鹤龄扁着嘴,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道理,只是一向被纵容坏了,觉得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才舒服而已。可是如今再想想,以前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护着自己的娘亲已经有了弟弟,姐姐对他要求甚多,爹爹更是不可能容忍他犯错——小胖墩忽然觉得,自己前路黯淡。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一样。”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待他人,他人便怎么待你。你对其他人好,其他人必定也会对你好。你若是提拳头就打人,其他人必定也会提拳头揍你。明白了么?你是想要旁人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都取决于你自己。” 张鹤龄听得似懂非懂,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还有些迷惑:“可是,姐姐,我还是想要那盏花灯。如果峘哥儿不肯给我,我又很想要那该怎么办?” “你可以自己去赢一盏灯啊。自己猜灯谜赢来的灯笼,总比你抢来的更有意思罢?” “我不会猜”小胖墩低声道。 张清皎不禁笑了:“你如今不会猜,往后好好进学,明年或许就能猜中了呢?若你今年就想要,也可让我去给你猜啊。要是连我都猜不中,爹爹还能猜不中么?” 张鹤龄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想起张峦那张黑脸后,又不自禁地抖了抖,嘟囔道:“爹才不会给我猜灯谜呢姐姐,我知道错了。要是我回家之后好好认错,爹还会揍我的屁股吗?你能给我求求情吗?” “你是真知错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口里说知错了,转眼又知错犯错?”闻言,张清皎似笑非笑道,“你说‘知道错了’已经说了太多回,隔三差五就出尔反尔,我已经不相信你了。除非你说到做到,否则我不敢替你求情,也不敢替你作出甚么保证。” 张鹤龄听了她的话,眼泪在眼眶里转起了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错了!!” “真的?”张清皎沉吟片刻,“这样罢,若是你保证往后都听我的话,做个说到做到的好儿郎,这回我就替你说情。但一旦你说到不能做到,那爹爹管教你的时候,我便不再插手了,免得爹爹的怒火牵连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鹤龄点头如捣蒜。他对张峦已经生出了畏惧,与严厉的爹相比,自然还是姐姐更好些。虽然姐姐以前教训他的时候也会动手,但屁股疼一疼就没事了,他照样活蹦乱跳。哪像自家爹,同样是打屁股,居然就能打得他肿得下不来床呢? 于是乎,到得家中后,张峦刚要继续提溜张鹤龄,就发现小胖墩又把自己藏在了纤细的女儿身后。他虎着脸:“鹤哥儿,过来!别以为躲在你姐姐身后,就能将今天这件事糊弄过去!还不快过来!!” 张鹤龄赶紧扯了扯姐姐的袖角,可怜巴巴地抬首望着她。张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脑袋,对张峦道:“爹爹,鹤哥儿已经知错了,这回便不必狠罚他了,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罢。若是下回他再犯了错,爹爹再两罪并罚也不迟。” 张峦皱起眉:“皎姐儿,他说知错了,你便信了?之前那回他是怎么说的?这段时间看着也老实了不少,我还以为他真的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学会伪装了。连表哥峘哥儿他都敢抢敢欺负,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张鹤龄从张清皎背后伸出脑袋,壮着胆子嚷嚷道。见张峦看过来,他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我答应姐姐了!以后都听她的话!说到做到!决不食言!真的!!” 张峦微微眯起眼,见女儿轻轻颔首,眉头攒得更紧了。不过,还不等他出言,张清皎便道:“爹爹,女儿有话想说,请爹爹移步书房。” 张峦微怔,见她神情郑重,自是点头答应了。待他带着女儿进了书房,这才想起张鹤龄来。然而,等他再出书房去寻时,小胖墩已经一溜烟地滚回了正房,大声地与金氏说起今夜灯市的盛况来。听着母子俩的笑声,他不自禁地想起前些日子母子俩尖锐可怕的哭声,额头的青筋再一次跳了起来——罢了,已经将至四更时分了,为了邻里的安定,他今天便放过那个熊孩子罢。 张峦终于微微平复心情回了书房,张清皎已经亲手给他冲泡了一盏香茶:“爹爹,关于鹤哥儿的教养问题,女儿想毛遂自荐。” “你想教养他?这混小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教的,又有你娘在,你无论怎么教,都难免束手束脚。”张峦摇了摇首,“家里的中馈交给你,我很放心。但将鹤哥儿交给你,我却担心会教你为难。”他教养张鹤龄,父教子,名正言顺,金氏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若换了女儿,却极有可能被金氏扰乱,甚至是无形之间受到伤害。 听了他拒绝的理由,张清皎神色更柔软了几分,眼底却透着坚定:“爹爹放心,以前我也常私底下教鹤哥儿一些浅显的道理。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被娘宠坏了而已。只要爹爹将鹤哥儿的教养交给我,不让娘插手,我便自有法子将鹤哥儿养正了。” “这小子实在是顽劣。”张峦依然不同意,“若不用些严厉手段,你也镇不住他。罢了,罢了,子不教,本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过错,由我来教养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哪能将家中的事情都交给你呢?” “可是,再过几日,爹爹就该去国子监进学读书了。”张清皎道,“爹爹好不容易才得到乡贡的机会,来到京城,来到国子监,绝不能因为任何事分了心,更不能在旁的事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与时间。鹤哥儿的教养之事确实很重要,但女儿以为,对于爹爹而言,对于咱们张氏而言,国子监的学业更为重要,绝不能有任何疏忽。” 张峦乃是少年秀才,年少成名,踌躇满志。他本以为自己能像堂兄张岐一样,青年中举,未至而立年纪便中进士,累任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却料不到,自己竟然接连六次都折在了秋闱上,平白蹉跎了将近二十年。若不是女儿询问伯父张缙、堂侄张忱之后,提示他还有另一条路途可行,他也不会振作起来拿到了乡贡资格。 因此,他与女儿心中都很清楚,国子监的机会于他而言至关重要。唯有全力以赴,他才有可能在三年后得遇转机,成功进入桂榜。而他的前程不仅仅关系到自己的尊严,他们的家庭,还关系到张家所有族人。 毕竟,堂兄张岐因涉入朝争无人相护而被除名撤职,而后郁郁而亡,已经是女儿尚未出生时的事了。这意味着,张家在这十来年内无人能够顶立门户。若是他下一回失败了,失落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难熬的恐怕是将他当作亲子教养长大的伯父张缙。 张峦深深地注视着女儿—— 这并不是他首次意识到女儿的聪慧懂事,却是他首次感觉到,女儿比他想象中更加坚定,也看得更远。不需要任何人提点,她便注意到这次机会对他、对整个家族的意义。拥有这样的眼光,拥有这样的心性,为何偏偏却是个姑娘呢? 这是张峦第一次为女儿生而为女感到惋惜。不过,短暂的惋惜之后,他便回到了现实当中,不再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多想。再看女儿时,满腔的惋惜之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更深的信任与珍爱。 “好孩子,鹤哥儿便交给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十五章 小有所成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教养弟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偏偏不管我说甚么,相公都不肯听,还说他宁愿相信皎姐儿也不愿信我”金氏斜倚在软榻上,双手无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腹部,口中却絮絮叨叨,“大姐你说,这像是甚么话?鹤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疼他倒成了我的不是?” 张氏听得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依旧微笑相待:“鹤哥儿若是年纪还小,自是怎么疼宠都不过分。只是他如今已经到了该进学的年纪,也不能像年幼的时候那般纵着他了。你现下好不容易又怀了一胎,还是紧着肚子里这个罢。” 金氏觉得她是全心全意替自己着想,以为她也认同自己那些抱怨,便一时口快将心底的话都倒了出来:“就算如此,也不该让皎姐儿来教弟弟啊。送鹤哥儿去私塾里上学,或者请个合适的先生到家里来管教,明明比她更名正言顺。依我看,父女俩就是舍不得花用银两。自从皎姐儿负责管账之后,家里的花销竟然减了一半!” 张氏看着她那张圆润的脸,笑容不禁有些绷不住了,心里暗道:花销减了一半,也从来不曾苛待你啊。瞧瞧这脸庞身段,再补下去,日后受苦的还是自己,某些人怎么就不懂得什么叫“克制”呢? 金氏见她不言语,满以为她也觉得张清皎做得太出格了,便将这些日子的“满腹怨气”都一股脑地说了:“平日里要什么没什么也就罢了,阖家上下如今都只认她这个大姑娘,根本不认我。她又满口都是听大夫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任谁来评理都讲不过她,我也拿她没甚么办法。好在我也想开了,就当还是在兴济的时候由伯母大嫂管束着那会儿便是了。” “过日子么,只要能过得下去,我都能忍着。但看她教养鹤哥儿,我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鹤哥儿性情有些跳脱,天生就是坐不住的。她明明知道,却给他定了些死规矩,不坐满两炷香便不许动弹。哎哟,可苦了我的儿了,活生生就被困在书房里了。偷偷出来到院子里玩上一会儿就挨了家法,那可是用戒尺直接抽啊” 说到这里,金氏连眼眶都红了:“我的心肝儿啊,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她教养鹤哥儿的手段,都是和她爹学的,父女俩丝毫不近人情。我在旁边求情,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哪有她那么狠心的姐姐?不是呵斥就是打骂,就不怕鹤哥儿记恨她不成?!”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说了她几句。她竟然还与我顶嘴,说甚么鹤哥儿往后懂事了只会感激她。我当时气得心口都疼了,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我看啊,是相公让她掌管家事,将她的心也给养大了。好好的温顺女儿,偏偏就养成了伯母似的硬脾气,往后可怎么找人家?” 她口中的伯母,便是张缙之妻何氏。何氏年轻时治家颇为严厉,约束得她们这些小辈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金氏与张岳之妻李氏又是隔房的侄媳妇,被她的强势所慑,更是成日都战战兢兢。独子张岐过世之后,何氏信了佛,又将中馈都交给了儿媳钱氏,瞧着倒像是个慈和的老太太了。不过,十余年过去,她余威尚在,张府上下以及张氏族中依然无人敢违逆她。 张氏出嫁前便对何氏又敬又怕,出嫁后回想起她于庶务经济上的独到眼光与治家的严谨,更是佩服之极。此时听金氏言语间仿佛有些不满之处,她不由得眉头一挑:“伯母的脾气怎么了?像伯母才好,往后不容易吃亏。我每次见了皎姐儿,都怕她的性情太柔软了,嫁了人会被欺负呢。” 张清皎生得秀美,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娇羞可爱,瞧着确实像是个温软的孩子。然而,张氏并没有被侄女的皮相所迷惑,不过是短暂的几次相见,便看穿了她真正的性情。讽刺的是,亲娘金氏却满心以为,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是温顺柔和的,聪慧、独立与强硬的一面皆出现得格外莫名其妙。 张氏越发看不上自己这个弟媳妇了——她也不想想,若是她这个当娘的是个立得住的,稍微靠些谱,又何须侄女这般辛苦?谁家的姑娘管理中馈不过是稍稍练练手,记账看账理事也都是亲娘手把手教出来的?谁家的姑娘还得费心思教养弟弟,偏偏尽了全力也得不着半个好字,反而被亲娘嫌弃? 她早便已经后悔,为何要特地抽出空闲来走这么一趟了。原本是来找金氏商量侄女的婚事,却不想话还未出口,就被金氏拉住,紧接着就是滔滔不绝的抱怨。早知道弟媳妇是个靠不住的,她又何必想着与她商量什么正事?便是为了全一全面子情,也不该来的。 提及何氏,金氏也颇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怕皎姐儿太要强”她终于发现张氏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太好看,于是立刻扶着额头喊累,向张氏赔了不是后,便扶着玛瑙去卧室里休息了。 被主人家就这么晾在外头的张氏生生地气笑了,也懒怠与她计较,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里,张鹤龄正撅着屁股在练字,一笔一划写得倒也算认真。但他的心思却不全在自己写的大字上,时不时探出脑袋去看沈峘。沈峘练字已有四年,字形看起来已经初具风骨,比他的涂鸦不知好了多少。这让小胖墩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犯熊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同样在练字的张清皎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瞥了瞥熊孩子伸向旁边砚台的胖爪子。张鹤龄一个激灵,赶紧收回了肥爪子。他确实很想打翻砚台,泼黑沈峘的那幅字,但前提是姐姐并没有发现,才能当成是一场意外。否则,沈峘的字是不能看了,但自己的肥屁股恐怕也会遭殃。而且,这次“上刑”的不一定是姐姐,极有可能是早已磨刀霍霍的亲爹。 张氏看得有趣,忽然觉得熊孩子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发愁了。张清皎一眼便望见立在书房门口的她,看了看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那柱香,笑道:“时辰到了,你们二人练完手头的字,便出去玩耍一会儿罢。记得别贪凉,受了风寒。” 说罢,她便出门把住张氏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挽着她去了自己的闺房:“姑母,我娘若有怠慢之处,我替她给您赔礼。她是双身子的人,性情又率直,姑母别与她计较。” “我与她计较甚么?”张氏嗔道,“若是事事都与她计较,早就气坏了身子,一点也不值当。还不是替你觉得不平,我才心里暗恼。谁知道,你这个当女儿的只顾着替亲娘说话,倒衬得我成了恶人。” “姑母心里想着我,替我打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张清皎心里感动,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她难得撒一回娇,逗得张氏笑靥如花,顿时雨过天晴。而她自个儿心里却是滋味复杂——年幼时,她也对金氏这样撒过娇,也曾得到过金氏的疼宠与爱护,美中不足则是金氏常常叹息她为何不是个儿子。等到张鹤龄出世后,母女二人便再也不复当初的亲近了。如今,她却在张氏身上依稀感觉到了“疼爱”之情,不由得感触良多。 “好孩子,她不懂得你用心良苦,是她自个儿糊涂。”张氏握着侄女柔嫩的手,“夏虫不可语冰,你也不必太过强求。这世上有不少糊涂人,是怎么讲道理也讲不通的,固执得很。你很不必因着她心里难受,还有你爹呢,还有姑母呢。” “侄女省得。”张清皎低声道。 “我这回过来,本想邀你母亲一起去庙里进香。”张氏顿了顿,接着道,“但看她如今的模样,恐怕不愿轻易出门。这样罢,咱们约个日子,你带着鹤哥儿与我同去便是。一则保佑你姑父春闱顺利,二则保佑你二表姐婚事好合,三则保佑你娘这一胎平安。” “还是姑母想得周到。”张清皎略作思索:“春闱眼看就要到了,姑母挑个好日子罢。” “往年都是二月初,说不得今年又有什么变故。”张氏摇了摇首,“原本都该准备起来了,但皇城里迟迟没有旨意传下来,你姑父说,指不定会推迟呢。庆贺上元便推迟了几日,今年毕竟特殊些。” “姑母放心,春闱可是大事,不会随意推迟的。”张清皎微微一笑,“庆贺上元不过是玩乐,春闱则是为国取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有人想推迟,也得问问满朝的官老爷们愿不愿意答应呢。” 张氏怔了怔,拍了拍她柔嫩白皙的手背:“你说得有道理,回头我便准备起来。” ************ 禁城,文华殿。 讲课结束后,朱祐樘扶起给自己行礼的讲官刘健,亲自将他送出了文华殿。望着对方的背影,他心里有些惋惜来的不是李东阳或者谢迁。最近他听了不少传闻,心里挂记着许多事,却无人与他分说讲明,只得在心里默默地思索。 自从他出阁读书后,给他侍班侍读的讲官有六七位。为首的三位老师便是彭华、程敏政与刘健。这三位皆是才名远播,不是状元就是神童,可惜性情各异,很不容易令人亲近。如彭华,与万安交好,对朱祐樘并不尽心,朱祐樘也对他敬而远之;如程敏政,以神童而入仕,于学问上是大家,却并不通人情世故;如刘健,性情刚正自持,许多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与朱祐樘更为亲近的,是两位年轻的讲官,李东阳和谢迁。李东阳善谋善思,常会借读史启发他思考,提醒他谨慎处事;谢迁擅长讲述,各种真真假假的故事信手拈来,借故事喻讽亦是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这两位都不吝于告诉他一些朝中重要的变故,以及朝堂众臣的反应。使他除了司礼监传来的话之外,不至于对朝堂诸事一无所知。 最近,司礼监似有变故,怀恩与覃吉都未顾得上告知他。李东阳与谢迁又不当值,他只得自己琢磨猜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十六章 收拢大珰 回到清宁宫后,朱祐樘便让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都退下,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雪白的宣纸出神。良久,他执起笔,沾了些淡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司礼监所有大太监的名字。而后,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戴先生一向是父皇的心腹,在父皇身边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够动摇。尽管他与御马监太监梁芳等佞幸小人不同,从未媚上献宠,更不曾事事听从父皇,反而屡屡进谏保住那些触怒父皇的臣子,但父皇对他依旧十分信任。或许,父皇心中其实很清楚,如戴先生这般的人品,对他忠心耿耿,谏言从来言之有物,无论发生何事都心向着他,所以才对他如此倚重。若非发生动摇国本的大事,戴先生绝不可能出事。 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老伴性情温和,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主要负责的是内书堂之事,连批红之类的分内事都只是过一过眼罢了,离大珰们心心念念的权力一向遥远。如他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情,也绝不可能惹上什么仇敌。 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 竹楼先生醉心琴技与书法,也是他幼时启蒙的先生之一。他对批红以及争权夺利素来不感兴趣,每日只顾着抚琴写字作画,过得自在逍遥与世无争。因父皇喜听他的琴声,他收的徒弟也相当有出息,应该亦没有人会与他过不去。 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 竹楼先生的弟子之一,掌管章奏文书,通常负责宣旨。他能力出众,不仅擅长经济庶务,政事亦是眼光独到,办案更是高明公允。毫不夸张地说,遍数司礼监内外,能接替戴先生的掌印之职的,唯有此人而已。只是他什么都好,唯独交友眼光有限,名声总是会被另一个人拖累—— 思及萧敬,朱祐樘忽而又想起与他交好的另一个名字,神色微微一凛。 他怎么能忘了此人?东厂提督尚铭,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看似权力不比掌印太监,但靠着东厂的势力,几乎可与戴先生一争高下。势力煊赫的时候,他可没少在父皇面前给戴先生上眼药,险些就让掌印太监之位换了人。 遍数司礼监,最容易出事的也只能是尚铭了。毕竟,西厂提督汪直被罢免,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西厂撤销之后,东厂独领风骚,他很是风光了一阵。无论是正直臣子或是奸吝小人,谁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又一个汪直。 执笔悬停空中的手终于落在了纸上,将一个个名字都涂满乌黑的墨汁,顺带勾勒成一幅初具雏形的山水图。只是这山水图似乎用墨不均,不得主人的喜欢,最终被捏成了一团废纸,丢在了书案旁边。 朱祐樘将太监宫女们唤进来,不紧不慢地净了手,又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眼角余光中,他瞧见一个生得不起眼的小太监将那团纸拾了起来,垂下首用竹篓收齐他日常练字练废的纸,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少年太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眼底既无怀疑亦无怒色。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书页上,看似专注认真,实则心思已经飘远了:究竟是谁对尚铭下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厂提督终于能换人了。 尚铭当初能发迹,靠的是汪直举荐。东厂西厂沆瀣一气,祸害了不少人与事。与野心勃勃的汪直相比,他倒是不曾做过什么危害国本之事,却极度贪财好利,少不了搜刮百官民众,惹得一片怨声载道。就在前年,因在父皇跟前争宠,尚铭不慎得罪了汪直,惹得汪直大怒。他惧怕汪直报复,便索性联合父皇宠信的方士李孜省,将这位风光无限的西厂提督彻底扳倒了。只是,或许他从未想过,汪直与西厂倒下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东厂提督位高权重,若是一个小人坐上去,只会令厂卫愈发严酷,民生愈发艰难。若是换了戴先生这样的大珰坐上去,或许才能正一正风气,真正实现太宗文皇帝当初设立东辑事厂时所愿罢。 朱祐樘正想着事呢,便听外头李广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进门道:“殿下,太后娘娘使女官来,请殿下去西宫一同用晚膳。听说是太后娘娘养的水仙突然开了,娘娘心里高兴,特地让殿下去赏花呢。” “祖母真是好兴致。”朱祐樘回过神,微微笑了起来,“这就去罢。” 太子一行到得西宫的时候,正好迎面遇见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等人。见是太子,萧敬立即退到一旁,恭谨地行礼。朱祐樘将他扶起来,笑道:“萧伴伴可是奉父皇之命,来贺祖母养的水仙盛开?” 与平日相比,萧敬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些郁色,面上却依旧含笑:“可不是么?万岁爷听说水仙开了,立刻便命人开了库房寻了件新贡的水仙摆设,赶紧让老奴送来给太后娘娘瞧瞧,看看哪盆水仙开得更好。赶明儿万岁爷还要亲自过来,为这盆水仙画一幅画儿呢。” “祖母养了这盆水仙好几年,一直不见它开,父皇比谁都着紧些。孤早该想到,父皇比祖母还爱惜它,定然是不会错过它的。”朱祐樘道,“孤原也想画下它盛开的模样,也好逗祖母开怀,如今却不敢在父皇跟前班门弄斧了。”别的不提,成化皇帝在画技一道上却是颇为精通的。 “太子殿下有这份心,太后娘娘与万岁爷心里一定很欢喜。”萧敬道,退到一旁,“怕是太后娘娘正等得急呢,老奴不敢耽搁太子殿下。” “萧伴伴自然不比旁人。”朱祐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得空,孤还想将最近练的字送给伴伴品评一二呢。竹楼先生前些日子说了,若是孤这笔字连萧伴伴的眼都过不得,便暂时不必与他学了。”戴义与萧敬师徒二人都写了一手好字,楷书尤为出众。他们的手书在宫内宫外都赫赫有名,甚至在文士当中也早已传开了他们的声名。 萧敬目光轻轻一动,颔首道:“太子殿下过奖了。老奴不才,太子殿下能看重老奴写的那一笔字,也是老奴的福分。” ************ 翌日,正逢谢迁前来侍讲。风度翩翩的谢修撰在授课之余,含着笑讲了个狼狈为奸的故事。只是故事中的狼身边跟着的狈觉得狼秉性残暴,待它不好,于是联合另一对狼狈将其杀死。杀死狼后,这只狈正得意洋洋呢,却不想昔日的盟友转身便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它狠狠地咬了下来。 “殿下,狼狈之辈时常如此。你出卖我,我出卖你,翻脸便不认人,眼中只有利益,唯独没有情义。”谢修撰笑道,“听完臣讲的故事,殿下有何看法?” 朱祐樘想到了某两个名字,眸子微微亮了亮:“若从识人之道而言,这样的小人为谋利不择手段,不难辨识。若从用人之道而言,有情有义的小人尚可一用,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通身寻不出任何长处来,只会败坏朝廷纲纪,必不能轻饶。” 就如尚铭与李孜省,联合起来扳倒汪直之后,便瓜分了西厂的利益。尚铭倒是暂时心满意足了,谁能想到李孜省这个妖道却不肯满足,盯上了东厂呢?此人欲壑难填、气焰嚣张,戴先生必不会轻易将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依附他的那些奸邪之辈,否则只会让父皇越发受他的蒙骗。 只可惜了萧敬,尚铭走了,他必定不愿落井下石,定然会成为李孜省以及其他臣子攻讦的对象。李孜省不必说,心性狭小,定是想着斩草除根的。但弹劾他的其他人却也不想想,此人虽与尚铭交好,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又何必妄加牵连?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反倒是他觉得不错的臣子。 谢修撰似是有些意外:“殿下觉得,情义胜过品性?” “情义亦是品性的一种。有情有义之辈,总胜过无情无义之人。”朱祐樘道,“因私而废公固然不足称道,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应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殿下重情,这是好事。”谢修撰顿了顿,并未再多言,而是了然而笑。 课业结束,朱祐樘再回到清宁宫时,覃吉和萧敬已经带着小太监在里头等着了。覃吉前来,不过是因许久不曾见太子,特地来瞧一瞧。萧敬则是因着“品字”一事,特意亲自过来取太子平日练的字。 “萧伴伴何必特意来一趟?孤着人给你送过去便是了。”朱祐樘挑挑拣拣,挑了最近写的自己觉得不错的几十张大字,让李广与何鼎放在檀木盒子里,交给伺候萧敬的小太监。 萧敬回道:“老奴也有些日子不曾来清宁宫了,正好陪着覃老走一趟。许久不曾过来,清宁宫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宁。人在此处,心里头便是有再多的杂念都消散了,着实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覃吉耷拉着眉,呵呵笑着接道:“在千岁爷跟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们都是大忙人,宫内宫外地走,哪里像老奴这般空闲?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得空的时候,不然,清宁宫便是再好,你恐怕也不认得清宁宫的门了。” “覃老说笑了。”萧敬笑道,“老奴倒是想常来,就怕扰了太子殿下的清静。” “这里确实安静。”朱祐樘心里微微一震,不多时便轻轻勾起唇,自然而然换了自称,“不过,我不仅喜欢清静,也喜欢热闹。有老伴照顾我念书,萧伴伴照顾我习字,这样的日子才好呢。” 寒暄了数句后,覃吉与萧敬便告辞了。朱祐樘将两人送出去,又唤上李广和何鼎:“走,咱们去西宫瞧瞧父皇给水仙画的画儿。” 他终是想明白了,始终待在清宁宫固然足够谨慎,却并无意义。毕竟,他求的并不仅仅是“清静”,自是不能教人轻易将他忘记。清宁宫或许是一片安宁的净土,却不能毫无存在感。他或许不能轻易接触朝堂后宫诸事,以免给人拿到把柄,却不能为父皇与祖母所不喜。这其中的分寸,还须得他自行把握。若是从今日开始仔细些经营,应当并不算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十七章 长辈之意 正月末,东厂提督尚铭倒台。朝廷明发圣旨,遍数他的各种罪过,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敲诈勒索、贪赃枉法等等。成化皇帝表示非常愤怒,不仅撤掉了他的厂督之职,还派人从他的府邸里搜出了亿万银钱充实内府。 许是看在这些银钱的份上,又许是看在尚铭曾经伺候过自己的情面上,朱见深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将他黜往南京充净军,后被发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孝陵种菜。从此,这位权势赫赫的大珰与西厂提督汪直便一起在南京做伴,再也不曾出现于人前。 尚铭被罢,留下的东厂提督职缺简直是炙手可热,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据朱祐樘分析,想夺取东厂提督职缺的无非是两派。不过,连他都没有想到,明面上虽是两派相争,事实上涉入争权夺利之中的,却并非仅仅只是他预想中的那些人。 其中一派,便是对尚铭动手的李孜省。此人以方士之术得到朱见深的宠信,不仅欺骗朱见深求仙问药,领着一群妖道妖僧诱骗皇帝嗑丹药、大肆修造寺庙道观,还意图染指朝堂。排挤的事他干过,构陷的事他也干过,一度甚至能用“扶乩”决定朝臣的升迁进退,连内阁的三位阁老都与他交好,可见此人对朱见深的影响究竟有多深。 尽管已经拥有一言便能扰乱朝堂的能力,李孜省却仍然不满足。这一回他弹劾尚铭,为的自然是东厂庞大的势力与利益。只可惜,他并不是太监,依附他的那些妖道妖僧也不可能挥刀自宫去做太监,便是想独吞东厂这块肥肉也是不可能之事。因此,李孜省找上了御马监太监梁芳,打算一起收买司礼监几位看似处于权力边缘的大珰,借他们之手将东厂掌握在手心里。 梁芳是何许人也?这位御马监太监,是朱见深最好的“玩伴”,尤其擅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媚上讨好皇帝与万贵妃。“投其所好”,令他深得万贵妃与朱见深信任。朱见深想求仙问道,他就推荐李孜省等妖道妖僧;朱见深觉得对后宫有些力不从心,他便暗地里进献各种奇药给他服用;朱见深要玩乐,他便让党羽四处搜集奇珍异兽。 除了怀恩之外,梁芳大约便是朱见深如今最离不开的大太监了。自然,皇帝陛下对他也颇为纵容,几乎是敞开自己的私库任他随意采买挥霍。梁芳的势力也渐渐地越织越广,无往而不利。只可惜,这回东厂之事却注定不能如他所愿了,因为他与李孜省都错估了司礼监里那群大珰对东厂的兴趣—— 覃吉、戴义等人对东厂提督的职缺毫无兴致,萧敬又是尚铭的故交,其余太监则不得朱见深的信赖。于是,一时之间,李孜省与梁芳竟然寻不见合适的人选举荐。二人唯恐错失良机,又去寻了万贵妃,希望能借着这位贵妃娘娘的枕头风,助他们一臂之力。 万贵妃没少得过尚铭的孝敬,只是她与这些大太监也有亲疏远近,论亲近,尚铭远远比不上一直给她进送珍奇珠宝的梁芳。更何况,尚铭既然已经倒了,也就不必再提了。下一任东厂提督若能更听她的话一些,岂不是更好? 故而,这一厢,李孜省、梁芳与万贵妃对东厂提督职缺虎视眈眈;另一厢,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对东厂亦是势在必得。 怀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论权力自是比东厂提督更胜一筹。但他却比谁都更清楚,如今西厂已经撤销,东厂对于皇帝的意义非同寻常。若是东厂给了奸佞小人坐镇,便会如尚铭一般处处与他过不去,成为他的掣肘;若是提拔了自己的亲信,说不得能让东厂上下正一正风气,朝堂也不至于越发混乱。 短短几天内,两派围绕着东厂提督之职不知暗中交了多少次手。朱祐樘这位太子殿下不方便涉入其中,也没有势力参与进去,只能袖着手在旁边围观,顺带悄悄地暗示覃吉、萧敬等跟着怀恩一起使劲儿。 这场争斗最终谁将胜出,朝堂内外都无比关注。万贵妃、梁芳、李孜省一党,如首辅万安、阁老刘吉等,自是不在意他们中再多一位东厂提督;忧国忧民的清流文官们则暗地里忧心忡忡,只恨不得能替怀恩出谋划策。 成化皇帝陛下朱见深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只当没看见那些突然掀起朝中浪花的奏疏,命内阁与礼部准备春闱事宜。随着谕旨发出,确定会试、殿试的日期不变,留在京中的各路举子们终于得以安下心来备考。 ************ 傍晚,沈家。 “果然让咱们皎姐儿料中了。”张氏满面春风,亲自给特意前来传信的张峦斟了一杯酒,“照我说呀,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反倒都不如咱们家小姑娘看得准。左忧心忡忡,右唉声叹气,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天。” 沈禄在旁边失笑,坦然地认了:“我们确实不如皎姐儿稳重。关己则乱,不好,不好。” 张峦则满脸得意,比张氏赞了他还更高兴些:“不愧是我家的姑娘,呵呵。要是早听了她的劝,咱们这些天也便不必发愁了。”他一连吃了几杯酒,多了些许酒意,又道:“往后我事事都听皎姐儿的,定然不会有错!!” “那你这当爹的也过得太轻松了。”张氏啼笑皆非,“皎姐儿不仅女代母职,还须得女代父职,你们这两个不靠谱的爹娘,是想累坏她不成?哪家的姑娘像她那般负累,家里家外都得操心?若是真疼爱她,你便让她过一过小姑娘的松快日子罢。” 张峦怔了怔,低头道:“都怪我无能,没考上举人。带着他们来了京城,说是宏图壮志、蓄势待发,其实却什么也给不了皎姐儿她已经到了年纪,秀才之女说的亲事,怎么比得上举人之女?” 女儿虚岁已经十五,眼看着就要说人家了,已经不可能等到三年后他再考秋闱了。作为父亲,在女儿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时刻无法给她带来助益,便是他日后金榜有名,对女儿的未来也不会有多少实质上的影响——只想到这些,他便愧疚无比。 沈禄也沉默下来,想起许久之前长女定亲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张氏亦是感触良多,佯怒道:“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不可能凭空给皎姐儿变出个好夫婿来!倒不如沉下心好好地替她在京中寻一寻,许是有合适的少年郎呢?皎姐儿这样好的丫头,我可舍不得让她随随便便地配了人。” 想起家中那个不靠谱的金氏,张峦立即毫不犹豫地道:“皎姐儿的事便拜托大姐了。我也会在国子监里寻一寻,好好相看相看。到时候,大姐替我会一会对方家的女眷,就不用金氏再出面了。” 三人又商讨了半晌,初步定下了一些对少年郎们人品家世的要求。这时候,好酒好菜也都吃了,天色已经不早了,张峦便向沈禄与张氏告辞。沈禄正要亲自将他送出门,张氏忽然低声道:“皎姐儿是个聪慧的孩子,你暗中将咱们的意思给她透一透。” 张峦颔首:“大姐放心,这样的大事,我从来不打算瞒着她。我也是这些日子才看出来,这孩子的主意正着呢。便是咱们给她寻了合适的少年,也得她看着欢喜才好。”他如今已经将女儿看成了顶立门户的儿子,什么事都愿意与她商量,她的人生大事自然也不会例外。 想起侄女秀丽的小脸,张氏满意地点点头:“你回去后便告诉皎姐儿,我这两天会派人接他们姐弟俩一起去进香。” 到得家中,张峦便转述了张氏的话,张清皎自是笑着答应了:“姑母什么时候使人来都无妨,东西女儿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倒是爹爹今儿特地去姑母家一趟,并不只是为了传这个口讯吧?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张峦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今儿圣旨发往国子监,说是春闱的日子没有变化。我给他们捎带了消息,你姑父总算能静下心来备考了。”提到春闱,他便想起了沈禄的举人身份,心里禁不住有些酸涩。若他几个月前争气些,说不得这回也一起考了春闱,兴许还能给儿女挣个更好的出身。可惜,他仍然只是区区一个秀才,连秋闱都屡战屡败,春闱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张清皎瞧出他的心绪有些低落,刻意眨着眼问道:“这次姑父下场可有把握?因地动变故受了惊吓的举子应该不少,姑父若能维持平常心,说不得便能高中了呢?” 这些天来,张峦已经很难得见她露出小姑娘天真烂漫的一面,心里也开怀了不少:“但愿如此。若是你姑父高中了,定然是承了你的吉言。到时候可得让你姑母好好地奖赏你。这两天你们去进香,你也不妨在佛前好好替你姑父说几句话。” 张清皎抿着唇笑了,眉眼弯弯,尤为娇美可亲:“佛前自有姑母替姑父说话,哪里能轮到女儿我呢?我呀,还是好好地替爹爹说话,让佛祖保佑爹爹三年之后金榜高中得好。女儿如此诚心,佛祖定然不会教女儿失望的。” 张峦听得,心里软乎乎的,只恨不得女儿还是几岁的模样,将她抱起来好生亲近才好:“放心,佛祖不会让你失望,爹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书房,巴不得转眼就能秋闱春闱,让他得以有机会好好地向女儿证明身为父亲的强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十八章 崇福进香 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张氏果然遣了管事娘子何妈妈来接张家姐弟俩一同去京西的崇福寺进香。这崇福寺位于京城西南的教子胡同内,始建于唐贞观年间,香火延绵长达一千余年之久。因历史悠长、香火鼎盛,无论何时何季,各路香客皆是络绎不绝。 张氏常来崇福寺,听车夫说教子胡同前车马拥堵,索性下车步行。幸而已经离得不远,张清皎牵着张鹤龄随在她和沈峘身后,不多时便进了寺内。一面绕过影壁,张氏一面低声叮嘱道:“咱们先去天王殿拜弥勒佛,再去大雄宝殿拜大日如来佛与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最后去悯忠殿拜观音菩萨。” 张清皎颔首答应,打量着这座千年古刹。尽管历经多次重修,但时光仍在这座古刹上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斑驳的雕刻、林立的石碑、满身锈色的香炉,令许多文士都不由得驻足细看。周围遍植的青竹、海棠与丁香则生机勃勃,给人带来时间交织之感。既有宝相庄严,又有逝去时光,亦有生灵情致,不愧为京中名寺。 沈峘和张鹤龄都是坐不住的,这回跟着过来也不是为了烧香拜佛,只是不愿错过出门逛逛的机会而已。张氏也不拘着他们,让何妈妈与丫鬟带着两人在寺内走一走,别冲撞了佛菩萨或者其他香客便是。而她携着张清皎从弥勒佛一路拜过去,三跪九叩,无比虔诚。 前世的张清皎曾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但自从亲身经历了重生在数百年前的不科学事件后,她的三观就已经完全打破重组了。虽不至于相信求神拜佛捐香油钱就一定能如愿以偿,对天地神灵怀着敬畏却总归不会错的。 姑侄俩拜得格外认真,各自捐了些香油钱。三五两碎银落在功德箱里,不多也不少,权表心意而已。立在旁边的小沙弥抱着数个签筒,递上来给她们摇签。张氏首先摇出一支签,仔细看了看后,便略微松了口气。 张清皎见她似是没有寻人解签的意思,望向殿内某个被香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角落:“姑母,时候还早呢,不如去让大师解一解签?”尽管签文一看就是小吉,怎么解都是好话,但毕竟术业有专攻,指不定庙里的老僧人就能解出一些玄而又玄的命理呢? “确实不急。”张氏微微一笑。二月沈家有不少事,沈禄考春闱,闺女成婚,每一件都让她心里牵挂着,始终不能安定下来。如今见了签文,总算觉得心中大定了,解不解签倒是其次了。“好孩子,你也赶紧摇一支签,托大师看看。” 张清皎笑着点了点头,拿起签筒刚摇了两下,便觉得手中感觉有些不对。她正要低下头查看,签筒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四分五裂,所有签文都散了一地。姑侄俩惊了一跳,面面相觑,也不知这是不是什么坏兆头。 抱着签筒的小沙弥亦是怔住了,直愣愣地望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签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碎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就算这位看起来娇柔的女施主力气再大,也不可能生生把签筒都给捏碎了啊!难不成是人不可貌相? 张氏忙宽慰侄女:“皎姐儿别担心,换个签筒再试试?” 张清皎朝着她笑了笑,想着方才想求签的事,心里也颇有些不安定。若是为她自己求,倒不必一定要求出个结果,但她是为了金氏怀胎安稳和张峦学业有成而求,这个兆头就让人难免有些担心了。她轻轻咬了咬唇,刚要再拿一个签筒,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小施主近日怕是不宜求签,签文不易得,得了也不易解。” “大师的意思是,最近我们家大姑娘时运有变故?”张氏的脸色微微一变。 老和尚呵呵一笑:“非也,非也。女施主放心,这位小施主的时运奇佳,无论遇上甚么,都不会有妨碍。只是最近这段日子命理有些转变,所以不好求签罢了。便是得了签文,解出来也未必准。若是小施主求的事与自己无关,老衲倒是可以算上一算,给小施主解惑。” 张清皎道:“有劳大师了,小女所求的确实与自己无关,只想给家中父母求个平安而已。” 闻言,老和尚扶须笑起来:“有小施主在身边,令尊令堂自然会平安康健。小施主的时运,便是家里的时运。一切因小施主而来,一切因小施主而变。只要小施主始终抱守本心,家中必定无忧。” 张清皎隐隐觉得,他似乎暗有所指。莫非,她这是遇上了穿越者必经的桥段——“高人一语道破来历”?但这位高僧说得隐晦,似是而非,她倒也不好接话,只得道:“多谢大师指点,小女子总算是安心了。” 老和尚又给张氏解了签,自然都是好话。张氏眉开眼笑,挽着张清皎又给功德箱里投了几两香油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姑侄俩渐行渐远,隐约还能听见她的笑声:“大师说得好,若不是你这孩子用心,还不知你爹娘兄弟如今会成什么样子呢。只是苦了你了,除了你爹之外,家里都是不着调的” 老和尚望着少女的背影,满脸的皱纹里仿佛能透出慈祥的光来。他身后的小沙弥唤了声“主持大师”,便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签文与签筒碎片:“好端端的,这签筒怎么就坏了呢?还碎成了这样。” “因为天机有变,不可泄露。”老和尚笑眯眯地接道。 小沙弥仍旧懵懵懂懂:“主持大师,方才的施主是一位贵人?” “是啊。”老和尚看着功德箱上头的碎银,“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贵人。”他话音方落,便听外头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似是警告,又似是响应。老和尚笑眯了眼,自言自语道:“知道了,知道了,老衲不说,谁都不说。” 大雄宝殿外,春雷震震,绵绵细雨不期而至。在院子中流连的香客们都忙着避雨,一时间庑廊下、殿堂前都立满了人。 张氏一面寻沈峘与张鹤龄的身影,一面禁不住叹道:“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打雷下雨了?” “这不是惊蛰将至么?”张清皎微微笑起来,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倒是想起了“春雨贵如油”的谚语。这一年虽然遇到了不太吉祥的开端,但只要老天爷慷慨,大家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过得太艰难。只希望老天不会因某个昏君而发怒,真的降下各种灾祸“示警”才好。作为一位升斗小民,她真的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好自家的小日子—— 少女丝毫不曾意识到:她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绝非此时的“升斗小民”所能拥有;偶尔生出的忧国忧民的念头,也绝非此世的“平民少女”所能想象。 ************ 转眼间便到了春闱的日子,满京城都格外热闹。无论是朝中的官员还是普通的举人秀才,无论是高门大户的贵妇还是书香门第耳濡目染的家眷——甚至连深宫之中的贵人们也跟着凑热闹,都纷纷开始猜测哪位名动天下的文士能取中会元,甚至哪一位会被钦点为状元。 周太后也叫来了孙子,笑问:“这次会试可有文名远播的才子?” “这孙儿倒是不曾听说过。”朱祐樘老老实实地答道,“西崖先生(李东阳)、木斋先生(谢迁)都没有多说,许是这一科的举子里没有太过出众的人物吧。” 周太后摇着首,感慨道:“也难怪他们俩都看不上眼。有几个人能像李东阳,十七八岁便高中二甲传胪?又有几个人能像谢迁,二十多岁便高中状元?你那几个先生,彭华、程敏政、刘健,不是状元就是年少进士,个个都是人中俊杰。与他们相比,其他进士难免逊了些风采。” “都是父皇替孙儿仔细挑的好先生,每一位孙儿都很敬仰。”朱祐樘勾唇笑了,“祖母放心,国朝从来人才济济,便是这一科没有甚么出众人物,下一科指不定便会出现素庵先生(商辂)那般连中三元的精彩人物。” “说得是。”周太后道,“若是二哥儿你去考,兴许也能考个少年进士呢!” “”面对祖母满含期盼的笑颜,朱祐樘有些左右为难起来。以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无视事实,毫无原则地附和周太后。可若是什么也不提,又似乎有“露怯”的嫌疑。于是,他思索片刻,只得道:“孙儿跟着先生们进学这么些年,不敢说别的,中个秀才或者举人应该无碍。” 周太后听了,越看孙儿越是欢喜,拍着他的手笑道:“只中举人那可不成!好孩子,再好好地学几年,咱们也去考个进士!” 且不提西宫里的祖孙二人如何和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春闱结束之后,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沈禄毫不意外地落了榜,不过失落了一两天,便立即振作起来,帮忙筹备二女儿的婚事。张峦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打算安慰他,回头却见他忙得不亦乐乎,便也暂时将自己曾经屡战屡败的过去放下了。 殿试临近,成化皇帝陛下点了数位大臣作为殿试读卷官。除了三位阁老几位尚书以及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外,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赫然在列。因着李东阳之故,朱祐樘很快便听到了前几名进士的答卷内容。果然,其中虽也有才华出众之辈,如状元李旻,但毕竟欠缺了些惊才绝艳之感。 伴随着金榜高唱声,沈家办喜事的日子也到了。张清皎一路听着行人们八卦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状元,以及曾经的少年进士李东阳、年轻榜眼程敏政、青年状元谢迁等等的逸事,去了沈家给表姐庆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十九章 桃花初开 张家人来到沈家时,庆贺的客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两进的院落里都是穿梭来去的男女宾客,看起来很是热闹。沈禄和张氏穿得一身喜庆,忙得团团转。见张峦带着儿女来了,沈禄忙迎过来见礼,立在内院门口与女客寒暄的张氏眼睛微微一亮,也暂别客人笑着过来了。 张峦赶紧道:“都是自家亲戚,不需要甚么虚礼,你们只管顾着其他客人就是了。” 张氏笑道:“原也没有打算与你多礼。这样罢,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一帮我们?沈家族内的近亲目前尚未赶过来,远亲有些不方便使唤,倒不如让你这当舅舅的跟着一起忙一忙,也好积攒些嫁女的经验。” 张峦有些不爱听“嫁女”二字,不过帮忙也算是他的分内之事,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张氏又让张清皎领着张鹤龄和沈峘往里头走:“皎姐儿,你二表姐正等着你呢。你们也有些日子不曾见面了,趁着她还未出阁,你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虽说她嫁在京里,离得也不远,但往后你们若想私下见面,可不像如今这么方便了。” “姑母说得是。”张清皎笑着点点头,带着两个弟弟往第二进院落去了。因她尚未来过沈家,对院中格局很陌生,张氏便吩咐沈峘引路。一路行去,就见院落的每个角落都以鲜艳的红绸装饰一新。红绸花、红灯笼、红锦带,看上去格外喜气洋洋,令人的心情也不自禁地跟着飞扬起来。 沈洛的闺房在内院的西厢房,里头已经坐了两三位沈氏族中的姑娘。张清皎向她们微笑致意,她们也矜持地回了笑容,并没有寒暄的意思。 张清皎便径直来到盛装打扮的沈洛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洛姐姐盛妆起来,可真是令人移不开眼。恍惚间,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降临了呢。” 沈洛握住她的手,笑道:“数你的嘴儿最甜,甚么时候都不忘夸人。也罢,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管全盘照收,便只当自己真是‘哪里来的仙女’就是。”她的性情像极了张氏,外柔内刚,说起话来非常爽脆。 “我说的哪里有假?不信问问峘哥儿和鹤哥儿,洛姐姐是不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张清皎与她双手交握,在她身畔坐下,露出了身后的沈峘和张鹤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细细地观察着沈洛,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了。 沈峘毕竟年长,觉得所谓的喜事其实并不值得欢喜。自家姐姐嫁了出去,从此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不再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他的心情怎么能不复杂呢?张鹤龄年幼,只顾着看热闹,眼睛里满是兴奋。这是他头一回得见出嫁前的新娘子,对自家姐姐发的话自然格外捧场:“没错,洛姐姐就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这下,洛姐姐总该相信了罢?”张清皎眉眼弯弯地笑了。 沈洛打量着姐弟俩,尤其是瘦了不少的张鹤龄,也勾起了红唇:“权当你们说的是真话了。皎姐儿,在京中生活可还习惯么?听我娘说,你如今可是管家的人,每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怎么我瞧着你,却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通身没有多少管家的气派,倒是还像从前那般娇娇弱弱的模样。” “不过是略费些时间看一看账罢了,和以前过的日子确实没有多少分别。”张清皎笑道,“洛姐姐可别只顾着笑话我,等你成了管家媳妇,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练就了主母那一身的气派呢。到了那时候,也不知我们还敢不敢认你。” 沈洛脸一红,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甚么管家媳妇,叫你胡说” 张清皎掩唇,脆生生地笑起来:“对了,洛姐姐,姑母还不曾与我们说过呢——未来的表姐夫姓甚名谁?身上有没有功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定亲都这么久了,姑母可曾让你见过他?” 沈洛羞得垂下眼,两颊布满红霞,不知不觉便流露出了新嫁娘独有的娇态:“等到该知道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若是实在等不及,你便去问舅父罢,我甚么都不知道。” “好,好,你甚么都不知道。”张清皎笑得眯起了眼,“哎呀,别羞恼,我不问就是了。对了,大表姐会回来么?” “大姐嫁得远,好几年才能回来一趟。之前她也说了要回来,但这次匆匆忙忙改了婚期,她又刚生下孩子没多久,怎么也赶不上了。” 随着说笑,姐妹俩之间的生疏渐渐消弭,越发相见欢喜。沈氏族中的姑娘悄悄地望着表姐妹二人,暗自都觉得这样的姐妹情谊难得。瞧着竟不像是一年难得见几回面的表姐妹,更似是亲姐妹。 不多时,吉时将近,喜娘立在旁边催着新娘整理衣裳。沈洛与张清皎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一个被喜娘与丫鬟围起来,一个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正拿着糖油糕吃的张鹤龄似有所感,忽然问:“姐姐以后也会嫁人么?” 张清皎低头看着他:“若是没有意外,谁都会嫁人。” 除了婚姻之外,这个时代的姑娘们很少有别的选择。而且,她们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和美满婚姻也极有可能充满了各种变故。能遇上举案齐眉、永不相负的丈夫,不过是小概率事件而已——夫妇不和,婆母不喜,美婢娇妾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光是想想日后要过这样的婚姻生活,张清皎便觉得是一种煎熬了,所以索性便不再去想。若是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或许唯有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这一条路了。 张鹤龄瞪圆了眼睛,手里的糖油糕险些落在地上:“姐姐不能嫁!峘表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只要想到姐姐嫁人之后就不再是张家人,他就觉得心里发慌。只要想到姐姐嫁出去就不能再随意见面,他就觉得格外难受。 张清皎禁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早着呢!你着什么急?”她才十四岁,还未成年,离成婚出嫁且还有几年。父亲张峦曾经随口提过几句,后来便没了下文,她也就只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 张大姑娘根本没料到,就在这天的喜宴上,她的桃花忽然便开了一簇细嫩的花苞。 某位举人家的太太在宴席上望见她,觉着这姑娘生得美性子也柔顺,便有意给自家的族亲做媒。姑母张氏在忙着女儿的婚事之余,也没有忘了侄女的姻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便在送嫁之后与张峦说了起来。 张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若是那年轻人果真是个好的,皎姐儿也算是得了好姻缘。不如改天以姐夫的名义举办一场文会,将那个年轻人邀过来,我和姐夫好好相看相看?姐姐也可与那位举人太太一起,见一见对方家里的女眷。” 张氏颔首称是:“还是谨慎些为好。听那位举人太太夸得天花乱坠,倒不如亲眼看一看。” 姐弟俩敲定了时间后,张峦这才告辞离开。一路上,他左思右想,也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告知宝贝女儿。到家的时候,望着女儿牵着儿子的背影,回首扬起的笑颜,他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暗地里想:还不知这件事能不能成呢,还是别让女儿知道了。若是现在便告诉她,相看了却觉得不合适,反倒是给她增添了烦恼。 于是,等张清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彼时张峦与沈禄已经看过了那个少年,张氏也和对方的母亲见了一面,彼此算是初步有了些意向。张峦与她说起来的时候,张氏已经与对方约定了“一同进香”的日子。 “”张清皎眨了眨眼,“爹爹” “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张峦的声音略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见了女儿的神情后,他已经觉得后悔了。脑中忽然飘出无数女儿嫁人的场景,让他只恨不得回到之前相看的时候,这回一定要坚定地将那个有可能觊觎自家女儿的混账小子给否决了:“你要是不想见,咱们便不见了,别担心” “已经定好了日子,不好再回绝罢?”张清皎有些无言,安抚他道,“女儿只是想知道,这家人是作甚么的。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张峦松了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慰:“那家姓周,当家的也是一位举人,与你姑父见过几面。这次落榜之后,他也打算像你二表姐的公爹一样,依附族人寻个小官的职缺跟着对方赴任。听着似乎进展有些不顺利,却也于他们家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家境殷实,家中拢共就一个独子,衣食住行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 “至于他家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秀才,生得也方正,谈吐间颇有几分见识。只是毕竟年少意气,稍有些过于自信了。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爹年轻时也是这样。” “怎么样?皎姐儿,想不想见?” 张清皎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少年得志的年轻秀才形象,略作思索:“见一见倒也无妨。”过于自信便与自负无异。她并不太喜欢自负之人,总觉得有些没有自知之明,日后很容易受挫。但如今不过是相亲,还未见过面呢,也不好随意下断言。等到见过面之后,再修正印象也不迟。 “真要见?” “嗯。” 张峦的情绪更低落了,闷闷地道:“好好地准备准备罢,给自己多做些新衣裳。”说罢,他便垂着头挥了挥手,示意女儿可以离开了。 张清皎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一直跟着她的平沙和水云互相看了看,忍不住问:“姑娘,老爷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开始脸上还有些笑意,最后却活像是欠了债似的,眼眉都耷拉下来了。他到底看没看中那个周秀才?” “爹若是没看中,就不会让我去见了。”张清皎道,抿唇而笑,“至于他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能知道呢?”傻爹爹,若是心里舍不得,就别这么早考虑她的婚事啊。她还小着呢,没想过要嫁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二十章 首次相看 时隔数十日,再一次来到崇福寺,依旧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临下马车前,张氏打量着侄女,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满意与自傲之色——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白皙秀美,着樱桃红撒花褙子与水红色六幅湘裙,更衬得气色极佳。发间点缀着花钗,耳上垂着金累丝珍珠耳环,白嫩的手腕上带着鸟衔珠形状的金镯子,既显出家中殷实又不俗气。这样通身的装扮,也正应了暮春初夏的时节,无论怎么瞧都不可能轻易挑出错来。 “好孩子,这身衣服和首饰都挑得极好,很适合你。”张氏越看越觉得喜爱,握住侄女柔嫩的手,温声道,“不必紧张,今日不过是初初相看,见个面罢了。若是看中了便商议亲事,若是看不中便罢了。不好相与的咱们也不会定下,两家的家世相似,谁也不用挑谁。” 张清皎微微颔首,看似娇羞,实则冷静无比。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少女,自是不会对这次相亲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看来,相亲么,合则继续,不合则罢手,一向非常简单。只是,内心再如何平静,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免得吓着了其他人。佯装柔顺娇弱的少女什么的,她已经很习惯了,恐怕谁都寻不出漏洞来。 不期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张峦焦躁不安的模样,张清皎在心底微微笑了起来。若不是当时时机不合适,她真想开口道:爹爹不必焦虑紧张,女儿去去就回来。如今换了姑母也一样,张氏其实比谁都更紧张呢,光是她的衣服与首饰就赞了两三回,还翻来覆去地开解她。仿佛生怕她临来怯场,又怕相看失败后她心里觉得难受似的。 姑侄俩亲热地携手相扶,缓缓走入崇福寺。不多时,便在大雄宝殿的一侧遇上了周家的举人太太以及立在旁边的周秀才。感觉到有人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垂首作含羞状的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抬首望了一眼。 周家的举人太太是个清瘦高挑的妇人,穿戴得富贵逼人。尽管她脸上带笑,但眼底的估量之色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至于周秀才,确实是个生得平头正脸的少年,身量略高,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儒生袍,书生气十足。不过,他似是正好发现张清皎抬起首瞧了瞧他,颇为自得地冲着她笑了笑。紧接着,满是惊艳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便有些挪不动了。 “”张清皎垂着脸,眉头微微皱起来。周家太太打量她,将她当货物一样估价,她敬她是一位长辈,勉强也就忍了。这周秀才是怎么回事?别说这个时代对男女大防极为看重了,就算是在后世,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别人也是极为失礼的。 “真是个好姑娘。”周家太太呵呵一笑,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周秀才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张氏对周秀才的反应也有些不喜,但在这种场合却也只能礼貌性地称赞道:“令公子也是风采翩翩的少年。” “他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旁的事多有疏忽。”周家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家儿子失礼之事,“这回也是我再三要求,他才愿意跟着来一起进香。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文会更吸引人一些。” “哪家的哥儿不这样呢?特地让他们陪着来进香,反倒是为难他们了。”张氏抿唇笑了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咱们不如去大雄宝殿拜一拜?今天正好是文殊菩萨圣诞,听说寺内会讲佛法,咱们也可去听一听。” “这倒是赶巧了。”周家太太笑道,“文殊菩萨是大智慧,正好可保佑学业有成,我可得好好求个签文。” 提起求签,张氏便不自禁地想起上回的事,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张清皎扶住她,轻声道:“姑母也可给姑父和表弟再求一求签。”至于她,还是罢了。谁知道上一回那位高僧所说的“命理有变”到底是否结束了?若是像上次那样签筒直接碎了,她可不想被这位周家太太用奇特的目光再估价一回。 拜完菩萨求了签后,周家太太得了个小凶,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幸好解签的大师说,或许能得机遇逢凶化吉,她才松了口气。张氏这一次则得了个中吉,不由得喜上眉梢,觉得这都是运道极佳的侄女在旁边的缘故。 许是因签文之故,之后周家太太听主持大师讲佛法的时候,很是有些心不在焉。张氏则惊讶地发现,两个月前说侄女运道好的高僧正是这位主持大师,禁不住低声与张清皎说了几句。张清皎眨了眨眼——是她的错觉么?总觉得那位大师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认出了她,笑得浑身都似乎能透出圣光 讲佛法结束之后,张氏正打算邀周家太太一起在寺内用素斋。却没料到,周家太太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致,笑容略有些勉强:“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不曾处置,恐怕不能陪张太太了。改日得空了,咱们再约着一同过来试试素斋如何?” 张氏的笑脸也略冷了几分:“既然有事,你们便先行一步罢。”大家都是举人娘子,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些。周家太太对她们姑侄二人如此怠慢,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 “慢走。”张清皎垂首行礼道。 周家太太望着眼前“性情柔顺”的美丽少女,又看了一眼悄悄观察着这个姑娘的儿子,轻轻搭在左手腕上的右手到底没有使劲儿,将素金镯子撸下来作为见面礼。她与张氏都很清楚,这便意味着她并没有相上这位姑娘。 只是周秀才到底明不明白倒是不清楚了。周家太太走得利落,他落在后头,却是一步三回头,满脸的依依不舍。当张清皎自然而然地抬起首,漫不经心地扫了母子俩一眼时,正好又一次与他对视。他便像是一只昂头阔步要展示自己的雄鸟般,挺了挺胸膛,摇起了手中的扇子。 “”张清皎只当什么也没瞧见,挪开了目光。 张氏握住侄女的手,终是难掩怒色:“这周家可真不是什么规矩人家!瞧瞧那个周秀才,眼睛都要粘过来了,他娘也只当作没有瞧见!求了个小凶的签,脸色就完全变了,活像是咱们姑侄俩让她求了个下签似的!还拿家中有事当作借口,提前离开,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姑母息怒。”张清皎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轻嗔着撒娇道,“不过是两个陌生人,何必为了他们生气?咱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崇福寺,不如再去试试寺里的素斋?上回吃的那是什么来着?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张氏瞥了瞥她,试探道:“好孩子,你真不生气?那周秀才实在是太唐突了连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这样的人,不值当咱们生气。”张清皎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就想着,今日来进香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跟着姑母来赏崇福寺的香雪海呢。上回听姑母说起寺里的海棠与丁香,我便一直想着一定要在四月初来一趟了。走罢,姑母就当今日是来全我的心愿的,把那些陌生人都丢开便是了。” 听了侄女的话,张氏满腹的气恼顿时也消解了不少。她把着侄女的手臂,扬起笑容将她带向海棠与丁香盛放的院子中:“你倒是个心大的,这一点我不如你。心大也好,胸怀豁达,日后必定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姑侄俩就这样相携着在花海里徜徉,听着周围的文人雅士情不自禁咏起了诗词,便压低声音品评一番。张家的姑娘都能识字断文,虽然姑侄二人不擅长诗词,但品评的能力却是不低的。就这样,两人观赏花海、品评诗词,之后又用了美味的素斋,很快就将周家母子完全抛在了脑后。 ************ 直至下午未时末,张家姑侄方离开崇福寺归家。 许是为了让侄女见一见不同的景致,也好再宽一宽心,张氏特意吩咐马夫换一条路慢行。却不曾想,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的人流忽然拥挤起来,一时间张家的马车竟是无法进退,被一路裹夹着往北折去。 张氏惊了一跳,忙让大丫鬟去问外头发生了何事。莫不是哪家高官勋贵的内眷给文殊菩萨大作法事,所以才引来这么些人旁观? 丫鬟从车内探出首,问了旁边低声议论的行人,便听他们笑道:“听说皇城里的万岁爷奉着太后老娘娘出城敬奉文殊菩萨,正要经过这里回皇城里去呢!嘿嘿,咱们这不是没见过万岁爷和老娘娘么?试试这回能不能瞧见,回去之后对着家里人至少能吹嘘上三年五年啦!!” 马车里的张氏与张清皎听得,神色各不相同。张氏也流露出几分兴致,低声对侄女道:“当今常在京郊游玩,听说每一回都会带上贵妃娘娘,还会让贵妃娘娘在前头引路,许多人都凑热闹去瞧。我也遇到过几回,但都离得远,哪里能瞧见那些贵人的模样呢?” “万岁爷出皇城游玩而归,不应该会净道么?哪里能让咱们平民百姓瞧见?”张清皎没想到,当今皇帝竟然还有出游的爱好。虽然不是什么“微服出巡”,但也刷新了她的印象。看来,这个时代的皇帝与平民百姓之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隔着万重沟壑。全民竞相围观皇帝和万贵妃什么的,听着仿佛都有些难以置信。 “净道归净道,但那也只是清理主道,侍卫与净军还会连着两旁的胡同一起清理干净不成?”张氏道,“咱们反正也动弹不得了,不如就去看看罢。” 见周围人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张清皎心里也不由得升腾起了些许八卦的欲望,点了点头——这可是活生生的万贵妃与明宪宗啊!谁不想看看历史传闻里的名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呢?谁不想知道万贵妃到底是哪里好,能让宪宗皇帝这么迷恋?今天,她或许就能试着揭开谜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二十一章 得见天颜 不多时,人流便将张家的马车裹夹至某个胡同里。许是今天的运道着实不错,马车停靠的位置竟是较为靠前,拨开门帘便能瞧见胡同外的大街。丫鬟们利落地将门帘挽起来,张氏带着张清皎坐在门边,低声笑道:“你这孩子果然运道极好,带着你真是甚么好事都能遇见。” 张清皎笑着应道:“既然如此,那姑母可得常带着我才好,有甚么好事也都不能忘了我。”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与他们一样好奇地望向不远处的街道。 这时候,街道中央早已经空无一人,两侧则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内外二排身着官服的侍卫。内排皆是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彼此隔两丈而立。不仅瞧着格外眼熟,看起来亦是威风凛凛。外排则是其他亲卫,穿的是绣着海马或犀牛的/八/九/品武官常服,同样带着刀,人数更多,无形之间组成了人墙隔离带。 所有锦衣卫都目视御驾来的方向,手按绣春刀,挺胸昂首一动不动;其他亲卫则用厉眼扫视着围观群众们,监督他们的行为举止。如有胆敢靠近他们一丈距离之内者,立即拔刀示警。百姓们自然不敢造次,再想看热闹也不能为此而丢了性命。 约莫一刻钟后,皇帝的卤簿终于出现了。旌旗招展之中,数名锦衣卫高官骑马在前,缓缓行来,之后则是华丽无比的车马队列。围观群众似是瞧见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纷纷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有眼神好的几乎是立刻兴奋地低声喊道:“那是贵妃娘娘!!” 张氏听了,忙探出头往后看,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侄女的肩,低声道:“喏!看后头!” 张清皎定睛瞧去,就见一位身着男装腰间佩刀的女子骑马缓步行近。她显然年纪已经不轻了,眼角都是遮不住的皱纹,身量也略有些壮硕丰腴。不过,当她穿着一身大红色蟒龙曳撒骑着骏马而来时,却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明艳火焰,颇有几分气势,与时人欣赏的纤弱女子截然不同。 “强悍”,是张清皎对这位万贵妃的第一印象。光是看着她,便能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这就是宪宗为什么宠爱她的原因?由于童年阴影太过深重,导致他对周围充满了不安全感,觉得只有在万贵妃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张清皎便又瞧见万贵妃身后的一乘步辇。步辇由十来个太监抬着,上头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的白胖男子。他含着笑,时而望着前头的万贵妃,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外头的升斗小民。步辇经过时,所有民众都立刻跪下来叩首行礼,三呼万岁,张家姑侄也不例外。 步辇行远,又有两辆辇车一前一后行来。围观群众们依旧跪在地上,口称娘娘千岁,却抑制不住好奇纷纷扬起脑袋去瞧。亲卫们也不好计较这些平民百姓的失仪问题,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行在前头的辇车装饰着珠玉,看起来格外华丽,车外还侍立着垂首的宫娥,显然是皇太后的车驾。而后头的辇车则颇为低调,只有外头驾车的太监,周围并没有侍卫宫女随驾。 就在众人低声议论后头的车驾里究竟是哪位贵人时,一阵轻风拂起辇车上的垂帐,露出了端坐在里头的俊美少年。少年瞧着约莫十四五岁,目光浅淡,身量清瘦高挑,穿着一身杏黄色八团蟒龙服,仪态端整,风度翩然,清贵至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肤白得近乎苍白,头发也比寻常人微黄一些,犹如琥珀的颜色。 轻风吹过,垂帐再度落下,遮住了辇车内的贵人,也遮住了少年垂下的双眸与身旁轻轻握紧的白皙手指。这并不是他头一次出宫,却是他第一回亲眼得见拥挤而来的平民百姓。黑压压一片,格外陌生,也格外热闹。 “太子这应该是太子千岁吧?” “一定是那位千岁爷了,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在众人压低的窃窃私语声里,一列又一列的帝王卤簿顺次而过。这般阵仗并没有张清皎想象中那么庞大,动辄数百上千人。大概因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游幸,皇帝陛下并没有摆出大架势的缘故。 ************ 没过多久,御驾便已经远去,亲卫们亦陆续离开了这条街道,围观群众们随后也四散归了家。等到激动而又兴奋的人群终于散去,张家的马车这才缓缓一动,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着家中驶去。 张氏回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幕幕,眼底不自禁地燃起了八卦的火焰:“皎姐儿,瞧见了么?万岁爷与贵妃娘娘都生得体态富贵,唯独太子千岁却那般瘦弱,头发也是枯黄的,可见传闻确实是真的。” “甚么传闻?姑母说来听听?”张清皎在记忆中搜寻着自己曾经听过的历史故事,对传说中的“苦命太子”似乎确实有了些印象。但这位可怜的太子具体如何苦命,她却记得不太清楚。毕竟,与太子相比,万贵妃与宪宗无疑更出名一些。 张氏左右看看,将她揽在怀里,以只有姑侄二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低声在她耳边说起了在京中流传已久的宫内秘闻:“万贵妃容不下其他娘娘生下万岁爷的皇子。她自己生的皇长子夭折,又因为年长损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就越发见不得宫中的娘娘们生养。柏贤妃曾生了一位小皇子,虚岁才三岁便被封为太子,不满一年就突然病死了。” “当今千岁爷的生母是纪淑妃,怀着胎时就被万贵妃灌了落胎药。谁知道千岁爷身份贵重,老天爷保佑,并没有落胎。不过,也因为那一碗药,损伤了千岁爷的身子骨,自幼就时常生病” “这些传闻,姑母都是从何处听来的?”张清皎颇有些疑惑——万贵妃如此受宠,关于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闻怎么还能从宫中传出来?更何况,如今还是厂卫横行的时候,据说京中到处都是厂卫的钉子。要是这些传闻被厂卫知道了,那还不得掀起一场场风暴?不将这些乱传的人都抓起来誓不罢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氏低声笑了起来,“万氏跋扈,宫中看似敢怒不敢言,但谁不替前后两位太子千岁抱不平呢?若不是有那些心怀善意的宫人太监在,当今太子千岁还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呢。东厂和锦衣卫盯得再紧,不许宫中之事传出,也只能管住人的一举一动,管不住人心。真想传消息出来,还不容易么?” 说罢,张氏也知道这种事不好继续八卦下去,便不再提甚么宫中秘闻了,只说起万家如何靠着万贵妃发了家。 据说万贵妃一共有三个弟弟,大弟万喜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二弟万通则是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三弟万达也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一家子在京中欺男霸女,抢占田地,收受贿赂,横行霸道。纵观整座京城中,除了周太后家的人之外,竟是没有人敢与万家相争。甚至连内阁首辅万安都认了万氏三兄弟为亲戚,殷勤往来。 张清皎听着这些传闻,不禁又想起了坐在辇车中的那位清瘦俊美的少年太子。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位东宫太子过得该有多战战兢兢啊。看似东宫的位置已经坐稳了,却没有母亲相护,更没有一位明智的父亲。若是不小心,荣华富贵转眼就会变成刀枪剑戟,他根本没有力量挣扎反抗,只能落得和哥哥一样的下场。 不过,她并不记得历史故事里提到这位苦命太子也被万贵妃谋害。也许,他应该撑到了万贵妃死的时候吧? ************ 另一厢,回到禁城里后,成化皇帝朱见深便亲自奉着周太后回了西宫。万贵妃随在后头,朱祐樘也在旁边侍奉祖母。正巧,这时候邵宸妃、张德妃等妃嫔听说太后与皇帝回了宫,便领着几位皇子皇女来给太后请安。 因万贵妃在场,邵宸妃与张德妃等人多少有些拘谨,就连几位小皇子都不似往常那般活泼闹腾。不过,朱见深心情极好,特意把几个小皇子都招到身边来,问了问他们的功课。皇子们的年龄不一,回答得自然也不一样。皇三子等几个大些的皇子已经是对答如流,年纪小的皇七子与皇八子才两三岁,连说话都说不明白呢。 周太后见到虎头虎脑的六个小孙子,眼睛都笑眯了,哪里还舍得他们被朱见深盘问学业,忙道:“孩子还小着呢,问什么功课?来,都往祖母这里来。今儿我在文殊菩萨那里求了护身符,特意给你们每一个哥儿姐儿都求了一个,记得天天佩戴在身上。” “多谢祖母赐下。”朱祐樘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接过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放在随身的香囊里。皇子皇女们都有样学样,认认真真地将护身符放置妥当。 周太后见孩子们相处得和睦融洽,心里也高兴,便让所有人都留下来一起用晚膳。朱见深点头答应,趁着时辰还早,招呼着万贵妃一同去西宫前院玩捶丸。 见状,周太后笑道:“皇帝怎么只顾着自己玩耍,也不教教自家的哥儿姐儿?”便是她再不喜万贵妃,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刻意与她过不去。于是,她也只能让孙子孙女们跟着去凑凑热闹,好教自己看着不那么烦心了。 朱见深呵呵一笑,朝着朱祐樘道:“先将二哥儿教会了,再让他去教弟弟妹妹。”他喜欢玩捶丸——准确地说,这是一种不需要骑马的马球。大概的规则便是双方轮流挥杆击球入球窝,用杆少或者得球窝多者为胜,无需身体冲撞,也没有什么危险。 “还请父皇赐教。”朱祐樘握了握有些陌生的球杆,微微一笑。 朱见深难得见太子如此放松的模样,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挥起球杆示范。朱祐樘看得认真,也跟着击出了一球。他这一球虽然滚得不远,也没有落入球窝,但姿势已经是似模似样了。朱见深赞道:“倒是瞧不出来,原来你也是颇有天分的。” “都是父皇教得好。”朱祐樘道,眼眸含笑,格外温和。 不远处,捏着球杆的万贵妃望着共享天伦之乐的父子俩,以及旁边围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眼底的暗沉越发深重。朱见深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而转过身望着她笑了,唤她过去。她勾起了红唇应了一声,眼中的暗色已经沉淀了下去,心底满是不为人所知的寒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二十二章 北方大旱 听得仆从禀报,张峦立即放下书卷迎了出去。他穿过院子时,张氏与张清皎正好下马车。见弟弟一脸欲言又止地看过来,张氏轻轻一笑,对身边的侄女道:“皎姐儿回屋换身衣衫去罢,好好歇息。” 张清皎知道她必定有不少话要与自家爹爹说,微微点了点头。张峦打量着女儿的神情,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意外,心里有些放心,随后却又纠结起来。还未等他想清楚到底该什么时候嫁女儿,随他来到书房里的张氏便脸色一沉:“下回必须好好打听清楚了才去相看人!咱们张家的姑娘可不是给人随意怠慢的!” 张峦听得,所有的想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即眉头倒竖:“究竟发生了何事?!” 且不提张氏姐弟在书房里究竟谈了些什么,张清皎换了衣衫后便去正房见了金氏。金氏也知道她今日名为进香实为相看,刚要开口问问相看的结果,便听她笑道:“娘猜猜,今天女儿和姑母究竟见着甚么了?” 金氏一怔,想来想去也猜不出来,只能道:“难不成是在崇福寺里遇见了亲戚?” “崇福寺里甚么都没遇见,倒是我们归家的路上,见着皇城里的万岁爷了。”张清皎道,眼角余光望见门旁探进来的小脑袋,笑着轻轻招了招手,“听说因着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万岁爷带着太子千岁,奉着太后老娘娘去京郊名寺里做法事。也是赶巧,我们正好遇上了御驾回銮的时候。” 天下百姓谁不对神秘禁城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与妃嫔感到好奇?又有几个人曾经亲眼见过御驾?金氏和张鹤龄的眼睛都禁不住张大了:一个八卦欲望熊熊燃烧,忍不住问“万岁爷长什么模样”;另一个更是几乎要扑到姐姐身上,“皇城在哪儿啊,万岁爷我知道,太子千岁和太后老娘娘是谁” 张清皎耐心地回答着母子俩的问题,成功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金氏问得格外详细,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亲眼得见御驾,哪里还记得女儿去进香相看的事?张鹤龄就更不必说了,他原本就不知晓自家姐姐今日去进香并不是寻常事,满心都只想着缠住她,问清楚所有他不知道的细节。 母女三个正说得高兴呢,张峦忽然着人来唤她们送一送张氏。张清皎抬首看向外头的天色,有些惋惜不能留姑母一起用晚饭。这个时代的宵禁对达官贵人而言或许有如虚设,但对平民百姓而言却是不可违背的律令。 金氏扶着玛瑙,带着张清皎姐弟出了门,将张氏送上归家的马车。而后,张鹤龄便迫不及待地对张峦道:“爹!姐姐见着万岁爷、太子千岁、太后老娘娘和贵妃娘娘了!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当时如果我也在就好了!!” 张峦勉强露出笑容,有些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若是背完了三字经,我也带你去京内随意走一走。就看你的运道是不是像你姐姐那般好,只随意走动走动,也能遇见御驾。”说着,他看了微微含笑的女儿一眼,心里不禁越发心疼了。 女儿素来懂事,虽然眼下瞧着像是一点也不伤心,但他很清楚,其实这都是为了安他们的心。谁受了今日这样的怠慢轻视,心里不觉得难受?也只有她这样的孩子,为了宽慰长辈,便是心里再煎熬,偏偏还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简直教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懊又恼——懊悔的是不该轻易答应让女儿出去给人相看,恼恨的是周家人没规没矩。 罢了罢了,女儿且还小着呢,也不必太过着急。等这件事完全平复后,过几个月再让姐姐姐夫帮着打听合适的少年人也不迟。这一回,他一定会擦亮双眼,绝不会轻易被人的表象所迷惑!!但凡品性略有些瑕疵的年轻人,他都绝不会让他们出现在女儿面前!! 就这样,相看的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周家并没有给任何解释,张家也便当作甚么都不曾发生。沈家与周家自然而然走得更远了些,有心人私下打听了缘由,也觉得周家实在是有些失礼,不是能深交的人家。 这边厢张氏还有些气不过,暗地里传开了周家的名声;另一厢的张清皎却很快便将周家母子忘得干干净净。她平日须得主持中馈、教养弟弟,还时不时地练练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日子可是过得充实得很。哪还有什么功夫想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记挂着两个无礼的陌生人? 转眼便到了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张清皎早晚都扶着金氏在院子内外散散步,偶尔还会捎带上张鹤龄。这一日,母女路过胡同内的一口井边时,金氏忽然感慨道:“该不会是我记错了罢?怎么像是有一个来月没有下雨了?五月不该是夏雨时节么?” “是呢,娘记得真清楚。”张清皎心中微微一动。虽然她这一世不曾在京城中生活过,但凭借着后世的记忆,她很清楚这座城池通常在五月至八月降水。尤其是五月和六月,常常降下暴雨。可今年却无比反常,这都五月底了,竟是连一滴雨都不曾下过。 “不下雨,一天比一天更热。便是出来得再早,不过略走几步,也是一身热汗。”金氏没有多想,只顾着对女儿抱怨,“下回那位老大夫来诊脉,我可得与他说说,这样的天气可不能再随意出门了。否则若是中了热暑可怎么是好?” “那我就扶着娘在房内走一走罢。也不能坐着躺着一直不动,这些天不是觉着身子骨健朗不少,晚上也睡得更踏实了些么?”张清皎口中安慰着金氏,心里却想到了——“大旱”。不过,她转念一想,便宽慰自己:五月并不是京城降水最多的月份,六月才是暴雨延绵呢。许是老天爷打算攒一攒,连着一起降下来呢? ************ 谁也不曾想到,老天爷这一攒,就整整攒了两个多月。从四月下旬至六月下旬,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竟是连一滴雨都未见。华北大旱的消息早便传到了京师,据闻各地纷纷挖沟渠引水灌溉,却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这一年便极有可能绝收了,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心急如焚。同时,众人心中也很清楚,大旱或许并不是结束——久旱之后必有蝗,若是引来飞蝗,灾异极有可能遍及数个承宣布政使司。 禁城,清宁宫。朱祐樘对着书案上展开的舆图,皱着眉勾勒出此次大旱波及的地区,又仔细看了看附近的水道情况,轻轻地叹了口气。天灾绝非人力能够轻易转移,他又不懂什么救灾之事,看来休沐日之后可得好好请教几位先生。 同一时刻,弥漫着青烟的御花园钦安殿内,朱见深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道童,胸膛急剧地起伏,喘着气对伏地的中年道人怒喝:“朕只问你!为何还不下雨?!都已经整整三十日了!朕每天都斋戒沐浴!诚心诚意地祭祀玄武大帝!!为何却连一滴雨都不见?!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心诚则灵,玄武大帝是水神,定会如朕所愿!可如今呢?!烧了那么多供奉祭品,你却连玄武大帝的一场雨都求不来!!” “陛下息怒。这场大旱本便是玄武大帝用来考验陛下的啊!三十日不够,那便意味着需要六十日!六十日还不够,那便是九九八十一日!!若是九九之数得到玄武大帝的青睐,那就暗示着陛下您这位九五之尊迟早能修成仙身哪!!” “住口!从三十日改到六十日,又从六十日改到九九八十一日!你们以为随口说几句就能糊弄住朕?!朕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么些年!每到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派得上用场!”说罢,朱见深便转身欲拂袖而去。趴在地上的一群道人与道童顿时瑟瑟发抖起来,不知他们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这时候,一位穿着法衣的道士飘然而入。此人生得端正,美髯飘飘,身量瘦高,风度翩翩,举止潇洒,看上去便宛如一位道家神仙一般。朱见深见是他,神色微微一缓,眼底依然带着郁怒。 道士一甩拂尘,朝着朱见深行了个道礼,便悠悠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次大旱原本会持续至少四个月。经陛下这三十日的诚心祭祀,方减至三个月。若是陛下再坚持些时日,真武大帝必定不会吝惜一场豪雨。不过,微臣也知道,陛下心中一直牵挂着万民,定是希望这场大旱能早日结束。” 朱见深点了点头:“不知李仙师有何妙计?”他倒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各路飞奔而来的奏折带来的沉重压力,以及内阁与司礼监每日都不曾忘记提醒他该再下一个罪己诏。 “微臣这两天掐指算了算,终于得真武大帝的指点,此事还须得着落在西面。如此灾异,已非一位神仙之力能扭转。若想早日结束此难,陛下出了宫殿往西走,问问遇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了。” 朱见深有些将信将疑,扶着怀恩出得钦安殿,略作思索后,还是命太监们抬着銮驾向着西面而去。不过数十步,便见御马监太监梁芳弓着身子走过来。朱见深眉头一皱,低声道:“难不成这老东西有什么法子帮朕?” 怀恩见多了这样的伎俩,知道梁芳又与李孜省勾连在一起哄骗皇帝。但他没有真凭实据,这两人又深得朱见深的宠爱,他不可能径直揭穿他们。否则,只需一次不谨慎的行为,落败的便会是他了。 “万岁爷!”不等朱见深开口问,梁芳便笑眯了眼伏地跪拜道,“可巧,万岁爷前阵子不是吩咐老奴去寻访些高僧来做佛事?今儿老奴便访到一位法号为‘继晓’的高僧!这位高僧说,他有法子解这回的旱情!!” “当真?”朱见深细细想了想,“方才李仙师说什么来着?‘此时须得着落在西面’,说的原来不是甚么方位之西,而是西方佛法啊!!果然有道理!!老东西,跪在地上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将那位高僧引荐入宫!” “遵旨!”梁芳乐呵呵地站起身来,颠儿颠儿地跑走了。 朱见深心情极好,轻轻拍了拍扶手:“走,去贵妃的安喜宫,让她也一起见见这位高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二十三章 妖僧造庙 安喜宫,万贵妃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斛龙眼大小的合浦南珠,又拿起旁边的一块羊脂暖白玉,对下头跪着的小太监道:“回去与那老奴说,他的心意我领了。”说罢,她便随意地将那块精致动人的暖白玉丢在一旁,斜倚在长榻上,似睡非睡地合上了眼。 小太监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宫女轻轻地打着扇,将冰釜里徐徐腾起的白丝丝的凉气往万贵妃身边送。她拈起一颗冰镇的新鲜荔枝,慢慢地细品着,勾起了用口脂细细勾画的红唇:“如今这时节,荔枝刚见熟,也难为那老奴能寻来一篓子孝敬我了。” “梁爷爷说了,贵妃娘娘照顾他这么些年,恩情大如天。唯有每年都让贵妃娘娘第一个尝尝自家故乡的土物,他才觉得略微能回报些许娘娘的恩情。这不,新会的荔枝刚熟,梁爷爷便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城,为的便是让娘娘展颜一笑。”梁芳派来的小太监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生得又清秀端正,怎么瞧着都不让人厌烦。 “我知道他是个好的。”万贵妃道,随意让人给了这个小太监一些赏钱,便打发他回去了。给她送过珍宝讨她欢心的人已经是数也数不清了,成化皇帝陛下且不提,宫内便有众妃、太监与宫女,宫外更有大臣等等。这些人中,梁芳是最为合她心意的。毕竟,珍奇珠宝易得,反倒是荔枝这样的时令佳品更难得些。 这时,便听外头太监传“万岁爷驾到”,万贵妃懒怠起来去迎,依旧倚在长榻上。进得殿内的朱见深早已见怪不怪,自己在长榻边上坐下,握着万贵妃白皙丰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近他的所见所闻。 诸如大旱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来,让他下罪己诏的奏折更是接二连三,仿佛他才是这场大旱的罪魁祸首一般,连内阁与司礼监都压不住。他怎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可能如文臣们所愿,写什么奇奇怪怪的罪己诏了。于是,为了缓解旱情,他便听从了李孜省的建议,虔诚侍奉玄武大帝,只求降下一场雨。只可惜,李孜省以外的那些道人却是不堪大用,这场旱灾似乎也并非玄武大帝一位神仙能解决。 “正好,梁芳那老货向朕举荐了一位得道高僧。据说这位高僧有法子解大旱之事,朕便让他将人带过来,好教你也见见高僧,得些佛缘护佑。” “陛下事事都想着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万贵妃笑道,亲手剥了一颗荔枝,塞进了朱见深的口中,“说起来,李仙师不也是梁芳举荐的么?既然他说是高僧,应该便是像李仙师那般法力高强的人物了。说不得,这回的旱情当真能缓解呢?” 朱见深最想听的便是这种话,不禁龙心大悦:“还是贵妃最明白朕的心思。” 不久,梁芳便领着一位年约花甲的老僧来了安喜宫觐见。朱见深定睛望去,只见那老僧生得慈眉善目,眼底含笑,口中轻轻念诵着经文,与他之前数年封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藏教喇嘛全然不同,看上去果然是一位得道高僧。 “贫僧继晓,见过陛下与贵妃娘娘。”老僧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大师请起。”朱见深亲自将他扶起来,“听说大师修为高深,有法子解目前的旱情。若是当真旱情可解,我愿为大师造一间佛寺,给寺中的佛像与菩萨像塑上金身,并封这间佛寺作为皇家寺庙,享用我国朝延绵不断的香火。” “陛下若是有心,不如现在便造佛寺,向佛菩萨示以虔诚。”继晓不紧不慢地接道,“大旱这样的灾异,唯有佛菩萨显灵才能解。若想佛菩萨显灵,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合适的地方修造寺庙。佛菩萨见陛下诚心诚意,自是不吝为陛下降下福报。” 朱见深这些年也没少修造什么寺庙道观,为的便是向漫天神佛展现他的“虔诚”。如今听继晓这般说,也毫不意外。若是修造一座佛寺便果真能够让佛菩萨显灵,立刻降下雨来——别说一座佛寺了,造十座八座他也愿意!! ************ 棉花胡同,张家。 骄阳烈烈,张清皎立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一字排开的数个大陶缸,眉头轻皱:“水云,去打听打听,胡同内的水井都要枯干了,左邻右舍究竟是如何取水的?平沙,带上两匹雪青色缎子去姑母家走一趟,替我问候姑母。” 两个丫鬟脆生生地应下来,各自出门去了。这时候,书房门响起吱呀的声音,张鹤龄从里头探出了脑袋,满头都是大汗:“姐姐,太热了,热得我都坐不下去了。不想再练字了,就想吃井水湃过的西瓜,还想吃姐姐以前做过的绿豆冰沙。” “如今家里哪有甚么冰?外头井水也干了,上哪儿去给你湃西瓜?陶缸里的水倒是凉的,但还不够凉爽,也湃不了西瓜。”张清皎抽出绣花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若是实在觉得热,便略打一些水擦一擦身子,好歹也能清凉一些。不然,你便去正房里待着,让玛瑙给你打扇子。” 她话音未落,小家伙就撒腿奔到了一个大陶缸前,满脸跃跃欲试:“姐姐,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擦身子也不够凉爽,我就想跳进去水里头泡着!” “那可不成,这都是咱们家平时喝的水,用来救命的,可不能让你随便浪费。”张清皎道,带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进了书房。书房里确实热得像蒸笼一样,便是将门窗都打开,亦是没有一丝凉风。她查看着张鹤龄写的大字,称赞了他几句,小家伙也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热得连人都有些恹恹的。 “你究竟想待在书房里,还是去正房?” “正房” “去罢,睡上一会儿,就不觉得太热了。”作为自后世而来的人,张清皎觉得如今的体感温度尚在可忍受的范畴之内。要知道,日后神州大地上动辄都是火炉城市,北京尚且排不上号,更不用提如今周边环境尚佳的京城了。 打发张鹤龄去了正房后,张清皎坐在书房里,随意拿出一本书来看。安安静静的午后,格外适合独自一人待着,或者看书,或者写字绘画,或者打棋谱,或者弹琴。她总能寻得适合自己的些许乐趣。 直到傍晚时分,水云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她便忙不迭地道:“姑娘,奴婢可算打听出来了。咱们左边住的孙家也不知甚么时候听说姑娘置办了数口大陶缸蓄水的消息,也有样学样地蓄了水。先前和咱们家一样,用的都是陶缸里的水,用空了一个便马上装满新打的井水。如今水井都要枯了,他们只得小心用水,就这样还耗空了好几口大陶缸呢。” “咱们右边住的王家和李家,之前都不曾蓄水。这些天都是从外头买了水用。听说外头的水卖得可贵了,像咱们这一陶缸的水,至少就得好几两银子呢。平日里也有买水用的,好好的山泉水也才几分银,眼下只是井水都这般贵,却又不能不买。一大家子人,谁不要喝水呢?奴婢算了算,光是咱们院子里就有十口陶缸,库房里还有四口,拢共便省了有小一百两银子。” “一陶缸水省着些用,确实能用上好些天。”张清皎摇摇首,道,“只是水不能蓄得太久,流水方不腐,放置太久的水变了质,便不能饮用。若是再不下雨,过些天咱们也须得专门收拾出一个陶缸来,买些水来喝。尤其给娘喝的水,可得小心些。” “姑娘懂得可真多。”水云的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奴婢若像姑娘一样读那么多书,是不是也什么都懂了?只可惜,奴婢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教了那么多,眼下也只能勉强帮姑娘抄一抄账本” “你不是擅长术数么?懂得做账本就比许多人都强些了。”张清皎宽慰道。 水云点了点头,又道:“对了,险些忘了与姑娘说了,最近街坊都传着一个消息。说是皇城里的万岁爷听了一个和尚的话,要选址修建一座庙,好教佛菩萨知道他的虔诚,让老天爷开开眼给咱们下雨。但那和尚好好的京郊野外不选,京城里这么多达官贵人的园子也不选,竟然偏偏选中了西市。三百多户人家都被从西市赶了出去,没两三天房子就被拆毁了,现在这些人还没有着落呢!!” “在闹市里圈地修庙?这不是胡闹么?”张清皎低声一叹,“若是安置得当倒也罢了,把人生生从家里赶出去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朝廷里的官老爷们便不管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了?三百多户人家,少说也有上千人呢。”昏君到底是昏君,真没有辜负她记忆中的印象。她好不容易觉得生活安稳些,又闹出事来了。 “谁知道呢。这便是常言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水云摇晃着脑袋。 主仆二人便是再同情西市那些无辜民众,也是无能为力。因而,她们也默契地不再提此事了。等到平沙回来禀报,说是张氏也已经做了些准备,让她只管放心就是,张清皎心里这才略微松了松。 不过,禁城里的少年太子可不像她,还能松快几分。朱祐樘望着忽然前来传朱见深口谕的萧敬,挑起眉来:“抄经?”是他听错了么?父皇竟然让他在每日完成功课之余,都须得沐浴焚香,诚心诚意地抄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二十四章 太子祈雨 “前一段时日,梁芳给万岁爷举荐了一名僧人,法号继晓。这继晓劝万岁爷在西市修造皇家寺庙,如今已经拆毁数百间民房,征调了数千名民夫。万岁爷见寺庙一时半会建不成,忧心此事恐不能教佛菩萨知晓他的诚心,降雨之事也迟迟不会有进展。继晓便进言,可用斋戒、苦修或者抄经来求得佛祖保佑。” “万岁爷此前因供奉玄武大帝便斋戒了不少天,已经有些伤身了,苦修与抄经也不合适。继晓便道,可让一位身份贵重的贵人替万岁爷潜心礼佛。万岁爷刹那间便想到了太子千岁,特意差老奴前来传口谕。” “其实,原本贵妃娘娘还说可让千岁斋戒抄经,更能显示崇佛之心。但万岁爷想着千岁的课业不能随意荒废,到底还是作罢了。”萧敬慢条斯理地道,将前前后后的事都条理分明地解释了。 朱祐樘沉默了片刻。他该庆幸,自家父皇到底没有完全被这个僧人骗得团团转,还留有一丝理智么?否则,若是口谕说让他立刻去斋戒抄经一个月,旁的事都不用做,他也只能遵旨从命。毕竟,这是他的父亲,也是国朝的皇帝。无论是从父子来论或是从君臣来论,他都无法抗旨违逆。 少年太子抬起眼,又问道:“萧伴伴觉得此人如何?” 萧敬意味深长地道:“又一个李孜省。”贪名图利的小人,明明没有几分本事,也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却偏偏能哄骗住皇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类人好对付,正好相反,皇帝对他们颇为信赖。便是他们捅出了漏子,也有不少人为他们说话。毕竟他们都是梁芳举荐的,不仅与这个贪婪的大太监结成朋党沆瀣一气,还能得到万贵妃的支持。 朱祐樘低声道:“一个李孜省就已经够了”他无法理解,分明史书中已经记载了如此众多的前车之鉴,为何自家父皇还会轻信这些方士。若是寻常的崇佛敬道也便罢了,但神仙方术之说何曾成真过?为何明明不见效,父皇却还是屡屡被李孜省之流所迷惑呢? “在西市修造寺庙,民众可安置好了?” “听说依旧流离失所。”萧敬回道,“有投奔亲戚的,也有寻不着去处的,还有跪在顺天府衙门前的。顺天府府尹不愿惹事,便让五城兵马司前来缉拿民众,五城兵马司也不肯答应,双方僵持不下。已经有御史上书弹劾继晓,惹得万岁爷大怒,戴先生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看来,短时期内,此人轻易动不得。” “他刚来,父皇正新鲜着呢,自然不会轻易被劝服。既然弹劾继晓不是时候,就不该再提。而今最重要之事,应该是好好安置民众。”朱祐樘长长一叹,“不能因着一时义愤,反倒是本末倒置了。” “千岁爷所言极是。”萧敬颔首道,“戴先生已经挑出了一些启奏此事的折子,着顺天府好生处置此事,不日便会安置妥当了。倒是千岁课业本来便甚为繁重,可抽得出时间来抄佛经?” “便是再忙,时间也能挤出一二来,就当是为受灾的百姓祈福罢。”朱祐樘道,“萧伴伴不必担心,到得日子便帮我将抄写的经文呈给父皇便是。”就像之前地动的时候那般,眼下他能替百姓做的,也唯有抄经而已。 ************ 转瞬便又过了十来天,太子亲手抄写的经书已经在佛前供奉了厚厚一沓。便是想挑错的万贵妃仔细翻阅了每一篇,也不得不承认他抄得极为用心。一勾一画都不曾敷衍,展开的时候相当赏心悦目。每见到太子抄的经书,愁眉苦脸的皇帝也会觉得欣慰不少,不肯假他人之手,必须自己亲自捧着供在佛像前。 可惜,天家父子的诚心并未打动佛祖。老天依然不肯降下一滴雨,旱灾的奏折仍是雪片般往京里飞来。蝗灾的预兆也已经隐隐有了,预示着今年绝不可能太平。 朱见深依然不肯下罪己诏,朝廷百官急得团团转,只得奉着他去天坛祭天求雨。祭天这等大事,朱见深自是无法推脱。更何况,他也想瞧瞧——自己身为天子,又是供奉玄武大帝又是供奉佛祖,都已经如此虔诚了,难不成还是不能得到上苍的回应? 于是,匆匆准备了一两日,朱见深便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去了天坛。这场祭天仪式办得格外盛大,从寅时末便开始折腾,一直折腾到申时末。成化皇帝陛下生得肥壮,平日又好磕药,身子骨其实早就已经虚了。末伏的天气,穿着厚重的玄衣纁裳在烈日下按照祭礼走动、行礼,又热又闷,他险些透不过气来昏倒过去。 祭天结束后,朱见深是被抬回宫的。在龙床上躺了好几天,他才恢复过来。谁知,他辛辛苦苦熬了一整天,就盼着老天爷赐雨,上苍却始终不肯领情。烈日炎炎依旧,赤地千里依旧,朝中众臣纷纷着急上火,嘴角上起燎泡的比比皆是。 “都已经过了立秋,整整旱了一季,老天却还不肯下雨,难不成真是刻意与朕过不去?!”深感压力的朱见深来到了安喜宫,握着万贵妃的手诉苦,“朕能做的都做了,玄武大帝与佛祖迟迟不应,真是朕的错?” “怎么会呢?”万贵妃捏了捏他攒起的眉头,轻轻给他抚平了,“陛下已经做得够多了。只是玄武大帝与佛祖还在考验陛下的诚心,所以才不肯下雨罢了。”她眸底闪过一丝暗色,又揉捏着他的头部穴位:“照臣妾说,祭天求雨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先前陛下供奉玄武大帝便是整整一个月,供奉佛祖也有十来天了,求雨怎么也得十次八次罢?急不得。” “一次祭天,比斋戒整整一个月还累。”朱见深摇了摇头,“再来十次八次,朕可撑不住。”他若是一位能忍耐有韧性的皇帝,便不会笃信方士,又喜好大肆玩乐,谁都劝不住了。祭天这样的苦差事,对他而言,自是能免则免更好些。 “不是还有太子么?”万贵妃勾起红唇,“既然太子能替陛下抄经,自然也能替陛下祭天。前朝不是也都曾经让太子代为祭天么?太子是储君,君父若有难处,怎么能不出面呢?” 朱见深听了,很是意动,立即吩咐司礼监拟旨。侍立在旁边的怀恩想着太子比寻常少年虚弱不少的身子骨,眉头禁不住微微一动。贵妃果然狠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惊人。看似是主动给太子提供了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脸的机会,实则是给太子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当夜,朱祐樘便接到了圣旨,命他赴天坛与地坛祭天求雨。圣旨里说得很含糊,也不提到底要祭几回天求几回雨,仿佛若是不能求得降雨,便必须一直祭下去似的。前来传旨的覃吉特意道:“是贵妃娘娘在万岁爷跟前举荐了千岁。” 朱祐樘怔了怔,侍奉他的小太监李广禁不住喜道:“难不成娘娘有意与殿下和解” 另一位小太监何鼎倒是看得更远些:“这雨能不能求得下来还不好说呢。之前万岁爷祭天也祭得声势浩大,偏偏老天爷一滴雨也不肯降下来。不仅文武百官心里嘀咕,那些无知的平民百姓更是不知传成甚么样了。若是咱们殿下求雨也没求成,这些流言蜚语不就也跟着殿下来了么?一次求不成还好,若是两回三回还没求成,宫外会传成什么样就难说了。” “再说了,上次祭天,殿下不过是从祭,回来就小病了一场。这次不仅是主祭,说不定还得祭上好几次,殿下怎么能受得住?” “你倒是想得多些。”覃吉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两个小太监下去,才叹着气道,“千岁,安喜宫那位到底没有死心啊。安静了几年,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如今一遇见合适的时机,就亮出了她的尖牙利齿。” 朱祐樘淡淡地道:“三弟四弟也都长大了。” 在他看来,万贵妃从来都不曾骄奢跋扈得失去了理智。她其实一直都很清醒——仗着父皇的宠爱,她便能将宫中的一切都握在手心里,从此自己与万家的荣华富贵都不会断。 因此,在自己还有可能生下皇子的时候,她断然不许任何人抢走太子之位,更不许父皇有任何儿女出世。在确定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诞育皇嗣的时候,恰逢他认祖归宗,她只得后退一步,有心想将他收作养子。 只是此妇太过狠辣,为了夺得他的抚养权,让他只能依靠她,竟悍然杀了他的母亲。而他在祖母的教养下,也绝不可能亲近她。于是,她便索性彻底放开了手,让宫廷里出现更多的孩子来与他这个太子来争宠。 她确实成功了。经过后宫的开枝散叶,父皇不再仅仅只有他一个儿子,祖母也不再仅仅只有他一个皇孙,国朝的太子亦不仅仅只有他一个选择。随着弟弟们渐渐长大,他的太子之位也坐得越来越不可能安稳了。只要能找到机会换个太子,她依然会是宫廷中的胜利者。 想到这里,朱祐樘挺直脊背:“这是一次阳谋,伴伴放心,我不会让她如愿。” ************ 三日后,少年太子身着九章纹玄衣纁裳,带着礼部与太常寺一众官员,以及勋贵武官等等,来到天坛代父祭天。冗长的礼节过后,他手持青香,走到放置在祭坛顶端的大鼎前,将这三炷香都插了进去,而后再度跪拜行礼,朗声念起了告祭文。 “尚飨!”祭文诵罢,祝酒撒向天地。还未等朱祐樘站起来,天空中便忽而聚集起了乌云,翻滚不已。墨黑的乌云间,更有久违的电光闪烁,雷声轰鸣。 “要下雨了!”旁边的礼官满脸惊喜,底下跪着的一群大臣更是难掩惊异之色。 “祭天大典尚未结束,继续。”朱祐樘轻声提醒,“不能唐突了天地神灵。” 礼官们忙收回心来,伺候着太子殿下完成祭拜。而跪在祭坛下方的大臣们则在狂喜之后冷静下来,纷纷悄悄抬起首打量着上头的太子殿下,神色各异。等到祭天大典结束的时候,暴雨已是倾盆而下。京师、北直隶、山东、河南,处处响起百姓们的欢呼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二十五章 尘埃落定 乌云翻滚,犹如山峦叠起,黑压压,沉甸甸,仿佛顷刻间便要从空中坠落下来。纵横其中的电蛇瞬间闪过,闷雷轰然炸响,似有一条神龙正在云中穿梭游走,发出惊天的长啸。淅淅沥沥的雨点之后,滂沱大雨随之落下,浇灌着干涸饥渴的千里土地。 神州大地上,此时不知有多少民众正望着久违的暴雨,欢喜得失态落泪。他们等待这场雨已经等了太久,久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一季的旱情与持续两季的旱情截然不同。前者尚可稍作补救,靠着存粮、野菜甚至草根熬过秋冬也许还能有些收成。后者却是完全绝收,便是挖草根啃树皮或许都未必能撑得下去。老天爷总算没有让他们绝望,彻底断送他们的生机。 京城,棉花胡同张家。 少女趴在窗前,望着犹如水瀑般的雨,浑然不觉雨水打在窗棂上,早已经溅湿了她的衣衫。天地间一片茫茫,只能瞧见仿佛无穷无尽的雨水。她的眸中倒映着瓢泼大雨,却仿佛像是瞧见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致,红润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下雨喽!下雨喽!!”张鹤龄踮起脚尖,仰着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丝丝的水气,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也要看下雨!!” 张清皎含笑看了他一眼:“搬个小凳子来踩着。” 张鹤龄望了望在旁边忙忙碌碌的平沙与水云,心里知道这是姐姐的闺房,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因此,尽管心里念头转了转,但他到底没有理直气壮地使唤两个大丫鬟,而是乖乖地自己搬了个矮脚凳来到窗底下。 他踩上凳子后,张清皎便扶了他一把,将他圈在怀中免得他不慎从凳子上摔下去。姐弟俩一同望着窗外,一大一小的眼睛都微微圆睁着,小脑袋搁在窗台上,大脑袋则轻轻地搁在小脑袋顶上,看起来格外趣味盎然。 “姐姐,只有雨。”看着看着,小家伙便有些不乐意了。他还以为姐姐看了那么久,一定很有意思呢。谁知道,举目望出去都是雨水,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他甚至连院子里的大陶缸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别的了。 “咱们不是来看雨的么?”张清皎捏了捏他的脸,心里暗自有些惋惜,这张小脸捏起来已经没有以前那种弹性十足的手感了。当然,除了手感有所降低之外,她对弟弟如今的模样更为满意—— 这几个月,在她的管教以及有意无意的饮食调整下,张鹤龄已经渐渐地改掉了被金氏纵容出来的饮食习惯。不再不分时间与场合,随时随地想吃就吃;不再专门挑着大肥肉吃,不吃得满口流油不罢休,每天点心不离手;不再懒得动弹,与小书童以及邻里同龄小伙伴的游戏活动猛然见涨。就这样,先前的小胖墩如今已经足足瘦了两三圈,一张俊俏的小脸蛋总算渐渐地从肥肉中脱颖而出。 张峦生得端正,金氏的相貌也颇为秀丽。张清皎便是继承了父母的容貌,生得更为精致秀美。张鹤龄的脸蛋自然也不会生得差,八分像爹,另外两分则更多了些源自于娘的秀致。只可惜他从小便被金氏养得肥壮圆胖,眼睛和鼻子都被挤得几乎瞧不见什么,任谁都看不出那堆肉底下竟然藏着这样好的相貌。 连在国子监住了些时日再归家的张峦见着儿子都觉得惊讶,更不必提左邻右舍了,简直怀疑张家是换了个年纪相似的儿子。金氏刚开始还心疼儿子不能随意吃喝,过得实在辛苦,时常寻思着暗地里给他开小灶。后来见着俊秀的儿子后,终于无话可说了。比起肥壮的小胖墩,她确实也觉得现在的儿子更赏心悦目。 便是张鹤龄自个儿,也已经到了懂得容貌美丑的时候。这个年龄的孩童本来便是毫不掩饰的颜控,谁不希望自己生得更好看些呢。从这件事上,他也终于明白自家姐姐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好,对姐姐自是更为信服了。 “只看雨,多没意思。”张鹤龄道,缩回了脑袋跳下凳子,“姐姐,你的袖子都湿透了,还不赶紧去换衣裳?”说着,他仰着头,皱了皱小鼻子:“当初是谁来着?说穿湿衣衫容易着凉得风寒,每回都追着我数落,自个儿却不当一回事。” 张清皎听了,不由得失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少说也是两三年前了罢?你明明记得很清楚,怎么后来还是屡教不改?非得我‘追着你数落’,你才觉得高兴?嗯?” 张鹤龄眼珠子转了转,朝着她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便跑到一旁去顽了。水云赶紧接道:“姑娘,这可是连大哥儿都懂得的道理,你怎么偏偏这时候却倔起来了?还是早些将窗户关上,换了这身湿衣衫吧。可别因为贪看下雨,反而让自己受了凉。” “是呢。”平沙立即从箱笼里拿出里里外外一身衣衫,“奴婢服侍姑娘赶紧换了去。”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张清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漫天的乌云与雨水,合上了窗户,“待雨小些,咱们便去正房瞧瞧娘。娘一向有些怕打雷,我担心这场雷雨惊着了她。雨下得这么大,爹爹今天应该不回来了罢?明儿派人去国子监给他送上蓑衣与伞,免得他淋雨受了寒” 随着脚步声远去,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淹没在了雨声中。 ************ 同一时刻,禁城。 “哈哈哈哈!好!好!!”正在乾清宫里歇息的朱见深望着外头的暴雨,放声大笑,喜上眉梢,仿佛这场雨是他自个儿求来的似的,“二哥儿做得好!不愧是朕的太子啊!!这场雨下得太及时了!缓解了旱情之后,想必朝中也不会再追着朕下罪己诏了!!” “想是万岁爷与太子千岁的诚心打动了老天,这才慷慨地落了这么一场雨。老奴瞧着心里就觉得欢喜,更不必提外头那些黎民百姓了,如今心里头必定都感念着万岁爷与太子千岁呢。”立在他身侧的怀恩也笑道,不着痕迹地捧了一把乐陶陶的皇帝。免得他再想起此事时,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劳累了数十天,竟然不及太子抄经祭天的功劳,被有心人挑拨了父子感情。 “可不是么?”萧敬接道,“这般大的雨水,不酝酿些时日可下不成。前有万岁爷祭天,后又有太子千岁替父祭天,上苍才终于洒下了这场豪雨。偏偏在今天下,也是巧得很,正好不早也不晚。” 朱见深听得,觉得他们说得确实有道理,心里顿时熨帖了不少。看来,自己忙碌了两个来月,又是供奉这位神仙,又是供奉那位佛菩萨,总算不是白费功夫。他抚了抚须,瞥了瞥怀恩与萧敬,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说来,东厂提督不是还空缺着么?萧敬,朕觉得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敬怔了怔,忙跪下来辞谢:“得万岁爷看重,是老奴的福分。不过,万岁爷明鉴,老奴可从未想过当东厂提督啊。” “想与不想都是小事,在司礼监也是为朕办事,在东厂也是替朕办事,没有甚么分别。”朱见深挥了挥手道,“更何况,你先前不是与尚铭交好么?这东厂提督究竟该怎么干活,你应该很熟悉了,不必朕再指点你。” 萧敬连忙叩首:“万岁爷三思。且不提老奴一心只想着在万岁爷身边伺候,便是只说尚铭一事,老奴也不合适。” 有一瞬间,敏锐如他甚至也有些分辨不清,皇帝究竟是在试探他,还是确实想让他来主管东厂事务。要知道,如今每天还有不少弹劾尚铭一党的折子呈上来,试图将尚铭的残党都清算干净。几乎每一个相关的折子里头,都必定会捎带上他。便是皇帝陛下始终留中不发,不给任何回应,也不意味着他心底会完全不当一回事。尚铭遭了厌弃,他又与尚铭交好,谁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陛下便会念头一转,同样厌弃了他呢? 此外,从历任东厂提督的生平来看,一旦成为东厂督主,绝大多数人便都不得善终。只要倒下来,必定会墙倒众人推,沦落到最为凄惨的境地,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勉强可得些安定自在。更不必说,以尚铭与他的关系,他若主事东厂,只会越发成为那群言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此再也无法安宁。 “怎么会不合适?你办事,朕素来都很放心。”朱见深轻轻地敲了敲御案,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别理会言官,内官都是朕的家奴,朕想提拔谁,都与他们无干。至于贵妃那边,也不过是被梁芳那老货劝了劝,才替他和国师说了些话。你只管记得给她进献些礼物就是了,旁的事她也不会多管。” 萧敬低着头苦笑,再度辞谢:“老奴只想侍奉在万岁爷身边,不想离开万岁爷半步。” 朱见深垂首望着他:“朕是看重你,才想着提拔你。” “老奴明白,也感念万岁爷隆恩。只是,东厂提督又如何?不能时时随在万岁爷身边伺候,老奴便觉得不值当去。” 朱见深眯了眯眼睛,刚要开口继续说,便听旁边的怀恩冷不防道:“万岁爷听听,这老货分明是看中了老奴的位置呢。不想离开万岁爷身边,又想得万岁爷看重,可不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职缺了么?只可惜,老奴身强体健,还能侍奉万岁爷三五十年,便让这老货在后头等着罢。” 萧敬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说话,心里感激,立即再次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何德何能,哪敢觊觎戴先生的位置” “哈哈哈哈!!”朱见深已然被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两个大太监逗得仰首大笑起来,“既然想留在朕身边,那便留着罢!说不得哪天,朕便让怀恩去颐养天年,命你来做司礼监掌印太监了呢?” “连万岁爷也拿老奴取笑罢,罢,能博得万岁爷一笑,也是老奴的福分。” “你不想去东厂,便给朕举荐一个能掌管东厂的人罢。一直让这职缺空着也不好,许多事都不方便布置下去。”朱见深又道。 萧敬不着痕迹地看了怀恩一眼:“老奴举荐陈准。此人最是忠心耿耿,万岁爷怎么使都可放心。”他话音方落,怀恩的眼底便透出了几分笑意。大家都是聪明人,唯有懂得投桃报李,才能好好地在这宫中经营下去。 另一厢,安喜宫。 听着绵绵不绝的雨声,面沉如水的万贵妃终是按捺不住脾气,将滚烫的茶盏砸在了侍茶的宫女身上,怒道:“这是要烫死我不成!来人哪!将我的马鞭取来!看我不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心怀不轨的贱人!!”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宫女被烫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呼痛,立即便跪下来磕头,转眼额头上就已经是一片鲜血。 但她的狼狈并未让万贵妃生出恻隐之心,其余的宫女太监也都面无表情,垂着首犹如一群僵硬的泥雕木塑。两个魁梧的太监快步行来,将那宫女紧紧地按住,却并未堵住她的嘴。万贵妃高高举起鞭子,想起某一日朱见深似是多看了这个宫女一眼,面容越发狰狞,狠狠地冲着她白皙的脸抽了下去。 暴雨依旧,雨声掩住了千家万户的笑闹,也盖住了深宫中的惨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二十六章 再度生事 自那次持续整整一日一夜的暴雨后,忽然变得格外慷慨的老天爷断断续续又降下数日细雨,终是缓解了这场大旱。不知从何时开始,京中便倏地流传起了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供奉神佛、每日抄经、虔诚祭天等等诸事,将祈雨的功劳都归给了父子俩。 绝大多数民众并未多想,听了传言之后,便只顾着感念不已。谁还记得发生大灾异的时候,每一位皇帝都会自我反省一番,而成化皇帝陛下直到现在还不曾发罪己诏?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关? 唯有极少数察觉真相者暗自嘀咕:甚么父子的功劳?西市那座令人怨声载道的大永昌寺还在建呢,皇帝供奉的神佛从来就没给过什么反应——皇帝祭天,依旧是大旱;太子祭天,尚未结束就降下大雨。功劳究竟是谁的,这还用说么?不过,嘀咕归嘀咕,到底没有人将这些明着道出来。 张清皎也听了水云打听回来的不少传闻,对此不过是一哂而已。昏君揽功劳也罢,给自己脸上贴金也罢,只要不妨碍升斗小民安居乐业便与她无关。只可惜,大永昌寺之事至今仍未完全平息,总是令她时不时有些担忧,若是自家也被强行拆了建寺庙道观可如何是好。 这种莫名的担忧似有些杞人忧天之嫌,日子却是一天一天地过。在她的打理下,张家依旧关起门来过着平安富足的小日子。张峦专注课业,在国子监也隐约传出了些许声名;金氏已经怀胎九个多月,眼看便要临产了,越发沉浸在对腹中胎儿的怜爱里;张鹤龄接受了姐姐的教导,昔日人嫌狗憎的熊孩子渐渐变成一个能讲得通道理的顽皮孩童。 因着已有一段时日不曾见张氏,张清皎特意遣人去了沈家一趟。得知张氏最近得空后,她便带着张鹤龄去了沈家拜访。这一天,姐弟俩换上新衣,带着礼物乘着马车来到沈家。马车停在了沈家门口后,就见沈峘带着何妈妈出来相迎。 “几个月不见,峘哥儿长高了不少。”张清皎笑道,打量着穿上了儒生服的小表弟,“听姑母在信里说,打算给你延请一位西席?怎么不在沈家的家塾里进学了?”这些日子她虽然并未与张氏见面,但派人送信送礼却是一直未断,对沈家的事自然也颇为了解。 沈峘脸微微一红:“家塾里的夫子拢共要教十来个人,时常顾不上我。娘觉得我的进度比其他人强些,单独请西席来家里教更合适。这些天,爹和娘都在给我挑西席先生,还托舅父也去打听了。” “表哥也像我一样,以后都在家里读书?”张鹤龄歪了歪脑袋,“不过,我有姐姐教就够了,以后也不需要请甚么西席。” “皎姐姐只能给你启蒙,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须得专门延请先生了。”沈峘闻言,低头一看,表情瞬间就变了。他认真地打量着表姐身边这个俊秀可爱的孩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第一回见似的,只差问出一句——“你究竟是谁?伪装我那个熊表弟究竟有何目的?” 张鹤龄眨巴着眼睛,咧开嘴嘿嘿笑了,神态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熊”状:“姐姐你看!表哥也认不出我了!!” 沈峘这才从他身上发现了熟悉之处,脸不由得更红了,努力地辩解道:“好几个月不见,谁知道你竟然瘦了?” “别说峘哥儿了,说不得姑父姑母见了你也不敢认呢。”张清皎拍了拍弟弟的小脑袋,“爹爹倒是不曾与我说过帮你相看西席的事。说不得他们打算在国子监里请一位贡生,那倒是你的福气了。”贡生可不是寻常的秀才,每一位都须得在各州学府学里品学兼优,才可能被推荐到国子监里来。让他们来教一个年方九岁的孩童,自然是绰绰有余。 表姐弟三人正要进门,张清皎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沈家门房边,便发现木桩上拴着一匹格外眼熟的马,不禁微微有些惊讶:“原来今天爹爹也来了?峘哥儿,你方才怎么没有提起来?看来,应该是给你请西席有眉目了罢。” “我,我刚才忘了。”沈峘回道,表情略有几分不自然。 张清皎眉头微挑,顿住了脚步:“此时姑父姑母应当都在前院的上房里罢?无声无息地进去内院实在有些失礼,不如我先带着鹤哥儿去与两位长辈见礼,再去内院等着姑母也不迟。”说罢,她笑着望向正不着痕迹地将姐弟俩往内院引的何妈妈:“何妈妈以为如何?” “夫人说了,都是自家人,很不必遵从甚么繁文缛节。”何妈妈神情不变,依旧是满面笑容,“她心疼侄女侄儿,哪里舍得姑娘和鹤哥儿劳累,早便命老奴在内院里准备好了,就等着二位过去稍作歇息呢。” “是啊。皎姐姐和表弟坐着马车过来,一定早就累了,先歇一歇再去问候我爹娘也不迟。”沈峘忙接道,努力露出了恳切的表情,但因为年纪小演技不过关,越发显得有些慌慌张张。 张清皎心中更是好奇了——父亲与姑父姑母究竟在商量什么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竟然还特地防着她,不让她听见?难不成又是一回相亲?那也不必瞒得这么紧啊。难道,自家爹已经忘了么?先前经过周家的事之后,他便已经答应了,若是说起她的亲事,必定不会再瞒着她不教她早些知晓。 “坐马车有甚么累的?”张姑娘暗暗打定了主意必定要将此事弄清楚,含笑牵着自家弟弟便往上房行去,“正巧爹爹也在,还可问问西席的事呢。” 沈峘拦不住她,只得焦急地望向何妈妈。何妈妈左思右想,叹了口气,低声道:“以姑娘的脾性,若是起了疑心,哪里能拦得住她?老奴倒是觉得,夫人是关心则乱了。姑娘一向豁达,些许小事也不必瞒她。” 张清皎闻言,回首朝着她嫣然一笑,继续领着张鹤龄走近不远处的上房。来到合上的门前时,她便听里头传来张氏压抑着愤怒的低斥声:“这周家究竟是哪来这般厚的脸皮?还托人问到了你跟前?!” 又听沈禄苦笑道:“我倒没有见他们家那个举人,是与我交好那位周氏同族的周举人将这份请帖给我的。我原以为只是邀请咱们一家子去周家参加宴席,却不想里头拐弯抹角地提到了你和皎姐儿。来瞻啊,此事确实是他们不地道,你便当作不知道就是。” 张峦沉默着没有说话,倒是张氏难以忍耐怒火:“也亏得他们还能想到这一招!知道若是真将帖子送到了咱们家,我连看也不会看,立刻就会投进火中烧个干净!明明上回是他们看不起咱们张家的姑娘,还想咱们皎姐儿送上门去再给他们周家看轻?呸!做梦去罢!!” “多谢姐夫与姐姐告知我此事,我绝不可能让皎姐儿去周家受辱。”张峦终于开口了,声音略有些低哑,“数个月前,我便悄悄地打听了他们周家的事。听闻周秀才看中了皎姐儿,周父周母却打算拿他的亲事给自家前程铺路,嫌弃我不过是个秀才,不能给他们助力。如今他们突然反悔,大约也不过是周秀才在家里折腾狠了罢了。” “不过,他看中了皎姐儿又如何?我女儿千般万般好,怎么能嫁这么一户眼睛都盯住了亲家助力的势利眼?便是周家看起来再心诚,我也不信他们家日后会对皎姐儿有多好。因此,相看的事不必再提。还得烦劳姐夫与姐姐,应这回邀去一趟周家,将这件事彻底了结干净。” 张氏毫不犹豫地回道:“你尽管放心,我绝不许周家败坏咱们家皎姐儿的名声!!” 听到此处,张清皎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她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扣了扣门环,笑道:“姑父,姑母,侄女带着鹤哥儿来给两位问安了。” 站在她旁边的张鹤龄鼓着脸颊,喊了声“姑父姑母”,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周秀才”是吧?想娶他的姐姐,又对姐姐无礼的混账家伙!!呵呵,他张鹤龄记住了!! ************ 禁城,钦安殿。 朱见深斜倚在御座上,听着李孜省等人巧舌如簧,夸赞祈雨之功八分在万岁爷,心里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李孜省见他心情似是不错,又进献了两颗新出炉的丹药,笑道:“陛下先前斋戒供奉,已经上达了玄武大帝。若没有玄武大帝托梦保佑,微臣这一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丹药,怎么能两颗都炼成呢?” 两颗丹药通身火红,大如鸽蛋,鲜艳而又漂亮。朱见深拈起一颗,轻轻地嗅着丹药周身的药香气,漫不经心地道:“仙师这一炉丹药,品相确实很难得。如此说来,先前之事,倒是朕错怪你们了。” “陛下不过是为万民而忧罢了。些许委屈而已,是微臣等人该受的。”李孜省笑着回道。 朱见深拿了丹药,心情大好地回到乾清宫,便立即服用了一丸。待他觉得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脱了衣衫散热,正是飘飘欲仙的时候,忽然瞄见了御案一角司礼监呈上来的奏折——那是刑部员外郎林俊上的折子,弹劾梁芳与继晓,说他们祸国殃民,必须处死。 昏昏沉沉的朱见深眯起眼,将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勃然大怒:“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来人!着锦衣卫!将这个甚么林俊抓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二十七章 林俊一案 清宁宫,萧敬在朱祐樘耳边,准确无误地背诵出了林俊弹劾梁芳与继晓的奏折内容。 少年太子眉头微蹙,清亮的眼眸略有些发沉:“奏折中言,‘贻毒生灵,请诛二人以谢天下’,确实有道理。单看在西市兴建大永昌寺一事,民众便迟迟未能安置好。我更听说,为了修造这间寺庙,靡费甚巨,府库已经不堪重负。” “少说也已经有数十万银了。”萧敬低声道,“御马监主管皇庄、府库与各地采办,直接从内府府库中拿银两,梁芳有监守自盗之嫌。戴先生怀疑,他之所以举荐继晓,让这个妖僧蛊惑万岁爷建造皇家寺庙,也有刻意从这件事里贪污银两、中饱私囊之意。” “他监守自盗是真,不会轻易给人留下证据亦是真。只要父皇一直信重他,便是戴先生手握凭证,也必定不会轻易去动他。”朱祐樘轻轻一叹,“这位林员外郎到底太着急了些,父皇正在兴头上,哪里能听得进去这些弹劾之言。眼下他已经被下了诏狱,父皇消气了么?态度可松动了些?” 萧敬摇了摇首:“万岁爷当时进了药,有些控制不住脾气。锦衣卫那头又是贵妃娘娘的兄弟当差,听说正在给这位员外郎罗织罪名”自从万贵妃的几个弟弟进入锦衣卫任职后,没几年万喜便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使,将锦衣卫的滔天大权尽揽手中,令锦衣卫成了万贵妃一党排除异己的利刃。 “若是前任指挥使袁彬尚在,绝不会如此不分是非黑白。”朱祐樘低声道。只要想起已经升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已经八十余岁高龄的袁彬,他便不由得对父皇身边那些手握重权却品行不端的亲信感到忧虑:“幸得还有戴先生在,先生可有甚么对策?” “唯有劝万岁爷消气了。锦衣卫那一头也得注意,免得好不容易劝万岁爷回心转意,最后人却死在了诏狱里。”萧敬低声道,“万岁爷最近进药太频繁,怕是有些不好劝。不过,千岁放心,老奴等必会想方设法,将这等直率敢言的忠臣都保下来。若是林员外郎被冤杀,日后哪里还有人敢轻易弹劾梁芳与继晓这些小人?” “若是掂量后果,怕是那些言官宁可去给父皇进谏,也不敢触动梁芳与贵妃之利。”朱祐樘垂下眸,“我倒是突然想到一计,暂时不涉及梁芳,只能压制继晓。萧伴伴且听一听,看看是否可行?” 萧敬怔了怔,忙道:“还请千岁示下。” 便听少年太子轻声道:“唯有鹬蚌相争,渔翁方能得利。若是继晓受重用,李孜省的地位便不如从前;若是李孜省受重用,继晓便不可能真正得到父皇的宠信。因此,就算两人都是梁芳举荐而来,利益也未必完全一致。既然二人都是贪婪重利之辈,何不让他们俩内斗一番?无论谁输谁赢,想必都是两败俱伤。” “千岁妙计,老奴这便回去与戴先生商议。”萧敬目光微微一变,转身便要匆匆而出。 “在戴先生面前,萧伴伴可别提起我。”朱祐樘苦笑道,“这种阴谋诡计,我本便不应该在上头下功夫。”他从来都想成为一位堂堂正正的人,便是用谋略,也只以阳谋击溃敌人。但现实却是,阳谋毫无施展余地,阴谋倒是能插得上手。 “老奴倒是觉得,阴谋与阳谋都无碍,关键在于为何而施用。”萧敬意味深长地回道,“谋略哪来的对错?之所以有是非的分别,不过是因施用之人的目的纯与不纯而已。无论是用阴谋或是阳谋,都无愧于心即可。” 朱祐樘一愣,立时便陷入了沉思当中。 萧敬出得太子寝殿后,便见两名小太监李广和何鼎都守在外头。两人忙向他行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怀里的檀木盒上。谁都知道这里头装满了太子每日练习的大字,隔三差五萧敬便会亲自过来指点太子习字,顺便再将他的习作收回去看看可有进益。不过短短数个月过去,太子的楷书确实也写得越发有风骨了,听说还得了文华殿众位讲官的赞许。 “你们二人若想习字,也可随着我学。”萧敬呵呵一笑。 “奴婢们愚钝,哪敢浪费萧爷爷的时间?”李广陪着笑,倒是何鼎眼中微微一亮,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萧敬回想起覃吉对两个小太监的评价,心里亦略有了些看法,笑着点点头便离开了。 之后几日间,为林俊争辩的奏折几乎有上百张。甚至连远在南京的臣子们也听说了,立刻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言,着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京。这时候,又有一位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看不过去,想方设法要营救林俊,也被锦衣卫拿进了诏狱。 朱见深被群臣的反应激怒,态度越发强硬,坚决要严惩林俊与张黻以儆效尤。朝中顿时哗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句话,说是“御史在刑曹,黄门出后府”,那些不敢上书弹劾奸佞的言官都不由得为之羞惭。 随着林俊与张黻名震京师,这件事越闹越大,上书为他们辩护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怀恩见状,立刻将这些奏折暂时压了下来,不让它们触动成化皇帝陛下那条突然变得格外敏感的神经,免得龙颜震怒。 紧接着,他一方面用朱祐樘所提的计策,和萧敬、覃吉、戴义等司礼监大太监密切合作,不着痕迹地在朱见深跟前挑拨,让李孜省与继晓争夺宠信生出罅隙。另一方面,他又亲自去了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半是恐吓半是劝那些锦衣卫,让他们别为了谄媚梁芳故意构陷林俊与张黻。若是有人胆敢严刑拷打林张二人致死,他也绝不会让他们好活。 司礼监的大珰们联手,手段自然高明。没过多久,李孜省便因为继晓受宠信而生出了危机感,越看继晓越是不顺眼。诸如他进献了丹药,继晓便上赶着要进献檀香的事屡屡发生,他若是看不出这个和尚的野心那才是怪了!! 此外,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也不敢无视怀恩的恐吓——谁敢冒着得罪怀恩的危险,冒着让满朝言官戳脊梁骨的危险,就为了去讨好梁芳和万氏兄弟?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怀恩伸伸手就捏死了,哪敢得罪这位权宦?更何况,谁不知道东厂的新督主陈准与怀恩交好?锦衣卫便是再风光,也不敢和东厂过不去啊。 就这样,林俊和张黻在诏狱里侥幸保住了性命,终于撑到了朱见深心情渐好的时候。成化皇帝陛下听了怀恩的劝,趁着大永昌寺的佛像正在塑金身,大发慈悲把这两位官员从诏狱里放了出来。 不过,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就这么释放林张二人,而是借口说他们不安于本职,管得太多了,直接把他们放逐到了云南。从五品的刑部员外郎林俊去了姚州当从七品的判官;同样是从五品的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则去了和县没什么两样的属州师宗当了从五品的知州。 至此,林俊一案暂告一段落,而李孜省与继晓的矛盾依然在酝酿当中。朝廷终是再一次安稳下来,太子朱祐樘又默默地在心底填上了林张二人以及数位替他们辩护的忠臣的名字。 ************ 作为“普通平民少女”,张清皎对最近这场京城大案只是略有所闻罢了。 听说在群臣与大太监怀恩的努力下,两位忠臣最终保住了性命,只是被贬去了云南。不少民众都松了口气,觉得皇帝陛下到底仁善。唯有张家姑娘在脑海里勾勒着神州华夏的地图,暗暗叹了口气:都已经流放两千里,发配到西南边陲去了,这还算“仁善”么? 不过,官场沉浮与张家的种田生活离得太远,张清皎也不过是在心底给昏君添了一笔,便不再多想了。最近她满心都是金氏即将生产的事,已经顾不上外头的风风雨雨了。 刚开始她还觉得,自己已经派人叫了两位老稳婆,又与那位老大夫说好了到时候也过来,一切应该很妥当了。但后来不知怎地,她又忽然想起了许多此世以及后世产妇生产不易的事,心里禁不住暗暗紧张起来。 张氏过来探望的时候,觉得侄女有些失了平常心,又是怜惜又是心疼,便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崇福寺礼佛,求观音菩萨保佑金氏生产顺利。张清皎听了她的话,便邀了新婚半年有余的二表姐沈洛一同去。 原本张清皎打算将这次进香当成表姊妹的闺中活动,却不料张鹤龄听说后,坚决要跟着一起去:“上次姐姐去进香就没有带着我!这回还想丢下我?”他已经向沈峘暗中打听了所谓京中时兴的“相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进香”这件事格外警惕。上次冒出一个周秀才,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冒出一个吴秀才、郑秀才或者王秀才什么的? 张清皎仔细想想,小家伙确实也有半年多不曾出门逛逛了,便答应带着他同去:“这回可是为了娘去祈福的,你若想同去,也得与我一起好好拜一拜佛菩萨。” “好!我也拜一拜!!”张鹤龄满口答应,略有些别扭地远远看了金氏一眼,“如果姐姐和娘都那么想要弟弟,那我也给佛菩萨说,保佑娘平安生下弟弟!!” “真乖。”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弟弟与妹妹都无妨,我们都喜欢。”金氏给孩子灌输的重男轻女的念头,必须从小就掰正了。 “那还是让娘生妹妹吧。”张鹤龄想了想,马上就改了主意,“妹妹更乖巧可爱。” 张清皎笑了,心里道:这话可不能让金氏听见,否则一定与她们姐弟俩着急。她满心就盼着,自己腹中的一定是个男胎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二十八章 纠缠不休 再一次来到崇福寺,张清皎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悠闲了。倒是久不曾出门的沈洛与张鹤龄觉得格外新鲜,一个满怀感慨地回顾一年前来这里进香的所见所闻,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分心指了指自己的新发现,颇为和乐融融。 将要进佛殿时,张清皎轻轻一咳以示提醒,两人立即噤声不语。张鹤龄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对于听姐姐的话丝毫不觉得奇怪。倒是沈洛因为自己的反应愣了愣——为何她明明是已经成婚的表姊,此时却仿佛像是小表妹一般“顺从听话”? 佛殿中的香火一如既往地鼎盛,人流如织,很是热闹拥挤。表姊弟三人并没有抽签的意思,只在不同的殿堂中投了些香油钱,虔诚地拜了拜便罢了。直至来到悯忠殿的观音坐像前,她们逗留的时间才略微长了些。毕竟,民间通常认为,这位菩萨有一别号“送子观音”,此时拜它最为合适。 莲花台上,观音菩萨垂眸低看,手结法印,周身仿佛隐约有梵音轻唱。 张清皎在心中默念着送给金氏的祝愿,恭恭敬敬地叩首。她身边的张鹤龄也照猫画虎,脑袋磕在地上,看起来极为虔诚。沈洛侧首瞥见姐弟俩满脸郑重的模样,不由得抿唇一笑,自己也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神佛菩萨都拜过一遍后,沈洛便道:“许久不曾尝尝崇福寺的素斋了,咱们用过午饭再走罢。”说罢,她亲热地把着张清皎的手臂,轻声与她说笑起来:“好妹妹,咱们俩一同出来进香可是头一回呢。往后若得空,你可得经常派人来邀我才好。不拘做甚么,咱们姊妹也有个伴儿。” 张清皎本便对新嫁娘的生活颇有些好奇,闻言便问:“洛姐姐被约束得紧么?只能得到邀约才能出门?”说来,自从沈洛二月嫁出门,除了偶尔在沈家见到她一回两回外,表姊妹俩竟是从来不曾私底下见过。张清皎体谅她是新妇,只是派人给她送信问好,并不想贸然送帖子去打搅她。而她亦只是回礼回信,每次连信都写得文绉绉的,内容规规矩矩,与平常的性情大为不同。 沈洛轻叹道:“是呢。因不知婆母的真实性情,也不知夫家的家风如何,我新嫁过去须得小心些,可不能随意自作主张。娘还特意嘱咐我,好好安分一段时日,不许随意踏出门,也不许常回娘家,好好陪一陪婆母她老人家。毕竟公爹外出赴任,夫君与弟弟们又忙着读书,她一人在家里实在寂寞。” “我听了娘的话,跟着婆母在家里绣花,每日只能待在两进的院落里,进进出出都是那四角天空,浑身上下好不难受。你有所不知,出嫁前我便被拘在家中绣嫁妆,整整拘了半年之久;出嫁后拢共也就陪着婆母出了一趟门,去附近的寺庙里拜佛,旁的便是因爹娘生辰回了两趟娘家。好妹妹,我总觉得自己都快闷坏了,你若是隔三差五来寻我解解闷,我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姐姐放心,我回头捏准了时候,便派人送帖子过去。”张清皎对她颇为同情,一时间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更是失去了期盼。瞧瞧,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出门探亲都得寻出理由来,竟仿佛一辈子都困在夫家了。若是婆母约束得严,不能自己早些掌家,几乎大半辈子都不由自主,倒不如她如今的日子自在——想出门进香或者去店铺里逛逛,只需与爹娘说一声便是了,张峦与金氏从来没有不许的。 沈洛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负面案例”,只笑道:“那我便等着你的帖子了。” 张鹤龄在旁边不甘寂寞,插嘴道:“姐姐要去探望洛姐姐,可不能落下我来。”许是被沈峘的种种形容吓住了,甚么“姐姐迟早会成为别人家的人”,“姐姐嫁了出去就不见踪影,见也见不着”,又有沈洛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小家伙深感责任重大。他如今格外黏着姐姐,生怕自己若是不注意,便有什么人冒将出来,轻易就将自家姐姐给“蒙骗”走了。 “好,好。”张清皎以为他也想寻得机会出门逛逛,便答应了,“若是你日后好好进学,我便保证不落下你。瞧瞧,不久前爹爹刚夸赞了你百家姓背诵得不错,今天不是也带你出来了么?”她悉心教养了半年,小家伙终于能背诵默写三字经,结合诸朝史书也学了不少历史典故,说得头头是道。如今姐弟俩的进度已经到了百家姓,顺便还有术数启蒙、棋艺启蒙、绘画启蒙等,预计明年便能学完千字文,开始读诗经了。 张鹤龄挺了挺胸膛,已然从读书进学里获得了成就感和自信:“姐姐放心就是!只要别让我成天都像隔壁家小四儿那样待在私塾里写一天的大字,摇头晃脑地背诵一天的百家姓,我一定不会教姐姐失望的。” 有比较才有满足。此前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课业有些重,每日都有半天必须在书房里勤奋努力,只下午才能得空顽些旁的游戏。自从隔壁有个秀才家的同龄小伙伴进学,亲眼目睹了小伙伴水深火热的日子,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幸福极了。再看看表哥沈峘沉重的课业,他只恨不得自己永远是姐姐教才好呢。有时候撒撒娇,说不得还能换得一整天的休息。 沈洛听了,不由得笑道:“而今看来,鹤哥儿可真是懂事不少。”以前这个熊孩子是什么模样,她可没少听张氏和沈峘提起,与如今相比,分明是判若两人。 “也该懂事了,前一阵刚过完六周岁生辰,都已经七岁了。”六岁,在后世也是上小学一年级的年纪了,已经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说起来,张清皎并不习惯像此世这般算虚岁。譬如在张峦看来,张鹤龄如今虚七岁,再翻过年就该虚八岁,去私塾也该提上日程了。而她自己虚岁十五,过了年后便是虚岁十六,亲事也已经拖延不得了。 表姐弟三人沿着回廊往前行,与形形色色的香客擦肩而过。倏然,张清皎从一群群人里,瞧见一张陌生而又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她微微一怔,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瞧错了,又或许不过是偶遇罢了。然而,那人略有些憔悴的脸孔见了她后,却立即浮起了笑容,不由分说地便要往她们这里靠近,显然便是冲着她来的。 她皱起眉,低声对沈洛道:“洛姐姐,咱们不吃素斋了,回家去罢?” “怎么了?”沈洛见她神色忽然一变,反应有些不同寻常,便问道,“可是突然想起了甚么事,心里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若是如此,素斋不吃也罢。我随着你们回家,也去见一见舅母。” 张清皎挽着她转回身,特意挑了内眷较多之处走去,谅那周秀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女眷。她略作思索,到底还是不想瞒着沈洛,便低声道:“先前不是相看过一户人家么?父亲与姑母都觉得那家人不是个好的,便不再提起此事。谁知,我方才竟然瞧见了那家的秀才,觉得还是避开比较妥当。” “偶然遇见?”沈洛挑起眉,她也曾经听张氏说过周家的事,还为此宽慰过几句,“还是刻意打听了消息,在这里等着咱们?” 张清皎眉蹙得更紧了些。看对方之前那架势,并不像是偶遇,反倒是特意在这里等着。看来,她须得让人在家中周围好好找一找,可不能让形迹可疑的人在棉花胡同附近出没,更不能纵容出一个跟踪狂来。 沈洛一见她的神色,便猜出了真相,气恼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厚脸皮之人?若是”若是有长辈在,便可好好教训他一顿了。可惜如今只有她们表姊妹两人,还须得避嫌,根本不能上前理论。 “洛姐姐何须为这种人动气,咱们远远地避开他也就是了。”张清皎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也颇有些懊恼。谁能想到,不过是一次相看,便惹出了一块怎么也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分明上回爹爹便托姑父姑母又一次拒绝了周家,这周秀才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听不懂人话了么?她真是无法理解,这才见了一面,怎么就能真情实感到如此程度。 表姊妹俩不着痕迹地转身便往回走,张鹤龄愣了愣,跟在她们身后,仆婢们赶紧簇拥上去。他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睛眯了起来,狠狠地往后头一剜,又一次犯了熊,咬牙切齿道:“姐姐,那人到底是谁?!是穿松花色长袍的?还是天青色长袍的?!” “你想做甚么?还想举着拳头打人不成。”张清皎不禁失笑,推了推他的小脑袋,“怎么凡事都只想着动手,而不想着动动脑子呢?乖乖地走罢,事情不宜闹大,不然反而是我吃亏了。而且,你便是扑过去,人小力微,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张鹤龄哪里懂得甚么“事情不宜闹大”的道理,只是听了她后半句话,想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禁不住鼓起脸颊而已:“那我长大了之后再去揍他。姐姐先告诉我他究竟是谁,我记住他的长相!!” 沈洛也不由得笑了:“便是记住又如何?且还得等十年,你才能帮你姐姐出气呢。” “哪里用得了等十年!”张鹤龄不服气的梗起了脖子,“姐姐说了,我以后可是要学礼乐射御书数,变成文武全才的!!像那样的文弱书生,我十岁就能揍他了!也就三年!再等三年!!”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举起了三根手指头,用力地晃了晃。 沈洛更是笑得花枝乱颤,连张清皎也不由得抿唇笑了,温和而又柔美,不仅张鹤龄看着觉得高兴了些,连数丈外的周秀才也看得痴痴地。不过,待他终于从满脑子幻想里回过神来,便发现人群中已经不见了表姊弟三人的踪影。 这时候,张清皎三人已经带着丫鬟仆婢匆匆地回到了崇福寺前。刚要上自家马车,便远远地见一辆陌生的破旧马车朝着她们飞奔而来。马车在附近停下,原本留在家里的丫鬟平沙从里头探出头来,难掩喜气与焦急:“姑娘,夫人发动了!” 张清皎一怔,立即果断地道:“走!咱们立刻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二十九章 幼弟降生 据平沙所言,张清皎与张鹤龄离开之后没多久,金氏便说想喝人参鸡汤。等厨房给她炖来了,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小碗呢,便已经开始疼上了。 她的大丫鬟玛瑙是个没主意的,只顾着急得团团转,没人吩咐便什么都做不成。经验丰富的李妈妈见姑娘不在,立即开始消极怠工,装成鹌鹑状一句话也不说。王氏是厨娘,忙着烧热水呢,哪里有空闲去正房瞧瞧?最终,竟是张五家的出面,三言两语地稳定了人心。 “张五家的许是见得多了,只脸色微微变了变,就马上利落地让她男人赶紧去将稳婆和大夫都请回来。她原想自己来给姑娘报信,但夫人身边离不得人,玛瑙又不可靠,便央了奴婢在胡同口赁了马车过来一趟。”张家常备有两辆马车,能驱车的唯有周大与张五。周大常年跟在张峦身边,张五又赶着马车去接稳婆与大夫,家里的马车自是不能用了。 别看平沙说话时细声细气,思维却是向来条理分明,该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奴婢出门时见平安也在,便拿了几文钱哄他去给姑太太那头送口信。这会子姑太太应该已经去咱们家里坐镇了,姑娘放心便是。” 张清皎略松了口气,夸道:“张五家的确实能干,你想得也很周到。”至于李妈妈,原本敬她是张峦的奶妈才让她做了管事娘子,贪了家里的银钱她也不想与她计较。没想到,关键时刻她却生出了小心思,如何还能让她担了管事娘子这个名头? 沈洛也不由得惊讶道:“妹妹身边的丫头可真是不错,每一个都聪明伶俐,担得起事儿。”以她对金氏的了解,这样的丫鬟必定不是舅母能/调/教得出来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两个丫头都是小小年纪的表妹亲自教养出来的。她越是想,就越觉得表妹真是深不可测。 张氏曾经与她说过,掌管经济庶务,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漏,并不是内宅中最难的事。对主母而言,唯有两件事最难,也最为要紧。一则是教出忠仆,家中上下同心;二则是生财有道,能像舅祖母何氏那样懂得经营。而这两者通常也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有生财能力而无忠仆,财物便多数在两三代内就被仆婢都贪了;若有忠仆而无生财之力,那便唯有一家老小都穷苦度日了。 仔细看看,表妹身边的两个丫鬟比她稍长一两岁。这得多少年前就收服了她们,有意识地好好教起来,才有如今这样两个能干的丫头?那时候的表妹应该顶多不超过十岁罢,简直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多谢洛姐姐夸赞,姐姐身边不也都是伶俐人儿么?”张清皎笑了笑。因心里到底还有些担忧,便没有再多言,只是握着张鹤龄的手沉默着。 张鹤龄抬眼望着她,满脸都是担忧,咬着唇轻轻问:“姐姐,生孩子很可怕么?” 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娘有危险,她腹中的胎儿也有危险。说来,娘生养我们不易,咱们平常也该体谅她一些。不过,孝顺是好事,愚孝便不是甚么好事了。” “甚么是愚孝?”张鹤龄眨了眨眼,自动推理,“就是蠢话和蠢事不能听?” “在爹娘面前,不可提‘蠢’字。知道他们做得不对,听着也就罢了,暗中阻止也就罢了。若实在是忍无可忍,便与他们分说清楚,劝他们回心转意。”张清皎正色道,“孔子有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亦是灵活处事之意。”孩子还小,本质是个熊孩子,又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当然不能把心里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都透出来。诸如“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类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张鹤龄认真地点了点头,竟是严肃地思考起来,到底金氏哪些话哪些事属于“蠢话蠢事”。结果,小家伙发现,回想从前,金氏犯的蠢几乎都与自己犯的熊有关。他的脸不由得微微地红了红,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鼓着脸颊去回顾自家爹的过去了。 旁边的沈洛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想:看来,娘果然没有看轻表妹。若这不是表妹,而是一位表弟,说不得便又是一位堂舅舅(张岐),年纪轻轻就能中进士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她却生作了女儿身。 待他们乘着马车回到张家,甫踏入家门,便听得正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张清皎一怔,院子里坐着的张峦与张氏也立了起来。在婴儿的哭声中,稳婆忙不迭地出来报喜:“恭喜秀才老爷,贺喜秀才老爷,是个大胖小子!秀才娘子和孩子一切都安好!” 张峦松了口气,抚了抚须,大笑道:“赏!全都有赏!!” 自家爹豪气冲云,张清皎自然鼎力支持。她轻轻提起裙角,笑吟吟地穿过院子:“我们倒是回来得巧了。两位收生娘子,烦劳好好替我娘收拾收拾,还须得大夫诊诊脉,开些补药我们才能完全放心呢。”说罢,她给平沙与水云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矮矮身退了下去,再出来时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已经塞了不少装着钱的火红小绣袋。 张鹤龄本想直接往正房卧室里闯,却被老大夫一手拦住了:“产房可不能随便进哪。” 小家伙转了转眼睛,又奔向窗前,打算掀开一条缝隙往里瞧。张峦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提溜下来,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受了疼的张鹤龄终是老实了,听姐姐的话换了身衣衫,这才随在张峦后面去探望金氏与大胖小子。 玛瑙小心翼翼地将火红的襁褓递过来,张清皎颇有些生疏地将这个满身皱纹的“小老头”抱在怀里——上次她抱襁褓的时候,还是张鹤龄出世时呢。立在她旁边的张鹤龄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去看,满脸失望:“真丑。” “你刚出生的时候不也是只小猴子?”张峦笑道,别扭地从女儿怀里接过那个脆弱的小东西,抱出去给张氏和沈洛瞧。听姑母表姐夸小东西生得好,张鹤龄皱了皱鼻子,满脸的不相信——他出生时怎么可能会这样丑? ************ 因主家高兴,待确定金氏安然无恙,小家伙也在家人怀里躺了一圈之后,张清皎便笑着吩咐两个丫鬟分派喜袋。 两位稳婆各得了二两银,简直喜出望外,争着抢着要来给小哥儿洗三;老大夫也拿了一两银,高高兴兴地说了几句平安话,又给金氏开了几个补方;张五与张五家的也各得了一两银,两人都高兴得眯了眼;平沙与玛瑙、王氏各得了五百钱,算是犒赏她们今日的辛劳;周老儿、周大、平安、水云也各得了两百钱,算是沾沾喜气;唯有李妈妈,什么也没有。 李妈妈见张峦与张氏都在,再看张清皎脸上笑眯眯的,胆子也壮了不少,涎着脸道:“姑娘是不是将老奴这个老婆子给忘了?” “不敢忘了妈妈。”张清皎收起了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妈妈已经年老,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竟然不顶用,确实是我疏忽了。我正打算给妈妈一笔银钱,从此待在家里荣养呢。至于管事娘子的活计,便让能干的人儿来做便是了。” 李妈妈呆了呆,忙辩解道:“老奴今儿是身体不好,才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以后万万不会如此了!”她如今虽然只有管事娘子的名头,但好歹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按管事娘子的月例来发放的,平时的赏钱也比其他人更多一成。这样的肥缺,她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到别人的碗里头去。 “既然身体不好,以后便好生养着就是了。”张清皎淡淡地道,“咱们张家小门小户,虽说不能买个小丫头专门伺候李妈妈,但让李妈妈从此清清闲闲地过日子却是无妨的。就这样罢,平沙,给李妈妈取十两银赏给她。” 十两银已经很是丰厚了,便是在兴济张家,宗子张缙宗妇何氏身边的亲信荣养也不过是赏十五两银而已。再者,逢年过节时也有赏钱赏物,甚么都不会缺了他们这些家中老人的。拿着这些银钱回家过日子,无论张家哪个奴仆都会觉得心中欢喜。然而,李妈妈一想起方才张五家的光是赏银就得了一两,又哪里愿意就这么荣养,日后只能干看着张五家的得赏钱呢? “姑娘,老奴还不到做不动事的时候,哪里就要荣养了?”她说着,眯缝眼里透出了怨愤,拿出了惯常倚老卖老的话,“好歹老奴也是奶过老爷的” “住口!”张峦皱着眉,不等张氏说什么便道,“李妈妈,这些年我从未亏待过你。看在你奶过我的份上,皎姐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你贪的那些财物。谁知,你不仅不知悔改,这些财物竟然将你的心都养大了!” “若不是今儿张五家的及时站出来,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凭你装聋作哑,家里就会乱成一团!夫人生产之事怎会这般顺利?!也罢,这是最后一次纵容你了!我们张家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先回兴济去,改明儿我写封信给伯父,将你们一家子都放了良,让你们在外头好好过活去罢!” 李妈妈愣住了,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周老儿、周大、王氏与平安便都扑通跪下来,连连叩头:“老奴一家子生是张家的奴仆!死也是张家的奴仆!!老爷大发慈悲,别将咱们赶走!!”这年头,张家已经是家财颇丰的士绅人家了,家中的仆从过得比外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舒适多了。尝过了大鱼大肉衣食不缺的日子,谁还想在外头节衣缩食地过活呢? 李妈妈也跟着跪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张峦竟然真的毫不顾念乳母的恩情,只知道径自护着自家的闺女,嘴里犹自道:“老奴可是有大功劳的怎么能说赶就赶” “今天可是大喜之日,你们这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张氏握着侄女柔嫩的小手,瞥了瞥周氏一家,“还不将李妈妈带下去?不是说病了么?就在屋子里养上一两个月再出来罢。绝不能让她接近正房与厨房,免得过了病气给小哥儿。若是一两个月她还养不好,就只能送回兴济去了。” 她话音刚落下,熟知她脾性的王氏等人便不由得脸色一变。周大磕着头赔罪,周老儿与王氏一起塞了李妈妈的嘴,带回倒座房里去了。张清皎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段到底青涩了些,比不上姑母张氏这般老道。“生病”既然是李妈妈的借口,拿这个借口来大做文章才是一击即中。不过,若无张峦之前要将这一家子放良的铺垫在前,这一手的效果大概也没有如今这般显著。 这时候,张家院子里已经彻底安静了。张氏母女约好洗三的时候再过来,接着便告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三十章 洗三还愿 到得洗三那一天,沈家果然阖家都一同来庆贺,沈洛也带了夫婿前来。 张清皎让张五家的按京师的传统张罗着,准备了数十样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已经经历过一回张鹤龄洗三了,自是不觉得有多稀奇。倒是张鹤龄见了,眼睛都瞪大了,完全不知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零碎都是作什么用的。 “这些零碎准备起来可不容易,回头等洗三结束再给你仔细瞧。”张清皎含笑道,取了一块特意准备的饴糖给他,打发他去寻隔壁小伙伴们顽耍,“今儿给你放一天假,好好地玩儿去罢,别错过了洗三便可。” 张鹤龄舔着甜甜的饴糖,囫囵着答应了,转身就带着平安奔出了大门。他可得问问其他人,知不知道这洗三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等稍稍学会自我约束的熊孩子走了,张清皎便让仆婢们将洗三的东西都细细摆出来,放在正房堂屋里。 张氏带着沈洛去产房里陪金氏说话,直到午饭的时候才出来。因男女客有别,正房里也坐不下,张峦便带着姐夫沈禄与外甥沈峘、张鹤龄去了书房。张清皎则请了稳婆坐在上首,又让张氏、沈洛都坐了,自己在旁边陪客。 “京城里近亲少,到底冷清了些。”张氏笑叹道,“若是在兴济,怕是来的族人连几间屋子都挤不下呢。”张家是兴济的大族,尽管嫡脉人口不算兴旺,周围却几乎都是未出五服的族亲。像这样的喜事,必定能办得热热闹闹的。 “已经派人快马回兴济报喜了。”张清皎道,“或许这两天就有回信了。” 以伯祖父张缙对自家爹的看重,必定不会让他们等得太久。更何况,张家嫡脉人丁颇有些艰难。张缙拢共就张岐一个儿子,张岐也只有张忱一个儿子,张忱只有张纯一个儿子,三代单传。张峦、张岳倒是哥俩,但也各自都只有一个儿子张鹤龄、张伦。而今有了添丁进口这样的喜事,必定连伯祖母何氏都会觉得欢喜。 午饭后,稳婆便开始主持洗三。诸位神女娘娘的神像已经在堂屋的香案上供起来了,上头画了十三位大同小异的娘娘神像,摆出了各种慈悲姿态。张清皎只认识为首的碧霞元君,其余的娘娘皆是陌生极了,也不知她们都是保佑什么的。不过,万物皆有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习俗规矩来,总不会有大错。 稳婆熟稔地将贡品都摆上,心底藏着疑惑的张清皎上香叩首,又跟着嘀嘀咕咕的稳婆拜了三拜。而后,玛瑙与水云往长榻上摆了盛着槐枝艾叶汤的盆。张氏往盆里倒了些温水,又添了五个一两的银锞子;沈洛也照着倒了些温水,添了一两散碎银并数百个钱;张清皎这个亲姐姐也很是豪爽,给了两个二两的银锞子并一贯大钱。 稳婆说着吉祥话,看着盆里那些黄白财物,盆边缘险些要溢出来的水,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儿。她的动作也利落,拿着棒槌搅了搅后,就开始给二哥儿洗澡了。二哥儿如今还没有大名,家里只叫着“哥儿”,等着张峦来取名。原本皱巴巴的小猴子,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光滑白胖虎头虎脑的大小子,怎么瞧都觉得可爱。 因着如今时令还未至仲秋,温水洗浴并不难受,二哥儿竟然坚持着没有哭。只在最后被稳婆拿艾叶球点了点后,才呜咽着掉起眼泪来。稳婆笑嘻嘻地又说了一串吉祥话,做完最后的仪式,给他戴上家里特地准备的长命锁。 许是不习惯身上挂了个沉甸甸的玩意儿,二哥儿放声大哭,小爪子努力地往长命锁上够。张氏用襁褓将他包裹起来,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家伙进了产房,与金氏一同哄着他。沈洛看着稳婆利落地将添盆里的银钱都收起来,禁不住低声与张清皎道:“她倒是甚么也没有落下。走这一趟,少说也赚了有十二三两银子,够家里一年嚼用了。” “还不是姑母与洛姐姐大方?”张清皎笑道。大家明明都知道,添盆的这些银钱最终都会是稳婆的囊中之物,却还是心怀祝愿。总觉得若是添盆的时候给得多些,就能保佑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她亦是入乡随俗,渐渐习惯了。 让水云去送稳婆离开,表姊妹俩便也进了产房。却不想金氏正在与张氏嘀咕着什么,回头见到她们,便是一笑:“洛姐儿成婚也已经有半年了,也该着急些了,不然等婆母催起来,可不是那么好熬的。” 饶是沈洛这样爽快的性情,听了这种话也不由得脸红了,只顾着羞涩地捏着绣帕,一句话也不说。金氏便又道:“皎姐儿也该学着些了,这话我也不避着你。你们俩须得知道,成亲之后最要紧的,便是生个大胖儿子站稳脚跟。一个完全不够,两个不嫌多,三个倒是能松口气了,但还是越多越好。” “”张清皎无言以对,再看她一向敬佩的姑母,竟同样是一脸戚戚焉地颔首点头——看起来,她应该是想起了自己多年的心理阴影,所以也十分认同。 说着,金氏越发难掩话中的些微得意之色,仿佛顷刻间从奴仆翻身做了主人:“想当年我生了皎姐儿之后,整整七年没有开怀,别人是怎么当着面笑话我的,拿眼角斜着我阴阳怪气地说我肚皮不争气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后来有了鹤哥儿,总算没有人戳我的脊梁骨说话了。如今又有了二哥儿,我总算能挺直腰杆了。” “可不是么?”这番话想是唤起了张氏的记忆,连她都有些出神,苦笑道,“我一连生了两个姑娘,又好几年没有消息,当时沈家人连纳妾的主意都给相公出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峘哥儿,逢年过节家宴的时候,他们总算才不提甚么纳妾、过继之类的浑话了。” 沈洛听得心中微微一紧,想起自己这几个月始终没有消息,略有些忐忑起来。张清皎察觉了她的不安,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才半年,你还早着呢。”她不喜欢如今这个话题,也不喜欢产房内现在弥漫着的“我生儿子我自豪”的气氛,于是便转移话题道:“前几天刚去崇福寺,在佛菩萨前许愿保佑娘亲一切顺利。如今应了愿,是不是该去还愿才是?” “这倒是。”张氏道,回过神来,“二哥儿满月之后,咱们一同去罢。等你娘出了月子,也该带着她一同去上香,这才显得虔诚呢。” 自从来了京师,金氏便没出过棉花胡同,一直待在家里养胎,什么热闹都不曾经历过。此时听得张氏提起进香,她立即热烈地响应:“早便听皎姐儿提起崇福寺了,我可得好好地与大姐一同去逛逛,顺带着去吃点素斋才好。”肚子里已经卸了货,她便无须再小心翼翼了,哪里能不向往棉花胡同之外繁华热闹的京城生活呢? ************ 半个月后,兴济派来的人终是到了,同时带来了整整五车的各式礼物以及二百两银票并一个健壮的乳母。张峦读了张缙的信,宣布二哥儿有了学名——“张延龄”。两个哥儿显然取了“松鹤延年”之意,寓意很是吉祥。 又半个月,张家给张延龄办了满月宴,广邀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来的客人实在不少,张清皎便让人在院子里摆开七八桌专门招待女客,又在外头的道路边摆开十几桌用来招待男客。整个满月宴热热闹闹,被乳母抱出去走了一圈的张延龄收获了不少祝福,再度大哭一场回来了。 待到金氏出了月子,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去邀张氏母女一同去崇福寺进香还愿。张氏自是满口答应,沈洛那边婆母一听是进香也很痛快地放了她出来。张清皎亦觉得无妨,什么时候去都无所谓,只要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即可。只是金氏与她都耐不过张鹤龄的歪缠,又一次捎带上了他。 金氏尚是头回出门逛京城,自是看了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她隔三差五地便要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瞧,到了崇福寺后,更是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左看右看。张氏挽着她的手臂,亲热地与她说起了崇福寺最负盛名的香雪海,这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只可惜,我没能赶上今年的海棠与丁香开放。等明年得了空,咱们也都过来好好赏一赏花,在这寺里走动走动。”金氏道,转念又想起当时张清皎与她说过的事,“哎哟,我想起来了,那会儿你们还遇上了御驾,是也不是?” “可不是么?皎姐儿运气好,捎带着我也见识了一回御驾,也算是个见过龙颜的了。”张氏笑道,“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骑马的贵妃娘娘,好不神气,比起那些个军爷也丝毫不差呢。皎姐儿,你可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张清皎回道,本想说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万贵妃,脑海里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位瘦弱而又俊美的少年,“除了太后老娘娘之外,其他三位贵人的面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对于自己脑海里那些不听话的记忆,她只能这样解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得遇到一个各方面都符合她审美的少年郎,自然便记住了。 几人谈笑着去了天王殿,又穿过院落去大雄宝殿,前头斜刺里忽然疾步行来一个女眷,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寻常人若是不慎挡了别人的路,必定会致歉礼让。此人却是一直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地望着她们,就仿佛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们一般。 张氏笑着抬起首,只一眼脸色便瞬间变得铁青。金氏不知就里,皱眉望了望她,又看了看沈洛。沈洛也没见过这个中年妇人,却从张氏的反应中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张清皎也定睛一瞧,一时间竟是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常年戴着的“温顺”面具。 原来,这个女眷不是别人,正是周秀才的母亲,曾经见过的那位周家的举人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三十一章 梦中伴侣 “周家太太,此举究竟是何意?”张氏毫不客气地问,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正好挡在自家侄女前头。金氏也反应过来,挑起眉打量着眼前这位清瘦高挑的妇人,目光在她那些精致的金银首饰上略停了停,方道:“原来这位便是大姐曾经提过的周家太太。” 周家太太定定地望着她们,眉目间隐约可见焦躁:“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该说的早便已经说清楚了,咱们如今也没有甚么可说的了。”张氏道,“不过,我略有些好奇。咱们这回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周家太太刻意为之?若是前者,便只当是一场偶遇便罢;若是后者,大约就是‘有其子便有其母’了。” 她说得无比直接,周家太太脸色越发难看了,辩解道:“这不是不方便打搅么?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出此下策了。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时也不过是一时心切罢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太太与张姑娘原谅则个。他是无心之失,只是觉得许久不见,想多看几眼而已,并没有别的意图。” 张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金氏眉头锁得更紧,看了看身边的大姑姐,似是有些拿不准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毕竟,她虽然知道此事,却并未经历过相看时的场景,更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便是跟着生了一场气也转头就忘了。 周家太太似是察觉了什么,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神情放柔了些:“也罢,既然二位不愿意私下商量,那我便在这里说明白。当时我因有事赶得有些急,礼数不太周到,许是让沈家太太误会了,这才闹出了后头那些不愉快。张家太太,令嫒不仅生得好,性子也好,其实我初见时心里便喜欢上了,不若” 张氏哪里容得金氏回应,就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立即打断道:“原来你们周家所说的‘喜欢’,便是如此毫无礼数地转身就走?哎哟,那我们张家的姑娘还真不稀罕这样的‘喜欢’。周家太太还是尽管留着这些‘喜欢’,给未来的儿媳妇去罢。” 周家太太眉头一动,想不到她竟然公然讽刺自家,心里的怒火“腾”地涨了起来,冷笑道:“我这是在与张家太太说话,想听的也是张家太太的回应,沈家太太很不必抢着说话,免得教人误会。” 张氏脸色微沉,瞥了瞥金氏。金氏只觉得后背一寒,哪里还敢说什么别的话?“大姐的意思,便是我们家的意思。我家姑娘与令郎无缘,周家太太还是另寻合适的姻缘罢。”她难得很清醒——明白即使自己有些心生动摇,觉得这桩婚事不似想象中那般差,张峦也绝不可能同意。 周家太太犹自不肯死心:“那些不愉快之事,何不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呢?咱们能认识,也是难得的缘分。这样的缘分,若不好好珍惜,委实是可惜了。”以她的性情,显然不可能一直向人低声下气。说过了这些话后,她便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表情也越发僵硬起来。 “说得倒是轻巧。那可不是甚么‘不愉快之事’,而是一次无礼的‘羞辱’。”张氏满面嘲弄,“周家太太,咱们两家之间知根知底,完全不必玩拐弯抹角那一套。我很清楚,你当初之所以没瞧上我家侄女,并非因为她有甚么不足,不过是瞧着你的宝贝儿子太在意她,全然忘了你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所不满罢了。” 周家太太愣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在后头听着的张清皎也有些感叹,想不到自家姑母对于这一类“婆婆”的心理变化了解得如此深刻。不必多想,她也能替张氏继续剖析补充—— 如周家太太所愿,这场相看之事没有了下文。她又赶紧替儿子张罗下一门亲事,却没想到,她那儿子却莫名地情根深种,反倒是执拗起来,坚持非张家女不娶。周家所有长辈齐上阵,也没有令他回心转意,反而让他折腾得家里鸡犬不宁。周家太太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暂时妥协,答应他一定会将人娶进来。 儿子越是在意的人,周家太太反而越是警惕、越是厌恶。瞧她如今的模样,眼底满满的都是嫌弃,不过是勉强忍住才不曾流露出来而已。张清皎丝毫不怀疑,假如她真的嫁过去,等待她的必定是备受磋磨的日子。婆母对不喜欢的儿媳妇,一向有许多杀人不见血的磋磨法子。周家太太想必并不介意在她身上好好试一试。 话已至此,周家太太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沉着脸,有些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氏倏地轻声唤住了她:“周家太太,此事到此为止。你们若不再纠缠,我们也必定不会追究。我只希望,不会听见甚么奇奇怪怪的话传出来。否则,日后苦恼的便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了。”有周秀才在,周家能抓的把柄可多得很。周家太太若是敢颠倒是非黑白,坏侄女的名声,她们并不介意替周秀才也好好宣扬一番。 周家太太的背影一僵,勉强回首一笑:“沈家太太将我当成甚么人了?” “我不过是稍作提醒而已。”张氏似笑非笑道,“莫要欺侮张家不是京师本地人士,没有多少亲朋好友。我们沈家若论起人丁与出息来,也半点不输周家。我们当家的与你家族兄相交多年,更是极好的朋友。彼此之间若是因些许不谨慎之事交恶,未免也太可惜了。” “沈家太太想得太多了。”周家太太淡淡地道,目光落在张清皎那张秀美白嫩的脸庞上,眼底的心绪不禁微微一变,竟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随后,她也没有再逗留,匆匆地便带着仆婢走开了。 因着这一插曲,张氏与金氏都有些失了兴致。拜完所有的佛菩萨后,张氏便问小沙弥要了两间静室休息,拉着金氏私下嘀咕去了。沈洛原打算赏一赏即将盛开的菊花,张清皎也早已答应陪着她去。但姊妹俩到底有些顾虑周秀才一家,不想在寺庙内再遇见周家人,便只得作罢,去了另一间静室歇息。 张鹤龄口里说不累,眼珠子转了转,便带上平安满寺闲逛去了。张清皎担心他忽然犯了熊性,自不量力地去寻周秀才的麻烦,就派了水云跟着他。水云性情活泼,便是张鹤龄有意甩开她,凭着她打听八卦的本事,也能将小家伙挖地三尺给找出来。 静室内,张清皎侧卧在长榻上,合上眼睛闭目养神。忽听得旁边传来一阵衣裳摩擦的细碎响声,紧接着便感觉到沈洛拿手指头戳了戳她:“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想要甚么样的夫婿?若是能够,我也替你仔细看看,打听些知根知底的适龄人,总比某些空有虚名的陌生人更强些。” 张清皎勾起唇,依旧闭着眼,随口笑道:“生得高挑俊俏,颇有才学,能够与我谈论古今,也不介意与我议论国事家事;琴棋书画样样都能通些,平日能够与我一同在书房里消磨时光;懂得尊我敬我维护我,更愿意好好地宠爱我;便是我生不出儿子,只有女儿,也会与我一样疼爱女儿;没有甚么通房丫头,更不会纳妾,真正与我相知相守、白头偕老。” “呵呵,上哪里找这样的人?若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物,谁能不爱?谁不想立刻就嫁了?”沈洛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我是认真问的!”刚开始时,她确实听得极为认真,一面分析着表妹的喜好,一面细细回想夫家可认得这般品貌的少年郎。但听到后头,她却觉得表妹不像是说真的,反倒像是说梦中遇到的情郎一般虚无缥缈。 张清皎张开眼,笑意盈盈:“我也是认真答的。”是啊,连后世都未必能寻得这样完美的男人,又何况是此世呢?视传宗接代为一切,不需要控制自己,稍有些钱财便会纳妾此世九成九的男人,一点也不值得她投入整颗心。顶多只能当作协议结婚,只能将主母当作一份职业,好好经营罢了。 “可别做白日梦了。”沈洛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额头,“说些实在的罢。你们好不容易来到京城,我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陪我。可惜我家小叔的年纪实在小了些,才十一岁呢,否则,我就想方设法让你当我的妯娌了。” 闻言,张清皎不由得失笑:“洛姐姐这才是白日梦呢?不必替我担忧,姻缘亦是看缘分。该是我的缘分,迟早会是我的,不必着急。至于究竟是着落在京师,还是兴济或者旁的地方,其实都无妨。只要不离兴济太远,我都不在意。” 沈洛怔了怔,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自家表妹在面对婚姻大事时,依旧这般从容淡定?就仿佛对未来的婚姻毫无期待似的。 在崇福寺用过了素斋后,两家人便打算离开了。临出山门时,正好遇见那位自带圣光的主持大师。张氏忙不迭地带着金氏向他行礼,张清皎与沈洛、张鹤龄也跟着行礼。 大师扫了扫他们,扶须笑了:“女施主不必着急,小施主的缘分还未至呢。” 张氏皱了皱眉,金氏双眸发亮:“大师,小女的姻缘甚么时候才到?是否着落在京城?” 大师呵呵笑了起来:“天机不可泄露。老衲只能提示一句:回到来处,必有收获。” 金氏听得半懂不懂,张氏也皱起了眉。主持大师却并不打算细细解释,而是飘然走开了。他才迈开几步,空中便忽然一片暗沉,黑压压的乌云猛地压了下来,伴随着隐约的电闪雷鸣。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只顾着赶紧躲雨的张清皎等人并没有发现,主持大师一面加快脚步回寺中,一面低声嘀咕道:老衲知道,老衲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回了。放心,老衲一定记得,事不过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三十二章 波澜又起 归家之后,见张峦正好在书房,金氏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到正房,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日在崇福寺的见闻。最后,她半是兴奋半是失落地道:“大师说,‘回到来处,必有收获’,是不是说咱们女儿的姻缘着落在兴济?” “主持大师?”张峦对神佛心存敬畏,却并不全然信任这种所谓的高人,“除此之外,他可还说了些什么?”照他的想法,既然已经来了繁华热闹的京师,他便不想让女儿再回兴济去。在皇城根底下生活,见识全然不同,总比数十年不变的小小兴济县更适合女儿。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金氏道,有些忧心忡忡,“我瞧着京师里的人眼光都高,咱们恐怕寻不上合适的。总不能只顾着左找右找,反倒耽误了皎姐儿。她转年就十六了,到了三月可就十七了,再拖下去可怎么办哪!” 张峦沉默片刻,方回道:“虚岁十七算甚么?皎姐儿明年才刚及笄呢。且不急,这两三个月我在国子监里好好找找,托姐姐姐夫也帮着多相看几个。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过年回兴济的时候,就将皎姐儿与鹤哥儿都留在家里,托伯母与嫂子好好照顾他们,也帮着仔细寻一寻罢。” 金氏听了,不禁微微瞪大眼睛:“你要将他们姐弟俩留在兴济?那我和延哥儿呢?再说了,我才是皎姐儿的娘。皎姐儿的婚事,为何要交给她们?怎么也得我来做主吧?!” 张峦不想与她吵起来,也不说自己实在是信不过她的眼光,便只道:“你和延哥儿自然也回家。延哥儿年纪小,你光是顾着他还顾不过来呢,哪里得空四处去相看?伯母威信高,眼光又好,何况也是咱们的长辈。皎姐儿的亲事交给她,咱们便可放心了。” “她家两个孙女与咱们皎姐儿年纪相当!便是有好的,肯定也留给自家孙女了!!”金氏低声抱怨道,“谁不知道瑜姐儿和璧姐儿就是她的心头宝呢?咱们皎姐儿算甚么?她哪里会为隔房的侄孙女好好打算?” “住口!随意议论长辈,你倒还有理了?”张峦脸色一沉,满面阴云密布,“伯母虽然性情直率,但待我们兄弟一直尽职尽责。若不是伯父与伯母悉心教养,你以为我张峦能有今日?你以为大姐能嫁到甚么好人家?我和二弟能成家立业?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这种白眼狼才会撂出来的话!!” 金氏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能将满腹的抱怨都吞了回去。 张峦见她闭口不语,神色略微松了松,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瑜姐儿早就定了婚事,定的是咱们兴济县县令之子,出了年便会成婚。璧姐儿比皎姐儿小一岁,无须太过着急,伯母自然心里有数。再者,瑜姐儿和璧姐儿都是堂兄嫡女。堂堂进士之女,相看的婚事自是更高一筹,怎么说也得是官宦之家,与咱们皎姐儿也没甚么干系。” 说到此,他忽然觉得心底有些酸涩。若不是自己这个当爹的无能,样样都好的女儿怎么会连合适的婚事都寻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若是真耽误了她的花期,他又如何能过意得去呢?“总而言之,你带着姐弟几个回去,万事只管听伯母的便是了。” “”金氏心里格外不舒服,却也不敢再多言了。出来这一年,她尽管也不管事,但日子过得很是随意自在。毕竟管家的是女儿,她又怀着身孕,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还能短缺了她的东西不成?可若是回到兴济,她哪里还能像以前那般自在?只要想到兴济县张府,想起经常拿眼角余光瞥她的伯母何氏与堂嫂钱氏,她的嘴角便不自禁往下拉,怎么也控制不住。 张峦见状,便道:“等到皎姐儿成婚,你便带着两个哥儿来京城。咱们烦劳了伯父伯母这么些年,也总该学着自己过日子了。” 他也知道伯母何氏觉得金氏愚钝,怎么教都是一块朽木,自然看她不上。金氏在兴济过得不舒适,又是个只会溺爱儿子的,没有他看着,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到了京城,有他在,又有大姐张氏时时照看,好歹不会让她糊里糊涂地带着孩子们过日子。 金氏闻言,总算觉得有了个盼头,便应了一声。这时,隔壁张延龄忽然哭闹起来,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她觉得心疼,忙不迭地起身哄孩子去了。 张峦想了想,转身离开正房,又将女儿也叫到了书房,与她提起今日之事:“我仔细想过了,实在不成咱们便家去。兴济县里那些合适的才俊,我倒是认得不少。你伯祖母也能帮你相看,她老人家眼光不差,必定不会出甚么差错。” “女儿明白。”张清皎温和一笑,点点头,“爹爹放心,便是回了兴济,女儿也不会懈怠。必会好好管教鹤哥儿,帮着母亲打理咱们院子中的事。只是担忧爹爹一个人在京里孤孤单单,身边也没有人好好照料爹爹。” 张峦表情一软,心里暗想:这样好的女儿,他又哪里舍得让她嫁出去呢?若不是北直隶不时兴招赘,家里有了儿子也不适合招赘,他早便打定主意让女儿找个赘婿了。想到此,他轻轻一叹,亦真亦假道:“你娘回去了,于我而言便轻松多了。更何况,有张五和张五家的在,周大我也会带在身边,又有你姑母姑父帮衬着,应该无妨。” 张清皎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知道自家爹爹说的确实是真话。杀伤力最高的金氏离开,恐怕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爹爹总不会亏待女儿的。” 张峦笑了笑,又不免喟叹乖女儿到底在身边留不长:“好孩子我知道你聪敏伶俐,其实比谁都更明白事理。这到底是你的婚事,你若是不提,我这当爹的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就怕乱点鸳鸯,反而让你日后过得不顺。那可是终身大事,女子一辈子的兴衰荣辱都在这婚姻上头了。你若有甚么想法与念头,不妨与我直说。” 张清皎怔了怔,想不到自家爹竟然越来越开明了。难不成,就因为他太过开明,一点也不像是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酸腐文人,所以老天才见不得他中举么?即便是几百年后,也有些爹娘只顾着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问儿女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心底的念头千回百转,张清皎到底没有说出与沈洛提的那番惊世骇俗之语,只是垂下眸道:“爹爹,女儿只求一心人,身边莫要有甚么不干不净的,便足矣。品性最重要,才华其次,家境再其次。若是经营得当,女儿便是靠着嫁妆供养出一个举人甚至进士来,也未必不可能。”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张峦低声笑,摇了摇首。也只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才想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也罢,女儿求的是“心”,他这当爹的自是要再看看家境、才华与秉性。无论如何,都得寻出个合适的少年郎,满足女儿所愿,让她一辈子过得幸福安康才好。 ************ 就在张家人忙着四处相看少年郎的时候,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前后耗费了半年,花了数十万银钱,在西市狠狠折腾了一番的大永昌寺终是初见雏形。周围的红墙延绵,将属于寺中的土地都圈了起来。天王殿与大雄宝殿已然先建起来了,浑身镀一层金的如来佛祖以及诸菩萨亦已经请进了殿中。梁芳和继晓自是不忘邀功,立即便恳请圣驾降临皇寺。 自诩崇佛敬道的朱见深大喜,马上便携了万贵妃,带上太子朱祐樘,一起奉着周太后去寺里敬头一炷香。尽管外头天寒地冻,但皇帝与太后兴致高昂,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去求神拜佛的热情。朱祐樘索性也不劝,只管做个孝子孝孙,一直跟着就是了。 作为皇家寺庙,大永昌寺果然金碧辉煌,宏伟庄严。仅仅是天王殿,便抵得上别家寺庙的大雄宝殿了。里头的弥勒佛虽是躺着,但高达五丈、长约七八丈,光是瞧着都觉得壮观。更不必说里头的大雄宝殿,如来佛祖竟高达十丈,气度恢弘,堪称巍峨,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跪下来叩首。 莫说是朱见深觉得甚为满意了,连周太后都连声赞好,万贵妃的态度也无比虔诚。三人在前头叩首进香,朱祐樘跟着磕头,默默不语地在心里算着这笔账。 他早便知道国库府库空虚,但文华殿的讲官们一直不教经济庶务,于是他便只得去问萧敬与覃吉。覃吉一直在司礼监,对经济知之甚少;萧敬却是在内宫监做过些年头,曾经负责仓储粮饷,对账目之事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朱祐樘学得多了,自然反射性地便盘算起来。从东宫用度算到宫里的用度,从京师户税算到天下户税,如今又是永昌寺之事——偶尔他也会自嘲地想:做太子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极为少见的。 算来算去,朱祐樘怎么都觉得,以萧敬说的民生诸项的价格,这账目实在是很奇怪,出入也未免有些太大了。不过,就算再怀疑又如何?他仅仅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每日还须得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就算心生怀疑,也不能像那些言官那样,不管不顾地进谏,斥责梁芳与继晓。 想到这里,朱祐樘闭了闭眼,暂时将这件事压进了脑海。听着朱见深与周太后夸赞继晓,还各自赏了这个和尚不少财物,让他只管好好建永昌寺,他眉头轻轻一动,终是什么也不曾表露出来。 回到宫里后,正逢萧敬前来清宁宫。朱祐樘便在纸上写了些永昌寺的账目,将这件事当作一个分析对象,与萧敬略提了几句。萧敬指出了几项算得不太清楚之处,见年轻的太子殿下眉目间透着沉郁,轻声笑了:“这件事,千岁爷说不得,有人却是能说得的。” 朱祐樘一怔,略作思索,便立即否定了怀恩等司礼监大太监。司礼监与御马监如今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颇为顾忌对方,轻易不可能争斗起来。否则,必定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但是,除了怀恩等人之外,还有谁愿意在这件事上说话,却不会触怒父皇呢? “千岁爷且等几日罢。”萧敬说罢,便带着朱祐樘练习的大字,施施然地离开了。 没两日,朱祐樘便听说,李孜省向朱见深进言,想重新修缮钦安殿。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钦安殿都已经使用了好些年,玄武大帝身上镀的金都已经开始脱落了,怎么能不好好修缮一番呢?既然万岁爷崇佛敬道,便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于是,朱见深便让御马监拿出钱来,李孜省想要多少便给多少,以展现他绝不偏颇的决心。谁又能料到,梁芳给继晓修造大永昌寺的时候,连眼皮子都不眨地便拿出了数十万银,给李孜省修缮钦安殿,却是只肯给些小钱,管控得格外严格呢? 向来心眼小又贪图利益的李孜省自是大为不满,也顾不上什么举荐之恩了,拐弯抹角地将此事告到了御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三十三章 东窗事发 两位心腹爱臣之间起了争执,皇帝陛下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朱见深呵呵笑着宽慰了李孜省几句,便使人将梁芳唤了过来。梁芳已经听说李孜省对他不满,本想私下与他说清楚此事,这时候见到李孜省立在御座旁边,自然知道他必定在御前告了状,心里不由得暗自恼恨他实在是不识抬举。 说来,当初他一力举荐李孜省,不过是为了投朱见深所好罢了。那时候,两人来往频繁,勾连得/天/衣/无缝,关系也最为紧密。不过,他却没想到,等到这个妖道站稳了脚跟,便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时不时便与他争宠争利。因着皇帝对李孜省的看重,就算他吃了几回亏,也只能勉强忍下来。 不过,他能忍到看准机会举荐继晓的时候,却并不意味着李孜省的性情也同样如此。他早该想到的,这个妖道比他更加贪名重利。他好歹只想多搜刮点钱财,此人却是连钱财、名声与权力都想染指。甚至连外朝的官员升迁罢黜,他都想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容忍又有僧道之流得到皇帝的青眼相待,分薄了他的宠爱。 “回禀万岁,事情是这样的”梁芳早已准备了一箩筐理由,列出了李孜省索要之物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当然,他也不提对方狮子大开口究竟意味着什么,给朱见深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朱见深笑而不语,又看向旁边的李孜省,显而易见是等着他解释呢。 李孜省眯了眯眼,依旧是一脸超凡脱俗的模样:“也怪微臣眼拙又躲懒,不曾好好细看那份单子,全交给了底下人经办。唉,久不居俗世,微臣实在是不知,修缮钦安殿除了那些必须之物外,到底还需要用些甚么。倘若单子上有出入,必定是下头那些人不肯听话,生出了异心。” “这倒是无妨,烦劳李仙师再重新给老奴发一份单子来就是了。”梁芳笑了起来,“只是,老奴还有句话不得不说。那些必须之物,如贵重木料、玉料、石料等等,并不是轻易能有的。如今库房里的好料都所剩无几,只能再去产地临时调来,少说也得再等几个月才能运到京城。” 李孜省听得,心底亦是暗火丛生,有心想揭破梁芳:为何给继晓建佛寺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换了给他修缮钦安殿却什么都不剩了?御马监不是管着牧场、皇庄,专门负责皇帝的内库么?每年收上数十万银,难不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可惜,便是李仙师如今再如何得宠,也同样不可能轻易撼动梁芳这位大太监。若是他不想与梁芳撕破脸皮,就只能接受现实,不得不将这口气给忍下去。而这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危机感,更令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眼下暂且还不到他能独自掌控一切的时候,他依然需要强有力的联盟,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梁芳便是最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这位大太监不惜一切地推出继晓这个妖僧专门与他打擂台。 于是,李孜省主动退了一步,给梁芳留足了颜面。梁芳亦是投桃报李,保证给钦安殿修缮的款项材料等等必会尽快就位,绝不会耽误了工期。双方皆大欢喜,一脸假惺惺地笑着,看起来格外和睦融洽。 朱见深看了也深觉欣慰,抚了抚须:“尔等皆是朕的心腹,可别因为些许小事坏了彼此之间的情谊。”他是一位重情的皇帝,否则也不会如此宠爱万贵妃。爱屋及乌,便是在宫内宫外,他亦见不得什么“割袍断义”、“糟糠下堂”之类的故事。 “陛下说得是。”李孜省呵呵笑道,“微臣与梁公公,那可是多少年的缘分了。” “李仙师侍奉玄武大帝一向赤忱,老奴比谁都更明白,不然当初也不会将他引荐给万岁爷了。这一回,也是老奴手底下的人说话办事太不机灵了。老奴原就想着寻个机会向李仙师好好解释解释,今天倒是正好。”梁芳也笑眯了眼。 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李孜省自是回了钦安殿忙着炼制丹药,一心想让皇帝陛下记得他的好处,把继晓那个只知道要钱修庙的妖僧给撇到一边去;梁芳哄了朱见深几句,便托词大永昌寺那头还需得他去瞧瞧,转身就要走。 却不曾想,皇帝陛下啜了口茶,忽然道:“前一阵不是去了永昌寺么?贵妃提起来,她夜里梦见了观世音菩萨,想是与菩萨有缘,便想着供奉一座观音菩萨。朕原打算直接交给你这老货去办,又想起来,府库中好似有几块不错的白玉料。走,咱们这就去给贵妃挑一块好料子。” 梁芳一怔,背脊上升起一片寒意,冷汗滚滚而下,瞬间就濡湿了重重衣衫。 ************ 朱见深想亲自去府库里挑白玉料,自然无人敢怠慢。司礼监诸位大太监冷眼瞧着梁芳刻意暗示抬銮驾的小太监放慢步子,自己又说了好些天花乱坠的话哄得朱见深前俯后仰,已然预料到府库里如今必定是一团混乱。 不过,当銮驾终于抵达内府的时候,里里外外倒是干干净净。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退到一旁,梁芳引着朱见深,亲自打开了最外头的府库大门。大门初开,里面堆满了各种箱子,最醒目的自然是角落里的玉料。半臂长的羊脂白玉与晶莹剔透的碧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檀木盒子里,触之温润,都是极品的好料子。 朱见深亲自挑了块白玉料,又拿了一块碧玉料,着银作局与尚功局给周太后和万贵妃打造首饰。许是生出了兴致,他夸赞了几句梁芳管理府库得当,便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四处走一走。梁芳,打开府库门让朕好好瞧瞧,看看里头还有哪些宝贝。许是能给母后和贵妃再挑些好东西呢?也教她们好好高兴一番。” 梁芳顿时面无血色,咬了咬牙,方低声道:“万岁爷,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其他库房里都是些二等货色,实在不值得进万岁爷的龙目啊。” 朱见深从来都不是愚蠢之辈,不然当年他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便寻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挡住大臣与太后的施压,一意孤行将吴皇后给废黜了。他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不愿意在不喜欢之事上浪费心思罢了。而且,他重情,对身边这些围绕着自己的奴仆总是宽容些。纵然他知道梁芳手里头不干净,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此时见梁芳这般回答,他自然知道其他库房里必定都已经没什么东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皇帝陛下默默地往外走,梁芳抹去了额角的冷汗,寻思着究竟该如何哄他才好。不想,朱见深却忽然又回过首:“今年修造永昌寺,又得修缮钦安殿,府库确实耗费了不少。该不会将前些年积攒的银钱都用光了罢?朕记得,以前历朝历代还留了七窖金,那都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可是不能动的。” 梁芳愣住了,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朱见深见状,立即吩咐怀恩叫了负责看守府库的太监来,打开七个前朝留下来的小金库——那可是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老朱家历代皇帝为子孙留下来的库藏。连土木堡之变以及后来夺门的时候,代宗和英宗也没想过动用。朱见深也听父皇提过,这是要留给后代的,决不能轻易挥霍干净。 金库打开,里头空空如也。莫说金条银条以及珠宝等等,就连一块铜钱都寻不见。朱见深回想着自己当初头一次见到这七个满满当当的金库的情景,再看眼前连老鼠都不会光顾的空库房,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海,竟令他险些眩晕着厥了过去。 “万岁爷!”怀恩和萧敬赶紧搀住他,覃吉和戴义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的梁芳及其亲信韦兴隔离在外头。东厂提督陈准眉头一皱,亲自按住梁芳和韦兴:“大胆贼奴!!还不将尔等所犯之罪如实招来!!” “万岁爷!老奴冤枉啊!老奴绝没有分毫私心啊!!” 听着尖利的哭叫声,朱见深觉得有些烦躁。好不容易眩晕缓解了些,他重重地喘息着,扶住怀恩和萧敬,怒对梁芳和韦兴道:“七窖金都用光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两个老货靡费过甚之故!朕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韦兴浑身颤抖不敢辩解,只顾着哭。梁芳却一边哭着嚷嚷,一边替自己狡辩:“这些金银都是为了替陛下建寺庙道观花的啊!!泰山上的显灵宫,大永昌寺,钦安殿,还有养着那些高僧和道人供奉神仙佛祖菩萨,哪一样不要用钱呢!这些钱可都是用在替陛下求万年福泽上了!老奴真是半分也不敢私藏啊!!” 朱见深自然不相信,这老货没有从中贪污。可是想想这么些年他在崇佛敬道上花的银钱,多则数十万银,少则数万银,确实用了不少。整件事若是细究起来,难免会闹大。不仅梁芳这老货保不住,外头的大臣也会听到风声,齐齐来数落他这个皇帝。到时候不仅仅是梁芳,连他自己也会陷入言官的笔锋之下。说不得,还会引来一群榆木脑袋在朝会时怒言进谏,不逼得他认错誓不罢休,必会令他不堪其扰。 金库已经空了,再如何震怒也追不回来。何况,梁芳这老货是有错,但侍奉他还是颇为用心的。如果没有了梁芳,他的许多乐趣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哪里还能过如今这样的快活日子?朱见深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只得忍着心疼,决定将此事紧紧地捂住。 理智做出了选择,心底到底还是满腹愤怒。朱见深猛地推开怀恩和萧敬,上前将韦兴踹翻了,又给了梁芳一记窝心脚:“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梁芳翻滚出去,捂着胸口哀声叫疼,看起来简直可怜至极。朱见深毫不理会,转身就大步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库房。梁芳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追在銮驾后头求饶,皇帝陛下却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梁芳立刻招来了身边的心腹,让他赶紧从宫外弄几盒小红丸回来。隔日,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歇息的梁芳顾不得自己身体不适,立刻赶到乾清宫求见朱见深。朱见深并没有见他,却留下了他那几盒小红丸。 梁芳面上愁眉苦脸,心里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忐忑不安。他很了解皇帝陛下,知道他重情,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而且,只要皇帝陛下离不开他进献的小红丸,又哪里舍得为了七个小金库就将他给处死呢? 不过,正当他觉得自己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的时候,皇帝陛下昨天那句话却猛然间在他脑海里炸响了——“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这“后来的人”,无疑指的便是太子朱祐樘了。想起东宫那位太子殿下,梁芳忽然打从心底觉得冷了起来。他是万贵妃一党,从来便与少年太子不是一路人。就算如今有心临来去抱佛脚讨好太子,恐怕也已经晚了。太子若是知道府库里的小金库什么也不剩了,等到他登基,怕是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个御马监的老太监!! 梁芳心中惴惴不安,就这么过了数日,一再观察朱祐樘,并打发了小太监去东宫探看。 清宁宫,朱祐樘听李广和何鼎提起,梁芳最近一直派小太监过来送礼,还探头探脑地想给他请安,不由得一哂:“他可是贵妃跟前的红人。他送来的礼,我可不能随意收。” 若是让万贵妃误会,他想将梁芳从她身边挖走,断了她的财路,必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目前,他决计不会是万贵妃的对手,必须足够小心谨慎才好。更何况,若是让朱见深知道此事,怕是也会埋下隐患。毕竟,梁芳可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常年进贡小药丸什么的。作为太子,他若与这样的老货有了往来,岂不是自降身份?而且平白受了猜忌?不知就里的外人还以为,是他这个儿子给父皇进贡的小药丸呢!! 太子殿下自是不知,自己这般洁身自好的行为,落在小人眼里,便生生地被解读出了千种万种涵义。因此之故,他最大的危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三十四章 陷入险境 临近腊月, 梁芳屡战屡败, 始终未能成功接近朱祐樘。他惶惶然地辗转反侧了数个晚上, 终是心下一横,暗地里打定了主意。此人也是个狠辣的, 平素自诩只看钱财不过问其他,而今为了自保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心思,竟毫无犹豫之态。 没过两日, 梁芳就亲自带着名贵珠宝去了安喜宫求见万贵妃。体态又丰腴了几分的万贵妃披着一身银狐裘,斜倚在长榻上见了他。发现他瘦了不少,整个人气色晦暗,她不由得抿着唇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老货前些日子闹出了大事?怎么不派人来与我说说?自己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到处钻营?” 梁芳心里一凛,暗恼派去东宫的小太监看着机灵实则愚笨,竟然不知道藏着掖着。他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娘娘,忙跪下来叩首道:“老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唉,贵妃娘娘也知道, 老奴本来便不聪明, 经过这一事之后就更傻了。只想着万岁爷说日后千岁爷会与老奴算账,可不赶紧去求千岁爷网开一面么?可惜,千岁爷看不上老奴。清宁宫的大门,老奴到底是踏不进去啊!” 万贵妃啜了一口热茶, 笑了笑,眼中带着深沉的寒意:“他连我这儿都看不上, 还能看得上你这个老货?” 梁芳赶紧接过话:“那是他不将贵妃娘娘的好意放在眼里!哪有老奴看得明白?老奴的贵人哪, 说来说去始终也只有贵妃娘娘而已!幸得有娘娘多年来的保佑, 老奴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啊!这不,老奴不是赶紧来孝敬娘娘了么?” 万贵妃被他捧得高兴,不冷不热的模样终是变了,多了一两分热切之意:“你这奴才现在才想到了我,真是该打。这些天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住了万岁爷。不然,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想起来那些金银,着人将你押出去斩成一段一段抵债呢。”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啊!!”梁芳一转眼看见不远处供奉的白玉观音,只觉得心口还暗暗发疼,口中却道,“娘娘就像观世音菩萨再世似的,素来慈悲为怀。老奴改日可得给娘娘塑上玉像,每日三炷香好好跪拜,求娘娘时时保佑才好!!” 闻言,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人在安喜宫,你还拜甚么玉像?只是拜玉像,我哪里知道你这老货有没有孝心?倒不如有空没空的,多过来几趟就是了。”顿了顿,她眸光一动,又道:“只是,万岁爷这里我还能帮一帮你。若是你得罪了清宁宫,我可不好说甚么话了,免得火上浇油。” 梁芳抬起眼看了看四周,万贵妃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让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梁芳这才膝行过去,眼底掠过一丝狠毒之色,在万贵妃耳边低声道:“老奴这两天思来想去,清宁宫那头算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候,老奴才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处啊” 万贵妃眯了眯眼,涂着蔻丹的手攥了攥撒开的金线绣裙,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你说的甚么胡话?” “老奴只向娘娘说几句心里话。”梁芳听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心里越发安稳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娘与东宫素来只有面上情,太子只听太后老娘娘的,身边又有人四处乱传谣言,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娘娘的呢。这么些年,老奴总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娘娘不过是不失礼而已,连敬意也是没有多少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万岁爷身子安稳倒还好,一旦太子手握大权之后,哪里还容得下娘娘和老奴呢?”他说得好不可怜,涕泪俱下,满脸的皱纹配上花白的头发,更是令人禁不住心生恻隐。 万贵妃由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太子必定不能久留呢?当年她得知竟然有个孽种活下来之后,太过震惊、太过愤怒,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朱祐樘之事。弄死那个纪氏也有些太心急了,结果与朱祐樘结成了生死之仇。这些年眼见着那个瘦小多病的孩童渐渐长成,她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呢? “娘娘啊,老奴真是又惧又怕,不仅替自己担忧,更替娘娘忧心啊!!”梁芳哭道,“老奴这条贱命,也不值当甚么,太子要杀要剐也无妨。可是娘娘千金贵体哪里能受甚么怠慢和委屈?” “住口!别哭丧了!”万贵妃只觉得被他尖利的哭声扰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也难为你这个老货能体谅我了。只是,你在我跟前哭又有甚么用?但凡我有对策,又哪里能让那个野种受封太子,安安稳稳地待在清宁宫!!” 梁芳只当没听见“野种”二字,道:“当年他受封太子,不过是万岁爷没有别的子嗣,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万岁爷有这么多皇嗣,哪一个不比他那个药罐子更好些?!莫说那些小皇子了,宸妃所出的三皇子也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虚十岁了,生得聪慧机灵,身子骨又健壮,哪里不能担当重任呢?” 提起宸妃邵氏,万贵妃便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最难熬的时候。若不是为了今日她当初又何必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人生下朱见深的儿女?若不是为了对付朱祐樘,她又何必苦苦忍耐了将近十年?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朱见深的女人,也不得不接受那些从别的女人肚皮里生出来的种? 可怜她的孩子,当初连一岁都没有活过去,就那么夭折了。偏偏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却都活蹦乱跳的,一个比一个好养活 万贵妃沉默了半晌,忽地冷笑起来:“你莫不是收了邵氏塞给你的重礼罢?怎么一心给她的儿子说好话?要是她的儿子登基,她便是圣母皇太后,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 梁芳表情一僵,立刻反应过来:“老奴冤枉啊!贵妃娘娘明鉴,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毕竟三皇子年长,看着又聪明,更容易堵住外面那些朝臣的口!等过了几年,娘娘再寻个理由将他废了,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子封为太子,也易如反掌!!邵宸妃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唯有娘娘才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啊!!” 万贵妃抬了抬下颌,勾起了血红的唇:“你这老货,确实愚笨得很。”说罢,她轻轻地踹了梁芳一脚,梁芳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逗得她放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她才意味深长地道:“若无当初我退后一步,哪有今日由得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地说些废话?” 梁芳转念一想,终于悟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惊骇,忙叩首道:“娘娘高瞻远瞩,老奴怕是拍马也不及!!老奴只求一个为娘娘冲锋陷阵的机会,替娘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使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万贵妃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 数日后,因过年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清宁宫里,迎来了前来给太子贺岁的老太监覃吉。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张灯结彩的宫殿,满脸笑呵呵的,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等他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以及李广和何鼎都打发出去后,再面对朱祐樘时,神情便已经全然变了,凝重得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千岁爷,大事不好了!老奴听怀恩隐晦地提起来,万贵妃已经开始谋划了!!” 听了他飞速地说完最近的风云诡谲,朱祐樘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最为关键的词语:“废太子?” “这一段时间,千岁爷不是病过一场么?前前后后用了好些天才痊愈,太后老娘娘与万岁爷都赐了药,还让千岁爷年前不必再去文华殿,好好地养一养身子骨。”覃吉满面怜惜地望着清瘦的少年,道,“听说万贵妃借口太子殿下身体不够健壮,又命李孜省和继晓装模作样地说太子恐是年寿不永之象,想劝万岁爷立皇三子为太子!!” 朱祐樘定了定神,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是早已经料到,必定有这么一天么?万贵妃绝不可能容他在东宫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必定迟早会出手么?可是,为何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仍是觉得如遭雷击,心底更是悲哀凄凉呢? 覃吉越发不忍,忙宽慰道:“千岁爷放心,万岁爷其实并无废太子之意。不过是因为万贵妃巧言令色,又有李孜省与继晓在旁边折腾,才一时受了蒙骗而已。” “老伴不必安慰我。”朱祐樘摇了摇首,“我明白。”他比谁都明白,万贵妃就是父皇的软肋。一旦她下定决心必须将他废掉,父皇便是刚开始不同意,也必定耐不住她的哭诉与哀求,迟早都会动摇。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满腹委屈地想——为何父皇总是会选择万贵妃呢?难不成母亲不是他的妃子,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们母子俩受了委屈,母亲突然“暴病而亡”,甚至连他也险些随母亲一同去了地下,他为何视如不见?反倒是对万贵妃越发宠爱? 如今,他再也不会怀着什么天真的念头了。父皇会维护自己?父皇会保护自己?不,有了万贵妃,他便只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妄想,父亲会护着他,会在万贵妃的哀哀哭泣里选择他。 覃吉心里焦急万分,见朱祐樘温和平静的模样,越发觉得难熬:“千岁爷,便是万岁爷动摇了,还有太后老娘娘呢!还有朝中众臣呢!老奴若是将这个消息透出去,宫内宫外哪有不替千岁爷说话的?!便是万岁爷一言九鼎,也不能一意孤行,强行废太子啊!!” “老伴不可冒险。”朱祐樘并不赞同,“朝中眼看就要封印休沐了,不宜再生事端。还是让大家安安生生过个年罢。更何况,父皇尚未透出废太子之意,便有朝臣出来劝谏,显而易见是他身边的人透出的消息。若是惹得父皇起疑,认定了司礼监有人与我暗中勾连,我又与大臣结党,便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是老奴考虑不周。”覃吉怔了怔,“那到底该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朱祐樘淡淡地道,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书案上,“就按我方才说的,先好好过个年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三十五章 初回兴济 年节将至, 国朝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笼罩着喜庆的气氛。 当成化皇帝陛下被枕头风吹得有些飘飘然, 废立太子的决心正摇摆不定的时候;当太子朱祐樘静静地守在清宁宫里, 平静地迎来即将狂卷而至的暴风雪的时候;张家人已经辞别了京师,在冬日的萧萧寒风中回到了兴济县。 如同一年前离去的时候那般, 车队碾过路中的碎冰,顶着漫天大雪缓缓驶入张府。张峦刚从车上下来,张岳与张忱便大笑着行来, 拍着他的肩背引着他去拜见张缙。家眷的马车则直到内院月洞门前才停下,出来相迎的是张岐之妻钱氏以及张忱之妻小钱氏。 因天候寒冷,只简单寒暄了几句,众人便一同去了正院拜见何氏。金氏只顾着搂住张延龄往前走,襁褓裹得紧紧的,生怕他冻着了,将张清皎姊弟俩落在了后头。张鹤龄一脸艳羡地望着母亲怀里的婴孩,伸手紧紧地攥住了姐姐的袖角——母亲顾不上他又怎么样?将他忘在脑后又怎么样?他还有姐姐呢! 张清皎感觉到袖角传来的力道, 低声吩咐了丫鬟仆妇们几句后, 便笑着揉了揉小家伙带着绒帽的脑袋,牵着他跟在长辈们后头。一行人的身影被风雪淹没,不多时便转进了旁边的抄手游廊。 尽管离开家乡已经整整一年,张清皎对张府的记忆却依旧无比清晰, 仿佛她们一家人从未离开过似的。毕竟是走了十来年的路,她甚至能在心里暗暗算出, 眼下还需要走多少步, 才能从抄手游廊转到何氏的正院里。再仔细看去, 游廊两旁种的花草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悬挂起来的红灯笼也在往年的位置。 入得正房,丫鬟掀开厚厚的绸缎门帘,迎面就有一阵暖风扑来。仆婢们伺候着钱氏与金氏脱下大氅,丫鬟们也拥上前帮着小钱氏和张清皎解下昭君套。金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在榻上端坐的满头银丝的何氏,声音细细地问候了几句,又将怀里的张延龄抱过去给她瞧。 何氏虽然对她颇为看不上眼,但到底上了年纪,尤为喜爱孩子。瞧着张延龄生得白白胖胖,她心里难免欢喜,忙伸手接过来抱着,轻轻地逗了几句,小家伙丝毫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挥着小爪子笑了起来,何氏亦笑得格外开怀。 见何氏心情不错,钱氏与小钱氏以及张岳之妻李氏也上前凑趣,分别说了些以前育儿的经验之谈,言语之间也颇为感慨,没想到金氏竟然在这样的年纪还能生下幼子。金氏听了,不免透出一二得意之色,只是碍于何氏的威势不敢炫耀她又生了个大胖儿子的功劳罢了。 因着无人提起,张清皎与张鹤龄竟然一时被长辈们遗忘了。张鹤龄噘着嘴,只觉得弟弟夺取了众人所有的注意力,令他非常不满。张清皎倒是很自在,牵着他主动来到何氏跟前行礼:“见过伯祖母。” 何氏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打量着姐弟俩,笑道:“不过一年不见,便险些认不出来了。不仅长高了,连模样似乎都有些变化。皎姐儿越发秀丽,更像是大姑娘了。鹤哥儿瞧着也懂事不少,行礼亦是似模似样的。” 她话音刚落下,张清皎便笑着让丫鬟拿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箱笼。正要给金氏使眼色让她出面,谁能料到金氏只顾着抱过张延龄轻哄,根本没注意到她。无奈之下,她便只得自行从箱笼里头取出送给长辈们的礼物,亲自奉给何氏、钱氏等人:“这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临走前姑母特意带着我去了一趟银楼,给伯祖母、伯母叔母、大嫂嫂和姐妹们挑了些首饰。” “难为你有心了。”何氏瞧着手里的碧玉镯子,“水头不错,上头的纹路我也很喜欢。”玉料确实上乘,雕工亦很是难得,整个镯子上竟是雕满了不断的卍字纹,显而易见是为崇佛的人准备的。由此也可瞧出,挑礼物之人确实用了不少心思。 张清皎笑着给她戴上:“瞧瞧,这镯子果然很衬伯祖母的肤色。” “我都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还有什么衬不衬肤色的?”何氏失笑,拍了拍她的手,直率地道:“好孩子,你姑母教得很好。”不是她看不起金氏,小姑娘这一年来变得越发落落大方,还真不是金氏能教得出来的。 钱氏、李氏等闻言都笑了起来,金氏掩住心底的不喜,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就算这一年她满心都想着肚子里这一胎,没怎么照顾女儿,张氏也确实时常来往——她听着这样的话,也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但何氏积威多年,又是长辈,便是心里再不满,她又如何敢表露出来呢? 张清皎有心替金氏转圜,便轻声接道:“姑母教得好,娘亲也教得好。”何氏但笑不语,体谅她的一片孝心,也便不再多说了。钱氏与李氏见状,自然不再笑话金氏,都跟着赞了几句自己收到的首饰。 张清皎又拿了两个精致的小盒子,来到立在榻边的从姐张清瑜与从妹张清璧跟前,微笑着送上礼物:“这是我特意给瑜姐姐和璧妹妹挑的簪子。一支梅花簪,一支海棠簪,也不知你们究竟喜不喜欢。” 她与两位从姐妹年纪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但因彼此是隔了房的,父亲的功名地位差别甚大,又有亲疏远近之分,互相之间多少有些竞争之意。故而,仔细说起来,她们的关系也不过是平常罢了。当然,便是再寻常的姊妹,明面上还是须得礼仪周到才好。她们的纷争与矛盾,也很少在长辈跟前表露出来。 张清瑜打量着似乎已经变得有些不同的从妹,隐约感觉到她并不是真的“变”了,只是渐渐地展露出了真实的模样而已。不知怎地,这样的发现令她心里略有些不舒适,于是勾唇笑了笑,随意挑了一件:“妹妹的眼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更何况,还有堂姑母跟着掌眼呢?” 她的态度说不上轻慢,亦说不上亲近,张清皎早已经习惯了,自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笑着接道:“是呢,就算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姑母么?”旁边的张鹤龄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姐姐像是受了欺负,瞬间眼神就变了。若不是比他大两岁的堂兄张伦缠着他问东问西,恐怕他早就暗自想着怎么给姐姐出头了。 张清璧见自家姐姐已经拿了一样,这才脆声笑着取了另一样:“我倒要看看究竟是甚么样的花簪。京城里的式样与咱们平日所见的到底有甚么不同。”说着,她便打开了小盒子,目光顿时被里头栩栩如生的海棠簪吸引了过去。 不多时,金氏便带着孩子们暂时告退,回院子里梳洗一番再过来陪何氏说话。李氏托辞送她们过去,也带着张伦离开了。 张清瑜望着张清皎从容告退的模样,走路时轻盈的步态,眸底微微带了些复杂。张清璧不似她那般敏感,只顾着拿起她的梅花簪瞧了瞧,低声嘟囔道:“兴济府里的银楼哪有这样好看的式样?就这一支簪子,恐怕少说也得二三十两银子。” “花的都是家里送去的银钱,她们娘儿几个倒是舍得拿出来做人情。”钱氏不紧不慢地道,将头上那根白玉长笄拔了下来。小钱氏轻轻地抚了抚发髻上的攒珠花,抿着唇,到底没有接过话再说些什么。 “银钱是我给的,怎么花是她们的事。”何氏倒是不甚在意这些细节,“听说在京师的时候,中馈是皎姐儿打理的,想来这孩子应该有分寸才是。回头我便与她说,这些银钱都算是她的嫁妆,让她好好经营一番。” “祖母可真是大方。”小钱氏笑道,“竟然给皎姐儿这么多银钱置办嫁妆,说不得也了却了二叔父与叔母的一桩心事呢。”谁都知道,金氏不擅长经营。她嫁进张家的时候便没有多少嫁妆,后来又是挥霍又是贴补娘家,更是不剩下什么,早便只能靠着府中的月钱度日了。张峦也没有多少进项,夫妇二人又能给女儿置办什么嫁妆呢?还不是指着张府公中的份例,指着何氏大发慈悲? “皎姐儿聪敏乖巧,我一向很喜欢。去了一趟京师,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出众了。这样的好孩子,我自是不会让她受委屈。”何氏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碧玉镯,望向张清瑜与张清璧姊妹,神色愈发软和,“当然,我更不可能亏待自家的亲孙女。你们姐儿俩可是我的心头肉,给你们备下多少嫁妆都不过分。” 张清瑜年后就要成婚,听了她的话,想起自己的十里红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两抹红晕。张清璧则乳燕投林般依偎在何氏怀里,娇声道:“虽说都是自家姊妹,但到底也有远近亲疏。大姐姐得了这样的好婚事,从姐在京里却说不上人家,指不定心里如何难受呢。” 何氏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也想得太多了些。皎姐儿一向胸怀广阔、识情识趣,哪里会将京中那些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有我在,便不会让张家的女儿受委屈。”顿了顿,她又笑道:“你姐姐得了好婚事,你必定也不会差,安心罢。” 张清璧脸一红,被她打趣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含羞起了身,躲在了钱氏身后。 ************ 是夜,因张缙的坚持,张家办了一场盛大的洗尘宴。五服之内的亲眷都接到了帖子,从张府周围的街巷里赶来。每个人都穿上了为年节准备的新衣裳,只为在何氏面前露个脸。正院里坐得满满当当,处处皆是衣香鬓影,热闹而又喜庆。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是冲着何氏来的,对金氏不过是寒暄几句,却也有好些年轻姊妹对张清皎的经历很感兴趣。好几位曾经在张府女学中当过同窗的小姊妹都围在张清皎身边,满含好奇地询问她京城之事。 张清皎娓娓道来,说得生动无比。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透过她的温声言语,依稀瞧见了数百里外的雄伟京城,亲眼看见了延绵不绝的灯市风光,也跟着观赏了崇福寺里的香雪海,听见了那缭绕不去的梵音。 一向是姊妹们里的中心人物的张清瑜反倒是被冷落了。她漫不经心地吃了几颗丫鬟剥的干果,听着张清皎描述见到御驾的紧张时刻,眸色微微闪烁。张清璧搂住她的手臂,一面轻轻摇着她的臂无声地替她抱不平,一面又禁不住好奇,跟着张清皎的描述,想象着威严无比的御驾、按刀静立的锦衣卫。 虽说姊妹俩或许不愿意承认,但她们心底某个角落却很清楚,自己也许是羡慕张清皎的。羡慕她能去京城,能见识到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御驾,能走过辉煌灿烂的灯市。而她们就算嫁得再好,也许有机会随着当官的公公或者相公迁转,恐怕也不一定有机会去四百里之外那座繁华盛景的京城。 人的际遇何其奇妙? 此时此刻,这满房的女眷都不可能想到,那位被少女们围在中间的秀丽姑娘,日后将会拥有什么样的滔天福运。众人暗地里传开的那些京中相看无果的流言,也不过是为她的传奇人生增添了微末的戏说之语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三十六章 除夕之夜 没几日, 便到了除夕。 时隔一年, 张家再度阖家团聚。团年宴上, 张缙显得格外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 谁都劝不住。何氏索性也不劝了,让他们放开了喝。不多时,屏风后的女眷们便发现一家子男人都已是喝得醉意朦胧。 张峦敲着酒杯放声高歌, 张岳抱着酒坛子滑在地上,张忱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张缙则低声咕哝起了明日祭祀时给祖先的祝辞。至于几个小的,因无人看管,都围在桌前悄悄地倒酒喝。年纪最长的张伦偷偷地吐着舌头,想是觉得酒液辛辣并不好喝;张鹤龄见状只是稍稍沾了沾唇,并没有尝试;辈分最小却比张鹤龄还年长一岁的张忱之子张纯眨着眼睛作无辜状,脸上却浮出了浅浅的酒晕。 “这可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场景。”何氏笑着评论道, 吩咐仆从将他们都抬回去休息。 女眷们又是无奈又觉得有趣, 对视一眼后,禁不住都笑了。整整一年的疏离,仿佛也因着这一笑而消弭了不少。她们到底是一家人,虽然平时生活中少不了龃龉, 但在这个时候却是真心实意觉得欢喜的。 男人都不在,一同守岁的女眷也自在许多。大家说说笑笑, 刻意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话题, 倒也显得和乐融融。总算熬过子时, 何氏早已有些撑不住了,便让众人都回院子里好好歇息。晚辈们也并不推辞,纷纷起身告辞离开了。 次日一早,将近黎明之时,张清皎便被窗外的低语声惊醒了。她依然有些睡意朦胧,目光迷蒙地望向窗户,忽然听得张鹤龄的声音:“我都能祭祖了,怎么姐姐却不能去?爹,咱们叫上姐姐吧。姐姐还没有进过祠堂呢!” “女儿不能祭祀。”张峦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道,“这是咱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能随意打破。” “凭什么?”张鹤龄替姐姐觉得委屈,“姐姐也是咱们张家的女儿啊!怎么就不能进祠堂呢?爹,先祖的规矩就这么定了?不能改一改么?连娘都能去祠堂里呢,以后延哥儿长大了也能进去。咱们都能进祠堂,就姐姐不能进去,她该多伤心啊。” 张峦又一次沉默了,张清皎微微笑起来,就听自家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是以后咱们分了家,自己立个祠堂,我就重新定规矩——从今往后,咱们家的女儿也能进祠堂拜祭。出嫁之前,一切皆与儿子无异。” 脚步声缓缓远去,张清皎的双手轻轻地攥住被角,往自己身上拢了拢,笑得格外开怀。她这只小蝴蝶扇起的风,终是影响了自己的家人。没有什么比得到家人的维护与尊重更令人心里温暖,也没有什么比亲眼见到“改变”更令人觉得不虚此生。 作为一位普普通通的平民少女,张清皎已然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确实是有价值的。一个家族的改变,说不得日后就能带动整个区域的改变,甚至能在未来这个国家面临生死抉择与转向时,积蓄足够的正面力量。 想到此,她忽然没了睡意,披着衣衫起身来到书房,磨着墨练起了大字。与寻常的笔触全然不同的锋锐从一勾一画里扑将出来,而后慢慢地收归于圆润,最后几张字已经是中规中矩的簪花小楷了。 待到平沙与水云起身的时候,张清皎已经穿戴妥当,领着她们去给金氏和张峦拜年。金氏难得豪爽地给女儿塞了五两银子与一些压岁花钱,张峦更是悄悄地把自己新得的私房都交给了女儿。而后,夫妇俩便带着姐弟三个去正院给张缙与何氏以及其他人拜年。 一路上,张鹤龄低声给姐姐说着祠堂里究竟长什么样,祭祖究竟是怎么祭的,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姐姐,甚么时候祠堂外头没有人看守了,我就带着你去看看!其实没甚么好看的,也就是一些先祖的画像和灵位。” “可别轻易坏了家里的规矩,不然伯祖父可是要动用家法的。”张清皎戳了戳他的脸颊,笑得清甜动人,“姐姐等着爹爹和你建祠堂,再进去好好看个够!” 闻言,张鹤龄眼中闪烁起了兴奋的光芒,亮晶晶地犹如星辰一般,连连点头:“姐姐就放心吧。再等我几年!我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我来建祠堂,建一个你喜欢的祠堂!!” ************ 当晚辈们都齐齐地跪在地上叩首的时候,白发苍苍的张缙感慨不已,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往昔,回想起了许久之前刚来兴济的时候。那时候的张家,远远没有如今这样人丁兴旺,更没有如今这样的富贵生活—— 兴济张氏,从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却是河间府数得上名头的书香门第。高祖张迪,曾任四川夔州府知事,祖籍河南,后来因官职变换迁往山西,最终一家人在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落了脚。他生有二子,长子名唤张缙,次子名唤张绶。 张缙苦读数年,却因无甚才学,不过是做过山西交城教谕罢了。他最大的成就,是娶妻何氏,生了独子张岐。此子才华出众,未至而立年纪便中了进士,累任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有了他,张家顿时名满兴济县。只可惜张岐性情孤僻,不过十来年便因涉入朝争无人相护而被除名撤职,而后郁郁而亡。 张绶同样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娶妻赵氏,生了二子一女,夫妇二人早早地便撒手西去了。因他与张缙年岁相差甚大,儿女的年纪都不过比张岐之子张忱大上几岁罢了,远远不及自立。稚子失怙失恃,张缙怜惜侄儿侄女无人教导,便亲自将他们教养长大,视他们为己出。 原本他想将儿孙们都交给儿子启蒙教导,却无奈张岐因仕途无望而郁结于心,英年早逝。于是,他便只得亲自上阵教导。教养了几年后,他发现唯一的孙子张忱资质平平,倒是大侄儿张峦颇具才气。因而,失望之余,张缙只得将张家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峦身上 想到这里,垂垂老矣的张缙深深地看向头上已生华发的大侄儿。他等了十余年,眼睁睁地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长成一位眼底郁郁的中年男子,不可谓不感慨。张峦的才学并非虚假,迟迟不中举,或许是时运不济,又或许是他们张家在这一代与官场无缘罢。 不过,这倒也无妨。他已经想开了,并不强求儿孙们中举、中进士。只要张家的家风不堕,迟早会出现能以科举晋身的后代。眼下,就让儿孙们都好好地过日子罢,也不必因着科举不第而毁掉了他们的半生。 张缙并没有将自己心里的念头说出口,而是笑呵呵地看着儿孙们吃了带着金钱银钱花钱的扁食,纷纷掩住口轻轻地吐在旁边的碟子里。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带着吉祥的祝愿,也给人们带来了新年的期盼。 ************ 京师,禁城。 皇室庆祝年节的排场,自是气势宏大,亦更加热闹非凡。即使留在封地的藩王们都不能入京,嫁在京城里的公主们也拖家带口地过来了。加之皇帝陛下膝下的八位皇子、四位皇女,更显得皇家枝繁叶茂。 周太后握着爱女重庆长公主的手,与她低声絮叨着近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目光落在朱祐樘身上的时候,她不由得轻轻叹道:“二哥儿眼见着就到年纪了,皇帝也不提他的婚事,我心里实在是替他着急啊。皇帝不急着抱孙儿,我可是急着抱曾孙的。” “陛下自有打算,母后不必担忧。”重庆长公主性情温和,宽慰道,“今年二哥儿虚岁才十六,当年陛下大婚的时候可是已经十八岁了呢,想是他觉得应该迟一些大婚才合适罢。等到二哥儿开始选太子妃了,儿臣便过去替母后掌掌眼,怎么样?没有人比儿臣更懂得母后的心思,必定会给母后挑出最合适的孙媳妇。” 周太后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也罢,到时候便让你去初选,给我多挑几个好姑娘。”她一直担心万贵妃会插手太子妃的人选,若有重庆公主监督,想必这个宫婢也很难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坏了孙儿的好姻缘。 正在举杯与长辈们饮酒的朱祐樘忽然觉得脊背微微一凉,禁不住借着仰头啜酒,回首看了一眼。周太后与重庆长公主窃窃私语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母女俩含笑望过来的目光正巧与他对视。他直觉她们似乎在谈论与他相关的事,于是亲自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上前相敬:“愿祖母与姑母身子康健、福寿绵泽。” “你也得好好爱惜自个儿的身子才好。”周太后抚了抚孙儿的头顶,满面慈爱地道。 朱祐樘垂下眸,遮住了眼底的诸般情绪:“孙儿省得,祖母放心便是。” 除夕夜宴结束后,皇室众人一同赏了盛大的焰火。不久,公主驸马们便陆续离宫,朱见深则带着宫妃子女,奉着周太后回到西宫。见周太后似有些寂寥,朱见深便主动提出,留在西宫一同守岁。 周太后自是高兴不已,忙让宫婢好好布置一番,也好教孙儿孙女们不必拘在她身边,能更自在地顽耍。一切布置妥当后,周太后倚在榻上,无视了坐在朱见深旁边的万贵妃,缓缓地与儿子回忆着陈年往事。 朱祐樘领着弟妹们在旁边顽投壶。他甚少顽这样的游戏,骑射也不怎么得空练习,但投壶却极为精准。小皇子小公主们平日里难得见他一回,原本还与这位兄长有些生疏,见他这般厉害后,便都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无形之间,隔阂与疏离就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瞧瞧二哥儿,这些天眼见着又瘦了。许是身子还不曾完全养好的缘故。也不知我让太医给他开的那些药,他是不是记得按时服用。”周太后轻叹道,“外头的风那般狂烈,我真担心他一出去,便会被风卷走。” 朱见深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瞧见躬下身细心教妹妹如何投壶的朱祐樘。只见少年清瘦的身体似乎已经有些支撑不起外头的衣衫,显得处处都有些过于宽大。随着他的动作,再宽大的衣袍也遮不住那两片支楞出来的肩胛骨,仿佛蝴蝶的双翼,勾勒出起伏精妙的线条。抬起的细瘦手腕更引人注意,似是一掐就断,格外惹人怜惜。 不过,这一瞬间,朱见深想到的却不是关怀儿子的身体情况,而是这些天万贵妃时不时便在他跟前唉声叹气提起的话头—— “臣妾也是替陛下、替咱们国朝着想,才会这样劝陛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的身子骨看着便不是个长寿的。万一他先陛下而去,又没有留下子嗣,再悉心教养出一位太子恐怕也已经迟了。再者,就算他成婚登基,亦有可能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反而容易生出动荡来。” “臣妾还记得陛下曾经给臣妾读过的史书,里头不是记载了好些这样的前朝故事么?远的不说,近的恕臣妾大不敬,当年/太/祖/高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心立孙儿为皇太孙,反而逼得叔叔们无处容身,/太/宗/文皇帝便发起了靖难。若是没有皇太孙这一出,直接立/太/宗/文皇帝为太子,又哪里会有后来的争斗呢?” 朱见深心底无奈地一叹,禁不住再看向皇三子朱祐杬:唇红齿白,气色极佳,眉飞色舞的时候越看越是像他,确实是个身形壮实的孩子。明明他与朱祐樘差了足足六岁,但看起来高挑清瘦的朱祐樘竟是仿佛不如他重,更不如他那般生气勃勃。 心底越发动摇的成化皇帝陛下心不在焉地答着话,兴致高昂的周太后并未发觉。倒是万贵妃瞧出了他的异样,见他正在打量皇三子,眼底浮起了浅浅的笑意以及更深沉的狠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三十七章 骤然星变 第二天便是正月元日。凌晨, 朱见深先去了奉先殿拜祭历朝历代祖先。望着诸位朱氏皇帝的画像与灵位, 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直看到父皇英宗睿皇帝(朱祁镇), 思及这些天他始终权衡不定的那件事,朱见深心里忽然轻轻一动, 暗道:先祖在上,朕为国家社稷考虑,打算废黜太子祐樘, 另立三子祐杬为太子。若是祖先们也觉得妥当,再过几日朕便下旨—— 等了片刻后,烛火依旧轻轻摇动,缕缕香烟环绕而上,似是没有任何异样。朱见深不由得心头大定,神色微微一松。旁边侍立的怀恩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向着萧敬摇摇首。萧敬亦将忧虑深藏心底,决定寻个时机让覃吉再去见朱祐樘, 劝他早做应对。 而后, 朱见深又去了西宫给周太后行礼,这才赶到奉天殿,受文武群臣以及四夷朝使的朝拜庆贺。众臣循着礼唱声起起跪跪,好不容易坚持到结束, 紧接着又去了文华殿庆贺太子殿下。朱祐樘身着衮冕,垂首望着殿内殿外跪满的群臣, 不自禁地想起正在礼唱的覃吉那双满含忧虑的眼睛。 这些年他处处谨慎事事小心, 不敢让万贵妃寻着半点把柄, 更不敢结交朝臣或者宫妃宦官等等稳固自己的位置。如今事到临头,再回顾四望,周围果然除了司礼监几位伴伴以及诸位先生之外,再无他人。东宫属官再多,也都不是他的亲信,不能托付任何事。 东宫这个位置果然是古往今来第一难熬。熬不过去的多,大都身败名裂而亡。熬得过去的少,且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顺利登基。 若是太过积极,四处拉拢人心,难免令君父猜忌,以为心存不轨之心;若是太过谨慎,不与任何人结交,遇到危机的时候便寻不着任何力量扭转局面。若是与朝臣结党,党争的时候便会涉入其中不得脱身,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敌人的把柄;若是与宫妃联合,名不正言不顺,于声名有损,很容易遭人陷害,利益冲突时更很难彼此互相信任。 进退维谷,步步惊心。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心底很清楚,一旦自己被废,等待他的必定不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只会是一个“死”字。正如祖辈那场不曾见血的刀光剑影那般——祖父英宗被幽禁多年,若不是有朝臣维护,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叔祖父代宗必定不可能容许他活下去;夺门之变后,祖父又如何能容许代宗继续活着,再来一场“夺门”呢? 这一次,他究竟该如何自救?该如何反击?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自己的性命? ************ 午时,朱见深在奉天殿赐宴群臣。 宴席上依旧热闹非凡,内阁首辅万安领着一群亲信起身给朱见深敬酒。朱见深呵呵笑着应了,喝得正高兴的时候,眼角余光望见独坐在一旁的朱祐樘,见他脸色苍白瘦骨伶仃,愈发深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看看这孩子的身子骨,哪像是能承担得起国朝江山社稷的?连在文华殿读书都会累病,病了好几个月也不见痊愈,那些时时不断的朝务岂不是会将他整个压垮?可别像曾祖父仁宗昭皇帝(朱高炽)那般,登基未及一年便 他其实从未厌恶过太子,所以才能宽慰自己,他并不是因着一己私心而废太子,确实仅仅只是为了老朱家的国祚考虑而已。这孩子是他头一个成活的孩子,他抱过他、逗过他,亲自给他寻老师教导,亲眼见他从懵懂幼儿长成翩翩少年,又怎么会厌恶他呢?他只是不想让他承担不适合他的重任罢了。 至于贵妃的意思,他当然也明白。她并不像她口口声声所说的那般毫无私心。可那又如何?废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他自是不可能全听妇人之言。不过是她说得确实有道理,他才改变了主意罢了。 先祖们定然能明白他的苦心,不然他拜祭奉先殿的时候,便不会毫无异样了。横竖皇后没有嫡子,太子连同底下的弟弟们都是庶子,到底立哪个为太子,岂不是应该全由他这个父皇来决定?周太后那一处不难安抚,毕竟这都是她的孙儿,哪个当太子都无所谓,她都是皇祖母。群臣那一头有内阁在,应该也无妨罢? 如此想着,朱见深不知不觉便喝得有些半醉了。怀恩扶着他回了乾清宫歇息,又命人进了些醒酒的汤药。醉眼朦胧的朱见深躺在榻上,嘟囔道:“朕没醉!朕可清醒得很!还能再与爱卿们饮上几杯呢!!” 怀恩端着醒酒汤劝他:“便是万岁爷没有醉,也进一碗醒酒汤罢。不然,睡醒了起来必定会觉得难受。” 朱见深执拗着不肯喝,皱着眉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忽然挥挥手让其他闲杂人等都退下去。他正要仿佛分享秘密似的低声道:“朕最近觉得”,便听得外头倏地隐约传来一阵纷乱声。他顿时没了心思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怀恩出去处理。 怀恩眉头紧锁地出了乾清宫,就见一群太监宫女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满面畏惧地望着天空,不由得抬首望去——只见天穹正中央亮起了火光,往西方急急坠落,不多时便化为一团白气。正当众人以为白气即将消失的时候,那气团却又往上升腾,随之响起了阵阵雷声。 雷声轰鸣,惊动了正打算继续休息的朱见深,也惊动了依然在奉天殿里饮宴的朱祐樘和群臣。西宫的周太后、安喜宫的万贵妃、坤宁宫的王皇后,都由宫女太监簇拥着走出了寝殿外。甚至于京师的无数百姓也都惊慌地望着天空中的异象,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朱见深立在乾清宫门前,怔怔地望着那团盘旋上升的白气,忽又瞧见一颗如碗口大的赤色流星从天穹中落下,往西方奔去。流星尾部的浊气化为蛇形的白气团,与方才的白气交缠在一起,良久不散。轰隆隆的雷声亦是始终不断,足以令所有见者都胆战心惊。 “万岁爷”怀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朱见深身体微微一晃,险些腿软倒在了地上。他忙和萧敬一起将皇帝陛下扶起来,搀着他坐回榻上。 旁边有贴身伺候的宫女轻声问:“万岁爷可要召贵妃娘娘——” “不见!朕不见她!!”朱见深猛然间反应过来,立刻喝止了。怀恩等大太监们互相看了看,都觉得他这般模样实在非同寻常。以前若是遇见了这种事,受了惊吓,皇帝陛下只恨不得能立刻见到万贵妃才好,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 朱见深坐在榻上,久久没有言语,眼底又惊又悔。唯有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反应这般强烈,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起了奉先殿里先祖们那一张张画像。原来,他们并不是明白他的苦心,并不是默认了他的选择,而是愤怒地警告他绝不可轻易废立太子 ************ 安喜宫,万贵妃正匆匆欲往乾清宫,便听自己的耳目传来消息,朱见深不想见她。她怔了怔,顺手就将手中的玉佩砸向前来传信的小太监:“不可能!这绝无可能!陛下怎会不愿意见我?!你们这些该死的贱奴!莫不是来欺瞒我的?!” “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被玉佩砸得头破血流的小太监满脸恐惧,抖似糠筛,“奴婢当真听见万岁爷说,不见贵妃娘娘啊!!戴爷爷连一个人都没有派来安喜宫,奴婢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前来向娘娘禀报,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万贵妃便命他将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这才渐渐平复了怒火,思索起来。没过多久,梁芳匆匆而至,万贵妃劈头便对他道:“今日星变,恐怕陛下会以为这是上天示警,绝不可废掉那个野种!咱们前前后后做的那些事,说不得都是白费了力气!!” 梁芳急了,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还请娘娘救一救老奴!”如果这次谋事失败,那他便必然再无生路。贪污挥霍那七窖金还能托人求求情,说不得会有一线生机。如今竟然图谋废太子,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我救不了你。”万贵妃冷冷一笑,“除非——” “除非甚么?只要老奴有的,娘娘尽管拿去用就是!!” “除非你愿意吐出含在嘴里的肥肉,也不怕得罪你举荐的那些僧僧道道。”万贵妃勾起红唇,“只要别让此事着落在废太子上头,我便有法子再劝陛下不必多想!” 顿了顿,她又低低笑道:“不,若是此事正好预示着该废太子,陛下一定不会再犹豫。”对于星变的解释,怎能只听钦天监的呢?皇帝陛下身边的僧僧道道不下数十人,若是多数人都觉得东宫不详,那个野种焉有翻身的余地?! 同一时刻,清宁宫。 朱祐樘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前后两颗交织的流星,对覃吉道:“天时,我已经有了。地利,暂且不必考虑。至于人和老伴不必忧心,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去给先生们传信,甚至可借助商公(商辂)的名望。” “千岁爷放心,戴先生已经给老奴和萧敬都留了些口子,不难往宫外传信。”覃吉道。 朱祐樘见他依旧忧心忡忡,不由得微微笑了笑:“老伴,我不会束手待毙。我这条性命,是母亲和许许多多人替我挣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为了你们,无论如何我也必须争上一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三十八章 废黜太子 这一天, 朱见深谁也没有见, 独自闷在乾清宫里, 惴惴不安地思量着。辗转反侧一整夜后,次日清晨, 他终是做出了决定,立即带着朱祐樘往奉先殿走了一遭。父子俩一前一后,拜祭了每一位祖先, 亲自供上祭品,态度极为虔诚,也费了不少功夫。不仅肥壮的朱见深气喘吁吁,瘦弱的朱祐樘亦是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歇息片刻后,朱见深领着朱祐樘跪在/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画像前,在心中默默道:昨天那些话,是朕一时昏了头说了胡话,望列祖列宗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朕已经明白祖宗们的意思了, 必定会让祐樘好好继位, 绝不再提起废太子 自以为应该已经抚平了先祖们的愤怒后,朱见深再看向太子的时候,目光不由得略有些复杂。他本便笃信佛道,此时觉得儿子许是受到列祖列宗保佑, 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难免有些愧疚之意, 以及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微末酸楚——当年他受委屈时, 祖宗们怎么不显灵呢? “父皇?”少年太子目光温柔, 一如当初父子俩首次相见那般,眼底唯有全然的信任。 朱见深打量着他,轻咳一声:“瞧瞧你最近都瘦成甚么样了?你祖母除夕那一晚还念着你呢,可别让她老人家忧心,年节里可得好好补回来。不然,便是休沐日结束,朕也不会让你去文华殿进学。” “儿臣省得,父皇放心。”朱祐樘微笑应道,“其实太医每日都会来看脉,说是儿臣已经大好了。许是最近又长高了些,祖母和父皇才觉得儿臣看着更瘦弱了罢。看来,儿臣确实应该多进些吃食,身上多长些肉才好。” “你若能像几个弟弟那样壮实,朕就放心了!”朱见深道。 父子俩难得说了些家常话,朱见深又带着朱祐樘回乾清宫用了午膳,这才放他回清宁宫。父子俩共享天伦之乐,令他兴致颇为不错,与昨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时候,司礼监呈上了一堆言官的折子,他随意翻了翻,果然每一封奏折都与昨日星变有关。 只是,因着无人知晓他有废太子的心思,这群言官便一门心思地认定是他身边有奸佞小人,所以才引来了上天示警。有人慷慨激昂地弹劾梁芳、李孜省、继晓等人,称这些人妖言惑众、蒙蔽天听,必须处死;也有人专注于攻击御马监和梁芳,提起传奉官一事绝不可再继续,卖官鬻爵绝不可成风等等。 朱见深已经习惯言官们揪住梁芳等人不肯放,也习惯了处置这些出头鸟来维护身边的亲信。他正寻思着是不是得再拿住两个人流放出去以儆效尤,免得他们继续说三道四的时候,有宫人来报,说是万贵妃过来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让贵妃进来!” 不多时,就见万贵妃满脸憔悴地快步行来,眼底透着些许惊惧之意。还未等靠近呢,她便嘤嘤哭了起来:“陛下,臣妾昨天真是吓坏了好好的大年初一,天空竟然出现异象,吓得臣妾晚上便做了噩梦” 朱见深听了,心疼极了,宽慰道:“星变异象之事,朕已经处置了,贵妃不必担忧。” “是么?怎么处置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万贵妃抹着泪,“不瞒陛下,臣妾做的噩梦才可怕呢。先是梦见安喜宫里供奉的那座观音菩萨像面朝东流泪,紧接着臣妾就浑身发冷地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里,安喜宫成了一堆瓦砾陛下,不如将李仙师和继晓大师唤到安喜宫,替臣妾做个法事收收惊罢?” 朱见深只顾着心疼她,自然没有不许的:“朕陪着你回安喜宫,一起看着他们做法事。” 一个时辰后,李孜省和继晓领着一群僧僧道道来到安喜宫,似模似样地做了一番法事。李仙师在前头挥舞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一群道士在旁边护法;继晓大师就坐在后头的蒲团上,敲着木鱼念经,一群和尚跟着喃喃。场面极其嘈杂,却也很是和谐,仅仅只是瞧着,朱见深便觉得甚为安心。 法事做完,这两位大师便满脸高深莫测地来到朱见深与万贵妃跟前,给两位贵人行礼。朱见深满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正要赏赐两人的功劳,不料继晓大师却双手合十,摇了摇首:“贫僧以为,星变异象绝非寻常,唯有寻出根源方能解贵妃娘娘的厄运。” 朱见深看了一眼万贵妃,见她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自是不忍心责怪她怀着私心提起废太子之事。于是,他便微微颔首,刚要含糊地暗示几句,就听继晓接着道:“星变的因果,以贫僧看来,今日应该已经水落石出。只是万岁爷尚未处置,所以还未彻底解开。” 朱见深怔了怔,寻思着今早祭祀奉先殿之事——星变应该已经解决了才是,莫非 他心思微微一动,便见李孜省似模似样地掐指一算,拂尘甩了甩:“陛下,微臣算了算,这回星变,应在东方之人。此人离得不远,寻起来不难”他刚要朝着东面走几步示意,就见梁芳匆匆忙忙地自东而来。 见是他,李孜省与继晓仿佛透过那具佝偻的皮囊瞧见了什么,竟是齐声一喝,将梁芳吓得愣在了原地。朱见深眯了眯眼睛,望向这个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梁芳立即惊惧难当地跪了下来。这种时候,这样的反应,两位大师究竟是何意,已经不言自明。 朱见深想起乾清宫里那堆弹劾梁芳的折子,目光不由得变深了些:“贵妃,进去歇息罢。朕与李仙师、继晓大师再议一议此事。” 万贵妃仿佛是不忍心见梁芳遭难,替他说话道:“陛下,‘东方之人’多了,总不能见这老货正好从东面过来,就当他是天象的因果。或许,天象异变另有征兆也未可知呢?此事还须得两位大师再好好瞧瞧才是。” 朱见深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愈发沉了些:“贵妃去歇息罢,朕自会着人查个水落石出。” ************ 直至深夜,朱见深方脸色微沉地回到乾清宫。临睡前,他在今日那些折子的票拟上亲自批红道:撤诸传奉官。 怀恩等司礼监大太监们见了,无不惊讶。要知道,传奉官可是由这位万岁爷闹出来的。当年他刚继位不到一个月,就不经过吏部选官,自顾自地直接任命了一位官员。而后,传奉官的风潮愈演愈烈,如今已经成了御马监敛财的手段,亦是万贵妃梁芳得以结党谋私的关键。群臣屡屡弹劾,却因皇帝陛下不肯处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里越发乌烟瘴气。 今天万岁爷究竟是怎么了?不仅没有因言官们弹劾梁芳等人而大发脾气,反倒是虚怀纳谏,简直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躺在龙床上后,朱见深看了一眼正要躬身退下的怀恩,示意其他人先退下。怀恩静静地立在床边,就听皇帝陛下低声道:“朕最近觉得,祐樘身子骨弱,性情也有些过于温软,实在不宜承担重任。倒是祐杬强健活泼,反倒更适合你以为如何?若是得空,不妨替朕想一想该如何措辞,方能劝服母后与群臣?” 怀恩怔了怔,瞬间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早上因星变之事刚刚与太子重新亲近起来的皇帝陛下,竟然转眼间便再次下定了决心,连一天两天都等不得,当真打算即刻废掉太子!无论促使他决定废太子的是万贵妃的谗言,是李孜省或者继晓的妖言,还是他所说的理由,作为臣子的他都绝不可能接受! 念头急转间,这位权宦满脸肃穆,立刻解下自己的发冠,跪下来重重地叩首道:“老奴万死不敢从命!宁可陛下杀了老奴,也不能让天下人口诛笔伐杀了老奴啊!!”而后,他便伏在地上哭泣起来。 朱见深的试探之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阴云密布,双目沉沉地望着怀恩:“呵,如此说来,连朕的话,你也不肯听了?” “请陛下赐老奴一死!!” 朱见深怒极反笑:“朕不过是让你想想措辞,倒像是逼着你杀人放火似的!既然你连措辞也不愿想,索性就下去拟旨罢!明日一早,朕要见到圣旨!!” “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几位健壮的太监从殿外鱼贯而入,将磕得满头是血的怀恩带了出去。朱见深躺在龙床上,回想着方才李孜省与继晓的言语片段——奉先殿一事或许确实是巧合,又或许反而是预兆。若是先祖们当真不愿他废太子,明日且看看是否还有异象出现。倘若风平浪静,那这便是天意了。 ************ 正月初三,乾清宫突然发生了一桩震动朝野内外的事件。 皇帝陛下忽然下诏,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前往凤阳皇陵司香。消息传出,宫内宫外皆是一片动荡。去凤阳皇陵司香,对于本朝的权宦们来说,可谓是仅次于赐死的惩罚,几乎与流放数千里无异。便是东厂尚铭倒台、西厂汪直受贬,也都是去南京守陵,而不是偏僻的中都凤阳。由此亦可见,怀恩必定惹得皇帝陛下大为震怒,方如此不容情。 所有人都纷纷开始猜测,怀恩究竟因何触怒皇帝。难不成,是宫中发生了变故? 清宁宫,早众人一步得知此事的朱祐樘静坐良久,苍白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细细思索后,他终是回过神来,轻轻一叹:“这已经是第二回,戴先生不顾性命之忧来保全我了。老伴可知那/群/奸/佞小人究竟给父皇进了甚么谗言,竟然短短一日内就让父皇下定决心,连戴先生的劝谏都听不进去了?” “老奴不知。”覃吉低声道,“只知戴先生不肯拟废掉千岁爷的圣旨,万岁爷一怒之下便将他流放到凤阳去了。老奴等连见也不曾见他一面,东厂就已经将他带出了宫。不过,千岁爷放心,东厂提督陈准是戴先生的心腹,必定会着人一路上好好照料他。” “若是父皇让老伴或者萧伴伴拟旨,只管遵从就是。”朱祐樘闭了闭眼,浑身笼罩着寂寥之色,“戴先生已经走了,我身边只剩下老伴和萧伴伴了。你们若在,我心里还能安稳些。倘若连你们都走了,我便只能孤单一人了。” 覃吉一怔,权衡片刻后,只能红着眼眶答应了。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将太子独自留在宫中才是不智之举。得不到乾清宫的消息,不知道事态的变化,孤立无援的太子便无从应对,命运只会被牢牢掌握在其他人手中。有他们在,悄悄四处斡旋,帮着群臣维护太子,反倒还有一线机会。 “老伴安心,既然昨夜你们已经发觉不对往宫外送了消息,先生们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封圣旨便是拟好了,也不会轻易成真。” “老奴老奴只是心疼千岁爷” 朱祐樘闻言,苦笑道:“我心疼戴先生,也心疼老伴和萧伴伴。”尽管心中无比悲哀,尽管先前对父皇升起的微末希冀已经彻底熄灭,但他却不能就这样认命。或许,再等一等,再争一争,便会有转机呢?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只能占一样“人和”,他也必须努力将这局“死棋”盘活了! 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初四,新岁首次朝会。皇帝陛下倏然直言,欲废太子祐樘,立皇三子祐杬为太子。群臣顿时大哗,绝大部分人都立即站出来表示反对。朝会结束后,更有雪片般的奏折飞进了乾清宫,用词之激烈,情绪之高昂,简直前所未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三十九章 天命所归 前朝的巨震很快便传到了后宫, 周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明明就在前两天, 她还听说父子俩一起用了午膳, 眼见着愈发亲近了。她正觉得老怀欣慰呢,冷不防一盆冰水就泼将过来, 顿时寒冷彻骨—— 儿子竟然闷不吭声地就要废掉太子!毫无预兆!毫无理由! 在她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荒诞!简直就是一场阴谋诡计组成的闹剧!偏偏儿子竟然毫无怀疑地跳了进去,由得万氏那个贱婢花言巧语地蒙骗他! “二哥儿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这做父亲的竟然能如此狠心?!他是不好好读书了?还是性情不够温良了?他是不敬我这个祖母了?还是不敬你这个父亲了?他是对弟妹不够照顾了?还是不够洁身自好了?!好端端的!你倒是给我一个废黜太子的理由啊!!” 面对情绪激动的母亲, 朱见深依然平静如常。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母后,儿臣顾虑的并不是祐樘的品性,而是他的身子骨。再者,初一那天的星变,亦是预示着国祚不能由他来延续。否则,为何会出现两颗流星?后来的那颗星显然是为了取代前头那颗星而来的,这便是天意。” 周太后自是不信, 冷笑道:“你若真觉得二哥儿身体虚弱, 便该让他好好歇息,仔细养一养才是!追根究底,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是胎里带来的病弱!该怪的究竟是谁, 你心里能不清楚么?!” “再者,提到初一的星变, 钦天监何曾说过甚么‘取而代之’之类的话?莫不是你身边养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混账胡乱说的?!他们说什么, 你便信什么?!改日若是他们说我这老妇妨碍了你, 你是不是连我也会幽禁起来?!” 朱见深的神色微微一变,立即跪在了地上。即便他是皇帝,也承受不住来自于亲生母亲的“不孝”指控。 “母后息怒,儿臣怎么可能行那等不孝之举呢?好教母后知晓,李仙师和继晓大师都是高人,他们所言确实有道理。贵妃也做了预知梦,还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说明这也是菩萨的意思说来,其实年前儿臣便在考虑此事了,他们的所言所梦,不过是促使儿臣下定了决心而已。” 周太后怒极而泣:“一派胡言!好端端的,你怎会想到要废太子?!是不是那个贱婢在你跟前嚼舌头?你还替她开脱!呵呵,当年你废吴氏,还能寻出借口说,是她性情暴烈鞭打了那贱婢,你要给那贱婢出气!如今你要废二哥儿,二哥儿与她又有甚么妨碍?!你替她出甚么头?!” “我的二哥儿,我的心肝肉他可是你膝下头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啊!!自他出生到长大,小小年纪经历了多少苦难?你满心只想着那贱婢,可曾心疼过他?可曾真正替他着想过?!他若是被废了,日后可还能活下去?!” 朱见深忙道:“母后只管放心,儿臣会好好安置他,也会教导祐杬好好待兄长。等到祐樘成婚,儿臣自会给他最富庶的封地,让他安心做富贵闲王。日后儿臣驾崩,也会留下一封圣旨给他,护他安然无恙。” “你便只管拿这种话来哄我罢!”周太后哭道,“你我一旦蹬腿去了,便是有圣旨护身又有何用?!我的二哥儿啊那个贱婢真是好狠的心,害死了纪氏尚且不够,还一直想着害死二哥儿但凡有我在一日,就绝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提起纪淑妃,朱见深颇有些不自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他自知不可能在短短一天之内便说服周太后,只得草草宽慰几句就离开了西宫。 御驾行了一段路程便忽然停了下来,外头响起女子温软的声音以及孩童参差不齐的问安声。朱见深示意太监掀起挡风的帘子,就见邵宸妃带着皇三子祐杬、皇四子祐棆、皇七子祐枟下了暖轿,立在了风雪里。 便是生养了三个儿子,邵宸妃亦依旧纤细婀娜,与丰腴高挑的万贵妃全然不同。朱见深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这才望向皇三子朱祐杬,温声道:“回暖轿里去罢,可别受寒着了凉。日后记得每天都带着祐杬他们前来给太后请安,费些心思,好好陪伴太后。”他的想法很简单——都是孙子,哪还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便是如今感情不深,多相处些时日,自然便亲近起来了。到时候,谁当上太子不都一样么? “臣妾省得。”邵宸妃袅袅婷婷地行礼道。她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似乎完全不知前朝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她的儿子极有可能成为太子。 朱祐杬眨了眨眼,笑道:“父皇放心,儿臣只恨不得每天都陪伴着祖母才好呢。” 朱见深呵呵一笑,俨然便是一位慈父:“可别只顾着顽耍,回头朕会给你请先生,让先生们好好考校你的功课。” 这一夜,皇帝陛下歇在了邵宸妃处。万贵妃听说后,大为恚恨,不知在安喜宫内砸了多少贵重之物。天色将亮的时候,又有两个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宫女被一床薄被裹着,悄悄地送出了安喜宫,随意地丢进了安乐堂里。 同样也是这一夜,锦衣卫自称奉了朱见深之命,围住了清宁宫,不许任何人进出。朱祐樘派人问是否可去西宫向周太后请安,被万贵妃的三个弟弟牢牢把控的锦衣卫自是坚决不允许。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还笑道:“这都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还望殿下恕罪。” 朱祐樘听了李广与何鼎的回禀,继续平静地挽着袖子磨墨:“孤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殿下,锦衣卫明明拿不出圣旨,却托辞是万岁爷的口谕,未必是事实啊”何鼎皱紧眉,禁不住道,“且不说他们极有可能假传圣旨,便是奴婢们将殿下被软禁的消息传出去,文武大臣们也必定会替殿下讨个说法,不会让殿下蒙受如此屈辱。” “问题在于,他们在外头守着,你们如今便是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朱祐樘道,看了他与只知道惶惶然的李广一眼,“安心罢。老伴和萧伴伴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或许祖母也会怜惜我”他并非不信任周太后,只是觉得祖母再如何疼爱他,终究也越不过父皇罢了。她瞧起来强势,但父皇打定主意做成的事,她却从未成功阻止过。 ************ 正月初五,大臣们不知自何处听说太子被圈禁,越发群情激奋。众人针对皇帝陛下给出的废太子的理由,引经据典,一条一条辩驳,又讽刺锦衣卫仗势欺辱龙子凤孙——太子还没有废黜,还是东宫储君,竟然被一群锦衣卫欺负,简直就是国朝的耻辱!无论是谁都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朱见深哪里是这群才子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彻底落败,无言以对。暗暗恼怒几个小舅子肆意妄为的皇帝立即退朝,将怒火都迁移给了群臣和太子,拂袖而去。待他回到乾清宫,等待着他的,便是周太后亲自将朱祐樘接到西宫的消息。 皇帝忙不迭地赶到西宫,劝周太后安心地将朱祐樘送回清宁宫,他绝不会再留半个锦衣卫在附近。周太后冷笑道:“皇帝的话若是可信,便不会闹出昨夜这桩事了。自家的儿子被臣子欺辱,你倒是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呢!!” 朱见深只得又连连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朱祐樘受委屈,周太后这才勉强地将孙子放了回去,末了还道:“二哥儿,若是有人对你无礼,你只管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出头!!” 朱祐樘看了看朱见深,低声道:“祖母放心。” 正月初六,朱见深早早地派出司礼监太监,暗示内阁出面安抚群臣,又或者直接表明支持废太子的决心。然而,朝会之上,内阁首辅万安却迫于众怒装聋作哑,次辅刘吉亦只是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六部尚书则毫无动静。皇帝陛下又一次大怒,宣布退朝。 正月初七,朱见深继续与群臣对峙。忽而有人在朝堂上诵读了已经辞职在家的前任首辅商辂的奏折,引得群臣不禁涕泪交加。以左副都御史马文升为首的众臣跪地叩首,哭求皇帝采纳商公谏言,收回成命。朱见深置之不理,依旧坚持己见。 正月初八 正月初九 朱见深与朝臣就这样陷入了胶着。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上元节将至,也没有人惦念灯火与烟花,更没有人想起休沐,甚至没有人念及平日里彼此的龃龉与隔阂。除却万贵妃、梁芳以及依附李孜省的官员外,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为了保住太子而战。 这场群臣与皇帝之间的“战争”,一直延续到二月初。朱见深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一意孤行要颁发圣旨,众臣已然怎么拦也拦不住了。这时候,宫中也早已传开太子即将被废,下一位太子便是皇三子的消息。于是,邵宸妃处门庭若市,而清宁宫却是无比孤寂冷清。 朱祐樘对着微弱的烛光,静静地思索着目前的困境。不多时,他的思绪便已经飞了出去,任自己沉浸在了幼年的记忆里。那时候,他还在安乐堂,天真懵懂地穿梭在那些病弱的宫女太监之间,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时候,母亲脸上还略有些血色,也时常带着笑容。 后来的一切,都始于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回到父皇身边的时刻。他还记得第一回见到父皇时自己心里的紧张,只顾着重复娘叮嘱过的话,唤着父皇。谁又能料到,这样的幸福才不过持续了数日,母亲就倒下了呢? 母亲去世了,他未能来得及给她报仇,如今或许也即将赴死了。说来说去,依旧是万贵妃笑到了最后。她终究是父皇最重要的人,无数条人命都抵不过她的喜怒哀乐,便是后宫妃嫔与皇子皇女们都加起来,也不及她重要。 难不成,这一回,当真是万贵妃“赢”了? 就在少年太子对烛静思的时候,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泰山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地震的消息立即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又引来了朝堂群臣的挣扎——因东宫不稳,故而东岳有变,这便是天意啊!! 朱见深将信将疑,毕竟他身边有李孜省和继晓,这两位可是能将异象说得天花乱坠的人物。然而,就在两位大师信誓旦旦地说此事与废太子无关的时候,二月到三月之间泰山竟然隔三差五连震,据说震声如雷鸣般不绝于耳。 朱见深惊惧不已,又一次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四十章 暂且相安 成化二十一年二月初五丑时, 泰山微震;三月一日丑时大震, 戌时复震;三月初五丑时复震, 十三日、十四日连续震,十九日竟然连震两次。钦天监查遍了古今的祥异记载, 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只得愁眉苦脸地给皇帝禀报。 朱见深笃信佛道,自然相信这便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他的示警。若是他再信李孜省与继晓的胡言乱语, 那他就是当真昏了头了。于是,连续失眠几日后,他忙不迭地让人把京城内外大小寺观里的高僧道士都请进了宫,让他们解一解近日泰山异象。 真正的高人毫不讳言,称此事应在东宫;伪装的高人不说话,只似是而非地提了几句。在宛如惊弓之鸟般的朱见深听来,那便是所有高人都说“东宫不稳,泰山为其鸣不平”, 吓得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 谁不知道泰岳对于历朝历代江山的意义都非同寻常?不仅仅是最高级别的祭天之所,亦是天神之意降临之地,更是江山永固的象征。否则,好端端的秦皇汉武怎么都去了泰山封禅? 而今的异象, 便等同于天神震怒,明晃晃地昭示——皇帝废太子, 此举违背天意。若是皇帝还敢继续坚持废黜太子, 必定会失去天意维护。失去天意维护的天子, 未来又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朱见深根本不愿意去想。 他这么辛辛苦苦的崇佛敬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崇尚漫天神佛,给自己讨些生前死后的好处么?谁还敢与天意和神佛过不去?他这不是一时昏了头被人蒙蔽了,这才一时行差踏错了么?还不许他改过来不成? 于是,皇帝陛下再也不提什么废太子之事,反倒和颜悦色地给朱祐樘赐了千金压惊。群臣见他终于收回成命,自是喜不自禁,也顾不得弹劾他轻信奸佞,都纷纷地将梁芳、李孜省、继晓等人反反复复地挂在了奏折里。 朱见深心里也气恼李孜省与继晓花言巧语欺瞒他,又离不开李孜省的丹药与继晓进献的檀香,索性便想着给两人一个教训,让他们收敛一些也好。借着传奉官一事,他罢了李孜省以及一群道士的官,将他贬为上林苑监丞。继晓便只管先做着法事平息神佛之怒,督造大永昌寺之事暂且作罢,也不能随意进宫。至于梁芳,皇帝陛下实在离不得他的小药丸,只能把御马监提拔的五百余传奉官给削成了六十七人,其余人等都赶回了老家。 皇帝陛下难得如此贤明,文武百官顿时热泪盈眶,纷纷写了折子花式称颂。朱见深看得舒心,却不想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子不废了,头一个发怒的便是万贵妃。她听了梁芳派人从前朝打听出来的消息,又听说皇帝陛下给清宁宫送了千金以及各类珍宝古玩,险些气得厥了过去。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她便又一次拿起了鞭子,对着宫女与小太监们就是一通鞭打。许是怒火冲心,打着打着她就昏倒在地,吓得安喜宫上下忙不迭地请了太医前来诊治。 邵宸妃与皇三子朱祐杬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前些时日的门庭若市尚且历历在目,如今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对象。幸而邵宸妃素来是个谨慎的,便是之前受到宫妃们的奉承,也没有得意洋洋地说错什么话。如今一夜回到从前,她也并没有慌乱得不知所措,而是定了定神后便带上三个儿子照旧去给周太后请安。 周太后则真心实意地替朱祐樘觉得欢喜。废太子之事刚开始时,她还能以太后之尊勉强压制住朱见深。等到后来,朱见深一意孤行非要废太子,她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谁知最后竟会峰回路转呢?可谓是上天给她的惊喜。 朱祐樘带着他亲手抄写的经书来到西宫时,正逢周太后在礼佛,跪在观音菩萨像前念诵着经文。见孙儿来了,她便亲自将经书供在菩萨前,又牵了他的手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然,说得最为动情的无非是:“我的儿果真是福星,自幼便是得佛祖保佑的。这一回转危为安,想必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不长眼的敢来妨碍你了。” “祖母才是孙儿的福星呢。”朱祐樘微微笑道,“若没有祖母悉心教养维护,孙儿哪有今日?”当年万贵妃曾想抢夺他作为养子,周太后对她的品性不放心,坚持要自己养育孙子,果然顺顺利利地养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受封太子,搬到了清宁宫居住,照顾他的女官与宫女也都是周太后派来的亲信,绝不让万贵妃有机会插手。 周太后握着他的手,笑得格外慈爱。这时候,外头有宫女传邵宸妃带着三位皇子前来请安。周太后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她倒是来得勤快。” 她对邵宸妃称不上喜不喜欢,但多少也有几分面上情。虽然知道这段时日邵宸妃侍奉她格外殷勤,其中必定有让她软化转而支持朱祐杬为太子之意。可她到底无法拒绝三个大胖孙子绕膝的天伦之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想管了,只恹恹地“含饴弄孙”,顺带好好想想往后怎么保住朱祐樘的性命和富贵。 如今柳暗花明,宫内正是敏感的时候。若是这回让邵宸妃难堪,宫中难免会以为她厌恶了她,倒是平白连累了三个小孙儿。但若是就这样将人唤进来,或许会伤了二哥儿的心 见周太后犹豫不决,朱祐樘笑道:“每日来给祖母请安,不是应该的么?这也是宸妃娘娘和弟弟们的一片孝心。祖母,外头天寒地冻的,可不能让弟弟们受了寒,还是早些将他们唤进来罢。” “那便让他们都赶紧进来罢。”周太后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心中自是欢喜。以她对孙儿的了解,即便是陷入东宫之位的争夺,也不会改变他温和柔善的秉性。换了朱祐杬成为太子,她难免担心朱祐樘日后的安危;但若是朱祐樘登基,她却丝毫不担忧朱祐杬,可见她对其品性的信任。 邵宸妃与朱祐杬并未料到太子也在西宫,见了朱祐樘难免有些尴尬。幸而朱祐樘从来都不是气量狭小之辈,依旧笑若春风,不过几句话便让朱祐杬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兄弟四人顽着投壶、猜棋之类的小游戏,皇四子和皇七子对太子哥哥照旧是满脸崇拜之色。 朱祐杬握住手中的羽箭,想了又想,又看了邵宸妃几眼,方凑到朱祐樘耳边轻声道:“二哥,在弟弟眼里,你才当得起太子之位,其他人谁都不配。这些日子,在咱们兄弟身边造谣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过,无论外头人说甚么,弟弟都不信他们,只信二哥。” 朱祐樘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背:“不过是小人的离间手段,你我兄弟自是不可能因这样的小事而生分。往后你们若得空,也可到清宁宫来寻我一起顽耍。若是你们的课业需要指点,我便帮你们问问文华殿的先生们。” “能不能不提课业?”旁边的皇四子朱祐棆满脸郁闷。他比朱祐樘足足小了八岁,正是上蹿下跳且对诗书不感兴趣的时候,见哥哥们提到课业,脸色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和太子哥哥顽上一会儿,不提别的,咱们就好好顽。” 朱祐樘与朱祐杬相视一笑,齐声哄他道:“不提课业,再也不提课业。来,咱们好好顽。” 次日,邵宸妃派人大张旗鼓地给清宁宫送去了礼物,据说是朱祐杬三人特意给太子哥哥准备的。朱祐樘欣然笑纳,回赠了他亲自抄写的经书。皇子们这般兄弟情深,顿时传遍了宫中。周太后愈发高兴,朱见深也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做对了选择,唯有正卧病在床的万贵妃听闻后,差点又一次厥了过去。 为爱妃的病情忧心忡忡的同时,朱见深为了表明自己对太子的宠爱,将覃吉提拔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覃吉推辞不敢领受,说自己年老没有能力,管内书堂管惯了。朱见深坚持己见,顺便提拔了萧敬作为他的辅佐——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将一个亲近太子的老太监当作亲信,左思右想又觉得其他大太监的办事能力有限,便决定彻底摈弃尚铭的前嫌给萧敬施恩。 当然,皇帝陛下不会知道,无论他选择覃吉或是萧敬,其实对于太子来说都相差无几。朱祐樘听说覃吉荣升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倒是不像李广和何鼎那般喜形于色。他细细地雕琢着一块木头,慢慢地刻成了一座略有些粗糙的高山,而后悄悄地供在了自己的案头。 不过,与其说他是将泰山供在了案头,不如说他多了一位能够倾诉的沉默可靠的小伙伴。本便安静温和的太子,性情似乎渐渐变得更加平和了。文华殿里的先生们知道了,自是对他无比赞赏,觉得他经历了废太子事件后,仿佛变得越发成熟了些。 ************ 就在朝廷决定遣使告祭泰山的时候,三月末的兴济县张府也迎来了张灯结彩的喜事。张府的长孙女张清瑜即将出嫁兴济县县令之子。如此盛大的喜事,无论送没送帖子,县城内外十里八乡的乡绅耆老们都不愿错过。兴济县里的父老乡亲们亦在街头巷尾谈论着此事,羡慕的,嫉妒的,感慨的,比比皆是。 某个院落内,一身鹅黄色春衫的少女细细地看过了京中送来的信,步子轻盈地去了正房:“娘亲,鹤哥儿,爹爹这两天便要到家了。等得了确切的消息,咱们一起去大门处迎一迎他。” “这才走了两三个月呢”屋内的俊俏小少年嘟哝着,显然是从未想过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少女捏了捏他的脸颊,含笑道:“母亲和我每日都念着爹爹,偏偏你却不想他。回头看我怎么与爹爹说去。” “好姐姐,千万别说!我想爹爹!我每时每刻都想爹爹还不成吗?” 姐弟俩轻声笑成一团,里屋传来轻喝声:“延哥儿刚睡下呢!你们俩声音再轻些!” 少女淡淡地笑了笑,小少年也跟着吐了吐舌头,牵着姐姐的手便出去了:“姐姐,咱们去看看大姐姐的嫁妆吧?过两天就要抬走了,我还没有仔细数过呢!等我数过了,以后两倍三倍地给姐姐置办嫁妆!!” “好,那我就等着你给我置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四十一章 又生波折 到得张清瑜大婚那日, 张府内外几乎是摆满了酒席。仅仅只是自家亲戚, 便仿佛将内外院子都坐满了。光是张氏族人就有数百, 更不必提出嫁女携家带口地回来,以及各处凑热闹的姻亲了。又有曾与张岐、张峦以及张忱等交好的朋辈, 或者年老或者年轻,都齐齐地携着家眷上门祝贺。 金氏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婚庆场面,眼睛都有些看直了, 难掩羡慕嫉妒恨。她坐在席间,抱着怀里的张延龄,又侧首瞧向张清皎与张鹤龄,不由得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嫁给张峦时的场景。与如今相比,那时候简直算得上寒酸了。 恍惚间又听得旁边李氏轻声道:“嫂子可去看过了瑜姐儿的嫁妆?啧啧,少说也有千五百两银,咱们伯母可是阔绰得很。听说县令家给的聘礼就价值五百两银呢,值钱的首饰都填在瑜姐儿的嫁妆里带回去了。” 金氏便又想起了当年成婚的时候。何氏聘侄媳妇可不像如今这般大方, 一点也舍不得出钱财, 拢共只拿出了一百两银。李氏与她也相差无几,但李氏娘家给的嫁妆比她略丰厚些,日子过得也更逍遥。哪里像她,娘家就给了五十两银的压箱钱和一个不挣钱的铺面。五十两银没多久便花个精光, 铺面经营的事她又不爱管,渐渐的竟是维持不亏损都谢天谢地了。 “好嫂子, 瞧着瑜姐儿嫁得这么风光, 你也该替皎姐儿打算起来了。”李氏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咱们可还没有分家呢,嫁女娶媳都该走公中的份例才是。改明儿嫂子便是厚着脸皮,也该去问一问伯母。总不能教侄女儿受了委屈不是?” 金氏点点头,这才猛然间想起来,闺女出嫁可是得准备嫁妆的。按理说,她的嫁妆怎么都该分一些给女儿,但她只剩下一个不死不活的铺面,又哪里能分得出什么呢?再说了,她还得替两个大胖儿子着想呢,私房钱也是不能随意动的,顶多只能将自己的金银钗环拿出来给女儿添箱。 再仔细想想,如果不靠着何氏,闺女竟然连嫁妆都极有可能备不齐,着实让金氏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何氏对她不喜,她怎么才能讨好何氏,从她手里多抠出些银钱来,让女儿也能多置办些嫁妆呢? 一时间,金氏颇觉忧愁。就在她好不容易开始盘算起来的时候,怀里的张延龄睡醒了,咿咿呀呀地开始说话,鼻子一皱眼见着又要哭了。金氏哪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哄怀里的小祖宗去了,连张清皎与张鹤龄被何氏唤去了正房也不知晓。 “这是我们家的二姐儿和她弟弟。”何氏笑眯眯地将张清皎姐弟俩唤到身边,让他们坐在榻边的圆凳上。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夫人,有些面孔熟悉,也有些颇有几分陌生,应该都是何氏结交的长辈。 张家在兴济府扎根数十载,前脚出了位进士,后脚也有几位秀才,名声自是不错。何氏又擅长经营,养了这样一大家子人,眼见着竟然过得越来越红火。兴济府好些年纪相近的老夫人都主动与她结交,其中也不乏想要结姻缘的。正因如此,何氏才特意将张清皎唤过来多见一见人。 张清皎低垂着首,给老夫人们行礼,仪态从容且似乎隐约带着些羞意,正是许多老夫人们喜欢的模样。一位老夫人禁不住牵住她的手,细细地打量着她:“哎哟,可真是个标致人儿。瞧瞧这小脸长得,瞧瞧这双小手生得” “这孩子也生得俊俏。”又有老夫人拉住了张鹤龄,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长大之后必定也是个白面书生。可惜我家里的姑娘年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然也该早早地替她们将人定下来才好。” 张鹤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从前他是个熊孩子,谁都不会随意将他放到贵客里头捣乱,这种宴请的场合更是必须将他引到花园里去顽耍,张家众人才能安心。如今他看着乖巧了许多,自然便沾姐姐的光,也得了一次露脸的机会。只可惜,这种露脸的机会他宁愿没有。 何氏难得见他满脸通红,只觉得颇为有趣。张清皎心里哭笑不得,忙劝了何氏几句,何氏这才大发慈悲地放他走了。张鹤龄哪里还顾得上姐姐,忙不迭地落荒而逃,直接投奔了花园,去找张伦顽耍了。 张清皎陪着老夫人们说了些话,挑拣了不少京里的趣事讲给她们听。绝大部分老人几乎一辈子都未走出过兴济府,自是与小姑娘们一样好奇。有人觉得这孩子说话风趣,回答她们的问题时也很耐心,性情应该很是不错;也有人觉得她心心念念都是京城,可见还是浮躁了些,恐怕不会如看上去那般温顺。 何氏也不管众人都怎么想,片刻后笑道:“时候不早了,可别耽误了你送别瑜姐儿。去罢,陪她在闺房里用午膳,小姐妹们好好地说说话。往后可寻不着这样的机会了,你可得抓紧时辰才好。” 张清皎只觉得这话听得颇为耳熟,笑着起身应了——她清楚地记得,去年表姐沈洛出嫁的时候,姑母似乎也是这般对她说的。以她与沈洛的情谊,倒也与这句客气话相符,之后更是越发突飞猛进了不少。但她与张清瑜之间的姊妹情,却未必有这般深厚了。 不过,无论如何,面上情总是不能少的。作为从妹,同住在张府里的一家人,于情于理张清皎都该出现在张清瑜的闺房里,与姊姊妹妹们说说笑笑地送她出阁才是。尽管张清瑜可能并不欢迎她。 果然,张清皎出现的时候,盛妆打扮的新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清皎妹妹这是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你来,果然是大忙人呢。亏得我还一直想着你,希望能与你多说几句话,也好尽释前嫌。” 张清璧也忙跟着道:“大姐姐一直都念着呢,可算等到皎姐姐了。” 张清皎不紧不慢地在姊妹们中间坐下,微微一笑:“方才去陪伯祖母坐了坐,这不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么?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大姐姐说了这样的话,倒是唬了我一跳。再仔细想想,大姐姐必定是在逗我们呢,咱们自家姊妹,哪有甚么‘前嫌’可释的?” 张清瑜心里轻轻一动,只觉得这番话听着教人受用,其实却隐约有锋锐之气扑面而来,与一年前那个只知谦逊温顺的清皎妹妹确实全然不同了。难不成,执掌过家里中馈的姑娘竟都能历练成这样么? 她忽然有些担忧起妹妹张清璧来:这孩子瞧着是个厉害的,其实却外强中干,根本不可能是张清皎的对手。她在女学的时候,还可打压着这位从妹,等她出嫁后,妹妹却是怎么也打压不住她了。原本应该属于她们长房姊妹二人的风光,转眼就会被二房抢走。 满心只忧虑“夺取风光”的张清瑜根本不可能想到,这趟归家,张清皎便从未想过在女学里费多少时间。有了金氏这样不靠谱的娘,发现她在钱财方面简直糊涂得很之后,她不得不万事都自己做打算。积攒能够在此世安身立命的嫁妆,便是她如今最关键的事务。 后世的女子,哪个不知手握“经济大权”的重要性?这“经济大权”也绝非执掌家里的中馈,而是必须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在如今的时代,唯有嫁妆才是属于女子自己之物,谁都不能轻易贪图了去。因此,她以后的生活都有赖于嫁妆的经营。只有手里有余粮,心里才不会慌张,不必事事看人脸色,更不必被人拿捏住。 ************ 就在张清瑜风风光光地出门,张清皎等人一路将她送到内院门口的时候,少女们不经意间瞥见了外院里的一群青衫士子。与前来迎亲一身红袍的县令之子相比,年长的士子瞧着未免穷酸了些,年轻的士子又略有些青涩。 少女们含羞低下头,赶紧转身离开,风中却飘过了几声如画眉百灵般的笑声。年轻士子们恍然间听得,都禁不住悄悄地望了望内院的月洞门,却只来得及瞧见嫩红嫩绿的裙裾,隐约嗅见风中的几缕幽香。 待少女们回到专门招待她们的花厅时,难免回想起方才那些青涩的身影。见四下无人,便有胆大的娇笑道:“我也不求嫁得甚么县令之子,只要是个出息些的士子,懂得发奋读书,日后好挣前程就够了。” “嘻嘻嘻嘻。”少女们含羞带怯说笑成一团,免不了有人笑张清璧:“璧姐儿往后的夫婿,可不会比姐夫差罢?” 张清璧横了对方一眼:“哪有这样说话的?我可不是比着姐姐去找人家的。”将对方噎住了后,她才娇声笑道:“我未来的夫婿,便不是进士之子也须得是少年举人。这样的才能配得上我呢!否则我宁可不嫁。” 少女们又嘻嘻哈哈地笑了,又有人看中了张清皎:“皎姐儿呢?” 张清皎笑了:“我自己可从未想过这些。”见这群怀春少女不肯信,她便大义凛然地抬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道:“爹爹的眼光,我从来都是信得过的。他给我挑的夫婿,还能有不好的么?” 众少女只觉得意兴阑珊,也不再问她,又盘点起了兴济府内那些颇有些名声的少年才子。有些人听得格外认真,悄悄地记住了不少名字;也有人很是心不在焉,总觉得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同一时刻,内院的酒桌上,一群妇人正窃窃私语。说起张府正在往外抬的嫁妆,这个说有一千余两,那个说有两千两,还有人说有三千两,唬得在座的都一愣一愣的。有好事的索性唤了人一同去瞧嫁妆,乌压压的一堆人簇拥在内院门前,踮起脚尖抻长脖颈不住地往外张望,时不时便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不说那一抬抬家具精致漂亮,也不说那一抬抬绸缎鲜亮得从未见过,光是看前前后后六十多抬嫁妆,也是最近这几年兴济府头一份的。大家都隐隐知道张府的何氏擅长经营,府中从来都不缺钱财使,却没想到张府竟然如此“豪奢”,连嫁孙女都能备出这样的嫁妆来。 “都说张家的孙女嫁县令之子是高攀了,以我看,能拿出这样的嫁妆也不算高攀了。” “是啊,更不必说,这孙女是进士老爷的嫡长女,从小便是学着诗书长大的,又跟着祖母学了些经营之道。便是没有这么多嫁妆,配县令家也足够了。日后指不定就能拿钱生钱,不知生出多少嫁妆来呢。” “张家还有一位嫡孙女,谁娶了她便是娶了大笔嫁妆,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不是还有位侄孙女么?听说也是个水灵灵的好孩子。只可惜她不过是隔房的孙女,父亲又只是个秀才,哪里能像姐姐妹妹那般寻到这样好的婚事呢?” 人群里,一位身量瘦小的老妇难掩贪婪之色,几乎是对那些嫁妆垂涎欲滴了。听着众人的议论,她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忽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亮,转身便拉住一位张家的仆妇:“你们家二房太太的院子在哪里?带我过去寻她。” 那仆妇疑惑地打量着她,好不容易才认出来,陪着笑道:“原来是亲家老太太。二太太如今或许正在酒席上吃酒呢,许是不在院子里。” “她迟早要回去,将我带过去等着她就是。”老妇见那仆妇一径推脱,便忍痛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来。若不是觉得这仆妇不是好打发的,说不得她还想拿回一文钱呢:“这钱赏给你了,带路。” 张家的仆妇哪里缺这两文钱,见老妇吝啬,不免带出几分轻视来。不过,两文钱也是钱,她到底接了过来,敷衍道:“亲家老太太随着奴婢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四十二章 外家之心 直到酒席散去, 客人陆陆续续离开, 金氏方带着儿女们回了自家院子。刚踏进院门, 便有仆婢上前悄声说亲家老太太来了。金氏听了,立即眉开眼笑地抱了张延龄进了正房:“本来我还差人在门口等着, 让她们见了娘就赶紧接到家里来坐一坐呢。”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抿起的唇角微微一动,转瞬间便换了付笑模样, 带着张鹤龄也跟了进去:“原来是外祖母来了。也是那些仆婢不懂事,早该去宴席上将我们唤回来的,怎么能让外祖母孤孤单单地等在家里呢?” 正房堂屋的短榻上,满头银发的瘦小老妇仿佛主人家一般泰然坐在榻上,正颇为自在地拈糕点果子吃:“你们确实也该好好教教张家这群仆人了,都是一群没有眼力见的。老身只是一年没有过来,就将老身忘得一干二净。不给钱财还不肯给老身带路,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这宅院是他们大房的, 你们二房怎么也算是住在这里的主子吧?” 她抱怨了一通后, 金氏将睡着的张延龄交给了乳母,亲亲热热地坐在母亲孙氏身边,也跟着唉声叹气:“这不是刚回来没多久么?相公又长年累月地不在家里,见我们娘儿四个好欺负, 这些老仆可不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 孙氏眼睛一眯,在金氏胳膊上轻轻地拧了一把,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就是个不争气的, 平时被何氏钱氏婆媳俩欺负也就罢了, 竟然连仆婢都对付不了,简直就是给咱们金家丢人呢!” 说着,她打量了外孙女与外孙一番,忙不迭地拍了拍身边:“皎姐儿,鹤哥儿,赶紧过来坐。明明年后才见过,怎么忽然觉得你们姐弟俩都长大了不少?竟像是一年半载没见似的,想得外祖母心肝都疼了。” “原该这两天便陪着母亲去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舅母的,今儿倒是正巧了。”张清皎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在孙氏身边坐下。张鹤龄笑呵呵地一头扎进了孙氏怀里,被她紧紧搂住,口里唤着“心肝肉儿”地揉搓起来。 张清皎含笑望着祖孙俩亲热,眼底是淡淡的凉意。小时候的她还带着后世人的天真善良,体谅孙氏是这个时代的老妇人,难免更心疼自己的大胖孙子表兄金琦,不想计较自己被她区别对待之事。不过,等到后来金氏生了张鹤龄,孙氏前来探望的时候随口就说了一大通女儿就是赔钱货之类的话,彻底让她改观了。 孙氏在张峦跟前一向装得很慈爱,瞧着不过是个贪利吝啬的寻常老太太罢了。但在她这个“年纪幼小”的外孙女面前,却是从来不曾掩饰。不仅寻着机会就给她灌输各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试图将她洗脑成和金氏一样的重度重男轻女病患者,向金氏哭穷索要各种钱财好处补贴舅家之类的事也从来不避着她。 看清了孙氏的本性之后,张清皎并不是没有旁侧敲击提醒过金氏。可金氏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也并不觉得自己拿张家的月钱补贴娘家有什么不对。她存下的私房钱,总是隔三差五就会被孙氏掏空,偏偏还觉得唯有这样才在娘家能挺得起腰来。再者,她认为女儿年幼,不管说什么话都是没道理的。而张清皎还不能说得太透,不然,“不孝”的指责恐怕就扣下来了。 其实,舅家要是当真过得不好,稍作补贴也未尝不可。但金家有房有田有地有店面,哪里过得不殷实了?若是金家太过贫寒,一向心疼侄儿的伯祖父张缙当初也不可能为父亲聘了母亲金氏为妻。由此可见,孙氏此人就是贪婪重利,一门心思挖空女儿贴补儿子,说不得以后还会想着挖空他们张家来贴补金家。 孙氏的三观和行为已经超出了张清皎能忍受的极限,所以后来她便只当她是个普通亲戚。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她。横竖自家院子里的大头钱财都在她那里掌着,金氏也只能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补贴舅家。若是孙氏教唆金氏来拿她手里的钱,她不介意让父亲张峦出来主持公道。 “刚才见了新娘子,又瞧见一群十四五的姑娘家,仔细看了看,竟是没有一个长得比咱们皎姐儿更俊俏的。”孙氏笑眯眯地握住外孙女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掐了两下,“哎哟,瞧这小脸儿嫩得,活像是能掐得出水似的。” 金氏笑道:“可不是么?照我来看,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皎姐儿的。不光是容貌比不上,才学性情也照样比不上。” 孙氏立即接道:“不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老身这外孙女哟。”说着,她朝金氏使了个眼色。金氏愣了愣,看向双颊微红垂下脸的女儿,突然才反应过来,孙氏今天打算说些什么——这些话可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能随便听的:“皎姐儿,带着鹤哥儿出去走走,顺带问问前头的酒宴是不是结束了,你爹喝醉了不曾。” 张清皎轻轻点了点头,领着张鹤龄走出了堂屋。不过,她刚走到院门口便停了下来——今天的孙氏实在是太反常了。她何尝对她这个外孙女这般满口夸赞过?张鹤龄出生后,她可是连伪装亲近都懒得装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氏的来意必定与她有关,必定与她的婚事有关。 想到此,张清皎便让张鹤龄带着平安去前院瞧瞧父亲。张鹤龄不乐意独自去,却不得不听姐姐的话,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张清皎将平沙和水云留在院子门口望风,自己悄无声息地立在正房门帘外,听着里头孙氏与金氏母女俩的谈话。 “甚么?连皎姐儿有多少嫁妆你都不清楚?!真是个糊涂娘!” “我哪里有余钱给她置办嫁妆?私房钱大半都给了娘你,剩下的还能买甚么?如今只能指望公中的份例了。我也不贪多,只要能有瑜姐儿的一半就够了。瑜姐儿到底是亲孙女,爹又是进士老爷,咱们也不能与她比。” “瑜姐儿的一半究竟是多少?若是差得太多,何氏少不得会落个苛待你们二房的名声。她不怕丢脸,你们张家也不怕丢脸?!给我个准话,我去替你们娘儿俩出个头!就不信她脸皮能有那般厚!!” “应该少说也有两千两了。”金氏道,“一千两她总是该给的。”顿了顿,张清皎便又听她补充道:“她平时也不是什么吝啬的人,应该不会做得太绝。当年相公娶我时,她也好歹拿出了一百两。如今皎姐儿出嫁,翻个十倍又有什么?” 屋里倏然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孙氏方道:“一千两确实是该给的那可是一千两呢。差的那一千两,也总该让女婿填补些回来才是。他在京师哪里能用甚么钱,倒不如都给了皎姐儿呢。” 不用说,金氏听了越发欢喜:“娘倒是比我还上心些。放心,相公一向疼皎姐儿,知道是为女儿省钱,真恨不得自己不吃不喝才好呢。若是他出面去问伯父,少不得再讨来几百两银,都填到皎姐儿的嫁妆里去。” 若是在平时,孙氏定然少不了不以为然,忍不住说些“为女儿省什么钱?为儿子省钱才是正理”之类的话。张清皎几乎不用思索,也能猜出她克制住本能反应究竟有多么不容易。只是今日确实别有目的,所以她才完全不像从前那样肆意而已。然而,金氏却始终未能察觉出异样。 “皎姐儿的婚事呢?”孙氏的声音似乎都有些变了,嗓子捏得紧紧的,“你们可给她订下了?之前京师的就不必说了,这两三个月可曾相看过好的?孩子这般好,可不能胡乱许了人。若是差了些,我可不会答应!” “哪里相看了甚么好的?娘有所不知,相公在过年的时候便与伯父伯母提过,偏偏却不见伯母她老人家心急。唉,照我说,这种事哪里能交给外人呢?谁会像爹娘那般心疼自家的孩子?若是耽误了皎姐儿,可怎么是好?” “不是我说,你也得长点儿心,可别让皎姐儿被她们诓骗了去。随便寻个穷酸秀才就将皎姐儿许过去,也不是不可能。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谁知道会不会对皎姐儿好呢?倒不如咱们知根知底的人家” 孙氏的话音越来越低,再也听不分明。张清皎只听得金氏轻轻惊呼了一声,接着便是更加模糊的声音了。她心里一凛,暗道:来了来了,铺垫了那么多,总算是提起了她的意图。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她也很清楚这位外祖母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 不就是眼红张家的嫁妆,想连着嫁妆带人都贪回去么?以孙氏的贪婪与重男轻女,定然不会想到金家如今与张家的差异,更不会想到张缙、张峦与何氏究竟会不会答应。她如今满心只有那一千多两的嫁妆,只有她的宝贝金孙什么样的姑娘都能配得的莫名自信。 却也不想想,外祖父虽是秀才,却早已过世。舅舅金膂不喜念书,表兄金琦也不爱读书,父子俩在读书人中根本没有什么声名。张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怎么会将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呢?她又怎么可能会嫁到这种重度重男轻女病患者控制的家庭?怎么会答应近亲结婚? 至于母亲金氏先前在京里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总不至于一回来就糊里糊涂地听信外祖母孙氏的话,随意给她安排婚事罢? 张清皎转身,默默地穿过院子,蹙起眉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实话,她对金氏确实没有什么信心。倘若她流露出将她嫁去金家的意图,她自会让爹爹给她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四十三章 下作手段 第二日一早, 金氏便催着仆婢去库房里拿了不少东西, 满面春风地对张峦说要回娘家一趟:“昨日娘过来探望我们, 我这才想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不曾回去了。这些天正好没什么事,不如去看看哥哥与嫂子。” 张峦也打算出门访友, 点点头道:“替我向岳母和兄嫂问好。”他虽然不知岳母孙氏的真面目,却很清楚大舅哥究竟是什么德行。往好了说,便是同他弟弟张岳一样的富贵闲人;往差了说, 便是仗着家中殷实游手好闲,话不投机半句多。因此,除非必要的礼节,他并不经常与岳家来往。 金氏又特意将张清皎唤来身边:“皎姐儿,横竖你也不忙着去女学,不如告个假,陪着娘去舅舅家一趟?昨天你外祖母便说了,你舅舅与舅母都念着你呢!表哥表妹也有些时日不曾见了。亲戚之间还须得常走动才好, 否则哪里能亲热得起来。”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昨天孙氏刚提起话茬, 金氏便立即将女儿往娘家带,她怎么可能不多想?本以为金氏不会太糊涂,却不曾想,原是自己太高估了她——她被孙氏哄骗了这么些年, 对孙氏言听计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与本能,根本不可能拒绝孙氏的提议。以孙氏的脾性, 这一回她若是去了金家, 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不过, 眼下她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金氏。毕竟,孙氏并未明说她的打算。偷听长辈说话这种事,也不可能作为凭据提出来。在金家没有透露出更进一步的想法之前,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让张峦替她做主。 于是,张清皎只得轻声答应,也没有忘记将张鹤龄带上:“娘亲,带着鹤哥儿一同去罢。咱们都出了门,也不好将他一人留在家里。这些时日,鹤哥儿的学业进度甚是不错,也该稍稍奖励他才是。” 见张鹤龄睁圆了眼睛望过来,金氏心头一软,已经全然顾不上昨日孙氏叮嘱的那些话,连连点头。尽管她如今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分给了小儿子,但大儿子也是她的心头宝,她自是不舍得让他失望。 不多时,金氏便带着姐弟俩乘着马车去了金家。金家与张家离得并不远,穿过兴济县城的数条街道,来到专门卖文房四宝以及书的文秀街便是了。金家在这条街上拥有一间书肆、一间笔墨纸砚铺子,都是祖业,经营得很是红火。当年给金氏当嫁妆的小铺子是外祖父还在的时候另外购置的,专门卖笔墨,生意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金家便住在书肆后头的两进院落里,马车从书肆旁边的胡同里穿过去,不多时就停在院子前。金氏下马车时,照旧是舅母许氏带着女儿金大姐前来相迎。趁着她们在寒暄,张清皎轻声对张鹤龄道:“今天我有些不舒服,鹤哥儿能时时陪在我身边么?” 张鹤龄一怔:“姐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咱们这就让人去附近的药堂叫个大夫来瞧瞧。” “不是什么大病,不必担心。”张清皎微微一笑,“只是不想落了单而已。况且,你也知道,咱们与表兄表妹都说不上甚么话,倒不如凑在一起,或许更有趣些。”表兄金琦就是个大号的熊孩子,表妹金大姐每天只知道做女红,她与他们兄妹实在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一点也不想见表哥表姐,倒不如咱们俩一起去外头走走呢。”张鹤龄虽然也曾经是个无可救药的熊孩子,但他与金琦差了足足十岁,彼此根本无法理解,更不可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小伙伴。金琦嫌弃表弟年纪小,除了闯祸之外什么都不懂;张鹤龄嫌弃他看不起自己,长辈让他带着自己顽耍时,总是寻借口不管他。这对表兄弟可没有什么惺惺相惜之情,反倒是彼此都有些看不顺眼。 姐弟俩达成一致后,便都利落地下了马车,给舅母许氏见礼。许氏是个性情软弱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极其柔顺。金大姐几乎复制了她所有的优点与缺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红着脸垂着眼睛,揉着自己绣的帕子,好不容易方细细地说了几句场面话。 也不知孙氏究竟是如何安排的,当金氏领着张清皎姐弟跨入第二进院落,就见浑身簇新的金琦懒懒散散地行来,拱拱手道:“侄儿见过姑母和表妹、表弟。” 或许孙氏是想让外孙女瞧一瞧孙儿的“一表人才”,这才让金琦换上了崭新的宝蓝色圆领绸缎衫子。只可惜,在张清皎看来,被养得浑身是肉的表兄与“一表人才”这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且不提他圆滚滚的体型,只说这身新衣衫,仅仅是看着,便有种辣眼睛的暴发户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忍直视。 “好孩子,今天穿得可真精神。”金氏打量着侄儿,目光在他身上的玉佩等物上转了转,满意地点了点头。至于张清皎与张鹤龄,都只是淡淡地唤了声表哥便罢了。 趁着他们都走在前头,张鹤龄还轻轻地拉了拉姐姐的袖角,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姐姐,要是我没有瘦下来,以后是不是会长得和表哥一样?” “你说呢?”张清皎弯了弯唇角,“长辈都喜欢壮实的孩子,但是,肥胖与壮实可不是一回事。” 张鹤龄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幸好有姐姐监督我。”他以前不懂得审美,也不觉得肥壮的自己有什么不好。直到姐姐给他重塑了审美观,让他脱胎换骨变成了俊俏可爱的小少年,他才终于懂得了鉴赏美丑。这样的他,自然将金琦当成了负面案例。 众人来到金家第二进院落的正房,给孙氏问了安后,她连寒暄的话都省略了,笑眯眯地道:“你们表兄妹几个也许久不曾见了,不如去琦哥儿的书房里坐一坐?听说他最近从书肆里找了些不错的书,皎姐儿许是也喜欢呢?” 于是,张清皎姐弟便与金琦兄妹转身去了金琦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更像是久无人光顾的库房。书架上落了一层灰,书案上连笔墨纸砚都不曾见,只铺着几本书。金琦大喇喇地将其中一本书推给张清皎:“表妹瞧瞧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再给你淘换些来。” 张清皎顺手翻了几页,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书,而是些模仿西厢记的话本之流。言语不似西厢记那般精炼,颇有些粗制滥造之感,打发时间倒也过得去。不过,便是略有几分好奇,她自然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表露出来。所以,她立即将话本推了回去,淡淡地道:“这样的书,我素来是不看的。” 金琦献宝失败,颇有些讪讪的:“表妹可别被那些夫子甚么的蒙骗了去,这些话本子可比甚么诗文史书有趣多了。不少杂戏都是用这些话本子改的呢,若是表妹得空,改日带你去看杂戏如何?” “看杂戏何须出门?在我们府中,若是伯祖母要看杂戏,便将杂戏班子请到家里来演就是了。”张清皎回道,“况且,我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杂戏也没甚么兴趣。” 看过了后世各种脑洞大开的电影电视剧话剧歌剧等形形色色的艺术,她对如今尚未发展完备的戏曲实在是兴致缺缺。虽说此时的娱乐并不丰富,但那些杂戏故事也不够吸引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曲目,都是那些套路,一点也不新鲜。 金琦哑然,嘟囔道:“你们内宅妇人看的杂戏与我们男子看的哪能一样呢”说着,他转了转眼睛,嘿嘿笑起来:“改天我将那里的杂戏本子带回来给你瞧瞧,你就明白了” 张清皎从他的笑里觉察出几分“猥琐”,不由得微怒。若不是她很清楚这位表兄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号熊孩子,说话做事都没什么心眼,恐怕心里早就开始钉他的小人,把他当成“性骚扰”嫌疑犯了。就算他不过是无心之失,听起来也是极为不舒服的。她又何必委屈自己,待在书房里谈论这样的话题呢? 想到此,她转身便要离开。正要唤上张鹤龄,却见立在门边的金大姐忽然紧紧地握住小家伙的手,半强迫地将他带了出去。张鹤龄本能地反应过来,立即用力地挣扎,不住地踢打着她:“你想做甚么?!” 张清皎察觉不妙,赶紧快步上前,赶在她关上门之前走出了书房。金大姐见她表情冰冷,浑身不由得抖了抖,忙将张鹤龄放开,呐呐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继续扭自己的绣帕。而书房里的金琦一无所觉,正捧着自己的话本子看得眉开眼笑。 张清皎扫了扫这兄妹俩一眼,冷冷地道:“鹤哥儿,我们走。” 张鹤龄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忙跟着点头:“好,咱们立刻走娘也一起走么?” “我们先回去,再让马车来接她。”这一刻,张清皎已经不想再思索,金氏到底知不知道孙氏竟然存着这样下作的打算。无论她是否知晓,无论她是否有意为之,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若不是她足够机警,今日之事便足以毁掉她的人生。再去追究有意还是无意,又有什么意思呢? 金大姐是个木讷的,自是拦不住姐弟俩。等到金氏、孙氏闻讯而来时,张清皎已经带着张鹤龄乘着马车回去了。驾驭马车的是周老儿,如今只一心听大姑娘的话,哪里还顾得上在后头气恼的金氏? 到得家里后,张清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张鹤龄不声不响地陪着她,看着她吩咐平沙,让周老儿迟一两个时辰再赶着马车去接金氏,忽然道:“姐姐,娘亲要将你嫁给表哥?”仔细想了一路,回想着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所学,他终于领悟出了今日之事的奥妙。 张清皎垂下眼:“显而易见了。” “表哥配不上姐姐。”张鹤龄毫不犹豫地回道,“他有什么好的?” 张清皎心中苦笑: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懂得的道理,怎么偏偏金氏却不懂呢?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将金氏当成母亲来敬爱了,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她,磨灭母女之间的情分。既然为母不慈,将她也当成了补贴娘家的工具,她又何必再事事替她着想?又何必再待她用心?又何必再怒其不争? 一滴泪轻轻滚落脸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再抬起眼时,张清皎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眼底的微红透出她的情绪:“去打听打听,爹爹甚么时候回来。等爹爹回来,鹤哥儿跟着我一起去见他,说说今日发生之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四十四章 情分了断 张清皎静静地坐在房里, 垂眸望着书案上铺开的宣纸。她原打算靠着练字来宣泄满腹委屈, 平复自己激烈的情绪, 但不知怎地,却忽然觉得懒怠起来。 回想前世的二十余年, 分明她从来不是什么乖巧温顺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什么百般隐忍的人设,如今又何必活得如此憋屈呢?每次受了气, 只能自己默默地消解。非但如此,反倒还要主动地去关怀给她施加伤害的人,却又是何必呢?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却不是毫无底线、任人欺侮的。 母亲又如何?亲人又如何?若不是她一直显得这般“乖巧”,金氏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怎么会觉得无论她如何安排她的未来与生活,她都绝不会反对,更不可能反抗?不正是因为,在金氏眼中, 她大概与金大姐毫无区别么? 这个时代的女性确实生存不易, 不能像后世那般自由自在,更不能特立独行,无法不依赖他人而生存。便是要独立为女户,通常也是寡妇才能得到官府认可。这个社会流传着一套规矩, 将人紧紧地禁锢其中——却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在这些规矩内腾转挪移。毕竟, 规矩都是死的, 而人是活的。 既然已经得到父亲的认可与支持, 她根本不必过得这般隐忍委屈。至于母亲或许正因为她到底还怀着些许母女之情,还顾念着张鹤龄出生之前金氏对她的那些关爱,所以才会觉得受到了伤害。若是所有的情谊都磨得干干净净了,金氏便是再如何折腾,她也能冷静以对了罢? 她再也不会真情实意地对待那些带给她的伤害远远比爱多的人。一片真心,自然该给懂得珍惜之人,该给真正疼爱她为她着想之人。血缘关系又如何?有些人当真不值得以血缘来区分远近,比如孙氏,又比如金氏。 就在她独自思索的时候,张鹤龄忽然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急道:“姐姐,娘回来了!爹到底去做什么了?怎么那么慢?!明明都已经让周老儿迟些时候再去接娘了,她怎么转眼就回来了?以前不是会在舅舅家待上一天么?!” “别急,慢慢说话。”张清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淡淡地道,“她回来又如何?总归要回来的。”张鹤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姐姐的表情,总觉得她似乎变了,却又像是与往常没有任何分别。 “皎姐儿!还不给我出来!!”房外响起了金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格外愤怒,连是否会被隔壁院子里的李氏听见也顾不上了,“你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不告而别,这便是张家女儿的教养么?!你外祖母和我在后头连连唤你,你却毫无反应,这便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张鹤龄听了眉头紧皱,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转身便要蹿出去替姐姐说话。张清皎却沉默着按住了他,轻轻地摇了摇首,低声道:“别与她争论。与不讲道理的人争论,只会被她的歪理气着,辩不出甚么真相与道理来,明白么?” 张鹤龄似懂非懂,撅起嘴道:“姐姐明明没有错,难道就这么听着?” “听着又如何?总不会少块肉。知道自己没有错,不往心里去就是了。”张清皎道,在金氏的怒骂声中越发显得云淡风轻,“她是长辈,若是去较真辩驳,反倒于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利。万一传出不孝的名声,落得不好的反而是我们。日后你要是受了委屈,也只管对爹爹说,爹爹自会为咱们做主。爹爹不在,你便去寻伯祖父或者从兄,明白了么?” 张鹤龄摇摇头道:“爹爹对我太凶了不会护着我的” “谁有道理,爹爹自然就护着谁。”张清皎微微一笑,“你以前太顽皮,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改正,爹爹才不信你。如今你已经渐渐地改了,教爹爹知道你与以前不同了,他怎会不心疼你?” 张鹤龄仔细想想,这话确实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姐弟二人悄悄地说着话,将外头的金氏视同无物。平沙和水云也只管静悄悄地收拾屋子,连半点注意力也没有分给外头院子里喧闹的人们。 金氏喊了半天也无人搭理,见房门还一直紧紧闭着,不由得气恼至极。她喘了两口粗气,叉着腰对指指点点围观的仆婢们道:“给我砸开!” 他们二房的院子里拢共也就那几个仆婢——李妈妈与儿媳王氏,以及负责洒扫的两个粗使婆子。李妈妈婆媳俩深知张清皎这位姑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敢得罪她,忙不迭地寻了个借口便走开了。两个粗使婆子见状,宁可不再围观这场热闹,也嗫喏着提着扫帚小跑着离开了。 金氏险些气了个倒仰,只得呵斥大丫鬟玛瑙:“还不赶紧去把门砸开!!” 玛瑙一愣,一步三回头地不肯动。便是她再愚笨,也知道院子里的财政大权可都在大姑娘手里。回到兴济之后,月钱虽然不再是大姑娘发放,而是公中发放,但赏钱可都是她给的。谁会与一家子的财主过不去呢? 金氏见状,气得不禁在她身上狠捶了好几下。玛瑙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了姑娘的闺房前,轻轻地扣了扣门,细声细气道:“姑娘,姑娘在不在?太太正想寻姑娘说话呢,姑娘若在里头,好歹也应一声哪” 这几句话说得格外软和,金氏听了更恼了:“让你去砸门!不是让你去请她出来的!真是一群扶不上墙的” 她跺了跺脚,便要走过来亲自砸门——就在这时候,已经被乳母抱进正房的张延龄忽然高声大哭起来。乳母百般哄劝,他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几乎是声嘶力竭了。金氏心疼得赶紧转身往正房走,嘴里还抛下话道:“待会儿再来与你分说!!” 屋内,张清皎的神情丝毫不变,对两个丫鬟道:“我带着鹤哥儿读一会儿书。等爹爹回来了,你们立刻来报我。” ************ 直到夜里,张峦方带着一身薄薄的酒气归家。这一次,他是为了堂侄女的婚事回来的,等到张清瑜回门之后,便要动身去京师继续学业了。不过短短两三日,能访友的也只有这么一天,难免喝得稍稍多了些。 正打算回正房呢,就见女儿牵着儿子立在内院的月洞门前,张峦不由得讶异道:“都这么晚了,你们俩还特意来接我?怎么不早些休息?去舅舅家一天,应该也都觉得累了罢,往后大可不必如此。” “爹爹,正是因为去舅舅家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女儿才特意在此等着呢。”张清皎道,看了看四周,“此处不便说话,可否去爹爹的书房里再说?”尽管院子里看着空空荡荡,但李妈妈这等不靠谱不忠心的仆婢不知正在哪个角落里竖起耳朵听着呢。她并不想让今天遇见的事宣扬出去,成为张家人人皆知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峦一怔,知道女儿从不会故弄玄虚,遂带着儿女去了外头小院的书房。 不多时,酒意全消的张峦脸色沉沉地领着一双儿女从书房里出来,送了他们回房,这才转身去了正房。金氏正一边哄着张延龄,一边向玛瑙和乳母抱怨女儿的不懂事。见张峦难掩怒气地走进了屋子,她惊了一跳,恼道:“相公这是做甚么呢!” “你们都给我出去!”张峦一声大喝,让乳母抱着张延龄退出去,玛瑙也守在外头。 随后见金氏皱着眉,一脸惊吓,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怒火,压低声音道:“你可知今日皎姐儿在金家遇见了甚么事?!你可知岳母和舅兄他们母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将咱们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送?!” “她在我娘家能遇见甚么事?”提起自己的娘家,金氏便听不进别的话,无视了他的暗示扬起脑袋道,“我还想说说今天的事呢!忽然间,也不告诉长辈一声就闷不吭声地回来了。我娘还想留他们姐弟好好用一顿午膳呢!偏偏他们竟然不领情!谁家好好教养出来的儿女会这样不知礼?!” “留在金家,好让岳母与舅兄算计么?!竟然想到把皎姐儿和琦哥儿关在书房里这样的下作手段!岳家这付嘴脸可真教人寒心!!”张峦冷笑道,“你应该也是知道的罢?居然还振振有词地为娘家辩护?我就将话撂在这里了,皎姐儿绝不会嫁入金家,绝不会嫁给一个游手好闲之辈,更不会嫁入品行不端之家!你们金家就死了这条心罢!” 金氏愣住了,慌张之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前几句话究竟是何意:“甚么甚么下作手段?甚么甚么品行不端之家?!你可别平白污蔑人!我娘家怎么了?皎姐儿怎么就嫁不得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亲上加亲!她若是嫁过去,里里外外谁都疼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呵呵,不会受半点委屈?还没有说起亲事呢,皎姐儿就受了这样的委屈,你却觉得这不算委屈?难不成非得她活得与你嫂子和侄女一样,每日低眉顺眼地受岳母责骂,才勉强算作是受了委屈?!不,你或许会觉得长辈无故责骂晚辈也是应该的!!” “总而言之,我家聪慧过人的皎姐儿,琴棋书画样样都出挑的宝贝女儿,绝不会嫁给金家那块怎么扶也扶不起的烂泥!你就死了这条心罢!!皎姐儿的婚事你往后也别管了!!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与金家来往!!” 金氏大哭着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凭什么不让我回娘家?!凭什么不让我管她的婚事!她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