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心人》 正文 第一章 揩船 古家村1977年的第一场雪,从大年初一的子夜开始飘落,不到两个时辰便停歇了。 凌晨的古家村寂静无声。寥寥几只啼鸣的雄鸡,脖子里也像堵了一团鸡毛,传出的喔喔声稀稀落落,短促沉滞,无意中将寂静放大得幽远深遂c空旷无边。这不,古家村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被这啼鸣声唤醒,全都四脚朝天地沉浸于稀其古怪的美梦中。 不过,村东头古阿毛家西厢房一对双胞胎抢着要尿尿的声音倒是取代了鸡鸣声。双胞胎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你推我搡。哥哥一川说:一川大,应该一川先尿。弟弟二川说:二川小,应该二川先尿。一川说:弟弟应该听哥哥的,让哥哥先尿。二川接嘴:哥哥应该照顾弟弟,让弟弟先尿争论声越来越响,终于把睡在外侧的阿毛吵醒了。 事实上,阿毛睡着没多久。双胞胎差不多蹬了一整夜的被子,他也差不多帮他们盖了一整夜的被子,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被吵醒的阿毛往写字台上长着一对古铜色小耳朵的闹钟瞟了一眼,刷地弹了起来,心想刚一闭眼怎么就七点多了,幸好被吵醒,不然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阿毛披上棉袄,拉开用深蓝色旧布缝制的布帘,对着窗外白花花的一片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他抓起写字台上的毛巾直奔前屋,把前屋门口的扫帚夹在腋下,拉开门栓就往屋外赶。于是,他家前屋到石沱的雪地上,就出现了一连串浅浅但清晰的印痕:一个大而长,一个小而圆,间距较大,交错向前,小而圆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的脚留下的。 石沱边停靠了一艘三舱挂桨水泥船,一根不比饭勺柄细的毛索和一张五米长,30厘米宽的跳板让它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以同样的姿势——船头顶着石沱,船艄伸入河中央——悄无声息地守候了,三个船舱由近到远,分别布置着4张木椅竹凳,竹条和煤布搭成的圆顶蓬,和一张缝隙宽得挤得进手指的八仙桌。 此时,白雪覆盖的水泥船像一幅中间宽两头尖的白绸缎,自河面中央浮起后,延伸到了石沱边,而且,后舱八仙桌的缝隙仍隐约可见,就像是白绸缎中间划了条很粗的分隔线。 阿毛沿着跳板挪到船头,他先用扫帚撸去两边舱舷的积雪,然后清扫船头的积雪,将并不多的雪块推入河面后蹲下身体,用毛巾擦拭雪迹。船头面积不大,他来回擦了两遍,随后瘸到前舱舷,把拐杖抵在舱底,以正常人跳皮筋的动作跳进前舱。他先将前舱中的积雪扫到一边,用抹布当簸箕,将积雪抖入河中,然后温柔地擦去椅子凳子上的白雪,将左腿靠紧舱舷,用中指在中舱顶蓬的黑煤布一角戳了小洞,把藏在口袋里的红绒布的一个角穿入小洞,打上小结固定,在煤布的另一角也依样画葫芦地固定了绒布。 阿毛仍将左腿靠住前舱舷,用拐杖把绒布沿着顶蓬推向后舱,爬上船舷,沿着狭窄的船舷挪到后舱,把红绒布的另外一侧系在顶蓬的另两边。短短七八分钟的时间,中舱在阿毛的装饰下,一下子像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变得神秘可人。阿毛用看新娘盖头的表情看着中舱的顶蓬,若有所思地点头,把前舱的动作在后舱重复了一遍,直到后舱的桌面变得干干净净后才爬上船艄,清扫起船艄上的积雪。 船艄面积较大,船面的水泥又斑驳不堪,阿毛花了很大劲才擦拭完雪迹。清扫完毕后,他从裤袋里掏出四块红布条,两条扎在挂桨的柄端,两条扎在挂桨的柄梢。看着船艄上扎出的这两朵红布花,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时,母亲嘶哑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阿毛,在船上做啥?” “揩船。”阿毛大声地回答。 “祥根c善良快到了,回去招呼一下。” “吹打到了哇?” “没到。” “刘婶呢?” “应该快了。”母亲向儿子挥着手跑到了石沱,气喘吁吁地说,“谁叫你揩船的?” “你跑啥?”阿毛也责怪母亲,“地上有雪,摔了怎么办?” “我怕你耽搁时间,让新娘等得心焦。” 原来今天是阿毛娶亲的日子,阿毛清扫的就是今天的迎新船。 站在船艄上的阿毛回头看了一眼挂桨柄上的布花,然后用满意的脸色望着河埠上的母亲,问:“我系了两朵花,好看吗?” “都啥时候了,你上岸呀。”母亲的声音里明显带有责备的口气,但母亲马上换了口气,“还是慢点走过来,船上滑来,当心掉河里。” “怎么可能掉河里?”阿毛站在船艄不动。 “好看,很好看。”母亲敷衍。 “像啥花?”阿毛又问。 “喇叭花。”母亲不假思索地说。 “你说啥,像喇叭花?”阿毛加大了声音,“它是梅花!” “哦,梅花。”母亲懂儿子意思了,“它是梅花,梅花好看的。” 阿毛这才把拐杖抵住舱底,一脚踩着船舷,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船头。 母子俩一前一后回到屋前,祥根c善良刚把各自家里的桌子凳子搬到前廊东角落。仅披件棉袄的阿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缩起脖子,招呼二人进门厅,这时,头发蓬乱的良平匆匆赶到。 坐下后,阿毛从棉袄边袋里掏出雄狮牌香烟,抽出三根抛给三人,其余的放在八仙桌,让母亲拿出团子,好让他们暖肚。三人把香烟叨在嘴上,看着阿毛。阿毛这才想起口袋里没放火柴,连忙瘸进西厢房,每人发一盒火柴,告诉他们,新娘家在徐埭,路途有点远,抽完烟再吃几个团子,然后出发。良平半真半假地说,你急在心,他们急在手,他们会把船速拉到最快,中午11点前一定把新娘开到石沱。良平还用手指着搁在门槛外的两只竹篮,说这是明观叔托他带来的,小的篮子里是面碗,大的篮子里是杯子和筷子。 “明观叔出院了?” “小年夜从医院回来的。”良平从屁股外的后袋掏出一红纸包,交给阿毛,“拆开看看,包了多少?” 哪有当着外人的面拆红包的?阿毛犹豫片刻,良平的贪相还是让他撕开纸包:五张全新的人民币卷在一起,二张2元张1元c二张五角。 “阿叔真客气,估计要攒大半年。”阿毛说。 “就是,昨天我去拿碗的时候进屋看他,他偏要塞给我,还说酒不来喝了,传染给人家不好。” “不是出院了吗?”阿毛问,“病还没好,为啥出院?” “反正脸色还黄” 正说着,母亲把冒热气的三碗团子放在了桌上,三位吹打师傅也推开了屋门。给红白喜事吹唢呐和敲锣打鼓的三位吹打师傅全是草绿色军大衣,头戴雷锋帽,帽沿掰下来遮了耳朵,他们把各自吃饭的家伙搁在门边,挤在阿毛对面的长凳上。中间的高个子脱下手套,双手抱拳,说着“新郎官好帅”和“今天天气不错”等恭维的话。阿毛看见他的手黢黑枯瘦,暴着筋,指甲缝里全是泥,桌上的纱手套除手背显点白色,其余黑乎乎的,像涂上了墨汁。母亲又从灶屋端出三碗团子,让三位师傅趁热吃。阿毛从西厢房拿出三包金鸡牌香烟,每人一包塞给三位,又让母亲拿几袋喜糖塞到他们手上,面露惭愧地说,新娘有点特别,是个哑巴,希望一路上多使点力,有人的地方使劲敲锣打鼓,特别是到了新娘的村坊,锣声鼓声唢呐声要一起响。 “我要热热闹闹地娶哑巴。”阿毛说,“辛苦三位师傅了,回来另有喜包。” 高个子拍着胸脯:“就凭新郎这句话,我们仨不把气氛吹出来,全改行做兽医。” 媒婆刘婶推门进来。 刘婶五十开外,是阿毛的表婶,也就是阿毛表叔的娘子,是远近闻名的红娘,村里村外的家长在儿女成年后肯定由她帮忙留意对象,刘婶也乐意跑东跑西张罗喜事。每办成一件喜事,她除了收到两方金额较大的辛苦费,还能吃到蹄髈c鸭子等奢侈的荤菜。今天,刘婶一改往日深色衣裤的习惯,上身穿紫红的对襟外套,下身咖啡色立绒毛裤,脖子上系着梅红的围巾,有点泛白的厚发也修剪成了齐耳长,右上侧一撮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起来,显得很是醒目和妖娆。大概是经常吃蹄膀和鸭子的缘故,脸色光滑红润,与嫂嫂——阿毛母亲——干瘪皱巴像白纸揉成一团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进来后,刘婶就让母亲陪她去西厢房。 西厢房与门厅仅一墙之隔。房间不大,北墙边阿毛的新床——老式的围板床——就占了大半个房间,西墙靠着一张朱红色的写字台,外侧放一面银白框镶嵌的玻璃圆镜和一只茶色的木制杯盘,杯盘上竖了八只纯白的玻璃杯,杯内清晰可见几粒泛着米huáng sè的爆米花,里侧是一只老式闹钟,古铜色的两个半圆形耳朵显得特别大,像搁着两只古铜色灯笼。东南角是一张老式的五斗橱,也用朱红油漆漆成,正面原本安装玻璃的位置贴了两幅画,左边那幅是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煤矿鼓励矿工革命,右边的那幅,身穿呢子大衣,神态安祥地站在北戴河的海滩上。南墙中央是一扇小而矮的窗户,是房间唯一采光的地方,涂了红漆的几根铁栏透过透明的窗玻璃可以把阳光切成不规则的长方形后拉进房间,窗户上面安装了双窗帘——深灰色油纸糊的纸帘和紫色半成新布料做成的布帘,油纸翻下来后密不透风,也不透光,是冬天用的窗帘,挂在纸布外面的布帘用铁钉和铅丝简单地吊在窗户两侧,合拢后是夏天用的窗帘。房间里最惹眼的不是家具,也不是摆设,而是一个个大小相等的红“囍”字,“囍”字上面的两“竖”和中间的两个“口”特别长特别大,显然是故意剪的。阿毛虽只念了二年书,字写得不怎么样,“囍”字却剪得有模有样,相同大小的“囍”字在白色墙壁的衬托下格外醒目,把新婚的喜庆气氛毫不张扬地烘托了出来。见阿毛的新床上睡着小孩,刘婶问母亲: “暖床的?” “是的,祥根的双胞胎。” 听到声音,一川和二川同时探出一撮黑毛的脑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红包”,然后掀开被褥,伸出小手,精赤地站在床上。 “阿毛叔没给?叫阿毛叔多给几份。”刘婶转身告诉母亲,结婚那天,不能亏待三样东西,祖宗c新娘和暖床小孩。 “就是,暖床的事关系到将来传宗接代哩。”母亲两手压着上衣的边袋,用一丝不易觉察的眼神看着瘦骨嶙峋的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婶抬高声音。 “阿毛也这么想,所以让双胞胎来暖床。” “嫂嫂,桥堍歪脚的娘子也生了双胞胎,阿毛肯定给你添对双胞胎孙子的。” “妹子,新娘就是哑巴,她她是村上第一个不会讲话的。”母亲的声音很轻,最后只能看到嘴唇在蠕动。 “哑巴怎么啦?哑巴至少不会和婆婆吵架!你家里现在缺啥,不就是缺个给古家传宗接代的肚皮。”刘婶就是一个把事情和感情掺和在一起说的人,话还没讲完,脸上已经露出对母亲的不满来了。 “阿毛就是可怜,今天脸都没抹一把就跑到船上,把船擦得干干净净,在中舱上盖了红布,还有船艄上扎了两朵布花,他说是梅花,也不晓得为啥。”母亲转过头,扯下头上裹着的方巾角,用手指拧成一小团后擦拭着眼角。 “新婚大喜,图个喜庆和干净呀”刘婶拎起外套的衣角,朝母亲的方向扇动着,“你看,为了阿毛,我都穿成妖怪了。” “我晓得。”母亲看着刘婶,“我刚才是因为眼睛有点痒,我” “你的心事全在脸上,还想瞒我?” “我没怪你的意思,这门婚事是阿毛同意的。” “嫂嫂,你说啥呢?”刘婶一把拉过母亲的手,美滋滋地说,“来年我还要吃红鸡蛋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迎亲 良平接过母亲装着糖果爆竹鞭炮的包裹,把桌上的烟壳放入口袋后走出门厅。刘婶扭动着咖啡色毛线团的屁股,紧跟其后,三位吹打以硕大的身躯压阵,一行人排成一列纵队,走出了新郎阿毛的家。阿毛瘸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几包西湖香烟和一大盒火柴,追上良平一行: “在那边抽蓝西湖,看见男人就发,看见女人和孩子由刘婶发糖,要让新娘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祥根解开包裹,拿出八个爆竹和一串鞭炮,在石沱边的竹林角摊开后将鞭炮点燃。左手拎着金huáng sè铜锣,右手拿着红布包着的木棒的善良,笑嘻嘻地说: “阿毛哥,我把铜锣敲得全县人民都听到。” 三位吹打吹响了唢呐。噼哩叭啦c清脆喜人的鞭炮声和嘭嘭的爆竹声,终于完全打破了村里的寂静。幽静的湖面上漂浮起一层红纸屑,像姑娘脸上泛出的红晕。阿毛扯着嗓子吼: “一路上要吹得闹猛点,要多发糖多发烟。” “善良,哥的铜锣交给你了,你要敲得别人捂住耳朵才停手。” 迎新船向古横桥方向渐行渐远,挂桨柄端和柄梢原本耷拉的两朵梅花也像读懂阿毛心情似的,艳丽地盛开,尽情地绽放了。 古横桥是座卧虹桥,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据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当年取“古横”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横在古家村中间,是古家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古家村民并不全姓古,古横桥西侧的农户大多姓是陶姓和吴姓,据说是清朝同治年间,古家祖宗收留的从安徽逃难过来的流民。 结婚宴席准备完毕。四张八仙桌置放得整整齐齐,二张摆放于门厅,一张放于屋外东角落,另一张放在西厢房。门厅东侧是黄酒,西侧是土烧,溢出的酒香混着灶屋铁锅的油香和卤坛的酱香,热蓬干爽,鲜活醇香,让凑热闹的村民忍不住张开鼻翼,尽情享受。明观叔家的杯c碗和筷子都清洗完毕,杯子叠放于东厢房——那原是阿毛的房间,阿毛这次把西厢房作为新房,东厢房就成母亲的卧室了。碗筷挂在屋后竹篮里,猪r一u ji肉鸭肉带鱼等荤菜都在锅里的蒸笼内烫着,猪是阿毛家自养的,大年夜那天下午宰杀,鸡鸭是母亲用种蛋孵化的小鸡小鸭养大后杀的。厨堂金师傅正切着猪的内脏,这是做冷盆用的。金师傅是村里有名的烧菜能手,当年全大队食堂里的菜都是金师傅掌勺后填进三千多人的肚子。1958年“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这段时期,食堂里每天一干二稀,饭放开肚皮吃,早晚各两个菜,午餐三菜一汤,平均一个月吃五次肉,十次鱼,金师傅掌勺的红烧肉远近闻名,那时阿毛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吃到的肉香味至今留在舌苔里。 中午时分,路上的雪全扫进了竹林,石沱上也围满了村民。这些村民有古家村的,更多的是从别村赶来的,孩子站外层,妇女蹲中间,男人立最后,他们个个抻着脖子朝古横桥方向张望着,形成了高低有别c层次分明的迎新团。前边的小孩眼尖,看到船头晾着的棉被,兴奋地在原地跳跃: “来了,新娘子来了。” 咪哩吗啦的唢呐声和咚咚咚的锣鼓声由远而近,船头左角吹打师傅摇晃着的身子,右角善良挥动红棒敲击铜鼓的身影,中舱的红绒布,船艄飘荡的梅花,越来越清晰,妇女和男人马上叫嚷起来: “准备好干绳。” 阵容强大的迎新团把中舱内的新娘姜梅花吓住了。 岸上怎会有这么多人?他们会不会为难我?新娘姜梅花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她用肩搡左边的èi èi梅英,用手推右边的弟弟梅根,用求助的眼神看对面的父母。刘婶一只手拍着新娘膝盖,一只手点点自己,示意不要紧张,所有事情由她媒婆担着。èi èi梅英c弟弟梅根伸出右手拇指朝刘婶跷着,然后张大嘴巴做出惊慌的样子,俏皮夸张的动作把天真无邪展露无遗,也把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的父母惹笑了。 两位老人原本松松垮垮的脸皮因笑容褶皱在了一起,显得更是苍老异常。差劲的生活雕刻师在老人脸上雕刻着与他们年龄不相称的皱纹的同时,也狠狠地和两人开了玩笑:三个孩子全是听不到声音,讲不出话的哑巴。这个有声世界对他们来说比无声还残酷,因为他们下半生的唯一乐趣就是用手势把有声转换成无声,让可怜的孩子在无声中感受有声。 接到良平c祥根抛来的喜糖,岸上抢干绳的孩子把绳索套在石碇上,妇女们按住跳板一头,一方面固定跳板,另一方面堵住新娘上岸的路。新娘不把她们的口袋用红包和喜糖填满,休想顺利上岸。船头上的善良使劲敲击着铜锣,直到孩子们捂住耳朵,女人们叽叽喳喳叫停才罢手,但这些女人的手按住跳板的同时,嘴巴却是异口同声地说: “善良,我们耳朵被你敲聋了,你要赔损失费的。” 善良只是傻笑。 那些女人不依不饶:“你赔不赔?” “不赔。” “不行。”她们说,“一定要赔的。” 平时不善言谈的善良突然重重地说:“我只有这个身胚,要不把这个身胚赔给你?” 一语成激起千层浪的石头了,七嘴八舌的浪头旋即向这个老实的年轻人打来: “你身胚上哪块肉最值钱?” “嘴巴上长了几根毛,下面长了几根?” “嘴巴蛮硬的,下面硬得起来吗” 不到二十岁的善良显得被击到了河底,他红着脖子,气呼呼地说:“阿毛哥结婚,你们欺负我,不知害臊。” “啊唷,谁害臊?谁叫你敲得这么响!”这些女人又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想到了新娘的喜糖和红包。” 这些女人的话倒提醒了一边的祥根,他马上往石沱上的人群洒起了喜糖。其实,这是新娘上岸前的第一步——抛喜。第二步是媒婆发红包。抢干绳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拿起绳索,蹲在石碇边,等待媒婆过来。拔跳板的妇女也顾不得矜持,有的甚至跪住跳板,嘴里唠叨:“要红包,要红包”,唯恐媒婆忘记发给她们朝思暮想的东西。 拿了喜糖和红包的孩子终于让出了通道。良平c祥根在前,善良和吹打随后,刘婶和梅花全家最后,相继通过跳板走到石沱上。梅花穿一件宽大的粉红色丝绸外套,脖子上斜斜地挽一根梅红的丝巾,四个丝巾角垂在左肩上,像左肩上开出了四朵花瓣的梅花。梅花脚蹬一双酱红色皮鞋,如瀑布般乌黑的头发上用粉红丝巾扎了个大大的蝴蝶结,显得活泼,生动和可爱。尾随其后的新娘èi èi也是一身的红,红色的外套,红色的裤子,红色的皮鞋。 这一刻,太阳探出了笑脸,阳光柔柔地抚摸着新娘水灵灵的脸庞。村民们把一个个亮铮铮的目光砸在新娘身上,嘴里不停地议论: “她是哑巴?” “哑巴长舌头吗?” “哑巴听得见声音吗?” 梅花在闪闪的一个个目光和快速蠕动的一张张嘴巴下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几次差点崴脚而摔倒。这么多陌生的人围观和品头论足,肯定唠唠叨叨地取笑我呢,虽然我听不见声音,但眼睛好着,走出船舱抬眼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些眼神里看我好戏的,鼻子甚至还能闻到他们嘴里咸菜和胃酸混和的酸味呢。此时,村民——特别是男人——的兴趣已经转向船头新娘的嫁妆了,帮忙搬嫁妆是有红包和糖果的。那些男人迅速走上跳板,忙着搬被褥c衣橱等大件,女人拎着脸盆c马桶c暖炉等小件。一个拎马桶的大妈,边走边悄悄把手伸进马桶里,将新娘放在里面的花生c红枣和桂园塞进裤袋,由于手抓得太快,塞得又太急,几粒红枣掉在地上,她急匆匆地捡起后往嘴里塞,不料错把小石块当红枣了,痛得直咧牙。掮袱包的男人也会把手偷偷地伸进被褥里,摸新娘藏在里面的红包,只是红包藏得很隐蔽,十有无功而返。 半个时辰后,新娘的所有嫁妆都晾晒在了屋外场地上,村民三三两两地圈坐在屋角桌子边,嗍着硬糖,嚼着软糖,数着红包的纸币,心里盘算着如何再想法子争取拿到更多的喜糖和红包。阿毛家穷得叮铛响跟他们不搭介,喜糖不能不要,红包不能不拿,何况外套的口袋还没有塞满,裤子的两个大口袋也空荡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叫人 新娘刚走到场角,几个眼疾手快的小青年哐啷一声关上了屋门。开门进屋还得塞喜糖红包,这叫开门喜包,是新娘跨进新郎家的最后一道关,也是村里人最眼红的一个喜包,红包厚,喜糖也最高档。 刘婶拍打屋门,嘴里喊:“都一个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阿毛喜糖准备得不多,红包也不够,门开了吧,让阿毛省点钱。” “不能破规矩,新娘进门必须塞糖给钱。”里面的男人扯着喉咙。 “你们关得这么严,怎么给?” 外面好多张男人的嘴巴一起起哄:“塞门槛缝呀,缝宽得连狗都钻得进。” “还是开条门缝吧。”刘婶说。 “有门槛缝,不开门缝!” “红包没了。” “重新包呀。”他们笑嘻嘻地说,“要不,我们把红纸塞出来?” 母亲见状,已顾不得计较门缝或门槛缝了,连忙把口袋里事先准备的红包里每包再加1块钱,从门槛缝内塞了进去。不把那帮小年轻的口袋填满,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前年儿子迎娶水珍,就是他们足足关了10多分钟的屋门,最后刘婶从门缝里塞了二次喜糖,她塞了二次红包,连新娘也上前塞了二次喜糖二次红包,这扇屋门才打开,水珍才进了房。这还不算,事后那帮男人私下里说阿毛这小子太吝啬,红包太小,喜糖里没有软糖。这次她咬着牙多包了几个厚实的红包,多买了几袋酥糖软糖,临塞时还在每包加了1块钱。梅花看着母亲笨拙地蹲下身子,忍不住想上去帮忙,被刘婶用眼神和动作劝住了。刘婶抓着新娘衣角,极力往下扯的同时,让新娘母亲向女儿比划: “那帮小年轻就是见钱眼开的样,不把他们的口袋填满,门开不了的。” 梅花眼眶里快涌出泪花了。 中午时分,藏青色中山装,黑色卡其布裤子,松紧黑布鞋,剪得齐整的头发,一身新郎官装束的阿毛牵着一川二川的手,来到门厅中央,等待刘婶引领新娘过来“叫人”。 “叫人”是新婚当天新郎和新娘的第一次见面仪式,也是新娘以妻子的身份第一次称呼新郎家的亲戚和朋友。时间过去很久了,新娘就是不出来,阿毛让一川二川弟兄俩到西厢房里催刘婶动作快一点,亲戚朋友肚子都饿了,早点完成仪式,就早点开桌喝酒。弟兄俩一溜烟跑进房间,回来时手里都多了一包喜糖,还要求阿毛蹲下身子,说要悄悄地告诉他。一川说:“新娘子不会说话,所以不肯出来。”二川说:“阿婆让你再等一会儿,不要急。”阿毛问站在一侧的母亲:“要不,我进去叫出来?”母亲连忙摇头:“不行,哪有新郎官把新娘拉出来的道理,你急啥?刘婶有办法的。”阿毛在心里说,能不急吗?但母亲这么说了,只得在门厅等。 西厢房里,刘婶在新娘母亲的翻译下,正努力说服新娘跟她出去。新娘抿着嘴,罗列着不出去的理由:我不会讲话,外面的人看我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指指点点,那些眼神像一把把尖刀,直刮我的脸新娘母亲同样做着女儿的思想工作:去吧,今天你是新娘子,这一关总要过的。新娘头上已经吓出汗了,她哭丧着脸,看着母亲: “我就是怕” “怕也要出去,”她母亲比划,“阿毛肯定等急了。” 对了,让阿毛过来带我,这样说不定感觉好一点,新娘比划:“要么叫阿毛进来,带我出去。” “这怎么行?!规矩是媒婆带你出去的。” “我不一样。”新娘比划,“我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哑巴也不能破坏规矩。” “我”她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正当新娘站起来想拉刘婶的手出去时,阿毛推开了房门。新娘听不见声音,说不了话,第一次站在这么多陌生rén iàn前,不紧张才怪,他理解新娘的心情,趁母亲进灶屋的间隙,进来带新娘出去。他蹲在新娘面前,边说边比划: “不用怕,我家除了表叔表婶外,没有亲戚,你点个头就可以了。” 笨拙的手势让梅花坠入云里雾里,她一半是看,一半是猜地估摸出阿毛的意思,划着弧线问她母亲:“他是说,我点头就可以了?” 她母亲把阿毛的意思重新比划一遍,梅花看着阿毛:“那外面这么多人?” 在她母亲的翻译下,梅花明白了,古家村的规矩,结婚造房子办丧事等大事,同姓同根的几个老亲会过来帮忙,所以外面坐的就是那些相帮的老亲,没有外人。 “真的?”她比划。 阿毛使劲地点头。 你是我娘子,我怎么舍得让你受欺负?!阿毛还想把这句心里话告诉新娘,但比划不出这么复杂的意思,又不想让丈母娘,也就是梅花的母亲代为比划,就索性把新娘的手放到他的胸口,让她触摸心脏的跳动。这一招果真见效,新娘脸上的愁云慢慢地散开,她先看着阿毛,然后抬起阿毛手心,用食指尖写下三个字: “相信你。” 她懂我意思了,阿毛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地心生为人夫的责任感:这个柔弱羞涩,眼睛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质,也没有经历过风浪曲折的女人,从这一刻起就由她父母交到我手上了,我有责任和义务包容c体贴和爱护,不能让她受一点点的伤害。阿毛看着梅花,在她手心里写上“相信我”三个字。新娘脸上散开的云彩一下子化成一朵花,阿毛越看越像梅花。就这样,阿毛的右手,新娘的左手,两人手心对手心来到了门厅。 门厅还是原来的门厅,门厅里的人全换了面孔。几分钟内,哪冒出这么多村民?门厅快被被挤成菜缸了,阿毛大声说:“走吧,我们马上吃饭了。”这句话瞬间把门厅变成炒豆的铁锅,夹杂着不屑c鄙视和放肆目光的这些外村人,嘴里噼里啪啦地说: “阿毛,你讨哑巴做娘子,开古家村先河了。” “我是来给新娘助威的,我还等新娘开口叫姆妈呢。” “我也没见过哑巴开口,想听听哑巴怎么叫姆妈的。” “就是,想看看哑巴叫姆妈的样子。” “你们”阿毛气得说不出话,攥住梅花左手的右手全是汗水。 梅花看出来了,这些不是帮忙的老亲,而是看自己出丑的陌生人。她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悄悄塞入阿毛右手,然后把头靠在阿毛肩上,一副享受的样子。她想用这个动作告诉阿毛,她现在很坦然,他们想看她出丑,让他们看吧,她历练出来了,她什么都不怕了。 梅花是真不怕了,坦然地迎向目光,还柔情蜜意地看着身边的阿毛。 阿毛的心一下子也定了,侧过头还她一个柔情的微笑。 母亲挤到儿子和媳妇旁边已是满头大汗。阿毛用手指在梅花手心写了“姆妈”两字,梅花对着母亲“啊”了一声,算是叫了一声“姆妈”,然后接过红包,交给阿毛。阿毛攥着梅花的手,用食指轻揉着手心,梅花也用手指回揉着他手心。接下去是刘婶和她男人,梅花大大方方地“啊”了两声,一声“啊”叫婶婶,一声“啊”叫叔叔。然后是阿毛的舅公和舅婆,梅花每收一个红包,嘴里就轻轻地“啊”一声,然后把红包交到阿毛手上。 梅花的“啊”声,让那些村民很是满足。他们说看到哑巴开口叫姆妈的样子了,哑巴管姆妈叫“啊”,管婶婶叫“啊”,管叔叔也叫“啊”,哑巴管任何人都叫“啊”。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东施效颦了,也“啊啊”地扯着喉咙回到了各自的家。 中午和晚上,梅花“啊”的声音飘荡在家里各个角落。梅花“啊”一声,亲戚朋友也“啊”一声。他们的“啊”声没有轻蔑之意,而是理解,赞许,喜欢,钦佩他们时不时对着梅花竖起拇指,还轮流举起酒杯,对阿毛说,新娘是个苦娃,一定要好好地待她,不能让她受一丁点的歧视。 阿毛点头如小鸡啄米:“会的,一定好好待她,我刚才还在他手心里写了‘相信我’三个字。” “不能让她走水珍这条路!” 阿毛拍着胸脯:“你们放心,肯定不会的。” 晚饭后,村民们一路“啊”着扑过来讨糖。房间内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新娘坐在写字台旁边,旁边是两个粉红色的大布袋,她左手从布袋里撮几粒上海什锦糖,右手从另一个布袋撮几粒大白兔软糖,然后把左手并入右手,面带微笑c矜持有度地把手交到讨糖人手上,然后“啊”的一声目送他们离开房间。讨糖人不敢当面发出声音,“啊”的声音没有梅花动听悦耳,他们将硬糖软糖放入空空的口袋,赧红着脸,退出了房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洞房 粉红色葛丝被面的两床新褥铺在床上,一对绣有两只喜鹊的粉红色枕头平放在被褥上,喜鹊停在弯弯曲曲的树枝上,嘴对嘴,亲密无比。写字台左角放着几株万年青,根部包着红纸,明天万年青将被种到石沱边的竹园旁,寓意夫妻俩的感情万古长青。写字台的右角放着用黄铜浇制的暖手壶和暖脚炉,手壶和脚炉的柄上系着红头绳,暖脚炉里隐约溢着豆香的味道,梅花娘家一早在脚炉里煨着元青豆,豆仁早已让炉内余火的烘烤弹了出来,豆香也随着炉眼溢满房间。梅花嫁来的两只樟木箱,放在南窗前。 10瓦的白炽灯垂吊在梁上,晕黄的光芒照着阿毛清瘦的脸庞,照着新娘瘦小的脸庞。此时无声胜有声,阿毛的脸上写着幸福,新娘的脸上写着喜悦。 “梅花。”阿毛在新娘手心里说。 “阿毛。”梅花在新郎手心里说。 “上床了,好吗?”阿毛在新娘手心里问。 梅花把手心贴在新郎手心上,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阿毛把喜鹊枕头靠在床沿边,掀开被褥,看着新娘。他接下来想什么?新娘心脏溜进了小鹿,她抬起眼睛比划:“想干啥?” 阿毛摇头,他看不懂新娘的意思。 梅花红着脸,在他手心上写:“想干啥?” 阿毛蹲下身,脱掉新娘的红皮鞋,把新娘抱到床上,枕头垫在她头下。新娘的脸红成了樱桃,继续在阿毛手心上写:“你想干啥?” “睡觉!”阿毛在新娘手心里说。 新郎阿毛脱掉新娘粉红的外套,叠好放在写字台上,脱掉新娘梅红的丝巾,叠好放在凳上,脱掉新娘的毛线毛裤内衣内裤,叠好放在枕头边。新娘鼻子微翕,闭着眼睛,瑟瑟发抖。阿毛抓起被角,让温暖的被褥祛除新娘的恐惧之心,把自己脱得精赤后躺在新娘旁边,他把新娘的右手放在自己胸前,让自己的手带领新娘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身体。刚开始,阿毛必须使劲才能让新娘移动他的手指,慢慢地,新娘的手指变得主动起来,像顺着地势流淌的山间小溪找到属于它的湖泊了。阿毛转过身,把闭着眼睛的新娘压在身下,他听到了新娘痛苦的c隐隐带着哭腔的声音。新娘吧嗒一声拉灭电灯,“啊啊啊”声不断,但哭腔的味道已越来越淡 待重新拉亮电灯后,床单上贞洁的那朵梅花让阿毛生出满足感:娶个哑巴,开古家村先河,又怎么啦!今天是我和哑巴幸福生活的头一天,以后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年阿毛三十二岁,梅花二十一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乞讨 说阿毛娶梅花是开古家村先河的那些话,纯粹是闭着眼说的瞎话。三十多年前,阿毛爷爷不花一分钱,招他父亲为婿,就开了古家村的先河。这是阿毛十五岁那年清明,从母亲嘴里第一次听到的关于父亲的消息。 三十几年前,冬至日的黄昏。 一对衣衫褴褛的男女出现在古家村,女的四十多岁,瘦弱零丁,一件洗得发白的破棉袄穿在身上,像披了一件宽大的风衣;男的十五岁左右,浓眉大眼,鼻梁挺拔,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拖着一双旧布底鞋,鞋头上还顶出两个大大的洞。这一男一女靠在一间茅草棚的门框上,张望着里面的一切,茅草棚里面静悄地,没有一点动静,男的就用一口苏北方言,对着屋里大声喊道:“叔叔阿姨,行行好,讨点吃的,有吗?” 一个头上梳着两只翘翘辫的13岁女孩,此刻正在茅草棚里间玩着跳方格游戏。听到外面的声音后,小女孩走出房间,眨着大眼睛:“你们讨饭的?” “èi èi,我们就讨点吃的。”男孩左手拉着妇女的手,右手托着一只摔得只剩下一半的破瓦甏,破瓦甏边缘粘着黑乎乎的稻柴和枯草枝的污垢。 腌臜兮兮的这个男孩,不但没有把小女孩吓住,反而让她有种亲近和同情感。这么冷的天,他穿得这么破烂,肯定还饿着肚子,太可怜了,也许自己有能力帮助他,小女孩走到男孩面前,问:“要不要吃番薯?” “要!” 男孩的眼里闪出一丝亮光。他把破瓦甏伸到小女孩面前,又连忙放在屁股后,红着脸说:“èi èi,你把番薯拿出来,好吗?我的瓦甏腌臜。” “要几个?” “2个。”男孩想想觉得说少了,补了句,“4个,好吗?” 这时,妇女拍男孩的手,责怪男孩太贪心。她说:“小èi èi,我们要2个够了。” “没关系,就4个。”小女孩跑进里屋,手上捧着4个煮熟的番薯,放到男孩手上。 番薯还有点烫,下午刚煮的,男孩放下瓦甏,接过番薯后交给妇女。妇女把最大的一个重新给了男孩,从破棉袄口袋里掏出小布袋,把剩下的三个放入布袋,轻轻地问:“小èi èi,你家里没大人吗?” “还有阿爸,阿爸说冬天河水浅,他正在后面修石沱。”小女孩回答。 “小èi èi,你就不怕不怕我们进来抢东西?”男孩的嘴角一侧粘着小半片紫红的番薯皮。 “不怕,阿爸说了,天下好人多,坏人少。”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要不,我叫阿爸回来?” “不用了。”妇女不忍心打扰小女孩的阿爸。 “妈,我走不动,萴èi èi萌ソ兴职桑蹦泻17嗥鸶九囊陆牵及螅拔铱吹贸隼矗沂呛萌恕?br /> 男孩的表扬让小女孩笑了,忙接过话:“我现在就去叫阿爸回来。” “好的。”男孩也露出了微笑。 小女孩迅速转身跑回灶屋,打开h一u én跑向河边,耳边传来妇女“小èi èi你就不怕我们进屋偷东西”的声音 阿毛爷爷从进屋的这一刻起,眼睛就没离开男孩一步。男孩浓眉高鼻,两眼炯炯有神,唇上和下巴已出现发育的征兆,顶出了毛茸茸的细须。他让女儿把缸里留着的二升糯米淘干净和着赤豆煮了,让母子俩吃一碗香喷喷的赤豆糯米饭,还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服,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开水,让母子俩洗个舒舒服服的暖水澡。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人,既煮热乎乎的糯米饭,又给暖水洗身,一路扭着三寸小脚从苏北到浙北,没碰上这么一个活菩萨,所以,当爷爷在屋角落里铺上厚厚的稻草,并把棉絮和棉被拿出来,让男孩母亲和儿子睡个温暖觉时,男孩母亲委婉地拒绝了爷爷的好意,她说:“大哥,你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我们娘俩会记在心里的,但我们娘俩是要饭的,不打扰了。” “留下来吧,都是穷苦人家,这也是两家的缘份。”爷爷这句看似平常的话,道出了庄稼人最本性的老实憨厚和淳朴。这句话温暖了男孩母亲的心,也打消了她的顾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家,天色也暗了,有啥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就这样,男孩和母亲睡进了爷爷铺设的稻草床里。翌日一大早,爷爷在茅草棚边搭了一小间,用真诚挽留住了这对可怜的母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入赘 男孩叫陈阿二,苏北宿迁人,后来成了女孩的男人,也就是阿毛的父亲。女孩是阿毛的母亲古志英。男孩比女孩大二岁,那年跟着衣衫褴褛的母亲一路讨饭来到古家村。一路上别的人家都嫌这对母子身上腌臜而捂着鼻子赶他们走,吃了这顿没下顿的阿毛爷爷,用糯米饭c暖水澡和稻草床把母子俩留了下来,并让男孩入赘成了女婿。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瞒着父亲的一切。有时候,阿毛看到人家的孩子有阿爸姆妈时,多次问母亲,我的阿爸在哪里?母亲总避而不谈。有一次,阿毛因为被同龄人嘲笑是个没有阿爸的野孩子,哭着闹着非要母亲说出父亲在哪里时,母亲竟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是记忆中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的耳光,事后,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才停止了无休止的哭闹。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毛渐渐从村里人嘴里得知,父亲早死了,死在解放前ri běn鬼子制造的惨绝人寰的“千人坑”事件中。那年,ri běn鬼子进村后,村里能逃的都逃了,但因母亲怀着自己,父亲没逃,和爷爷一起,让ri běn鬼子活生生埋进了泥土中。这是平湖历史上不堪回首的历史,更是母亲心中不能回首的记忆,怎能忍心揭母亲伤疤?但阿毛不懂,村里绝大多数男人都逃了,只有老弱病残走不动的才没逃,而年轻力壮的父亲为啥不逃?十五岁那年清明,母亲照例买了蜡烛c纸钱在家里祭祖——母亲不像别的人家去祖宗的坟前,而是在家里点上蜡烛,烧几张纸钱给祖宗了事。阿毛问母亲,为啥不到北河溇桥边烧纸钱给爷爷c外婆和阿爸?儿子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开启了母亲的泪闸,也让母亲明白了,儿子长大了,迟早会知道事情的经过的,才原原本本地告诉儿子关于父亲的一切。 原来,母亲还有一个哥哥,出生不久夭折了,奶奶在生下母亲后一病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一心想要个儿子的爷爷希望泡汤,觉得有愧于祖宗,没有给古家生个能延续香火的儿子。那天爷爷那天看到父亲第一眼,就认定这个男孩就是老天送给他的女婿,就是让古家代代相传的的男人。 阿毛的爷爷叫古水生,十三岁开始就在桥西侧的地主陶明顺家做雇工。陶明顺是平湖县城南最有名的地主,是个水烟鬼,从桥西堍开始,一直延伸到最西边的北河溇桥,足足一百多亩水田都是陶家的土地。后来,爷爷向陶老爷租了五亩水田自己耕种,从雇工变成了佃户,上半年油菜大麦,夏初和夏末两季水稻,除了交给陶老爷家大部分租粮外,自己留下的一小部分勉强填饱肚子。可是,自奶奶死后,爷爷不知怎么的,也爱上了水烟,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一累就咳嗽,而且咳出血来,没法子,爷爷退掉了三亩,留了圩上二亩水田自己耕种。那天黄昏阿二留下来后,白天跟着爷爷在水田里劳作,把二亩水田经营得地秧黑禾壮苗粗的。就这样,春去冬来,三年后,阿二已经长成一位英俊挺拔的大小伙子,母亲也出落成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三年来,爷爷从来没有亏待过阿二和他母亲,爷爷甚至还把阿二当宝贝疼着宠着。 那年春天,圩上二亩水田里的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春粮会是个好收成。阿二母亲把阿二叫到跟前,问,爷爷待你怎么样?阿二回答,很好,像亲爸。三年来,阿二母亲看见爷爷疼阿二的样子,心里亮堂着,爷爷想要个儿子延续香火,他其实在那天看到门框边的阿二时就有让他成为女婿的想法。当阿二母亲主动把这件事和爷爷谈起时,爷爷笑得乐开了花:“好好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六个好。爷爷喜欢抽水烟,他身体一直就不好,干重活就要吐血,那天晚上,他兴奋地抽了一个晚上,还把阿二叫到床前,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越看越喜欢。阿二红着脸说会一辈子对母亲好时,爷爷把母亲叫到床前,把母亲的手放在阿二手上,一脸凝重地说:“阿二,当年你靠在我家门框的时候,我就有让你成为志英男人的念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现在,我把志英交给你,以后你要担负起志英男人的责任。” 阿二攥住母亲的手心,让母亲感到很有力很安全。阿二使劲地点着头,第一次开口管爷爷叫阿爸。以前他管爷爷叫伯伯,母亲管阿二母亲叫婶婶,这一天晚上,阿二向爷爷保证:“阿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志英吃一点苦。” “我还有一件事搁在心里,想和你商量一下。”爷爷当着母亲的面,和女婿说起了古家后代的事情,将来阿二和母亲的孩子中,必须有一个随母亲姓古,只有这样,爷爷才对古家祖宗有个交代。阿二向爷爷保证,将来和母亲生的所有儿女都姓古。 翌日晚上,阿二母亲把手上的手镯交到母亲手上,这是阿二母亲唯一值钱的东西。为了阿二不饿死,她当年把值钱的全变卖了。她摸着母亲的手说,她知道爷爷早把阿二当女婿对待,她也一直把母亲当媳妇看待,看着母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儿媳妇。当她把手镯戴到母亲手上时,高兴地哭了: “志英,要为古家生个儿子。” 就这样,两家合并成一家,爷爷把自家的三间草屋修葺了一下,把他睡觉的东间屋腾出来,算是母亲和阿二的新房。那年初夏,阿二不知从哪里听来泥鳅具有补气暖脾胃的作用,经常到村里的垄沟里畚泥鳅,又粗又壮的泥鳅就成了晚上桌子上的小菜。那天晚上,阿二给母亲做了香辣泥鳅,母亲连吃五条,吃第六条的时候胃上下翻滚,胃酸都吐了出来。她当时一个多月不来例假了,那次呕吐后才知道怀上了阿毛。乐坏了的阿二每天出去抓泥鳅,做母亲爱吃的香辣泥鳅,有时候还帮母亲剔泥鳅骨头。给滑不唧溜的泥鳅剔骨头可不是件容易事,他用一把磨得像刀片一样的小竹片,用变戏法般灵活的手指在泥鳅的脊背处一分为二,刮去两边的细骨头,放到母亲的碗里: “放心吃吧,没骨头了。” 从阿二嘴里,母亲知道“天上斑鸠,河里泥鳅”的俗语,还知道泥鳅有水中人参的称号。好几个晚上,阿二都像顽皮的小孩,把耳朵贴在母亲肚脐上听心跳声,事实上,当时根本听不出心跳声。可是,幸福中的阿二总是说: “我听到儿子心跳声了,我还听到儿子在叫阿爸。” 母亲问:“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预感呀。” 当时农村虽然流传“酸男辣女”的,母亲也和阿二一样,预感肚里怀的十有是儿子。为了增加母亲营养,阿二整个夏秋季节都忙碌着:中午下河摸河蚌,下午水草里网草虾,黄昏时又到河里捉河蟹。他捉河蟹的水平真是高,用家里竹林中粗粗的毛竹锯成1米左右的竹筒,把一块青砖绑在上面,系上绳子抛到河里,绳子的一端系在石沱边的石碇上,翌日黄昏时把竹筒拎上来,竹筒里面总爬着一两只又肥又大的河蟹,偶尔阿二还能从竹筒里抓到几条活蹦乱跳的汪刺鱼。 可是,好日子就如天空中飞过的小鸟,还没看清它扑腾的翅膀,就飞走了。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小ri běn鬼子撤退前冲进了古家村,这是古家村的一个灾难,阿毛家幸福的生活也活生生被毁了,阿二c爷爷就这么被天杀的小ri běn鬼子活埋了,而母亲逃过了这次灾难,活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活埋 母亲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十五年来,母亲每次总回忆到这段往事为止,从来没有揭开过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枚深埋于地下的炸弹,母亲生怕一触碰就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但就是仅仅回忆到这段往事,母亲也总是泪流满面,泪湿衣巾;但就是不敢回忆的那个傍晚,却整整折磨了母亲十五年!十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自责着自己的错,不念着阿二的好:倘若不是因为她,倘若她没有在那个时候见红流血了,阿二c阿毛爷爷和外婆,说不定都还好好她活着 “后来呢?”儿子问。 “我说不下去”看着儿子一脸稚气的脸庞,母亲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 “我长大后一定要像阿爸。”儿子安慰母亲。 “你阿爸c爷爷c外婆本来是可以不死的,都是因为” 儿子把头靠在母亲膝盖上,用手拍着母亲小腿。母亲鼓足勇气,揭开了那个傍晚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ri běn鬼子是从杭州湾金丝娘桥南的海口边上的岸,他们身穿huáng sè军装,头戴耷拉着两只耳朵的黄帽子,全副武装从金丝娘桥杀上了岸,像一群乌鸦飞到古家村。当时,村里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逃了,爷爷c外婆也让你阿爸快点逃,能逃多远逃多远。可当时你已经开始在姆妈我肚子里乱蹿了,你阿爸就是不肯甩下我们一个人逃。能逃到哪里?能投靠谁?到哪还不都是东躲西藏,唯恐被抓被杀?你父亲用三个问号回绝了你爷爷和外婆让他出逃的主意。 “与其东躲西葳,不如在家待着,死也要死在家里,死也要全家死在一块。”你阿爸斩钉截铁地说。 就在全家人打定主意留在家里时,你阿爸的好朋友陶明观冲了进来,他拉起你阿爸的手就跑,“快点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听说ri běn鬼子到虹霓了。” “能逃哪里去?要逃全家人一起逃。我一个人逃了,志英怎么办?爸妈怎么办?”你阿爸问明观。 “不晓得,反正逃了再说。”明观说。 “不逃,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阿爸说。 “逃吧,一家人一起逃。”我吃力地说。 “你跑得动?万一在路上生了,怎么办?”你阿爸扯起嗓子问。 就这样,你阿爸没有逃,一家人全部待在家里。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空气中没有一点风的影子,天空很远很亮,星星像往常一样眨着眼睛,鬼子酒足饭饱后,把全村的男人集中在了古横桥堍南边的泥场上,你阿爸c你爷爷去了,我和你奶奶躲在屋后竹林下的狗窝内没有去。本来你阿爸也可以躲起来的,你爷爷不让他去,可你爷爷把我和你阿爸塞进狗窝后说了句“万一回不来了好好照顾志英”的话后走了。狗窝太小,藏不进全家人,你阿爸说让你爷爷藏起来,他去,他还说,没有你爷爷,就没有他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就这样,他们二个男人来到了泥场。到那边的时候,村里留下来没逃走的男人都在,但没有多少人,地主明顺家的两个儿子c你阿爸c你爷爷挤在一起,这些天杀的ri běn人,他们吃的是村里农民养的鸡,喝的是村里农民酿的酒,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你阿爸他们手系在一起,然后亮着明晃晃的ci dā一哇啦哇啦说着一通没人听得懂的鬼话,而此时,另一邦鬼子不知从哪里抓来好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大概是逃难路上被鬼子发现后抓来的,或者是被他们活捉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抓来后,开始在北河溇桥边挖坑,那肯定是一个让人心寒的坑,他们要把这些人活埋!可怜的你阿爸你爷爷,还没来得及听你第一声啼哭看你第一次微笑就和这些人一起,被活埋进了土里。子夜时分,ri běn鬼子心满意足乐哉悠哉地撤了c滚了c溜了。我和你外婆从狗窝里爬了出来后,已经顾不上哭啊哭着颠啊颠着跑到坑边,一只只破旧的草鞋布鞋三三两两散落在路边在沟边,在月光照映下诉说着悲惨的经过,我们哭啊哭着刨啊刨着泥土,我们的手指都红了,手指上的肉都烂了,我们的声音都嘶哑了,我们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说到这儿,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小到大,阿毛还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伤心地大哭过。母亲的哭声像冬天里寒号鸟的哀鸣声,让阿毛的心抖动得厉害,他把母亲遮住脸庞的手拉下来,用手心揩着母亲眼眶的泪水:“姆妈,我长大了,要和阿爸一样做个勇敢不怕死的人。” “我对不起你阿爸和爷爷”母亲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姆妈,我以后肯定听你话。” “阿毛,苦命的孩子,你为啥不睁开眼投胎到别家,为啥要投胎在咱家?”母亲抚摸着儿子细细的右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姆妈对不住你,姆妈没能治好你的腿。” 阿毛站起来,拄着拐杖,像大人一样走着正步:“姆妈,你看,我走得好不好?” “好!”母亲终于破涕为笑。眼前的儿子,阿二留下的唯一血脉,和阿二一样,长着挺鼻梁大眼睛浓眉尖,虽然脚跷了,但至少好好地活着,将来还要为古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呢。现在还有啥比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没有了。母亲揩干眼泪,牵起儿子的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 肩上担子还很重,儿子跷了脚,娶个媳妇难度肯定不小,但难度再大,做母亲的也一定要为他办成这件事,否则,将来怎么有脸面对死去的阿二和各位祖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童年 阿毛十岁那年,因小儿麻痹症瘸了右腿,二年后辍学,一是因为母亲实在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二是他受不了同学对他瘸腿的讥笑。 小学里上三门课:语言c算术和俄语。阿毛二年级的语文老师——从抗日和解放战争中捡了条命回来的革命英雄,第一天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大大的粉笔字“拣习木”,让学生念“练习本”。翌日,阿毛没有按时完成抄写生字的回家作业,那个革命英雄拿起用杨柳枝削皮的校棒,仿佛拿着ci dā一砍向狗日的ri běn鬼子,唰唰唰三下砍在阿毛手心,三条红印让阿毛见了这个革命英雄就心虚,冒冷汗。从小就稍微有点口吃的他,被叫到念新学的“首都北京”这四个生字时,结结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革命英雄抓起教桌上短短的白色粉笔,像有力举起手榴弹砸向可恶的ri běn鬼子,唰唰唰砸向了阿毛脑袋,有一支粉红色粉笔不偏不倚通过阿毛宽大的衣领掉进了阿毛深灰色的土布衣服,沿着阿毛的胸肚滚在了地上。阿毛撒尿了,阿毛撒出了一脬粉红色的尿,同学们哄堂大笑。以后,每次阿毛来到学校西边的墙壁边沿着小河尿尿,同学都要伸出头看看阿毛的,撒啊,再撒一脬粉红色的尿来,他们嘻嘻地笑着。 跷脚阿毛,在同学的嘻笑声中离开学校,帮母亲干力所能求的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毛18岁后,母亲看到别家男孩子忙着ti g一ng年月日时八字,自己家却门可罗雀,没人来要过一个八字,心急如焚。看来守在家里等是不行的,必须主动出击,母亲找到刘婶,希望刘婶拿着阿毛的出生年月和日时,脚步走远一点,女方长相无所谓,家里穷一点最好,毕竟儿子1米七二的个子,眉清目秀,鼻梁挺拔,还是个近城人,踏上古横桥后就是干净清爽的柏油马路了,再大的雨也不用东一脚西一脚淌在烂泥里,溅得满裤脚泥巴。可美好的想法让刘婶一句话就冲得无影无踪,刘婶告诉母亲,她差不多走遍远近没拿过八字的女方家庭,人家一听是个跷脚,头摇得都成波浪鼓了。 “远乡人家呢?” “也去了。” “就没有一户要八字?” “没有。”刘婶说,“一户也没有。” “难道近城的优势也没一户看中?” “没有,我把阿毛吹上天都没有。”刘婶继续摇头,“我说阿毛人诚恳老实,长得又帅,家门一出,走二步路就到县城大街,可是他们一听是跷脚,又没手艺,马上回绝了,好几户人家我竟没喝上一口茶水。” “那怎么办?”母亲慌了神。 “等!”刘婶回答得干净利索。 “怎么等?” “近城优势不值钱,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不等又能怎么办?” “就让阿毛一辈子打光棍吧,将来咱家灶头就断火吧。”母亲眼泪刷地下来,“都是我的错,没能治好他的病,阿毛成了没人愿嫁的跷脚。” 在刘婶眼中,这个嫂嫂虽然一字不识,好像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那年ri běn鬼子走后,她按农村规矩,硬是给父亲和男人补设灵台,安排道场。几个月后,她婆婆撒手西去,她挺着大肚子,给婆婆擦洗身子,让村里裁缝从里到外定做寿衣,请隔壁木工定做棺材,风风光光地把婆婆葬在圩上。生下阿毛后,母子俩耕种着圩上两亩水田,上半年油菜小麦,夏初和夏末两季水稻,交给明顺老爷家租粮后,用留下的部分撑着家。土地改革那年,她分到原先租明顺老爷家的二亩地,一个人经营着二亩水田,当时很多好心人劝她找一个入赘的男人,她说心中装不下其他男人,她心中只有苦命的阿二和阿毛,她和阿毛相依为命,像石头缝中的野草一样生长着。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她家的两亩水田划到人民公社名下,只留给她一小块自留地后,她每天和队里的队员一起扛着家伙,按照队长派的活任劳任怨地干着。这么坚强的一个女人,面对儿子要不到一个八字,眼泪说来就来了。刘婶接着说,“嫂嫂,先让阿毛学门技术。学成后,他的婚事也许能成。” 母亲停止哭泣:“妹子,我也想过让阿毛学门技术。田里农活,他只能干小孩子的活,用铁耙犁田c给麦田敲麦泥c给田里挑猪肥这些男人干的活,他啥都不能干,拔秧插秧c插钎种油菜c捆稻打稻这些女人活,他更是上不了手。人家10分他5分,一个成年人拿别人家小孩子的工分,我不稀罕。苦日子,总有熬头的。可一个跷脚学啥呢?邋遢泥水臭漆匠,泥水工学不了,漆匠学不了,更不要说木匠钣金了。妹子,阿毛这个跷脚,看来只能讨饭了。” “别这么说,天下跷脚一大把,难不成他们都去讨饭?”刘婶最后说,“嫂嫂,想想总有办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补鞋 跟曲师傅摆了一年摊后,曲师傅托人从金山给阿毛带回来一台六成新的补鞋机和锥子钳子等工具,阿毛让村里的木工做了个一尺多高c二尺多长尺多宽的木箱和几个矮凳,并用腥红的油漆在木箱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阿毛补鞋摊”五个大字,正式干起了补鞋的行当。自那以后,县城十字路口,曲师傅原来的补鞋摊的那个角落,总有这么一个写着“阿毛补鞋摊”的小木箱摆放在那里,白天,阿毛端坐在木箱后,守候着生意。他把拐杖横放在在木箱边,前胸套着一件皮肚兜,腿上垫着旧帆布,不修边幅,灰头灰脸。木箱上安放着长方形的浅木盒,盒子里分格儿放着银白c瓦蓝c黑色的大小不一的洋钉c秋皮钉和鞋掌钉,木盒旁边放着锥子c钳子c刀子c剪子等小工具和线团儿c线轴c胶水c擦鞋油c刷子等。木箱朝里的一面敞开,晚上放置补鞋机,白天放置破皮边c废车胎c前后掌c碎布条等各种修补鞋的材料以及一个放碎钱的漆黑的铁罐子。阿毛每修好一只旧皮鞋,先上色打油后用布条来回擦拭鞋面,直到锃明瓦亮后才交到补鞋者手上。补鞋者倘若穿着鞋过来,他还要弯下身子,帮补鞋者穿上,并让补鞋者在地上跺几脚,然后拍着满是灰的肚兜,一副满意的神情说: “跟新买的一模一样。” 好几次,给鞋底上鞋掌时因不小心多削了点鞋跟,或者补鞋面时多缝了一层线,他会在鞋子里塞上五元钱,算是赔偿。虽然补鞋者都不肯收下,他却执拗地坚持要赔钱,还说这是提高手艺的成本,他必须通过“陪钱”这个办法提高手艺,赢得声誉。 阿毛离开曲师傅自己摆摊前一天,曲师傅还送给他一支金笔,并让阿毛保存好,说等到阿毛孩子出生后抓周时用的。阿毛不肯接,说等以后自己孩子出生时,他自己买得起,而且这支金笔太贵重,徒弟不能收师傅这么贵重的礼物,曲师傅眼睛一瞪,说这是给他的工钱。 “工钱?”阿毛马上摇头,“我不要工钱,我每天吃你用你的,你已经给工钱了。” “那算你满师的礼物吧。” 阿毛没有拒绝。他满师了,明天就要单干了。他把金笔别在胸口袋沿上后,想了想,问师傅:“那徒弟我送你啥礼物?” “好好赚钱,将来娶娘子时不要忘了请我喝酒。” 阿毛拍着胸脯:“喝水不忘挖井人,我怎么会忘记师傅你呢?我会把这支金笔当宝贝放好,以后孩子抓周时用。” “那是。”曲师傅晃着脑袋,“你看吧,孩子抓周时肯定就抓这只金笔,将来肯定是个拿笔写东西的读书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tōu kuī 阿毛是在翌日中午,有几个小伙伸出小拇指对着他笑,并叫他“34”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的。几年前,村里男人新婚chu yè时,他也同样趴在人家窗口,数着男人抽动的次数。当初祥根洞房后,自己就以“37”代替祥根的名字,陶富文结婚后,村里小伙也传出“42”的绰号,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村里男人结婚,有条件的会用玻璃代替油纸,玻璃表面还涂层淡漆,没有条件的也会在窗户上堵块布条,算是遮挡视线的窗帘。这次,自己回到了几年前的“原始”状态,让几个刚发育的男娃偷看个正着,后悔已来不及了,只得红着脸骂他们:“臭小子,尽干缺德的事,以后我也会数你们。”这几个小伙嘻嘻地笑着,有的说:“我们哪有你傻?窗帘布都不拉一条。”也有的说:“我们肯定会装玻璃,而且是雕花的,随便你怎么看。”下午,更有好事多舌的小伙编出一首顺口溜,让村里的小孩唱: 跷脚阿毛讨娘子,讨进一个寡婆子,咪哩嘛啦打鼓子,一只铺盖过日子; 跷脚是个急性子,脱光裤子像猴子,跷脚娘子骚妮子,屁股厚得像墩子。 跷脚是个童男子,爬上爬下好几次,一次不成来二次,一共爬了十几次; 二十几年第一次,阿毛一心养儿子,一二三四数数字,一共只有三十四。 傍晚,阿毛在窗框两侧钉上铁钉,把一条旧床单撕成窗帘布,挂在铁钉上。刚开始的几个月,阿毛在窗帘布的保护下,和新娘翻来覆去,翻江倒海。长期干旱的禾苗,一旦有了渴望已久的雨露灌溉,就形成了依赖感。在双方眼里,自己都是干旱的禾苗,对方则是渴望的雨露,所以,对房事的要求与日俱增。干柴碰烈火,不到烧为灰烬绝不罢休。有时,两人还要斗个小嘴,不过,每次都以阿毛认输并给新娘打水擦澡而告终。 阿毛说:“儿子逃光了。” 水珍回应:“是你硬要我玩的。” “和你开玩笑的。” “玩笑比骂人还难听。”水珍埋怨他不会讲话。 “我嘴苯,人老实。” “谁要你老实,我要你嘴甜。” “那——明天给你买糖。” “你当我三岁小孩?” 如果说阿毛结婚前对水珍“克夫”的帽子还有顾忌,洞房花烛夜后,这份顾虑就荡然无存了,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天下xg 的人。水珍虽不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但四肢健全,凹凸有致,是一座他永远爬不厌的山峰,而自己是一个臭鞋匠,一个跷脚。睡懒觉吃厚粥,能把水珍这样的娘子娶到家,是他这辈子的福气,所以,每天晚上,阿毛总是事先烧好热水,上床睡觉前给水珍兑冷水洗脸,干完事后又兑冷水擦下身,乐此不疲。 水珍也珍惜着这样的日子。阿毛虽然是个跷脚,但没有坏肚肠,婆婆待她如亲闺女,而且,阿毛家离县城近,上古横桥后就是宽敞平整的柏油马路,两侧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走路30分钟就到县城了,驶过的qi chē扬不起一点灰尘,这个地方是多少远乡女人想嫁过来的好地方,所以,她尽心尽职地扮演好媳妇和娘子的角色,白天,按照队长分配的劳动任务,勤勤恳恳干活,不偷工减料,不怨声载道,队长给她计8分工也没在背后说闲话,晚上就到陈巧英家学织布,一有空还想方设法帮婆婆煮饭烧菜,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说起陈巧英,水珍打心眼里佩服她。巧英是古祥根的娘子,祥根身体不好,经常犯肺病,人一累就吐血,她除了要照顾男人外,还拉扯着一川二川和两个女儿,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可她从来没有向生活低过头。邻家只要拿来细纱,她都会无偿替他们织布,并如期织出芦苇花c井字布c满天星等自己命名的产品,是远近闻名的织布能手,工分少,每次队里分米,她家都只分到同样口粮人家的一半米,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除无偿给队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修面纳鞋织布外,还把三分自留地上种出来的青菜黄瓜等施舍给队里的五保户们,闲时在家里,她还热衷给公社里年龄较大的男女牵线搭桥。水珍嫁过来前未纺过一根纱,也未织过一尺布,但由于手指纤细,而且记性好,对数字又敏感,天生就是一个织布的料,仅仅在巧英家学了个把月,就掌握了织布技术,井字布甚至能和巧英相媲美——她也着实喜欢织布,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她总准时赶到巧英家,然后坐在织布机上,用一种优美娴熟的动作完成着织布的过程——梭子从左手抛到右手,右脚随即踩下木踏板,机上挂着的梳夹一声清脆的“嘎吱”声后,纤细的手指“耸退收压”四个连续的动作将纱线粘在了绷直的布匹上,迅即把梭子从右手抛回左手,左脚轻踩木踏板,“嘎吱”一声后,又是“耸退收压”四个连续的动作,梳夹又稳稳当当把纱线织成了布匹。有时,即使没有布织,她也会坐在织布机前,摸摸光滑的梭子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她和阿毛商量好了,阿毛补鞋攒点钱后,就到隔壁村买一把旧织布放在门厅,她就可以每天晚上在家里纺纱织布了,家里盖的被子c垫的床单,穿的衣服,将来孩子的衣物,哪一样缺得了布?而且,她还可以学巧英的样,无偿为村里人织布,织好的碎布也可以送给人家。 “你成织女,我是谁?”阿毛故意问。 “牛郎。”她回答。 “那,牛郎和织女好比啥?” “鸳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你是雌鸳鸯,我是雄鸳鸯。” “哪有雄鸳鸯雌鸳鸯叫法的。”水珍抬起头,笑阿毛的傻劲,“雄的叫鸳,雌的叫鸯。” 水珍在纠正阿毛雌雄鸳鸯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她和阿毛的婚姻几个月后随着她跳入冰冷的河中而不复存在,叫鸯的她和阿毛这只鸳相守没几个月就阴阳两隔。造成这一悲剧的导火线,就是陶富文后来把这台织布机借给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陶富文给她切马铃瓜时暖昧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解围 那是芒种后的一个午后。 如果说女人的荣耀是将男人的种子变成胚胎,然后分娩生娃,稻秧的荣耀就是孕穗抽丝,结成一颗颗金huáng sè的稻谷。这年稻田里的稻秧,在阳光的烘焙下,分孽速度特别快,秧芯开始臃肿,毛茸茸的稻叶中也开始孕育出柳絮般乳白色的稻花了,再过几天,那些稻花就会冲出稻叶,抽出稻穗,然后扬花c成熟并结成稻谷。稻田里的稗草更是反客为主,竖起毛茸茸的叶子,在不属于它的稻田里逞强争能。 “拔稗草,开始拔稗草了——” 上身一条海军蓝白条汗衫,下身一条浅灰色长裤的队长陶富文,拖着大红的塑料厚帮拖鞋,裤腿挽得老高,从东往西,用挂在脖子上的哨声吹出了动人的“咀咀咀”三声,第一声从西面传到河南面的水泥场,第二声从水泥场传到古横桥,第三声从古横桥传到东面。哨声像雄鸡的第一声催鸣,引得村民走上各自的泥场,探着头打听——出工啦?哨声也像天空劈下的第一声惊雷,引得稻穗和着滚烫的夏风狂舞——拔稗草啦?队里的男人女人,头戴宽边的麦秸帽,身穿浅色衣裤,弓着背弯着腰,蹒跚前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索性膝盖上绑上几层大小不一的油纸袋,跪在水田里,把膝盖当成轮子。田埂边的男人女人,会把手中沾着泥滴着水的稗草以一个个漂亮的弧度甩到田埂上,田中央的男人女人,把湿漉漉的稗草弯成小圆环,然后踩入泥浆。水珍在靠近田埂边的稻田里拔稗草,她本想也把稗草埋入泥浆,毕竟是刚嫁过来的新娘子,不能像抛绣球嫁郎君一样抛稗草。在农村,新娘子嫁过来的这一年里,下田干农活特别引人注目——手脚快不快,肯不肯吃苦,磨不磨洋工——表现好,定的工分高一点,7分或8分工,也有定9分工的,要是被看扁了,那6分工算不错了,拿个4分工也有可能;这还不算,给你定低了,你还不能闹,只能忍气吞声的接受,你一闹,别人不但不帮你,会指手画脚c指桑骂槐地污辱你:工分是做出来的,不是闹出来的;让队长睡几个觉,工分就上去了等等,你根本没辙,这是队长的权利。前几把,她把稗草扔到脚下,踩进泥浆中,和她并肩前行的几个男人,开始调侃了。 一个说:“我撒尿的曲线比抛稗草的弧线漂亮,你想不想看看?” 一个问她:“要不你也抛一个?把阿毛撒尿的曲线抛出来。” 另一个马上接上话:“错啦,寡妇撒尿的曲线很大的,她只要把撒尿的曲线抛出来,准保她会赢!” 她低着头,不再说话。要是学他们的样抛稗草,接下去肯定有其他流里流气的闲话等着她,要是继续把稗草踩在脚下,同样会成为攻击的对象,她只能假装寻找着田中的稗草,把那些话当耳边风,正不知所措时,陶队长来了。 “水珍。”他站在远处喊。 “叫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叫你!”他朝她挥了挥手,“过来!” “好!”她喘了一口气,淌到田埂边。当她跨上田埂,在旁边的水沟里细心地清洗沾满烂泥的手脚,优雅地穿上紫红色塑料拖鞋向他的方向走去时,她可以感觉到后面那些男人羡慕的眼神。 陶队长来得太及时了! 也怪,说起队长,她曾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可刚才看到远远向她招手时他魁梧的身影,怎么看产生不出一丝的排斥感。想想以前双庙的邱队长,还是那个叫她林èi èi的阮队长,要么是一门心思,利用手中权利想和村里女人睡觉的强盗liu áng,要么净往软的地方打桩,看见谁穷就欺负谁,看见谁横谁有权就拍谁马屁,要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未出嫁前,她就多次看到队里几户成份不好的男人,为了少让自己女人晚上到队里的礼堂里挨批斗或者参加自我反省会,经常手里拎着偷偷摸摸养的鸡鸭鹅兔到邱队长家,那时邱队长还只是队里的治保主任,负责对“五类”家庭成员的思想改造工作。邱队长当上队长后,她耳朵里偶尔飘进了关于婶婶的闲言碎语,说什么婶婶是个狐狸精,为了拿8分工肯定使了见不得人的药,让好端端的队长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色迷心窍了。 怎么可能呢?婶婶有叔叔这个男人,叔叔虽然人老实,也不修边幅,但好歹浓眉大眼,长得有模有样,1米七三的个儿不算,腰板子挺拔,是个标准的男子汉,而邱队长最多1米六五,贼眉鼠眼的,怎能跟叔叔比?婶婶怎会干这种事?直到有一天的黄昏,她跨着篮子来到港南圩上的小土墩,想给家里养的两只白兔割草时不小心瞥见两人弓着背从满是金huáng sè油菜花田埂里钻出来时用眼睛左右扫射时的动作,才相信了那些闲言碎语。那一刻的她,真想跑回家告诉叔叔,但是,好奇心还是让她随着两人的背影偷偷跟到了石沱边。凭借石沱边大竹园里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干,她睁大眼睛,侧着耳朵,把完事后在石沱上洗手洗脚的他俩的动作和对话全部收进了眼睛和耳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开始时两人没有讲话,各自把脚蹚进水里洗手洗脚,洗完后,婶婶想上岸,他不让。这个邱队长,竟然松掉皮带,把裤子褪到大腿边,用手指着婶婶的手和自己的两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私密处,虽然距离有点远,但黑魆魆的一丛中垂挂着的东西,看得她心惊肉跳。婶婶大概拗不过他,或许根本不想和他争论,接连用手掌捧起两捧水——她想冲上去把这对狗男女推到河里淹死——要知道,那时的她,已经三个月不叫她“婶婶”了,如果说原来她因叔叔婶婶的换亲事件怪罪叔叔,那一刻,她已经把全部责任推到婶婶身上了,队里的那帮人说得没错,婶婶是个狐狸精,她甚至开始同情起叔叔来了,叔叔太可怜了,戴上绿帽子却还蒙在鼓里。可是,当狐狸精的婶婶帮被狐狸精迷住的队长洗完后,她们之间的对话让她震住了,对婶婶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同情,是佩服,更是感动,当然还有不解和疑惑。原来,婶婶单纯地把自己身体当成了保护侄女的墙壁,才不得不让他胡作非为,而且还委屈才全,没有声张和反抗。但是,让她不解的是,婶婶第一次是怎么让他骗得脱下裤子的,否则,婶婶也不可能这么傻,竟然用自己的身体来挡子弹,这不是把她自己推向死路吗?当时,婶婶帮他清洗完后,近乎央求地说:“以后,你不要这样了,就让我好好地多活几天,好吗?” 那个厚颜无耻的队长穿好裤子后,拍着婶婶的屁股,说:“那你啥时候把侄女送过来?” “她是我侄女,我未来的弟媳。”婶婶扭动着身体,用两手护着屁股,“我都让你这样了,你怎么还想着我侄女?再说了,我们不是说好的,我让你睡一次,你以后就不碰我侄女。” “那你还说多活几天这些丧气话,是你答应代替侄女的。还有,不要忘了,你身体让我睡一点都不亏,我不光给了你我的精华,也给了你高工分,人家想要用身体换高工分,我还不愿意呢。” “我男人迟早晓得这事的。” “你不说,别人怎么晓得?”那个禽兽用滴着水的手拍婶婶的屁股。 “你不怕,我怕,这事要在几年前,可是要批斗的。”婶婶颤抖着声音。 “我是队长,你怕啥?”停顿良久,见婶婶沉默不语,那家伙又加了一句,“要不,我告诉你男人,就说我在油菜花田地睡了你,是你自愿的,好不好?”他的手先顺着婶婶的屁股往下滑,然后婶婶的身体扳了过来,双手重又在婶婶屁股上拍打。 “那我和你总有个结束吧。”可怜的婶婶再次央求。 “你说,怎么个结束法?” “要不,我让你再睡一次?以后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水珍和你也不相干。” “不行,一次太少!”那家伙像来到了菜市场,和婶婶讨起价来。 “那二次?” “不行!” “你说几次?” “三次。”liu áng队长把中指c无名指和小指在婶婶面前晃动。 婶婶沉默不语,显然在思考。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男人,为了多拿工分,你勾引队长。” “好,三次就三次!”婶婶踏着大步,抬脚离开石沱 她几乎能感觉到婶婶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时的她,倘若手里不抓着粗竹,说不定就会冲上去,把liu áng队长推进河里。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怎么配当队长!这件事后,她对换亲之事不再抱怨,当天晚上就来到婶婶房间,答应嫁给高小观。嫁给高小观后,他碰到的又是一个见女人如猫见腥的队长。阮队长脸皮很厚,还不怕被人说闲话,在霸占她不成后竟然跑到她婆婆面前恶人先告状,说她勾引他,还要她赔偿精神损失。 这是一个40多岁的干瘪老头,不知是舍不得买牙膏还是牙齿有毛病,两排牙垢厚得如粘了层黄屎,但他自以为荣,把发着臭味的黄屎牙当成一言九鼎的满口金牙,讲话时故意翘起厚厚的嘴唇,表明自己开的是“金口”。“金口”在她面前却失灵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是高小观死了的那年冬天,他趁旁边没人,摸着她的手,嬉皮笑脸地说:“林èi èi,我是你的贾宝玉。”还把嘴唇凑向她水灵灵的脸蛋。她挣脱他的手,扭头就跑,本想甩他一个巴掌,让她尝尝她的厉害。她心里清楚着,阮队长欺负她是个寡妇,所以这么放肆,寡妇怎么啦?她还年轻,还想嫁人了,还想找个好婆家做个好媳妇了。嗲嗲地叫她林èi èi,还自称贾宝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今天亲了她,明天肯定就睡了她,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她还怎么再嫁人?回到家后,她没有告诉婆婆,她也不想告诉婆婆。翌日中午,仍不死心的那个阮队长,竟然倒打一耙,来到她家,当着她的面在她婆婆面前恶人先告状,说她勾引他,还亲热地叫他贾宝玉,她愿意做他的林èi èi。她婆婆虽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也精通人情世故,却不知道贾宝玉是谁,她手里捧着黄铜烧铸的汤壶子,面向南方,不解地问:“贾宝玉是那个大队的,林èi èi又是哪个大队的?”阮队长鼻子里连续喷出了好几口轻蔑的气息,像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在她家门厅里氤氲飘散,他眨着小眼,嘿嘿笑着说:“小观他妈,你傻到天笨到地了,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èi èi都不晓得。”他故意把满口黄牙的嘴巴张得很大,露出很奇怪的样子,“你不看越剧?《红楼梦》可是名剧,徐玉兰c王文娟,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他还哼起了《红楼梦》里的唱段,“天上掉下个林èi èi,是一朵芙蓉并蒂开” “我从来不做这种梦。”她婆婆不紧不慢地说。 “真是对牛谈琴。” “队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年轻时你还叫我嫂嫂,现在,当了队长,牛逼了,是吧?”她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像皮弹弓里飞出的泥弹子,“刷刷刷”齐射在阮队长脸上,“我是牛,那你是啥?” “不跟你讲了,反正反正我要让你媳妇赔偿精神损失。”阮队长知道她婆婆的脾气,索性不再啰嗦,像小孩子耍赖了。 “怎么个赔法?”她婆婆把汤壶子抱在胸前,走到她面前,大声问她,“水珍啊,你怎么这么大胆,勾引起队长来了,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然后舔着干燥的嘴唇,对阮队长说,“要不,我倒有个想法,咱攀个亲家,让你小儿子嫁过来?”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阮队长一下子弓起了背,像一只往母鸡身上扑的公鸡。 “阮队长,你不要往我这个老太婆身上扑啊。我的意思是说,你家大儿子已讨了媳妇,也给你养了个胖孙子,你家烟囱还可以竖着。刚才天下掉下了水珍这个林èi èi,那你小儿子就做她的贾宝玉,攀个亲家,这不是很好嘛。”她婆婆眼睛没有看阮队长,盯着低头不语的她,继续自己认为合理的赔偿,“再说了,你那个小儿子,也没识几个字,跟我家小观也差不了多少,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 “你——狗屁!”阮队长极其迅速把头探进她婆婆胸前的一霎,细长的手指也伸了进来。她婆婆还以为那只手是为了她两个干瘪的来,正想张口大声呼叫“老liu áng”时,手上的汤壶子已被阮队长拎了过去。这个徐丰大队七队的阮队长,伸手抢汤壶子的速度不亚于手脚敏捷的职业惯贼,一眨眼功夫就从她婆婆胸前拎过了汤壶子的铜耳朵,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了出去。黄铜烧铸的那个汤壶子,滚到了门槛边 自那以后,阮队长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也没有正眼瞧过她,不是叫她寡妇,就是让她干男人的活,说什么让她顶替高小观的活,让她感受一下做寡妇的苦,她心里清楚,他是霸占她不成后存心搞她。她也不管,你叫你的,我做我的,但心里认定一个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队长一般坏。不过,这件事情以后,她对婆婆却另眼相看,几句话就把阮队长彻底打蔫了,不像婶婶用自己来挡男人子弹,被欺负了还不敢说。 这次,跟在陶富文后面的水珍,看着牛背一样宽阔的后背,心里直犯嘀咕:以前认定的这个理,看来不对,至少陶队长不像个坏人,在关键时刻解了她的围。穿过水稻田,来到宽阔的机耕路上,她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个刚才根本没想也来不及想的问题:队长为啥叫她到家里去,难道也有非份之想? 肾上腺素一霎那汹涌而来,她周身竖起汗毛,脚步也变慢。而他,却像后脑勺长了眼,脚步跟着放慢。她心里害怕,但不敢停,更不敢主动开口问,和他保持着五米的距离。太阳已在日中,田里没有一丝遮荫,阳光直晒下来,脸有些干缩,嘴唇也起了皮,但内心却有股躁热。她取下草帽,在胸前摇晃,缕缕夏风使面前的刘海像浮于水面的一摊鸡毛,左右晃动,上下飘荡。穿过机耕路,就是古横桥,她想停下来休息,她想到桥边清洗手和脚,但没有开口,跟着踏上了桥阶。这时,听到了前面他的声音: “要不,你到河边洗一下手。” 她看着残留着泥迹的手背和手臂。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知什么原因,本想说“好的”,一出口却成了“你要不要也洗一下”,难道是出于关心,还是害怕可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回已是不可能了,她只得马上补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要洗一下的。” “我晓得。” 他说完后,转身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心喜 石沱上垒着的石头表面全是青色的苔藓,水珍把草帽拴在腰里,蹑手蹑脚地往下走,生怕一个趔趄滑倒跌入河中。水真凉啊,她把脚浸在清澈的河水中,弯下腰先清洗小腿上的污泥,然后清洗手臂上的污泥,清洗完两脚和两手后,她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把红红的脸蛋也彻底清洗了一下,最后,她看了看河里自己的倒影,脸蛋还是红红的,眼睛还是大大的,下巴还是尖尖的,然后理了理额前挂下的刘海后,走回石阶。 她不再开口,他也止了话头。仿佛受到某种气氛的传染,最后到他家泥场的路程是在静默中走过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的一霎那,她好像一下子醒悟了,结结巴巴地打破了这份静默: “你有啥事吗?” “有事啊。”他露出奇怪的表情,“当然有事,要不,干吗把你叫到我家里。” “那这里说吧,我不进去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很烫。 “为啥不进去?”他扬起眉毛,露着微笑。 “我”她说不下去了。 “刚才那几个是不是让你抛稗草,还说着不中听的闲话?”他问到了点子上。 “他们太”她说不出口。 “这些牌位,老是这样子。”他笑了笑后再说,“你活干得不错。” 活干得不错?!天哪,他表扬了她!这一刻,这句话一下子变成一只钻进她胸膛的可爱的小白兔了,直惹得心欢快地地跳动,而且,她还觉得,这句话更是一根无形的线,把她的腿绑在他腿上了,她不由自主c顺理成章地跟进了门厅。 他在前面,她在后面。前面的他似乎后面长了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喉咙说:“我和阿毛从小一起长大,你有啥困难,可以对我说,我会帮你的。”他从门厅的桌子边拎出两张椅子,并排靠在东墙织布机的一边,坐下后才扭头看她,手指着另一张椅子,点点头,“来,坐下说。” 她踱到他面前,兔子还在胸膛里蹦跳。既然队长把她叫到家说这个事,家里即使没有困难也要表示一下感谢,就抬起红晕脸蛋的头,笑着说:“谢谢队长,没有困难。” “真没啥困难?”他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怀疑。 “真没有,阿毛待我很好。”她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脸上仍然保持着甜甜的微笑。 “你以为我不晓得?”他再一次眼睛看着她,手指向身边的椅子,“坐下说。” 她看到他的眼神闪烁着柔意,像煤油灯微弱的火苗,有点跳跃,又有点飘动——她知道,这个比喻不贴切,但她的心却像晃动的火苗,但是,她还是转过身,移动脚步往门槛退。男人对非亲非故的女人好,肯定有原因的,队长的眼神告诉了她,她不是怕他吃掉她,她怕自己坚持不住,哪怕多待一分钟: “队长,我不坐了,那边等着我干活。”她说。 “急啥,我还有话要说。”他沙哑的声音里有胸有成竹,也有不怀好意,更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把她钉在原地。 “我我”她又一次不知所措起来 “我又吃不了你。”他边说边笑,那笑声虽然不好听,但也不难听。 “你有啥事,你就直说吧,阿毛快回家了,他看到不好。”她昂起头,呼吸着火辣辣的空气。此时,他想到了阿毛,把阿毛拿出来作挡箭牌。 “瘸腿又不会来这里的。” 别人都管阿毛叫跷脚,陶富文却总叫阿毛瘸腿。按他的说法,阿毛是因为右腿瘸而脚跷,而且右大腿c右小腿c右腿肚子c右腿腕子都是瘸的,也就是说,阿毛虽然跷了一只脚,但瘸了四条腿,叫瘸腿更生动,更符合实际。她正犹犹豫豫着要不要拔腿离开时,陶富文手里已经托了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盆从灶间走了出来。木盆边搁着一把黑乎乎的菜刀,刀柄上绑着同样黑乎乎的土布,让她产生一种龌龊的感觉。可看到木盆里滚动着一个椭圆的马铃瓜时,一瞬间一种暖暖的感觉,像春天里河边飞扬的柳絮般扑面而来——他想切瓜给她吃。可随即,飞扬的柳絮变成了一闪而过的流星——是她自作多情吧,他说不定只在瓜蒂边切个口子,然后用调羹搅着舀着一个人吃呢,她掂起脚尖看盆底,想知道盆底有没有放调羹。的确有调羹,一只手柄很短的铝调羹就搁在西瓜边,没错,是她自作多情了,想到这,她鼓足勇气,走向门槛。正当她前脚跨出门槛,抬起后脚的那一刻,耳边又传过来了他的声音: “你是不准备给我这个队长面子了,是吗?我不会吃你的,你吃块马铃瓜后再走也不迟。” “你自己舀来吃吧。”她扭头看着他,极力露出微笑。 “我是切来给你吃的。”他以不理解她话中意思的表情看她。 “你不是拿调羹了吗?” “噢。”她原来误解他了,“调羹是给你准备的,你是用刀切块一起吃,还是你一个人用调羹舀来吃?” 原来如此。 她这时才看清楚,他的眼神充满了暖昧,心里随即泛出了一丝甜味,收腿后踩着碎步重新走到了他身边。门槛离八仙桌只有二丈距离,她用了16个碎步。碎步是从村里唱花鼓戏的花旦那里看来的,她从没有尝试过走这种步伐,因为她觉得走碎步的女人很妖很嗲,可第一次在他面前走起这又妖又嗲的步伐,她竟然没有不慌不忙,甚至有种顺理成章c心安理得的感觉。就这样,她踩着婀娜的碎步,来到了八仙桌旁,看着桌上木盆里的马铃瓜。表皮洗得干干净静,瓜蒂处较厚的瓜皮已被切去一薄片,透过浅青的瓜皮,隐约可见鲜红的瓜瓤,像她此时脸上泛出的红晕。他问他怎么吃,是切块两个人啃吃还是切个小口她一个人舀吃。她轻轻地说: “切小块,两人一起吃。” 他切马铃瓜的动作很熟练,一分二,二分四c四分八,最后八分十六,短短几秒钟内把一个椭圆形的瓜切成了厚薄均匀c大小一致的十六块。青色的瓜皮c黑色的瓜籽c鲜红的反瓤,像星空中十六颗眨着眼睛的星星。他拿起一块放到她手上,自己也抓起一块,使劲啃起来。他啃瓜的动作也很熟练,没几口就把一块西瓜啃得只剩下瓜皮,几点瓜瓤挂在鼻尖口,她想笑,但又不敢,屏着嘴忍住了内心里的笑意。“吃啊,”他看到她想笑不不敢笑的脸颊,从嘴里“扑哧”吐出几粒黑色的瓜籽,“这瓜八分熟,正甜。”从他嘴里射出的瓜籽,一粒滚进了木盆,一粒飞到了她胸前,粘在她白色的短袖衫上,另一粒在她脚上的黑色布鞋面打了几个转后躺在布面上。他凑过前身,用拇指和中指弹去她前胸的那粒瓜籽,有点玩笑似的说:“这瓜籽真会选地方。”然后自己从木盆进里再拿起一块西瓜,看着她。 “脚上还有。”她抬起脚。 “甩甩就掉了。” 她甩了一下脚,瓜籽滚落在地。 “要不,踩一下?”他问。 “啥意思?”她把脚按在瓜籽上。真像中魔了,嘴上说的和脚上做的不合拍了,难道脚已长在他腿下,并让他的大脑支配了?她红着脸,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后迅速抬起脚。 “吃吧,吃好后我有东西给你。” 她把头探在木盆上面,用牙齿咬去一小块瓜瓤,然后慢慢咀嚼,小心又矜持地吃起西瓜,一方面好让瓜汁滴入木盆,另一方面可以不让嘴唇碰到瓜瓤,因为她怕他拿出毛巾让她擦嘴。 “甜吧?”他看着她,目光像舌头在舔她的嘴唇。 “嗯,甜。”她点点头,把瓜皮放在木盆一侧,手悬在木盆上空优雅地甩了两下。瓜皮还残留很厚的一层瓜瓤,她不能让他感到她馋。 “再来一块?” “饱了。”她搓着两手,“留着给小妹和胜利吃吧。” “我家西瓜多着。” 她笑了笑,表示对他的感谢。 他把木盆端在手上,拿进灶屋,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副织布用的梭子。原来,他想把机布机借给她用。他把梭子放到她手心的一瞬间,不知是无意中的肢体碰撞,还是有意为之,手指碰到了她手心,并在她手心划了两下,她感到手臂一下子发麻,人也哆嗦了起来,她想不明白为啥哆嗦,她只知道这几天梦里都是坐在织布机前,“嘎吱嘎吱”地埋头织布。脑子还是清醒的,无功不受禄,而且朱小妹也是个织布能手。他好像看穿她心思了,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微笑:“你是不是在想,我凭啥要借你织布机?” “你怎么晓得的?” “你的眼神。” 她没有答话,脑子盘算着合理的拒绝理由——他在套她近乎,等自己上钩后,就会要挟她占有她,像阮队长说的那样,做他的林èi èi。正盘算时,听到他说:“反正小妹现在不织,闲着也是闲着,就算是为了感谢你婆婆照顾我儿子胜利了,以后你要回谢,就给胜利织几块布吧。” 原来自己小人度君子之腹了。想想也是,婆婆差不多把胜利当成孙子了,她想把梭子放进草帽里,但想到等会儿还要去拔稗草,又把梭子交还给他,说:“晚上我叫阿毛带几个人过来抬织布机。” “不用了,我让几个青年掮过来。” “那我走了。” “拔稗草?” “嗯。” “工分给你记上,你不用去了。”他把梭子重新放到她手上。 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不干活而工分照拿,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也是为了感谢婆婆照顾胜利的缘故?她心里已经有dá àn了,但还是害怕,好像以后她和他之间发生的不光彩提前曝光而且他小妹和阿毛都目睹这些事情了,她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就这样,她重又把梭子放进草帽中,带着不安和惶恐,也带着没有缘由的欣喜,离开了队长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布机 阿毛左手捧着饭碗,右手拉开屋门。门口站着记分员吴秀龙,吴秀龙后面跟着四个小青年。每人肩上压着织布机角的这四个小青年,脸庞都红得像猪肝,已经溻湿的白背心贴在瘦削的身上,扁平的前胸成了刚播下催芽后的稻谷的秧板,露着肋骨的痕迹,额上淌落的汗水大概流入眼睛的缘故,皱着眉头,半眯着眼,一副想睁眼但又无法睁眼的怪相。 “做啥?”阿毛问。 “送织布机。”吴秀龙挥挥手招呼后面的小青年将织布机搁泥场上,扬起细细的眉毛,带着不解的眼神,也露着不屑的表情,“你不晓得?队长说借你娘子织布!” “为啥?”阿毛把嘴里的饭粒咽进肚里,连忙竖起筷子,边摆手边说,“先不要抬进来,我问清楚后再说。”没等吴秀龙接话,阿毛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灶屋。 不是早就说好,攒了钱后到隔壁村买台旧的回来吗? 即使现在没钱买,巧英家不是有吗,也用不着急着借啊? 再说了,真要借也不用借队长家的——队长是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无缘无故怎会借她织布机? 虽然和陶富文小时候一起打弹珠c削水片,官兵捉强盗等游戏,算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但自己得了小儿麻痹症后,两人很少再交往,而他也早早辍学在家,整天游手好闲,明观叔根本管不了他——春天偷鸡崽,夏天偷西瓜,秋天偷茭白,冬天偷芋奶这些给队里惹事的小孩子中少不了他的名字。后来与社会上的一帮人混在一起后竟然当上了生产队的民兵连长。后来,他当了队里的治保主任,后来娶了汤家浜ěi nu朱小妹,再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当上了队长。小小生产队的队长,连芝麻大的官都不是,但他却仗着队里陶姓人家多,笼络几个唯唯诺诺的跟屁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感觉好得如同老鼠掉进蜜罐,苍蝇飞进粪坑,成天昂首挺胸,走外八字路,叼西湖牌烟。他娘子朱小妹天生小母鹿般的身姿,自称“鞋皮踢踏拖,工分比人家多”,走起路来也学他模样,只不过陶富文走得是外八字的鸭步,朱小妹走的是内八字的鸡步,扭动着肥大的屁股,跟急着找鸡窝产蛋的母鸡一路边走边“咯咯”叫,边走边“嘻嘻”地笑着,估计晚上睡梦中也会笑出声来。就这么一个不可一世的人,就这么一个已经把自己看成考虎狮子无所不能无事不通的人,竟然借给他娘子织布机,还差吴秀龙等人扛过来,怎能不问清楚就让他们搬进来? 水珍已经听到了阿毛和吴秀龙的谈话,毕竟没做什么亏心事,她主动把下午拔稗草时队里的几个男人怎么调侃她,后来陶富文叫她到家里去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中间隐去了陶富文切西瓜给她吃的细节,她不想节外生枝,让阿毛产生误会,最后,她说:“我说过不要,但队长说是为了感谢姆妈照顾胜利,织布机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我才答应的。” “不是说过,我去买吗?” “你啥时候买回家?”她反问。 “那也不用去他家借啊?” “不是我开口借的,是他主动借给我的。” 阿毛直到她身边,把面碗里最后一个煎蛋搛到她碗上,像叮嘱又像是埋怨,“我是怕她占你便宜才这么说的。他这个人,心肠坏到骨子里,你最好不要和他接近。” “你把我当啥啦?”她嘴里含着饭粒,咕哝。 “我是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借你织布机。” “我不是说了嘛,是感谢姆妈照顾胜利。”她眼睛看了一旁的母亲,希望母亲帮她说句话。 母亲知道媳妇的想法,家里反正有点棉花,媳妇喜欢织布,这是件好事,做几件衣裤c换几条床单c送人家被服,甚至将来给孩子扯几块尿布,都用得上土布,毕竟晚上到巧英家不方便也不安全,她放下碗筷,对阿毛说:“阿毛,你想多了,我差不多把胜利当成自己孙子照顾了,借个织布机也是应该的。” “我是不想让水珍和他有来往。”母亲误解了他的意思,借了织布机说不定只是个开始,以后来往肯定会增多,自己毕竟是个跷脚,和陶富文不在一个档次,他不想水珍和队长有进一步的接触。 母亲心里不明白,但水珍心里明白着:阿毛眼里的陶富文,就是她以前眼里的邱队长和阮队长,阿毛是怕她的心被队长勾去,他其实自卑着,因为寡妇改嫁后就成了正常的女人,人们会慢慢淡忘她的过去,跷脚却是一辈子的事情;阿毛还未娶她时,跷脚和寡妇勉强能算门当户对,现在情况就不同了,感觉自己配不上她了,所以才对这事这么敏感,这是爱她的表现。 阿毛是深爱着水珍。当男人深爱自己的女人时,眼里容不进这个女人与另外男人的接触,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不经意的点头或微笑,他心里想的就是如何从头到脚,全方位地占有她。虽然她对陶富文是有好感,但那只是好感而已,何况今天只是借织布机而已,有那么严重吗?再说了,他是队长,队长想和队里的人接触太容易了,有的人还想尽办法讨好他,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和队长拉近距离。为了表明自己心里没有陶富文,她搛起煎蛋,嚼得津津有味,嘴里说:“好吃,阿毛,你搛给我的蛋好吃。” “那决定借?”阿毛抬起眉毛,先看看水珍,再看看母亲。 “都搬来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摆架子。”水珍回答。 “借吧,我想他是想感谢我照顾胜利。”母亲也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钥匙 如果说以前队长在水珍心目中是损公肥私c专欺好人cliu áng好色等贬义词,收了织布机后,队长就成了公私分明c善解人意c有勇有谋等褒义词了,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已慢慢取代阿毛,占据内心的大部了。于是乎,织布时优美娴熟的动作没有了,心无旁骛的专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硬笨拙的动作和心猿意马的心态,有几次,她竟然把织布机当成队长,梳夹“嘎吱”的声音就是队长嘴里发出的笑声,直到梳夹磕破指尖,冒出鲜血后才猛然惊醒。 人如其名,陶富文名字都取得好,既有钱有权,还有文化。古阿毛,一听就知道是个没文化的人,土得掉渣。 队长肯定在向她示好! 两个星期后,她还将向她示好的队长理想化,把想像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他了,她整个人陷进去了,除了他,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笑眯眯的眼神c切啃马铃瓜的动作c手指划过她手心时脸上的笑容她甚至想入非非了,他切马铃瓜的速度可以和她穿梭子的娴熟媲美,他啃西瓜的动作是优雅与力度的完美结合,他手指划过她手心的动作,看似无意,实则有意,是他深思熟虑后给她的暗示就这样,她晚上织布时想,田间劳动时想,中午休息时想,刷牙洗脸吃饭时想,就连和阿毛相爱时也想。男人应该向他那样,看女人时眼睛要笑,开口时能言会道,干活时雷厉风行,必要时还会给一个暗示。不过,冷静下来后,她有时还是问自己: 为什么那天下午还怕他有非份之想,现在主动想这事? 为什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作为女人,不会不知道这所有的理由都是编的,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看中自己的身体了。 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什么没有一丝厌恶的感觉,在阿毛面前也没有一丝负罪感,反而春心萌动,一厢情愿地想投入他的怀抱? 当然,她心里已有dá àn。 她开始嫉妒朱小妹,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放在朱小妹面前比较。她没朱小妹嗲,也没朱小妹丰满,但她比朱小妹白,更比朱小妹年轻和苗条——这是征服男人的两大财富。她更知道,女人需要矜持,她不能主动凑上去,她有办法,虽含蓄也不显山露水,但他肯定能懂她的心思。不管是出收工路上,还是繁忙的农田里,只要附近能出现他的身影,她总会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递上一个笑眯眯的眼神,送上一个不露齿的微笑。有时他会回以一个微笑,有时他会走到她身边,问她活累不累,那几个男人欺负不欺负她,她会很羞涩地摇头,表示不累,或者说还好,谢谢队长关心。和他说上话的那天晚上,她肯定睡不着觉。有几次,白天没见到他这个人,晚上她坐在织布机前,要么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发呆,要么狠命地踩踏板,心里骂他: “为啥不对我采取更深一步的行动?” 她真想给队长写一封情书,无奈家里没有笔和纸,文化水平没队长高,而且不知道怎么交给他,还可能落下不检点的把柄,只得惋惋然作罢。但一个月以后,她还是忍不住写了。那天中午,她看到一张牡丹牌的香烟纸壳,大概是谁抽完烟后刚扔在地上的,纸壳完好无损,血红的颜色和盛开的牡丹花让她砰然心动,她趁旁边没人注意的一瞬间,以小偷的速度捡起了它,回到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把纸壳抹平后压在xiāng zi底下,第二天向吴秀龙借了支圆球笔,认认真真地在牡丹花的纸上写下了她生平第一封情书: 文: 那天吃了你切的西瓜后,我的嘴里每天甜甜的,心里更是没有了阿毛,全被你占领了。你是不是也这样?如果你也这样,那你为啥不对我采取行动? 你快对我采取行动呀,我等着你的回音。 严水珍 一九七五年七月 这封情书在她口袋里放了三天,一直没有机会送到队长手里,最后被母亲洗衣服时洗湿了,成了皱巴巴的废纸团。好在母亲不识字,否则不是自投罗网?她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就把废纸团扔进了竹园口的粪缸里。这封情书也就成了她最后一封情书,而且是没有送出的情书。 贱,她也知道自己贱,可心中的期待,或者说,已经化成汹涌的洪水了,在心里翻滚着泛滥,她根本没办法让它平息。这段时间,她瞒着婆婆和阿毛,到公社医院配了避孕药,用装阿司匹林的空药瓶装了起来。现在怎能为阿毛生孩子?万一怀了孩子,那不等于在阿毛的树上吊死了,计划也全部落空了。她还想出各种理由搪塞阿毛提出的要求,有时甚至在织布机前坐到深夜,直到听到阿毛发出轻微的鼾声后才蹑手蹑脚回房睡觉。她不是没有过孤注一掷的念头,但是女人的最后一道羞耻心,还是让她放弃了主动找他的想法,不过,第六感觉告诉她,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二个月。 那天黄昏,队里播种完最后一畦水稻,村民兴奋异常。对他们来说,一年之中最苦的日子过去了,以后虽然还有农活,但毕竟不用天蒙蒙亮出工,星星挂满头顶收工,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几个懒觉了。由于连续十多天弯腰插秧,腰酸得直不起来,村民都把草帽系在后腰,撅起屁股,步履蹒跚地往家里挪动。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她,也把草帽系在后腰,也同样撅起屁股,只不过,她的步幅比别人小,因为要跟上前面的人,跨步的频率比别人快,也就不像其他村民像鸭子一样一跩一跩地走路,而是跳跃着往前——这么走是有原因的,队长就跟在后面,第六感觉告诉她,队长喜欢她这种走路方式,而且不光喜欢,眼睛肯定是瞄准已久的箭了,随时都可能离弦。 一路跳跃向前的她,想着队长即将射过来的箭,心里溜进了小鹿。第六感觉没错,跟在后面的陶富文看到她这种蹦跳走路的样子,心里的确偷着乐:你水珍活脱脱一只偷吃稻谷的麻雀,只会蹦跳着走路,哦,不对,你不是麻雀,而是晒在地上的稻谷,那只麻雀是我,过会儿,我这只公雀就要吃你这粒稻谷了。想到这,他把加配的平房钥匙抓在手上,钥匙下挂着一个紫铜色的元宝,加快脚步,追上了水珍,用手指在她背后划了一下。 “啥?”水珍终于等到箭尖触摸了皮肤,停下脚步。 “你走起路来像麻雀。”身后的声音既温柔,又有男人的磁性。 “腰酸,直不起来呀——”她舌尖抵着上颚,把“呀”字的声音抬得很高,还用手捶后背。 “那人家为啥不跳?”他是在笑声中说这句话的。 “人家——像鸭子,难看死了。” 她把捶背的手搁在后腰,真希望他抓住她的手,即使碰一下也好。他没有,他有他自己的处理方式,他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让她喜不自禁又浮想联翩的话: “等会儿,桥边的石沱边一起洗个脚。” 又是洗脚。那洗完脚呢?她竟然忘记走路了,愣在那里回味话里的意思。 这一次,他洗完脚,坐在一边看着她。她没有和他说话,慢慢清洗手臂c脚板c小腿上发干的泥巴,最后捧起清水洒在脸上,这是和上次一样的动作,她在等他开口。她不是一个愚钝的女人,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两个多月前,在这个地方洗脚时,他坐在桥阶上等她,以后,两人的距离或许还会更近。她这么想着,把脸上的水抹干后转身对着他。他站起来,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一串钥匙,他把她的右手心摊开,把钥匙放在她手心上,脸上露着淡淡的,和上次手指划过她手心时一个模板印出来的微笑。她以为是他家的门钥匙,不好意思地说:“小妹她” 他咧开了嘴:“你想到哪里去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原来不是他家的门钥匙,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以为” “啥?”他很有兴趣。 “我”无法自圆其说了,她觉得自己太迟钝了。 “不要怕,我不会吃你的。”他笑得很开心。 存心用鱼钩来钓她,她瞋他一眼。 他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说的对,但这不是我家钥匙,这是基埠小房子的钥匙,一共三把,陶敬一把,我一把,这把你放着。这房子,白天是放水员的地方,晚上就属于我——了。”他像专门学过语言培训,把“我”字拉得很长,然后拉起她的手,“还有你了” “那它干吗用?”她可爱地有点明知顾问。 “明知顾问。” 他果真这么说她。她低下头:“你——” “干净吗?” “干净。” 话一出口,有鱼儿上钓的感觉——这个男人,其实早摸透自己的心,所以脸不红心不跳,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又产生不可名状的心慌和窃喜,忙解释说:“我是说我的手和脚都洗干净的。” “我晓得。”他看着她的脸,点头。 “你全晓得!”她又瞋目而视,随即脸红。 “你”她笑了出来。女人需要矜持,她马上低下头,轻轻地说,“你先走吧。” “聪明。”他转身踏上石阶。 暮色一下子加重,由青黛变成了灰色。 这个小平房,原来放着一张破桌子以及打水机用的柴油c铁管和部分零件,显得既拥挤零乱又腌臜不堪。那年秋天,陶富文把仓库里一扇破门c两只长凳和一个不知哪里搞来的铁xiāng zi给了基埠放水员陶敬,让他搁小平房里,顺便里面搁一张床,平时看水或者中午休息时可以躺着休息。古家村水田一百五十多亩,分桥东桥西两块,垄沟长,水榃多,漏水也多,一次性不可能把水田全部打满,有时,基埠边的田地里水满得溢了,远端的田地还没灌进一滴水,所以,队里每次打水,都是先满足远端的田地,即桥东侧的田地,然后满足基埠边的田地,即桥西侧的田地。倘若人手不够,陶敬就叫上队里一二个年轻小伙,帮忙开关垄沟水闸或者给田埂堵筑田缺,自己则优哉游哉在小平房里休息。每次打水时间至少半天,在收割完大小麦种植水稻期间有时得打上整整一天的水,所以,陶敬拿着10分的工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小平房度过,小平房俨然就是他白天的家。 陶敬年纪五十开外,脑袋瓜仍好使着,平时也经常瞅找机会和陶富文聊个天套个近乎。也是,没有这点功夫,放水员这种美差使也轮不到他。这次,陶队长给了他破门板和铁xiāng zi后,他就思虑着怎么装修这个家,仅三个黄昏的功夫,一间不起眼的小平房就让被他捣鼓成了干净整洁c温馨温暖的小房间:零乱堆放的破铜烂铁全被收集进铁箱,柴油桶搁在门背后,上面搁一块四方木板,木板上铺一块深蓝色的土布,遮住铁锈铁垢,显得素雅c干净。窗户上,两块干净的白玻璃取代变黑发霉的油纸,碎砖砌成的墙壁上接连粉刷二层白石灰,桌子上按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玻璃台板,台板下压一张伟大领袖的画像。最重要的是那张队长让他搁的小床,他用队长给的两只长凳交换老父亲睡觉的铺架子,家里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原来的铺架子变成了简单的两只长凳,铺架子被这个当放水员的儿子用来搁破门板c孝敬队长了,这还不算,他拿出自家平时舍不得用的八斤棉絮和一条印有大红牡丹花的九成新床单,棉絮对折摊平后还留有棉花的香味,床单平滑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丁点褶皱,温馨的小床在靠近窗户的墙壁边安静地靠着。一切整理妥当后,陶敬从家里拎来一张小藤榻,打水时可以放在基埠边,一边可以看水,一边还能享受阳光柔软的抚摸。 想到阳光的抚摸,这个放水员翌日就马不停蹄来到县城,买来一把铜锁,一把钥匙挂在自己腰上,另一把准备挂队长腰里。投桃报李,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也知道让队长接受这把钥匙是一门艺术——要是队长肯拿这把钥匙,放水员这个位置谁还能抢去?让队里的人眼馋吧,谁叫他们没有我精明?他给队长准备的钥匙上挂了一串塑料布编织的小金鱼。小金鱼做得简直跟真鱼一个样,鼓鼓的一对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世上的一切。自己就是钥匙上金鱼的眼睛,队长以后裤腰带上挂着自己的眼睛,他想想都觉得自豪。 那天中午,在仓库前的水泥场上,放水员叫住陶富文,递上西湖香烟,划亮火柴,将火苗靠近陶富文嘴唇叼着的香烟,吧嗒两口把自己嘴上的香烟也点着,一切显得那么自然熟练。他并不急于把已经烧尽,仅手指边还剩一丁点木棒的火柴梗扔地上,而是举过胸前,郑重其事地说: “队长,我和你合用一根洋煤头。” 陶富文没听出话外意,敷衍:“有啥稀奇,手脚快的人,可以点三根烟呢。” “这不是一根洋煤头。”放水员吧嗒嘴巴。 “那是啥?” “这是一间小平房。这根洋煤头,就是一间小平房。” “你烧了小平房?”陶富文哈哈大笑,“借你十个胆,你都不敢。” “不是烧了,是装修了。”放水员扔掉火柴梗,猛拍干瘪的胸膛,“不看不晓得,一看你准保吓一跳。” 陶富文仿佛来了兴致,他弹掉烟头上的烟灰,用有点讥笑c又有点喜悦的口气说:“你吹吧,三天时间,难不成装修成了小洞房?” “洞房不敢说,但床板上我铺了条八斤的新棉絮,那个弹性,像躺在弹簧上。”放水员嘴里吐着烟圈,煞是自豪。 “弹簧太软,对身体不利。” 机灵的放水员马上改口:“我比喻得不好,它其实像刚扎好的棕绷,舒服得不得了。” “那还差不多,真的” “真的像棕绷。” “太好了!”陶富文把手搭在放水员的肩上,顺势说,“走,看看去。” “走——” 不经意之间放水员手心里多一串挂着小金鱼的钥匙了。在陶富文顺手搭上他肩膀的那一刻,钥匙悄无声息滑入了队长的口袋。两个男人,就这样在心照不宣中搭着肩膀,来到小平房。 在小平房里,陶富文啧啧称赞陶敬有脑子,还和他开玩笑,这简直就是他老古的小洞房。放水员舔着嘴唇说,平房和陶队长家只一河之隔,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然后诡秘地一笑,把嘴巴凑近陶富文耳朵,说要是这平房能算洞房,也是你陶队长的洞房。 陶富文皱起眉头,问他:“你真这么想?” “哪会有假?!”放水员来到窗户边,以一副发现重要秘密的样子看着队长。 “怎么啦?”陶富文问。 “你看不出来?” “我家怎么啦?”陶富文还以为他家出现什么状况了。 “这里。”放水员手指拍着窗沿,“电筒一照,对面的你不是晓得暗号了?” “你”陶富文知道意思了,“我考考你,人生四大喜事是什么?” “我一个粗老头,哪晓得这事。”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陶富文一屁股坐上小床,拍着床板,“你老古看看,这里还缺不缺东西?” “有,”放水员一点就通,“是电筒。” “还有” “还有啥?” “被子,盖身体的被子。”陶富文打了个响指,“不让你操心了,明天我带过来。” 翌日下午,陶富文把一床棉被,一只全新的煤油灯,一个崭新的手电筒放在小平房桌子上。几个月后,他还专门给这间小平房拉了电线,电费在队里的收成中支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避孕 九月中旬的夜晚,天气仍闷热无比。 水珍像往常一样把煤油灯芯捻到最大,吊在织布机上,借着灯光,把一卷卷梭子的细纱织成井字布,准备让刘婶二姑娘年底嫁人做袱包用,婆婆说准备送给刘婶家二姑娘一床被褥c二个袱包,被褥用棉絮弹好了,袱包就由媳妇织。朱小妹挺着七八个月身孕的肚子跨进了门槛。 号称汤家桥一朵花的这个朱小妹,有着一张八哥般绕来绕去都有理的嘴巴。几年前嫁给陶富文后,结婚后没几个月肚子就鼓了起来,第二年3月头胎生了个儿子陶胜利。这次朱小妹嘴上说是来看看自家的织布机的,顺便要点碎布料做肚里娃的尿布,可水珍心里知道,她其实来向她展示争气的肚子的。 “水珍,织布机好织吗?”脚步跨进门厅的那一刻,尖尖的声音传进了水珍的耳朵。 “嗯。”水珍鼻子里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水珍,我准备给孩子再扯几块尿布,家里找不出像样的布条,只能找你要了。” 水珍仍低头织布:“这几块布沾水后变硬,我怕戳痛孩子的屁股?” “啥意思啊?你舍不得送我吧?”朱小妹话中带话,“土布多洗几次就会变软,还能吸尿。” “织布机是你家的,我哪舍不得?”水珍终于抬起头,勉强露着微笑。 朱小妹在织布机旁边的长凳边站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织好的布匹,像抚摸一件她仰慕已久的工艺品,啧啧称赞:“我懂了,富文为啥把织布机借给你,这井字布比巧英织得都好,蓝白格子清爽干净,做尿布一定好看。” “好看就送你几条” 朱小妹扑哧一声笑了:“那我代表孩子谢谢水珍婶了。” 灶屋收拾碗筷的母亲忙走出来,招呼朱小妹坐下。朱小妹在长凳上坐着,摩挲着隆起的肚子,哀声叹气: “这怎么办?” “怎么啦?”母亲问,“刚才还笑嘻嘻的,现在叹啥气?” “婶,富文他爸见富文还像见仇人,将来这孩子出生后,谁来帮我照顾?”朱小妹蹙起两片细细的眉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要不,婶,还是你再帮我照顾吧?” 母亲笑着说:“说啥话呢,我还要帮你照顾三胎四胎呢,多子多福啊。” 朱小妹忙把凳子移到水珍旁边,用责备的口吻说:“水珍,你听婆婆的话。不要怪我小妹多嘴,是母鸡总要下蛋,你快下出个蛋吧。”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母亲,嗲声嗲气地说,“我家富文,每天晚上总要把耳朵凑到我肚皮上,说要听听肚里孩子叫爸的声音,你说可笑不可笑。又不是没当过爸的人,再说了,现在这娃才四个多月,要是能开口叫爸,那将来不成了神童了。你们不晓得,富文看我肚子的眼神,骄傲得不得了,仿佛全是他的功劳,他哪晓得,全是我这个肚子好。他还把名字都取了,说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前进。大儿子陶胜利,这个是前进,再往后是勇敢c成功,好名字都用上了,也把我当母猪了。” 母亲凑过手,带着羡慕的神情抚摸朱小妹的肚子:“肚子蛮尖,肚皮绷得也紧,是个儿子。” 朱小妹乐不可支了,她抚摸着肚脐:“那这个肚子太争气了。水珍,你将来一定也要生个儿子,你婆婆看我的肚子就如看见自己的孙子。” 这个女人话里的每个字都围绕着争气的肚子,仿佛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女人会生娃,水珍放下梭子,冷冷地说:“阿毛还不急着要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毛是出了名的孝子,不会连这点孝心都没有吧?” 说完,朱小妹托着肚子站起身,说早点回去睡觉,让肚子的娃也早点休息等不冷不热的话,大摇大摆地跨出门槛,像一只怀孕的企鹅。朱小妹走后,母亲问媳妇,是不是阿毛现在不想要孩子?阿毛这孩子不至于这么傻吧,她这个当姆妈的心思,连小妹都知道,她唯一所求的,就是趁还有点力气,尽快把孙子领大,也好向阿毛他阿爸交待。水珍玩弄着手中的梭子不说话,她理解婆婆的心思,可谁又能理解她的心思?自陶队长借给她织布机会,她不再是甘心和阿毛过一辈子的水珍了,她有她的想法。 母亲又问:“阿毛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做那事?” 水珍红着脸:“是的。” “这怎么行呢,怪不得藤上还不结瓜。让阿毛休息几天,把精气养足后再说,你也要配合他。” 难道母亲知道自己偷藏避孕药的事才故意这么说的?水珍有点心虚,但想想应该不会,毕竟药片是用阿司匹林药瓶装的,即使母亲看到瓶子,也会以为那是他配来的感冒药。那晚,阿毛脱光衣裤,又想爬上水珍身体,她绷紧双脚始终不让他褪去裤子。 “不要做啦?”阿毛露出诧异的眼神。 “有人不让你做。” “谁不让我做?” “姆妈。” “她说这事?” “她就关心这事。” “那怎么办?” “叫你休息几天。” 母亲的话不能不听。而且母亲说的不是没道理,这几天做完后他总有腰酸背痛的感觉,大概做得是太多了,阿毛松开抓住水珍裤腰带的手,拍了拍脑袋,躺下睡觉,可没过几分钟,用手肘撑起赤膊的上身,用责备的口吻说:“你是不是把一切都告诉姆妈了?这些事不能让其他人晓得的,姆妈也不行。” “你不是叫34吗?谁不晓得那天晚上的事?” “34怎么啦?陶富文也才42次呢。” “他不止的。”水珍脱口而出。 讲出这句话后,水珍已是满脸通红。嘴巴为啥没像小平房那样上把锁呢?好在阿毛粗心,没有咀嚼话的意思,否则怎么自圆其说。 阿毛是没听出话外意,但水珍突然如猪肺般红的脸色让他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啦?” “额上有点烧。”水珍喉咙里咕噜一声,拉过被褥蒙住脸,侧身睡下。 “陶富文是只有42次,当时我们趴在他窗口数的。”阿毛躺在水珍身边,回味着那晚窗口上的事,“那天晚上,一起偷看的还有良平和祥根,善良还小,没让他去” 直到阿毛鼾声响起,水珍才放下紧张的心情,但睡意已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到了哪儿。阿毛对她好,也信任她,她心知肚明,她不是一个不懂得珍惜和报恩的女人。想当年,甘愿用一生的幸福来报答叔叔,这不是一般情窦初开的女人做得到的,她知道,没有叔叔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她可能早就随父母而去了。在男人见她如见瘟疫的情况下,阿毛不避“克夫”的嫌,毅然把她娶回家,能不珍惜吗?她曾一遍遍在心里这么说,寡妇嫁给跷脚,这是命,不能有非份之想,要对阿毛好,要珍惜和阿毛生活的每一天。可是,她抵挡不住队长暖昧的眼神,这眼神像通了电,让她全身颤抖。跷脚怎能跟正常人比,更何况那个正常人嘴巴甜,身体壮,还是队长,最重要的是,这个正常人对自己有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伴嘴 两人还是吵架了,原因很简单,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看看究竟是谁的原因导致半年多时间没怀上孩子。 那天晚上,阿毛根本没想到水珍会踢翻水盆,并溅湿他的布鞋,所以,当他把水温适中的半水盆水放在水珍脚前时,没有站起来,而是蹲在水盆前,想给她脱鞋子。以前都是水珍自己脱的鞋,由于要商量检查身体的事,阿毛想给她脱鞋子,并说出了去县城医院检查身体的建议。水珍马上板起脸,还伸起脚,不让他脱鞋。 “就是去查一下,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他仍蹲在水盆边,抬起头笑着说。 “你想的主意?”她不高兴。 “不是,姆妈出的。” “不去。”她回答得很干脆。 “姆妈不是急着抱孙子嘛!”他脸上仍堆着笑容。 “我会有啥问题!”水珍用脚尖用力蹬了一下盆沿。 毫无阿备的阿毛,把大脚趾往上拱起,用手摸着湿透的布鞋面,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你怎么啦?发介大的火!” 水珍自知理亏,一副可怜的神情看着阿毛,用很轻的声音回答:“我没发火,我就是不想去。”她看看自己的鞋面,又看看阿毛的鞋面,然后慢慢地脱下洋袜,弯下腰把水盆拉回到脚边,水盆里仅剩下一丁点水了。 阿毛站起身,把写字台边的长凳端到水珍前,坐在她对面,问:“你是不是认为我有问题?” “我没有这样想。” “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水珍看着生气的阿毛,摇摇头。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阿毛继续问。 水珍仍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那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吗?”阿毛把凳子往前挪了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珍。 水珍低下头,手心在大腿上拍两下后,等待阿毛给她脱洋袜洗脚。几秒钟过去了,阿毛端坐在长凳上没动。她把脚探入水盆里,心想,我都主动把脚伸进水盆了,你总会看出我的意思吧。可谁知,他的跷脚男人阿毛,用一种陌生的,她从没见过的眼神看了她几秒后,站起来踱到房门边。 写字台上的煤油灯越来越微弱,灯芯上挺起的烧黑的灯花,像两只苍蝇的眼睛,发着亮晶晶的红光。她想叫阿毛不要走,可一出口却变了味,道歉的意思变成了生硬的拒绝: “反正我不去”。 很显然,这句话加快了阿毛开门的速度。阿毛头出不回,拉开门闩,大踏步地跨出了房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冰冷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你不去,我也不去,我正常着。” 这是水珍自嫁给阿毛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洗的脚。 水盆里的水凉了,水珍在盆里晃荡双脚。洗脚布挂在门后,伸手够不着,她无奈地把双脚搁在盆沿上,等待差不多凝固的空气把往下滴水的两脚风干。 在等待两脚风干的时间里,水珍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了屋门被拉开时“嘎吱”声,听到了拐杖滑过门槛时的“嚓嚓”声,也听到了拐杖底部的铁帽磕在屋廊石头上的“啪哒”声。阿毛出门了,他是真生气了。为啥要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为了我不肯检查身体,至于吗?刚才自己推开水盆,动作是有点大,但就不能原谅一下,更何况我已经把脚伸进水盆,说明已经认错了。还有,我每个月来例假的,说明我每个月都排卵了,能不正常吗?要说为啥还没怀上,肯定是阿毛你的问题。即使你没问题,我们两人都正常,生孩子也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发芽的事,需要时间和机会的,社会上结婚三四年后才生孩子的,或者以为生不出,领养一个后生出来的夫妻多的是,我们结婚不到一年,你急啥?你越急,你越生气,说明你心里发虚,说明说明你有问题。 水珍哪里知道,现在比起急着要孩子的事,阿毛心里还有一急,那就是害怕失去她。 这段时间,阿毛已经感到她变了,没有刚嫁过来时的顺从听话和温柔体贴。刚嫁过来时,虽不好意思让他洗脚,可还是坐在床沿上,把两脚搁在冒着热气的盆沿,那时她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柔情和蜜意,而他也乐意为她脱洋袜,把她光洁嫩滑的两脚泡在温水中,然后在他的脚掌或脚底摩挲和揉捏。她怕痒,有时会勾起脚掌,有时会把脚从他手里挣脱后悬在半空,像两只想跳入水盆的小松鼠,而他仍会抓住她的脚踝,放入水中。她也跟姐姐照顾弟弟一样,什么事情想着他记着他——母亲蒸个油蒸菜,她把菜心搛在他碗里,母亲煎个荷包蛋,她把蛋偷偷压在他碗底。他不是喜欢吃菜心和荷包蛋,但他喜欢她这么做,这说明她在乎他喜欢他,有什么比这种在乎这种喜欢更让他高兴和满足呢?现在她变了,眼神里没有了柔情蜜意,也不再搛菜心压鸡蛋了,他给她洗脚,她眼里已经看不出微笑c幸福看和满足了。这也无所谓,毕竟她是正常的女人,而自己是个跷脚。可现在让她去检查身体,她竟然推开脚盆,她其实不是对脚盆不满,她是对他不满,她推开的也不是脚盆,她推开的其实是他这个人。他肯定嫌弃他了,她没问题,让他一个人去检查,这不是明摆着说他有问题,她肚子没大起来是他的问题,还有,孩子生下来后,她和他的夫妻关系算稳定了,她不去检查,说明她现在不想生孩子,她是给自己留一条路呢,阿毛越想越气,来到了桥东堍的老榆树下。 老榆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两个成年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围住,撑开的枝丫像一朵巨型的蘑菇,为古家村民遮风挡雨。阿毛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他和陶富文c古良平等几个伙伴经常在老榆树下打玻璃弹珠。泥地上挖三个小孔,每个小孔相距2米,每人手上两个弹珠,看谁先把弹珠打入泥洞。他们学着解放军叔叔打步枪的姿势,趴在地上,钩起右手食指,把玻璃弹珠夹在食指上,用拇指作扣动玻璃弹珠的板机。每次,都是阿毛最后一个将弹珠击入泥洞,阿毛高耸的鼻梁,总被陶富文c良平刮得红红的。这样的回忆自他患上小儿麻痹症后戛然而止。那场大病让他右脚肌肉萎缩的同时,也让他的玩伴远离了他,他们甚至把他看成怪物,不再和他打弹珠。母亲说那时医院里患小儿麻痹症导致跷脚的人很多,但古家村就他一个,他是队里唯一的一个跷脚。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让他患上了这病,为什么他的童年里就不能继续有欢乐有笑声?有时,看到陶富文c良平他们在老榆树下玩得尽兴,他很想走进他们中间,哪怕就是在地上趴一秒钟或者打上一个弹珠,他也满足了,可强烈的自卑心成了他无法跨越的一堵墙,他只能远远地坐在桥阶上,看他们疯看他们玩,那一刻的他,心里充满了嫉妒和仇恨,可除了把手伸在裤袋里紧紧抓住弹珠不放,直到手心捏出汗,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的他在他们玩够了离开了后,才独自来到老榆树下,在他们挖的洞里打起一个人的弹珠游戏。玩累了,他也不马上回家,而是席地靠在树干上,把老榆树当成了朋友,和它说着心里话。慢慢地,他形成了一种习惯,凡是心中有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情,他都会靠在树干上,把心中的喜悦c烦恼c不快一股脑儿和盘托出。他觉得,老榆树是有灵性的,是最忠诚信赖的朋友,每次和它说话时,它都竖起耳朵,不发出一丝响声,就连平时最爱“沙沙”发出响声的树叶,也停止晃动,安静的像上学时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的他。每次他说完后,风准时到来,树叶准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会闭着眼睛,聆听着熟悉的声音。他和老榆树的交流,就这样在寂静无声和风吹树叶声中完成,每次交流完毕,他都有一种和老榆树息息相通,休戚相关的感觉,觉得它分享了他的喜悦,分担了他的烦恼。 今天,他背靠树干,觉得很心酸,想想十个月前,他是怀着怎样的好心情告诉老榆树,他要结婚了,那天晚上气温虽然低,心却滚烫的,他还在树下点了两根香烟,一根自己抽,一根立在地上给老榆树抽,临走时,他在树枝上系了条红布带,他要让老榆树分享他的结婚大喜,他还和老榆树约好了,下次来时带上他孩子的红鸡蛋——那是怎样一种好心情啊。可过了十个月——这天离上次来正好差十个月——他来却是为生孩子的事诉苦的。他没有和老榆树转弯抹角,直奔主题地细数了他对水珍的好。在讲到水珍疏远他以至于晚上推开水盆时,连着问老榆树: “是不是我的气量不够大?” “水珍是不是心中有野男人了?” “野男人是不是陶富文?” 阿毛闭上眼睛,听风吹树叶的声音,极力回想和水珍恩爱的一个个细节,可脑子浮过的,全是水珍勾起脚尖,脚掌一抬一顶推水盆的动作,这个动作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话,越到后来越慢,越到后来越清晰,像diàn yg中的慢镜头,他还清楚地看到水珍推开木盆时脸上不屑一顾和自命不凡的表情。 此时,风越来越小,树叶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了。是水珍变心了,是老榆树让他回忆这情节的,水珍推木盆时的不屑一顾和自命不凡就是变心的证据,这是老榆树给他的dá àn,毕竟水珍也伤老榆树心了,因为老榆树还等着吃红鸡蛋来呢,阿毛睁开眼睛,重新点燃两根烟,一根夹在手上,一根立在地上,他吐着烟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老榆树: “水珍为啥变心呢?” “我待她这么好,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细碎的两点烟火,宛若星空下近在咫尺的两颗星星。吐着烟雾的阿毛脑子里思索着水珍变化的理由,但一根烟的功夫毕竟短暂,他找不到,或者更确切地说,老榆树没有给他水珍变心的原因。他站起来,给了老榆树一个拥抱,然后拄起拐杖,昂首阔步往家里赶。没有理由就好办,说明还来得及,他要马上赶回家,把藏在心窝的话告诉水珍: “我最亲爱的水珍,我阿毛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以后啥都听你的,你不想去检查身体,那就不去吧,反正以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让我朝东走,我也不向西边走偏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遗书 房间里空无一人。 水盆里的水还在,位置移到床沿边了。床上的被子角掀开了,床单像一张揉碎的废纸,皱巴巴的,显然人在上面躺过,枕头中间凹陷的痕迹也清晰明显,水珍洗完脚后肯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阿毛心跳骤然加速,水珍到现在没回来,只有两种可能,找自己男人或者找野男人,自己回家的路上没有看到她,水珍出去找的肯定不是他,那dá àn就是阿毛两眼死死盯着枕头中间的凹痕,仿佛凹痕不是水珍留下的,是那个野男人留下的。 凹痕怎么可能是野男人留下的! 水珍再大胆,也不会把野男人带到床上,何况隔壁房间有母亲! 不过,阿毛在凹痕里面找到了一根头发,很细的一根头发。他拇指压住食指,像钳子般扣住那根细细的头发,放在煤油灯前端详,感觉上像是女人的头发,男人头发没这么细。他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煤油灯前比较,是的,是女人的头发,他的头发比那根头发粗多了。他盯着这两根头发看了很久,慢慢地,这两根头发幻化成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苗条妖娆的水珍,一个是一瘸一拐的他,而且苗条妖娆的水珍身影一晃一晃,慢慢远去,一瘸一拐的他的身影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顾不上吹灭煤油灯,敲开母亲房门,告诉母亲,水珍不肯去检查,水珍不知去哪了。 母亲想不到儿子儿媳为了她的提议吵架,更想不到媳妇竟然深夜一个人跑出去,儿子还不知道媳妇跑哪了。 生孩子传宗接代是大事,差不多一年时间了,儿媳肚子没大起来,去县里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谁的问题,这是做婆婆天经地议管的事情,看到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心提到嗓子眼,耳朵里也发出飞机的轰鸣声了。阿毛把攥在指间的头发在母亲眼前扬了扬,说:“她肯定睡了一会儿,留下了这根头发。”然后一五一十告诉母亲,水珍不肯去检查,把洗脚盆推开,盆里的水全都溅在他脚上,他很生气,就不给她洗脚,一个人出去散心,回来水珍就不见了,枕头上留下了这根头发。 “有没有拿走xiāng zi里的衣服?”母亲问。 舌头牙齿都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何况一起生活的小夫妻。母亲想,要是媳妇没有拿走xiāng zi里的衣服,就不会走远,说不定也出去散心了,要是拿走xiāng zi里的衣服,事情就严重了,自己也成了拆散儿子儿媳婚姻的罪魁祸首了。母亲的询问让阿毛感到事情的严重,颤抖着声音问: “我没看,她拿衣服干吗?” 母亲拉起儿子的手,穿过灶屋和门厅,来到东厢房。水珍的嫁妆,老式的木板箱放在五斗橱上,母亲把凳子放在橱前,她要把xiāng zi拿下来,打开看过后才放心。阿毛扔下拐杖,坐在凳子上不让母亲上去。这对可怜的母子,为了谁爬上凳子,谁把xiāng zi拿下来争起来了,这是阿毛记忆中第一次和母亲争论: 母亲问:“你为啥把xiāng zi放在橱上?” “水珍放的。” “把凳子给我,我上去拿xiāng zi。” “我上去。” “你一个脚爬上去拿?” “凳脚不平,xiāng zi又重,你摔下来怎么办?” “我两个脚,比你一个脚强。” “哪有儿子让母亲摔下来的道理,要摔死也是先摔死儿子。” 母亲把手心堵住儿子嘴巴,责备儿子生了张乌鸦嘴,开口死闭口死的,又一次让儿子往地上啐痰,踩几下,算是把晦气吐掉。阿毛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后站起来用脚尖捻了几下。煤油灯头上的芯灰把微弱的灯光遮掩地快要熄灭了,影影绰绰的暗淡让阿毛心生凄凉和心慌,一语成谶怎么办?水珍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去死?当然不是摔死,而是其他的死——跳河死,上吊死,吃老鼠药死,喝农药死他怪自己无端说了“死”字,这么想着,他索性拿起拐杖,在几乎看不清痰印的地方又捶了几下。母亲踏上凳子,伸手把橱上的xiāng zi拿在手上。阿毛连忙接过xiāng zi,放在床上。 xiāng zi里,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水珍没有拿走xiāng zi里的衣服。 母亲的心落回了心脏,媳妇出去散个心而已。只是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来?就问阿毛,要不要她出去找一下,虽然不知道去哪找媳妇,出去找总比在家等强,万一找到了,媳妇说不定不会生气他出的馊主意了。自儿子娶了这个媳妇后,她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唯一的愿望就是媳妇尽早给她添个孙子。母亲用手摸着阿毛手中的拐杖,说: “你等在家里,我出去找她。” 其实,看到xiāng zi里的衣服,阿毛心里想着二件事。第一件事他有把握,水珍肯定不会为检查身体的事情去死;第二件事他没把握,因为要是水珍去找他,现在肯定回来了,那她会去找谁?他一个大男人都怕走夜路,一个女人家不怕?所以,他真害怕起水珍找野男人了,正在痛苦纠结时,听到了母亲的话。当然不能让母亲去找水珍,万一恰巧看到水珍和野男人在一起,要面子的母亲说不定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不说,可能把水珍也逼上和他离婚的绝路!不能让母亲去,绝对不能让母亲去,阿毛皱起眉毛,歪起嘴角,回答: “我去找。” “那一起出去找,路上有个照应。”母亲准备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刚才阿毛敲门后她来不及披棉袄,脚上也只是穿着拖鞋。 “你待在家里,我去。”阿毛上前一步拉住母亲的手。 “她是你娘子,也是我媳妇。” “我是你儿子。” “你脚跷。” “你年纪大,又是鸡盲。” 母子俩各说各的理,最后,还是阿毛屈服,同意母亲和他一起出去找水珍,但母亲必须牵着阿毛的胳膊走。倘若找到水珍,不管她在哪里,都不能责备她,要在她面前责备自己,母亲自责不应该想出检查身体的馊主意,阿毛要怪自己不给她洗脚,还一时冲动跑出去,害得你水珍深更半夜地出去找他。 母子俩打着已经暗淡,基本照不出亮光的手电筒,在村口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就是没有看到水珍的身影。两人一路寻找,一路担忧,一路心急,一路慌张,最后两手空空地回家。 家里没人,水珍还没有回家。 阿毛已经没有了水珍不去寻死的自信,拉着母亲的手来到石沱边,想看看石沱上有没有鞋子,河岸边或者河里有没有搁着飘着尸体。母子俩又一次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沱往下走,干滑的石沱上没有鞋子,黑乎乎满是淤泥的河岸边没有鞋子,宽阔的河面上根本看不清有东西飘浮。憋屈了好久的母亲,已经听不进阿毛上岸回家的劝阻,坐在石头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轻声哀号起来,好像面对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具湿漉漉的尸体: “水珍宝,婆婆错了,你这啥想不开呀。” “要死也是婆婆死呀。” “你不能死啊,水珍宝,古家的未来靠你了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尴尬 水珍在垄沟边站了很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有一点声音和动静,漫无边际的黑夜,连同空气中浓浓的湿气,仿佛找到机会似的,急急地c慌乱地往下坠落,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世界淹没。水珍全身收缩,瑟瑟发抖,她想马上回家,用温水好好洗干净身体,但想着被打肿的脸颊,她不知怎么向阿毛解释原因。摸着有点烫也有点麻的脸颊,觉得自己成了冬天里无家可归的寒号鸟。她读过寒号鸟的课文,这只可怜的小鸟因为秋天时偷懒,没有事先筑好过冬的巢穴,在西北风中扑展着快要冻僵的翅膀,苦苦哀号“寒风冻死我”,最后孤寂地死去。她有家,但她从不往窝里衔枝衔草,跟寒号鸟有什么区别?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摸黑来到石沱,也许冰冷的河水可以让脸颊消肿。现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快让脸颊恢复原样,不让阿毛看出任何破绽。 这一刻,她心生悲凉。 时间就这么巧合。水珍往脸上泼冷水消肿的这会儿,300米以外的石沱上,阿毛和母亲对着河面,一筹莫展地寻找着她。因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母子俩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她可能留下的“遗书”。 这对母子全然忘记了水珍不识几个字,干不出文化人做的事,心惊肉跳中竟然都把水珍和文化人划上了等号,或者说在母子俩眼里,水珍就是一个明事理的文化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母子俩把抽屉c木橱和鞋子的里里外外都搜罗一遍——三个抽屉全部拉开,东西全倒在写字台上;木橱里的两个小抽屉搁在床上,裤头洋袜全部抖搂一遍;大概担心“遗书”藏在床底下的鞋子里,鞋垫全抽了出来,就连平时搁在马桶边放手纸的小木盒,也彻底清查了一遍,毛里毛糙的手纸散落在马桶盖上;最显眼的是一个阿司匹林的药瓶,盖子已经打开,几片白色的小药丸散落在床单上 正当母子俩讨论要不要把xiāng zi里的衣服重新翻出来理一遍时,水珍打开了房门。母亲当然想不到媳妇会在房间里凌乱不堪的时刻回来,当扭头看到水珍立在门口时,竟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惊叫声,然后慌慌张张地把写字台上的东西全撂入抽屉。阿毛除了石头一下子落地的高兴外,更多的也是不所所措,只是面无表情地愣在原地。 母亲撂完台上的东西,还忙不迭地把床上的裤头洋袜塞进木橱,不料把水珍的米黄的裤头掉在了地上,还让她踩了一脚。阿毛这才回过神来,替母亲捡起裤头,把木桶盖上的手纸放入木盒,鞋垫放入鞋子,然后匆忙放回原位。这时的母亲仍处在紧张的状态中,她在捡起床单上药丸后,不是把它们放进瓶里,而是直接放入了自己的嘴里,还仰起脖子干吞进了胃里。一阵的忙乱后,母亲不敢看媳妇,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回到东厢房。还好,媳妇只是捂着脸颊,没有追问翻箱倒柜的原因,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担心她自杀,所以在角角落落里找她留下的“遗书”——这么回答,跟咒她去死没什么区别! 水珍当然想不到婆婆和男人在找她临死前留下的“遗书”!房间里翻得一团糟,除了在找她和陶富文相好的证据外,还会找什么!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嘿嘿,你们两个人刚才的不知所措把翻箱倒柜的原因全暴露了。 原来自己一直被监视着。 原来自己和陶富文的相好根本不是秘密。 水珍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点退肿的脸颊再一次发烫,她捂住脸颊,尽量不让母亲和阿毛看到惊慌。母亲低头从她旁边走过时,她眼望鼻子,没有打招呼。她怎么打招呼?婆婆不信任自己了,叫自己去检查身体,大概是为了支开自己,好有充足的时间来翻找自己和陶富文相好的证据。自己根本没留下什么证据!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是陶富文告诉的?她心里的火又蹿了上来,像还未熄灭的灶膛里重又塞入一把干柴禾。 母亲走后,阿毛装作没事,走到她面前,问她到哪儿去了,害他和母亲找遍了全村都没找到。水珍低着头,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讨好地问: “哭过啦?” 水珍乜斜他,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追到面前:“还在生气?” 水珍捂着脸,胸脯上下起伏。 “你做啥啦?”他上前两步,伸出右手,想拉她捂在脸上的手。 他右手还没靠近她的前胸,水珍已经三下五除二蹭掉脚上的鞋子,衣服都来不及脱,一骨碌钻进了被子。 “你衣服还没脱,我我和姆妈只是”他想解释原因。水珍肯定是看到他和母亲翻箱倒柜找东西后,气上加气,所以蒙头不理他。 水珍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你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他坐在床沿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我不要听你解释。”她猛得掀开被子,用近乎吼的声音把他胸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可怜的阿毛,心惊肉跳地胡乱说着“好我”,把老榆树下想好的心里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 水珍合衣蒙头一个晚上。 阿毛床沿上呆坐一个晚上。 阿毛不是不想钻进被窝,而是不敢打扰气头上的水珍。要是早知道明天回来时水珍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说什么也要钻进被窝,把藏在心里的话告诉水珍:我阿毛是爱你的,我阿毛今生就爱你水珍一个,既然你不去检查,我也不去检查了。阿毛甚至这么想,要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水珍就不会去死,水珍仍会好好地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怒火 合衣蒙头的水珍根本睡不着觉。 陶富文不近人情的耳光,凶残冷酷的卡喉咙c叫嚣“让你死得好看”时的狰狞面目一个个镜头接踵而来,即凌乱又清晰。自己为啥这么命苦?大舌头的高小观,跷脚的古阿毛,别人塞给她的男人,不要也不行,这次大胆做的选择,却掉进了设计好的圈套,她越想心越酸,越想越没有睡意,心脏蹦哒蹦哒的跳动声越来越响,血液簌簌的流动声越来越快,自己是一只充足气的气球,被陶富文狠狠地踩了一脚,爆炸成了一地的碎片。 砰!她好像听到了沉闷的爆炸声。 响声过后,白白嫩嫩的身体成了一块块碎钻头烂泥巴了,有散落于地,有紧贴于墙,有挂晾衣杆,有挂屋檐角,血肉模糊c毛骨悚然。挂在晾衣杆的,是她的手和脚,雪白雪白,像涂了白石灰,往下还滴着血,落到地上后马上凝结成一个个光头娃娃,有光着身体的,有拴着尿布的,有挂着粉红肚兜的,还有穿着白色衣裙的,脑袋已经没有脑袋的形状了,滚落在墙壁边的这个变成一只颜色蜡黄的香炉,黑色的头发变成了淡黄的檀香,细细的脖子化成了香炉的三个脚,小巧的耳朵成了香炉的耳朵,这时阿毛和母亲来了,阿毛跪在蜡黄的香炉前,表情虔诚严肃,母亲让地上越来越多的娃娃排在两行,脸上浮现出她根本看不懂意思的笑容你们高兴了吧!她开始诅咒阿毛和母亲——好个跷脚,你跪着求祖宗保佑你什么?多子多福,还是再娶一个娘子?你每天除了给我洗脚,还能有什么出息!婆婆,你想抱孙子,是吗?告诉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为什么不肯到医院检查,就是不想在古家这棵树上吊死,还有,我还偷偷地吃避孕药呢,你干吞进肚子里的白色药丸全是我的避孕药凌晨时分,水珍才恍恍惚惚地睡去,醒来已是中午时分。 是门外嘈杂的声音把她吵醒的。声音来自陶富文遣来抬织布机的小青年。他竟然这么快就来抬回织布机了,她不由地苦笑。前一夜的经历已滞留在肌肤,并收缩成了一小点,疤痕似的将旁边的皮肤拉紧,好像一根针,尖尖的,直抵肌肉组织,直到心窝深处——不是吗?家徒四壁的房子和整洁干净的小平房,跷脚瘦小的阿毛和魁梧发达的陶富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和挂着紫铜色元宝的钥匙心痛,心又不甘,可不甘又能怎么办!给她钥匙的这个男人既现实冷酷又精明算计,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都像用秒表掐过,用算盘算过,分秒不差,毫厘不失。织布机是诱骗的把柄,也是收回去的最后一件东西,以后,他和她没有纠葛,他做他的队长,她做阿毛的娘子,不但如此,以后要是他要她,她还必须无偿地奉献。 水珍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写字台上。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一个女人——脸色土黄,眼睛充血,眼皮浮肿,这是自己吗?她用力揉搓脸颊,试图恢复以前的血色,但没用,根本没用,眼白仍然通红,脸颊仍然腊黄。 抬织布机的青年大概要跨出门槛了,她听到婆婆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家水珍得罪队长了,是吗?”后面是尖细的c吴秀龙的声音:“应该不会吧,上午队长对我说这个事的时候心情很好,没见他不高兴。”几秒钟后,这个声音再次传来:“队长说,小妹娘家要她织几块布,拿回去派用场。” 小妹要织布?哼,不就是个借口吗! 哼哼唷唷的抬机声远去后,她才来到门厅。织布机放置的印子还留在墙壁和地上,灰絮一球球的,溜过来溜过去,一下子放大了空旷和败迹,让她觉得自己像被掏了内脏的母鸡,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和发不出声音的喉咙了。不过这时她是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因为眼前的一切足够她心灰意冷——地上遍布灰尘,一个个整齐叠于墙角的香瓜滚在屋中央,像被糟蹋过的女人,有蒂朝天,也有蒂贴地的;织了一半的灰白布匹,连同白色的纱圈,散落在门槛边,上面脚踩过的痕迹清晰可鉴;墙基边的霉斑大概没有织布机遮掩的缘故,显得招摇又放肆,大有往上爬的动机,只不过越到上面颜色越淡,离地30公分就看不见青菜的颜色了 母亲坐在长凳上发呆,她已经把媳妇一个人出去跟陶富文要回织布机联系了起来。陶富文搬织布机来,媳妇说的原因她一万个相信,可真为了感激她对胜利的照顾,搬回前总得跟她这个老太婆打声招呼吧,哪有说搬回就搬回的。 看来情况不对! 虽然不识字,人情世故还是精通的,里面肯定有丝丝缕缕的其他原因:陶富文借织布机是因为媳妇,现在媳妇有地方得罪他,而且就是昨晚的事情,所以他才毫不通气地搬走。这么一想,母亲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媳妇得罪陶富文肯定事出有因,这个因就是自己让她去医院检查身体,阿毛一气之下甩门而出,媳妇肯定找队长寻求办法——邻里间c夫妻间发生不愉快的疙瘩,都是找队长解决的——说不定队长站在阿毛的角度劝媳妇检查身体让她不高兴,说不定媳妇气呼呼的话惹恼了队长,反正媳妇得罪队长了。 但媳妇怎么能够得罪队长呢?队长是能得罪的人吗? 母亲对着一片狼籍的门厅发着呆,神色悲凉,眼神模糊。她甚至没有注意水珍从她身边走过,从前廊角的柴垛里抽出一捆稻柴,再从她身边走过来到灶屋,直到听到灶屋传出拉风箱的声音后才恍若恶梦醒惊似的全身颤抖。母亲犹豫片刻后走进灶屋,想看看媳妇的表情。她走到灶膛边,尽量堆起笑容,小心谨慎地问:“起来啦?” 母亲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 水珍低着头,没有回答。 母亲退到灶头,手心贴住锅盖:“我烧好饭了,蒸了臭毛豆,你别烧了,现在咱吃饭,好不好?”不料媳妇生硬地c重重地回答: “我在烧水。” 看来媳妇真恨透自己了,还能说啥好呢!母亲小心地把灶头里侧的热水瓶拿到外侧,看着媳妇被柴火映红面无表情的脸,想说这两个瓶是空的,开水就倒这两个瓶,张开嘴却没有说话,像一头受伤的母羊讪讪又无奈地退到门厅,拿起扫帚打扫起了门厅的灰尘。 坐在灶膛前的水珍,左手把风箱拉得呼呼响,右手狠命往灶膛里塞柴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原因 母亲重新将香瓜叠放整齐,掸干净布匹上的灰尘,用镰刀把沿墙基的苔藓轻轻刮一遍,然后拎着一簸箕的垃圾,前往屋前400米外的自留地倒垃圾。 自留地紧靠队里的大竹园,面积不大,四周围了密密的竹篱笆,防止村里几户人家的种鸡或种鸭进入。在母亲关好篱笆门想转身回家时,她看见队长两手插袋,斜靠在竹园口一根竹杆上,向她挥手。母亲想,队长大概是想解释搬走织布机的事,但母亲又不想和队长再说什么,愣在原地。 陶富文远远地对着她喊:“婶婶,过来。” 果然,陶富文一开口就是织布机的事。搬回织布机事先没有和婶婶商量,是他的不是,他也没办法,主要是小妹急着要给娘家织几块布,而且元旦前要织好后带回娘家。母亲回答,没事的,小妹要织娘家的布,搬回去是应该的,不光搬回去应该,还应当我们送过来。不过,母亲最后有点惋惜地说:“就是可怜了水珍宝织了一半的布,浪费真的可惜。” 陶富文把目光在母亲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像鼓足勇气似的说:“我急着搬走,还有一个理由。” “水珍宝得罪你了?” “你怎么晓得?”水珍肯定不会把事情告诉婆婆,而且母亲的神情也不像是知道事情经过的样子,但陶富文终究不放心。 “我一个老太婆,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母亲说,“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等小妹织完娘家的布后,织布机再借给水珍宝几天。” “不行。” 陶富文的回答让母亲尴尬极了。为什么不行?就算为感谢她照顾胜利的原因,难道也不行?陶富文露着为难的神情,抢先开了口,他说,不是不想借,实在是不能借,作为队长,他平时看到水珍晚上到巧英家去织布,想想自家的织布机空着也是空着,没有征得小妹的同意就搬过来了,哪知道水珍误解他的好意,以为他心里有了她,昨天晚上跑过来,硬要沓他便宜,还说要取代小妹的位置,这怎么可能?他有娘子,有儿子,阿毛又是他一起玩大的发小,怎能做对不起阿毛的事情?所以当机立断,把织布机搬回来,以此断水珍的心。陶富文抽出口袋里的右手,一本正经地点在胸前: “你媳妇是把我的好意当驴肝肺啊!” 母亲问:“真有这事?”母亲被弄糊涂了,她不知道陶富文在说谎还是媳妇在说谎了。 “当然啦!” “你借给水珍织布机,不是为了感谢我照顾你儿子?”母亲的心很凉,想确认自己的猜测。几个月前媳妇对儿子说的话好像就在耳边,媳妇说话时脸不红心不急的,一点没有骗人的迹象。 母亲的问题也让陶富文一惊,或者说一喜,但还是摆出一副自责的样子,说都是他的不好,他不该可怜水珍晚上到巧英家跑来跑去的样子,要是不借给她织布机,也就不会发生昨天晚上的事。他最后叹了口气说:“为了顾全水珍的面子,我没有在村里宣传这事,所以在这里守着婶婶,就是希望婶婶回去告诉水珍,记住昨天晚上我对她说的几句话。” “啥话?”母亲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安心做阿毛的娘子。” “啥?”母亲没有听清楚。 “不要痴心妄想,安安心心做你的媳妇。”陶富文加大了音量。 “哦。”母亲轻轻地点头,“我晓得了。” 陶富文遗憾地说:“真没想到水珍会有这种想法!” 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放下手中的簸箕,她要站在婆婆的立场上解释理由,毕竟水珍是她媳妇,她不能让陶富文小看她媳妇,或者在外宣传她媳妇的不是,更何况,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过错全在她,要是她不对阿毛说检查身体的事,阿毛就不会出门,水珍也不会去找陶富文。母亲把水珍出门找陶富文的理由c出门时的心情c她和阿毛怎么打着手电筒在村里找水珍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母亲说的时候,嘴角都溢出了口水,像吐着泡沫的螃蟹,母亲用长满老年斑的瘦小拳头轻抹嘴角两边后用手心击打着嘴唇,表明该揍的是她这个不听话的嘴巴,说了不该说的话。母亲还对陶对长说,她和阿毛因担心水珍一时想不开,到河边找了很长时间。 “河边?”陶富文警觉地问,“哪里河边? “家里的石沱上。”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还做着用手电筒往河里照的样子,“手电筒光不亮,看起来不清楚” “真有你的,会想到让她去检查身体!这还不算,还想到水珍跳河自杀?!”陶富文塌陷的鼻梁两边的肉往上翻起,一副笑得自在的样子。临走前,陶富文再一次强调,母亲回去必须把昨天晚上他对水珍说的话重复给她听,他拾起地上的簸箕,交到母亲手上,以一种威严的语气说: “这是我作为一队之长的忠告!还有,千错万错,是你让她去检查身体的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投河 母亲是在午饭后,把陶富文的“忠告”告诉媳妇的。 这顿午饭,母亲和水珍吃得非常尴尬,两人都眼睛看鼻子,默不作声地扒着各自碗里的饭粒,算是给干瘪的胃一个交代,谁也不往桌子中央的清蒸臭毛豆和油蒸腌盐菜里搛一粒豆一根菜,谁也不先说话,灶间的气氛死一般沉寂。 这股死一般沉寂的气氛中,夹杂着毛豆的臭气和盐菜的腌味,久久地盘旋在灶间,散不去赶不走,憋得母亲喘气都觉得累。陶富文的“忠告”不能不告诉媳妇,母亲几次抻起脖子,想打破不堪忍受的沉闷气氛,可几次都被媳妇绷得如棕棚一样紧,或者比棕绷还要紧的脸弹了回来。午饭结束后,水珍没有像往常一样左手放碗右手放筷,起身离座后打开厢房门,而是起身离座后打开灶间的h一u én。h一u én放着洗碗用的旧木盆,母亲清楚地知道媳妇打开h一u én意味着什么,随即也放下碗筷,其实她也吃不下饭,坐在桌子前,目不转眼地看着媳妇的举动。她想看看,媳妇究竟是洗她自个儿的碗筷,还是连她这个婆婆的碗筷一起洗了。媳妇嫁进门后,她这个婆婆把她当宝贝,从未让她洗过一个碗。 水珍从h一u én口拿进木盆后,并不急着收拾桌上的碗筷。她先从水缸里舀一满勺凉水,又从铜汤罐里舀了大半勺温水。母亲等着她转过身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可是,她却站在灶台前不动了,大概在赌气,也像在沉思,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后,将灶上用丝瓜茎做的抹布放入木盆,耷拉着眼皮来到桌子前,抓起自己用过的碗筷后放入木盆,来到h一u én口。母亲终于沉不住气了,追了出来。 “水珍宝,为啥不让我洗?” 水珍两手浸在水里,不说一句话。 “要是昨天晚上婆婆让阿毛说的话惹你生气了,婆婆赔不是了。”母亲语气温柔。 水珍仍低着头,脸上冷冷的。 “水珍宝,谁惹你了?我?阿毛?还是队长” 水珍抬起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说:“不要提他!” “陶富文说了,千错万错,是我让你去检查身体的错,你不要怪他。”母亲不想媳妇记恨“他”,因为这个“他”是明观的儿子,小妹的男人,更是一队之长,记恨“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水珍从木盆里捞起丝瓜抹布,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母亲把媳妇脸上红和青的转换理解成了自己态度诚恳的认错使媳妇产生了羞愧,忙趁热打铁:“水珍宝,我以后不叫你去检查身体了。陶富文刚才也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做阿毛的娘子,孩子迟早会和阿毛生的。”母亲在转告的话里加了生孩子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把最大的愿望说出口后就释了重负,想拿走媳妇手中的木盆。她不能让媳妇洗碗,何况桌子上还有她用过的碗筷。 原以为媳妇会同意她把木盆端走,至少不会拒绝,哪知媳妇用丝瓜抹布狠狠地拍她的手背,还将她的手重重推开。虽然丝瓜抹布柔软如棉,拍在手背上没一点的疼痛感,手心里落下的水滴也较温暖,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但媳妇的“拍”与“推”的动作却让母亲的心嘣了一下,像被胡蜂螫在心尖上。不过,母亲没有生气,很有耐心地问: “你为啥还生气呀?” 然后,母亲微笑地自问自答:“不要生气了,妈把水盆端进去,妈来洗碗。” 水珍没有作声,似乎在思考。 母亲抚摸水珍攥紧盆口的手,继续以一副嗔怪小孩子脾气的口吻说:“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动不动就生气。”母亲掰开水珍的手,端起水盆站起来。 “昨天晚上,你和阿毛在翻啥?”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它像一枚炸弹,把母亲自以为媳妇原谅自己的高兴和轻松炸得粉碎了,随之而来的,是惭愧c不安和惶恐。母亲手里端着水盆,走也不是,蹲也不是,支吾着:“没没啥” “到底在翻啥?”水珍语速加快。 “真没啥”母亲不敢说实话,又找不出合理的搪塞理由。此刻脚下要是出现一个深洞,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可地上没有洞,裂缝都没有,媳妇的脸色却清楚地告诉她,不说出翻东西的原因,想得到原谅是不可能的。自昨天晚上媳妇看到房间里一片狼籍后,母亲内心一直纠结着,一方面挖空心思想着合情合理的理由,另一方面,希望媳妇能忘了这事。现在,媳妇提起这件事了,可她心里没想好自圆其说的理由。正不知所措时,水珍的话又在她耳朵边重重地响起: “实话实讲吧,我听着。” 怎么实话实讲?为确认她有没有投河自杀,或者害怕她投河自杀,在房间里找留下的遗书,那她肯定以为我这个婆婆诅咒她死,万一她气急了,真往河里跳怎么办?即使不跳,婆媳间肯定免不了一场吵闹或争斗。她看多了村上婆媳间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大闹c要死要活的场面,最后都是以媳妇搬回娘家住,让娘家人出面或者婆婆睡进猪棚讨饶收场。男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很少有维护母亲的利益,帮母亲说话训斥娘子不是的,当然阿毛不一定跟水珍穿一条裤子,但吵闹的结果肯定会让阿毛左右为难,她怎能忍心让阿毛成为两头受气的三夹板? 她又一次恨自己,出什么找遗书的馊主意!还有,水珍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时候回来。另外,水珍没识几个字,会写什么遗书!可晚了,一切都晚了!母亲六神无主,头上冒出冷汗,等待着水珍接下去的问题。她知道,只要她一分钟内不回答这个问题,水珍还会催她说。果然,水珍从母亲的窘态中看出了猫腻,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为啥不说?” “没有,我没有诅咒你死。”母亲差点哭了出来。 “那你说啊——” “阿毛阿毛的洋袜你回来时我们正好在找阿毛的洋袜。”情急中,母亲编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洋袜?难不成洋袜会走路,跑进我鞋子去?”水珍声音凄凉,“为啥把我的鞋子都拿出来翻个遍?” “不为啥”母亲浑身颤抖。 水珍已经失去了耐心,从母亲手里抢过木盆,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来告诉你原因!”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近乎咆哮了,“你在找证据,找我和陶富文的证据。告诉你,没有证据,都是暗地里的事,一切都是暗地里的事!”木盆“哐啷”一下摔成了三瓣,已经发凉的洗碗水全洒在母亲裤角和布鞋上。 水珍也把母亲的心也摔成三瓣了:一瓣是懊悔,一瓣是伤心,最后一瓣是绝望。人一旦到了绝望的地步,就不会再顾及后果。她不清楚水珍说的证据是什么,想想肯定和陶富文说的沓便宜有关,她管不了这事,也不想卷入这事,更不想被冤枉,嘴里喃喃地说: “水珍宝,我找的不是你和陶富文的证据,我找的是遗书。” 绝望是一块块多米诺骨牌,会接二连三地传下去。当母亲说出“遗书”两字的瞬间,绝望的心情传给了水珍,这种绝望是对生命的绝望,对生的绝望。生命之门对她来说关闭了,是的,马上关闭了。陶富文让她“死得好看”,婆婆和男人在找她的遗书,他们都希望她死水珍从喉咙里发出两句嘶哑的怪叫声后,拔腿往石沱跑: “遗书,我没有遗书。” “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 等母亲醒悟过来的时候,水珍已经跑出10多丈远了。水珍边跑边哭泣,边哭泣边叫嚷:“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阿毛的母亲,水珍的婆婆,一跌一撞地在后面追赶,嘴里使劲地叫着“水珍宝,别做傻事”。一个扑通一声跳入了河里,另一个趴在石沱上无奈地发出“救命救命”的呼叫声。 “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水珍绝望的哭叫声,成了一剂强有力的兴奋剂,让平时耷拉着脑袋的村民变得耳聪目明c精神亢奋了。这些对国家大事高高挂起,对男盗女娼c婆媳吵闹c投河自杀敏感异常的村民纷纷拔腿往阿毛家的石沱跑,边跑边扯着喉咙喊: “快去看呀,阿毛娘子跳河啦——” “志英把媳妇逼进了河里啦——” “水珍翘辫子啦——” 水珍的投河自杀,让看惯了透镜中放大tu piàn的村民看到了生活中真实的一幕,真实精彩,扣人心弦,百无聊赖的村民怎么肯错过! 这些村民,包括陶富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悲凉 阿毛家后面的金银河一年四季水流湍急,是连接海盐塘和上海塘两条河道的主要河道,挂桨机手摇船来回穿梭。从小到大阿毛已经习惯了“嘭嘭”的挂桨机发动机声音和从海盐塘上海塘传来的“呜呜”的客轮鸣笛声,他总在这两种熟悉的声音中入睡,又在这两种熟悉的声音中醒来。 这条河,解放前阿毛父亲经常掏螺丝捉螃蟹来滋补母亲瘦弱的身体,让阿毛在母亲的肚子里汲取着养份;解放后母亲背着他提水淘米做饭,种茭白洗粪桶,让阿毛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长成了毛头小伙。阿毛清清楚楚记得,小时候,他和良平c吴秀龙几个玩伴经常钻入古横桥洞,往河里“削水片”,比谁掷的石子贴着河面跑得远,他们掷出的石子在河面上削出一片一片可爱晶莹的小浪花,随着朵朵小浪花溅起散开又落下,阿毛和良平天真无邪的笑声从涵洞中传到了河面,传到了石沱,传到了家园;阿毛清清楚楚记得,夏天他总爱和玩伴比试钓鱼的水平,他们会把一小根钢丝头磨尖弯成小鱼钩,从竹林中挑选细直柔的竹竿作钓杆,从自家灶屋的灶头上拍上几十个苍蝇放入火柴盒,拿苍蝇作鱼饵,把鱼钓抛入河面,一条条细长的鱼头尖尖鱼鳞白色的菜条鱼就进入晚上各家的菜碗里,夏天,青蒸菜条鱼的香味是阿毛最喜欢闻的味道;阿毛还清清楚楚记得,每年夏天,村里总会发生几个淘气的小男孩被河水吞噬的悲剧,浑身精赤的几个小男孩总不忘前车之鉴,他们嬉笑着跳入河中,或比试游泳技术,或沉入河底掏河蚌,却由于水流湍急河床较深,有几个再也没能爬上岸令阿毛没想到的是,这条熟悉的河水怎么就吞噬了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娘的命。 白色蚊帐晾在了屋檐的黑瓦上,白色挽幛挂在了门厅的后墙上,白色床单盖在了水珍直挺挺的身上,白色长明灯燃在了床前的地上一切都是白色,让人始料未及的白色压迫着阿毛的心脏:好端端的娘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具冰凉的躯壳?难道仅仅是因为让她去检查身体?难道是因为昨天晚上她看到翻箱倒柜地找她的遗书? 不是,肯定不是!阿毛在内心咆哮。 “水珍,她为啥自杀?”灶间里,流着泪的阿毛蹲在同样流着泪的母亲前,大声地问。母亲披散着头发,拍打着红肿发紫的脸颊,絮絮叨叨:“我害的,我害死的。”。母亲的脸颊,已经不是脸颊,而是被太阳炙烤成红紫的茄子;母亲的语言,也已不是语言,而是喉咙里游丝般的喘气。阿毛不忍心再问,回到房间,跪在水珍遗体前。母亲刚才喃喃的自责,像一把把锋利的bi sh一u,全捅进了心脏——痛,钻心的痛。他想安慰母亲,但又不想安慰母亲——这个时候,安慰等于认可,认可是母亲害死水珍;安慰等于责备,责备母亲残忍地把媳妇推入冰冷的河水。作为丈夫,没有保护好娘子,也不知道娘子为啥投河自杀,阿毛深感无助与窝囊,但又不知道气往哪处发,只得对着冰冷的尸体,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 “娘子,你为啥这么想不开?” “娘子,我心里藏了一句话来不及告诉你,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我阿毛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娘子,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古家怎么办?” 阿毛没料到,他的吼叫成了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爱媳妇的儿子在责备她的不是,这个形容枯槁,只剩半口气的母亲,大概把全身的力气全凝聚到了脚上,跌跌撞撞地冲到石沱,投入了冰冷的河里,幸亏良平及时地发现,没等河水吞没前跳入河中将母亲拖上岸。 埋葬水珍后,阿毛不敢再问母亲水珍投河的原因,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水珍三个字,后来,在村民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才知道事情的大概。 那天下午,水珍边跑边叫和母亲边追边喊的哭声重叠在一起,一高一低,一粗一细,把村里人都吸引到了河边,几个耳朵灵脚步快的,差不多是和母亲一起或者紧跟在母亲的身后跑到河边的。这个时候,水珍乌黑的长发还在河面上若隐若现,倘若有人跳下去,说不定就能从死亡线上拽她回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跳下去。事后,他们在阿毛面前绘声绘色地说: “刚开始时,水珍的头发像黑色的芦苇花,在河中央起伏,几秒钟后,黑色越来越淡,波纹越来越小,水面就变平静了。” 平静,说得轻巧极了,好像是坐在戏台前看人演戏——一个人从生到死c从有到无c从人到鬼的戏。那些或和他一起长大,或看着他长大,或他看着长大的男人,都是一口气能潜到河对岸的游泳高手,怎么见死不救呢?有几个年经大一点的村民这么惋惜地解释: “主要是队长没动静,所以我们不跳下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和母亲同时到达河边的人还有陶富文! 原来陶富文是“看”水珍生死转换的精彩大戏的人当中的一个! 这个一村之长竟能冷酷到看着河面的“芦苇花”由黑变淡,由淡变小,由小变无!那时,即使他不跳下去救水珍,说一句使唤人的话,肯定会有好多人跳下去,那结果就而且那时母亲瘫坐在石沱上,人抖得厉害,用根本法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无力地呼喊着“快救我水珍,快救救我水珍宝”;而且那时河面的“芦苇花”正在慢慢变淡,石沱上的布鞋也像拔出鞘的bi sh一u,向他闪着灼人的求救的光芒,可他竟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待祥根c良平赶到时,河里早已平静如初,但两人还是跳入河里,游到河中央后潜入了河底。石沱上只剩下母亲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 “水珍宝,我的水珍宝,我的好媳妇” 祥根c良平空着手爬上岸时,明观叔跌跌撞撞跑到了石沱边,这时,陶富文一下子从人群中奋力冲了出来,几乎hé pg时不说话已成仇人的父闲在同一时间蹲下身子安慰母亲——一个心急火燎地刚赶到,一个已看完一场生死大戏。明观叔抓着母亲的手:“嫂嫂,别哭坏了身子。”陶富文拍着母亲的肩膀:“或许水珍自己爬上岸了。”父子俩把母亲拉到了门厅,像拉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母牛,也像拉着一只快进屠宰场的母猪。 风萧萧兮河水寒,新娘一去兮不复返。 没有了水珍的日子,阿毛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悲凉,和母亲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其实,两个人都想恢复到以前的日子,也都希望对方尽快忘掉过去,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毛每天一早,饿着肚子从家里出发,到县城用两个鸡蛋糕个麻球和一根油条填饱肚子,然后一门心思守在补鞋摊前,中午是一碗猫狗线粉和一碗鲜得来馄饨,直到日落西山,才慢悠悠地收拾好补鞋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草草地扒了几口晚饭后,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他从一位来补鞋的东湖中学退休老教师那儿偷偷借来了一套破旧的《家》c《春》c《秋》,又从新华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认认真真地啃起名著来了,直啃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才脱了衣服,倒头睡觉,不再刷牙洗漱,他甚至感到自己睡觉都没梦可做了。他想忘记过去,但偶尔的几次做梦,却还是梦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浑圆的屁股,椭圆的黑色胎记,你们为啥要逼我,你们为啥要逼死我的这句绝望无助的话母亲天不亮起床后,给儿子煮稀饭,或者汆锅巴——这是儿子喜欢的早餐。明知儿子不会吃,还是乐此不疲地这么做,晚上,母亲换着花样变换菜肴:清蒸芋奶,红烧芋奶c雪菜芋奶c臭芋奶,儿子吃不吃是他的事,但做母亲的必须要为儿子准备好,有几次,她真想告诉儿子,不要这样耗下去了,妈快受不了,难道母子俩就不能回到过去的时光?可是,看到儿子与其说爱理不理,不如说痛苦颓废的样子,几次都硬生生把话吞进了肚子里。儿子你不吃菜,那我就一个人吃,母亲都是在儿子闷进房间后,一个人吃饭的,也不知道咽下去的是菜,是泪水,还是苦水。 这样的日子持一直续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下午,也许是生意清淡的缘故,阿毛早早回到了家,母亲把朱小妹送来的一袋白木耳煮了,放了点白糖,要儿子补补身子,谁知儿子看也没看一眼,冷冷地说:“我不吃。”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放:“你以后就不理我这个姆妈了,是不是?”这下,儿子惊愕地看着母亲。母亲再次端起面碗,问他:“吃不吃我烧的白木耳?”儿子老实地回答:“吃的。”然后接过面碗,一声不吭地把一大碗白木耳吞进肚里。吃完后,他给母亲也盛了一碗,讪讪地说: “姆妈,我不和你说话,不是因为不想理你,而是恨自己没用。” “不要恨自己,要恨就恨我,我不应该” 母亲怪罪起自己时,眼泪说来就来。阿毛连忙打住母亲的话茬:“姆妈,我以后不这样了,你也不能再说自己的不是了,否则,我真不理你了。” 母亲这才破涕为笑,但是,母子俩对“水珍”三个字还是非常忌讳的,谁也不敢提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说媒 又是刘婶出来给阿毛说媒,刘婶是应明观叔的意思赶到阿毛家的。 明观叔三次跑到刘婶家。第一次,他对刘婶说,他是看着阿毛长大的,这孩子老实单纯孝顺,又是跷脚,水珍投河时,石沱边那么多人看着她一点点沉下去却不下去救人,所以,就凭这一点,他一定要给阿毛再找一个对象,让巴不得阿毛娶不到娘子的人瞧瞧。第二次,他这样对刘婶说,他当年批斗完后在十字街口连续一个月的忏悔过程中,过着过街老鼠的日子,所有人看他都像看野兽看魔鬼,是阿毛中午时偷偷跑过来塞给他大米麻球和大饼油条,他才活到了今天,人要懂得报恩,活了这把岁数,大道理不懂,但人家舀你一瓢水,你还人家一口井的道理还知道,刘婶,你说,阿毛这次的事情,他能不帮吗?第三次,他动情地说:“阿毛他阿爸当年就我一个谈得来的朋友,那时阿毛他姆妈怀上阿毛的时候,他兴奋地说可以给阿毛爷爷有个交代了。刘婶,古家不能断根,阿毛他姆妈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前二次,刘婶都没有回应。第三次,明观叔说到古家传宗接代的问题,她激动地回应道:“阿毛的事,我这个媒婆要是放之不管,阿毛他姆妈会怎么看我?换句话说,要是我连阿毛的对象都没能力介绍,那我还能为其他人怎么介绍对象?话不说半句,也不说满句,阿毛这次的对象,我会留心办妥的。”刘婶说出“办妥”两字的时候,嘴里的唾沫喷到了明观叔的脸上。明观叔抹着脸,笑着说,你喷在我脸上的唾沫和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今天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挺起腰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迈起矫健的步伐走出刘婶家,来到阿毛家。 明观叔到阿毛家的时候,母亲在灶头前涮洗铁锅。生产队里刚给所有的农户家安装了电灯,阿毛家从此告别了煤油灯的时代,从正梁上挂下的10瓦白炽灯,泛出了比煤油灯亮得多的亮光,把灶屋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通亮。没有了影影绰绰的模糊,灶屋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闪的光芒。白色石灰粉刷的灶壁上画着的几朵开得烂漫的水仙花,显得红得发紫,靠北墙上的半身画像用湿抹布擦过的条条痕迹也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旁边矮小的菜橱表面贴着的“福”字经多次擦拭后已经少了左边的“示”偏旁,显得很醒目。明观叔接过母亲递上的茶水,没有直接在南墙边的长凳上坐下,而是打开墙壁上的菜橱检查起菜橱里的小菜。菜橱里稀稀落落地放着三只小碗c五六只面碗,两只面碗里还有冒着热气的红烧竹笋和雪菜蚕豆,没有筷子搛过的痕迹,他关心地问: “嫂嫂,没吃饭?” “刚吃,正在洗镬子。”母亲用手把披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不无忧伤地回答,“这段时间,阿毛总是不搛一口菜,一小碗饭干吞后闷在房间里,拉shàng én闫,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我也哪有心思吃。” 明观叔掇起嘴唇,把浮在杯子中间的几片茶叶吹到杯壁,轻轻地抿了一口说:“阿毛人老实,一下子难以接受,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放心,他会慢慢走出来的。”他用舌尖把嘴里的几瓣茶叶舔到嘴唇上,“呼”地一下吹到地上,问:“阿毛补鞋生意怎么样?” “我不晓得,我们娘俩现在成了陌生人,他不和我说一句话,我也不开口问。” 明观叔舔了舔嘴唇:“阿毛这小子,一根筋到底,不会转弯。嫂嫂,我今天是为阿毛的事来的,我到刘婶家去了三次,说了三通,刘婶终于答应再给阿毛介绍对象。”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被忧愁覆盖了,就如平静的湖面中一小粒石子荡起了几圈微微的涟漪后随即恢复了平静:“还有哪家姑娘肯嫁过来,出了这种事,我这张老脸丢光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水珍的事,能怪你吗?” “这就是阿毛的命吧。”母亲靠着灶头,看着白炽灯叹着气,“阿毛就是打光棍的命,我也是光棍姆妈的命。” 母亲转过身看到已经跨进灶屋门进来的阿毛,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表情,她瞟了眼明观叔,见明观叔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也就放宽了心,对阿毛说明观叔找他说点事后低头洗涮了。阿毛是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灶屋有人说话的声音后出来的,他根本没有用心去听明观叔和母亲说什么,要是用心听了,他或许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追问母亲严玉林投河的原因,但他没有,他走出灶屋的时候,一脸的疲惫写在脸上。他在明观叔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左手托着腮帮,脑子里还想着小说《家》中高觉新说的那句话“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明观叔关心地问阿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注意身体,他说:“阿毛,叔叔有句话请你记住:是棵树总有鸟儿喜欢的枝桠,前一只鸟儿飞走了,下一只鸟儿还会飞过来的。”见阿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又说,“叔叔晓得你心里苦闷,其实叔叔心里也苦闷,所以,为了你的事,叔叔去了刘婶家三次,我是磨破了嘴皮让刘婶答应再给你介绍对象,刘婶终于答应了,你说,你是不是可以放下心来了。” “噢,是吗?”阿毛有气无力地回答。 “叔叔还会骗你?叔叔刚从刘婶家回来,叔叔的面子她能不给?” “刘婶大女儿出嫁时,我家还送了一床被褥和两个袱包呢。”母亲接着说。 明观叔见阿毛没有表现出一丝高兴或兴奋,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他原本以为把阿毛会兴奋地说,太好了,谢谢你叔叔等话,但阿毛没有,他仍然左手托着腮帮,眼睛无神地看着没有粉刷的墙壁发呆。阿毛肯定在生他母亲的气,他放下杯子走到阿毛跟前,拍着阿毛的肩膀说:“水珍的事,不要怪你姆妈,水珍脾气也太犟,婆媳之间吵个架伴个嘴就跳河” “我不怪姆妈,姆妈也是为我好。要是水珍怀了孩子,就不会发生那天的事了。” 明观叔说:“不怪你姆妈就好,其实都怪水珍肚子不争气。”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怪她的。”阿毛有点不满明观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zhào piàn 母亲从菜橱的玻璃瓶里抓了三把爆米花放入杯子,用调羹舀了三勺白糖,给刘婶泡了一杯满满的白糖水。在农村,白糖水是春节泡给亲戚朋友喝的,意思是这一年甜甜蜜蜜,一生平安。母亲特意到附近的荷花浜那边爆了一小袋米花,她知道这段时间刘婶可能过来给阿毛说亲,她等待着刘婶嘴里的合意的阿毛对象的名字,泡杯白糖水是给刘婶最好的招待。她用筷子迅速地搅拌着白糖,双手把冒着热气上面飘浮银白争爆米花的杯子递到刘婶面前。她搬来一张长凳坐到刘婶对面,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刘婶,等待着刘婶开口告诉她好消息。可刘婶坐下来后第一句话让她期待落空,她像泄了气的皮球,还有种被小瞧被欺负的感觉,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你给阿毛介绍的姑娘是个哑巴?” “对。” “那有的是因聋而哑,她的耳朵?” “也听不见。” 母亲垂眼看着鼻子,仿佛在思考,其实表示拒绝。 刘婶不快不慢地说:“嫂嫂,这个哑巴是个黄花闺女,还没出过八字,父母也健在,我看也蛮合适的。” “不行,我不答应。”母亲还是坚决表明了态度。 刘婶轻轻地喝了口糖水,仍不快不慢地说:“那我也没办法了。为阿毛的事,我跑遍了附近公社的媒公媒婆,想出八字的人家一听是个跷脚,怎么说你晓得吗?他们说跷脚命就是光棍命,要是他们晓得水珍跳河自杀了,还不晓得会讲出啥难听的话。只有梅花的阿爸姆妈同意找个跷脚女婿,只要对梅花好一点。” “阿毛宁可打光棍也不要哑巴进门。” “嫂嫂,你再仔细想想。要不,让阿毛拍个照,那边想看看阿毛的样子,一二天后我再来,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我不答应。龙生龙c凤生凤,老鼠的孩子就会打洞。妹子,你想想,阿毛娶了哑巴,那他孩子不也是个哑巴,以后我们古家的子子孙孙不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我我以后怎么向阿毛他爸c阿毛他爷交待。”母亲没有让刘婶说下去,直接把肚里的顾忌说了出来。刘婶微笑着听完母亲的话后,微笑着站起来:“嫂嫂,你说啥呢,哑巴的孩子就是哑巴,我看不见得,那边梅花的阿爸姆妈也都是能说会道的正常人,再说了,梅花有什么不好,你怎么说她骂她她都听不见,她就不会和你吵架,吵了两句还就往河里跳。” 刘婶无意中揭母亲伤疤了。母亲没有答话,晚上也没有把这事告诉阿毛,想一两天后刘婶来时说阿毛不答应要哑巴做娘子,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想到,阿毛居然知道了这事,而且居然答应要娶哑巴做娘子。 原来刘婶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从阿毛家出来后找到了明观叔,让他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明观叔没有找母亲,母亲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翌日直接赶到县城,一五一十把情况告诉了阿毛。阿毛已经把补鞋摊搬到了解放路十字路口东侧,那是整个县城最繁华地段,每天人流如织c络绎不绝。阿毛听完后,放下手中补着的雨鞋,嘿嘿地笑了两声: “哑巴蛮好的。” 阿毛认为,《家》中高觉慧敢于爱上佣人,他娶个哑巴又怎么了,这是对环境的改变和征服,他要像高觉慧那样做个征服环境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把幸福争回来。 明观叔一听,皱巴巴的脸上堆起了花:“你姆妈不答应,怎么办?” “我有办法。” 阿毛收了摊,到水洞埭的全民理发店理了发,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件深灰色中山装,到东风照相馆照了张zhà一 piàn。这是阿毛生平第一次照相。 两天后,阿毛把zhà一 piàn拿回家交到母亲手上,母亲用诧异的眼神问:“给我zhà一 piàn干吗用?” “拿给刘婶,让刘婶交给梅花的阿爸姆妈,让他们看看女婿长得怎么样。” 那天晚上,因阿毛第一次违背母亲意愿,自己做主愿意要梅花做新娘,母亲和他争得很凶: “你讨个哑巴进门,将来你儿子哑巴,你孙子哑巴,你想过吗?” “想过。” “想过还答应?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孙子考虑。” “哑巴的儿子不一定是哑巴,哑巴的阿爸姆妈不就是正常人?” “村里从来没有哑巴过,我丢不起这个面子。” “村里也只有我一个跷脚!” “你会讲话,能听见声音!” “我不会走路,我要靠这根拐杖走路。” 母亲无言以对。 阿毛继续说:“姆妈,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水珍为啥死?,要是水珍是个哑巴,会和你吵吗?不会!会跳河自杀吗?也不会!她不跳河,说不定现在已经你已经做奶奶了。” 这是母子俩自元旦吃了白木耳后,第一次提起“水珍”三个字。母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抽过后倒开始思考儿子的话了:儿子讲得不是没有道理,只要能生出个正常的儿子,只要是个干活的好手,哑巴也可以成为好媳妇。还有,打铁还要自身硬呢,跷脚讨上娘子已经不错了,还挑精捡瘦的。 阿毛见母亲不说话,继续发表观点:“我是个跷脚,能讨上娘子已经不错了,我想好了,只要能让古家烟囱继续竖起,哑巴我要了。” 母子俩为娶梅花的事争吵的前二天,梅花父母也为要不要出八字犹豫不决。 梅花是家里长女,长女嫁个好男人,为弟弟èi èi作个榜样,是做父母的唯一心愿。可女儿嫁给四肢健全c能说会道的好男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希望媒人往家里串门,左一个八字右一个八字来来回回交换,即使没谈成,至少表明在谈,这个不成总有下一个成的希望,但没有媒人进屋,一个也没有。做温水里的青蛙还不如主动出击,她就把队里的媒公请到家里,信誓旦旦地承诺: “你给梅花找个好婆家,我们不会亏待你。” 装满了两口袋包着漂亮糖纸的软糖,喝了好几瓶二两半高粱酒的媒公,张开满口黄牙的嘴巴,也信誓旦旦地说:“我金口一开,梅花八字准成。”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媒公是勤快地开始为梅花单独收集信息了,可毕竟是个哑巴,任凭怎么费口舌说姑娘心灵手巧,对方父母嘴上虽没直接说拒绝的话,神态却不再热情,语气也不再温柔,有的人家甚至借故请算命先生看过八字不合等理由搪塞了事。半年下来,梅花没好好地出过一个八字。这时,刘婶把阿毛的八字拿到媒公那里,媒公就这样来到了梅花家。 “半年多时间,没有一个接八字的?” “有,就是不晓得你肯不肯。”媒公谦卑地说。 “男的是”梅花母亲的声音怯怯的。 “听说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是个跷脚。” “跷脚?这不行”梅花父亲递给媒公雄狮香烟的手停留在空中,不知该缩回还是继续递烟。 媒公主动伸出右手接过了烟,他把香烟在在左手拇指上轻捶了三下,掏出火柴点上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觉得为难,所以不敢敲落实,想听听父母的意见。不过,听那边人的语气,人品不错,又是近乡人,还有门补鞋的技术。” “可是,一个跷脚,这个”梅花母亲看着媒公,还想说下去,梅花父亲接过话:“有没有结过婚?” “结对一次,女的和婆婆拌几口嘴后跳河自杀了。”媒公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不过,还没有孩子。” “能不能再等一段时间,你再问问有没有更好的人家。梅花是个长女,嫁个跷脚,她èi èi将来嫁个什么人,还有她弟弟”梅花母亲皱着眉头,一副心酸的样子。 梅花父亲接着说:“要不,就按她姆妈的意思吧,先不出八字。” “难啊,好男人是箩筐里的青菜,捡走一棵少一棵。梅花也不小了,再等段时间怕是没菜,只剩下个空筐了。”媒公严肃地陈述起观点,“我觉得这门亲事配,好歹男的没有拖油瓶。要是再等几年,怕是拖油瓶的男人都难。” “这怎么对得起梅花。”梅花母亲嗫嚅着。 “是啊,自家女儿,哪舍得嫁个跷脚?”梅花父亲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后说,“要不,叫男的拍张zhà一 piàn,看上去顺眼的话,可以给。” 几天后,当媒公把穿着笔挺中山装的阿毛zhà一 piàn拿给梅花父母看时,两人一下子喜欢上了阿毛。方正的脸庞,高耸的鼻梁,虽说不上潇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两人给女儿看阿毛的zhà一 piàn,女儿红着脸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又用手指着zhà一 piàn上的阿毛,竖起拇指,“啊”的一声——让我嫁给zhà一 piàn中的男人?看到母亲点头,她圆圆的脸蛋一下子红得像两只熟透了的番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探望 梅花醒得比较早,她没有叫醒睡得正香的阿毛,掀开被褥,把枕边的衣服放在床边,蹑手蹑脚地从阿毛身上爬到床边,穿好衣服来到灶屋。 灶上冒着热气,母亲站在灶头前,用铜铲从里锅内舀起一小铲红色粘绸的汤,嘟起嘴唇呼呼吹了三下,轻轻呷了三口,嘴唇连着舌头扎巴了三下,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不够甜”,麻利地从墙壁的菜橱里一只粘了黑乎乎油腻的甏里舀了二小勺红糖放了进去,用铜铲捣蛋了几下后,又铲起一小铲汤,用舌头舔了几下,“嗯,甜了。”她美滋滋地边说边拿起两个面碗,盛了两碗放在灶头上。见媳妇来到了灶屋,她端起一碗递了上去。 “我的?”梅花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 媳妇嘴唇上的人中深又长,母亲坚信,媳妇上半年肯定会挺起大肚子,她看懂了媳妇的手势,也用手指着媳妇的人中:“你的,吃了后为古家生对双胞胎。” 梅花左手接过婆婆递来的面碗,“啊啊”地叫着笑着比划着,她把右手放在嘴巴前,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把手掌贴在脸颊旁,头微微侧向一边,意思是阿毛还睡着,要不要叫醒他一起喝。又指着右手的面碗,指着自己的肚子,竖起拇指后再摸一下下巴,意思是知道婆婆让她喝枣子银耳汤,希望为古家早点生个儿子,可完成这个任务需要阿毛的配合,所以,她想等阿毛醒来后和他一起喝。 梅花的比划让母亲坠入了云里雾里。对哑语一窃不通的母亲,还以为媳妇不喜欢喝枣子银耳汤,要回房间睡一会儿,忙用手指点着梅花手中的面碗,竖起拇指,连声说:“好吃,好吃,我专门为你和阿毛煮的。” 梅花“啊”地一声又笑了。婆婆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婆婆是让她现在把碗里的汤喝了,她坐上旁边的长凳,用调羹一勺勺地把甜汤塞入嘴巴。看到媳妇把一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母亲不住地竖起拇指表示喜欢,还让媳妇把凉好的枣子银耳汤放到床边,让儿子醒来喝。 阿毛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他拿起挂在墙壁上的毛巾和放在菜橱里的牙杯牙刷,准备到河边洗漱。新婚第一天,儿子不能到河边刷冷水牙洗冷水脸,母亲接过儿子手中的牙膏挤出一长条,从汤罐里舀一小勺温水倒入牙杯,连同牙刷交给儿子,又从汤罐里舀两勺温水倒入脸盆,用手试了试脸盆里的水温后把毛巾放入脸盆,让儿子用温水刷牙洗脸。 “昨晚睡得好吧?”母亲问。 “嗯,好的。”儿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刷好牙后把房间里的枣子银耳汤喝了,姆妈煮的,你娘子刚才喝了一碗,你也要喝一碗。” “我已经喝了。” “你晓得姆妈为啥让你喝枣子银耳汤?” “晓得,早生儿子。” 母亲露出了笑容,催促儿子快点洗漱,等会儿要带儿子到庙里拜菩萨,让菩萨保佑媳妇生个大胖儿子。 母亲左手拎着布袋,右手提着篮子,带着阿毛来到了古家庙。布袋里放了一对红烛,一刀火纸c二刀锡箔,菜篮里平放了三个面碗,一个面碗里盛着红烧蹄膀,一个面碗盛了只童子鸡,另一个面碗里是红烧鲤鱼。庙宇里已经有好几个头上裹着方巾的农妇跪在那里,嘴里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知道意思的话。烛台前燃着好几对蜡烛,烛焰把面积不大的庙宇全洒上了蜡油的香味。蹄膀c猪头c白煮鸡c苹果等摆满神龛。母亲不敢打扰菩萨和信徒,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槛,将三个菜放在神龛一角,借着烛台上的火苗点燃手中的蜡烛后插在烛台中央,双手合在胸前,慢慢地将身子后退到祭拜处,嘴里咕噜着“菩萨保佑c菩萨有灵”等咒语跪在菩萨前。阿毛学着母亲的样,嘴里也唠叨着“菩萨保佑c菩萨有灵”等话语,跪在母亲一侧,还认认真真地跟着母亲嗑了三个响头。 烛台上的蜡烛悄无声息地燃烧着,红红的火苗把阿毛和母亲的脸庞映得通红。回到家,母亲在灶台点了两支蜡烛,把庙里带回来的蹄膀等食物搁在灶板上,让媳妇和儿子对着灶台拜三拜。阿毛傻傻地问: “为啥要拜灶台?” 母亲白了他一眼,嗔怪他不成气,灶台就是祖宗,对灶台磕拜就是对祖宗磕拜,祖宗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着。她连忙站到儿子左边,希望祖宗原谅儿子的不懂事,保佑全家平安幸福,保佑儿子媳妇白头到老,早生贵子。阿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和梅花扮了个鬼脸后,嘴里说着“原谅我的不懂事”,对着灶头拜了三拜,梅花挪到阿毛右侧,也恭恭敬敬地对着灶头拜了三拜。母亲看着儿子媳妇不很统一的磕拜动作,嘴里重复着: “各位祖宗,你们一定要保佑阿毛和梅花顺顺利利c平平安安地生个胖儿子。” 临近中午时分,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探出了脸蛋。母亲把一碗白糖银耳汤碗猪蹄汤倒入搪瓷杯子放入布袋,上面搁了几个苹果和几包喜糖,还放了几双干净的袜子和一条全新的球裤,让儿子送去给明观叔。明观叔患了肝炎,没来喝儿子的喜酒,但送来了红包,对母亲来说,能够回馈的也只能是送上喜菜和喜糖,送点保暖的衣物。儿子娶梅花这件事,在她眼里有功劳的只有两人,刘婶和明观。那天刘婶和她说这个事被她一口否决后,要是明观叔不赶到县城告诉儿子,儿子肯定不会知道这事,更不会平白无故地照相,梅花父母也就不会同意把女儿嫁进来,所以,过年前她去邀明观来喝儿子喜酒时,看到房间里灰尘满地,东西乱成一团,人也皮肤发黄,形容消瘦,硬是留下来好好地把房间清扫了一番,还给他洗了蚊帐和被面床单,让这个可怜的老头过个干干净净的大年,同时留下五元钱,让他有空到门市部买点东西补一补。后来听说他年夜饭没有和儿子媳妇一起上桌吃,富文只是把菜搁在他房门口,一个老头就这么一个人在房间孤零零的过了个新年。年纪大了,最怕的是身边没个可以聊天的人,母亲让儿子在明观叔那边多等一会儿,好好地陪他聊会儿天,解解闷。 阿毛拎着布袋,拄着拐杖,头顶着冬日的太阳,走在村前的泥路上。阳光如小孩子胖嘟嘟的手一样柔软,让他感到毛孔都洋溢出温暖与惬意。明观叔家位于西横桥西侧,阿毛走到桥面上,将身子靠在桥栏上,把鼻孔对着太阳作着深呼吸,让空气通过鼻孔直入鼻腔到肺部后,尽情地呼吸着寒气中夹着暖意c暖意中又渗着寒气的空气。 陶富文的小儿子前进站在坐车里,手上抓着蓝色的洋卵泡玩得尽兴。朱小妹在一边的长凳上打毛线,见阿毛拎着布袋过来,嗲嗲地问:“阿毛,发喜糖?” “给叔叔送菜。”阿毛走到小孩边,从袋里掏出几粒硬糖放在坐车的栏板上,“弟弟乖,叔叔给你几粒糖甜甜嘴,你爷爷呢?”小孩放下手中的洋卵泡,用小手去抓栏板上的硬糖,嘴里流出清清的口水。 “在屋里睡着。”朱小妹放下毛线球,拿出手帕,揩着孩子的嘴巴,嘴里嘟囔着“小馋鬼”。 还没跨进明观叔的房间,煤球味c中药味和霉酸味充斥在一起,就已经直奔阿毛鼻孔了。明观叔披着蓝布棉袄,闭着眼斜靠在床上,看见阿毛后摇着手,大概示意阿毛不要进来,但已经晚了,阿毛已站在他床边了。 明观叔的眼白蜡黄,本已瘦削的脸上找不到一块肌肉,一张脸皮松松垮垮地摊在额骨颧骨面骨上,就像一位蹩脚的面饼师傅在铁锅边草草地贴了张面饼,稍不留神,脸皮似乎就会掉下来。脸皮怎会掉下来?阿毛觉得这比喻不贴切,但却找不到更好的比喻来形容那张只剩一张皮的脸,他把苹果放在床上,把搪瓷杯子搁在木桌上,故意轻松地问: “阿叔,你为啥不来喝酒?” “我这病?”明观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摆了几桌?” “你这病没啥的。”阿毛回答,“摆了六桌,就差叔叔你,都来了。” “新娘满意吧?” “满意。”阿毛掀起杯盖,把杯子端到明观叔面前,“阿叔,这两个菜给你补补身子。” 明观叔两手撑着床板,想坐直身体,吃力地说:“我病成这样了,连我儿子儿媳都躲我,你姆妈还记挂我。” 阿毛把明观叔床背上靠好,拍着他的胸口“你说啥话?你是阿叔。” “已经喝了一个多月中药了,撒出的尿还是酱油颜色,肝部绷痛得厉害,人也散了架,全身没力。” “那为啥出院?” “治不好的,太花钱了。” “花钱?”阿毛马上摇头,“花钱怕啥,只要把病冶好,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花下去,怕的是没效果。”明观叔无声地叹着气。 “是富文的主意吧?” 明观叔没有摇头。 没有摇头就是点头,阿毛生气地说:“我就知道是他的主意。” “你早点回去吧,这病要” “我不怕传染。”阿毛知道明观叔下面要说的话,干脆地回答,“我还要多陪你说说话呢。” “陪我说话,阿毛你”明观叔的眼眶湿润了,嗫嚅着,“可有人很怕还怕得很,我” 明观叔的“有人”,指的是儿子儿媳。自县城医院查出肝病后住院的十几天时间里,儿子陶富文来过医院三次,也可以说二次,第二次和第三次是一天的上下午。第一次是bàn li住院手续,第二次是四天前的上午,他进来后问他,什么时候出院?他回答说,随便,你做主吧,那天下午,他进来了,说办好了出院手续,可以出院了。自己得的毛病有多少重,他心里最清楚,他没说什么,乖乖地跟着儿子出院了。能说什么呢?花儿子的钱,现在儿子叫你出院,你能赖在医院不走?出院回家那天,儿子把几帖中药放在桌子上,把煤球炉搬进房间后就没再跨进房间半步,这几天吃的饭菜,都是小妹盛在碗里放在房门口,大年夜那天晚上,他甚至想到上吊自杀,他也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根布条,但苦于找不到挂布条的地方,最终没能死成。 “我经活够了,真不想活了,我苦”明观叔嘴唇颤抖着,还想说下去,被阿毛大声喝住。阿毛的声音很重,他要让外面的朱小妹听到,他说:“天下哪有不管阿爸死活的儿子。儿子不孝,还有儿媳呢,难道儿媳也不顾死活?”明观叔用手制止阿毛。对这个儿媳,从来没有指望过能帮点什么忙,嫁过来后,她也从来没有帮助过公公干过一件事,衣服他自己洗,破了他自己补,马桶他自己倒这次生病后,他自己坚持三天倒一次马桶,每次都是草草清洗后拿进房间里阴干的。 “放心,我就是你的亲侄子。”阿毛安慰明观叔,“以后你的中药我来抓,我娘子来帮你煎药。” 明观叔没有答应。 “那我每个礼拜一过来聊天。” 明观叔脸上如核仁般挤在一起的皱纹慢慢地舒展了。 阿毛让他多走动走动,多晒晒太阳,多走动对身体的康复有益,还说明年要让他喝儿子的满月酒。两人谈得很投机:结婚收了多少红包,村里人死皮赖脸地讨糖,梅花的胆小害怕,上午的拜菩萨,中午的拜灶台以及自己不懂事的问话明观叔让阿毛给他剥一粒硬糖,阿毛还给明观叔点了一支烟,明观叔虽然因这病戒了烟,但还是把烟抽完了。 阿毛离开明观叔房间的时候,心收缩得厉害,明观叔发黄的脸色和只剩一张皮的面孔,让他想到了死亡的恐怖,说不怕被他传染,那是骗明观叔的,谁不知道肝炎是要传染的!更何况服了一个多月中药的他脸色仍那么黄,还有,明观叔要得的是普通肝炎,一个多月下来,眼白肯定退了,阿毛没有往下想,再往下想就是对明观叔的不尊重。临走前,他大声喊着让朱小妹拿两个碗进来,他要把搪瓷杯里的食物倒进碗里后把空杯带回去。明观叔的媳妇,陶富文的娘子朱小妹,手上拿着两只面碗就是不敢跨进他公公的房门。阿毛气呼呼地让她把面碗放在门口,朱小妹放下面碗后,逃也似的转身离去。明观叔无奈地摇了摇头,凸出的喉结嚅动着: “你倒完菜后回去吧,向梅花问个好。” 阿毛没有答话,一声不吭地把搪瓷杯里的食物倒入面碗,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包蓝西湖香烟放在桌上,把桌上的半包金鸡烟放回口袋。走出明观叔家时,阿毛没有看朱小妹一眼。有样东西堵在胸口,连喘气都觉得痛,一股怒火从他心头涌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火,也不知道究竟是向谁发这个火,但他认准一个理,那就是陶富文不是个东西,朱小妹也不是什么好货。 “天下哪有这样的儿子和媳妇,这种人应该跳河自杀。”他心里忿忿地说。倒是朱小妹,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客气地邀请阿毛留下来吃中饭。 “不吃。” “哟,回去做啥?”朱小妹故意不解地问。 “宠娘子。”阿毛头也不回地跨出屋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回门 年初四是梅花回门的日子。 农村规矩,新娘出嫁后第三天,娘家要热热闹闹地置办新娘的回门酒,娘家的亲戚朋友与新郎见个面认个亲,回门酒后,新娘就是男方家的人了。阿毛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上抹了发蜡,脚上的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照出英俊的脸庞。梅花穿上结婚那天的红喜衣,像一只披着红色羽毛的小鸟,飞翔在回门的路上。挑篮头的祥根,吱嘎吱嘎挑着回门的贺礼紧随其后。篮头一边是切成手指长短的甘蔗,上面盖着一只带脚猪腿,另一边是母亲昨天晚上连夜包制的肉粽,两个篮头上各压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纸。 梅花牵起阿毛的手,走出了队里众目睽睽的注视,走进了冬日暖阳的触摸,心中涌起了浓浓的幸福与安全感。一夜之间,自己从姑娘变成了妻子,将来还会成为丰姿绰绰的母亲,她一路想,一路笑,一路跳,无论是在脚印踩成的泥路上,油菜夹道的沟垄边,还是麦芽吐绿的田埂上,“啊啊”的声音都如美妙的音符在阿毛耳朵边回荡。结婚前阿毛向县城的一哑巴大叔稍微学了点哑语,能基本看得懂吃饭c睡觉c男人c女人c喜欢c讨厌等常用词,对一路上梅花“啊啊”地手舞足蹈,他只能以嘿嘿地傻笑表示同意。走到桥上时,梅花一屁股坐到桥栏上,甩起双腿,指着左边桥栏示意阿毛也坐上去。阿毛指了指左手手腕,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意思是时间不早了,还有很多路要赶呢。梅花嘟起小嘴,挺起胸膛拍着胸脯,比划着阿毛还看不大懂的意思。 “风太大了,摔下去怎么办?”阿毛笨手笨脚地比划。 梅花睁大眼睛,她也看不懂这手势。 阿毛做了一个头往下倒的动作。原来是怕我掉下去,她看懂得了男人的意思,她指了指阿毛,慢慢地教起男人哑语动作:手往前飘表示风,手心直接向下代表摔倒,还有依靠c救人c游泳等手势,最后她比划:“你是我男人,要是我掉进河里,你可以救我吗” “救。”娘子刚教会他救人的手势,依葫芦画瓢地比划。 “怎么救?” “跳入河里。”阿毛把刚才摔倒的动作重复一遍。 “然后呢?” “游到对岸。” 看着男人笨拙的动作,梅花嘿嘿地笑着,使劲地甩着腿。 卸下扁担的祥根斜靠在桥栏边,看着这对指手划脚的夫妻,忍不住感慨,真是一对绝配夫妻。阿毛指着自己的瘸腿,又指指梅花的嘴巴和耳朵,意思是一个跷脚,一个哑巴,当然绝配。祥根忙解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梅花还像个小孩,无忧无虑挺单纯的一个小孩,和她在一起,觉得阿毛你很放松,全没有和水珍在一起的严肃紧张感。阿毛喃喃自语道,他做的主娶了她,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队员毛从口袋里掏出大红鹰香烟,给祥根点上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阿毛很少抽烟,他只是把烟嘴放在嘴唇上吧嗒几口,吐出的烟气很淡。 “阿毛,好好待梅花,她是个好姑娘,像一张白纸,纯洁可爱” 祥根说这话时,梅花和阿毛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她趁阿毛不注意,脱下脚上的一只皮鞋,藏在屁股后,然后哭丧着脸,嘴里“啊啊”叫着,一只手比划说鞋子掉河里了。桥下河面平静,看不出鞋子掉下去的波纹。 “怎么办?”阿毛手心向上摊开。 “我也不晓得。”她手心也一摊,噘着嘴巴。她噘起的嘴巴足足可以挂一个竹篮子,她从桥栏下跳了下来,踮起右脚尖,一瘸一拐来到阿毛身边。后面还有五里路要赶,阿毛心里着急但没发火,比划让她等一会儿,他回去再拿双皮鞋。 阿毛还没走出桥面,梅花“咯咯”的笑声传进了耳朵,正纳闷时,梅花手举着“掉下去”的皮鞋没几步追上了他,还拉住他的衣角比划:“在这里,我藏在屁股后面,刚才骗你的。” “下次不能开这种玩笑。” 梅花点头如捣蒜泥,挽起阿毛的手,朝祥根不好意思地吐舌头。 梅花家的回门酒很热闹。阿毛站在门厅,每叫一声阿爸姆妈伯伯叔叔婶婶,口袋里就多了一个红包。梅花轻轻地拍着他口袋,比划说,她那天才收到四个红包,阿毛今天收了这么多,她亏了。 “我的,就是你的。”阿毛用手回应。 晚上到家已经很晚了。梅花第一件事就是脱去红喜衣,从xiāng zi里拿出旧绒衣服穿在身上,比划说,明天,她洗干净后要藏在xiāng zi底,这是她美好的记忆。 梅花比划的时候,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农活 正月十五后,天气逐渐转暖。 已经沉睡一个冬天的油菜,竖起两三瓣翠绿的叶子,在春风里左右摇摆。被枯黄稻茬覆盖着的大麦籽,欢喜地吐出一两瓣还没褪下白色绒须的麦苗,麦苗穿过稻茬,像破壳而出的小鸡,窥视着多彩的世界。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那天早晨,队长陶富文站在榆树下吹响了春耕春播的口哨。他说,近阶段主要工作有三项:一是农田锄草,由妇女队长带领二个组,以村里妇女为主,做好麦田和油菜地的锄草工作;二是敲麦泥,由年轻的男劳力为主,对施了肥的麦泥进行敲击,提高麦子成活率;第三项工作由他亲自主抓,以年长的男劳力为主,将畜舍里的粪便c污水,柴禾以及清除的垃圾c草皮c塘泥等堆在一起沤制,以备秋作物施用。村民有的拿镰刀,有的拿榔头,有的掮化肥,有的拎粪桶,雄纠纠地走在出工劳作的路上。母亲被安排在油菜田里锄草,不知陶富文故意安排还是无意弄错,梅花被安排在了全部由男劳力组成的敲麦泥队伍中。 敲麦泥是春耕春播的重体力活,是为了更好地促进麦苗的分孽,用木捶使劲往麦泥上捶,将块状的泥土敲细,男劳力排成一行,一般三人或四人一畦,手执麦榔头,边后退边敲击麦田里刚撒化肥的麦泥,刚吐出嫩叶的麦苗经不起大脚和麦榔头的捶击,像折断翅膀的鸟儿匍匐在地。翌日,他们会微笑地挺起胸膛,嗍着田里的奶汁,一个星期后,麦田里又像铺了绿地毯,麦杆子粗,麦叶儿大,将来麦穗还会沉甸甸地挂在麦杆枝头。梅花扛着麦榔头,来到了桥圩的麦田里,由于是第一次作为阿毛家的成员参加劳动,又是参加男劳力的活,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三人或四人排成一行必须齐头并进,否则不仅影响到工分的评定,还让会队里的人耻笑。梅花在娘家从未敲过麦泥,现在还真后悔,在家时为什么不到麦田敲一次麦泥? 一个上午的劳动,梅花咬牙紧紧跟着婆婆和一个40来岁的妇女,没有落下一寸。中午回家的路上,已经湿透的内衣经凉风一吹像一张冰冷的铁皮包在身上,全身打颤,右手心指根处两个大大的血泡也让手产生灼热的疼痛,梅花没有一丝后悔,“我干得不错。”她的心里满是欢喜,回家后擦个澡,下午出来戴个纱手套,今天的表现应该能让队长满意,应该能取得一个比较满意的工分。下午收工前,梅花从队里的记工员吴秀龙那里看到了自己得到了8分的工分,她差点高兴地跳了起来。手指起泡c全身酸痛在8分的工分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收工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就是给她定8分工分的队长陶富文,那个自己男人小学同学的男人,那个听阿毛说无情批斗自己老爸的男人,那个老爸生病把饭菜放在门口不敢踏进房门半步的男人,那个娶了个娇滴滴女人并给他生了个儿子的男人,好几次,她想赶上去表示感谢,女人的羞涩还是让她没有追上前去。 阿毛到家时,梅花已用缝针扎破了手心的水泡,涂抹着紫药水,一见到阿毛,忘记手上的疼痛了,兴奋地比划:“今天队长给我定了8分的工分。” “敲麦泥?”阿毛不相信,这可是男劳力的活。 “我工分比姆妈高出2分,我8分工,我一直和男人们并肩敲着麦泥,没有落下半步。”梅花看了看坐在灶跟前里往灶膛添稻柴的母亲,显得很兴奋,站起来后蹦跳着来到阿毛面前,比划,“不过,现在我腰酸背疼。” “这是男人干的活。”阿毛有点心痛。 “没事,只要工分高就可以。”梅花比划。 阿毛竖起拇指,表示对梅花的赞赏:“我晚上帮你揉。” “真的?我要你从头揉到脚,这是我今天的劳动报酬。”梅花双手套住阿毛脖子,对着阿毛的鼻梁嘿嘿地笑着,像春天里找到燕巢的燕子。 晚饭后,梅花拉着阿毛的手来到房间。先把外套脱下来放在写字台上,又把裤子脱下来放在凳上,穿着红色头绳衫黑色头绳裤,俯卧在床上,指着自己的背,意思是可以揉了。 “翻过来,我要从你的胸部开始揉起,一直揉到你的脚底,让你舒舒服服地享受男人的力量。”阿毛比划。 “不,我要你揉背。” “我要揉胸。” “我背酸,胸不酸。” “背酸也要揉胸。” 梅花拗不过阿毛,转过身仰卧在床上,眼睛看着帐顶。阿毛把拐杖支在床边,脱下棉袄和外裤,笑嘻嘻地爬上了床。他先把双手放在梅花眼睛前搓洗,随后将手心在梅花细长的脖子上轻轻地揉捏。梅花上身触电似的颤动了几下,随即就让阿毛的揉捏征服了,感觉肌肉在一点点地放松,毛孔在一点点地舒展,身体在一点点地飘升,像羽毛一样凌空飘浮着,她索性闭上眼睛,好好地享受起这份惬意与舒适。 阿毛揉完脖子揉双肩,揉完双肩揉两臂,在拿起梅花的左手准备捏手时,却停在了那里。 “怎么不揉了?”梅花睁开了眼睛。 “你的手?”她比划问。 “没事的。”梅花草草地比划。 梅花的比划却像风中的粒粒细沙,吹痛了阿毛的眼睛。细皮嫩肉的这双手,第一次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活生生地磨出两个水泡,只是为了给队长留个好印象,多拿点工分。手心这么大的水泡,你却轻飘飘地“没事的”三个字,老实可爱的娘子啊,你不嫌弃我是个跷脚,不嫌弃我有过娘子,甚至没有问过水珍的事情,以后你不能讲话,我就是你的嘴巴,你不能听声音,我就是你的耳朵,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阿毛在她手心里写了“相信我”三个字。 “相信啥?”梅花微笑地比划。 “让你幸福。”阿毛很严肃地比划。 梅花跟着村里的男劳力,连续敲了五天的麦泥,把桥圩和堰上30亩大麦田细细地全敲了一遍。第六天梅花和队里妇女一起,给油菜施磷肥了。相比较敲麦泥,施磷肥是一项轻松活,只须低头弓背弯腰,掇一小把磷肥在每棵油菜边就可以了。让陶富文感到奇怪的是,施了一天磷肥后,队里其他妇女准像吃撑的母鸡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路,梅花却像装了滑轮的辘轳,看不出一丝腰酸背痛的迹象,即愁眉苦脸,也不怨声载道,而且“啊啊”的笑声还从队里的水泥场一直飘到油菜地。陶富文根本想不到,每天晚上梅花都累得爬不起来,是阿毛用手揉捏和àn 一,她翌日才又充满着活力。 梅花还琮忘记耕种自留地菜园。如果说水珍是个织布高手,梅花就是个农田能手。惊蛰过后,她用洋钞在自留地里整理出三块方方正正的菜畦,傍晚收工后拾掇点鸡粪兔粪,上面盖些捡来的枯草以增加土地的温度和肥度。东边菜畦上,种上青菜,中间菜畦种上洋葱韭菜,四周下了豌豆和蚕豆,西边那块种了几颗“老来红”熟瓜和南瓜。“老来红”熟瓜是专门给母亲吃的,母亲的牙齿不利索,梅花专门到娘家拿来“老来红”瓜籽,在场角培育出瓜苗,然后进行移栽。“吃这个瓜不用嚼,舌头舔一下就能咽进肚里。”梅花向母亲比划这个手势时,把洁白的牙齿往里磕,做出嘴里没有一颗牙的老人用舌根啃熟瓜的动作,引得母亲笑地流了一地的口水。 春天的这块自留地,青菜洋葱韮菜绿油油,豌豆蚕豆像竹园的春笋往上攀升,熟瓜南瓜尽情地向外伸展茎条,三块菜畦像母亲的心情,更像阿毛的心情,眉尖的毛孔里都透着喜悦和满足。开刚蒙蒙亮时,梅花会拿着镰刀水桶,一棵棵地给青菜韭菜洋葱浇水,给蚕豆豌豆松土,给熟瓜南瓜盖土施肥。晚上收工回来后,拔几棵青菜,割几棵洋葱和韭菜,把老的青菜叶掰下来喂兔子,嫩的菜叶炒着吃。洋葱里面放个鸡蛋,或者韭菜里面放几根切得细细的春笋,梅花让母亲体会到了媳妇的贤惠,让阿毛体会到了娘子的聪明。有一次,当梅花把韭菜沙螺蛳肉端上桌的时候,阿毛睁大眼睛:“哪里来的螺蛳?” “我摸的。”梅花露着甜甜的微笑。 “我不信,你啥时间摸的。” “今天中午。”梅花打开h一u én,把一盆养在水里的螺蛳端在手里。 这些可爱的小螺蛳,张着黑褐色的厣片,露着灰白的嫩肉,细细的同样灰色的触须在水中摇摆着。阿毛指着飘在清水上的几滴像菜油的东西,比划:“这是啥?” “菜油,我在里面滴了三滴,就三滴。”她用手轻轻地碰了一根浮在水面的触须,张开的鳞片马上合拢,“水里放几滴油,壳里的泥会吐得干净。” “那我为啥不晓得?”阿毛嘿嘿笑着。 “我还晓得螺蛳的好多情况。”她放下木盆,很是骄傲地比划,“现在的螺蛳最肥了,再过段时间,螺蛳就要产籽,清明螺,赛过鹅,老古话都这么说,所以,中午我下河了,明天晚上给你炒一碗红烧螺蛳,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夏天,梅花还会在自留地菜畦边周围搭个丝瓜黄瓜棚,在东场角搭个杜瓜棚,屋后搭个葡萄棚,让阿毛感觉生活又变得有滋有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哭诉 “队长睡了我!” “啥?”阿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队长下午睡了我” “你别瞎说,这怎么可能?” “我没瞎说,队长就在家里的床上睡了我!” “真的,那姆妈呢?” “姆妈让小妹叫去了,我不骗你。”梅花坐在床沿上,边抽噎边比划,“我也不想瞒你,队长睡了我” 梅花的哭声越来越大,比划时断时续,像一幕幕皮影戏,四周留着空白,后来竟无力地趴在写字台上痛哭流涕,但这些动作却似一把把锋利的bi sh一u直穿阿毛心窝,他头发根根竖起,毛孔个个张开,恨不得马上拿起kǎn dā一冲到陶富文家,一刀结束他的狗命。他攥紧拐杖,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天杀的队长,我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梅花终于恢复了平静,向阿毛比划起下午家里发生的一切—— “下午,姆妈让小妹叫去照看她小儿子前进了,前进发着高烧,我一个人在家拆你头绳衫上的旧头绳,我想给你打一件新的头绳衫。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拆着头绳,心中想着你穿上头绳衫会是什么样子,我还想着在头绳衫前面用红色的细头绳缝几颗星星。队长进来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还优雅地竖起拇指看着我。他是队长,我以为他了解一下情况就走,就没有拒绝他伸出拇指对我的夸赞,还到灶屋给他泡了一杯绿茶。其实我不应该给他泡茶,或许他只是路过看到房门开着进来转转就走,可是我不光给他泡了茶,还把灶屋的热水瓶拿进房间,并腾出椅子让他坐,他接过我的茶杯后没有直接坐下来,嘟起厚嘴唇,把拂在上面的碎茶叶吹到地上,然后他轻轻地喝了一口,还用舌头舔舔了嘴唇。见我站在一边,他把椅子挪到我身边让我坐,他还是站在我旁边。队长站着我怎么敢坐?我马上从灶屋搬来一张长凳让他坐。就这样,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长凳上,我低头拆你的头绳衫,他侧头看我拆头绳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本来以为他会马上就走,可他没走,时不时地竖起拇指对我表示赞赏。当时,我心情很激动,他的赞赏让我自豪。我笑得很灿烂,放下头绳衫比划着,谢谢队长,谢谢你给我定了8分的工分。他仍竖着拇指,舒展着眉头向我笑。他晓得他不会哑语,我晓得他的意思,所以,我继续比划,我说我一定服从你的劳动分配,我一定好好劳动。我还拍着自己的胸脯向他保证。那个陶队长,看到我拍着自己的胸脯,眯着眼睛笑了,他笑的时候嘟起了厚厚的嘴唇,嘴唇皮差点碰到了塌陷的鼻梁。他把椅子挪到我身边,把头伸到我的胸前,用两个拇指对着我翘。我晓得她肯定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晓得怎么解释。或许他根本没有误解我的意思,他根本就是冲着要和我睡觉而来的。我红着脸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比划,即使我再努力比划也没有用,他根本不懂哑语,他只是竖起拇指对着我。 “我红着脸低下头,我假装认认真真地拆头绳,我希望他马上就走,我晓得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怎样的结果。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漫长,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意料没有错,陶队长把右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用手把他的手推开,我只是抬起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我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反抗,我也不晓得下面我该做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用眼神对他说,不要,不要这样。可根本不管用,他的手开始在我膝盖上扶摸,我汗毛竖了起来,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感到难受恶心,可我还是没有反抗,阿毛,其实,我是不敢反抗,我怕” “怕啥?”阿毛也流下了眼泪。 “他是队长,我一反抗,我不会给我8分工分。” “所以,你” “我没有反抗。”梅花看着阿毛湿润的眼睛,上牙咬着下嘴唇,继续复原下午的情景。单纯可爱的梅花,把本是不可见人的秘密比划得清清楚楚,生怕男人不知道: “他右手滑到我膝盖,指尖敲我大腿。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没有停下在往上游动的右手,先在我大腿上抚摸,慢慢滑到我屁股,还在上面轻轻地拍摸。他在我屁股上拍摸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我没有反抗,甚至不敢看他的手,只是耸起肩膀,挺起背腰僵坐着,还傻乎乎地用头绳衫遮住自己的前胸,就跟骆驼把头伸进沙漠,我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没有一点勇气叫出声音或者用力扒开他的手,只是害怕地僵坐着。 “我的胆小脆弱和温顺让陶队长很意外,我边摸我屁股边看我的眼神,我没有大呼大叫,我听到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他嘟起厚厚的嘴唇,用手指拎着我胸前你的头绳衫想把它从我胸前挪开。我使劲摇头,不敢松手,也不敢用手比划,要是用手比划,他一定会把衣服从我胸前拿开,我只是嘴里“啊啊”地叫着。尽管我使劲抓住你衣服不放,尽管我使劲想用你衣服捂住砰砰乱跳的心,无奈我的力气太小,他的力气太大,他最终从我胸前拿走了你的头绳衫,我的胸前没有了你头绳衫作保护。见他脱掉身上的汗衫露出牛筋一样结实的肌肉,我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敢大声哭泣。我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前胸,我把头埋在膝前,蜷缩着身子,害怕得全身颤抖。 “我抬起头时,他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他粗壮的大腿和黑色的腿毛让我想到了可怕的黑熊,他像一头黑熊踱到我身边,双手抓住我两肩,硬生生把我从椅子拉到床沿。我哭着很可怜,眼泪像夏天的阵雨哗哗全流在了面孔上。他把我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开始剥我衣服上的钮扣。我有男人,我是阿毛的娘子,你有女人,你是朱小妹的男人。我和你不能干那事,阿毛晓得了会杀了你的!我边哭边比划,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哭叫,三下五除二就剥掉了我上身所有的衣服。” “你为什么不推开他,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大喊大叫?”阿毛已经青筋暴裂,他狠狠地比划,“难道你不懂得这是qiáng jiān吗?” “我推了,我使劲地推了,但没用。”梅花哭得很伤心,“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推出了三步,还用手在他身上狠狠地抓了几把,他身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我根本抓不到他的肉。被我推出三步的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眯着眼睛露出了笑脸。他走到门口栓shàng én闩,到窗前拉下纸布,拉上布帘,折回来后用手在我面前比划着数字4,他把这个数字在我面前扬了几下,看着赤条条的我的反应。今天不满足他,他就给我4分工分,我就成了队里工分最低的成年人。我无奈地闭上眼睛,多么希望此时姆妈能马上回来救我,多么希望此时你阿毛能马上回来救我,可姆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我嘤嘤地哭着。等他走到我身边时,我顺从地任他把我抱到床上,任他脱掉我的鞋子长裤,我被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我紧闭着眼睛,牙齿咬着嘴唇。我听到他坐在床沿上脱下他的鞋子,脱下他的裤头,爬到我身上,我不敢叫,我怕被别人听到,我怕队长生气,他一生气我的工分就只有4分了。” 阿毛浑身充血,整个人颤抖起来,当时趴在梅花身上的好像不是队长,而是他自己。 “他力气很大,几分钟后就满头大汗。” “你”阿毛不知道如何比划了。 “我” “然后呢?”阿毛比划, “然后他穿上衣服,坐在长凳上,还倒了一满杯开水,坐着喝茶,看我穿好衣服后才离开。”梅花停止抽泣,看着阿毛变形的脸,怯怯地比划,“他走的时候给我做了个8的手势,可能给我8分工。” “让他睡,他给你8分,不让他睡就给你4分,你”阿毛火火地手舞足蹈,“年底我阿毛会买工分的,买10分工,一个正劳力的工。即使我没钱买工分,即使你四分工,你是我娘子,我照样能养活你。” “我我”梅花不知道该怎么比划。复述被队长睡觉的全过程,是对伤口无情的剜肉和撕裂。她本想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但阿毛是他男人,她的身体是属于他的,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而且纸肯定包不住火,她没有理由不让阿毛知道自己的私有物品受到侵犯,她甚至预想到了阿毛知道事情详细经过后暴跳如雷的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买药 从布帘四周溜进来的阳光,柔柔地c怜爱地抚摸着阿毛。阿毛睡得很沉,他累得倒头就进入了梦乡。 没有人比阿毛的睡姿更优雅了,他侧身睡着,一只手搭在耳朵上,像襁褓中的婴儿,也像一幅舞蹈的素描。此刻,背靠于床沿的梅花,看着婴儿似地躺在床上的男人,回味着昨晚的每一分每一秒:梅花爬下床,拉下纸布,不让阳光漏进来。阿毛需要休息,睡足了以后才能补鞋挣钱。她轻轻地打开房门,从水缸里舀来一盆凉水,把男人全身擦拭了一遍。她犹豫几秒后怕吵醒他,就在身上盖了条床单,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阿毛其实让凉水唤醒了。 回想昨晚的一切,他既兴奋,又不免苦涩,梅花的大胆,热烈,这些都是以前没有过的。一个人无助到了极点,对方的一件小物品,或者他为对方作的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精神寄托,梅花现在把迎合他的一切,满足他的需要,把替他擦身,让他舒服地睡个懒觉都作为一种精神寄托了,他不忍心阻止梅花,假装沉睡着,任凭梅花从头擦到脚,又把他身子侧过去抹后背。 的确,事情发生后,对梅花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身体弥补男人。昨天晚上,阿毛如果继续要她,她还会答应,而且满心欢喜地答应。 可怜的梅花,甘愿用自己的身体弥补一切。 当然,阿毛心里还知道,梅花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他不要抱复,既然她用身子弥补一切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怎么能当事情没发生过! 整个上午,阿毛只做了二个是补胶鞋个是修皮鞋的生意,这是设摊以来的第一次。修完皮鞋后,他没有上色打油,没有用碎布擦拭,嘴里也不再说“跟新买的一个样”等让人听了心情舒畅的话,直接把皮鞋扔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补鞋者。补鞋者递给他一毛五分,他也没伸手去接,而是从鼻子里喷出古怪的声音: “还差三毛。” “差三毛?”补鞋者声音明显加大,“哪这么贵?” “没看到我鞋底扣了10个铆钉!” “那以前你?”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补鞋者很不情愿地掏出三毛钱,嘴里咕哝:“我前世大概欠你了” “就是欠我了,怎么啦?”阿毛这才接过钱,扔进木箱口的铁罐子。他心里有气,他脸上在烧,他怎么看都觉得,无论是路边嘻笑聊天的人,还是路间匆匆行走的人,看他瞟他的目光都没有曾经熟悉的友好和温暖,而是充满轻蔑,不屑和鄙视,他仿佛还听到他们嘲讽的话: “阿毛,你这只缩头乌龟,娘子让野男人睡了,你还坐得住,傻啊!” “阿毛,娘子瞎了眼嫁给了你,好端端的她被野男人睡觉,你竟不敢翻捎。” “阿毛,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你连树都不如。” 一个接一个声音从耳边袭来,像火车的轰鸣声,像黄蜂的嗡嗡声,阿毛受伤的心终于被捣碎了,他收起摊,没有到猫狗线粉店吃线粉,也没有到到鲜得来馄饨店吃馄饨,而是简单地买了一个芝麻饼,边吃边急咻咻来到横街东角的副食品公司门市店。店老头瘦瘦高高的,他打着蒲扇,从底层柜子里拿出两包土huáng sè草纸包着的东西。阿毛虽只瞟了那老头的脸一眼,但不知怎的,老头眼角残留着眼屎的小眼睛让他感到一阵腌臜和恶心,就气冲冲地问: “你做啥啦?” “我?”老头被阿毛怒气冲冲的样子弄迷糊了,“我给你拿老鼠药。” 阿毛接过黑乎乎的塑料纸包着的老鼠药,像做贼似的塞入裤袋。老头大概窥出他的心思,抬起问:“药人?” “嗯,药人。”阿毛随口回答,想想不对,又改口说,“不是,药老鼠。” “1角2一包,两包2角4。” 阿毛为刚才不经大脑的回答感到不好意思,从短袖口袋里掏出二张1角纸币,二个2分yg bi放在柜台上后,解释说:“家里老鼠蹿来蹿去的,把xiāng zic鞋子全咬破了。” 老头把柜台上的钱放入一个麦乳精黑色的罐子:“不咬人吧?这年头,老鼠不咬人,可用老鼠药咬人的人,多着。” “shā rén偿命,我哪敢干坏事。” “就是。人哪,啥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干缺德事。前不久,南门广场就枪毙了一个用老鼠药药死自己娘子的男人,那男人,是被拖着过去挨子弹的,已经瘫倒了。小伙子,你买回去派啥用场我不管,我这个老头就是喜欢多唠叨几句。” “我一个跷脚,哪像干那事的人。再说了,我想药人,这一点不够。” “小伙子,你怎能这么说话,我这儿的老鼠药叫啥?毒鼠磷,一小包就能药死一头水牛,不信,你拿头牛试试?” “拌在草里?”阿毛像来了兴趣,把手磕在柜台上。 “对,就拌在草里,你也可以融在水盆里,让牛喝水。”老头回答。尔后,他的小眼睛细细地打量阿毛,轻轻地问,“小伙子,你来真的,你真的要药牛?” “放入水盆里,这是个好办法。”阿毛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先用牛试一下,然后再药人。” “死人了,你不要说是我这里买的。”老头显然没有想到阿毛这么回答,他双手拍着柜台上的玻璃,加大了声音,“小伙子,回去就药老鼠,千万不要药牛,更不能药人。” 阿毛把左手插在裤兜里,死死地按住纸包,仿佛纸包就是队长的天灵盖,脑海里已经开始放diàn yg了——老鼠药在慢慢地融化,慢慢和水融为一体,然后,他躲在角落里,看着陶富文鼻孔出血,四脚一伸后上西天。这样的结果想想也美,他嘿嘿地笑了两声: 陶富文,你这个liu áng,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zh一u nián祭日。 那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就恶有恶报。 他本想今天晚上潜入他家灶屋,毕竟投毒是要坐牢,要枪毙的,可心中的怒火能捱得到晚上?灯下黑,越是亮的地方越暗,他听说过这个道理,所以,越是危险的时刻也就越安全,就心急火燎地离开小店,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到陶富文家。 今天,回家的路怎么就变得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投毒 朱小妹七岁的大儿子陶胜利,手里拿着一根铁丝推叉,在屋外的泥场上推着铁箍。这个一头黄毛,脸上挂着比他老爸小一号的塌鼻梁的小孩,看见阿毛后跑进屋内,把他母亲叫了出来。朱小妹扭着屁股跨出门槛时,阿毛的目光不知怎地被她前面鼓起的山峰吸引去了,当然,还包括这个女人微翘的屁股。朱小妹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的动作,走到阿毛跟前时,左手心托右肘,右手心托左肘,很自然地两手平放在肚子前,碎花衬衫里面白色的乳罩就隐隐约约露了出来。这时,这个乳罩已经不仅是为了包裹,而是一种炫耀,一种男人想像力的启发。母承子贵,生了两个儿子的朱小妹,每次看见阿毛,总喜欢话中有话地说上几句,今天也不例外,她风骚地问: “你眼睛看哪里呀?” “没有啊——”阿毛答非所问。 “不是看我啊?”朱小妹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 原本跟在身后的小儿子前进,走到他母亲前面,好奇地抚摸手中的拐杖。朱小妹连忙把儿子拉回来,责备儿子:“你这个小牌位,阿毛叔的拐杖是他的命根子,是你碰的吗?”前进当然听不懂他母亲的话外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毛也不谦让,伸手摸着前进的头,嘿嘿地笑着说: “小牌位,不要哭。要摸叔叔的拐杖可以,要摸叔叔的命根子不行。叔叔的命根子哪,不是这拐杖,而是和你爸爸一样的水壶,有的人还缺不了它。” 朱小妹心里清楚,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讥讽道:“两样都是你的命根子,没有拐杖,你不能走路。没有水壶,你不能养儿子,你说呢?” 阿毛心里盘算着进入灶屋的理由。只有进入灶屋,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鼠药洒入水缸,就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问:“大水壶不在家?” “啥事?” “男人间的事。” “男人间有啥事,来取经?” “男人间就不能有事?”阿毛愤愤地反问。 “你不是来取经的?”朱小妹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男人不威风吗?” 威风?队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确威风。队长娘子也没少沾光,有当面奉承的,有暗地里塞大腿有,稍微出点工还可以拿足8分工,这种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是男人往她脸上贴了金。但威风倘若仅仅指男人的身份,眼前这个女人就不是尖酸刻薄的朱小妹了。母承子贵,男人在她肚子里两次种上儿子的种,这才是她所指的威风,这才是她所谓的取经,阿毛了解朱小妹的脾气,轻蔑地“嘿嘿”两声,然后眯眼看着她,不屑地说: “生儿子有啥稀奇的,他会补鞋吗?” “会补鞋,就稀奇了?”这女人反问。 “我可是拜了师的。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他到我这儿取补鞋经的。”阿毛没等朱小妹回话,三步并二步瘸进了门厅,故意大声喊着“陶富文,你小子,我来找你,你竟然躲着不见”。他喊得很响,把音拖得也很长,以此掩盖剧烈跳动的心。 “真不在家。”朱小妹追了进来。 “真不在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 “为啥骗你?”阿毛的憨相让朱小妹不由地笑了,“要不,你进去找,没准我把他藏在床底下呢。” “说不定。”阿毛重重地点头,“那我真找喽?” “找啊,我同意了。”朱小妹背靠门槛,挑衅似的看他。 机会难得,时间更宝贵,阿毛头也不回地瘸进灶屋。这也是一间普遍的灶屋,灶头上的两个锅盖和墙壁上的菜橱都蒙了层薄灰,许是刚从河里提上水的缘故,灶头边水缸上盖着的木盖,擦得倒比较干净,阿毛不敢久留,来到水缸前,打开木盖,正想拿出裤袋里的老鼠药时,朱小妹拎着前进的手跟了进来,不解地问:“你掀水缸盖干啥,难不成我把他藏在水缸里?” “我我口干呢。想喝水。” 阿毛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感觉声音颤抖了,幸亏还没来得及拿出老鼠药,否则真被抓个投毒的现行。朱小妹没有看出阿毛的慌张,手指着灶头中央的汤罐,让阿毛喝铜汤罐里的温水。阿毛如释重负,拿起灶头上的铜勺,从汤罐里舀出一大勺温水,咕噜两下就把大勺温水灌入肚子里。这时,前进开口向母亲要水喝,朱小妹接过阿毛手里的铜勺,舀了一小勺温水喂儿子,嘴里叮嘱儿子: “慢慢喝,别呛着。” 看来再投药是不可能了,只有以后找机会了,阿毛想马上离开,扭头的一霎那,看到了前进沾满泥巴的小手抹着还淌着清水的嘴角时忽闪着的大眼睛,不由地蹲下身,摸着前进的头,温和地说: “小捉襟,下次叔叔带你玩。” 这一次,朱小妹听出了阿毛对儿子称呼的改变,大惊小怪地说,怎么不叫小牌位了?她喜欢阿毛叫他小牌位。来前的生气和刚才的惊慌似乎全忘记了,阿毛一下子清醒了,第一次干坏事,竟然碰上这样的——事前根本没往这个方向考虑的——后果,他急急地,快速地瘸出了朱小妹的家,在刚踏上古横桥阶时就贼头贼脑地把赃物——老鼠药——扔进了桥堍的芦苇丛。 梅花从自留地里采回2个西瓜和3个甜瓜回到房间时,阿毛直挺挺地靠在床上,左手托着后脑勺,右手打着蒲扇,看着天花板发愣。 他仍心有余悸,要是朱小妹没跟进来,要是动作更快一点,那是什么后果?朱小妹死了,胜利前进死了,陶富文说不定倒没死——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这是正当报复吗?不是,绝不是,这是shā rén,他不能shā rén。还有,朱小妹是不是察觉到他有毒死男人的想法,这是不是她故意设的套?要不怎会这么巧,在打开水缸盖的那一刻进来,而且前进还学他的样喝水,这一切都像事先设计好的情景。 阿毛想想又觉不可能,孩子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那双眼睛多清澈啊,没有一点杂质,怎么可能事先“被导演”?那么一切是偶然了,真得感谢孩子的眼睛,想到这,阿毛的眼睛模糊了:朱小妹走路时两个像南瓜一样凑在一起的屁股,细长喉咙里发出的嗲声嗲气的声音,大屁股配上长脖子,正如大熊猫长了长颈鹿的脖子,怎么看都不应该协调合称,可在她身上还真觉得合适和协调。他不禁心猿意马了,他仿佛看到了朱小妹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身材匀称,该凹的凹,该凸的凸 梅花开门时一霎那“啊”的惊叫声,把他拉回到了现实,梅花问他:“你为啥回来了?” “生意不好。”他懒懒地比划。 “我不相信。”梅花站到床前,嘟起嘴巴。 “上午就补了两个鞋底。” “还在想那天的事?” 他眼睛望屋顶:“没有真没有。” “你骗不了我,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今天还被他睡。”梅花夺过他手中的蒲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梅花是个眼眶浅,藏不住眼泪的人,她希望对她笑几声,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一句假装的咳嗽,但他没有,他眼睛望着屋顶,好像面前的她根本不存在,房里里就剩他一个人。她不死心,用蒲扇柄挠他腋窝,可他不光没有笑,反而用眼睛重重地瞪她,还比划说,干吗挠他腋窝? 真不知道我挠他腋窝的原因?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一滴一滴全淌在脸颊上。他的眼神为啥这么陌生,难道自己不是他娘子了,难道他变心了?她感到一阵的委屈,但还是擦掉了两颊上的眼泪,故作轻松地比划: “问你呀,你干吗躺着?起来!我采了西瓜和甜瓜回来。” “我不渴。”他的比划有气无力。 她把蒲扇往床上一扔,走出房间,一会儿,手中拿着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放在写字台上:“姆妈和我一起回来的,她在灶屋,起来吃西瓜,你这样躺着,她又以为我们吵架了。” 阿毛看着有点无奈c有点委屈又无助的娘子,想着没有实施的行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梅花把一切告诉了自己,只因为他是她男人,而自己没有勇气告诉她,却还去想朱小妹,自己难道变坏了?阿毛犹豫良久,站起身,拿起西瓜咬了几口,然后竖起拇指,比划“真甜”。红红的瓜汁顺着下巴淌进了脖子和前胸。 他终于看到了梅花破涕为笑。翌日,阿毛托良平用两斤白糖c四包雪片糕从隔壁队里抱来了一只叫“花花”的小黄狗。花花三个多月大,除四个爪子白色以及后半个脖子有铜钱般大小的黑斑外,全身上下一身金毛,显得比较威猛。他在门厅廊角搭了一个小矮棚,算是花花的小窝,把仅有的一只镶着绿色花边的搪瓷碗给了花花,还把一小碗拌了少许猪油的米饭给花花吃。这个小家伙摇着尾巴,把搪瓷碗舔得干干净净。阿毛摸着花花的脑袋,温柔地说,花花真乖,以后你就是家里的新成员了。小家伙四脚趴在阿毛跟前,汪汪地叫了两声,舌头舔着阿毛露在外面的脚趾。 “听懂了?”阿毛显得很兴奋,“以后就给我看好这个家,看见陌生人进来,就汪汪地叫。” 小家伙摇着尾巴,汪汪地又叫了两声。 “别的男人进来,就扑上去咬他。”阿毛很满意花花的反应,伸出手想让它舔手心。 小家伙伸出小舌头,舔阿毛的指尖。 阿毛拿着狗盆,嘴里哼着小曲走进灶屋,从水缸里舀了满勺清水,边清洗狗盆边对母亲说,花花真聪明,把碗舔得这么干净。他原以为母亲也会夸奖花花几句,毕竟它是用两斤白糖c四包雪片糕抱来的,而且刚抱来时对着母亲使劲地摇着尾巴,没想到母亲不光冷眼瞟了他一眼,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养儿子倒养起狗来了,狗又不能代替儿子,他兴致勃勃清洗狗盆的高兴劲一下子成了漏了气的皮球,瘪了。 “姆妈,又怎么啦?我养狗还不是为这个家,狗可以代替我看好这个家。”他做出无辜的样子。 “你有多少钱?用得着狗来看家?” “没钱可以看人。”阿毛把狗盆里的脏水泼到灶屋外,噔噔地拐出了灶屋,耳后传过来母亲“你是怕我被人家拐走还是怕你娘子让人家拐走”等不重不轻的话。 阿毛拿着狗盆坐在门槛上,越想心里越火:娘子让队长睡了,自己顾着娘子的面子不敢声张不算,还不敢公开去翻梢,想用老鼠药偷偷地毒死他,却不料让朱小妹儿子清澈的眼睛挡了回来,只能弄条狗回来保护娘子。 “自己是不是连条狗都不如?” 他这么问自己,随即否定了想法,再怎么说也要和陶富文当面亮个底,这么躲着掖着,他还真以为心里怕他,阿毛把狗盆往狗窝边一放,拄着拐杖来到了村口的老榆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争斗 古横桥堍边的老榆树是村里人夏天纳凉的集聚地。每年六月中旬后,村里人吃过晚饭后便汲着拖鞋,拿着蒲扇,端着凳子或椅子,自发地聚拢在老榆树下,拍打着蚊子,嚼着瓜子,听着收音机,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男人们着上身,下身一条宽大的裤头,露出黑又长的腿毛,显示着威武与雄性,女人们穿着汗衫背心,下身绷着宽松的裙子,时不时从嘴里嗲里嗲气地发出“这个鬼天气,热死人了”的话,然后很自然很旁若无人地将汗衫背心的下摆作扇子,对着涂了雪花膏的脸挥动,雪白的肚子若隐若现,惹动着男人骚动不已的心。阿毛来到老榆树下时,陶富文正斜靠在藤榻上,打着蒲扇,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平湖钹子书,一边和陶敬和一位村里人都叫三伯伯的老头闲聊着。 收音机其实是村里的集体资产,传到陶富文手里大概已经是第三任了,队长易人,它是唯一必须移交的物品,是生产队权力的象征,一直由队长保管,也就为队长一家享用了。夏天纳凉时,陶富文一般会将收音机拿到老榆树下,和村里的老头一起收听钹子书csu zh一u评弹或者越剧沪剧,以算是给村里老头们精神上的享受。陶富文若无其事优哉优哉地和村民聊天的样子,让阿毛心头火唰地蹿了上来,他径直走到陶富文面前,重重地说: “陶富文,我有话问你。” 阿毛盯着陶富文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以为陶富文会心虚地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座,还会站在他身边等待他的数落——当然,他顾及梅花的面子,不会当面数落,而是把陶富文叫到一边,要他提出补偿办法,倘若不补偿,他会让娘子去派出所告他qiáng jiān,让他坐牢。可天杀的陶富文没有站起来让座,没有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一样等待挨批,他只是轻微地扭转头,微笑地问,有事吗?仿佛昨天下午他没有和梅花睡过,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被她睡觉的女人的男人。 “当然有事!”阿毛重重地说。 陶富文直起身,显得迷惑不解。 “阿毛,什么事快说,别打扰我们听钹子书。”三伯伯大声叫嚷。三伯伯七十多岁了,黑黑瘦瘦的,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但说话中气很足,大老远的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飘出很远,路上几个摇着蒲扇赶过来乘凉的老人一下子加速步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小牌位,狗皮倒灶做啥?男人之间有啥事不好明说的。”陶敬睃着迷糊的眼睛,在一旁附和。这个放口员从来不把阿毛当人看过,见了阿毛后总习惯地把“小牌位”或“狗皮倒灶”等话贴到阿毛身上,这次,他嘴里同时吐出“小牌位”和“狗皮倒灶”两个词,说明对阿毛打扰他和队长欣赏钹子书极度不满。阿毛不想理睬三伯伯和陶敬的掺和,说了声“跟你们不搭界”,眼睛仍注视着陶富文。 “哟,牛逼了,谁说不搭界?”陶敬站了起来,“你打扰我们听书了,你还说不搭界?” “不搭界就不搭界。”阿毛厌恶老头的无端搅局。 “我说搭界就搭界。”陶敬唾沫直喷,气咻咻地说。 “好了,别吵了。”陶富文说了第二句话。 “你脸皮真厚,你” 陶富文马上从椅子里跳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啦?”,拉着阿毛的手来到场角。 夏天灼热的风刮在阿毛脸颊脖子两臂和大腿上,让他有种热乎乎晕乎乎的感觉,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已经湿透,粘在了他并不宽厚的胸膛和背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沿着砖笼来回奔跑的小白兔了,贴着肋骨“嘣嘣”跳动得厉害。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他大眼睛盯着陶富文的小眼睛,挺拔的鼻梁对着陶富文塌陷的鼻梁,没有开口说话。两分钟的沉默,陶富文开了口: “为这事?” “还为哪事?”阿毛强压住声音。 “你娘子” “对着你拍胸脯,是吧,她是在向你保证会好好干。而你,仗着给她工分的权利把她睡了。她不答应,你竟说要给她4分工分,她,我娘子,为了可怜的8分工分,竟糊里糊涂地没有反抗”阿毛抡起拳头朝陶富文砸去,陶富文躲闪不及,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怒目圆睁,把声音抬高八度,忿忿地说:“你打我?” “我还要摆平你呢。”阿毛不敢放大声音。 “可以啊。”陶富文摆开打斗架势的同时,狠狠抡起一脚踹阿毛左腿,阿毛一个趔趄,仰天倒在地上。 陶富文朝阿毛不屑地招手,示意阿毛起来继续和他较量。这时,三伯伯和几个刚跑过来的老头把陶富文围在了中间,嘴里飞溅着唾沫星,哇哇叫着“队长,当心阿毛拐杖”的话,用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当盾牌,保护着心中的圣人,陶敬甚至还转身用干瘪的手心给陶富文揩去嘴角磕出的鲜血,痛心疾首地大声呵斥阿毛,先把三伯伯几个老头子打了后再打队长,否则休想靠近队长一步。阿毛爬了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左大腿和屁股火辣辣地痛着,心更是凉到了极点。强者得到了保护,而弱者得不到同情,自己该怎么对那些年纪大他不止一倍的伯伯们解释,或者说诉苦。在那些不明事理的老头的保护下,陶富文慢悠悠地点了烟,吐出了两个大大的烟圈,现在是看阿毛笑话的时候,他等待着阿毛的收场。 还是跑着过来乘凉的古祥根打了圆场。他老远看见村里的老人围住陶富文,以为陶富文和他娘子在吵架,想过来帮忙劝架,看到倒在地上艰难爬起的阿毛后连忙把阿毛拉到路边,大声责备阿毛是个戆头,瞎逞能啥?还瘸着一只腿跟跟队长打架,斗得过队长吗?阿毛忿忿地想托出事情原委,被祥根的眼神制止了。阿毛只得忍着怒气,回头对挡在陶富文的前面的陶敬说: “没啥事了,你聊天去吧。” “不打啦?不敢了吧!”陶敬哈哈大笑,为及时护住队长并制止一场打斗而自豪。 “喝一条河水长大的人,没啥解不开的仇。”祥根催促阿毛赶紧回家,否则真让人家看笑话了。 争斗在一人挨对方一拳,一人挨对方一脚的情况下结束了。 除非有例假,梅花每天晚上缠着阿毛相爱。她要让阿毛知道,她的身体就是他口袋里的钞票和碗里的青菜。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要是不想花不想吃,她主动想办法让他花让他吃,直到花得心满意足,吃得心花怒放为止。 这段时间,阿毛总喜欢到河边洗澡。太阳已下山,石沱边也没人,村里的男人都光屁股洗澡。阿毛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全身精赤地走上石沱,清澈的河水淹没他的脚踝两股胸膛,直至淹没他的肩膀。他把头露在水面上,看着菜条鱼般细细的波纹从眼前流过。 时间就是那波纹,一寸波纹就是一秒时间,阿毛看着悄无声息的波纹,陷入了沉思。 时间是治疗心理创伤的最好疗效,对吗? “斗得过队长吗?”祥根的话在耳边响起。 真希望能忘掉以前的一切,毕竟跟队长斗,他赢不了! 洗完澡后,阿毛全身滴落着水珠来到竹林,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干净的裤头来到泥场,梅花从门厅搬出藤榻,从房间拿出蒲扇,让他坐让阿毛扇的笑脸,以及自己从水缸里打两桶水,躲在房间里擦身的行为,让他产生负罪感。等会儿梅花又要主动把身体给她了,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为了梅花忍气吞声,还是为出气找陶富文算账,他拿不定主意。 “阿毛,你已洗好澡,我已擦好身,我们可以上床了。”头发还滴着水点的梅花拉着阿毛的手来到蒸笼般闷热的房间。每次相爱前,梅花除了拉上纸布外,还总要把布帘都合得紧紧的,阿毛总不耐烦地要求梅花留点缝隙: “每次,我都汗流浃背,留点缝隙凉快一下。” “这哪行,我和你干的事不能让别人看到的。” 阿毛机械地完成梅花希望的动作。他不再主动亲吻的嘴巴,完事后,背上淌着汗水,胸前流着汗水,躺在温热的篾席上,把后面的事情交给梅花。梅花用毛巾给他擦去胸前背上的汗水,给他穿上宽大的裤头,没有一句怨言,有时还会开着小玩笑: “我现在成你佣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工分 七月中旬,田里的稻穗一片金黄。 金黄的稻穗让古家村民仰首挑眉,欲罢不能。吃惯了发霉变质米饭的这些男人似乎看到饭桌上白花花的米饭,鼻尖口还飘荡着香味了,有的把满口黄牙凑近队长耳朵,希望抢在台风之前把稻谷晒干入仓。有的对着队长拍“鸡胸”,说稻谷黄就和女人破了黄水,不能再托了。更有甚者,在给队长递烟点火后,把燃了一半的火柴梗叼到嘴唇上当烟抽,还手舞足蹈地说:今年可以吃好米了,霉变米快把他们吃死了。陶富文手往半空中一抓,响亮地说: “好!抢收抢种工作现在开始!” 壮男壮女们头戴宽边草帽,手臂戴粗布袖套,左手拎凉茶水,右手拿锋利的镰刀,排成一行,走进了金黄的田野。他们男女错开,弯腰弓背,左手以相同的姿势和弧度挽住稻梗,右手以相同的节奏和频率挥动镰刀,“唰唰唰”,“嚓嚓嚓”,一畦畦稻子平摊在了田间,接受着阳光的烘晒。 被两个中年男人夹在中间的梅花咬着牙,始终和前面男子保持1米的正常距离。她没有时间挺起腰休息片刻,更没有时间揩去头上额上滴落的豆大汗水,左手抓稻,右手挥刀,左手放稻c右脚前挪,一挽一挥放一挪,眨眼间整齐的稻茬平铺在了稻田里。她后面的男子,时不时“啊啊”地叫着——哑巴,你干活真不赖,小女子干活能顶大男人。 割完一畦,梅花满脸通红,她用湿透的袖口揩汗水,眼角瞥着割下的稻茬,心中涌起暖暖的幸福。走在田埂上,微笑地对着后面的男人举起的拇指,笑得很甜——腰很酸,手也很痛,但没落下一寸,还超过了后面男人一大截,这就是我,梅花。正想着,陶富文优哉优哉地晃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记工员吴秀龙。躲是不可能的,大白天能躲到哪儿去,他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能胆怯,绝不能胆怯!梅花直视前方,迎面走向队长。那个天杀的队长陶富文,其实站在田埂一头观察很长时间了,哑巴像打了鸡血,一畦田80多米的距离,竟没有站起一秒钟,没有直起腰休息一秒钟,好,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我就刺激你一下,他来到隔壁稻田,把两位妇女叫到身边,又和排在她前面的男人耳语几句,面朝哑巴,吹着口哨,等待哑巴靠近。梅花没有理会队长,梅花也听不见队长的口哨,她像一阵风从队长身边吹过,眨眼间站在了第二畦稻子的边上。陶富文打着响指,向两位妇女扬了扬眉毛后,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田埂。 割第二畦稻子的时候,梅花前后的两个男人换成了两个女人。陶富文把巧英拉了过来,让她俩夹住哑巴割稻。巧英先下田割稻,割了3米后停下来,疑惑地看着站在田埂边的梅花。梅花用袖口慢慢擦着手心的汗水,犹豫着不敢下田。排在两个男人中间已经没有一点时间休息,排在巧英后面,那该怎么办?后面的女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梅花的背,示意梅花马上下去,梅花没有回头,继续擦着手心的汗水。 “我是新手我想排最后”梅花朝巧英打着简单的手势。 “队长让你排中间。”巧英做着手势。 “为啥?” “得罪她了吧?” 梅花摆摆手。 “下田吧。”巧英用眼睛示意站在田埂的吴秀龙。 “慢点割,好吗?” “都是苦命人。”巧英比划。 梅花下了田。她快巧英也快,她站起来休息几分钟,巧英也站起来休息几分钟。巧英还教会了梅花用镰刀代替手抓稻的办法。巧英用简单的手势比划:割稻快不快,全在镰刀的使唤上,一个女人左手五个指头,能抓住6棵已经算了不起了,但用镰刀代替手就不一样了,镰刀钝边一甩,至少能将12棵稻子甩成一捋,然后左手顺势抓住稻穗的下部,也就是稻子的七寸位置,镰刀锋口顺着稻茬根部往后用力拉,12颗稻子就乖乖地割在了手心里。梅花按着巧英比划的方法一试,速度增加一半不说,心情也变得轻松愉悦了许多。梅花追着巧英,巧英领着梅花,两人始终保持着1米左右的距离。一个下午,巧英和梅花一连割了6畦的稻子,比旁边两位男人整整多割了1畦。 收工路上,梅花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难道眼睛看花了?没错,工分牌上清清楚楚写着“姜梅花,4分”,名字仍排在最后一个,是吴秀龙的笔迹,工分也是吴秀龙的笔迹。自己干活这么卖力,工分怎么成四分了?巧英站在身后,用手指戳她的背。她没有反应,她也不想反应,你巧英工分没变,其他人工分都没变,我怎么就4分了呢?巧英双手按住她双肩,拧了180度。顺着巧英的力量,她哭丧着脸正对着巧英了:“干吗这么用力,你也欺负我。” “你得罪队长了?” “没有。他是队长,我躲他都来不及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怎会?” “我”眼泪在梅花眼眶打转了。 “不要哭,我们女人的眼泪比黄金贵。” “我晓得你勇敢,但我忍不住。” “跟我比,你幸福着!” 巧英的手势简单,梅花能看懂。祥根身体不好,五个孩子五张嘴巴,队里分的米都不够喝粥,怎么办?熬啊!苦日子,总能熬出头的,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孩子快快长大chéng rén。她还让梅花多生几个孩子,孩子长大后好日子会来的。巧英最后比划说:“就是吃黄连,我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米不够吃,你怎么办的?” “吃粥,或者向队长借点米。”巧英想了几秒后接着比划,“祥根会厚着脸皮到队长家去。我不同意这么做,可他说面子重要,肚子也重要,我也由他借了。” “我也拉不下面子的。”梅花用手心揩着眼睛。 “这就对了,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你说你能哭吗?”巧英拍着梅花的肩膀。 “那对阿毛呢?” “也不能哭,不过” “不过啥?”梅花急急地比划,她想忍不眼泪,但泪水却等不得巧英笨拙的比划,偷偷滚落了下来,一颗,两颗,三颗终于如夏天的阵雨般倾泻而下。梅花索性张开嘴巴,“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边哭边比划,“我忍不住我的眼泪不听我使唤” “回去告诉阿毛,让他明早拎点东西,到队长家里去一趟。” “阿毛不肯干这种事的,再说了,你也不喜欢这样做的,这跟进人家屋里偷抢有啥区别?” “叫阿毛去。”巧英用笨拙的手势比划着,“你不晓得,还有几户家庭主动把女人的身体送给他呢。” “送shàng én去给队长睡觉?”大吓人了,梅花睁着大眼睛比划。 “对啊,身体送给他后,你干得比人家少,工分拿得就比人家多。” “我”梅花的心提了起来,那天下午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出现在眼前了,忙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水,比划着,“天太热了,咱们回家吧,我回去对阿毛说说这个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探病 自年初开始,阿毛都坚守承诺,礼拜一下午陪明观叔聊天。 礼拜一下午生意相对清淡,吃过午餐后他就收摊,先到医院抓几贴中药,然后到水洞埭市场买几个苹果梨头或者香蕉,有时还会用烟票买一二包烟,坐在明观叔床沿边,和他聊上一二个小时。他不擅长说话,平时也很少和人家聊天,肚子里能用来闲聊的话题本来就不多,所认每次都是搜肠刮肚地找话题,几个月下来,把可以聊的东西,或者说可以向明观叔倾诉的话题都拿出来聊了一遍,包括想让梅花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包括母亲疼爱体贴梅花的生活细节,包括补鞋子时听城里人说的奇闻逸事,还包括结婚前跑到榆树下说的心里话等等,而且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明观叔听,明观叔有时微微点头后接过几句话,有时以“嗯”c“好”或者“不错”等表示一下态度。6月底,他聊完了所有的话题,但看看时间还早,不好意思放了东西走人,竟然把陶富文睡梅花的事说了出来。这次,明观叔没有点头接话,也没有以“嗯”c“好”或者“不错”等表示个人的态度,眼睛盯着他的脸,不说一句话。明观叔病得瘦骨嶙峋,两个眼睛眍在眼骨里,像两个深深的黑洞。 完了!明观叔是陶富文的父亲,而且只剩下一口气了,万一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要是能收回刚才的话就好了,但说出去的话射出去的箭,伤人是难免的了,阿毛心里充满了懊悔,只得以一副委屈的样子看着明观叔。明观叔抬起黑洞上方的眉毛,把视线从阿毛身上转移到晃动的两只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表皮发黄的鸡爪。这两只鸡爪蜷在一起,对着阿毛不住地晃动。 “阿叔,你怎么啦?” 阿毛抚摸着发黄的两只鸡爪,轻轻地问。他当然知道,明观叔晃动手势是在骂儿子,也是在向他表示道歉,可这个动作却让他的心情一下子从懊悔上升到负罪感,仿佛不是陶富文睡了梅花,而是他睡了小妹。这时,明观叔轻得像缝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 “阿毛,对不起。” “你不能这么说。”阿毛把手心按在明观叔手背上,挤出笑容,“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是个重朋友情的人,阿叔尽可放心,我不会和富文计较的。”他本以为这句宽慰的话会让明观叔放开蜷在一起的两只手,没有想到明观叔不但没有放开两个手,反而流下了眼泪。发黄干涩的眼眶里淌落出的几滴浑浊的泪水,慢慢渗进瘦削且满是沟壑的脸皮褶皱中,让他坐立不安,手足无措起来。明观叔只剩下一口气了,怎能让他代儿子道歉呢?真要道歉,也是陶富文的事!而且,明观叔道歉了,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自己不跟陶富文计较了?自己真不应该拿这个事聊天,好心办成了坏事,他红着脸,讪讪地看着明观叔。 阿毛轻轻地掰开明观叔的手,并把两个手放在他胸前,让他躺着歇息一下。明观叔没有拒绝,后背靠到床背,慢慢地合上眼睛,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回忆往事。房间里顿时的沉闷气氛连同空气中的霉菌和中药味,让阿毛窒息。开口向明观叔解释吧,不忍心打破明观叔的沉思;现在离开吧,惹明观叔伤心了,没让他重新开心起来,又觉得对不起明观叔,正当走也不好,留也不是的时候,明观叔睁开了眼睛: “阿毛,为啥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错了。”他答非所问。 “为啥错了?” “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让你伤心了。”阿毛如实坦白。 明观叔坐直身体,艰难地咽了口水,轻轻地说:“你没让我伤心,我儿子让我伤心了。” “阿叔,让这件事过去吧,算我没说。”阿毛恳求。 “你真没让我伤心,是我儿子让我伤心了。”明观叔重复刚才的话。 “阿叔,你真不要伤心了,好吗?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晓得了。”明观叔点点头,微微坐直身体。 明观叔平静了心情,阿毛站起来和他道别。明观叔将手搭到他膝盖,对他微微摇头,示意坐着别动。阿毛露出笑容,说下个礼拜带梅花一起来看他,并教他学哑语,还问他想吃什么,下个礼拜一并带过来。明观叔手心摸着他膝盖,问他,想不想听他压在心头的故事?阿毛不想扫明观叔的兴,故作惊喜地问: “啥故事,压在阿叔心头?” 然后郑重地点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想听了,还我想每天听阿叔讲故事呢。” 阿毛以为压在明观叔心头的故事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要么是陶富文不给他抓药的原因,要么是朱小妹怎么不善待他,所以拿起桌上的茶杯,让明观叔喝口茶后再说,但明观叔没有要茶,让他点根烟抽,而且接过烟后一连问他三个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当年被押进体育场时朝他摇头的动作,记不记得当年被批斗时什么都没承认的场景,记不记得第三天赵宠英吊死在荷花浜自家前廊屋的事情。明观叔原来要告诉他当年睡赵宠英的事!阿毛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件事,马上点头回答,记得清清楚楚,他还在背后骂富文不像话,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是要遭报应遭雷劈的。 “我家欠宠英一条人命哪!”明观叔眼角淌出两滴浑浊的泪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隐匿于心的伤心事,也解开了阿毛那天心中的疑惑。当年阿毛预料的没错,明观叔根本没有睡赵宠英,只是因中午喝酒的缘故,在还粪桶时用手摸了她屁股,还香了她面孔,赵宠英推开后不再理他,他也没趣地离开了她家。本以为这只是一件没有第三人知道的小事情,他回家后差不多把它忘了,可不知啥原因,这件事在荷花浜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悬乎,还传到了他儿子耳朵,说什么古家村的鳏夫和荷花浜的寡妇大白天在猪棚里睡觉,干柴碰到烈火,差点把猪棚都烧成灰了。人正不怕影斜,让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去说吧,无中生有的事情只是一阵风,刮过飘过就没了,就这样,他平安无事地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儿子和父亲却进行了一次长谈,儿子火冒三丈,父亲有口难辩。 儿子问父亲:“上次荷花浜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父亲回答:“假的。” “无风不起浪,我是民兵连长,老头子和别的女人睡觉,我今后怎么抬头做人?我要和你划清界线。” “人家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大家。” “好,你相信大家,反正阿爸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父亲有点义正严辞。 “明天要批斗你和那个寡妇。”儿子离开了家。 翌日早上,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儿子带着几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小青年,强行把他拉到大队仓库,非要让他交代和赵宠英睡觉的事情。没干那事怎么交代?任凭他们气焰如何嚣张,态度如何恶劣,他就是眼眼看鼻子,一言不发。就这样饿了一个上午c饿了一个中午c饿了大半个下午后,他被押到了南门体育广场。在体育场门口,他向阿毛摇头,只是想告诉阿毛,不要去那边看他,他不想让阿毛看到他的狼狈不堪和儿子批斗老子的悲惨画面,况且批斗的结果怎么样,他心里没底。他没想到赵宠英经受不住折磨后说了假话,更没有想到赵宠英因为受不了群众的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后上吊自杀 明观叔在讲述往事的时候,接连抽了七八根烟,阿毛听他的话连着给他点了七八根烟——这是生病后从来没有过的事。自患病后,他每天最多抽三四根,一根是在吃过早餐后,一根是在吃过中餐后,另一根是在吃过晚餐后,有时晚上睡觉前再抽一根。他不是不想多抽,而是没有多余的烟抽,每次阿毛来看他时塞给他的烟必须抽上一个礼拜,最后几根都泛潮了。这天,他话匣打开了,烟瘾也打开了,连着抽了七八根烟后不觉得呛,也不觉得头晕——平时抽烟不多的人一下子抽这么多烟肯定会觉得头晕难受。心中的苦闷吐出来后如释重负的缘故吧,悬了年的石头落地后,人也感觉轻松许多,第八根烟抽完后,他让阿毛再给他点一根。这回,阿毛没有答应,说他已抽八根了,再抽肯定要烟醉。 “不会醉的,阿叔我石头落地,轻松了。” “石头落地也不能再抽。” “阿叔是躺在棺材板上的人了,不晓得还能抽上几天。”明观叔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阿毛眼前晃动着。 “那今天最后一根?” “好,最后一根。” 抽第九根烟的时候,明观叔问阿毛,相不相信他刚才的话。阿毛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相信,怎会不相信呢?那天下午开始他就认定阿叔是无辜的,所以就每天给他送饭团和大饼油条。明观叔嘴里吐出淡得几乎不存在的烟雾后再问阿毛,为啥要把这事告诉他?阿毛没有回答。明观叔难道就为了放掉压在心中的石头,才告诉他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吧? 明观叔扔掉手中的烟蒂,缓缓地说出了理由,他本不想告诉阿毛这件事,毕竟这是年前发生的事,既不光彩,还因为他的缘故冤死了人,可刚才听到阿毛说陶富文和梅花睡觉的事后,觉得阿毛心中有怒气,就想用这件事告诉阿毛,不要和富文斗,他斗不过富文的。当年为了怕受牵连,主动跳出来和父亲划清界线,亲自主持批斗父亲的大会,心肠的硬和手段的毒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虽然没过多久因为父亲是个liu áng也受到了牵连,被摘掉了民兵连长的帽子,但后来还是利用各种手段爬到了队长的位置。明观叔最后扔掉手中的烟蒂,对阿毛说: “当年,害死宠英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你斗不过的,到头来会死在他手里,包括你娘子梅花。” “阿叔,我不和他斗。”阿毛安慰明观叔。 “不斗就好。”明观叔闭上眼睛,像是在自责,也像是沉思。 阿毛最后一次和明观叔聊天是在7月初。他一是不忍心看着明观叔一天天瘦下去,自己无能为力不说,还要违心地宽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是7月初去看望的那次,已病入膏肓,连苍蝇都拍不死的老人不但没能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治疗,却让儿子赶进了猪棚。这间猪棚简直就像猫狗线粉店的茅厕,不仅因为它狭小压抑的空间,更因为里面的恶臭和闷热。他可以忍受明观叔房间里的中药味和霉味,却不能忍受肆意乱飞的蚊蝇和直入眼球的猪粪,更不能忍受做儿子的虐待行将就木的老人这种行为。这个不孝之子大概预料到父亲离死期不远了,不希望父亲死在家里,所以在猪棚里安了电灯,把临死的父亲赶进了猪棚。 让父亲睡在猪圈的隔壁,这是儿子做的吗? 阿毛从明观叔那儿回来后,心情沉重无比,真想把明观叔接到自己家里,或者带他到县医院去检查身体,哪怕住上一二天院也好。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半个月,终究没有付出实际行动,直到七月底的一天,从母亲嘴里知道明观叔没能熬过这个夏天,死在猪棚里的死讯后,心里偷偷地骂着陶富文:“是这个畜生害死了阿叔。”他甚至担心明观叔死了后,这个畜生说不定还会做出遭天打雷批的举动,随随便便在荒草圩上挖个坑,把父亲掩埋了事。 一个生前不好好孝敬父亲的儿子,会大张旗鼓地操办父亲的葬礼? 阿毛的担心是多余的,陶富文不但认真地操办父亲的葬礼,还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让村里村外人都竖起拇指啧啧称赞: “明观养了个孝儿子。” “我们死了后,排场有他一半,就安心闭眼喽。” 明观叔绝对想不到,生前被赶出房间,连一句告别话都没人听的他,黄泉路上会风光无限地去见阎王爷。虽然仍躺在猪棚里,但身上的寿衣从里到外全部用柔软的棉布新做了,洗澡师傅给他擦了个干净身,剃头师傅给他剃了个清爽头,还修了面,刮了几个月没刮的胡须,嘴里还安放着一小金块;外面天气炎热异常,里面感觉不到炎热不说,还没有一丁点的臭味,原因是隔壁的公猪让儿子赶进了吴秀龙家的猪圈,由他娘子代喂着,瘦小干瘪的自己四周和床底下摆满了盛放冰块的木盆——这是生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门口竖着村里三台扬谷扇,风呼啦啦地吹,引得村里的小孩都站在电扇前不肯离去;吴秀龙带着几个小伙,轮流给他守夜,精神高度集中,眼睛都不闭一会儿;前面儿子屋里头,折锡箔的心无旁骛地折着锡箔,缝白鞋面的聚精会神地缝着白鞋面,念经的念经,道场的道场,花圈摆了一圈又一圈,麻将声是一圈又一圈,一切井然有序。但是,那些人中,为啥没有阿毛和他母亲呢?难道儿子没有上他家报丧? 陶富文的确没有去阿毛家报丧。 母亲吃过早餐后知道明观叔去世的消息后,不敢走出家门半步。梅花不会说话,陶富文或者小妹来家里报丧时,家里没有她怎么行?阿毛娶水珍时,考虑到明观只有陶富文一个儿子,而且儿子没有和父亲分家,所以给他家去了一个礼信,陶富文虽然没来,但明观过来喝了喜酒;阿毛娶梅花时,母亲同样给他家去了一个礼信,陶富文虽然没来,但明观叔病中还是托良平送来了喜包,说明这门关系没断,明观叔死了后,陶富文肯定会来报丧,或者派人来报丧,可大半天等下来,就是没有等到报丧的人。死了不来报丧,说明这门关系断了,母亲不是心痛两家关系的断裂,她只是想祭拜一下明观,毕竟他是阿二生前的好朋友,阿二死后,要是没有他暗地里的关照,她和儿子不一定能活到现在,而且在儿子和梅花结婚这件事上,又是他去了趟县城后才促成了这件事,可以这么说,明观叔是他家的恩人。 恩人出殡那天,阿毛c梅花和母亲早早地来到古横桥,目送着安葬的队伍,眼珠淹进了泪水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怀孕 白露过后,母亲的心情才慢慢变好。 媳妇例假一个多月没来了,按她的猜测,媳妇有喜了。儿子结婚大半年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一天了,她乐滋滋地抢着干家里的活,生怕媳妇顺动一根手指而动了胎气,哪怕烧个饭洗个碗也不行。 家里缺少工分,但家里更缺少孙子孙女,工分可以让儿子年底时到生产队出钱买,孙子孙女只能是媳妇肚里生。母亲已经不让媳妇出田劳动了,每天出工前,对着媳妇的肚子,比划说,在家好好保养身体,将来养个大胖儿子,有时她还会把前门锁上,生怕媳妇走村串户动了胎气。中午或者黄昏回到家后,母亲也始终围着媳妇转——媳妇来到灶屋,她跟到灶屋,媳妇来到房间,她也跟到房间,而且每天比划着同样的内容: “想吃点什么?” “家里的事情由我担着,你千万不要沾手。” 母亲桌子下面摆好了一只紫红的全新木盆,这是她让隔壁队的箍桶师傅为肚里的孩子箍的,只要媳妇出现呕吐症状,她就会用那只木盆接呕吐物,不走半步就能将媳妇胃里的东西吐干净。可是,媳妇怎么没有一点呕吐的征兆,甚至连反胃的迹象也没有,还是吃什么香什么,在嚼元青豆时津津有味的,怎么看都像在嚼牛肉。 “想吐?”母亲比划。 “元青豆味道好,不吐。”梅花不懂婆婆的意思,用调羹舀了一大勺。 “那不想吃辣,或者酸的东西?” “喜欢一点点的辣,酸像馊掉了,不喜欢” 母亲考虑几秒,比划:“晚上我做个菜,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啥菜?” “香辣泥鳅。” “阿毛买泥鳅了?” “我下午到垄沟去畚。” “这么热的天,我不让你去。” 母亲摆摆手:“你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到床上躺着,到时你吃就是了。” 母亲给梅花舀两勺元青豆,给自己搛了几粒,使劲地嚼着,边嚼边自言自语地说:“泥鳅啊,是水里的人参呢。” 母亲手拿竹篓簸箕,头戴麦秸草帽,用阿二簸箕畚泥鳅的办法抓泥鳅。当年阿二在垄沟里畚泥鳅,她拿着木桶跟在旁边。每当阿二把肥壮的泥鳅放到木桶,她总用手指点泥鳅头,数着桶中的泥鳅,1c2c3好钻地的泥鳅一条卷着一条尽往木桶底钻,她怎么也数不清木桶里到底有多少条泥鳅,阿二就告诉她,回去把泥鳅倒在泥场上,冷毛灰在它们身上一洒,他们就会往外跳,到时就数得清清楚楚了。今晚,母亲要为媳妇做一餐香辣泥鳅,她也要像阿二那样把抓到的泥鳅往泥场上一倒,再洒上冷毛灰,然后给活蹦乱跳的泥鳅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在油锅里一煎一煮,放上新鲜的辣椒。梅花肯定和她当年一样喜欢,她这样想着,把簸箕稳稳压住垄沟一边,自己跑到另一边,学着当年阿二的样子,两个脚丫叉开,慢慢往簸箕的那一边趟去,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底部托起簸箕,浑浊的垄沟水顺着大小下一的竹篓缝隙往下滴,滴在了她的袖口衣角和裤管,她无暇顾及这些,眼睛盯着簸箕,盯着滤过水后竹篓里活蹦乱跳的泥鳅,1,2,3这回,她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托起簸箕,里面至少有条泥鳅,这些泥鳅跟当年的泥鳅一样大,一样壮,一样肥。 稻田里没有一点遮阴,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母亲窄窄的肩和瘦小的背。母亲脸颊绯红,衣服裤子全部湿透。队里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的躺在屋后竹园里打盹乘凉,有的坐在满是补丁的草席上逗孙子孙女,细细的脖子上挂着污迹的毛巾,细细的手臂把扇子扇得呼呼响,嘴里埋怨着这个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天气。她们纷纷说: “这个鬼天气,真不让我们活了。” “处暑都已过半,白露就在眼前,太阳还这么辣,看来上天是明摆着跟我们做对。” 看到全身湿透的母亲左手拎木桶,右手抓簸箕从屋前走过,那些女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志英啊志英,你神经一定搭错了,大热天的不在家休息,竟跑到太阳底下晒。看到竹篓里肥大粗壮的泥鳅时,她们的眼睛里一下子放着光芒了,不约而同地发出“哇哇”的赞叹声的同时,用指尖轻点泥鳅头,调侃道: “泥鳅壮阳的,给阿毛吃?” 母亲掂着竹篓,自豪地回答:“给媳妇畚的,当年阿二每天畚泥鳅给我吃,我生了儿子阿毛。” “哟哟呦”她们在一连说出三个呦后大概想起当年母亲的确有这回事,但仍继续调侃,“这是阿二老家的祖传秘方,现在传给你了。” “泥鳅是水中人参,可补身体了。” 她们的眼睛仍不离泥鳅,似真似假地问:“养儿子,灵光的?” “那是。”母亲轻轻地盖上竹篓盖,“吃泥鳅,养儿子。” 一只脚搁在长凳上,拇指和食指拾掇起粘稠的一条泥鳅,嘴馋的梅花看到桌冒着热气的香辣泥鳅,味腺开始起作用,从泥鳅尾巴入口,大快朵颐起来。她边舔边称赞母亲手艺好,泥鳅味道好: “姆妈,烧得味道真好,有点辣,有点鲜,还很香”她想再找出几个表扬的词汇时,感觉胃底有东西往上翻腾,速度既快又急,忙把泥鳅放在桌子上,右手捂住嘴巴,哭丧着脸,“姆妈,我想吐” “吐这里。”母亲拿出桌底下的木盆,腾出左手比划。 “这新的?”梅花摇头,指缝里的huáng sè液体粘粘地往下坠,像挂在丝线上的蜘蛛。 母亲一手接过晃晃悠悠的蜘蛛,一手兴奋地比划:“不要紧,这木盆为你肚里的小孩箍的。”。只一会儿功夫,母亲手心里就汇成稀稠的蛋清,随着指缝滴入木盆。 “姆妈,我吐了,那” 母亲喜滋滋地比划:“你跟我当年一样,怀上了。”” 此后,梅花总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肚里反胃,呕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母亲总用那只紫红色的木盆接过梅花的呕吐物,然后到河边清洗。梅花呕吐的东西不过是几口唾液和几口未消化的米饭,母亲却喜欢端着木盆到河边清洗,然后把木盆搁在门厅廊下的墙壁边,对着阳光晾晒。每天下午,阿毛家门厅廊下,紫红色的木盆把太阳光都染成紫红,折射在屋前的泥路上。村民一走到阿毛屋前,总会扭头看廊下墙壁边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木盆。有几个多嘴的妇女,嘴里大声叫着“阿毛他娘,在家吗”,左脚并着右脚跨进门槛,把嘴里还残留着臭毛豆味的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大声地说: “叫阿毛不要去补鞋了,照顾哑巴要紧。” “阿毛他娘,古家烟囱不倒啦,放心闭眼吧。” “钱啊,是赚不完的,哑巴的肚子比钱值钱。” 母亲搓着干瘪的双手,回答说,根本用不着儿子插手,会把媳妇照顾得胖胖的,还有,现在她能闭眼吗?不能!她还要把孙子领大后才闭眼。 乐得合不拢嘴的母亲还多次托刘婶到中药店买益母草,有时自己屁颠屁颠地到县城买回家猪肝和草鱼,有时让儿子买回家蹄膀,益母草炖猪肝c草鱼汤c蹄膀汤等营养丰富的菜汤把媳妇吃得白白胖胖。 阿毛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梅花是他的女人,古家的媳妇,肚里的孩子就是让古家烟囱继续冒烟的柴禾。可掰着手指算计梅花怀孕的时间,心里总不踏实,孩子真是他的吗?横算竖算,左算右算,梅花在那天下午或晚上怀孕的可能性最大,那天下午,陶富文睡了梅花,那天晚上,他和梅花做了好几次爱。 阿毛没有像多嘴的妇女说的那样,关掉补鞋摊在家照顾娘子,相反在家待的时间更少了。鸡棚里的第一声雄鸡啼鸣声响过,他就穿衣洗漱,饿着肚子来到十字路口,忙到近中午才抽出时间到猫狗线粉店吃一碗线粉c到鲜得来馄饨店吃一碗馄饨。阿毛也搞不懂,梅花怀孕后,补鞋摊的生意会一下子这么好——一大早,人还没到十字路口,大老远就看到五六个人等在摊前——这可是几年来没有过的事情。阿毛有时这样想,孩子跟他没有缘分,要不,怎么不让他照顾梅花呢?有时,他又这样想,孩子跟他很有缘分,是他保佑着自己,生意才这么好。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自己,生意才这么兴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巴结 朱小妹背靠门廊,看着阿毛拎着黄纸包着的一小袋东西走进门厅。阿毛今天不对劲,不问富文在不在家,而是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后不正经地发笑。没事瞎笑,非奸即盗,还是,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朱小妹没有跟进门厅,脑子飞速地转动,里面肯定不是给她的东西,要不,阿毛不会不交到她的手里。朱小妹就不冷不热地说: “我男人,不在家。” 阿毛在上半年看望明观叔时,已经习惯朱小妹的尖酸刻薄了。没什么好感,也不会明着和她生气,反而会跟她斗几个嘴,算是练一下口才,所以,朱小妹每次开口时,他总竖起耳朵假装认认真真地聆听,然后睁大眼睛瞅着她的脸蛋,最后扬起眉毛,要么装出一副不理解她话中意思的傻样,要么愤怒地反唇相讥——当然,他的笨嘴不是朱小妹的对手,每次总是惨败而悻悻然。今天他没有反唇相讥,客气地问: “两个弟弟呢?” “想和我儿子玩?”朱小妹奇怪地跺着脚。 “是的。” “大的,还是小的?” “两个。”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指着桌子上的东西,“给两个弟弟吃的鸡蛋糕——”声音把鸡蛋糕三个字拉得很长。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朱小妹扑哧一声,“你把我的姓吃掉了。” “叫小妹亲切。”他傻傻地笑。 “开啥玩笑,你来作啥?”朱小妹不依不饶地问。 “拍马屁,不行吗?”他看着朱小妹的眼睛说。朱小妹的眼珠像黑色的玻璃弹珠,闪着光芒。 “拍我马屁,还是拍富文马屁?拍我马屁的话,拍在马脚上了,拍富文马屁的话,他到公社培训去了,不在家。” “拍弟弟马屁,十个鸡蛋糕c十个麻球和八个鹅头颈,”他笑着回答,“你不能吃,否则烂嘴。” 朱小妹来到八仙桌前,用手按了一下黄纸包,惊叫着明天要地震,明天不地震才怪,然后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阿毛,问:“没放老鼠药吧,你是不是想毒死我两个儿子。” “我为啥要投毒呢?”他在八仙桌边的长凳上坐下,故意把“儿子”两个字说得很重,“沾沾你两个儿子的福气,我娘子也养个儿子!” “女儿好,女儿我们可以订娃娃亲了。”朱小妹话里依然充满酸味。 “那哪行!肯定是儿子。”阿毛纸包挪到面前,“要不你挑一个我先吃?随便挑哪个都行。” “跟你说着玩的。”朱小妹陪起笑脸,“我说话是刻薄,可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抓过纸包,扭着屁股走进了灶间。 阿毛心里窃喜,紧张的心情随之放松了下来。 翌日下午,阿毛把十个鸡蛋糕c十个麻球和八个鹅头颈交到朱小妹手上时,朱小妹从灶屋搬出椅子,张罗着给阿毛泡茶,说昨天晚上两个儿子吃了鸡蛋糕后嘴里都生根了,馋着她说以后要把鸡蛋糕当晚饭吃,否则绝食,再也不吃米饭了,朱小妹还说,今天上午她怎么的就出现了预感,阿毛下午还会过来的,所以就不上街买了,她把椅子放在八仙桌边,微笑着说: “你看,我等了你半个下午了。” “我也急啊,家里还没去,就直接过来了。”计谋快要得逞了,阿毛声音有点激动,“你放心,为了娘子养儿子,这段时间我每天来。” “那多不好意思。”朱小妹让阿毛坐下说话,“我会给你钱的。 “说啥钱不钱的?”阿毛甩动着右手,“我没放老鼠药吧?” “说啥,你怎会干那事。” “偷吃了?” “就尝一口。” “你不怕烂嘴?”阿毛在把拐杖支在桌角,似笑非笑。 “我是保护儿子,万一” 怎能这么说?怪自己口无遮拦,朱小妹从桌上的黑罐头里掇起几片茶叶放入杯里,倒满开水,将杯子推到阿毛面前,转移话题: “阿毛,解解渴。” 阿毛没有咀嚼这个女人脱口而出的话,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伸向茶叶罐里的细长手指上,眼前出现了那天吴秀龙同样细长的手指从同样颜色的茶叶罐里掇出茶叶的动作。“只有队长不想要的,没有队长得不到的。”吴秀龙的话在耳朵边闪过,像钢刀在玻璃上划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的行动能不能成功,他心里没底,但这个开端很好,朱小妹答应——甚至盼望,他感觉到解渴的茶水就是盼望——他每天送东西来了,他决定把行动继续下去,巧英说得没错,只要给点好处,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使最后没有成功,努力过也就无怨无悔了。 阿毛的恍惚让朱小妹误以为是对她刚才话的不满,她把茶杯推到阿毛手边,指着浮在上面的碎末:“这红茶比鸡蛋糕贵多了,也算还你马屁了。” “以后,我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送鸡蛋糕,你每天泡一杯?”阿毛做出皱眉考虑的样子,犹犹豫豫地补充,“你划不来的,这茶叶太贵了。” “这茶叶不花钱,人家送的。”朱小妹脸上露着笑靥。 “一言为定。”阿毛把水面的碎末吹到杯沿,猛喝两口,连声赞叹,“香,真香。” 茶水在舌尖上停留几秒后,马不停蹄地挤进喉咙,让阿毛产生既涩又烫的感觉。也是,平时喝惯了凉白开水的他怎么可能受得了红茶的浓烈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交换 阿毛和朱小妹开始了原始的物物交换。 一个把东西交到另一个手上,另一个泡上浓茶放在桌子边。阿毛不习惯红茶浓烈的苦味,几次想告诉朱小妹,凉好几杯白开水就可以了,但想着红茶是朱小妹奉他为座上宾的待遇,也就顺水推舟,显出一副酷爱喝红茶的感觉,不再大口狂饮,而是斯文地小口品呷。他这么做只是显示自己喝茶有品味,却给了朱小妹“烫得喝不上口”的错误x hà一,于是,这个女人再一次提升对他座上宾的待遇,事先把红茶泡好凉着,然后坐在八仙桌前等他。以前话中有话的斗嘴没有了,而是像热恋中的小夫妻,温馨甜蜜,默契自然——他跨进门,她问:“来啦?”他回答:“来了!”坐下后,他边喝边倒,喝完四五开后微笑地点头,她也微笑地回以点头,然后他搓搓手心,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意思是他该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站起来,把余茶倒入桌角边的废水甏,意思是说,你是可以回去了。 这样的交换持续到中秋节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阿毛喝完茶后没有微笑地点头,以一副凝重的表情看着朱小妹。朱小妹两手托住腮帮,可爱的像一只小花猫,也回他一个凝重的表情。阿毛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c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朱小妹忍不住开了口: “有心事?” “嗯。” “啥心事?” “不好说。”阿毛声音呜咽,像从鼻子里发出的。 “茶叶不香?”朱小妹把头凑到茶杯边。 “不是。” “那为啥?” “不好说出口。”阿毛低下头。 “你是不是男人,扭扭捏捏干吗?”朱小妹显得很爽快,“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 阿毛推开茶杯,对着朱小妹的眼睛,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想和你睡觉。”然后,他将舌尖上几瓣细小的茶末吐在地上。 朱小妹以为阿毛开玩笑,嬉皮笑脸地问:“你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阿毛小半截舌头伸了回去,眉头还是紧锁。 朱小她刷地站起来。既然不是玩笑,那就太不像话了,看在鸡蛋糕的份上每天泡杯红茶,算是给足面子了,现在倒好,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她以加重八分的声音问:“我是队长的娘子,你是啥东西?”阿毛嘴里的小半截舌头又一次钻出来,还微微上翘,让朱小妹想到了引诱上钩她的鱼饵,怒不可遏地继续说,“不要以为吃了你几个鸡蛋糕,你就可以得寸进尺了。把舌头吞进去,看着就想吐。” “我是认真的。”阿毛一本正经地回答。 竟然厚颜无耻地说是认真的,朱小妹真想甩个巴掌过去。也怪自己贪心,鸡蛋糕才值多少钱!儿子想吃,到县城去买就是了,何必要接受他的马屁!这事要是传出去,那不成笑话了,过几天富文也要回来了,必须马上和这个家伙划清界线,否则,没准他还会说出恶心的话或者做出恶心的事,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有十元的大钞,也有五元二元,还有几角的小钞——重重地甩在桌上:“这是鸡蛋糕的钱,不少你一分,以后不要来了,否则看富文会不会打断你的腿!”原以为跷脚收了钱后马上滚蛋,没想到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不但不接钱,反而皮笑肉不笑地问她: "要不要听理由?" 理由?除了吃他几个鸡蛋糕外还有啥理由?难道几个鸡蛋糕要用她的身体来还?朱xiǎ一 jiě差点气晕过去,想想自己真太傻,每次放的茶叶和鸡蛋糕也差不多价格,这些好茶叶喂狗了,她的鼻尖上沁出汗珠,气吼吼地说,“你走,以后不要跨进我家屋门,不然,我真叫富文”没等后面的“打断你的狗腿”说出口,阿毛接过了话,声音不大,不急不躁,却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你必须答应。” 必须答应?难道攥了她的把柄?朱小妹真被阿毛这句话吓住了,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为啥?” “到县里去告你男人,告他qiáng jiān梅花!”阿毛昂起头,说出了隐藏于心的谎言。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计划,一个秘密的计划。这个计划没实施前,他曾犹豫过,总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用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这个理由要挟她,这不是堂堂正正男人做的事。几个月前梅花让他给陶富文送点东西,她说不定就可以拿8分工,他死活不肯,这次却用鸡蛋糕来要挟朱小妹和他睡觉,报复陶富文,卑鄙吗?卑鄙!所以,五天前刚跨进她家门厅的时候,他表面上装得很轻松,脸上其实烧得厉害,不敢正视朱小妹的眼睛。今天话说出口后,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达到目的,自己不是太亏了,他这么想着,正视着朱小妹有着黑色大眼珠的眼睛,等待她的反应,甚至做好了她把茶杯扔他头上的准备。 朱小妹是抓起了面前的茶杯,但没有扔向他,而是重重地举起又重重地放下,飞溅出来的红茶水像蠕动的蜗牛,缓缓爬到他跟前,从桌沿滴在他蓝色的解放鞋上。朱小妹怎会相信阿毛的话,鼻子里哼一声,眼睛里却湿润起来:“富文qiáng jiān梅花?他人在县里,怎么睡的?你造谣会天打雷劈的!” 阿毛眼睛迎着朱小妹湿润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没造谣。那是6月份的事。梅花一个人在家,我姆妈被你叫来照顾前进,队长到我家把梅花睡了”阿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眶里竟湿润了,“其实我早就想告他,是梅花不让我告,梅花说告了队长,她就没有iàn pi活下去了。为了梅花,我忍气吞声” “所以,你就买鸡蛋糕给我儿子吃,说是拍我儿子马屁,其实是想接近我,你已经预谋了很久,从第一天买鸡蛋糕开始你就预谋了今天说这些话?”朱小妹的眼泪滑过红红的脸颊,粉嫩的两腮,滑进了洁白细瘦的脖子。她前胸的上下起伏,重重地声音不也再悦耳动听,像夏天里失去同伴的知了,“古阿毛,你想过没有,富文不承认,你告得了?!” “告得了,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哥是公安局长。”阿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朱小妹不放。他白天在县里补鞋,认识公安局领导的弟弟很正常,朱小妹肯定相信这话。 朱小妹的确相信了这话。几乎要崩溃的她恨阿毛提出不要脸的要求,更恨富文又一次在外面沾花惹草。可富文是她的依靠,是两个儿子的阿爸,她能眼看着他坐牢吗?不能,绝对不能。让阿毛睡一觉看来逃不了了,可是,富文要是知道自己被跷脚的阿毛睡了觉,她脸往哪儿搁?富文不要她了,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逼迫她向阿毛提了一个要求,她事后想起来觉得可笑无比,她对阿毛说: “我想好了,可以。” “真的?怎么睡?”阿毛松了一口气,第一次骗人,他想不到会取得这么成功的效果。 “我和你睡一头。” “那不行!队长怎么睡梅花的,我就怎么睡你。”阿毛喝了一大口红茶,茶水从他嘴里漏出来,流在了突出的喉结上。 “你说。”小妹显得很平静。 阿毛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痛。 “这是哑巴的主意?” “我的。” “你为啥也要这么做?” “公平嘛,不然,我亏大了!”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朱小妹冷静的眼睛盯着阿毛,仿佛透过毛孔和皮肤,可以看到跳动的心和流动的血。 “说。”阿毛侧着头。 “第一件,就睡一次,时间我定。” “好。” “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哑巴。” “好的。” “第三件事,以后不到县里告富文,否则,我就告你qiáng jiān我!”朱小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等待阿毛的回答。 “行,全答应你!”阿毛把嘴里的唾沫咽了下去,高兴响亮地回答。 朱小妹收起阿毛面前的茶杯将茶水倒在地上,眼睛看着地上的茶汁,轻轻地说:“你可以回去了。” “那啥时候?”阿毛仍坐在凳子上,他巴不得现在就到房间的床上。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我不会反悔的,到时,我会来你家告诉你。”朱小妹声音像冬天里面结冰的湖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来我家通知我?”阿毛觉得纳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通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就不怕梅花和我姆妈怀疑?” “难道让我儿子蹲在床边?”朱小妹摔出这句话后走进灶屋,不管阿毛走还是不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灶屋后重重地闩shàng én栓。 那天晚上,朱小妹失眠了。自己过几天让跷脚睡觉,心里有气,后悔着自己的承诺,又想不出保护男人的办法而担惊受怕。阿毛认识县公安局领导,万一真把男人抓了,自己怎么办?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毛告男人,最后,她还是坚定自己付出身体是值得的——宁愿自己的身体受玷污,也不能让男人坐牢。 想当年,自己作为汤家浜的第一ěi nu,鹤立鸡群,远近闻名。汤家浜虽是前进公社集镇,人口不多,商贸也不发达,下午更是冷清得门可罗雀,但哪家哪户不知道她的名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八岁那年,到家里来向父母讨要八字的煤婆差不多把门槛都踏平了。隔壁队的胆子比较大的几个小伙子,还自己跑shàng én来毛遂自荐,恨不得明天就把她娶回家。她不是没有中意的,最后她还是听从母亲的意思,嫁给了陶富文。 跟男人睡到一张床上后,男人什么货色,她心里最清楚。刘美英c陈德荣c肖林娟这些女人中,男人分别睡了她们几次,在哪睡的觉,都能说个不离十。刘美英的一对儿女长得像男人意味着什么,男人两次趁自己回娘家时在自家床上睡了陈德荣,肖林娟嫁给那个比她大岁的光头男人陶国林的第七天晚上就被男人睡了,睡完后男人给了她10斤粮票。那些女人都是,那些女人的男人也全是窝囊货,几斤茶叶几担西瓜便能堵住嘴巴捆住手脚,不像阿毛一根筋,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她心里骂过那些男人那些女人,一个人也偷偷地哭过,也曾发誓要让男人在她面前做个解释,可富文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哑了言。 那是生下胜利后的第二年发生的事。 那年初秋,队里就有风言风雨传到她耳朵,说什么富文经常深夜到刘美英家串门,刘美英亲切地管富文叫文哥,等等。无风不起浪,男女间的风流韵事,最后听到的肯定是当事人的配偶,事情都传到她耳朵了,全队的人岂不个个都知道了?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像苍蝇叮皮肤,也像蚊子螫肌肉,恨不得马上揍男人几个耳光。必须让他当面解释清楚,否则跟他没完,她一遍遍地替自己打气,可没等她开口,男人已经用眼神堵住了她的嘴——不知怎的,面对男人的眼睛,竟然不敢开口问,就这样忍着,咬着牙忍着,默默地忍了近一年。第二年夏天,胜利不知怎么了得了重感冒,烧得厉害,她想让男人直接到县人民医院给儿子看病,可男人却把赤脚医生叫到家里,配了点退烧药就完事了。翌日,儿子的烧不但没退,反而越烧越厉害,两人吵了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男人吵架。她大声嘀咕,她不好,她知道他眼里刘美英好,男人竟然二话没说,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声地吼叫:“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她捂着脸,泪水模糊了眼睛,鼻涕流进了脖子。自那以后,在男rén iàn前她哪敢提那个事,不光不敢提,还会瞒着富文给吴秀龙送香烟,送茶叶。她成了男人的帮凶,默许了男人睡刘美英,更假装对男人睡陈德荣,睡肖林娟不知情。 怎会不知情?! 可除了假装不知情外,还能做什么?有时她想,男人在外面到处睡觉,别的女人早要死要活了,自己要是也往河里跳,把农药往嘴里灌,拿菜刀在手上割,男人会不会收心?自己不这么做究竟是什么原因? “是骨子里的虚荣感,使我能忍受富文的一切”。 “队长的女人,这是一块身价的招牌子,我可以失去一切,但不可以失去这块金字招牌。” 是的,队长的女人,做的比人家少,工分拿的比人多。富文,不光是她的男人,是她两个儿子的父亲,更是她的依靠,她的脸面,她的骄傲! 绝不能失去这块牌子,不能让富文去做牢,绝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喜悦 阿毛双手握住栏杆,从喉咙里咳出一口浓痰,啪嗒一声啐入古横桥下平静的河里。 浓痰掉进河里的声音和玩削水片时石子贴水滑动的声音一样清脆,他心花怒放,接连啐了两口,啪嗒,啪嗒,好像自己正用力地甩着陶富文两个耳光。看不清浓痰入水时的波纹不要紧,能想像到陶富文鼻子流血和眼冒金星的样子就可以了,而且流出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的。 喉咙里咳不出痰了,他开始啐唾液。他咂嘴生液的水平是一流的,小时候没事的时候常闭住嘴巴,用舌尖舔住上腭,咕噜咕噜翕动两腮,咂吧嘴巴,口水就会像叮咚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汇入嘴巴,然后看谁不顺眼就“啪嗒”一下啐过去。这次,兴奋不已的他忘记了自己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了,把咂吧出来的唾液一口口地啐到河里,唾沫没有痰重,轻轻地飘进了河里。 “这几下是梅花打的耳光,女人的耳光就是轻,听不见声音。” 娘子也打他好几个耳光了。 啐完了唾液,他转过身,背靠栏杆,舒展开身子,忽然看见满天的星斗。 苍穹之下,影子在迅速变小,小到一粒赤豆了。他是地上的赤豆,脚下的古横桥呢,就像一片豆荚,把他高高地抛在了空中。他一下子好像处在一种鸟瞰的位置。熟悉的公路,公路两边的田地c树木c河水——云母般发亮,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远了,精赤着身仍在美梦中的朱小妹,县招待所里同样赤身睡觉的陶富文他对着遥远的星空,用腹腔重重地吼道: “你也有今天!” 本想把陶富文的名字一起吼出来,是理智——怕别人听到的理智——让他隐去名字。名字吼不吼出来无所谓,反正你娘子让我睡了。他还觉得不过瘾,四个月来隐藏于心的报复想法付诸行动并获得成功,怎能不大吼几声!陶富文,我终于出气了,你睡梅花,我睡你娘子,我和你一比一打平。阿毛越想越得意,把拐杖高高地举过头顶,畅快淋漓又吼了声: “我报复成功啦!” 报复成功的阿毛没有急着回家。送小妹穿过树木,一个来回没有一个半小时是到不了家的,他开始后悔出来得早了些,应该还陪她睡一会儿觉。那个朱小妹,主动迎合着他身体的进入,说不定醒来后会主动要求和她再睡一次。她家屋门没锁,要不再折回去和她再睡一会儿?阿毛这样想着,嘻嘻地笑了——说不定小妹心里已给我阿毛留了一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她还会到我家主动邀请我和她睡觉呢。还是梅花好,梅花心里只有我阿毛,他觉得自己比陶富文幸福了,至少在女人心里方面他战胜了陶富文。 月光下,影子很长,阿毛像一位凯旋的战士,踩着比迎娶梅花那天早上赶到石沱那次更大的步幅来到了老榆树下。与四个月前一样,老榆树枝繁叶茂,静守着村庄,不一样的是阿毛的心情。阿毛像看到久违的朋友,人还没走近,就开始打招呼了: “老榆树,我回来了!” 他仿佛听到了老榆树的答应声。 “你好,老朋友。”声音灿烂得像盛开的鸡冠花。 阿毛轻松自然地背靠树干,开始回放睡觉的过程。因怕老榆树听不清楚,回放到细节的时候,他故意放慢语速。没有小鸟的叽喳声,没有树叶的唰唰声,老榆树静静倾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心中还有很多喜悦没有抒发尽,他索性躺在了树底下,从下往上看树叶。月光从叶隙中笔直地漏下,像沿着缝隙流下来似的,更衬得四下漆黑。但阿毛觉得,这种黑并不是让他沉下去,而是浮起来,身体慢慢地变轻,而且时间也变得轻了,和他一起随波逐流。 他和时间终于到达了岸边。他站起来,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说: “老榆树,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阿毛伸出双臂和老榆树进行了朋友间的拥抱。枝干太粗,根本没法搂它入怀,他侧着脸紧贴树干,良久后松开。这时,他忽然想到明观叔生前说的话和梅花肚里的孩子,心事重重地说: “我心里还有二件心事想问你,第一件事是,明观叔生前让我不要和陶富文斗,我睡了他娘子,我会死在他手里吗?第二件事是,时间这么巧,梅花肚里的孩子是谁的种,要不是我的种,那一定是陶富文的了。” 老榆树没有发出声音,阿毛想了想:“老榆树,你不说话,是不是不晓得?” 仍没有树叶的唰唰声。 阿毛在没有得到dá àn的情况下回到了家。 站在家门口时,阿毛用力拍打脸颊,不能笑,绝不能笑,要跟以前一样绷紧脸。母亲没睡,梅花没睡,两个女人都在灶间等着自己回来,打着毛线的梅花坐在桌前,竹篮里的毛线团在梅花抽动毛线的一霎那滚动跳跃着,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跳跃的不是毛线团,而是他胸膛里欢畅的心;坐在灶跟煮水的母亲的脸庞被火苗映得通红,原本桃核般的脸今天成了番茄,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母亲从灶跟走出来,关切地问:“路上没事吧?” 梅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比划:“没把小妹半路抛下吧?” “路上没事。”阿毛先回答母亲,然后对梅花比划:“没有把小妹抛在半路上,把她送到娘家村口,我还听见她娘家的狗叫声。” 第一次撒谎,阿毛的额头渗出不少虚汗。转念一想,这事天知地知他知小妹知。朱小妹不会笨到告诉他男人,也就慢慢放下心来。梅花盯着阿毛眼睛看了很久,慢慢地比划:“当心,狗可凶了。” “对,那狗叫声是凶。” “没事就好,我烧完水后你和梅花擦个身,早点休息。”母亲走到风箱口拉动风箱,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母亲的努力没有让灶膛重新燃起火苗。 梅花把刚起头的针线卷起来放在竹篮里,走到灶头前,掀起锅盖,看到锅里热气腾腾,让母亲回房睡觉,她负责把水烧开,把母亲推进了东厢房。灶间成了阿毛和梅花两人世界了,阿毛朝梅花比划,他累了,他想喝茶。梅花把长凳放在灶边示意阿毛坐下,自己坐进灶跟,左手添柴禾拉风箱,右手比划: “阿毛,我有话对你说。” “我看着。”阿毛的手势像他的心情,很是骄傲。 “以后都用这个眼神看我,好吗?” “现在的眼神?” “对,我喜欢你这种眼神,这个眼神就是结婚时你看我的眼神。那次队长睡了我以后,你就没有这种眼神了。”梅花眼睛迎着阿毛眼睛,“本来,我想孩子出生后,我就可以看到这种眼神了,现在,我提前看到了。答应我,以后你就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喜欢你前段时间忧郁无神的眼神。” “我为啥没感觉到?”阿毛站起来,打开壁橱,把杯子拿在手上。 “你怎能看得到自己的眼神?” 单纯可爱的梅花看到男人眼神里没有惆怅与无奈,露出了幸福纯真的笑容。这张笑脸被灶膛里刚燃起的火苗映照得成熟透的红苹果了。她把男人手中的杯子放到地上,抓着他的手背探进她的衣角,放在她的肚子上,让男人摩挲她光滑的肚子,用右手与男人进行着交流: “肚皮绷得很紧,姆妈和刘婶都说是个儿子。姆妈还说了,朱小妹怀胜利和前进时,肚皮也这么紧。” “姆妈摸过小妹肚子?” “有啥奇怪的。”梅花在男人手背上拧一把,“难道你也想摸她肚子? “你啥话,我怎会想摸她肚子!”阿毛抽出手为自己辩解。 “我晓得。”梅花重又把男人的手贴在她肚皮上,“你喜欢儿子,我一定养个儿子。” “那长得像谁?”阿毛傻傻地比划。 “儿子像娘,金子筑墙,肯定像我。要不,像你也不错,鼻子挺拔,长大后是个英俊小伙。” “说不定像别人呢?” 阿毛比划出了内心的纠结。像巴掌打在脸上,更像bi sh一u剜在心里的这个纠结,是吊在他心上的一块铅。梅花是无辜的,他本没有告诉梅花的一丁点想法,可一兴奋后人就飘了,一飘就吐出心结了,吐出后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梅花,一下子脸就红了,急着补救:“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阿毛肯定有所指,否则不会这么比划,更不会突然脸红,梅花的眉毛蹙了起来:“你啥意思?” 阿毛加快抚摸梅花肚子的频率,故作轻松地比划:“和你开个玩笑!肚皮是紧,肯定是个儿子。” 梅花推开男人的手:“你不是开玩笑,你也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我心里清楚着。我现在想通了,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而你眼神为啥一天天忧郁起来。我原本以为你还纠结队长睡我这件事上,原来你还怀疑我和别的野男人睡觉,是吧?告诉你阿毛,我梅花除被队长睡过觉外,没被其他男人睡过,肚子的孩子,不是你的,那还会是谁的?”梅花越比划越伤心,最后流出眼泪了,沾了柴禾灰的两手把眼圈也抹成了熊猫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阿毛的手势明显跟不上心里的想法。 梅花没有看阿毛,她走出灶跟,把锅里的开水倒入空热水瓶:“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不想听你解释。” “你听我解释,我的意思是” “你还是喝冷开水吧,我先睡了。”梅花拿着热水瓶走进了厢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谎言 铁锅上升腾的水汽,像一缕薄薄轻柔的帘子,把梅花和阿毛隔为两个空间和世界。帘子外的梅花倒好热水,看也不看阿毛的脸,走进了房间。帘子里的阿毛有口难辩:娘子太单纯了,为啥就没想到被队长睡了后,怀上种了呢?但单纯的娘子又怎么能想得到,睡一次就怀上了,每天睡觉的男人却怀不上?阿毛捡起地上的杯子,晚上和朱小妹睡觉的兴奋已荡然无存,现在哪有心思喝茶,更何况自己喝惯了冷开水。 这怪谁?娘子还是自己? 还有,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梅花和衣躺在床上,一肚子的委屈。阿毛怎会想到她和其他野男人睡觉的腌臜事,这是对她人格的污辱。嫁过来,阿毛是她唯一依靠的男人,只要他高兴,干多少活吃多少苦都无所谓——第一次下地劳动敲麦泥,手心的水泡像透明的玻璃珠,用针扎破用紫药水擦过后痛得钻心,没有埋怨的话;农忙第一天,咬牙挥镰刀割稻,腰酸背痛地撅着屁股走回家,也没有不高兴;被队长睡了,知道阿毛心里不好受,用身体弥补了对他的愧疚,下身虽痛,咬牙也坚持了下来,只要他需要,再多痛都忍着梅花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可怜,捂着被子哭了起来,心里一遍遍地骂阿毛: “死阿毛,臭阿毛,跷脚阿毛。” “你怀疑我,我也要怀疑你,刚才你和朱小妹出去,难道就没事?什么狗叫声,什么送到村口,说不定送到床头呢。” “明天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见阿毛推门进来,梅花把被子蒙住头。阿毛轻捋着梅花露在被子外滑如绸缎的头发。梅花是个爱清洁的人,经常用楸树叶敖汁洗发,多余的楸树叶汁储存在罐子里给他洗,洗完后,还会对着他的头看很久,梳个四六开或三七开,有时还会梳个中分,然后抿着嘴偷偷地乐。经楸树时洗过的阿毛头是她雕琢的工艺品,越看越喜欢,最后总是以竖起拇指收场。捋着梅花的头发,阿毛不自觉地想到了梅花的可爱,梅花的单纯。 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骆驼,用被子蒙住头的梅花哭声越来越想,鼻涕也流了出来,她伸出右手比划着让阿毛给她拿手绢。阿毛递上手绢,一把掀开被子,把手绢放在梅花鼻子上,轻轻地擦着。梅花闭着眼睛,她不想看阿毛。阿毛擦完梅花的鼻涕,想用指尖掰开梅花眼睑,他想把心里的疙瘩比划给梅花,他不想让梅花误会自己。倔强的梅花,任凭阿毛怎么掰她眼睑,就是不睁眼,两手不住地比划: “我不想听你解释,也不想和你说话,你就睡我脚头。” 阿毛不再努力,扯过被角和衣躺在梅花脚头。这是阿毛第一次睡在梅花的脚头,以后只要两人闹上矛盾,阿毛就在梅花的脚头过夜。 朱小妹来领胜利和前进时,母亲正给哥俩穿衣服。胜利用被角捂住肩膀,说先穿衣服,再穿裤子。前进也说,我听阿哥的,先穿衣服,再穿裤子。母亲乐呵呵地回答,好!阿婆都听。这下,胜利抓住被角,问,先给谁穿?前进探出小脑袋,说先给哥哥穿,因为他比我大。胜利大声地说,先给弟弟穿,昨天我先穿的。母亲故意两手一摊: “婆婆走了,你俩自己穿。” “那石头剪刀布。”胜利想出办法。哥俩蒙住被子,开始了石头剪刀布。胜利赢了前进,前进老实地伸出两手,让母亲穿上汗衫。母亲给前进穿了汗衫和毛衣,又给胜利穿了背心和毛衣,哥俩这才掀开被窝,站在床上。母亲轻轻地刮哥俩的鼻尖: “这么牛皮,等会儿告诉你姆妈。” “我不怕。”胜利说。 “我也不怕。”前进说。 “为啥不怕,你姆妈没打过你们?” 朱小妹推开房门时,阿毛母亲忙问她,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朱小妹回答,娘家没什么大事,只是弟妹和母亲吵了一架,一生气回娘家了,今天一早她弟弟把弟妹接回家了,弟妹也向婆婆认了错,家里和好如初了,她还解释说,今天富文培训回来,所以急着赶回来了。哥俩一见到朱小妹,脚上装弹簧了,跳起来齐声说:“姆妈,我要吃鸡蛋糕。” “现在哪有鸡蛋糕?”朱小妹随口回答。 “你骗人,不是说好的,我们睡阿婆家,你给我们吃鸡蛋糕。”胜利把母亲手中的裤子往地上一甩,跳到地上,拉开房门跑进了灶屋。 母亲不知底细,跟着胜利来到灶屋。这两孩子太有福气了,小妹每天给她买鸡蛋糕当早饭吃。一个鸡蛋糕五分钱,每天不要花掉两毛钱,母亲心里算计着,带着愧疚的脸色说:“阿婆家没有鸡蛋糕。” “阿毛叔没给你买?”胜利奇怪地问。 “阿婆不喜欢吃。”母亲打开壁橱,让胜利看,“阿婆家真没有鸡蛋糕。阿婆给你煮了碗粥,还有自家做的臭毛豆,好吃着。” “我吃鸡蛋糕。”胜利不依不饶。 母亲见小妹从房间里走出来,带着责备与歉意的口吻说小妹,要是小妹早点告诉她,胜利要吃鸡蛋糕,她肯定会让阿毛一早去买,可现在来不及了,母亲然后征求小妹的意见: “要不,对胜利说一下,就喝点粥吧。” 朱小妹这才想起昨天的话,不能让胜利说出阿毛买鸡蛋糕的事,否则怎么圆场?她生气地看着儿子,责备儿子心太急了,等会儿她会上县城买的,还要奖励儿子馄饨吃。停顿几秒后,微笑地问儿子:“要不现在就去买?”哪知儿子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嚷:“姆妈骗人,我现在就要吃鸡蛋糕,阿毛叔买的鸡蛋糕又香又甜。” 最不会撒谎的,就是孩子。知道梅花怀孕后,儿子买回家四个鸡蛋糕,梅花吃了二个,她吃了二个,记忆中就这么一回,胜利什么时候吃到过儿子买的鸡蛋糕?母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小妹,问:“阿毛给胜利买过鸡蛋糕?” 朱小妹假装没听见母亲的问话,拉过前进的手,又低头将胜利拉到身边,往门口走去,嘴里埋怨着:“哭啥,姆妈现在就带你县城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破绽 想马上离开的朱小妹用力拉灶屋门的一瞬间,正好是梅花推灶屋门的一瞬间。门内门外两个女人一个拉和一个推,时间一致c方向一致c用力也一致。朱小妹因用力过猛没有收手时间,手腕被转过来的门沿撞了一下,疼痛使她不由地发出“啊”的惊叫声;睡眼朦胧的梅花根本来不及平衡上身,双手像空中飞舞的花瓣,脚面磕在门槛上,人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朱小妹怀里,喉咙里“啊”的一声与朱小妹“啊”的惊叫声实现了惊人的重叠。相互站定后,梅花退回到门槛外,看着嘴角还挂着泪水的胜利,比划:“怎么啦?” 不懂哑语的朱小妹摸着腕上红红的印子,以尴尬的笑容算是回答了梅花的哑语,低头对胜利和前进说着“跟阿婆和梅花婶婶说再见”的话,跨出门槛。梅花扯着朱小妹的袖口,比划:“你骂胜利了?”母亲忙对媳妇比划:“没骂,胜利想吃鸡蛋糕,咱家没有,这不,小妹现在到县城买去。”母亲当起了媳妇和小妹之间的翻译,媳妇比划一个动作,母亲翻译给小妹听,小妹回答后母亲再比划给媳妇。两个女人,在母亲的协助下,你来我往地交流着—— 梅花看着小妹的脸:“我想问个事,昨晚阿毛把你送到哪里?” “树林边。” “没记错吧?” “没有,过了大树林,我让阿毛回去的。” “哦。”梅花皱着眉头:“娘家的狗凶吗?” “狗?”朱小妹不懂梅花的意思,摇头,“我娘家不养狗。” “阿毛昨晚说,你娘家的狗叫声可凶了。” “阿毛这么说?”朱小妹心蓦然一惊。 “这么说的!” “那大概是我娘家隔壁的吧,叫得是很凶。”想不到阿毛乱七八糟瞎扯,朱小妹拍拍胜利的头,一副爱怜的语气继续说,“就是因为隔壁那只狗,所以没带胜利和前进回家,怕吓坏他们。” 梅花还想比划,母亲还想翻译,但朱小妹已经拉着胜利和前进的手,奔出灶屋了。额上淌着虚汗,背心流着冷汗,三步并做二步冲到屋外泥场,像从火海浓烟中逃生出来的幸存者,重重地喘了口气,嘴和鼻子共用呼吸了外面新鲜的空气。想想还有点后怕,看来昨晚那一夜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她不敢想像那一天到来后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富文会感谢她的付出,把她永远留在身边,还是一脚把她踢出家门,让自己钉在耻辱架上?还是她仿佛感到自己被捆绑着双手走在游街队伍中,路两旁的人们睁大轻蔑的眼睛,啐出发黄的唾沫,举起腌臜龌龊的菜叶瓜皮和砖块砸向自己,而她,披头散发c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胜利说阿毛叔买的鸡蛋糕又香又甜的话,以及朱小妹和媳妇的对话,像一块未煮熟的鸡屁股,哽在母亲喉咙里,连喘口气都累。她不是心痛买那钱,而是隐约觉得儿子有事瞒着她和媳妇。胆小老实,没有说过谎话的阿毛为啥要欺骗她和媳妇,难不成现在媳妇大着肚子,儿子憋不住了到外面拈花惹草了?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傻到去碰队长的娘子。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真要是这样,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吗,儿子祸闯大了! “儿子没这个胆。” 母亲一整天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可马上被脑海里留下的小妹离开时紧张的眼神所否定。两人一定干了不可告人的事情,而且在来不及商量自圆其说的话后分开,所以才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而且儿子买鸡蛋糕和昨晚两人可能干的事情有一定的联系——儿子买鸡蛋糕取得小妹好感,然后就和小妹勾搭上了。母亲不住地拍自己大腿,嘴里“啧啧”地埋怨着: “都怪自己不好,让儿子送小妹,要是自己没说,他也不会有机会接近小妹。” 吃晚饭时,梅花眼睛看着鼻子匆匆扒了三口饭就放下碗筷。阿毛以为梅花还在为昨天晚上的话生气,本想解释一下,想想在母亲面前也就算了,饭后,他来到房间,见梅花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嘟着嘴,摸着隆起的肚子想心事,厚着脸皮,上前比划说,他昨天晚上不是梅花想的意思,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梅花没有理会阿毛的比划,掀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床顶发呆。 母亲收拾好碗筷,把儿子叫到西厢房。母子之间,没有不好开口的话,儿子必须说清楚其中的缘由。阿毛坐下后,母亲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直奔第一个问题,给胜利和前进买过鸡蛋糕吗? “买过,买了好几次。”从母亲的眼里,阿毛读出了母亲的愤怒,他没有否认,也不敢否认。泥水里洗萝卜,越洗越黑,给朱小妹家送鸡蛋糕持续了半个多月,外面虽然包着草纸,但大白天的,村里人不会不看见,人多口杂,好事之徒乱搅口舌很正常。阿毛最讨厌那些搅舌头的村里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c专搅东家长西家短的村里人,看哪家穷哪家苦就踏人船欺负,看到有权有势就热面孔贴冷屁股,一心巴结讨好。阿毛又吃不准母亲问这话的缘由,所以停顿几秒后犹犹豫豫地问:“姆妈,你为啥问这个问题?” 儿子承认了,看来所有的预测都可能是真的了,母亲的鼻尖上都冒出了虚汗,紧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为啥要给他们买鸡蛋糕? 见母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阿毛不死心,继续追问:“谁告诉你的,小妹,还是” “你还亲热地叫她小妹。”这回,母亲加大了声音,很生气,“阿毛,你为啥这么糊涂,她是队长的娘子,你怎么这样!” 母亲拉开嗓子说话的样子让阿毛否定了刚才的猜测,笃定是朱小妹告诉母亲的,心想,母亲知道也就算了,绝不能让梅花知道这事,梅花一旦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虽然心里恨着朱小妹嘴巴不严,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还装出无辜的样子问:“姆妈,我怎么啦,谁告诉你的?” 母亲把上午胜利和前进看见朱小妹后吵着要吃鸡蛋糕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儿子。阿毛越听心越宽:朱小妹也没说,只是母亲的猜测,郝红着脸,嘿嘿地笑着:“姆妈,干吗发这么大的火,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梅花。你也晓得,队长给梅花记4分工,她急我也急,又不晓得从哪下手。我这脾气,直接拍队长马屁是不可能的,后来,一位补鞋的大叔教我,要农村包围城市,就买了鸡蛋糕给他儿子吃,想不到他儿子一吃还上了瘾,没法,就一直买了十来天。” “那小妹为啥避开这个话题?”母亲蹙着眉。 “可能怕越抹越黑吧。” 阿毛一本正经的样子骗过了母亲前两个问题的疑虑,但母亲心仍悬着,总觉得媳妇和朱小妹两个话中有话,盯着阿毛的眼睛,抛出第三个问题:昨天晚上,儿子是否真把小妹送到村口了,是不是真听到小妹娘家的狗在叫? “是啊。”阿毛很肯定。 “那小妹说你送到树林边,还有,她说她家没养狗。” 阿毛心一紧,但随即嘿嘿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啥事呢,原来就这事。那片大树林就在她家村口只有二畦田的距离,我说的村口与小妹说的树林没啥两样。那狗叫声,好像是从她家屋廊下传来的,或者是她隔壁家的狗也说不定,反正那狗叫得挺凶。”看到母亲仍疑惑的眼神,干脆蹲在母亲膝盖前,郑重其事地说,“姆妈,我啥时候骗过你!” “真不骗我?”母亲不放心。 “真不骗你。” 母亲终于露出笑容,摸着阿毛蓬松的头发,吐出了心中的忧虑。她说,一整天来,心急个不停,怕儿子一时糊涂碰了小妹,儿子要是犯了事,有个三长二短,她也活不下去了,现在放心了。末了,她补充说:“梅花今天也忧心忡忡的,一整天都没和我说话,等会儿跟她解释一下,她是个没有心计的好姑娘。” 阿毛做好了娘子问同样问题的准备,可她却采取另外的方式表示对他的不满。已经躺下的她,看见阿毛tu一 yi服想睡觉,蹦起来“啪嗒”一声拉断床栏边的电灯线,房间里一片漆黑,阿毛两手按在床沿上,没有发火也不想发火。对梅花发什么火呢,正如母亲说的,梅花是个没心计的女人。要是昨晚她生气是误解他意思,今天肯定是担心他的不忠,担心她碰了朱小妹。“你向我保证,为了这个家,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那天梅花在他面前的比划仍很清晰。可怜的梅花,无辜的梅花,一丝愧疚感像微弱的煤油灯火在阿毛心里闪现,他挪到床角伸手抓着电灯线,抓了几次都没抓着,正疑惑不解时,梅花把电灯线重重地放到他大腿旁,线头上承重的铁圈砸在床沿上发出的闷重的响声,跟敲打破铜鼓发出的声音惊人地相似。阿毛借着声音把灯线拿在手上,摩挲着冰冷的铁圈。阿毛最怕梅花不声不响,不理不睬,哭闹过后肯定会有平静,就像暴风雨过后天上会有彩虹,可梅花把肚里话闷在心里不哭不闹,搞起持久战,这是阿毛没有想到的。 灯线断在线头处,需要梯子爬上去才能接住。阿毛没有接灯线,他慢慢起身,划亮火柴,点亮了搁置在门后,满是灰尘的煤油灯,然后脱掉衣服,躺在娘子脚头。写字台上黄黄的煤油灯光很弱,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但是,它努力地发着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买分 春节前一个星期,阿毛停止摆摊补鞋,上午睡懒觉,下午晒太阳,晚上看电视。 位于暗浜东南角公社中学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是全公社最大的电视机,吃过晚饭,阿毛左手一只碗右手一双筷放下后,一路狂拐到学校,给门口的值班老头递上两根香烟后接过搪瓷杯,倒上一杯白开水后来到里面放电视的教室,和公社的值班老师c隔壁队里的年轻人一起,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不放。 这天7点不到,阿毛想着今天要到大队买工分,一声不吭地从被窝里爬起。生产队里的规矩,凡是能出工干活的正劳力,连续一个月以上不出工干农活的,要按年底汇总计算出的分红数出钱购买。出钱买工分,也是队里保护出工劳力的一项硬规定。阿毛把拐杖搁在右边的凳子,坐在桌子边吃早餐。早餐是开水汆的锅巴,母亲把昨晚的锅巴放些粗盐和干毛豆,用开水混合着氽了一下,锅巴和毛豆都有点硬,阿毛吃得很慢,搛起毛豆一粒粒往嘴巴送,做出嚼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梅花腆着大肚子,坐在他对面,眼望鼻子,嘴巴嘟得老高,一两个竹篮挂着都不会掉下。 梅花之所以坐到阿毛对面,一方面生气阿毛不告诉她买工分的事,她绕了个弯道,从母亲那儿知道这事的;另一方面,希望阿毛现在能比划这事,那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一起去的想法。所以,眼睛看鼻子是假,余光瞄阿毛是真,可这个跷脚阿毛,视她若无睹不算,故意慢腾腾地嚼着毛豆。“你有耐心,我有时间,今天跟定你了。”梅花铁定了跟他去队里的主意后,索性抬起头,一副比谁更有耐心的样子看着阿毛。 阿毛的拐杖是在主人吃完最后一粒锅巴,嚼完最后一粒毛豆,站起来想离开的前一秒钟,被梅花抢先拿在手上的。梅花拿走拐杖的目的不是交给他,而是藏到背后,不让他离开。其实,梅花坐在对面时,阿毛心里清楚,她肯定有话想说,但是她越有话想说,他越是做出不理的样子,看她怎么办,现在,她藏了拐杖,他重新坐下后,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但看她的表情还是冷冷的。 梅花终于没有了耐心,嘟着嘴比划:“等会儿,我要一起去。” “去哪?” “队里。” “干吗?” “买工分。” “买工分?”阿毛故意这么比划。 “你?”梅花差点掉眼泪了,“你为啥瞒我?” “我一个人去。” “我要和你一起去。” 梅花继续比划,平时她从不出门,这次是认门去的,以后要是他没时间,她也可以替他付钱。阿毛心想,你也学会说谎了,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已在脚头睡了两个多月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想法:春节近在眼前,你父母春节期间过来要看到两rén iàn和心不和的,肯定要怪罪你,夫妻本没有隔夜仇,僵持下去总不是办法,更何况今天我是去买10分正劳力的工分,家里分得米多,你还可以资助娘家一点,你只是找个理由打破两人的僵局而已,这何尝不是我的想法。阿毛这么想着,把一沓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碎钱放入胸前口袋,望着略显臃肿的梅花,比划说: “你去可以,不要乱动。” “我不动,就站你后面。” “也不要乱叫。” “我不叫,就看你数钱。” 矮小潮湿的办公室,半根竹扁担绑住桌子的一个脚,四边搁脚的木椽上全是烘干了的硬泥巴,桌子中间放着的本子,许是翻阅次数过多的缘故,huáng sè封面已成深灰,中间揉成了土黑色。生产队的统计吴秀龙手里扣着白色搪瓷杯子,闭着眼眼,下巴磕在杯盖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调,悠哉悠哉地,嘴角还不时撇出一丝微笑。阳光透过门窗板壁,将有形照成无形,无形中又呈出有形,飘洒的灰尘,稻茬般的硬头发,发福的脸颊 阿毛用手指敲击桌子,大声说:“秀龙,做梦啊!” 朦胧的眼睛睁开,呼出一口暖气,伸出一个懒腰,吴秀龙才慢条斯理地说:“太阳暖和,不知不觉困了。” “没洗脸吧,眼角挂眼屎了。”阿毛哈哈地笑着说,“大白天的,做啥梦?” 吴秀龙拉开抽屉,拿出背面发霉的方镜照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自嘲地说:“家里没黄金,眼睛里倒长黄金了。” “还黄金!我看是毛豆,两粒不值钱的小毛豆。” 吴秀龙想用手背抠眼屎时,梅花把藏在兜里的粉红色真丝手帕放在吴秀龙面前,“啊啊”地做了用手帕擦眼屎的动作,又退回到阿毛身后。这块手帕,就是嫁给阿毛那天吸干手心汗水的手帕,也是被陶富文睡觉后擦干阿毛脸上水珠的手帕,今天,梅花把这块手帕放在了吴秀龙面前,让吴秀龙擦眼屎。这个吴秀龙,没有急着用手帕擦眼屎,而把手帕放在鼻前,不怀好意地朝阿毛笑了笑,说了声“真香”后才慢慢地擦着两眼角。 阿毛不想和他聊其他话题,他把胸前口袋里的钞票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地问:“工分算好了没有?” “跟去年一样?”吴秀龙翻开桌上的本子。 “嗯。” 吴秀龙从抽屉里拿出算盘,“嗒嗒嗒”边算边说:“一共230工,每分工分红6分3厘,一共1佰44元9毛。” “比去年贵了许多。”阿毛说。 “买吧?” “买!”阿毛从桌上的那沓纸币中抽出一张5元,再抽出一张1毛,交给身后的梅花,“150元减5元1毛,1佰44元9毛,数一下。” 吴秀龙将手指放在舌头上蘸了两下,低头数起钞票。由于都是5毛c1元c2元的小面额票,吴秀龙每数上10元,就把最上面的那张横过来夹住其余的几张,这样每叠10元,10叠100元,他共叠了14叠。当把最后9毛压在已数完的144元上面时,歪着嘴角,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说:“阿毛,你有钱了。” 阿毛从怀里拿出一包牡丹香烟放在桌上:“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哪是你晓得就好。”吴秀龙边笑边抓起香烟,抽出一支夹到耳朵上,又抽出一支点上后缓缓地吐出烟圈,“其实,我也有烟,是队长给我的,就是今天忘带来了。” 阿毛问:“队长还给你啥?” “你啥话,不就三包烟,怎的,眼红啊?”吴秀龙不懂阿毛话中的意思,自豪地回答。 “茶叶,西瓜,香烟,还有孩子。”阿毛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着,数完后不屑地加了一句,“秀龙,你真窝囊”。见秀龙一副惊愕的神情,他拿起桌上梅花的手帕放入裤袋,拉着梅花的手走出了办公室,只把吴秀龙提高八度的“你说啥的,什么孩子不孩子,什么窝囊不窝囊”的声音留在阳光中飘逸灰尘的办公室。 梅花被阿毛边走边咧着嘴偷笑弄糊涂了,走到回家的入口路时,她停下来比划:“你笑啥?” “没啥,吴秀龙说我有钱,我笑他不是个男人。” “你笑他不是个男人?” 阿毛点点头,从裤袋里拿出手帕交给梅花,不解地比划:“为啥拿来给他擦眼屎?他的眼屎和猪粪差不多腌臜。” “你走的时候口袋里放了包烟,你拍马屁用的,再说他是统计,队里的分红数都他算的” “拍他马屁?”阿毛眼睛睁得像铜铃,手上比划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我阿毛什么不敢做,拍他个鸟——马——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预支 生产队向农户分发当年最后一次大米。 队里分米量按照口粮c工分和出灰数五三二比例计算,全年共分五次米——阳春三月金色油菜花遍布田野时,黄霉季过后晚稻刚抽穗时,双抢大忙后稻谷全部入仓时c冬至前家家户户忙着烧赤豆糯米饭时和春节前夕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时。阿毛家三口人,是队里除五保户以外口粮最少的,要分到足够点的米,只能出钱买工分。160斤大米c3担稻柴让阿毛家喜笑颜开,母亲忙着把糯米洗净晾干,准备明天碾粉做团子和赤糕,梅花高兴地坐在灶跟拉风箱。外锅煮着明天做团子馅用的赤豆,一股淡淡的豆香溢满整个灶屋。风箱嗄吱嗄吱叫着,梅花的心欢快地跳着,她让母亲多淘几锣米,今年多做几笾赤豆团子,春节时让娘家带一笾回去,也让弟弟èi èi高兴高兴。 下午分到米的家庭都笑逐颜开,男女主人都忙着洗碗刷锅和淘米烧饭,小孩们在队里的水泥场上玩着“官兵捉强盗”游戏。整个村庄傍晚时分烟囱里飘荡出的炊烟都比平时浓稠许多,大米的香味像归家游子舍不得离开母亲,盘旋在屋顶上方。天色暗了下来,阿毛见帮不上什么忙,拄着拐杖来到水泥场上。正玩得起劲的小孩们全部脱了只剩球衫,满头大汗地在水泥场上跑着乐着,大一点的“官”追逐着躲在最后面的“强盗”,嬉笑声在场上回荡。阿毛把拐杖放在一边,蹲在场边,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童趣。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游戏,也是穿着这样的球衫,自己就是其中的玩伴,还有富文,还有良平,富文扮“官”,他扮“强盗”,躲在良平等一帮伙伴的后面,良平叉开两手,千方百计阻止着富文捉他,然后,他扮“官”,富文扮“强盗”,在场上跳着蹦着乐着笑着。 眼前走来了祥根。这个胡子拉碴,蓬乱头发的瘦弱男人,手里拎一只北京鸭,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阿毛摇头,嘴巴往手里的鸭子呶着。又到队长家求情借米了,阿毛理解他家的苦,五个孩子,靠巧英一个女人支撑全家,下午肯定没分到多少米。阿毛细细地打量着场上正玩得起劲的孩子,祥根两个儿子不在中间。这一刻,场上的欢笑声顿时沉入了海底,四周一下子寂静一片了,祥根刚才无奈的苦笑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尊严不能当饭吃,除了厚着脸皮跑到陶富文家求开恩预支几十斤大米过个春节,做丈夫的,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阿毛拄着拐杖,跟在祥根后面,他要看看这个可怜的男人是怎么低声下气讨好队长的。 陶富文家屋门紧闭,原本大捆的干柴均扎成小捆,一小捆一小捆地堆放在场角廊角,显得拥挤不堪。祥根把北京鸭放在门槛外,犹豫几秒后敲门了,一下c二下c三下直至第八下的时候,门内传出朱小妹的声音。 “谁啊?” “我,古祥根,富文在家吗?” “有啥事?” “借点米。” 门“嘎吱”一声打开。朱小妹拎着门栓站在里面,陶富文跨出门槛后,门又“嗄吱”一声关上。祥根的脚步跟着陶富文来到东墙角的柴垛。柴垛一边的柴禾已被抽去,中间也已抽空,剩下的那一半像被挖了心脏的公鸡。陶富文从柴垛里抽出一小撮麦秸,抓着秸根,用麦穗拍打着发黄的柴垛,问:“这么晚了,来啥?” 祥根没有急于回答,他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陶富文,拿起火柴给陶富文燃上后,给自己燃了一根,说:“过年了,五个孩子五张嘴,不借米不行哪。”祥根说完这话后大概狠狠地抽了口烟,重重地咳嗽几声后把烟蒂扔到地上,还用脚拧了两下,“本想陪你抽几根,你看我这身子,也快了。” “没分到?” “分是分到了,可30斤米不够吃!春节期间,巧英娘家还要来作客人,不烧镬子米饭招待他们,这张脸没地方搁哪。” 陶富文眼睛看着祥根的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吐出一丝烟雾。阿毛看得很清楚,陶富文把烟雾全部吸进了肚里,他怎么连烟雾也舍不得吐出?阿毛这样想着,陶富文忍不住咳嗽一声,嘴里鼻子里才飘出一丝淡淡的烟雾。 “队长,谁家没有个孩子,孩子大了,会还上的,我虽没几年活了,但兴许看得见。”祥根补充了一句。 陶富文把烟搁在嘴唇上,为难地说:“透支户实在太多,队长端平这碗水,难哪!” 祥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给陶富文夹在耳朵上,近乎央求:“我家要求不多,就预支100米斤,明年你给扣上。” 陶富文把燃尽的烟蒂文扔在脚下,也用脚尖狠狠碾了几下:“要不,你花钱买点工分,我给你买足10分工,让秀龙重新算一下你家的分米量。” “陶队长,玩笑开大了,家里有钱还会来求你预支?”祥根显然没有预料到陶富文会这么说,停顿了几秒后,又加大声音补充说,“大年夜家里的菜钱,都不晓得在哪呢!” 前廊下的鸭子这时“嗄嗄”叫了起来,还扑腾着被捆的翅膀原地跳出了几米,祥根赶紧对着鸭子骂了几句:“你这鸭子叫什么叫,没见我和队长商量事儿呢。” “那”陶富文把耳朵上的烟拿在手上。 祥根随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给陶富文点上。陶富文犹豫片刻后,打开屋门进入了屋子,几分钟后递给祥根一张皱巴巴的纸,说:“100斤,到秀龙那边去,明天一早开称。” “陶队长,谢谢了!”祥根接过那张纸,微笑堆满了瘦削的脸。这个可怜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烟,分别夹在陶富文两个耳朵后,才边咳嗽边往回赶。 阿毛斜靠在柴垛边,轻轻地喘着气,见祥根走远后,走出柴垛,回到了家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分娩 孩子出生的那天下午,春雨蒙蒙。 温柔如丝的小雨点把刚吐出花苞的油菜叶冲洗得绿如翠幕,把阿毛家屋顶三间破瓦条也冲洗地像刷了一遍黑漆。 全新的粉色条纹毛巾平摊在写字台上,从下到上依次叠着蓝色小棉袄c大红抱被c灰色土布小尿布和毛线打的小鞋子,冒着热气的一碗用锅巴红糖泡的糖茶和一把手柄乌黑,刀口磨亮的剪刀放在台面中央,床边放着全新的紫红木盆,木盆里倒着大半盆温水,这是母亲和刘婶迎接孩子的准备工作。母亲还煮了一碗糯米粥,媳妇生下孩子后,她会亲手把粥连同红糖水一口口喂给媳妇吃,让媳妇分泌浓浓的奶汁。为了剪断连接梅花和孩子的脐带,刘婶把剪刀锋口对着灶膛的火苗烫了三分多钟,直到刀口显红为止。 接生前,刘婶埋怨母亲,为啥不关照阿毛早点回来,男人力气大,可以做个帮手,她现在也老了,不比当年有力了,万一梅花生不出来母亲用手心堵住刘婶嘴巴。刘婶头颈一扭,嘴巴逃开母亲的手心,继续埋怨,钱可以等人赚,肚里的孩子不等人接,要么明天她过来,给梅花接生?母亲白了刘婶一眼,让刘婶啐痰,把不吉利的话吐掉。刘婶嘴里说母亲是个老封建,低头啐了口清痰在地上。母亲向刘婶解释阿毛不回来的原因,两个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下面的对话: “阿毛说生意忙,反正回来也帮不上忙,多赚点钱也好。” “生意忙就可以不管女人和孩子啦?” “这是女人的事。” “难道不是做父亲的事?” “你讲的不是没道理。但阿毛说不定也有他的道理,去年买工分花光了所有的钱,今年还要花钱买,结婚时欠的钱也要还上,再说了,孩子满月c周岁哪一样不要花钱。” “钱重要,还是女人和孩子重要?” “当然女人和孩子重要。” “阿毛是不是嫌梅花哑巴?他是不是变心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哪敢有这种想法,不过” “不过啥?” “梅花怀孕后,阿毛好像是有心事,也没以前那样热乎了。”停顿片刻,母亲补充说:“大概梅花身体不肯给她吧。” 刘婶认同了母亲的想法:“阿毛回家后,你要好好说说他了,女人第一胎就这样,那以后怎么办?” 正说着,梅花嘴里开始“嗷嗷”吼叫,肚子开始慢慢有了征兆,上下起伏波动,像初夏翻滚着的麦浪。母亲马上蹲在前面,左手抓住梅花已汗淋淋的右手,右手比划,媳妇用劲,用劲,再用劲,孩子快出来了。刘婶翘着屁股蹲在后面,把耳朵凑近梅花肚子,成竹在胸地对母亲说,孩子应该进产道了,开始按压梅花肚皮,母亲也挨到刘婶旁边,按压媳妇肚皮。 梅花的吼叫声越来越大,殷红的血水渗入了棉垫,棉垫由灰白变成血色,由一小圈变成一大块,直至将整块棉垫都浸湿成血色。 阿毛到家时,梅花身边躺着一个婴儿。 大红抱被包裹着的婴儿小手捂着小耳朵,睡得很甜。阿毛伸手想抱她,梅花手指刮着他手背,轻轻地比划说,她刚睡着,没吃一口奶就睡了,让她多睡一会儿。阿毛执拗地抱起抱被,放在膝盖上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脑袋,正当他想解开抱被结时,梅花的手已经按在结上了,还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他。阿毛堆起笑容,比划: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我看一下才放心。” “为啥不放心?”梅花吃力地抬起身。 阿毛还是打开了抱被。孩子的鼻梁不高不挺也不塌,他吃不准,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的腿和他一样是瘸的,虽然他清楚自己因后天生病而腿瘸,是不会遗传给孩子的,但是,心情矛盾的他还是希望孩子和他一样,是个瘸腿。肉嘟嘟的两个小腿八字型蜷缩在抱被里,大小一致,长短一样,没有瘸的迹象,而且睡觉的姿势可爱极了,嘟着小小的嘴巴,呼吸轻而均匀,小手捂着小耳朵阿毛伸出手指,在孩子鼻孔上方按了一下,看了三分钟后才重新系好抱被,放在梅花身边。梅花裹着方巾斜靠在床上,眼睛盯着阿毛的手和脸,没有笑容,没有比划,待孩子放到她身边时,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为啥哭?”他比划。 “女娃不好吗?”梅花一只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指着头颈上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吴秀龙说你富了,你可以对我不闻不问了。我怀了孩子以来,你啥时候问过我痛问过我累?没有,一次都没有。刚才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而你一回来就要吵醒孩子。看了就放心了?你有啥不放心的,难道女儿不好,难道女儿就不是你孩子了?” “我只是看看。” “看啥?” “就是想看看。” 梅花的泪水越来越密集地从眼睛里淌出来,她不敢发出声音,母亲在灶屋做饭,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哭泣。 母亲做好水蒸蛋,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同为女人的她佩服媳妇的坚强:当时,孩子的头才探了一点点,媳妇从头到腿全是汗水,声音嘶哑无力。生过孩子的女人都知道,最后使出的那点力,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力气,就可以拔出一个大大的萝卜,可媳妇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有气无力地比划说不想生了,生不出了。关键时候怎能放弃?现场的产科医生刘婶超乎想像的冷静,一边指挥她按压媳妇肚子,一边让她用哑语和媳妇对话:不要急,深呼吸,一切顺利,孩子快出来了。刘婶心手相应地指挥着她和媳妇:一二三用劲,一二三用劲,媳妇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母亲看到流泪的媳妇,马上把儿子从床边拉开,用手心擦着媳妇脸颊上的泪水: “好媳妇,产娘不能哭,一哭老来眼睛要瞎的。有啥难过事对我说,有我在,阿毛不敢欺负你。” “他他没欺负我,看到孩子睡得香,我高兴地流眼睛了。”梅花嘴角露着一丝难为情的微笑。 “没欺负就好,我给你煮了蛋,趁热喝。” “我不饿。” “这怎么行,蛋汤催奶,喝了它,奶水就出来了。明天我让阿毛买个猪蹄。” 母亲不容媳妇比划,伸手端过水蒸蛋,舀了一调羹后放在嘴边吹气。梅花顺从地张开嘴巴。看着媳妇咽下最后一口水蒸蛋,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来到灶屋。 灶屋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灶头上一对红色的蜡烛即将燃尽,细细的几根檀香也燃去大半,烛油在灶面上形成一圈红色带白的粘稠物,上面零星洒着点点香灰。母亲对着蜡烛,表情严肃,并让儿子马上对老祖宗发誓,以后不能惹梅花哭泣。阿毛一下子心慌了,竟然用手跟母亲比划: “我我没惹她生气,我” “我耳朵能听。”母亲声音打断了儿子的手势。 “我只是想看看抱被里的孩子,是不是跟我一样。”阿毛颤抖着声音。 “跟你什么一样,是个跷脚?”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烛光把她的脸也映得威严起来:“我要你现在发誓,以后决不能惹梅花哭泣。” “我真没惹她生气,一打开抱被,她就哭了,我不晓得为啥哭。” “我知道。” “姆妈你怎会知道?” “她七里香你想儿子,女儿将来毕竟是人家的,她也想给你生个儿子。”母亲说,“你刚才的动作明摆着对梅花生个女儿有想法,这能怪她吗?她做得了主吗?以后,你绝对不能说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的话。” “谁说我喜欢儿子,就不喜欢女儿了?”阿毛问。 “那你要看啥?” 阿毛语塞。 “这段时间,你啥时候关心过她?她肚子越大,你离她越远,可她还为你说好话,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母亲进一步责备儿子,“你生意好了,可以翘尾巴了,现在你是当爹的人了,必须好好对待梅花。” “我知道。”阿毛双手合在胸前,对着快燃尽的蜡烛,发誓。 “保证对她好,要是不好,必遭天打雷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送鸡 村里女人生了小孩后,队长陶富文会托某个村民送上一点小东西:一两双童袜,一两斤白糖,七八两头绳或者核桃干果,有时包上一二块钱用他在朱小妹面前的话说,东西反正是村民孝敬他的,不花一分钱,这是借花献佛,无本万利。翌日下午,陶队长托吴秀龙给哑巴送一只三四斤重的公鸡,这只公鸡脸颊鲜红c鸡喙嫩黄,显然刚开始打鸣,是产妇的滋补佳品。 队长送哑巴刚打鸣的公鸡补身体,个中的原因,吴秀龙心里清清楚楚,一来自己女人两次生孩子,队长都送了公鸡,当年肖林娟也得到了公鸡的奖励;二来队长再三告诫他,不要在阿毛母亲前多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我不多嘴,我可以暗示啊,所以,当嘴里连续吐出好几个五分yg bi大小的烟圈,一副洋洋自得的吴秀龙,想把公鸡交到母亲手上,话中有话地暗示母亲: “这是队长欢喜哑巴的礼品。” 母亲没听出吴秀龙的话外意,已经伸到鸡翅膀上的手已缩了回来:“明观死了,他都没来报丧,我们两家关系断了呀,他这是啥意思?” “队长欢喜你媳妇呀。”吴秀龙重复着暗示语。 “那为啥不是白糖?”母亲仍不敢接。 “白糖算啥?公鸡好!”吴秀龙又一次吐出几个五分yg bi大小的烟圈。 “我认为白糖好。” “公鸡好。” “白糖好。” “公鸡好!” 母亲和吴秀龙围绕公鸡和白糖哪样好争论了起来。吴秀龙差点不耐烦,说漏嘴巴,他没有心思和母亲纠缠下去,抛下一句自认为已经不能再明确的暗示语,扔下公鸡离开了: “你这个死脑筋,你难道不能转个弯想一想,队长这啥这么做?” 母亲还真转弯了。不过,母亲把队长对媳妇好的原因,或者说幕后英雄,归攻于自己,是自己帮队长照看胜利和前进,队长才送来公鸡,才关照媳妇,母亲拎起昂头“啯啯”叫的公鸡的翅膀,心里感激队长的客气与大方,走进了灶间。 鸡汤是媳妇补身子最好的营养,母亲做了三道菜:鸡身煮了碗浓浓的鸡汤,鸡血放了粗盐后蒸了碗鸡血羹,把自留地上采来的秋豆和鸡的内脏合在一起炒了一小碗秋豆炒内脏,她本不想告诉媳妇公鸡是队长送的,媳妇为4分工的事情,说不定心里还恨队长的无情,可看到媳妇砸吧着嘴巴说鸡汤味道好后,心里一高兴,就把公鸡的主人告诉了媳妇。媳妇的确还生队长的气,她放下调羹,把手上的翅膀丢到地上,比划说,队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让她把鸡汤端出去,她不喝这看了就觉得恶心的东西。这怎么行?鸡都杀了,汤也煮了,还回去是不可能了,母亲解释说,可能是队长良心发现,用公鸡来赔不是的。哪知道媳妇用生气的眼神看她,还比划问,怎么替队长说起话来了——印象中,这是媳妇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用大幅度的手势对她比划。 鸡汤营养丰富,还能催乳,母亲虽然心慌自责,但是舍不得扔掉她,一边拍自己的手,一边嘴里埋怨起自己擅自做主的行为——心慌的母亲忘记了媳妇耳朵不能听话,嘴巴不能讲话,竟然对着媳妇唠叨起自己的不是。她说,都怪这双手,接啥接,还拿刀把它宰了,说到动情处时,母亲鼻子发酸,眼眶里慢慢地充盈起泪水来。婆婆的一举一动,全在梅花的眼里。虽然听不到婆婆嘴里说什么,但婆婆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梅花,自己刚才怪罪婆婆帮队长说话,让婆婆为难自责了,自己真不该怪罪婆婆,婆婆所做的一切,还不全是为了她?自己太任性了,没有站在婆婆的立场考虑问题,梅花身体微微往前倾,红着脸比划: “我晓得你为我好,我不是怪你。” “是我不对。”母亲还是自责。 “我错了,对不起。”梅花嘟着嘴,“我再喝5调羹,好吗?” 母亲没料到媳妇会这么比划,眼眶里的泪水霎时收了回去。这个媳妇不光单纯可爱,勤劳肯干,还明事理,将她娶进门是古家前世修来的福气,她忙端起鸡汤,破涕为笑,比划说:“不行,至少喝一半。” “那十调羹?” “好,十调羹。”母亲点头。 有了媳妇面前的经历,母亲在儿子面前极力隐瞒是队长送的鸡这个事实,一口咬定是刘婶送的,哪知平时感觉不怎么聪明的儿子,这次竟然聪明得一下子猜到了自己在撒谎,而且追问她: “是他?” 她心里清楚着儿子口中的他指的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给自己碗里搛上几根秋豆,给儿子碗里搛一整块鸡胗,叫儿子抓紧吃,她烧得香着,想转移儿子话题,儿子没动筷子,还是问: “真是他?” 儿子看来也不会吃鸡肉了,这些肉只能她一个人吃了,母亲把儿子碗里的鸡胗搛到自己嘴里,大口嚼了起来,嘴里轻轻嘀咕:梅花不肯喝汤,你也不吃肉,这一碗她一个人吃算了。一根筋到底的儿子仍旧无动于衷,还是追问她这个问题: “真是他?” 看来她不说出送鸡的姓名,儿子是不会罢休的,母亲带着愠色:“别问了,是他,队长托秀龙送来的。” “为啥?” “不晓得。”母亲嚼着鸡胗,冲口而出。嚼了几口后嘟囔,“是谢我照顾他两个儿子” 阿毛最怕的,就是母亲生气。陶富文是狐狸学猫叫——居心不良,心里恨着他,打心眼里不想碰他送来的鸡肉,可母亲不这么想,她一直照顾着胜利和前进,把他俩当成孙子看待,陶富文送个鸡在她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了,自己有什么理由怪罪母亲?阿毛挑了块鸡肝放在母亲碗里,讪讪地笑着,说:“我吃。” “你不怪姆妈收了他的鸡?” “不怪。” “给梅花4分工分的人就是他,你不怪他?” “怪,还恨他。” “那——” “我吃,因为是他欠我家,送个鸡很正常。再说了,这个鸡,说不定也是别人家送给他的,他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见母亲迷惑不解的看着他,阿毛又搛了块鸡肝放进她碗,故作轻松地说,“姆妈,你经常帮他照顾胜利和前进,这就是他欠我家的人情。” 阿毛嘴里看似大快朵颐地嚼鸡肉,心里其实发着怵。陶富文送来公鸡,看似小事,里面的信息量却很大,而且个个不是好信息,以前不知道“敏感”二字怎么写的阿毛,现在变得敏感异常。也是,明观叔死了也不来报丧,现在主动送公鸡来,还有,小华的出生日子是明的,他可以将小华的出生日期和那个下午的睡觉联系起来,陶富文也可以这么做,何况他是做了两回父亲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放生 陶富文送公鸡的烦恼未散尽,花花身上的瘌痢让阿毛心头再次萦上了烦恼。 这个早上风雨无阻送他至桥堍,黄昏时分在水泥场静静等候,看到他后摇头摆尾追上来并一路跟在身后的小动物,已经成了阿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自花花来到家后,队长从来没到他家欺负梅花过,梅花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这个家庭新成员却不知啥原因,全身长满了瘌痢,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红花癣取代了浓密的黄毛,看了都觉得腌臜。前几天,母亲在他面前抱怨,说村里人见了花花就像见了瘟神,躲得远远的,还说不马上处理掉,过几天就会让他们吊在树上剥皮,或者挖处洞活埋。阿毛怎舍得花花被贪婪的他们剥皮后成为盘中餐?或者被活生生埋入地下?但又不知该怎么治好它的病,只得选择将花花放生,而且放得远远的,还希望哪家好心人能收养它,治好它的病。 那天下午,阿毛提前收摊回家,把花花放进蛇皮袋,步行近一个小时,来到隔壁林埭公社的麦田里。日落黄昏时分,花花钻出蛇皮袋,大概感觉到了主人在将它放生的意思,舔着阿毛的布鞋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刚开始时,阿毛将花花带入一尽多高麦杆的麦田,然后自己强行折回跑,但毕竟腿脚不方便,麦杆又太长,没跑出几步,花花就追上了他,还在他面前摇头晃脑,上蹿下跳,仿佛主人把它带到这里是来游玩的。阿毛又好气又好笑,几次折腾下来,麦苗被踩得七倒八伏,鞋子上沾满了湿泥巴不说,人也累得气喘吁吁的。没法,阿毛把花花带入了长势良好的油菜田,想借助密密麻麻的油菜叶和半人高的油菜梗遮挡住花花的视线。可是,虽然几次都把花花引入了油菜田沟里,但人也没跑出菜田,花花就来到了他脚边,汪汪地朝他叫个不停。眼看看西边的太阳马上要落山,阿毛心急如焚,不把花花成功放生,仍拎着蛇皮袋回家,肯定会让村里人笑话他连放条狗都不会,等待花花的,不是被村民乱棒打死,就是让他们活生生剥皮,况且还有一个小时的回家路程,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但怎么速战速决?阿毛心里一阵发愁,他蹲下身,抚摸着花花的脑袋,用教训的口吻对花花说: “花花,我晓得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可是,你今天必须待在这里,否则明天我把你杀了吃。” 花花伸出舌头,想舔他的手,阿毛狠狠拍着它的袋,严肃地说:“我不跟你开玩笑的,你今天待也得待,不待也得待。” 花花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你听我了?” 阿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站起来后再次往油菜田里走去,花花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走进田沟后,他没有急着往回折,蹲在那里看着花花,仿佛在问花花,有没有记住刚才说的话?时间一分一秒c悄无声息地往前飘去,花花蹲在阿毛面前,伸出舌头,大口地喘着气,桔黄的阳光穿过碧绿的油菜下,稀疏地散落在脖子和背梁上,不规则的红花癣像夏日里芦苇丛中的萤虫丛,闪耀夺目,阿毛心里蓦地闪过一丝悲哀,不由地问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花花现在变成这副样子,难道是它的错? 不是!阿毛断然否认了这个问题。要是花花让别人家养,现在说不定什么毛病都没有,这么想着,他又紧接着问自己第二个问题: 为啥不送花花到医院治疗? 脑子里浮过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不顾父亲死活的陶富文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陶富文。明观叔在世的时候,陶富文虽然没好好孝敬,但毕竟隆重地安葬了父亲,让父亲在黄泉路上走得风风光光,而自己不但不给花花治病,却想把花花置于人生地不熟的林埭公社,万一没人收养它饿死荒野,万一被饿晕了的村民逮牢后宰了杀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阿毛没有往下想,可时间已经不允许拖延下去,必须果断做出决定。 把花花放入蛇皮袋拎回家,还是继续放生?阿毛再一次犹豫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花花,我该怎么办?”它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的话,他想到了小学时学过的掩耳盗铃的故事,自己这么做不是自欺欺人是啥?花花伸出舌头舔起他的布鞋,他还是做出了放生的决定。 可怎么放生?要是身边有根木棒就好了,或者一根绳子也好,木棒可以把花花打昏,绳子可以把花花脚捆住,然后自己偷偷地溜出田沟后逃回家。对,逃回家,用逃来形容自己回家的心情太恰当了,阿毛马上折回到田岸,捡起原先放在那里的蛇皮袋,然后弯腰走入田沟,花花仍三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他想好了,把花花带入田沟深处后,把蛇皮袋蒙住花花的脸,然后自己马上逃到隔壁田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这样花花就看不到他了,等花花走远后,再佝偻身子钻出菜田。计策成功了,被蒙了脸的花花挣脱掉蛇皮袋后,四周已经看不到主人的身影,它在原地待了几分钟后漫无目的地往茂密的田沟深处走去。阿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在离花花几米远的田沟里蹲了几分钟后钻出了菜田,然后往家的方向飞瘸。 一路上,阿毛祈祷着,希望花花找到一个好主人,治好它的病,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抓周 阿毛给女儿取名古小华。华和花同音,他把对花花的愧疚弥补到了女儿身上。 小华六个月会爬,七个月会翻身,八个月牙颚顶出了小小的两颗乳牙,九个月能独自原地站立几秒。让阿毛高兴的是,小华十个月能叭着嘴咿呀着“阿爸姆妈”,而且耳朵很灵,说明小华不是哑巴。每次补鞋回家,他对着小华说“阿爸”,可爱的小华叭嘴说“阿爸”,他把小华放在床上,站在后面拍手,可爱的小华听到声音后就扭头“咯咯”笑着爬到他身边。 阿毛心头还有件大事,那就是长大后小华的鼻子是不是跟他一样挺拔。每次把小华抱在手上时,总觉得他鼻梁有点塌,所以,趁母亲和梅花不注意,总不自觉地伸出拇指和食指在他鼻孔上面拧着,直到把鼻尖上厚嘟嘟的肉挤成一团才罢手。他也清楚鼻梁挺与塌是遗传,后天用手拧不会没效果,可就是忍不住伸出两指去拧。有一次,也许手上用的劲大了些,把小华拧痛了,扯着小嗓子哭个不停。看着小华红红的鼻尖,他担心母亲责问,匆匆把小华抱到梅花那儿,比划着说小华饿了,鼻子都饿红了,哭着想吃奶。梅花不解地比划: “他的鼻子,会饿红?” “对啊,原本好好的,刚才一哭就红了。” “那以前怎不是这样?” “我也不晓得。” 梅花低下头不再比划,摘下胸前钮扣。小华的哭声嗄然而止,嘴角露着微笑。 自那以后,阿毛不敢拧小华鼻孔,只是盯着看,脑子里想像着鼻梁再大一些会是什么样子,会像他的挺拔,还是像那个可恶的队长的塌陷?每次细观时,他总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觉得孩子的鼻梁骨很挺,一会儿又感到它不挺,特别是两眼间的鼻梁骨没有凸出,看不到一丝隆起的征兆。 小华一周岁生日那天,阿毛摆了三桌酒席。梅花的父母c弟弟èi èic曲师傅c刘婶都来了。下午,阿毛给小华进行了抓周仪式,这是一个预测将来孩子志向与前途的仪式。阿毛把吴秀龙那儿借来的算盘放在门厅八仙桌的东南角,把曲师傅送的金笔放在西南角,母亲从自留地里拔来的绿葱放在东北角,梅花从隔壁读书人家借来的一本小儿书放在西北角。一周岁的小华,戴着梅花用毛线打的红头绳帽,穿着梅花用毛线打的蓝头绳衫和开了档的黑头绳裤,趴在八仙桌中央,撅起屁股抬起头,她看着周围人的眼睛,周围人的眼睛看着她。嘴里吐着小泡泡,忽闪着大眼睛,可爱的小华在周围人的注视下看到了东南角的算盘,撑开双手想去抓,抓了个空后往前爬,母亲在一旁轻轻地推搡梅花母亲的胳膊,说: “小华抓算盘了,小华将来肯定是个攒钱算账,会做生意。” 梅花母亲笑着回答:“拿算盘子就等于数钞票,小华将来肯定有出息的女孩子。” 叨着烟的曲师傅不紧不慢地说:“谁说她就会拿算盘,她准会拿钢笔,那是支金笔。” “瞎说,她都爬到算盘边了,你看” 此时,小华趴在算盘前,却扭头看着两柞远的钢笔,流着口水咯咯地笑了。她张着小嘴巴,露着红红的牙床,慢慢爬向钢笔,边爬边笑,连笑边流口水。小手像小猫前爪,两腿向小猫后爪,爬到钢笔边,伸手抓起钢笔举在手上,向着周围的大人笑着。 “好咧,我家小华将来是个拿笔的女文人。”母亲高兴地伸手抱起小华。 “拿笔拿笔,将来出人头地。”梅花母亲笑着说。 小华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金色的钢笔,嘴里的口水像挂在蛛网上的小蜘蛛爬到了钢笔,嘴里发着“咿咿”的声音。曲师傅嘴里喷着烟雾,骄傲地说:“我没说错的,聪明的人肯定会抓钢笔,这女娃聪明。” “算盘呢?”一旁的刘婶问。 “抓算盘也聪明,但女人做生意会吃亏的。”曲师傅说。 “抓葱呢,葱就是聪明啊。”刘婶再问。 “葱容易断,抓了葱,孩子将来路肯定不平。” “你就是说钢笔好,那书本呢,书本没有心计,也不会折断,还可以学很多东西。”刘婶说。 “说对啦,书本和钢笔都好。”曲师傅把烟蒂丢到地上,露出了一口黄牙,“书本太薄太软,小华就应该抓钢笔,既会写,性格又直。” 两人谈话间,梅花把切得细细的红烧鸭舌头放在自己手指上,使劲地往小华的嘴唇里塞。梅花把小华开荤的日子放在她周岁生日上。从来没有尝过咸味的小华皱着眉毛嗍舌头,一副苦相,可眼睛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钢笔不放。 用什么让小华开荤,昨天晚上阿毛和梅花意见很不统一,阿毛的意思是让小华用鸡心来开荤,一则因为梅花当时就是用鸭舌头开荤的,他不希望小华开错荤也导致不会讲话,二来用鸡心开荤是希望小华将来读书干活做事都有记性。他对着梅花比划说: “有记性的孩子才是好孩子,用鸡心开荤比鸭舌头好。” “我不要小华有记性,我要小华嘴巴像鸭子嗄嗄叫。”梅花把头摇成了波浪鼓。三样开荤的小菜是鸡心c鸭舌头和虾,鸡心意味着记性,鸭舌头意味着嘴巴能说会道,虾意味着身子玲珑,摔不坏摔不痛,梅花抱着小华,比划说,“我不要小华有记性,我也不要小华身子灵活,我只要小华会讲话,像鸭子一样嘴巴灵活。” “那,你小的时候就是用鸭舌头开的荤,怎就” “那时,家里苦,我开荤的鸭舌头是隔壁家给的,后来我姆妈说,那是只死鸭,所以,我的舌头死了,耳朵也死了。明天,小华开荤,我要亲自杀只活的北京鸭。” 梅花果真亲自杀了那只吃得胖墩墩的北京鸭。为了小华的周岁生日酒,家里事先饲养了三只北京鸭,每天凌晨,梅花拎着木桶背着锄头,到队里的垄沟边和自家自留地里挖蚯蚓喂鸭子,有时,她还拿着小布袋到小池塘边抓小青蛙,她会把小青蛙的腿用一根细线吊起来当诱饵,蹲在池塘的芦苇边上,芦苇边上的小青蛙会争先恐后地聚集过来吃饵料,一只又一只,将活蹦乱跳的青蛙捡入布袋。吃蚯蚓和小青蛙长大的北京鸭特别肥,嗓音特别大,两只短短的鸭脚已托不起沉重的身体,胸脯早已垂到地上,它一边“嗄嗄”叫着,一边像跌跌撞撞c摇摇摆摆地向前跨步。 鸭舌头的咸味没有母亲的奶好下肚,小华张着有鸭舌头肉末的嘴巴,“哇哇”地哭了起来,手上的钢笔掉在了地上。梅花弯腰捡起钢笔,别在小华胸前的头绳上后接过小华。小华蓝色的头绳衫上垂挂着金色的钢笔,金色的钢笔垂挂在蓝色的头绳衫,俨然已是一名知识分子。梅花把小华搂进怀里,双手轻拍后背左右摇摆着,嘴里轻哼着: “又要喂奶了”。母亲朝一旁的刘婶笑笑。 “不是刚吃过奶?”刘婶说。 “梅花把小华含在嘴里宠着。多余的奶汁舍不得挤掉,暖在杯子里让他喝。” “难不成你不宠她?他可是你的孙女。” “轮不到我宠,梅花每天抱在手上。” 梅花也不避嫌,屁股一撅就坐到桌子边的长凳,当着亲戚的面开始喂奶。小华马上停止哭泣,温暖的在她舌头嗍吸下泄入了细细的喉咙,她的喉咙里不时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小华用啥开的荤?”刘婶问母亲。 “鸭舌头。” “为啥不用鸡心开荤?” “梅花说鸭舌头开荤,孩子会讲话。” “她不是会叫阿爸姆妈了吗?”刘婶用手指弹着小华胸前的钢笔,“哑子是隔代传,小华不会是个哑子的。” “梅花的意思,阿毛也答应,梅花就是怕小华不会讲话,还亲自杀了北京鸭。” 两人谈话间,梅花竖起拇指点了点小华,朝刘婶满意地笑着,她红红的脸蛋笑成了灿烂的花儿一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童谣 刘胡兰,十四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爱劳动,受学习,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刘胡兰,十四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爱祖国,受人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队里的小孩都爱用这首童谣跳皮筋,阿毛也听惯了这首童谣。每次黄昏回家,队里的泥场上,总有七八个小孩,三人一组,额上滴落着汗水,脸上荡漾着笑容,边跳皮筋边唱童谣。1981年的那个深秋,小华已经2岁多的那个深秋,不知哪个爱惹事的人把他编成童谣,让三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孩子在泥场上边跳边唱: 古阿毛,苦命鬼,寡妇娘子嫁给伊, 嫁给伊,不算数,扑通一声,蹿进湖里; 古阿毛,苦命鬼,哑巴娘子嫁给伊, 嫁给伊,不算数,头胎姑娘,不是伊的。 在唱完童谣后,这三个小孩集中鼓掌,异口同声地说:“古阿毛,苦命鬼,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 阿毛的心一下子收紧。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公开的秘密了?心慌到极点的他把脑子里所有的粗话都骂了出来:小牌位,小棺材,小畜生无奈找不出更厉害的话,但还不解恨,悻悻地又加了句: “敲断你们全家人的腿。” 小孩根本不惧怕胡子气竖的阿毛,他们收起皮筋,拿出口袋里放着的绳子,个一组,嘻嘻哈哈地跳起了绳子。阿毛站在原地,目光在他们脸上扫射,仿佛要从脸上找到教唱童谣的那个家伙的名字。红扑扑的脸蛋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哪会刻有名字?阿毛拐到他们中间,用劲喊: “啥时候开始唱的?” “就今天。”孩子们没有停止跳绳,异口同声地回答。 “以后唱不唱?”阿毛又问。 “不晓得” “谁教你们的?” “不晓得。”孩子的声音仍然响亮一致。 “真不说?” “不晓得。” 阿毛攥紧拳头,对着孩子上下晃动:“好,算你们厉害。” 阿毛虽没能从孩子嘴里得到dá àn,但已猜出分:天杀的队长不会傻到不打自招,也编不出这么上口的句子;吴秀龙,这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肯定是他!联想到他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时狡猾诡秘的笑容,他拿梅花手帕时定定的眼神,不是他还会是谁!可转念又一想,吴秀龙没这个胆啊!那背后的主使就是陶富文了,是陶富文授意吴秀龙编这首童谣,然后教小孩子唱,而且在看到他的时候唱。但这不是明着告诉大家,他睡了梅花,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想让梅花无脸见人,最后也跳河自杀?想到这,阿毛全身汗毛直竖,忿忿地咬着牙说: “天杀的队长,你要招报应的。” “古阿毛,苦命鬼,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孩子们这几声清脆的声音,像苍蝇在飞舞,像飞机在盘旋,自阿毛离开水泥场的那一刻起,就没从他耳边消失过,他完完全全感觉到被剥光了衣服,像游街似的回了家。 他把小华放在桌子上,从头到尾看小华。真希望有台显微镜,能看清小华身上所有的一切:鼻子,鼻子里面的鼻毛,毛发,毛发下面的毛囊但是,除了鼻梁外能看什么?或者说能有什么证明小华是他的儿子?没有了,已经三岁多的小华,怎么看都既像他,也像陶富文。两个鼻孔,跟他的鼻孔一样圆润,鼻尖上的肉也像他一样厚一样挺,但鼻孔上面的鼻梁却平滑平坦,像扁扁薄薄的小土丘,一点没有自己的影子,特别是两眼中间的鼻骨,本应该像锋利的锥体般镶嵌在那里,而且越长越尖,可这个锥体怎么也看不出隆起的趋势,好像里面不是骨头,而是海棉,一块只是用于分隔左右眼的屏障物。 这个女娃,该隆起的没隆起,不该流的却流了出来。每天凌晨二点半左右,小华肯定要尿床一次,像定了闹钟。又不能马上换床单,家里也没有这么多床单可以换,梅花没法,用家里原来剩余的土布剪了十几块一米见方的垫布,垫在湿漉漉的地图上。梅花太宠这个女儿了,每天夜里折腾得没法睡觉,本应该责怪几句,或者轻轻揍一下,可她总感觉没事,还笑i i给小华脱裤子,用温水擦屁股,有时她裤子被小华尿湿了,把阿毛叫醒后点着湿裤子哈哈笑着,好像这是小华给的荣耀,弄得他哭笑不得。有两次,阿毛实在看不下去,在小华屁股上拧了几下,这个小华,小题大做,闭着眼睛在床上又蹿又跳,大哭大闹,眼泪源源不断地滚下来。睁着眼哭的孩子是夏天里的雷阵雨,两三下就雨过天晴了,闭着眼哭的孩子是春天里的细雨,霏霏蒙蒙永不停歇。小华就是春天里的雨,没有半小时的哭闹是停不下来的,到最后就是抽噎着也不睁眼。梅花心疼女儿,怒目而视阿毛,还生气地比划问: “女儿尿个床,惹你啥了?” “你是不是又开始了?又要嫌我生了个女儿?” 阿毛无话可说,倒头便睡。 小华晚上尿床,白天还要流鼻涕,两个鼻孔里好像储有源源不断的泉水,黄黄的鼻涕一年四季不间断地淌着,像两条粘滑的蜗牛爬在嘴巴上方。衣服左肩上,梅花用别针别了块手帕,每天一换,早上干净清洁的手帕,到了晚上,总是黑乎乎湿漉漉的。给小华取手帕是母亲的活,梅花把这个活交给了母亲。每天晚上,小华洗澡或睡觉前,母亲把手帕从衣服上取下时,总皱着眉头说: “这孩子像谁呀,这么大了还流鼻涕。” “不像我?”阿毛总试探着问。 “像。”母亲嗔着回答,“谁说不像?” “那你刚才说啥?” “我是说,你小时候嘴巴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她那样天天尿床,搞得房间里尿臊味熏天。” “是不是奶喝多的缘故?”阿毛问。 “当年,你叼两年了” 阿毛不让母亲说下去,又问:“那梅花的不好?” “女人的奶都是血化的。”母亲摇头。 “再大一些应该会好吧!” 阿毛其实很想知道陶富文小时候是不是既尿床也流鼻涕。他说这句话有双关的成分——他有时在想,要是现在的小华就长着和他一样挺拔的鼻梁,那他他兴奋地不敢想像了,就是小华每晚在床上拉屎,他也会闻着香,小华嘴巴上面的鼻涕,也肯定没有蜗牛爬在上面的感觉,而是两根漂亮的线粉粘在嘴巴上,闻着香,吃着更香,说不定他还会凑上去舔一舔嚼一嚼,并美美地咽下肚里,就像把猫狗线粉咽下肚。 小孩泥场上的童谣,像一块大石压着阿毛的心。这次不和陶富文说清楚,陶富文下次还会想出花招羞辱他的,是的,羞辱他,他已把这首童谣当作陶富文羞辱他的开始。陶富文睡了梅花,他也睡了朱小妹,已经扯平。虽然小华可能不是他的种,但也可能就是他的种,他虽然不自信,但顾虑毕竟只是种猜测。小华是个女娃,女娃不可能有男人一样挺拔的鼻梁,但小华的鼻梁也没有陶富文的塌,特别是鼻孔和鼻尖上的肉,还是有他阿毛的印子。说小华不是我亲生的,那就是说小华是你生的了,你必须要拿出证据,否则跟你没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质问 男人的直觉告诉陶富文,阿毛是来惹事的。陶富文想拉阿毛到屋外说话,可阿毛一进灶屋就把拐杖搁在桌角,手肘抵桌沿,双手磕下巴,坐在凳子上不站起来。 “到外面说话,家里不方便。” 阿毛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啥不方便的?” “你来吵架还是串门?吵架就到外面吵去。” “不来吵架,就说个事,耽误不了几分钟。”阿毛扬起眉毛,傲然地说。 “好,你说!”陶富文一屁股坐在阿毛对面。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没有茶没有烟,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揣着心事盯着对方眼睛看。朱小妹本想给阿毛泡茶,阿毛的眼神告诉她,来者不善,她担心阿毛不挂锁的嘴巴,趁泡茶的机会用眼神提醒阿毛。可陶富文一句“把我的茶杯拿到房间去”的话,只得乖乖地拿着男人的茶杯进了房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头鼻子上拴辔的母牛,陶富文是牵着缰绳的牧童,牧童的手牧童的话就是她迈开双腿的方向,是她不折不扣执行的命令。 灶屋一片沉寂,两个男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让朱小妹害怕。她把两个儿子支在床上,耳朵贴着房门,聆听着灶屋的声音,生怕漏掉任何一点可以让他得到信息的动静,哪怕是一声叹息,或是浓痰啐地的声音。没有,灶屋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既快又剧烈,像要跳出胸膛。她有一种尿急的感觉,深吸一口气,把两个膝盖夹紧算是憋尿,侧着头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尿急,你们肯定心急,看你们能憋到什么时候。” 如朱小妹所料,两个男人确实没有憋住很长时间。朱小妹先听到自己男人的声音:“瘸腿,你为啥不说话?” “你比我清楚。”传来阿毛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笑话,我了解你的想法?”富文轻蔑的声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别绕了,直接说吧,等会儿我有事出去。” “有种你不要赖。”阿毛的声音有点大。 “我家还有人,你说话轻点!”富文压着声音。 “你为啥编那首童谣?”尔后,一声重重的拍桌声传入耳朵。阿毛大概用掌心拍打桌面的,声音脆得像拍在她脸颊上。 “你说啥,童谣?” “古阿毛,苦命鬼,哑巴娘子嫁给伊;嫁给伊,不算数,头胎姑娘不是伊的。”阿毛压低声音念的童谣,让朱小妹的心一阵颤抖:这么说,小华难道是富文的女儿了?完了,阿毛又来算帐了,这头犟驴万一告到县里,富文官司岂不吃定了?这时,富文手指敲击桌面时“咚咚”的声音伴着他沉重鼻音的说话声传来: “你的意思,我编了这首童谣?” 每次富文碰到棘手的事情,总喜欢用手指敲击桌面,他说这样一敲一弹,觉得自己在听音乐,紧张的情绪就会慢慢松弛。看来,富文这次心里发怵了。 “不是你还会是谁?难道是小孩编的?” “我有这水平?” “队长水平高着!” “我不跟你搅舌头,凡事都得凭真凭实据。我编的,证据在哪,拿出来,不然,当心我告你——诬陷。” “还反咬一口,诬陷,你去告啊,现在就去!”富文的话显然激怒了阿毛,朱小妹耳边传来四五下重重的拍桌子声和阿毛明显抬高了的声音,“二年前,我吃了乌龟肉,娘子让你睡了也没吭声,因为你是队长,你可以一手遮天。可现在你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土地快承包了,明年要承包到户,你为所欲为的日子没了。其实,二年前那个伤疤,在今天傍晚前已经结了,可你还拿来说事,你想让全天下人都晓得你睡了梅花,你觉得光彩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都替你害臊,头胎姑娘不是伊的,小华不是我阿毛的?是你的?好,你的种,你有种,看谁先告倒谁!” “去告吧,我等着。”富文仍压着声音。 “你不要后悔!” “不后悔。” “好,你等着。”耳边传来凳子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拐杖触地的“咚咚”声和灶屋门“吱嗄”的拉门声,阿毛大概被气走了。 “我等着。”富文终于放开了声音。 陶富文拉灭白炽灯,像一具骷髅,沉没在了黑暗里。 童谣确实不可思议,是谁编了这首童谣,又是谁说出了他一直隐匿于心的揣测?看到哑巴的肚子鼓起来,他也在算计时间,肚子早不鼓晚不鼓的,偏偏在睡了她以后鼓起来,难道是巧合?但按理说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瘸腿和哑巴也不至于傻到公开宣扬此事。 莫非是吴秀龙? 这个势利鬼肚里有点墨水,肯定是他! 难道,他对我有意见? 陶富文闭着眼睛,心里骂着吴秀龙这头蠢驴:这不是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叫他难做人吗?阿毛犟驴一根筋,真说不定去告他。阿毛说得对,世道变了,他的权利就是兔子的尾巴,嘴巴说不怕阿毛告,那是骗他也骗自己的,谁不怕吃官司?qiáng jiānliu áng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还得崩脑袋。现在枪毙犯人的地方已经从南门广场挪到海边的九龙山。想到那里空旷的杂草地,一股冷气从背后袭来:公判大会结束后,五花大绑先游街,然后押送到海边,“砰砰”子弹声想过后脑浆涂地。高桥那边正在建造的火葬场,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焚烧地,一股青烟后只剩下几块没烧尽的骨头陶富文这样想着,竟然没听到朱小妹拉亮电灯的声音。回过神来时,小妹手捧着他的茶杯,站在他面前了。 “阿毛走啦?”小妹坐在他旁边,关切地问。 “嗯。”他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生硬异常。 “吵架啦?” “说了几句。” “为啥?” “你关心他?”声音里还是怒气冲冲。 “我关心你,不好吗?”小妹一副委屈的样子。 “男人间的事,你问啥!”陶富文打开灶屋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真相 月光似水如烟,似丝如绸,轻柔妩媚,一泻千里,古横桥沉睡在月光中,朴素典雅,如梦如幻。桥面上,不时有几个花里胡哨的年轻小伙,嘴里叨着香烟,手里拿着用钢条磨制的飞刀,一路嘻嘻哈哈风尘仆仆往县城赶去。 这段时间,社会上到处都是拥有飞刀绝技的“酋长”和任何东西手到擒来的连环盗手“高尼夫”,学生抽烟,喝酒找帅的比比皆是。前几日,公社中学的校长室就被两三个学生翻箱倒柜地糟蹋了一遍,学校走廊的宣传黑板上,他们竟然堂而皇之地写上了“我们是加里森敢死队”。 “加入加里森敢死队是不错。”看着雄纠纠气昂昂从身边走过的稚气小伙,阿毛动了念头,“要是年轻十几岁,说不定也喇叭裤,爆炸头,结交社会上的哥们,队长就会见我怕三分,哪像现在”阿毛把两肘磕在栏杆上,五味杂陈。本以为陶富文会承认,或者即使不承认,也会给他吴秀龙编的暗示,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和吴秀龙理论,可天杀的队长嘴巴比石臼还硬,自己也没有耐心听,三下五除二甩下硬话就走了。真去告发陶富文?心里根本没底,三年多了,小华都这么大了,何况自己也和朱小妹睡过。正对着天上的月亮唉声叹气筹莫展时,远远看见了陶富文往这边赶来。 看陶富文心急火燎的样子,难道是追出来向自己解释?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马上被他否决。 那是找吴秀龙理论去? 对了,没有不怕抓的小偷,陶富文一定知道是吴秀龙编的童谣,刚才我甩下的话起作用了! 阿毛拄起拐杖往桥下躲,他要偷偷地跟在陶富文身后,像jg chá抓小偷,静观一切。果然,陶富文敲开了吴秀龙家的屋门。开门的是刘美英,两人各点了三下头,像地下党暗地里接头传递x hà一。屋内瞬间传出吴秀龙懒懒的声音: “美英,是谁?” “文哥。” “那杵在门口干吗,进来给文哥泡茶!” “晓得了。” 门“嗄吱”一声关上,门闩“咚咚”两下栓严,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此情此景,让躲在柴垛边的阿毛始料未及,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自己头发虽不短见识却短——叫得这么亲热,哪是去理论,分明是幽会。这么想着,阿毛心里更坚定了:童谣是吴秀龙这个孬种编的。他心里骂着吴秀龙,偷偷溜到屋后,想偷听里面的动静,即使听不到男人讲话的声音,偷听一下狗男女野合的声音也好,但后窗实在太高,窗户纸糊得又厚,只好悻悻离去。离开高不可攀的窗户前,他气冲冲地在心里骂: “一对狗男女,一个臭孬种。” 想想还不解气,又悻悻地加了句: “吴秀龙,你这个绿帽子孬种,是个臭乌龟” 阿毛裹着一肚子的怒气,走在深秋蜿蜒不平的泥路上。路过自家门口时,他看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听到小华“咯咯”的笑声和梅花“啊啊”的叫声,他没有进屋,也不想进屋。自己是一位穿着破鞋子的可怜虫,苦痛只有自己知道,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老榆树下。 阿毛伸出双手和老榆树做了一次拥抱,他感觉到老榆树干微微的颤抖,也听到了叶子“唰唰”声仿佛在呼唤他的名字。 “唉——”阿毛应着。看着树叶滴落的斑驳月影,继续搂住榆树干,倾诉内心的无数个苦闷—— “我会不会死在他手里?” “我该不该告队长?要是去告他,梅花怎么活?” “一报还一报,可他为啥步步紧逼,还要欺负我?” “童谣是不是吴秀龙编的?要不是找他理论?他会承认吗?但承认了又怎样?” “他和吴秀龙穿一条裤子,这次再不出手,下次他们会想出什么法子搞我?” 老榆树叶依旧发着“唰唰”的声音。 因为咽不下这口气,翌日晚上,阿毛还是找吴秀龙了。 本以为吴秀龙誓死不会承认,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c开门见山地承认了这事。吴秀龙是在给阿毛泡了红茶后支开女人刘美英,没等阿毛开口,主动进入童谣话题的: “阿毛你右脚跨进门,我就知道其中的目的。没错,童谣是我编的。” 阿毛竟一下子语塞。怎么会这样?还没开口问,你就承认了,难道我是来给你颁奖,而你等不及了? 吴秀龙的表现确实像在等颁奖。他见阿毛一脸迷惑的脸色,又大大方方地从口袋时掏出西湖牌香烟,连着甩他两根,迫不急待地问: “怎么样,编得怎么样?” “还怎么样!你你把我害死了。”阿毛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他抓起桌上那两根烟,重重地放到吴秀龙面前,气不打一处上来似的说,“你你为啥造谣?你这样做,我以后怎么做人?” 吴秀龙似乎被惹火了,气呼呼地反问:“你到底什么意思,怪我?” “当然怪你,难道来给你发奖状?”阿毛喝了口红茶,气愤地回答。红茶的铁镬味让阿毛很不习惯,显然是用没洗干净的铁锅烧的水。 “发奖状就免了,感谢我一下还是应该的。”吴秀龙重新把那两根烟推到阿毛面前,神神秘秘地问:“想不想知道,你感谢我的原因?” “你这么造谣生事,会把我害死的,哑巴知道后也会跳河自杀的。”阿毛火火地说。 吴秀龙竖起食指于嘴唇边,示意阿毛噤声,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别急着下结论,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 “好个屁。”阿毛站起来,差点抡起拐杖揍他。 “你听完后,再骂我吧。” “快说!” 阿毛是强忍怒气c越听越怒c越听越气地听完吴秀龙解释的。原来吴秀龙全知道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原来这是吴秀龙蓄谋已久箭两雕的计谋!在自己放弃告陶富文后,吴秀龙一直在找机会刺激自己。上次替陶富文送公鸡时,他曾向母亲暗示想法,想通过母亲刺激自己,自己没有采取行动,让他很是失望。这次编童谣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为了达到既不扩大影响,也刺激自己做亲子鉴定,告陶富文qiáng jiān哑巴,把陶富文送入监狱的勇气,他找来隔壁村的三个孩子,让他们在看到自己走到水泥场时再唱,而且只唱给自己一个人听,因为亲子监定结果是最好的qiáng jiān证明;另一方面,以后村委会主任可能通过选举产生,如果陶富文进了监狱,吴秀龙就有竞选资格,竞选成功的概率会很大,如果他当选,他就会好好地报答阿毛一家。最后,他近乎眉飞色舞地说: “如果真这样的话,一个进了监狱,一个报了仇,一个当了队长,多好。” 阿毛一听是把自己当枪使,瞪着眼说:“谁说我要告陶富文?” 吴秀龙显得胸有成竹,不急不慢地说:“别嘴巴硬了,你以前的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让我在前面冲,你坐山观虎斗?” 好像阿毛戳中了痛点似的,吴秀龙加大了声音:“你这么认为?这可是我俩的共同利益。”见阿毛一脸的不信任,他犹豫几秒后,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我也不再隐瞒了,你看我的一对儿女,全长了个塌鼻梁。所以告他,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那你为啥不去告,而且还跟他这么热乎?” “我上面没人,你不是上面认识人吗?” 原来他骗朱小妹说认识公安局的弟弟这回事,吴秀龙都清楚,那他睡朱小妹的事呢?阿毛开始害怕起吴秀龙了。绝不能中他的圈套,否则等待自己的就不是单纯报仇那么简单的事了。而且阿毛还奇怪,今天吴秀龙主动地跟他说这些,难道不怕他转身告诉陶富文吗?昨天晚上夫妻俩“文哥”c“文哥”的称呼,难道这一切都是ěi zhuāng的?一根筋的阿毛肚里确实藏不住东西,直言不讳地问: “你就不怕我告诉陶富文。” “就凭你?”吴秀龙一下子笑出了声,眯着眼睛看着阿毛,用很不相信的口气说,“你认为他会信你?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晚上他来问过我了,我也承认了,你知道我怎么承认的吗?” 阿毛摇头。 “我告诉他,你能不能生还是个未知数,现在平白坎故多了个女儿,你感谢他都来不及呢。还有,法不择众,知道的人越多,他越不敢告。” “我不能生?你放屁!” “我,算我放屁,那你去告诉他?” “反正你编童谣就是错,就是乱造谣!” 阿毛站起来,把面前的香烟扔到吴秀龙面前,头也不回地打开前厅大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告诉你,我刚才是左脚跨进来的,不是你说的右脚。还有,那两根烟是陶富文昨天送来的吧?留着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那这事?” “我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的。”阿毛左脚跨出了大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探路 童谣当然没有刺激阿毛干出吴秀龙想要的事情,却让朱小妹把前进胜利穿过的两条成新的棉袄送给了小华。 朱小妹其实有话想对阿毛说。 母亲接过朱小妹递来的两件棉袄时,戴上老花眼镜,用手指捏着袄角袄领,夸赞衬垫棉的柔软,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很久后,疑惑地问:“你真把这两件全部给小华穿,那胜利和前进弟兄俩穿啥?” 朱小妹麻利地把母亲手上的衣服摊在八仙桌,袖子往里卷一折,衣身翻过来卷二折叠好后重重地压了几下:“胜利和前进家里还有,两件全新的,他们外婆亲手缝的,可暖和着。” “不好意思哩。”母亲犹豫着。 “啥叫不好意思?”朱小妹两个白细的手压住棉袄,两肘有节奏地伸缩。 “你家两个儿子,我家才一个女儿,让你费这心思。” “我也是一个一个生的。将来梅花还要生儿子为你们古家传宗接代呢,这衣服可穿大几个孩子咯。”朱小妹把衣服重重放到母亲手上,说,“旧衣服,不花钱,收起来吧,寒风起了后穿,肯定暖和。” “暖和,肯定暖和。”母亲应承着,接过折叠整齐的棉袄后犹豫着,“明儿出太阳了晒一下?” “晒一整天了,还留着太阳的香味。”朱上妹把额头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露着甜甜的微笑回答。 朱小妹跟着母亲来到西厢房。房间里,梅花正坐在床沿边的凳子上给小华纳鞋底,小华趴在床上,手里拿着抓周时的金笔,胡乱地在几张摊开的废报纸上划着。金笔里没有墨水,金笔的头把床上摊着的报纸划得像纳鞋底时多余的碎布条,一片片,一瓣瓣条条,一串串。母亲把棉袄放在床角,喜滋滋地用手势告诉梅花,小妹真好,送来棉袄给小华。梅花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朱小妹一眼,继续抽动手中纳鞋底的线。马上就要入冬了,小华的鞋面已经做好,面布是蓝色的全新灯芯绒布,衬里是绛红色的旧球衫布,垫棉是用娘家拿来的雪白的新棉花,今天把鞋底纳好后明天就可以上线,上完线后小华就可以穿着新棉鞋跑东跑西了,脚就不会冻着,他最怕小华像她,一到冬天就生冻疮。 母亲从灶屋搬来一张长凳,放在梅花旁边,让朱小妹靠着梅花坐下。 “我看一看就走。”朱小妹站着没动 “喝杯糖茶再回去。” “外面太乱了,胜利和前进在家,我不放心。” 母亲是欠不起情的人,客气地说:“急啥,等会儿我叫梅花给你量个脚,做双棉鞋暖暖脚。” “这哪行,我不要。” “那小华也不要棉袄。“母亲假装很生气。 母亲假装生气后,才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梅花还没答应纳鞋呢,忙给梅花做手势。事实上,两人在说话间,梅花已停止了手中的活,她先看看母亲的脸,又看看朱小妹的脸。母亲脸上挂着满意兴奋的笑容,朱小妹脸上却挂着心事,心不由衷的样子。她正纳闷朱小妹为啥带着心事和母亲说话,看到母亲手势后才明白,原来朱小妹不想要鞋子,母亲偏要自己给她纳鞋。梅花看着床上划得起劲的小华,犹犹豫豫地比划:“我我忙着小华的鞋子。” 母亲怕朱小妹看得懂梅花的比划,见朱小妹侧头看着床上的小华,有点着急地比划着:“我已说出口了。” “为啥不先问我一下?” “可不是,我是急了点。”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办呀?” “不要衣服了,只是小华这个冬天”母亲看到朱小妹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她的比划后,举起的左手硬在僵在了半空,没有继续比划下去。 梅花也看到了朱小妹的表情,这张既充满疑惑又有点心不在焉,更好像在等待什么的神情,让梅花也不敢继续和母亲比划。她和母亲间的哑语动作不复杂,母亲的比划速度也不快,外人也比较容易猜测出七八分意思。更何况,母亲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爬上的愁云也说明母亲刚才“不要衣服了”的话是违心的,她心疼小华受冻,也不想欠朱小妹一个人情。作为她的儿媳,怎能让母亲说话不算数,怎能让母亲难堪?梅花轻轻地咳嗽了两下,手心在大腿上来回摩擦几下,微笑地对着朱小妹竖起拇指,嘴里“啊啊”地叫了两声。 朱小妹也微笑地朝梅花点着头,竖起拇指。 梅花转到朱小妹身后,拎起朱小妹裤角,脚跟对着朱小妹脚跟,脚尖对着朱小妹的脚尖,然后和母亲比划起来。 朱小妹又是一脸惊愕的神情问母亲:“梅花在做啥?”。 “量脚,她说你俩脚一般大。” “量脚?” “对,在跟你量脚。”母亲脸上的愁云已经消失,她心头沉着的石头已经放下,她高兴地说,“梅花说她刚做了双棉鞋,你拿回去正好穿。” 两人说话间,梅花从衣橱里拿出了一双用蓝色灯芯绒布做面布,用绛红色旧球衫布做内衬的大头棉鞋,鞋底钉了一块厚厚的轮胎皮。轮胎皮既可防湿防滑,也能减少鞋底和地面摩擦,延长使用寿命。梅花两手伸进鞋子,拍打着鞋底。她又把两手举到朱小妹面前,咧着嘴示意朱小妹取下她手上的两只鞋。 朱小妹没有动手。 梅花“啪啪”又拍了两下,示意朱小妹取鞋。 朱小妹还是没有动手。 梅花双手垂直下伸,她细小的两手敏捷地从鞋子里抽了出来,捏住后跟在朱小妹面前晃着。两只全新的蓝色灯芯绒布棉鞋,像两条蓝色的大鱼,游到了朱小妹面前。 “你收下吧,不然梅花不高兴的。”母亲在一旁说。 “这”朱小妹嗫呶着。 梅花把棉鞋重重地在朱小妹胸前亮了几下,鞋底碰到了朱小妹高耸的。这一碰很轻,却似一剂推入静脉的强心针,让她有一种梦中骤醒的感觉,薄薄的两瓣嘴唇碰撞出轻轻地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问: “阿毛不在家?” “小妹,说啥?”母亲感到耳朵边有一阵轻轻的声音传过,扭头问朱小妹。 “哦,是吗?”朱小妹郝颜而笑。 “你刚才不在说话?” 朱小妹眼睛环顾房间一周,然后瞅着梅花,仿佛忘了她根本听不见声音,她说:“我在说,怎么没看到阿毛?” “哦,阿毛?”母亲没有细问。 “我找阿毛有点事,他没在家?”朱小妹顿了一下,看到母亲目光迟疑,忙补充说,“其实没什么事,只是问他钉个鞋底。”朱小妹想说让阿毛送她回家,石横桥上总蹲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这句话嘴里已默念了好几遍,话一出口却成了这个谎言。梅花手里的棉鞋全新的轮胎鞋底钉得严严实实,还说自己要钉个鞋底,平时伶牙利齿的,编出这样蹩脚的谎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情急之中喷出的这个笑声倒化解了原来羞于出口的紧张情绪,也化解了母亲的疑虑。 “有啥可笑的?”母亲问。 “这不是怕你误解呗,棉鞋已钉了轮胎底,我还要阿毛钉鞋底。” “哪会!家里的鞋子难道不要钉了?”母亲接过梅花手里的棉鞋,装入一个蓝布袋,交到朱小妹手上,说“等会儿回家路上小心点,明天家里的鞋子叫阿毛过来拿就是了。” “那麻烦阿毛了。”朱小妹接过鞋子。她本想再待一段时间,以便等阿毛回来送她回家,但梅花低头继续纳鞋底,母亲“路上小心点”的话等于下了逐客令,犹犹豫豫地离开了阿毛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黑影 队里的泥路坑坑挖挖,两米见宽的泥路自东往西直通古横桥。路北参差不齐的农户窗户里透来的亮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映射出微弱的光芒,像心口捅了刀子的猪鼻喘出的游丝气体,四周静寂无声,吃饱了就睡的村民躺进温暖的被窝,有的忙着生崽,有的忙着打鼾。 朱小妹心里既忐忑又犹豫——她忐忑是因为没碰到阿毛,怕阿毛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真去告富文,她犹豫是因为拿不准主意,想停下来等阿毛,又不知道在哪儿等,阿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路行走,一路忐忑,一路犹豫的朱小妹昨天晚上就没有睡个安稳觉,心里一直纠结着三个问题:碰到阿毛,要不要把三根毛的事告诉他?阿毛知道她藏了毛,会怎么想?富文知道她被阿毛睡了,又会怎么想?仰卧想半宿,没有dá àn;侧卧想半宿,没有dá àn;俯卧想半宿,也没有dá àn。最后,实在无奈,干脆坐起来,问自己: “要是吴秀龙提出要我陪他睡觉,我会不会也送上身体?” 开始说不会,吴秀龙是个贪小便宜的人,不可能给鸡蛋糕c麻球和鹅头颈,但又马上说会,而且义无反顾c心甘情愿地送上身体,吴秀龙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细皮嫩肉,写得一手好字,都答应跷脚的阿毛,难道拒绝四肢健全的正常人?那么,陈德荣家1c2c3都不清的夏国中,肖林娟家比她大岁的光头陶国林,马丽那个钓黄鳝吃的小伙古善良?想到这儿,她竟然傻傻地笑了。 “善良不错,虽然身材不高,但年轻力壮的。” “不过按辈份,善良应该叫我婶了,哪有婶婶睡侄子的。”她苦笑着回想着,回想着苦笑着,最后喃喃自语着: “我骨子里也是骚的。” 那天晚上,朱小妹到木桶里撒了十次尿,睡得如死猪的富文一次都没听见。这个男人长了一颗啥心,刀都横在脖子上了,还能睡得这么沉?她不知在心里骂富文多少遍,可也只能是在心里骂骂而已,富文就是她头顶上的那片天,天塌了,她能活吗?古代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她要做一个勇敢的花木兰,替男人办事。她这么对自己说: “前面就是刀山和火海,我也要勇敢地试一下,明天晚上到阿毛家,找机会和阿毛说清楚。是的,必须和阿毛说清楚,阿毛你也不清白,你也睡了我,我也可以告你liu ángqiáng jiān,而且我手里还留着你睡我的证据,那可是铁打的事实。” 早上醒来后,朱小妹拿出胜利c前进的两件旧棉袄,放在柴垛上的秸杆上晒了起来。太阳不烈,懒洋洋地晒着发黄的大地。她把长凳搬出门厅,搬进前廊,守候着那两件棉袄。晚上,到阿毛家去,需要个借口,这两件棉袄就是她去阿毛家的敲门砖。上次她撒谎说娘家有点急事,阿毛母亲主动地让阿毛送了她去,这次,她仍觉得和阿毛单独谈话的借口还是让阿毛陪她回家。给小华送去两件过冬的棉袄,坐上一会儿后,阿毛母亲会让阿毛送回家,外面这会乱,阿毛母亲肯定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 朱小妹根本没料到阿毛会不在家。 这段泥路为啥这么短,时间又为啥过得这么快?多希望路上能碰到阿毛,多希望阿毛能从对面走来。可没有,对面没有人走过,路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刚踏上往桥面的第一步石阶时,心跳到了极点,犹豫和忐忑一下子变成了恐惧和害怕,两个眼睛更是不听使劲地盯住桥墩不放。桥墩下静悄悄,桥面上黑魆魆,没人蹲在桥墩下,也没人堵在桥面上。 朱小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段时间,社会上一批嘴上刚长须的小青年,白天睡觉,晚上hu一 d一ng,在夜黑风高的日子里守候在树林边,土丘旁或桥墩处,对独自一人的妇女动手动脚,甚至抢劫qiáng jiān。他们头上留爆炸头,嘴上叼雄狮烟,两腿穿喇叭裤,成群,像幽灵又像魔鬼,像野狼又像狐狸,一旦发现目标就集体行动,前方堵截后方抱腰,抢皮包卡脖子,拉项链掏口袋,撕衣服扯裤带,值钱的东西到手后还会妇女,更有厉害的,把下身流着殷红鲜血的妇女装进放了石头砖块的蛇皮袋,扔进河里,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朱小妹越想心越怕,两个脚在青石头垒成的石阶上蹦跳,心里默念着给自己壮胆的话——上天保佑c平安无事。她不怕被阿毛睡觉,也不怕被刘美英的贪财男人c陈德荣的傻子男人,肖林娟的光头男人和马丽的口吃男人睡觉,但是她怕被那些无业小青年碰上,万一被他们围住堵住,肯定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不是一个,而是二个,三个,甚至十个,说不定还会被沉入河底喂鱼,命该怎么保? “说不定,那帮家伙才刚长毛。” 她不自觉地又往这方面想去。都三十多的女人,两个孩子的妈了,即使碰上了应该也不会被qiáng jiān吧,想到这,她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朱小妹屏着气跨上了宽阔平坦的桥面,她嘘了一口气,没有放慢脚步,两个脚使劲往前蹬。右手的布袋摩擦撞击着大腿外侧,发出了沉闷响亮的“嚓嚓”声。斜穿过桥面,朱小妹正想沿着石阶急速而下时,桥墩边隐约蹲着的一个黑影让她的心“唰”收了起来。呆住了,愣住了,僵住了,大脑被什么东西掏挖成了空白,人也站在石阶边伫立不动。 那黑影蹲着,没有起来。 朱小妹清醒过来后,本能地用布袋护住前胸,轻轻地吼了声: “谁?” 朱小妹脑子里闪出“跑”的想法时已经晚了,黑影已经一步步沿石阶往上走到了中央。他的身材不高,估摸不到一米七,但显得比较结实。很显然,黑影蹲了片刻后没看到其他女人的影子,桥上只有朱小妹一人,他大着胆子迎面拾级而上。往前跑已是不可能,前面正是那个黑影,而且石阶往下的那条通向自家的泥路很长,必须穿过十几畦水田和两块土丘后才能到家,往前跑无异于飞蛾扑火,羊入虎口;转身跑回阿毛家前的泥路,边跑边喊边叫,或许能吓跑黑影,但跑得过黑影吗?跑不过,把黑影逼急了,糟蹋自己身体不算,说不定自己就此殒命,队长女人的金字招牌就此消失。夜色中,朱小妹环顾四周,她多希望此时能有路人走过,即使是手无寸铁的孩子或者跌跌撞撞的老人,也是她救命的稻草,无人走过,连风都悄悄地停止了。 家的轮廓模糊可见,松树的影子浓黑茂密,宽阔的湖面平静如镜。静,四周一片沉静,什么都停止了,整个世界睡了死了,只有她,为了男人不被抓不被坐牢,才正面临着被抢被奸被杀的可怕厄运。 “谁!”朱小妹又喊了声。 “我!” 黑影站在离她十几个石阶远的青石头上回答。他的声音尖细,明显有怕露馅而压住喉咙的感觉。虽只听到一个字,朱小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会抓老鼠的猫不乱叫,会抢女人的贼不动口。冷静不能慌,冷静千万不能慌!她心里为自己加油,壮着胆子问: “你想干啥?” “钱。” 朱小妹看到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绳子,拿在手上甩着。 背娘舅,是背娘舅!朱小妹冷静了下来。她不是不怕背娘舅,她怕,怕得要命。但这个黑影好像与社会上传来传去的背娘舅的版本不同——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在月黑风高的日子,躲在树林边c桥梁边等人迹较少的地方,以守株待免的方式等待路过的单个行人,用一根细长的绳子,在行人冷不防的时候从后面套住脖子,背在肩上躲到树林里或桥梁下,待行人没有抵抗力甚至呼吸停止的时候,抢光身上值钱的东西,要是碰到年轻女性,还会qiáng jiān或。今天,对面的黑影没有从后面在她不防备的情况下套住脖子往桥下跑,而是迎了上来正面冲突。朱小妹大着胆子问:“你是背娘舅?” “嗯。” 黑影仍用一个字回答了朱小妹的问题。这个黑影可能第一次干那活,要不早就扑上来了,朱小妹给自己壮胆,硬着嘴说:“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有!”黑影马上接了话。也许急了,他忘记了压住自己的嗓子回答,男人的声音,一个有着浓重鼻音的小年轻的声音传到了朱小妹的耳朵。 听着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的声音,朱小妹环顾四周,仍没有一人走过,壮着胆又说,“我喊人了!” “你”黑影往上跨了一个石阶,把手上的绳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套,作出背娘舅的动作,指了指朱小妹的右手,“袋子里,什么东西?”。 “棉鞋,女人的棉鞋,你穿不上。” “你头颈上挂的东西?” 朱小妹左手抹着脖子,然后伸出手心,说:“我头颈上什么都没有。”见黑影没有回答,她马上说,“放我走吧,我除了手上的棉鞋,什么都没有。” 黑影显然有点不耐烦,可能也害怕被朱上妹看清脸庞的缘故,他没有再往上跨,站在原地,重重地问:“粮票布票煤球票呢?” 黑影又补了句:“我说的是钱有没有!” “我没有,真没有。”朱小妹近乎哀求了,“我家里苦,我真没钱,你还是到别处去吧。” “队长娘子会没钱?”黑影把绳子在手上甩了两下,“那我不客气了,你别怪我心狠。” 黑影竟然知道她的身份,那也一定知道她家住址,她两个儿子长相?朱小妹突然有种冰块进入体内的感觉,脊背冰凉,汗毛竖直,全身痉挛。不行,绝不能承认自己是队长娘子,故做镇静地回答:“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队长的娘子。” “你是。” “我不是,我的男人是个跷脚。”朱小妹把阿毛做挡箭牌。 “瞎说,跷脚娘子是个哑巴。” “我是跷脚的第一个娘子。” “跳河死了!”黑影的话有些重,“快把钱拿出来,不然,你也会死在河里。” 也会死在河里?朱小妹彻底垮了。背娘舅对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他不清楚的?说不定她和阿毛野合,她藏了阿毛三根毛等情况,背娘舅也了如指掌。看来他不简单,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朱小妹左手往两胯的裤袋处按了按,平平的扁扁的没有凸出的感觉,的确没带钱包。下一步该怎么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逃跑,正当朱小妹想拔腿往后跑时,黑影好像看穿了心思,不紧不慢地说:“想跑?你试试看!” “你想干啥?”朱小妹重复地问了一句。 “要钱。”黑影仍旧言简意赅。 此时的朱小妹,已不敢和黑影纠缠下去。当局者也清,熬下去只能增加危险,逃是唯一的选择。“阿毛——”她朝黑影的方向,也就是家的方向大叫一声。声音里掺杂着胆怯,但黑影的身体明显晃动了几下,还挪动脚步转身查看后面是否真有人。朱小妹趁黑影挪脚转身的瞬间,拔腿向后跑。她要和时间赛跑,和死神赛跑。要是黑影追上来,把绳子往头颈上一套,她整个人就成笼中鸟和盘中餐,明天还会是蛇皮袋里浸得既白又胖的人肉,要么浮在河面流飘到不知名的地方,要么沉在河底成为鱼儿的美餐。跑,用力往前跑,朱小妹两腿穿过桥面,跑下石阶,跑到阿毛家前的泥路上。她没有丢下布袋,万一黑影追上来,布袋可以作布锤挥舞,作砖块砸击,还可以把挡在在头颈上不让绳子套住。 跑到阿毛家门口的泥场,朱小妹才敢往后瞧。黑影没有追上来,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安全了。是黑影做贼心虚,还是怕阿毛?朱小妹没有时间细想,一边使劲敲击阿毛家的大门,一边嘴里喊: “阿毛,开门!” “阿毛,开门!” 她不是个傻瓜,桥面上没有叫“富文”的名字,现在没有叫阿毛母亲开门,都是让黑影知道,她是阿毛的女人。门“哐啷”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阿毛。朱小妹很自然地一头扑了过去,还“哇”地一声哭着叫道: “阿毛,背娘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斗智 朱小妹的猜测没有错,那一声“阿毛”确实震住了黑影。当朱小妹嘴里重重地叫“阿毛”时,黑影确实相信阿毛走过来了,可转身看后面空无一人,朱小妹早远离他的视线了。到手的钱包丢了,他气呼呼地三步并做二步跨上桥面,平时瘦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对面的石阶了,追上去不是不可能,但碰上村里人的风险太大。这么长时间才逮到的机会错过了,下次已不可能有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黑影抓着脑袋,重重地骂了声: “臭娘们!” 黑影正是马丽的男人古善良。这个阿毛迎娶梅花时使劲敲锣c称阿毛为“阿毛哥”的小青年,上个月从光头那儿得知娘子被队长睡觉后,闷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马丽拿进房间的米饭不吃,马丽递上来的毛巾不擦,马丽丰满的身子不碰。而他的娘子,没说一句话,悄无声息地把冒着热气的米饭端进来,把湿漉漉的毛巾拿进来,然后端出去一动不动的冷米饭,拿出去仍未松开的毛巾,晚上从xiāng zi里拿出新被子,在善良脚头自顾自盖着躺着睡觉。这哪是刚娶来娘子的样子?两天两夜的时间,善良就琢磨着这件事,为啥娘子被队长睡了后没有哭着闹着向自己诉苦,却像没有发生任何事,难道被队长睡觉是一件光彩的事?难道花了钱娶来的娘子,心已跑到陶富文那里了?第三天中午,当马丽照例把大半碗烧得发黄的米饭,上面放了两小块蘸了酱油的彩蛋皮和几根清蒸的臭茭白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用泛出口臭的嘴巴问:“为啥没对我说?” “说啥?”马丽不敢正眼看。 善良没顾得上穿衣服,气咻咻地说:“说啥?你是我娘子,你问我说啥?好,我来告诉你说啥!为啥你不告诉我被陶富文睡觉的事。” 马丽当然知道善良心里想什么!被陶富文睡觉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把一切都告诉善良,但看到他笑嘻嘻地拎着黄鳝篓跨进家门并告诉她今天下午钓了三条粗壮的黄鳝时,不知怎的,她感到面前的男人太弱小了,根本不能与呼风唤雨的队长相比。这一霎那,她作出了勇敢的决定:既然善良奈何不了队长,不如瞒着不说,反正队里没人知道这事。一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这个噩梦过去了,她庆幸自己正确的做法,也等待自己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生了孩子后,陶富文就不会来睡了。“最好生对双胞胎,龙凤胎最好,要真能生对龙凤胎,善良将来即使知道自己让陶富文睡觉的事,也不会怎么生气的。”她这么安慰自己。哪知道这几天自己肚子没大起来,善良却闷在房里睡觉。他肯定知道这事了,她纳闷着善良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又不好意思问。两个人,一个不开口问,一个不开口说,度过了两天两夜。她原以为善良窝着气睡几天后,肚里的气睡消了睡没了后两人还会像原来一样,所以,不管善良吃不吃饭,洗不洗脸,准时送进饭菜和毛巾。哪知道这两天两夜里,善良气不消反涨,火不灭反旺,吵架看来已无法避免,理亏的是自己,马丽不敢抬头看善良的脸,低着头怯怯地问:“你怎么晓得的?” “你想瞒我一辈子?”善良气得喘着粗气。 “我不敢说。”马丽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说大声点,我听不见!”善良俺然成了一头发怒的狮子,对着瘦弱的马丽咆哮。 “我不敢说,我怕,我”马丽抬起涨得如茄子的脸看着古善良,嘴唇微微地叭了两下后眼泪已如八月的雨哗哗淌下。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哇”地哭了起来,“你骂我打我吧,我没有勇气对你说。” “为啥?我是你男人,你是我娘子,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第一次看到娘子在面前哭泣,善良显然没有心理准备。 “怕你找他算账,你斗不过他,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 “我已经吃亏了,我娘子让他睡了,你说我还要怎么吃亏,我还怕吃亏!” “你不怕我怕,他像头牛,你呢,你是一只羊,羊斗不过牛的。”马丽停止了哭泣,站起来抹着眼泪说,“他就睡我一次。以后我给你生完孩子,她就不会睡我了,而且,队里还有别的年轻姑娘嫁过来,她会去睡别的女人,她不会睡我了。” 善良没料到马丽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个陶富文简直不是人,难不成队里的女人他都睡过了,这跟禽兽有什么区别,他咬着牙说,“这是禽兽!” “他说肖林娟嫁过来七天就让他睡了,他给了肖林娟1斤粮票。” “肖林娟,1斤粮票。”善良气呼呼地笑了出来。那天,光头夏国中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他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可以铫油,可以织布,也可以当煤球煤饼烧。”当他问为什么要这么说时,夏国中嘿嘿地笑了笑,自豪地说:“家里没菜油了,让女人和陶队长睡一觉后就有了。刚开始睡一次1斤粮票,后来陶队长改给布票煤球票,睡一次一张布票或煤球票。”他差点气晕,天下竟有把娘子身体当交换工具的男人。“你是不是男人?”谁知夏国中反问他:“你呢?你拿了粮票布票还是煤球票?”他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头也不回地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闷声闷气睡了两天两夜。 “善良,我没要粮票,陶队长也不给。”马丽轻轻地辩解。 善良的脑子里像有飞机盘旋,头不是头鼻子不是鼻子地问了一句:“那天,舒服吗?” 马丽脸上的惊愕c嗫嚅着没话说和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在同一秒钟出现在了白皙的脸上。这个问题不是bi sh一u但尖过bi sh一u,滴滴泪珠就是滴滴殷红的鲜血,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堵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也变得越来越陌生,这是自己男人吗?这是刚才自己还希望为他生对双胞胎的男人吗?她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张着嘴看着善良,没有眨眼,没有用手擦拭,任凭泪水淌出眼眶滑落在鼻翼滚落在脸颊,她要把眼前的这个男人看清楚,看得清清楚楚。 怎能像夏国中那样有如此势利和恶臭的想法呢?这个问题触动娘子的神经甚至污辱她的人格了,娘子瘦小的身体哪受得了野兽的蹂躏!娘子还要为我生儿育女,万一以后肚里的不是我的种,我还有什么面子活在世上?善良狠狠地揍了自己一个耳光,红着脸搂住哭得伤心的马丽,嘴里一个尽地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马丽把头靠在善良肩膀上,抽泣得厉害。 “我错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他碰你身体。”善良拍着马丽肩膀。 慢慢地,马丽停止了哭泣。她把头从善良的肩膀拉回自己脖子,轻轻地说:“我不怪你,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睡,一次一斤粮票。” “不,我绝不让他碰你。” “那你答应我,把饭吃了,不要折磨自己。” “我答应你。” “还有,钓黄鳝时我跟去,帮你拎篓。” “我全答应你。” 吃好饭后,善良觉得不解恨,心里琢磨起报复的事情:和陶富文当面理论或者大吵大闹,他说不过也打不过他,弄不好搞得全村人都知道;和朱小妹睡一觉,朱小妹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了,和自己婶婶年龄差不多,吃亏的是自己,更何况也没有和她睡觉的机会;到她家偷偷地拿点东西,算是给马丽的补偿,可这与盗窃没什么区别,他平生最恨小偷了,万一被逮个现场,判刑坐牢也说不定。思来想去,他想到了道听途说的背娘舅这门活,一根绳子,一身力气,简单易行,风险也不大。想到把绳子勒住朱小妹的头颈,有个三知两短怎么办?他给自己定了规矩,不用绳子勒朱小妹的头颈,用绳子吓唬她,只要她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就放她走。 善良这个月心思全在背娘舅身上,他搓了一根细细的尼绒绳,每天晚上守候在她家门口。近一个月的等待,他近乎失去了耐心,陶富文要么准时八点出门十点多回家,要么吴秀龙或者队里村民到她家拍马屁,有几次,吴秀龙还带着刘美英两人一起去她家,朱小妹就是闭门不出。在陶富文出去的日子里,朱小妹很准时地八点半关灯睡觉。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偷偷溜进去,就是没偷到东西,把朱小妹qiáng jiān了,也算给马丽有个补偿。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要真跨出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shā rén灭口也不是不可能,朱小妹毕竟也是无辜的,还有她两个儿子。最该死的不是朱小妹,更不是她的两个儿子,而是陶富文这个liu áng禽兽。正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昨天晚上,他看到了阿毛瘸进了朱小妹家门,10分钟后又气呼呼地瘸了出来,随即陶富文耸着肩心急火燎跟了出来,他本以为朱小妹也会跟出来,可她没有,但是他预感到机会马上就要来了,那晚朱小妹没有8点半关灯,房间的电灯直到陶富文回家后才关,那时已经是10点多了。“明天,但愿明天,朱小妹能够走出家门。”离开朱小妹家时,他像一位虔诚的教徒,手合在胸前,仰望着天边弯弯的月牙祈祷着。 祈祷灵验了,翌日,朱小妹走出了家门。 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身着淡huáng sè衣服和黑色裤子,身材苗条,风姿绰约。她臂膀里夹着棉袄,浑圆的屁股一前一后扭动着,如同饿昏了的母鹅看见前面绿油油的青草,就差扑开翅膀往前飞了。她穿过十几畦水田,穿过两块土丘,在宽敞的桥面上停顿了一会儿,往西边自家的位置深情地看了一眼,又往东边阿毛家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桥墩的位置。蹲在土丘的古善良,庆幸自己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没有来得及往桥墩下隐藏,喜滋滋地在心里对朱小妹说:“你是去阿毛家吧?去吧,最好晚点回来,我在桥墩下等你!” 说一句怎么够? 他继续说:“刚才在丈量自己家与阿毛家的距离,是吧?量吧,没用的,再近的距离,我也会逮到你!” 看到朱小妹眼睛往桥墩下瞟的动作,他忍不住又说:“看桥墩下有没有背娘舅?告诉你,现在没有,等会儿有,你回来时我在桥墩下等你!” 当然,他又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急,千万不能急,就在桥墩下守株待兔,等会儿,她袋里的钱包就归自己啦!想到这,他高兴地笑出声了,把右手伸进口袋,按着尼绒绳,继续给自己打气,今天,一定要得手,一定要为娘子报仇。 被朱小妹的小聪明耍了的善良,面对着朱小妹急步飞跑的身影,在心里重重地骂了声“臭娘们”后,不敢在桥上久留,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到家里。回家途中,他一直悻悻地骂自己: “我太没用了!娘子让男人睡了,自己让女人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把柄 “你有我的毛?” “嗯。” “笑话,不可能,绝不可能!” “为啥不可能?” “你不可能有的。” “那天,我拔你毛时,还听到你啊呀的一声。” “是你在叫!” “信不信由你!” 阿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着寒颤。那天晚上,别说是几根,几十根甚至一绺,只要朱小妹想拔,太轻而易举了。同时,他还想到,即使她不主动拔,毛也会主动掉下几根!在桥阶前,阿毛停止脚步,朝身后的朱小妹嘿嘿笑两下,问: “你来我家,就为了告诉这事?” “你前天来我家,说啥事?”朱小妹反问。 “没啥事。” “不要把我当成哑巴。”朱小妹绷紧脸,“我耳朵尖着。” 阿毛瞥朱小妹一眼,拄起拐杖往回走。自己看来落下把柄了,她要是把毛交给陶富文,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起诉他犯liu ángqiáng jiān罪,坐牢是逃不掉的,严重的话还会一枪崩了。他越想心越慌,像逃离瘟疫似的直往回赶,可赶了没几步,朱小妹冰冷又感觉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不送我到家?” “你不是很厉害吗?桥对面就是你家。”阿毛被自己回答她的口气吓了一跳,已慌成一团的自己怎么就用这种口气回答她? “你”朱小妹也许没想到阿毛竟然敢用强硬的口气回答她,思维慢了半拍,说不下去了。 “我什么?”阿毛看来是强硬到底了,“我怕你了,我逃还不行吗?” 若是陌生人看见,肯定会以为是一对为生活琐事拌嘴的小俩口,女人撒娇,男人使坏。朱小妹大概恢复了思维,她追到阿毛背后,对着他后背,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重:“古阿毛,你听好了,我今天冒着背娘舅的风险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也不清白,你也睡过其他女人。你去告富文qiáng jiān哑巴,我不拦你,也无权拦你,但是别忘了,富文是我男人,是我的依靠,在面子和男人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男人,我可以不要iàn pi,但我不能没有富文”见阿毛仍不转身,继续说,“你现在不送我到家,明天我就去法院——告你。” “那送你到家呢?”阿毛虽然仍背着身,但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安全送我到家,你不提富文睡哑巴,我也不提你睡我,我和你,富文和哑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补你的鞋,富文做他的队长,哑巴做你的娘子,我做富文的娘子。” “做他娘子这么好?你iàn pi可以不要,也不愿意”阿毛终于转身,原来这个女人的心中也只有她男人,原来那天自己根本没有战胜陶富文。 “也不愿意让他去做牢,是吧?”朱小妹把棉鞋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把布袋拎到阿毛面前,一副在理的样子,继续说:“忘了告诉你,这双鞋子是哑巴的,她给自己做的,现在送给了我。哑巴说我俩的脚一般大,你说我穿着会舒服吗?” 阿毛不理解朱小妹话中的意思,顺着她的意思说:“舒服。” “为啥?” “你和她的脚一般大。” “告诉你,不舒服”朱小妹似笑非笑,自问自答,“因为这双鞋子不是我自己做的。” “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晓得。”阿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对了,自己晓得。富文是我男人,我觉得舒服,我会用自己的一切保护他。所以,今天把话挑明了,只要你以后不提告富文,我保证不提毛的事。” 朱小妹提起毛,把阿毛的火气呼地又拎了上来。他的眼里重新喷出怒火,盯着朱小妹眼睛,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告你男人?今天,我也把话挑明了,我是被逼的。你男人睡了梅花,我睡了你,我曾傻乎乎地认为扯平了,两清了。可是,那个童谣,不是我伤口上撒的盐又是什么?古阿毛,苦命鬼,哑巴娘子嫁给伊;嫁给伊,不算数,头胎姑娘不是伊的。谁说小华不是我的种?不是我的种那就是你男人的种了。谁编的这首顺口溜?现在不是我想告你男人,而是你男人不让我好好生活下去。我和娘子,一个跷脚,一个哑巴,队里谁正眼看过我们?没有!苦,我不怕,我有手有脚,但我受不了顺口溜的污蔑,好像我阿毛不是男人,要主动借人家种才让娘子肚子大起来。” “你确信富文编的?”朱小妹问。 “肯定有关系。”阿毛撒起了谎。 “难道就没有其他人?” “我不管,这鞭子不打你男人,打谁?” “你” 这时,阿毛看到桥面上隐隐约约五六个小青年的身影,他没时间再理会朱小妹的回答,径自抬脚走上石阶。背娘舅也是有组织的,很少单枪匹马地干,万一刚才朱小妹的小聪明惹恼了背娘舅,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搬几个救兵等在对面,一个背他,一个背朱小妹。真要是这样,自己不明摆着往火坑里跳,死了连阴状都没地方告。阿毛的想法不是没有理由,刚才从朱小妹稳定情绪后断断续续的讲述,特别是听到背娘舅竟知道他第一个娘子跳河自杀,现在的娘子是个哑巴时,心里已确信无疑,这背娘舅肯定就是附近的某个男人。这个男人,说不定曾经被陶富文欺负过,或者他女人曾被陶富文睡过觉,他不敢和陶富文真枪实弹地干,只能背地里向他女人开刀。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这样的男人与野狼没什么区别,谁碰上谁倒霉。 “说不定背娘舅还晓得我和朱小妹睡觉的事。” 阿毛心里突然冒出这种想法,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自己的自鸣得意,还是对背娘舅的同情或者可怜,抑或二者都有?踏上第一步石阶的时候,他心里找到了dá àn,这个背娘舅只想要财,根本不要人家的命,应该同情他。人变坏是被逼的,谁不想好好地做人,好好地活着?只有被周围的环境逼得没办法生存了,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与其说他是在害人,不如说他在保护自己和家人。想到这一点后,胆子大了起来,在心里对自己说: “背娘舅也是苦命人,他不会守在桥墩下的,而是哭丧着脸回家了。” 的确如阿毛所想,背娘舅没有出现。他和朱小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平平安安走过了对面的石阶,又平平安安地走过了二个土丘和十几畦水田。 两人行走在漆黑的泥路上,没有一句话,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在朱小妹家门口,阿毛先开的口,告诉朱小妹,以他的推断,今天的背娘舅八成与陶富文有关,说不定就是附近的男人,因为女人被陶富文睡了,所以针对他娘子报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今天送她回家,明天呢?后天呢?她以后一个人还怎么出门? “啥意思?”朱小妹冷冷地问。 “我的意思,你何必这样帮他,这都是他种下的祸根。” “你是不是要我杀了背娘舅?他活着,不就惦记我一辈子了?” “你男人坐牢,你不就安全了?” “富文坐牢,你也逃不掉。” “你为啥不听我话”阿毛根本没料到朱小妹会有这样坚定的回答,本想再解释什么,看到已经跨上前廊的朱小妹的背影,活生生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里。朱小妹刚才冷冷的声音像冬天的过堂风直穿阿毛的肌肤,让他紧缩起头颈,禁不住颤抖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坦白 朱小妹跨进灶屋的一霎那,喷涌而出的烟味使她呛了好几下。烟雾缭绕中,她看不清桌子边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桌子四周散乱丢弃的烟蒂,以及像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男人坐姿,还是让她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第一次,她感到这个男人的恐怖。这个男人,两肘磕在桌沿,两手十指交叉,面无表情,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仿佛前面站着的不是同睡一床的娘子,而是面目狰狞的不速之客。 正想张嘴啧怪几句,这个男人呸地从嘴里往她脸面方向啐出一口痰。好在她无意识地向退大步,这口他引以为傲的男人嘴里冲来的痰以一个漂亮的弧线掉在她鞋面上,叭的一声,像天空中落下的鸟粪,溅成了一枚五分yg bi。 “你,怎么啦?” 朱小妹跺着脚,正想责问原因,从男人嘴里又接连射出两枚痰箭。好在她早已防备,把装有棉鞋的布袋挡住胸部,后退两大步。两口浓痰成了两只扑展翅膀想一冲飞天的瘟鸡,懒洋洋地掉在地上,声音也变得如破碎的鸡蛋般沉闷。 朱小妹睁大眼睛,大声问:“干吗吐我?” “干吗吐你?!”男人喉咙里吐出生硬的四个字。 “我怎么啦?”她再次跺脚。 “这是啥?”男人没有坐下,把裤袋里折成三角形的白纸包重重地扔在桌面上,“告诉我,这是啥?” “你” 也许只是01秒的时间,朱小妹苍白的脸已经红如猪肝,心跳猛然加速,两个腿也不听使唤地打颤。她想镇定,就如平常回答男人问话那样镇定,但心越想镇定,人却越哆嗦,最后竟然带动整个身体不自主地抖动起来,手上的布袋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 太突然了,男人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了藏在箱底折叠整齐的白纸包,这可是阿毛的三根毛,是用来保护他的安全符,就是为了他,刚才差点被背娘舅背了,这辈子差点就永远见不到他了,可怎么跟他解释?说你富文的毛,你信吗?我为啥要藏你的毛,而且还藏在箱底下,说为了让你不被阿毛告你qiáng jiān哑巴,我让阿毛睡了还藏了阿毛的毛,你能接受我被阿毛睡觉的现实吗?我,你的娘子,队长的娘子,让一个补鞋子的跷脚睡了,你肯吗,你相信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忍气吞声让阿毛睡觉的吗?眼前的这个男人,第一次对着自己发这么大火的男人,朱小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嘴里重复着问: “你怎么你怎么” 最不会说谎的是人的神态。朱小妹的慌张和窘相,已经明白无误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与胆怯。如果说前一分钟,陶富文盼望着能得到否定的dá àn或解释,现在,不需要了,所有的解释都已是徒劳,只能增加自己心中燃烧的怒火。娘子外面养了小白脸!白纸里包着卷曲的黑色毛就是那个小白脸的!想不到,真想不到,自己在外面睡别的女人,自己的女人,那个言听计从的娘子,那个在自己面前从不大声说话的娘子,不光背着自己和野男人鬼混,竟然还留着野男人的毛,说不定家里还有其他野男人的毛,说不定这个女人睡一个男人就留下那男人的毛。肯定还有,陶富文想到这里,气呼呼地问:“还有没有?” 朱小妹不住地哆嗦,紧张地摇头。 “睡了几次?”陶富文问。 朱小妹伸出右手的食指,朝陶富文点了一下。 “一次?” 朱小妹机械地点头。 “没有第二次第三次?” 朱小妹仍然机械地点头。 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慌张?这个神态逼真得不是说演就能演的,可真的是慌张?不可能这么老实,难道就不懂得狡辩一下,至少可以狡辩说这毛是我的,是为了留下美好的记忆而特地留下的。还有,为什么藏毛?和野男人睡觉是见不得光的事情,难道会傻乎乎地留下证据让我发现?是为了报复我?也不像,真要是这个原因,她心里早就准备了一大通的理由,这些理由肯定义正辞严,而且理亏的是我,她没必要那么慌张。陶富文没有继续发火,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眼睛看着朱小妹。 “就一次。”朱小妹嗫呶。 “肯定还有,把它们藏在哪里了?衣橱,抽兜,还是xiāng zi?” “就一次。” “谁的?” 朱小妹低下头,嘴唇抿得很紧,看来是铁了心不说了。 “你说不说?”陶富文把纸包捏在手里,再问,“我再问你,到底和谁?” “别人家。”声音像蚊子的叫声。 “废话!难道是我?”见朱小妹低头不回答,陶富文怒火三丈,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为啥要和野男人睡觉?” 朱小妹真想大声地说出口:是阿毛,是阿毛睡了我,我所做的一切,对也好,错也好,全都为了你。但她不敢说,眼泪在眼眶里汇成了溪流,顺着脸颊淌到了两腮淌进了头颈,干燥的脸颊两腮和头颈被冷冷的泪水淌过后那种感觉就如她的心一样冰凉,她顾不上擦眼,执着地往桌前走了两步,想从陶富文手里抢过纸包。 陶富文四指收扰,白纸包被揉成一团。他收缩起细细的眉毛,喘着粗气,像一只吐着舌头喘气的黄狗:“你还想要这野男人的毛?我把你脱光衣服拉出去,让你好看!”随即把纸团狠狠地掷在桌上,抬脚走到朱小妹跟前,伸手想抓朱小妹的两手。 朱小妹倒冷静了下来。为什么要害怕?做亏心事的人是你陶富文,自做了队长后,自以为很了不起,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到处踏雄,哑巴,刘美英,陈德荣,肖林娟这几年嫁到队里的女人,没几个能逃出你的掌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算,还甘愿献出自己的身体,刚才差点连命都赔上。该脱光衣服拉出去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是什么?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代表,是你的附庸品牺牲品。朱小妹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空气中充斥着烟味,但她心情平静了许多。慢慢地睁开眼,缓缓地把双手伸到陶富文面前,用一种坚毅的口吻说: “要不,给我带个sh一u kà一吧,让队里的人都猜猜,队长的娘子为啥去偷男人!” “你这还有理了?”从来没见过娘子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陶富文不觉迟疑起来,收回自己的手,眼睛盯着朱小妹垂在他面前纤细的双手,“你真不怕我把全队的社员全叫出来?” “该怕的是你,不是我。” 陶富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还全身发抖,不知所措的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子成了不怕死的刘胡兰,难道其中有隐情?他回到桌子边,拿起已被揉成团的纸包在朱小妹面前晃动,“看见了没有,这可是脱光你衣服的证据。” “也是你和人家睡觉的证据!” “你刚才自己说的,睡了一次!”陶富文打开纸团,嘴里嘿嘿地笑着,“三根毛,卷曲得挺漂亮的”他重新包好后抓在手上,像抓着一件宝贝,两眼放光地继续说,“也是我和人家睡觉的证据,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想嫁祸于我,是吧?没错,我睡了队里的女人,可证据在哪?这几根毛?不是!这几根毛不是我的,也不是那几个女人的。相反,这几根毛是那个野男人的!你也真傻啊,留下这几根毛干吗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嘛!” 虽无法预料把情况说清楚的后果,但隐瞒下去肯定不行,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无情地批斗过父亲,现在也完全可以无情地殴打娘子。豁出去了!我豁出去了!朱小妹重重地回答:“为了你!全部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部是为了你!” “笑话!”陶富文咧着嘴巴,脸颊上嘟起的肌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我就纳闷,今晚怎不在家呢——原来为了我,是吗?真会骗人!本来我想出来找你,外面太危险了,飞刀组虎头帮背娘舅啊,想想都怕,可想来想去,你没地方去我也没地方找啊,所以就翻一下你那个xiāng zi,还真找到了你出去的理由,是不是又去会那个男人了?” “你听好了,我全告诉你,你不是把哑巴睡了吗?这是古阿毛的毛。” 朱小妹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眼睛死死地看着男人的脸,一五一十地讲述着阿毛睡她的前因后果:阿毛怎么用鸡蛋糕c麻球和鹅头颈讨好胜利和前进,怎么愁眉苦脸地说要去告男人,只要自己让他睡一觉,就两两扯平,她怎么偷偷地藏起阿毛的三根毛,还讲到了那天晚上偷听到两人谈话内容后,他今天去了阿毛家,回家路上碰到背娘舅险些丢了命,是阿毛把他送回来的事。最后,朱小妹一口气追问: “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为了你?我是不是牺牲自己保护你?没有这三根毛,你现在是不是在牢里受难?” 怪不得那晚阿毛牛逼得很,撂下几句话就扬长而去,原来陶富文感觉脸上被阿毛重重地甩了几个巴掌,堂堂一个队长的娘子,竟然让一个瘸腿睡了去?这不是把牛粪往脸上泼,把猪粪往头上倒吗?在听到朱小妹连着三个追问后,咬着牙愤愤地叫嚷: “好像我现在逍遥自在,全靠这个瘸腿的成全!你让他告去,看他能不能告得倒我!” “他有个朋友是公安局长的弟弟。” “省长的弟弟都没用!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万一他真去告呢?” “哼!我怕他?”陶富文重重地说,“他有公安局的弟弟,我公社里就没人了?我这几年的钱就白白地送出去了?公社王书记他就不帮我出头?现在倒好,我有他的证据,三根毛,这是他qiáng jiān你的证据!” “我愿意的。”朱小妹辩解。 “可我不愿意!”陶富文咆哮,然后把纸包放进裤袋,回过身坐在朱小妹对面,从桌角的香烟壳里抽出一根,急急地给点燃后猛吸一口,眼睛看着朱小妹。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陶富文眼里的怒火随之慢慢地在淡化。在他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还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第三根烟燃着的时候,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左脸颊旁,指尖轻轻点着脸颊,一连串小小的烟圈就从嘴里喷了出来,在灶屋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着,越来越薄,越来越淡,直至完全融合在浑浊的空气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善良 翌日一早,一条让人听了汗毛直竖的消息传遍了生产队:古善良赤膊吊死在石沱边的树杈上。 急冲冲往善良家赶的巧英路过阿毛家时,跑着进来告诉母亲这个事。母亲从灶跟蹦了出来,手里还抓着准备塞入灶膛的柴禾,连问: “你说啥?” “你不会听错吧?” “善良为啥自杀?” 巧英上前抓起灶头上的铜勺,从水缸里舀一小瓢冷水,“咕噜”喝了两口,剩下的泼到地上,哭丧着脸说:“你看,我自己舀水喝了,还会有假?”给来报丧的人喝一瓢冷水,将剩下的水泼到地上,这是当地农村的规矩。巧英见母亲听到消息后愣在灶前,就自己舀了瓢水喝,算是替马丽给阿毛家报了丧。 “为啥?”母亲望着地上的清水,手和脚不自主地哆嗦,柴禾也掉到地上,嘴里咕哝着。 “问啥,咱快点帮忙去。”巧英没有和母亲多罗嗦,转身走出灶屋。 母亲捡起柴禾,跨入灶跟,在灶膛内添进一大把柴禾后,来到阿毛门口。她边走嘴里边嘀咕: “这样一个看着长大的苦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马丽刚嫁过来不到一年,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怎么办?” 母亲是看着善良长大的。这个小伙也是个苦命娃,蹒跚走路那年,父亲在水稻田里匀田时被手指粗的毒蛇咬死,留下近五十岁的爷爷和刚过20岁青春妙龄的母亲。队里好多人劝她改嫁,或者招进个男人入赘,也算是给家里添个男劳力,可她硬是没有改嫁,也没有招进续弦的。就这样,善良在爷爷和母亲两人共同呵护下长到了12岁。也不知啥原因,十年多熬了过来的他母亲,在善良12岁那年却春心荡漾了,与摇船过来烧铸铜铲铜勺铜脚锣的苏北男人好上了。那男人叫金强,浓眉大眼,四肢发达,是个烧铸铜器皿的高手。他烧的铜铲弧度漂亮,无裂痕,装木柄的圆口有增加摩擦力的牙纹,烧的铜脚锣密封性能好,铜盖光滑平整,透气的小圆洞大小不一,像天上的星星,把圆圆的铜盖子分布的恰到好处,很受附近村民的喜爱。在古家村一年多的时间里,金强把船停在善良家的石沱上,把善良家的前廊作为烧铸器皿的场所,并客气地管善良爷爷叫叔叔,称他母亲叫姐姐。有时,他母亲会帮助金强做些挑选碎铜c打磨模具c锉削锋口的细活。就这样,他母亲和金强好上了。善良爷爷也喜欢金强,这小伙肯吃苦,又有一门手艺,有意让金强入赘,可一年后,也就是善良13岁那年,金强却提出回苏北老家,要他母亲一起跟他走。善良的爷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问他母亲:“你想和金强过一辈子吗?” “想。”他母亲红着脸回答后跪在了他爷爷面前,“阿爸,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善良他爸。” “那善良怎么办?”他爷爷关心着孙子的去留。 “我想把他带走。”他母亲回答。 “金强同意吗?” “同意。” “善良肯跟去吗?” “还没问。” “那善良还姓古吗?”他爷爷犹豫着问 “金强说了,只要善良肯去,姓不改。” “媳妇,你跟金强走,我没意见;你带善良走,我也没意见,我只是希望你待善良好一点,善良可是个苦孩子哪。”善良爷爷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善良却死活不肯跟母亲去。13岁的善良,身体还没有发育,甚至还不懂什么叫责任,却说出了超乎他年龄的话: “我不跟你去,我不要做拖油瓶,我要在这里给爷爷养老送终。” 那天下午,天下着蒙蒙细雨,善良躲在房间里哭得很凶,他母亲臂弯里跨着放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布袋,他爷爷拿着善良换洗的1袋衣服,流着泪让善良开门。他母亲边哭边敲门: “善良,姆妈舍不得你,你跟我走吧,你不走,姆妈不忍心走!” 他爷爷也说:“善良,你跟你姆妈去吧,爷爷身体好着,爷爷不用你着急。” 金强也帮着敲门:“善良,你不是说叔叔是个好人,开门吧,叔叔会照顾你和爷爷的。” “不开,就是不开。我要和爷爷过。” 善良犟如小牛,流着泪边哭边说。他用额头和膝盖紧紧顶住房门,两只小手按住门闩,生怕金强用力撬开门闩,就是不开门。 外面下着细雨,善良家里面下着小雨——除了金强,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泪水。一步一停顿,三步一回首,他母亲流着泪乘船离开了家。 在母亲的记忆中,善良母亲在苏北生了二个女儿,也回过古家村几次,每次都想把善良带走,善良硬是没答应。慢慢地,他母亲不再回古家村了,善良也长大chéng rén。20岁那年,也就是阿毛娶梅花那年夏天,善良爷爷因病去世。埋葬了爷爷后,原本沉默寡言的他话越来越少了。一个人一个家,守着三间破砖房的善良话虽不多,但人憨厚朴实,手脚也利索,挑稻施肥犁田等男活不说,下苗插秧打稻等女活没一样逊色,插秧的速度甚至比一般女人还要快。善良还有一样绝活,就是打毛线,只要看见别人身上毛线衫的图案,回家准能打出一模一样的一件。他又善于钓黄鳝,用蚯蚓作饵,每天条粗壮的黄鳝根本不是问题,钓来的黄鳝,他自己舍不得吃,喜欢送给隔壁邻居。 今年春节,善良迎娶新娘马丽前,母亲让阿毛买了两个铁皮热水壶和能照得出人影的新皮鞋送了他,还把小华用过的尿布c抱被一股脑儿全拿了过去。善良从母亲手里接过尿布c抱被时,赧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婶,我娘子肚里还没怀呢。” “留着,你俩年纪都轻,肚子里肥着呢,碰一碰准成。”母亲笑得很甜。 “哪有这么快的?” “你才二十出头,旺着!” “谢谢婶。”善良接过尿布和抱被,“马丽生了娃后,还要麻烦婶帮着带孩子了。” “趁我这老骨头还硬朗,快点生一个。”母亲把额顶挂下的白发捋到耳后,嘴里喃喃计算着,“10月怀胎,现在是2月头, 12月份底正好不忙,我空着。” “婶,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生个娃,又不是地里种个菜。”善良的脸越发红了,他两手紧紧抓住抱被,轻轻地说,“生孩子是两人的事,又不是男人一个人的事。” “你不急,我急。” “婶,阿毛哥还可以生第二胎吧?”善良问。 “小华五岁以后吧,不然要罚款的。” “到时,叫阿毛哥和梅花嫂再生个大胖儿子。还有,马丽头胎生个女娃的话,我肯定也要再生一胎,到时,有你婶忙了。” “多子多福,我高兴还来不及。” 善良娶马丽前一天,母亲的手脚忙得没停过。上午到北河溇桥边上的爆米花摊上爆了两小袋米花,做了两小筐回门粽子,见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急急忙忙在泥场上铺开屋门,撅起屁股给善良缝钉两床红绸被褥,在新做的三联橱上系上红头绳,把媒人叫到善良家里,商量着明天的迎娶事项;下午张罗着借桌凳碗筷,贴大红囍字,清洗准备着明天的小菜;晚上,她坐在灶跟煮回门粽子,还让小华给善良暖床,俨然善良就是她儿子,善良娘子就是她媳妇。结婚那天,母亲更是从自家到他家,从泥场到石沱,里里外外忙乎着,嘴巴也乐得没合上过,上香替善良祭奠先祖,分派迎亲人员任务,擦桌端菜洗碗,分糖拆袱包用她的话说就是,善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父亲,人憨厚朴实,自家能帮一点是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奔丧 阿毛听到母亲说善良上吊自杀的消息后,忘记了身边睡着梅花和小华,把被子掀在了地上,跳了起来:“你说啥?” “善良吊死在河边。” “为啥?” “还不晓得,刚才巧英报的丧。” “善良结婚不到一年,为啥要自杀?” “善良一根筋,说不定碰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母亲捡起地上的被子盖在梅花和小华身上,“一个苦孩子,半世人都没做好,马丽肚子里说不定还没怀孩子,有啥解不开的结,好端端为啥要上吊自杀?” 阿毛推醒一旁的梅花,对母亲说:“马丽二十刚出头,碰到这种事情,不晕去才怪,你快去帮忙,小华让梅花穿衣服喂早饭。” “那我去了。这几天你也不要去补鞋了,一起帮马丽料理善良的后事。” 在门口,母亲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阿毛说:“等会儿叫梅花一起去吧,给善良折些纸钱用得着人手。还有,灶膛里再添几把柴禾,稀饭刚冒热气。” 队里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嘴里哀叹善良的傻和马丽的苦,也急冲冲地赶去帮忙。 母亲赶到马丽家时,善良已经从河边移到了床上,古祥根和队里上了年纪的一个老人正在给善良擦身穿衣服。善良的死相很恐怖,红红的舌头咧在外面,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两个男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善良舌头放进嘴里,把善良眼睑上下合上。用温水从头到脚给善良擦拭一遍后,给善良穿上了一条崭新的裤头,又在他身上盖上了一条白床单。盖上床单的善良显得瘦小伶仃。古祥根把床上的蚊账拆了下来,把善良用于上吊的细绳草草地卷了三下,把蚊账抛在善良家的屋顶上。 此时,天已经大亮,白色的蚊账被挂在东边的鸡蛋黄照耀得非常刺眼。 母亲在灶屋的风箱旁找到一小瓶煤油,用细纱捻了根灯芯,从菜橱里拿出蓝边陶瓷碗,在善良床前,用火柴点燃蘸了煤油的细纱,算给善良点燃了长明灯。靠在碗口的火舌,静悄悄地燃烧着,发出细小微弱的光芒。母亲对着善良的遗体拜了三拜,和巧英开始布置灵台,她俩把八仙桌靠门厅北窗摆放,点上一对红色大蜡烛放在桌子两边,把一碗米饭,四个外面还粘了谷皮的彩蛋,一双筷子和一小盅白酒摆在桌子正中央,沿窗台挂上了白色的挽布。摆放好后,母亲来到灶屋,问马丽接下去该怎么办。马丽瘫在风箱旁,喉咙已经哭哑,嘴里仍不住叫着“善良”的名字,天窗里漏下的亮光,把她打肿的脸照得特别清晰,像地里摘上来的蒲瓜。 “别哭了,人都死了,哭不活了。” 马丽不住地摇头。 “你娘家,谁去报丧?”母亲问。 “我不晓得。” “要不,让阿毛去报丧。” 马丽微微点头。 祥根和巧英同时走进灶屋,在瘫在地上的马丽扶到灶跟的矮凳上。巧英把手搭在马丽肩上,想开口问她接下来的安排,毕竟时间不等人,到亲戚朋友家报丧,请人到田头挖坟,给善良做寿衣寿裤,给善良画遗像销户口,眼前一大堆活儿等着马丽拿主意,看到马丽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哭泣的样子,嘴边的话还是咽进了肚里。 灶屋只有马丽嘤嘤地抽泣声。 “巧英姐,谢谢你。”马丽知道巧英有话要说,嘴角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打破了沉寂,“你说吧。” “坚强起来,好吗?善良还躺在床上等着你给他入殓呢,现在眼前一切事儿,都要你来做主。你看,请谁给善良挖坟?挖在哪里合适?棺材怎么办?买还是做?木材我家有,善良的寿衣寿裤也要你来考虑,到队里给善良销户口,到县里给他画遗像,亲戚朋友来了要哭几声,一大堆的事摆在眼前。我们谁都晓得你伤心,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坚强面对,你还年轻,还有志英婶c我巧英这帮邻居,你怕啥?生活照样继续。我想,现在躺在床上的善良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可善良死得冤。” “善良一根筋,他是不该死,但社会就是这么残酷,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你有什么法子来改变它?你没办法改变,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巧英抚摸马丽的脸颊,“你看,都打成这样了,让人家看到多不好!现在好了,出去安排一下,好吗?” “我不能没有他。”马丽把头埋进巧英胸里,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这时,透过天窗的阳光一下子把灰尘照得通体透亮,漫无的灰尘像一条灰色的瀑布,溅得满屋都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疑惑 母亲走后,阿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善良就是桥上的背娘舅。 阿毛不自觉竖起了汗毛:他第一个娘子跳河死了,第二个娘子是哑巴,朱小妹是队长的女人,怕朱小妹认出而不敢靠近,讲话时压着喉咙,朱小妹逃跑后不敢追朱小妹叙述的每一个细节,都说明善良就是背娘舅,而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文明的背娘舅。 可是,善良为什么要做背娘舅? 他又为什么上吊自杀? 肯定和陶富文有关,而且善良肯定被逼无奈了。可按理说,善良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不应该这么容易厌世自杀,如果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或者深仇大恨,他绝不会抛下马丽,一个人奔赴黄泉路! 难不成陶富文睡了马丽? 善良没办法对付陶富文,只得对付朱小妹,但想不到朱小妹这么狡猾,才把套朱小妹的绳子套在自己的头颈上。 要真是这样,该死的应该是那个天杀的陶富文。 阿毛的脑子很乱,匆匆扒了碗稀饭,带着疑惑奔向善良家。这是一座低矮的旧瓦房,屋面瓦条零零碎碎地铺开,左右两个屋角的瓦条掉落在地,露着薄薄的huáng sè篾席和细细的竹椽子,墙体四周长满了青藓,西墙角的麦秸垛已经发枯发黑,参差不齐的麦秸在风中瑟瑟发抖。远远的,善良家屋顶上白色的蚊账让他一下子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失去水珍时还强烈。 善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覆盖了一条白色的床单,显得伶仃瘦小。马丽的眼睛红肿着,见到阿毛进来后,对着善良嘶哑地哭泣着: “善良,阿毛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呀” “善良,我还想给你生个胖儿子,你为啥就走了呢?你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办,我又怎么活” “善良,好善良,苦命的善良,这是我的错,你为啥这么想不开,要死也是我死,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这样走了呢?” 马丽呜咽着,清澈的鼻涕水颤颤悠悠地挂落下来。阿毛对着善良拜了三拜,他不忍心听马丽无奈的哭诉,来到门厅,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让心平静下来: 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竟然不顾娘子撒手西寰,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善良傻啊,天下事,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解决不了的大事! 阿毛回到善良的灵台前他在灵台前站了很久:陶富文太厉害了,下一个被害死的是不是自己呢?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死神的可怕。 灵台上的蜡烛已燃去一半,红色带黄的烛液随桌面淌到了地上,huáng sè细小的彩蛋谷皮也零乱地散落在桌面上。阿毛开始小心翼翼地剥起桌上的浊液来了,又轻轻地掸去谷皮,还点了根香烟,想把它竖在桌子上,无奈香烟柔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嘴里念叨“善良,这根烟是你的,我代你抽了”,狠狠地吸了几口。 马丽唏嘘着走了上来。经巧英开导后的她已经可以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安排巧英去她娘家报丧,让祥根召集队里几位年轻的小伙在港南圩上的自留地里挖坟,安排阿毛母亲到队里给善良销户口,安排队里年纪较大的女人去供销门市部扯丧布,买蜡烛锡铂和纸钱,让隔壁队里的裁缝师傅过来做寿衣寿裤,她自己留在家里,给来吊丧的朋友哭丧。 阿毛问马丽:“好端端的,善良为啥要自杀?” “我也不晓得,他昨晚回来很迟,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后,看他手上攥着绳子狠狠地甩着,一副生气的样子。我没问,倒头又睡了,醒来后天已大亮,他已经吊死在河边了。”马丽眼泪滚落了下来。 “就没和你说一句话?” “没有。”马丽顿了顿,说,“他桌上留下了张纸条,写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阿毛接过马丽从裤袋里摸出来的皱巴巴的纸时,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恨c杀c死”,纸上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让他感到脊背凉飕飕的: “那上吊的绳子呢?” “系在蚊账,抛在屋顶上了。” “要恨要杀也不该杀自己呀!” “他一根筋,脑子肯定别牢了。”马丽哭了起来,“阿毛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肯定早已有这个想法了,昨天晚上,他一时想不开就” “你是被谁欺负了?”阿毛问出了心中想问的问题。 “阿毛哥,我不瞒你。善良是被我害死的。”马丽抓着阿毛的手来到西边的麦垛边,边哭边把陶富文怎么睡她,善良知道后闷睡了两天两夜,善良想找陶富文报复她不让,以及善良如何打细绳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最后,马丽又一次成了被拔去垛心的柴禾,瘫塌在地,有气无力: “善良打绳子时,我还问他为啥要打这么细的绳子,他说围黄鳝箩用。早知如此,我肯定会告诉你阿毛哥的,谁晓得他竟然这么傻,这么傻。” 马丽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把锋利的bi sh一u,在阿毛的眼前晃动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看来是被陶富文害死的,没有陶富文睡马丽这件事,善良肯定会活得好好的,他和马丽一定会生一个大胖儿子。他扶起马丽,安慰说:“马丽,不要自责了,善良的死与你无关。是队长害死了善良。你放心,我会去找队长算账的,我要让他为善良的死付出代价。” “这是善良的命,"马丽摇头,"这也是我的命。” 阿毛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的意思,不让我去算账?" "对" "那善良白死了?” “有什么办法?又不是陶富文吊死他的。” “这没啥区别!我要让陶富文去坐牢!” 马丽抬起闪现出一丝亮光的眼睛:“阿毛哥,你真的有办法?” “现在没有,但办法会有的。” 马丽眼睛里的亮光倏地不见了:“你和善良没啥区别。你有办法的话,善良肯定也有办法,那善良他也不会死。” “我去告他qiáng jiān你!我马上去!” “不要!”马丽眼里一下子露出恐慌,她重重地吁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阿毛哥,我代表善良谢谢你。但我不要你告,我想善良也不会让你去告的。你说我傻我拧我太吃亏,我都不管,我就是不答应你告。一来没证据,陶富文睡我已是二个月之前的事情,我说了谁信?还有,说出去了,我还有啥脸面活下去?” “你的话,不是证据吗?” “口说无凭,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 “人都被害死了,能不相信吗?还有,这三个字,也能证明善良自杀是被迫的,是被陶富文害的。” “阿毛哥,这三个字管什么用?善良恨谁了?有谁想杀他?他想让谁死?善良没有写。善良不想我去告,所以没写。他要是让我去告,肯定会写清楚的。” “要不,把善良抬到陶富文家,让陶富文给个说法。” “你想把事情闹大?”马丽哇地哭出了声,“阿毛哥,我不想让别人晓得让陶富文睡了。” 听到善良上吊自杀的消息,朱小妹的第一感觉也是善良就是昨晚的背娘舅,而且越想觉得越是:瘦小的身材,有意压低喉咙的声音,站在10米开外的石阶不敢正面靠近她,对她家和阿毛了如指掌,她逃走后没有追上来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惋惜,庆幸,得意,也许都有——的滋味。她同情是因为善良的死肯定与陶富文睡马丽有关,她惋惜善良太莽撞,把生命看得太轻;她庆幸自己没有让善良背上娘舅,她得意是因为以后不用再为碰上背娘舅而担惊受怕了。朱小妹突然想,“要是昨晚自己身边带钱,他会不会吊死?她首先说不会,善良不会上吊,他只是为了钱,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回答,善良还会上吊,他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出口气,在我身上出口气,他想拿到钱后再背我娘舅,只是自己聪明才逃脱了他的魔爪。 庆幸自己聪明的朱小妹本想去看看善良,但没接到报丧,只得对陶富文说,你是队长,代表生产队去看看马丽,人死不能复生,她还年轻,将来不愁嫁不出去。她以为陶富文会答应她的要求,毕竟马丽被他睡过,善良的死与他睡马丽脱不了干系。谁知陶富文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很是不屑: “谁叫他吊死!我不去!” 她想和陶富文理论一番,难道你不知道善良为什么会自杀?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愧疚的感觉?想想阿毛的三根毛被他攥在手里,也就没有吭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茶馆 阿毛跟在陶富文身后,挤在红星茶馆南窗口的空位上。 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喝茶。窗外的东湖码头,不时有客轮鸣笛停靠或货轮鸣笛启航,繁忙又零乱。 凭借紧靠东湖码头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位于解放路东口的红星茶馆从来没有淡季,也从来不缺茶客,八仙桌挤上十二人或者更多,通道里站满人是常事:六七十岁大爷c四五十岁大叔c二三十岁小伙;老人带小孩,男人带女人的;挑箩筐,拎蛇皮袋,跨竹篮的大门口柜台前递上八分钱,领到一张红色或绿色的茶卡,工作人员按照颜色沏上一壶滚烫的红茶或绿茶,老老少少们边倒边喝,边喝边倒,谈天说地,消磨时光。香烟味c脚臭味c汗酸味交杂在一起,形成了茶馆内独特又舍弃不了的味道。 手里托着颜色发黑的铝制托盘的五十开外的老头,躬着腰把阿毛的绿卡放入托盘左侧,把陶富文的红卡放入托盘右侧,满脸堆笑地问: “师傅,有香烟吗,给根抽抽。” 陶富文甩甩手,不耐烦地哼了声:“没有。” “我有。”阿毛掏出二根大前门香烟,“大哥,帮忙拎个热水瓶来。” “好嘞。”老头露出发黄的牙齿转身离去,边走边吆喝:“16号桌,红茶绿茶各一壶。” 阿毛以为陶富文叫他喝茶是希望自己不要去法院告他,所以,给老头二根香烟,麻烦老头拎个热水瓶来,两人谈条件不是一壶茶的功夫能解决的,不过,既然他妥协了,主动过来求自己了,自己得大度一点,只要他以后不耍花样,教训一下编顺口溜的吴秀龙就可以了,可没想到,没等切入正题,或者说还未正式开口说“条件”两个字,陶富文就在——桌子上坐着二位小伙c四个老头,而且旁边的老头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情况下直奔入另一个主题了。 不过,两人谈话的话头是阿毛起的。在老头送来两个紫色茶壶和二个蓝色小茶盅后,他吹去浮在茶盅上面的茶末,给自己点上西湖牌香烟,把另一根香烟放在陶富文面前,慢悠悠地说: “自己点上,事情总有个商量的办法,我想今天咱们就谈解决办法,不谈事情。” 他原以为陶富文会点上香烟,尴尬地回答:对,咱们商量一下,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可陶富文却把大前门烟送给了身边抱着小女孩的老头,从胸袋里摸出一包未拆封的蓝西湖香烟,撕去上口封纸,摸出一根后先轻敲着指甲,然后用手指摩搓,神态悠闲笃定,语速不紧不慢: “对,今天不谈事情,就谈解决办法,你和小妹睡觉的解决办法。” 和小妹睡觉的解决办法?阿毛脑子嗡地炸了,刚才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diàn yg中的主角,是王心刚和孙道临,现在一下子成了配角,成了反面角色,而反面角色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一霎间,胸口的血往上涌,耳朵边也盘旋起嗡嗡的飞机螺旋桨声,心脏更是搏动得厉害: 陶富文知道这事了? 朱小妹告诉的? 陶富文仍悠闲地摩搓着香烟,香烟在他手指间来回滚动着。随后,他手指一用力,香烟断成了两截,他把断成两截的香烟放在阿毛面前。 阿毛刷地脸红了,紧张地问:“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不晓得" “事情到这地步了,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根香烟。” “噢!”陶富文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不晓得吗?香烟断了,被我拧断了。” 阿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却被呛得咳嗽起来:“你胡说些什么呀?” “笑话,我胡说?你怕了吧?”陶富文呷了一小盅红茶,扭头对旁边的老头说,“他把人家的女人睡了,现在他怕了。” “你不要睁眼说瞎话,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辱。”阿毛已回过神来,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肯定是陶富文在瞎猜,朱小妹要脸胜过要命,除非她不要命,否则不会告诉陶富文的。 “想不到吧,我竟然晓得了你和小妹睡觉的事,我还晓得你留下了他妈的三根毛。”陶富文唾沫星四溅,但好像还不解恨,“呸”一声将一口浓黄的痰啐在地上,用脚拧着。也许痰实在粘稠,也许用力也过大,鞋掌往前滑了一下。 陶富文竟然出这一招,看来,朱小妹说藏了三根毛的事是真的,他也知道一切了。可陶富文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朱小妹为什么会告诉他?阿毛的脑子转得飞快。不能冲动,要不变应万变,要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他感觉到身边的四个老头和二个小伙都用好奇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就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把手中还剩半根烟蒂的香烟扔掉,把自己茶盅里倒满茶,仰起头颈美美地喝完,又慢慢地倒满一杯,随后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虽然很少抽烟,但现在不能不抽,拿烟点烟的几秒钟至少可以用来思考如何接招。就在这时,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开了口: “我说兄弟,你说的小妹是谁?” 正对南窗的一小伙嘿嘿地笑了:“对啦,大哥,小妹是谁,总不至于是你娘子吧?” 另一个小伙用手肘搡着小伙:“不可能是这位大哥的娘子,今天他又没戴绿帽子。” 阿毛旁边的那个老头也插话:“兄弟,还有那三根毛,说来听听,为啥这么傻,睡了就睡了,留下毛干吗,又不是大熊猫。” “对啊,这位跷脚大哥真厉害,睡了人家的女人。”正对南窗的小伙朝阿毛竖起了拇指。 “但也太不当心了,留下把柄了。”另一个小伙语气中有敬佩,也有惋惜。 陶富文咳嗽一声,桌子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阿毛火冒三丈地看着陶富文,陶富文悠闲笃定着回看着阿毛,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各藏各的心事,在人声嘈杂的茶馆内用眼神发表着态度。阿毛没想到,陶富文竟然选择这里谈论这事,心里愤愤地骂着:“狠毒啊,陶富文!” 可阿毛也只能干骂,不知道怎么堵他的嘴,而陶富文心里却窃喜着:阿毛你吃了豹子胆,敢把我的娘子睡了,得了便宜不报恩不算,还敢口口声声嚷着要告我!我会把你的毛当作要挟你的u qi,从今以后,我会牵着你的鼻子走,也会牵着你哑巴娘子的鼻子走!你认栽认命吧,包括你的娘子,也是我手里的香烟,想吸了,我就过来点,想吐烟圈了,我就撅起嘴,一个接一个吐出来。这么想着,他优雅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吐出几口烟圈: “小妹是我内人。” “内人指啥?你妹子?”正对南窗的小伙问。 “你介傻的,内人是娘子的意思,小妹就是我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谈判 陶富文用平静舒缓的语气述说的阿毛和小妹的故事,满足了六位的好奇心。他说,这个瘸脚阿毛睡了小妹,也就是睡了他的娘子,他现在有两人野合的证据,三根毛,他娘子哭着要求他为她做主。他今天叫瘸脚喝茶,就是商量处理办法的,他是想给瘸脚一次机会。毕竟跷脚和他从小一起打弹子,一起削水片,一起在榆树下乘凉喝茶聊天。今天商量得好,以后大家相安无事,这件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处理不好,那他只能按他娘子的意思,去法院告瘸腿qiáng jiān他娘子。最后,陶富文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悲戚地说: “虽然朋友妻不可欺,我还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给他机会,因为娘子可以再娶,而好朋友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阿毛没有接话。 一旦接话了,两个人势必大吵大闹,弄不好陶富文还会拿出他的三根毛。要是陶富文把三根毛放在桌上,与让他脱光衣服在这走一圈有什么区别?至少与让他脱了只剩裤头走一圈一个样。 陶富文扬起眉毛:“为啥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说吧,这是给你的机会。”陶富文看着对面的小伙说,“看,他不说,那我只能按我娘子的意思办了。” 阿毛眼睛看着窗外,嘴里数着东湖里驶过的货轮后面的拖轮数量。 对面的小伙急了,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也急了,他俩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阿毛,你就表个态吧,毕竟是你的不对,你睡了他娘子,天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带绿帽子,他愿意和你坐下来谈条件,是你的福气,换成六亲不认的其他人,你就惨了,说不定还会被五花大绑地拉到乍浦枪毙了。 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眯缝起眼睛,眼角边垂着的米黄眼屎掉在了桌上,他捡起那粒豆大的眼屎,边摩挲边慢慢地说:“对了,兄弟,你总不会睁着眼往火坑里跳吧,先说先主动,与其被动说,不如主动地说。” 对面的小伙好像看到阿毛被拉出去枪毙的情形了,皱着眉头,做着举枪瞄准的动作:“嘣的一声,二角五分报销了,你后脑勺一个幼小的洞,前额一滩血疙瘩,可惨了。” “这到底是不是qiáng jiān呀?弄不好是两人相好着。”另一位小伙朝阿毛竖起拇指,“大哥,我挺佩服你的,但为啥这么不当心留下证据呢。” “你这个小青年怎么说话的?不是qiáng jiān,那你说是啥?”陶富文手指着那小伙,很生气,“难道我娘子会愿意和瘸腿的睡觉,再说了,换成你,会心甘情愿和一个女瘸腿睡觉吗?” “大哥,这可说不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正常人还娶哑巴做娘子呢。”那小伙也不依不饶,“我看跷脚大哥挺和善的,倒是你,送茶的老头要根烟都不愿给,人家却一下子给了两根。” “我娘子就是哑巴。”阿毛收回视线,眼睛看着小伙,“你说得对,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的娘子就是哑巴。” 似乎一切都在陶富文的预料之中,他像台上作报告的领导,站起来后把口袋里准备好的白纸团放在桌上:“证据在这儿,这就是证据。” 他打开纸团,手指轻轻抓起三根细细柔柔地毛发:“我就用这三根毛,把他送入监狱。” “哦?”桌上的六位站起来,抻着脖子看着陶富文手里捏着的三根毛发,异口同声地表示着惊讶与好奇。刚才为阿毛说好话的小伙眼睛用不解的眼神看着阿毛,问:“大哥,他手里真会有你的毛?” 陶富文这一招吊足桌上六位的胃口的同时,却把阿入了非招架不可的境地。已被活生生地脱光了衣服,闪着寒光的刀子架在了脖子上,再不还手已经不可能了,阿毛站起来想把陶富文手上的毛发抢到手,无奈陶富文早有准备,他拇指一扣,三根毛发已攥在他手心,冷笑着,“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不告你,条件是什么,你把你娘子送过来,还是我过来拿?” “你做梦去吧。”阿毛忍住怒火,“陶富文,你厉害,我原以为你让我来喝茶是讨论那首顺口溜的解决办法的,想不到你这么毒,拿几根毛说事。这几根毛是我的,证据呢?弄不好自己拔几根毛来糊弄我?你还真是糊弄人的高手,选择在这儿说这个事。好,我满足你,我说,我全告诉你,行了吧?没错,我睡了小妹,那是被你逼的,是你睡了梅花后我才不得已采取的报复办法。但是,你不要忘了,这世上不光你有嘴,我也有嘴,我也同样会告你。” “证据在哪?” “多着!” “你有我毛?” “我不需要你的毛,但同样告倒你!” “你嘴硬吧,你”陶富文咬着牙,愤愤地说。 阿毛和陶富文一来一去地争吵,旁边六位的眼睛骨溜溜地在两人间来回转动。 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终于忍不住,呶了呶嘴,“停!我听明白了,跷脚兄弟娶了位哑巴娘子,这位兄弟把他娘子睡了,跷脚兄弟就火了,把这位兄弟的娘子睡了,但是,跷脚兄弟却留下了三根毛,这位兄弟的娘子哭着要告跷脚兄弟qiáng jiān她,这位兄弟念在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在这儿谈判,是不是这回事?”他看了看阿毛,阿毛没反应。看了看陶富文,陶富文微微地点了三下头,“谈判谈判,坐下谈才能判,你们这么吵,我们怎么判?要不这样,这位兄弟先提条件,然后跷脚兄弟看行不行,行了,谈判成功,不行再另想办法。” 桌上其他几位都点头表示赞赏。 阿毛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用劲力气吸了一口,扭头看着外面的东湖。 平湖的母亲河暂时沉寂了下来,没有一艘客轮或货轮通过。深秋的暖阳把宽阔的湖面照射成一条闪着金色亮光的地毯,河水慢慢流淌,和时间相仿,缓缓从身边流过,两岸的芦苇花白茫茫的,怎么看都觉得与中间流动的金色地毯不匹配。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些杂乱无章的芦苇,头上虽顶着蓬松的芦苇花,但终究会被踩扁,被折弯,被绑成一捆捆塞入灶膛,化成一缕青烟。陶富文是什么,他这么问自己,他难道是那条闪着金光的湖水,没有他,自己能不能活?他真想现在拔腿就走,离开这个乱哄哄的茶馆,回到十字路口自己的补鞋摊。 他听到了陶富文轻轻地咳嗽声,也听到了他手指敲击桌面的“咚咚”声和不紧不慢的讲话声,“其实也没有什么条件,我只是希望他以后不要和我作对,这么拧对他不好,对我也不好。”他听到了大腿上坐着小女孩的老头自以为是的点评,“这不就成了吗,跷脚兄弟,我看这位兄弟对你挺好的,这个条件你答应下来,你就不会坐牢了,更不会挨子弹了。”他也听到了为他说好话的小伙的啧啧叫好声,“大哥,不错,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答应下来吧,我和你好好喝一盅。” 陶富文是明摆着拿三根毛来要挟我,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打扮成无辜的受害者,其目的无非是想让我难堪,今天只是第一招,以后还会竭尽所能对付我和梅花,阿毛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着。行不行,只有他自己知道,但转念一想,答应与不答应又有什么区别?三根毛在陶富文手上,虽然不能确定这毛一定是他的,但也不能肯定地说这毛一定不是他的。那小伙说的有道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阿毛这样想着转过身,朝那小伙笑了笑,说:“行,就这么办,我听你们的。” “对啦,大哥,喝一盅。”那小伙举起茶盅,朝阿毛亮了亮,喝了下去。 阿毛也朝他亮一下自己的茶盅,仰起脖子,把茶盅里大半盅绿茶喝进了肚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找人 阿毛的预料没错,陶富文在红星茶馆的那出戏只是第一招,不久就亮出了第二招。 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上午,陶富文拿着一只脚后跟漏水的雨鞋来到十字路口。阿毛本不想接他的破雨鞋,更不愿修他的破雨鞋。他认定陶富文过来肯定有意图,但不知为什么,手却不受大脑的指挥,毕恭毕敬地接过破鞋,认认真真地打磨贴胶按压,最后,还从嘴里呼出热气吹掉了贴面上的橡胶灰,用干净的抹布抹去了残留的橡胶渣。 “不要付了。”连嘴巴也不听大脑的使唤了,心里想着要多收他一毛钱,嘴里却说着违心讨好的话。 “不用客气的。”陶富文笑得有点怪,从袋里掏出一个五分yg bi扔在柜面上。 “真不要付了。”阿毛确实不认识自己了,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yg bi往陶富文手心里塞。 “晚啦。” “有啥晚的,我不收就是了。”阿毛没有听懂陶富文话里的意思。 “我说你对我客气,已经晚啦。”陶富文不管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更不管补鞋摊前有好几位大婶排着队等着拿回自己的鞋子,用手指抠着鼻屎,继续说,“明天上午腾出东厢房,下午队里放东西。” 阿毛终于回到了现实:“你说啥?” “明天下午,队里征用你家东厢房,仓库紧张,磷肥尿素等化肥要放在你家厢房里。” “出招了?”阿毛歪着头。 “出啥招?为啥出招?”陶富文手指抠着鼻屎,把黑乎乎的鼻屎粘在木柜边,“不错,给生产队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你是聪明人。”陶富文手指着木柜上的五分yg bi,转身离去。他一手拎着放着破雨鞋的布袋,一手握成拳头放在塌鼻梁下,轻轻咳嗽着,跨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出手了,终于出手了,瞅着陶富文的背影,阿毛心跳得厉害。腾出东厢房,母亲睡哪里?母亲房里的桌子xiāng zi放哪里?灶屋天窗这么小,通向东厢房的那扇门封上后,怎么采光?还有,东厢房原来的南窗位置肯定会开扇进出的屋门,门上还会挂锁,门和锁正对着泥路,队里的老老少少,走过时幸灾乐祸地瞟上一眼,有好事的可能再编几个顺口溜,我的iàn pi没地方搁不要紧,母亲的iàn pi,梅花的iàn pi往哪搁?可不腾出来,能行吗?陶富文拿着三根毛,就是不到法院告状,只是在母亲面前晃一下,添油加醋说一番,就可以把母亲活活气死。想当年,母亲听到自己在水珍尸体前痛哭的心里话,就往冰冷的河里跳,要面子的母亲真不知道这次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天下午要是陶富文不睡梅花,要是他听梅花和明观叔的话,要是睡朱小妹时没留下毛,那就不会有现在的被动。今天生产队里占用东厢房,明天会出现什么花样?让人揪心的不可预料以及无法逃避的必然性,让阿毛脊背发凉: 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善良?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怎么办?阿毛已经无心补鞋,当务之急就是长痛不如短痛,想办法拿回毛。 可此刻哪里去找陶富文? 自己刚才为啥不和他说这个事,是见陶富文怕没有勇气说,还是怕大婶听见难为情?阿毛心里懊恼着,虽然看不惯陶富文抠鼻屎的动作,听不惯陶富文趾高气昂的语气,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不惯也得看,听不惯也得听。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穿鞋的就怕光脚的,现在陶富文光着脚而自己穿着鞋,不见陶富文怕能行吗? “这根香烟就是你,你就是这根香烟!现在它断了,你断了,被我拧断了。”阿毛耳边忽然响起陶富文昨天的那句话,他用手扯起毛线衫的领子口,耸起肩膀,让下巴钻进领子里,人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把等候多时的大婶鞋子补好后,阿毛给木柜上了链条锁,把矮凳倒置在木柜面,算是临时收了摊。他没功夫吃猫狗线粉,也没时间端上碗冒着热气的鲜得来馄饨,只是到街口买了二个鸡蛋糕,一路嚼着来到红星茶馆。 红星茶馆内乌烟瘴气,人满为患,通道里都挤满了喝茶的人。挑着箩筐或者拿着蛇皮袋的老人,因挤不进中间的八仙桌位,索性将湿漉漉的水泥通道当作温暖舒适的品茶良座,空着的箩筐倒置或者地面摊上一张蛇皮袋,一个茶壶,一个茶盅,旁若无人地品茶聊天,使得近二米宽的通道成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进出的羊肠小径。阿毛吃力地挤进这条小径,两个眼睛像两道高强度的光束,挨个把一张张或开怀大笑或自得其乐或故作沉思的脸搜索一遍: 靠南窗的那排桌子边没有,中间两排八仙桌边没有,后面三排小方桌边没有,通道里没有 一圈走下来,阿毛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充斥眼球的,除了陌生的脸庞还是陌生的脸庞。 站在屋门口喘着气,里面的空气让阿毛窒息,但又舍不得跨出门槛。拎着破雨鞋的陶富文会到哪里?时间这么早,总不可能回家吧?犹豫片刻,生怕漏掉那张塌鼻梁的脸,阿毛重又挤进小径,即使仍找不到陶富文,看到熟悉的人也是一种收获,打听一下陶富文可能的去处总比漫无目瞎找强。这次,阿毛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中间靠后八仙桌边坐着的祥根,让他有种遇到久违了的朋友的感觉,他兴奋地喊了声: “祥根——” “你不补鞋,也来喝茶?”祥根看到了阿毛。 “嗯。”阿毛费力地挤了进去。 祥根挪动屁股,指着一截凳角,不好意思地说:“挤一下吧,挤一下暖和。” “我不坐,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母亲还是娘子?”祥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阿毛,是便宜的雄狮烟,“自己抽一根,点上。” “不抽。”阿毛没有接烟,“我来找陶富文的。” “找陶富文?为啥事?” “你有没有看到过他?”阿毛答非所问。 “来过,就坐在前边那张桌子。”祥根指着前边那张围满人的桌子,“不过,喝了一壶茶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拎着布袋。” “他会去哪?”阿毛有点失望。 “啥事这么急?” “没啥急事,就是买工分的事。年底到了,又要花钱买工分了,找他商量一下。”阿毛微笑着回答。 “这点小事?”祥根摇头,“换作别人找他商量,我肯定相信,你这个戆头,我会相信?” “真为这事。我和他之间还会有其他啥事?” 祥根有点意味深长地问他:“那急啥?晚上去他家不就成了?” “这个也对。”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祥根从烟壳里抽出两根烟,给自己点上一根,把另一根放在阿毛嘴唇中间,告诉阿毛,不要把他当傻子,阿毛眼睛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祥根猛吸几口烟,吐出经肺泡过滤已显清淡的白色烟雾,以命令的口吻对阿毛说,香烟蹩脚点,但至少是根烟,点上后坐下抽一根,见阿毛仍站着没动,想了想,换了种语气说: “这烟没毒,放心抽吧,但它能解愁。” 阿毛不好意思拒绝,用祥根的香烟火点燃了香烟,挪动屁股挤到长凳边坐下后,无奈地轻声说:“我是没讲实话,这件事不好开口说呀,说了我脸上觉得没面子。” “陶富文对你耍手段了?” 阿毛点头。 “即使他对你耍手段,你也不要和他抬扛。” “这种人当队长,真是我们村的不幸。”祥根苦笑,“不过,土地听说要搞承包责任制了,估计显摆的日子不多了。” “要是你当队长,那就好了。”阿毛不由地感慨。 “我这把身子骨,这么老实的性格,哪能当队长?当队长得会耍手段,得会利用权力整人,还得有表面一套做人背后一套做鬼的本事。”祥根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淡烟,给自己的茶盅倒了满满一杯红茶后推到阿毛面前,“他怎么对你耍手段啦?” “他刚才来到我的补鞋摊,要我明天腾出母亲的房间,说生产队里缺贮存农药化肥的仓库,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吓蒙了。现在清醒了,就想着要当面问个清楚,为啥要我家腾出房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叫我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阿毛没有把致命伤——他睡了朱小妹,陶富文拿着三根毛要挟他——告诉祥根。 “那总有个原因吧,你哪里冒犯他了?”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又不出工,根本碰不到他,不会冒犯他的。”阿毛扔掉手上的小半截烟蒂,轻轻地呷了一口茶盅里的茶,故作镇定。 “这就怪了,生产队里根本不缺仓库,农药化肥每年都放在大仓库里好好的,干吗非要专门搞个仓库?看来他是存心找你茬的,你c你母亲或者梅花,你家三人中间,肯定有人得罪他了。”祥根不紧不慢地掏出香烟和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把另一根香烟和火柴放到阿毛手上,“这根点上,抽完再走,我来帮你分析分析理由。” 阿毛不想听祥根分析理由,站起来要走。“你猜猜陶富文现在会去哪?我想马上找到他,我心里急。” “急啥?”祥根胸有成竹地说,“听了我的话,准保你家房间明天不被占用。” 祥根把阿毛摁在凳角上,头头是道地分析起缘由来:陶富文让阿毛腾房间的理由很简单,阿毛补鞋赚了点钞票,但没去“塞大腿”,感觉自己在阿毛眼里没有份量,权利对阿毛不起威慑力。陶富文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1分权利当10分用的势利鬼。自阿毛摆了补鞋摊后,没有去过陶富文家一次,没有孝敬过一点东西,陶富文心时肯定惦记着,肯定要想方设法找个理由为难阿毛。用生产队占用房间作为借口向阿毛索要东西,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事,一方面给阿毛一个暗号,满足自己的私欲,另一方面让人感觉他是个为公家着想的人。要是阿毛不开窍,以后这样的麻烦事还会有,而且不止一次。祥根还不避讳自己多次给陶富文送东西,他说,陶富文当队长后,每次他都要送去鸡鸭或鸡蛋鸭蛋后才能分足大米或预借点米,他家这么穷,陶富文也没有放过,可想而知,队里其他人家肯定也被他逼着塞过大腿。最后,祥根忿忿地说: “阿毛,你别看我家养着几只母鸡,还咯咯地下着蛋,说白了都是给陶富文养的。有时看着巧英把一个个紫壳蛋当宝贝藏在木桶里,舍不得蒸给孩子吃,心里真想拿把刀子捅了这个队长,可每次还得热面孔贴冷屁股,没办法啊!” 见阿毛低头沉思,古祥根以为说服了阿毛,不无自豪地说:“晓得该怎么做了吧。晚上拎上点东西去一趟,明天肯定不会封了。” “我想现在就找他。”阿毛只想现在就找到陶富文,要回三根毛。 “晚上去好!这种事情,像男女间的t一u qg,不能见光。大白天的,当着来来往往街上人的面,他不会收东西的。”祥根起劲地为阿毛指点迷津,“而且,陶富文不光不收下你的东西,还会怪罪你破坏他的形象,效果会适得其反,真的” 一个说得头头是道,一个却没有往下听的想法。阿毛用一声重重的“我晓得”打断了祥根的话。“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阿毛停顿几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晓得你的好意,但我绝不会塞他大腿,明天让他封我妈房间,以后他封我的房间,我和梅花就睡到古横桥洞。” “那你现在为啥急着找他?” “我想要回我的尊严。” “尊严?”祥根笑了,“我被你搞糊涂了,你的尊严在他那里?” “对,他拿走了我的尊严,我想拿回它。他现在会在哪里?”阿毛支起拐杖站了起来。 祥根摇头,面露难色。 “那我走了。”阿毛拄起拐杖挤进了狭窄的通道。 “阿毛,我虽帮不了你,但你有骨气,我服你。”祥根的声音传进阿毛的耳朵,让阿毛萌生出雄纠纠气昂昂,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澡堂 最难吃的是屎,最难找的是人。 茶馆里没看到陶富文,或者确切地说,陶富文在茶馆里喝了壶早茶后,阿毛就琢磨陶富文的下一个去处——澡堂。那个年代,上茶馆喝壶茶和进澡堂泡个澡是男人的两大嗜好。因为腿瘸的缘故,阿毛从未进澡堂洗过澡,他不习惯身体赤条条地暴露在别人目光下,更害怕别人指点着自己挂在屁股下的左脚,可这次,硬着头皮,推开了平湖浴室的玻璃门。 平湖浴室位于解放路东首的坟弄,是县城唯一的一家浴室。坟弄是平湖县城最宽最长的一条里弄,算是县城繁华的几条里弄之一,酱红色的石板整整齐齐地铺设于地面,两边有不少chu sh一u农具化肥或衣服鞋帽的商铺。浴室门口不大,两扇紫红色门框的玻璃门上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阿毛推门而入,见售票窗内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正低头嗑着葵瓜籽,索性眼睛正视前方,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从她面前走过。 “你干吗?想逃票?”窗户里的大姐迅速地把头探出玻璃。 “我会逃票?”阿毛停下脚步,有点生气地回答,“我进去找个朋友,三分钟就出来的。” “假装没看到我,不是逃票,那你说是啥?”大姐声音很大。 “我真的是去找人。”阿毛摊开双手,“你看,我干净的衣服都没带。” “没带衣服才能逃票,不然你敢吗?”大姐不依不饶,声音也越来越大,“我说你这个跷脚,岁数也不小了,有脸做这种事?”这声音让跟在阿毛后面的几位年青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绝不能理亏,要理直气壮,否则真被当成逃票的小青年了,阿毛用拐杖使劲地跺地面,扯起嗓子说:“你怎么说话的!我进去找个人不行吗?难道进去找个人也要买票?” 大姐把嘴里残余的瓜籽壳吐在窗外,冷冷地说:“对!找人也要买票。” “你这不是qiáng jiān我!”阿毛拉长着脸,狠狠地瞪着这位大姐。 “qiáng jiān你又怎么啦?又不是我叫你进去的。”大姐越说越来劲,“你可以不进去,退出来我和你就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我就qiáng jiān你。” 大姐的话惹得后面等着买票的小青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大概认得阿毛的瘦高个还油腔滑掉地调侃:“阿姨,你不认得他?他是十字路口补鞋的跷脚阿毛,他现在进去了,退不出来了。” 大姐用眼白瞟了小青年一眼,不耐烦了:“你嘴上还没长毛呢,懂个屁,我才不管他补鞋水平怎么样,我只要管好这扇门,对得起我拿的工资就可以了。还有,你来给我评评理,他想不买票进去洗澡,你说我拦不拦住他?” “要拦,肯定要拦。”那小青年递给他几个yg bi,“阿姨,给我先买了吧,一个躺铺,加一个擦背。” 大姐没有接过yg bi,眼睛仍盯着阿毛:“急啥?我先收了那跷脚的门票后再收你的钱。” 小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欲语还休地看着阿毛。 “好,我买!”阿毛瘸到售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10元人民币,手指蘸着口水抽出一张比较新的,重重地摔在里面的桌子上,“二个躺铺,加二个擦背。”并对后面的那年小青年说,“小兄弟,今天我请客。” 阿毛完全可以把面上第一张10块钱买浴票,他却故意用手指蘸着口水挑一张成新的摔在桌子上。狗眼看人低,我阿毛不是你想像中逃票的穷小子,我口袋里有的是钱。在甩出那张10块钱时,阿毛感觉甩出了威风。倘若那沓钱里有一张50块人民币,他肯定毫不犹豫地甩那张50元钱,他要让她用羡慕的眼神看他,还要让她费力地找零钱。谁知,那个大姐手指着窗口候着的五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脸鄙夷地神态说:“牛啥?有钱你就把他们的票全买了。” “好!全买了,全部躺铺,男人再加擦背。”阿毛重重地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位大姐把擦背的牌子交给阿毛时,眼里没有阿毛希望的羡慕之情,嘴里却不忘数落他:“偷鸡不着蚀把米。” 门口第一间墙壁上挂着的零星衣服,凹凸不平又湿又滑的地面,散乱着的几双破旧塑料拖鞋,瞬间打破了阿毛脑子里“浴室”与人头攒动c热气腾腾c喘不过气来划上等号的公式。他虽穿着较厚的棉衣,但还是全身打颤,下巴好开始不听使,上下磕动起来,心也凉了半截:平湖浴室原来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脱光衣服不把人冻坏才怪!陶富文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洗澡!他嘀咕着,也后悔着自己竟然想着到这里找陶富文,脚步却已经跟着小青年进入了中间的休息大厅。大厅里整齐排列的四排藤榻,椅子上抹得平整的白色浴巾,空气中微微散发的热气,终于让阿毛对来这里找到陶富文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可洗澡的人呢?怎么只有中间一排几个椅子上面悬挂着外衣?阿毛不解地问前面的小青年: “这里就是躺铺?” “对啊。”小青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奇怪。 “我第一次来。”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来洗澡的,我来找一个人。” “我晓得。” 阿毛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不解地问,“你怎么晓得的?” “在门口时,你不是跟阿姨吵着不肯买票?刚才在统铺间,你嘴里嘀咕着,平湖浴室原来是这样的,我再笨也猜到了你是第一次进浴室。”小青年用手指了指前面的藤榻,“上面没有挂衣服的位置,说明位置空着,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那些洗澡的人呢?椅子上怎么都空着?”阿毛问。 “全在澡池里泡着。”小青年把手上的浴票放在椅子边的木凳上,把布袋放在藤榻子上,手指着正前方墙壁上的老式钟,笑得有点腼腆,“上午10点,浴室开始营业。现在还不到10点半,谁会出来?”小青年脱下外套放在藤榻上,一位老头过来熟练地把叉杆套进外套头颈领口,挂在上面的挂钩上。 “给,这是擦背票,拿进去先替我排个队。”小青年把擦背票子交到老头手上。 阿毛不tu一 yi服,不脱鞋子。 小青年扭头说:“你真不洗啊,钱都花了,不洗白不洗。再说了,不洗你也要tu一 yi服啊,总不可能穿着衣服进澡堂吧,里面很潮的。” “澡堂在哪?”阿毛讪讪地问。 小青年指着最东面的那扇门:“那扇门进去就是,里面热着。” 阿毛不再说话,慢腾腾地脱着外衣。 “那我先去了。”小青年边说边脱光了衣服,穿上塑料拖鞋后小跑着进了澡堂,老头把内衣内裤连同洋袜用皮带扎得严严实实,挂上挂钩上等阿毛。 阿毛不敢放下手中的外衣,他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他真想坐在藤榻上等澡堂里的人出来,但想着又觉得不保险——要是陶富文在澡池里泡上一个上午,自己等到什么时候?既来之,则安之,阿毛朝旁边的老头摇头苦笑着,终于咬牙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裸地拄着拐杖走进澡堂间。 澡堂间里高温湿热的水蒸汽终于让阿毛感到以前对浴室的形容没错。狭小的空间里这股热气腾腾的蒸汽,每走一步都会泛起水花的水泥地面,让阿毛莫名地产生前行的恐惧。紧紧地拽着拐杖,不敢重心前移,不敢用力跨大步,全身精赤的阿毛,如冰面上行走怕摔的孩子,眼睛紧盯着泛起水花的地面,不敢抬头往前看。他幸好没有往前看,澡池里泛着红光的眼睛,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小心谨慎的表情和蹑手蹑脚的动作,有几个爱开玩笑的精赤鬼还不时边说边笑: “唉,地面真有那么滑吗?溜一个跟斗看看。” “我说跷脚,回家吧,让你娘子烧镬开水擦个身,总比在这儿摔跟斗强。” “我这儿给你留了泡澡的位置,你怎么进来?” 像趴在湖中央的青蛙,那些人探出一个个淌着汗水的脑袋,用半挖苦半调侃的语言,笑着数落着慢慢挪向澡池的阿毛。闷热的湿气,连同湿气中传来的笑声,窒息着阿毛的神经,膨胀着阿毛的汗腺。全身精赤的阿毛,用不断往外冒的汗水显示着自己的无畏与勇敢,用眼睛抵挡着他们的数落与挖苦。一张张陌生的脸,一个个挺直的鼻梁,阿毛的心随着眼睛的移动由热变凉,由凉变冷。陶富文,你为啥不来这儿洗澡,阿毛内心痛苦地shēn y着。 “阿毛,里面有你找的人吗?”阿毛听到了澡池里小青年的声音。 小青年的头仰靠在澡池边,挥着手和阿毛打着招呼。 “瘸腿?”小青年旁边窝在温水里闭目养神的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传到了阿毛的耳朵。 陶富文,刚才自言自语的那个人是陶富文!声音虽轻,阿毛却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的陶富文全身通红地站在澡池里,把滴着温水的头发从前额抹到后脑勺,把直往外冒的汗水从前额抹到下巴,自豪又假装不解地问: “瘸腿,你跑到浴室来找我?” “对,我专门跑来找你。”阿毛站在澡池外。 “有啥事?” “这里人多,我在外面等你,咱俩休息室说。” “这里全是男人,有啥不好开口的,对吧?”陶富文回过头问一边的小青年,话里充满着酸味。 “这我”阿毛心中已经被陶富文自鸣得意的神情煽得火苗直窜,你陶富文没有羞耻感我还有呢,但他不敢——更不能——发火,一本正经看着陶富文的脸,想用诚心打动陶富文,“我来找你,想和你单独谈谈。” “啥事不好开口?就在这说吧。”陶富文随手抓起身边的湿毛巾,开始摩擦自己的前臂。 陶富文摩擦前臂的同时,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阿毛。 阿毛努力地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看来他根本没有离开澡池的意思,阿毛没有耐心了,但还是羞于开口毛的事,只是要求陶富文看在他母亲照看胜利和前进的份上,让其他农户腾出房间放农药化肥。陶富文显然很失望,淡淡地问他: “就这事?” “我母亲没地方睡了,我这个儿子的脸也没地方搁。” “不会吧?”陶富文假装不解地问,“你跑来找我,就为这点小事?” 阿毛终于被逼急了,说:“看在咱俩一起长大的份上,那包东西还给我。” “还有呢?”陶富文已经猛追不舍了。 阿毛用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挤出笑容:“还有以后我们两家友好相处,不要再抓对方辫子了,这样做没意思。” “怕了,是吧?”阿富文扬起眉毛。 “我怕啥?”阿毛脸上仍挂着笑容,“你又不吃人。” 看着一丝不挂的阿毛,陶富文想笑,30多岁人的,还这么自以为是,单纯幼稚,要是不看在胜利和前进的份上,我早就把臭毛交到你母亲手里了,说不定你母亲会像上次一样往河里扑,那不叫心里有愧,那叫义愤填膺。我睡哑巴,那叫给她面子,那叫宠幸,色胆包天的你竟然敢搬起石头往自己脚上砸。活该,送死的是你自己!陶富文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没在了热气腾腾的池水中。 小青年朝阿毛甩甩手,示意阿毛可以走了。原先挖苦阿毛的几个精赤鬼调头挪到陶富文边上,用半冷不热的话说: “跷脚,大哥休息了。” “要不,你到池里来吧,我们背上痒着,帮着擦一下?” “跷脚,我们好奇呀,究竟啥宝贝让你脱光衣服来拿?” “你们你们”阿毛喘着大气,忿忿地说。 “呦,还生气了。”一个精赤鬼把池中的水泼向阿毛的脸。 阿毛正想举起拐杖发作,耳朵里传入了陶富文轻轻的声音,“是瘸腿的毛,我手上有他的毛。” 阿毛终于忍不住了,陶富文肯定又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必须制止他,精赤鬼不像是乡下的,一传十,十传百,弄不好十字路口人人都要知道这事了,阿毛用拐杖戳地,重重地问:“陶富文,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手,让我塞大腿吗?而且,这也关系到小妹的面子。” 阿毛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男人听到“塞大腿”和“小妹的面子”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像一头狮子般怒吼起来:“瘸腿,你不能说话干净一点?塞我大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陶富文清清白白着。干了事,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关心起小妹的面子来了,心还没死,是吧?告诉你,小妹的面子就是我的脸,跟你他妈的没一点关系!你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回去把房间腾出来。” “你”阿毛声音颤抖,不敢往下说了。 “你什么你!滚!”陶富文朝阿毛啐了一口唾沫,不过唾沫连池外都没有飞出,像公鸡的最后一层绒毛,无奈地飘落在了澡池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眼神 阿毛低下头,母亲看他的眼神让他害怕。 阿毛使劲地不去想母亲眼神里的内容,却像被一种魔力拉扯似的,挖空心思地想它:空洞,失望,呆滞,绝望这个眼神已经成了儿子对母亲的愧疚之情深深烙在了脑海。水珍投河后,是这个眼神,让自己不忍心追问自尽的原因,一切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是这个眼神,让他怪自己没能把水珍肚子搞大,才让抱孙子心切的母亲说出水珍不愿意听的话。 现在,这个眼神又出现了。 而且与当年相比,母亲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阿毛很想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要报复?为什么打肿脸充胖子?为什么不肯低头塞大腿?上午,自己在浴室里的话,更是弄巧成拙,现在一切都晚了,坐下来商量的余地都没了,陶富文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头饿昏的狮子了,自己和他,一个干柴,一个火把,一碰就着,越烧越旺。阿毛把头垂在胸前,心口发烫,满脑子都是上蹿下跳的火苗。可真要是场大火也就罢了,看得见的明火,总有灭火办法,苦就苦在这根本不是可以用水可以浇灭的大火,它烧在心里,还不能见光。而且,陶富文手里擎着看不见火星的火把,随时都可能将火把往他身上燃。 母亲肯定要怪罪自己,陶富文是队长,能惹他吗?该怎么对母亲解释?是他先睡了梅花,自己只是报复,不知道小妹藏了毛,要是知道小妹有这招,打死自己也不会和她睡觉。而且,吴秀龙编了顺口溜,让队里的小孩唱,自己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才去和陶富文理论。在门背后拉屎,天总要亮的。与其从陶富文嘴里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如自己主动对母亲说。阿毛抬起头,眼睛迎着母亲的眼睛,心虚地说:“姆妈我不对我” “我晓得。”母亲没有迎接儿子的眼神,而是在儿子抬头看她的时候低下看碗,把最后一调羹米饭塞进左腿上的孙女嘴里,“小华,饱了吗?” “奶奶,我饱了。”小华拖着鼻涕。 “真饱了?” “真饱了。” “今晚小华睡哪呀?” “睡奶奶房间,小华喜欢跟奶奶睡。” “乖,小华乖,小华就跟奶奶睡。”母亲把孙女交给媳妇,拾掇起桌上的碗筷。 往常,母亲总习惯了把儿子的大面碗放在最下面,上面按照面碗的大小,有次序地叠放媳妇c她自己和孙女的碗,三个人的筷子和孙女的调羹摞在一起放入菜碗里,左手端饭碗,右手端菜碗,动作迅速熟练。今天,母亲把孙女的小碗放到了在最下面,上面叠着媳妇c她自己和儿子的面碗,反向搭积木般摇摇欲坠却熟视无睹,手上摞着的筷子竟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想了很久后才梦醒般地“哦”了一声,嘴里呢喃着“老太婆老了,可以去死了”的话,重新把按原先的习惯顺序叠碗,并摞起筷子放进剩下一小勺咸菜毛豆汤的菜碗。母亲是个讲话禁忌的女人,今天讲出“去死”的话,心一定凉到极点了,所以才会作出这么反常的举动,阿毛看不下去了,讪讪地问: “你怎么啦?” 母亲尽量微笑地回答:“我没事,我好着。” “我错了,有什么话就骂出来吧。”阿毛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我搬,明天我搬。”母亲端起碗,走向灶头。 自接过小华的那一刻,梅花的眼睛就没离开母亲一寸。母亲空洞无神的眼睛,母亲反常地拾掇动作,母亲努力挤出笑脸却呈现的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让她心惊肉跳。一直以来,母亲的脸庞就如同五月晴朗的蓝天,找不出一小片乌云。母亲经常告诉她,愁眉苦脸过一天,高高兴兴也过一天,高高兴兴过一天的质量胜过愁眉苦脸过一天一百倍一千倍。在她眼里,没有母亲跨不过的沟和过不去的坎,今天,母亲怎么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只燕子不是失去了自由飞翔的天空了? 梅花哆嗦着身体,紧紧地把小华搂在胸前。 梅花把母亲比作清澈透明望无垠的天空,把自己比作自由飞翔c筑巢育雏的燕子,是在嫁来那年春末的一个中午发生的故事。那个中午,她和母亲在前廊下边吃午饭边晒太阳,前廊屋角里的燕窝里五六只可爱的小燕子唧唧地叫着。母亲抬头看着燕窝,想了好久后放下碗筷,从灶屋拿出两根长铁钉和一块小木板,从房间拿出一把生锈的铁榔头,还让她把门厅的八仙桌搬到前廊角落,把她作嫁妆的方凳放在八仙桌上,艰难地爬了上去。前廊的地面不平,桌子晃晃悠悠的,母亲不顾危险,也不让她扶住凳子,一个人勇敢地爬了上去。按照母亲的要求,她先递给母亲铁钉,后递给母亲铁榔头和小木板,见母亲颤抖着双腿,连忙扶住桌子和凳子,但桌子和凳子仍晃晃悠悠的。母亲颤抖着双脚,一手使劲摁在墙壁上保持身体的平衡,硬是用一只手在燕窝下的墙壁里钉上了两只长钉,并把小木板搁在长钉上。下来时,母亲满头大汗,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笑容红彤彤的,像早上地平线上跳起的太阳,至今仍深深地印在她脑海中。“这样,小燕子就不会掉下来了。”母亲用简单的手势边比划边擦去额上的汗水。“姆妈,我就是那只燕子。”母亲还不熟悉哑语,她一连比划了五遍后,才勉强让母亲理解她的意思。这次比划,是印象中唯一的一次连着对母亲比划同一个内容,心里却没有一点烦的感觉。每比划一遍,心里就甜一分,脸蛋也红一分。比划第五遍时,脸蛋红得像刚生下蛋的母鸡。 “为啥说自己是燕子?”母亲的动作很笨拙。 “因为你是外面的天空。”她指着外面的天。巧的是,母燕衔着食物正好飞回燕窝,扑展着翅膀,刀尾巴一翘一翘的,就和她指着蓝天的手指。 “你的天空是——阿毛。”母亲笑了。在比划阿毛的意思时,母亲也用手在下巴处捋着胡须,“阿毛是男人,你的男人才是你的天空。”以前母亲在比划阿毛时,总是将右手搁在右腿上做出一瘸一拐的动作,这次,她第一次学媳妇的动作,手在下巴前捋了几下。 “姆妈是天空,阿毛是树,我是树上的燕子。”梅花捋着下巴,笑得灿烂。 “对,阿毛是一棵树,你是停在上面的燕子。”母亲也用力地捋下巴。 今天,母亲的眼睛为啥这么无神,梅花扭头想问阿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阿毛清瘦的脸上也布满了愁云,两个眉头已经拧在一起,眼睛看着被母亲收拾干净的桌面,下嘴唇因被上牙磕住的缘故,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如同被剥去赤褐色外皮的荸荠。上次陶富文睡了她后,阿毛的脸色也没这么难看,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张脸色了,心瞬间像抛入河里的石块般沉入河底。 家里真遇到大事了? 淘气的小华,一改往日的哭闹无常,反常地把头靠在梅花胸前,惬意地享受着那份柔软与舒适,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昏暗的灶屋,母亲用丝瓜刷使劲搓着锅底,“沙沙”的摩擦声特别刺耳,让梅花感到耳膜在震动。 梅花伸出右手,把手心在阿毛面前晃了晃。阿毛睁大眼睛,如恶梦惊醒的孩子,还露着惊恐的眼神,忙乱地比划:“干嘛?” 梅花让阿毛的紧张情绪吓了一跳,指着背着她刷锅的母亲:“姆妈有心事,你也有心事。为啥瞒我?我是你娘子,我为啥什么都不晓得?” 阿毛摇摇手,一副无辜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为啥不告诉我?” “就是陶富文说,明天生产队要占用姆妈的房间,说要放化肥农药。”阿毛上牙磕住下嘴唇,生气地比划。 “啥?占用姆妈的房间,那她睡哪里?”梅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把小华放到桌子上,急急地比划出一边串问题,“陶富文啥时候告诉你的?队里为啥要占用姆妈的房间?你得罪陶富文了?” “我没得罪他。” “那他为啥这么做?”梅花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我不信,阿毛,我不信你没有得罪陶富文。” “我真的。”阿毛心跳加速,犹犹豫豫地比划着,“我不晓得他会有这招,真的不晓得我” 梅花终于哭了出来。 阿毛的犹豫让她心寒——上次自己的预料没错,阿毛和朱小妹肯定有一腿,陶富文开始报复了。燕子仍是原来的那只,树却不是原来的那棵了,别的鸟儿已经停在了上面,而且还叫得欢呢。梅花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一只手抓起别在小华肩上的手帕,低下头捂住眼睛,另一只在阿毛面前比划:“阿毛,我猜到了,我什么都猜到了,你不要再比划了,我不想听你解释。 “我是我不对”阿毛把手停在空中,眼睛望着已洗好碗筷走过来的母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追问 母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是拽着阿毛的手急冲冲扑进自己房间的。 母亲其实早已转过身,她侧身静靠在灶头前,不说一句话,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阿毛和梅花的手势。阿毛想解释又害怕解释的举棋不定和犹豫不决,迫使母亲往前跨了一大步,拽起阿毛的手,往房间拉去。 关上房门,拴shàng én闩,母亲将后背重重地靠在门框上,以一种冷峻的眼神平视阿毛:“告诉姆妈,你真把小妹睡了?” 母亲竟然知道这事,第一句话就直击他的软肋!阿毛的心跳地很快,脱口而出:“你啥都晓得了?” 儿子的话不啻是一棒沉沉的闷棍直击母亲的脑门,担心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不住地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 “姆妈”见自己说漏嘴,阿毛低下了头。他心虚惭愧,却又暗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悬在心头的石头在没有一点思考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心跳也慢慢拨回正常速度了。他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害怕面对死亡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心里怕死,而是脑子里想像着太多死亡的疼痛难忍狰狞恐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既然承认睡了朱小妹,索性把苦闷一股脑儿告诉母亲,他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 “姆妈,我晓得你对小妹好,我是因为报复陶富文才睡了小妹,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我才睡了朱小妹,不然打死我也不敢睡小妹,我” “队长娘子是你碰的吗?”母亲用声音喝住了阿毛的解释。 “我是梅花的男人,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阿毛凸出的喉结“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我晓得自己跷脚,不能跟队长比,但我也是男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要咽。” “你怎么啦?”阿毛不懂母亲为啥不生气陶富文睡了梅花,“梅花是你媳妇,他睡了你媳妇?” “但你是鸡蛋,他是石头,你晓得吗?”母亲反问。 “我不怕石头。”阿毛雄纠纠气昂昂地说,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很粗心很冲动,以致于现在挨打却不敢还手,母亲搬出房间却不敢声张的被动局面,低下头红着脸,声音也弱了几分,“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我和小妹两人的事,哪想到小妹竟然告诉了陶富文,陶富文才像条咬人的疯狗。今天上午陶富文对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想讨好他,他补鞋的钱我说不收,但他不领情。我先到红星茶馆找他,没找到,又去了浴室,两人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他还把我骂了出来。姆妈,我错了,我钻进了死胡同还不懂得拐弯,我一根筋到底。在茶馆里,祥根要我去塞大腿,要是我塞他大腿,他就不会报复了,你也就不会腾出房间了” “你三年前睡的小妹?”母亲打断阿毛的话。 阿毛仍低着头:“是的,三年前的事,小华都没出生” “抬起头,看着我。” 阿毛抬起头,用愧疚的眼神迎着母亲布满沟壑的脸,将深烙在脑海的往事——梅花哭泣着诉说被陶富文睡觉,自己买老鼠药想毒死陶富文,看见前进和胜利清澈的眼睛后不忍心下手,用鸡蛋糕拉近和朱小妹的距离,威胁朱小妹和他睡觉——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这次,母亲没有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听得很仔细。当听到儿子是在送小妹回娘家的那个晚上和小妹睡觉时,她竟然全身哆嗦起来:又是自己,把儿子送上了小妹的床,难道这是天注定?自己那天晚上不让儿子送小妹回娘家,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母亲吧嗒着嘴,喃喃自语着:“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自己做的事怎能让母亲承担过错,他抓住母亲的手,大声说:“姆妈,这与你无关。小妹那天晚上其实就是过来叫我的,你让我陪她回娘家正和我俩的意思,她心里是愿意的。还有,我和小妹订了约定,我睡她后就不到法院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她也不告诉陶富文被我睡觉。”阿毛隐去了三根毛落在陶富文手上的事,也没有把顺口溜的事情说出来,顺口溜关系到小华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他的问题,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事。 “是我让你去的。”母亲还是喃喃自语。 “你不说,我也会去的。”阿毛使劲地摇着母亲的肩膀。 “可我说了。” “说与不说没啥区别,小妹就是过来叫我和她睡觉的,他让胜利和前进陪你睡觉就是想支开他俩。”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毛,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轻轻地说,“你睡小妹的事,不要告诉梅花。” “为啥?”阿毛问。 母亲紧绷着脸。 “你怎么晓得我睡小妹的?”阿毛追问母亲。见母亲紧锁眉头一副自责的模样,忍不住又说,“既然你都晓得了,梅花肯定也会晓得的。” “她不会晓得的。”母亲回答。 “她迟早晓得的。” “她是哑巴,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水珍吗?”母亲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脸上仍浮过一丝忐忑与悲哀,像秋风吹过,像流星闪过。 水珍投河自杀后,阿毛和母亲都已把水珍当成忌语,从不主动提起水珍二个字。儿子是害怕自己步水珍的后尘,所以不问水珍为啥跳河自杀,也不问自己为啥也跳入河中,母亲心里明白,儿子虽然纠结着没能把水珍肚子搞大,但对水珍的死不可能没有疑问,只是因为自己跳河自杀,才堵住了阿毛的嘴。母亲想的没错,那天下午她的跳河自杀,确实是堵住阿毛追问水珍死因的最大原因。父亲死得早,阿毛怕在母亲伤口撒盐怕再次把母亲推向河里,所以缄口不提水珍。今天,母亲竟然提起了水珍,阿毛的心抖动着,鼓起勇气问: “为啥提起水珍来了,我和小妹睡觉,梅花怎会成为第二个水珍?” “我是怕梅花受不了。”母亲站起来,手在床沿边胡乱地左右抓摸。电灯线太细,紧紧地贴在床杆上,母亲睁着眼睛,奇怪地自言自语,“线呢?线哪里去了?” 阿毛伸手拉亮电灯线,鼻子酸酸的。“我的意思” 母亲旁若无人地把墙角的xiāng zi拎到桌子前,认认真真整理起衣服。 母亲把话讲完了,开始做明天搬房的准备了,阿毛心里一阵难受,把嘴边的话吞进肚里,他打开抽屉,给母亲整理抽屉。母亲没有抬头,聚精会神地折叠着xiāng zi里破旧的几身衣服。母子俩,一个蹲在地上,一个站在桌前,不说一句话,房间陷入了寂静。母亲的抽屉里其实没放几样东西,一面斑驳的镜子,一只干净的木梳,几双大小不一的鞋样夹在语录里,脚后跟和大脚趾都打满补丁的洋袜放在最里面。阿毛摊开母亲的洋袜,喉咙里像有什么堵着,连喘气都觉得累,脑子却成了上下翻腾的沸水。 “要不,我现在去求陶富文?”阿毛打破了沉寂。 “等会儿,xiāng zi搬灶屋,床搬门厅,我睡门厅。”母亲双手扯着衣角回答。 “我不孝,我现在就去。”阿毛哭丧着脸。 “不要去。”母亲转过身,接过阿毛手中的洋袜,放进xiāng zi里,“明天你仍到街上摆摊,家里有我和梅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谈心 从母亲房间里出来,阿毛不敢进自己的房间。他想如实告诉梅花,但吃不准梅花会不会步水珍的后尘,一瘸一拐来到了村口的老榆树。 以前见到老榆树,阿毛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亲切感,每次也都会敞开心扉,将心里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托出。树干的一动不动,他理解为老榆树的静静倾听,树叶的随风而动,他觉得是彼此的交流。每次吐露心声后,自己的快乐变成了两份,老榆树也分享着他的快乐,烦恼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逝,飘到了望不到边的高空。可今天,阿毛第一次生出悲哀的感觉,像有一团火在心口燃烧。活得太失败了,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没有一个可以坐下来说说心里话的人。 “我又来了。” 打好招呼后,阿毛鼻子酸酸的,眼里也揉进了细沙——我阿毛和不会说话的梅花成了夫妻,现在在和不会说话的老榆树诉说衷肠,难道这就是我的命?我冒犯了谁?我一个跷脚,自己保护自己都难,还能冒犯谁?还敢冒犯谁?可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活着,不让我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陶富文,你是有权,但有权也不能欺人太甚。你睡我娘子,我睡你娘子,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你为什么还要拿我的毛说事,难道就是因为我不塞你大腿?我怕你了,我是怕你了!他耳边想起了明观叔那天说的话:“这样的人,你斗不过的,到头来会死在他手里,包括你娘子梅花。” 我会死吗? 梅花会死吗? 黑夜,如黑纱编织的一张网从天而降,将阿毛从头到脚罩入其中。阿毛用劲力气伸出双手搂住凹凸不平的树干,就觉得自己成了一艘没有橹的水泥船,老榆树就是宽阔的湖面,一眼望不到边,他一个人坐在船头,努力寻找着河岸,可四周白茫茫一片,就像掉进了蒸腾着雾气的大冰窟,找不到停靠的地方,突然,船漏了,水像蝗虫般汹涌而来 “我心里苦闷。”阿毛把鼻子抵住树干上,痛苦地说。 阿毛耳朵里没有传进熟悉的“阿毛”或“唉”的答应声,难道老榆树也不理我了?难道连老榆树也怪我生我的气? “我是阿毛,我来和你说说话,我心里苦,我害我姆妈没地方睡,我也没脸见我娘子。” 阿毛呼唤着老榆树的名字,小心谨慎地说出了心里的纠结事后竖起耳朵,想倾听老榆树的回答,可四周雅雀无声,他只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你也不理我?”阿毛加大声音。 老榆树叶的“沙沙”声终于传入了阿毛的耳朵。 “你在听,你不会不理我的。”阿毛的心慢慢荡漾,“天底下,只有你听我说话,说心里的话”阿毛打开话茬,把窝在心里闷在肚里的气一股脑儿吐了出来,顺畅流利,中间没有一点停顿。树叶的“沙沙”声就是老榆树不停地“嗯”音,轻揉着他的耳膜,让他悲哀沮丧的感觉一点点遁去。 吐露完心声,阿毛松开双手,背靠树干坐在地上,和老朋友背靠背谈心了:“我姆妈让我瞒住梅花,我不晓得要不要骗她,你能告诉我吗?” 停顿几秒后,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陶富文今后还会出啥毒招对付我?难道我就像小鸡,被他拎在手上,任凭他拔毛?” “沙沙”声萦绕在阿毛耳边,越来越响。 “我会死吗?” “梅花会死吗?要是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梅花,她会像水珍那样投河吗?” “我编个啥理由来欺骗梅花?” 阿毛仰起脖子,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着老榆树的回答。时间慢慢地流逝,阿毛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那艘水泥船,只是水泥船上多了只木橹,他站在船头,把着木橹,在平静宽阔的湖面上来回摇晃着,河的对面,他的娘子穿着粉红色的丝绸外套,脖子上挽着梅红的丝巾,像盛开的一朵梅花,正向他挥手。她挥手的频率和树叶的“沙沙”声节奏一致,有快有慢,有轻有重。他的娘子,竟然不再哑巴,而是用百灵鸟般地声音呼唤他:“阿毛,我在这边,快点摇过来。”“唉——”他托着长长的尾音回答,使劲摇动手中的木橹。可任凭使多大劲,船就是在原地打转,而且越转越快,像被鞭子抽打后的陀螺。“阿毛,用船头的竹篙撑过来。”娘子在岸边上下跳跃。他从水中拔起木橹,冰冷的水顺着胳膊流进腋窝,渗进脊背,他感到背心凉飕飕的。竹篙很长,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撑到河底,无奈河底更深,无论怎么用力,竹篙总在水面摇曳。“阿毛,快跳进河里,游过来。”娘子甜甜的声音里显得有点不耐烦。“我怕水,我不会游水——”他扯起嗓子朝岸边喊。“你不跳,我跳啦。”娘子的喊声和她入水的“扑嗵”声一起传入他耳朵。再抬头看时,岸边的娘子已经消失,河面上多了一件粉红色的丝绸外套和一条梅红的丝巾,一前一后从岸边飘向中央,飘到水泥船旁边时,外套和丝巾突然变成了两条肚皮颜色为粉红和梅红的菜鲦鱼,围着水泥船上下翻腾着 “娘子,娘子,娘子——” 阿毛的心一下子收紧,连叫三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风停歇,老榆树的叶子没有了声音。阿毛心跳倏地加速,汗毛也骤然竖起—— 粉红色丝绸外套,梅红丝巾,那不是梅花嫁来那天穿的衣服吗? 刚才怎么出现了这个幻影? 难道明观叔一语成谶? 难道这是老榆树的意思——老榆树也让我瞒住梅花,不然,真如母亲所说的,梅花会成为第二个水珍? 阿毛有决定了,心跳也渐渐恢复平稳,他用双手捂住嘴巴,自言自语:“娘子,我怕你成为第二个水珍,所以,不得不骗你。” 此时,老榆树叶的“沙沙”声再次在阿毛耳边盘旋,它像阿毛的老朋友,在倾听时竖着耳朵倾听,在交流时敞开心扉交流。阿毛脑海里想着各种理由:为让你能多点工分,所以,我和陶富文商量,房间让出一段时间;年底买工分时可以少花点钱,这还是吴秀龙的主意,他说队里占用房间后能少花很多钱;队里有一个到县医院培训名额,培训回来后做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多好啊,不用下地劳动,但拿队里干部副职的工分,听说这个人选要经过队里开会投票后产生,我想去,所以就主动为生产队做点贡献;为了能够继续在十字路口摆摊补鞋,因为陶富文说了,咱家不主动让出一间房间,队里就不让我到街上摆摊补鞋,姆妈知道后就主动让出她的房间前一个理由迅速被后一个理由否定,他感觉脑子都要爆开了,这些蹩脚的理由,骗过三岁小孩都难,梅花怎会相信?最后,他性闭上眼睛,希望脑海里能浮现出一张张画面和一幕幕场景——老榆树的想法肯定能瞒过梅花。奇怪,脑海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画面和场景,连简单的黑白zhà一 piàn都没有。 阿毛靠着树干,静静地听着老榆树叶发出的声响。他相信老榆树,他在等老榆树发来灵感。 老榆树叶“沙沙”地响着,阿毛静静地坐着,脑海里空空一片。 “老榆树,你为啥不告诉我?梅花在家等我,我该怎么说?”阿毛无奈地叹气。 时间在流逝,老榆树叶“沙沙”的响声慢慢地成了拨动阿毛神经的手指和敲打阿毛心脏的铁锤,让阿毛的心越来越沉。“我今天怎么啦?”他不断地问自己,却找不出dá àn。站起来往外拐了两步,想想又往后回了一步,犹豫几秒后往前又拐了两步,往后回了一步,真不愿意马上回家,额头上急出的汗水被风一吹后冰凉的感觉直渗心窝。 回家前,他再一次抱住树干,恋恋不舍地说:“我回去了。谢谢你告诉我要瞒住我娘子,不过,你大概还没想好骗我娘子的办法吧。我娘子在家等我呢,我不能让他担心,所以,我回去了。” 和老榆树分手后,阿毛这么想,既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那就用刚才最后一个——为了能够继续在十字路口摆摊,姆妈知道后主动要求搬出房间——的理由欺骗梅花。一是因为姆妈对儿子儿媳的好,梅花也看在眼里,这个理由有点可信;二来既然姆妈主动要求搬出房间,梅花不可能再刨根问底,再说了,即使梅花多问几个为什么,姆妈不会把实情告诉梅花。在离开老榆树前,阿毛最后郑重地掏出了心肺: “老榆树,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更好地待我姆妈,也会更好地待梅花的,毕竟她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也是我不能失去的两个女人。” 梅花拉灭电灯,裹着被子睡觉了。 阿毛轻手轻脚拐入房间后,没有拉亮电灯,而是坐在床沿上,听梅花鼻子里发出的呼吸声。梅花听不到任何声音,小华又睡在母亲房间,按理说,他完全不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反正不会吵醒梅花,可他却习惯了在黑暗中轻轻地摸进去,不发生一点声音。他喜欢这种蹑手蹑脚的感觉,他觉得这么做体现了他对梅花的关心和爱护。而且,他还不会主动拉亮电灯,即使晚上尿憋急了,他也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起床拉尿。梅花均匀的呼吸声让他觉得心安,梅花没有被母亲的脸色吓坏,梅花没有因为母亲的脸色而担心地睡不着觉。 自己的这个理由必须告诉母亲,母亲和儿子发出同一个声音,比划同一个动作,才能让梅花深信不疑。他又蹑手蹑脚地拐出房间,关上房门后来到母亲的房门口,轻轻敲了三下。 “谁呀?” “我,阿毛。” 母亲拉亮电灯,披了件棉袄拉开门闩,右手放在眉毛以挡住眼睛,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惺忪状:“你刚才去哪儿了?” “到外面兜了一圈。” “没去陶富文家吧?” “没去。” “没去就好,睡吧。” “你的眼睛?”母亲虽然把手挡在眉毛上,透过昏暗的光线,阿毛还是看到了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很红,眼圈旁一圈眼泪刚擦干的痕迹清晰可见,右手背上还露着湿湿的两条擦眼泪的直痕,“姆妈,你刚才在哭?” “没有,我睡了。”母亲没有放下右手,左手想关门。 “你哭了,姆妈,你把手放下,你看看你的眼睛。” “没哭,姆妈怎会哭?”母亲的声音带着疲惫,“我关门了,你也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知道母亲撒谎,阿毛也不再戳母亲的难处,赧红着脸埋怨自己。 “别和陶富文斗了,我们斗不过他,好吗?” “我听你的。”阿毛点头回答,“我想好了,明天梅花问你原因,你就说为了我能继续在十字路口摆摊补鞋,这还是你想出来的办法,你听到吴秀龙说起这个事,就主动找到陶富文商量,腾出房间让队里放农药,好吗?” “好。你睡吧。”母亲关上房门后又打开房门,轻轻地说,“梅花眼睛都哭肿了,你嘴巴千万要紧一点。” “我晓得了。”阿毛看到了母亲的眼睛红肿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遮掩 梅花在房间里也泪流满面。 母亲把阿毛拉到房间这个动作,让她心慌害怕。三年前的猜测没错,阿毛和朱小妹肯定睡了觉,不是因报复陶富文,而是喜欢上朱小妹了,而且从阿毛心虚慌张的样子来看,两人睡了还不止一次,陶富文也肯定知道这情况了,说不定还抓了两人的现场 梅花越想越害怕,陶富文会善罢干休吗?不会,绝对不会的,让母亲搬出房间只是他出手的第一招,下次还会有更大的手段。她抱起小华,风卷似的跑进房间,把小华往床上一扔,顾不上脱下鞋子,掀开被子,和衣滚进了被窝,蒙头大哭起来:阿毛你为啥去睡别的女人?你是个男人,陶富文奈何不了你,但我是个女人,我怎么办?今天是姆妈搬出房间,说不定明天就让我睡他床了三年前那个下午的情景忽地跳到了她的眼前,吓得她蜷缩趣身子,心里不住地骂阿毛: “跷脚阿毛,臭阿毛,死阿毛,鬼阿毛——” 绝不能把阿毛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上次,让阿毛在脚头睡了好几个月,她不和他交流,也不让他碰身子,虽说解了恨,但阿毛和朱小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对阿毛采取冷处理办法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这次,一定要阿毛当面解释个子丑寅卯来。 可眼泪流干了,阿毛就是不进来。 母亲应该知道原因,刚才把阿毛拉到房间肯定是问这事——对,问母亲,反正小华要到母亲房间睡去,现在抱她过去,梅花擦干眼泪,到灶屋拿来热水毛巾和木盆,用热毛巾敷在眼睛上,直到觉得眼睛没有哭过的痕迹后才给小华洗脸洗屁股,抱起小华敲开了母亲的房门。 母亲红肿着的眼睛,坚定了梅花的判断,但她更清楚,作为阿毛的娘子,母亲的媳妇,不能在这时候戳母亲的痛揭母亲的伤,要给伤口消毒涂药包扎使其早点愈合,让母亲知道媳妇和她永远在一起。她把小华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拿起母亲放在床头的棉袄披在母亲身上,安慰着比划:“姆妈,不要哭,阿毛回来我一定好好骂他。” “这事不关阿毛。”母亲看着同样渗着血丝眼白的媳妇,比划着:“你也不要怪自己。” “嗯。”她点点头,“我是怕姆妈受不了。” “我坚强着。”母亲挤出笑容。 “我也坚强着。”她也挤出一丝微笑。 母亲侧头看看床头还拖着鼻涕的小华,难为情地点点自己的眼睛:“对,大家都要坚强。没有跨不过的沟,过不去的坎。” “对,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比划,“要不,明天把你这床搬到我们房间,和我们一起睡。” “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姆妈——”她举起手还想比划,看到母亲低头扯着袖角擦拭眼睛的笨拙动作,硬是把手僵在空中。 “老了,眼睛干了。”母亲放下袖角后揉搓粗糙的手背,看着床上的小华,“小华明天就不要跟我睡了,跟你们睡吧。” “姆妈不搬不行吗?”她还是忍不住,抓着母亲的手,犹犹豫豫地比划。 母亲知道媳妇心痛自己,把额头的头发捋到耳后,指了指地上的xiāng zi:“没事的。东西我理好了,明天上午我让阿毛仍旧去街上补鞋,腾房的事我和你来做,xiāng zi搬到灶屋,床搭在门厅。门厅比厢房大,睡着也更舒服。” “姆妈——”她再次抓住母亲的手。 “回去睡吧。” “放心吧,儿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不忍心继续问母亲,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上等阿毛推门而入。房门没有一点动静,她在马桶上撒了两泡尿,到灶屋拿了瓶水洗暖了两次脚,阿毛还是没有回来。冷冷的空气让她的牙齿打颤,膝盖也冻得直哆嗦,只好钻进被窝等阿毛,可裹紧被子后脚暖了身体暖了,一连串的哈欠声也来了。还没问清楚原因怎能睡觉?她真想拿根木棒把上下眼皮撑开,可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然不听话地粘在一起了,她无奈地拉灭电灯,把身子整个钻进了被窝。 吃过早餐,母亲告诉她搬房的理由。母亲比划动作流畅,让她产生一种事先训练过的感觉。特别是母亲神色自然c手势轻松地比划“搬房与阿毛没一点关系,都是我做的主”时,她急急地打断母亲,同一个动作连续比划了三遍: “姆妈,你没骗我吧?” 昨晚红肿的眼睛和现在神采飞扬的脸色,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母亲? 母亲连做了三个“没骗你”的比划。 “那为啥非得腾房呢?让阿毛买工分时多花点钱也可以,人家不晓得的话,还以为我们得罪队长了。”她比划出自己的担忧,“我最担心阿毛得罪队长,万一阿毛得罪队长,这个陶富文,肯定要接二连三地实施报复。” 母亲仍流利地比划:“队里仓库化肥农药没地方放,这件事急,所以没有和你商量我就做主了,反正房间还是我们的,只不过让队里占用一段时间。还有,人家爱怎么想,随他们想去,反正我们晓得就行。” “那怎么行?阿毛还要到街上补鞋,我还要出门劳动,脸往哪儿搁?” “脸长在头颈上,还怕没地方搁?”母亲笑了,“就搁头颈上,人家要说,那是人家的事,我们不听,也不跟他们计较。” “我听你的。”她终于笑了,“昨天晚上我送小华过来,就是想问你这件事,我怕阿毛得罪陶富文,看到姆妈眼睛都哭红肿了,就不敢开口了。想等阿毛回来问清楚再睡觉,可被窝里温暖着,一躺下瞌睡虫就来了,我真是个没心事的人。” “我昨天晚上哭,是因为想着阿毛和你,你们肯定会替我难受。想着这一点,眼泪就下来了。”母亲拉着媳妇进了房间,把被子床单卷在一起后开始挪动床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腾房 土huáng sè的南窗已经被卸下,一个横棂五个竖棂的这个木窗斜躺在西墙壁,像一头待宰的老黄牛,形单影只c黯然神伤。取代南窗的,是白色的两扇木门以及门上挂着的金huáng sè铜锁。木门比木窗宽了一倍多,几乎占了南墙的大半,卸下来的碎砖零零落落堆放在木门一侧。剩下的砖墙已不足一半,但刚用石灰水涂抹过的缘故,墙面显得特别白,像抹满石灰膏的花鼓戏老生的脸,特别是靠近地面的砖墙,明显可以看到戏子哭泣后来不及卸妆的沥痕。白色的砖墙,白色的木门,金huáng sè的铜锁,无论阿毛怎么看都觉得刺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被扔进冰窟窿的高烧病人,喉咙里冒着火,人却冻得瑟瑟发抖。 阿毛其实做好思想准备的,到家后看到南窗位置新开了大门,一定不要放在心上,要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现实是残酷的,男人必须拿得起放得下,内心坚强勇敢。”回家的路上,他嘴里默念着自我鼓励的话,可实实在在看到挨着西墙壁放着的南窗c取代南窗横插进墙壁的木门时,坚强勇敢的心瞬间撕裂成血淋淋的碎片,还不住地往下滴着血,他没有——而且不敢——再看南窗和木门,但在推开屋门的同时,心里仍给自己鼓气加油: “心越痛,人越要坚强。” 八仙桌挪到了西边,东墙边平放着母亲的床,沿北墙一侧放着母亲的xiāng zi,xiāng zi下面垫了几块青砖,原本宽敞的门厅如今成一条门槛和灶屋之间的通道了,不光逼仄而且暗淡。阿毛坐到母亲床上,摸摸深蓝色的土布床单,摸摸红色的土布被面,然后来到xiāng zi前,低头凝视垫着的四块青砖,又在xiāng zi表面用力按压,犹豫几秒后瘸进了灶屋。 灶屋亮着灯光,原与东厢房相连的房门已是一堵新砌的砖墙,砖墙用青碎砖砌成,表面湿润。饭桌移到了灶台边,原本小小的饭桌今天看起来一下子变大,占去整个灶间的一半空间了,四碗还冒着淡淡热气的赤豆糯米饭摆放在桌子上,母亲总喜欢在儿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煮赤豆糯米饭,阿毛如芒在背,他拉开抽屉——不是想找什么,而是无意识地动作——镜子c木梳c打满补丁的洋袜和夹着鞋样的语录还在。坐在桌子一侧的母亲和梅花先后站起来,母亲还问了儿子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回来啦?” 阿毛僵着脖子,没有点头。 “吃饭,”母亲挤出一点笑容,“姆妈烧了赤豆糯米饭。” “嗯。”阿毛的声音很轻,看到梅花拉长的脸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比划,“吃饭。” “奶奶,晚上我们睡哪里?” “小华以后不跟奶奶睡了,小华以后跟阿爸姆妈睡了。” “不,我要和奶奶睡,我不想跟阿爸姆妈睡。” “小华乖,小华听奶奶的话。奶奶以后睡门厅了,小华不能跟奶奶睡了,以后小华就跟阿爸姆妈睡。” “不。奶奶睡门厅,我也睡门厅。” “为啥?” “姆妈由阿爸陪着,奶奶只有一个人。” “小华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小华听奶奶的话。” “奶奶也是个听话的好奶奶,奶奶也要听小华的话。” “奶奶是大人” “小华也长大了” 奶奶和小华的一对一答,打破了晚饭的沉寂。阿毛在糯米饭上洒了些白糖,却吃不出一点甜味,一小口糯米饭在嘴里嚼了又嚼,喉咙里有东西堵着,就是咽不下去,他索性搛着赤豆,一颗颗地往嘴里送。阿毛的心事成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对面的母亲和旁边的梅花也对着糯米饭发呆。阿毛其实在等着梅花问队里占用母亲房间的原因,但梅花没有问。母亲本想让阿毛开心高兴,所以特地煮了赤豆糯米饭,哪料到阿毛触饭生情,竟然神经兮兮地咽不下去,一脸心酸地望着自己,引得梅花也露出了不解地脸色,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母亲怕梅花怀疑,低头不说。幸亏小华打破了沉默。小华见奶奶不同意她的话,用举着稚嫩的小手,一边想,一边向梅花比划着要和奶奶一起睡门厅的意思。 “小华说心里话,真的想和奶奶睡门厅?”梅花看了一眼母亲后向小华比划。 小华看看梅花的手势,又看看阿毛,像个大人似的比划:“对,我要陪奶奶睡,奶奶睡哪里,我也睡哪里。” “好,让阿爸跟奶奶说。”梅花望着阿毛,示意阿毛跟母亲说。 阿毛放下筷子,用食指刮着小华并不挺拔的鼻子后看着母亲的脸。她理解母亲,母亲是不忍心让孙女陪她睡门厅,毕竟屋门和北窗缝隙很大,夜晚很容易着凉,而且屋门的门槛虽称为门槛,实际上只是一条两边钉住门框的木条,门槛下宽敞得猫狗可以自由进出,她哪舍得让心爱的孙女陪她受罪?见母亲低头嚼着赤豆,阿毛对母亲说:“姆妈,我和梅花都希望小华陪你睡,你就答应小华吧。” “这哪行?小华冻坏了怎么办?” “那你要冻坏了呢?”阿毛问。 “我这把老骨头冻不坏。” “从小到大,小华一直你陪着睡,为啥现在不肯陪了?” “睡在门厅,门缝里窗洞里弄堂风嗖嗖地钻进来,还有门槛下面,人家的猫啊狗啊钻进来,要是传出去,我这个当奶奶的,不就成了虐待孙女的老巫婆了。” 母亲的话让阿毛感到脸在烧:“你还是在怪我。”他拿起筷子,使劲往嘴里拨米饭,有几粒朱红的赤豆掉到了桌上,几粒滚到了地上。母亲捡起桌上的赤豆塞进嘴巴,还弯腰捡起地上的赤豆。 “奶奶,我也要吃。”小华想吃母亲从地上捡地的赤豆。 “小华不能吃地上的东西。”母亲急忙把粘着泥巴的几粒赤豆塞进嘴里,对阿毛说,“好吧,小华跟我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凼肥 晚稻收割后,生产队将港南圩上30亩油菜田调整为小麦田。 平湖农民在种植小麦时,会在两畦小麦中间预留两尺宽的瓜板,用于种植西瓜。平湖西瓜个大皮薄,口感甜脆,有“江南第一瓜”的美誉,几年前曹兑港村培育的新品种“马铃瓜”,椭圆的外形,鲜黄的瓜瓤,是上海杭州人的最爱。农户每次在介绍西瓜时,总自豪地说: “我们是用一撮撮的猪肥,精心种大它们的。” 一撮撮猪肥种出了江南第一瓜,此话一点不假。每年的夏季和冬季,全县生产队会都会集中收集农户家的猪粪,在一个个挖掘的大坑里凼肥。由于每担猪肥可抵8分工,农户集中猪肥的积极性高涨,最后每个猪肥坑都堆成一个个倒置的放大尺寸的铁锅。为了让猪粪充分地沤成有机肥料,农户会在铁锅表面浇上一层淤泥,阻止空气的进入。春暖花开后,这些沤后的猪肥就一撮撮均匀地洒到瓜板上,每隔80公分钎一棵瓜秧。那些长着两瓣瓜苗的瓜秧就像可爱的小精灵,吮吸着有机肥料,慢慢地抽藤开花结果。 按照往常,古家村两个坑一次可凼农户家的全部猪肥。元旦前,陶富文把每担猪肥由8分工提高到16分工,意味着增加了正劳力辛辛苦苦一天的工分,农户收集的积极性自然水涨船高。多交猪肥,多养几头猪是前提,猪不多养的话,只能走猪粪里夹砻糠c东洋草或煮饭烧菜的稻柴等歪门邪道了——东洋草从田头割来或从河里捞来,不花钱;砻糠和稻柴虽稀缺但可以用树皮树枝或枯竹竿代替,一担稻柴抵16个工分,怎么算都值。由于农户猪肥量的直线上升,田间原有的两个坑填满后,农户家还有很多猪肥等着填埋。元旦快到了,也不见人挖新坑,没轮到的农户们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蹦着跳着催陶富文挖新坑。 有的说:“队长,鼓励多交猪肥是你开的金口,我家攒了大半年的猪肥就等着你再开句凼肥的金口了。” 有的说:“女人生个娃也不过10个月,我家猪肥都过预产期了,再不出笼会在猪棚里闷坏的。” 也有的说:“要不,你叫几个人到田头考察一遍,找个凼肥的地方?” 把一件huáng sè棉袄披在肩上的陶富文,挥舞着右手,俨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发布战争动员令,满怀豪情地说: “放心吧,我早就在考虑了。” “那你和谁去考察?”农户问。 “我去!”放水员陶敬毛遂自荐。 “好!” 两人先在南塘边走了一圈,后在西堰兜视察了一遍,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北圩。站在北圩边荒芜的一块空地上,陶富文伸出食指点着下面杂草众生的泥土,问:“这里挖新坑凼肥,你说合适吗?” “合适,很合适。”陶敬点头。 陶富文脚踩踏着泥土:“我觉得不合适。” “这是一块空地,离河又近,可以用船把猪灰摇到港北的瓜田铺肥,怎么不合适?” “我看不合适。”陶敬还是摇头,“这里离村民猪棚太远。” “那原来的那个坑不也在田头?那里离老百姓家比这里更远。” 陶富文把一口粘黄的浓痰啐在杂草上,走上田埂:“老陶,原来那个是老坑,是方便施肥用的,新坑就不能单就方便施肥的角度考虑位置了,要从方便农户收集的角度考虑了,我看,瘸腿家东场角的位置比较合适。” “哦?”陶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忙递上香烟,附和道,“合适,那个位置不错。” “你不要忘了,这是我和你商量的结果。” “那当然。”陶敬语气凿凿地说。大概担心这个位置目标显得过于明确,可能会引起村民的意见,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明显了?前不久刚占了房间,这次在屋前挖猪灰坑凼肥,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欺负一个跷脚?” 陶富文肩上的棉袄冷不防地掉在地上了。 陶敬露着触动龙颜的不安的神情解释:“我也是出于小心,随便问问。” 陶富文重新披上棉袄,踌躇满志地说:“我没怪你!但上次是放肥料,这次是种西瓜,都是村里的利益,拎得清的人不会说的。至于拎不清的人,嘴长在他们头上,我真希望他们好好说去。” “那要不要事先告诉阿毛?”陶敬又试探着问。 “你真傻,那是村里挖坑,又不是他家挖坟。” 陶富文掸去袄角的灰尘后,和陶敬踏上了回村的路。半途中,他停下来告诉陶敬,回去会直接找吴秀龙说这个事,在这个位置凼肥是他们三个人商量后定的,免得村里人说闲话。 门口耸起的盖了淤泥的猪灰坑,怎么看也不像村口那个倒置的大铁锅,而像一个刚埋了死人的坟墓,让阿毛的眼睛又一次被灼伤。 陶富文又出手了。 早上离家时平整完好的东场角,怎么就被挖了坑c凼了猪肥c盖了淤泥?为啥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前几天占用房间,今天挖坑凼猪肥,明天会怎么样?阿毛快步拐到坑边,支起拐杖狠命地往里戳,直到拐杖只剩手柄。还不解恨,就是不能解恨,他把拐杖拔出来,在原位来回地戳拔。多希望拐杖是一把锋利的bi sh一u,眼前的这个坑是陶富文腌臜的胸膛,那么这个腌臜的胸口就被他戳出碗口大的洞了。阿毛最后一次拔出拐杖,对着柄上黑乎乎的猪粪,咬牙切齿地说: “陶富文,你就是猪粪。” 推开灶屋门后,阿毛把头靠在门槛上,犹豫良久后走进灶屋。 灶屋里,梅花把头靠在桌上,嘴里轻轻地哽咽,像吞了橡皮筋的母鸡。母亲坐在灶跟,大腿上坐着小华,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发呆。阿毛走到灶跟前,问母亲: “什么时候挖的?” “中午。”母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姆妈,对不起。” 母亲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抬起头轻轻地说:“作孽啊!梅花真可怜。” “她怎么啦?” “在凳子上后哭了一个下午。”母亲抚摸小华红红的脸蛋,开始述说午后发生的一切—— 午后,拎着深沟钞c掮着铁铲c扛着锄头的陶敬和队里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来到门外,二话没说,就在东场角动手挖起了坑。是小华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小华看到这么多人在场角削土刨地时,跑进灶屋告诉她。她出去后顿时傻眼了,腿忍不起发抖,连牙齿都不听话地直打颤:东南角晾衣架已被折断,晾晒衣服的毛竹被扔在了门口,泥场中间甩着小华挂在毛竹上的湿棉袄,棉袄上还沾着不少泥巴。 “你们干吗?为啥在这里挖泥?”她直起嗓子问。 场角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忙着钞地翻地。 “你们为啥在我家屋门前挖泥?” 她冲进他们中间,一只脚踩在陶敬正往泥土里掀的深沟钞上,又一次大声问。 陶敬停下手中的活,往手心里吐口水,不住地揉着手心,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奉陶队长的命令干活。” “干啥活?为啥在这儿挖泥?”母亲连着追问。 “挖个坑,凼猪肥。” “在这里,挖坑凼猪肥?”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挤出一丝微笑,讨好地说,“老陶,要么你再问一下陶队长,是不是搞错了,哪有在这挖坑的?” “你说我,搞错?”陶敬忙摆手,“我怎会弄错!” 这时,梅花抱着小华出来了。她嘴里不住地“啊啊”地叫着来到母亲身边,见母亲向她比划说队里要在这儿挖坑时,敏感的梅花连忙比划问母亲:“姆妈,你答应了?” 母亲摇头。 “陶队长定的?” 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 “用来放啥?” “凼猪肥。” “猎肥?”梅花不由自主地喊出“啊啊”的声音,慌乱地把小华放在地上,嘴里的喊声随即变成了不连串的哭声,而且越来越响。小华看见梅花张着嘴巴哭泣的动作,也大声地哭起来。梅花的哭声尖,小华的哭声细,母女俩的哭声和着东场角呼呼响的寒风,不觉让人毛骨悚然。 母亲抱起小华,手心擦着小华被泪水淌过的脸颊,心痛地说:“小华不哭,小华不要哭。” 陶敬把深沟钞交给旁边的小青年,两手抓住梅花手腕,想把她拎出场角。梅花大概把心中的愁恨都化成了手腕上的力,甩掉陶擎粘着口水的手,索性蹲在地上。 “你蹲!我叫你蹲!”一个小青年按住梅花的肩膀。 梅花差不多被压到地上了,无助地哭叫着。 母亲对着陶敬喊:“作孽啊,我们啥地方做错了,你们一而再c再而三地欺负我们,还想不想让我们活?” “这是队长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罢,陶敬和一个小青年各自抓住梅花的手和脚,把她五马分尸般拎在空中,架回到门厅母亲床上。可怜的梅花,身体痛苦地扭曲,还是被硬生生地扔在了门厅,就像屠宰场的生猪,四蹄乱蹬c嘶声嚎叫,最终没有逃过插进喉咙的生锈的尖刀抱着小华的母亲,不再阻拦,她端出凳子,坐在门槛边,看这伙人在场角挖坑的过程,又看喜形于色的农户们把家里沾了猪粪的东洋草和稻柴在坑边过磅入坑 坐在门槛前的母亲,眼睛看到了来帮忙的祥根和巧英同情的眼神,看到了吴秀龙刘美英把七担湿稻柴过了磅,看到了陶国林和肖林娟气喘吁吁地扛着湿漉漉的东洋草过磅,这对夫妻,挥着额头的汗水,往返于场角和自家猪棚之间,半个下午往返14趟,扛了14担东洋草当猪肥入坑。 坐在门槛前的母亲,耳朵听到了刘美英对着移动磅秤砣的巧英说:“今年我家多交了7担猪粪。”母亲听到了把自己当成东洋草,站在磅秤上不肯下来的陶国林,让祥根给他称重量时眉飞色舞的话:“我都吃成一头肥猪了,肚皮上都是膘,快给我称称几斤。”母亲还听到了肖林娟指桑骂槐地对巧英说:“巧英啊,你是哑巴或跷脚也就算了,可你嘴不哑,祥根脚也不跷,为啥不去捞东洋草?我们捞了14担唉” 自家猪棚里的猪肥一共3担,前几天收集完毕,被打掉了30的折扣。这时的母亲成了一个旁观者,平静地冷静地看着场角上发生的一切。如此明日张胆的让村民用稻柴和东洋草当猪粪,这不是明摆着给挖这个坑找理由?!如果这不是故意的,还有什么是故意的?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一句句话语在她耳朵里穿过,母亲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最后陶敬用淤泥将坑口封紧盖实,她才感到天色快暗了。母亲最后对阿毛说: “整个下午,一切都冷冰冰的,只有巧英和祥根看我的眼神和临走时的两句话,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啥话?”阿毛问。 “巧英过来拍拍小华的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祥根也说,人欺人,死不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原委 梅花是从余光中看到阿毛拄着拐杖推开灶屋门的,也看到阿毛拐杖上粘着的一粒粒“死苍蝇”,原本窝着的难以言状的火一下子升腾起来——为了这个家,自己眼泪流干iàn pi也丢尽了,想想中午四脚朝天被吴秀龙抓住手脚拎进门厅,这和屠宰场的生猪有什么区别?自己不傻,上次母亲房间被霸占,这次场角挖猪粪坑,阿毛肯定串通母亲一起骗自己瞒自己,为了能继续在县城摆摊补鞋,母亲主动想为队里作贡献,全是欺骗的谎言。纸包得住火吗?包不住!膀胱拦得住尿吗?拦不住!她越想越想越气愤,对阿毛在她背上轻拍的动作,她没有一丝反应,不但没有反应,她还闭上眼睛,僵直身体,磕在桌上一动不动,心里骂阿毛: “死阿毛,臭阿毛,跷脚阿毛。”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闻到油蒸雪菜的油香味和米饭的饭香味,感觉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她才睁开眼睛,眼睛四周皮肤绷得厉害,火辣辣地疼痛着。母亲和阿毛坐在桌子对面,小华坐在母亲大腿上,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桌子中间放着两个菜,油蒸雪菜和酱油彩蛋,四个盛了半碗米饭的饭碗放在各自面前。母亲把初夏时酱缸里就浸好的雪菜放几滴油在饭锅上蒸一下,给小华剥了个彩蛋,这就是晚餐的菜肴。 “吃饭了。”阿毛比划。 “吃不下。”她白了一眼阿毛。 “吃不下也要吃。” “早气饱了。” “我晓得。”阿毛笑得勉强。 “我不想跟你说。”她把饭碗推到对面,气呼呼地,“全部给你吃,吃死你。” “为啥不跟我说了?”阿毛比划。 “你啥时候跟我说过真心话,又啥时候把我当娘子?” “是不是猪粪坑的事?” “你晓得就好!”她火气又一次上来,手上动作明显加快,“还有上次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出里面有猫腻,说不定队里除了我以外,都晓得其中的原因。是,我不能用嘴巴讲话,也不能用耳朵听,可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是你的娘子是小华的姆妈,为啥要骗我?” “我骗你?你为啥说我骗你?我是”阿毛比划,眼睛却瞟着母亲。 此时,母亲脚尖抵着阿毛的脚踝。阿毛理解母亲的意思,要是梅花知道母子俩联合起来欺骗,心里会怎么想?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既然跨出第一步,只能将错就错了,手势一下子变慢,继续比划:“我没骗你。” “你眼睛为啥看姆妈?你心里有鬼!”梅花心直手快,一骨脑儿比划出了心里的委屈,“我常跟姆妈说,你是一棵树,我是停在树上的小鸟,这棵树,可以给小鸟遮风避雨,给它安全感。可你呢,什么时候为我遮过风挡过雨?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什么时候坐下来和我商量?你不光不坐下来和我商量,你还把我当三岁小孩,蒙我骗我”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我还没讲完呢。”她继续比划,“女人嫁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赌博。我嫁给你,就等于把一生托付给了你,我没有后悔,我也不想后悔。嫁给你后,我很少回娘家帮忙,连我姆妈坐骨神经痛躺在床上不能走路,我也没有去照顾她。为啥?因为你一年四季不在家,因为我是你娘子,因为这个家缺不了我!作为你娘子,我给了生了女儿,你还要我怎样?几年来,你在外面,我什么时间问过你赚了多少钱?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你的皮夹,或者问你外面有没有女人。因为你是我男人,因为我信任你。告诉你,阿毛,今天这件事,你要还对我遮遮掩掩的,我我就不吃饭了,我饿死自己算了,反正你也不把我当娘子。”她极力想忍住眼泪,无奈越比划越伤心,到最后眼泪还是滚落在了瘦小的脸颊上。 “阿毛,我告诉你,我生是你们古家的人”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没有也不想用手擦,闭着眼睛比划,“死是你们古家的鬼。”比划到这个份了,她没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心情反而越来越重——要是你阿毛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我就绝食,虽然是个女人,但我说到做到。 阿毛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面红耳赤。是惊讶c震撼c惭愧c后悔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梅花说的没错,嫁给他后,她一心操持这个家,心无旁鹜,毫无怨言,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更是一个好媳妇。别家媳妇三天两头跟公公婆婆吵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把公公婆婆赶到猪棚睡觉,就是哭爹喊娘或上吊自杀,而她从来不和母亲斗嘴,把婆婆当成自己亲妈看,有时还好过亲妈。她也从来不对自己隐瞒什么,什么事情全写在脸上,清澈透明得就和水缸里放了明矾的水,而自己呢?阿毛扪心自问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也清澈透明? 梅花的每个动作都像一根根细钢针,全扎入母亲的心窝。媳妇虽然没有提到她,但媳妇怎会不知道自己联合儿子欺骗她?那天晚上自己不出隐瞒实情的主意,媳妇会比划出这样的动作吗母亲不敢往下想,茫然无措地看着儿子。 此时,阿毛也正好扭头看母亲,想从母亲脸上找到dá àn。母亲一脸的茫然,让阿毛无奈地摇头,又羞愧地低下头,鼓足勇气说:“我决定了,告诉她。” 母亲没有回答,仍一脸茫然。 “我决定告诉梅花。”阿毛重复一遍。 母亲一下子把头埋进棉袄。 “这事与你无关。”阿毛安慰母亲。 母亲仍没有说话,抱起小华来到灶跟。走到媳妇身边时,她停顿了几秒,慢慢踱到了灶跟的矮凳边。 饭菜凉了,比饭菜更凉的,是梅花的心。 谜底将要揭晓,梅花擦干泪水,看看阿毛。阿毛犹犹豫豫地摊开手心,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心慌,她把右手放在胸口,给自己壮胆,她担心阿毛的解释与自己的猜测吻合,要是阿毛果真把朱小妹睡了,她以后还怎么和他睡一个床?阿毛的手心摊开又合拢,她却一下子镇定了,比划说: “你说吧,我看着。” “我比划时,不要打断,好吗?”阿毛脸色凝重。 “好。” “也不要哭。” “好,不哭。” 也许有心理准备了,也许眼泪流干了,眼眶里酸酸的,眼泪就是没流出来。梅花目不转睛地c没有催促和打断地c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情节似的看着面前的手势,越看心越痛,越看心越凉。手势说朱小妹藏了三根毛,她觉得阿毛跟水缸边的蚰蜒和水田里的水蛭那样恶心透顶。手势说队长拿着三根毛强占母亲房间,她内心复杂地回头看了灶跟的母亲一眼。极度敏感的阿毛赶紧比划: “欺骗你是我的主意,不怪姆妈的事。” 她还是回头看一眼母亲。 阿毛的手势越来越有力:“腾房前一晚,我回来时你睡着了。怕你受不了打击,我就让姆妈欺骗你,她死活不答应,眼睛都哭肿了,可想想陶富文说不定就报复这一次,她一心软,就合着欺骗你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是你男人,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要报复。” 她终于忍不住了,边甩手边急急地比划:“姆妈在后面,你嫌脸丢的还不够?” “我这样做是报复,我只是和小妹睡了一觉。”阿毛仍喋喋不休。 “不要扯开去。”她往灶跟边的母亲看了一眼,脸越来越红,“你想让姆妈晓得我的事?” “这是起因。” “你真恶心。” 她走到灶跟,她是真地火了,她更不想和阿毛纠缠报复不报复的事,一来自己被陶富文睡觉的事会让母亲知道,二来报复也好,喜欢朱小妹也好,反正和朱小妹睡觉已是事实,陶富文拿着毛当令箭也是事实。母亲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稻灰发呆,她从母亲腿上接过小华,对母亲比划说,晚上她和小华一起陪母亲睡觉。 “阿毛是个老实人。”母亲脸色很难看。 “他身上太腌臜。”她重重地比划。 “也是为了你”媳妇一脸惊愕的表情,让母亲急忙补充,“怕你受不了。” 看来母亲什么都知道了,梅花的脸一下子红过猪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看戏 阿毛和梅花又开始了视对方为陌路人,不理不睬的生活。 白天一个在县城一人在家,晚上梅花和母亲睡门厅,阿毛睡房间,两人不相照面。吃晚饭的时候,梅花眼睛看鼻子,一顿饭时间不抬一次头,也不往碗里搛一口菜,低着头吞干巴巴的白饭。有几次,阿毛主动坐到梅花旁边,脸上堆着笑脸想比划些话语,梅花就是不接招,摆出一副冷若冰霜c视而不见的模样,阿毛很没趣,只得罢手。母亲好几次想打个圆场,毕竟这样的结果,她也难辞其咎,但媳妇紧绷着的脸紧锁着的眉毛,总让她胆战心惊,母亲最后都在唉声叹气中自说自话: “我前世究竟作了啥孽,搞出这么多丑事体?” “梅花的命啊,为啥也这么苦,难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人?” “阿毛他爹,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全家人平安哪,再这样下去,叫我们怎么活!” 阿毛有时拉小华做中间人,试图缓解沉闷与尴尬。他让小华拉住梅花衣角,求她教哑语,梅花却连心爱的女儿都置之不理,甚至还会脱下小华的裤子,在小屁股上狠狠地揍上一顿——这在以前是无法想像的。梅花用这种无声的行动告诉阿毛:你和小妹睡了觉,已经不是我男人了,今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管你。直到某一天小华告诉他,她是不是陶伯伯和妈妈生的女儿时,他才从梅花的比划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和梅花之间的这种僵局也才打破—— 那一天中午,梅花抱着小华来到队里的水泥场上。下午生产队里有场花鼓戏,戏班子是钟埭公社东方红大队一群上了年纪的老戏迷。梅花耳朵不能听嘴巴不能说,眼睛却爱看花花绿绿的东西。花鼓戏演员漂亮的戏服c亮晶晶的头饰c涂抹得红彤彤的脸蛋和花戏台上粘着彩纸的道具,让她感到赏心悦目,她还会跟着台下看戏的村民的表情喝彩。别人喝彩时嘴巴大叫一声“好”,或者用手使劲鼓掌,她不行,她把拇指顶在额头上,嘴巴乐呵呵的笑着,或者拉住旁边的观众,竖起拇指在他眼前晃动。以前心情好的时候,她就爱看花鼓戏,现在心情郁闷就更看花鼓戏了,所以午饭刚吃过就抱着小华,在水泥场中间的位置放了长凳,她要坐着好好地观看这台戏。 水泥场正中央已经一字型排列了好几张长凳,长凳上都坐着一个看凳子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的,有女的。她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摆了凳,抱着小华恭恭敬敬地坐等着。戏台搭在水泥场南边,是由村民用12张八仙桌铺就而成,桌面上平铺了几张厚木板,在沿戏台四周的的四个桌脚上,村民绑上四根青竹竿,竹竿上包着红色的绒布,戏台左右和后面是紫红色的旧布幔做成的幕布,低低垂垂,显露出温暖喜庆的气氛。戏台一侧五六个穿了戏装的女人,相互间往脸上抹着油彩,并不时和坐在下面的大人小孩招手。 她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吴秀龙的小儿子吴水弟,这个鼻梁有点塌的小家伙看到舞台上的人向他招手,急着想跑过去但又担心凳子被别人挪走,正左右为难时,看到了她大腿上的小华,跑过来拉住小华的手:“你去,坐在我凳子上,给我看凳子。” “你干啥去?”小华问。 水弟手指向前面的舞台:“我要到那边台上去。” “我不坐。” “我给你糖吃。”水弟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纸已经破烂的硬糖,在小华面前显摆。 “我不要吃。” “两粒。”小家伙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粒硬糖。 “我有奶油糖。” 水弟根本没想到小华从口袋里也掏出了糖,而且是二粒奶油糖。奶油糖的y一u hu一太大,嘴馋的他二话没说就把奶油糖从小华手里抢过去,跑回自己长凳。手上心爱的奶油糖被抢了去,小华哭着要母亲向水弟要回来。视女如宝贝的梅花来到水弟边,伸出手示意水弟把刚才抢去的奶油糖还给她。 “不给,奶油糖是我的。”水弟把手抓住口袋口。 她把手放在水弟面前,嘴里“啊啊”地叫着。 “不给,就是不给。” 她用手比划着:“你这孩子为啥这么不懂事,现在抢别人家的糖,长大后说不定就要抢别人家的娘了,这糖是小华他阿爸买给小华的,你要还给她,这样的话,你还是个好孩子。”水弟看不懂手势,用手牢牢地按住自己的口袋,生怕被抢回去。 水泥场上人越来越多,中间已经排满了四五排凳子。她仍站在水弟面前,脸上露出很生气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手上做着水弟看不懂的手势。吴秀龙娘子刘美英钻了进来,从她的手势中,刘美英知道是小儿子抢了小华的奶油糖,这个女人,不但没有批评儿子的行为,反而用手指头戳她的额头,恶狠狠地说: “哑巴,你为啥欺负我儿子。” “我姆妈没有欺负他,是水弟抢走了奶油糖。”小华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溜到了母亲跟前,用笨拙的手势把刘美英的话比划给母亲看,一边帮母亲说话。 “我没欺负她,她拿了小华的奶油糖,我只是对他,说抢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她对着刘美英比划。 “谁说他抢了?”刘美英咄咄逼人。 见到母亲后,水弟这只原本干瘪的皮球一下子像充足了气似的飘了起来,他把两粒奶油糖撰在手里,对着小华说:“这奶油糖是你的吗?它又没写名字。” “这奶油糖明明是我的,是我爸从街上买回来的,你刚才从我手上抢走的。”小华伸手想抓水弟的手。 “不是,我爸买的。”水弟把手举过头顶。 “我爸买的。”小华把手伸向空中,无奈地喊着。 “我爸吴秀龙买的。” “我爸古阿毛买的。” “秀龙阿爸买的。” “阿毛阿爸买的。” 小华和水弟像两只扑腾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 这时,刘美英的一句问话顿时让这片喧嚣的场地安静了下来:“小华,你说你阿爸是谁?” “我爸是阿毛。”小华稚嫩的声音很响亮。 “你错啦。”刘美英加重了声音,“你阿爸不是阿毛。” “我爸是阿毛。”小华跺着脚。 “你是陶富文生的,所以,你的真阿爸是陶富文,阿毛是你的假阿爸。”刘美英对着她,露出了笑容。 围观的村民个个抻起头颈,先看看她,再看看小华,然后学着梅花竖起拇指,对着小华指手划脚,发表看法。有的说,唉,你看那鼻梁,是陶富文的。有的说,那个大脑门,跟陶富文小时候很像。还有的说,看不出哑巴,原来还有这么一手。没见过这么多人指指点点的小华,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阿爸是阿毛,我是阿毛生的。” 可怜的c听不见声音的梅花不知道刘美英对着她微笑的原因,她从村民指指点点的动作中傻傻地认为,他们是在指责刘美英不好好管教儿子呢,他们还在努力劝小华不要哭,要坚强所以,她吐出舌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摇着头对小华比划:我们不要奶油糖了,明天叫阿爸到街上买几粒。她抱起小华,回到长凳,还俏皮地刮着小华的鼻梁,让小华停止哭泣,戏要开始了。谁知小华哭得更厉害,边哭还边比划:“他们骂我。” “让他们说吧,奶油糖就当送给水弟。”她仍在微笑。 “不是这个事。”小华抹着眼泪,“他们说阿毛是我的假阿爸,我是你和富文伯生的。” “什么?谁这么乱说话?”她比划的手都有点颤抖。在小孩面前造这种谣,他们还是不是人! “水弟姆妈说的,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富文伯。” 这一刻,她感到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脉搏跳动得更剧烈,血液全涌向脑门,烧灼感遍布全身,比划出一个从没比划过的手势: “放屁!” 她还是解恨,把小华放到地上,站起来怒视刘美英。原来这个女人刚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微笑,原来村民们刚才是因这原因对小华指指点点,她想过去和刘美英理论:凭什么血口喷人,你刘美英这么说舌头要生疮的,将来还不得好死!苦于不能讲话,只得用可以喷得出火的眼睛火火地看着她。 地上的小华扯着她裤角,流着泪比划:“姆妈,我是不是你和阿爸生的?” “是的,小华是姆妈和阿毛阿爸生的,你是我们的亲女儿。”她抱起小华,搂在胸口,生怕溜走飞走。戏台上花鼓戏已经开场,是一出叫《满床笏》,民间称《打金枝》的戏,从向汾阳王郭子仪拜寿开始,七子八婿的演员们轮番上台,无论是云鬟金钗的花旦还是青青子衿的小生,都赢得了观众的阵阵喝彩。可她眼前浮现的,全是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他剥光她的衣服,他栓shàng én闩拉上纸布,他抱她上床“啊——”她在颤抖中惊叫,一把将小华搂在胸口,额上已是虚汗淋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指纹 梅花合衣躺在门厅的床上,恐惧和害怕取代了怒火,把整个胸膛塞得满满的。 男女之间野合的事情,总像烂鸡蛋——甚至比烂鸡蛋还——龌龊发臭,却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最爱嚼的东西,而且,女人肯定被添油加醋成事件的始作蛹者。眼睛里喷出淫光,脱光衣服主动勾引,甚至还可能把你描绘成魔鬼狐狸精投胎转世或把祖宗十八代全翻出来捣鼓,村里人会极尽想像之能事,把你说成是专掏男人的。更何况,那个男人是队长,自己的男人是跷脚,多拿点工分,和队长攀亲带故,尝尝正常男人的味道,太多的理由和借口,足以让梅花成为众人唾骂的潘金莲。梅花的脸火辣辣地烧着,这件事情只发生了一次,本以为只有自己c陶富文和阿毛三个人知道,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哪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无风不起浪,这种事情,最后知道的一定是当事方最亲的人,现在她都知道了,外面肯定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小华真是陶富文的女儿?就这么一次,有这么巧吗?那阿毛在她肚子里种的种子呢?她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但越想却又觉得可怕——为啥肚子早不大晚不大,被陶富文睡了后大了起来——她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把小华放在大腿上,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一遍,小华以前的大眼睛怎么看也没有阿毛的大,小华以前向外突的颧骨也没有阿毛突得明显,鼻梁没有阿毛的挺,下巴没有阿毛的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第一次觉得小华一点没有阿毛的影子,活脱脱一个小陶富文的模样。她用手托起小华的下巴,她要看看小华的舌尖。小华把舌头伸出来,像小猫咪舔着小嘴唇,舌尖尖尖的,像锉刀,记得阿毛的舌尖是圆的。 梅花想到了小时候听娘家村头的一位老尼姑告诉她的一个秘密:儿子是母亲的后世,女儿是父亲的后世,女儿指尖上的斗和箕和父亲的指尖是一模一样的,她翻开小华的手心,细细地数着小华十个手指上的斗箕数量。以前自己太大意,竟然没有数过小华指尖的斗箕数,今天,一定要数个清楚,小华是不是阿毛的种子,就看小华的手指了。阿毛左手五把箕,右手三把箕二个斗,要是小华是阿毛的女儿,那小华肯定也是八箕二斗。小华的手指很红,手指上的斗和箕很清晰。左手五把箕,跟阿毛一模一样,梅花松了一口气,翻开小华右手时,梅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三箕二斗,三箕二斗,一定要三箕二斗,她心里急切地这么想着叫着。拇指,斗;食指,箕;中指,箕;无名指,还是箕,梅花的手开始颤抖,她把自己拇指贴在小华小指上,心里挣扎着,哀求着:小指是斗,小指是斗,小指一定是个斗梅花紧张地闭上眼睛,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一件事,她感觉心都跳出了胸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华紧张地看着她,左手比划着问:“姆妈,你为啥压牢我手指?” “手指连心,你是我女儿,心连心。”梅花撒了谎。 小华想拔出小指,无奈力气太小,只得眨着眼睛比划:“你手上有水。”。 “那是汗,我出汗了。” “你看戏时手上也都是水。” “那全是汗,今天有点热。” 梅花把小华的小指拉到自己眼睛旁,拇指慢慢地挪开,小拇指因为充血一下子变得通红,指纹也一下子明显地亮在眼前。开口向外的箕,开口处收得有点紧,但纹路清晰无比,是一把开口向外的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花的心“砰砰”跳着,使劲往小拇指吹气,吹完一遍,摸着再看一遍,还是那把开口向外的箕。最后,梅花往小拇指拉进嘴里,用舌头使劲舔着指尖,她多希望温暖的舌头能有扭转乾坤的魔力,可梅花失望了,彻彻底底地失望了,湿漉漉的小华的小拇指指纹,没有变成她希望的斗,还是那把开口向外的箕。 “作孽啊,自己辛辛苦苦生的小华,原来是那个天杀的队长的,阿毛要是晓得这事,不气死才怪。”梅花哆嗦着腿,心里痛苦地叫着。 “姆妈,我的手指是不是写着阿爸的名字?”小华皱着眉毛比划。 “没有。” “那你为啥把我小指放进嘴里?” “我嘴里苦。”梅花抓住小华的手心,来到西厢房。 晚饭前,小华把水泥场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奶奶,并问奶奶,她是不是阿爸的亲生女儿?得到肯定的dá àn后,小华还问这么一个她想不通的问题,“水弟姆妈为什么说我是陶伯伯和姆妈生的?” “他们在瞎说,你是阿爸的亲生女儿,你是奶奶的亲孙女。”奶奶也紧紧地把孙女搂在怀里,撅起嘴唇在她小脸上猛亲,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那旁边的人为啥就说我长的像富文伯?” “他们没长眼睛,小华跟阿爸长得一个样。”奶奶故意把手心放在孙女嘴巴前,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小华不要听他们瞎说,瞎说乱说会烂舌头的。” “那他们舌头为啥没烂?” “还没到时间,过几天会烂的。”见孙女用手擦着眼睛,奶奶又补充说,“水弟抢了你奶油糖,他是小骗子,他姆妈想抢走你阿爸,他姆妈是大骗子。” 祖孙俩说话间,阿毛推门进入门厅。小华马上从奶奶腿上溜下来,拦在阿毛,一本正经地说:“阿爸,水弟姆妈是个大骗子。” “你说啥?” “水弟姆妈是个大骗子。” “为啥?”阿毛在小华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笑着问。 “她要抢走你。” “啥?”阿毛被搞糊涂了。 “她想把你抢去,她是个大骗子,你不要跟她去。” “谁告诉你的?” “水弟姆妈说的,她说我不是你生的,我是陶伯伯和姆妈生的。”小华眼睛看着阿毛。作为女儿,第一时间提醒阿爸不要让别人骗走,她等待着阿毛表扬她几句,或者像前几天从口袋里摸出几粒奶油糖放在她手上。可阿毛没有表扬,也没有用奶油糖奖励她,而是对着她,凶巴巴地吐出她最不爱听的骂人话: “小牌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心寒 阿毛感觉从人间坠入魔窟般胆寒失魂c脑子空白,目之所及全是青面獠牙c恶臭难闻的怪兽蛆虫,他极力地张着嘴巴,喘着粗气,他本想上去甩小华几个耳光,但终于忍住了,在骂完“小牌位”后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小华哇地哭了起来。 奶奶抱起孙女,一边用袖口擦拭小华的眼泪,一边大声喝问阿毛:“女儿做错啥事了,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没听到她瞎说?”阿毛反问。 “小华瞎说啥?”母亲从口袋里掏出洗得很白的手帕,让小华自己擦眼泪。 阿毛站在原地,不回答。 母亲深深吐了口气,慢慢地说:“无风不起浪,既然外面传开了,肯定有人在煽风点火,他们是嫉妒你和梅花幸福,他们是一招一招轮流出,直到打垮你和梅花为止,所以,你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圈套?对!是圈套!这是吴秀龙出的第三招,让村里人都知道这事,阿毛一下子全醒悟了,可为什么要从小孩子下手呢?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问:“可为啥对小华说这话?” “为啥不能?小华是不是你亲女儿,你心里应该清楚。” “当然是亲女儿了。”阿毛回答。 “这就对了,既然确定是谣言,就不要理它。”母亲蹲下身,抱起小华,“去劝劝你娘子,她在房间,快站不起来了。” “她也晓得了?”阿毛打了个寒颤。 “下午水泥场上看花鼓戏时,刘美英当着队里人的面说小华是她和陶富文生的,不过,她比你冷静,没有哭没有叫,看了小华指纹后进了房间,我进去抱小华时她也不和我打招呼。” “看啥指纹?”阿毛问。 “我也不晓得看指纹做啥,估计看出点名堂来了。” “她难道不晓得小华是我和她亲生的?”阿毛看了一眼趴在母亲肩膀上抽泣的小华后拐进房间。母亲“小华是我和刘婶两人亲自接生的,是我亲孙女”的话像一粒粒滚落于地的弹子,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怎么啦?”阿毛侧身蹲在梅花旁。 梅花整个上身匍匐在床沿,双手托住下巴,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像一具只有躯壳的僵尸。 阿毛把脸凑到梅花脸颊边:“你心里有啥委屈,快点告诉我。” 梅花看着面前阿毛折叠起来的被子和被子上面的枕头,一动不动。被子和枕头都是当年自己的嫁妆,被面已经褪色变淡,绣枕头喜鹊的针线有点斑驳,但粉红的颜色还是透着喜庆,枕头上亲着嘴的喜鹊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生动,自母亲抱起小华后,梅花就以这个姿势趴在床沿上,眼睛呆呆望着被子和枕头,脑子一片空白。 “别听他们瞎说,小华是我和你两人生的,她是我的亲女儿。” 阿毛继续比划:“他们想让我好看,最好也像善良那样上吊自杀,所以才胡说八道,你绝对不能听他们乱说,否则就中他们圈套了。” 梅花眼睛定定地看着前面,好像这个世界仅剩她一人了,又好像专心致志c心无旁骛聆听着这个世界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梅花的沉默让已经没辙c几乎崩溃的阿毛心慌着急。人悲伤的时候最怕没有释放的通道,大哭一场大吵一架或者摔碗摔盆摔凳子,哭完吵完摔完后气消心平人也就恢复正常了,这股气堵在胸口得不到宣泄和爆发,就像不断在打气的气球,终究要炸成碎片。阿毛将手伸到梅花眼睛前,来回左右地晃动着,想打断梅花的思绪。梅花的眼珠根本没有转动。 “你不理我,那我就上吊自杀算了。”阿毛站起来,抬头看房梁。 梅花的头晃动了一下,身子像坐在弹簧上,一下子跳起来,抓住阿毛的胳膊:“你要去自杀?” “对,我要自杀。陶富文想看到我自杀,想让我成为第二个善良,想让你成为寡妇,我就去自杀,反正你也不理我。”阿毛甩掉梅花的手,继续比划。 “你说啥,善良是被陶富文害死的?” “除了他,还会是谁?” “你别瞎猜!”梅花瞪大了眼睛。 “我瞎猜怎么了?陶富文睡了马丽,他肯定一时想不通就自杀了,我也想不通了,我也要自杀。以后你照顾好姆妈和小华,姆妈年纪大了,最好叫她少干点活,小华抓周时抓了钢笔,你一定要好好养大她,让她多读点书。”阿毛越往下比划,心情越是悲伤,“我死了,你要改嫁的话,一定带上小华,小华是我们的亲骨肉。” “你不要——” 梅花是用近乎砸人的力量完成这个动作的。这一刻,她心里的苦c心里的痛c心里的悲c心里的凉,全部浓缩成咸咸的眼泪,肆意地c尽情地c无所顾忌地在眼眶中翻滚,她只得闭上眼睛,边哭边重重地比划:“阿毛,下午刘美英的话已经剥光了我的衣服,你死我也不活了,我不想成为马丽,我宁死也不想成为第二个马丽,我”已经哭成一摊泥的梅花快站不稳了,只得把头靠在阿毛前胸,两手无力地捶着阿毛的肩膀。 阿毛把头磕在梅花头顶,眼睛里也滚落下两行眼泪。 他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善根死后没几天,马丽发现自己怀孕了,估摸时间料定是善根的种,咬着牙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她给儿子取了苦根的名字。在办完苦根满月酒后,梅花想让马丽改嫁她的弟弟梅根,可马丽没有答应,说自己带了个拖油瓶,不想连累梅根。梅花知道马丽的弦外之音,这哪是连累?梅根是个哑巴,明眼人都知道梅根如娶了马丽,是他的福气,马丽这么推脱只是不想给梅根这个福气,不想嫁给一个哑巴而已。当然梅花不死心,让刘婶出面劝说马丽,说梅根一定把苦根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马丽嫁过去的话,绝对不会吃一点苦,可马丽仍不答应,说自己不想改嫁,自己只想一个人把苦根带大,可马丽说完这句话后的三个月,却跟过来通烟囱的据说来自嘉兴王江泾的姓刘的男人走了,自此母子俩音讯全无。她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村里闲言碎语满天飞,有的说马丽还是大肚子的时候,“通烟囱”在马丽家干活的时间就比在别家的时间长很多,准是两人早就搞上了。有的说“通烟囱”家里有的是钱,马丽肯定贪钱才跟走的,也有的说马丽准是让“通烟囱”骗昏了头,说不定骗到外地后被卖了,像牲口一样地卖了,要不然,善根zh一u nián祭日总要回来吧,娘子看看男人,儿子看看父亲,点支蜡烛c烧点纸钱是应该的吧,毕竟善根生前一直宠着她梅花当然不理解马丽跟她“通烟囱”走的原因,也为马丽感到可惜,她更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和毫无根据的联想,她能不害怕吗? 哭完后,梅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毛:“小华是你的吗?” “是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们不安好心。” 梅花摊开阿毛的手心,从左手拇指看到右手小指,露出无奈又不解的表情:“那你八箕二斗,小华为啥九箕一斗?” “你说啥?”阿毛微微翕动鼻翼,“这能看出点啥?” “小华要是我和你生的,那她十个手指的螺纹肯定和你一样,但她比你少一个斗多一个箕。” “那你的指纹呢?” “女儿不跟姆妈妈,女儿跟阿爸一样的。” “哪有用指纹来看亲生的,你”阿毛站在梅花面前,不知道往下该比划什么了。他也想知道小华是不是她亲女儿,他甚至比梅花更想知道这个结果,他曾想过滴血验亲,也想过带小华到医院检查,但结果出来又怎么样?万一不是他女儿,难道让小华去认那个人做爹?犹豫良久,阿毛咽下一口唾沫,指着自己鼻子,比划:“小华肯定是我女儿,你看她的鼻梁,跟我的一样挺。” “你说啥,我的指纹就跟我爸的一模一样,还有我èi èi,也和我爸的一模一样,这个准的,是我娘家村头的老尼姑告诉我的。”梅花眼睛盯着阿毛,仿佛在埋怨阿毛没有把她肚子搞大,反而让陶富文搞大,“小华鼻梁没有你的挺,颧骨没有你的突,下巴没有你的圆,她不像你,今天我越看越觉得小华不像你,我搞不懂,以前你在我肚子里究竟种了啥,竟然比不上种一次的他。”梅花越比划越激动,越激动手势越快,最后,急急地甩起了手臂,“现在怎么办?我怎么办?小华怎么办?” 阿毛握紧拳头,看着梅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回房 中央提出“照顾农村独女户生育二胎”的春风早吹遍古家村了,这几日,头胎生女儿的妇女轮流到医院拿掉节育环,梅花也瞒着阿毛去医院拿掉了环。 梅花事先没申请二胎指标,她问过村里计生小组长小唐,先怀上后再申请也不迟。小华四岁多一点,10月怀胎,小华刚好五岁时娃生下来,符合生育条件,而且这次怀上娃的话,那还能说明小华也是阿毛的,毕竟阿毛的种能怀上娃。还有,老天要是保佑生个男的话,自己为古家做大贡献了。 当然,梅花不愿也不敢想怀不上的后果。这次精心准备仍怀不上,小华十有是陶富文的了。梅花暗地里做足了功课,问娘家堂嫂女人受孕的最佳时间,算好自己的例假周期,还记住了增加受孕机率的小窍门,在屁股下垫个枕头。梅花还多次到古家庙里拜菩萨,她相信菩萨会保佑的。 所有的一切准备妥当,就差和阿毛同房了。 同房的第一步,就是回房间睡觉。梅花希望阿毛主动提出让她回房睡觉的建议,这样的话,一切都顺畅自然了,所以,这段时间,她看阿毛的眼神柔和许多,有时还带着少女的羞涩,甚至坐到阿毛边上,主动给阿毛搛菜。可阿毛真是一根筋到底,大概只从她的神态里领会了表面的那层,就是她从猪粪坑和小华事件中走出来了,心情变好了,就是没有领会深层的真实意思,连续几天除了嘿嘿地傻笑外,没有其他表示。 一个傻男人。 梅花又急又气,但不能明说,只能另想办法,旁敲侧击。有一天,她当着阿毛的面,对母亲比划,小华老是蹬被子,弄得她昨晚整宿没睡。当时母亲也比划,床是挤了点,她这个当奶奶的也没有睡好觉。梅花看着阿毛,心想,意思够明确了吧,只要你动手表示一下让我回房睡觉的意思,我一定点头。也不知阿毛是真的不明白意思,还是不想让她回房睡觉,走到小华面前,手在小华大小腿和自己小腿手臂上丈量着尺寸,对着她比划:“粗,这腿真粗。”她是真生气了,连忙比划:“我一夜没睡觉。”阿毛仍浑然不知用意,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看着她。 这辈子怎么就嫁了他?! 还是母亲懂媳妇的意思。母亲搡着儿子的胳膊,轻轻地说了句话,阿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了,有奇怪,有疑惑,有惊喜,还有她看不懂的意思。她虽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但她完全能猜测到母亲话里的意思,不外乎是: 你娘子想回房间睡觉了。 或者是,你还算是她男人吗?连这点都看不懂? 这么猜测是有理由的,因为母亲在阿毛复杂的脸色出来后,对着她比划:“阿毛不说,我替他说,你回房间睡吧,你总不能一辈子陪我睡。”阿毛这才如梦初醒,兴奋地比划:“你愿意回房间睡啦?你不怪我欺骗你啦?” 这个男人竟然当着母亲的面这么问。 梅花觉得自己太主动了,比划说:“难道我们分睡一辈子?既然你不想让我回房睡,我还是睡门厅。” 阿毛大概为刚才的木讷而辩解,急急地比划:“想,高兴都来不及呢。妈不说,我刚才真不晓得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谁说我是这个意思了?” “我们是夫妻,有话直说,何必这么绕来绕去,我就长了个木脑袋。”阿毛继续辩解,“你骗得了我,骗不了姆妈。”辩解后,竟然厚着脸皮问:“那晚上戴吗?” “你”梅花急了,马上阻止阿毛的厚颜无耻,“姆妈在,你瞎比划啥?” “姆妈又不是外人,而且”阿毛扬起了眉毛,没有比划下去。 这个男人大概跌入蜜罐了,他抓起小华的小手,在女儿手背上高兴地啃了几个牙印。 这一次,梅花的回房睡觉,点燃了阿毛心中的念头。 早早地铺上干净的床单,早早地关上窗帘,阿毛脱得剩下裤头,靠在衣橱旁,眼珠跟着梅花身子转——梅花蹲在门后洗脸和屁股,他眼睛看门后;梅花开门拿热水瓶,他眼睛看门前;梅花把温水端到他脚前,他眼睛看晃动的水纹;梅花坐在写字台前抹蚌壳油,他眼睛看台面梅花给他端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生下小华后,这种待遇没有了,阿毛脑子里想接下来的事了。 往脸上抹油的梅花,透过镜子,其实也在观察阿毛的举动。镜子里,阿毛眼睛亮堂堂的,像着了火,她转过身比划: “水冷了。” “不戴啦?”阿毛厚着脸皮。 “你想到哪去了,洗下身跟戴不戴有啥关系?” “关系大着。”阿毛解释,“你先是回房间睡觉,现在又把水端到我旁边,这个意思我懂。”阿毛仓促地洗完下身,想光着屁股出去倒水,吓得梅花“啊啊”大叫。原来自己还没穿裤头,而且母亲和小华睡在门厅,去灶间要穿过门厅,自己光着屁股出去成何体统。阿毛把木盆放回在梅花身边,嘿嘿地笑着比划:“我不穿了,你去倒。” “快穿衣服,天还凉,不冻死你才怪。”梅花嗔怪阿毛,把蚌壳油放回抽屉,端起木盆往门口去。 “我心里有火在烧,热着。” 阿毛的这个手势是对着梅花的背影比划的,但在他心里,他已经当梅花看到这个动作了。 梅花倒完水关上房门,阿毛已经躺在床上,心里偷着乐,因为垫絮下面五六个套子不见了,肯定是梅花藏起来了,或者她干脆扔了——以后用不着了。这几个套子在垫絮下压了不下半年了,有时他会拿出来摸一摸,有时会把它看作梅花,对着它发牢骚: “人家的夫妻都是男人说了算,而我呢,这点都做不了主。” 梅花钻上来后,阿毛急不可耐地把嘴巴凑到梅花前胸。今天,他先用舌头说话,让她觉得回来睡觉是明智的选择。舌头停靠的第一站是前胸,然后是头颈c耳垂,最后停靠在第四站,也就是最后一站嘴唇。这一站,梅花出奇地配合,伸出舌头迎接他,刚开始时两人像一对斗鸡,触碰后马上弹开,然后再触碰再弹开,直到梅花喘气变得越来越重时,阿毛才把舌头卷进她嘴。 “然后做啥?”他的眼睛色迷迷的。 “睡觉。” “还早呢。” 梅花把枕头压在屁股下面,不再羞涩:“上来啊。” “不戴啦?”阿毛咬着嘴唇。 “你” 这个人怎么变得喋喋不休和油腔滑调了?梅花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两颊也顿时绯红起来:“我生气啦?” 她先闻到一股胶水的味道,而且眼皮也让泛着胶水味的手指拉扯得发痛,只得睁开眼睛。一眨眼功夫,这个男人这么快就脱掉了裤头,而且神情严肃,比划的手势一本正经起来:“我很少这么高兴过,所以就和你开玩笑的。”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间吗?她有点不耐烦了,比划:“你要不要?” “要!” 她再次闭上眼睛,大概嫌梅花下面垫着枕头,想把它拿掉,可抽了两次都没有抽出,比划问,“为啥垫个枕头?” “这样我舒服。”梅花红着脸,心里骂他,真笨哪,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泡影 梅花的脸红润没几个月后又渐渐暗了下来。这几个月,她总在焦灼中期盼一个例假的消失。可不受欢迎的这个朋友成了跟她较劲的冤家,你不希望它来,它偏准时来,而且量明显比以前多,下身像突然间像漏了个洞,血汩汩地流个不停。这还不算,每次这个朋友一来,她肚子就痛,像有刀子在子宫内剜,非得捂上个暖手袋后才能减轻疼痛。月初是美好的希望,月中是无奈的失望,她就这样在希望和失望c信心和疲惫中被推来搡去。在例假来的那几天,她很想问阿毛,为啥这么久了还怀不上孩子,难道阿毛真有毛病?但担心阿毛胡乱瞎猜,都硬生生地问题咽进了肚里。在阿毛面前,她甚至仍充满热情,阿毛的任何要求,包括早上干那事,她都欣然接受,她不想让阿毛看出她的心事。 梅花很羡慕几个和她同一年生女儿的妇女,这几个妇女春天里都让各自男人在肚里种上了种,所以,夏天里都穿上宽松的直桶式连衣裙,透过连衣裙,可以清楚地看到尖尖的肚子。这是女人无上的荣耀——要生第二胎了。她们成群地聚在竹园弄堂或者石沱边,打着蒲扇,拍着苍蝇,唠叨男人床上的事,还一本正经地撂起各自衣服,比试肚子的大小,看看肚皮的花纹,相互吹捧各自的肚子。 “你里面是个儿子,你看,肚子特别尖。” “你的肚皮花纹就像儿子的脸,里面也是个男的。” “这是孕斑。”第三个女人笑着说,“不过,听我男人说,孕斑明显的话,就是生儿子了,说不定还是龙凤胎。” “要是都生龙凤胎就好了。” 她们抚摸着肚子,眼里露出自豪的神情,其中一个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同一年嫁过来的这批,就梅花肚子还没大起来。”这个话题让她们兴致盎然,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看法: “她这回大不起来了,阿毛那玩意不行,小儿麻痹症惹下的后遗症。” “梅花的脸,红了没两个月又变黄了。” “哟,梅花现在肯定羡慕死我们了,你看她的眼睛,嫉妒得要冒出火星了。” 梅花听不到她们的话,但她们手舞足蹈的动作,神色飞扬的表情就是她看得懂的哑语。好几次,她瞒着母亲来到古家庙,希望菩萨保佑她怀上娃,可时间一天天后移,她的肚子没有一丝隆起的迹象,她的心一天天变凉变冷。 同为女人,母亲知道媳妇的想法。刚开始,媳妇脸色由蜡黄慢慢转为红润,母亲心里高兴着,比划着问媳妇,什么时候拿掉环的?媳妇红着脸,问母亲怎么知道的。母亲回答,她也是女人。媳妇告诉母亲,不要让阿毛知道这事,她想给阿毛一个惊喜。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媳妇的脸色由红润又变成蜡黄,母亲的心也缩成了蜡黄。 母亲在观察媳妇的同时,也暗暗地佩服她——白天媳妇紧锁眉头,只要一看到阿毛,媳妇就会舒展眉毛。母亲晚上睡得晚,媳妇开门打水倒水,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后来,媳妇吃饭时眉头稍微皱一下,母亲就会关切地比划,是不是想吐?母亲甚至比媳妇更关心例假,有时来晚几天,母亲就会喜不自禁地比划,是不是停了?母亲重新把那只紫红木盆放在桌子下,等待着媳妇皱眉呕吐。 队里的风凉话传入母亲耳朵后,母亲有时真想上去狠狠揍她们几个耳光,并告诉她们,这是我们古家的事,用不着你们搅舌头。黄昏阿毛回来后,好几次母亲真想问阿毛,是不是不懂梅花的心,但看到媳妇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她不能——更不敢——干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求证 一切成了现实。 化验报告单上潦草的“非梗阻性无精子症”几个字,不啻是一张死亡通知单,让阿毛产生无尽的悲哀——顺口溜没唱错,吴秀龙没猜错,陶水弟没说错,那些闲言碎语都没错,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感觉心脏被活生生嵌入木楔子似的,血液不再往上输送了,脸色苍白c茫然无措地怔在原地。他想赶紧离开医院,离开这个让他感觉不是男人的地方,但两脚像被什么东西浇铸了,根本迈不开。浇铸他脚的,不仅仅是“无精子症”的惭愧和悲哀,不仅仅是治好病的渴望与焦急,更是对让他戴绿帽子的队长的愤怒和憎恨。 戴眼镜的内科医生,皮肤黝黑,50开外,手指往后挠着稀疏的几根顶发,安慰阿毛说,现在不能生育的男人很多,比如青春期得个腮腺炎,也会因治疗不彻底而导致不育,所以没啥见不得人的,也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回去领养个小孩,跟自己生养的没啥区别。阿毛看着黑瘦的这个内科医生,眼神空洞,思绪却像一匹被激怒的野马四处狂奔,沿途的景色错乱无章,一会儿是黄昏时刻床沿上边哭泣边比划的梅花,一会儿是夏日晚上老榆树下一脚将他踹在地上的陶富文,一会儿是说自己是陶伯伯和姆妈生的小华每一个镜头下都清清楚楚写着一个“恨”字。这个“恨”字把阿毛的脸拉得很长。他两手不停地搓着化验单,仿佛要把它搓成碎末。 阿毛脸上的怒气让眼镜医生以为劝导不起作用,阿毛是因为不相信结果而生气,马上板起面孔,严肃地说:“你的病是机器检测出来的,不可能有错,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到杭州大医院,甚至到上海医院去检查。”加大音量的声音显然起了作用,也把阿毛从一幕幕“恨”的场景中拉了回来,阿毛停止手中的搓动,算是对刚才的走神而道歉,并低低地问:“我怎么会得这个病?” 眼镜医生拿起化验单,随后看了看阿毛的腿:“你的没有生成精子的功能,大概是小时候得小儿麻弊症的关系吧。” 阿毛脸色沉郁,火火地看着像放大的萝卜一样的右腿。 “你真没必要生气,回去领个小一点的孩子,跟自己生养的没啥区别。”眼镜医生用相同的话安慰。 “我有——孩子。”他苦笑。 “啥?你娘子生的?” “我娘子生的,是个女儿” 眼镜医生鼻子里重重的“嗤”声和快速的甩手动作,关住了阿毛的嘴巴。 阿毛后退两步,心生被误解的委屈,当了父亲的他来检查,眼镜医生肯定认为脑子不正常或过来存心瞎捣乱。看到眼镜医生停止甩手动作,马上把手上的化验单放入裤袋,用舌头把干燥的嘴唇舔湿,解释说:“医生,我人很正常,我的意思是” 眼镜医生的确误解意思了。检查结果不会有错,这个跷脚脑子肯定有问题,根本没必要再跟他说话,他神色严肃地看了阿毛一眼,坐到椅子上,从桌角墨水瓶里抽出钢笔,低头在登记表上誊写检查结果,用生硬的话再一次打断了阿毛的话:“你是正常的,所以不需要看病,回去吧。” 讲话是一门艺术,能把心里话按照本意原封不动掏出来,而且让对方接受并且产生共鸣,是需要一定水平的。阿毛其实想说自己脑子很正常,不是来瞎捣乱的,哪知道眼镜医生却理解成生理的正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话讲了没几句,意思没表达清楚不说,反而让医生产生了误解,所以在眼镜医生低头誊写结果的时候干脆退到三米外的门框边,静静地等待。 门诊桌前的眼镜医生,门框边的阿毛,一个正襟危坐,低头写字,一个无声等待,紧锁眉头,门诊室内气氛凝固,安静无声,不免让人产生角色变换的奇特联想:医生不是医生,病人也不是病人,医生是一个生闷气懒得理人的父亲,病人是一个是做错事等待批评的儿子——这样的联想不是没有道理,阿毛看着头顶没有几根头发的眼镜医生,的确想到了父亲。倘若父亲还健在,应该和眼镜医生差不多年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华不是古家的,古家血脉在他手里断了,他怎么面对父亲?命运啊,为啥这么不公平!自小没有父亲,得小儿麻痹症,患上了不育症,天下所有男人的不幸,全都摊给他了;这还不算,冒着“克夫”的危险,娶了个寡妇,谁知寡妇没有克死他,自己却克进了河里;本以为娶个哑巴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谁知队长把她睡了,还睡出了小华;他咽不下这口气,虽然也睡了朱小妹,但没有睡出孩子——他怎能睡得出孩子?现在三根毛在队长手上,村里小孩唱顺口溜,母亲房间被村里霸占,家里泥场埋了猪粪坑,把柄还在队长手上,他能怎么样?本想生个二胎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可“无精”两字一下子灭他志气了,也彻底宣告小华不是他亲生的这个他无法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了。还能有什么志气?是公鸡就会打鸣,是男人就会生孩子,他哪是男人?还有,有个兄弟就好了,至少兄弟可以为古家传宗接代,但他没有,古家就他这么一根独苗,为古家传宗接代的事情就由他这根独苗来完成,可完不成这个任务啊阿毛生出无地自容的心酸与悲哀,干涩的眼眶慢慢湿润成凉凉的湖水,滴滴水珠沿着高耸的鼻梁骨流入了胡须满茬的嘴角。 他尝到了泪水里的盐,和那天河边梅花的泪水一样盐。 泪水为什么是盐的?泪水是苦的,那有多好! 还是眼镜医生打破这份宁静与尴尬。阿毛用掌心揩泪的动作全被他的眼睛清晰记录了下来,从医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碰到像阿毛这样有女儿但来检查的男人,但靠在门框上的阿毛迷离c无奈c心痛的眼神,直到后来淌落的眼泪,他断定,这个男人不是来捣乱,也不是傻到脑子进了水,背后十有有令人心酸的故事,所以,他虽然低着头誊写,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阿毛。医生的职业道德让他拿起窗框上的抹布,揩干净桌子一侧的凳子,还面带微笑地示意阿毛坐到他面前。 “医生,我不会说话,请你谅解。”阿毛坐下后,有点胆怯,更有点谨慎地说。 “我懂你的意思。” “你晓得我的意思?”这次惊奇的人是阿毛。 眼镜医生温柔的语气让阿毛刚才紧张不安c自责无奈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不好意思地继续说:“我刚刚还在为说错话,让你误解了意思而骂自己。” “不要怪自己,跟我说说为什么来检查身体?”眼镜医生把一个手心按在阿毛手背上。 阿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开始讲述他c梅花和陶富文之间的故事。这一刻,他不知什么,把面前的这个老头当成了可以倾诉的对象,甚至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毫无保留地吐露着内心的痛楚与悲哀,当说到自己不能给古家传宗接代时,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问眼镜医生,能不能把病治好,他想做一个正常的男人,他还想生个儿子。 眼镜医生同情起眼前这个跷脚的男人。无精症是个很难医治的顽疾,在目前的医疗条件下,依靠中药调理虽然可能促进精子的生成,但要让精子达到能够让女人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忍心告诉阿毛可能面临的残酷现实,也不想欺骗他,建议阿毛抽时间到上海大医院去,那边的医生经历的病例多,临床经验也丰富,希望还是有的。 “希望有多大?” “等那边检查过了再说,希望不会很小。” “到底有多少?”阿毛追问。 “这个我还真说不准。”眼镜医生嘴角抽动了一下。 “哦”阿毛低下头,显然听出了结果。 眼镜医生把另一个手心按在阿毛膝盖上,开始安慰起阿毛不要纠结于女儿究竟是谁亲生的这件事。他说,女儿是你老婆生下来的,这是个事实,那女儿就是你的亲女儿,唱童谣也好,搅口舌也罢,都是捕风捉影c胡乱猜测的事,谁也没有真凭实据,时间一长,村里人就会慢慢淡忘这件事。眼镜医生还说,按照他的观点,女儿比儿子更好,一来女儿将来招个女婿,孩子照样可以姓他的古姓,二来女儿娶了男人不会像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爹娘至少不会睡猪棚。眼镜医生还问:“你娘子晓不晓得你来检查身体?” 阿毛摇头。 “那就好了。”眼镜医生兴奋地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不要告诉你娘子今天检查身体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也不要想什么儿子的事,你虽然没有儿子,但你将来会有女婿,女婿肯定比儿子好。” 阿毛点了点头,但仍心事重重地问:“那我要不要吃药?” “吃啥药?”眼镜医生马上露着不高兴的脸色,用责怪的口气说,“你这样,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你娘子,你身体有毛病?” “我会瞒着我娘子吃药的。” “镬子里熬中药,你瞒得了?” 阿毛看着眼镜医生的脸,无可奈何地再问道:“那去不去上海c杭州大医院检查?” 眼镜医生干脆地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篦虱 阿毛根本做不到把化验结果的事抛到脑后。 如果说没到家前,阿毛自信能坦然甚至微笑地面对梅花的话,到了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才知道内心有了心理阴影却要假装若无其事是多么困难,而且不光困难,仿佛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已被揭穿,看她的目光c说话的声音甚至拐路的动作都变了形——看她时目光游移,讲话时声音颤抖,拐路时左脚不知往哪儿跨。他也想自在地微笑,肌肉却僵硬如铁,堆起的笑容像硬生生放上去的两块砖头。 梅花被活生生吓了一跳,霎时紧张起来:阿毛怎么啦?身体不舒服?还是生气自己没告诉他想怀二胎的事?看样子阿毛知道自己想怀二胎,怪罪自己没有及时告诉他,不然脸色不会这么难看,可自己这么做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呀,梅花停止给小华篦头虱,看着阿毛,。 小华这丫头不知从哪里传染了头虱,和她同睡一床的奶奶竟浑然不知。这几个月,只要梅花来例假,她就把小华抱过来跟她睡,停假后就让小华跟奶奶睡。前几天,梅花例假来了后,小华就睡到了她这头,谁知这丫头躺下后一个劲地饶头,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昨天晚上,无意中翻开她的头发,里面竟躲藏着几个黑乎乎亮晶晶的小家伙。这些虱子要是爬进她和阿毛的头上还了得?没办法,她和阿毛在头上紧紧扎了布袋后方躺下睡觉。一个晚上,她根本没怎么睡着,总感觉到头皮也痒痒的。翌日一早,从巧英家借来竹篦子,给自己的头发狠狠地篦了一遍,篦出了三个吸得鼓鼓的头虱,小华头上的虱子多得她不敢想像,仅一个早上时间就篦出不少于二十个,每一个都吸得饱饱的,用指甲一扣后红红的鲜血溅在指甲上,想想都觉得恶心。母亲的头也是虱子的领地,一篦一个准,每次都有至少一个虱子夹在竹篦之间。这一天,她在小华的头上至少篦了不下五十次,黄昏时分,她让小华坐在前廊的凳子上,一是再给她篦一下虱子,二是等阿毛回来,让阿毛也好好地篦一篦自己的头发,没准昨晚上也爬进了虱子,见阿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竟然忘记了把手中的篦子给他,嘟起嘴巴看着阿毛。 “干吗这么看我?”阿毛的动作有点犹豫。 “你怎么啦?” “我没事,好着呢。”阿毛使劲抬起鼻翼两侧的肌肉,尽量放松地笑。 梅花加快手势,“你在皮笑肉不笑。 “哪会?”阿毛拿过梅花手中的竹篦子,低头假装认真寻找篦子上的虱子。 “你肯定有心事!”梅花拍阿毛的手。 “真没有心事,你不要瞎猜。” “你骗我,你的心事写在脸上。”梅花让小华到灶间陪奶奶,把手掌贴在阿毛额头上,看看有没有发烧。 “真没啥事。” “你怪我?”梅花比划出心中的担忧。 “为啥怪你?”阿毛将嵌在篦子上的一只小虱子用指甲掐死,看着梅花。 “我瞒你的事。” 梅花准会告诉他生二胎的事,他本不想问,但内心的好奇,或者说验证猜测是否正确的冲动,还是比划问她啥事瞒着。他马上又后悔了:自己为啥这么问?梅花真要告诉自己想生二胎,该怎么回答?果然,梅花的两颊马上转红,犹豫几秒后比划:“我想生个二胎,几个月前就准备了,现在还没怀上,我到古家庙求过菩萨了,菩萨会保佑我怀上的。还有,我这么做不是存心瞒你,而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哪会有惊喜!阿毛默默地看着梅花,心里一阵悲哀。 “还生气?”梅花一脸的无辜。 “没生气。” “那你的脸还” “脸怎么啦?” 越想装得无所谓,表情越不自在,要是梅花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己肯定坚持不了多久,阿毛急中生智地捂住肚子,皱起眉头:“其实我是肚子痛,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不说。” “你存心套我的话。”梅花气呼呼地站起来,关上前门。关门后,大概想起还没让阿毛篦虱子,又重新打开房门,让阿毛篦虱子后又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真肚子痛”阿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释重负的阿毛一个人坐在前廊凳子上,不敢推门进入。 刚才的一场虚惊,让他有种悲哀到极点的感觉。梅花开始时疑惑的目光,梅花比划想生二胎时无辜的眼神,梅花气呼呼地跳起来的动作,串联在一起,堵在他心口,让他喘气都累。梅花每天在期待反应,每天在失望,以后怎么面对梅花?怎么面对母亲?他甚至后悔贸然去检查身体这件事了,那天要不去检查,至少每天同梅花一样,有个期待——生活在期待中总比现在强百倍。 倘若能重新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不去检查,宁愿选择生活在希望中。 要不改天去上海或杭州重新检查一遍,或者如实告诉梅花和母亲? 要不去医院配点中药? 阿毛六神无主了,无奈中狠狠地用竹篦篦自己的头发。一个亮晶晶的虱子被卡在竹篦间,摇头晃脑地挣扎——自己头里也爬进虱子了,自己不正是这虱子吗?等待这个虱子的是指甲的挤压,是身体的肢解,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母亲的开门声打断了阿毛的思绪。母亲看到对着竹篦子发呆的儿子,接过竹篦子,一副自责的样子说,自己年纪大了,小华有了头虱都不晓得,害的梅花头上也有了虱子。阿毛愣在那里,半晌无言。母亲接着问:“你也有?”。 阿毛面无表情地说:“嗯,我也有。” “篦到几个?” “一个。” “扣死没有?” 阿毛摇头:“还卡在篦子里。” “为啥不扣死它?” “我正扣呢。”阿毛重新接过篦子,捉出那个已经吸饱的小家伙,用拇指和食指扣住后紧压在指甲上,稍一用力就扣死了它。 虱子死了,自己呢?阿毛又联想到了自己。 母亲虽然眼花,但儿子拉长着的脸还是很明显地告诉她:儿子有心事,联想到梅花走进灶间时生气的样子,她断定,儿子和儿媳肯定又吵架了,而且肯定是因为小华的头虱,虽然梅花没有把小华长头虱的事情责怪自己,但毕竟与自己粗心大意有关,要是早一点发现,就不会传给梅花和阿毛。母亲流露出自责地样子对儿子说,不要和梅花吵架,你俩越是吵,她的心越是不安。阿毛回答说,没吵,他跟梅花好着呢。 “你以为我的眼真老花啦?”母亲显然不高兴儿子撒谎。 “姆妈眼睛好着。”阿毛语气轻松,但脸上的肌肉却无法轻松。 “梅花刚才还好好的,你说她现在为啥生气?” “不晓得。” “你俩全是急性子,想法都在脸上,瞒不了的。”母亲回过身,看着儿子,声音很淡,“你不说也就算了,反正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要和她吵了。” “跟姆妈没啥关系。”阿毛脱口而出。 “怎么没关系!我要是早一点发现小华头上长了虱了,那你和她也不可能会传染上。”见阿毛不解的表情,母亲跨进门厅的脚缩回来,“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是!” 想收回刚才的话已是不可能了。母亲肯定会问自己为啥说不是,或者追问另外的原因,阿毛怪自己的嘴上没装锁,讲话不经过大脑思考,只得低着头使劲篦着头发——这个动作一方面可以掩饰自己的心慌,另一方面可以考虑怎么搪塞母亲的追问。 还好,母亲没有追问原因。母亲见阿毛认认真真地篦着头发,知道阿毛心里这股气是冲着虱子来的,冲着虱子来不就是冲着她来,既然儿子不愿意说,那她也就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母亲缩回的脚重新跨进了门厅,只留阿毛一个人坐在前廊下发呆。 又一个亮晶晶的虱子从头发里被篦了出来,阿毛有种头皮发痒,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虱子从篦子里揪出来后,狠狠地甩向空中,嘴里发着痛苦的怪叫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绝望 晚饭时,阿毛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梅花心痛,她草草地扒几口饭后,上灶给阿毛煮红糖姜茶。夫妻本是同林鸟,梅花怎能看着阿毛肚痛而置之不理?阿毛是她的天她的山,她宁可不吃饱饭也不能让阿毛忍着肚痛吃饭,不过,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给阿毛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阿毛的肚痛也许和风寒有关,红糖姜茶对治疗风寒感冒很有好处。她专注地沏着老姜,只一会功夫,椭圆的一块老姜就被沏成了薄薄的细条,微微的一丝辣味瞬间充盈了整个灶间。阿毛放下筷子,伸手想比划姜汤茶对风寒感冒有用,对治疗肚子痛没用,看到梅花沏老姜时专注的神情,不忍心在她心无旁骛的热情上泼冷水,只得重新拿起筷子,闷头慢慢地嚼着米饭。 梅花把冒着热气的姜汤放在阿毛面前,用调羹不停地搅拌,还将嘴巴凑近碗口,往碗里吹气,试图让汤茶凉得更快。这个动作让阿毛想到了童年时光,一股柔柔的暖意涌进了心头,眼里也好像揉进了细沙。 小时候,母亲往他嘴里喂任何烫的东西,都会将嘴巴凑近后使劲吹气,还用舌头试过温度,感觉不烫嘴后才把东西送入他嘴里。母亲在吹气c试温度的过程中,阿毛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食物半步:飘浮着几粒爆米花的糖水c泛着少许菜油的茭白c蒸得很薄但很香的鸡蛋羹c嚼得很细还留在母亲唾液的毛豆籽在母亲的呵护下,阿毛一步步长大chéng rén,现在,呵护她的人换成了娘子。不会说话的这个女人用细微的动作让阿毛感到回到了童年,他像小时候看母亲嘴前的食物那样看着梅花手中的汤碗,眼神里也全是渴望和迫不急待。 梅花从没看到过这种眼神,还以为阿毛是因为肚子痛得厉害,所以巴不得快点喝到嘴,重新端起已放到桌上的碗,用调羹舀起汤茶后自己尝了一口,然后满意地比划:“不烫了,一口气喝完它,然后回房间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明天肚子就不痛了。” 阿毛只得假戏真做,一口气喝下了这碗有点甜又有点辣的姜汤茶,然后慢慢地拐进房间,钻入被窝后蒙头睡觉。 今天总算过去了。 明天怎么办? 还有后天,大后天 时间如洪流般迎面而来,转眼就是国庆节了。 阿毛的心情怎么都无法跟国庆节的喜庆合拍。白天,解放路口尖细的“鞋子修哇”的叫唤声已经消失,穿了旧破旧军大衣的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倘若面前放个破碗,其形容跟要饭的没啥区别,甚至可以这么说,还不如要饭的,要饭的看到有人走近时眼里至少会亮出一丝渴望得到钞票的光芒,嘴里也会絮絮唠叨“大叔大婶行行好”c“大叔大婶真是个好人”c“好人有好报”等恭维的话,可阿毛不仅一声不吭,还愁眉苦脸,哀声叹气,有人拎着鞋站在他面前时也不主动抬头,直到那人喊“阿毛,补鞋”时才抬起呆滞的眼神,并傻傻地问“你补鞋?”然后又自言自语“对,补鞋。”这还不算,接过鞋子后,他甚至根本不问鞋子啥地方破了,前后上下一翻一按后拿起补鞋工具,自顾自地补起了鞋。 虽然阿毛是个老补鞋匠,接过破鞋后前看后翻上捏下按几下,就知道该怎么补,补在哪里最合适,刚开始没出什么差错。可是,天无百日晴,老马也会失前蹄。一天下午,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递给她一双皮鞋,阿毛照样前看后翻上捏下按,发现鞋根没掉,鞋帮没松,鞋面也没破,鞋子里还垫了毛茸茸的鞋垫,心想肯定是给鞋后跟上铁蹄,二话没说,三榔头就给后跟上了一副全新的铁蹄。他草草刷了几下鞋面,把皮鞋放在妇女脚前,头也不抬就说: “二个铁蹄,三角。”声音冷得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哪时从嘴里发生来的? 那妇女没有拿皮鞋,而是用非常不满地口气问:“你什么口气?谁叫你给我钉铁蹄的?” 阿毛这才感到妇女不可理喻,要不是钉铁蹄,一双好好的皮鞋拿过来干吗?他这才抬起头,生硬地问:“你不是钉铁蹄?那你打算补哪里?” “谁说我来补鞋的?” “不补鞋?”阿毛纳闷了,“那你拿鞋来干啥? “擦皮鞋啊!”那妇女理直气壮起来,“你倒好,不问我一声,就自作主张地给鞋跟贴块铁皮。” “你” 阿毛想起来了,这妇女就是平湖浴室用收票方式“qiáng jiān”他的那个女人,阿毛这几天心里的郁闷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重重地说:“你又想qiáng jiān我,是吗?我这儿不是擦皮鞋的。” 那妇女也不是省油的灯,用讽刺的口气说:“呦,你还有理了,说说看,我怎么qiáng jiān你了?”这时,她大概也想起阿毛就是上次想逃票的跷脚,火气猛地蹿了上来,冷冷地说,“你想报复是吗?你不擦就不擦,那你接我皮鞋干吗?” “我以为”阿毛这才感觉自己理屈词穷了。是啊,不擦皮鞋干吗接过皮鞋,又干吗不开口问一下。 “你以为啥?你问一下不可以吗!”那妇女咄咄逼人,“你要报复,我奉陪。这铁蹄我肯定不要,当当当的声音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我拔掉。”阿毛怕那妇女把上次买票的事情抖出来,忙把鞋子套在鞋架上,开始拔铁蹄。 铁蹄是拔掉了,可一圈铁钉印却清晰地留在鞋跟,根本无法抹去。 好在那妇女没提买票的事,可她认准阿毛擅自钉铁蹄的理亏,硬要阿毛补偿“鞋跟损失费”10元钱,引得行人都围上来看热闹瞎起哄。解放路口本是县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一时间行人全部拥堵在了补鞋摊前,看起阿毛的热闹了,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支持阿毛的,说什么阿毛因为良心太好了,免费给她钉铁蹄是为了让她走路像模特儿,叮当响,响叮当。妇女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气势,两手伸进皮鞋里面,“当当当”拍打着阿毛柜面,气咻咻地说: “10元钱补偿费,一分不能少,否则老娘不走了。” 行人一看这架势,乐得拍起了手,几个小年轻又开起不荤不素的玩笑了: “啥意思,看中阿毛啦?看中他的话也没必要只认钱不认人。” “喜欢小白脸,是哇?我也是小白脸,腿还不瘸,人好着。” “阿毛家里有个漂亮娘子,你啊,只能作小的。” 不荤不素的玩笑不但没有吓走妇女,反而增添了她耗磨的斗志和勇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女人放下手中的皮鞋,两手叉腰,俨然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说什么你们这些嘴上没毛的小青年懂个屁,老娘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老娘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赞也好骂也罢,老娘今天就只认钱不认人了。那妇女讲这些话的时候,阿毛低着头,做减整理xiāng zi杂物的动作,看似平静沉稳,以静制动,其实心里却有一种脱光衣服的狼狈。想想也是,为了10元钱,在这么多rén iàn前和一个不要面子的女人斗,纵然有十张嘴也无济于事,何况本来就口笨。 内心狼狈不堪的阿毛在妇女停下来喘口气的一钞钟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全新10元人民币,放在xiāng zi上。见到那张泛着落日余辉的人民币,妇女沙哑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解放路口也一下子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这个女人,并猜测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动作——弯下腰,弓起背,抓走钱,藏口袋眼前的一幕远非如此,那女人的动作超乎行人的想像,她快速地上前一步,然后虔诚地蹲下身,用尖细的食指和中指夹起人民币后朝阿毛甩了两下,温柔优雅地一叠四后放入口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全然不顾及路人的瞠目结舌和哄然大笑。 女人的举动出乎行人的意料,更出乎阿毛的意料。为了10元钱,蹲下身,至于吗?但又觉得可悲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自己,平白无故丢了10元钱不说,还落了个笑柄。他看了看西边快下山的日头,草草整理补鞋摊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一辆辆自行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原本清晰清脆的“叮铃”声,怎么听都成了杂乱无章的尖叫声,还夹杂着一丝悲凉和绝望。本来自己想买辆全新的车子炫耀一番,显摆一下,可现在哪有理由和心情买车?骑车的梦碎了,心凉到了极点——其实不仅是心凉,还有心碎,羡慕,嫉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