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绿流声》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一章 猝不及防 1 太阳一大早钻出云层,湖面薄薄的雾气渐渐散去,洞庭湖一如既往地宽阔、澄澈、平静。湖水缓缓流淌,不知疲倦地,行走在没有终点的旅程。任四季推移,世事变幻,仍默默滋养这片黑色的土地,并给予它温柔而庄严的洗礼。 2018年夏,在湖的东岸,与淞澧洪道的交汇处,新星农场——不,现在是星洲区,陪伴这湖水,已整整六十年了。 这是不平凡的一天。星洲区绿色生态养殖基地出产的绒螯蟹、虾稻米等农渔产品,作为湘商入港的拳头产品,惊艳亮相香港,成为港人的餐桌佳肴。上午,卢旺领着安澜、大刘绕基地的水面走了一圈,又兴致勃勃地带他们走进装配间,不锈钢台板上神气活现的绒螯蟹,正被工作人员“五花大绑”,即将装运飞赴大江南北。卢旺豪情万丈道:“这是母亲河给予的馈赠。洞庭湖水质清洁,水质硬度、碱度适宜,底层有机物质丰富,所以这些小东西味道格外鲜嫩。这只是一个,将来,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的蟹,我们的米。” 装配间的尽头是展示大厅,大屏幕电视里正滚动播放星洲区领导与香港特区代表签订贸易协议的新闻。安澜不禁感慨万千。“农场——哦,基地的蟹,米,能够惊艳全国,甚至全世界,真是不容易。这其中所经历的艰难,所付出的努力,我想你比我感受更深。” “是啊。真不容易。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你是深圳市的知名律师,既懂法律,又了解香港,有你在法律层面‘护驾’,我们才没出什么纰漏,才走得这么顺。”卢旺作为基地负责人,法人代表,眉眼间洋溢着喜悦与自豪,感谢也是发自内心肺腑的。 “不必谢我。我只是一个接力者,最应感谢的人,应该是——他。”四十不惑的安澜轻轻摇头,依旧美丽的脸庞透露出一种坚定。 卢旺渐渐收敛了笑容。他知道安澜所指,那些退避在角落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走上前来,与他面对面,他有些惭愧,并开始责怪自己:是啊,怎么能忘记他呢。“我们今天去看看他吧。”卢旺说。 白家的后院里,安澜与白桦亲手种下的香樟树,已根深叶茂,郁郁葱葱。香樟树下,白桦的骨灰就深埋在此——他在这里长眠。树旁立了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字“白桦在此长眠”。安澜、大刘、卢旺悄声走近,脚步细得怕惊扰了人似的。 “白桦,你当年的愿景终于实现了,你一定很欣慰吧。”卢旺轻轻地说,一如往日与白桦聊天的模样。 “虽然你没有嘱托我,但我想,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你的理想便是我的理想。这是我们的约定——因为这河。它终于可以见证……”安澜泣不成声,蹲下身抚摸石碑上“白桦”的名字,就像抚摸他曾经亲切、熟悉的脸。一晃十年过去了,白桦离开她已整整十年了!一切却像是在昨天。 2008年深秋,安澜刚过完30岁生日。那是个毫不起眼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此时的安澜,从助理律师升任专业律师,已整整两年。 深圳的秋天不像北方,有金黄的落叶,炫烂的红叶,提醒你,美丽和温暖即将抽身而退,而寒冬,很快就会到场。深圳的天空,总是飘浮着白云,海水也总是那么蓝,安澜已经习惯每天穿白衬衣,外套深色职业装,四季,乃至时间,都不那么明显了。 上午9时许,助理匆匆走进办公室,躬身低语:“有个女孩要求见您,她说,是你妹妹。” “妹妹?”安澜一脸狐疑。 助理知道安澜是独生女,提醒道:“她叫白兰,也许是您亲戚。” “白兰?”安澜骤然变色,美丽的脸庞浮现一丝慌乱,幽黑的瞳孔渐渐聚集一层忧郁。这个名字,钩沉起她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香甜的、酸涩的、快乐的、悲伤的记忆,正一点一点浮上来,跳出来,使得她有点措手不及。 “让她进来。”安澜的声音很轻,却有点抖。 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姑娘走进来。她怯怯地,戚然然走近,张嘴叫唤一声“安澜姐”,便泣不成声。 “白兰,好多年不见,”安澜激动地奔上前去,捧住白兰的双臂,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安澜姐,”白兰的身体软软的,像被安澜架在空中,声音也带着哭腔,“我哥出事了——希望你跟我一块回去。” “你哥,出事?”仿佛一根针剌猛扎在心上,安澜一个激灵,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不一会,她额头上冒出几颗汗珠。 白兰在沙发坐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哥,白桦,出了车祸,在试婚纱的当天。如今几天过去,仍然昏迷不醒。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白桦——出车祸?天!这么晴朗的天气,总会突然天昏地暗? 安澜的脸色惨白,脑子里一片混乱。白兰怎么会找她,怎么找到的她,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白桦为什么会出事?在试婚纱的那天?原来他与宁娜还有结婚!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他早娶了她,说不定还有了孩子。安澜抹了一把脸,心里很乱——这不可能! “安澜姐,安澜姐,”白兰摇晃着安澜的手臂,“你倒是说话啊,我们要赶快,不然怕来不及。” 来不及?安澜呆呆地望向窗外。她终于意识到,残酷的死亡的帷幕,已徐徐拉开,没有预告,没有准备,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安澜姐,我们要走了,真的没时间了。”白兰很急。 安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去哪里?白桦一直在省城,当然是去省城了。白桦会死么?难道,八年前离开,竟是永别!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安澜几乎呜咽出声。她极力控制着,她得想想,她该怎么办。她得赶去省城,也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天啦,他还从未见过华生,他还根本不知道华生的存在。她得带上华生,至少要让他知道,在这世上,有他的骨肉,他的血脉,他生命的延续。再也不能耽搁了,一刻也不能耽搁。她不能混乱下去,不能长久地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徘徊。 安澜赶紧打休假报告,交待助理事宜,在同事诧异的目光中匆匆离开。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华生的学校,接华生出来,再一路飞奔至机场。她来不及回家收拾行李,打开包见手机、身份证、银行卡都在,才吁了口气。 趁白兰买机票的时间,安澜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要带华生出去几天。电话那头,月姣很着急:“你去哪里,去多久,为什么要带上华生,他要上学啊,你没带行李啊,钱够不够……” 华生听话地倚在妈妈身边,大眼睛亮闪闪的。他很好奇,也很兴奋。妈妈从未在上课时接他出来,还坐飞机,好像要出远门欸。 白兰走过来,安澜对华生说:“叫姑姑。” 华生从未见过白兰,瞪大双眼,默不作声。白兰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抚摸华生的小脸蛋。 这是张酷似白桦的小脸蛋,是白桦的儿童版。 “你叫华生?”白兰的声音有点飘。 “嗯。” “几岁了?” “七岁。”华生的大眼睛清澈无比,他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姨,那种探究的神气充满了童真,非常可爱。 “华生真乖。”白兰终于忍不住,将华生揽入怀里,哇哇大哭。 华生吓坏了,连忙挣脱白兰的怀抱,躲在妈妈身后。他很吃惊,这个叫“姑姑”的陌生女人,怎么抱着他哭哭啼嘀。姑姑——是爸爸的姐妹吗?可他从未见过爸爸欸。很早以前,妈妈,外公外婆,就对他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要很久很久才能见到。难道,他们今天是要去见爸爸?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下起了绵绵细雨。走出舱门,空气中有种湿润的清凉。安澜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她回到家乡了,连空气都在提醒她,要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了。 八年了,她曾设想过很多种,他们重逢时的画面,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方式。他们一起经历童年的美好,青春的忧郁与坎坷,他们在同一条蜿蜒的道路上并肩奋斗多年,最后还是走散了——直到现在。她今天来见他,也许是做最后的告别。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八年前,她从未想到,那次分别,将间隔最远的距离——生与死! 到了医院,白兰“嗖”地一声跳下车,安澜牵着华生紧随其后。安澜的心怦怦乱跳,攥着华生的手汗涔涔的。医院里很嘈杂,她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白兰首先冲进病房,伏在白桦床边,激动地喊:“哥,你睁开眼看看,谁来了,我把安澜姐带来了。” 病房里站满了人,所有的眼睛转向安澜。这些眼睛里,有疑惑,有愧疚,还有愤怒。 安澜一步步走近,脚步很沉。现在,她每走一步,离事实就越近,越真实。简单冷酷的实际,在今天,不断地推移下去,增长下去。 白桦脸上盖着氧气罩,鼻孔里插着管子,对她的到来好像无动于衷。 “白桦”,安澜唤了一声。 安澜想抑制住嗓子底下的悲哽,眼泪却不争气地溢出眼外,悲哀地往下掉。她像突然想记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牵过华生的小手,放进白桦的掌心里。 “白桦,这是华生,今年七岁了。” 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华生。华生害怕地看看白桦,又看看妈妈,身体直往后躲。 “华生,快叫爸爸。”安澜催促道。 满头白发的金枝蹒跚着走过来,“安澜,你是说——”金枝哆嗦地伸出手,握住了华生的。 “是的。” “哇——”金枝大哭一声,抱住华生的头,“我的孙子——,原来我有孙子啊!” 华生吓坏了。在场的人也惊呆了。站在墙角的宁娜冲出来,怒不可遏地打了安澜一巴掌,“你这个贱人,破鞋,下三滥——” 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金枝迅速地回击宁娜一巴掌,怒骂道:“谁是破鞋,下三滥,你才是。你还有资格骂她,就是给她捡鞋,你都不配。” “你——”宁娜瞪着金枝,简直不敢相信。半响,宁娜才捂着发烫的脸,哭着跑了出去。 病房里乱着一团。“哥——”白兰发现白桦的手指在动,叫了一声。 白桦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他面前的安澜的脸。他久久凝视安澜,目光是那么温柔,依恋,不舍。 “白桦,”也许是宁娜那一巴掌下手太重,安澜的头有点晕,意识也有些模模糊糊,“你看,这是华生,今年七岁了。” 华生很害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白桦略微偏过头,看到一张稚气的,可爱的,似曾相识的小脸。他的手指弹了弹,也许是想摸摸华生。可是,即使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看着华生,眼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却是生离死别。 白桦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生,嘴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苦于无法表达。 白桦又望向安澜。金枝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将安澜的手,华生的手,一起放进白桦掌心里。白桦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目光渐渐萎黯下去。 “白桦——” “桦啊——” 亲人们都在呼唤他。但白桦的意识已渐渐走远,他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家乡,他和安澜一起捉蜜蜂,一起打渔,一起上学,一起坐在湖边看日出日落。他最爱的人就坐在他身边,金色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如天使般美丽…… 世界陷入沉寂。 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安澜穿越浑沌的世界尽头,睁开双眼,见到光亮。头顶是雪白的墙,白炽的灯光,身旁是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还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晃来晃去。这是哪儿,她在哪儿?安澜侧过头,见白兰和华生在身旁,便踏实了些。白兰低着头,嘤嘤地哭泣,安澜似乎记起了什么。她在医院里!白桦不在了,他永远离她而去了!这个无情的事实,再也不能更改的事实,巨人般矗立在她眼前。 安澜嗫嚅着说不出话,任泪水汩汩而下。华生哭着摇晃妈妈的手臂,央求道:“妈妈,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 回家? 白兰擦掉泪水,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哽咽道:“这是他写给你的信,从他书桌里找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写的。” 安澜颤抖地接过信。目光掠过那熟悉的笔迹,那种久违了的温暖的感觉从心底弥漫开来,将厚重的悲哀冲淡了些。 “安澜: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相信,我最想念的,最后一个想念的,一定是你。 而现在,我是多么悔恨,恨自己懦弱,轻易让你走掉,如果去找,我一定找得到的。我恨自己糊涂,走到自己反对的方向,与曾经所想象的,向往的,背道而驰。 生活由此面目全非。但我仍然感恩,感恩我的生命中有你。因为你的加入,一切才格外有意义。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捉荧火虫,可爱的小东西被热气蒸得完全没有力气,我们轻而易举就捉了满满一瓶;记得我们坐在家乡的湖边,湖水如银子般清亮,我们说些往事,想想未来,相信我们的命运密不可分;记得我们一起打渔,骑牛,捉鳝鱼,还有玩过的各种游戏,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回忆起总是流光溢彩;记得你送我的每一本书,记得你背我去医院,记得你替我洗过多少双袜子,多少床被子…… 安澜,我要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想念,还有感激呢。我一直以为,你我是命中注定,不会分开的。还记得我们共同创办的《绿流》吗,它记录下了我们对母亲河共同的眷恋——‘我们的母亲河,总是温柔地泛着微波,总是静静地流淌,仿佛月光,即想靠近,又令人遐想……’‘那条蜿蜒流淌的河流,就像弯弯曲曲的道路,我希望,我能与相爱的人携手作伴,行走在这条没有终点的人生道路上……’ 无数个孤独的、痛苦的日子,回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心里便吃了蜜似的甜。可是为什么,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体味到拥有的宝贵。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一个人的一生,总要有所坚持,只要是值得坚持的。即使这一过程痛到无以复加,但最终的结果总是幸福的。 我的幸福不知不觉在我手中流走了。 生命很轻,生活很重。安澜,我爱你,我用我爱你的心,永远祝福你。 如果我已离开,请你不要悲伤,请你带上我的希望与祝福,好好生活下去。 如果我已离开,请你带我回到家乡。那是你我出发的地方,是你离我最近的地方,回到那里,我再不会迷途,我的灵魂能归于安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二章 初见 2 1984年夏末,清早,窗外的雾气还未消散,安澜就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她新买的格子裙。裙子里面是一件半圆领白衬衣,非常乖巧可爱。安澜有张精致且美丽的脸,眼睛幽黑,皮肤白皙,乌亮的头发齐肩,妥妥的小仙女。 “安澜,过来吃早餐啦!”妈妈在招唤她。不一会,一碗石灰水蒸蛋端上了桌。安澜呼拉拉几口干掉,桌上掉了些零碎蛋沫。 “哎呀,你能不能斯文点,马上就是小学生了,”妈妈月姣边擦桌子边嘟囔,“以后要注意,别下巴底下有洞似的。” 安澜擦了把嘴巴,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去了。 这是一个偌大的院落。新星农场场部大院坐落在碧波荡漾的洞庭湖畔,院子里古树参天,浓荫下的建筑庄重古朴。新星农场建于上世纪50年代,是市里直属的最大的国营农场。当年,为了预防洪涝灾害,农场地基建得很高,抬高后比湖堤要高出5米,远远望去,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场部大院西临洞庭湖,东侧,是湖堤环抱下的广袤乡村。九月的湘北,虽是酷暑季节,但湿润的河风,总是越过湖堤,跌跌撞撞扑向大地,不仅暑热消减许多,空气里还裹着一股稻谷的香甜。 上午9时许,一辆北京吉普驶出车库,停在大院办公楼前。司机小胡走出来,跟安澜打招呼:“安澜,这么早啊,叔叔要祝贺你,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了。” “为什么是光荣的小学生?”从小,安澜就有很多“为什么”,大人们常招架不住,妈妈有时还会厌烦。 “这个嘛——学了知识自然就是光荣的了。”司机小胡有点难为情,赶紧绕过车头,坐到驾驶座位上。 爸爸妈妈一块出来了,小胡发动了汽车。当年,越野吉普在乡村还属稀罕之物,但作为农场书记的女儿,上学的第一天,有此待遇也属正常。 农场有东、西两个大门。出了东大门,是一段水泥卵石小道,道路的两旁,浓郁的法国梧桐连接成片遮挡住热烈的阳光,从叶片里漏出来的光的碎片,摇摇晃晃,斑斑驳驳。车行一公里后,有一个交叉口,左拐是通往县城的公路,路面由砂石铺成,道旁树则由法国梧桐改成了泡桐。右拐就进入宽阔的朴实无华的河堤,泥土路面上牛的足痕,拖拉机的车辙,清晰可见,路旁矮小的无名花草,虽沾满了灰尘,却犹自手舞足蹈。 大约15分钟,吉普车停下了。安澜的爸爸——新星农场党高官安振邦从前座下车,打开后排车门,双手作出迎接的姿势,“下车喽,咱们家安澜要上学喽。” 安澜没让爸爸接住她,而是直接跳下车。睛空如洗,大堤上河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堤外宽阔的洞庭湖水,身披金色铠甲,浩浩荡荡簇拥着向前。“哇,好壮观,好漂亮!”安澜兴奋地拍着手掌。安振邦夫妇因为工作忙,安澜很小的时候,一直住在外婆家,直到去年,因为要上学了,才接回来,在农场幼儿园“厮混”了一年。安澜很少外出,今天置身这广阔的天与地,抑制不住她是既兴奋又激动。 “安澜,我们要下去了。”妈妈在催促她,安澜这才将目光转向堤内。大堤环抱下,是绿荫成片,房屋纵横,金色稻浪翻滚、鸡犬蛙鸣相闻的村庄。他们脚下,有一条凿成台阶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个红砖彻成的院落。院子里有个黑煤渣铺成的操场,操场前方的水泥台子上,竖了根木桩,上面飘扬的五星红旗已褪成酱红色。看来,这就是学校无疑了。 安振邦夫妇显然有些沮丧。新星农场虽是市里最大的国营农场,但地处偏僻的湘北农村,农场干部职工的子弟都是就近入学。前几年,农场曾拟建子弟小学,但农场地处的八方县前来协调,提出农场子弟学校必须接收附近农民子弟就读,农场觉得麻烦,因而放弃。 进入校门,三幢灰黑砖头平房是院子里所有的建筑,墙侧分别写着“农业学大寨”、“计划生育好”、“再穷不穷教育,再苦不苦孩子”醒目的标语。这是八方县八角镇下属农村小学,条件自然简陋,但方圆十里内,这是唯一的小学了。 听说农场书记要带孩子来报名,校长匆匆赶来迎接,见安澜一家出现,远远地躬下腰,伸出手,满脸堆笑,“欢迎,欢迎,哎呀,安书记亲自来,怎么不早说,我们好有所准备。” “孩子上学报名而已,不必麻烦。”安振邦很客气,他的行政职位,与县高官相当,但从不端官架子。 “那是,那是。”校长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他躬着腰走路,安澜还以为他是驼背。 安澜走到哪,身后都有一群好奇的孩子。他们半张着嘴,眼里露出惊讶而又羡慕色。在他们眼里,安澜太不一样了。她粉嫩的脸庞好漂亮啊,像洋娃娃。她和裙子真好看,公主似的。还有她黑色锻子般的头发,干干净净,还闪着光呢。 安澜径直走向她的座位——班主任给她安排在讲台下第一排。虽然双人长条课桌已年深日久,但桌面却油亮光滑,安澜还是满心欢喜。 事情办妥,安澜坐下,四下打量。她很好奇,她人生的第一个同桌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男孩子的眼睛很大,很神气,滴溜溜的。安澜有些不好意思,冲男孩子笑了笑,那男孩才扭过头去。 第一节课,老师要求每个同学作自我介绍,并讲讲名字的由来,意义。安澜听爸爸说过,她出生的那年,洞庭湖闹了洪水,很多村庄被淹,居民损失很大,爸爸希望洞庭湖不再泛滥,老百姓安居乐业,因此取名“安澜”。 同桌男孩说,因为爸爸姓白,家里希望他长大以后像白桦树一样结实,有用,便叫“白桦”。哦,原来如此。虽然安澜没见过白桦树,但她想,那种树肯定很有价值,很了不起。 安澜后面,是一个脏兮兮,经常流鼻涕的男孩子,他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教室里已哄笑一团。有同学站起来替他回答,“他叫宋元满,上头有四个姐姐,生了他后,他爸觉得圆圆满满,便取名‘元满’。” 宋元满低着头,很是难为情。同学们嘻嘻笑笑,他很别扭地坐下。 白桦身后的女孩,与宋元满同桌,脸很小,眼睛细细的,头发稀稀拉拉。女孩似乎很紧张,吞吞吐吐的,“我叫魏金凤,姓魏,为什么叫金凤,嗯——”女孩说不上来,急得鼻头冒汗。 “就是鸡窝里出金凤凰,希望你有出息呗。”不知是谁在人堆里怪叫,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 接下来,要填一张表格,老师说,这张表格很重要,以后要存入他们的学生档案的。安澜拿过一看,什么“家庭成分”、“个人面貌”,完全不懂。老师指导她在“家庭成分”一栏填上“干部”二字,她看看白桦,他填写的是“工人”,后排的宋元满与魏金枝,却是“农民”。什么名堂,这么复杂。后来,安澜才知道,她爸妈是国家干部,白桦的爸爸是农场二分场下属渔业队的工人,宋元满和魏金凤的父母家都是学校周边的农户,这才有了他们“成分”的不同。 但这些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根本无足轻重,就像一道流星,在头顶划过,便消失了。安澜每天都很快乐,上下学都哼着歌儿。 安澜的午饭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她的保温饭盒里,每天都有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偶尔,妈妈来不及做,便在食堂打份馒头稀饭,但即使这样,伙食也比学校食堂的好很多。魏金凤因为家就住学校后面,一般情况下,是回家吃的。宋元满也是自带饭菜,倒不是嫌学校食堂伙食差,而是每餐两毛钱他拿不出。元满的午餐用两个瓷碗倒扣,放在网兜里,夏天也许还能将就着吃,到了冬天,就像是嚼冰楞子——又冷又硬。而且,他的碗里永远是一个小菜加一份坛子菜,如家里腌制的豆豉、酸萝卜、剁辣椒之类。只有白桦在学校食堂吃饭,伙食呢,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蔬菜,就是豆腐、油渣等。那蔬菜像是在清水里漂过的,还常出现青虫,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饭菜好歹是热的。 每当安澜把饭盒揭开,总会有小脑袋循着香味凑过来。金凤很真诚很羡慕地说:“安澜,你命真好,长大后可以吃国家粮。”安澜不知什么是国家粮、农村粮,但她发现,只有她的饭菜里有鱼有肉有鸡蛋。安澜是个心境宽阔的女孩子,认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不如与朋友们分享。她把自己的饭菜分成四份,均等分给几个小伙伴。这对她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在几个小伙伴眼里,却是莫大的恩惠了。 安澜唯一心存畏惧的,就是学校的厕所了。那厕所建在教学楼外一僻静角落,脏倒在其次,主要是不安全。一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喜欢往女厕扔石子,女孩子们提心吊胆的。终于有一天,一位勇敢的高年级女生从厕所冲出来,当场揪住作案的男孩,“再敢扔,我就脱掉你的裤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孩有些心虚,示强道:“量你也不敢,臭娘们。” “脱”,“脱”,“脱”,男孩女孩的声音此起彼伏。 女孩还在犹豫,只见一人钻出来扯下男孩裤子,迅速溜入人群中。安澜眼尖,看出是元满,正暗自为他叫好,只听见人群中先是“哇”的一声,然后是一阵爆笑。 被扯下外裤的男孩胆颤心惊地站在那里,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短裤上——他那酱红色的三角短裤裤腿长短不一,原来是用运动衫简单裁剪改制而成。 男孩羞耻地提上裤子,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不知为何,安澜却笑不出来了,相反,她心里很难受,甚至有点责怪元满了。 以前,安澜很少有玩伴,不知道什么是友谊。上学后,身边的这几个小伙伴,都很可爱,对她友善,安澜很欣喜,也很珍惜。 有天放学,妈妈月姣见她满头大汗,赶忙拿毛巾擦汗。安澜站在阳光下,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上直冒热气。月姣在安澜的头发上凝视片刻,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虱子!虱子!”月姣一声惊叫,恐惧地拨开安澜的头发。果不其然,安澜的发际深处,一些白色的小生物茫然四顾地在发丛里熙来攘往,并不断地产出更多的幼仔。 月姣愤怒地拿把剪刀,“喀喳”一声,便把安澜的秀发绞了,“告诉我,是哪个该死的同学把这可恶的东西传给你的?” 月姣是个极爱整洁的女人,甚至可说是“洁癖”,家里的床单被套一周换洗一次,还得用米汤浆过,据说这样晒出来的被褥不易褪色。现在,女儿居然长虱子了,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月姣气极败坏地把家里所有的被套枕套床单煮过了晾晒,吃过晚饭,便恨恨地拖安澜到理发店。月姣没好气地对理发师说:“她长虱子了,你给她剪个女式男发吧。”理发师手里握把剪刀,有点胆怯地望着安澜的头发。安澜万分屈辱,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理发师用很烫的水给安澜洗头,安澜痛得哇哇叫,感觉头皮都快被烫掉了。月姣毫无恻隐之心地在一旁看着,等安澜洗完,又怒气冲冲地把她按在凳子上。安澜又是委屈又是气愤,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算了,小孩子一般都会长的。”理发师都看不下去了道。回到家,月姣还不罢休,用六六粉兑了热水,将安澜短短的头发又洗了一遍。六六粉的气味很剌鼻,安澜感觉头皮火燎火烫的。这天,她算是遭大罪了。 安澜在心里思忖,这可恶的虱子是怎么传染的。白桦和元满不可能,他们的头发那么短,虱子藏不住。只可能是金凤了。金凤是她最亲密的女同学。安澜有一次见金凤用篦子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桌子上,金凤用拇指甲摁住按压,然后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原来是虱子!“天,这太恐怖了。”安澜打了一个冷颤,心里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大早,月姣虎着一张脸警告女儿:“如果再跟那些脏孩子玩,看我怎么打你!” 安澜一头短发出现在学校,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很好奇她为什么把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安澜委屈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声不吭。白桦保持他一贯的安静,清澈的眸子却好奇地打量。安澜忐忑不安地问:“是不是很丑?” “没有。”白桦很简短地回答,便转过头去。 安澜见到金凤,眼里怒火熊熊。金凤不知所措,畏惧地不敢靠近。安澜不再理睬金凤,当经过她的课桌,总觉得头皮紧绷,奇痒无比。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之间无任何交集。金凤虽然疑惑,但见安澜愤恨的样子,又怯怯地低下头。 而安澜,觉得失去金凤,是一件难过的事情。她不想失去朋友,可是,又找不到和解的理由。 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 金凤家离学校很近,她每天到校很早。早上,她很利落地起床,然后打扫屋子,做早饭。金凤的母亲身体不好,田里的农活全靠父亲和大哥两个男人。二哥上初中,家务活自然全落到她头上了。金凤的父母农闲时做些姜糖卖,就在堂屋里铺了层案板,作柜台,姜糖一粒一分钱。 这天,金刚出门,就有一群孩子跟在她身后,高兴地喊叫:“强奸犯”、“强奸犯”。金凤捂着脸一路狂奔到教室,伏在课桌上大哭不止。 出什么事了?同学们面面相觑。有人在外面招手示意:快过来看!安澜疑疑惑惑地走出教室,见教室墙外,很多人蹿拥着,伸长脖子,争相观看什么。可人家不愿意。一天,金凤的大哥在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劳作,那位漂亮姑娘正巧经过,金凤的大哥把姑娘按倒在棉花地里,玷污了。姑娘的父母到金凤家讨说法,金凤的父母嗫嚅着恳求对方:儿子是真心喜欢他们家女儿,希望能结成亲家。对方不允。金凤的父母又提出私了,姑娘的父母说,私了可以,但女儿可不是能随便欺侮的,至少得拿出一万元作为补偿。可是,当时,别说一万,就是一千,金凤家也拿不出啊,姑娘的父母便把金凤的大哥给告了。 金凤的双眼都哭肿了,像桃子似的。老师走过去,拍拍她的背,算是安慰过了。安澜站在那里,想过去,又没有勇气。 安澜至今也记不起,当年她是受怎样的驱使,走进了金凤家——也许她是当时唯一走进金凤家的人。与公路上汹涌的人潮形成极大的反差,金凤的家是一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景象。堂屋正中,竖立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三根香烟缭绕徘徊,两旁分别燃着一根蜡烛。阴风习习,蜡烛差点扑灭,像是人的灵魂依依不舍地飘荡。金凤的爸爸坐在桌旁低头不语,他头下的泥地,有一片洇湿——也许是泪水。卧室里,金凤的妈妈躺在床上嘤嘤哭泣,一对儿女坐在她的床沿默默垂泪。见安澜进来,金凤的眼里闪过一道光,扑在安澜身上放声大哭:“我哥不是坏人,他对家里人都那么好,他从不害人。”安澜拿出手绢替金凤擦眼泪,拉着她的手坐下。金凤抽泣着说:“我生病了,妈妈生病了,都是大哥背着我们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我们没钱住院,大哥就方圆几十里采草药,如果没有他,妈妈活不到现在。家里的重活全靠大哥,农闲时他还去砖窖背砖,赚钱给二哥做学费。大哥从不打人,也从不偷东西,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几天后,金凤家的自留地里多了一座新坟。没有道场,没有鞭炮,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背负强奸犯妹妹的污名,金凤成为同学中的另类。她出现在哪里,同学们就像躲避瘟疫般四散逃离。安澜早忘了虱子的事,至于“强奸犯”,在她脑子里,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她拉着金凤的手,两人和好如初。 安澜收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友谊。 “六一”儿童节到了,这是安澜在学校度过的第一个儿童节。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扑进窗内,安澜就醒了。她穿上妈妈早准备好的白衣蓝裙白网鞋,一步三跳到学校。庆祝典礼暨文艺表演在联校举行,他们要组队到联校去。“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蓝天白云下,乡间小路上,安澜和同学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哼着快乐的歌,不时举起小手呼号:“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小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笑嘻嘻的,有人还鼓掌欢迎。 文艺表演前,联校校长站在舞台上致辞,庆祝节日的到来。接下来,校长表扬了一些优秀的学生,颁发了奖状。“嗯——”校长清了清嗓子,全场安静下来。校长一脸凝重,抑扬顿挫道:“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国策,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还是有很多家庭不理解不执行,给自身带来沉重负担,给社会造成严重影响。现在,我们请几位同学上来现身说法,讲述他们家庭超生后狼籍的生活。” 同学们一时面面相觑,偌大的操场鸦雀无声。不是庆祝六一么,怎么变成计划生育宣传大会了。安澜觉得别扭,那蓝天白云也没先前那么可爱了。不一会,队伍中的几个学生走出来,手里拿着稿子,低着头,迟疑地走到台上,吞吞吐吐地念着。原来,是早有准备的。这时,一个男孩被班主任从队伍里揪出来,安澜定睛一看,居然是元满!元满是最不招老师喜欢的学生,也许是他太脏了的缘故。元满家一贫如洗,计划生育干部来元满家拖东西时,元满的父亲摊开双手说,钱都被你们罚光了,只剩下几亩田几片瓦,你们想拿什么就拿走吧。那天,计划生育干部把他家仅有的一张床拖走了。 元满站在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班主任在他背后推搡,要他发言,元满拒不开口。元满被推至舞台最前面,面前是黑压压的同窗。他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愤怒地瞪着班主任,像是要把她干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师似乎没有要元满下台的意思。元满倔犟地咬着嘴唇,肩膀轻微地抖动。当他再次抬起头,安澜发现,他眼睛里的光芒已经熄灭,如天亮前被扭灭的灯盏。 安澜的眼泪漫出眼眶,她既为元满难过,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安澜有一种天生的悲悯,她柔软的灵魂使得她为世上所有的苦难哀伤。 直到活动结束,元满才扭过头,任泪水夺眶而出。 此后,元满讲话嗓门变得更大,更凶。一天中午,元满鼻青脸肿地被体育老师押到了校长办公室,据说,他把一个四年级的男生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班主任随即把元满的书包扔到了教室外。下午,一个头发像杂草般覆盖在头皮上的男人,一手兜网袋桔子,一手提壶菜籽油,在班主任面前谦卑地说着什么。那是元满的爸爸。班主任一脸义正辞严,那个愁苦的爸爸便躬下腰,点点头,求饶似的。末了,元满的爸爸空了双手,一步一回头,感恩戴德地离去。 那是安澜独一无二的童年记忆。湖水日复一日地拍打着提岸,他们就一天天长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三章 受辱 3 上学一年后,安澜长高了些,也结实了些。她每天无忧无虑,从不知愁苦。人们喜欢她,宠爱她,让着她。去食堂打饭,她的份量总比别人多一些,小伙伴之间起了争执,总是不了了之。她的生活是带甜味的,她还不知苦涩为何物。 可是,她很快尝到羞辱的滋味了。 安澜的班主任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夏天,隔着薄薄的衬衣,班主任的总是松松垮垮的,像疲倦的兔子,每次从讲台转向黑板,或从黑板转向讲台,她的都会自觉地抖动下。刚入校时,每次见到安澜,班主任总是蹲下身来,用脸蹭她的小脸蛋,由衷地感叹:“多粉嫩的小脸啊,多美丽的人儿!”安澜毫无悬念地被选为语文课代表。下课后,班主任常牵着安澜的小手走进办公室,像是牵着自己的女儿。安澜的超高待遇令同学们羡慕不已。 一天中午,安澜记起语文作业本忘记送老师批改,下午的语文课老师要讲解的。安澜急急忙忙将作业本送去。班主任家离学校不远,中午都回家休息。安澜小心翼翼地敲门,屋里长时间没有回应。安澜以为老师不在,正准备离开,门却开了。头发凌乱的班主任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安澜见她身后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男人侧卧着,肩膀很宽阔,背对着大门。安澜见过班主任的丈夫,是村支书,瘦瘦小小的,那宽阔的肩膀分明不属于他。放学后,安澜将自己的疑惑告诉妈妈,月姣听罢连忙跺脚:“哎呀!看见大人睡觉是要倒霉的!”安澜更不明白了,为什么看见大人睡觉会倒霉?她不是经常看见爸妈睡觉吗,为什么就没有倒霉? 事实证明月姣的预言是准确的。安澜很快就失宠了。语文课代表换了别人,班主任也不再蹲下身来蹭她的小脸蛋了。更奇怪的是,班主任不但不喜欢她了,还对她充满了嫌恶。似乎一夜之间,安澜成为了一个可憎可恶的人。 安澜说不出有多委屈,多难受。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对她这样,何况,班主任以前是那么宠爱她。懵懂的安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无常。一次在课堂,安澜与白桦讲悄悄话被班主任发现了,顷刻间一个粉笔头朝她砸来。班主任锐利的目光像把刀,肥厚的嘴唇发出尖刻的声音:“安澜,请你遵守课堂纪律,一个女孩子上课与男孩儿拉拉扯扯,真不要脸。” 真不要脸!天啊,是说她吗? 安澜惊呆了。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像几十把刮胡刀,四面剌来,她浑身伤痕,疼痛难忍。 安澜傻呆呆地张着嘴,她秀发下的小脸原本呈粉色,刹那间出奇的苍白。她不明白,这莫名的屈辱从何而来。要是以前,班主任肯定会温柔地说:“安澜,你要认真听讲啊!”什么原因,使班主任像变了一个人? “你站起来说,你刚才不是说得很欢吗?”班主任脸上是厌恶的表情。 时间仿佛静止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安澜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火烧火燎般,红得让人心疼。她的眼泪和鼻涕汇聚成流,快掉桌上了。她才七岁,不知道这羞辱因何而起。她并未做错什么,即使有错,也不是什么大事。 安澜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这时,白桦“腾”地站起来,声音很宏亮:“报告老师,我们没有交头结耳,更没有拉拉扯扯,我们只是在讨论问题。” “哦,是吗?”班主任冷漠地问:“那么,白桦同学,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小壁虎被蛇咬住尾巴,可以挣断逃走,还可以长出来,为什么人被坏人抓住,却不能挣断手臂逃走,不能长出新的来?”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班主任铁青着脸,却无可奈何,只得让白桦与安澜坐下。 下课后,安澜趴在课桌上大哭不止。白桦安安静静地看着,有点无计可施。半晌,他安慰道:“别哭了,你没做错,就不要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澜哭得泪人似的。对她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失败,人生的第一次失败。她很委屈,更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当白桦问她:“我们治治她,你敢不敢?”安澜心中的屈辱感转化成一种愤怒。为什么不呢!班主任太可恶,欺人太甚,难道就这么无动于衷让事情过去,就像车轮在身上碾过,站起来,傻傻地望着远去的车辙发呆? “敢。”安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白桦找元满说起,两人一拍即合。金凤呢,虽然她与班主任并无仇怨,但她是讲义气的孩子,朋友们讨厌的人,她也没有理由喜欢的。 元满神通广大,不知从哪儿捉了一只老鼠,打死。课间操时,白桦故意慢吞吞地,等同学们走了,机警地跑到走廊上把风。元满迅速地将血淋淋的死老鼠放入班主任的备课本。课间操做完,便是语文课,全班同学亲眼目睹了,班主任见到死老鼠刹那发出的,嘶心裂肺的惨叫。真是大快人心! 首战告捷,他们开始紧锣密鼓筹划第二件。安澜与金凤负责打探“敌情”,见班主任的办公室没人,元满迅速地在她办公椅上倒半瓶红墨水——红墨水与凳子颜色差不多,她应该不会注意到吧。那天,班主任恰巧穿了一条浅色裤子,她带着屁股后面那滩“血迹”招摇过市,老师同学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孩子们面面相觑,指指点点;女教师们交头结耳,掩嘴偷笑;男教师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几个孩子只是想恶作剧,并不明白这滩“血迹”有何意味。 接连两次遭遇“暗算”,班主任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找出元凶严惩。她花了两节课时间在班级宣传发动,号召同学们踊跃举报。班主任和颜悦色地说,如果做案者能主动坦白,顶多是批评教育,其他不再追究。但四个孩子早已结成统一战线,不曾透露半点风声。那段时间,安澜是既紧张又兴奋,班主任狼狈不堪,真是大快人心!她清楚,如果事情败露,他们以后有得苦受。安澜小心翼翼的,尽量少说话,好像在执行一项非凡重任。 一连几天毫无动静,班主任有点气极败坏了。她逐一找可疑分子谈话,什么是可疑分子?就是平时调皮捣蛋或学习不好有作案可能的学生。四个孩子都被轮流叫去问话了,但他们早有准备,问答毫无破绽。孩子们“作案”时没有目击者,虽有同学隐隐约约怀疑,却并没有证据。一个月后,侦破工作仍无进展,班主任强烈的意念也淡漠了许多。 临近期末,天气越来越冷,尖叫着的北风从残破不全的窗户玻璃灌进来,教室像冰窟似的。孩子们搓搓手跺跺脚,双手在屁股下面都快压瘪了,仍解决不了问题。安澜戴上耳套、手套,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手上、脚上还是长了冻疮。白桦与元满早就盯上了班主任的讲台——宽大的木桌要是劈成柴,烧起来该有多旺,多暖和。期末考试一结束,讲台便不见了。第二天,班主任在食堂墙角发现了一堆灰黑的、冷却了的木头尸体。有人举报说,曾看见四个孩子在那烤火烤红薯,班主任急火攻心,恨不得把四个孩子撕成两瓣,但学校已放假,她总不能跑到人家里缉拿“凶手”归案。孩子们的复仇计划以班主任的完败告一段落。 这件事给安澜很大的震动,好长一阵都缓不过神来。她是个乖孩子,她从未想过要恶作剧,她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抗。而且,那种打胜仗的感觉特别带劲,受辱的悲伤也冲淡了许多。只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小小年纪的她,第一次体味到了人生无常。生活中有太多事,是她不了解的,无法掌握的。 不过,幸好她有几个好伙伴,特别是白桦,简直是智勇双全。这样一想,安澜又快活起来。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天空一天比一天湛蓝,枝前啁啾的小鸟也叫得愈来愈欢。坐在教室里,安澜的心已飞出很远。那段时间,班主任的脸色总是黄黄的,好像生了病,有时上课中途,还会跑出教室干呕几声。金凤神秘兮兮地告诉安澜:班主任老师刮毛毛啦!她经常刮毛毛。安澜不知刮毛毛为何物,但也懒得深究。接下来,班主任上课就稀稀拉拉的了,孩子们庆祝解放般,欢呼雀跃投身到精彩的大自然里去。 惊蛰一过,大地便像从睡梦中醒来,变得精神抖擞,红的花、绿的草、紫的果赶着趟似的争奇斗艳。原本萎黄稀疏的小草一夜之间换上了绿装,一天一天窜起老高,溪水也柔情快活起来,发出潺潺的声响,流得极有兴致。油菜花黄澄澄地连成片,天空都被染成明亮的嫩黄。紫云英姹紫嫣红开遍了大地,那小小的花儿是多么美丽啊,就像是给大地披上了花衣裳。这时,太阳露面也渐渐频繁了,人们脱掉厚厚的棉袄,在阳光下展露笑颜,一切都像是崭新的。清明前后,雨是经常光顾的,但既使雨后,也是非常美的。树和草就像是洗过一个澡,到处是绿的光华,有淡淡的香气流动。成群的剪着尾巴的燕子从远处飞来,扇动着翅膀的蜻蜓从各个角落悄然出动。到了谷雨,大人们开始在田间地头忙活,农人扛着锄头,悠闲地走在田埂上。孩子们奔跑着,叫喊着,嬉戏着,陶醉在春的喜悦里。 安澜爱极了这美丽的世界,她只恨眼睛看不够,心里装不够。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几位情投意合的玩伴,生活真是妙不可言。 “安澜,我们去哪玩,你喜欢玩什么?”白桦经常这样问她。他总是很贴心地替安澜着想,她常心怀感激。 “哪儿好玩我们便去哪儿玩。” “好玩的事可多着呢。”白桦似乎胸有成竹。 与学校一沟之隔,是农人的自留地。播种前,田地镜面般光滑。要是下了雨,泥面上常有泥鳅在那摇头摆尾。元满高兴地一声吆喝:“捉泥鳅去喽!”白桦立即回应,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对篓子来——应该是早准备好了的。 元满和金凤先下田,白桦边脱鞋边做安澜的思想工作:“没事的,下来吧,很好玩的。” “听说有蚂蟥。”安澜蹲在田埂边,鼓着腮,摇摇头,样子娇憨。说话间,一泥鳅钻出泥面,白桦利落地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泥鳅的脊背,迅速扔入篓中。元满和金凤也抓了很多条。他们每抓一条,安澜就拍手鼓掌,为朋友们叫好。 几个朋友上岸,洗净脚上的泥,白桦把篓子塞给安澜:“拿去玩。” 给我玩?安澜莫名其妙,但又很欢喜。元满很吃惊,心存不满,眉毛挑起老高道:“给她玩?可以吃一顿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捉到的。” 安澜捧过沾满泥土的篓子,见那些滑溜溜的家伙,在不停地制造白沫,心里一阵反胃。一点也不好玩嘛,还不如送给元满饱餐一顿。“我不玩这东西,元满你拿回去吧。” 安澜一点也不觉可惜,因为她的“玩具”还有很多。 “安澜,你会捉蜜蜂吗?”白桦问。 “捉?蜜蜂还能捉到吗?”安澜很惊讶,白桦也太厉害了吧。 白桦拖着她就走。春天里,学校红砖墙的缝隙里,蜜蜂惬意地躲在里面闭目养神。白桦教安澜在小瓶里塞些花朵,取下瓶盖对准砖缝,嗅到花香的蜜蜂就一头钻进瓶子里,成为了孩子们的玩物。元满很难沉得住气,要是蜜蜂老不肯出来,他就走了,玩别的去了。金凤也不太感兴趣,她已司空见惯。但安澜很喜欢,白桦就一直在她身边守着,耐心地陪着她,直到有蜜蜂自投罗网。有时瓶里的花儿蔫了,白桦还会去摘几朵新鲜的回来,把安澜瓶中的换掉。 “安澜,你喜欢吃蚕豆吗?”这种疑问句,安澜后来还听过很多,只是她年幼时,不明白其中原委。 “喜欢啊。” “那放学后我们就去摘。” 安澜不认识蚕豆,当她跟着小伙伴走到田埂边,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眼熟的家伙叫蚕豆哦,家里可是经常吃,放学的时候,小伙伴们沿着蚕豆地走,边走边摘,边摘边吃,有时候吃饱了,可蚕豆地还没走完,怎么办呢?白桦就用几块砖头架起一个临时小灶,捡几根木棍做柴火,把剥出来的豆子用竹签一颗颗串起,烤着吃。黄色的火苗噼里啪拉响,豆子很快就熟了,那香香脆脆的味道让安澜终生难忘。 “安澜,中午我们去摘桑椹吃。” “好啊!”安澜欢呼雀跃。 午饭后,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全用来在学校周边“捕猎”。学校附近便是人口稠密的村庄,各种作物随自然规律挂果飘香,安澜他们得以大饱口福。 桑椹树一般都种在沟渠边,粗壮狂野,挂满枝头的果实紫红油润,光看上一眼就口水直流。伴随一阵阵狗吠,白桦带头很快爬上了树,元满和金凤随后,安澜有点胆怯,怕一不小心掉进沟里。白桦在树上催促:“快呀,快点啊!”把手递给安澜。又是几声狗吠传来,土狗们冲着安澜狂叫,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安澜吓得不轻,拼命往树上爬。 这是安澜第一次爬树。她的衣服挂破了,桑椹汁还把衣服染成团团紫色。最要命的是,树叶上有好多条肥白肥白长得像毛毛虫的蚕,安澜实在是又吓又怕,“哇”地一声哭出来,小伙伴们忙安慰她,“没事的,那是蚕,没有毒,也不咬人。” 白桦找了一个绝佳位置——枝干劈叉处让给安澜,枝干很粗壮,安澜可以立着,也可以靠着,还可以爬上去骑着,既安全又舒适。酸酸甜甜的桑椹丢到嘴里,立即汁液迸溅,他们在树上吃了个饱,直到上课铃不解人意地响起,才恹恹离去。 过了霜降,甘蔗便沁了蜜似的甜了。他们早就觊觎那片甘蔗林,但要啃到嘴却并不容易。甘蔗林遮天蔽日,每根的个头都比安澜高出许多,安澜抑起头,有一种强烈的无助感。她用力摇撼,但那些粗粗壮壮的家伙也就摆动了几下枝叶,枝干仍岿然不动。他们没有刀,一个个愁眉苦脸。 还是白桦办法多,他三两下把蔗尖枝叶剥掉,左脚踩住甘蔗根部,双手在甘蔗与左脚接合处用力一折,甘蔗便倒下了。白桦用膝盖把甘蔗折成几截分给小伙伴们,四人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四章 那些美好的日子 4 冬去春来,安澜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她学了许多唐诗,常在爸妈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诵,这时,安振邦会把宝贝女儿搂进怀里,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弄得安澜又是笑又是跳的。 不知何时,学校三幢平房的墙面重新粉刷了,三处醒目的标语也被抹去了。 安澜上学要经过白桦的家,她常站在大堤上喊话:“快点呀,白桦,要迟到了!”白桦也习惯了等安澜出现,然后一起上路。安澜学会骑自行车后,经过白桦家时,会刹住车,摇摇铃铛,白桦知道是安澜,很默契地冲出家门,一起朝学校奔去。 湖区的早晨,小草上的露珠还被太阳蒸发掉,晶莹剔透的,美得令人窒息。柔和的太阳升起来后,投射到湖面,形成一层雾气,微风一吹,是一种令人舒适的凉爽。河堤下,牛儿懒洋洋地吃着草,有时会有鸭群经过,鸭子前赴后继地赶路,不小心在草丛留下几只鸭蛋,安澜和白桦很宝贝地把鸭蛋藏进书包,上课时总忍不住掀开书包查看,见鸭蛋还在,两人便放心地舒口气,相视而笑。 寒露一过,湖区便浓雾弥漫。立冬前后,浓雾笼罩下的河堤5米之内浑沌一片。白桦在前头探路,车铃不停地响着,安澜跟在后面,不必担心撞到人。下坡的时候,白桦让安澜走前面,他在后面搭把手,拖住安的车后架,两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短短的路程至少要耗费半个小时。每当此时,安澜真希望自己是颗圆石子儿,可以一路滚下坡去。 安澜第一次去白桦家是一个雨天。快放学了,大雨却没任何预兆地倾盆而下。安澜等父母来接她,左顾右盼的。有同学等不及雨停,脱下外套罩在头顶,冲进雨幕中。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安澜开始坐立不安。白桦见状,老气横秋地安慰她:“你爸妈不会来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共我的伞,我到家了,你就打我的伞回家。” 大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不一会,瓢泼大雨便把天空浇黑了。安澜嘟嚷着,小声地埋怨爸妈,万般无奈,只得与白桦一块走。 白桦的雨伞并不大,他把雨伞倾向安澜,自己大半边身子露在伞外。打湿后的泥土特别溜滑,没走几步,安澜就仰天摔了一跤。白桦说,“这样走不行,还得摔跤的,必须把鞋袜脱掉。”边说边示范,脱掉鞋袜,用脚趾紧紧地勾住地面。安澜只得照办。 没想到赤脚还是打滑,安澜接连又摔了两跤。白桦叹口气,扶她起来,直接把她背到背上。白桦双手护住安澜的腿,安澜一手打伞,一手提鞋,两人在大雨中艰难地走着。 他们走得很慢,到白桦家时,天已经擦黑。安澜一身泥浆,又冷又饿。白桦一脸紫胀,累得快虚脱了。白桦的妈妈金枝心疼儿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见安澜站在那,又笑容满面地将她迎进屋,打趣道:“这是书记家的千金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弄成泥人了。” 金枝五官端正,脸颊饱满,隐隐约约可判断出,年轻时也是标致的美人。只是岁月不饶人,她额前间杂的白发出卖了她的辛苦与操劳。 金枝将安澜拉到灶台边上,招呼道:“赶快暖暖身体,千万别感冒了。就在我家吃饭,吃完饭,暖和了,有力气了,再回家。” 金枝打盆水给安澜洗脸,然后手脚麻利地动手做饭。 白桦家的厨房与主屋分开,很长,后面一截隔成了猪圈,安澜坐在灶台边,可以闻到清晰的猪身上的味道。她强忍着,不做声。 白桦家没有责任田,白桦的爸爸国强在农场二分场下属渔业队看管渔塘,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养了两头猪和几十只鸡。国强的话语不多,常年日晒雨淋的脸像风干了的腊肉,黧黑清瘦。他一言不发地往灶台里添柴,身后是用围子围起来的已捆扎好的柴火。金枝从鸡窝里摸出两只鸡蛋,又从蓖篮里拿出两片熏鱼,不一会就做好了几道菜。 安澜靠近灶台坐着,身体渐渐暖和了,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灯光的映衬下光洁非凡。金枝搬把凳子坐在安澜身边,慈爱地看着她吃饭,不时感叹道:“安澜真漂亮啊,以后哪户人家会有好福气。” 安澜吃完一碗饭,金枝赶忙替她添满第二碗。安澜想把鱼身翻过来,金枝制止她道:“安澜,咱们家吃鱼从来不翻边的,人在吃,天在看,白桦的爸爸经常出湖打渔,图个平安、心安。” 安澜冲金枝笑笑。她虽然不太理解,但她想,白桦的妈妈看上去既温柔又慈祥,她的话肯定没错的。 安澜去白桦家次数渐渐多了,与白家两姐妹也混熟了。白桦有一姐一妹,姐姐白玉上初一,妹妹白兰还没上学。安澜与她俩合得来,几个女孩子就在前坪踢键子、跳橡皮筋。白桦家要经常晒鱼,所以前坪很宽敞。有时周末,金凤和元满也会来玩,五六个孩子一起折纸炮,赛铁环,玩老鹰抓小鸡,欢腾的声音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 白家建在大堤边上,堤下有片河滩,青草灿漫的季节,三三两两的黑牛漫步河滩,悠然自得地啃着青草。白桦想教安澜骑牛,但安澜既畏惧又排斥。牛的个头比她还高,要么瘦骨嶙峋,要么腰圆肚胀。那些牛肯定很久没洗澡了,牛蝇将它们团团围住,嗡嗡嗡地乱叫,牛很无奈,仍埋头吃草,尾巴甩来甩去,无能为力地驱赶。 白桦好脾气地劝说安澜,骑在牛背上有多舒服,感觉有多奇妙。安澜决定试试。他们选中了一头看上去很温顺,正在聚精会神吃草的小牛。安澜一只手搭在白桦的肩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过牛背,白桦用力将她身体扶正,她就稳稳当当骑到牛背上了。牛缓慢挪动步子,脊椎牵扯着身体摆动,安澜有些害怕,但并没掉下来。牛毛稀稀拉拉的,可以看见纹路粗糙的牛皮。安澜居高临下,脚下的青草在她眼底缓缓越过。这感觉的确美妙。白桦也骑上一头牛,手拿一根树枝,学赶马的人“驾,驾”地抽着牛背,但牛纹丝不动。安澜笑弯了腰,白桦也笑了。 安澜很喜欢白桦的妈妈,她每次去,金枝都会变戏法似的,弄各种好吃的款待她。有时她掏出钥匙,打开柜门,端出一篮桔子,几个孩子一人一个;有时用红糖煮几个鸡蛋,自已的孩子也盛一碗;还有一种油粑粑,糯米团团,香软柔滑,也是用红糖水煮了,美味至极。金枝像是有十八般武艺,还会做款式各异的点心。白兰曾不无嫉妒地说:“安澜,你要常来我家啊,你来了我们才有口福。” 安澜觉得金枝不仅能干,脾气也好,真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白桦家的母鸡孵出一窝鸡仔,那嫩黄的小身体漂亮又惹人怜爱,安澜和白桦爱不释手。母鸡也许知道自己的孩子漂亮,昂首挺胸的,骄傲地带着它的孩子们觅食,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一只小鸡太顽皮了,居然掉进灶膛里,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安澜替它拍掉身上的灰,却拍不掉。于是,她与白桦一合计,烧了一盆热水,给小鸡洗了个澡。金枝晾完衣服回屋,见状急忙制止:“哎哟,我的小祖宗,小鸡怎么能洗澡呢,它会冻死的。”可是,小鸡已经沐浴完毕,尖叫着跑开了。金枝叹了口气,没有骂他们。吃饭的时候,金枝一个劲地给安澜挟菜,没事人似的。几天后,白桦告诉安澜,那只小鸡死了,妈妈难过了很久。安澜觉得自己就是那杀死小鸡的刽子手,充满了愧疚。她战战兢兢的,以为金枝肯定会恨她,至少会讨厌她,但金枝仍如往常一样,亲亲热热的,安澜这才放宽心。 白桦的父亲名国强,比妻子大8岁,为人敦厚老实。渔业队有好几个工人,不需要国强每天守在那,业余时间,国强就出湖打渔。这是他唯一的谋生的本领,也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有时安澜恰巧碰上白家父子出湖打渔,会要求捎带上她,国强也不反对,安澜便欢欣鼓舞,感激不尽。 白家有个小木船,两头尖尖,约3米长,5只鸬鹚——也叫“水老鸹”站在船舷的两侧,眼睛直视前方,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国强手握竹篙,跨上船头,白桦与安澜坐在船尾。船摇摇晃晃的,人随时都可栽到水里去。安澜第一次近距离见鸬鹚捕鱼,非常激动。“水老鸹”喉咙底下有一个皮囊,鱼就存在里面,国强给每只鸬鹚的脖子套上结实的草,“要扎得紧点,免得它们偷吃。但也不能太紧,会勒着。”国强笑着说。他怜惜地一一抚摸“水老鸹”的背,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捕鱼是“水老鸹”的命,也是白家的命。 船到湖心,“水老鸹”们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竹篙一挥,“水老鸹”纷纷扑腾入水,国强撑着船在河面来回转。三四个猛子扎下去,有“水老鸹”爬上篙端,上得船来。只见“水老鸹”的脖子,上半截比下半截粗,像是喘不过气来。国强撸着“水老鸹”脖子,轻轻一挤,一条鱼蹦了出来。随后,他将手一扬,“水老鸹”又扎下水去。“捕一次鱼,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一天不能超过6个小时。不然,它们也会罢工的,”“每年农历十月到十二月,是旺季,五月到九月是淡季,”“雌性‘水老鸹’每年3月份会生十来枚蛋,但是不自己孵蛋,而是老母鸡来孵。刚孵出来的‘水老鸹’像小鸭子,要吃鱼、豆腐、猪肉。”国强手里忙活,还不忘给安澜讲解。 白家屋桩子底下建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小木船就系在这个码头上。码头和木船就是这些“水老鸹”生活的全部天地。安澜很喜欢这种水鸟,有空就经常来白家看它们。那天,他们捕了20多斤鱼,只留了一条自家吃,其余的全拿到集市上卖掉。金枝对两个孩子说:“今天你们辛苦了,但任务还没结束,你们去卖鱼,赚的钱可以分一部分,作为奖励。” “好哇,好哇。”安澜高兴地跳起来。她还从未去集市上卖过东西呢,今天出湖打了鱼,待会还要去集市卖鱼,真是太好玩了。白桦却没有作声,默默地拿过称杆提起篓子出发了。 已是下午,集市上没几个人。安澜搬把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白桦站着,一声不吭。见有人经过,安澜便努力吆喝:“买鱼啦,新鲜的鱼啊,刚刚打上来的。”路人即使不买,也会报以善意的笑。 有一熟人认出安澜,凑过来,蹲下身,“原来是安澜呐,今天帮同学卖鱼?” “嗯,今天刚打来的,都是活的,买几条吧。”安澜一板正经地推销。 熟人饶有兴趣地挑了几条。白桦不声不响地接过鱼,拿起称杆,很老练地将称坨放在某刻度,称脚跷起老高。 “哎哟,小朋友蛮仁慈的嘛,嘿嘿嘿。”熟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白桦闹了个大红脸。 接近傍晚,有几个做晚饭的人买走了他们剩下的鱼。回到家,白桦把钞票一股脑地全掏出来,金枝一元一角地把纸币摊开、压平,一共是十九元五角。金枝给白桦和安澜每人五角,白桦收下了,安澜没收。毕竟不是自己的妈妈,这个道理,安澜还是懂的。 此后,安澜还随白桦父子出湖过几次。柴油发动机摇几把,发出巨大的声响,船尾翻腾起洁白的泡沫,船就开动了。国强立在船尾,把杆控制方向,将渔船开出湖岸好远。他们把尼龙渔网撒下去,要静静的等待几个小时。百无聊赖时,白桦就对着装置柴油机的圆孔撒尿,国强会燃起一支烟,给孩子们讲一些鬼怪的故事。收网时,国强负责捞网,白桦和安澜负责将大大小小的鱼虾从鱼网中撤下装进鱼篓。河蚌会另放一边,白桦说人们不喜欢吃河蚌肉,但他们还是会把蚌壳撬开,说不定会有珍珠呢。 依靠农场渔业队一份微薄的工资,外加出湖打渔的收入,白桦一家五口还能勉强度日。母鸡生了蛋,能换几个钱,到了年底,把两头猪杀了卖掉,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白桦家虽不能与安澜家比,但较普通的农民家庭,经济上还是要宽裕些。最重要的是,安澜觉得白桦一家人都是那么善良可亲,她喜欢他们,很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光。较之农场大院,安澜更喜欢呆在白家玩,她觉得,与白桦,以及白家相处的日子是那么地美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五章 新星农场 5 新星农场场部大院是个偌大的自成一统的天地。一堵插满玻璃碎片的围墙,足见它与外面的世界的隔膜之深。两幢长条形办公大楼外墙贴满水洗石,在浓荫的掩蔽下显得古朴庄严。办公大楼间隔几十米,楼房前后种了几排上了年岁的松柏,特别是主楼前那两株据说已近百年,从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办公大楼后面有一条水泥甬道,两边建有单层或两层的房子,分别是幼儿园、派出所、招待所、食堂、澡堂、仓库、车库、工房等,一幢幢井然排列,其间用草坪和花篱带隔开。甬道再往后,是一个圆形的花圃,花圃的左边是几幢青工宿舍以及偌大的篮球场,右边是四幢住宅楼,从前往后依次是双职工楼、干部楼、领导楼、支部楼,每家的窗子都刷着乳黄色的油漆,那是最耐晒的颜色。安澜家在最后一幢的三楼,屋后是一个小花园,与花园的隔离带种了一排桂花树,一排白玉兰,一排红海棠,矮小的篱笆是用木槿扎成。小花园里有玫瑰,月季,杜鹃花,桅子花等等,一年四季鲜艳夺目,芳香扑鼻。 场部大院体形庞大,五脏俱全。光食堂区域,转上一圈就令人昏昏然。职工餐厅最大,一堵墙有四个大窗户,屋顶许多吊扇,夏天一齐搅动起来,感觉头顶有飞机在盘旋。八个售饭窗口将餐厅与厨房隔开。餐厅共有二十处桌椅,十人一桌,每桌七八个菜。餐厅二楼有八个包厢,用于酒宴与宴请。餐厅后栋平房有十个单间,分别堆放米、油、煤、餐具、桌椅等,然后是锅炉房、澡堂,一年四季热气腾腾的。再往后是一块空地,零星地建了几个水泥台子,是专给家属们洗被子的,不过年底时也会用来杀猪,孩子们呢,用来打乒乓球。最后是猪圈、鸡舍,臭哄哄的,有几年还养过羊。 与食堂一墙之隔,有个安静的院落,有门卫值守,这是农场的工房与小工们的住处。安澜很少进去,因为爸妈不许。工房已是场部大院的尽头,高高的院墙外,西边是碧波荡漾的洞庭湖,北面是农场开辟的菜地和渔塘。场部大院建在高地,与大堤并肩平行,站在河堤远眺,广袤的田野一览无余,如一幅青翠的泼墨画。 大院西门外,建了一个水泥码头,农场几条公务船就停泊在那。从县城开往省城的轮船每周有三个班次,会在农场中途上下客。有个先富起来的农家,买了条铁壳船开辟了农场至县城路线,生意还不错,船就停在农场码头。许多农人情愿坐五六个小时的船,也不选择坐一小时的汽车到县城,也许是那敝开的船肚子里不会散发出难闻气味的缘故,也许是乘船能一路欣赏家乡的湖光美景。安澜乘过几次铁壳船,船尾发出很大声响,要是有人讲话,得提高八度才听得见。但立在船头,见平整地湖水被划开一条线,卷起白色的花边,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岸上的红砖瓦房忽隐忽现,高大的杨树水杉点缀其间,三三两两的农人走动,鸡群安静地觅食,小狗却出来捣乱,追着鸡狂跑,“咯咯咯”叫个不停。铁壳船都是上午出发,下午返回。安澜经常见到农人肩挑手提拖儿带女地上船,傍晚时分,一声汽笛响起,像是归家的信号,码头上便陆续出现接船的人们。船靠岸后,大副先下船,把粗壮的缆绳套在码头边的铁桩上,船下等候的人们接过一件件行李,撑住亲人的手扶将对方跳下船,一家人亲亲热热地离去。 如果走西大门,会一直沿着河堤,洞庭湖水就伴着安澜向前。有时,就像担心她寂寞似的,湖水还故意弄出哗哗的声响。平常日子,水面上总会有几只渔船,或是铁壳船、运砂船、挖泥船,悠闲的、隆重地驶过。开渔季节,星罗棋布的渔船延绵数十里,渔人的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鸬鹚立在船舷待命,小狗们无所事事船头船尾地跑,见鱼儿在拖上来的鱼网里挣扎,便摇几下尾巴,像是在庆贺。待到太阳西沉,万物都染上了一层金色,赋予大地一种金碧辉煌的尊严。 吃过晚饭,只要天气好,安澜会随爸妈一道,去河堤散步。晚霞布满天空,倒映在洞庭湖湖面,微风吹过,挤出一道道斑斓的波纹。偶尔,会有江豚从湖里一跃而起,划出完美的狐线。真是太美了,安澜常忍不住拍手欢呼。 “你们看,洞庭湖像不像一个老人?”有次,安澜似乎有所触动,这样问爸妈。 “为什么?”安振邦觉得有些奇怪,但又饶有兴致。 “那些波纹像不像老人的皱纹?”安澜一脸稚气,爸妈都笑了。 “如果论岁数,洞庭湖确实可称作老人,”安振邦突然发觉,是时候给孩子灌输有关母亲河的知识了,便指着远处的一处湖洲说:“你看,洞庭湖流经此处,遇到阻挡,便形成了湖洲。人们在湖洲上耕种、繁衍,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那洞庭湖怎么办呢,它是不是就在这断了,消失了?” “不会的。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拐了一道弯,又继续向前走。洞庭湖因此形成许多支流,就像人的毛细血管。比如,它流经我们这儿,形成了冲积平原,支流与澧水汇合,形成松澧洪道。它所流经之处,土地肥沃,物产丰美,这里的人们都蒙受它的恩泽。它是我们的母亲河。” 安澜似懂非懂。安振邦面向湖面,声音铿锵道:“美好的事物都是神圣的。” 可是,母亲河也会有残忍的时候,这是安澜始料未及的。 1988年,安澜刚放暑假,暴风雨就遮盖了天空,接着又被风撕成了饱含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这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那些被狂风吹折了腰噼啪作响的树木在大雨中狂舞着,几天后,就断了许多根。 河水迅速地爬向堤岸,悄悄地没过了河堤下的杨树,麻木已久的人们终于知道洪水要来了,一下子慌了神。高音喇叭整天播放做好防汛抗洪准备的动员令,男人们全上了大堤,挖土、装袋,然后背往大堤码成泥墙,堤上堤下到处是窜动的人头。两天后,洪水已与大堤平行。泥袋越码越高,洪水就不断地往上爬。挥汗如雨的人们顾不上休息,通宵达旦的工作,疲惫加上对洪水的恐惧熬红了他们的双眼,像一头头发怒的、随时准备撕咬的狮子。女人们回家匆忙清理家什细软,准备撤离。这时,县属的、农场的,农民、工人、干部,各种界线失去意义,人们众志成城,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背水一战。 平静的场部大院顷刻间沸腾起来。许多人家住进了借住的亲戚,食堂后的工棚里也突然住满了——安澜不知是些什么人。夜里,大堤上每隔十米就竖起一只大灯泡,帐篷也陆陆续续搭起来了,乡镇的,村组的,还有农场的党员,都穿着长筒雨靴,人手一支手电,24小时轮班巡逻。多年以后,安澜的脑海里常浮现这样一个画面:大堤上灯火通明,光线下淫雨霏霏随风飘舞,帐篷内妇孺老弱紧挨床沿而坐相依为命;原本湿润的土地被连日来的大雨和成了稀泥,一脚下去,便淤到了踝关节;巡逻的男人们步履踉跄,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黑漆漆的河水看上去高深莫测,像是在玩捉弄人的把戏,远远地从里往外扑打堤面,不时吐出白色的泡沫。 夜深了,月姣督促安澜赶紧睡觉。安澜在紧张亢奋中渐渐疲惫下来,她睡着了。睡梦中,她仿佛听见男人们的喊叫声,女人们的号啕声,以及老牛、小狗、老鼠、鸡鸭、鸟雀的一齐呜咽声。她睁开眼,父母全不在身边。 凌晨三点,洪水最终一声不吭地漫过大堤,向堤内倾泄。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剌得人眼睛生痛。安澜跑到河堤上,见到的是一张张木然的、如丧考妣的脸。只见堤内堤外全是浑黄的水面,高高的树木只露出一截树尖,就像新载的树苗。 不知何时,大堤上扎满了塑料彩条布账蓬,由几根木棍支撑在翻滚的稀泥上。鸡和猪失去了牢笼,四处溜达,小狗狂吠着,像是诅咒这人间的不幸。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地上蒸出裹脚的湿热,很多人在大堤上焦燥地来回踱步。不久,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晕倒,医生匆匆赶来,县里组织的医护队也陆续到了,大堤上出现了很多白大褂的身影。中午时分,太阳烤得大地直冒热气,稀泥烤干了,人们脸上冒出了油,狗把舌头伸出老长,急促地喘气。帐篷里掩藏的尿桶不时哗啦啦地响,经太阳炙烤后散发出难闻的氨气。要生火做饭了,大堤上开始炊烟袅袅,像点燃了烽火台似的。浑浊的河水打上来,得用明矾澄清两次,才能显露出清亮透明的本色。男人们光着膀子头顶毛巾大汗淋漓地蹲着吃饭,女人们不便脱掉上衣,汗水流进乳沟浸透衣裳,显露出乳的尖端,脖子及后背早已结出一片盐渍……安澜觉得,原来母亲河也可如此残酷,把美好的人间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太阳西沉后,在烈日下蒸烤了一天浑身臭汗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想冲个澡,男人们穿着裤衩站在大堤上提桶水劈头盖脸淋下去,可女人们不能,她们只能躲在帐篷里用蘸饱了水的毛巾隔着衣服擦洗。吃过晚饭,所有的床铺、凉席都搬出了帐蓬外,女人孩子横七竖八地躺着,坚韧地忍受蚊子肆意的叮咬。 有一件事,令安澜心里非常难过,那就是白桦一家也在这些人当中。当金枝在人群中发现了东张西望的安澜,她把淘完米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亲热的拉住安澜道:“好久不见啦,安澜,你看,谁料到今年会遭这么大的灾呢……就抢了几套铺盖行李出来,几副锅碗瓢盆,猪和鸡都淹死了。”说着说着,金枝红了眼眶,哽咽起来。安澜心不在焉,目光四下寻找,见白桦就站在帐篷外。白桦看见安澜,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更让安澜心痛不已的,是她发现金凤家、元满家都在大堤上安营扎寨了。中暑的病人无处安置,只好借用场部的招待所。招待所里每个床位上都躺着输液的人,走廊上也架起了临时床位,医生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空气浑沌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 场部紧急召开会议,动员干部职工做好服务工作。月姣组织农场女干部女职工,给受灾群众发放清凉油、风油精、藿香正气水、仁丹、十滴水,等等防暑用品。忙不过来时,月姣还叫上安澜帮忙。安澜又叫上白桦、金凤、元满,他们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穿来穿去,毫无抱怨。月姣她们熬制了一桶又一桶的消暑凉茶,几个孩子就帮忙倒茶,一天下来,个个一身臭汗。 终于等到傍晚,工作人员拖一条长长的橡皮管子往水泥地面冲水,立即响起“嗤嗤”的吸水声,地面释放出的热量蒸得人头晕目眩。人们无处可逃,挤成一团,随即有人晕倒,呕吐。安澜将她的朋友领回家,给他们打水,洗脸,切西瓜,待他们稍微凉快些,安澜提了两桶水,白桦和元满就在安澜家阳台,痛痛快快地冲了澡。金凤洗了澡,换上安澜的衣服,感觉神清气爽了。待朋友们洗漱完毕,安澜从柜子里搬出几床凉垫,铺在地上,劳累了一天的小伙伴们,很快便香甜地入睡了。 月姣忙得很晚才回来,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孩子,没有吱声,也没有气恼,她轻轻脱掉鞋,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从孩子们身边走过。 院子里的人们也得到妥善安置。农场从劳保仓库里搬出一捆捆的竹席,在院子里整齐铺好,疲乏的人们千恩万谢,摊开手脚倒头便睡。很快,场部大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堤上有人轮班巡罗,院子里也有专人值守。大堤上,院子里,挂满了小灯泡,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光亮。当灾难来临,人们摒弃了各种偏见,更加团结,更有力量。 一周后,洪水退到了原先的河槽里。太阳每天都出来,天气更加酷热了。淤泥里的树木被雨水洗去了尘土,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小鸟经过了短暂的飞离,又飞了回来,立在被洪水洗劫过后的树枝上,更加快活地啁啾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六章 月光下哭泣的男孩 6 洪水退去,人们要返回家园投入生产了。金凤家和元满家很快就搬回去了,白桦家建在湖边,整栋房子几乎都陷在淤泥里,没有几个月,房子不能住人的。他们能去哪儿?安澜为白桦家操心,便央求月姣:“白桦家的房子全陷在淤泥里,他们无家可归,你可不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干活,他们就可以住进工房?” 月姣是农场财务总管,聘用临时工人在她权力范围,安澜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但月姣先是皱起了眉头,“工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住进去的,”然后怒视女儿道:“小孩子不要过问大人的事,以后不要老跟男孩子混在一起。” 安澜撇撇嘴,很扫兴,又去求爸爸。安澜扑进爸爸怀抱,撒撒娇,使劲摇晃他的胳膊。安振邦抚摸安澜的秀发,微笑道:“看在我宝贝女儿的面子上,就让他们住进来吧,但必须得干点活哦,不干活可说不过去。” “好嘞!”安澜兴奋地从爸爸身上跳下来,立即给白桦家报信去了。安振邦个子高大,风度儒雅,平日里总保持谦逊的笑容,这给他赢得了好口碑。他最大的乐事,就是把女儿搂进怀里,用胡茬扎她的小脸,看她在怀里又是笑又是叫的。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他会是个很完美的爸爸。 白家没有田地,鸡和猪都淹死了,渔业队的渔塘也被洪水冲垮,鱼儿全跑了。能暂时在农场谋个差使,不至于无家可归,对白家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洪水退去后,农场着手整修,翻新。新添置了一台轿车,几艘公务船,办公大楼的墙面全部粉刷了一遍,门框窗棂之类的,则重新过了一道油漆。整个大院旧貌换新颜。 白桦的爸爸——白国强,就在场部大院里做做油漆匠,搬运工,反正是哪里需要人力,他就去哪里。 白家住的工房,是个小小的院落,有专人看管。这个院中院,把农场在编干部职工与临时工人隔离开来。工房与外墙彻满水洗石、庄重古朴的办公大楼相比,红砖裸露、都没用水泥粉饰的工房,就显得过于简陋了。工房与食堂只有一沟之隔,沟边种植了一排高大稀疏的泡桐树,小沟里浅浅的浑水缓缓流动着,有时会有几片菜叶从食堂区域飘浮过来,遇到细砂石,水流不动了,时间一长就产生臭气,水的颜色也变成了蓝褐色。 安澜以前很少去工房,现在,她可要经常光顾那儿了,因为她要找白桦玩啊。白家五口人暂时栖身的工房,只有十平米左右,屋子中间用一块塑料隔开,后面一张大床给女眷,前面一张床给男性。厕所在外面,公用的,分男女。厨房就设在走廊,支一个煤炉,摆一张木桌,放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而已。 这天,安澜像往常一样随月姣去食堂吃早餐,很快乐。夏天的阳光温柔地抚摸她娇嫩的脸庞,脸上薄薄的绒毛就像涂了一层金粉。月姣有着白皙的皮肤与苗条的身材,这些优点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安澜。食堂师傅见到安澜,很亲切地打招呼:“早啊,安澜!” “早上好!”安澜很有礼貌,又长得好看,大人们都喜欢她。 吃过早餐,安澜便去工房叫上白桦,把他介绍给院子里的同龄孩子。可是,院子里的孩子反应冷淡,没人当回事。那时,孩子们喜欢玩一种打盖盖的游戏,他们把家中各种瓶盖卸下来,两个盖盖套在拇指食指,用力挤压,射出去击中谁的,谁便输。药瓶盖大多是塑料的,跑不远,清凉油的盖又轻又薄,跑得又快又远,最受孩子们欢迎。安澜家的清凉油往往还是新的,却都没有了盖。 安澜叫白桦跟他们一块玩,可没人答理他们。白桦硬生生地杵在那儿,显得有些木讷。男孩子们躬下身子,左一屁股右一屁股撅白桦,还不忘奚落他:“别凑热闹,乡巴佬。”白桦低着头抿紧嘴,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安澜无法,只得陪着白桦。整整一下午,白桦都闷闷不乐的,安澜叫他,也不理不睬。 那年,场部新买了一台日立牌彩色电视机,21寸,放置在会议室,每晚7点开机。但6点半就有人在会议室门外候了,只为占个好座位。 吃过晚饭,安澜急冲冲跑到工房叫白桦一起去看电视,当时正播放万人空巷的《霍元甲》。他们还走在路上,就见会议室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突然,“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音乐响起,“已经开始了”,安澜急得大叫,两人一路狂奔,百米冲剌般赶到会议室门口。 安澜拨开人墙,在会议室找位子。一般情况下,人们见到安澜,会主动为她让座,白桦也就跟着沾上好运气。可这次,会议室坐得太满,且前排全是些孩子。副场长的家属叫自己的孩子给安澜让座,那孩子姓卢名旺,意即炉子烧得很旺,也是百般娇惯的,非常不情愿,僵持了片刻,经他妈妈再三催促,才恨恨然起身。末了,还冲白桦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不要以为攀上书记的女儿就了不起,乡巴佬。” 白桦呆了呆,瞬间红了脸,一言不发冲出了会议室。 安澜只得跟着出来,烦恼不已。原本快乐的夜晚,却弄得如此不开心。白桦坐在花坛的水泥围子上,黯然神伤。安澜陪他坐着。白桦泪眼婆娑地看着安澜:“我好想回家。” 月亮出来了,很淡薄,月光从密实的树叶中漏出来,洒在地上,形成银灰色的斑点。安澜从未见过白桦这样伤心,无助,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聪明,勇敢,无所不能。安澜拉拉他的手,不知怎么安慰。“可是你还不能回去啊,我们以后不看电视就是了。”安澜有些泄气,为了白桦而放弃看《霍元甲》,对她来说,非常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义举了。 白桦的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安澜掏出手帕递给他,心里莫名地忧伤。她不明白,白桦在大院里生活,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院墙内的活动空间有限,安澜便常带白桦去河堤外玩。他们爬上铁壳船,跳几下,红漆船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两人哈哈大笑,也挺快乐。院子里的小孩也出来玩,他们的玩法不一样,动手把套在铁桩上的绳索解开了。不知不觉,铁壳船缓缓离岸,顺着水流往后退。孩子们开始还得意地大笑,渐渐的,发现不对劲了,船越漂越远,直到变成影子,最后连影子也不见了。闯了祸的孩子吓得一脸惨白,赶紧往堤上跑。 第二天,船主发现他的船不见了,那可是他的身家性命。绝望的船主瘫坐在河堤上捶胸顿足,人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安澜与白桦被正义的力量激荡着,鼓舞着,毅然来到书记办公室,说出了船突然失踪的秘密。书记立即派人顺水寻找,农场的公务船也全部出动,方圆几十里水域搜寻,几天后终于找到。 那几个闯祸的孩子自然少不了家长的责罚。特别是卢旺,被他父亲狠狠抽了一顿。可是,农场就那么大,孩子们总是会遇到。受了责罚的孩子们堵住安澜和白桦,想要“报仇”。安澜是书记的女儿,投鼠忌器,白桦就无所顾忌了。他们终于揪住了机会。一次莫名的争吵过后,几个孩子将白桦团团围住,殴打他。白桦倒在地上,抱着头,身体蜷缩,剌猥般保护自己。几个孩子仍不罢休,开始用脚踢,领头的捡了块砖头,准备朝白桦头上砸去。危急时刻,安澜叉起腰,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这头蠢驴,如果你敢砸,我就叫你变成死驴。” 卢旺似乎考虑到了后果,悄悄扯住壮大个的衣角,小声道:“要是砸死了他,我们都要坐牢的。” 壮大个犹豫了,把砖头丢地上,悻悻地走了。 金枝见儿子眼角渗血,嘴唇也开裂了,眼泪哗哗哗地流。她打了一盆热水,拿热毛巾擦洗白桦伤口的血污。金枝的手有些哆嗦,哽咽着说:“以后不要再跟那些孩子玩了,知道吗,咱们招惹不起。” 安澜很自责,很愧疚,他们一块去告状,却是白桦一人挨打。安澜怯怯地站在金枝面前,很真诚地说:“对不起,阿姨,是我告的状。”金枝头也没抬,牙齿咬得咯嘣响,脸上却轻描淡写地说:“阿姨不怪你,安澜,阿姨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好孩子。” 安澜天天跟白桦在一起,院子里的人大们大多报以理解的笑容。有几个与月姣交好的阿姨,有时也会跟白桦说说话。她们都是领导们的配偶,如林阿姨,是工会主席的妻子,在农场组宣部,负责组织、宣传工作;伍阿姨,是纪检书记的妻子,办公室副主任,负责信访、档案、机要、保密等工作;还有郑阿姨,丈夫在县财政局,她在农场文卫部,负责教育、卫生、文体、计划生育工作。几个阿姨待安澜很亲切,但瞥见安澜身边的白桦,亲切便变成了客气。 只是桂姨不一样。桂姨也是月姣的朋友,在东大门传达室工作。桂姨个矮敦实,但工作敬业,受人尊重。农场分给桂姨一套二室一厅,桂姨放弃了,她要了东大门旁的两个直筒间,说这样有利于工作,晚上来人来车,都听得见。桂姨的丈夫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摆些烟、槟榔之类,也有小孩子吃的零食,像炒米糕、灯芯糕、红姜、瓜子、糖果等。 安澜是桂姨小摊的常客了。每当她带着白桦一起去,桂姨总是笑咪咪地看着他俩,笑容没有区别,有时,桂姨还会忍不住摸摸白桦的头,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的,长大后肯定有出息。” 在桂姨那儿买东西,安澜永远不会担心短斤少两,如果她买10粒糖,桂姨会额外多给她两粒——她与白桦每人一粒。买半斤瓜子,桂姨的小称的尾巴永远是向上翘起,直到挂不住滑下来,拿回家后,月姣说瓜子至少要多出二两。因为桂姨家就住在东大门边上,有时玩累了,安澜就去她家坐会。这时,桂姨会拿些食品出来招待他们,夏天时,还会有冰棍。最重要的是,每次都是一式两份,而且免费。 河堤外不能经常去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安澜不知带白桦去哪儿玩,真是绞尽脑汁。办公大楼二楼有间阅览室,藏书丰富。阅览室管理员是个跛子,因工受伤后从一线退下来,整天猫在这间寂静的房子里,不发出任何声响。安澜每次带白桦去阅览室,跛足管理员总是犹豫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一会看看安澜,一会又看看白桦,终于把话缩了回去。 管理室与阅读大厅隔了层花玻璃,跛足管理员时不时地探头探脑,像诡异的鬼影。安澜忍不住小声骂道:“讨厌!”此后,花玻璃后便再无动静。阅览室藏书颇丰,但安澜能看懂的却不多,幸好有很多图书和杂志。安澜最爱看的杂志有《少年文艺》、《智力》,图画书就太多了,《红楼梦》系列就有一百多本,《西游记》也有几十本,《儒林外史》、《聊斋》、《排球女将》都各有几十本,够他们看一阵子了。那段时间,他们培养出一个共同的爱好——阅读。书籍为他们打开一个平静而丰富的世界,而且,这也是白桦在场部大院,除工房外唯一能安心呆着的地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七章 特别的春节 7 那年,因为遭了大灾,春节比往年更热闹,更隆重,也更喜庆。 腊月上旬,场部的几个渔塘响起了轰轰的抽水机声,连续几个日夜后,渔塘渐渐见底,活蹦乱跳的鱼白花花一片。渔塘四周,站满了围观的村民,他们带着渴慕的神情看工作人员忙活,不时发出紧张地吆喝声。七八个穿着连身雨靴的工人从渔塘两端拖着鱼网往前走,大鱼基本被网罗,有些漏网小鱼则跳到塘边的淤泥里,“捡鱼啦,大家快来捡鱼啊!”渔塘边上的人一哄而上,有人早准备了篓子,没带篓子的,就用树枝将鱼嘴巴一条条窜起,都不会空手而返。 国强是渔业队老职工了,也被叫去帮忙。网获的鱼摊在食堂的前坪里,白花花的延绵半公里。工作人员用秚称将鱼等量分成若干份,贴上序号,开始抓阄分鱼。安澜家是双职工,分得两份,月姣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两座小山似的鱼运回家,然后又花了一整天工夫剖鱼。当她从一大堆鱼肆中直起腰来,两眼直冒金星,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国强忙来忙去,却没分到一条鱼,食堂从多出来的鱼中选了两条大草鱼给国强,以表谢意。 鱼分完,已是人倦马乏,稍微停歇了几日,又开始分猪肉。食堂区域接连几日传来杀猪时的嚎叫。连续一周,六十多头猪前赴后继地终结了自己的宿命。安澜家又得两份,月姣用一个超大的脚盆腌猪肉,仍然装不下,她只得找了几个干净的脸盆,分别装猪蹄、猪血、猪肝之类的。“我们家吃得了这么多吗?”这未免也太多了,安澜疑惑地问。 “吃不完就送人,你乡下的姨妈、舅舅,日子过得不好,正好送点。”月姣若无其事地回答。安澜心想,那也可以送给白桦家吧。 那段时间,食堂里的工作人员很累。猪肉分完,接下来又要磨豆腐。石磨架在食堂前坪里,石磨下是有些年头的石舀。一人把泡好了的黄豆一勺勺放进石磨的圆孔,另一人推着石磨转圈,乳白色的豆浆便顺着磨壁流下来。他们用特制的布袋将磨出的浆液装好,收紧袋口,用力挤压,豆浆便榨出布袋了。生豆浆的一部分榨好后放入锅内煮沸,很快就变成豆腐了。安澜不明白水状的豆浆是怎样凝固成块状的豆腐的,问食堂师傅,他们只是笑笑,不告诉她。 忙完豆腐,便是打糍粑。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蒸熟的糯米放进石舀,各用一根大木锤反复用力往臼里夯,渐渐的,糯米团团就变得玉圆光滑了,至于松软的糯米团团是怎么演变成硬硬的糍粑,不得而知了。安澜很好奇,她要拉白桦一起来观看,白桦却死活不肯。 安澜家分得一篮豆腐,一蛇皮袋糍粑。月姣还自制了甜酒、豆豉,家里飘荡着各种香气,安澜认为,这便是过年的味道。月姣用一个崭新的瓷盆放了几斤糯米,用酒曲发酵,盖上,然后层层包裹,放置安静的角落。安澜从火桶上起身,准备上床睡觉时,月姣便把装有甜酒的瓷盆塞进尚有余温的火桶被里。几天后,家里就弥漫一股甜酒的香味了。 豆豉的做法很奇特。月姣将抽屉洗干净,把黄豆铺在抽屉里,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几天后,黄豆粒上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霉。安澜问妈妈:长霉的食品能吃吗?月姣说,这种发酵的豆制品没有毒,也没有霉味,而且还挺营养。月姣用豆豉炒鲜肉,味道还真好,又下饭,安澜每次都要吃两碗米饭。 每个干部家庭都分得有豆腐和糍粑,这在往年,是没有过的。而往年有的水果、面条、糖果、爆竹,仍然会有。安澜刚放寒假,家里突然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好吃的东西,她兴奋得拍手叫好。好心情总是需要分享,安澜兴冲冲跑到工房,白桦家却冷冷清清,鸡鸭鱼肉全不见踪影,就连新鲜蔬菜,也是希罕物。金枝蹲在屋檐下,面无表情地削胡萝卜。白兰见安澜进来,把脸别过去,瘪瘪嘴,很委屈地说:“安澜姐,我们都吃了几天胡萝卜了。” 金枝听到这话,喝斥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不要乱讲,”金枝费力地站起来,腰身歪歪斜斜,老半天伸不直。金枝有些轻微贫血,一阵头晕目眩后,吃力地对安澜道:“今年遭了灾,肯定比不得往年。菜地被我整出来了,抢种了些冬季菜,吃饭不成问题。你别听她们瞎说。” 安澜没说什么,回到家,拿个袋子,装了两块腊肉、两条腊鱼,两根香肠、一只猪蹄过去,金枝执意不收,安澜放下袋子就走了。 除夕那天,老天做美,下起了鹅毛大雪。安澜一觉醒来,大地已是银装素裹,她兴奋地跑出门外,脚踏下去,再抽回来,地面上立现一个淹及腿肚的深坑。安澜想去找白桦,忽听月姣在阳台上叫她,“安澜,去哪儿了?”她家都是早上吃年饭,一大早,父母便在厨房里忙开了,叮叮咚咚一片响。饭前,月姣切开半边萝卜,插上香烛,一家三口焚香叩首,祭拜祖先,继而围着一个废旧铁桶给祖先烧纸钱。仪式结束后,一家人才坐上桌。月姣在几个空座位上添了几副碗筷,盛好饭,斟上酒,筷子在每道菜上点点,念叨:“安澜的爷爷外公啊,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请您二老一起过年……”安澜很想笑,但见父母严肃的样子,忍住了。 吃完年饭,安澜便欢天喜地冲出门,找白桦玩去了。难得的大雪,打雪仗堆雪人,该有多好玩。 白家还没吃年饭,安澜瞧他们桌上就四个菜,两荤两蔬,一碗萝卜,一碗白菜,一碗腊鱼,一碗腊肉。腊鱼腊肉还是安澜从家里拿过来的。安澜很高兴,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对他们很重要。 白家也是先祭祖先,再吃团年饭。他们招呼安澜一起过年,安澜推辞不掉,只好上桌。她肚子不饿,吃得很少,金枝从一铁皮桶里捞出几块糍粑,放在煤火炉上烤熟,等糍粑肚子鼓胀,金枝用勺子撬开一个口,灌了些许白糖进去,拿给安澜吃。安澜很高兴,糍粑香甜绵软,比家里的好吃多了。 那天,几个孩子玩得很尽兴。他们在工房前坪堆雪人打雪仗,安澜还玩出一身大汗。她喜欢和白家人在一起,心里和他们亲,与自己家里人没什么区别。 每年的除夕夜,安澜的父母都是要值班的。值班室很热闹,叔叔阿姨们围着一大盆碳火说说笑笑,桌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电视里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那些相声小品,安澜听不懂,感觉很没意思。 趁父母不备,安澜又偷偷溜到工房去了。工房没有电视,安静得有些阴森,一排房子只有几间亮着灯。好像除了白家,在工房过年的还有两户,都是家里房子被淹了的。亮着灯的房间都敞开着,没人。安澜觉得好奇怪,直到最后一间房,才见几家人围着一火堆,边烤糍粑边聊天。见到安澜,大人们先是诧异,接着很紧张,异口同声道:“安澜你快回去,晚上不安全,你父母会很担心的。而且——你不适合在呆在这。” 安澜不想回去,不管不顾,在长凳一空档处坐下。 这间工房很大,房间里唯一的设施就是放置墙角的一具黑漆棺材,是场长为他的老父亲准备的。这具棺材为何出现在工房,据说,是场长就地取材,趁农场大兴土木,就用农场的木料,人工,顺带打造。场长不仅省掉了材料钱,连工钱也省掉了。 大人们很少说话,气氛有些沉闷。火堆中央的枯木桩很大,盘根错节的,火烧得很旺。红里透灰的木桩发出“噼啪”的炸裂声,这时,安澜会产生一种错觉,像是从那胖大棺材里发出,吓得心惊肉跳。 这时,屋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场长带几个干部持手电筒,在门口晃了晃,进来喝斥道:“你们怎么在这生火,要是搞出引发火灾怎么办?” “我们也是没办法。这大过年的,没电视看,总得找个乐趣。去年遭了灾,有家难回,我们几家子就聚在一起,生个火,暖暖身子,也算是团年吧。”一个男人回答。 场长瞟了一眼胖大棺材,不依不饶,“不行,场部有规定,不能生明火,何况是在房间里。” “值班室也生了火啊,虽说是碳火,但也是明火。”是安澜,理直气壮的。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喜欢场长。 场长怔了怔,盯着安澜的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样僵持了十来秒,场长一脸怒气离去。 国强急了,催促安澜:“你赶紧回去,这大过年的,免得你爸妈担心。” 金枝也催她。“安澜,守岁要和家人一起,你过了年再来玩啊。”安澜无法,只得乖乖回值班室去了。 正月初三,白桦的姐姐白玉提一袋礼品来安家拜年,刚落坐,背书似的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安澜从未见她那正经样,觉得太逗了,咯咯咯笑弯了腰。月姣客气了几句,就忙自个的去了,安振邦耐心地陪着白玉寒暄,问她的学习,新年的打算等等,白玉很机械地一一作答,脸部僵硬如雕塑。安澜看不过去,把白玉扯一边,问她,白桦为什么没有来。白玉凑安澜耳边,悄声说,白桦誓死不丛,挨了母亲一顿揍。安澜很不理解,白桦为什么不愿来她家。 白玉告辞时,安振邦在她提来的袋子里放回一袋桂圆干,一袋荔枝干,一瓶菠萝罐头,一瓶密桔罐头,末了,还送白玉至楼梯口,微笑着挥着告别。安澜很爱父亲,觉得父亲很完美,无论是对上级,还是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工人农民,都保持同样的谦逊礼貌。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安澜见农场有很多人,对上级与对下属、平民,完全不一样。 正月初四,安澜要去外婆家走亲戚了。月姣准备礼品时,发现有点不对劲,她把腊鱼腊肉来来回回清点数遍,还是对不上。她疑疑惑惑地问女儿道:“我们家的腊肉怎么少了两块,我都数过的,一共26块。” 安澜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月姣盯着安澜的眼睛,脸色越来越难看,“你是不是拿去给那小子了?”见然不吭做声,月姣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根竹扫帚,扬手就打:“我叫你偷,我叫你做小偷,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安澜惊叫着躲开,但脸上身上被抽出几条血印。安振邦听到女儿的哭叫,急忙赶来制止。月姣气得把扫帚一扔,呜呜哭起来。 白桦和金枝见安澜脸上有血痕,惊叫道:“出什么事了?”“是你妈打的吗?她怎么下得了狠手,又不是别人的孩子。”金枝心疼地给安澜涂上红花油,有些火辣辣的痛。安澜这才有所意识,委屈的眼泪哗拉拉地流。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不然,他们肯定不再接受她的帮助,甚至,白桦都不再愿意跟她玩了。 正月初五,龙灯花鼓便粉墨登场了。每天至少有两组队伍来大院表演。在这片偏僻乡村,方圆几十里内,只有新星农场一家国营单位,邻近农场的几个村,以及农场下属各分场,都组织了舞龙队、舞狮队、地花鼓等,来场部耍耍,得个大红包。安澜带白桦一起看龙灯花鼓,不知有多开心。白桦仿佛忘记了以往的不快,获得了短暂的快乐,跟在安澜后面,也乐颠乐颠的。 见舞龙队很威武,孩子们用稻草自制了一条草龙,学着大人样扭来扭去,样子很滑稽。见地花鼓里的花旦都坐在轿子里,孩子们便用几根长木棍绑把凳子,支几根麻杆,上面盖一层塑料,权当轿子了。因安澜是院子里最漂亮的小孩,大伙一致提议,让安澜坐轿子里面,边走边嚷嚷道:“抬小姐罗!抬小姐罗!” 大人们忍俊不禁,问:“你们要把小姐抬到哪里去?” 孩子们答:“抬到婆家去。” 大人们捂住嘴咯咯笑了。有人继续逗趣,“婆家在哪啊?” “我家”,“是我家”,有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 大人们笑得前仰后伏的,安澜却不高兴了,“放我下来,你们这些讨厌鬼。”安澜嘟着嘴,气冲冲地走下轿。谁要嫁给他们,想都别想,白桦还差不多。 正月初八,新年的第一天工作日,办公大楼前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场部领导组队到各科室、各分场拜年,每天一处,都有一个大红包,气氛很热烈,很喜庆。 这天晚上,安澜一家刚吃过饭,场长带着司机搬了几大筐东西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的。“这是过年分完剩下的,给孩子吃吃,玩玩。” 安澜很好奇,见是桔子、苹果等水果,还有爆竹,很高兴。没想到父亲却疑虑地问:“每家都有吗?” “没有,”场长回答得很干脆,“只有支部的同志,每家分,根本分不到。” “那就充公吧,不是还要值班吗,就留给值班的同志吧。至于烟花爆竹,元宵节可派上用场。”安振邦的语气毫不含糊。 场长的脸拉得很长。本想拍个马屁,没想到拍到马背上了。“就他安振邦假正经!”他心里咕嚷着,灰头土脸地走了。 第二天,正月初九,场部要开全员大会,这是每年的惯例。一般情况下,都是总结成绩,规划未来,作鼓舞、动员之途,很少涉及细节、小事。场长作了总结发言,接着,他话锋一转,就春节值班情况提出批评。他说:“广大干部职工的安全意识、安全责任认识到位,措施具体,效果良好,但也有一些人,主要是临时工人,安全意识淡薄,无视场部纪律,居然在工房里烧木头,他们把这里当农村了……必须给予严厉惩罚,以儆效尤。” 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气当中,突然听到这些,一时还摸不着头脑。会议室里开始叽叽喳喳,大家不明白,这凉风,从何处来。这可是往年从未出现过的。 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也颇觉意外,谁都想不到新年的第一个会议,场长会有如此“举动”。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安振邦作为农场的一把手,接过场长的话头,作出表态:“临时工人的事,待会开支部会议专题讨论,现在,我们将今年的主要任务、工作重点梳理、布置下……” 随后的支部会议,安振邦主张以警示教育为主,理由是临时工人去年遭了灾,很不容易,不能处以经济上的惩罚。但场长坚持要有经济处罚,声称必须让他们知道痛,才会长记性。最后,以三个家庭每家罚款50元了结。 春节就这样结束了,在安澜心里,这是最特别最难忘的一个春节。这个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这个代表了家人团圆与团聚的节日,她与白桦也曾一起度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八章 生活纵深处 8 新的一年,一切都像是新的。 安澜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到工房,叫上白桦一块上学。他们并肩出入,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场长老婆见到月姣,讲话总是阴阳怪气拿腔拿调:“月姣啊,那个男孩是你们家亲戚吗?安澜跟他蛮亲密哦。” “是安澜的同学。”月姣更正。 “哦——”场长老婆故意拖长声调,将一个“哦”从平声拖到了仄声,“我经常纳闷,你们家安澜怎么老跟渔民的儿子混在一起,你可得留点神,别让她弄得一身鱼腥味。” “还是操心你自己的闺女吧。”月姣一脸厌恶地走开,留下场长老婆在那干瞪眼。 场长是从部队转业到农场的,家境贫寒,在他还只是部队一小兵时,家里好不容易给他相了一门亲事,就是他现在的老婆。场长老婆小时候出麻疹,不慎在脸上留下了一些沆沆洼洼,加上脸型扁圆,就像秋天被虫子啃坏了的南瓜,农场里的人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秋南瓜”。场长老婆姓邱,名丽,可见当年父母对她的相貌是寄予了厚望。 邱丽人虽长得丑,家境却殷实,她的父亲做了多年的村支书,这才有了与场长的联姻,优势互补。没想到场长后来仕途得意,从部队团职干部转业到农场,先是副场长,几年后提升为场长,在这个有几百名干部职工的市属国营农场,职位仅比安澜的爸爸低半级。 邱丽小学没毕业,只能在食堂干些杂活,洗菜、煮饭、擦桌子之类。月姣高中毕业,出嫁前曾在家乡做过大队会计、村妇女主任,来农场后先从普通会计做起,因工作出色,两年后升为主管会计,安澜5岁那年提拔为农场财务总管。 邱丽心里有了参照物,见到月姣总不能心平气和。更重要的是,书记顾家,对月姣也一心一意,女儿呢,又美得像天仙似的。邱丽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却都很不幸地遗传了她的扁圆脸,一个比一个长得难看。邱丽本想再冲剌一把,生个儿子,没想到计划生育开始了,她不能再生,否则场长要丢饭碗的。场长魁梧挺拔,是公认的美男子,不少女人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场长经常出差,据说,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年轻貌美的秘密情人。 邱丽憋了一肚子的嫉恨,没地方发泄,现在,机会来了。 国强的主要工作是给食堂做煤球。场部大院有办公人员一百多名,加上工勤人员、家属,院子里常住人口有两三百人,烧锅炉、做饭所需的煤料不是小数目。可做媒球对打渔出身的国强来说并非易事,如果食堂有宴席,或者场部开大会,则意味着国强要苦干一场,这时,他就不得不把老婆孩子叫来帮忙。 月姣路过食堂前坪,见从国强脚下机模子里出来的煤球颤颤微微的,立在地上一个个歪歪斜斜,忍不住说:“白国强,你这样做可不行,煤球干了就会不平整,怎么烧呢?”。国强连忙说是,忙不迭地应道:“真不好意思,我会做好的。”月姣交待几句,皱着眉头走开了。 可食堂还是抱怨煤球不好烧,泥土要不掺多了,要不掺少了。月姣只得一再叮嘱国强:“要把事情做好,免得别人讲你的不是。” 国强努力地改进,食堂大师傅说泥土掺合适了,但煤球还是容易烧结在一起,旺火就那么一下,很快就没了。月姣有些沉不住气了,讲话也就欠斟酌:“食堂还是反映煤球不好烧,你要加把劲啊!你可是安澜央求招你进来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好办啊。” 国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呃——”,他不知该说什么,“我知道了。”然后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过年后,食堂暂不需要煤球了,国强便换岗到办公区域修枝刈草。他那撒惯了鱼网的手,持起长柄镰显得笨拙无比。国强的工作效率很低,风言风语又来了。月姣见他那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哎呀,白国强,不就剪个草吗?这么简单的活难道还要我来教吗?” 国强一脸苍白,呆立在那里,良久,身体佝偻下来,那把长柄镰似乎有千斤重,无力地从手中垂下来。 国强的运气似乎总不太好,有人说他剪出来的园艺造型,平头不像平头,光头不像光头,大部份像阴阳喇痢头。中午吃饭的时候,从不与月姣坐一桌的邱丽凑过来,净挑不中听的说:“别看这修枝剪草看似平常,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叫什么来着——对,园艺,是需要经过专业学习的。可有人就是不懂,叫来乡下的穷亲戚,把农场的花花草草剪得像坟头草似的。” 邱丽在月姣面前,处处劣势,却又喜欢跟她比较,常落得自讨没趣。 一桌子人都知道邱丽是冲月姣来的,神情紧张地看着月姣。月姣无动于衷。有人借故走开了。邱丽见这招不奏效,便青面獠牙,凶相毕露,“月姣,这些小工都是你招进来的吧,怎么什么人都进呢,难不成,都是你家亲戚?” 月姣倒吸了一口气,下好大决心似的。又有几人见势不妙,赶紧走开,安澜熟悉的郑阿姨,不知月姣怎样反击,担心地拉拉她胳膊,小声嘀咕道:“别跟那人一般见识,疯狗似的。” “即使真是我家亲戚,那也只能说明我们家人丁兴旺,不像你们两家,全死绝了,因为你们早把你们两家父母、长辈的棺材做好了,专候着他们死了。” 这席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隆”一声巨响,人们被击懵了,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 邱丽气得脸变了形,原本扁圆的脸,一经扭曲,更加狰狞可怖。 虽然赢了嘴仗,但月姣心里还是憋了气。那天下午见到国强,想到自己受的委屈,月姣一时气愤,脱口而出道:“白国强,你得给我争口气,有人拿你做文章,说你是我们家关系户,说你剪花草剪得像坟头草似的。” 国强的肩膀顿了下,很快便耷拉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回到工房,国强垂头丧气地对金枝说:“你找人合计合计,建房子需要多少红砖,水泥,木头,人工等等,已经开春了,可以动工了。” “可是,钱还不够。”金枝见丈夫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说。 “想办法凑点。亲戚朋友,去借点,脸皮厚点也没办法。我们早点回家。” 和煦四月,白桦搬新家了。那天,白桦还特意邀安澜一道,在新家屋后种下一棵香樟树苗。孩子们兴高采烈,两个大人却平静寡淡。安澜发觉,白桦爸妈对她多了份客气,少了种亲切,态度与以往大相径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曾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夏天,新星农场被列入长江中下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护区,农场大门、大堤上,飘挂着有关水土保持的横幅,围墙上,写满了水土保持的宣传标语。安澜经过时,会有种错觉,仿佛又在防汛抗洪。 农场成立了水土保持工作委员会,负责牵头,周边镇村服从农场统一指挥调配。那段时间,农场的干部职工经常与镇村的党员一道,下村组实地勘查,挑湖泥筑固堤坝。金凤和元满常常兴奋问安澜:“我们村有好多人跟农场的人一起筑堤呢,你说,我们村会不会并入农场,归农场管?” 这种大事,安澜怎么会知道,不过,她发现她的朋友们似乎非常希望能够与农场合并。于是她反问道:“归农场管是好些,还是坏些?” “当然是好些啦。”金凤和元满异口同声道。从他们脸上欢喜的笑容可看出,他们是充满了期待的。 可是,安澜发现,事情正朝他们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 一天回家,安澜头一次听爸爸讲农场的效益在滑坡。饭桌上,爸爸皱着眉头,说:“今年效益不如去年,去年不如前年,农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月姣不以为然,“效益总会有增有减,不可能年年增长。说不定明年又好转了呢?这农业本来就是看天吃饭。” “你不懂,也觉察不到危机。国有农场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当时也是国情的需要,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农场却没跟上时代发展。” “哦?”月姣诧异地望着丈夫,“那依你看,要怎么搞?” 安振邦摇摇头,苦笑道:“还没想好,只是有种直觉,农场也要搞改革开放,继续以前的老路,行不通了。” 安澜听不懂爸妈说什么。她只是奇怪,元满金凤他们那么盼望加入农场,可爸爸为什么唉声叹气,说什么“农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安澜于是留了心。一次问白桦,他爸的工资多少。白桦忧郁地说:“好像是一年比一年少,反正很低,我妈说,做不了什么用。” 安澜吓了一跳。只听说过工资一年一年加的,怎么会一年比一年少? 那年,元满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渔塘,配置了增氧机,买了辆农用运输车,把鱼卖到县城,赚了白花花的钞票。元满带到学校的午饭,也渐渐丰盛起来。元满的三个姐姐相继嫁人,大姐二姐随丈夫南下打工,不时往家里汇崭新的票子,三姐的丈夫在外地建筑工地上干活,据说,他一年赚的钱,是在家种田的五倍。元满的爸爸高兴得成天咧开嘴笑,那饱经风霜的脸就像水中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金凤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油闸,妈妈在家卖姜糖,也有一些收入,日子也一天好过了。 白桦仍然经常穿件白衬衣,在学校吃很便宜的饭菜。安澜纳闷,白桦的爸爸不也在农场养鱼吗,为什么他家赚不到钱? 安澜不想让白桦不开心,回家问爸爸:“我的同学元满,他爸爸承包村里的鱼塘,赚了钱,致富了。我的同学白桦,他爸爸在我们农场的渔业队,也是养鱼,为什么他家没赚到钱,没有致富?” 安振邦先是一怔,他没想到女儿会问这样的问题,继而又笑了,把安澜搂到膝盖上,思考该怎么回答。安振邦眼里含笑,声音却很深沉:“元满的爸爸是农民,养鱼赚了钱是他自己的。白桦的爸爸是农场渔业队的工人,渔业队的收入是要上交的。” 安澜惊异地抬起头,“那白桦爸爸不是白干活?” “农场给他发工资啊。”安振邦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一脸无奈。 “工资高吗?”安澜想起,白桦曾说他爸的工资一年比一年少。 “不高。”安振邦叹息道。 安澜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那为什么,元满金凤他们,还希望加入农场呢?”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所以农场要改革。”见安澜一脸懵,安振邦嗔怪道:“哎呀,你小孩子不懂这些的,长大了自然知道了。” 安澜是不懂,改革为什么能改变人的命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九章 快乐一去不复返 9 河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一晃几年过去了。 当激昂的《亚洲雄风》在神洲大地唱响,改革开放的大潮已轰轰烈烈,势不可挡。新星农场却是风雨前夜,甚嚣尘上。 那段时间,安振邦频繁地去省里市里开会,安澜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老出差,月姣回答说“要向上面汇报情况”。月姣的声音很轻,神情有些落寞。 安振邦回来后,场部便一场接一场地开会。安澜很难得见爸爸一面。爸爸好不容易回到家,可他前脚进屋,后脚就跟进了渔业队的谢队长。 谢队长弓着腰,提一大袋东西,一脸惶恐地进屋。安振邦似乎知道他的来意,叹息一声,招呼他坐下。 “书记,这太突然了,我们完全没心理准备啊,我们渔业队有干部职工几十号人,加上家属将近百来口,都是靠这份工资吃饭的啊,要是把渔业队剥离出来——” 谢队长一脸苦相,安澜见了不禁皱起了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老师都说了,遇到困难要迎难而上,而不是知难而退。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农场庇护之下,风刮不到雨淋不着,就像是家长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孩子总会长大,总要独立自主,一昧依赖家长,不是长久之计。” “可——”谢队长可怜巴巴的。 “你们不要怕,农场不是甩包袱。农场这几年情况不好,可以说是每况愈下,主要还是因为机制不活,负担太重。出现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下定决心变革。渔业队自负盈亏说不定是好事,你们努力干,赚了钱,日子还会过得好些。如果经营还是不理想,农场也不会完全不管不顾,还是会想办法扶助的。就像长大成人的孩子,见见风雨,历练历练,说不定还能闯出一番事业,干出一番成绩。” 谢队长走了没多久,卢副场长也来了。卢副场长处事中庸,常在书记、场长中间充当“和事佬”角色。安振邦有些恼他,觉得他瞻前顾后,不太利索。 “老安呐,我觉得渔业队那事,还得从长计议,先缓一缓。”卢副场长吐着烟圈,若有所思。 “这是上头的意思,也不是我自作主张。如果工作没有进展,上头怪罪下来,我可是要担责任的。何况,农场的情况是一年不如一年,不改不行了。” “这个我知道。只是,农场下面的企业,吃大锅饭惯了,这突然间断了奶,我怕他们——” “早断晚断反正都得断,让他们下海游会,说不定还学会游泳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按兵不动,观察观察,看其他地方怎么做,我们可扬长避短,借鉴他们的经验。” 安振邦皱起了眉。卢副场长不说话了。 第二天,卢副场长问场长,对渔业队自负盈亏有何看法。场长脸上浮现神秘的笑容,眼里全是狡黠。“这事当然得由书记作主。”场长不急不慢地说。 “那——”卢副场长还想一问究竟。 场长却不耐烦了。“我还有事。”说完便匆匆走了。 几天后,安澜放学回来,见场部大门外贴了一张告示,告示前人头攒动,左推右挤,见不到一丝缝隙。人群中一人钻出来,一脸愤慨,对着后面的人说:“渔业队独立经营,自负营亏,这不是甩包袱吗?” “是啊,以后我们怎么活。”有人立即附和。 “得找领导讨个说法,不能这样欺负人。” “对。” “找领导去。” 群情激昂的人们,开始拥至办公大楼门口,被经警拦住了。安振邦闻声下楼,站在台阶上,用温和的语气解释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大家一时难以接受,会很不理解,甚至误解。近几年农场效益滑坡,大家也看到了,所以要改革。撤销渔业队与食品加工厂,只是改革的一个方面,还会有后续的步骤与措施,但我向你们保证,国家不会置你们的生活于不顾……”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一步三回头,疑虑重重,有人狠狠地往地上吐口浓痰,骂骂咧咧离开。 安振邦晚上才回家,刚刚落座,场长来了。 场长一进门就唉声叹气道:“书记啊,这改革,我看还是缓缓吧,难度太大。你看啊,农场工人本来过得不好,如果还要精简,这不——要是他们闹起来,局面难收拾啊。” 安振邦给场长倒了杯茶,神色凝重。“农场的问题,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政企不分、权责不明、职能不全、双重负担等等,当然了,也不只是我们一家,普遍性的,改革是大势所趋。” “但——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场长仍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没有操之过急,我只是正视问题。国有农场的体制越来越不适应时代的发展了,如果不改,只有死路一条。工人们的后顾之忧,我们会着力解决。”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改?” “行政的归行政,企业的归企业。该合并的合并,该精简的精简。农场摊子太大,开支大得惊人,你是知道的。农场工人吃大锅饭惯了,没有压力,也就没有动力,每天混日子,效率不低才怪。农场能够主导的财政权力有限,开源的空间受限制,目前只能在转变职能、缩小摊子上腾挪空间。” 场长叹了口气:“理倒是这个理。” 场长起身告辞,转身出门的那一刻,场长意味深长地笑了。 晚上,安澜见爸爸手撑额头,愁眉不展的样子,放下作业,关心地问:“一定得改吗?” 安振邦抬头看看女儿,瞬间舒展了眉头,笑着说:“是啊,不改不行啊。” “为什么?” 安振邦一时不知怎么跟她解释,月姣替他解围道:“就像人生了病,得治,不然会越来越糟。” “你这比喻不确切,”安振邦苦笑,“原本不应由我们办的事办了,一些该办的事却没办好,这样就造成了一些混乱。因为没有正确的、合理的规定,该使的劲没有使出来,不该有的负担却把人拖得很累,所以得努力调整,争取达到最佳状态。” 安澜睁大双眼,表示不理解。 “嗯——这么说吧,譬如搬家,我们现在这房子又小又挤,所以要搬到宽敞的、漂亮的新房子里去住,搬家的过程会很辛苦,而且先头两天,家里会很乱,但我们逐步整理,便渐渐地理顺了,摆正了对不对?” 噢,原来是这样。安澜好像有点明白了。 在白桦家里,白国强坐在灶台下,把卷烟吸得噼答噼答响。渔业队的顾大叔坐在长凳上,冲国强道:“会闹的孩子有奶吃,我们不能太老实了,我们去吵去闹,说不定结果就改变了。” 国强摇摇头。仍然木讷地吐着烟圈。 “听说你们家与书记家走得很近,书记的女儿跟你们家白桦交情很好,你去找他嘛。”顾大叔给国强出主意。 国强却叹口气:“那更不可能,我想都没想过。” 那段时间,白桦几乎一言不发,安澜便逮住白玉问情况。白玉说,渔业队实行自负盈亏后,队长就说盘子太大,要精简人员,渔业队原先的老职工大部分要转岗,转为农场的农业工人,承包责任田。“实际上就是农民了。”白玉宽宏大量地说。 “那渔业队总得有人干活啊。” “谢队长留了几个亲信。就是平时跟他关系好的。听说,那些人都送了礼。我们家可没钱送礼。” “那,那,还有工资吗?”安澜都有些结巴了。 “没有了。听说还有养老金。” 安澜惊讶得说不出话了。白玉还安慰她:“我知道这不能怪领导,是政策。” 国强打了一辈子渔,种田并不在行,田里长出来的东西成色总不如人。国强对地里的东西,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渔上。 这年冬天,又到了开湖季节,湖面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渔船。太阳穿过薄雾洒在河面上,驱走了冬日里浓重的寒意。有些船家一家老小都在船上,船肚子里铺盖行李、锅碗瓢盘一应俱全。傍晚时分,渔船上升起袅袅炊烟,小狗在船头撒欢,非常美好的渔乡图。安澜放学经过,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为眼前美景深深陶醉。生活不会是十全十美,但仍值得去追求,去歌颂。也许这就是湖区人民生生不息的原因。 一般情况下,金枝要家里家外忙活,国强出湖打渔都是一个人。那天,夕阳已亲吻到湖面,国强还没回来。金枝在家焦急地等待。晚上七点,饭菜凉了,一家人边吃边等。晚上十点,国强还不见人影,金枝这下慌了神,忙去岸边的渔家打听。河岸停泊的渔船延绵几公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火点缀无边的黑夜,很多渔家已经睡下了。金枝一家一家去敲那些船肚子里紧闭的木门,终于有人回答她说,看见国强的渔船驶入湖中心了,然而下午再没见过他。 那个不眠之夜,对金枝来说,太难熬了。国强整夜未归,这是几十年都未出现过的事。 第二天,有几个相熟的渔家愿意驶入湖心帮忙查找。中午时,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见到了飘浮在湖面孤零零的渔船,但没见到人,且船头有碰撞的痕迹。消息传开,人们的心情沉到了谷底,明白国强凶多吉少。农场出面请了打捞队,围绕渔船所在位置方圆几十里搜寻。人们开始对国强的命运进行推测。最符合逻辑,也最受肯定的情节是:那段时间湖面上来往的挖泥船较多,挖泥船体积庞大,国强小小的机动船不慎撞到挖泥船的船尾,他被掀落入水,但挖泥船却毫无知觉,于是…… 冬天的湖水冷如刀割,船在湖心前不着岸后不着店,国强纵使不淹死也会被冻死。人们为国强的命运揪着心,各种推测私底下流传。可不管怎样,国强都不能告诉人们原因了,傍晚时分,人们打捞到了他的尸体。 当安澜听闻后赶到白桦家时,亡人已换好了寿衣寿鞋竖放在堂屋的墙角,金枝趴在丈夫身上号啕大哭,三个孩子披麻带孝地跪在亡父身旁。帮忙的邻居脚步细碎而又匆忙,使原本笼罩在悲伤中的屋子又凭添了压抑的气氛。不一会,灵堂就搭建好了,亡人的脚头燃起一盏豆油灯,细小的火苗将照亮灵魂升入天国的路程。 这是安澜第一次真切地感受死亡,而且是她非常熟悉的人。她替白桦悲伤,替白桦一家人悲伤。白桦的爸爸是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安澜站在那里,想起国强从前的种种好处,泪水滚滚而下。 金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亡夫遗体旁挽唱。从相识相知、夫妻情深、生儿育女、儿女孝悌,到生活的艰难、未来的孤单,曲调哀婉,悲悲切切,把在场的人都唱哭了。有人捂住脸呜咽起来,有人受不了走出屋外。夜越来越沉,三个孩子无声地烧着冥币,燃起的光焰,像极野火,一丝丝、一缕缕弥漫开来,消失在深阔的黑夜中。 翌日,几个道场来白桦家诵经歌唱。道士们身穿长袍,做道融吹、拉、弹、唱。有两个道士表演“对词”,其余的伴奏,二胡、唢呐、锣、鼓一齐鸣响,热热闹闹,暂时驱散了因死亡笼罩在这个家庭的悲哀。白家屋外,来了许多帮忙以及看热闹的人。有人议论说,国强死得太冤枉,如果不是被精简,他不会出湖打渔,就不会死。也有人说,这都是命,谁能料到他会出事。 晌午时分,顾大叔找人抬了副棺材进来,是临时赶去县城买的。棺木还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道,外配有铜制把手,衬里是带夹层的丝绸。有人议论说,金枝平日里节俭度日,对丈夫真是不薄,光这副棺材就得花费不少钱。 按当地的习俗,遗孀是不能送亡人“上山”的,也就是不能送亡人下葬,否则灵魂会随亡人入墓,不可以再嫁。出殡那天,四十岁不到的金枝执意要给丈夫送行,一路踉踉跄跄跟在脚夫后面,不时趴在棺材上放声痛哭。白桦家已划分了田地,亡人将长眠在自家的土地里。泥土一锹一锹落下,棺木渐渐看不见了,金枝失魂落魄地号啕起来,趴在隆起的新坟前不肯起身,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国强走了,也把这个家庭的欢声笑语带走了。守孝的那些天,总有人对他们家指指点点。有的深表同情,不断地叹息“可怜”,有的则在背后窃窃私语,分析事故来龙去脉,说如果不是渔业队精简,国强就不会下岗,不下岗就不会天天出湖打渔,不出渔打渔就……金枝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白玉白兰更觉得苦,嘤嘤地哭个不停。只有白桦,紧咬嘴唇,一脸铁青,像是与谁在较着劲。 白桦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幽黑的大眼睛里,有一层与年纪不相称的忧郁。安澜因此惴惴不安,她有一种莫名的负疚感,总觉得国强的死,与她家有关。 放学回家,安澜告诉爸爸:“白桦的爸爸死了,有人说他是因为改革才失去工作,才掉湖里的。” 安振邦一脸憔悴,声音也罕见的沙哑,“改革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的利益。它调整的是一个整体。” 安澜听不懂。“可他爸爸是个好人。” 安振邦叹息一声。“这只是一起偶然的事故。他出湖打渔,不是必然会掉湖里的。渔业队有人承包了责任田,日子比以前过得还好些了。还记得爸爸跟你讲过,搬家的比如么?搬家总得乱几天。改革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天见成效,甚至会损害某些人的利益,但当问题解决,就像病根去除,每个群体都会受益,国家就会蒸蒸日上,以后全是好日子了。” “可别人都那么说。”安澜都快要哭了。 安振邦不作声了,眼里的忧虑越来越浓,浓得像墨汁一样化不开。安澜哭着掉头跑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章 为什么那么难 10 1993年,安澜15岁,成为一名高中生。四个小伙伴中只有她与白桦升入了高中。元满初中毕业后,不愿子承父业承包鱼塘,应征入伍。金凤中考落榜,南下深圳,投奔她二哥打工去了。分别前昔,四个小伙伴,坐在河堤下,抚今追昔,约定要常联系,一生肝胆相照。 安澜与白桦同年级但不同班。高中在县城,距离农场大概30公里。他们寄住学校,每周末回家。那时,农场跑县城的面包车,已经停运了。而走水路的驳壳船又太慢,且每天只有一趟,大多时候,安澜是坐公汽往返。白桦则是骑自行车回家。公汽一元的车费,对他来说也是举足轻重的。 学校的天空是晴朗的,但回到家,安澜就感觉到阴云密布,似是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安振邦日不暇给,夜不能寐,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场长二女儿的人事安排报告。 安振邦气得拍了桌子。“农场现在处于最艰难最困难的阶段,你作为一场之长,不想办法排忧解难,还想把二女儿也安排进来,哪有一点共产党员的责任担当。农场如果搞不好,你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场长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怎么啦,我有什么错。我把二女儿安排进来,为农场增加年轻的力量,输入新鲜的血液,这不是好事吗?将来你的孩子不就业,不要吃饭?” 安振邦正要发飚,卢副场长赶紧过来“灭火”。“好啦,好啦,有事坐下来谈,慢慢说。” 安振邦坚绝不肯在报告上签字。卢副场长拉他到僻静处,说:“进一个人,农场也垮不了。但如果你不签字,得罪场长不说,还落得个心胸狭隘、公报私仇的恶名。而且老安——”卢副场长不无忧虑,“农场现在这种状况,场长女儿进来还这么顺利,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看,他二女儿的人事安排,是盖了帽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走了上层路线。他上面有人。” “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安振邦气得脖子暴青筋。 “唉,老安——”卢副场长长长叹息一声,“有时候,真不是你有理,就能走遍天下的。你不签字,得罪场长事小,那要上连上面那位领导也一块得罪了,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安振邦眼里的光渐渐冷却下来,犹如一头狮子丧失抵抗能力后,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那天,安澜见爸爸在家里的照片墙下站了很久。那些大多是爷爷生前的照片。爷爷是第一代拓荒人。战争年代逃难来到星洲,那时的星洲还只是洞庭湖淤积而成的荒洲,人烟稀少,爷爷他们那批难民就在此安营扎寨,拓荒求生。50年代,新星农场在此建场,爷爷他们便成为第一批农场工人。照片里的爷爷意气风发,他背后的新星农场正处于建设当中。这些照片是新星农场发展轨迹的见证。 “农场可能要在我们手里毁了。”安振邦幽幽地说。 “你也不这么着急,更不用自责。毕竟是国有农场,如果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国家会救它的。何况,你已经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问题。”月姣不知如何安慰丈夫,忧心忡忡的。 “人心太丑陋了!撼动利益难,撼动灵魂更难。有些人真他妈太坏了!” 月姣知道丈夫所指,无言以对。 没几个月,在农场党员干部动员大会上,安振邦分析目前形势,号召党员干部树立起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为农场的改革转型奋力一搏,不负使命。 安振邦发言完毕,场长接过话筒,慢条斯理地说:“书记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我个人认为,改革虽有必要,但不能伤筋动骨,特别是不能影响广大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兄弟姐妹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把身家性命都压在这,不能画饼充饥,寒了大家的心。即使改革,也不能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 台下先是一片寂静,继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会场里开始闹哄哄。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两位领导今天是怎么了,意味着什么。 回到办公室,安振邦再一次拍了桌子,质问场长:“你是什么意思呢,嫌天下不够乱吗?有什么意见也不提前跟我通通气,就直接拿到会场上说,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书记啊——”场长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有些事,真是急不来的。农场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能慢慢来。再说了,你要大刀阔斧的,真刀真枪地干,也得先安抚安抚大家的情绪。” “安抚?怎么安抚?”安振邦不知场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比如,给他们加工资,分房子。” “你,你昏头啦,”安振邦气得用手指地,“你明知农场现在处境艰难,麻烦成堆,还逆行倒施。” 场长仍不气不恼。“你知道国民党剿共那么多年,为什么剿灭不了吗?因为他不管老百姓死活,不给老百姓活路。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拥护共产党。吃饭总是最重要的。即使改革,也要先让群众吃饱穿暖,不然,没人会支持你。” 安振邦气得捂住胸口,怒目逼视道:“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不就是看着农场不行了,想趁火打劫捞一把吗。共产党有你这样的干部,真是悲哀,耻辱。” 安振邦也没想和场长撕破脸皮,可他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品,还能当场长,而且上面居然还有人时时庇护着他。他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却处处受到掣肘,寸步难行。这世道还有没有公理,有没有王法! 回到家,安振邦猛喝了几口水,眼眶都湿润了。“我劳心费力,毫无私心,天地可鉴,可为什么寸步难行?那些只知道挖国家墙角,肥自己腰包的人,却屡屡得手,还把自己美化得像救世主一样。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劲,什么盼头。” “也许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糟,”月姣也流泪了,“时间长了,下面的人自然能看清,谁是谁非。再说,农场是这样,不代表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实在不行,我们就远离这瘟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也算是农二代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我一直想把农场做大做强,可惜事与愿违,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败下去。”安振邦望着月姣,苦笑了下,“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场长把两个女儿安排进农场,他就不怕农场万一垮掉了,一家人跟着喝西北风?” 月姣嘴角上扬,轻蔑地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忧国忧民,大公无私,实际上却是书生意气,幼稚可笑。人家从不担心国家、单位的命运前途,人家只想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噢?安振邦很是不解。 “你还看不明白?他的大女儿早进了农场,端上了铁饭碗,现在二女儿的就业问题也顺利解决了,算是人生羸家了吧。农场虽然偏僻,但毕竟是‘国’字号,解决了干部编,以后还可以调动。至于农场的前途,他们才不会操心。退一万步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农场搞不下去了,国家也不会甩手不管,这些人总得安置吧。” 安振邦气极,又是拍桌又是跺脚,“硕鼠!蛀虫!” 书记与场长不和的消息传得很快。国强生前的同事,渔业队的顾大叔,对金枝说:“听说书记与场长是个‘戗’的,书记强推改革,场长唱反调,也不知谁是谁非。不过我还听说,场长暗地里找支部其他成员通过气了,说要改善农场干部职工待遇。我觉得,关心老百姓的领导,肯定是好领导。” 金枝不置可否。顾大叔见她一个人如此忙碌,很心疼她:“你也歇会儿,这些活天天有,又不是你今天做完了明天就没有了的。” 顾家与白家相隔不远,顾大叔被精简后,也分了田地,只是,顾大叔五大三粗,是个种田的好手,日子倒比以前好过了。国强去世后,白家陷入困境,顾大叔非常同情,农忙时,常忙里偷闲,去金枝那搭把手。他曾不止一次地跟妻子唠叨:“这女人太苦了,如果没人帮她,会累死的。” 顾大叔见金枝不吱声,劝她:“你去农场找领导啊,他爸生前也是农场正式职工,应该有份的。就那点抚恤金,塞牙缝都不够。再说了,农场是有责任的,如果不是渔业队解制,搞什么自负盈亏,他爸也不会——” 金枝面无表情,打断了顾大叔的话头:“我不喜欢死皮赖脸去求人。” “怎么是死皮赖脸了呢?这是你应得的。不管怎样,你去试试嘛,就算为孩子们好。” “他不是因公牺牲,怎么试。” “哎呀,他是因为生活困难,才出湖打渔的嘛。你们家孤儿寡母的,更应该得到“照顾”。这是农场的责任。” “还是算了吧。”金枝叹息一声,走开了。 金枝选择了自力更生,生活便如陷入茫茫黑夜。稻田、菜地得靠她一人耕种,家里喂养的猪和鸡,也需要她管理。家务活似乎永远都做不完,几个孩子也需要她操心。金枝起草贪黑,穷扒苦做,每天累得骨头快散架,可是,她拼尽了全力,所获仍然很微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她一年的所得,还不够一家四口糊口。 体力上的劳累尚在其次,一觉醒来,体力或许又恢复了。心灵上的伤痛却是长久的、顽固的。家里的脸盆架上,仍然摆放国强的牙刷、毛巾,吃饭时,餐桌上仍然摆放五副碗筷。孩子们有些受不了,想要叫她停止,却不敢开口。金枝终日麻木地劳碌着,当夜晚来临,终于有时间歇息片刻,她却拿出国强的衣服,钉上未来得及的扣子。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昏昏沉沉入睡。床空出了半边,自己像往常一样躺在相对固定的位置,却没有了另一个身体来保持平衡。她常在睡梦中哭泣,直到公鸡打鸣,直到失去了丈夫后那不受欢迎的阳光惊醒她。 丈夫走后不到一年,金枝的头发白了一半,曾经饱满的脸颊凹陷了进去,又瘦又黄,十个手指头的关节凸出变形,伸展开来,像个匍伏在地的怪物。 见妈妈如此,几个孩子心里都背负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人前沉默寡言,眼神胆怯,被问起家中的情况时,便畏畏缩缩,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白桦学英语需要听磁带,可金枝无法为儿子提供这些。安澜有一个袖珍录音机,周末的一天,安澜便拿几盒英语磁带去白桦家,刚进门,便兴奋地叫唤道:“白桦,我刚买的英语磁带,借你听听。” 金枝在厨房忙活,好像还有顾大叔,手上油沥沥的,在帮忙切肉。 安澜去白桦家很少了,因为金枝的态度不冷不热,她每次都是快去快回。安澜正准备离开,只见一个女人冲进来,先是扬手给了顾大叔一巴掌,然后迅速窜到金枝跟前,撕扯她的头发与衣服,嘴里低声咒骂着。 安澜一时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那女人骂道:“还做起饭来了,过上小日子了,真不要脸,勾引别人老公……” 安澜有些明白了。顾大叔努力想把两个女人扯开,冲妻子怒吼道:“别在这里发疯,快给我滚回去。” 女人更加歇斯底里,声音俞发尖利,“你说我发疯,你居然要我滚?好啊,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今天在这说明白,你是要这寡妇,还是跟我回去……” 白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冲过去咆哮道:“别吵了,要吵到别处去吵。”说完,夺门而出。 安澜赶紧跟在他身后。白桦走得很快,渐渐发现,他没地方可去。他情不自禁地走向河边,走到河堤下,走到经常与安澜一起来的杨树林,伏在树干上痛哭。 安澜默默地站在白桦身后,见白桦痛哭,也陪着他流泪。这是她第一次见白桦哭,几年前,他们在农场看电视时,白桦被人骂“乡巴佬”,那时的他只是沉默地流泪。现在却哭得如此厉害。白桦从来都是很坚强的,国强刚过世时,他强忍流泪,安澜都没见他哭过。可眼睁睁见妈妈受辱,这是他无法承受的。 待白桦平静下来,安澜上前安慰道:“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桦用手臂擦干泪水,咽哽道:“别人打我,骂我,我都不怕,只要不伤害我妈。看他们欺负我妈,比剜我的心还难受,”白桦是个孝顺的孩子,这几年家里的变故也使得他迅速成长了,“我想休学。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担子应该由我来挑。” 安澜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听白桦想放弃上学,急得嗓子都变尖了:“那怎么可以,你妈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如果你就这么放弃,她的心血不白费了?” 白桦转过身来看着安澜,眼神清澈,却蓄满了哀伤,“你觉得我还能继续读下去吗?” 生活对于这个少年,也许过于沉重了。“办法总会有的。不要轻易放弃。”安澜也非常难过,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帮白桦度过难关。 那年,白玉辍学,含着热泪南下广东打工,招工进了一家制衣厂。几个月后,给家里寄了几张单薄的钞票回来。金枝圈养的猪仔也长大了,卖了其中几头,白家终于可以缓过气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一章 联名上书 11 两个女儿都顺利安排进了农场,场长志得意满,喜形于色,但他并不满足,他开始腾出精力,着手建房的事。 场长首先去找农场工会主席。“听说很多地方建房,都不给批地了。农场这么多人,住房条件一直不好,现在不建,以后就麻烦了。” 工会主席默默听着,不作表态。 “福利分房时代可能要结束了,我们得赶上末班车。这是造福农场干部职工的大好事啊。”场长奸笑道。 工会主席明白了场长的来意,冷冷道:“现在农场养人的钱都不够,哪还有钱建房,还是算了吧。” 场长又去找卢副场长,得到的答复是农场已不堪重负,这时候建房,无异于釜底抽薪。 场长并不气馁。他起草了一份报告,在没经得书记同意的情况下,盖上公章,送到了上级机关——市农垦局。报告写得很苦情,把农场干部职工的生活描述成“水深火热”。市农垦局一主要领导气得把报告摔桌上:“这个安振邦,怎么把好好一个农场弄成这样!” 没几日,市农垦局专门派人来调查情况。场长提前得了信,把以前被渔业队精简的职工及其家属找了来,说上面想了解他们的困难,大家尽管说,有苦诉苦,有冤报冤,特别是住房困难家庭,一定要详细陈情,争取上面解决家庭实际困难。 一群人喜不自禁。顾大叔拿着“联名上书”的请示,去找金枝按手印。顾大叔说:“说不定这次能分到房子,即使分不到房子,钱总会补一点。我们得把困难尽量放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那份白底黑字的“联名上书”已经有了很多名字,金枝想都没想,也签上自己名字,按了手印。白家的房子已多年失修,很不像样了,她早就想翻修了,一直苦于没钱。按下手印的那一刻,金枝心里充满了喜悦,她感觉自己又看到了希望。 市农垦局的人来了,在农场走马观花了一圈,便找“困难群众”了解情况了。顾大叔他们把自己说得很惨,他还指着金枝说“这个女人的丈夫,因为被精简没有了生活来源,出湖打渔掉湖里淹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四个,无依无靠……” 市农垦局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问金枝:“情况属实吗?”金枝肯定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市农垦局那人拿到了那份安振邦从未见过的,签了很多名字的“联名上书”。第二天一大早,市农垦局那人还没听安振邦的汇报,就挎上专车匆匆回市里了。 市农垦局马上召开了专门会议,讨论新星农场的职工住房及生活困难问题。那位主要领导意味深长地说:“没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农场的主要领导要负很大责任啊。你们看,群众都‘联名上书’了,叫我们这些主管部门情何以堪。” 市农垦局纪检书记姓周,是安振邦党校同学,发觉势头不对,赶忙道:“现在各大农场的情况都不太好,新星农场近几年的负债率相对还算低的,这能从侧面说明,新星农场在勒紧裤带,真刀真枪地改革。如果在农场效益大不如往年的情况下,还大兴土木,铺张浪费,那不是败家子行为吗。” “可群众的切实困难也不能不解决。你们看,这么多人,还按手印。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联名上书,拦轿喊冤这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群众没有表达诉求的渠道,当年,我们党闹革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老百姓的独立解放,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倒好,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有人又搞出封建社会那一套……” 下会后,周书记马上打安振邦电话:“老安,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啊,你要有心理准备,早作打算,农场那里不能久呆了。你也不要急,‘树挪死,人挪活’,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安振邦惊呆了。惊愕,愤怒,耻辱,一齐向他打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变得铁青,眼眶却聚集一圈红色,映衬眼珠盈盈夺目。 市农垦局又连续召开了几次会议,在农场一把手缺席的情况下,形成一个决议:市局拨付农场部分房屋建设基金,占总金额的30,农场出资占50,其余20,由购房职工自筹。房屋分配要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优先解决特困职工,如“联名上书”的家庭的住房困难。 拿到了“尚方宝剑”,场长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只是,上面的指示在落实过程中,被曲改,被篡改了。 “联名上书”的名单里,没有一人分到了房。顾大叔气咻咻地去告诉金枝,他们准备去农场“讨说法”了,问金枝要不要去。金枝像泄了气的皮球,连吵架的力气也没了,就说懒得去了。顾大叔他们打着横幅,在支部楼下叫嚷,说如果不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他们就告到市里去,甚至省里中央。 这是场长捅出来的篓子,他只好安抚大家道:“市里的意思是,先干部,再职工,一批一批来。农场的领导绝不会徇私,这次只会考虑无房户,无论干部,还是职工。大家可以看得到的。” 分房名单出来了,全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农场没有房子的青年干部。场长大女儿的名字赫然在列。 月姣回去见丈夫就劈头盖脸一番质问:“这农场到底还是不是你做主,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他们家?我寻思他费这么大力气,原来就是为了他的大女儿。他大女儿与县税务局的男朋友领了证,虽说新房设在县城,但他女儿在农场上班,两口子总不能老住父母家吧,于是打起了房子的主意。这农场都快成他们家的了,你这书记当的,也太窝囊了吧。” 安振邦凄然一笑。“还有更糟糕的,他弄了个‘联名上书’,一来为自己争房子,二来可顺便参我一本,可谓‘一箭双雕’。唉,不是我斗不过他,而是我没精力弄这些破事。我还有那么多正经事要做,哪能把时间精力消耗在这些龌龊事上,而且也不值得。” “那就眼睁睁让小人当道?” “苍天有眼。老天会收拾他的。” 那天,安振邦破天荒地去了卢副场长家。 两人在书房里,一边沏茶,一边促膝谈心。“老安呐,也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太刚啦,这种性格不适合在官场混。”卢副场长叹息道。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安振邦眼眶红了,“真的,从未有过的挫败,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也不要这么说。人在做,天在看,场长这么飞扬跋扈,做了那么多违反纪律昧良心的事,你以为大家都眼瞎?大家只是因为得罪不起,才不敢站出来说公道,于是就你一人在那里孤军奋战。” 卢副场长肯定知道“联名上书”,心疼地看了安振邦一眼,内心戚戚然。安振邦一心改革,毫无私心,却因此步履维艰,官也做不下去了。场长从未把农场的前途放在心上,成天琢磨着如何从公家揩油,捞好处,这样的人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卢副场长鼻子一酸,嗽了一口气,拍拍安振邦的手背,语气很克制:“退一步海阔天空。农场积重难返,你已经尽力了,就没有什么好泄气的。好好规划自己的后半生,过好自己的日子,更重要。” 安振邦仰天长叹一声。“老卢啊,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有一天,我离开农场了,你一定要把这里守好。你我都在这里呆了大半辈子,怎么忍心看着它一日一日衰败下去。” “放心吧。我也是农二代,我的老父亲也是第一代拓荒人。你能有的感情,想法,我也有,只是我们的做事的方式不同。你比我勇敢。” “见笑了。”安振邦起身告辞。两人紧紧握手。 月姣想办法拿到了那份“联名上书”,见有金枝,爆了一句粗口:“狗日的廖金枝。” 金枝为分房这事一直介怀。白桦有次回来,她还唠叨:“肯定是你那同学的爸爸不同意,就生怕我们得了好处似的。一天到晚喊什么改革,节俭,精简,全是假把式,你看哪样好事,轮不到他们当官的。” 才上高中的白桦都比金枝看得明白。“妈,我爸都过世几年了,你又不是农场职工,他们凭什么给我们分房?你们一定是被人利用了。你凭什么认为是安澜她爸不同意呢,他们家这次又没分到房。” 金枝不吱声。她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儿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场部建房需要很多建筑工人,招兵买马的消息贴在了大门墙头。金枝的邻居提醒她:“这是个好机会,就是去砍砖,也比种田强,你应该去找个副业,何况就在家门口,又不必出远门。” 金枝有些犹豫。她实在不想与农场的人打交道。“我一个女人家,他们不会要的。” “女人家怎么了,只要有钱赚,男人能做的,女人家同样能做。更何况——农场欠你们家的。按理,他们应该把他爸的退休工资一次性补给你们,还应安排一个孩子的工作。人可不能白死。” 金枝低下头,不说话。不管欠不欠,目前的困难是必须要解决的。她一个人捣弄那几亩责任田,很吃力,收入仍然微薄。孩子们上学要花钱,以后长大了更需要钱,趁自己身体还吃得消,是得给孩子们存笔钱。思虑再三,金枝还是去农场报了名。 新录用临时工人名册由月姣审批。当“廖金枝”的名字赫然入目,月姣惊讶得“哈”了一声,钢笑拿到空中,可转念一想,又轻轻落下,签上了“同意”二字。 建筑工地是男人的世界,炎炎烈日下,金枝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头戴一顶斗笠,脖子上搭条毛巾,不时拭擦汗水。天气实在太热了,男人们脸上泛油,汗流浃背,纷纷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金枝原本套了一件长袖衫衣,但经不起烈日的炙烤,脱掉长袖衬衣,露出了贴身的汗衫。那汗衫有些年头了,纱质稀疏,乳罩及白晰的皮肤依稀可见。 有几个男人的目光开始朝金枝这边扫射。四十出头的金枝仍有几分风韵。汗水将她的汗衫湿透,紧贴皮肉,乳罩的轮廓更加立体清晰。一个男人走过来,冲金枝道:“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出来受这种罪,你歇着去,我来帮你。” 金枝不作声,只顾埋头干活,那男人也不离开,提起她的水泥桶,搅一坨,糊在红砖上。男人砌口砖,便抬头看金枝一眼。有人笑了,紧接着,“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沉闷的空气被打破,就像在湖心扔了块石子,荡起一圈快乐的涟漪。一人开玩笑说:“你这死不正经的,要是耽误了事,领不到工钱,看你回去老婆不打你屁股。” “她敢。” “别吹牛了,谁不知道你几次被老婆踢下床。” “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玩笑归玩笑,他们对金枝也挺关心的。“嫂子,这大热天的,顶着毒日干活,可不是女人家受得了的,你还是回去吧,别中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很真诚地劝说金枝。 “要不是家里为难,谁会出来,不都是没办法嘛。”金枝轻描淡写道。 “那也是。” “真是苦了你了,你们家男人呢?” 金枝红了眼眶,低头不语。大伙见状,忙道:“我们来帮你吧。”“是啊,是啊,我们每人多砌几块砖,你那工时就出来了。” 大伙热心地帮助金枝,说说笑笑,一会便混熟了。 吃中饭时,大伙去食堂打了饭,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席地而座。短工们不会住在工房,也不可能与农场干部职工同桌吃饭,他们有自知之明。金枝是唯一的女人,大伙以她为中心围了一个半圈,边吃边拉家常。 邱丽站在食堂台阶上,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哎哟,那不是白国强的寡妇吗,怎么跟那么多男人混在一起。你看她身上那衣服,像打赤膊似的,男人们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啧啧,看这架式,用不了几天,就直接奔床上去啦。” 邱丽很令人憎恶,但她还是成功地将许多目光聚焦到金枝身上。金枝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见自己的策略成功,邱丽暗自得意,“平时看她还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骚——”邱丽突然瞥见月姣正朝这边走来,故意提高嗓音,“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女人,是一刻也缺不了男人的。” 月姣是厌恶邱丽极了的,见她就一阵反胃,皱着眉头进了食堂。 邱丽却厚着脸皮跟在月姣后面,还同坐一桌。“白家那寡妇,不知怎么来农场做工了,肯定是关系进来的,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就是不知是谁家的关系户。”邱丽含沙射影,一桌子人都不吭声。月姣像躲瘟神似的,随便叭了两口饭,就匆匆走了。 月姣的心里堵得慌。不知咋地,下午,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工地,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侍立金枝两侧,一人帮金枝递砖,一人帮金枝搅水泥,有说有笑的。月姣一时火起,血往上冲,脱口而出道:“廖金枝,给你工作的机会你不好好珍惜,却在这里嘻嘻哈哈,拉拉扯扯。” 金枝一时怔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的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继而是乌云密布,羞愤不已。金枝咬牙切齿道:“谁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了?” “你还嫌丢人显眼不够吗,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说得多难听。” “我丢人,我给你丢人了?”金枝气得浑身颤抖,“你,你们这些人,就会仗势欺人,说我闲话,我有什么闲话好说的。” 金枝把泥铲狠狠摔在地上,“这活我还不干了。”说完便拿起衬衣,负气走了。 男人们噤若寒蝉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月姣一脸尴尬,叹口气,转身离去。 几天后,邻居大妈将五天的工钱转交给金枝,金枝实际上只工作了一天。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金枝放声大哭。 那年,金枝的运气不好,鸡发瘟病,死得一只不剩。家里能指望着换点钱的,只有那七八头猪了。金枝没钱买猪饲料,每天愁眉苦脸的。邻居大妈好心指点她:“农场食堂每天那么多泔水,全浪费了,你何不去那打泔水,猪饲料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金枝犯难了。她实在不愿再去农场了。 邻居大妈知道她的心思,“哎呀,你还犹豫什么,面子又当不了饭吃,”见金枝还杵在那发呆,便拉扯她,“来,来,来,我带你去。” 她们来到农场总务室,邻居大妈恭恭敬敬地对总务长说:“咱农村人,日子难,养几头猪,饲料都买不起,你看,你们食堂那泔水,浪费也是浪费,不如让我们收走。” 总务长皱着眉头,叫苦道:“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哇。现在农场可不比以前了,日子都不好过。听说上头还要精减人员,说不定我都会下岗的。” 两个女人讷讷的,一脸尴尬。邻居大妈赶紧拿出一条烟,满脸堆笑道:“那不会的,您财大富大,怎么轮得着。再说了,这与喂猪打泔水,好像没多大关系吧。” 总务长笑了。“好吧,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先就这么着吧。” 金枝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每天早上,公鸡刚打鸣,她就爬起床煮好猪食,然后挑起木桶去农场。农场食堂每顿的剩饭剩菜有几大池子,她就是一天跑几趟,也是打不完的。 一般情况下,她是比较顺利的。有天,邱丽发现了她,便像发现了外星人似的大声叫嚷:“那不是白寡妇吗,你们看,她又来了,真不要脸。” 金枝不理她,铁青着脸走过去。邱丽却冲她嘻嘻笑道:“没想到,你们家与农场真是有缘啊,先是你们家那死鬼在这做工,然后是你来,做泥工,打泔水,几进几出,真是傍上了啊。” 金枝只当她是空气。邱丽冲她背影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家是有亲戚在农场当官吧。哈哈,还想攀高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金枝肯定听到了,身体微微颤抖了下。邱丽还在身后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左顾右盼的,鬼鬼祟祟,就像买彩票中了大奖——想瞒着别人,却又不小心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那年,月姣意外怀孕,生了个儿子。家里有老母亲做饭,她很少去食堂吃。那天,也是凑巧,她去食党买早餐,碰见金枝打泔水,非常震惊。上次金枝负气辞工,以为她不会再来了。 月姣站在售卖窗口,她身着一件银色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即使生了两个孩子,但仍保持了姣好的曲线,端庄典雅的气质。 金枝见了月姣,面无表情,就像不认识。她卑谦地一勺一勺舀泔水,泔水池里便掀起一股剩饭菜剩菜难闻的气味。 见月姣在场,邱丽便莫名其妙地兴奋。因为激动,她的声音都变调了:“月姣啊,你未来的亲家来打泔水,你怎么不闻不问啊,至少也得请人家吃顿早餐吧!” 吃早餐的人都放下了碗筷,紧张地看着月姣。月姣背对着他们,看不到她的表情。月姣买好早餐,金枝也从厨房出来了,她挑着担,从月姣身边经过。 邱丽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她捂住鼻子,怪声怪气地:“好臭啊——月姣,你们家安澜是怎么搞的,怎么跟这种人家的儿子混在一起。以前是鱼腥臭,现在是泔水味,哎呀,她就不能挑个好的……” 月姣忍无可忍,转过身,冲邱丽爆粗口:“秋南瓜,你她妈小心点,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你还敢疯狗般乱咬,小心我撕烂你的狗嘴。你她妈想攀亲家,去攀好了。你瞧你们家都是些什么货色。我们家,不可能。” 月姣说完便冲出食堂。金枝走在她前面,就几步距离,月姣的话,她能听得到。金枝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头昂得高高的,似乎在说:“谁希罕,走着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二章 《绿流》 12 家里发生的事,两个孩子浑然不知。因为不在一个班,上课时间他们难得讲上一句话,但他们却即默契满满。做课间操那会,白桦出教室总比其他同学慢半拍,待教室里差不多走空了,他才慢腾腾走出来,倚在教学楼栏杆上,见安澜随人流袅袅走过。然后,他跟在人流后面,缓缓地走,目光一直追随着安澜。有时安澜回头,碰到白桦的目光,她会莞尔一笑。课间操结束后,白桦一改先前的散漫,他动如脱兔,一顿疾走,赶在涌动的人流前,迅速回到教室。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走廊上,俯瞰楼下。安澜似乎知道他的小心思,每每走到教学楼下,会不由自主抬起头,见白桦正得意地笑,安澜会调皮地眨眨眼,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种甜蜜,只有他们自己体会得到。 到了中午,白桦立即扮起了兄长的角色。他冲锋在前,挤进打饭的人群,递进两个饭盆——他总是打两份,另一份是安澜的。白桦长手长脚,优势明显,即使挤得一身汗涔涔,把饭端到安澜面前时,也总是笑盈盈地。白桦每顿饭花五毛钱,三毛钱的菜,两毛钱的饭。有时他会从家里带些菜来,用瓶瓶罐罐装满豆豉、酸豆角、腌白菜、辣椒萝卜之类,可以吃上一星期。 食堂的饭菜太难下咽。虽菜品各异,外貌却是一样的——一律青褐色,打到碗里,见不到一点油星。安澜常去校门口的小店炒两个菜,一丰一蔬,她与白桦一人一半。白桦不受,安澜坚持,推搡几个来回,最后往往是白桦做出让步。两人快快乐乐地把饭菜吃掉。 刚开始,同学们以为他们是兄妹,问安澜,她大大咧咧地答:“不是啦,是哥们,从小学、初中,到现在,十多年的哥们。” 可是,同学们越来越发觉,白桦对安澜的照顾,不像是兄长与哥们那么简单。譬如,有次,他们打完饭,走在小路上,白桦突兀地把饭盆递给安澜,蹲下身来为她系好鞋带;安澜感冒了没上晚自习,白桦请师母熬了碗姜汤,端到安澜床前;大冬天,见安澜双手冻得麻木,白桦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双手捧在手心搓热,见效果不够显著,便干脆夹在腋窝下,全然不顾脸红到发烫的安澜,以及旁人惊诧的表情。 他们俩谈恋爱的小道消息,开始悄悄地传递。 白桦不管这些。他只关注安澜的冷暖。学校的热水都是定时供应,去早了没有,去迟了也没有。冬天下晚自习后,安澜常常双脚冻得麻木,在薄薄的被褥中抖瑟到天明。白桦很贴心,他用自己微薄的生活费买了两个暖瓶,每天下课后飞奔至食堂,手提三瓶热水——其中两瓶是给安澜的。安澜有了热水泡脚,即使数九寒天,也能稳稳当当地入睡。 安澜最苦恼的是洗澡问题。学生浴室是简陋平房改建而成,用水泥隔成十来个区间,没有门,拐弯抹角进去,便一览无余。浴室屋顶的水泥掉了几大块,墙角结满蜘蛛网,地面的凹槽里污水横流。人多的时候,特别是夏天,热气蒸腾,各种气味混杂其间,令人作呕。安澜站在浴室门前,便觉头晕目眩,翻肠搅胃。她鼓足勇气进去,见高年级女生就站在浴室的过道洗浴,那些白色的女性的身体让她羞愧万分——她望风而逃。安澜只得去食堂打热水,回寝室擦洗,她勤换衣服,打包再带回家,用洗衣机洗。白桦知道这事后,打热水的任务就被他承包了。傍晚时分,常见他提两桶热水飞速赶往女生寝室,放下便匆匆走了。 “哎呀,他真是太好啦!安澜,你把你哥们介绍给我们吧。”常有女生大呼小叫。 “她才舍不得呢。哥倒是哥,不过是情哥哥。哈哈……” 安澜懒得申辩,抿嘴笑笑。她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们俩情投意合,白桦又一直对她很照顾,有这么好的人陪伴在身边,是很开心的事,干嘛非得遮遮掩掩。 高一第二学期,学校文学社创办了一本校园刊物——《绿流》,需要充实队伍。文学社的社长,也是学校语文教研组长,姓任,到各班“招兵买马”。安澜与白桦的学习成绩都很好,特别是作文,两人的习作常常出现在高一年级组的墙报上。那天放学后,班主任对安澜说:“学校文学社在高一年级选拨笔杆子,每班一人,我们班推荐你去。” 《绿流》杂志是半月刊,一月出版两期,编辑室就设在语文教研组。安澜第一次走进时,发现白桦也在,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接着便会心地笑了。白桦捉狭地转转眼珠,安澜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美好的一天,安澜的心情格外敞亮。 任老师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他1989年毕业于北师大,因受学潮影响,分配到这个偏远县城中学。任老师教学很认真,但常有一种落寞的神情。他把摘编版块交给高三年级同学,原创版块由高一年级同学负责。安澜有些纳闷,为什么把轻活松的活交给学长,重担却压在学弟学妹头上。也许安澜皱眉鼓腮的表情被任老师看到,他微笑道:“高三的同学重心在高考,学校本来不举张参与杂志的编辑,我是希望他们能带带学弟学妹,对于自己,也是一种温习、练习。至于高一新生,肯定最需要‘磨刀’,提高写作能力了。原创的过程便是‘磨刀’的过程,刚开始可能很吃力,很费事,但你的刀磨快了,锋利了,砍起柴来不就简单容易了嘛。” 安澜颔首,有些惭愧。 安澜与白桦作为原创版块的责编,不仅要在同学中组稿,自己每半月至少要创作一篇。第一次发稿,安澜很重视,便找白桦商量。 “你觉得应该写什么,能在主编那一次通过?” 白桦想了想,“嗯,应该只要写得好,什么都可以。” “你准备写什么,譬如,题材。” “还没想好。我觉得第一次发稿,最好与刊物的主题相关。你看啊,出名的期刊,都有发刊词。虽然这个是主编写,但第一期,当然要围绕刊物的主题、主旨、宗旨之类。” 安澜觉得白桦说得很有道理,由衷地钦佩。“那一定与河流有关,或者是象征。这个周末,我们都回去好不好,去河边走走,说不定会产生灵感。” “好啊。” 周六的下午,他们相约来到河边。在金色晚霞已布满天空,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出悦耳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清淡的香味。安澜深深呼吸,发自内心地感叹:生活是多么美好,此刻是多么美好!她扭头看看白桦,见他正凝神思考着什么,忍不住问:“想些什么呢?” “《绿流》,不就是指我们的母亲河吗?我们在这里生长生活了十多年,应该有很多感想、感慨。” “那么说,你心里有谱罗?”安澜有点嫉妒,又有些不甘心。 在发刊号,他们的作品都发表了。安澜写了一篇散文,白桦写了一首诗歌。安澜读白桦那首诗,直觉血流奔涌,心跳加速。这也是她的心声,是她一直想表达的,却被他写出来了。诗的名字是《生命里的绿流声》: 我常在梦里 听到淙淙绿流 在我脉膊里流淌 此时此刻 我就站在这条河流面前 河水哗啦作响 永远不知疲倦 像在告诉我 永远不要放弃 原来这并不是梦 它早已进入到我的生命里 安澜眼眶湿润了。原来她想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表达得更好。他是更好的自己。安澜看着白桦,不禁心潮澎湃,这个人,也许是上天派给她的,派他来照顾她、帮助她、陪伴她。那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她只有对他无私的坚定的爱。 任老师很欣赏两人的才华,周末的时候,常叫两人到家中,泡几杯茶,再让妻子炒几个菜,三人边吃边聊。安澜记得第一次去任老师家时,白桦穿了一套崭新的卡叽外套,一贯的解放鞋也换上了崭新的球鞋——他难得这么奢侈一次。白桦的刻意打扮,让安澜觉得很滑稽,又很心酸。 任老师很客气,招呼他俩坐下,几杯酒下肚,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那本经:“学校的语文教学太僵化,教条化,完全是照本宣科,阻碍了学生的独立思考与创造能力。阅读理解有标准答案还可以接受,作文都有标准答案简直不可容忍。老师备课呢,全得按教案,学生必须跟着教科书亦步亦趋。那些入选课文也有问题,有些已完全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如果说,鲁迅代表了批判、反思、自省,那也就只剩下一个鲁迅了,其余的,全是赞歌、脂粉、麻醉剂……” 安澜与白桦交换下眼色,心里很震惊。任老师的这番话,与学校其他老师的言辞作派太不一样了。犹如沉闷池塘里吹过的一阵清风,给人耳目清新之感。很多年后,每当回想起高中三年的时光,任老师家的周末茶时光,是最温馨的一抹春色了。 任老师家并不华丽,甚至说得上很简单,但却很精致。亚麻色的粗纺沙发,铺着白色的勾针靠垫,沙发的扶手,又有质朴的手绣纺织品,自有一派古朴儒雅。客厅的墙上,有几幅名人的山水画,据说是真迹,是任老师的友人送的。书房里一墙高的书架全堆满书籍,其间摆放夫妻俩各个时期的照片。 吃完饭,任老师会叫他新婚的妻子泡几杯茶,三人边喝边聊。就在那时,安澜与白桦知道了课本外的西方的卡夫卡,苏联的肖霍洛夫,日本的川端康成,印度的泰戈尔,还有中国的钱钟书与张爱玲……任老师给他们讲解中外文学,赏析名著名篇,在他的指导下,他俩的文学鉴赏能力有了提大提升。 《绿流》办得很好,在同学中影响很广泛。安澜与白桦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倾注了满腔心血。他们会因意见不一致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创作一篇文章深入探讨。白桦喜欢海子、西川的诗,安澜则欣赏顾城、惠特曼。白桦倾向于写杂文、评论,安澜则擅长写散文、随笔。文学就像一根扭带,把他们俩联结得更加紧密。就是在那时,安澜突然发现,白桦看她时,眼睛里多了一种东西,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那是什么呢,她一时说不出,柔情?不对,爱慕?也不是。安澜想了好久,一天,她猛然醒悟——是欣赏,或者赞美,是一种战友间志同道合、休戚与共的感情。 安澜突然意识到,白桦是她的宿命。他们心有灵犀,互相鼓舞,那份情感,并未体现在举止言语。也许是楼梯间一次温馨的互见,也许是课间操时遥望对方时绽放的微笑,也许是图书馆一张方桌下温暖的凝视。平静的面孔下,真挚的爱情茁壮成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三章 当头一棒 13 16岁的安澜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安澜完美地遗传了月姣窈窕的身材,白皙的肌肤。遗传自父亲的浓眉大眼,并没有使她的五官显得生硬,反而增添了几分英气。平日里,安澜都是披肩长发,如果上体育课,她会扎个马尾,活动后的脸蛋红扑扑的,细细的绒毛张开,像是涂了一层金粉。 安澜的邻桌,一个叫铃子的女同学,常趴在课桌上,花痴般久久地看她,时不时还感叹:“安澜,有时觉得你长得像王祖贤,有时又觉得像李嘉欣,反正是太好看了。”“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都是爹妈生的,为什么你那么好看,而我——像是从灶膛里拉出来的。” 安澜忍不住笑了,但不想理她。 安澜的同学,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那些专注于学习,上课很认真,下课也安安静静的同学,大多来自农村,他们既使与人交谈,声调也很轻,好像担心会吓到别人。但他们的学习成绩普遍好些。那些上课看小说、睡大觉、扔纸条,下课大呼小叫、上窜下跳的同学,多在在县城长大,是老师们非常头痛却又无可奈何的“街痞子”。农村的同学衣着简单破旧,为人老实做事本分,“街痞子”们则衣着光鲜,举止行为无所顾忌,有些甚至是放荡不羁。两种类型的同学,形成了既定的圈子,互相很少有交集。 铃子住县委大院,是组织部长的女儿,也是老师们眼里典型的“街痞子”。安澜的好朋友都是农村孩子,她自己从未觉得有不妥之处,铃子一天到晚嚷嚷:“哎呀安澜,你怎么回事,老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应该成为我们的朋友。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才一样。” 安澜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从上小学那天起,她就领教过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思量、取舍的地方。她的几个好朋友,与她的家庭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相反,他们给了她真诚、纯朴的友谊,快乐而又温暖的童年时光。 “那个寡妇的儿子,有什么好?你看上他哪点了,就因他成绩好?”铃子真是欠揍,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瓜相。 安澜马上拉下了脸。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白桦了,《绿流》编辑部都不见人影,他干嘛去了? 安澜问白桦班上同学,被告知他请假回家了。白桦家里没装电话,安澜联系不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她放下书包就往白家跑。 白家一个人都没有。邻居大妈说金枝病了,但她不肯去医院,就在村里卫生室打点滴。还说,金枝是累病的,丈夫去世这几年,她田间地头,家里家外忙活,一个人养几个儿女,终于撑不住,病了。她又不肯再找个伴,说已送丈夫“上山”,不可能再嫁了。 安澜心里很难过,折回家拿了几罐牛奶、麦乳精,还有一些水果,去探望金枝。金枝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黑,枯裂的嘴唇呈灰白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见安澜进来,金枝略略顿了顿,她仿佛迟钝了许多,好半天才客气地招呼道:“是安澜呐,你的好意阿姨心领了,但礼品我们是绝不能收的。” “这又不是很贵重的东西,阿姨,您收下吧。没有营养品补补身体,人会垮掉的。” 金枝两眼望向天花板,不答腔了。 安澜坐到金枝床沿,想要托住金枝的手,金枝仿佛受了惊吓般,猛地把手缩回来。安澜脸上尴尬,心里则很受打击,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金枝对儿子叹息道:“你去送送她吧。” 白桦跟在安澜身后,默默无语。几天没见,他明显瘦了,眼窝有些凹陷,眼袋也很明显,看来,很久没休息好了。安澜则满腹委屈,心情也很不好。她不明白,金枝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淡,冷得让人难以接受。 他们一直走到河边,在台阶上坐下,各想各的心事。 夕阳正一点一点落入水中,天边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白桦忧郁地注视着这条夺走他父亲生命的河流,缓缓道:“安澜,你知道这条河最终流向哪里吗?” 安澜心里不痛快,便背书似地吐出一大串:“洞庭湖最终汇入长江。它流经我们这儿,与澧水交汇,形成松澧洪道。洞庭湖是宽阔博大的河流,不仅水产丰富,还是长江中游重要的吞吐湖泊,因为它的容纳、沉淀,才有了长江不竭的清澈与生机。” 白桦奇怪地看看她,又扭头看看前方,若有所思:“书上说,一切河流的交汇之处,都是神圣的,那里的人们会有好运,得到幸福。” 安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白桦也不解释,突然道:“安澜,我决定退学,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我不能太自私,把重担压妈妈一人身上。” 安澜吓死了,人也清醒了,讲话结结巴巴:“你千万——别,别,冲动。你妈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千万别一时冲动。”安澜吞咽了下,缓过气来了,“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熬过去就好了。你如果草率决定,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你写的诗,不记得了?‘……告诉你永远不要放弃’” 白桦欲哭无泪,安澜急了:“只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再苦再难,你都要坚持下去。我会尽全力帮你。” 安澜说到做到。在学校里,她打菜总是两份,一份是给白桦的。周末回家,她会在书包里塞各种营养品——那是月姣为她准备的,有牛奶、罐头、麦乳精、水果等等,但她并没有带到学校,而是先去白家,一股脑地丢给金枝,再赶去学校。金枝不肯收,但安澜总是扔下就跑,金枝根本赶不上她。 金枝渐渐恢复了健康,白桦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他对安澜非常感激,两人感情似乎更好了。 周末回家,他们很少同行,因为白桦为省钱一般选择骑自行车,安澜则坐公汽,或是搭农场的便车。那天,安澜收拾行李耽误了点时间,走出校门时天色已晚。她正沮丧,只见白桦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像是在等她。“你常坐的那班车走了,末班车也没有你,我便在这等等看。”白桦轻描淡写,却是字字真情。 安澜笑了笑,很自然地跳到了车后座。 春天的傍晚雾气有点重,公路旁的树木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有农舍的屋顶升起炊烟,狗叫声此起彼伏。天光渐渐暗下来,生活的画卷缓缓收起。 安澜坐在白桦身后,内心并不孤单,想反,她有一种安全感,充实感。他们说说笑笑,时间从身边快乐地滑过去。走过差不多三分之二路程时,突然“卡嚓”一声,链条断了。白桦的这辆老破旧已服役多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掉键子。 两人茫然地望望四周,暮色已笼罩整个乡村,除了零星的狗吠,几乎已寂静无声。白桦卸下安澜的书包,夹在车后座,自己推着车走,安澜在一旁步行。夜色渐渐掩盖了最后一抹日光,空气中凝结了一层薄雾,气温陡然凉起来。安澜下意识地抱住双肩,白桦犹豫了下,还伸出左手,搂住了安澜的肩膀。 他们相识多年,情深意重,但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这还是第一次。安澜感觉血液瞬间沸腾,全身都暖和起来,脸色也由浅转深,变成酡红。白桦知道她不好意思,故意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虽是晚上,但夜景迷人,作首诗吧。” “作不出。” “那,就选首诗,能代表当下心境的。” “你先——”安澜也狡猾了一回。 “嗯——”白桦偏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流畅地读出: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这是顾城的诗。不知为何,白桦会想到它。 安澜侧头看看白桦,他的双眼在农舍流泄出的灯光下,亮闪闪的。 夜,更浓了,霜露,更重了。白桦将安澜搂得更紧了,他们几乎是紧紧相拥。黯淡的灯光投射在灰白的砂石上,指引着他们向前。青春与爱情在这个美好的夜里,显示出它最美丽的模样。在后来艰难而又漫长的年月里,安澜常咀嚼这些回忆,如同有甘甜的汁液涌出,稀释了生活的苦——她又重新燃起希望与勇气。 回到场部大院,已是晚上9点。白桦把安澜送到农场大门,再独自回家。 第二天,安澜去探望金枝。金枝见到安澜,笑得很勉强。她客气地说:“上次生病真多亏了你,以后不知如何报答。” “阿姨您说哪儿话,一点小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安澜轻快地说。 金枝叹了口气,走开了。 安澜到白家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听见月姣愤怒的骂声:“安澜,你赶快给我滚回去。” 天啦!是妈妈的声音,她怎么会来这里。 盛怒的月姣站在院子里,那样子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见到安澜便拎着她的耳朵往外拖。 “哎,你这人怎能这样,能不能对孩子好点。”金枝看不过去。 盛怒下的月姣像是火柴被划着了,掉转头对金枝咆哮:“廖金枝,我教育孩子不用你管,你管好你的儿子就是了,教他不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谁幻想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月姣气起来,常口不择言。 金枝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看着围观的人们簇拥月姣母女俩远去。 原来。昨晚有好事者看到白桦送安澜到农场大门口,两人手拉手地道别,便添油加醋地乱编,说两个孩子在谈恋爱,约会很晚才回来……一夜之间,谣言便像长了脚,跑遍了农场。第二天一大早,邱丽便像赶集似的,急匆匆地逮住月姣,眉飞色舞道:“月姣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们家都要和白寡妇家结亲家了,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月姣以为她又来无理取闹,便不加理睬。 邱丽跟在月姣身后,细细碎碎道:“你还不知道吧,昨晚有人亲眼看见,你们家安澜和白寡妇约会,两人手牵手,可亲热了,说不定啊,还亲嘴了,哈哈哈……我们都是养女儿的,我可提醒你哦,可是破了身——” “啪——”月姣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邱丽的脸火辣辣地痛,她野兽般朝月姣扑冲过来,月姣用力一推,邱丽一屁股跌地上了。 “啊——”邱丽撒起泼来,边哭边骂:“女儿是个贱货,还装得比谁都高贵,不要脸,呸!一家人都是贱种……” 月姣急火攻心,血“突突突”地往脑门冲。她扒开看热闹的人群,直奔白桦家,她恨不得把安澜拖出来,狠狠给她两嘴巴。 安澜觉得自己真是丢尽了脸。月姣拎着她拖回家,刚进门,便“啪啪”两个巴掌——安澜生平挨的第一次耳光。 “从小就不争气,胳膊肘往外拐,长大了还尽给我丢脸。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月姣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铁青,样子很可怕。 “谁不要脸?我做什么了?”安澜无缘无故遭受奇耻大辱,很委屈。 “你还嘴硬。知道别人在背后讲得有多难听吗,你知道一个女孩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名节,名誉。你真是把我们家的脸都尽了……” “别人在背后说——你就相信了?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安澜泪流满面,气得浑身发抖。 月姣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从今往后,不许再和白家那儿子在一起,要是让我看见了,小心打断你的腿……” 安澜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只有悲愤,心痛,委屈,无助。一夜之间,美好的大厦便被摧毁成残垣断壁。她突然恨死妈妈了,恨她蛮不讲理,恨她简单粗暴。她更恨那些搬弄事非的人,她恨—— 安澜靠在墙上,委屈地哭了很久。她第一次发觉,冥冥之中,像有股强大的力量,横亘在她与白桦之间,阻碍他们走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摸不着,又摆脱不了。 在白家,金枝冲白桦发脾气:“你能不能争口气,别去搭理人家女儿。你也听到了,人家说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凡有点志气,也不要让人家这样说。我们家虽穷,但穷要穷得有志气。” 白桦将牙帮咬得紧紧的,不说话。 金枝开始泪水涟涟。“我知道你们从小感情要好,但你要知道,将来你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与其以后痛苦,不如现在就断了念想。儿啊,咱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她再好,也是她父母的女儿,他们家是不会让她和你——更何况,当年你爸出事,都是他们家害的,这仇,我还没算的……” “够了!”白桦大吼一声,冲出门去。他心里憋得慌,感觉快喘不过气来。这些大人是怎么了,他和安澜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凭白无故地遭此羞辱。他真是烦透了。白桦在外面左冲右突,发觉竟无处可去。他长长吐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到家中。 此后,安澜遇见金枝,对方连客气话都没有了。这个结果,对于安澜,无异于当头一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四章 门户之争 14 安澜虽成长于干部家庭,但她为人真诚,谦和礼貌,加上学习成绩较好,赢得老师同学的一致喜爱。 铃子一直竭力地拉拢她。“哎呀,安澜,你好歹也是处级干部的女儿,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土包子似的,好不好。”“成天跟那些乡下人混在一起,一点品味都没有,我都替你着急。” 铃子在同学中的确是最有品位。她的衣服成堆,光羊毛衫就有十来件,开衫的,套头的,蝙蝠袖的,荷叶边的,红的,绿的,蕾丝的,绣花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每天换着穿,就像时装表演一样。铃子最喜欢的饰物是丝巾,也是多得惊人,方形的,三角的,真丝的,羊毛的,长的,短的,外加各种颜色,搭配各式衣服,一个月可以不重样。铃子说她的丝巾县城根本买不到,都是别人送的,有些是省城货,有的还是香港货。 安澜穿着很朴素,平时都是在农场裁缝那儿量身定做,做工虽精细,款式却老旧。安澜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铃子却像发现了怪物似地,高声嚷嚷:“天啦,安澜,你怎么把自己穿成中世纪的大妈了,这也太糟蹋你的美了……”“都90年代了,你怎么还把自己弄得像个出土文物似的……”“你们家是不是欠了人家裁缝的钱,她是故意整你吧,肯定是故意的,她想毁了你……” 安澜对穿着打扮完全没研究,以前都是月姣全权打理,现在被铃子这样打击,心里也有些发毛了。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何况安澜心里有爱恋的人,她也希望自己在白桦眼中,是永远漂亮的,美好的。 铃子见安澜茫茫然,便开始指点江山。“这款式5年前就流行过了,花色要淡,掐腰要细……”“不要非黑即白,太单调了,颜色可以亮丽点,丰富点,才配你青春的年龄,漂亮的脸蛋……”“不同的款式、风格、颜色,要搭配不同的鞋子,知道吗,有没有听过‘不会穿鞋穷半截……’” 铃子自告奋勇做安澜的服饰顾问,一有空就拉着安澜上街挑衣服。安澜记得她第一次与铃子上街,铃子帮她挑选了一套紫色条纹衬衣配灰色的裙裤,一套粉白格子衬衣外搭浅黄色毛衣,下面是黑色荷叶边短裙。安澜穿着新衣服到教室一亮相,同学们都张大了嘴巴,“仙女”、“仙女”地赞叹。安澜从教室走下楼梯,高年级的男生扎堆靠在栏杆上行注目礼,差点把护栏压垮。 安澜觉得,铃子虽然贪玩,但人也还爽朗,对自己挺仗义,便渐渐走近了。 铃子成绩一塌糊涂,玩的方面却是“多才多艺”。她舞艺超群,是舞厅的常客,唱歌也还行,经常泡卡拉ok厅。她还打得一手好桌球,常拖安澜去打球,当然,安澜每次都拒绝了。铃子要求与安澜同桌,这样可方便她抄作业。安澜很无奈。铃子提出教安澜跳舞,安澜表示没兴趣,铃子指着安澜的鼻子,摇头道:“你呀,真是榆木脑袋,油盐不进。” 从高一开始,安澜就会收到很多情书。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情意绵绵的告白,有时就是直接了当地问她: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安澜都是置之一笑,从不当回事。这段时间,每天打开课桌抽屉,里面都放置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没有留言,没有说明,不知是谁送的。玫瑰花娇艳欲滴,应该是在花店买的。看来,这人家境富裕。刚开始,安澜还有些好奇,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送花人是谁,她也不关心了。 那天,安澜连蹦带跳地走向教室——好心情真是掩饰不了。高二年级在三楼,她已爬完了两层楼梯,抬头发现一个人右手臂撑住墙壁,居高临下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哎哟,这么高兴啊!因为那个寡妇的儿子吗?”“收了那么多玫瑰花,就没想过打听下,那送花的人是谁?”那人阴阳怪气的,横眉竖眼,令人讨厌。 安澜知道这个人,是县长的公子,叫阳刚,与白桦一个班。原来那些玫瑰花是他送的!真扫兴。 安澜不理睬他,往上迈了几级台阶。阳刚又把左手搭在栏杆上,不依不饶。“看来,我得动真格的了。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追定你了,”阳刚走下一级台阶,逼近安澜,安澜吓得往后退,“我得让所有人看到,校花是我阳刚的女朋友,只可能是我的。” 阳刚恶狠狠的样子令安澜很害怕。阳刚见她那样子,又轻蔑地笑了,抬起左臂,放她过去。安澜提心吊胆地走过去,阳刚在她身后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安澜没多久便把这事忘了。直到有一天,铃子走过来,对她说:“安澜,放学后请你吃晚饭。” “我就在学校吃,懒得出去。” “别这样。能和校花一起吃饭,可是件非常荣幸的事。我也难得请你一次,一定得给我面子。”铃子冲安澜挤眉弄眼地。 最后一节下课铃响了,安澜还没走出教室,铃子就挡在她面前:“走吧,安澜,不就是吃顿饭嘛,又不会吃了你,”铃子走过来拖安澜,“这是我第一次请你,一定得去。” 铃子带安澜来到一家装潢很洋派的餐厅,一口气点了十个菜。安澜急忙制止:“就两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太浪费了。” “没事。”铃子毫不在意,看都不看她。第一道菜上桌,两人刚举筷,阳刚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子哥。 “安澜,这是阳刚,县太爷的公子,你应该认识吧。”铃子站起来给两人介绍。 安澜明白了,心里后悔不迭。 “我和阳刚一个院子里长大,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他是我最铁的哥们。”铃子包一嘴的菜,边吃边说,桌上掉一堆菜,“阳刚豪爽仗义,人又高大威武,全校只有你配做他的女朋友。”铃子大大咧咧,几句话便把“鸿门宴”挑明了。 安澜低头吃饭,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她还是第一次和这些“街痞子”接触,此前,她是绝对想不到,还会和这些人坐一桌吃饭。安澜紧闭嘴巴,一句话都不讲。 阳刚坐在安澜身旁,殷勤地给她挟菜。安澜便觉起一身鸡皮疙瘩。阳刚一副国字脸,高个,看上去很挺拔,只是头发有些稀疏,小小年纪的,就有了早秃的迹象。 “安澜,你知道吗,你家虽然在乡下,但你爸爸是农场书记,与阳刚他爸爸一个级别,你们才门当户对,”铃子说话很大声,满嘴的菜差点喷到安澜的脸上,“那个白——你们差距太大,你爸妈绝对不会同意的,你趁早跟他断了,免得以后痛苦。” 安澜低着头,眉毛拧成了绳子。 “就是,就是,真想不明白你看中他哪里了。”一个中分头插嘴道。这个人安澜认识,与白桦、阳刚一个班,叫陈军,是建设局长的儿子。 “要是嫁到他家,以后有得你苦吃,我都担心,有没有你一口饭吃。” “那可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几个公子哥七嘴八舌,纷纷替安澜不值,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安澜心里很烦,觉得他们很可笑。这些人太自以为是了。他们吃父母的穿父母的,寄生虫似的,从不知生活艰辛,他们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只是因为投胎比别人好,就以为拥有了嘲笑别人、贬低别人的资本。 安澜拉下脸,说有些不舒服,要早点回学校。几个男孩子赶紧吩咐阳刚:“你送安澜回去。” “不用了。我先上个卫生间。”安澜躲进卫生间,挨了大概十来分钟,才迅速离开。 有了这顿饭局,阳刚觉得拉进了与安澜的距离,便拜托铃子从中斡旋,多做安澜思想工作,多替他说好话。于是,铃子几乎每天都有给安澜的东西,水果、鲜花、丝巾等等,五花八门,源源不断,但安澜眼皮抬也不抬,直接叫铃子退回去。 那个叫陈军的,也是阳刚的死党,替阳刚递过几次电影票,安澜当场黑脸,以后看到他便直接掉头,不与他产生任何交集。 安澜态度坚决,铃子无可奈何,唉声叹气道:“你不愿与阳刚交往,也不要和那白——你们真是太不相配了。以你这么好的条件,以后什么男朋友找不到。” “你还讲我就跟你断交。” “好啦好啦,不讲了。” 安澜心里也挺烦的。阳刚死缠烂打,闹出很大动静,安澜担心,老师同学会对她产生看法。特别是白桦,他会怎么想?安澜放心不下,放学后,主动去找白桦,白桦像往常一样,宽厚地笑笑,还说:“我们从未一起去看过电影,听说,最近有部很感人的电影,我们去感受感受吧。” 安澜知道白桦是宽自己的心,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个周末,他们没有回家,周六上午,白桦破开荒地陪安澜逛了会街,然后才悠闲地踱步到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的墙上,《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做得特别煽情,还煞有介事地附了友情提示:请自带手帕纸巾。 安澜不禁哑然失笑,这也太夸张了吧。白桦一脸笑意,“夸不夸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就看,谁怕谁。” 他们第一次并肩坐在黑暗的环境里,安澜觉得很新鲜,也很开心。电影开始了,果然很苦情,特别是女主被丈夫抛弃,生孩子时自己拿剪刀接生时,影院里响起一片哭声。安澜瞥了一眼白桦,想看看他的表情。白桦坐得端端正正,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被剧情吸引住了。安澜正诧异,白桦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安澜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心怦怦跳个不停。她一脸绯红,幸好黑暗掩盖了她的窘态。安澜想把手抽出来,可白桦抓得紧紧的。这个白桦,搞的什么鬼,把自己骗进来,就是为了牵她的手? 影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擤鼻涕声,有人还捂脸压抑地抽泣。安澜前面那人,肩膀夸张地抖动着,那样子比失去亲人还痛苦。 影厅亮起了灯,电影终于结束了。一张张泪眼婆娑的面孔,一双双红肿的眼睛,在炫目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滑稽。安澜没有哭,她只想笑,至于电影内容,她几乎全记不清。 白桦从始至终都是笑着的。他站起来,安澜的手才得以释放。安澜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僵硬,一双手汗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你没哭,眼眶都没湿。”从影院出来,白桦戏谑地看着安澜,坏坏地笑。 安澜心虚,脸又红了,但还想作无力辩解:“太夸张了吧,那些人。”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做人不厚道。”白桦努力憋住笑。 “你才不厚道呢。根本就是个圈套。”安澜做势要揍白桦,白桦趁机逃跑。 “哈哈哈,”白桦边跑边笑,“真是太好笑了,有人在里面坐了几个小时,居然没掉一滴眼泪。不知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想我吧。” “你还笑,我和你绝交。”安澜是真生气了。 “好啦,逗你玩的。”白桦停下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把笑意抹掉。“只是想让你开心点,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好。” 一句话触到安澜的伤心处,眼眶迅速染红了。 白桦扶住安澜的肩,正色道:“我们应该互相信任,有什么事互相帮助。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我。” “可——” 白桦将安澜揽入怀,脸轻轻摩挲她的头发,“这种事情很正常,应是意料之中的,我们自己不乱,没人能扰乱我们。” “嗯。” 白桦真是太好了,体贴入微,又善解人意。安澜舒心地笑了。她觉得,有白桦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害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五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 15 进入高三,学习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安澜与白桦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绿流》仍在办,但主要由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负责,他们只偶尔参加讨论,发表自己的习作之类。 元旦前夕,任老师把他俩叫到家中,商量元旦汇演事宜。安澜他们好久没来任老师家喝茶了,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任老师说,学校只在“五四”和元旦举办文艺汇演活动,毕业班一般不参加,但他希望高三也能参与,拿出一个两个优秀节目,一来锻炼自己,二来给学弟学妹们好的示范。 “那,排什么节目好呢?”安澜问。 “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这种县级中学的学生最缺乏什么,”任老师思索道:“我觉得是一种审美能力,主就文学而言,审美能力是很低的。教科书只教给了你知识,但教不了你的审美。审美是需要在实践中磨励的。我想排一段莎翁的戏剧。” 安澜与白桦很惊讶,互相对望一眼。“这么短的时间,来得及吗?”白桦问。 “我有现成的剧本,因为很早以前就有这想法。莎翁的戏剧语言华丽,文辞优美,表演他的作品不仅可锤炼表演能力,还可在表演中了解戏剧,感受古典文学的魅力。这个过程也是培养文学审美的过程。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排练,你们抽得出时间么?学校那儿,我会去争取。” “应该没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以《绿流》杂志为名演出,由安澜白桦主演。消息一出,举众哗然。安澜与白桦的恋人关系,学校几乎无人不知,有人说,任老师这样做,分明是在鼓励早恋。任老师也不申辩,有次,他对安澜与白桦说,青春期的恋情并不可耻,只要不影响学习,就没有必要当头棒喝。相反,他认为,纯真的爱情是稀缺而美好的,常是我们内心最温暖的记忆。 安澜第一次表演舞台剧,如履薄冰,便去找白桦商量。白桦的学习很好,年级排名一直是前五,最主要的是,在安澜的内心深处,白桦总是可依赖,可求助的人。他一定会给自己好的建议,好的方案的。安澜这样想。 19岁的白桦已长成俊朗的青年,眉眼之间有了一种书卷气。与安澜相识相知多年,他早已认定,安澜便是他今天的恋人,今后的伴侣。他对安澜的爱恋,随着年龄见长,愈发浓厚,日渐深沉。当安澜出现,他清澈的眼睛立即浮现喜悦之色,如一道亮光突然扑入眼帘。当安澜离去,那束光会追随安澜的背影离去,直到完全消失。 也许是学习好的缘故,白桦较以前自信了,对待恋情,也很主动。他顺理成章地以为,安澜是他的恋人,将来他肯定要娶她的。不可能是别人,这个想法,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形成了。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了,白桦大大方方地走到安澜身旁,小声道:“我们出去走走,清醒清醒头脑,顺便谈谈节目的事。” 安澜跟在他身后。他们在学校操场上散步,有熟悉的同学经过,冲他们嘻笑,做鬼脸。白桦毫不在意,安澜却羞得无地自容,白桦便提议道:“我们到校外走走吧。” 沿着学校宽阔的围墙,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皎洁的月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四周安安静静的。两人都不吭声,只听得见脚下卵石的飞溅声,枯树叶踩在脚底的崩裂声。安澜说起节目的事,白桦支支吾吾地回答,完全心不在焉。白桦的步履渐渐慢下来,不觉已落安澜几步距离。安澜正奇怪,白桦突然停下,问:“安澜,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安澜回过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那天,安澜穿了一件乳白色马海毛毛衣,胸前两侧编织有两股“麻花”,显得青春洋溢。里面是一件碎花衬衣,衣领露出毛衣外,休闲的风格却凸显出安澜的淑女气息。下身是一条宽腰麻布休闲长裙,勾勒出安澜纤细的腰枝、窈窕的身段。淡淡的月光下,安澜美得有些不真实,她青春的身影比以往更加俏丽。安澜困惑地抬起眉,那表情使得她粉粉的脸庞特别纯真可爱。白桦深呼吸,压抑住狂跳不止的心,快步走上前,捧起了安澜的脸,深深吻下去。 安澜吓坏了,想退缩,却已来不及——白桦的嘴唇已经印上了她的。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吻,她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良久,白桦的脸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但他的手仍然捧着安澜的脸。白桦眼睛里全是柔情密意,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安澜——我,我想说,我——爱你!已经很久很久了,从你成为我同桌的那一天起——”白桦轻轻吁了一口气,重新把安澜纳入怀里,滚烫的脸贴紧安澜的头发,眼睛里全是星星,晶晶发亮,“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永不分开,好吗,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 安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任凭白桦搂在怀里,软绵无力地贴着他的胸膛,只听到白桦“咚咚咚”地心跳。她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到,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揽住了白桦的腰。 月光明朗,时光正好。 回到学校,已是夜阑人静,校门锁了。安澜像坏孩子那样,爬上高高的铁门。她心里没有恐惧,反倒有种恶作剧的快乐。 女生宿舍大门也关了,这是一扇小型铁门,门的上方是水泥横梁,安澜想进去,只能翻围墙。 女生宿舍的管理员是教导主任的夫人,不知何故,嘴歪了,牵扯脸上的肌肉,导致五官扭曲变形。这女人姓何,大概五十来岁,不过看不去更老,同学们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何老歪”。也许生理上的缺陷会带来某种心理上的缺陷,何老歪看安澜特别不顺眼,平时查寝室,在安澜寝室逗留的时间最长,有时还会在安澜的床前打转,小眼睛警惕地左转右转。每当安澜出现,她的目光会迅速地集中,像手电筒突然聚焦,打在人身上。而且,这手电光还特别不怀好意,上窜下跳地,弄得人很不舒服。如果何老歪在女生宿舍门口见到白桦,那更不得了,两眼火星直冒,像是与他有深仇大恨。安澜常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哪里得罪何老歪了?幸好自己一向遵守校纪校规,没有把柄抓她手上,不然,还不知她会如何刁难。 安澜与白桦在宿舍围墙外跳跃比划,商量该怎么翻越,突然,手电光打在了他们脸上。 何老歪急匆匆走过来,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去了?” 安澜吓得一脸苍白,哆嗦着退到白桦身后。白桦边赔笑脸边解释,说学校元旦要排演节目,他们在校外一商议,不料耽误了时间。何老歪看都不看白桦,只管把仇恨的眼睛扫向安澜。那架式,恨不得要把安澜烧成灰。 “你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自重的女孩子。你父母没教过你吗,没教你怎么做守规矩的女孩子吗……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专门谈恋爱,我最讨厌这种人……”何老歪的头很小,留短发,长年穿藏青色或土黄色的宽大褂子,使她看上去像个男人,特殊年代特殊身份的男人,哪个年代呢,哦,对了,革命年代的打手——对,就是那种革委会的打手!想到这里,安澜摇摇头,想不明白当年教导主任是怎么把她娶进门的。 安澜的举动没能逃过何老歪的眼睛。她见安澜摇头,愤怒的脸更加狰狞,“你摇什么头,不服气?是不是要我把你送到教务处去?这么晚了,你要把全校的人都惊醒?” 安澜倒吸了一口凉气。白桦赶忙陪不是:“她绝没那意思,我们真的只是不小心忘记了时间。” 何老歪还是不看白桦,直接走到安澜面前,恶狠狠地说:“我就知道你这种女孩子不会是好东西,就会借着漂亮的脸蛋勾引男生。” 安澜忍受着侮辱,脸色铁青。茫茫夜幕下,三人僵持着,白桦很急,只得再次央求何老歪:“真对不起,我们真是商量重要的事情,下次再也不会了。如果您不信,可以去问语文教研组组长。” 也许是何老歪觉得深更半夜的,大动干戈也不太妥当,便愤恨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女生宿舍的门。末了,还盯着安的背影,阴冷地说:“这是第一次,如果再让我碰到,肯定报告校长,把你开除了。” 这一夜,安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这个夜晚太惊险,太令人难忘了。她爱白桦,是毋庸置疑的,但她还从未想到过——他会吻她。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他们比以往更近,近得就像是一个人。不过,也挺羞人的,原来两个人相爱,还会这样——天啦,简直太丢人了!安澜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白桦的温度还在,她羞涩地拉起被子盖住脸。还有那个何老歪,她阴鸷的眼睛多么可怕啊,简直就是个魔鬼。安澜又把被子拉下,露出头,紧张地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 一连几天,安澜精神有些恍惚,一会儿或莫名其妙地兴奋,一会儿又无缘无故地唉声叹气。铃子常奇怪地看着她,忍不住问:“安澜,你怎么啦,谈恋爱谈昏头了?” 铃子的成长总比同龄人快几个节拍。她胸部丰满、臀部结实,看上去不像是花季少女,完全是成熟女性的模样了。铃子交了男朋友,是县公安局的警察,安澜见过那男子,高高大大的,开着警车满大街跑。有次还把警车开到学校,接铃子放学。可能是个头太高的缘故,那男子见到铃子便躬着腰,替铃子开车门的时候,躬腰的角度很大,这使他看上去有点驼背。 铃子还是经常充当阳刚的说客,对安澜有种恨铁不成钢地惋惜。“县长家的公子你不选,却偏偏选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我们院子里就有好几家想跟阳刚家结亲呢,想着法儿让女儿跟阳刚有接触,你倒好,送上门的富贵不要,专跟好日子过不去。” 安澜就拉下脸,不理她。 元旦汇演很隆重。学校首次将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片断搬上舞台,同学们既新奇,又兴奋。 厚重的绒布帷幕拉开,旁白上台: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这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 还有那两家父母的嫌隙, 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 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舞台上,安澜与白桦很投入,认真演绎罗密欧与朱丽叶凄美的爱情故事。 白桦: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过我在看见她这短短一分钟的欢乐。不管侵蚀爱情的死亡怎样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语,把我们的灵魂结为一体,让我能够称她一声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遗恨了…… 安澜:充实的思想不在言语的富丽,只有乞儿才能够计数他的家私。真诚的爱情充溢在我的心里,我无法估计自己享有的财富…… 安澜就像是表达自己的心声,朱丽叶的快乐与痛苦,她能深刻体会。她与白桦一同回家后的第二天,妈妈打在她脸上的那一巴掌,仍在隐隐作痛。还有金枝,冷淡的态度令人心寒,她和白桦似乎没有未来…… 舞台上的安澜脸颊驼红,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闪烁。舞台下,观众情绪激昂,有人发出了“嘘、嘘”的口哨声,“亲一个,”“啵一个,”有人突然起哄,引来一片哄笑。阳刚坐在台下,目睹这一切,妒火熊熊燃烧,拳头捏得咯嘣响。 汇演结束后,一群男孩子围住白桦开玩笑:“嗨,白桦,你不会像罗密欧那样殉情吧……”“你和安澜是不是毕业就结婚啊,娶了美丽的朱丽叶,一定要请我们喝一杯哦……” 阳刚忍无可忍,黑着脸低喝一声:“白桦,你给我出来。” 白桦不知何事。阳刚把白桦叫到僻静处,挥手就是一拳,没等白桦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拳、第三拳。白桦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阳刚吐了口唾沫,踢白桦一脚,愤恨地说:“我叫你能,我叫你得意,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安澜是我阳刚的,你休想夺走。今天给你提个醒,把老子惹毛了,休怪我不客气。” 听说白桦被打,安澜急忙赶到医务室,见白桦鼻青脸肿,鼻血流到嘴里,眼角一片淤青——差点伤到眼睛了。安澜气得颤抖,掉头便找阳刚算账去了。 在楼梯间,安澜与阳刚狭路相逢。安澜扬手给了阳刚一巴掌:“你真无耻,狗仗人势——” 阳刚懵了。他还从未挨过别人的打,何况是自已心爱的女孩。待他反应过来,便恼羞成怒,一脸紫绿,冲上前抓住安澜的肩膀。同学们吓坏了,不知他要干什么,想把他从安澜身边拖开。 安澜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男人,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要是白桦有什么事,我去告你!” 一听白桦的名字,阳刚更怒了,抬起手臂准备打人。几个男同学冲上前,架住他的手臂,反绑住,使得他与安澜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我会收拾你的,你等着。”阳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额头上青筋暴凸,还冲安澜踢了几脚。几个男同学好不容易把他拖走了。 安澜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萎顿下来,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哭出声来。 阳刚因打人被学校记了小过,安澜与白桦虽然没受处分,但更加有名了,三人成为校园的知名人物,被大家津津乐道。 金枝知道儿子因安澜挨打,那还得了,白桦回家便逼儿子跪下。白桦长这么大,除了跪拜祖宗,跪拜亡父,还从未下跪过。他坚决不从,金枝怒不可遏,扬起棍子打在白桦小腿上,白桦“扑通”一声跪下了。 “要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我还不如死了好。孽障!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是要你为女人出头,打架?人家都是有钱人,你去掺和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马上要高考了,你不好好读书,还跑去跟人打架,你对得起谁?你想和我一样,种一辈子田是不是,你想和我一样,受尽人家欺侮是不是?这些年我们家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金枝边骂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白桦也酸楚起来,他咬紧牙关,暗下决心,一定要发奋图强,争取高考金榜题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生命里的绿流声》正文 第十六章 “破鞋” 16 每道阳光的背后都有阴影,美好的事物总会有人想涂满卑俗的图画。 那天,看上去很平常。高三年级进入最后的冲剌阶段,教室里很安静,只听见钢笔落在纸上的“莎莎”声。除了学习,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安澜白桦一心一意备考,除了中午吃饭,一天周也难得见次面。 铃子却无所事事,仍然玩世不恭。她正处于热恋,笑神经极低,像晴空下的干柴,一点即燃。铃子的面庞愈发红润饱满,隆起的胸部像奶过孩子似的,她那丰腴的身体与安澜苗条的少女体型迥异。铃子从不把别人异样的目光放在眼里,似乎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这些日子,她常神神秘秘地凑到安澜耳边,鬼鬼祟祟地:“老实交待,你和那寡妇的儿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啊,莫名其妙。”安澜很烦她。 “就是有没有亲热的举动,比如亲亲嘴之类的。” 安澜红了脸,白她一眼,“没有”。 铃子不依不饶。“不会吧——那寡妇的儿子那么衰,连接吻都不会?” 安澜觉得她真讨厌,不再理她。 铃子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经常做东请同学吃饭,所以总有人围在她身边。但安澜从不接受她的吃请。安澜有前车之鉴,“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天连续三堂测试后,安澜已是头昏脑胀。铃子提议道:“安澜,我们去看电影吧,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据说超级棒,”铃子打了个哈欠,用手捂住嘴,继续怂恿,“去嘛,斯瓦辛格主演,他可是好莱坞最红的动作明星。” 安澜用手支住额头,“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正因为太累了,才需要放松嘛,不然会累出病的。我们不吃饭,就在街上随便买点吃的,好不好。” 经不起铃子的死缠烂打,安澜答应了。 电影时间很长,比一般的国产片要多30分钟。从电影院出来,已近晚上10点。铃子在夜宵摊上买了一份唆螺,一碗炒粉,一碟鸭掌,全打包,两人边走边吃。到学校时大约晚上10点半,大门已上锁,校内漆黑一片。 安澜准备翻铁门,被铃子制止了:“算了,安澜,今晚我们另找地方去住,要是被何老歪抓住,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安澜想起上次被何老歪抓住时,何老歪那阴鸷的眼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要是又被何老歪抓住,说不定真会把自己开除。 铃子的男朋友在城关派出所有一间宿舍,方便他办案时休息。铃子说:“今晚我就陪你睡那吧!离学校也不远。” 城关派出所在闹市区,紧邻县城最大的集贸市场。两个女孩步行至派出所。铃子打开房门,她男朋友和阳刚居然在房间里。安澜如五雷轰顶,想夺门逃走,没想到阳刚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捉住。铃子和她男朋友趁机溜出门,临走还笑嘻嘻地对安澜说:“你们好好聊啊!” 阳刚把门反锁,顺势拉安澜一把,安澜就掉他怀里了。安澜只觉血液澎湃,灌上头顶,心都跳到了嗓门尖上。她一边挣扎,一边尖叫:“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阳刚绞住安澜的双手,边吻她边往床上推。安澜吓坏了,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感到恐惧,真实地触及到恐惧。“啊——救命啊,”安澜哭出声来——“求求你,放了我——”安澜声嘶力竭的呼喊,甚至是哀求了。 阳刚用力把安澜推倒在床上,骑在安澜身上,手忙脚乱应付安澜挥舞的手脚。“别喊了,安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是真心的,会一辈子对你好……” 安澜感觉自己已站在悬崖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虽然她的性启蒙较晚,但起码的常识,她还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她不能,她绝不能让他得逞。白桦,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阳刚已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又准备腾出手来脱安澜的。恐惧,愤怒,生死挣扎,安澜拼尽全力,抽出一只脚朝阳刚奋力踹去,只听见“哎哟”一声,阳刚从床上滚下来,痛苦地捂住下身。没等安澜缓过神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忿忿的阳刚意兴全无。他整理下衣服,拉开门走出去。安澜听到大门反锁的声音,然后是“啪”地一声,电闸被拉下来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安澜在惊恐中听到阳刚的脚步渐渐远去。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在漆黑的小房子里,安澜害怕得浑身发抖。她不敢睡觉,可是又逃不出去,只得睁大双眼蜷缩在墙角。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想念白桦啊!想念他清澈的眼睛,想念他看自己时温柔的眼神,想念他温暖的怀抱,还有那醉人的吻。 安澜哭起来,哭了很久,泪水把衣袖都浸湿了。黎明时分,在黑暗中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安澜,昏昏沉沉睡着了。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揭开了沉沉的夜幕。雄鸡开始啼晓,迎接熹微的黎明。一缕温和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亮了憔悴的安澜。 阳刚生了一晚的闷气,上学经过小屋时,还是把门锁打开了。“啪嗒”一声,房间里突然光亮了,陡然的强光剌激,精神极度虚弱的安澜半天睁不开眼睛。她的头像是要炸开了。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被阳刚扶起,摇摇欲坠地,走出门去。 集贸市场的商户已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学校有几个买菜的老师看见了他俩。安澜头发凌乱、形容憔悴,而且被阳刚架着,有气无力地,像是受到了摧残。这情景太令人遐想了,这发现是多么地振奋人心啊! 几个老师既惊愕又兴奋,回到学校便把消息传播了。在这湘北腹地偏远闭塞的小县城,在无聊乏闷中麻木度日的人们,是多么需要新鲜奇特的故事剌激他们的神经。现在,一个重磅新闻就摆在眼前!这将是一次娱乐的狂欢,一次渲泄沉闷的绝佳机会。很快,传言就像一根传电的导线,迅速传遍了校园、县城,甚至农场。 安澜回到寝室后,沉沉睡了半天,这似乎更能印证传言的真实性。安澜一觉醒来,天完全变了。 “破鞋”,“破鞋——”安澜走在校园里,身后有一些“街痞子”幸灾乐祸地叫喊。有人从身边经过,神神秘秘地窃窃私语:“真可惜,校花被阳刚糟踏了。”有人卷起嘴角,报以鄙夷的冷笑。安澜走进教学楼,人群自动闪向两侧,让开一条道让她通过,就像她会传染某种瘟疫似的。安澜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但她绝对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糟糕。 坐在教室里,无数束目光投向她,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冷漠,有鄙视,有难以置信,当然也有同情。安澜如芒剌在背,忐忑不安。下课后,有两个“街痞子”站在教室门口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压抑的笑声。安澜听到其中几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听说她被阳刚睡了,” “真的吗?” “那还有假,有人亲眼看见他们一起从房里出来,还一大早,” “真可惜!” “她披头散发,虚弱得要命,可能被阳刚糟踏了一晚上,” “阳刚可是享了福了,嘻嘻,” “要是白桦知道了怎么受得了哦……” 白桦!一道惊雷在安澜脑海里炸响。天哪,要是白桦听到了这些污言秽语怎么办?她一定要当面向他解释,她绝不能让他误会自己,他可是她的天啊! 安澜心急如焚,四处找寻,却不见白桦踪影。晚上,疲累不堪的安澜还在苦苦打听白桦,人们躲着她,嘲笑她,鄙视她,诽谤她,好却不能为自己作证!而这些,相对于失去白桦,都算不了什么。白桦,你在哪里!安澜在恐惧中煎熬了一整晚,又在焦急中饿了一天肚子,精神都快虚脱,她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 安澜失魂落魄地,如鬼魂般在校园里游荡。夜凉如水,月亮灰蒙蒙的。空旷的操场上,有个男孩坐在篮球架下嘤嘤哭泣。安澜小心翼翼地走近,心里异常紧张。果然是白桦。他双手抱住膝盖,头枕手上,压抑的哭声无限悲凉。 白桦的哭泣如同鞭子般抽打安澜的心。我最亲爱的人,对不起!我无心要伤害你,只要你能生活得开心,我愿承担所有的痛苦与罪过。 白桦渐渐止住了哭泣。他抬起头,看见了安澜。白桦没有立即站起身,他呆呆地看着地面,停顿了好几分钟,才缓缓站起来走到安澜面前。 月光下,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安澜的心都碎了。 “我没有——事情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安澜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她该如何向他解释,她实在无法启齿啊,“请你相信我——你别这样……” 安澜“哇”地一声哭出来。痛苦了一天,恐惧了一天,她都快崩溃了。如果白桦不相信她,她真活不下去。安澜全身散了架似的,摇摇欲坠,白桦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他们紧紧拥抱,安澜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泪水把白桦的后背都打湿了。 年轻的安澜以为得到了白桦的谅解,便会雨过天晴,然而,她错了。 何老歪去校长那里参了安澜一本,说在阳刚之前,安澜与另一男生恋爱,深更半夜回校被她逮了个正着。校长非常重视这件事,说他都听到风言风语了,对学校的形象有不好的影响。 有人问阳刚那晚的情形,阳刚倒真希望如传言所说,那样他会更有面子,能增添他炫耀的资本,但他又担心安澜说出真相,自己颜面尽失,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在好事者眼里,阳刚此举等于默认了。于是,谣言又多了几个版本——说安澜脚踩几条船,不仅与阳刚不清不白,还勾引品学兼优的白桦,安澜表面上规规矩矩,实则风流水性的不良少女…… 安澜在学校碰到任老师,见他满眼哀伤,正欲打招呼,任老师却一言不发掉头走了,留下安澜愣愣地站在那里。 周末的下午,教导主任找安澜谈话了。教导主任是何老歪的丈夫,此刻,他义正言辞地坐在办公室,传达学校的决定。 安澜有种不详之感,但她未料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年轻的面孔探寻似地望着老师,不知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教导主任仔细端详这张美丽的脸庞,然后目光一直往下,在安澜的腰部以下停留了片刻。他深呼吸一下,才缓缓开口:“高考临近了,高三年级正进行紧张的复习,你的事在同学中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考虑到你此前没有重大的违纪现象,学习也还过得去,经学校研究决定,对你予以劝退处分,不参加高考。学校会补发你高中毕业证书……” 犹如晴天霹雳,安澜被击懵了。良久,她才讷讷地想到为自己申辩:“你们误会了,我,我,我没有,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我们误会什么了?”教导主任猥琐的脸挂着轻蔑的笑。 安澜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解释。在这关键时刻,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只有阳刚了,可他愿意为她作证吗?安澜又急又恨,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事情来得这么突然,她毫无准备,不知该如何自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澜心急如焚。她仿佛不慎掉入大海,虽奋力泅游,但因身单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没下去。 教导主任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顺便告诉你,本来学校是准备将你开除的,语文教研组长任老师在校领导那里为你求情,说了很多好话,说你是优秀学生,他都快要哭了。真好笑。” 透过模糊的泪雾,安澜看到一张鄙夷的脸。就这样,在距离高考前两个月,安澜被学校劝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