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天际》 作品相关 《》发布两周感言 这本书开始发布,不知不觉中,已经历时半月。由于一开始就把存稿全部发出,所以更新到现在,已经超过了17万字,五十多章。 创作之路,漫长而寂寞。 特别是字数少的时候,点击少,收藏更少;至于报酬,是完全没有的。有的只有付出;不但是精力,才思,时间的付出;为了让这本书为广大书友所知,还要经常发布一些广告,红包,微信推广。 有更多的书友,才会逐渐形成良好的阅读和交流氛围,也才能获得更多的创作灵感。 所以,在寂寞中默默付出,在付出中继续寂寞。这就是一个作者的人生日常。 无论大纲多么完善的一步作品,不断涌现的灵感,才是它的灵魂所在。 所以,认真的创作之路,都不容易。 这本书的大纲,拟订的时间,超过了三个月,汇集了无数灵感,也非常细致;所以只要还有一位读者,就会坚持写下去。 我曾在纵横的“书荒求助”圈子中,开了个求书贴,创作之余,希望能找到一本,自己能一直读下去的小说。当然,既然开了书帖,有人推书,无论自荐还是推荐,我都会试读,读完也会完全出于自身感受去做评论。 从别人书中,发现有不好的阅读感受,也都会自我检讨,自己的书中,是不是也有此通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可惜,此处的公共书圈,氛围并不热烈;很多的年轻作者,也经不起评论。所以试读了几本新书之后,就再无人推荐了。帖子也就沉了下去。 在我的书圈,对小说本身的评论,阅读感受,希望所有人,都能各抒己见,无论褒贬。 因为这对我对大家,都会裨益不小。 在此,非常感谢811名可名,道德学子609,笔三浪等,这些早早开始收藏阅读,并一直给予大力支持和鼓励的书友。 也希望收藏的数据当中,我的书圈当中,能看到更多书友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作品相关 关于推迟上架的决定 作品发布到现在,历时四十多天,共计更新近二十五万字。期间也有几天断更,因为收集了很多书友的阅读感受和建议之后,要花几天时间大改。 既然是想认真写本书,就没法考虑全勤了。每一章,每一天更新的字数,完全按故事布局,章节主题而定。 为了有更加宽松的时间考虑前期章节对整个故事走向的影响,埋下合理的伏笔,我决定再码一个月,再考虑上架。 到那时,估计会再百章以上,字数应该也已经不低于三十五万。 祝各位书友,阅读愉快,生活安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一章 悲天剑 (上) 莽莽平原,寂寂山村。 思安寨村口之外,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桥上,一个身材精瘦,衣衫破旧的少年,满身草木尘灰之色,正在咿呀叫喊,手舞足蹈。 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此子天生疯癫,不类常人。 少年十一二岁,名叫任平生,是村中唯一的猎人任强之子。 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桥上的少年是在“练剑”。虽然那剑法实在是拙劣不堪,用来防身御敌,敌没打到,恐怕要先把自己给转晕了。 他剑招生疏,身法古怪,手足生硬,一招一式之间,全无连贯接续。 更为古怪的是,少年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连根替代的木剑,甚至棍子都欠奉。两手空空,只是右手指掌,做了个虚中握剑的手势。 但是任平生依然练得如痴如醉,孜孜不倦。三年来,日日如此,风雨不改。 思安寨中,任氏一族,人人练剑,人人有剑;除了猎人任强一家。 各家家长,或亲自教授子女家传剑法,或家底丰厚者,将子女送往文武兼修的行知学堂。 唯独猎人的儿子任平生,学剑无门。 没办法,出身贫寒无剑客。任平生觉得,这没什么可怨恨的。只是,他真的想学剑。 所以自八岁那年起,任平生突发奇想,认为村口迎圣桥上的十八幅栏板浮雕,必然蕴含着十八式无上的剑道秘笈,于是自此沉迷,日日闲暇时,就会来到桥上,空手模仿栏板浮雕人物的姿势,自悟剑意。 寨中老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偶然过路看见,也不过是报以一哂;最多茶余饭后,再给一番诸如“龙生龙凤生凤,乌龟的儿子王八种”之类的定论。这不算尖酸刻薄,说实话,任平生三年苦练的剑术进境,还真远逊于乌龟爬爬。 剑练的好与不好,并无所谓;反正思安寨所在,是一片与世隔绝之地。这地方风水绝好,灵气充沛;放到玄黄天下其他地方,绝对是山上仙家宗门的必争之地。但在此间,却绝无外人窥伺,人们终其一生,也极难遇上生死敌对之事。 玄黄天下的西南地角,有一座大雪山。雪山之大,方圆千里,沿山脚数十郡城,人口百万;雪山之高,直插天穹,不见峰完头也不回,穿过琅瑶花丛,走入瑶光掩映的崖坪殿宇之中。 整座玄黄天下,亿万太一道教信徒,此时正满怀敬畏,五体投地,震慑于那无上的太一天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章 悲天剑(中) 一处世间从没有人到过的地方,一座高山,山腰终年云雾环绕,山腰之下是什么景象,也从没有人见过。那万年环绕的云雾之上,两面斧劈刀削的断崖石壁,相对而立,中间只余一线深渊,深不见底。一条顺着一边石壁开凿出来的栈道,拾级而上。那石级之险,人行其上,处处如险崖抚话的,只能是他了。 这道人獐脸鼠须,加上那一身装束,一看就不像什么世外神仙,倒像个江湖卖卦的骗子。 抚这家伙,有当年剑魔几成修为了?敢把悲天剑放出来,想来也至少能给我八百喂上几拳了罢。可惜那剑魔死的有点早,否则的话,我就不用叫八百了,起码可以改成九百,甚至是一千,好歹也要跟他斗上一场。” 盲眼老者原本漠然的表情,微微有了点笑意,说道:“要做八百还是一千,还不是你自己一念之间的事。跟那个已经死了万年的人,有条毛线的关系啊。” 这名叫八百的童颜男子,一本正经道:“当然有,我现在只是八百,就已经几百年找不着对手了。着急啊。是再强一点,岂不是要加倍的着急?不划算不划算。” 盲眼老人对童颜男子这种没大没小的言语,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便没再理他。 童颜男子显然不是个有点耐心的主,蹲了一下,见老者没有反应,便又喋喋不休起来:“瞎子哥诶,你说,他叫剑魔,我们这太上宗,被太一道教那帮人称为魔宗;大家都是魔,大魔见小魔,总得分出个输赢来吧?” 盲眼老人打趣道:“先整明白,他是大魔呢,还是你是大魔呢?” “他当然该是小魔,反正他也不可能是万年前的剑魔本人了。” “嗯,”盲眼老人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八百啊,我能不能求你个事?” “不能,”八百面色愠怒道,“你都不当我兄弟,我干吗给你办事。” 盲眼老人面色一凛,语气决然道:“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否则,这辈子别来找我喝酒。” 老人一恼,八百倒是高兴起来,大笑道:“这才像话嘛,你瞎子哥有事,跟兄弟讲就行,说什么求不求的,生分。说吧,啥事?” 盲眼老人仰头向天,那原本灰暗的眼眸,在天光照射之下,竟似要闪出几分光彩来。他喃喃说道:“你帮我找到那悲天剑的主人,别着急打架,带到这里来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魔宗宗主八百,一个令满天下无论修士和武夫都十分忌惮的人物,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琉璃宫中这位看守宫门的盲眼老者,历来十分敬重。 盲眼老人,从来没显露过他有任何修为,但自从八百少年时随师父进入琉璃宫,老人就在这里看门。如今三千多年过去,八百早已接替师父成了魔宗宗主,后来又打遍天下,再无敌手;盲眼老人,还是当年一般年纪。 八百见老者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知道此事重要,欣然应允道:“放心吧瞎子哥,只要那人听话,我一定先带来给你见见,然后再揍……哦不对,给你摸摸……更不对啊,那人多半是个小子,摸起来岂不瘆人的很……” “滚……” “好咧。” 八百短腿一蹬,瞬间消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章 悲天剑 (下) 悲天剑出世引发的天地异象,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看不到的。 那地方,据说也是太一天庭俯瞰人间大地的视野死角,就是思安寨所在的,不归山上那片平原。 所以拔出石中锈铁剑条的少年任平生,并不知道天上地下,发生了那么多动人心魄的事情。 平原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柄与娇小身形极不协调的巨大阔刃铁剑,亡命地奔跑着。 他要远离这片蹲在草丛里拉泡屎,都能让人远远看见两片白臀的广袤平原。 几条最大的黑狗,已经奔出村巷,一路咆哮,去往河边。远处奔逃中的瘦小少年看在眼中,更加焦急,一咬牙再次狠命发力,在茫茫荒野里,脚下生风。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村民看见。 任平生已经竭尽全力,就在即将脱力仆倒之时,跑到了靠近大泽边缘的草丛茂密之处。这节点,堪堪赶在了村民奔出村前视野开阔之地的瞬间。 此处的草丛,依然不高,但已经足以让少年猫着腰隐藏身形。 村中多狗,他必须赶到草地东边披云大泽的边缘,借助哪里的浅水草地,消除自己的气息踪迹,才能找地方藏身歇息。 无论是追踪还是躲避追踪,这种事,他做得比吃饭拉屎还要在行。 要活着就那处境,学这种技能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宿命。 行知学堂中,那些鲜衣仗剑少年,在老师任崇秋的带领之下,冲在最前,疾步朝石桥垮塌之处奔去。 也是任平生自己做贼心虚,过于紧张。说实话,村里热烈的反应,主要还是石桥垮塌的动静,太过震撼,大家都不明所以,慌乱中互相召集呼唤,出村应对。 待冲到村口,发现竟是河上的古老石桥垮塌了,塌得连渣都不剩;哪里能想到,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干的事。 老少青壮,聚集在原本还是桥头的地方,年纪稍长的,都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跟石桥有关的古老传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满脸惶恐。 便在众人都不知所措之时,年纪老迈的族长,拄着盘曲遒劲的老山藤拐杖,越众而出,走到河边,对着碎落河中的桥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然后,老族长突然跪倒尘埃,连连伏地而拜。 身后的村民见状,纷纷效仿。河边路头,刹那间跪倒一大片陆续到来的村民。便是那些个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前来的半大孩子,也都被家里的大人摁着头拜了下去。 可惜这样的壮观场景,忙着逃命的任平生,已经看不到了。 一轮明月,高高悬在无垠的夜幕之中,俯视天下,照着山野中,双手抱膝坐于石上的孤独男孩。 任平生脚边横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条。 今天一路狠命奔跑,少说也趟过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了这片山野。 平原不能藏身,沼泽不能久留,所以他只能先跑到山野。 夜悠悠,思悠悠。 任平生嘴角上翘,倔强的面孔上,两道目光阴冷,一如那阴冷不问人间疾苦的夜月。 “那石桥栏板上的剑招,从此再不可能有人看到了。”少年不知是庆幸,还是感慨,“好在学了三年,我都已经记得。” 他抄起地上的剑条,趁着月光,一招一式地摆着定式。每一招定式,从那栩栩如生的身姿神态,再到那每一幅浮雕人物的神态之中,少年感应到的魂魄心神,三年来,他都已经效仿淬炼了千遍万遍。 只不过雕刻毕竟是雕刻,历时三年苦练,从来无法将那些姿势,变成剑招使出。每一出手,身法都十分别扭,特别是其中一式,栏板左下角题书“悲天”二字的,头下脚上,剑劈大地。且先不论如何打出来,关键是,有什么卵用? 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踉踉跄跄,跌扑绊倒,直至再次耗尽体力,衣衫湿透。任平生双手拄剑而立,茫然四顾。 “任鸡*鸡,总有一天,老子要用手中这把铁剑,打到你跪地求饶三百次,再断了你的双手,割了你乌鸦嘴里的那根舌头。”任平生没了力气练剑,便对着夜空哀吼道。 远离人烟几十里,他不怕有人听见。 任鸡*鸡本名任常继,是第一剑客任重山的儿子,大着任平生一岁,平日里,带着一帮仗剑恶少,有事没事,便以把任平生打个头破血流为乐。 任鸡*鸡曾口出狂言,总有一天,他要把任平生打到跪地求饶。 ——因为村里所有的同龄男孩都打过任平生,所有打过任平生的孩子都知道,那个打不过任何人的家伙,从不求饶。 任鸡*鸡曾经在一次把任平生打趴下后,在他头上呸完口水,说过一句话,“也只有想学剑想坏了脑子,又太贱太蠢学不了剑的人,才会觉得那栏板雕画是套剑术。” 夜风凛凛,流完了汗的少年,终于感觉有点冷了。 “想要把人家打败,就先得有胆气不怕人打。”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划破了山中月夜的宁静,“想不到,这把剑能落到你手里。” 每次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少年心中都会犹然而生一股寒意。那个刚刚还在脑海里张牙舞爪的任鸡*鸡,瞬间消失无踪。 他连忙躬下身体,双手趴在之前休息的石头上。 一反常态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主动扒开裤子,露出光光白臀,以期少挨几鞭。 任平生静静地等着,不知会是哪根竹鞭,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血痕。只不过这一次,他等来的只是噼啪两掌,并不重,便只是拍拍。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招呼。 “不打了,起来坐吧。”那声音沙哑的男人说道,“桥塌了?” “嗯。”没有挨打,任平生也不觉得算什么惊喜,用鼻子应了一声,起身在石上坐下,背对着男人侧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条。 即便是用一番皮开肉绽的鞭子来换,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把剑条。 男人便是猎人任强,是任平生的父亲,但自从八岁之后,任平生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任强做了几十年的猎人,最擅追踪,能轻易找到自己这么个小孩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不是西北山中打猎好几天了吗,怎么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任平生并不打算要问,任强也就没说。 任平生感觉一侧肩膀被一根木棒似的硬物拍打了几下,然后就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任平生侧头一看,肩头上,搁着一支缠着厚厚纱网的剑鞘。那剑鞘,已经旧的发黑,虽然月光昏暗,仍可以看出那发黑的鞘口,木质坚硬细密。 他一言不发,伸手把剑鞘从自己的肩头上摘下。缠着剑鞘的丝网,看似肮脏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解下来洗过了。 丝网的网眼本来不小,但层层包裹,把本就比较宽大的古式剑鞘,裹得跟小腿般粗细,竟也能把木鞘封了个严严实实,除了鞘口,不露半点木色。 任平生把手中的铁剑条插入鞘中,纹丝合缝,好像本来就是量身定制的!少年脸色终于露出一片惊疑之色,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月光下,任强那朴实憨厚的脸上,表情平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一大一小,就这么沉默着。任强从腰间的布带中,抽出一根摩沙得油光发亮的筋竹烟斗,点了袋烟,这才吐着烟圈道:“有问题,就问吧。”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剑鞘,本来就是这把剑的吗?” “是的。” “可是,村里人不是说,那座桥已经建成好几百年了吗?” “是的。” “剑鞘也是几百年前的?” “是的。” …… 永远是同样两个字的答案,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夜月少年那两道清澈的眼神,愈发炽热起来。只是想到那锈迹斑斑的剑身,全无锋刃可言,刚刚被自己胡思乱想煽动起来的情绪,便又瞬间委顿下来。 任平生不再问的时候,任强却说话了:“这把剑,如果你要,就剑在人在。任他什么神器重宝,都不能换。若做不到,你可以现在连剑带鞘还给我。拔剑毁桥的事,另外算账。” 少年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挣扎良久,说道:“我要了。” 任强看着他,“怕算账?” 少年眼神坚定,“就怕多几年,又如何?但要剑,跟怕算账没关系。” 任强觉得有点意思,“几年之后呢?” “每个人的帐,我都记着。”任平生淡淡道。 任强缓缓解开外衣,从身上贴身的褡裢中,取出一团乌黑的软质物事,递了过来。 “用这个缠好剑把,缠粗一点,就当临时的剑柄吧。跟缠弓柄是一样的。” 任平生接过男人手中的物事,在月光下细细端详,才发现,原来是跟缠在剑鞘上一样的肮脏丝网。试了一下,这丝网的坚韧程度,不输钢筋铁线,却又柔软异常!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都没听有人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只内,会在他这么一个顽劣男孩身上,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东西,竟然会接连出自这个窝囊的男人之手。 任平生一丝不苟地缠着剑柄。男人便坐在一边,寥寥交代了两句:“这剑被锈得没了锋刃,得你自己磨,不管十天半月,还是十年八年,磨得出锋刃,剑才是你的。不是迫不得已,永远不要解下剑鞘上的丝网。” 少年不大容易忘记别人跟他说过的话。一是记性本来就好,二是,跟他说话的人,本就不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章 天杀命格 荒山野岭,夜凉如水,男人却并没有带着少年回家,而是撂下句话,“我回西岭打猎,你回家。谷雨之前,记得把谷种给播了。到我回来,若是秧地里秧苗已青,就带你去个地方,把那桥栏上的剑法,使一遍给你看。若是秧苗未青,我就照旧揍你一顿饱的。” 任平生没来得及理会他话中的最后一句,接口就问道:“那桥栏上的,真是剑法吗?” “是的。”男人说完,趁着月色走了。 山下一猎户,父子俩猎人。 一个十一岁的猎人,走几十里的野地回家,根本不算个事。更何况,在任平生恐惧,伤痛的时候,那个男人,从来没办法保护他;却一直都在给他制造更多的伤痛和恐惧。 ~~~~ 这天晚上,有数十村民,陆陆续续来到行知学堂。这些村民,都是吃了晚饭之后,接到了街坊邻里的口传消息,令任氏各支各房,都派个代表到行知学堂集中议事。 大讲堂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可以说,现在讲堂内这一拨人,可以代表思安寨全部人家,除了一向特立独行的猎人任强父子。 “今日上午,族长不是都招呼过了吗?明日各房都要出人,到思安河中打捞桥石,重建石桥,咋今晚又要议事。”一个正抽着旱烟的老汉,对着身边几个人说道。 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语气却是忧虑重重道:“依我看,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你想想,这两年多少事?南头岭那头不知什么妖物,已经搅得村里惶惶不可终日;好在后来有了应对之法,虽然仍有族人伤亡,可毕竟消停了下来。” “这不还没喘口气,那神仙桥又塌了,塌得连渣都不剩!这事,恐怕比南头岭那边,还玄乎……” “胖子六,我估摸着,是不是因为你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另娶了三房小妾,日子太滋润了,遭了天妒。”一个腰背微弓,一副病恹之相的汉子道,“依我看,赶紧把你用腻了的,放出来大家分享分享,搞不好老天念你行此善事,就把对咱们一族的责罚,都给赦了。” 话题有了荤腥,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个竖起耳朵的听众。 那个叫胖子六的微胖男子,闻那病恹汉子的龌龊言语,心中有气,面色涨红,却不敢发作。那汉子的言语,确实是触到了他的痛处——莫不是,这些年自己真过得有点招摇了? “别着急,你那些个小妾,个个都是丰满壮硕的款,分给咱,咱这身子骨也消受不起啊。”病恹汉子却拍拍胖子六的肩头,直接转移话题道,“可我觉乎着,终归是有咱们族中的什么人,要不就是伤天害理了,要么就是副天杀的命格,招引了这些邪祟妖魅,害得大家一起受罪。” “是啊,要不,凭什么平白无故的,就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一个一脸憨厚的庄稼汉子,缓缓点头道。 那庄稼汉子身边,是个面皮白净的高挑男人。不知为何,众人说到这里,他现出一脸悲戚之色,似是触及了什么伤心之事。 那病恹汉子虽正在挑起话题,一对滑溜的眸子,却始终骨碌碌在众人的脸上转着,各人神态表情,尽在眼中。 他拍拍白净男人的肩膀,叹口气道,“高佬斌啊,去年你儿子的事,其实大家都感同身受啊。哎,长的是一表人才,人见人爱;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招引了哪个妖怪。”说罢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被唤做高佬斌的白净男人,受了触动,有点悲情难抑,但最终还是努力任了下来,声音微颤地对着病恹汉子道,“麻拐七,你说咱们思安寨,到底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情?犬子夭折,那是他自己短命,但这种事,总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吧,谁家孩子不是孩子?” 被唤做麻拐七的病恹汉子,故作沉思,缓缓道:“咱们思安寨,几百年传下来,那都是民风淳朴,乡邻和睦的气象。你要说谁能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我估摸着,没有。但是若是说因世代杀戮太多,罪业太重,生成天杀命格的不祥之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此处,麻拐七的声音嘎然而止,似乎不愿往下说了。 “对啊,杀孽太重,这也是要遭报应的,可别连大家都一起祸害了。”马上有人接口道。 “可咱们寨,谁家会造那么重的杀孽?” “咱们寨,没有屠夫,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猎人?” “对啊,你想,他们家,好几代单传了,这就是报应。老人从不高寿,代代都是那么冷冷清清的两三口人。” “就是哦,尤其是现在这个小子,一出世先把老娘给克死了!可见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小团体的火热话题,一下子就蔓延了整个讲堂,矛头指向,逐渐一致,都离不开猎人任强父子俩。 人多了,一个猜测,就容易形成决断,有了一个决断,然后就是所有人群策群力,思虑对策。 “怎么族长还没来?”也不知人群中谁突然喊了一句。却见一身白衣飘飘,身姿如剑的学堂夫子任重山,自门外姗姗而来。 任重山有意无意间,瞥了麻拐七一眼。麻拐七不动声色,微微点头示意。白衣剑客脚步不停,飘然走到人群前面的讲坛上。 他对着众人伸出右手,虚压两下,议论纷纷的人群,一下子肃静下来。 “各位叔伯兄弟,各位长辈。”任重山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都知道,思安寨这两年,怪事不断,先是南头岭出了妖邪,为祸乡里,甚至杀人害命。” 说到这里,任重山眼光扫过高佬斌满含悲戚的脸上,却并未停留。 ““搅得人畜不安,人人自危。也亏得全族筹钱,从上河寨请来琅上道师,给了个应对之策。现在每月一祭,让族人选派童子,轮流往南头岭送去牺牲供品,寨中才得稍安。但是每一拨前去祭妖的人,依然偶有伤亡。抓阄抓到谁家小子送祭,都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但谁也无法推辞。难道,这就是我任氏一族少年,今后百年千年的命? 众人脸上,不觉都现出愤愤之色。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祖宗数百年前留下的迎圣桥,本来还十分牢固,历经天灾洪水,都无法撼动半分的,却在今日晴天历历之下,无故垮塌了。天灾人祸也好,天惩地罚也罢。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能让整个思安寨任氏一族,都坐以待毙啊。” “对,无论如何,猎人家自己杀孽太重,不能连累了全族人。” “依我看,明天又到去南头岭祭妖的日子了,这次就应该让猎人家小子去。惹祸的人,倒是好,连抓阄都不用排名号。” 群情再次汹涌起来。人因为恐惧,就更容易激发出怨怒。 任重山见话题差不多了,再次伸出手掌,虚压两下,朗声道:“众人既然已有判断,我也不可拂逆民情。只是按先前抓阄的结果,明天是该轮到犬子上山;更何况,还有祖上那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活该他任强今天不来,大家公认的抓阄结果,就是他家任平生,难道还能赖了?” “就是,反正他家那个祸害小子去,我没意见。” “对,我也支持。” 任重山面色凝重,长叹一声道:“既然各位叔伯宗亲,都有此意,那我也不好多说。但这事要是传到我爹耳中,多半还是不成。他老人家作为族长,一向秉公办事。代代族长传下的规矩,就是猎人一脉,无论那一代,都无需涉宗族之险啊。至于原因,又没人知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家对这事守口如瓶,老族长又何从得知?”麻拐七扯着尖细的喉音嘶喊道,“我不是说老族长如何,但这种关系全族前途安危的大事,终究还是不能太过腐儒,否则,死守几百年前的规矩,就总是现在的小人得志。” “对啊,凭什么就他猎人一脉,要我们所有人拿命来保?恐怕正因如此,才让这一家人,无视族类生死,到处造孽。”高佬斌道这件事情上,他的话,最有分量。 “既然如此,不妨就趁现在大家都在,定个做法。明天由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一起出面就是了。” 讲堂内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大家再次交头接耳,各抒己见。 其实对付一个鳏寡男人,一个无母孤儿,那需要多少计较,做法也早已有人定下,如今场面,也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过场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章 谷雨山祭 任平生一路奔跑,回到家中的时候,东方天际,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 趁着寨中还无人行动,他悄悄摸进自家屋中,翻箱倒柜,直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那铁剑,藏在了一个自以为安稳的地方。 一夜没睡,加上七八十里的长途奔袭,少年早已疲惫不堪。尽管烈日当空,屋内的空气,也是十分烦闷燥热,他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在那间徒有四壁的窄小房间中,倒头就睡。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觉得背后那硬得硌人的床板,开始跌落;他横躺的身体,也在跟着下沉。然后,床板不见了,身体开始加速下坠,越坠越快。 怎么又跌下去了?这是什么地方?少年惊慌失措,连忙扭头往下看去,可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底……完了,这是冥界吗?我怎么就这样死了? 他慌乱中转头四顾,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 虚空。 他突然间想到这个十分玄乎的字眼。既然是虚空,那又怎么存在上下;不存在上下,又何来坠落? 于是,任平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坠落了,而是停留在那无边无际的浓稠虚空之中。 既然是虚空,有怎么会有浓稠的感觉啊! 他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扭动腰肢,翻滚着身体,手脚乱打乱蹭。 砰…… 终于打破了那片虚空,触到实地,跌得屁股和脊背生疼。任平生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自从有记忆以来,这个跌落虚空的梦,已经不知做了多少遍。 在房间阴凉的地上坐了半晌,任平生脑袋依然昏沉,却心中烦躁,再无睡意。开门出屋,才发现,那极不安稳的一觉,竟然已睡到了日薄西山。 他活动一下筋骨,突然醒起,今天若不到田中淹水,整理秧地,哪里来得及在谷雨之前播种!任平生慌忙背起锄头,乘着夕阳余晖,就往村口快步赶去。 少年未及出村,便看见扎堆的几拨人,陆续走进寨门。 “任平生,昨天族长已经打了招呼,每家都须出人力去打捞桥石,你家为什么没人去?”走在人群前面的麻拐七,神色严峻,瞪着任平生喝道,“这桥塌了,可都是你们家惹的祸。” 任平生一听此言,脑袋“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他那想得到,这病恹汉子所说“惹的祸”是另有所指。 要知道,那座石桥,虽名为“迎圣”,但村里人的日常称呼,都是唤做“神仙桥”。桥头一直设有石雕的香炉神龛,供族人祭拜。 社主祠堂神仙桥,这三处建筑,谁敢破坏,都是需要火烧活祭的罪过。 少年眼神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却故作镇定道,“七叔公,没凭没据,你可不能乱说。我是天天上桥玩,可要把桥弄塌,就我这身板,你教我啊。” 麻拐七眉毛一挑,厉声道:“大家都知道这桥,是神仙所赐,桥突然塌了,自然是上天之怒所致。所以现在家家都在出力,就你们家,置身事外,想招惹更大的天灾?整座寨中,可是你们猎人家杀孽最重。” 麻拐七一指身后逐渐围拢过来的村民,继续训斥道:“大家都商议过了,要是这事你们父子俩不给个交代,明天就去请祥兴堂的道师过来驱魔作法,查明缘由。到时候,搞不好就得拿你祭天。” 任平生心中发虚,却仍失口辩白道:“我这不是昨天,给我们家那老……爹送东西去了,跑了一晚才回来,族中桥塌的事,都不知道;明天我加倍出力就是。” 祥兴堂琅上道师,是跺一跺脚,都能让整片平原抖三抖的人物。 任平生自己心下暗暗计较,倒是真怕那琅上道师,查出桥塌的端倪。毕竟这事太过玄乎,而琅上道师,又是个更加玄乎的人物。 麻拐七见他态度转变,神色和缓了不少:“加倍出力,于事无补。但现在有个事,是你要现在就去办的。这个是族中公议,轮上谁,也不能推脱。要是这次你能办好,不但在族里能记上一功,自己也能为你们猎人家,积下不少功德。石桥的事,就跟你们家没关系了。” 任平生侧头看着那个一脸病恹之相的汉子,半信半疑,“说话算话?” 麻拐七神情一肃,尽管不算自然,胸脯却是怕的很响,“一族父老作证。” 任平生眼珠转动几下,淡淡道,“好。我希望这一族父老,这次不会坑人。” 进展顺利,麻拐七暗舒一口气。 正好这时,行知学堂夫子任重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听得任平生答应,便和颜悦色道:“少年有志,很好,很好。你可以先回家准备一下,然后到你七叔公家,吃饱喝足之后,就带上族人准备好的牺牲供品,去往南头岭。” 正腹中饥饿的任平生,先是听到了“吃饱喝足”,不觉吞了好几口唾沫;待接着听到“南头岭”三字,面色大变,一股无名之火,伴着比那火气更大的愤怒涌上心头,“你们可没说是去南头岭。” “去南头岭,有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几个你这么大的少年,都去过了。”一旁早已极不耐烦的高佬斌,一脸悲愤,“今天你去,是族中公议的结果。你要是敢不尊族规,明天就让琅上道师前来公断好了。反正招引妖邪,祸害族类,触犯天怒者,必须活焚祭天。” “我就不信了,全村杀孽最重之家,能脱得了干系!” 高佬斌每一个字,如同一把铁锤,击在任平生胸口。 ——全族人都说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也或许,那是事实。 周围一众村民,随声附和,声势顿时高涨起来。饶是任平生如何顽强,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也终究些志怪故事,曾描述过雅疆神兽的样子。这玩意,身上看不出半点所谓“雅”的气息来。 那传说中的雅疆,就站在跟前,高大巍峨,任平生只能到它颈项的高度! 巨兽龇着两根长长的獠牙,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盯得任平生全身发毛! 慌乱中,少年连忙侧身让道,指着祠堂门口,对着巨兽颤声说道:“雅疆大……神,您的供……品,可都送到了。麻……麻烦让个道。不不……不用让道,请进里面享用。” 那雅疆开始低头,两只挂着长长粘液的鼻孔,凑往任平生的头脸,不断吸气。 那又热又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心中大惧,双脚一软,便坐倒在地。再想说几句好话,却感觉舌头打结,喉咙梗塞,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雅疆湿腻腻的鼻子,几乎是蹭着任平生的脸皮,闻得很爽。突然“嗷”的一声吼叫,震耳欲聋,它张开血盘大口,就往少年头上咬来。 火把已经跌在地上,还在燃烧。 那足以吞下任平生整颗头颅的大口中,两排尖利的牙齿,就要触到脸颊,那颤动不已的长舌,已经能舔到额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章 九死一绝望 真嫩,真香。从雅疆贪婪的表情上,能看出这样的赞叹。它大概已经在憧憬,那又嫩又脆的口感,在大嘴里咀嚼时,齿颊生香的感觉。 雅疆的牙齿开始咬合,齿尖上挂着的粘液,已经触到任平生的脸庞,极其恶心。更加恶心的,是哪从喉管里阵阵涌出的腥臭口气。 他下意识地后仰,倒地,扬手;只是生命终点之前,那种无谓的挣扎。因为那张血盘大口,始终跟随,甚至它的咬合之势,都没有丝毫延缓。 但雅疆那正在咬合的大口,却突然停住。 因为它感觉到了两颗坚硬而糙糙的东西,打中了自己的后腭,直落喉管;麻麻痒痒的,冷不丁的就有一股浊气上冲,想吐。 人喝醉的时候,用手指头去抠搜喉咙,就能让自己呕吐。所以两颗圆咕隆咚的硬东西,在雅疆的喉管里一阵跌撞,它也想吐。 “哇”的一下,一股带着巨大腥臊气味的浓稠浆状物,从雅疆的大嘴里喷涌而出。但就是这一滞之间,躺在地上的任平生,已经反手往头后一撑,整个身体滑地前移,恰好躲过了雅疆吐出的污秽*物;蹭到了那两根柱子搬的前腿之间。 生死一线,常年精于击杀的猎人,要的就是这一线之机。击中雅疆后腭的那两颗硬东西,正是任平生垂死之时,下意识扬手掷出的两颗卵石。 平常狩猎,任平生擅用卵石。一颗卵石经他奋力掷出,能打碎三十步之外,一匹山狼的颅骨。 所以,但凡入山,他都会背上一个包袱,包袱中装的,除了必须的山野露宿用具,剩下就是日常在思安河中精心挑选的卵石。 他明知掷出那两颗小小的卵石,不可能伤得了眼前这尊神兽,只不过是垂死之际,条件反射的动作而已。没想到,雅疆没有受伤,却呕吐了。 但神兽就是神兽,呕吐之中,便发现眼前已失去到口美食的踪影。它反应极快,抬起那柱子搬的右腿,就往平躺身下的任平生踏去。 那黝黑的蹄子悬在胸腹之上,如同一块顽石,带着破风之势,猛踩下来。 这一下要是让它踩着,胸口非洞穿不可。 千钧一发之间,少年就地一滚,只觉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致命的胸口避开了,那巨大坚硬的蹄子,却踩中了左臂,至少被踩掉了一大片的皮肉,血肉模糊。 但任平生顾不了这许多,翻身而起,没等站直,已经手脚蹬地,如离弦之箭,往一侧狂奔而去。 刚呕吐完的雅疆,庞大的身躯也来不及转向,却扬起了数尺长的尾巴,如同长鞭,朝任平生拦腰扫来。 这一鞭之势,迅若霹雳,正好迎头扫到。任平生避无可避,情急之中,再次后仰倒地,而那一招练了三年的“天怒”拔剑式,竟也不由自主地使了出来。 铁剑出鞘,斜格于平躺的身前。虽无锋刃,对付一条血肉之躯生出的尾巴,总该没问题吧! “当”的一声巨响,如金铁相击,震得任平生耳膜生疼。铁剑被长尾扫得脱手飞出,直飞到雅疆身前,插入坚硬的地面之中,直没至柄! 好在有铁剑这一挡,那如同铁鞭的尾巴,没扫中少年单薄的身体。他连滚带爬,继续往一边树林里逃去。 进入密林就好了,雅疆身躯庞大,在灌木丛中,肯定受阻。 任平生一面拼命地狂奔,一面打着如意算盘。 恰逢一阵狂风,从头顶扫过,风力之强,竟扫得他奔跑中的身形,晃了几晃,脚步不由得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力稳住。 他不敢稍停,继续拔步狂奔。火把已经丢在十余丈外的地上,到这里火光已经十分微弱,啥都看不清。 任平生没命地向前奔逃;突然之间胸腹一阵剧痛,如被大石砸中;体内五脏六腑,好像都已经被震得乱做一团。任平生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力撞中,双脚离地,整个身体凌空往后飞去。 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巨大身形,只两排白白的牙齿,极其瘆人地露在黑暗之中,似在怪笑。 原来正是那雅疆,从半空飞过,瞬间就到了少年的身前;见他兀自没头没脑地冲过来,有意戏弄,用自己突出如顽瘤般的额头,把任平生撞了回去。 任平生心下明白,这是猫抓老鼠都喜欢玩的游戏,老鼠越是玩儿命的想逃,猫儿就越是高兴,绝舍不得马上就杀了吃掉,非玩到它自己断气不可。 想到那平时十分有趣的猫鼠游戏,任平生心下悲苦不已——惨绝人寰啊。 这东西居然会飞,我任平生,还有什么活路! 跌落地上的少年,仰头望天,哀叹不已。 硌到地上零星的石块,草刺,疼痛钻心。背脊如此势大力沉地跌落在地,应该已经皮开肉绽了。可任平生没觉得痛,皮肉之伤,远没有心中绝望那般刻骨地痛。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浑身上下摸索一番,各种零碎,暂时都还在。 他挣扎着坐起,喘了好几口气,慢慢缓过劲来;转头四顾,发现那缠着污纱网的铁剑剑柄,就在身边的地面露着。 任平生伸手抓住剑柄,奋力一拔,扯得受伤的臂膀和脊背一阵剧痛;剑柄却纹丝不动,想来地表之下,是坚硬的砂石土层,把阔大的剑身咬得极紧。 阵阵热气,直扑少年的脸颊,灌进右边耳朵,痒痒的极其难受。他知道雅疆已在身边,正低着头嗅自己的侧脸。 可那又能怎样?自己就是猫爪下的老鼠,既然跑不掉,老子偏不陪你玩了。人毕竟要比老鼠聪明些。 他脸别向左侧,看着生平第一把剑的剑柄……出世就弄塌了石桥,那么大的动静,果然是不祥的东西,刚到手,自己就要死了。 好多年来,少年已经没尝过眼泪的滋味,但这次,泪水却止不住地从脸颊流下,直挂嘴角,渗入口中,苦苦的,涩涩的。 脸侧的那阵阵热气,突然加剧,却不再是冲着脸来,而是扑向右臂。 “不好!”他下意识地往左侧翻身而起,急奔几步,饶是如此,雅疆那尖利的牙齿,已经在少年的右臂上,扯下一大片皮肉。 现在双臂具伤,雅疆并没有追随而至。任平生回过头来,却见那可恶的家伙,牙齿染着鲜血,正嚼得津津有味。自己臂膀上下来的一大片皮肉,却似乎刚好够他塞牙缝的。 巨兽龇着利牙,冲着任平生吼吼几声,一脸嘲弄之色。 回想起刚才的凶险,少年顿时明白了雅疆的用意。万分恐惧之中,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它不会一击杀了自己,现在想不陪它玩都不行了。 它会把自己的臂膀一段一段的咬掉,嚼碎,吞下;然后是两腿,然后是身上一块块的皮肉,千刀凌迟,慢慢折磨,直至断气! 想着一个没手没腿的滚地冬瓜,鲜血淋漓地翻滚在那张细嚼慢咽的血盘大口之下,那幅景象,便是心怀死志的人,也绝对无法淡定! 恐惧之中,任平生双眼冒火,“好吧,你自找的。”便在他刚积蓄起几分拼命的狠劲之时,却发现雅疆动了! 大嘴一张,长牙破风,那巨兽的身形,竟拖着一道残影,如箭搬向少年立身之处,平平射来。好迅捷的脚步! 任平生不假思索,往侧面急闪;顺势就是一挥左手,两颗卵石,激射而出,直取雅疆双眼。 数十步之外,他能用飞石击中鸟雀的头,更何况那一对铜铃般的大眼。 原来先前打入口中的,是这样的两颗石头。雅疆目光一直,一副恍然大悟的眼神,却不闪不避,只略一低头,额上那一大块富有弹力的肉瘤,瞬间将飞石弹回,往任平生胸腹射到,破风之声,比掷去之时更急! 玩头球呢!任平生不敢怠慢,身体往后一仰,就地翻了一个筋斗,堪堪避过飞石,却已经狼狈不已。 就这么一滞,恐怕是再避不开那巨兽冲来之势了。 不幸之中,却在后翻时发现身后一片婆娑树影,竟是一棵主干极粗的大树。 任平生不假思索,翻身未及立定,已经就势往侧后一闪,便闪到了大树之后。 少年暗叫侥幸,正要依仗大树的一阻之机,往前方树林急奔;却听到背后“嘭”的一声巨响,树干突然一震,震得他立足不稳,踉跄几步。 不好!任平生心中一凛,往侧旁急滑两步。只听得“轧轧轧”几声,大树轰然倒下。若不是自己闪得快,此时已经被压扁在树干之下。 好个四不像的畜生,竟一下将大树撞倒了。 任平生已见怪不怪,趁着那滑步之势,往树林急奔而出。 雅疆腾空飞起,又是一阵疾风,从任平生左侧身边扫过。任平生踉跄之中,看也不看,一扭身就往右侧转向,继续狂奔。 接着,仍是一阵疾风,扫过头顶…… “你大爷的,给一口痛快的行不!”再次转身之际,任平生破口大骂道。他已经无意求生,只求速死。骂声未了,却发现一团火焰,从雅疆口中喷出,往自己全身汹涌扑来。 任平生连忙止步,身体却随着巨大的惯性,往前倾倒,眼见就要撞上那一团连续喷射的火焰。他连忙蹲身伏地一滚,一阵焦糊的气息钻入鼻孔,也不知被烧掉了多少毛发;肩背之后也是一烫,烫的本就受伤的皮肉一阵剧疼,紧接着晚风侵体,沁凉不已。 衣服也烧了一大片! 力大无穷,飞天喷火,你还有什么神通,没显摆出来! 喷完火的雅疆,嗷嗷狂叫几下,声震山谷,回音阵阵;十分得意。 它看见不远处,被烧得衣衫褴褛,毛发焦枯的少年,正蹲在地上,蜷缩着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双手双脚,缩在蜷曲的背影之中,全身战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章 惊天一战 巨兽雅疆,看着那已经放弃抗争的猎物,聊无兴趣。死志既萌,那肯定不够好吃了。 它缓步走近任平生身边,长长的口鼻一拱;少年蹲坐不稳,蜷曲倒地,仍是一动不动,反正就赖着装死。 雅疆的口鼻,从他脸侧蹭到腿边,张开大口,准备从腿上最丰满的部位,再撕下一片嫩肉。 眼看右腿不保,任平生仍是不动。 张开的大嘴,迅猛往下凑着,两排利齿,开始咬合…… “喀嚓”一声脆响,它咬中了……一块边角尖利的扁形石块! 一个猎人拼命的时候,永远别忽略他的手段和速度。更何况,人之将死,爆发出来的潜力,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再怎么可怕,在绝对悬殊的实力面前,任平生能做到的,也是仅此而已:随翻身坐起之势,腿脚横摆,避开一击,同时手中的石块递出,塞在了雅疆口中。 猝不及防,雅疆被石块震得牙根发麻。任你再生猛的活物,口腔喉舌,历来都是脆弱之处。所以它现在,被尖利的碎石割得满口鲜血。 老子就是要让你吃也吃不痛快! 任平生觉得十分过瘾。在雅疆狂吐石屑的当口,他已经站立起来,走到那把入地的铁剑旁边,躬下身体,双脚蹬地,双手抓紧剑柄,奋力一拔。 剑柄仍是纹丝不动。两条受伤的手臂,剧痛之下,力量早已远不如平时。 拔剑不是掷石,可以取巧。 但任平生不肯放弃,双手随着身体摇摆,奋力摇动剑柄。有剑在手,拼起命来,才会更有意思。除非,雅疆盛怒之下,一口火焰喷出,把自己烧死。 它显然不会这么做,因为它是神兽,比人更通灵性,也比人更有傲气。 他摇了好几下,双臂伤口的剧痛,直透入骨,骨头酸楚不已。 雅疆却已经吐尽了口中的碎石,缓步走来。它两眼喷火,显得极其愤怒。那柱子搬的腿脚每踏一步,地面都是一阵震颤。 铁剑,又松了一点。哪怕只是错觉,少年也不免心中一喜。 “嗷……呜……”雅疆嗷叫,大口张开——这一口,咬向任平生的右手。 “呀……啊……”少年嘶吼,臂膀和脖子上青筋毕露。 任平生知道势已不可逆,伤残已不可免。这妖兽的速度,太快了!自己诡计已经用尽,对方有备而来,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只有拔出铁剑,顺势送入对方口中。 然而,铁剑不出! 眼看,手臂就要没入巨兽口中。 “呜……喔喔喔……呜……” 这是什么啸声?——来自雅疆身后的密林,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落下! 雅疆倏然回头,两条粗壮的前脚一蹬,庞大的身躯,竟如甩鞭一般迅捷横摆过去,对着啸声传来的树林。 任平生死里逃生,狠劲一泄,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双眼死死盯着密林方向,因为他跟雅疆一样,很关心哪个暂时救了自己一命的家伙,到底是谁。 莫不是跟雅疆争食来的? 垂死之人一旦有了生机,便要加倍的惊疑不定;总想确认那一线生机,不是镜花水月。 只听得草树纷折的声音,不断传来,声势浩大。雅疆双眼死死盯着哪个方向,四脚半曲,蓄势待发。 一个模糊的白影,如小山般从林中缓缓行来,踏断一路草树;像个人,又不像人。 那白影的个头,起码比这头雅疆,还大了两倍! 西岭白猿! 经常随那男人去西岭打猎的任平生,不可能不知道西岭白猿。整片平原的人,都知道西岭白猿。那是个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每一代人,都有关于西岭白猿的传说,说的,都是同一头白猿。 人们入山,一旦闻到西岭白猿的声息,或者看到它巨大的足迹,一定要立即回头,远远避开。 所以,整片平原之中,几十村寨,便只有思安寨任强一个猎人。做那种跟白猿争食的营生,你一定会觉得其实饿死也是一种福气。 白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走近雅疆身前。白猿长长的嘴唇外翻着,“喔喔”啸叫两声,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对着雅疆当头抓下。 那掌指之上,五支长长的指甲,如同五把尖利的短剑,黑暗之中,泛着莹白的光泽。 这一把被它抓到,雅疆那颗硕大的脑袋,非抓出五个直透颅骨的窟窿不可。 雅疆不敢力抗,身体横滑出去,如同魅影。然而这却是雅疆以退为进的打法,闪开一击之后,它随即四脚一蹬,卷起一阵狂风飞上半空,往白猿脖颈咬去。 白猿虽然体型庞大,身手之敏捷,竟半点不输雅疆。只见它旋腰一转,右臂横摆,往雅疆侧腮扫到。 雅疆身躯凌空,眼见无法避开;却突然间脖子一拧,张开血盘大口,转头去咬白猿扫来的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白猿垂臂沉肘,手腕一翻,竟瞬息由横扫变成了自下往上,抓雅疆脖颈柔弱之处! 雅疆见来势凌厉,已无闪避之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情急之中,脖子一缩,大头一低,正好用张开的大嘴,对着白猿凌厉抓来的指抓。 白猿不愧是这一带的山中霸主,一击无功,却并不用指掌去和雅疆的利齿硬碰。它突然再次翻掌,轻轻抚到了雅疆的右边脖颈,抓住那巨兽的长长鬣毛。 白猿顺着旋身之势,左手亦已到位,弯过下巴贴着雅疆的左腮帮,双手用力一旋。 雅疆那庞大的身体,竟被它旋得在空中翻滚数圈,远远跌出五六丈开外,四仰八叉地滚倒尘埃。 耍太极啊! 饶是雅疆皮糙肉厚,这庞大的身躯凌空跌出,也是受伤不轻,却更激起了它的凶性。雅疆滚地而起,嗷叫一声,奋起四蹄,便又向白猿冲去。 这白毛畜生,放到人间,绝对是普天之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 任平生如是想道。一股拼命的狠劲既泄,他再也无力动弹半分。且不说早已疲惫不堪,就那一身伤势,只要稍稍一动,便痛彻心肺。 他很想趁那两位大老板打架之机,脱身逃跑,可是试了几次,都无能为力。 下山的路,已经被正在高呼酣斗的两位爷占着;往山上爬,自己又能爬得几步?更何况,剑在人在。 这时候,他真怀疑那句誓言,是那个男人要把自己害死的恶毒诅咒。但任平生看看眼前露出地面的剑柄,却实在打心里舍不得。 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他开始继续双手紧握剑柄,手臂无力,就用腰身摇摆,想把铁剑摇松。 横在地上的火把,由于火油渗出更多,火光更亮了。 “傻里吧唧的,你不是会喷火吗?”任平生一边摇着剑,一边看着那腾跃闪转,一黑一白斗在一处的两道残影,满怀嘲弄之意地嘀咕道。 “张口一喷,那白大个一身白毛,岂不是要被烧个精光?”想着白猿一身光溜溜的,皮肉焦糊的样子,任平生不由得万分担心起来。 那蠢兽,可千万别想到这一招。 虽然还不知白猿善恶,但至少,它一出现就救了自己一命。 然而,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只见那边,大白猿已经占尽上风。它身形如旋风急转,两臂箕张,带起阵阵劲风,方圆十数丈的范围,尽是草树纷飞,砂石四溅! 白猿越转越快,脚步也跟着移动起来,一瞬间,四面八方,尽是那长毛飘飞的白影。雅疆四处奔突闪避,却苦于全在白猿身影笼罩之中,无处躲藏。 危急之中,雅疆突然再次腾空,这一次,竟高出了白猿头顶许多。 身在高空的雅疆,如飞龙般盘旋而下,大口一张,一股烈焰,凌空喷下! 这一股烈火,不知比当初喷任平生的时候,强了多少倍,照的周围如同白昼! 眼见白猿那小山般的身体,也难免要被这股烈焰吞没。白猿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它停止了旋转,突然仰面朝天,腮帮鼓胀。 见此情势,任平生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慌,也许是猎人狼性,面对巨大凶险来临时,那种敏锐的直觉使然,他双手放开剑柄,紧紧捂住了耳朵。 “呜……” 这绝不是一声长啸,而是……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饶是任平生已经紧紧捂住双耳,仍被那一声啸叫震得脑袋发昏,心口狂跳不已,好像随时能冲破胸腔而出。 啸声并未因此而消停,而是越来越强。 任平生头脑欲裂,捂住耳朵的双手,几乎能把脸颊压扁。 一股看得见的声浪,从白猿口中,向四面八方迸发而出,整个沉沉的夜色,为之一震。在那震动夜色的无边声浪之中,雅疆口中不断喷出的火焰,竟如同狂风暴雨之中的一点蝇虫之光,飘摇不定,眼见就要熄灭。 突然间,那已经羸弱不堪的火光,陡然增强,暴涨数倍,却快速往上空反卷而去! 这一团火卷上去,饶是体型庞大的雅疆,也非变成一大坨香喷喷的烤肉不可。 脑袋已在炸裂边缘的任平生,无暇去想象那一坨烤肉会是什么样的口感味道,只求两位大老板速战速决。 然而,善用火者,又焉能如此轻易地被自己喷出的火焰所伤。 那高悬半空的雅疆,突然间长嘴张大如斗,似乎随时要把脖颈撕开。一股腥风倒吸,那团汹涌而来的火焰,竟然如长鯨吸水一般,被雅疆尽数吸入口中。 白猿的啸声,终于停了。任平生长舒一口气,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嗡嗡作响的脑袋。 然而如此一来,雅疆似乎已经法力耗尽,巨大的身躯,从半空中急跌而下。 机不可失,白猿突然长臂一展,五指箕张,就往下跌中的雅疆胸口扫来。雅疆奋力搅动身躯闪避,终究跌势太急,胸腹间被划出五道长长的血痕,鲜血溅洒,跌落尘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章 烈焰妖珠 雅疆侧卧地上,四腿屈曲,似是努力护着胸腹脆弱部位。它勉力抬起头颈,扯动身体翻滚,却始终无法翻身站起。 这个曾威风一时,独霸一方的妖兽,已经重伤垂死。 白猿喔喔呜呜地啸叫着,双手捶胸,十分得意,大摇大摆往雅疆卧地处走来。 任平生心下一激灵,连忙忍痛躬身,再次紧紧抓住地面的剑柄,“起……”。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可越着急,剑越是拔不起来。 只要雅疆一死,自己的死活,就全在大白猿一念之间。他希望再不济,也不能束手等死,没有拼命的机会,好歹让对手不敢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之前是怎样诡诈对付雅疆,他也会同样死命地戏耍白猿。 白猿已经走到雅疆身畔,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手下败将,它左手拢指如爪,五把尖利如剑的指甲,挟一股疾风刺向雅疆胸腹之间。 它这是要活取兽心么? 任平生一直用余光看着,目睹这样的残暴,饶是一个曾猎杀无数活物的猎人,也不由得惊惧不已。但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拔出深入地中的那把铁剑。 雅疆已经无能为力,四蹄乱蹬,却根本防不住那迅如电光袭来的猿爪。 五把利剑,已经侵入雅疆的防卫空档。 雅疆垂到胸腹的长长鬣毛,无风而散;裸露的胸口,眼看就要在利爪之下洞穿,血溅当场! 原来雅疆的胸腹,并没有那坚硬亮泽的麟甲。 然而,白猿似乎忘了,或者说它不知道,雅疆还有条迅捷如同霹雳般的长尾。 为了抓向雅疆的胸口,它和身前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 白猿已经听到了背后凌厉无匹的破风之声,以它数百年浸淫修炼而来的敏锐知觉,它知道这一鞭,袭向自己致命的项背和后枕骨。 如被击中,枕骨必碎,颈椎必折。 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打法。 雅疆的伤,并没有它表现出来的那样重,否则绝无气力挥出如此威猛的一鞭;但它也十分清楚,自己绝非西岭白猿之敌。 明知不敌,也要换命! 白猿双瞳缩小,死死盯着即将破于自己利爪之下的那片黝黑皮肤。它是胜利者,它来这里力敌妖兽,为的是取宝,不是死战,所以它当然不甘心换命。 眼看那致命的一鞭,便要击中自己的项背。白猿头也不回,而是加速向前滑步踏出一脚,堪堪踏到雅疆的肚皮边上。 它随势突然侧身向右,右臂后摆,卷起一股猛烈拳罡,如风卷残云,将那凌空甩来的鞭子倒卷回去。 原来白猿从来就不曾忽略雅疆的尾巴。 雅疆尾部在右,所以白猿拢指袭胸,用的是左手。 但如此一来,那抓向雅疆胸腹的一击,却被动地中途变向,只是在对方的肚皮上,划下五道更深更长的血痕。 雅疆的胸肋的伤口,肌肉外翻,白骨可见。 它突然翻滚而起,四足挺立,跟着身体一抖,却见那满身麟甲,陡然竖起,散射而出。 淡淡的火光之下,漫天激射的麟甲,光泽闪耀,说不出的恐怖诡异。在如此近的距离,麟甲铺天盖地激射而来,饶是白猿神通如何广大,也绝难做出有效的反应了! 白猿只是急退,并不见它如何屈膝蹬脚,身体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往后弹射而退。原本甩出未及回位的双手,此时已经紧抱头脸,全身白毛倒竖,如同一只巨大的绒毛玩偶。 “噗嗤噗嗤……”无数的鳞片,射入白猿身上厚厚的绒毛之中。白豪漫天飞舞,看得出雅疆麟甲边缘之锋利,犹如剃刀。 间不容发之际,雅疆已经张开大口。 在一旁目睹整个情势逆天翻转的任平生,知道紧接着,一口烈焰就会从雅疆口中喷射而出,那大白猿,这一次,怕是要真的变成一坨烤肉了。 不可一世的白猿,无论如何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反击之机。 饶是心中并无立场,如此惨烈一战,任平生仍是看得胆战心惊。 然而,他和雅疆,都低估了白猿的神通。 作为这方天地的霸主,它能盘踞莽莽西岭大山,而雅疆只能屈居此南方丘陵,自有它的道理。 激退之中的白猿,身体已经开始旋转,转速之快,使它整个如小山般的身形,化作一股红白斑斓的飓风。 是的,白猿身上在溅血,但这似乎更增添了它的战力。那股飓风的威势,摧枯拉朽一般,距离数丈的草树,尽皆倒折。 雅疆的口中的大火,已经喷出,一道火柱,照亮整片夜空! 这一次,大火并没有被飓风吹熄,也没有偏转,而是源源不断,融入了飓风之中。不一会,一道蔚为壮观的烈火飓风,盘旋在这片山地上,点燃了周围的一切。 春草青葱嫩,春树绿醉人。 生机盎然的大地,渐渐的变成了一片火海。 什么时候,人类也可以修成如此神通广大的妖术?——任平生仰天慨叹道。 一道壮观的烈火飓风,和一道在火海里奔突冲击的黑色残影;这已经是不该在人间见着的战斗。 两尊神兽,都已经在拼尽全力,做最后的生死一搏。 一直在努力拔剑的任平生,全身的疼痛和疲累,如决堤的洪水般,侵袭着他的整个身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脚开始无可挽回地逐渐酸软。 只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荡:“你得拔起这把剑,否则就是死,也不得好死。” 他看着那边的火海和飓风,其实早已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将不得好死。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能干嘛呢?只要还有余生,就总该干点什么,哪怕是抹脖子。 所以昏昏沉沉地,任平生仍在拔剑。 剑似乎又松动了一点;尽管仔细回味起来,那好像仍是错觉。即便如此,也给他徒增了不少信心。 然而这时,那边的战局,开始出现了变化。那道迅猛的烈火飓风,开始变了! 那冲天巨柱般的风旋,开始变矮,变粗。就如同正在旋转的纺锤,突然间所有的丝线全部绕向下部。 飓风越来越矮,越来越粗,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滚地火球。 已经化作残影的雅疆妖兽,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全身麟甲的保护,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它突然停止了奔突,腾空而起,速度之快,远胜往时。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向前,而是在逃窜! 这时候的任平生,正握着剑柄的双手,虎口都已裂开。 他对那边的战局,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看见那道掠空而来的黑影,正飞往自己的立身之处。 紧绷到极致的筋骨,承载着数倍于往时的力量爆发;他大喝一声,突然之间,剑柄松弛了! 剑已在手中。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甚至任平生口中那一声爆喝,仍未止歇。 然后,他看见了那飞天而来的黑影。 黑影的背后,跟着一个比它不知庞大多少倍的火球。从任平生的角度看过去,宛若一面火墙,紧逼在飞天而来的雅疆身后。 雅疆越来越近,火球越来越近。 火球急速旋转,那声势,能吞噬一切。 任平生已经举起铁剑,剑尖对着雅疆飞来的方向。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哪只妖兽嘴角的粘液,横流的鼻涕。 被烈火烤得发热的空气,已经带来了雅疆那令人恶心的气息。 “呀……”任平生张口大喊,他已经无可闪避。就是避得了雅疆,也避不开那面火墙! 所以他举剑,大喊,发出生命最后的一击,和最后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雅疆的身体,凌空被那团火球吞没了。 那团火球的边缘,距任平生已经不过数步之远,但是它没有继续前移。 少年看见火球之中,依稀有个黑色残影在旋转,碎散,伴随着声声瘆人的惨叫,然后无影无踪。 一颗不知到底是黑色还是白色的珠子,从火光中弹射而出。那鸡蛋粗细的珠子,既像是虚体,又像是实物;黑色的底子里透着白色的光泽,说不出的诡异。 无巧不成书,此时惊得合不拢嘴的任平生未及反应,那珠子竟直直飞进了自己的口中。他下意识急闭双唇,欲将拒之,这一下反应太过,却恰恰将那珠子囫囵吞下腹中。 一道如火灼烧的感觉,自咽喉直下胸腹,然后,在任平生的身体皮囊中,轰然炸开;那灼烧的感觉,遍布全身。 “完了,这一会,是真的要死了!” 任平生一手紧紧掐住脖子,已经不可能再把那团烈火掐出来了。他猛力地用手拍击灼热得一塌糊涂的胸腹;另一只手,兀自死死抓住剑柄。 眼前的火球已经熄灭,后面现出白猿血迹斑斑的巨大身躯。 白猿双臂垂着,委顿不已。但是那一双能喷出火焰的眸子,死死盯着正在挣扎的任平生,似与此人,有如海深仇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章 亡命 山野的火海,仍在燃烧,一人一猿,满脸灰烬,浑身是血,大眼瞪着小眼,小眼瞪着大眼。 大白猿大口喘气,迈开沉重的脚步,步步逼近。先前被那漫天散射的雅疆麟甲攒射,它受伤不轻。 小人物满脸恐慌,他突然反应过来。跑! 于是少年转身,跨步,身体直直弹出数尺,再跨步,又是数尺。 任平生看见身边的茂密的草树,一排排化作虚影往后倒退,两耳边风声呼呼,听不到大白猿的响动。 满心不安之中,他更加奋力地奔跑;不时转头望去,大白猿远远跟着,大步跳跃;山中不少参天古树,它有时干脆一跃而起,手攀粗壮的树杈一荡,能往前飞出好几丈远。 少年狂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管不了了,能跑一段是一段。 奔跑中,他很快有了意外的发现,尽管白猿来势迅猛,却跑了好一段,仍没追上自己。那家伙的伤,似乎比看起来更重。 你个白毛畜生,受伤了不好好休息养伤,死命追一个同样受了伤的小孩,有意思不? 任平生腹诽不已,这才想起——对啊,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怎么不痛了? 另外,自己这奔跑的步子,怎么这么大,一步数尺,乃至丈余! 然而大白猿一直紧追不舍,他来不及去查验自己身上的伤势。 吞下那颗妖珠之后,整个身体之中,一直如火灼烧般,炽热难耐。如今奔跑起来,哪一股灼烧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 任平生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如同被一股脑儿撂进了一炉火锅之中,起码也七八分熟了。 他开始大声吆喝,希望能散出一些热气;但是越吆喝,体内越是炽热…… 大白猿一直奔跑在斜坡的下方,阴魂不散,紧紧追随。 因为,越低矮的地方,越多古树,方便白猿跃上高处,以长臂攀着树杈,往前摇摆,一摆就是十数丈远。 然而越往低处,地面的灌木荒草,也越茂密。 任平生明知越往下跑,自己就越能接近村落,但也一定会在灌木荒草中受阻,被白猿一把抓住。 所以他一直在朝着山脊的方向跑去。 越往高处,大树越少,地面荆棘灌木,也越稀少。方便自己奔跑,白猿却再无法借助大树,往前摇摆了。 少年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更不知白猿会追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对方不停,自己就不能停。 至于自己能支撑多久,听天由命吧。 奔跑了半个时辰,任平生早已经跑到山脊之上,这里的草不高,可以随意迈步飞奔,一路往西而去。 体内的烈火,已经烧得他快要炸开。但现在他不敢喊了,只能尽量保持步履均匀,身体放松。 这也是半个时辰下来,任平生发现的一个秘密。只要身体保持放松,体内的那股热量,就能均匀流转,那一股炽热难耐的感觉,能大大减轻。 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受着无限伤痛和恐惧折磨的任平生,感觉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意思起来。 突然间拥有了疾步如飞的神通;突然间体无完肤的伤势再无半分疼痛,这种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只会怀疑那是江湖骗子的障眼术。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放松,此消彼长,伤痕累累的白猿,肯定是追不上自己的。 体会着身体的神奇变化,他已经好一会没有回头去看了。就在他正沉醉其中的时候,突然间,右后侧一阵破风之声传来。 任平生感觉到了一阵草树折断,土石飞溅的强大气场,大惊失色。 他没来得及回头细看,一蹬腿就往侧前方蹿去。然而,突袭而来的白猿,好像本来就等着他这一反应似的,只见一股旋风卷过,一座红白斑斓的小山,已经堵在任平生身前! 红白斑斓,是因为白猿满身是血。 任平生未及转身逃跑,便见那“小山”已经动了,五指如钩,指甲如剑,径直往少年胸口刺来。 白猿已经等不及了!它知道任平生不懂如何炼化那颗妖珠,但在体内日久,化归脏腑,就极难完整取出。 白猿为妖珠而来,为之死战,岂能甘心功亏一篑。 它好不容易,引雅疆使出喷火的本命神通,并聚拢它喷出的真火,反炼其身,才逼得雅疆在自身炉鼎之内,聚炼妖珠弹出。 而眼前这个白捡了大便宜的毛头小子,那有什么本命神通可用。 所以情急之下,大白猿拼着伤势加重,激发出数倍于平时的潜力,突然加速,凌空一击,明知任平生必能作出第一反应,所以白猿也留有堵截的余力。 致命一击,其速度之快,来势之强,又哪里是任平生可以抵挡得了的! 眼见那能轻松抓握自己腰身的巨大爪子,已至跟前。 但凡遇袭,任平生手中第一反应,就是先抓卵石;无论是急避之中,还是对攻之时,几乎都能顺势为之。 所以,白猿依稀看见了一颗圆咕隆咚的东西,射向自己的指爪。它心中一喜,连忙接住。 此时没有火光,夜色正浓,那里分辨得出那是卵石,还是珠子。 就这样一滞之下,任平生已经蹬地跳起,旋身往后急退。 脚一着地,周围一片漆黑——不妙!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大白猿,都置身于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冠笼罩之下。 然后,他看见白猿跳起,伸手攀树,摆荡,一气呵成;再次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难怪它会选择这此处突然发难。无论往哪里逃,在这棵大树之下,自己都跑不过高来高去的白猿。 体内的烈火,又有了复燃的苗头,任平生已经感觉到了那股火气,又开始在体内乱窜……当真祸不单行。 一个模糊而庞大的白影,如一堵移动的高墙,迅猛扑了过来。这一次,无论往那蹦,他娇小的身躯,都很难蹦出“高墙”遮挡的范围。 走投无路的任平生,双眸之中,尽是狠厉之色,他屈膝蓄势,铁剑横拖,反往前方斜插而去。 才不过到白猿大腿的高度,这是要以卵击石式的对撞? 白猿“呜……”的一声啸叫,趁势提起左膝,撞向少年的头脸。 眼看那毛绒绒的膝腿,就要撞到跟前,任平生突然凌空拧腰,侧身,铁剑横伸! “噹”的一声脆响,铁剑扫中白猿膝盖,如击石上。 任平生本来凌空的身体,被那一股对撞的大力带得转了几转,才落地跌倒。他一跌即起,连忙横跨一步,横剑身前,紧靠古树巨大的树干。 大不了,绕着树干跟它躲一回猫猫。任平生看着站在原地的白猿,如是想道。 但这一次,白猿并没有立即扑过来,它突然蹲下,双手不断地揉搓着刚才被铁剑击中的膝盖。 机不可失! 任平生诧异之中,来不及细想战力逆天的白猿,为何竟会受不了自己那毫无章法的铁剑一击,连忙绕过树干,飞奔而去。 一夜折腾,他已经感觉到了腹中的饥饿。 沉沉夜色中的丘陵山脊,一路绵延往西,斜斜上行。那娇小的黑影,便在黑夜中没命地奔跑着,不敢稍停,直至双脚酸软,终于力竭。 已经好一段路没见着白猿的影子了,也不知它是仍在原地恢复伤势,还是已经放弃了追踪。但任平生仍然不敢跑向山下,怕万一陷入荒草荆棘之时,被白猿追上,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先在手心扣了两枚卵石,然后才从包袱中,取出两块早已被挤压变形得不成样子的烧饼,狼吞虎咽起来。 好在昨日机警,晚饭后从七叔公家,顺手打包了这两块烧饼。 勉强填饱肚子,任平生心下稍定。身体中那一股乱窜的热量,此时似乎也开始平静下来,只是仍然全身发烫。 他终于有时间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势了。 昨晚才刚被撕去两块皮肉,白骨可见的两条手臂,此时却毫发无损!连表皮肌肤,都一如既往的平滑。 背后那些硌破的皮肉,跌伤了的骨头,此时毫无感觉。 他确认自己的伤,已经全好了。 那珠子果然神妙无匹! 说不定,自己都已经有了可和白猿一战的实力。 信心稍稍膨胀,他就想到了雅疆惨烈的下场——还是算了。 白猿依然未见踪影,任平生站起身来,四下里走走看看。平时游猎露宿,但凡闲下来的时候,都会做些未雨绸缪的事。 相对于白猿可能追来的方向,这里居高临下,倒是一处极易守御的地方。当然,前提是双方实力差别不大。自己与白猿之间,显然不具备此种前提。 但任平生仍然从包袱里取出小猎刀,开始布置些机关。 他知道这些对付小禽小兽的陷阱,不可能对付得了白猿,但起码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机关一旦激发,能起示警的作用。 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才有可能坚持更长时间的逃亡;尽管吃饱了之后,其实已经不怎么累了。只是按照往时的经验,一夜没睡,又长途奔袭,只怕体力难以为继。 不停的忙活之中,竟发现一个藏风的边坡,有一株挂满果实的桃树。正值桃子成熟的季节,尽管黑夜之中,看不清果子的颜色,但那触手肥硕,形态圆满的感觉,桃子多半已经熟透。 任平生连忙摘了好些桃子,放在包袱之中。这一下,饿白猿追饱汉子,老子一路跑一路吃,看它能追到几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章 高山仰止 在一块视野开阔的大石上,任平生坐了下来,面对着来路的方向。 右边的巍巍雪山,高耸入云;那如同自天插下的陡峭崖壁,虽然还隔着一条峡谷,却已经如在身侧一般。 煦微的曙光之中,丘陵山脊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岿然不动,一直让自己保持高度警惕的任平生,就这样坐在石上睡着了。 巍巍大山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包括丘陵,当然更包括那体型巨大的白猿;尤其是当它悄然而来,不带半分飞沙走石之势的时候。 此时的白猿,其实早已远远看见在石上打盹的少年。它知道自己重伤之后,跑不过他,所以现在,它来得蹑手蹑脚,不发出一丝声响。 它已经屈指如爪,等走到最后一二十步,就发起最后一击。到那个距离,凌空一击,绝对万无一失。 少年粗重的呼吸,都已经隐约可闻了;借助煦微的晨光,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因为体内发热而生的一片红晕。白猿的眼神,开始变得十分犀利而冷漠。 对此,任平生一无所知。他不累,但是太困了…… 五十步,白猿轻松绕过了他装的触发狼牙棒。 三十步,白猿根本没碰到他布置的触发圈套。 用这些小玩意,简直是侮辱一尊强大妖兽的智商! 二十步,白猿跨步,踏下,屈膝,准备起跳——最后一击…… 然而,它突然硬生生地终止了起跳。因为一阵嗤嗤的破风之声,来自三个方向。 那小子,一直都有点鬼门道,白猿不知底细,不敢托大。 三支踏箭,一齐射向白猿。 它原地一旋身,挥手,轻松把三支木箭接在手中,然后,就知道上当了。就这玩意,任它射中,也不够给自己挠痒痒的。 就这么一番动静,任平生已经醒了。他从石上弹跳而起,转身就跑。 白猿连忙扔掉手中的箭,再向少年急冲。 在南头岭开始之时,白猿还能勉强追随,如今以伤痛之躯,半夜奔袭之后;哪里还能撵得上吃饱睡足的任平生。 迈步如飞的奔跑,确实挺新鲜;任平生一步一蹦,越觉好玩。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气喘吁吁,越跟越远的白猿。 到不见对方踪影,任平生便停下脚步,挑了两只个大熟透的桃子,就在原地啃了起来。 那一团小山似的白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之中。任平生一手举着一个桃子,朝脚步略显踉跄的白猿挥着;另一手继续送往嘴边啃咬,姿态神情,十分夸张。 白猿气极,如离弦之箭般奋力冲刺而来。 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任平生悠然转身,继续逃跑。 反正已是死仇,把白猿激怒,会让它体力消耗更快。只有把它远远甩开,并找着去往山外的小径,自己才有机会脱身。 而且脱身的方向,不能让白猿发现。万一它可以循迹追踪,那也十分不妙;一个雅疆妖兽,整个思安寨都无人对付得了,更何况这尊战力更强的大神。 体内的热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平和,任平生几乎没有明显的不适了。奔跑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轻灵,自身的力量,更是绵绵不绝,越跑越精神。 他确信自己吞下的那颗珠子,肯定是大有裨益的某种异宝。 一路看着前面兽类奔突四散,禽鸟仓惶腾飞,好不壮观;它们都能远远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山脊的坡度,变得越来越陡峭,盘旋缠绕,山势也开始越来越复杂。 任平生已经远远看到横亘前方,巍峨耸立的雪山——不好,前面就是西岭大山了! 西岭山脉后面的雪山,与南北两面的雪山相接,无人能攀。 高山仰止,他快要走投无路了。 任平生回过头来,白猿仍在远远地紧追不舍。 西岭是它的地头,它比经常来此狩猎的任平生更加清楚,那地方山高林密,处处山高崖陡;这小子,不可能还像在南边丘陵上跑得那么欢快。 到时我看你怎么跑! 任平生看着渐渐逼近的西岭大山,眉头紧锁,眼眸急转,脚步丝毫未缓。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人。那个人,肯定也不是白猿的对手,但起码,比自己厉害些。 任平生开始离开山脊,沿北坡山傍继续往前奔跑,但凡有荆棘灌木稍微稀疏之处,便顺着山势往下。 想逃下山,可没那么容易。白猿当然明白他的意图,任平生往下,它就跑到更低之处,借助大树摆荡,竟然逐渐追近了一些。 任平生心中更急,加快脚步,寻觅下山的路径。 这一会,倒是白猿开始有了好整以暇的感觉,不断跨越荆棘灌木,但凡遇阻,不是一扬手卷得草树乱飞,就是跃上大树,往前一摆十数丈远。 看着那汹涌而来的气势,任平生心中烦躁异常!想着哪个方向,哪个人,那间木屋,而此时,又已经明知一旦和白猿遭遇,那人狩猎之术,几可以说毫无用处。 而且,他还不如现在的自己跑得快! 他经常跟父亲来西岭狩猎;也一直很奇怪,也不知父亲是如何做到的,总之,这片白猿坐镇的地盘,他们从来没有正面遭遇过白猿。 万一,让他们遭遇上,会发生什么? 任平生天人交战,脚步却丝毫没有放慢。 白猿腾跃摇摆,正追得欢,看看距离那孩子,已不过五六十步之遥。它开始啜嘴大声呼啸;让对手紧张,也是很好的战术。 突然,它发现少年变向了,不再企图下山,而是往上急奔。 这是要找死的节奏?西岭的山脊,起伏极大,草树丛生不说,怪石嶙峋,弄不好还会遇上断崖。 白猿心下狐疑,却乐享其变,它开始放慢脚步,积蓄体能。何况那一身的伤,这一路流血不少,也需要恢复。 它越是不紧不慢地追随,此时的任平生,就越是紧张。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放弃了跑向山下的打算。甚至可以说,他心中还是想着往山下跑,脚步却很不听话地往山上奔去。 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是不是真的就能从那里下去,安然无恙地甩开这个白毛畜生?他开始不让自己想到那人和那个地方,转而考虑另外的出路。 也许是赴死,也许是生机,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去往山顶,往下的去路,就已经被身后的白猿封死。 山势越来越陡,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高大的古树,只有靠露水滋养的高山灌木。 清晨的金色阳光之中,山杜鹃烂漫,罗汉松夭矫;高崖奇石,仪态万千;云蒸雾锁,远山连绵。 好一番神仙景致! 天堂顶,西岭大山最高的主峰,已经尽在眼前。 大白猿心旷神怡地奔跑在山脊上,有一种回家的轻松。任平生在前面拔足狂奔,阴晴变幻的脸色,逐渐坚定。 任平生终于身临绝巘,一片宽阔的山巅石坪,三面绝壁,尤其是北面,一刀直下,深不见底。他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跑。 他转身朝南,便看见白猿那巨大的身躯,蹒跚走在那条唯一的通路上,缓缓行来。现在,它一点都不着急了。 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对峙着,比例悬殊得十分滑稽。 白猿不急于动手,因为它现在完全有余暇仔细思量,怎么下手,可以更加完整地取得那枚妖珠。 任平生站在北面险崖的边缘,如同待宰的羔羊,却面无惧色,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紧了紧斜过胸肋的绳子,那绳子连着背后的剑鞘。 然后,他取下包袱,把里面的桃子和卵石,一股脑儿全倒在脚下的地面上;他自己现在并不很饿,所以挑了几个又大又熟的,就往白猿抛去。 白猿伸手接住,一口一个,吃得极欢。但它半点没有因为几个桃子之恩,就要饶少年一命的意思。 所以它一边啃着桃子,一边缓步逼向少年。 任平生苦笑一声,尽在意料之中。反正清理包袱,只是为了减轻重量而已。 白猿从口中吐出果核,开始蹬腿,一个箭步往少年扑来。 任平生不假思索,屈膝,后跃,双手前伸。 这个动作,在上山的时候,他已经反复思虑过无数遍,力道,距离,周边地形,下坠之势都已经毫无遗漏地在他的无数次推算之中。 少年在崖边急坠而下,眼前的石壁,如飞般迅速上移。 他前伸的双掌,已经触及崖壁的石面。 放松,放松,感觉掌根一滞,随即屈指发力;成功了! 下落一丈有余,任平生把自己挂在了岩壁之上。他仰头往上看,白猿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刚刚跳崖“自尽”的少年。 险境未远,他不能停止,于是脚尖在崖壁一点,指掌一松,整个身形,又开始往崖下急坠。 这片悬崖,壁立千仞,其中草树极稀,身躯庞大的白猿,无法攀下来。 下坠两三次之后,任平生已经看不到山巅之上的境况,但他知道白猿一定会抄最近的路,下山堵截;所以自己必须要快。 耳边风声呼呼,少年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大胆,下坠的距离,一次比一次大。 他已经看到了崖下的小河,激流盘旋,奔腾而去。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敢大意,因为小河岸边,尽是嶙峋尖利的怪石。 越近崖下,石壁越陡,最后那十数丈,都是往内凹陷的,任平生已经不能再自由下坠,必须攀岩而下。 攀援而下的速度,也并不慢,更何况,先前一路直线下跌,无论如何,走弯路的白猿,应该追不上自己了。 任平生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手脚丝毫没有放缓。 脚尖终于触到了地面的顽石。转头四顾,并没有白猿的丝毫声息。前面的小河,一丈多宽,少年长出一口气,疾步助跑,一跃而起,就跳过了河面。 他快步往东面的树林跑去。到了这一带,道路很熟,更何况,白猿还未追上,所以逢林莫入的禁忌,就可以暂时不顾了。 一株亭亭如盖的古树,任平生奔过树下,便看见一个巨大的白影,从粗壮的树杈上飞下,扑面而来! 白影之中,伸出一个毛绒绒的拳头;那拳头,比自己头脸还要大了一圈,瞬息之间,已经打到眼前。 那是任平生最后看见的东西,然后,整个头颅一阵剧痛,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一章 无题 辽原西部的燕安州,由于地处鸿蒙山下,与狂人散居的西漠原一城之隔,常年征战不断,养成了彪悍民风,一州男女老少,尽皆弓马娴熟。 燕安州并不是天下第一大州,其幅员甚至比之南面的广信州,和东面的甘兰州都颇有不如;但燕安州的主城西京,却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主城。 入夜时分,整座繁华西京的每一条阡陌街巷之中,已经响起了更夫急急打梆喝令的声音“全城宵禁,关好门窗。” 偌大一座京城,正应是华灯初上,人山人海的时候,今夜却是寂寥无声,偶尔几声狗吠和小儿啼哭,也是很快寂没。千百年来,这座由太一道护教铁骑统领的城池,历来律例森严,井然有序。 不一会,寂静的街巷之中,嘚嘚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急促响起,或三五骑,或十数骑从各处街巷如风奔驰而过。清一色的黑甲黑盔骑兵,从散布全城各处的兵营去往城东点兵台前广场集合。广场东面,便是西京城门。 从各处大小兵站奔出的骑兵数量看来,此次召集的,必然是各营各站的精英。护教铁骑的全精英阵营,全是至少三境以上的武夫或二境以上的修士。以十夫长领一小队,百夫长领一大队;五支大队组成的骑兵军团,则由一名屯正统领。将军之下,至少两个军团。 十夫长至少三境修士或四境武夫;百夫长则是5境以上修士或六境武夫,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至于屯正,各方面比百夫长要求都要高得多,却允许是同境修为。一支由屯正率领的护教骑兵军团,完全可以碾压上等道修宗门或世间武院。 当然,鸿蒙山神殿和铁流驿武院这样的巨无霸宗门除外。 点兵台前,这一次集合的护教铁骑,赫然竟是由一名将军率领。 两个军团,千余人马,黑压压的集中在宽阔的广场上。人无声,马衔枚;偶尔有神骏战马打几个响鼻,更添几分铁血肃杀的气息。 护教军最近一次集合如此规模宏大的铁骑军团,已是五百年前,哪一次清剿逃亡途中的剑魔后裔宗族。 这一次,又将是追剿何方神圣? 主将常一问,皮甲玄盔,腰挎宽刃重剑,高头大马立于点兵台上;胯下骑一匹通体黝黑的汗血宝马,神骏非凡。 主将马旁,站着一名身着青布道袍,头戴纶巾的阵符师。 阵符师眼神专注,紧紧盯着东门城头方向。城头上的守城将士,却并不是属于太一道教的护教军团,而是由北荒城兵家统率的野战边军。他们对护教军的行动,从来不敢多看多问,只需随时候命配合,要人拨人,要马给马。 但这一次,常一问显然对守城的边军人马,都全无兴趣。他和阵符师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城头箭垛之上,望向夜空。 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沉沉夜幕,如一颗流星自东边飞来,瞬息越过城头,落在点兵台上。阵符师双手掌根相合,掌指撑开,如一朵盛放莲花的手型。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那不知属于何种语言的咒语,喃喃传出,那极其细微,却又人人可闻的声浪,竟在夜色中泛起一阵虚空涟漪,恰恰荡漾在那道白光的飞行路线上。 划过天幕而来的耀眼白光,穿入阵符师发出的夜色涟漪之中,瞬间缓慢下来,光亮也在迅速变暗,呼吸之间,便变成了一把银色的小剑,在涟漪中飘飘荡荡,如同波浪中的一条银色小鱼,缓缓落在阵符师的莲花手中。 这是鸿蒙山特有的传信飞剑,接剑的阵符师道号荀真,是来自鸿蒙上山腰道观的一名高阶修士。每次护教军出征,都会有鸿蒙山修士出任阵符师,既是帮助主将排兵布阵,收集情报,参谋战略,也负有督军之责。 荀真把飞剑上的方寸信笺,交到马上主将常一问手中。常一问对着信笺,只是简略一眼,便随手一掷。信笺离手,随即腾出一团焰火,化为灰烬。 这便是信号。城头上的守城边军,连忙奋力地旋转铁链绞盘,厚重的城门轧轧打开,城外吊桥,也在缓缓放下。 夜幕下,一道黑色洪流,从西京城东门奔流而去,千骑疾驰,铁蹄之下的广袤大地微微震颤。 一日一夜之间,护教铁骑两个军团,奔袭上千里,除了正常的埋锅造饭,中途郡县更换了两次坐骑,其他时间,几乎没有停留。 到繁华人间再次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上千铁骑,已经出现在甘兰州与西南广信州交界之处的崇山峻岭之中。 黑色的骑兵,在高高的山脊上一字排开。 常一问极目远眺,天地之间,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小片灯火,熠熠闪耀。那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山野孤村,应该就是他们今夜的战场。 阵符师荀真,悄然来到主将身旁,轻声道:“将军,地方没错,是否现在上路?” “你确定没错?”常一问道。 “没错。” “还早,再等等。” ~~~~ 山村人睡得早,入黑吃了晚饭,一家人或闲聊一会,或走访邻舍一阵,便都纷纷熄灯上床了。 特别是年轻力壮的小夫妻们,睡得更早。 所以一般偏远山乡,人口都不少,孩子特别多。 即使是有远客来,主家也不会陪客人聊得太晚。 这莽莽大山里的孤村李家庄,族长李硕成家的高大宅院中,这两天就住着一位客人。客人是个头簪发髻,身着灰布道袍的太一教道士。 在玄黄天下,无论富贵贫贱人家,有太一教道士临门作客,都是件令家主感到蓬荜生辉的大事。 所以这两天,家主李硕成对这位道长一直小心伺候,礼敬有加。哪怕是道长出门,在村中散散步,主家也要派一对童男童女仆从,跟随服侍。 这对童男童女,是对兄妹,兄长名叫李曦同,妹子名叫李曦莲,心境清澈,聪明伶俐,倒也深得道长青睐。只不过两日相处,灰布道长都言语不多,看着一脸清纯的兄妹二人,偶尔也会轻轻叹气。 今晚夜色阴沉,月黑风高,山村一片寂静。若不是特意居心叵测地靠近某些人家的窗下静听,入耳的便只有自然万籁之声。 沉沉夜色,迷雾梯田,有蛙叫虫鸣,好一番祥和宁静的气象。 临近夜半,那一片祥和的山坡田野,突然开始微微震颤。只是并无明显生息,所以睡着的人,感觉不到;依然醒着的人,就算微微有些感觉,却舍不得离开温软在怀的被窝,出来查看究竟。 沉闷的马蹄声如一阵风刮进村中,瞬息间已将村子四面团团包围。 百余人家,依然没有一家亮灯。 黑色骑兵将村寨重重包围之后,山乡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村中无一犬吠鸡鸣。显然早已有人动过手脚。 腰挎阔剑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峭立在寨门的木牌坊下,静静等候。 黑沉沉的巷子中,出现了一个道袍身影,那身影看似不徐不疾地往将军立马之处行来,十余丈的距离,却是眨眼即至;正是这两日在族长家中作客的太一教道人。 道人的地位,显然极为尊崇。虽然戎装不便,高头大马的将军,仍然在马上对着道人抱拳行礼,并发出一段心念之语:“护教军主将常一问,见过上仙。” 这灰袍道人,正是悲天剑出世,引发天地异象时,站在鸿蒙山天师身后的行者王璟。 王璟没有还礼,因为没有必要。虽然他本性斯文,不喜招摇,但身份地位使然,他也不能逾矩。 太一道教的玄黄天下,等级明朗,礼规历来森严。 “东西在族长家中,我已经暗查三日,气息浓郁,断不会错。”王璟向常一问和他身后的阵符师荀真发来一道神念道,“村中人人擅于剑道,高手不少;族长修为,不在六境修士之下,练气士的底子;只不过数百年无争斗,战力有限。全族老少,也都在寨中,今晚并无遗漏。” 交代完事情的鸿蒙山行者,便飘身而去,在寨外梯田之中一处突出的小山包上坐下。 接下来将要出现的场景,五百年前他目睹过数次,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依然会觉得心神不宁,恶心想呕。“看来师尊每每说我道行绝世,却修心不行,都是醍醐灌顶之语,只可惜学生愚鲁,始终未能超脱开悟。” 四道黑色铁流,从四面寨门流入寨中屋巷;一半骑马,一半下马。 随着砰砰砍开门户的声音,噗噗嗤嗤的刀砍脑袋,剑刺躯干的声音此起彼伏,寨中开始不断有妇女嘶叫,孩子哭喊的生音响起;只不过都是瞬间寂灭。那些率先出声的,都是弱者,布满四面八方的黑甲骑兵,瞬间就能结果了她们。 但呼喝声始终无法禁绝,因为村中被惊醒的剑客,已经提剑与凶悍甲兵们斗在一起。他们自知撑不了多久,只是用甲兵们无法听懂的土话,拼死警示那些还能走动的妇人和孩子们,“不要出屋,尽量躲藏。” 甲兵汹涌而来的气势,无处不在的阵型,让这些训练有素的山乡剑客已经明白,出屋出村,都是死路一条。 剑道修为最高的族长李硕成,在巅峰武夫常一问手下,也没走几个回合,便即血溅当场。 东南西北,寨中多处火头烧起,火光便照亮了村子巷陌和沉沉夜空。寨中房屋,多用木材,一旦烧着,便连片烧了过去。不一会,所有的房屋都已被吞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黑甲骑兵已经悉数退回到较宽阔的巷口和空地,仍有战力的村民剑客,一旦冲出火海,便瞬息间被以逸待劳的甲兵围困击杀。 木牌坊寨门里的青石板路,鲜血缓缓流出,不一会便染红了整个路面。路面上,不时有仍在滴血的头颅滚过,双目圆睁。 没有被烈火焚烧的尸体,散落在巷子各处,其中年轻妇女,大多衣不蔽体;那或窈窕娇嫩,或丰腴雪白的身子,早些时候,还是某些人房内的一道旖旎风景。 这不是一次战斗,只是一场屠杀。寨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至少骑兵们仔细搜查,从夜半到天亮,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便是族长宅院中的深深古井,甲兵门都投下了几块巨石,确保已无活人可以藏匿。 在小山包上,偷偷吐过了的王璟此时已经回到族长宅院的废墟之中。庭院里的亭台假山,已经蒙上厚厚的一层灰烬。 王璟脸色微微发白,看着眼前脚下的一块磨得极其光滑的青石。这块青石,足有两三百斤重,石质细腻,散发着极其浓厚的剑意。 清晨时候,这青石一旦从宅院深深的地窖中被搬出地面,由于挥发的剑意惊天,煦微的晨曦竟有瞬间的黯然失色。 下级兵将,早已撤出宅院。主将常一问和阵符师荀真跪倒在地,听候指令。 “这便是传说中的盘龙筋。”王璟对跪在地上那两人道,“传为天地鸿蒙未分时,混元之气凝结而成的石筋,也是唯一可为悲天剑开刃炼锋的磨剑石。” “所以这个寨中,是剑魔族裔无疑,只是那把悲天剑条,又能藏在哪里呢?” 王璟不似责怪地上跪着的那两人办事不力,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补上了让对方如奉纶音的一句:“请起来吧。再怎么说,拿到盘龙筋,也不算没有收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二章 古井之下有余生 常一问,九境巅峰武师,整座玄黄天下,十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的存在;是铁流驿武道宗主顾万年的得意弟子之一。太一教护教铁骑五大军团,以他这支西京兵团规模最大,实力最强;单是为这次屠灭李庄挑选出来的各兵站精英,就多达千人。 近十数年,常一问多得王璟赏识,获后者授予道修入门之法,如今也已经步入金丹境界。巅峰武夫,再辅以不俗的练气修为,可谓前途无量。 阵符师荀真,则是鸿蒙山孚行观的五境圆满修士。在太一教各处的普通下宗山头,五境圆满的修士,不是宗主就是长老,凤毛麟角的人物;但在鸿蒙山的半山道观,五境圆满以上的修士,不下二十个。像王璟这种山顶上仙,在他们面前则是老祖宗一般的存在。 所以鸿蒙山势力之强,冠绝天下。 王璟转头望着依旧在废墟中奔忙不竭的甲兵骑士,十分满意,对两位属下道:“你们护教军近年来训练有素,战力是空前强大了;却不知军中斥候,可有些拔尖的人才?” 常一问一脸得色道:“上仙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但凡这玄黄天下有的东西,我们便是三尺,也一定能找出来。” 王璟微微点头道:“让一些四境以上的斥候,熟悉一下那盘龙筋发出的剑气,我们要找的,就是那支剑条,和剑条的主人。” “如若找到,该当如何处置?”常一问道,“只怕找到之时,不一定能及时向上仙禀报。” 王璟望了一眼硝烟余烬中的村庄,缓缓道:“便跟这里一般处置吧,事成之后,再带剑条给我。” “五百年前数次围猎,剑魔族裔最后剩下的,不过十余人,往南逃蹿。估计他们最终也就能分出两到三路,觅地隐世而居。这李家庄,应是其中一路。其他的,我估计是继续往南而去。然而南方光是方圆万里的幽原,就有五州之多。加上南荒越岭,茫茫天下,找根剑条,大海捞针啊!” 常一问傲然道:“上仙只管放心,既然是宗门圣命;一天找不着那悲天剑条,我常一问,便一天不回西京。” 一旁的阵师荀真,不敢言语,却暗暗叫苦。玄黄天下修士,但凡步入四境金丹,便需到北荒城边军,或护教骑兵中服役5年。 这五年中,荀真的破境,如同破竹,不但金丹圆满破境,还连破应天境四停,至五境圆满,金丹之后,这样的破境速度,即便是在人才辈出的鸿蒙山中,亦不多见。 他满拟此次出征之后,待五年期满,便即回归山门,潜心修行,以期早日进入应天瓶颈,一旦破境成功,进入白玉境,就可以参与鸿蒙山十年一度的大考,争取去往山顶的名额。 鸿蒙山能上山顶神殿的人,都是天师贺兰胜的亲传弟子;号称是离太一天帝最近的人物;便是遍布整个玄黄天下的各地宗主,都要尊之为上仙。 如今常一问一句话,自己作为西京军团的阵符师,又岂可在战时擅离军职。思虑及此,荀真脸上,不觉满是怆然之色。 王璟是过来人,常一问急于立功,荀真急于退伍之意,又焉能看不出来。他看着二人道:“此事若能成功,我回归山门之后,必定向恩师力荐二位之才;求其破格收录门墙。鸿蒙山巅,破格收录一些功高之士,不世之才,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两人闻言大喜,连忙跪拜致谢。 ~~~~~ 护教铁骑走了,小股精英护送盘龙筋往北,去往北荒城。大部队则虽主将和阵符师往南,去往茫茫的南方幽原五州。 那个并不喜欢血腥屠戮的行者王璟走了。来的时候,如阳春白雪,受众人敬仰;走的时候,沐着一片煦暖春光。 今天正好是谷雨,一个在山乡里,属于满怀希望的时节。 那些敬仰这位和善道长的人,都死了。 李家庄人,500年前隐入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改名换姓,结庐而居,垦荒开田,就是为了远离人烟,远离杀戮,让这一片荒山野岭有了人间景致。 估计用不了5年,这片曾经的人间景致便会又荒草丛生,毒蛇恶兽横行。 用不了50年,便再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数百男女老少,一夜之间悉数惨遭横死。 ——除了两个少年,李曦同,李曦莲两兄妹。 如果五十年后,他们俩还活着的话。 护教铁骑清理这片杀场,不可谓不仔细。仔细到连一只家猫家鸡,都不再有活着的为止。 小兄妹俩能活着,是因为他们躲在了一个必死无疑的地方,就是族长家哪一口井中。 那口水井当年的挖井人,是兄妹俩的已经故去的父亲。那男人年轻时,是族长家一名很能干的长工。族长家的宅院,在村中的位置较高,所以井就要挖得特别深。 挖下数丈之后,竟再无法往下挖去,因为被一块比井口还大的大石挡住了。而此时的水井,仍然没有挖出水来。 后来族长发动了村中十几名壮汉,才把那块大石弄了出来。但是大石留下的空缺,却永远留在了井壁上。井壁上那个巨大的凹陷,能容两三个人。 兄妹俩继承父业,做了族长家的童仆,所以近两年下井检查,修补井壁的事情,就落到了身手灵敏的李曦同身上。 别人早已经忘记了井壁中有那么大一个凹陷,但李曦同却熟悉得很。 如何顺着井壁攀下,去到那个陷洞,李曦同也是熟练得很。 所以当午夜时分,这两天一直小心翼翼服侍道长的童仆,感觉到道长已经不在屋中,便已经醒来。生怕自己伺候不周,受家主责打。 然后两个少年就胆战心惊地,目睹了如黑色洪流般,淹没了村寨巷陌的铁骑。他们已经来不及去向其他人示警,因为阴森威武的骑兵无处不在。兄妹俩只能悄悄地躲入井中,消声摒息。 阵阵传来的各种动静,声声惨叫,让他们俩并不美好的童年,便了结于一夜之间。 直至第二天烈日当空的时候,血腥味已经消失,危险远去,兄妹俩才爬出井口。平日里鸡飞狗跳,孩童喧闹,大人忙碌的村中,这时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灰烬废墟。 少年十三四岁,经历了这个年纪不应该经历的人间惨案。一路呕吐颤抖,互相扶持,穿过村落,走向梯田之外那片茫茫的大山。 他们本来就已没家,如今连主人都没有了。眼前,是不知他们能否生存下去的广阔自由天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三章 为何不往这里跑 任平生看见浑身是血的大白猿,翻着丑陋的厚嘴唇,呲牙咧嘴,吼吼怪叫着向自己走来。他很想转身逃跑,可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 于是少年手脚并用,蹭着地面奋力后退,可怎么蹭,身体就是移动不了几分。 白猿已经走到身前,屈指如爪,那五根如同短剑的指甲,闪着幽幽青光;下一刻,就会悉数刺进自己的胸腔,掏出自己的心脏! 那剑锋一般的指甲尖,已经触到了胸前的衣物,任平生只觉被触及之处,一阵酸麻,再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 他想大喊,因为极度的恐惧,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反抗,可是白猿的指甲似乎带着某种魔力,一旦触及身体,自己便再也动弹不得! 尖利的指甲,还在往前刺进,刺破了皮肤,鲜血顺着甲槽流出,又滴在少年自己的破烂的衣服上。 然后就刺进了肌肉,任平生没觉得有多痛,因为巨大的恐惧,已经抵过了所有的痛。 他甚至已经开始看清了死神的面容,原来,死神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任平生如是想道,他突然大喊一声! 然后,任平生奋力弹跳而起! “嘭”,一声脆响,脑袋震痛不已。 他用手不断地揉搓着撞疼了的脑袋,睁开双眼。眼前没有利爪,也没有白猿。只有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一处十分熟悉的场景。 原来,那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一间猎人木屋,参差不齐的木头搭墙,树皮茅草盖过,可以教给你的那套剑术。” “那套栏板剑法?”任平生重重吞了一下口水。 “用这套剑法来对付大白……猿,简直是拿把牛刀杀只田鸡。”男人一脸不屑道。 任平生双眸发亮,一骨碌坐起来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教我?” “就怕你不够抗揍。”男人懒得看他,低头抽出筋竹烟斗,点了袋旱烟道。 少年一脸傲气,“如果我都不抗揍,不归山上,就没有抗揍的人了。” “嗯,”男人闷闷地应了声,也没正眼看他,脸上弥漫的,尽是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好在有雅疆那颗妖丹打底,否则,就白猿那一拳,十个脑袋都能给砸破了。” “所以,今天先休息,明天如果行动无碍,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开始练剑。” “妖丹是什么东西?”任平生有点好奇,自从硬生生的被灌下那颗珠子,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妖丹,就是偶有禽兽生灵,不知何处得来的机缘,突然开悟,生了道心,得以开始修炼成妖。就好比人间修士,修炼成道一样;到一定境界,就会结出金丹。妖修结的,当然就是妖丹。”猎人解释道。 “只不过人间修士,共有七境,每一境又分四个阶段,称为四停,即初停,中停,上停,圆满;七境四停,共计二十八阶;上应天星之二十八宿。” “人间修士要修到四境圆满,才能结成金丹;所以四境也叫金丹境。而世间禽兽,灵智炉鼎,皆与人类不同,且其修行之路,要比人类难上千倍百倍,所以每一境界的基础,也远比人类牢固的多,大约到相当于人类道修二境圆满修为,就能结出妖丹。” “被你捡到的这一颗,应属三境妖兽的妖丹,性属火。人要开始修行,先望气,后开府;是为修行的初二境。所以如果你要进入修行之路,金木水火土五府之中,火府已开。” 任平生听得两眼放光,妖修的本事,已经如此逆天;要是自己能开始修行,那岂不是整个思安寨,不,整座平原都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即便是上河寨的琅上道师,又有什么可怕的。桥塌一事,任平生依然心中惴惴,所以族人提了几次的琅上道师,仍是他的一块心病。 但是,这个在外逆来顺受,在家脾气暴戾的男人,怎么会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听谁说的?”这是任平生的第一反应,随口问了出来。一问完就后悔——不知会不会换来两颗爆头的板栗。 这一次,任强倒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轻蔑,“任氏一族,猎人家祖辈相传的一些东西。若你没有拔出那把剑,到我死的时候,也会告诉你一切。” “那,如果我没拔出那把剑,你也不会教我那套栏板剑术?”任平生突然有种感觉,简简单单,父子两人的猎人之家,肯定有许多自己难以想象的隐情。 “会,只不过,我会想着法儿引你去试,到十八岁还拔不出,那也该学剑了。”猎人还是那一副十分熟悉的阴沉表情,“只不过,你会注定跟我一样,学不出什么来。” “嗯。”任平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任平生问道:“学那栏板剑法,是不是就可以进入所谓的修行之路?” 猎人磕掉了烟斗中的余烬,看着少年的脸,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深邃,缓缓说道:“任家上古剑道七重,若能练到七重圆满,又岂能是普通的世外修士可以比得了的。” 少年心中半信半疑,却仍忍不住悠然神往,“……那你练到了多少重?” “二重,不圆满。”男人直截了当答道。 任平生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盘冷水,怔怔出神。 “即便只是二重,对那大约为四境妖修的白猿,游刃有余。”任强补充道。“剑道破境,全凭自悟,我能带你入门,之后就全靠自己的造化了。” “也就是说,只要入了门,全凭自己勤练,也能练到七重圆满?”任平生追问道。 “除了勤练,还需要很多东西,比如机缘,心智,血脉传承……这些东西,你现在没必要知道。你说的没错,现在需要的,就是勤练。” “嗯,”少年点头道,“那我就练到七重圆满。” 似乎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任平生自己,也觉得此事理所当然。 …… 毗邻天堂岭绝壁下的小河边,有两间猎人木屋;都是父子俩为了狩猎方便而搭建的。在另一间专门用于处置猎物的木屋中,任平生十分熟稔地将各类兽肉分切,分门别类地挂在四壁木勾上;正中一个石垒的炉灶,已经燃着柴火。 新鲜的肉类,每天烧火烟熏,就可以长期保存,经年不腐。 已经剥好的野兽毛皮,也要去蹄割脂,然后在天晴之日,挂到屋外通风晾晒。需要保持柔软的,则要撒盐腌制。 这一切,少年都已经十分在行,无需吩咐。想到明天就能开始练剑,任平生更加卖力。 任平生喜欢打猎,在山中,面对各类飞禽走兽,那种所向披靡,舍我其谁的感觉,着实不错。 任强翘腿坐在一旁,吐着烟圈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先不回家了;等明天到了地方,你就要做好长期住下的打算。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练好了我教的剑式,你再回家。” “一个月?田里的活,怎么办?”少年突然省起,自己还没完成男人先前吩咐的事情;家里的秧地水田,都还没动。 “既然要练剑,那些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出人意料地,男人这次,并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 任平生一直很奇怪,好像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从石桥中拔出剑条,到在南头岭食下妖丹,父亲从未问过一字,却又了如指掌。 只不过,这种与练剑无关的东西,他没兴趣问。 趁着帮忙处理猎物的功夫,任平生倒是得以听父亲仔细解释了道修七境和任家的上古剑道七重。 道修七境,分别为望气,开府,临渊,金丹,应天,白玉,长生。修到长生圆满,再往下突破瓶颈,就是飞升了。只不过世间真能破境长生者,已是凤毛麟角。 至于飞升境是何等境界,当今天下,也许根本没人知道。因为知道的,都已经飞升天界。但人们都知道的是,鸿蒙山天师贺兰胜,肯定早已长生圆满,至于为何没有飞升,如今又是何等境界,没人知道。 有江湖传言,即使长生境接近四停圆满的修士,天师也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对方就死了。 至于任家剑道七重,任强只说了第一重为立地,第二重为从心,至于第三重的名称,与道修三境相同,都是临渊,之后依次类推,为问意,凝神,惊神,悲天。 至于每一重有何神通,战力如何,父亲没有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四章 世界真小 抱着那神似纺锤的铁剑辗转反侧,木屋中的任平生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任强起床出来,竟发现小子已经装束停当,铁剑连鞘斜斜绑在背上,若不是那把剑长得实在寒碜,倒是真有了几分剑客风范。 任平生早起,在等着父亲的当口,还去河边摸了一些品相不错的卵石,放在自己的包袱之中。尽管这些仓促拣选的东西,远不如自己丢弃于天堂,还可以早几天开始练剑。 攀到那株挂着绳索的崖柏处,他把飞虎抓解了下来,连绳索一起收入包袱之中,然后徒手攀援而上,在山崖上如履平地。 也没过多久,任平生便看见父亲坐在崖壁中一处突出的小石坪上。石坪并不宽大,仅可容三四人立足;里面是个只有一人多高,两三尺宽的岩洞口。 此处离崖底,起码已有五六十丈高,距离天堂道,“弄好了先放着,我再使剑给你看。” 做这种事情,熟能生巧,花不了任平生一刻钟的时间。 忙完这一切,任平生倒提铁剑,递到父亲身前。 但任强却没有伸手去接,往洞内的石缝处一摆头道:“先跟我来。” 看着父亲率先起步,走向水潭之后的隧洞之中,任平生松了口气:“好在练剑是不用攀崖的。” 隧洞七拐八弯的,一路往前;其中有宽有窄,但路还算平坦,偶有上下起伏,都不会有险崖鸿沟。 只不过入洞拐过第一个弯,里面就一片漆黑了。任强似乎十分熟路,漆黑中健步如飞。 少年只得凝神听声,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漆黑的洞中,隐隐听到某种很有节奏的啸声。在这深深隧洞里,骤然听闻,令人毛骨悚然。 那声音,如猎人在山中长啸呼唤同伴。 任平生顿时感觉全身热血,都在倒流,全冲到了头上。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昏倒之前,一日一夜的亡命之旅,他无时不刻都在听着这个骇人的啸声。 ——大白猿! 又要见面了,世界可真小。 “那是它的老巢吗?”任平生问道,声音有点发颤。 “是的。”任强实话实说。 在山里,任你豺狼虎豹,都可以伏击远攻。但在如此漆黑的隧洞里去摸人家的老巢,这跟给对方送外卖有啥区别? 说实话,少年不知为何情急惊惧之中,自己会想到外卖这个词。这个世界,也从没听说过有种叫外卖的东西。 但想到父亲既然能从白猿手下救出自己,心中稍定。 越往前走,那短促的啸声越清晰;到弯曲的洞中开始出现暗暗的光线,那啸声已经响得似要刺穿耳膜,十分难受。 那大白猿,肯定也已经注意到了隧洞中的动静。 如此窄小的隧洞,身形巨大的白猿,无论如何是进不来的;所以只能在洞外暴跳如雷。 有了光线,少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开了一点。手中紧紧握着两颗随身带着的卵石。这种时候,练了三年桥栏剑法的他,早已将背上那把铁锈剑条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唯一觉得有数的,还是手中的鹅卵石。 “把剑拿来吧,”任强侧着身,很自然地伸过右手道。 总算开始了! 少年心中既兴奋,又紧张,把铁剑递到父亲手中,继续跟随着前行几步,前面豁然开朗! 一处可容两三人立足的小洞,光线一明一暗地变动着。洞外的咆哮声,此时尤其狂暴。原来小洞之后,才是那大白猿的老巢洞府。 那暴跳如雷的白猿,一边高声啸叫,一边用身体不断撞击小洞的出口,震耳欲聋,飞沙走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五章 悲天十八剑 “看好了,悲天十八剑,以‘天怒’一式起始。”任强倒拖长剑于身后,两眼望着小洞出口,“跟着出来,不要怕。” 不怕就有鬼了,对父亲“二重未圆满”的高超剑道境界,任平生心中打鼓。双眼盯着男人手中的剑柄,对这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他更没多少信心。 毫无预兆地,他看见父亲动了,那一剑,并不很快,却又感觉很快。 它慢到一旁的任平生,完全可以仔细看清铁剑寸寸拔出剑鞘,然后顺势向身前劈出。 看似直直前劈,却又看不透它要劈向哪里,因为它实在不快,往哪个方向都来得及。 但那一剑又很快,快到它每移动一寸,都在将空间撕开,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破裂的景象,随着剑身缓缓推进! 这份剑气剑意,即便是族中公认的第一剑师任重山,也绝对使不出来。 随着那一剑的劈出,任强往前,闲庭信步;步调与剑势,有种难以用言辞形容的协调。 剑在手中,整个人就成了剑。挥剑投足,都与天地契合。 随着剑势向前,任强已经出了小洞,外面一片天光透入;少年紧随其后。 过了小洞,剑尖往前直指,剑客直立,便是刚刚启蒙学剑的孩子看来,这定式都毫无用处。 但那直指的长剑握在任强手中,却自生一股威压,逼得跟前那只高大的白猿连连后退。 白猿满脸狂怒之色,啸叫不已。 原来此处,也是一个大洞,规模比之山崖那边的巨大洞厅,还要大得数倍。而且洞口宽阔,光线充足。洞中有铺着干草的石面,也有堆满各类野兽白骨的低处角落。 持剑而立的猎人任强,虽不算高大,却也是身材匀称,十分壮硕,此刻站在白猿跟前,竟显得十分娇小。 白猿虽然高大,却敏捷异常,尤胜普通灵猴。忽见它白须飘起,一声怒啸,高大的身躯突然蹲下,随势往左边一侧,反手就往那平举的剑身抓去;身手之快,拖出一道长长残影。 可别糟蹋了我的剑! ——任平生心中暗呼。 那白猿出手卷起的一股疾风扫过,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要知道,那把铁剑早已锈得没了锋刃,被白猿如此一抓夺走,哪里还要得回来。 任强对那白猿快如疾风的出手,置若不见,仍是那一式不知劈往何方的“天怒”,也不见他脚步如何动作,剑势所向,便是白猿的胸腹要害。 要命的是那一道凌厉的剑意,如挟天地之威,扑面而来。白猿出手未到半途,硬生生收回,身体迅捷后跃丈余,才堪堪避开。 白猿甫退即进,一跃而起,直达洞顶。只见它手脚在洞顶石上一撑,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整个凌空射向任强头顶。 若这一下被它撞中,任你钢筋铁骨,也得撞成一堆肉泥。 任强仍是不徐不疾,身随剑上,一式“天怒”已经开始了第三遍演示,每一遍的来势去势,都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是一份剑意。 剑出无方,剑气漫天;头顶之上,都是那缓缓而来的剑影。 所以任强并不理会自天而降的白猿,边出剑边讲解道,“上天之怒,不形于色,身与剑合,剑与气合,气与意合,意与天地合……以极慢而成极快——我这一剑,只有一分火候,所以还是快了。” 任平生看得眼神炽热,热血翻腾。刹那间,眼前那身形巨大的白猿,竟好似渺小了许多。而它那势如狂风的身形动作,就如同在剑气浪涛里浮沉的一叶小舟,不能自已,听天由命。 眼见凌空而来的白猿已经无从借力,就要一头撞上剑刃,终究难逃一个开颅破顶,脑浆迸裂的下场! 尽管方才还对白猿心怀畏惧,而此时甫见桥栏剑法之妙,少年不由得暗叫可惜。 那白猿眼见铁剑劈空而来,威势惊天,不敢用手硬接,粗壮的腰肢突然凭空一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凌空变向,堪堪避开了那一剑的开颅破顶之灾。只不过头上的毛发,竟被那无锋钝剑削下了一大片来。 大白猿四脚着地,旋即向侧面跃开,身形飞快,双爪箕张,径直往一旁观战的任平生扑来。 这白毛畜生极具灵智,大的打不过,直接来一下声东击西,把那小的抓住再说。 任平生看白猿高大的身躯自半空压下,虽然慌张,却并不乱。两颗卵石挟着凌厉的风声,已经脱手而出,分击白猿双眼。 对付强大的猛兽,只要不是用剑,他还是可以有无数手段的。 飞石的力度,足以在野狼的脑颅上砸开一道口子,何况他打的是白猿的眼睛,而且距离如此之近! 白猿往下扑击之势,并不稍缓,任由飞石打到眼前,它那毛茸茸的右臂一挥,竟已将那两颗疾如流星的飞石,稳稳接在手中。 尽管如此,白猿右手接石,毕竟就有了瞬息的空档。少年滑溜异常,一个箭步已从白猿右侧肋下穿出,那绒绒白毛扫得他脸颊生疼。 任平生本来也知道这一下不可能将它打瞎了,他本意也只是希望藉此将白猿逼退。 少年正暗自庆幸,惊魂未定,却已见一团白影,如一堵高墙,又从身侧压将过来! 这畜生的身法,也太快了! 白猿双爪随扑击之势如巨钳合拢抓来;少年避无可避;手中又没了卵石,眼看就要被那两只巨大的爪子抓到身上。 危急之中,少年突然就地仰面倒下,也顾不得后脑勺磕在石面上的那一阵剧痛,立即往侧面一滚。恰好滚到了任强脚下。 白猿这两下扑击,说起来话长,事实上就是瞬息之间,不到一呼一吸的光阴。若不是食下雅疆妖丹之后,变得身法奇快,任平生连第一下都不可能避开。 大小两人汇合一处,白猿忌惮任强手中的铁剑,倒是暂时不敢造次了。只是占据靠近洞口的一侧,对两人虎视眈眈,蓄势备战。 对了三次手,白猿也似乎看出来了。男人的这一剑,志在自己逼退,却没有杀气。 无论如何,这是它的领地,对方如何强悍,白猿都摆上了一副誓死力争的决斗姿态。 “那一式,看清楚了没有?”任强持剑而立,对还躺在脚下的任平生问道。 少年心口仍在剧烈跳动,加上与白猿那两下惊心动魄的过招,惊魂未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才喘着气道:“清楚了,也不清楚了。” 任强点点头道:“那就对了,天有阴晴,剑无定式,但那一份天意,要靠自己慢慢体悟。” 任平生这回学了乖,转到男人身后。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湿腻腻的,头破血流。 “让你跟它打两个照面,是给你适应适应,从明天起,就是你自己来跟这白熊死磕了。”任强说道,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要是有天能从这白毛畜生的洞府打出去,外面就是平缓的天堂岭南坡,你很熟的。只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得先从隧道回到后山崖洞里。” 任平生如奉纶音,头也不回,直接从来时的石缝钻了回去。钻那漆黑的隧洞,总好过留在这里,跟那白毛畜生凶狠的眼光对瞅。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这里,只练这一式,这是悲天十八剑的起手式。什么时候能从石缝中挥剑而出,把白猿逼退,再回家找我。” 回到山崖洞中,任强对任平生交代道;然后飞身下了悬崖,再没踪影。 一分火候,便是如此天神般的来去。 一分火候,那一剑便能挟天地之威,发上天之怒。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我任平生,是个什么人的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六章 山居的日子 任平生攀援在悬崖上,不是往上,也不是往下,而是横过崖壁,去往东边的山坡。崖壁本来陡峭,仅靠手脚在凸石和岩隙间的抓握攀附之力,悬挂整个身体;但他仍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把背后挂着的铁剑扶正。 那锈迹斑斑的铁条,如今在少年眼里,是足以傲视诸如任鸡*鸡之流手中那些寒光宝剑的存在,所以尤其宝贝。 现在他不急着练剑,不是他不想,他恨不得就此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直练剑。但是不行,不吃不喝,练半天就没力;不眠不休,练一夜就无神。 所以他要先到东边山坡去,先找些吃的。 数年来,思安寨的家,对任平生而言,不像个家;只有大山,才是他的天下。 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山药,野菜,山结瓜,各种蘑菇,已经塞满了背后的包袱,手中还拎了几只野兔,两只硕大的竹鼠。够支撑五六天的了,何况岩洞中,还有从山脚木屋带上来的几挂熏肉。 除此之外,腰间还挂了一大束劈削均匀的松明,用于夜晚照明。 他本来可以猎的更多,但是少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着急去做。 很简单的一剑,他在自己的山崖洞中,从日中练到黑夜,依然使得不像样子。但是有了男人的演示,比之自己没头没脑摸索的那几年,便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比如出剑时,自己总是一味求快;如今才知道,慢中求快,才是这一剑的精髓。 既然是天怒,自己总是一味蛮力以求势大;如今才知道,剑一出鞘,便应该不着痕迹,与意气合,与天地合。虽然他并不知道剑中何为意气,剑下何为天地。但隐隐约约中,总感觉有那么一回事。 剑去如瀑,远远击出,自己便总是一味求准。而事实上,天怒无方,只有势;既然无方,便无处不在。 男人解释剑道第一重时曾言道“所谓立地,无论人畜禽兽,若非残疾者,尽可为之。然而做到形立于地,神顶于天,领顶天立地之意,借大地承载之德,应上天高远之势,则需要立于天地之间,挥剑不辍,细细体悟。” 这一重境界的要求,意存高远,任平生似懂非懂,也深知其中玄妙,难以言传,只可意会。 一整天的筋骨酸软,徒劳无功,少年一点没觉得气馁。一分火候就足以惊世骇俗的剑法,他不敢奢望自己一日就能学会。 或者说,这三年来,无脑地坚持着,始终练不像一招半式的剑法,已经成了少年的日常。即便是男人已经激起了他心中的热血,一旦握剑在手,少年的潜意识中,便是又在做着那件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情。 绝大多数的碌碌人生,其实也就是这样过去的。 明知不可为之事,做起来就没什么压力。 天色全黑,岩洞中亮起了松明的火光。任平生收剑归鞘,才发现今天这一顿慢悠悠轻飘飘的挥剑,竟比平日大半天竭尽全力,无数次汗流浃背的练法要费劲得多。 这时的他,周身疲软无力,右臂酸痛难忍。 他草草煮了一锅竹鼠山药羹;腹中有了东西,尽管仍然提不起劲,却忍不住就着松明,又提剑走到了洞厅开阔之处。 周身疲累之后,挥剑而出,似乎更顺畅了些…… 一夜无话,第二天,任平生天未明便起身,吃过早饭,继续练剑。一天下来,右侧肩胛,如同断裂,整条手臂便似废了一般。 这一晚,他只能用左手煮食,实在需要的时候,用僵硬的右手,扯着周身的疼痛稍微帮扶一下。哆哆嗦嗦地忙活了好久,总算弄了一锅可以下肚的东西。 至于口感味道,不强求了。 吃完了饭,仍是忍不住用左手把剑倚在了右腿侧边,因为右手实在提不动了。 即便是剑已就位,仍是拔不出剑来。力到肩胛,便告消失,只引来一股锥心的痛,如排山倒海涌来,牵扯全身。 少年并不甘心,紧握剑柄,拉拉扯扯,直至半夜,终于放弃。 第三天,天微亮即开始练剑,到天黑时,终于连左手都动不了了。 因为左手一动,便要牵动腰脊,腰脊一扯,便要牵动右肩。他已经不知道到底哪里在疼,总之一疼起来,全身都疼。 既然做不了饭,那就躺着。躺到疼醒,就又跟那把铁剑拉扯一番。 疲累至极时,虽然拔不出剑,但每拔一下,少年都有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周身气劲,随着那一阵疼痛,通彻周身百骸。 也许再来一下,就能拔出来。 这样拔出来的一剑,必然就能做到所谓的剑与身合。 只不过一整夜睡睡醒醒,少年始终未能如愿。 消耗极大的训练,加上一夜没有睡好,少年醒来的时候,却并不觉得很饿,而是很想吐。任平生走到小水潭边,很想掬一把水洗个脸,找点清新的感觉。双手僵硬地伸入了水中,极艰难地合拢了双掌,却再也屈曲不起来。 最后一发狠,他干脆趴在地上,整个脑袋浸进了水中。 这下凉快了! 一连喝了几口清甜的潭水,再爬起来的时候,气血已经稍稍活跃开来,双臂能动的幅度,似乎又大了一点。 他勉强做了一锅山药肉羹,这才吃了点东西。饿极之下,吃得反而比平日更少。只不过这种身体上的细微差别,少年并不在意。另他高兴的是,这么一番折腾,又可以挥剑了…… 周身筋骨肌肉,从一天比一天僵硬疼痛,再到一天比一天疼痛减缓,由僵硬变松沉;就这样,少年已经在这山洞之中,住了整整半月。 好在前几天,身体已经可以勉强攀过悬崖,去缓坡那边找点食物。存货吃光之后,接连两三天,任平生都是靠野菜和山药勉强填饱肚子。因为手臂又僵又疼,就算能爬过悬崖,也根本无法掷石打猎。 有了这个教训,他也学了乖;回到岩洞之前,在野兔踪迹频频出入的地方,装了几个机簧陷阱。对付像野兔竹鼠山鸡这一类小禽小兽,在林中就地取材,耗不了多少光阴,就能做出十把八把捕猎机簧。 半月之后,那天怒一剑,已经能挥得不徐不疾,每移动一寸,都满带全身之力。 他决定明天去会会那个白毛老猿。 老畜生在自己的领地,被自己一剑挥出,逼得束手无策,又不甘弃巢而去的蛋疼景象,想想就觉得兴奋! 又是一个睡不安稳的夜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七章 问剑白猿洞 “没关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躺在隧道口的小洞中,臂膀被震得麻痹无力的任平生安慰自己道。这句话,他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学来的,总之没人说过。 他懂得的很多东西,都没别人教过。 比如八岁那年,开始关注村里迎圣桥栏板的浮雕,看到“天怒”,他会想到天怒人怨这个词;看到“天惊”,他想到了石破天惊;看到“天恨”,他想到的,是某种形象模糊的东西,“恨天高”啥玩意儿? 只不过这些,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没什么卵用,对学剑而言,更加没什么卵用。 整片平原,也就那么方圆百里,一两百村寨;学识了字的,无非是更受人尊重,营生处世,眼光更开阔些而已。 可没上过一天学堂的他,一旦看见文字,居然发现大多数都认得。 其实他宁愿自己知道得少些,整点有用的,比如刚刚,对着白猿挥出的那一剑。 他信心满满,积半月之功,聚全身之力,一剑递出,身随剑走,从小洞里往外冲。 大洞中的白猿,一脸懵逼。 待到大白猿发现只有任平生一人,那个剑法逆天的猎人并不在身边,立即换了副极其滑稽的表情。 它只静静地看着,这个半月前被自己揍成了滚地葫芦的小家伙,裂开那张丑怪突兀的大嘴,桀桀怪笑。 一感觉到那座庞大身躯和强大战力带来的威压,少年就紧张了,一紧张,剑势旋即加快,剑意全无,只求击中。 然后,当然无法击中。 待任平生剑到身前,白猿才长臂一挥,跟驱赶苍蝇似的,那毛茸茸的手臂触到,少年胸腹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绵软,剑势已然荽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地。随即,整个身体飞在空中,直直飞进了来时的小洞。握剑的手臂扛着整个身体的去势和重量,撞在石壁上。那白毛畜生,往石缝里掷人,可真比投篮还准! ——当然,这世界不可能有篮球。 刹那间,他的手臂完全失去了知觉,也不知有没有断。 所以他不敢动,万一断了,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导致碎骨错位,接驳恢复起来就更难。 作为村里唯一猎人的唯一传人,这点野外生存疗伤的常识,他还是懂的。 白猿确认那个道,不断打着手势,“我把果全给你,你别抢我包袱。” 白猿只是盯着,见少年不断在哪里指指画画,就是不抛果子过来,便有点焦躁起来,双爪开始扒拉石缝两边的岩石,很有便要破石而入的态势。 那岩石坚硬异常,它要是扒得动,恐怕早就扒开了,那可能容得了自家屋后,还有道自己进不去的门。 任平生见他狂暴,也是着急得满头大汗,赶紧又抛了两只丹果过去。白猿口中嚼着,总算好了些。趁此机会,少年一把打开包袱,满包的果子,便一下子全亮了出来;看得白猿两眼发直。 他指指包袱里的果子,然后指指白猿;再用手指拈了拈包袱的布边,然后指指自己,一副询问的姿态。 白猿也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呜呜啸叫两声,声音和缓。 任平生这才双手抓着包袱两头,一步一顿,慢慢靠近石缝出口,手里的包袱始终保持打开着。 越是接近,少年双手越是哆嗦。其实他完全可以一扬手全抛过去,可那样的话,和它套近乎的目的,就全落空了。 眼见包袱和手,都要触到白猿指尖可及的范围,少年一咬牙,双手颤巍巍地往前伸长了……两寸。——给你半个指掌抓到,还可脱身。 白猿细长的手指奋力抓了一把,却只抓到两三个果子,极为不满,又呜呜啸叫起来。但见对方只抓果子,任平生一颗倒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是一下子松了下来。 他索性爽快地把包袱往前一递;白猿果然只抓果子,一把接着一把,一个不留。他抖了抖包袱,对着白猿双手一摊,然后招手告辞。 初次接触,算是成功了,明天再去摘些果子,然后来向这白毛老怪喂剑试试。 这一整晚,任平生几乎没正经睡觉。 为什么父亲那慢悠悠的一剑,能一直带着随时可以激发的万钧之势;而我这一剑,可说也以练到神似,却如此不堪一击? 躺在石床上,这个问题萦绕心头,纠缠不已,挥之不去。但凡有灵光一闪,必然一跃而起,又是无数次挥剑,却始终不得要领。 就这样反反复复,辗转反侧,直至天将微明,任平生才迷迷糊糊合了一下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八章 怒气 由于洞口朝向北方,所以清晨的阳光并不会射进洞内。只不过洞外的悬崖上,展翅离巢的雌鹰一声啼叫,就已经让少年惊醒过来。 常年活跃在深山野岭的猎人,这种敏锐的警觉,早已融入血液心魄,不会因为一夜的疲累而变得丝毫迟钝。 任平生一骨碌爬起来,提起包袱就出了岩洞。清早摘的麝丹果,更加新鲜可口,也更显诚意! 下山摘果,并不会消耗多少时光。摘了满满一包回来,再自己煮了早餐吃饱,天色仍然很早。 他今天并不急于去会白猿,便先把丹果放人水潭的清凉泉水之中,保持新鲜。 忙活完这一切,继续在洞中开阔处,练剑不辍。 三年一剑,从不曾炼成。但自从半月前,有了父亲的演示指点,任平生这一剑,已经练得不徐不疾,如行云流水,所出无方,劲力凝而不发,剑势稳如山岳。 只不过,在那男人可以随意戏耍的大白猿跟前,自己这一剑,依然不堪一击。 所以,他只好想了些其他门路,比如找来麝丹果这种白猿稀罕的东西;求个以后问剑时,能有个笑脸相迎,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那景象,其乐融融,令人神往。 只不过任平生还是努力忍着,坚持练剑,直至日头偏西。 日前一战,虽然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但其中得到的启发,破绽的所在,却是有了不少感悟。剑法的境界,又更进了一层。 大半天的苦练,竟觉得那缓缓挥出的一剑,已经略有了些割裂空气之势,甚至臆想之中,也未尝没有那一丝半缕的天怒之威。 他决定去找白猿问剑了。保险起见,麝丹果还是带上。 再次听闻石缝里传来的动静,白猿已经摆上了那张毛脸,早早在出口处等着。待到看见少年双手捧在身前的包袱,白猿呜呜怪啸,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嗯,是个很好的开头,笑脸相迎是有了。 只不过他微微弯腰躬身,奉上手中那一包麝丹果时,白猿就看到了少年背后,那纺锤似的巨大剑鞘,顿时面色沉了下来,呲牙咧嘴,恼怒不已。 任平生只好解下铁剑,退后了好几步,把剑放在地下,这才继续捧着果子上前,让白猿全拿了去。 有了昨日结下的情分,白猿并没有为难少年,只取了果,没有任何异动。 看着正在洞中大快朵颐的白猿,双手极快,唾液与果壳横飞,少年总算松了口气。他在石缝中重新背上了铁剑,静静等候着,直至白猿吃完手中的丹果。 一人一兽,再次对视的时候,少年的右手,已经反手握住了剑柄。 这一下,白猿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狂怒怪啸,而是默默离开石缝的出口,退到开阔处。 进展不错,情势喜人。 然后,任平生出手了。 缓步往前,脚踏大地,身随剑走。 充满信心的一剑,所挟的威势,果然大不一样! 人立于地,意领于天。白猿巨大的威压仍在,但天下又能有什么样的威压,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长剑裂开空气,如流云,如飞瀑,直击白猿胸腹而去。 白猿不闪不避,缓缓伸出长臂…… 这一次飞回石缝的时候,他的臂膀没有撞到石壁,因为撞石壁的,换成了整个脊背! 背上的衣衫湿腻腻的,他知道那不是汗。 因为,白猿根本没给自己出汗的机会。 少年的背后,皮开肉绽;比那父亲这几年任何一次鞭子打出来的,都要糟糕。 胸口咽喉,好像瞬间被塞了厚厚的一团东西,透不过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后背已经贴到了前胸。 昨天无法动弹,是因为他担心触动断骨;结果骨头并没有断。 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无法动弹了,整条脊柱,好像已经被震得寸断,使不出半分力气。 任平生仰头靠在石壁上,并不觉得如何悲哀。 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所以也就不懂背叛。 像这种事情,也不会值得悲哀。他时常为了避免面对可怕的力量,而提前讨好对自己心怀不善的人。 也时常遭遇讨好之后,却只换来了对方的变本加厉。 所以他有很多敌人,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敌人,他会愤怒。 任平生现在就很愤怒。 一个东西“咯咯咯”地滚过石缝的地面,滚到任平生的腿边。 颈椎的剧痛让他无法低头细看滚过来的是什么物事,于是靠着石壁的支撑,缓缓侧过脸来,便看见了嵌在石缝正中,那张很欠揍的白毛脸。 白毛脸上,那厚厚的嘴唇向前高高翻出,一嘴的白牙露着,耀武扬威;那巨大的口腔中不断喷着气,发出吼吼的声音。 白猿见那个惨不忍睹的家伙已经看了过来,便伸出长臂,指着他腿边的物事,吼吼的喷气声更加急促。 任平生无法低头,只好伸出右手去抓。 那是个圆咕隆咚的东西,触手的外表却并不平滑,有凹陷凸起,甚至有好几个随便插入手指的洞。 他把东西抓起来放到眼前,只看一眼,便如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竟好似忘了脊背上的剧烈疼痛,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手上也不知从哪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把那东西奋力远远甩出,撞到石上,砰然爆裂。 刚才被他抓在手中的,是个完整的人头骷髅! 任平生杀死过很多猎物,但他没见过杀人,也没见过人的头骨骷髅。 少年的双眼充满恐惧地看向白猿。那长满白毛的脸上,没心没肺地扮着鬼脸;手中抓了一把麝丹果的果壳,向任平生伸出。 它指指果壳,再指指自己;然后对少年吼了两声。白猿翻手把果壳扔掉,空空的双手一摊,再指指已经碎裂一地的骷髅碎片。 明白了,不带果来,那便是自己的下场。 也明白了,天上地下,人畜禽兽,其实,一直就没有值得你去讨好的东西。 他忍着整条脊椎如同寸断的伤痛,扶着石壁,走到哪散落的骷髅碎片之处。 人类的骨头,触手可怖。但是任平生忍着手上传来的恶心触感,忍着胸腹之中不断顶上来,让自己想吐的恶气,把那些碎裂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捡起,放进自己的包袱。 他把包袱挎在肩背上,里面的骨片,硌着背后的皮肉。他感觉一股剧烈的麻痹,从骨片硌着的地方迅速传开,瞬间通彻全身;甚至手脚腰胯,都随之僵硬起来。 他扶着洞壁,蹒跚离去。走之前,他转过头来,对着那张嵌在洞口的丑脸平静说道。 “这几次,你没杀我。下次来时,我不杀你。” 少年打算,把这堆骷髅碎片,就放在自己的石床上,翻身就能触到的地方;直至自己对它们的恐惧和恶心,变成麻木和怒气为止。 这些年,他对这个人间完全失望。 这些天,他对人间以外的东西,也再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只剩怒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十九章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一个腰上挂着只酒葫芦的老者,满脸风尘之色,出现在李家庄的废墟之中。老者显然不可能是外出回村的族人,因为面对如此萧条惨烈的废墟,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穿行过村中的每一条巷子,那看得出曾丈量天涯的脚步,均匀得浑然天成。 老者似乎在寻觅某种东西,或者是实物,或者是回忆。总之,他神情十分专注,眼神十分幽深,却又从没有特意专注于任何地方,任何物事。 他在以整个身心,融入到这一片天地中去寻觅。 看上去,他一路行来,什么收获也没有。但是你看他的表情,又好似老者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求的一切。 孤独的脚步无声。 走过的巷子,没有留下脚印! 好像只有鬼魂,才会在石板路上如此落地无声;才会在布满灰烬的巷子中,不留下一个脚印。 老者不是鬼,他是魔。 ——整个玄黄天下,从仙家山头,强者宗门,到凡夫俗子,都言之变色的魔;魔宗的魔。 魔宗宗主八百,是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矮子;也是个天下无敌的矮子。 五百年来,天下正派宗门,与魔宗战斗不息,直到将所有魔道之人,赶回到了比狂人所占据的北荒原野还远的北极冰原;从此不得踏入北荒以南半步。有违此禁者,无论是鸿蒙山还是北荒城,都会动用普天下的眼线和力量,必杀之而后快。 北荒之北,琉璃宫阙。 那是魔宗宗门的中枢,也是当年魔道现世的发祥之地。 没有人知道琉璃宫存在了多少年,包括鸿蒙山天师贺兰平。天师只知道,自从开始修道,信奉太一天帝,便已经有了关于琉璃宫的传说。 现在李家庄的废墟中,出现的这个高大老者,丝毫没有要掩饰自己魔宗修为的意思。 他是魔宗行者穆席,宗主八百以下,整座宗门战力最强之人。 穆席出现在这里,已经违反了玄黄天下的禁令,在这太一道教宗门林立的中原之地,依然肆无忌惮。 他走到昔日族长家的宅院跟前,萧索的身影,似乎突然间起了些细微的变化。 穆席原本有点散漫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电。那一片仍能看出昔日红墙碧瓦的恢弘规模的残墙断垣,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停下丈量巷子的脚步,然后走入废墟。 在族长宅院中,穆席缓慢查看着,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只不过行走其中的身形,仍是那么笔直挺拔。 如村巷中一样,老者整个身心,都已融入这一方小天地中,以心念之力在找寻。 “原来东西,真的就在这里。”穆席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对着虚空说道,“你们的手脚,真不慢啊!也真狠。” 他走到井边,双眸突然放光,那神态,似乎微“咦”了一声,便很快恢复如常。 穆席从腰间摘下酒葫芦,就坐在井沿上慢慢喝起了酒。 废墟,浊酒,旧长袍。和谐得让人堵心的画面。 穆席眼帘轻垂,神情寂然,在古井边自顾喝酒。待再睁开双眼,老者长叹了口气,仍是以那副对着虚空讲话的语气道:“嗯,东西往北;不错,送往北荒城保管,最稳妥不过了;起码我自己就没本事去抢出来。但人马往南,说明正主儿还是没有找到。你们太一道教,也不过如此。” 穆席既已明了自己查探的东西,却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似是等着什么,又好像就只是想歇歇脚,喝喝酒而已。 犹如行走天下的过客,走累了,停下来发发呆。 过好一会,身后终于有个声音缓缓响起,话音不徐不疾:“你知道我来了。” “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老者说道,开合的嘴唇,却正好对着手中的酒葫芦。 村外梯田之中,一个头簪道髻,身着灰布道袍的中年道人,摇着手中的拂尘,缓缓走来,如同餐后漫步。 两人相距,起码还有两里之遥,说起话来,却只是用喃喃自语的音量。 “你们这次找到的,是盘龙筋,还是老剑条?”穆席问道,似乎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不应该存在什么秘密。 人家屠灭全族来做的一件事情,他打探起来,如此理所当然。 “盘龙筋,”出人意料地,灰袍道人并没有丝毫要遮掩的意思,他已经来到了穆席的身侧。 道人站在,穆席坐着,都懒得动。 但王璟的回答,倒让老者有点吃惊了,只不过仍是不形于色,淡淡说道:“如此坦诚相告,想来鸿蒙山行者,是为杀我而来了?” “不是。”王璟直截了当道,“道魔之间,水火不容;杀你是本份所在,但今天不行。” “因为你没有把握?”穆席道,“还是因为你是不喜欢血腥的王璟?”。 “都有,主要还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嗯,我喜欢坦诚的人。”穆席一边说着,一边终于转过身来,对王璟递出酒壶道,“要不要来一口?若不是有这生死不易的宗门隔阂,说不定我们会成为朋友。很好的那种。” 王璟很儒雅地报以一笑道:“谢谢,我不喝酒。再说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既然不是和我打,也不交朋友,干嘛还来?为那两个活着的小孩?”老者丝毫并没有道士那种雅量,一言一语,仍是十分直接。 “一半一半,原先我并不知道有两个孩子活着。很多时候,在一些地方做完了些事,我短期内若有空,就会回去看看。一是查漏,二是看有那些地方,下次可以做的更好。”王璟答道,如同老友闲聊。 这是个很好的习惯,养成了这种习惯的人,都是很可怕的人。 “你不打算放过那两个孩子?”老者步步紧逼。 “我并不是特意来找他们的。” “那么遇见我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璟苦笑道。 同一句话,对同一个人,不同时间说出来,意思常常天壤之别。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出现在这里,应该都是为了同一件事。”王璟以询问的口气道。 “是的。”老者也没有隐瞒道,“你不怕我先找到?” 王璟笑了笑,“不怕,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全天下的宗门,都会为此而灭了魔宗。” “嗯,有道理。”穆席点了点头,“但是,你们这些正派宗门,就不会手软?500年前,几千人的任家灭了,后来逃亡的两百多人,也被你们屠杀得差不多了。” 穆席突然笑了笑道:“剩下几个不成气候,甚至自己到死都不知怎么回事的人,分散各处,只求传宗接代而已。留点给我们做,起码还可以让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宗门,凭空捡到半块遮羞布嘛。” 王璟突然收敛了笑容,十分认真道:“我得澄清一下,我们是除魔,不是屠杀。对于太一天帝的敌人,我们越残酷,就越是对这方天下的仁慈。” “嗯,除魔还是屠杀,这与对象无关,只与谁做的有关。”穆席道,“如果是我们做的,是屠杀,还是除魔?” 这个问题,王璟倒是从没想过,因为500年来,那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魔宗的人,不可能踏入南方半步。 如今魔宗行者突然提出,灰袍道人也是不由得心念一动,只不过瞬息恢复如常道:“太一天帝,俯瞰天下,大到天灾人祸,小到人心善恶,无所不知。既然那是太一天帝的旨意,便应该是天帝的仆人来执行。” 穆席面色一肃,凛然生威道:“既然如此,几百年前那数千人中;十几天前这里那几百人中,有未知世事,不能言语的婴儿,还有初涉世事,但还不知善恶的孩子,他们也是太一天帝心中的魔?你们这个俯瞰苍生的天帝,也太扯淡了点。” “你在求战?”王璟突然眼神阴冷地看着穆席道,“辱没天帝,天下所有的太一道教信徒,无论强弱,都会与你死战。” 老者面上,愈发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我不求战,但也不妨一战。对刚才的你,我没把握;但现在的你若战,必死。” 王璟面色逾冷,手中拂尘的洁白细丝,无风而动。 太一天帝的神威,不容侵犯。就算必死,他也必须一战。 老者屹立如山,周身上下,不见气机激荡,不见半分杀意流转。他便在这方天地之中,或者说,他本来就属于这方天地。无懈可击,甚至,王璟不知该如何与他开战。 除非,他能直接劈开这方天地。 王璟颓然垂下双手,这时的他,不止是没有把握——诚如穆席所言,若战,自己必死。 “你道心已经动了,这很危险。”穆席缓缓说道,“但这并不是因为你心境不坚,道心不净。” 王璟的心境,在慢慢恢复,“你们魔宗,不懂大道。” “我们不懂的,只是你们太一道教的大道。”穆席一脸正式道,并无丝毫戏谑之意,“主要还是不屑去懂。” “话不投机,”王璟无意与邪魔外道陷入这种骂街式的争端,“既然你都已经看过这里,我想自己也没必要再看了。” “再见。”老者诡异一笑。 “但愿还是莫要再见的好。”王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气势上,又输了一筹。 “但若真的有缘,我会和你一战的,而且必须杀你。”他紧接着就补充道,“你明知此时自己占优,为何不杀我?” 穆席呷了口酒,眼神越过废墟的残墙,望向远方道:“这片江湖,之所以还有点意思,就在于交朋友和决生死,都可以随缘;浊酒还不贵。” 老者收起酒葫芦,先一步转身往南而去,头也不回。出了村庄,他抬头看了看业已当空的烈日;从怀中取出一件十分怪异的墨色物事,罩在脸上,便完全遮住了双眼。 一个黑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纤细架子上,有两片墨绿色,却晶莹如水晶般的薄片,罩着双眼;两边撑开两个枝杈,末端微弯,挂在两边耳朵上。 在魔宗之中,穆席是耐寒、善水第一人。有次他深潜冰原东边的大海,发现了一艘古怪的钢铁沉船。沉船腐烂得几乎已与海底的山岩贝类同化,只是挖开表面重重覆盖的贝类,才发现那是艘这个世界从没见过的船。 船舱中所有的东西都已腐烂成泥,唯独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小夹子,完好无损,并不腐朽。夹子关闭起来,纹丝合缝,一点都不透水;打开夹子之后,穆席便发现了这件古怪的眼罩子。 在北极冰原反射的刺眼阳光之中,戴上这个罩子,眼睛十分舒服,却一点也不影响视线。自此穆席一直将这副罩子带着身边,并取名为“墨镜”。 王璟转身移步,道袍贴到背上,他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尽湿。 对那位魔宗行者,按道理,尽管没有十成的把握必胜,但王璟没有任何理由畏惧他。 他只是很生气。 500年来,他已经很少生气。是啊,为什么要生气。他是魔宗,他不懂大道,信口胡诌。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万能而不朽的太一天帝,这样的世俗之人未受教化,不明天道,冒犯了您神圣的天威;待我有幸不辱您所交代的使命,一定要用他的血,来浇灌因您的恩宠而滋养娇艳的百花;一定要将他的骨肉,回馈给那些因您的雨露滋润而肥沃的土地……” 离开李家庄的路上,几番默默的祷告之后,王璟的心境,才慢慢复归于平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章 世外桃源,涧上人家 玄黄天下没有王朝,没有国,更没有官府。 因为修士宗门太强了,他们掌控了人间的一切,所以不允许人间有国。 地域的划分,以地形相近,民风相类之地为一原,一原之中,往往有数州,一州之地,小则有数十城,大则百余城。 甘兰州与其南面的青苹州,交界处是一片莽莽大山,绵延千里,名为野人山。野人山中,穷山恶水,是一片无主之地。 一对十三四岁的男女少年,在这片大山之中,已经走了十多个日夜。 一身衣裳,肮脏不堪,还被山中荆棘藤蔓勾的处处破裂。那身行头,比鹑衣百结的乞丐犹有不如。 李曦同一直在给又累又饿,迈不开步的妹妹鼓劲:“再走一段,就到以前老爷常说的青苹州了。青苹州好多人家,都善良好客,不管认识不认识,来客人了,都有酒有肉好好招待。” 说得他自己都直吞口水,可嘴巴里淡淡的,咽下唾液的感觉并不好。 “哥,这话,老爷咋都没对我说过。”李曦莲有气无力道。 李曦同滞了一滞,拍拍胸脯道:“老爷和我都是男人,男人跟男人,当然话多一点。” 李曦莲疲惫的脸上,现出崇拜之色:“哥,那青苹州,会不会有道士?” “有吧,但老爷说那边的道士,都是是好人。” “哥,你也跟我一样饿了,对不?要不,咱们先歇歇吧。” “还不能歇啊,一歇就天黑了。”李曦同咬咬牙道,“好歹,先找个能避风避雨的地方也好,哪怕是山洞。” “哥,你不是说就快有人家了吗?” “……我是说,万一先找到山洞,可以先歇歇。” 兄妹俩相护搀扶着,又走了起来。 自小在富贵家庭为仆,虽然兄妹两都十分能干;但每天忙活的,都是是些不出寨门的家务事,最大不了,也就是跟那些成年的长工出去,砍柴耕田。 所以,一入大山,兄妹俩几乎没什么生存能力。不像任平生那个绝命大蟑螂,在熙攘人间过不上几天好日子,但一入大山,就如鱼得水。 李曦同确信自己已经迷路了,离开村寨的时候,是往南。进入山中,几经周折,他已经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南是北,是东是西。 每到晚上,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森林,响着奇奇怪怪的叫声,有野兽啸叫如呜呜哀嚎,也有不知什么禽兽啼鸣,如婴儿啼哭…… 夹杂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声响之中,就连平时在寨中听惯了的虫声蛙叫,都变得阴深可怖起来。 所以兄妹俩,没一夜能睡个安稳觉。 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个稍微开阔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一阵风过,草丛里接着来几下野兽逡巡的声音,就能把两个惊弓之鸟一般的少年,吓得没命地钻着树丛荆棘,一阵狂奔。 熬到现在,别说奔跑,兄妹俩就连站直的力气都已经欠奉。好在这一路,都没遇着什么吃人的猛兽。 因为没带火种,也不会钻木取火;他们一直就靠些山泉水和野果子,甚至能挖到的野芭蕉树芯,山芋头根茎,都拿来啃了;支撑到现在,生不如死。 吃过生冷野果的空腹,饿起来就更加难受。 也不知已经翻过了几座山,现在所处,是一片坡度稍缓的山谷。 一眼望去,看不见多远的地方,只见无穷无尽的森林。 天色,又开始阴暗下来了。 李曦同眉头紧锁,因疲惫而松弛的脸皮,再也撑不起装了好多天的一脸自信。 “哥,你说,咱们这次,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不会。”李曦同口中吐出两个字,又顿觉冷场得有点可怕,强打精神看了妹妹一眼道,“有哥在,你别乱想,负责跟着走就行了。” 说完,他自己便开始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个问题:“是啊,这次会不会就死了?会怎么死怎么死,都比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族人们,幸运多了……” “可是,如果要侥幸不死,那该要多幸运才行!” 突然间蹦出这么个念头,李曦同的心境,就越发阴沉起来。 一旦停止了说话,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静的只剩万籁之声,蛙虫鸣叫,都好似声声催命。 但来要命的,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声音,而是从林间四处,突然间开始逼近的一股奇怪的气息。 在李家庄,人人都必须学剑。奴仆买不起剑,到了年龄,也会得到主家赠送的旧剑。 所以李曦同兄妹,也一直勤练剑术。 剑客对危险的气息,总是有种特别敏锐的直觉。 比如现在这种气息。 他们仓皇逃离的时候,寨中已经没剩下哪怕一把破剑。所以各人身上,都只有一把已经烧掉了木柄的平头柴刀。 现在柴刀都已经有了新的木柄,两个少年的右手,都已经紧紧抓在手感还不太熟悉的新木柄上。 前方枝叶浓密的树冠处,传出一阵破风之声! 李曦同擎刀在手,死死盯着响动传来的地方。便看见一个人从树上直直跌下地来,却稳稳站在地上! 紧接着,周围噗嗤噗嗤之声想起,便不断有人以同样的方式从树上跳下。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长发披散,身材壮实却并不高大的男子;全身一丝不挂,肤色如古铜,只在腰腿间关键之处,围着一圈树叶。 赤身男子或手持弓箭,或拄着长矛,有十几二十人。只不过箭未上弦,矛未对敌。 兄妹俩背对背紧紧靠着,擎刀护在身前,眼眸剧转,环视着这些不知来意如何的“野人”。 ——他们,不会吃人吧? 围拢的“野人”当中,一个胸口挂着一串兽骨的男人越众而前,往李曦同走近几步。口中咿咿呀呀,却不知到底说些什么,想是当地土语。 李曦同看那兽骨男人的举动神色,难分善恶;但被偷袭或围杀的危机,应该算暂时消失了。手中那并不具备多少威胁力的平头柴刀,便自然垂了下来,只不过,刀柄仍是紧紧握在手中。 兽骨男人见对方戒备之意略减,似乎十分兴奋,憨憨地咧嘴一笑,把手中的长矛放在地上。他对着李曦同摊开双手,继续试探着往前两步,那充满热情的眼光,却似是在努力地要越过哥哥的身体,看往身后的妹妹。 李曦同一紧张,手中的刀柄,不由自主的又紧了一紧。 兽骨男人连连摆手,他转过头,对周围的同类不断地打着手势;众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长矛弓箭,垂手而立。 那男人再次转过脸来,继续对着兄妹俩咿咿呀呀。一个字都听不懂,好在那手势,打得还算明白。 他指指两兄妹,又往森林外边指指,然后做了个吃饭睡觉的手势。 他们应该也是早看出来了,这两个少年,已经迷失在这莽莽密林之中。 峡谷外面,不知还有多深的山崖之下,层层山峦如黛,绵绵接到天边。日暮的夕阳染红云彩,就落在那绵绵春山之外。 这处峡谷,看似山脚,事实上,竟是在一片大山的高处成峡,三面再起高山。 峡中山涧,巨石参差,河床倾斜,落差很大;一路蜿蜒到峡谷后面的高山之上。高山上有瀑布高挂,水声远远可闻。 间间木屋,沿着山涧而建。木屋的大门一侧接着岸边,屋背一侧却是悬在山涧之上,从河床中的巨石立起木柱支撑。 高悬与溪涧之上的木屋,看着就十分别致清凉。1 之所以木屋要悬于河上,原来是这片山谷平地极少,略微平缓的坡地,都开了梯田菜地。只不过即便如此,看那零零落落,散在山坡上如补丁似的梯田,也不够养活这一寨老小。 李曦同兄妹被那些赤身野人们带到这片十分特别的山寨之中,看村中格局景象,几如世外桃源,不由得啧啧称奇。 紧绷的戒心,也稍稍放松了点。 进入村中,便有了来来往往的女人和小孩,也是一般的腰围一圈树叶,其他部位再无遮挡。一些看起来年纪比李曦莲大不了多少女子,竟然在给幼小的婴儿哺乳。 如此奇观,兄妹俩都看得羞赧不已,不忍直视。 他们俩从没有离开过李家庄,也从没听人说过山中有此等异族。 尽管处处景象,都让人脸红,但兄妹俩其实没多少力气去避嫌——都饿剩半条命的人了。 寨中安详而悠然自得的老老少少,看到两个装束异类,一身疲惫的陌生少年,都报以善意一笑。偶尔遇着人寒暄招呼,兄妹俩也没法听懂。 兽骨男把他们带到寨中一块坚实平整的平地上。这是寨中唯一闲置的平地,三面开阔,一面靠着山壁,应该是土人们平日集中议事的场所。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邀请兄妹两人进屋,而是就让他们坐在这片平地中的散落各处的石头上休息。村民或驻足观看,或来往指点,弄得两个少年极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当初在深山里出现的那十几个男子,双手都提了各种熟食,从山涧上的各处木屋出来,来到了平地上。 紧接着,也有五六名年轻女子,与那些男子一般,从各处走来。 刚刚走来的这些人,无论男女,右手掌中,都托着一个不知用何种宽边芒叶编织成的盒子。盒子胀鼓鼓的,冒着腾腾热气,内中显然装满煮熟了的食物。 芒叶食盒形状各异,有星形的,牛头形的,锥形的,心形的……都别出心裁。 而他/她们的左手,提着的东西却各不相同,烤熟的羊腿,蒸熟的鸡,大块的不知什么野兽的肉…… 烹制都十分粗糙,但那飘在空中的食物香味,对两个饥困交迫的少年来说,便是人间最大的诱惑! 注1:此处山涧木屋景象,十几年前,在广西融水县元宝山区的小桑村,可以看到,十分原始。近些年,由于社会发展,哪里已经通了公路,人们也都住进了新式的房子。只不过处于保护原始风俗的需要,那些涧上木屋,经过一些显代手段的修复,得以保存。仍可以看到原来的格局,但要完全原汁原味,是不可能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一章 要命的善良 那十几名男子,纷纷向李曦莲伸出双手,递过手中的肉食。如此一来,就自然而然地围了一圈,把妹妹与哥哥隔开了。 他们显然没有请哥哥一起进食的意思。 而李曦同的身周,则是五六名少女,一样的手捧食物在招呼他。 干嘛要男女分开招待?李曦同本来在想这个问题,只不过,想问题的心境,毕竟远比不过饥汉对食物的渴求。 他不敢直视女子们的手,因为手的后面,就是她们毫无遮掩的上身。尽管这些少女,看起来都不过跟自己一般年纪,但也许是山中孩子早熟,身段曲线,展现出来的性别特征已经十分明显。 太难选择,那就不要选择。李曦同直接从不知是谁的手中,抓过了一条烤羊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旁若无人,即便是身边仍围着那些少女,也好像没那么尴尬了。 那手中少了条烤羊腿的少女,一言不发,主动递过另一只手中的芒叶食盒,给了李曦同。然后便和其他女孩一起,默默走开了。 李曦莲毕竟是女孩子,虽不如山里这些孩子早熟,也已经有了少女的羞赧之心;被十几个赤身露体的男子围在中间,本就十分尴尬,虽然饥饿至极,仍是犹犹豫豫的,最终从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哥手中,接过了一个星形的芒叶食包。 被她接了食包的小哥,似乎十分兴奋。连忙过来帮忙解开芒叶,理好食包的开口,这才放到女孩手中。 其他男子,则是一片嘘声,便四散而去。 众人的反应,倒是让李曦莲小心翼翼地多看了那位小哥一眼。对方虽与一众蛮人一般的装束打扮,古铜色的脸上,却颇有几分俊朗;头发并不披散,而是别出心裁地扎了个干净利落的辫子。 那辫子小哥留在了原地,把另一只手上不知属于什么野兽的熏制腊肉,用一把打磨精致的石刀片片切开,放在李曦莲的芒叶食盒之中;动作轻柔,极其细致。 男男女女们各自散开,李曦同终于又可以坐到妹妹的身边。 这一顿,是他们有生以来吃得最有滋味的晚餐。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都已经没入峡谷之外的莽莽群山之中,暮色并不阴沉,因为天空晴朗。天色未暗,弦月已上,清明如镜挂在天边,两三颗金光耀眼的星,伴月而行。 经历了十几天的荒山险途的兄妹俩,便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寨中的男子和女子们,都自顾吃完了刚才带来的食物,还四散在空地中有说有笑。只不过众人神情,都有些古怪,不管有意无意,他们谈笑时的眼神,好像都注意着李曦莲和哪个辫子男孩。 兄妹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了! 果然,辫子男孩怔怔地看着妹妹好久;四散的男女,开始发出阵阵唏嘘的怪声,一脸怂恿取笑之色。 辫子男孩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往李曦莲身前靠了过来,伸着一手就要拉她;另一只手,指了指溪涧上某一间木屋的方向。 就算是傻子都能看懂,他是要带兄妹俩回家了。确切地说,大男孩此时炽热的眼光之中,只有妹妹。 女孩子对异性奇特的表情和气息,本就很敏感;见此时大男孩表情古怪,饶是刚才他赐食时极尽亲善,也不由得十分警觉起来。 眼见大男孩要拉到自己的手,李曦莲如同触电,往后退缩,脸上瞬间飞起一片晕红。 辫子男孩一下没拉着,女孩的脸色,却愈发娇艳可人。他疾步往前,整个身躯扑过来,张开双臂就要将李曦莲拦腰抱住。 李曦莲骇异万分,好在自小练剑,身手敏捷,一个闪身就到了哥哥李曦同的背后。 周围的土人又是一片嘘笑之声。 辫子男孩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毕显。 兄妹俩自小生长于闭塞山乡,乡民鄙俗之人不少,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在说些荤味十足的风流韵事或调笑之语。对这种半大少年,也从不避忌。 所以懵懵懂懂之中,他们俩对男女之事,也已经知之甚多。 此时见那大男孩脸色暴戾,腰际下围着的遮羞树叶,已经被某种生理反应顶得微微隆起,对方想干什么?你懂的。 所以李曦同和李曦莲也懂的。 回想起进入寨中,便没少见到十四五岁的女子,或怀抱婴儿,或当众哺乳;不言而喻,这大男孩,是要把女孩带回家,变成自己的女人! 李曦同擎起柴刀,横于身前,与大男孩怒目相对。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凝重起来。 像这么一个大男孩,哪怕是在山中练得身手敏捷,异于常人,也不可能是李曦同的对手。 但辫子男孩面对杀气渐浓的柴刀,似乎也被激起了斗志,疾步急退,身法如电;却并不是逃离,而是迅速摆了一副搏击的姿势。 在李家庄,即便剑道上浸淫多年的剑客,也没有那么迅捷的身法! 外围人群之中,有人打横抛来一支长矛,大男孩看也不看,伸手接住,两眼仍是死死盯住李曦同手中的柴刀。 四散在空地里的男子,口中发出呼呼怪啸,在外面围了一圈。这些土人,虽然多数双手空空,却一脸狠霸之色,全没了当初一派祥和的待客之道。 不一会,从溪涧上各处木屋,纷纷有男子快步奔来聚集,手中都抄着长矛弓弩,密密扎扎的把这片空地围了数层,三个少年在场中对峙,虎视眈眈。 长矛斜指,弓弩上弦,就算大男孩战败,李曦同兄妹俩,恐怕也难活着脱身。 在山中的日子,李曦莲不止一次地问:“哥,这一次我们会不会死了。”语气却并不沉重。而此时真正面临来势汹汹的死亡威压,兄妹俩都是脸色煞白,沉默无言。 李曦莲浑身瘫软,仅仅以残存的理智,死死依靠在哥哥的后背支撑站立着。 “无论如何,不能让妹妹受辱。”一股不可妥协的信念油然而生,李曦同明知战则必死,也不觉心神宁定了不少。 “妹子,握紧你的柴刀,能打死几个算几个,只要有机会,你就跑。别管我。”一直在安慰妹妹的哥哥,此时无疑是做着最后的交代。 “别怕,其实哥哥也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离青苹州还有多远,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大山。我这几天那样说,只是想让你最后的日子,可以少些忧虑。” “现在竟然能饱吃一顿,战斗而死,比饿死累死,然后在山里被野兽吃掉,好多了。别怕。” 李曦莲也很想顽强起来,可身手依然疲软不已;她只是努力想握紧柴刀,却感觉握刀那点力气,即便是能砍中敌人,能不能伤人是一会事,但自己的刀肯定要被震掉。 “哥,我没力气。”无奈而气苦的女孩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这一抽泣,眼泪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止不住。 “再说了,你都死了,我就算跑得掉,也活不了了。”女孩哽咽道,“你打吧,如果能跑,也是你跑,别管我。也许这样还可以有个人活着。” 正在与兄妹两凶狠对峙的辫子男孩,一见李曦莲的满脸泪痕,那满身旺盛的斗志,却似乎一下子全消散了。 他环顾了一圈满脸杀气的族人,手舞足蹈,对族人大喊大叫着。 他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在说服。 只不过周围的男子,并没有松开手中的武器,脸色却是略有缓和。 大男孩转过身来,再次对着兄妹两;说了一大串的土话。他似乎也整明白了,知道说话没用,于是一边喊话,一边做着手势。 只不过沟通的大意,李曦同已经十分清楚,却更加生气。 辫子男孩的意思,当然是坚持要留下妹妹,但李曦同可以离去,甚至可以带走一些东西。估计是可以赠送粮食之类。 李曦同冷笑一声道:“来,让老子先砍了你那颗想太多的脑袋。” 他其实很害怕,但并没有十几天前,面对家乡那一番景象时,那种蚀骨的恐惧。 有时候,害怕也会变成一种战力。 所以现在的李曦同,迫不及待地想战斗,想听见刀刀入肉的声音。十几天前,听别人的;现在想听听,自己砍的。 然后,不必想然后。 少年冲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 眼见势不可挽,辫子男孩默默握紧手中的长矛;他对着李曦同,目光开始收缩注视,长矛的尖刺,冒出阵阵杀意。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李曦莲的身体,突然离开了哥哥后背的支撑,独自站立起来。 她手中也握紧了柴刀,满脸泪痕未干,但已经不再抽泣。 也许是一片必死的杀气笼罩,反而让人不那么惧怕了。 战死的机会,也是一种机会。 “你们是兄妹?” 咋一闻这个声音,心弦紧绷的李曦同犹如触电,吓了一大跳。声音是从自己侧边传来的,他没功夫转眼去看,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口吐雅言。 只是余光所及,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个与土人们一般装束,身材修长的男子。那应该不是原生的土人,因为这里的土人,都一般的矮壮身材。 “是的,你是谁?”李曦同依然死死盯着眼前的死敌,冷冷问道。 “我原本是青苹州方凉道院的学生,现在是这里一位土著女子的丈夫。”那个声音平静说道。 李曦同一听“道院”二字,眼中更饱含怒火,冷冷回问道:“你是这里的族人?” “不是。” 冰冷决绝的内心,被一声听得懂的言语激发,本来曾泛起了一丝希望,只不过先是听到了仇深如海的“道院”二字,再得知对方并非此中族人,便瞬间觉得那种幻想,无聊得很。 “那你废话什么?”李曦同冷冷道。 “你放弃吧,这是他们的风俗。无论是谁,只要主动选了对方奉上的芒叶食包,并且当场吃了,就要成为对方的配偶。男女都一样的。” 那个平静的声音说道,“当年我外出游学,走到这片山中受伤迷路,也是被这里的人救了;第一顿饭,就是选了一位女子手中那个精美的食包。” “那个女子,现在是我的妻子。那年她十四岁,比你妹妹,可能大一点点。现在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其实这里的生活,比外面要平静得多。这里的人也很善良,朴实。所以现在,我很喜欢这里。” “善良!”李曦同的语气,难掩悲哀。 ——如果这样都算是世间善良,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二章 三个道理 “是的,善良。”那个声音说道,语气坚定,“永远忠于自己的家人,哪怕是死,也不容他人冒犯;这就是善良。” “你的妹妹,已经是哪个大男孩的家人。如果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在这片大山之中,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也不会再有女孩嫁他。” “但她首先还是我的妹妹。”李曦同恨声道,“我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家人。” 这是个死局,可笑的命运死局。 原来善良如此复杂,而生死比较简单。 他脸上不由显出一阵快意,哪怕自己死了,哪怕这个大男孩没死,他也免不了终身孤独。 想想就有点开心——原来开心,其实也很简单。 “你的想法,应该是错了。”那个说话的人,似乎从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李曦同的心思,“如果一战之后,你和你妹妹都死了。他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会更受女子的青睐。” “哦。” 李曦同的柴刀,动了。他不想再与那个道院弟子啰嗦下去,那比求死更让人憋屈。 少年剑客的刀,却是把柴刀。但是没关系,因为关键的,是剑客的杀气。 土著人从没见过的杀气。 以力杀人,以勇杀人,以技杀人,在这里都会受到尊重。但是没有人见过,以魂魄杀人。 李曦同不可能炼成剑魂,即便是李家庄中,剑道绝尘的族长,以六境修士的战力,也没有剑魂。 但此时他的柴刀,却有了魂。——舍生之魂;换对方一命。 周围的人们,都看到了一道不知是人影还是刀影,往前闪出。 那影子之疾,就算是最快的弩箭,也不可能赶上。 那如同一道锋刃的影子,会在瞬息之间,把场中的辫子男孩从中劈开。没有人来得及救援。 侧面传来一声叹息,那是兄妹俩刚刚熟悉了的声音,那个说雅语的颀长男子。 那份熟悉,也将很快成为往事。 然而,李曦同还是忽略了对方的敏捷,那种他自小到大见过的剑客当中,都无人具备的敏捷。 所以一个影子劈出,另一个影子漂移,留下一道几乎静止的长矛之形,悬于半空。 那长矛,缓阻了劈来的柴刀。 所以长矛后面那漂移的影子,得以脱身。 随同长矛一起跌落在地的,是半根断指。辫子男孩只是被砍断了半根食指。 李曦同呆立当场,刚才他一刀劈出的时候,李曦莲虽然身法略滞,此时却也已经护在哥哥身后。 只不过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周围的土人,也不知几百年,死了多少人才得以修成的战意战术,衔接得天衣无缝。强弩激发,长矛离手,一齐往兄妹俩立身之处激射而来。眼前那破风飞来的长矛和弩箭,不是一根,是一片,遮天而来。 辫子男孩能避开李曦同的刀影,但是李曦同和妹妹,已经不可能避开那一片如风卷暴雨的长矛和弩箭。 他不知道这一刻,妹妹会想到什么;但是他李曦同,什么都没想。 人生从来不曾如此平静,而这种平静,将至永恒…… 所有人都听见了“嘭”的一声震响。也许是所有“噗嗤噗嗤”刺肉入骨的声音合起来,就是这么一声震响。 李曦同低头,他想最后看一眼被刺成了刺猬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没觉得疼。 他有点茫然,因为,没有看见被刺成了刺猬的身体。 身上没有一支箭,一根长矛,一滴血。 他旋地转身,就看到了同样完好无损的妹妹。兄妹俩互相看着,不知道这是哪位神仙创造的奇迹! 他们连忙环顾四周,便发现身边几步之外,赫然站着一位白袍老者。老者腰悬酒葫芦,风尘仆仆的脸上,罩着一副墨色的东西,把双眼部位挡了大大一圈。 兄妹俩上一次看见穿衣服的人,已经恍若隔世;而突然间就出现这么一个衣衫齐整,装束怪异的白袍老人,兄妹俩心下一沉——这是人是鬼? 山寨土人,依然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原本战意浓厚的土人,这时候也是跟李曦同一样的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应该再抽一根长矛备战,也忘了弓弩需重新上弦。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高大挺拔的白袍老者。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看见,那些激射而出的弩箭和长矛,怎么会全部半途坠下,散落一地。 老者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凑到嘴边喝了口酒,这才转过身对李曦同道:“现在,你来选;灭了这个所谓善良的种族,还是让他们活着。” 李曦同环顾周围,那些赤身土人,仍是一脸茫然之色。骤然间绝处逢生,真有了那样的机会,他突然间发现自己似乎收拾不起那么大的仇恨。 “我其实,就是想跟他们讲道理的。”李曦同喃喃道,“他们不讲道理,那就只好动刀了。” “嗯,很好,那就讲道理。”老者的语气很和缓,对那个会讲雅语的男子说道,“如果你能传句话,就麻烦帮个忙,我要跟他们讲几个道理。” “不用客气的。”那颀长男子面带微笑道。 “我叫穆席。”老者道,“太上宗行者穆席,讲道理得有姓名。” “我在青苹州的时候,本名叫李笙,”颀长男子说道,“只不过定居山寨之后,依当地风俗,受巫工赐名为‘山来’”。 这个本名叫李笙,现在叫山来的男子,指着辫子男孩道:“他叫‘石勒’”。 然后一指兽骨男,“他叫木道,是族里巫师的儿子,年轻一代的首领人物。” …… 李笙还想介绍下去,穆席却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够了,我就讲三句道理。三句不够,杀人来凑。至于杀多杀少,看道理几时讲通。” 穆席对自己说这番话的语气很满意,脸上便有了些暖暖的笑容。 宗主八百,在大开杀戒之前,就喜欢这样说话;穆席觉得自己起码学了个八九分火候。 李笙噤然无语,作为曾经的俗世道院弟子,他当然知道太上宗行者穆席是谁,别说是他,玄黄天下的小儿,大抵都知道。因为用“穆席”大名治小儿夜啼,十分灵效;其中玄妙,多有太一道教的喉舌之功。 转过身,李笙平静地向族人翻译了老者的原话。 穆席对着正紧握自己断指之处,一脸痛苦的石勒道:“我要收徒弟;你想娶老婆。要是没商量,打一架?打完活着的说了算。” 这算哪门子道理? 石勒听完李笙的翻译,默默捡起了刚才跌落地上的长矛;正对穆席弓下腰身,摆开土人特有的战斗姿势。 这简直是送死,石勒不可能不知。 穆席点了点头,直接无视了虎视眈眈的石勒,转头对李笙道:“第一个道理,没讲通,没关系。你告诉他随时可以动手。” 穆席指了指李曦同兄妹,“我们师徒三人,会住在个寨子里。所以,请帮忙腾出一间山涧最高处的屋子,借用一段时间。” …… 最高处的屋子,就是巫师的家,也是寨中最大的木屋。在山寨中,巫师的地位最为尊崇。 这样的道理,会很难讲!李笙苦笑道:“老前辈,您不妨把第三个‘道理’也先一并讲了吧。我好有个准备。” 穆席喝了口酒,清清嗓子道:“这道理嘛,要讲究一个有借有还;所以我们也不会长期占着别人的屋子;什么时候我们建成一间新的木屋,就什么时候还。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这条山溪尽处的瀑布下面。” 这两条,很难讲,关系全族荣辱的事!山民也许淳朴,但出身俗世道院的李笙心知肚明,鬼才信他们师徒会自己动手去建房子。 李笙转过身来,满脸艰涩,正苦思着如何开口翻译老者的言语。看见周围乡民脸上兀自一片迷惘的神色,突然灵机一动,对着穆席跪地拜倒,一边叩头,一边大喊“萨呜……”。 所有的赤身土人,恍然大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对白袍老者伏地跪拜;口中都呼喊着同一个词语——“萨呜” 后来李笙才对穆席师徒解释道,“萨呜”就是神仙的意思。 神仙跟山民,就不用讲什么道理了,一切顺利,没有血腥。就连仍在热血沸腾,准备一战的石勒,也被土人们摁着,拜了起来。 那小子要是为了娶老婆得罪了神仙,怎么得了。 所以,石勒最终没有动手,也没敢讨要老婆。 山寨土人,平日围猎劳作,都是群体出动,训练有素。如今合力去清理巫师家的木屋,配合默契,十分麻利,不一会就已经打点得十分整洁大方。 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再挑剔的眼光,也难找出一丢丢来。特别是巫师日常用的法器道具,此时更是完全消失无踪。 巫师名叫木生,是木道的父亲。他曾定下家规,后世子孙,名字的第一个字都必须是木。从此野人山中,就有了“木”这一姓。 但其他人家,起名就比较随便,如石勒的父亲,就叫水芒。李笙虽然改名山来,但他的儿子,却叫李青嶂,与山里人习惯的起名方式格格不入。李笙也“效仿”巫师,给自家定了规矩,子孙后代,起名都以李字为先。 山寨名叫落练寨,只因寨后瀑布,土语称“落练”。在野人山中,像落练这样的山寨,还有很多。 巫师木生,是周边多处村寨共奉的“神工”,地位尊荣。逢村寨有事,族中节庆,木生少不了要作法祭祀,祈愿请神。如今真的来了这么一尊大神,他却不敢造次了,连平时所使的一应用具,作法痕迹,都掩藏得毫无形迹可寻。 穆席瞥了一眼这位不过知命之年的“神工”,此人确实一双天生的阴阳眼,能见常人看不见的妖魅邪灵,对一方灵气的感应,也比常人要敏锐些。若早三十年遇上机缘,倒是个不错的道修胚子。 只不过如今年长体衰,并不见身上有明显的灵气流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三章 拜师 木屋中,客厅并不宽敞,却从前面直通到后面的小阳台。穆席要求置办的香案,椅子,茶水都已就位。 拜师礼其实很简单,燃上土人自制的艾香,穆席在香案旁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日常伺候人惯了的李曦同倒是机灵得很,扯着妹妹走到老者跟前,跪下便拜,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兄妹俩才轮流给师父敬茶。 都是些简陋仪式,不值一提。只不过徒弟的拜师之心,却是极其诚恳。 从绝境逢生,到偶遇如此惊世骇俗的神人眷顾,如果穆席不说,李曦同未必敢苛求拜入门墙,但肯定也会落些缠磨功夫,尽量求得一丝半缕的机缘。 巫师木生,心里却不免嘀嘀咕咕。我老人家平日祭祀作法,多少惊人场面,背后多少水磨工夫。咋滴这位大神真身来了,在人间收个徒弟,却如此粗糙简陋。 接下来的师门律例训导,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木生和李笙招呼一众前来帮忙的土人,鱼贯出屋而去;他们带来的各种谷物杂粮,鲜果腊肉,倒是留下不少,师徒仨十天八天,饮食无忧。 穆席从那张工艺实在粗糙不堪的木椅上站起,在垂首恭立的二位徒儿跟前度着方步,缓缓道:“所谓太上,未有天地之时,凝虚空以演易初;聚灵力而成一炁,分阴阳而生太极;此为太上先天之态。乾元统而天地分,阴阳化而生万物,山川行气,万物有灵;此为太一后天之态。我太上宗,炼皮囊炉鼎而成太上虚空,返后天灵气而成先天一炁。所以能道修太上,神合先天……” 穆席正涛涛不绝,念念有词,突然看了正云里雾里的两个少年一眼,突然面色一肃道:“听懂了没?” 李曦同愕然不知所措,犹豫几下,才吞吞吐吐道:“师父……这些年都忙着伺候老爷,我和妹妹,还没来得及读书识字……” 穆席一阵头大,解下酒葫芦喝了两口,说道:“也罢,就这么说吧,现在占据天下的太一道教,能管的是一方天地。而我们太上宗,是不但管得这一方天地,也管得这一方天地它老子。这么说,明白没?” 兄妹俩忙不迭点着头道:“懂了懂了。” 也没必要管这天地它老子长什么样,总之威风得很就是了。 穆席叹了口气道:“可惜太一道教那帮孙子,就是不服气,所以管我们叫魔宗。简直气死个人。” 李家庄数百年来,几乎与世隔绝;对于魔宗,虽然偶尔有些故老相传的故事,但是非好坏,并没有定性。所以李家兄妹,其实挺庆幸自己能拜入这么一个强大逆天的宗门。 穆席悄然站立在客厅后门外的小阳台上。阳台之下,便是溪涧;从此处看往峡谷之外,可眺望千里,直至群山之外的天地相接处。 老者神情肃穆,以身心融入天地,细细感应从空气中飘来一丝半缕的烽烟铁血气息。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自语道:“不愧是护教军的精英铁骑啊,这会儿,就已经到了青苹州的赤垣城;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年,如果还没搜着,岂不是连那鸟飞不到,天看不着的不归山,也得上去搜搜……” “师父,我们是不是一直都要住在这里?” 日子一旦恢复了平静,平日里除了伺候师父饮食起居,苦练师父传授的各种功夫法门,李曦同也会多问些自己关心的话题。 “你们要留,我可得走,大把事要忙。”穆席每逢徒弟歇息,就在一旁拿着葫芦喝酒。葫芦里的浊酒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装的,全是土人自酿的竹筒酒。 这竹筒酒,可比他在外面市集5颗铜钱买一壶的浊酒,好喝多了。 “师父,你都走了,我们可怎么办?”李曦莲一想到那个拼死要抱自己回家的石勒,就心里发毛。 穆席笑道:“我会待上一个月,一个月后,这帮土人,就得奉你们为他们的萨呜了。到时候嫁不嫁人,谁还敢替你做主。” 李曦同连忙道:“师父诶,走江湖那么辛苦。到时我们不在身边,谁帮你洗衣做饭啊?” 自以为说得在情在理的李曦同,结果头上生生挨了一记板栗。 “在这里好好练功,全天下的太一教信徒都要杀你们俩个,就现在这点本事,你们想累死我啊。师父杀人多了,也是要花力气的。” 一想到李家庄的血腥场面,兄妹俩终于寂然无声了。沉默了好久,李曦同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李家庄人,不犯天不犯地的,为什么全天下的道士都要杀我们?” 穆席望着远山,喝了口酒道:“因为你们的祖先,是他们那个天帝的死敌。你们本该姓任,不姓李。数百年前,你们的祖先为了躲避道家追杀,才改了姓李。” 原来如此,兄妹俩恍然大悟,却始终觉得这不合理。祖先是祖先,我们是我们,账怎么能算到后代身上? “师父,怎么你知道得那么多?” “因为我是师父。” …… 后来从李笙口中,兄妹俩也终于知道,原来俗世的“道院”跟山上的道教宗门,完全是两码事。“道院”是世间智者,对世人讲学传道的地方,教授文字,数理。 有的道院,如果夫子本身是修行者,也会挑一些有机缘天赋的学生,指引其开悟修行,但是都与山上太一道教的宗门无关。 方凉道院的夫子,名字就叫方凉。这位夫子不但在靑萍州名声极大,在整座幽原五州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传道大家。 也难怪李笙一开始介绍自己,就先给自己贴上“方凉道院弟子”的标签。只可惜是个没毕业的。 少年石勒,倒是每天定期送来新鲜的蔬果肉类,也不知是出于对神仙的敬畏,还是对自己的“家人”仍然死心不息。总之,李曦莲费了不少心思来躲着他。 过了十多天,大家相安无事,李曦莲也慢慢放松了些。 这天李曦莲练完功,看看师父还在喝酒,哥哥则未收功出定,于是独自出屋,到山涧边的旱地上采摘野韭菜,顺便去瀑布附近的“工地”看看自家木屋,建的进展如何。 正在工地上忙活的人不少,周边村寨的土人,擅于木工者都来了。给神仙建房,大家当然都十分踊跃。房子的梁柱框架,已经完备,剩下的就是上板墙楼面,窗棂屋不用你出手,就是不用。你妹妹,修为进展,可要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明显要强一些。” 李曦同颇感欣慰,听着师父的言语,却又颇不甘心。只是事实如此,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继续到屋中打坐,调息练功去了。 只不过这一次,却被师父直接打断了。穆席看了眼正推门进屋的李曦莲。少女努力装得心平气和,却终究难掩粗重呼吸和满身汗渍。 他对兄妹两人道:“你们的道行修为,虽然还很浅,可以说尚未摸到门槛。但对付这野人山中的土人战士,是游刃有余了。” “只不过,一旦到了外面,或者发现有外人在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显露自己的修为。” 李曦同不解道:“师父,万一人家欺上门来,不得不动了手,咋办?” 穆席瞥了他一眼道:“那好吧,万一真的动了手,不让他对别人说就是?” “可是,他讲好了不说,就一定信得过吗?” 穆席横掌做了个抹脖子的架势道:“弄死他,就信得过了。” “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四章 天怒 自从任平生去了南头送祭,便再没有回来。思安寨中各色人等,免不了要私下里嘀嘀咕咕,各有各的反应。 谷雨山祭,果然都得死人! 好在,这次死的是哪个不祥少年;弄不好,一村的邪祟,也就此破了。 夫子任重山和他的远房堂叔任净平,颇受煎熬。但想到那只不过是世世代代,已经多受族人眷顾,却没什么贡献的猎人一脉,也能稍稍权当自我安慰。 再过得几天,猎人独自回来,带了一大堆的猎获,族中老少,便觉得有些恶心——这都是在加重杀业啊。 好几天,猎人都是白天忙着整理田地播种,晚上处置猎获的肉类皮毛。村里要重新建桥,他当然也需得出人出力,帮忙搬石运土。 奇怪的是,一旬过去了,始终没见着猎人的儿子现身,猎人任强,竟也不闻不问。 反正日常碰上,猎人都是一副闷声不吭,不冷不热的面孔,悲喜不形于色。 越是如此,村民就越发骚动起来。他们几乎可以确定,任平生肯定是被那妖物给弄死了。当时委派他去南头岭送祭的事,虽然没人敢提,但久而久之,大家便都觉得此事理所当然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仍然有村中少年,在父亲携剑陪同之下前去南头岭送祭。只不过回来之后,便说了件极其怪异的事。 上次任平生送去的祭品,竟丝毫没有动过,都发霉发臭了。灵君祠周边山地,烧得一塌糊涂,却并不见有人兽尸骨。 如此异象,在村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有好事者三五结伙,壮着胆子又去了几趟南头岭,有胆子更大的,甚至在哪里蹲伏了两天两夜,始终未见任何古怪。 于是村民便更加确认,南头岭妖邪,一定是杀孽深重的猎人家招致。那个不祥的少年死去,妖邪也就解了。 但是村中桥塌一事,在思安寨中,仍是村民心头一道抹不去的阴影。 说来也怪,自从那迎圣桥垮塌之后,整片平原,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本应是春雨如油的春末夏初季节,却再没有下过一滴雨。 春润直接变成了秋燥,山中草树,多有枯黄之态。而且十里八乡周边,连起野火,烧炼山野。 西北偏远山地,有一处全是木屋的寨子,被炼山野火烧入寨中,全寨房屋粮仓,悉数烧尽! 各村各寨,还有各地的富足人家,纷纷派人前往上河寨,重金聘请琅上道师到本村作法祈福,辟镇妖邪。 琅上道师的日程,几乎排到了年后。思安寨的信使去慢了一步,已经给了定金,却也只能定到立秋之前。至于任重山家想独自再请一场法事,那就得排到春节之后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更烈! 思安寨人众,从此但凡路逢任强,必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了丝毫晦气。至于对任平生失踪一事,早已经绝无半分愧疚。 ~~~~ 草长莺飞之后,又是绿树成荫;山花烂漫已过,又见枝头瓜果。 任平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白猿洞中问剑了。山下峡谷中的麝丹果,早已经被他自己摘来吃光。 少年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没功夫打理,乱蓬蓬的用山藤在脑后扎了个发辫。 他日夜在山崖洞中出剑。 每一剑,都饱含怒气! 恼怒,愠怒,愤怒,震怒,狂怒…… 从气势汹汹,到不形于色。 从心潮起伏,到波澜不惊。 然后一剑挥出,眼看着需要承受少年怒气的天地,勃然变色! ——天怒。 猎人代代相传,都在用卑微如芥子的人生,短暂无常如同朝露的生命,积攒怒气。 据说上万年来,从没有攒成那份天怒。 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一个生而知之的后辈。所以猎人家的孩子,十四岁前,从不送学。 但是上万年来,任家猎人一脉,从没有人看到过一丝迹象。 到了这思安寨中,每一代的猎人,都在等待一个,能从望柱中拔出铁剑的孩子。 任强试过了,任强的父亲试过了,还有父亲的父亲…… 都未能将铁剑从那根断头望柱之中拔出。 任平生做到了,所以正如那个只有猎人知道的传说一样,石桥塌了。 少年不知现在是夏季还是入秋。 从他心怀怨怒到有点佩服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但这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平日无事,他也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更加自在。 任平生不知道的是,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个中年猎人,出现在悬崖之上,洞口附近。 猎人任强从铁剑的破风之声,听到了少年日渐顺畅的剑势;从剑出无声,听到了剑势的缓拙无方;再从空气撕裂,听到了那缓慢一剑的无匹之疾…… 最后,他看见了洞口之外,迸发出一阵浓郁剑意,在广袤虚空之中,激起阵阵剧烈荡漾的涟漪。 铁剑的刃边,一道剑招尽而未尽之时,便出现道道湛蓝焰芒萦绕,丝丝如电。那颗雅疆妖丹,已经炼化得差不多了。至于日后蓝焰大小,威力如何,全看自身火府的蕴养充盈程度,那是常年累月的水磨工夫。 中年猎人对着那阵阵激荡的虚空涟漪,泪流满面。 他攀上天堂顶,虔诚地跪倒尘埃,伏地而拜。他拜的不是上天,而是信仰与剑…… 猎人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眼前一对白毛绒绒的粗壮腿脚。白毛上,有血迹斑斑。 他站起来,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白猿。 大白猿一脸委屈,喘着粗气,一身洁白的长毛,此时凌乱不堪,血迹斑斑。好在都是皮肉之伤。 自从看到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剑意,猎人就知道了白猿洞中,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 这一次问剑,只是任平生出剑,收剑,便已经结束。 铁剑出鞘,那滔天剑意,迸发而出,瞬息充满白猿洞中的整个空间。割裂虚空,缓缓而来的剑影,无处不在,如惊涛骇浪搬汹涌扑来。 之前任强出剑,为了演示细节,并未尽出全力,所以白猿还有应对之策。而此时,它终于发觉,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无论避向哪里,哪里都是剑意;无论击向哪里,哪里都是剑影。 无论退到哪里,哪里都是怒气! 其实它早想敛手认输,不干了,但是那无处不在的剑意,逼得它不得不继续闪避还击。 白猿看不清剑尖击中了自己身上的那个部位,也看不清击中了几次。只看见全身各处,白毛散开,皮肤点点爆裂,然后鲜血溅出,染得全身白毛,尽是斑斑血迹。 好不容易等到少年收剑,白猿仓皇逃离山洞,循着一道熟悉的气息,来到了天堂顶上。它看见了这个正在虔诚跪拜的猎人。 任平生缓缓向山顶走来,步履均匀,脸色沉静如水。他看到天堂顶上,一人一猿并排坐着,氛围和谐。 白猿看到少年走来,低着头轻声啸叫,啸声里满含恐惧。 父亲脸上,是少年从没见过的神色。 “它叫大白,早该介绍你认识的;不然就没有你们之前在南头岭一番误会了。但既然不打不相识,现在也不算晚。那颗雅疆妖丹,尽管出于无心,就算大白送你的见面礼吧。” 原来多年之前,任强曾在雪山高崖之上,发现了重伤将死的白猿,硬是一步一步把这比自己起码重着数十倍的大家伙拖了下来,并治好了它的一身伤势。 少年一阵踌躇,终于对白猿报以一笑…… 毕竟,这白毛畜生惹恼自己,全出自父亲的授意。而且若非如此,任平生的剑术进境,也难以如此神速。 当年任强,这天怒一式入门,靠的是父亲喂剑,练了七八年。 而任平生,只是四五个月。 “对了,你不是说那四面的雪山,从来没有人上得去过吗?”任平生好奇地问道。 “那时我想着,要是哪天真能在我这一辈猎人的儿子,拔出了迎圣桥的铁剑,那他终究是要翻过不归山,到山下的广袤世界去的;所以就提前去探了探路。只不过,以我之能,还是没法登顶。”任强不无遗憾道。 “我们的祖先,有九人互相扶持,从山下上来,翻过不归山的万年冰雪,能活着走到这片平原的,也只不过三人而已。” “为什么四面雪山,都叫不归山?”任平生问道。 任强双眼望着北面连绵的雪岭,叹口气道:“在我们这里看,是东南西北四面的雪山。但是从外面的山下看,其实雪山只是一座。山脚方圆千里,数十郡城。自古有话,这山,就算有人上得来,也没人回得去。所以就叫不归山,号称玄黄天下的尽头。” 少年心中涟漪起伏,“既然如此,为什么我非下去不可?” “因为,你有了那把剑。”任强收回目光,看着任平生道。 “哦……” 任强指了指思安寨的方向,“任家祖先,奔波亡命,就是因为这把剑。至于这把剑的来历,无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即便主动把剑献给太一道教,任家人,依然免不了灭族之祸!” “悲天剑法,只能由猎人家代代相传。听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没有一代猎人,曾真正修得这悲天剑道传承之万一。” “到了思安寨中,我们的祖先传下遗训,只要有人能从望柱中拔出这把铁剑,就应该送下不归山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大道机缘,自会得人指引,解开任家悲天剑道之谜。” “将来指引我的人,会是什么人?”任平生大奇道,“除了思安寨那几百号人,还有上河寨的赋差,难道还有别人会认得我们。” 任强道:“他们不会认得你我,但一定都会认得这把剑。所以,以后下了山,要处处小心。至于现在,别想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练剑。” “走吧,回家。”任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回去几天,做些准备,你再回来和大白练剑。十七式练成之日,就是你下山之时。” “不是十八式吗?” “最后一式悲天,我教不了你。” “那谁能教?” “我也不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五章 任平生回来了 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晒得人都发软,没法下地劳作。麻拐七正抱着半老徐娘的水桶腰午睡,沉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正做着妙不可言的春梦,一双枯瘦的指掌,不时在婆娘衣不蔽体的身躯上摸摸捏捏。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酣睡中的老夫老妻骤然惊醒。 “哪个,催命哪,这么猴急。”婆娘扯着一副鸭公嗓吼道,还不忘抹了一把口角的流涎。 “嫂子,是我,胖子六啊,找七哥有点事。”门外哪个圆脸微胖的汉子满怀歉意道。 “胖子六啊,等着,就来了。”麻拐七那副本来病恹恹的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瞬间精神十足,一边提着裤子,赶忙出屋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便看见一张油腻红润的圆脸,塞在哪里,一脸惊疑之色。 “咋滴了,火急火燎的?” “七哥,怪事啊。猎人家哪小子回来了!” “啥……”麻拐七,也就是任重山的堂叔任净平,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平生,那小子还活着。回来了,活蹦乱跳的,那精气神,能干死头牛。”胖子六道。胖子六本名任净丘,在族房中排行第六。 剑客能长胖,是件少有的事,所以尽管任净丘只是微胖,却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胖子六。 任净平重重地吞口唾液,给自己压惊,拍拍胖子六的肩膀道:“老弟,该干嘛干嘛,别动声色;咱啥都没干。我先去找大侄子商量商量。” 任净平说罢,便辞了胖子六,匆匆往行知学堂走去。 ~~~~ 这些天,随着任平生的安然回归,思安寨中,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人们纷纷猜测,南头岭那边,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不祥之人,消失半年之后,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他的回归,又会给这个本已经十分多事的寨子,带来什么? 族人之间议论越多,就越是躁动不安,只不过人心既然有了芥蒂,想要询问当事的人,却羞于开口。 大家与猎人父子,仍是形同陌路,却惊奇的发现,父子俩这段时间,经常一起出行劳作,虽不能说相处融洽,却多少有些话题;颇不像之前好多年,一家俩口那种死气沉沉,晦晦暗暗的景象。 有喜,才有怒。 有爱,才又恨。 只有猎人知道,任平生要练的第二式剑招,是“天恨”。 少年从来不知什么是爱,所以也不知什么是恨。 他的心中,一直只有数。 任鸡*鸡,一百五十七次,六十三个伤口。 虎子,一百四十八拳次,八十一个伤口 任重道,一百四十四次,一百一十九个伤口 …… 动手越少的,出手越狠。 因为无爱,无恨,也不知屈辱,所以只有数。有数得还。 但“天恨”是剑法,不是感情。所以要练天恨这一式,正好就是不能有人间的恨。 天恨无悔,天恨无心,天恨无类。 猎人没有信心能教会儿子这一式,所以只讲了剑意,也演示了剑式;但不想教他什么是恨,因为人间的恨,不是天恨。 白天帮着父亲忙完田里的活,任平生就独自在村里的桥头空地上练剑。 那座石桥,已经重新建了起来。桥的构造,大体还是原来的模子,但肯定经不起人们心中,那种物是人非的挑剔了。 天恨这一剑,复杂多变,剑势飘忽,阴晴不定。少年在桥头练了几天,仍是不得要领。在人人剑客的思安寨村民看来,这一剑,实在是拙劣得很。 远远走来三个少年,看样子都比任平生要高大些;两个鲜衣白净,一个容貌朴实。 走在最前的鲜衣少年,十三四岁,容貌俊美,飘逸倜傥,手中提着一把古铜装鞘的精美宝剑,正是行知学堂任重山的儿子任常继。后面跟着的,一个是胖子六的儿子任重道;那容貌朴实的叫虎子,是麻拐七的大侄子。 “任平生,这半年,你到底去哪了?”任常继一手提剑,双手环胸问道,“这把剑,又是哪里弄来的?” 任平生练剑未到收势,懒得理他。换在平时,还没开打之前,任平生可不敢如此。 三人前所未有地受了冷落,颇为恼怒,但奇怪的是,他们今天也都没有便即发作。几个都是阴晴不定的神识,写在脸上的心虚,任平生焉能看不出来。 任常继见对方不理,颇为恼怒,“任平生,我们只想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绝不妨碍你练你的剑。要知道,你半年前去南头岭,办的毕竟是全族人的事,若没回来,倒也罢了,如今回来了,总得有个交代。” 任平生收势立定,还剑归鞘,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眼任常继。 “我爹回到村里,有半年了,听他说,这事也没见有人问过他,甚至,都没人提起。现在我回来了,怎么就想到要问了?” “这个……”被一语触到痛处,任常继尴尬不已。任平生被坑去南头岭送死,得围观的众人,也难免满脸通红,十分尴尬。 “什么雅疆,吹牛不要本钱呢!” “真要是神兽雅疆,整座不归山盘地的人合力,都不够它塞牙缝的。就凭你,呵呵。” …… 周围一片嘈杂,没有人会相信任平生的话,更何况,他的话,后半段很令人感到羞辱。 “任平生,既然你都学剑了,比一场如何?”任重道手中剑往前一举,便打算以此打破困局。说到打架,他深知自己稳操胜券。 “他那蹩脚的栏板神剑,用来跳大神差不多。”虎子连连摇头,摆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咱们好歹练的是正儿八经的剑法。他这种神棍把戏,怎么比?” 任平生神色淡漠,傲然环视众人一眼,“跳一趟大神揍几个剑客,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刀剑无眼,我不会保证谁会毫发无伤。” 任常继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起来。换做平时,那个打不还手的闷葫芦,多半便要想办法脱身了。 费尽心思想跑,却又跑不掉的样子,更容易激起强者的热血。 可今天那少年,不外乎就是手中多了把老掉牙的铁剑,却突然就有了挑战一族剑客的气场! 任重道已经亮剑出鞘,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任平生仍是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眼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鲜衣少年。 你既然不肯拔剑,那好! 一道剑光如练,从任重道手中,斜挂而去,直击任平生胸前双手。那道弧形的青光,划得极其完美。 截剑式。 ——任重道手中的剑,是百炼青钢铸成,削铁如泥。只要他意念一动,可以削掉对方任意一根手指,其他部位却分毫不伤。 一出手,便是行知学堂的剑道精髓。他的剑法,在同龄之中已经是出类拔萃之属,只是略逊于自己的远房堂侄任常继。 族中排辈,不看年纪,只论辈分。任重道与任常继同龄,辈分上却要高出一辈,但在学堂之中,却又是以任常继为师兄,任重道为师弟。 剑光迅疾如电,眼见便要削到任平生的左手。 不闪不避,不挡不格。 剑光平顺划过,毫无阻滞,划过任平生的身前,划过他的双手,直到任重道一剑使尽,再次蓄势。 然而,任平生毫发无伤。 任重道握剑的手心,开始流汗,他感觉剑柄有点打滑,右眼上的眉骨,突然生出一股十分酸软的感觉。 因为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铁锈剑影,就悬在自己的眉骨之前。 剑影模糊,是因为实在太近了,眼神无法在剑尖上聚焦。 一边的任常继和虎子,根本没看清那柄铁剑,是如何拔剑出鞘,又如何出击的,更没看清,那稳如山岳的剑尖,怎么就纹丝不动地悬在了任重道的眉骨之前。 “三个一起上,你不行。”任平生冷冷说道。“再说,我没功夫陪你们在这里耗。” 任平生却把铁剑收了回来,插入背后那如同纺锤一般的鞘中。 不知为何,此时少年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岩洞中石床上,自己一块块收集起来的那些头骨碎块。 周围所有的人,便都看见了少年脸上,那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任常继按着剑柄的手,开始颤抖。他依然没法相信,那个曾数年如一日,在桥头练这套拙劣剑法的少年,失踪数月之后,能同时对付自己三个。 尽管对方刚才那一剑,实在是匪夷所思。 “出剑吧。”任平生道,言语之中,透出一股直击人心的杀伐气息。 三个人,三个方向,无论如何,任平生都不可能同时顾及。所以若生死相斗,任常继他们未必会输。但思安寨数百年来,已经没有人见过生死相斗了! 数百年没有生死相斗的剑道传承,还能剩下多少剑意? 他们只见过一次那种生死战士的眼神,那就是少年任平生,现在的眼神。 “还是算了吧,天色晚了,都该回家了。”平日的强人,这时都只想做好人,有年长持重的旁观者开始劝道。 “都是乡里乡亲,平日练剑喂剑,点到为止即可,别伤了和气。” “是啊,都回去吧……” 任平生站在三角包围之中,屹立如山,一动不动,神色如常,冷冷地撂过来一句话,“对人拔了剑,就算应了战。剑一出鞘,就各安天命。规矩很简单,从今往后,无论谁想试试,都可以。” 这番言语,无论对方还是自己,都被逼进了死胡同内。 包围的三人,进退失据,已经拔剑在手。训练有素的剑客,一旦手中有了剑,无论情势如何险恶,便都应该只剩一颗纯粹的剑心。 更何况,任常继觉得,此时情势险恶的,不应该是己方。 所以他先出手了,从左侧方,一道剑光,直削任平生的臂膀。这已经不是日常的喂剑,任常继也无需顾忌。 因为猎人家的人,无论谁少了一条臂膀,族人都不会为他出头问罪。 虎子也出手了,从右后,刺任平生腰肋。 任重道居正面,挥剑由下往上反削,直取他身前。 无论少年避那一剑,都势必撞在另外两把剑上! 所以任平生不避,他反手握住剑柄,然后一剑递出。 剑出无方,所以无处不在。 铁剑无光,却有一道薄薄的蓝色火焰,如电闪烁,波动不已。 “剑芒!”周围响起一声惊呼。 持剑围攻的三个人,都感觉手腕一阵剧烈的刺痛。然后三把青光乍现的长剑,就都在出击的半途,跌落尘埃,黯然失色。 但三人无暇去捡地上的长剑,他们发现身前的衣衫,开始化为片片碎布飞出;然后就是腰带,裤子,直至身上再无遮掩。 片片火光,漫天飞舞,又落在地上,烧尽化作碎步的片片衣裳。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懂得男女之别,陋鄙之耻。所以,每个人都忙着用双手紧紧捂住关键之处,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更加难堪的是,三人完全赤裸的身上,满身是血,一道道伤口纵横交错,如同棋盘。 任平生收剑归鞘,面无表情。 “任鸡*鸡,六十三道;虎子,八十一道;任重道,一百一十九道。”任平生如数家珍,十分惬意,“你们回去,自己数;若有多,算利息,不用还了。若少了,跟我讨就是。” 全场死一般静寂,原本出言规劝的年长者,此时都已再无言语。 ——少年先前那些冷冷的话,声犹在耳。但再没有人打算拔剑,因为在场的人,没有谁能挡下刚才那一剑。 ——天怒,本来就该令人间失色。 所有人仍是呆立当场,没有人想问那是什么剑法。 所有人心中,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我与他们家,平日里,有过多少大是大非,又有多少鸡毛蒜皮……” 任平生走了,缓步而行,他不用留下任何言语。自有人向那族中第一剑客传话,无非再出一剑而已。 既然开始了,他就没打算结束。走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灵光一闪,轻轻挥出一剑,那便是他这几天一直山重水复,此时突然间柳暗花明的一式——天恨。 村口一间黄土夯墙,茅草盖,咱扯平了。我不怪你。” “我是说,你前面喊的啥?” 任平生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哪张依然稚嫩的脸上,流转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迷雾。 “嘿嘿。”猎人憨憨一笑,满脸阴霾,一扫而光。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地,儿子是陷入更深的心境魔障,还是正在破障而出。少年能喊出哪个已经久违的字眼,猎人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我这一辈子,毕竟比哪个男人,强了一点。”任强心道。 ~~~~这一章,很难写。已经是第三次修改了,这一次,我重读下来,感觉或多或少,能表达出了我对任平生这个角色的设想。这里改成这样,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果,所以,后面一些章节的改动,会更大。 再此非常感谢811名可名,慕城潇潇等各位书友细心的试读和宝贵的建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六章 棒喝 行知学堂的豪阔宅院中,一进房屋,是三间宽阔厅堂,那是学堂的书屋,教书授课,全在此间。 到了二进大院,则是四合院的布局,用作任重山的起居私宅。他家两房正妻,一房小妾,却迄今只有任常继一个子嗣。 这一晚,四合院宽敞的正厅之中,燃着数根牛油巨烛,灯火通明。 座中除了任重山,任净丘,任净平这三家家主,多年来少问俗事的老族长任净芳,赫然也在主座上正襟危坐。 任净芳子孙众多,老人喜静,所以平日里并不跟任重山一家住在学堂之内。 任常继,任重道,虎子三个,一身剑伤创口,都包着厚厚的棉纱,既不能靠背,也不便躺卧,只能耷拉着脑袋,各自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尤其扎眼。 任重山满脸激愤之色,显然是刚刚发过了火,如今是强压着怒气,以全待客之道。 麻拐七任净平,在老族长面前,换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老族长,这猎人一家,两年来惹下诸多事端,为害乡里。咱们任氏一族,向来仁恕宽厚,即便是身受破败之厄,性命之忧,也对他们父子,做到了仁至义尽,包容至极。想不到,到头来竟是这么个引狼入室的结局。” 麻拐七长长叹了口气,“哎,宗族不幸。我看那任平生,虽然年幼,倒是一个天生的白眼狼胚子。以前没什么本事,平日里待人接物,不论对同龄少年,还是年长宗亲,都极尽投机取巧,刁钻诡诈。如今突然有了这番本事,加上猎人家,世代都是一副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秉性;咱们思安寨,还能过上安生日子?” 胖子六任净丘,忧形于色,他为人本就极少主见,如今经麻拐七一提点,只觉此事果然隐藏重重危机,贻害无穷。“族长,夫子,咱总得想个两全其美之法,不能任由祸水蔓延啊。” 任重山面无表情;却转而对着坐在低矮处的儿子,满脸怒色道:“行止不端,交友不慎;与人逞意气之快,作无谓之争。读了七八年的圣贤书,却偏偏修成个乡野鄙陋的性子。颜面何在?成何体统?” 麻拐七连连摆手,好言劝慰道:“重山侄子,年少不更事,谁都有过。有了此次教训,他们自会明白不少。只是这种少年意气之争,那任平生,却是直接当众凌辱,毁人剑心。这就不光是意气之争了。” 任重山微微点头,脸色和缓了不少,“猎人一家,我自会前去交涉,讨个公道。该说理说理,该出剑出剑。” 他看了眼坐在低矮处,不敢抬头的三个少年,没有再声色俱厉,“只是一码归一码,他们咎由自取之事,也绝不能姑息纵容。” 麻拐七眸子转了几转,没再言语。只要任重山肯出手,目的就已经达到,至于事后再追根问底,也不妨见机行事而已。 三个少年,这一次贸然去招惹任平生,自然是受了麻拐七的授意或挑拨。 众人都是各怀心思,顿时一阵沉默。老族长喝了口仆人递过的茶水,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任氏一族,在不归山生根繁衍数百年,本来与世无争,清静平和。造成今日的局面,作为族长,我难辞其咎。” “老七说的有道理,若任平生真是如此,日后,少不了为祸乡里,多生事端。他有了本事,于己而言,邻里相争,便是意气;而于邻里而言,便是世道。只不过,弱势之时,邻里街坊的意气之争,于猎人一家,又何尝不是世道。” 老人缓缓起身,叹口气道:“我老了,只是来看看孙子的伤。至于此事如何善了,你们仔细斟酌便可。我只希望,最终能有个‘善了’,而不是以力服人,陷入冤冤相报的境地。” 老族长拄了拐杖,蹒跚离去。 厅堂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 清晨煦暖的阳光洒落在思安寨高高矮矮的屋檐之下,将屋巷的青山板路面,镀上了一层金黄。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于时值盛夏双抢大忙时节的山乡农户而言,这个时候正应该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但是今日,几乎一寨男女老少,都扎堆聚拢在村口最外面那间简陋的土夯茅屋前。 因为远离民居密集之地,所以这间小屋,房前的空地也特别宽阔。宜聚众,亦宜问剑喂拳。 现在在场的人,多是来看热闹的;或者说,大多数人,在这里求一个心安,但求到的,也许是个更大的忧愁。 就在昨日傍晚,这贫寒人家的黄口小儿,以惊天一剑轻取三位族中公认的剑道种子,并肆意羞辱,令其剑心受损。那三个少年,若是自己迈不过去,恐怕这辈子在剑道上的前程,都得大打折扣了。 这种事情,不会因为天色将晚而沉静下来。在族人都有闲暇休憩的时候,更是传的沸沸扬扬,在寨中炸开了锅。 过分是过分了点,但一族老少,除了当事人的家中长辈近亲,其实也没几个觉得那三个孩子有多可怜。 出剑少年有生以来受过的欺侮凌辱,也并没有少了一点半点。甚至族中大多数人,亦都曾以此为乐。 所以现在看热闹的人,大多心中惶惶不已,战战兢兢。这对猎人父子,如今也不知哪里修来的逆天剑法,若真报复起来,又有哪一家哪一户,敢说自己完全脱得了干系? 猎人在门户大开的简陋客厅中,倚桌而坐。天微亮就吃过了早饭,若是往常,大小二人,早在田里忙活了。只不过今天既然有事,那就等等。 少年给父亲泡了杯粗茶,用的都是山中打猎时顺手摘的老茶叶。也就是这一天,猎人十多年来,第一次喝到了儿子泡的茶。那一口口咽下,茶香醇厚,舌留余甘。 任门外人群扎堆,沸沸扬扬。一墙之隔,屋内便是另一方安详世界。 人群如流水涌动,开了一道缝。一身华贵白衣配着金丝肩坎的带剑男子,揪着两个半大男孩的耳朵,拖拽而来。直至进入人群内围,两个少年已经被拽得发红的耳朵,才被放开。 两个少年,就开始忙着轻轻搓*弄那似乎肥大了一点的耳轮,一言不发。 那白衣男子,一身剑气,随举手投足,纵横四溢。 任重山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对猎人父子论理问剑。 儿子和那个拜入门下的远房堂弟畏畏缩缩的不肯出门,也被他揪着耳朵来了。 “闻说任强兄突然门庭生辉,平生侄子修得惊天剑道,行知学堂任重山,前来求教。”任重山峭立门前,作揖为礼,却并不进内。 寥寥数语,心气平和得很,却自生一股威严之气。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却瞬间鸦雀无声,地上落针可闻。 任强从腰间抽出烟斗,点了袋烟,却也并不起身相应,只沉声道:“不知夫子是真来求教,还是来教训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讨还所谓的公道?” 如此一针见血,任重山倒是始料未及,脸色变了几变,便朗声道:“实不相瞒,公道不敢说。但犬子愚鲁,劣徒顽皮,日常多有得罪之处,我为父为师者,自当带他们登门谢罪。只不过,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却招致一番凌辱,损及他们的剑道根本,此事,亦希望讨个说法。” 猎人吐了两个烟圈,脸色阴沉,“谢罪也罢,问罪也好。那既然是小一辈的事情,我就不参和了。” 这很猎人,从小到大,他的确很少参和任平生的事。 好在少年出来了,背着那把纺锤似的铁剑。 任重山眼眶略微收缩,脸色平静,“既然如此,贤侄少年有成,我便先领教一下你的剑法。” 任平生环顾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热闹得很,然后侧头看着仪表堂堂的夫子任重山,“可以,但还是那句话;刀剑无眼,剑一出鞘,各安天命。别谁挂了彩,缺了胳膊少了腿,都要哭爹喊娘找人来要回场子,就不太好了。” 任平生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死狗似的任常继和任重道二人,“我就从没找人来帮自己要过场子,他们都懂的。” 任重山面色阴沉,却并没有贸然发作,淡淡道,“就算本身无意伤人,既然贤侄定了规矩,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有各位父老乡亲见证,万一刀剑无眼,可不是我以大欺小。” 有生以来,任平生第一次听人如此“客气”地跟自己说话,很不习惯,也很不得劲。都这么虚情假意的,打起架来,真没意思! 他拔剑在手,自顾摩沙这剑面上的铁锈,“都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读书少,说不过。但出剑前要先占着理,也成,我就多送你几条。天命不祥,所以据说南头岭的妖兽雅疆,是我招来的?不错,算我的,所以上次去送祭时,它死了,我吃了它的妖丹。” 语出惊人,人群顿时炸锅,尽管没人高声言语,却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但是,那天我一不高兴,也可以再招来一头,比雅疆强大十倍的妖兽。比如西岭白猿。” 任平生看了眼这些可作见证的父老乡亲,缓缓道,“说话算话。” “另外,过两天就是立秋了;听说你们请了琅上道师,作法驱邪?别费心了,村口的石桥,是我弄塌的。实话,这笔账,谁要算,拔你的剑,跟这所谓的第一剑客,一起上就是。” 任平生长舒口气,只觉得半年以来,从没如此轻松。 任重山脸上,阴晴不定,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心境,此时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他看着眼前这个,本该稚气未脱的少年。 少年嘴角上翘着,孤傲的脸上,溢着一股极其浓厚的戾气。 乖戾,疯魔,剑术惊天,翻脸无情…… 人们在各自的心声里,不断地给少年任平生贴着各种标签。 “任平生,不是族人不能容你;就凭你过去所为,今日言语,不论族人如何,我高佬斌,就先要领教一下,你的高超剑法。” 一个面皮白净,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越众而出。 高佬斌剑已出鞘,一个箭步向前,便是一剑递出。一道青光,迅疾无匹,向任平生立身之处射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却只见少年手中,一道乌沉沉的剑影一闪而没。 少年的身形,依然直立,再无动作。高佬斌手中那道射向少年的青光,还在往前,却在恰恰要触到任平生身躯的时候,青光消失,一把青钢剑条,跌落尘埃。 高佬斌手中,只余空空的剑柄。 高佬斌心底,倏然涌起一阵寒意,却听得任平生冷冷说道:“我跟你家的人,没太多过节。你儿子死于送祭,你若确定这帐算我头上,另外找把剑来。这一次,我送你们父子团聚。” 高大男人原本白净的面皮,更加苍白。他默默转身,拨开人群而去。 一剑过后,高佬斌已经知道,纵使自己苦练终生,也挡不住少年那一剑。 任重山没再说话,因为他觉得今天该说的,已经说够了。这个少年,若没人能够制服,将是整个思安寨中,一块抹不去的心病。 所以他出剑, 剑光一旦洒出,便是一大片,闪烁不定,漫天而来。 形如阳光洒落,无孔不入;势如滔滔洪水,无坚不摧。 第一剑客的剑,果然与那三个得意弟子的花哨招式,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教剑的时候,平日里没人见过任重山真正出剑,所以大家都觉得,所谓的第一剑客,应该也就比自己强着那么一点罢。 要是我有养尊处优的家境,可以专心练剑,也未必不是第一剑客。 但现在剑光一闪,所有人就都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无论是谁,都会在那一片剑光之中,被绞成肉泥。 这一剑,不可能闪避;就像在没有遮掩的地方,你不可能躲避一片阳光。 现在没有人再去担心,是否有人能够抵挡少年一剑;大家担心的只是,稍后少年那具倒下的尸体,样子会不会太过恐怖。 胆小的,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只留几条粗粗的指缝。几百年没见过性命相搏的人,并不希望看到这种场面。 所以强者欺负弱者,聚众的欺负落单的,都是乐子。 从昨天起,已经再没有人觉得那是一种乐子。 从今天起,人们会觉得的,那是一场惨剧。 既然不可能闪避,所以少年并没有退避。任平生也出剑了,一道无光的剑影,从背后的鞘中划出。简练而纯粹,也就一划而出,不徐不疾。 那道深沉的剑影,带着湛蓝的焰芒萦绕,触到了那片如同白练的剑光,人们便看到了十分奇怪的一幕。 那宏大如山川倒挂的剑光,一旦触到蓝芒剑影,便开始裂开,破碎。蓝芒剑影在那片剑光之中,生生劈开了一道峡谷! 剑影凝练,剑光碎裂,血光飞溅。 一条洁白的臂膀飞出,跌落地上,断口处,鲜血才开始飞溅而出。那是任重山的左手,不是他持剑的右手。 “刀剑无眼,各安天命,说好的。”任平生剑已归鞘,淡淡说道。 任重山脸如土色,剑已落地,因为左臂齐肩而断,血流如注,他要腾出右手来,奋力捂住血口。那两个被揪着耳朵而来的少年,已经跑到了他身边,满脸泪痕,一边抽泣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去堵血口。 “任平生,你真是个不祥的人,你让整座寨子,都不好过了。”任常继嚎啕大哭起来,却终于收拾够了敢对敌人开骂的勇气。 任重山眼神恍惚,失血过多的他已经逐渐感觉到眼皮很重,浑身无力。人群很纷乱,有人七嘴八舌,有人想帮忙又不知如何帮忙。 “我来吧。”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竟把所有的嘈杂生生压了下去。现场看见那个已经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的猎人从屋中出来,手中提了一个黑乎乎的陶瓷药罐,一盘黑褐色的药水和一捆轻薄棉布。这些东西,好像猎人家本就齐备;或者,为这一战而准备好了。 猎人把地上的断臂捡起;把伤口用那黑褐色的药水洗净,然后把那根断臂,接到了臂膀断口之上;从那一捆轻薄棉布中,抽出一根弯弯的银针,针尾系了用那盘黑水洗过的线。 猎人开始用这套针线缝合臂膀断口的皮肤…… 任强接续治伤的动作,娴熟自然,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也就片刻之间,断臂已经接合,伤口已经包上那陶罐取出来的灰白药粉。整条手臂已经用夹板固定成形,用棉布吊挂在脖颈上。 这种断臂结合的神奇医术,人们没有见过,甚至没听说过。 任平生冷眼旁观,既没阻止,也没帮忙。 这种事,任平生练剑之前,在山里就也跟着父亲做过不少,只不过对象都是些受伤的飞禽走兽。那时候,做得稍有差池,便少不了挨父亲一顿鞭子。 因为有些猎物,卖活的比死的更值钱。 也好这时的任重山,本来就处于半昏迷状态;加上涂了那些黑褐色药水之后,伤口竟不是如何的疼,所以任由猎人摆布,并无抵触反抗。 待到一切就绪,伤者也已经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总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众人窃议纷纷,却也无人敢出面干涉。 任强把伤者扶着坐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手往昏迷不醒的任重山头顶百会一击。 掌击百会,那是要命的打法,何况对方还是个昏迷不醒的伤者! 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任重山却在那一掌击打之后,悠悠转醒! “这一下,又是什么神奇法门?” “这一招搞不好就是‘棒喝’。听老人传说,山外有高深莫测的道修宗门。‘棒喝’这种秘法,是只有那些神秘道修才懂的无上法门。” “不会吧,咱们这十里八乡,就没听说过哪里有什么宗门。” “这是真的,听故老相传,几百年前咱们任家人,都是从外面来的;任家,被那些道修宗门撵着赶尽杀绝,剩下寥寥几人,才到了这个隔绝外界的地方。” “对啊,我也听家里老一辈讲给,外面的广阔天下,是有道修。只不过,棒喝可不是人家什么无上法门,只是一种师傅辅助徒弟修行的小手段。” …… 众说纷纭,思安寨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对隐逸世外,与世无争了数百年的任家人,何尝不是一记棒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二十七章 古老的使命 任重山知道自己的左臂,算是保住了。 少年剑意之纯粹,出剑之狠辣,根本不类这种年纪的少年心性,倒更像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洋大盗。 猎人的医术,神妙无方;任平生的剑术,闻所未闻。 更令任重山与众人都心怀不安的,是那些众说纷纭的道修宗门传说! 如果太一道教宗门,真的要对任家人赶尽杀绝,那么眼前这神秘的任强父子,是不是修道之人? 可他们明明也属于任氏一族。 人们都不知接下来该干嘛,又没有谁敢先行离开,怕少待片刻,便会错过什么与自己将来命运息息相关的任何消息。 人群再次裂开一道口子,一个素服布鞋,手柱滕杖的古稀老人,缓步走入场中。族人纷纷垂首致敬。 族长任净芳,在寨中一向德高望重。古稀之年的老人,平日里早已深居简出,不问俗事。 任重山一只手被布带重重缠绕,挂在胸前。这个形象被父亲看见,让他倍感耻辱。 “爹,孩儿无能,有辱门庭。”任重山跪倒在老人面前,面容凄楚。 任常继躲在父亲身后,不敢言语。 任净芳面色冷峻对着儿子道:“你所谓的有辱门庭,无非自讨抹黑了剑道而已。其他的,相比也未曾在意,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们日常消遣,街坊邻里争个短长,我不管。但真要论剑,你以为自己那一招半式,就能算是任家剑道?” 任重山冷汗涔涔,平日高高在上的心气,早已沉到谷底。若换做平时,这话即便是父亲口中说出,他也不会服气。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自己竟然没能在这孩子跟前,接下一招半式! “拿起你的剑,回学堂去吧。剑法是我教你的,剑心,得自己养。养不好,以后也别再用剑了。” 任净芳没有再看儿子一眼,径直走到任强父子身前,以老迈之身,深深鞠了一躬。 “老朽教子无方,子孙不肖,给你添麻烦了。”老族长一脸诚恳道,“也感谢大人大量,以德报怨,保住了犬子一条臂膀。” 任强和族人日常本少来往,所以也就不会客套,只是躬身回了一礼,淡淡道:“好说,好说。” 任净芳便回过头来,环顾围拢的众人道:“你们听过的很多传说,有真的,有假的,也有以讹传讹的,都不是空穴来风,但也不尽不实。” “在雪山外面的广袤天下,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江湖上有个古老的道理,人人都必须在意的道理。” 老族长神情肃穆,长髯轻飘,看着同样静静聆听的一族老少,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奉为真知灼见的话语。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然后他转脸对着任强,缓缓问道:“我这犬子孽孙,骄横惯了;可见家世名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实在抱歉得很。” 任强无语,别人抱歉与否,他本就不太关心。逆来顺受,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有朝一日,他也选择了象儿子一样拔剑而出,思安寨中,同样是千百剑客皆蝼蚁。 老人双手拄杖,长叹一口气道:“任家凋零,几近灭族,也就这数百年,有赖于这与世隔绝的一方宝地,才发出了这么些人丁。与世隔绝,也就与世无争。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之中,要求一个问心无愧,谈何容易啊。可要留下任家这一脉,聊以保留那道已经若有若无的气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任强闻言心中一凛,老者话中有话,他焉能听不明白,只不过于他而言,所身负者,并非任氏一族,而是一把铁剑。 各司其责,便各有立场。 任强沉声道,“族长说的是,我任强见识浅薄。大道理不懂,宗规族约,知道。但任家猎人世代传承,皆不必过问宗族兴衰。此事,别人不知道,族长应该清楚。所以有今日之事,非我愿以力压人,不守规矩。” 老人摇摇头道:“你也无需自责,或许,你们才是对的。人老胆气衰,一味的委曲求全,未必便真的能够求全。都是血浓于水的同宗族裔,能多几个人为整件事情花些心思,就总能多些办法。你与我,只不过道不同,着眼处不同。远古祖宗,既然能定下两分不同的规矩,想必更有他们的道理。” 一众族人,两眼迷惘,一头雾水。 本来被大众奉为智者的老族长也就罢了,一个目不识丁的猎人,咋也好像打起了扑朔迷离的机锋! 老人环顾一脸懵懂的众人道:“此处,没有你们需要听见的话,都走吧。想问心无愧的,怎么做自己想。要问心无悔的,回去加倍勤奋的练剑。要继续心安理得,那就继续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不知为何,老族长说这几句话的语气,带着一股极具感染力的悲怆气息。众人听得都是心头一阵沉重,闷闷离去。 任重山手扶断臂,面色平静,对着任强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曾经的第一剑客,强大的,并非只有手上的出剑。心境与体魄的淬炼,同样重要。 然后他带着儿子和徒弟走了。 茅屋门前,只剩下老族长和任强父子。 “我已经是黄土要埋到脖子的人了,剩下的日子,不过就是等着那个日子而已。”任净芳道,“今日明日,还是今年明年,其实都无所谓。只是任家这一族,怎么说也好几百人了哇。所以那个关于任家铁剑的传说,我想问问,到底是真是假。” 任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看着老族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天命不可违。”任净芳道,苍老的脸上一脸坚毅,“你既然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剑道修为,是不是说,哪个使命,你已经完成?” “不知道。”任强直截了当道,“从千万年流传下来的说法,我知道的是,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 “如果这一次都不是,我觉得任家,没有必要在延续哪个使命了。一万年,对得起祖宗天地了。我做了几十年的准备,要么完成使命;要么拼上这条老命,把悲天剑带下不归山;想办法不着痕迹地让它遗落人间;无论能否做到,都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猎人这几句话,带着一股沉淀万年的沧桑。 老族长神色沉重道:“使命详情如何,我不知道,只有你们猎人一家清楚。但既然万年无果,我想,那种天时地利,绝难强求。但是至于你说的第二种办法,真能有用?” “如果真的可以无声无息地撇开关系,难道我们的祖先,躲藏漂泊了那么多年,会没人想过?” 猎人默然不语,是啊,如果弃剑真的是个办法,难道祖先们面临灭族之险的时候,会没有人如此尝试? “据我所知,那把悲天剑,曾一度遗失。”老族长缓缓说道,“也不知是祖先有意为之,还是被迫弃剑。但最终,剑还是回到了任家手中,不过只剩下剑条。” “剑鞘,剑柄,剑格,剑钻悉数落入太一道教之手。也正因如此,任家人从此无所遁形,直到五百年前,有位卖卦老道来到思安寨中,指引我们的祖先,建下那座石桥,把剑条埋入桥栏望柱之中。” “如果这既是任家人的宿命,也是使命,那么一次做个了结,也好。我只是想问,以你们父子的境界,对上山下的宗门,会是个什么境况?” “不堪一击。”任强苦笑道。他说的是实话。 便是这寥寥几句对话,任净芳却似乎在耗着无数的自身寿元和生机,一下间又苍老了不少。 “那一天,真的会不可避免吗。”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这不是问话,或者说,不需要问。所以任强不答,静静等着老人的下一问。 老人终于又抬起头来,簪梳齐整的发髻之外,有未受束缚的丝丝白发在风里飘飞。他神色更加凝重道:“任家数百人众,各循自己的宿命,我不会说什么。但是平生呢,你有他的道路?” 任强摇摇头道:“没有,我与任家人同命。至于他,循他自己的天命。” 老人点点头,缓步上前,轻轻抚着少年的脑袋;满脸慈祥道:“平生,我要问你句话;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靠一己之力,离开这思安寨,翻过雪山,去往外面的世界,你愿不愿,挑几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一起互相扶持而去?” 任平生站在猎人身边,一脸茫然;他眼神急转,却终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族长一脸慈和,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失望。“你也无需急于答复,日后随缘即可。我如此一问,只是希望此事过后;邻里之间,一族宗亲,依然能少些芥蒂,少些怨气。真有大祸临头那一天,那么每个人,就能多出几分生机。” 老族长说罢,缓缓转身离去。 任平生不懂得大人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哪些隐晦的话语,两人多变的神色中,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待到父子俩终于出门,去往自家的天地里忙活。路边草丛之中,钻出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形。一直躲在草丛里偷听族长与猎人对话的,正是麻拐七。 他眼珠子贼溜溜地四下里转着,确认无人发现,匆匆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八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行知学堂的三进后厅之中,躺在罗汉床上的任重山脸色煞白。儿子任常继在一旁伺服了老半天,替他更换污衣,清理身上淤血污渍,端食递水,助他行动便溺。 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少,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身上的衣物换了三身,现在又是湿的。好在有同样养尊处优的师弟任重道在,多少也算个人力。更加上有手脚麻利的虎子,很多两位执绔大少都要束手无措的事,才得以解决。 任重山两房妻子,一房小妾,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哭哭啼啼。任常继之母,结发夫人余氏心疼夫君,欲要扶他回房伺候,却被任重山断然拒绝了。 他坚持要留在后厅之中,并命家中一众妇人奴婢,无需前来侍候;夫人小妾,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前来探视。 他不愿让妇人们目睹自己的破败之态,所以她们,也注定无法见证自己的重生。 “爹,我一定努力练剑,总有一日,把那任平生砍成个滚地冬瓜,替爹爹报仇雪耻。”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正擦着汗水的少年狠狠说道。 虎子一言不发,却下意识地将原本放在一旁的长剑,握在手中。 任重道看了一眼身边的师兄弟和躺在罗汉床上的夫子,说道:“学堂的同窗之中。以我们三人的剑术为最高。而我们三人,综合而言,当然是常继师兄的剑术最好。然而论招式精妙,剑招奇巧,常继师兄,又未必如我;论剑心醇厚,劲力精纯,又是虎子更为出众。所以我们不妨以三年为期,互相问剑切磋,苦练剑术,到时谁剑术最高,便由谁去挑战任平生,为夫子报仇。” 任常继面色依然沉重,点点头道:“两位师弟有此拳拳之心,很好;有你们鼎力相助,我就不信他任平生真的不可战胜。只不过,这三年,我会尽力不让两位师弟超越的。” 一直没开口的虎子,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道:“现在不敢和两位师兄论剑法;但若有三年之期,我虎子为师雪耻之心,不会比两位师兄少了一丝半点。” …… 眼看师兄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要吵闹起来。都是自己惹的祸端,却害师父遭了罪,加上新败之耻,没有人心里能好受,何况都是血气方刚少年。 面无血色的任重山,咳嗽两声。师兄弟仨瞬间安静下来。 他无力地伸出完好的右手,指着三个少年学生道,“自强不息,淬炼心境,凝聚剑意;是男儿本分。只不过,言而有信,恩怨分明,也是男儿本色。一个十一岁的小儿,尚知道出剑之前,先定了规矩;无论胜败,一视同仁。而你们,惹事今天胜的是我,断臂的是那任平生,又当如何?事后反悔,出尔反尔,如此为人,别说自己是行知学堂的人。” “爹!” “夫子……” 三个少年,茫然不知所措。 任重山不理三个后辈的疑惑,继续说道:“一颗心,能经得起胜负,容得下对手,放得下悲喜情仇;才有可能蕴养出一颗纯粹剑心。” “这也是我新败之后,突然省悟的一点粗浅道理。” 因流血过多,心气不济,短短几句话,让任重山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又继续说道:“所以,我以前教你们的,你们今后,都要多加几个疑问。可以扪心自问,也可以师兄弟间,互相切磋问难。” “但是当务之急,我需要你们做的,就是放下耻辱之心,放下仇恨。这个也是你们淬炼剑心,凝固剑意必须迈过的坎。” “我并不是说那任平生,你们惹不起,又或者,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受不得别人挑衅。相反,此子戾气浓厚,魔心极重;日后即便成才,也是为祸人间的暴戾之才。道不同,未必就是狭路相逢。也不妨退一步,静观其变。守得住本心,洁身自好便是。” ~~~~ 猎人家门前那一战之后,人群散去,各怀各的心事,各忙各的营生。只有胖子六,满脸忐忑,一直在任净平家门口等着。事情发展到这部田地,已经不是他那份一直患得患失的心境,所能承受得起了。 虽然当初参与策划让任平生进山送祭,事实上是堂侄子任重山牵的头,麻拐七具体出谋划策;但因为一己私心,他毕竟也是核心几人之一。 进南头岭送祭,按照原本的安排,任常继之后,就是任净丘的儿子任重道!任重道之后,也轮不了几个月,就该是麻拐七的大侄子虎子。 如今猎人父子,突然剑道逆天,无人能敌。万一秋后算账,他任净丘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作为“罪魁祸首”的任重山,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让胖子六每每想起就不寒而栗。 正在门口焦急度步的胖子六,一见那远远行来的佝偻身影,便如同溺水之人,突然间发现有根可以抓住的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走吧,进屋里说。”麻拐七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扯着任净丘就往家里走。 “有件要紧的事情,我正要找你商量,想不到你正好在这等着。” “我这不也正等着七哥解救一二嘛。”任净丘一张胖脸上,挤出一脸苦笑道。 进了小院,麻拐七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喊了两声自家婆娘的名字,毫无回应,确认不在家中,这才和任净丘在客厅内坐下。 “这事,有得救;只不过,咱们都得出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麻拐七把头凑近任净丘,轻声说道。 “七哥,你也别卖关子。怎么做,要我做什么,七哥你明说就是了。”任净丘咬咬嘴唇道,“只要能避得开任强他们家日后寻仇,我任净丘,一定尽力而为。” 麻拐七微微晃着那颗过于精明的脑袋,但他此刻,却似乎丝毫没有要在这件事上耍滑头的兴趣,只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要说清楚,这事,若是要干,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咱们一起干,谁也脱不了干系。若然干好了,咱能救的,可不单是你胖子六,重山侄子和我这三家人;咱救的,可能是整个思安寨任氏一族。” “事情,咋会变成这个样子?”胖子六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 “就是这个样子了,咱们任氏一族最大的大仇家,可不是猎人父子俩。与那个大仇家相比,那父子俩给人提鞋都不配的。” “你是说,祖上传下来的那个故事?据说要灭了我们任家的道修宗门?” “是的。” “可这事,跟他们有啥关系?不归山上,几百年都没有出现过他们的人。”任净丘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有关系,而且,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出现。所以咱们得在太一道教找来之前,先主动找到他们。给他们献上猎人父子,和那把铁剑,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救下族人一命。”麻拐七狠狠说道。 一听说要去招惹山下的太一道教,胖子六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事就算有用,又能去哪找到太一道教的人?再说了,这简直是在公然违背祖训,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取得道家谅解,全无定数,一旦被族人发现,那可是活焚祭祖的惩罚! 麻拐七见他神色,便知胖子六心中所思所虑。他叹口气道:“老弟,你们家这几代人,日子是过舒服了。所以你也不妨想想,一旦传说中的护教铁骑,杀入寨中;你们一家老小,有几个能活?” 任净丘连芒擎起大袖,揩了把脸上的汗珠,惴惴不安道:“他们数百年都不曾寻来,不会就这么巧吧。这种滔天大祸,为什么偏偏就我们这一代人要遇上?” “就因为,任平生那把铁剑,是从原来的石桥中拔出来的。也就是那根断头望柱上,一直露着的那根细铁条……这剑一旦出世,太一道教的人,不出几年,肯定就能寻到这不归山上来了!” 于是麻拐七将自己刚刚躲在草丛中偷听到的,猎人与老族长之间的言谈,一五一十地对胖子六全盘托出。 任净丘听着这件从来不曾公诸于众的宗族隐秘,满脸惊惧,不断擦着冷汗。 麻拐七最后道:“其实归根结底,罪魁祸首,还是那边铁剑。而且听他们两人的意思,传承驾驭铁剑之术的,只有猎人一家;所以,这事只要能与太一道教讲得清楚,让族人与猎人一家撇清关系。一桩大祸,便可以消弭于无形之中。” 任净丘本就没了主张,听麻拐七如此一提,顿时恍然大悟道:“对呀,既然如此;凭什么要咱全族之人,替猎人父子受过?” 本是同林鸟,临难各自飞。 这是人性的本能。任净丘当然不会反过来想,承受铁剑之重,其实是猎人一脉,祖祖辈辈都在替任家全族受过。 “事情是有了眉目,可是,以咱们这点本事,又怎么可能过得了不归山,到山下去和道家宗门的人接上头?”才刚刚稍得心安,又陷入新愁的任净丘道。 “这个我已经有了计较。但这事,需得你出马才能成。”麻拐七道,“十多年前,我曾无意中打听到个消息。就是上河寨祥兴堂的琅上道师,他们家祖上,两百年前本是山下道门弟子,拜过祖师堂,有鸿蒙山度牒的仙家修士。只是因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宗门重宝,被祖师爷发现了。这位修士惧怕宗门罪罚,不得已携赃物逃遁,走投无路之余,竟冒死跑上不归山,这才躲过宗门的追捕。” “道师的那位祖宗,也没想到山上别有洞天,能发现这片世外桃源。所以他们家,得以在这里开枝散叶,代代相传。” 任净丘听完,更加忧虑重重道:“琅上道师一脉,既然早已叛出道门,如今也安稳了两百年,怎么愿意为此事去自投罗网,重新落入道家之手?” 麻拐七眼珠电转,摇摇头道:“所以说其中利害,你就不懂了。咱们思安寨一旦引来护教铁骑,他琅上道师,在整片盘地中,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又岂能独善其身?” 麻拐七诡异一笑道:“所以说,只要咱们肯做这事。他琅上道师,也就成了跟咱们一条绳上的蚂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二十九章 房帷里外的交易 任净丘此时,虽主意全无,全赖麻拐七搭救。但这事非同小可,心中不免惊疑不定,思虑重重。 “七哥,咱们是不是该和重山侄子说道说道,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更好的计较。” 麻拐七不悦道:“胖子六,你是信不过七哥我?” 任净丘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七哥,我只是觉得此事牵连太多,我这个人能成啥事,七哥您又不是不清楚,这不心里没底啊。” 麻拐七叹口气道:“也难怪啊,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乐意那。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我图个啥?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过得好的,还有我那些个不成器的子侄。重山侄子,比你我有见识,是不错;却太重名声,遇事优柔寡断,这桩谋划,若到了他那,多半成不了事。回头就是累得你我大家,都给猎人父子陪葬去。” “你想啊,就半年前诳任平生进山送祭那点屁大的事,若不是关系他儿子的安危,他能同意出这个头?” “出了头,还七拐八歪的,转好几个大弯;非要弄出个全族公议的场面,无非求一个虚妄的名正言顺而已。要是你我来做,你说怎么做?” 胖子六摇摇头道:“这我想不出来,但重山侄子搞的那个场面,我肯定更搞不出来。至于七哥你,这种事肯定是手到擒来的。” 麻拐七面有得色道:“这话,还算有点见识。要我说,对付这么个半大小儿,一吓二哄三派糖,他还不乖乖的从命?但毕竟重山侄子的名声要紧,咱不能想咋滴就咋滴。” “所以说,这种脏活累活,就别去叨扰他了。就算光给他知道个想法,他赠你一副替天行道的眼神,就能杀了你。” “七哥,这事全听你的,我跟谁都不说就是。”胖子六习惯性地用衣袖揩着额角道。 麻拐七见火候已差不多,便直入主题道:“思安寨中,两年前那次南头岭闹妖,琅上道师曾受族里相请而来。除此之外,也就你家请他做过法事。祥兴堂家大业大,门徒甚众,壮丁如云的;像你我这种人,人家肯定懒得理会。若非花重金相请,有什么办法,可以找他单独商议这事?” 胖子六道:“那也简单,无非花钱而已。就说是请场法事,约他一见。” 麻拐七一巴拍在他脑壳上,并不十分用力,却也拍得胖子六莫名其妙。 “昏招。我知道你有钱,但且不说值不值得,你可知道他琅上道师的法事,排到了猴年马月?再说了,到时收你定金,给你排日脚的,只会是他家门徒。走这条道,等个一年半载也未必见得着他。” “再说了,一旦花钱,咱就落了下乘,到时你想平等议事,各取所需,就难了。人家只当你待宰的羔羊。” 任净丘可想不到这么多的门门道道,顿时一阵头大:“这样若不行,想要见他,可就更难了。” “想想,再想想。”麻拐七伸指点点自己的脑瓜子道,“你们都是有钱人,肯定能有想到一块的事儿。” 任净丘沉吟半晌,憋红了脸,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七哥,七八年前,上河寨中,有两个揭裳女子,你知道不……” “你是说,阮金花和阮金莲那姐妹俩?”麻拐七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两个丰乳肥*臀,娉娉婷婷的女子形象,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可她们早不做了啊,再说了,人琅上道师,去哪家作法祈福,可不单是家主有钱就能排上号的;还得看主家有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女子。” “他在哪家过夜,都能指定主家的女子侍寐;可谓阅人无数,还能看得上两个千人骑万人压的揭裳女子?” 麻拐七说到这里,眼神猥琐地看着胖子六道:“说说,哪次上你家,是点了那位小妾侍寐?” 任净丘更是尴尬不已,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麻拐七叹口气道:“咱都混到这部田地了,老弟啊。你还要对老哥遮掩那点破脸面?说白了,真到了那天,你我恐怕连个像样的土坑都摊不上。就死一堆,一把火给烧了,连骨灰的分不清你的我的。” 任净丘涨红的脸上,一片悲戚,终于咬咬嘴唇道:“七哥,说实话,哪次能请到他。也是全赖我家冯氏姐妹两个小妾。但你不懂这种人,他最喜双凤游龙之戏;各家闺阁之女,虽各有不同,日日新鲜;但说到床笫功夫,配合默契,哪里有人比得上精于此道的阮家姐妹?所以那阮家姐妹,不是不做了,而是给琅上道师给独自包起来了。” “任你如何孔武有力的男人,落到那姐妹两手中,只要肯花钱;她就能让你走着进门,抬着出门。那琅上道师,多半是让姐妹俩给弄上瘾了。” “哦。”麻拐七默默点头,不觉又重重吞了几下口水。 “所以,咱只要在阮家姐妹那花点钱,不让琅上道师知晓。”任净丘压低声音道,“要求得单独一见,还是可以的。” “嗯,敢情,早些年你也没少在姐妹俩那花钱吧?” “七哥,可惜现在咱惹不起了;否则,这钱我掏,让老哥您也去消受一番。” “有这份心,就好了。”麻拐七说道,心中骂着娘,没忘记补上一句,“反正事成之后,来日方长……” ~~~~ 夜深人静的上河寨中,灯火阑珊,万籁俱寂。荷叶巷尾,一处占地不大,却布置精巧,雕梁画栋的小院内,灯光迷离。 上房之中,各种销魂蚀骨的声音响了半夜,这会儿才终于消停下来。中年男人浑身乏力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一左一右两个体态丰润,姿容娇艳的女人,正极尽缠绵妖媚之功,做着翻云覆雨之后,让疲惫的男人意犹未尽的善后功夫。 只不过今天,两位美人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动作略显僵涩;让习惯了尽兴方休的男人颇为不爽。 “两位美人,今天可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中年男人柔声问道。 左边的美人一手支头,任由如瀑长发垂在男人胸口脖颈上,一手仍然随意地在男人敏感的肌肤上游离抚弄着,嗲声嗲气道:“道爷,我姐妹俩一介风尘浮萍女子,能得道爷您青眼有加,极力眷顾,才得以跳出火坑;每一天过的,可都像是灌了蜜一般的日子,哪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 长发女子欲言又止。 右边那位梳了凤髻,挽着云鬓的女子接口道:“是呀,有道爷您常来眷顾厮守,我和妹妹,过的那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那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道爷,您是不归山上的英雄人物,风头无两;我姐妹俩只是担心;像道爷这般鹤立鸡群的人物,易遭小人嫉妒。” 正在享受两位美人悉心伺候的男子,正是祥兴堂琅上道师祝无庸。凤髻女子,是姐姐阮金花;长发女子,当然便是妹妹阮金莲了。 闻听两位妇人杞人忧天的言语,道师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片盘地之中,恨我的人,还能少了?但那又如何,你见有谁敢真正吭个气儿的?” “就是啊,以道爷的本事,当然也用不着怕谁;就怕有些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听说不归山外,还有高深莫测的什么道教;万一那些个有心不利于道爷,却又本事不济的人,内外勾结。” “道爷是英雄好汉,可就是怕这种里应外合,双拳难敌四手的局面啊。” ……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祝无庸烦闷不已,对那两具仍在自己身上纠缠不休的娇媚躯体,全没了兴致。 “你们到底,是听谁说了些什么?”男人不耐烦道。 姐妹俩开始有点支支吾吾起来,终究是阮金花先开了口,说道:“今天上街,遇上了多年前的一位相好。道爷您可千万别误会,自从有幸侍奉道爷,那些陈年旧事,过往人等,我姐妹俩平时都是敬而远之。但今天那位爷,好像就是冲着我们姐妹来的;还带了个形体有点佝偻的病态汉子。” “他们说是有个消息,跟道爷有莫大关系;又提到‘护教骑兵’什么的,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但对方说道爷若不早作防范,必有祸事。我们本不想听,可既然事关道爷安危,我们心下担忧,就多问了几句。” 琅上道师一听此言,倒似是一激灵来了精神,连忙问道:“对方是谁,说护教骑兵如何了?” 姐妹俩见火候已到,心气相通,也不用眼色示意,便听得阮金莲道:“他们只是略提了几句什么太一道教,护教骑兵的事;却又十分隐晦,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两人可恨得很,既要跟我们说,却又信不过我姐妹俩。说有些话,只能与道爷单独谈。” “就是,我们姐妹俩,有心为道爷分忧,却又毫无办法。道爷万金之躯,哪能亲自去见那些贱民。依我看,可能对方就是想借道爷的名望,故布疑阵,想求个晋身上位的台阶而已。”姐姐阮金花,不着痕迹地搧了把火。 “可话又说回来,祸福无常,有些事,我们哪怕不信,却又不敢不多留个心眼。” …… 有些他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并没有说开,祝无庸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微微点头道:“也对,流言蜚语,原本不必理会什么。但既然来人能找到你们,就算是故布疑阵,也多少显了些手段。我祥兴堂,从来不拘一格;就算没什么事,说不定也可以招引些有用的食客门徒。这两人,我倒是想见见。” “那两人说了,道爷若有意接见,明日辰时,可到庆元茶舍。他二人会在清字号包房,恭候大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章 鬼来杀鬼,人来杀人 庆元茶舍,是整座不归山盘地中,唯一的茶舍。平日光顾茶舍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但这并不算多的客人,却都很有钱;所以生意还算凑合。 琅上道师进入清字号包厢之后,没多久就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麻拐七任净平,和胖子六任净丘两人。 双方满面含笑,依依作别,看起来事情谈得应该不错。 茶舍厅堂之外,有三五茶座,却几乎都空着;唯独角落处,一个身着八卦道袍,头戴纶巾的道人,就着一把粗制的瓷壶,独自斟酌。看得出,道人买的茶,品秩也不会高到那去。 道人有点夸张的装束,令刚刚出门的琅上道师不免多看了几眼。待看到那八卦道人身旁,还靠墙倚着一面旗子,上书“天下半仙,人间神算”;茶几边角,赫然还摆着个摩砂得十分亮泽的竹制签筒;琅上道师不觉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这种人,最喜往富人出入的地方扎,物色可以忽悠的对象。 那道人先是看见了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任净丘,微微欠身,似欲上前招呼;但发现任净丘身边,还有个道士装束的男子,目光正盯着自己,便打消了招揽生意的念头,瞬间坐定。 为免节外生枝,麻拐七与胖子六二人,一到茶舍之外,便即钻进了帘幕遮蔽的一辆黄牛车,径直往思安寨方向驰去。 ~~~~ 上河寨,是整个不归山盘地之中,最大的寨子;地处盘地正中,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民众,平时都到思安寨来赶集易货。 任强父子,这时就正好在去往寨门的大路上,各自挑了两大捆野兽皮毛。 父子俩是挑担徒步而来,走的是近道小径,所以并没有碰上从大路驾车回村的麻拐七他们。 已经能使出“天怒”和“天恨”两式剑招的任平生,又学了些新的剑招,这次卖完皮毛,就要继续找白猿喂剑。 去西岭本来另有近道,没必要经过上河寨。但这一次,除了要帮父亲挑些货物,更主要的是,卖了皮毛,任强还要找寨中唯一的铁匠袁大锤,让他帮忙仿造一把铁剑,要跟任平生用的这把一模一样。 袁大锤,也是整座不归山上唯一的铁匠。 山里人多有长寿,但极少有人见过既长寿,又不会变老的奇人;唯一一个,就铁匠袁大锤。 据一位耄耋老人说,他少年时,就见袁大锤在这里打铁;到现在他都八十多岁了,袁大锤还是在打铁,面容体态,都没有变。 整座盘地,只有两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是琅上道师,一个便是袁大锤。 眼看上河寨寨门在望,猎人父子俩,却把肩上的货物卸了下来;因为路已不通。寨门外的大路上,密密扎扎的围了好几圈人。辰巳之交时分,正是乡民赶集人流最密之时,过往人等,不断围上去看热闹,挡住了整条大道。 父子两正要过去,探个究竟;却见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又黑又瘦的黑炭小子。那小子没头苍蝇一般的跑着,跟猎人撞了个满怀。 那一撞之力,当然不小。被撞的猎人却纹丝不动,倒是那黑炭小子,被反弹回去,打了个踉跄。 那小子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一脸菜色,看样子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眼神闪烁,也不早是狡,还是惊恐,也没赔罪,慌慌张张地钻入人群,消失无踪。 任平生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好不在意。 前面那扎堆的人群中,断续传来的妇女哀嚎之声。 任平生对于热闹,历来有种莫名的抵触,因为在思安寨的日常里,大部分的热闹,几乎都是他父子二人的惨淡记忆。 两人便在人群外面等着,待人群散开再进。 妇女嘶哑的哀嚎声中,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论理,但那近似哀求的话语,被人群的嘈杂扰乱,不知所云。 几个气势汹汹的喝骂声,倒是清晰入耳。 “你家这孩子,本来就是被邪灵夺舍的,懂不?心神体魄,早已经被掏空了;前些天道师顺手给治了邪灵,算救了你们一家呢。” “别挡住寨门,赶紧把车推走,否则轮到我们祥兴堂的人动手,后果你们知道的。” …… 纷纷扰扰之下,终见密不透风的人群散开,让出了中间道路。 道路中一架板车,板车上躺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女孩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脚,皮肤苍白,多有青於之处。 板车旁靠着的妇女,应该已经哭到气竭,瘫软如泥;看样子是女孩的母亲。 一个满脸悲戚的中年男人,默默将那已经无法站稳的妇女扶起,让她坐到板车上的女孩身边。然后费劲地拉着板车,慢慢移出人群。 寨门外三个五大三粗的祥兴堂赋差,全都双手环胸,冷眼看着那一家三口慢慢离开。 男人低头拉车,脚步踉跄,刚走出人群,就感觉自己的头脸,撞上了人——这人不大,骨头却硌得头脸生疼。 男人抬头,便看见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男孩,直挺挺站在跟前。男孩肩膀后面,还露着一截脏兮兮的棒子,形如纺锤。正是背着铁剑的任平生。 今天也真是见了鬼了,先是父亲被一个小乞丐没头没脑的猛*撞一下;如今又是自己,被这拉板车的撞个正着。 任平生看了一眼板车上的女孩,以他现在的敏锐知觉,能看出女孩仍有微弱的气息,只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任平生这样一个女孩的生死,了无兴趣;不归山上,贫贱之家,人命本来如同朝露,见惯了就习惯了。他挑起皮毛,绕过板车,径直往寨门走去。 任强的那副担子,却仍挡在路中,板车不得通过,便只好又停了下来。反正拉板车的男人,一脸茫然,也不知该把孩子拉往哪里。 猎人空手走了过来,只是对那拉车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便径直往板车侧边走去。 他一言不发,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车上女孩的手腕,颈侧和额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坐在板车另一侧的中年妇女,已经停止了哭泣,看着这个奇怪的猎人。那满含泪水的双眼之中,突然有亮光闪现。 “大哥,你有办法救我孩子对不?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妇女直接扑了过来,死死抓紧了猎人的右手,不肯放开。 “你要什么都成,只要我们有的……没有的也成,我们给你找。” 猎人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看着女人道:“我能救她,只不过以后,别信神仙,别信鬼。孩子不是你们讨好神仙的祭品。” 正打算挑担走进寨门的任平生,也听到了男人的话,似有所感,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担子,便在寨门旁候着。 正好这时,拉车的男人已经放下车把,刚刚看到一丝希望,正喜上眉梢;却突然听到猎人的后半段话,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满脸惶恐之色。 妇女已经闭嘴。她不怕付出代价,但是很害怕猎人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 刚才看热闹的人,本来已经散了一半,这会又呼啦啦一下子聚拢了过来,只让出通往寨门一侧的道路。 因为原先在寨门处,三个一身劲装的汉子已经走了过来;人手一把精钢朴刀,晃得众人两眼昏花,纷乱的人群,又熙熙攘攘地退避了一圈。 三个赋差,任平生都熟得很,因为每次到上河寨卖货,都要向他们纳一笔平安赋。 走在正中的那位,人称刀疤,赤着的臂膀上,有疤痕道道向外翻着,十分瘆人。左边的叫胡子,脸上是真的长了两撇八字胡,一看就是有勇有谋的脚色。另一个则是面无表情,喜欢斜眼看人,自称阴三。 让人退避的,其实不是三人手中的刀,而是三个人的身份——“祥兴堂”赋差。 “平安赋”并不是官府征的,这个世界没有官府,但上河寨有“祥兴堂”。 走在前面的刀疤,手中的朴刀有节奏地拍着自己的胸膛道:“这女孩是被邪灵夺舍了的。道师好不容易才驱除了邪灵,免得为祸人间。你要惹祸上身,草菅人命?” 猎人也没法无视那几把朴刀,于是转过身来,对看着那刀疤赋差道:“既然道师已经驱除了邪灵,那我再把人救活,岂不两全其美。” 刀疤双眼一瞪道:“能救的话,你以为道师不想救?这女孩,天生阴性太强,你救了,最终还是要成为专惹邪灵夺舍的皮囊。” 猎人笑笑,淡淡道:“那就邪来驱邪,鬼来杀鬼。若还有人想妨碍我救人,也不妨人来杀人。” 这样一句话,从一脸憨厚的猎人口中说出,其实没什么力道。 周围一片唏嘘声中,响起一阵震耳的狂笑。三个赋差都在笑,眼泪水都快笑出来了。 狂笑声中,三个人已经缓步成扇形散开,挡住了猎人的去路。敢这样跟祥兴堂赋差说话的人,不归山上还没有过;所以三位赋差,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出现。 任平生已经来到了猎人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并不容易引起赋差的注意。 “你昨天那一场,打得挺爽;所以,我也想试试。”猎人缓缓说道,“我打算救这女孩,在此期间,其他事情,你能帮忙应付一二?。 “鬼来杀鬼,人来杀人,容易。”少年淡淡应道,好像说的是件很普通的事情。 三个赋差止住了笑,都在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这对父子。少年不值得他们害怕,猎人若是拼命,他们也不会害怕。只是猎人常年猎杀飞禽走兽,多少会有些麻烦手段。 可是这起码还能制造点麻烦的猎人,竟然把要命的事情,交给了这个单薄少年,并且放了无可转圜的狠话在先。这就很令人奇怪了。 猎人已经转身对着板车,再没看三个赋差一眼。 任强救人的手法,没人见过。只见他以掌抚女孩头顶,然后双眼微闭,一动不动,旁若无人。 但就是这轻抚头顶的姿势,却似乎十分费力耗神;任强脸上,不一会已经渗出颗颗汗珠,背后的衣衫渐湿。 虽是盛夏时节,加上山高日出迟,现在还算是清晨时光。日光微温,更有凉风习习,按道理,站着不动的猎人,不可能出汗。 三个赋差看他救人的手法,倒松了口气——就算是自家道师凭一身通天本事,也不可能这样救得了人。 所以他们并没有急于动手,先看笑话再说。让出头的人,先被打了脸,再杀起来,就名正言顺一些。 猎人头上,已经冒出阵阵水汽,但女孩依然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我说,什么人吃什么饭,那是命。”一直没说话的阴三嗤笑道,“猎人就该打禽兽卖皮毛挣钱,学人家江湖医师行骗,也不像啊。再说了,跟你透个底把,这女孩的家,我们去过了,没什么给你骗的。” 八字胡满脸猥琐地笑着接口道:“搞不好,这人光棍打得有了年份,看那妇人情急,以为好骗,就动了色心。那妇人嘛,虽没什么姿色;但身子倒是有凹有突,后臀上掐一把,能流出水来。” 有祥兴堂的人牵头,周围看热闹的乡民,就都踊跃起来。各种荤腥言语,各显神通。 …… 板车上的妇女和拉车的男人,经不住众人的风言风语,都不由得一脸狐疑之色。 死马当活马医是不错,可要是死马没医过来,还要活人受罪,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男人开始挪步,他打算要出手阻止了。 猎人仍是一动不动,虽然站着,却好似沉睡一般,只是那不断冒出的汗水,此时如同雨下。 板车上的妇女也开始不安起来,她打算叫醒眼前这个不知正对女儿干嘛的猎人。 但是拉车的男人动不了,车上的女人,也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动弹。 两人不在同一个方向,但两人都同时看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不知指向哪里。他们能感觉到的是,只要自己一动,那把铁剑就能刺进自己的身体。 一家两口,都愣了愣神,这才发现铁剑的剑柄,是握在哪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 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看那孩子的手。”也不知人群之中,谁喊了这么一句。 “诶呀,你看那双小脚!” “她的脸色也变了呢。这是什么法术?” 随着纷纷扰扰的声音,人们看见女孩的手脚,脸上的青於之色开始慢慢退去。肤色虽然仍然苍白,却渐渐地都有了生气。 猎人的手,终于离开了女孩的头顶。他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静静地呼吸几下,突然挥掌一拍,手掌在女孩的顶门上一触即弹。 “哇,”的一声,板车上的女孩破口大哭起来。睁开双眼,骤然看见周围众目睽睽,尽是陌生面孔,女孩恐慌失色,咿呀惊叫着,手舞足蹈。 “可真是中邪了啊!” “嗯,救活了,也是废了……” 板车旁的妇女,好像是个天生的眼泪缸子,脸上一下子又稀里哗啦起来,她把女孩紧紧抱着怀里。边抽泣边喃喃地出言安慰着。 女孩稍微镇定了些,却仍是惶恐地往妇女怀中钻着,边钻边嚷嚷:“娘,不要让那仙师来家里了。仙师太可怕了,那些仙师门徒,也好可怕……” 女孩口中的神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谁。女孩说的可怕,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回事。 祥兴堂的琅上道师,有祭风祈雨,画符驱鬼,持咒杀人之能。 所以整片盘地之中,所有村寨都对他奉若神明。 但凡有村寨邀请琅上道师祈福消灾,驱邪镇鬼,道师便可随意指定寨中人家居住;指定女子侍寐。 道师看中家主的女儿,则女儿侍寐;若看中的是家主的妻妾,则妻妾侍寐;此事已成定例。 但凡有家主不依此例,不日必生妖邪;轻则禽畜不安,重则家人突然换上怪病,人丁夭折。 最近“妖邪”横行,怪事连连,所以琅上道师的日程,排得很满,各村各寨的法事,应接不暇。至于这女孩,应该是最近被指定服侍过道师的。 有时候,道师偶然兴起,也会把临幸过的女子打赏给随行的门徒。 猎人略作休憩,气息已经平复,便对那女孩的父母道:“孩子是本身受连续伤害,加上惊吓过甚,所以昏厥不醒。而且她本身生机已弱,其本心之中,就害怕自己醒来。所以回去除了需要服药恢复,更多的,恐怕是要你们多加安慰陪伴。平复心境,才能康复如初。” 说是这么说,真能康复如初,那就真是神仙眷顾了。 “那可怎么办呢……”拉车的男人收足无措,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你可以告诉孩子,从今天起,世上没有祥兴堂了,也不会再有琅上道师。”猎人缓缓说道,转身望向那三个正目瞪口呆的赋差。 藏了几百年的剑,既然已经出鞘,就总要饮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一章 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儿子,借你的剑我用用。”看着三把缓缓靠近的朴刀,猎人向任平生伸手道。 “剑在人在。”任平生并没有递剑过来,“你教的。” 猎人叹了口气,收回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活口吧,今天有得忙的。” “明白”。任平生应着,便看见三个大汉,已经到了猎人跟前。 “祥兴堂的事,你不该插手。”刀疤冷冷说道,“很多时候,好心泛滥,容易办坏事。” 猎人似乎对三个持刀大汉的威压,熟视无睹,笑道:“但凭心意做事。管它好坏。” 三个赋差,没有再跟他废话。 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三把朴刀,从三个方向,闪出三道刀光,向猎人劈去。 这让任平生很尴尬,今天是我出场好不?但对方似乎对这个十一岁半的少年,毫无兴趣。 一剑飘忽,震颤而去。没有剑光,只有黑乎乎的剑影。 少年身随剑走,但没有人看到他的小身板。因为人们只看到剑影。 任平生手心有点渗汗,因为他从没试过这一式“天恨”。 “叮”,“叮”,“叮”,三下脆响。好像不是刀剑相格,倒似是乐师手中的小锤在击打编钟。三道刀光已经半途而止。 三个彪形大汉,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感觉手腕一阵剧震。砍到半途的刀,竟被反弹回来,刀背差点反打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稳住了反弹的朴刀,赋差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与那个猎人之间,站着个只到他们胸口高度的孩子。 孩子的手中,握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 难道有鬼? “小子,不想死滚一边去!”胡子喝道,“做人的乐趣都没试过,你着急寻死做什么?” 刀疤性急,双眼一瞪,对两个同伴叱道:“少啰嗦,胡子做了小的,阴三,我们剁了大的,手脚快些;别误了今天的正事。” 大哥发话,胡子只能照办;手持朴刀一步步向少年走来。 “小子,就凭你刚才敢站出来,我挺看好你。跟我们混得几年,也能有些前途。” 胡子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你命不好,摊上个冥顽不化的爹。” 胡子的朴刀已经斜指向前,刀锋冷光闪烁,“到了那边,别怪我,也别怪祥兴堂,要怪,就怪你那个多管闲事,祸害人间的老子。” 然后,胡子动手了。他刀法精熟,也无需撤刀蓄劲,直接翻腕挽了个刀花。那刀花延伸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便向少年握剑的右手劈来。 刀疤和阴三也动手了。两人同时挥刀而上,一左一右扑向猎人。 猎人双手抱胸,对两道汹涌而来的刀光,干脆闭了双眼,喝道:“平生,看你的了。” 见过坑娃的,没见过拿自己的命来坑娃的!任平生腹诽不已。 胡子那一刀,没有遇上格挡,挥得意外的顺畅。 他眉头轻皱,似乎看见一条细细的臂膀,连着那柄极不协调的巨大阔剑,离身而去,鲜血飞溅;爽快之余,暗叹可惜。 既然太过顺畅,当然就是没砍中什么东西。 待到胡子恍然省悟的时候,他还是看到了一条粗长的臂膀飞出,连着一把明晃晃的朴刀,撞在了胡子身上,然后跌落尘埃。 臂膀断口溅洒的鲜血,染红了胡子的衣衫。 胡子这才看清,跌落地上的臂膀,满是外翻的刀疤。 围在另一边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向两头惊慌散开,因为另有一条紧握朴刀的断臂,飞向人群,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然后,所有人才听见两声惨叫。刀疤和阴三,各自看着自己右肩那血淋漓的巨大豁口,惊声尖叫。 胡子连忙横刀转身,向着惨叫传来的方向,全无战意,但求自卫。 但是还没等朴刀横到身前,他已经看见眼前掠过一道浅浅的,湛蓝的焰火,自上而下,迅捷如电。一闪而没。 “好在没劈中!”胡子心中条件反射地庆幸道,但马上就听到了自己口中发出的一声惨叫,因为他先是感到握刀的手毫无知觉,然后,才看见手臂离开自己的胳膊,跌落地上。 胳膊上断口平滑,直至有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好快的剑! 三人面如土色,惊慌惨呼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绵绵不断的细碎呻吟。 能安静下来,主要还是流血过多,再无力叫喊了。他们现在或跌坐在地,或已经躺倒尘埃,发出瘆人的呻吟声。 “那可是祥兴堂的人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周围的人开始不安起来,蝼蚁百姓,没有人不怕惹火烧身。 “让让,让让,我路过的。” “好歹,帮帮那几个受伤的吧,说不定,日后人家能念着些情分。” …… 人群沸沸扬扬,但毫无意外地,散去了一大半。留下来的想想也不知怎么帮,更重要的,那手持铁剑的少年,还站在哪里,虽然瘦小,却屹立如山。 无锋的锈剑,并无血迹,也许,是因为那一剑太快了,来不及沾血;也许,那根本不是他劈的。 但无论如何,周围的人,不敢走入圈中一步。 “哎呀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罪过啊,罪过啊……”纷乱的人群之外,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嚷嚷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一个头戴纶巾,身着八卦道袍的男子,一手抱着签筒,一手擎着“天下半仙,人间神算”的卦旗,跌跌撞撞地跑进人圈之中,来到哪三个断臂重伤的赋差身边。 “不得了啊,小小年纪,下手咋就这么狠呢。哎,这三位老弟,也别怨恨,我看三位今日印堂发黑,脸色发白,哎,本来就是个必遭无妄之灾的运数。可惜啊,可惜,咋就没早点遇上我神算亦真老道呢。” 那卖卦道人,獐脸鼠须,这一连串的唉声叹气,倒也真让人感觉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意来。 “缘分啊,缘分,可见真是有则遇贵人,无则见邪神。好歹让我亦真老仙碰上了,也算是你们不幸之中,还有那么点福分。” 这卖卦老者对着躺地惨嚎的伤者接连胡言乱语,最终却是不忘吹嘘卖弄,周围的人早已心生不满,嘘声连连。 猎人父子倒无所谓,反正地上那三个人是死是活,他们并不关心。今天得罪了祥兴堂,更惨烈的战斗还在后面呢。 只不过卖卦道人突然出现,插科打诨一下,倒也可以略略缓解紧绷的心弦。 人群中开始有人义正言辞地叫骂起来。所有的敌意,开始都指向哪个装神弄鬼的卖卦老道。 人们不敢直面强者的邪恶,却往往很有勇气去谴责弱者的无所作为。 有了感觉不到威胁的对象,比如眼前的老道,和不知哪个年代曾出现过的键盘,很多怯懦的人,就都可以凭空长出一副侠肝义胆来。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群情汹涌之中,那卖卦道人突然纵声悲歌起来。 “你们会你们来啊!老子图个啥?替人算卦消灾,我还能收几个铜钱的卦金;这路见不平救死扶伤,我又找谁要汤药钱去啊?” 那卦师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很有要跟众人大干一仗的架势。 众人见他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不像做作,倒不由得呆了一呆。再一看或坐或趟在地上那三个伤者,也不知道那卦师到底做了些什么手脚,断臂处竟不再流血了,也在看不见那翻露在外的可怖骨肉,而是糊上了厚厚一层黑色粉末。 奇怪的是,那粉末居然牢牢粘住断口,并没被血冲走。 片刻之间,三个重伤赋差,便似乎略微恢复了些神气,呆呆地看着老道。众人这才知道那卖卦老道,是真的救了这几人。 可谁也没看清,刚才他是如何出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二章 九井十八厅 围观的人,都在老道癫狂夸张的吵吵闹闹中,错过了所有的细节。但任强父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卖卦道人的所作所为。 任强手心泌出湿腻腻的汗渍;与儿子对望一眼。父子眼中,都是茫然和紧张。 他们俩,也一样没能看清老道的手法!如此高明的人,却不知是敌是友。 三位断臂的赋差,任强不是不能救,而是不想。从老道的手法看出,他肯定也能帮那几个赋差续接断臂,却最终没有接。想到此节,任强稍稍松了口气。 八卦老道忙完,双眼向任家父子望了过来,长叹了口气道:“老弟啊,我只是看着人家可怜,动了悲天悯人之心。咱们卖卦的,断世间吉凶,驱人间邪祟,靠的可不是三寸不烂之舌,全凭一颗济世仁心哪。” 老道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妨碍两位大侠的正事,我还得进寨中摆摊卖卦去。两位要是考虑断个前程吉凶,不妨到我的棚子来帮衬一二。” 任强拱了拱手,神色恭谨道:“给老神仙添麻烦了。” 老道没再言语,转身而去,举着卦旗进了寨门。 “爹,待会琅上道师出马了,咱应付得来不?”挑担走在思安寨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任平生轻声问道。 任强道:“放心吧,他不会轻易出马。” “那万一我们打通关了呢?” “哦。”任强看了儿子一眼,他觉得打通关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那他当然必须出马了。” “这不废话嘛。”任平生嘟哝道,“那咱们干得过不?” “干不过。”任强直截了当道。 任平生惊诧莫名地望着父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悲天剑道,很坑。”任强解释道,“淬炼剑心唯一的途径,就是要让境界更高的人,给你喂剑。白猿干不过你了,只好找道师了。” 任平生疑道:“他比白猿厉害?那为什么当初不出手杀了雅疆和白猿?” “两个不能威胁到你,却又能因它们的存在而给你积累威望,谋取利益的物种,换成你,你有理由去杀它们?” “那万一剑心的淬炼,最终不成,会怎样?”任平生忐忑道。 “若是跑得不够快,不够远,多半会死。”任强悠然道,似乎说的,不是自己父子二人的事。 “那你炼成了?” “没有,我说了,我一分火候都没到,根本不上道。” 任平生哑口无言。这悲天剑,真是坑得很。 …… 今天的上河寨中,尤其热闹。寨门外原先惊心动魄的一番血腥打斗,已经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加上无数年来第一次,在寨中摆摊易货,居然没有人征平安赋了! 向祥兴堂缴纳的平安赋,不便宜;货品无论贵贱,都要缴纳全部价值的2成。日常货物,按行价估值;非日常的货品,则全由赋差估价。 而这些赋差,一般都是祥兴堂的弟子,或者一名弟子带一两护院武丁。 刀疤,阴三和胡子,则都是祥兴堂的弟子。能拜在祥兴堂门下的人,都有一番不平常的过往。但这些人,一般只能是外堂弟子。 除了外堂,祥兴堂中还有内堂弟子。外堂弟子只习武艺,不修法术;只有内堂弟子,才有资格获得琅上道师的法术传授。 能进内堂的,一般都是祝家的子侄血亲。 ~~~~ 上河寨市镇北面,街巷尽头之外,一处凸起的高地,方圆三四十亩,有高墙四面围起。说是高墙,墙上箭垛女墙,墙外壕沟拱桥,无一不全,简直就是一方缩小版的城池。 高墙内,是一处五进大宅,门楼高大,鳞次栉比。 这里便是琅上道师祝无庸的家,九井山庄。 庄名九井,那五进大宅,总共有八个合院天井,外加一个前院,正好就是九井。整座宅院,回廊曲径,屋舍楼台,极其繁复。 九井五进,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琅上道师一家,到此上河寨立足,也不过两百余年的传承,最初几代,都无甚建树,只是默默隐于市井,传宗接待。也就是到了近几代人,才逐渐显露出极高的武功法术,成了一方道师。到了祝无庸这一代,家世威望,一时无两,俨然是一国君主的气派。 祝无庸一共娶了8位夫人,5个小妾,十三美人各居一厅。虽无三宫六院,却也艳福不浅了。 整片不归山盘地之中,十余万人口,说是一处小国,也未尝不可。 五进后厅的祖师堂中,香案屏风之上,挂着祝家列祖列宗的遗像。堂中香烟袅袅,红烛辉映。琅上道师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虔诚拜了几拜,这才起身,立于列祖列宗的遗像之前,默默瞻仰。 这段时日,他其实忙得很,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在这里无所事事,凭吊祖先。但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堂中站着,无人打扰。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古稀老人,须发全白,被仆人从屏风后的内堂中缓缓推出,来到祝无庸身前。 原本静静站立的道师,连忙屈了一膝,躬身行礼道:“叩请父亲金安。” 轮椅老人,正是道师的父亲祝长龄,老人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继而问道:“你已很久不到后堂来了,这一次,就为了给祖先上柱香,给我请个安?” 祝无庸脸上,略显局促之色,只不过瞬息间便恢复了正常。他让推车的仆人先退下,这才在轮椅旁蹲身下来,对父亲道:“爹,今天有上河寨的人来,说了桩事情,事关我们祝家存亡,不敢不向父亲禀报。” “哦。”老人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祝无庸于是一五一十,将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的合谋意向跟父亲述说了一遍。 “这个任净平,倒是有些手段。”听完了整件事,祝长龄叹气道,“然而,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他们?此人所求,自己的安乐富贵而已。” “你一旦下山,为他们引见了山下的道修宗门,他一转身就可以把你给卖了。更没必要花心思,替咱们祝家抹平那些麻烦的陈年旧账。” 祝无庸连忙应道:“爹爹英明,孩儿也是觉得,此事诸多不妥。所以求爹爹把那件紫杉杖,借孩儿一用。思安寨中,也就五六百人口,我自信要查明悲天剑主是谁,不是难事。但据任净丘所述,此人剑道修为极高,又一直隐藏极深,所以才无人得知。” “我有紫杉杖法宝傍身,方可保万无一失。” 老人深邃的双眸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问道:“就算给了你紫杉杖,又当如何?” 祝无庸道:“查出剑的主人之后,我自问尽祝家之力,还能对付得了。只有把人和剑,先控制在自己手中,到时真要与山下摊牌,才有筹码可居。否则,若只是带任净平他们去报个信,这番功劳,人家又岂能算到祝家头上?” 老人略一沉吟,缓缓道:“这样处置,可以。只不过如此一来,按照太一道教的做法,那思安寨一寨老小,可就只能接受灭顶之灾了。” 祝无庸叹口气道:“思安寨任家,若真藏有悲天剑的传人;那一寨老小,也不算无辜之人。但若是因此而搭上我们祝家,可就冤得很哪。” 老人闭目不语,良久,才睁开双眼,看着身边一脸热切的儿子道:“紫杉杖,是我祝家入乡祖先,为了对付仇家,舍了性命才从宗门盗来的法宝。祖宗遗训,此物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令其现世。我老了,这件宝物,终究是要传给你和蛟儿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给你用来对付一个还没探过底细的对手。” 老人说完,看也不看儿子脸上的一片失望之色,自己倒转轮椅,便要离开;却又回转头来,神情肃穆道:“据族谱宗典所载,太一道教,礼规森严;你若真能带领祝家,重归宗门;祥兴堂平时在此间的各种作派,就必须有所收敛了。否则,自取其辱,也是自取灭亡。” 老者说完,自己推着车轮,缓缓进了内堂。 祝无庸站在厅堂之中,一脸愤懑之色,却也无可奈何;终究还是对着香案屏风拜了几拜,出门而去。却看见一名内堂弟子,急匆匆才外面跑来,满头是汗。 那弟子一见道师出来,连忙躬身道:“师父,大事不好。今天在寨门当值的三位外堂师弟,每人都被砍了一条臂膀,被人抬了回来。这会正在前院耳房中,等候救治。” 当真是祸不单行,祝无庸面如寒霜,冷冷问道:“肇事的,是什么人?” “据当时在场的百姓说,是思安寨的猎人父子。出手的,只有那个男孩,用的是一把阔刃铁剑,但那铁剑,已经锈得厉害,早没了锋刃。” 猎人父子,不用说都知道是谁。因为整座不归山上,只有一个猎人,那猎人也只有一个儿子。 “嗯。”琅上道师正心中烦闷,听得弟子讲完,便没了兴致,摆摆手道,“这种事,让你们大师兄去处置好了。有什么状况,再来禀报。” “是。” 那内堂弟子不再说什么,躬身退出。 大师兄祝田丰,是祝无庸的亲侄子,早年丧父,自小就在九井山庄中长大,并跟随道师学艺。无论法术修行还是武功境界,祝田丰都是同门之中的佼佼者;也是被公认最有希望继承道师衣钵的人。 祝无庸的亲儿子祝田蛟,还只有十三岁,虽然深得父亲和爷爷疼爱,却是典型的执绔子弟;学艺从不上心,十分淘气,刁钻异常。 家中早年请来为他开蒙授业的先生,没有一打也不下十个了,不是被他气走,就是被他倒腾出来的各种机关陷阱,弄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无法教学。 家中长辈,殚精竭虑,对这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始终毫无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三章 双山五行阵 猎人选了一处显眼的巷口,放下皮毛摆卖。这只是习惯,其实位置对他们而言,根本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大一小,今天就算是躲在一处深深陋巷之中,也会有一大群人来看他们的摊子。主要的,还是看热闹。 热闹还没开始,所以人们就纷纷翻看皮毛,有看上的,也不还价,直接买走。父子俩今天的气场在,也没人敢还价。 等待的光阴,总是特别漫长,尤其是怀着看热闹的心境,却发现能看的只有几捆皮毛的时候。所以就开始有人转身离去,失望走开。 只不过离去的人,没走几步,又倒退了回来。有买了皮毛的,手上的东西却不见了。 十几个或着道袍,或劲装短打的青壮男子,扎堆走在街道正中,手中都刀剑锃亮;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灰布道袍的年轻男子,手持长剑,容貌俊美,步履悠然,行止潇洒。 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认得这位年轻男子。他就是祥兴堂琅上道师的大弟子,祝田丰。平日里,琅上道师难得一见,但凡有要紧的事情,都是祝田丰出面处置。 所以虽然琅上道师名气更大,但要说脸熟,道师却远不如这位大弟子。 街坊之中,常有好事的女子在背后议论,如此俊美潇洒的男子,若是换穿白袍,必然更加迷人。这个道理,祝田丰当然明白,但是琅上道师喜穿白袍,他做弟子的,既然深明师父那点日常嗜好,自然要低调些。 “谁敢跟那猎人买东西,那是自己没长眼。”灰袍男子身后,一个脸生横肉的汉子喊道,“破坏了这里的规矩,还伤了祥兴堂的人,那是明目张胆地要反天了。敢跟反天的人做交易,都活腻了?亏得我们道师日夜操劳,为你们保得一方平安……” 横肉汉子高声叫嚷,手中还一甩一甩地把玩着刚刚收缴的皮毛。一众强人,气势汹汹的就到了猎人摊子跟前,把父子俩团团围住。 祝田丰来到皮毛摊子跟前,与任强对面而立,一言不发。但周围那一众强徒,可没闲着,吆喝五六,拔刀就上;却不是对人,而是把满腔怒火,先往那几捆皮毛上招呼。 只见刀剑飞舞,皮屑纷飞,不一会,几捆皮毛已经被砍了个稀巴烂。 祝田丰和猎人父子,仍然是一言不发。越是这样的平静之中,两人之间沉积的愤怒,就越是可怕。 “这猎人,我认得,就是思安寨那个窝囊汉子。”一个劲装汉子喊道,“他身边这个逆子,出世的时候就把老娘给克死了。不归山上,以后就没猎人了。” 横肉汉子恍然大悟,点头道:“嗯,那也好,省得我们还要费工夫去抄家。” 真正闹起来的时候,原先看热闹的,买货的,都已经站得远远的,却仍然围了一大圈。祥兴堂积威日久,所有人都能猜到猎人父子的下场,只不过仍是想看。 “怎么办?”一直闭口不言的祝田丰,突然开口道。短短三个字,周围不断叫嚣的一众师弟,却都安静下来。只是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 猎人看了几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口*唇翕动,似在默算,好一会才抬头看着道师,缓缓说道:“四捆皮毛,按平时的卖价,应该值2个银币,外加150颗铜钱。既然是没缴平安赋,一律八折。那就该1个银币,另加450颗铜钱。” 祝田丰的脸色,微微涨红,看得出已经气极,却反而不肯说话了。 以他的身份,本就不该陷入这种骂街般的争端。 “哦,口气不小啊?”横肉汉子朴刀横持,上前了两步,那锋利的刀刃,已经几乎可以擦到任平生臂膀上的毫毛,“我们祥兴堂三个赋差的臂膀,连本带利,应该砍你们六条……” 横肉汉子的话音嘎然而止,化作一声惨叫。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一把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再看那惨呼不已的横肉汉子,才发现原先握刀的手,已经齐腕而断。 铁剑,又是铁剑。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已经被任平生握在手中。 “这一剑,应该更果断一些,”一旁的猎人指点道,“之前在寨中与任重山对剑,对方是剑客,所以你剑心精纯。剑心,本该如此,无论对的是莽夫,还是剑客。” 任平生目视手中铁剑,缓缓吸气,呼吸既定,这才说道:“我懂了。果然境界低的,还影响剑心。” 父子两娓娓对答,旁若无人。 祥兴堂的汉子们,全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猝然发难。连忙救下惨呼不已的横肉汉子,慌乱中让人找来郎中,止了血。 “你的剑,很快。”祝田丰面无表情地看着任平生道,“这事本来还可以谈,我们祥兴堂,一向不做赶尽杀绝之事。但你们这种穷凶极恶的作派,是在自绝生路。” “刀剑出鞘,各安天命。”猎人淡淡说道,“对人亮了刀剑,那就已经是绝路,问题只是,那绝路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祝田丰微微点头,然后退到一旁。这男孩虽然剑很快,但小孩就是小孩,外加一个猎人,一把锈剑,还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纯粹的剑客,剑术多高,跟身兼法术和剑术双重修为的祥兴堂首徒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所以围上来的,是五个或着道袍,或穿短打的师弟。 五人分占五个方位,东方木,南方火,西方金,北方水;中央土。中央之人,横剑而立,与任强父子直面对峙。 剑阵! 任强面有忧色。这一众门徒,就算十几个一起上,也未必成得了什么气候。但结成剑阵,那就不一样了。 剑阵讲究的是攻守兼备,相生相克,配合默契;剑阵的威力,并非取决于个人剑术的高低,而是取决于布阵之人,胸中谋划的阵法品秩,以及结阵之人的默契程度。 一般而言,只有实力强大,人才济济的道修宗门,才能群策群力,创出一种或数种剑阵。 品秩最高的剑阵,以神器为阵枢,以各种法宝分驻各处阵脚;各处阵脚之中,又暗藏无数灵气极其丰沛的天材地宝。运转剑阵之时,由修为极高之人掌控阵枢,发动阵法,以天才地宝为元力,山根气运为剑气。一次功伐,能灭一支军团。 只不过品秩越高的剑阵,消耗越大。如同一只吞金异兽,一旦发动,便是有一座金山,你也能眼见山顶不断变矮。 所以,只有鸿蒙山能拥有并运行一座如此品秩的剑阵。 品秩中等的,阵枢的器物,就不尽相同,有以普通法器为之,也有以品秩极高的法宝为之;只有家底极其丰厚的上等宗门,才能祭出一件神器作为阵枢。 至于阵脚,同样需要用法器或法宝分驻,能拿出组成一座剑阵的法器和法宝的宗门,已经相当毫阔了。所以,就别指望还能有充足的天才地宝可以消耗,去生发出足够用于功伐的强大元力。此种品秩的阵法,一般只能以阵脚聚引山根气运为剑气,实施功伐。运转起来,可应付道行高深的修士群攻,或偷袭。 品秩最低的,就是由剑客或修士真身组成的剑阵。饶是如此,以剑阵之力对付两三个纯粹剑客或者武夫,仍是手到擒来,十分轻易的事。 任强知道琅上道师修为了得,却不知道祥兴堂中,还有剑阵。猎人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剑阵! 事实上,祥兴堂徒众,在这不归山上,也从无机会结成剑阵。 对方尚未出手,整座阵中,已经布满巨大的剑道压胜。父子俩只感觉呼吸为之一滞,互相对望一眼,并无破局之策。 但对方不会容他们慢慢思索。阵法甫成,占据中央土位的剑客,便出剑了。 一剑出,剑剑出。 一行动,四行全动;相生相克,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没有剑气,因为不需要,漫天剑光足矣。 土沉,横削下盘;火燎,直挂项上;水漫,拦腰而至;木盛,飘忽而来;金锐,平胸疾刺…… 父子俩直立的身形,完全被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无处可避,也不知该往何处反击。 任平生出剑了,他双眼微闭。因为不知该向何处出剑,所以不用看,剑一出鞘,便以身心相寄。 ——天怒。 一式既出,身与剑皆化为一道剑影,劈向剑光牢笼而去。 任强也出剑了,他的剑,却是一根扁担。 ——天笑。 剑光斜起,划向天穹,剑意癫狂,如痴子狂笑。出剑的方向,却是与儿子背道而驰。 他知道儿子会出天怒,所以他出天笑。 我以相克,破他相生,不赌成败,只内守一颗剑心。 一阵金铁之声连续震响,化作“乒”的一声,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鸣不已。 然后剑光消失,剑影不见。 只见五名祥兴堂剑客,仍是分占五位,阵型如初。而方才背向突围的父子两人,居然仍是站在原地,被围在正中! 唯一不同的,是猎人父子,身上不知多了几道剑伤,只见手脚胸背,衣衫破裂,满是鲜血。 猎人手中的扁担,节节寸断,手中剩下的,不足两尺。 “很好,勉强接了一击。”袖手旁观的祝田丰淡淡道。 他接着补充了句,令父子俩心胆具寒的话:“这也是双山五行阵中,最简单的一击。” “三个回合之内,取他们人各一条手臂,若取不了,则格杀勿论。” ——最后这句,当然是交代阵中五位师弟的;就像眼前的猎人父子,身处阵中,已是刀俎之肉,任人宰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四章 刑冲克破歌 占据中央戊土位的剑客,持剑岿然不动,却目光如电,盯着任平生。一个回合之后,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剑心更加纯粹,杀气更盛。 在刚才强大的剑光威压之中,那孩子挥出的一剑,自带一股强大的侵张之力,逼得整片剑光支离破碎。否则,二人身上,早已残缺不全,怎么可能只是现在的皮肉之伤。 剑客目光专注,不放过孩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必须找出任平生的破绽。 再来一击,这对父子必败,也必伤;但如果二人同时报以拼命一搏,自己剑阵中的五人,肯定也有伤亡。毕竟对方的剑道修为摆在那里。 剑客对任平生端详良久,然而,他失望了。 孩子身上,无处不是破绽,他根本就不在乎破绽。 所以对手取他何处,他就只需应对何处。 那也好,避实就虚,逐个击破。于是戊土剑客看向猎人任强,任强手中的断扁担,刀剑削过之后,末端尖锐。辅以猎人强大的剑意,并不输他们剑阵中任意一人的宝剑之利。 戊土剑客更加失望,因为猎人身上,毫无破绽。 这不像父子俩,更像天生对头…… 剑阵内外,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围观者,也鸦雀无声。 天地间,仅余杀气。 戊土剑客紧了紧握剑的手,他必须再次发动剑阵。虽然一旁静静观望的大师兄,并没有片言只语,但剑客明白,受命出击时,大师兄不允许自己权衡这种利弊。 他只能祈祷,少年那一剑,别往我身上招呼啊。 …… 无边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竹板拍击之声。只“噼啪”两下,引得不少局内局外的人,都无端端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竹板,持续地打起了节奏。街道远处,一个手擎卦旗,头戴纶巾的卖卦老道,就着竹板的节奏一路唱着: “子午相冲血光灾 丑未相冲仇恨来 寅申相冲车马害 卯酉相冲绿帽戴 …… 寅巳申刑蛇蝎心 丑未戌刑敌环候 辰酉亥刑病官凶 …… 官人若想免灾祸 听我刑冲克破歌 若有分毫听不明 不妨就地占一课 ……” 即将喋血的战场,有这么一曲毫无意义的歌声,也是好的。戊土剑客和他的师兄弟们,面色都轻松了些。 猎人任强,一脸茫然,双眼依然盯着戊土剑客的右手。因为他知道哪只手上的剑,就是剑阵的阵枢所在。然而,突然传来的歌声,使猎人分了神。 他觉得歌是唱给自己听的,可惜,听不懂。 任平生面无表情,只是双眼,又开始微闭…… 对峙双方,都在等着把那卖卦道人的歌听完。 卖卦道人稍稍走近了些,便发现了此处剑拔弩张的态势,于是,他目瞪口呆,歌停了。道人呆立当场,不再往前。 歌停,剑起。剑光涨落之间,猎人父子二人眼中,便有千道青光,接天连地,形成一座剑光穹庐。 穹庐中,有锋刃飘忽,剑影吞吐,成雷光天火,道道指向阵中的父子俩。 闪电之光,击一身破绽之子,和全无破绽之父。 那电光到处,便是破绽了。 任强瞳孔收缩,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尽力道,握紧扁担。 任平生,依然面无表情,双眼略微睁开了些。那眼神,映着漫天的剑光,冷静得不类世人! ——他在感受整座剑阵的威压之气。 “东偏北。”任平生大喝一声,他自己出剑了,背向父亲,还是一式天怒,分击东南和西南两隅。 东偏北,没有人。 东南,没有人。 西南,也没有人。 没有人的地方,剑光却最重! 小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但猎人无暇细想,手中尖尖的断扁担,直刺东面偏北。他不知如此一来,是否会致自己身陷险境。猎人知道的是,儿子整个身后,已经完全交给了父亲。 所以,两人都没有任何犹豫,配合极其默契。 厚重的剑光,扑面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凝成一道剑影,缓缓升起,然后一道剑影,化作了漫天的蓝焰,洒落大地。 结成剑阵的五个剑客,无一存活。 五个剑客,甚至都看见了自己的死去,有的看见自己胸口出现一道血洞,鲜血喷涌;有的看见自己的身体,自肩而下,出现了一条斜线,然后,身体上半段沿着斜斜滑落,成了两半…… 也有心思缜密的看客,传出的故事更是玄之又玄,说是大战之际,曾有个卖卦的老道,远远唱着一首“刑冲克破歌”漫步而来。那首卖卦老道的歌诀,其实正是猎人父子破开剑阵的法门。那老道,其实跟猎人父子是一伙的。 那少年最后一剑挥出之前,还大声喊出一个“破”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传说终归只是传说,真相如何,丝毫不懂剑道的山民,并不清楚。 ~~~~除了开头三章,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写得最为辛苦,最为纠结的一章。写到最后,自己看了两遍,感觉还好,一番心血,起码不算白费。 望各位书友读至此处,能多少有些鼓励,收藏推荐票,啥都行,真的不容易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五章 从心 跟随祝田丰而来的其他七八名男子,面色恐慌,手中的刀剑,已经有点把握不牢。 “你们就别送死了。”祝田丰叹口气道,“帮你们的师兄,凑个全尸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刀剑归鞘,哪怕是要动手去倒腾那几具极其血腥的尸体,也成了人人踊跃的美差。 不归山上,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了。 任平生父子俩,已经后退数步,与那凌乱可怖的现场拉开了一段距离。当然这不是退让,只是不妨碍人家做正事。 猎人任强,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把青钢长剑。反正剑客已死,用不上了。 祝田丰悠然起步,跟随而来。他经过哪些正不辞劳苦肮脏,麻利地忙活着的一众师弟身旁,喃喃念道:“很好,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他喃喃地反复着,一路走向猎人父子。 祝田丰的声音,开始变得十分悠长,然后,逐渐就变成了某种细如蚊蚋鸣叫,却可清晰入耳的念诵;不知是什么咒语或者经文。 任平生只觉嗡的一下,脑袋好像瞬间被掏空一样,昏昏沉沉。 眼前的年轻道人,形象变得模糊起来。猎人任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好像看见一道虚影,从那灰袍道人的身体分出,变成了两个祝田丰,虚影又分出虚影,变成了四个,八个。 任平生握紧铁剑,慌忙转头四顾,四面八方,都是祝田丰! 景象模糊,他已经忘记了先前自己所对的方向,也不知道那个才是祝田丰的真身。 他想看看父亲的位置在哪,做个对照;可心念一动,就发现那些灰袍虚影的对面,都是相对而立的猎人。 这时候,祝田丰手中的剑,也在慢慢地从鞘中拔出。他拔剑很慢,慢得一如任平生的天怒。但天怒是极慢中,蓄着极快的剑意。而祝田丰的剑,只是一味的慢。 他是以念力维持着幻像,就必须保证呼吸绵长,念力不断。所以拔剑出剑,就不能快。 拔得再慢的剑,也会出鞘。 祝田丰手腕轻轻一挽剑花,锋刃湛然,朝着任平生的胸口平刺而出。 四面八方,都是祝田丰刺来的剑! 任平生不知该对付那一把。他感觉到周身的毛孔,突然爆开,甚至能感觉到汗珠流过无数毛孔的麻痒。 茫然无助之中,他把目光投向一样散布在四面八方的猎人父亲。 猎人的身影,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挺直屹立,也在随着对方的剑势,微微摇晃。 任强的手中,剑光四射,他击碎了好几具祝田丰的法相虚影。但那没什么用,因为击碎的法相,瞬间就会重新凝出一个。异形换位之后,依然真假难辨。 任平生这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战力。他已经看见了一大片剑影,来自四面八方,刺向自己周身上下。 一式天怒,他截击了所有刺来的剑。然而,击中的剑影,既无断裂,也无变向,甚至连刺来之势,也丝毫没有停滞! 对方的剑,根本没有受力。任平生的铁剑,如同击向虚空。 那一片剑影,眼看便要刺到身上…… 我才刚开始有了梦寐以求的剑 才刚开始体验剑术之精妙 我才刚开始有了放下鞭子的父亲 才刚开始有了没人欺负的日子 任平生看着那缓缓刺来的剑尖,青光凝练。他似乎看到那一抹青光,慢慢变成了血色,一抹鲜血从自己的胸口缓缓流出,淹没了青光,流过剑身的血槽,滴落地上,然后汇成流,染红了地。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恨意,那种恨透这个世界,恨透一方天地的恨意! 那怕鲜血流尽,碎尸万段,我也要用这股恨意,震碎这方天地! 他再次出剑,不是对那一道虚影,而是,对自己身处的这方天地。 剑势飘忽,震颤不定,一剑出,千百剑出。 ——天恨。 四面八方的虚影,被那漫天震颤的剑影搅碎,消失,化为空气。然后黑沉沉的剑尖之前,只剩下一袭灰布道袍。 铁剑并没有停止,因为任平生的恨意未消。直挺挺刺进道袍之中,穿着道袍的人,如木头人般,呆立当场。 任平生听见了灰布破开的声音,然后那凝聚上天之恨的剑尖,有了穿透肌肤的触感。剑尖无锋,所以触感强烈。然后他感觉到了对方皮肤的崩裂,然后是肌肉的撕开。 然后,那身穿灰布道袍的身影,不见了! 祝田丰凭空消失,就好似根本没出现过一样。 任平生呆立当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凶险,最接近死亡的一战。 群龙无首,祥兴堂的门徒赋差,看着还站在那里的猎人父子,竟然忘记了要逃跑。 “爹,刚才那一剑,是不是很慢?”任平生茫然问道,“我从来没出过这么慢的剑”。 猎人也是茫然地看着儿子,“你真觉得很慢?” “是的。慢的可怕。” “那就好了!”猎人不置可否道,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凝重,没有半分松懈。 “那个道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还在这里。” “哦。” “所以,拿好你的剑。” …… 父子俩各自紧握手中的剑,原地警戒,同时移步转了一圈,还是不见祝田丰的身影。 但这时候,已经近在咫尺的那些祥兴堂门徒,就纷纷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刚刚整理过尸体的他们,那满是鲜血的手,不由自主地想抓向悬在腰间的刀柄;却又不由自主地停悬在半途。 因为,刀剑在手又如何? 堂中最强的剑阵,还有更强的大师兄,都已经败下阵来。结阵的师兄们,都已死去;大师兄踪影不见。 他们几个一盘散沙,根本不可能是猎人父子的对手。 好在,猎人父子根本也不看这些三流门徒。 突然,其中两个门徒,悬在半空的手动了。他们迅速抓住了刀柄,一声吼叫,拔刀,劈刺,一气呵成;动作比之前结成剑阵的几个师兄,还要敏捷! 这种脚色,不在话下。猎人一剑刺出,分击两人。 但任平生感觉到了不对,他旋地转身,随势铁剑挥出,也没忘喊出一声:“小心背后!” “当”的一声,重重的金铁相击。是任平生的铁剑,和身后刺来的一把寒光宝剑格在了一起——果然是祝田丰。 但对方一击不成,随即退开,身形再次消失。 猎人跟前,又倒下两人,正是那两个狂乱中拔刀袭击的祥兴堂弟子。 “慑魂术。”猎人说道。“他用慑魂术控制自己的师弟们,让他们无意识地出刀袭击,自己则从另一边偷袭。” 任平生点点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心跳平静下来。 对方正面挑战两人,已经很难对付,更何况是偷袭。所以,父子俩人,现在都需要非常的冷静;任何差错,都将致命。 猎人再次和儿子背靠着背,他知道只有这样,两人才能同时兼顾四方。 父子俩同时移步,转了一圈。除了剩下那几个祥兴堂弟子,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发现。 任平生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走开了,离开父亲的背后。 “管好你自己。”少年缓步走着,对父亲交代了一句,便走向远远围观的人群。 走入人群,去对付一个躲在暗处偷袭的对手,会凶险百倍! 这个道理,任平生不会不懂,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人们纷纷让开一条大道,少年身上的杀气,让人退避。 任平生信歩走过,沿着街道的正中,如同闲逛。 看热闹的人们,开始无所适从:是留在原地呢,还是跟随少年呢? “给地上的人,拼个全尸,入土为安吧。”留在原地的猎人,对同样无所适从的祥兴堂徒众道,“只要你们不动手,我不会杀你们。” 猎人知道,儿子走进人群的那一刻起,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顾。 那一刻,任平生整个人,就是一把剑,一把行走的,有生命的剑。 已经淬炼出一颗剑心的剑客,便是如此。 悲天剑道第一重是立地,第二重是从心。 从心之后,随意出剑,都是杀招。但是剑式,依然要练。就如同有道高僧,侃侃而谈,尽是佛理,但经书依然要诵。 虽然有人远远跟随,但没有了里外数层的围观,走在街上的任平生,觉得天地原来如此自在。他缓缓地微闭双眼,将整个身心,融入街巷,融入这片天地里的家长里短,烟火凡尘。 一个小孩,从一处破旧的木门奔出,跑到街中,扑向刚刚蹿过任平生脚下的一只家猫。疾奔的小孩差点撞到了持剑少年的身上。没有扑着小猫的他,惊慌回过头来,对这个持剑而行的大哥哥,投来充满歉意的目光。 小孩发现,那大哥哥,脚步丝毫未受阻滞,也并没有分毫责怪自己的意思。 任平生继续前行。 一个挑担过重,蹒跚过市的老农,脚下好像踩着了凸起的青石,一个踉跄,担子倾斜,便要摔倒。 任平生略一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农踉跄的身形,随即站稳,忙不迭地对少年道了声谢。 但少年只是微微一笑,脚步不停,目不斜视。 …… 然后,一个身穿农家短褂的憨厚汉子,手中提满了东西,有正在扑腾不已的鸡鸭,也有一包沉甸甸的米面鲜果,迎面小跑而来。 “可总算找到你了!”那憨厚汉子用手臂揩了把脸上的汗水道,“你的父亲呢?我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都只是略表心意而已,日后,一定好好报答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那憨厚汉子,叨叨茹茹,手中的东西,便要递将过来。 任平生和善地对汉子笑笑,缓缓地伸出空着的左手。 然而,他的左手只伸到一半的时候,握剑的右手,跟随而至。铁剑击出,无声无息,却闪着一道蓝焰! 那道先前被祝田丰疑为剑芒的蓝焰。 那憨厚汉子手中的礼物,突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把寒光照人的宝剑!他对自己的幻术,一直信心十足;他觉得模仿一个憨厚汉子的语气,也毫无破绽。 早上的事,祝田丰并不在场,但师弟曾向他详细禀报了整个过程。 那垂死女孩的一家,他也记忆犹新。因为女孩被指定给琅上道师侍寐的那天,祝田丰曾率几位师弟随身侍从。 那天道师对女孩的“不配合”,很是恼火,所以完事之后,曾将惊慌失措的女孩,继续打赏给在场的弟子们,轮番“驱邪”。 祝田丰坚信自己的剑,也足够快!但是,他没料到少年能够识破。更没料到,对方会在伸手接东西的时候,果断出剑! 那憨厚汉子的宝剑,毕竟是仓促反应,慢了一步。 任平生的铁剑,已经刺穿了他的短褂,短褂消失了,变成一袭灰布道袍;接着刺穿了他的肌肤;那张憨厚的脸庞,蜕变成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孔;然后铁剑撕开肌肉,刺入骨血,直接刺中了跳动不已的心脏。 任平生甚至感觉到了,哪只不断跳动的心脏,撞击剑尖时的力道大小。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垂死的祝田丰,双眼圆睁,充满恐惧。 “很简单,那个汉子,他孩子并没恢复,就算回到了家,也正愁得很,那有心思放下板车就收拾东西出来谢恩?”任平生淡淡说道,“再说了,孩子都快没命了,那汉子也八竿子打不出半个屁来,怎么可能提溜着两只鸡鸭就变得口齿伶俐,出口成章了。” 然后,祝田丰死了,他死不瞑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六章 豪门子弟多古怪 九井山庄的高墙豪宅中,七八个青壮家丁,分散各处,却都正在疾步奔跑,穿门过户,大汗淋漓。家丁们一边跑一边喊着:“蛟少爷……蛟少爷……太老爷有请哪……你在那啊?” 家丁们奔突半天,屋里屋外,树上树下,墙头角落都找遍了,就是看不着半分蛟少爷的影子。 五进后院之中,三个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碰头的年轻家丁,看得出已经不堪疲惫,停下来喘口气,便看到了一个同样满头大汗,快步而来的中年胖子。 “胡管家,咋办啊?”三人焦急问道。 那中年胖子用袖子擦了把汗,喘了好几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你们……继续找,我去禀报太老爷。” “别找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厅中传出。只见老爷子祝长龄坐着轮椅,由他贴身的仆从推着,来到了院中。 老爷子抬头看了看当空的烈日,叹了口气道:“去个人,到柴房那边等着。一会老王头从山上打柴回来,多半就能见着少爷了。” 胡管家和三个家丁,战战兢兢,满脸惊惧之色。 祝长龄一脸慈和,摆了摆手道:“也不怪你们,都各忙各的去吧,叫其他人也别找了。那小子要跑出去,除非他爹和他堂哥亲自盯着,凭你们都能阻拦的话,那他就不是祝田蛟了。” 老爷子这言语,也不知是在责怪,还是赞许。但那是他们祝家的家事了,做下人的,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三个家丁,如蒙大赦,连忙快步躬身退出。 胡管家却依然站在当地,不敢直起身来,似是有事禀报,却又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你还有何事?”老爷子眼神古怪地看着他道。 胡管家支支吾吾,眼角余光,不断地飘向帮老人推车的老仆人。 老仆人叫贾半聪,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人如其名,耳朵半聋,人跟他说话,要大声呼喊才能听清。他是祝家最老,也是跟随祝长龄岁月最长的下人。 自从胡管家年少时被祝家收留,成为家中杂役,贾半聪就已经是祝长龄的贴身仆人。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半聪老人,依然独自服侍这位祝家老祖宗的起居饮食。 对样一位忠仆都要忌讳,说明胡管家想要禀报的事情,非同小可。 其中关窍,祝长龄一眼便能看出。但老人却轻叹一声道:“说吧,小贾也不是外人。” 六十多岁的仆人,在老祖宗口中,历来都叫小贾。 “太老爷……小婢女姚香香,自清晨至今,都未见踪影,已经误了好多家务……这会儿,姚三夫妇俩也急坏了,一早上就跟我告了假,没出去做事,光找女儿,一直没找着……” 祝长龄眉头紧锁,面含怒意问道:“一个大活人,在九井山庄还能丢了?有什么消息没?” “哪个,太老爷恕罪,方才老奴经过蛟少爷房间的窗外,闻听里面……有些声音,也不知是猫,还是……” 一个老奴,话说到这地步,就算祝长龄是个傻子,也明白什么意思了。 老祖宗满脸怒气,一掌重重拍再精钢铸成的轮椅扶手上,那扶手竟应手变形,瘪下去一半! 吓得胡管家再次举起袖子,不断擦汗。 “胡闹!”老爷子显然已经气极,胡须微翘,“才十四岁不到,什么不学,偏学这种歪门邪道……” “太老爷,这会少爷,可也大半天不见出现了,兴许是真不在家中。也未必便是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胡管家毕竟是油滑之人,连忙说了句圆场的话道。 事关重大,他不能不报,但只要老人家给个主意,下人家眷那边,他自能把事情办好。 “你去他房间,不管是猫还是人,给我找出来;带来见我。”祝长龄厉声道,一点没有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刚刚自以为应对得当的胡管家,不觉又抹了把汗,转身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胡管家仍未回来;祝长龄便在院中的烈日下坐着,仰头向天,双眼微闭。那原本已经很苍老的脸上,似乎又长了不少岁月。 “老爷,要不,先回后厅里等吧。”老仆人贾半聪大声道。耳朵不灵的人,说话声音也肯定不小 老爷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老仆人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胡管家终于来了,没有带着猫,也没有带着个女孩。而是带着长工姚三的一家三口;婢女姚香香,手脚都被绑了绳索,是被父亲姚三背着来的。 原来胡管家撬开少爷房门之后,见到里面的景象,不敢乱动;是先去找来了姚三夫妇,才把女孩从少爷的房中背了出来。 十四岁的少女,身上已经凹凸有致,胡管家当然不便动手,便只好由姚三夫妇,亲自来处置了。 姚香香满脸泪痕,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戚,还是惊慌,只是抽泣不停。 “还不解开!”胡长龄气不往一处打,对胡管家喝道。 姚三连忙解开女儿手脚的绳索,扯着身边的中年妇人,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太老爷开恩,我夫妇俩管教无方,累小少爷涉险了。” “香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老人家对姚三夫妇那一脸惊惧之色,并不感到意外,毕竟祝无庸平时御下极严,责罚极重。很多下人,即便受了主家欺负,也不敢略有微词。于是老爷子转而问小女孩道。 “太老爷,小少爷他……”女孩脸色涨红,似是羞赧不敢直言,情急之下,突然大声喊道,“您快让人找他回来吧,太危险了!” “什么?”祝长龄一头雾水,孙子日常作为,虽然离经叛道,不守城规,却也心思细腻,与其父迥异,伤人害命之事,一般是做不出来的。 事已至此,祝长龄长叹一声道:“你照实说吧,这小子若有什么过分之举,我自会收拾他。” 姚香香听太老爷言语,显然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更加着急,尽管羞于启齿,却终于吞吞吐吐,讲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婢女姚香香,因与少爷同龄,所以一直是她来服侍祝田蛟的饮食起居。 两小无猜,本来感情也好,所以祝府之中,少爷的起居穿戴,也只有姚香香能够收拾妥当。偶然换其他更有经验的婢女,不出三天,少爷多半便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是婢女不行,而是她们本身,也少不了要被少爷收拾得蓬头垢面,衣冠不整。 今天一早,香香带着早点,来到少爷房中,服侍完祝田蛟洗漱更衣,留下早点便要离开,却被少爷叫住了。 “香香,”祝田蛟对小婢女道,“你每天都带这么多早点,我吃不了,你陪我吃。免得浪费了。” 香香惊诧不已,在她的记忆中,少爷从来不知“浪费”二字。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婉拒道:“少爷你先享用,若有剩余,香香自然会来处置,不会容它浪费的。” “不行,你不吃,我就不吃。”祝田蛟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跟她一个下人杠上了。 “这样不合规矩,老爷要打我的。”香香委屈道。 祝田蛟一握拳头,举在她跟前道:“看见没,我这么大个人了。他还敢管那么多?他敢打你,得先……把我揍趴下。” “回头,我去太爷爷那告他。”祝田蛟补充道,以示自己手中,还有王牌。 为了让婢女陪自己吃个早点,搞这么大阵仗,对香香而言倒是新鲜。她不敢违拗,看看左右无人,便关了门,坐下来随便挑了些东西,动着口做个样子。 但少爷不依不饶,把好东西不断往她碗里挟着。这吃得跟做贼一样的早餐,她也不敢过于推辞争执,免得动静大了被人发现,于是也只好顺着,没想到最后是她吃得撑了,少爷却并没有什么东西下肚,只挑了剩下的东西,胡乱吃了几口。 “少爷,你怎么能这样。”香香打着饱嗝,忧心忡忡道,“要是给人知道,要笑死我了。”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除非你自己说。”少爷拍着胸脯道,“到我说出去的时候,就不怕人知道了。” 姚香香见他言语古怪,不明所以,但此人多有荒诞之事,习惯了,也懒得多问。 这时,少爷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换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香香,再过两年,你也就到嫁人的年龄了。” 少女敏感,突然被少爷抓住小手,当然十分紧张,却又甩不开,便连忙求饶道:“少爷你先放开我,香香不嫁人就是了,一直服侍到少爷取了少奶奶。” “不嫁人怎么行。”少爷生气道,“你不嫁,我娶那个做少奶奶?” 香香对少爷的离经叛道之语,早已习惯,便应道:“少爷,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大清早的,香香一会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不行,一会你要忙什么,我帮你;但这事,我们现在就要说清楚。你嫁不嫁我?”祝田蛟一旦跟一件事情杠上了,那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拗。 香香深知少爷的秉性,越发着急,便用力一挣,终于把手挣脱,恼道:“少爷,祝家的家规,你又不是不清楚,尊卑有别,哪能谈婚论嫁的。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给老爷知道,你这是要害了香香呢。” 香香说完,转身开了房门,便要离去。不想祝田蛟趁她不注意,突然从背后扑来,将她死死抱住。 香香苦苦挣扎,饶是她平时劳作繁重,力气不小,却哪里比得上一个灵敏有力的同龄男子。这番景象,又害怕被人看见,所以香香不敢大声喊叫,只是哀求少爷,别再胡闹。 不曾想,祝田蛟不但要胡闹,还早有准备,随手抽出几条绳子,三下两下,就把姚香香的手脚,捆了个严严实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七章 小贾 “少爷,你再逼我,香香拼着被老爷责罚,也要大声喊人了。”姚香香此时,已经震怒不已,出声威胁道。 “你喊一个试试。”祝田蛟一脸痞赖的笑意,挑衅道,“你敢喊,我就把门关死;等他们闯得进来,嘿嘿,我已经扒了你的衣服。到时候,看你还能嫁谁。” 香香也没料到,平时对自己还算尊重的少爷,会使此无赖之策,更加气恼,突然咬牙道:“你要敢扒……那样干,我就把你跟街上那老猫子的事情,告诉老爷。” 祝田蛟道:“你就说吧,反正我去跟老猫子学艺,你也没少帮忙,在老爷跟前遮掩。我最多,也就一顿打,劈开肉绽,过得月余,又是一条好汉。你监守自盗,那可就惨了,搞不好要被卖到金花银花的窑子里去。害老子杀人放火去救,你忍心不?” 左右不是办法,姚香香急得眼泪扑簌而下,焦急不已。 却不想这一下,祝田蛟倒是手足无措起来,连忙好声好气道:“你说吧,什么时候肯嫁我,咱们白纸黑字,立个契约,我就放了你。不到时候,绝不给人知晓。” 香香抽泣道:“你欺负人,怎么嫁你?这种事情,都要有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哪里是你我定得下的。” 祝田蛟也似乎觉得,自己弄得草率了,默然不语,低头思索。 香香见他神色有异,感觉有了转机,便继续劝说道:“少爷,我们尊卑有别,按祝家的家规,这事是断不可能的。但只要你心意坚定,从现在起别让老爷和太老爷太过操心,老成持重一点,等过得两三年,老爷哪里,多半还是不成,但你多想太老爷缠磨几番,肯定就有转机了。我一个下人,只要家主点头,能有什么说的?” …… 无论如何,香香的心思,便是且信口胡扯,先脱身再说。 不曾想说着说着,祝田蛟却如同恍然大悟,打断她道:“既然你同意,那就有办法了。” “啥办法?”香香愕然问道。 祝田蛟嘻嘻一笑,说道:“反正现在你也跑不掉,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不但要煮熟了,还要多煮几次,等你肚子里,有了祝家的骨肉。这事,还商量个屁,那些老家伙们,想不答应都不成了。” 说了半天,不曾想会让他冒出这么个馊主意,姚香香气极,嘶声道:“谁说我同意了;这个样子,你敢动我,除非你就一直绑着。否则我一出去,就上城头,从九井山庄的正门,跳下来撞死。看谁家丢得起这个脸……” 姚香香一发起狠来,祝田蛟倒是慌了手脚。 这些年,只有这个小婢女能把他给拾掇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肯嫁我?”祝田蛟口气软了下来。 “你先放了我。” “不放。” “不放就一直不肯。” “不肯就一直不放。” …… 僵持不下,姚香香突然说道:“南山那边,听说出了妖兽,老巢就在靠近思安寨的南头岭。那妖兽很厉害,饶是思安寨一寨剑师,都不敢跟它斗一场。你那天学好了祝家的家传绝艺,能降服或者斩杀了那头妖兽,我就答应你。” 她觉得这番答对,十分得体,说不定少爷就此收心学艺,那也算解决了祝家上下一件大难题。真有学成之日,他也该把自己这个小婢女,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祝田蛟不语,略一沉吟,却突然神色坚定,说道:“行,你等着。我一定做到。但现在,你得……先亲我一口。这是诚意……懂不。” “祝田蛟……你有完没完!”在姚香香的记忆中,除了年少无知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少爷名讳。 没想到祝田蛟根本不理她的剧烈反应,啜着嘴唇,就要往她的樱桃小口上亲去…… 情急之下,姚香香忍不住张口大呼。嘴巴一张大,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祝田蛟根本不是要亲她,而是要她尽量开口,然后,他手中一团棉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她口中。 从口感可以觉知,那团棉布,也早已洗晒得干干净净。这事,他早有预谋,并非即兴为之。 “你等着。”祝田蛟神色平静道,“我一会就溜出去,跟老王头他们一起上山;今晚提了那妖兽的头回来,就跟你成亲……要是来不及成亲,就先洞房……” 说完,祝田蛟把她抱到床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然后走出房门,却用街上老猫子教他的独特技艺,将门反锁了。 不明白的人,无论如何查看,都会以为是人在房中,自己反锁的门。 中午时分,甲丁们到处寻找少爷,也没少来他房间门外窗外呼喊,却都只见房门反锁,就是没人应声。事情大有蹊跷,但这种事情,却也只有胡管家,能冒险向太老爷细说端倪了。其他下人,最好不要让人知道自己曾看出少爷房中的异常。 把这一番极难启齿的故事说完,对少女的心境,无疑是一场极大的磨炼。但是事已至此,少爷的安危至关重要,不容她有丝毫隐瞒。只不过关于少爷跟老猫子学艺那一段,她倒是没提,反正此事,无关大局;说了却容易导致少爷,多受活罪。 老祖宗祝长龄听完少女述说,长叹一声,却不再言语。 “太老爷,您老人家,快派人去找少爷回来吧。要有个三长两短,香香可就……罪过大了!” 老爷子缓缓说道:“姚三,你们都起来吧。那小子,活该有此一劫;我是没力气管了。香香,这事,我替你做主。不管少爷发生什么事,都不怪你。” 香香急得眼泪直流,也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开恩,少爷他其实是个好人,也不是一时置气。只是香香情急之下,思虑不周,害他孤身涉险了。请太老爷一定要救他,这事,香香愿意受罚。” 老爷子却仍然端坐不动,说道:“香香,姚三,忙你们的去吧。那个无赖小子,我自有主意。若能大难不死,自有后福。长这么大,也不曾有人替他做得了主。” 香香急道:“太老爷,过了这事,少爷一定会好好读书学艺的。他亲口答应过了,只求太爷爷您,赶紧派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请太老爷免了我今日的杂活,我随爹妈去过南头岭打柴,路熟,也可以帮上些忙。”这话说得委婉,对着太老爷,可也是不小的忤逆了;明显就是“你不派人我自己去”的赌气。 祝长龄却似乎并不在意,不怒反笑道:“香香,我先问你件事。这事,可也是少爷问过你的,你没认真答他。我便替他再问一会,你答了,再去救他不迟。要是少爷能平安回来,你真愿意嫁他?” 都什么时候了,小的不正经,原来都是遗传! 香香忧恼交加,却也只得耐着性子道:“太老爷,少爷与香香,都年纪尚小。这种事……但凭长辈做主。但香香出身卑贱,和少爷谈婚论嫁,却是不太合适。我只想少爷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祝长龄一摆手,直截了当道:“那些都不用你管,我只问你自己,愿不愿意。” 这会儿,也由不得少女过多犹豫,带着泪痕,连连点头道:“若少爷是寻常人家子弟,香香也不至于无奈逼他至此。” 祝长龄道:“那就是说,你答应了?” 香香不语,只是点头,脸上的泪水,却又流的密了;看神色,更多的是着急。 “万一哪天,少爷没有了九井山庄,也没有了这份家业呢?” 香香毅然抬头,她已经无暇顾忌太多,只是直说道:“那样的话,香香日后与他厮守,倒是少了许多负担。” 祝长龄轻轻点头,转脸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姚三夫妇道:“我这残疾之身,行动不便,两位亲家,莫非还要我亲自扶起来么?” 姚三连忙扯着身边的女人站起身来,越发不知所措。今天的事,转折太多,他需要时间消化。 香香也没多想,便自己站了起来,只是两道炽热的目光,依然看着太老爷的脸,等着指示。她现在要的,可不是一个婚约。 祝长龄也不含糊,对胡管家吩咐道:“去把祝田丰叫来。” 胡管家刚歇了些时光,汗珠稍停,这会不觉又直冒出来,慌忙道:“禀老爷,今早街上有刁民闹事,侄少爷带人出去处置,至今未归。” 祝长龄脸上,神色复杂,却未予置评,只改口道:“那就叫田蛟他爹来吧。” 胡管家更加汗颜道:“回太老爷,在找到香香之前,有门徒回来报信,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也跟着出去了。” 祝长龄仰头望天,烈日依旧,他也不闭一下眼睛。好在只看了一眼,他便转头往后,轻声说道:“小贾,要劳烦你了。” 这是第一次,老太爷如此轻声对贾半聪说话,好在香香和胡管家,都十分专注,才勉强听清了。没想到那半聋了几十年的贾半聪,竟丝毫没有犹豫,也是轻声答道:“是,老爷尽管放心。” 贾半聪,从来不叫祝长龄为太老爷,只是以老爷相称。 他也从来不称当前家主祝无庸为老爷,他和道师,从无交集。 “太老爷,请让我带路,我怕贾老伯路不熟。”香香急道。 祝长龄望着少女,面色柔和道:“不急,让小贾先去,你们没有人追得上他。香香,你随我来,等我交代些事,你再带几个家里的门徒壮丁,前去接应就好。” 便在老爷子交代这几句话的功夫,众人才注意到,一直垂首站在轮椅背后的老仆人,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如何离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八章 身后事 祝长龄对胡管家道:“小贾不在,你来帮忙推下车吧。” 然后老爷子转头对姚香香道:“从现在起,你就算祝家的人了,有些事情,需要早做交代。所以,你得随我到祖师堂内的地窖密室去一趟。” 胡管家连忙走到轮椅背后,却没有立即推车,而是对着老人家耳语几句。姚三夫妇和香香,都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却突见祝长龄的脸上,勃然变色,这会是左手往轮椅扶手上重重一拍。 今天可真是祝家破财之日,连老太爷的轮椅,两个扶手都残破变形了。 “不是我开的。到底还有谁,能打开后宅地窖之门。”老太爷气极嚷道,再没避忌姚家三口在场。 祖师堂地窖密室,历来是祝家禁地,就算是当前身为家主的祝无庸,也不曾有机会进入,如今竟然被打开了。 日常祖师堂祭品的更换,清理打扫,只能由胡管家亲自动手,其他下人,是不得进入的。今日胡管家一早收拾祖师堂,便已发现地窖暗门,有被人开过的痕迹。 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敢向老太爷询问,因为他最清楚,祝家上下,除了老太爷,没有人能开此门。但如今老太爷又要去开地窖,这就有点蹊跷了,所以他附耳说了早上的发现。 按理说,若老太爷有东西需要从地窖取出,对家人做什么交代,早上既然下去了,为何不取出来,非要再下一次? 要知道,把轮椅在地窖的阶梯上推上推下,对胡管家而言,不是易事,他甚至没有信心从下面把太老爷推上来。 “太老爷,我知道有个人,人称‘老猫子’的,说是这世间,就没有他开不了的门户;也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香香见两人对答,颇有蹊跷,便插口道。 “你是说街上的李妙?那人是有点独特本事,但祝家门墙,他进不来。”老爷子一脸傲然之色道,“真要是他能进得了这道门户,我便认栽算了,连找他问罪,都有损我祝家威名。” “可是,少爷他……曾跟老猫子学过手艺。据他自己说,已尽得师……那个李妙真传。”香香吞吞吐吐,这关头,本来誓死不能说的事情,也不敢隐瞒了。 “孽畜子……”祝长龄欲要再拍扶手,悬掌半空,看了一眼已经惨不忍睹的轮椅,停住了。 “胡管家,你去安排几个脑子好使,身手灵敏点的门徒,让香香带着进山去吧。”祝长龄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交代道,“香香,无论找没找到少爷,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是,太老爷。”香香连忙应道。 “还有,这里的事,就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 四人人出门之前,太老爷交代了一句;然后独自转着轮椅,进屋去了。 香香和胡管家,对那苍老萧索的背影,微微屈了单膝,便转身出门而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但愿这位老人能够挺住。 ~~~~ 任平生正打算转身回去寻找父亲,刚一回头,便发现父亲任强正往这里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祥兴堂的门徒。 “那边收拾妥当了,我估摸着,这边也应该有人收拾。”父亲说道,“所以让他们两个跟来了。” 祥兴堂,今天已经历了太多的意外,所以眼前大师兄的尸体,对于两位门徒而言,似乎已经不算意外。 有了前面的经验,收拾起现场来,有条不紊。 “现在怎么办?”任平生问道。 任强往左边的巷口看了一眼,说道:“去九井山庄。” 父子二人,走入巷口,穿过村寨。眼前一条大道,横过田地,通往那巍峨坚固的九景山庄门墙。 只不过,两人只走到了一半,就看见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白袍道士,头戴金冠,手持拂尘,迎面信歩行来,颇有神仙之姿。 琅上道师,父子俩当然都是见过的。早在半年前,思安寨迎圣桥塌之后,任平生对此人,还十分惧怕。 不止是他,整个不归山盘地的人,没有人不怕琅上道师。 此一时彼一时,没想到这次,自己会拿着这把生怕被那位道师发现来历的铁剑,直接杀到对方的老巢。 任平生与父亲,都没有停步,继续前行。琅上道师,也只是过了城门前的拱桥,便停在桥头等候。 两大一小,三个人,相对而立。 “你们已经杀了我的侄子?”琅上道师先开口道,面色既无悲哀,也无仇恨之色。 “是的。”任平生道。 对方竟是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少年来应对,祝无庸颇感意外。“就凭你?” “是的。” 祝无庸脸上,有了些悲哀的神色,问道:“祝田丰,难对付不?” 任平生道:“挺好对付的;幻术不错,剑术稀松。” 如此一说,祝无庸终于确定,被自己视为衣钵传人的弟子,是真的被这个半大男孩给杀了。而他旁边,还有个几十年深藏不露的猎人。 他有点后悔先前的托大,哪怕是全盘交由祝田丰处理,自己起码应该留个后手,派个人,摸清对手的底细。 这不怪祝无庸粗心,不归山上,祝家三代,都从无对手,也无人敢惹。 在祝家人眼里,这片盘地上所有的人,都是他家的刀俎之肉。好在祝家一直都很讲道义,只是征交易平安赋,替乡民有偿施法祈福,不时征用一些人家的女子,与道师一起“侍奉神灵”,除此之外,祝家与十里八乡的百姓,秋毫无犯。 更何况,不归山上祝家人入驻之前,各村各寨,争水争田,市集易货,也多有冲突,常有械斗。争斗一起,山民顽劣,往往死伤不少。 平原上自从有了个便是你想斗,都无从使力的祝家,俯瞰众生,高高在上;这一带地方,就已经和平了上百年。 即便是先前有了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前来报信,说了思安寨发现悲天剑之事,他也坚信自己能够轻易对付得了。 悲天剑存世万年,那又如何,万年以来,那剑魔的后裔,就不曾有人得过真正的剑魔传承;还不是被山下的太一道教,跟踩死蚂蚁一样屠戮无数,终致人丁凋零,躲藏在不归山中。 连任家自己人,都想着要主动向太一教示好,献出悲天剑和传承剑道之人了。这样的宗族,还有什么值得警觉的。 “所以,你们现在打算杀我?”祝无庸向任平生问道。 任平生转头看看父亲,说实话,他本人现在,对琅上道师并没有太多兴趣。 既然是淬炼剑心,任平生觉得,今天已经达到目的了。 “是的,”任强道,“不为私仇,也不是什么替天行道。只是今天我对那个寨门外的小女孩说过,此后不会再有祥兴堂和琅上道师。” “我对孩子说过的话,一向算数。”任强补充了一句,接着转头朝向儿子道,“对吧?” 任平生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是,小时候父亲但凡说过要给自己多少鞭子,兑现的时候从来不曾少了。于是他默默点头。 祝无庸倒也干脆,直接转头,对着城墙顶上值岗的门徒喝道:“传我的话,今天我要是杀了眼前这两人,你们,好好给人家收敛下葬。他们家没别人了。万一我祝无庸本事不济,给他们杀了,祥兴堂,也就没了。你们该上哪上哪,别在这混吃等死。九井山庄,不养无头的苍蝇。” 喊完了话,祝无庸转头对父子俩笑道:“再说了,今天万一不敌两位,这九井山庄,就未必还姓祝了。” 任强也笑了笑道:“姓啥都不打紧,其实我们对祥兴堂和琅上道师以外的人,都没兴趣,更何况是这些身外之物。” “很好,很好。”祝无庸缓缓点头道,“万一祝某本事不济,望两位得胜之后,能明察秋毫,无关人等,放他们一条生路。” 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对方深浅,但既然双山五行阵破,内堂嫡传,加上大弟子都已尽墨,算来算去,祥兴堂中,便只有自己可堪一战了。 早做交代,也许能为家人门徒,留得一份善果。 父子二人,本欲微微点头,以示默许。只是动念之际,却感觉脖颈脊背,颇为僵硬,那头,便没有点下去。 一股极冷的气息,平地升起,直贯于两人脊背;以致父子俩整条脊柱,都瞬间僵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祝无庸,已经动手了! 两人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祝无庸手中的拂尘。那拂尘,依然一动未动,道师白衣飘飘,面带微笑。 “不好。”任平生大喊一声,背后的铁剑,已在手中。他挥出无数剑影,笼罩八方。 真正的祝无庸,到底在哪里? 若不是先前有和祝田丰交手的经验,这一下,已经着了暗算。 任强也回过神来,好手段。就方才那一阵冷冽气息,两人心神一滞之间,眼前,其实已经失去了祝无庸的真身。 那手持拂尘,面带微笑的道师,只是对方以极高手段施展的障眼术。 任强手持长剑,却并没有如儿子一样,挥出漫天剑影。两人一动一静,便可由儿子以极大的剑势防御,而自己,则可趁此静心感念,去寻找对方的气息。 然而,猎人的尝试,徒劳无功。 并非祝无庸有多高明的手段,连自身的气息,都收敛得点滴不漏。而是任平生的剑影,声势太盛;所有的生气流转,尽被那强大的剑势,击得粉碎! 所以现在,祝无庸的气息无处不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三十九章 一个谜 父子俩始终未能找出祝无庸真身所在,身处儿子的剑影保护之中,任强干脆就地盘膝坐下,横剑膝前,从腰间抽出竹烟斗,点了袋烟。 他抽了两口,那烟,冒得没天理的大,却又并不容易散去;不一会,父子俩所在的小天地中,都是烟雾弥漫。 任平生的剑势,由疾而缓,变得十分的慢,慢得只是在动,却形不成轨迹。只是剑刃削过烟雾,你才会注意到那铁剑割裂空间的痕迹,触目惊心。 城头上的祝家门徒,开心起来。这父子俩,青天朗日之下,尚且看不见道师的身影,这会自己弄得到处乌烟瘴气,不是找死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候,身在局中的父子二人,却都感觉到,祝无庸的气息,渐渐明晰! 任强口中的烟斗,吸得更恨了,两颊腮帮,一鼓一胀,频率越来越快;就好似他的死敌,已经不是道师祝无庸,而是手中烟斗。 突然两道白光,如流星的长尾,穿破烟雾,一道袭向任平生的项背,一道袭向猎人的后心灵台! 剑光一闪,直扫过任平生的背后,便听到“叮”的一声脆响,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片,跌落在少年的脚后跟。 另一把,跌落在猎人的屁股后面。 只有猎人的青钢剑,才有剑光;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先出剑拦截了袭向儿子的飞刀片。 好在,儿子不但跟他想到了一块,而且铁剑出击,决断异常,也是同时截落了击向父亲的飞刀。 猎人已经收起烟斗,再次出剑。 周围的烟雾,久未散去,被两人缓慢的剑式,撩出缕缕缥缈的烟痕。 奇怪的是,父子俩的剑影,都不再出现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围,而是都往视觉的盲区里招呼。 剑意所及,触到的杀气愈加浓郁。 “切!”任强大喝一声,父子俩几乎又是同时,互相击落了袭向对方的两把飞刀!但这一次,剑势未及收回的任平生,瞳孔突然收缩,死死盯着一个疾如闪电而来的光点! 还有一把飞刀! 这一把,不是偷袭背后,而是出自正面,直击自己的眉心! 三把飞刀衔接紧密,根本不容你有反应的机会。 少年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那一股飞刀割裂肌肤,血腥四溢的气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得住利刃一击。 “剑”,我是个人,血肉之躯,也是把剑,削铁如泥! 生死瞬间,少年心湖明澄,微风不起,水波不纹,整个身心如剑。剑身略偏,时不我与,也仅够略偏;便一触一带,那如电光火石而来的飞刀,拍着颜面,轻轻擦过,只留下淡淡血痕,又飞入烟雾远去。 然而这一偏一带之势,也带出了少年手中的铁剑,由后而前,划了个大弧,其势若破开天地而去…… 剑势极宏大,如排山倒海;剑意却极精微,如巧妇手中针线,落针丝孔之隙。铁剑刮破烟雾,刮破空间,然后,刮破了一人的脖颈大脉,鲜血飞溅。 祝无庸形容委顿,跌坐地上,面如土色,一手紧紧捂住勃颈处鲜血迸溅的伤口。 “你不是道修。”任强走到祝无庸跟前道,“至少,你的看家本领,不是练气士的本领。” 祝无庸惨笑一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的亲传弟子,你都探过底了……一般人,对弟子师父,都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动脉已经切断一半,血流极快,所以祝无庸残喘之余,说话十分吃力。 “你的弟子,只用了幻术,和障眼术,虽然身法极快,却并没有真正的隐匿身形之术。”任强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隐匿之术,却听说过。精通这门术法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出自不系舟盗门;一是出自十二重楼的刺客。” “这两种人,前者,无法见容于太一道教,所以你们家,肯定不是;后者,虽然偶有为道教效力的机会,却深为雇主所不耻,虽然也不可能被道家宗门收为弟子;但如果你家那位祖上,心志足够深沉,隐藏修为,拜入道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一开始发现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十二重楼的?”祝无庸眼睛瞪得很大,他在努力阻止瞳孔的张开和生机的流散——他不甘心。 两百年来,没有人曾发现祝家的隐秘,哪怕是自以为知道实情,前来要挟谈判的任净平。任净平所掌握的“隐秘”,其实只是表象,或者说,是祝家故意散出的迷离线索;以此来满足某些窥私者的好奇心。 有了这些铺垫,真正有实力撬动祝家根底的人,就会自以为足够的知己知彼,并因此而死在对方隐藏了两百余年的杀手锏下。 十二重楼,专门以刺杀为生的一个隐秘组织,没少受雇于太一道教;任家藏身不归山以前,也没少被十二重楼的杀手查探暗杀。所以悲天剑的真正传人,曾以数代人的心血,总结出很多对付十二重楼的经验。 “你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来以身涉险……”垂死之际,祝无庸心湖之中,突然无比明澄。 “不可能,但是,你也没必要知道了。”任强冷冷道。 “将死之人而已,你就不能让我瞑目死去?”祝无庸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烟雾早已完全消散,天地复归于清明,任强看着门楼高耸的九井山庄城头,缓缓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安心去吧,你本乖安心做自己的小皇帝。” 祝无庸听得此语,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满脸惶恐与不甘之色:“假扮……” 他只能吐出这么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眼,一代枭雄,就此倒地死去!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祝家,对于上河寨,对于整座不归山盘地,注定成为一个千古谜团;也或者,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乐于谈及的游侠传说。 “爹,可以了没?”任平生看着父亲,心存疑惑。 任强从门楼高处,收回目光,眼神却变得愈加坚定道:“还不行,咱们,得进去一趟。” “给个说法?”任平生并没表示反对。 “事成之后,行不?”父亲以商量的口气道。 “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的人生,从来不曾和平。 …… 城门已经大开,外堂子弟,四散而去。至于内堂子弟,已经没有了,被祝无庸收为徒弟的本家后辈,本来就不多,凑一个双山五行阵,外加一个嫡传的祝田丰,已经尽墨。 没死的,早先身在战场,也已经没必要急于表明自己,有别于他人的尊贵身份。 所以一路无阻,进入九井山庄的前院,驻足四顾,只发现城头女墙上,挂着三具死尸,仍在滴血。显然是鸟兽散之前,因内讧而死。 一个经营了三代人的小王朝,多少都会有那么几个死忠。 然而眼前,厅堂门口那十几个扎堆涌出,泪眼婆娑的妇人,最令父子两不知如何应对。 妇人们各式年纪,眼看过去,十八到三十八都不缺;衣饰妆容,也是各种妖艳,但都是一种悲戚而恐惧的神情。她们看见猎人父子缓步行来,忙不迭又纷纷乱乱,你拥我挤的退入厅堂之中,四散躲藏逃窜。 只有一个中年妇女,素衣淡妆,脸上并无泪光,却也有恐惧,她依然停留在门口。 妇人慌乱中对任强作了个万福,颤声道:“我知道你们既然能进来,自己就没了谈交易的资格。我是他的原配妻子,育有一子,也就比你这孩子,略大一些;如果可以,请放过我的儿子;妾身任凭处置。” “那就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的儿子。”任强淡淡说道,领着自己的儿子,穿堂过户而去。 二进天井中,空无一人。但此处房屋,比一进楼层更高,门户重重,鳞次栉比。 四面八方,飕飕飕射来几支冷箭;却不见人。寻常箭矢,小菜一碟。 “我们,只是来找祝家算笔帐。”击落冷箭之后,任强喝道,“无意多伤无辜,不想死的,放下手上的东西,自己离开。这一箭,是尽心,我接了,是敬重;再一箭,就是赴死了。” 各处窗户之内,便传出悉悉索索,轻放物品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匆匆而去。强敌当前,大势已去,还能尽心之人,很难能可贵了。 然而进入庭院宽阔,亭台清雅的三进中院,父子俩人,都不觉眉头皱了一皱。 一个壮年武夫,一身劲装,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朴刀,站在三进厅堂门口。 “你能阻得了我们?”任强问道。 “不能。”那壮年武夫道。 “为何不走?” “食君之禄,不能走。” “那就能死了?” “我无家业,忠君之事而死,也没什么不可。”武夫道,神色坚毅。 那武夫,并没有死;朴刀迎面劈来的时候,任平生也没拔剑,只是轻舒猿臂,向前挥出。那武夫身体凌空飞起,被抛出两丈开外,撞在墙上,右手臂骨折断。想要再次舞刀,也应该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任强对儿子如此处置,十分欣赏。 四进院落的格局,与二进类似;却再无死忠的武夫当道。但是此中情势,更令人愁。 一对中年男女,老茧厚重的手上,都是些锄头柴刀之类的物事,显然都是他们用得趁手的东西。另有一个体型臃肿的男子,不停地大袖揩汗,两手空空,也跟那对男女一起,站在厅堂门口。 任强很难明白,一看就是下人的装束,怎地也如此不知死活? 莫非那琅上道师,家里家外,判若两人?但这也很难解释得通,因那些地位更高的门徒武夫,大部分都已树倒猢狲散。 “两位亲家,胡管家,你们到后院候着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厅堂中传出,伴着轮椅转动之声渐近,“若我那捣蛋孙子能够回来,还有赖几位长辈照顾。” 这便算是托孤了。 既然是老祖宗出面,三个下人也没说什么,默默垂泪而去。 老人独自转着轮椅,只能停在走廊上。他看了眼院中不远的猎人父子,目光停留在了任平生背后,那一截污丝缠绕的剑柄上。 “那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祝长龄平静说道,“你也应该知道,如此关系重大的图谋,我那儿子,不可能透露给无关之人。” 老人的言语,让任强有点意外,却也默默点头道:“我信,但你怎么知道,我所为何事?” 老人长叹一声,说道:“让只手遮天的太一道教追杀了数千年,依然能隐忍存活的族裔,必然有他的道理;无论是什么道理,都不是我们小小祝家,可以对付得了的?” “我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先前都有点鬼迷心窍了,只不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老人说完,闭上了双眼,那满脸的沧桑之中,也不知藏的是悲伤,挫败,还是失望。 “都是子孙的护道人,你能理解?”任强道,看向老者的眼神,只有决绝。 “能。”老者答道,“但是,能不能放过他们?还有我的孙子。” “能。”任强也没有犹豫,“你的家业,下人,后辈,我都没有兴趣。” “谢谢,谢谢……”老人喃喃说着,头顶之上,隐隐冒出缕缕轻烟,极难察觉。但任强父子都已看出,他是在以自身修为,将生机散尽。 那老人甚至没问,任强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祝无庸与任净平他们密谋的事。 ~~~~一个谜,是我用了很多年的微信昵称,现在已经不用。写这一章的时候,苦思章名很久,想了好几个名字,都难尽如人意。 后来,就想到了这个曾经的昵称。 故事讲到这里之后,所需心力,跟前面的章节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无论如何费心费神,若能奉上一个个读者喜欢的故事,便是最大的欣慰。 也真心希望各位书友,能将自己的阅读感受,意见和建议,不喜的桥段等,都反馈给我。 当然,也希望各位,别吝啬手中的推荐票,和你书架的一个收藏位。谢谢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章 铁匠铺 任平生并没想到,进了固若金汤的九景山庄城池,事情却是如此出乎意料的顺利。 想着前院那一群梨花带雨的莺莺燕燕,父子俩都不愿再次遇上,直接从后院中跃上墙头,便要翻越城头而去。 “擅闯私宅,杀人害命,就这么走了?”城头上,一个特别洪亮的生音,从身后传来。父子俩顿时都停住了身形。 好在,对方没有偷袭。 能够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人,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任平生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仆人服饰的黑衣老人,就站在眼前十余步之外,垂手不动。 “我们入宅之后,并未杀人。”任平生道。 老者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这帐,怎么算?” “你想算?”任平生问道。 一天之内,经历了这么事,他已经不惧怕强大的对手。 老者干脆双手负后,说道:“我没了主家,就没了生计,当然要算。” 任平生下意识地手握剑柄——今天这把铁剑,用得尤其顺手。但对无关人等,他并不打算先动手。 黑衣老者动了。 他没有武器,只是一拳击出。十几步的距离,一拳打来,没有破风之声。那一拳,直接震碎了一方小天地。 任平生心动,剑动,然而,铁剑甚至不及出鞘。那一拳已经直接击到胸口。任平生的身体,凌空向后飞出三四丈远;他已经听到了自身骨头格格作响的声音。 那一拳,真快,真狠! 换了吞下雅疆妖丹前的任平生,这时候恐怕胸口已经洞穿。 少年跌落在城头上,仰面朝天,胸腹间如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应该早已震得翻了个个儿。 只是他未及平复气息,便翻身而起,一个箭步,又已经抢回原位。 任平生清楚,父亲的躯体,万万经不起这样的一拳。 他铁剑在手,定睛看着十余步外,依然垂手站立的黑衣老者。少年不明白,对方明明已经打了自己一拳,为何身形都没有移位。 见少年居然没有受伤,老者微微“咦”了一声,目光更加阴冷。任平生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却屹立原地,顽强得很。 老者的黑衣,无风微鼓;任平生知道他又将出拳。于是少年的剑,抢先动了。他等的,就是对方蓄势,将出而未出之机。因为这一瞬间,攻防最弱。 所以少年这一剑,极快。心念所至,剑势如虹。 然后,任平生又着了一拳。那击碎一方天地而来的拳头,还是打在胸腹之间。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生平最快的一剑,劈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会儿,自己的身体又已经凌空飞着,比上一次飞得更远。 “跑!”一声断喝,伴着风声在耳边响起,任平生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抓到自己的臂膀。 任强的大手用力一扯;少年凌空飞着的身躯,竟然就着那一扯之势倒转向后。任平生顾不得胸口的剧痛,飘飞中往前送脚,就势往前边地上一点,又凌空跃出数尺,直接翻过墙头箭垛,从一丈多高的城上跌落地面。 任平生感觉着身后的风声,知道父亲已经赶上,二人心生默契,没命地往南疾奔而去。 遇上这种对手,没法打。 两条如飞的身影,奔入街巷,背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渐渐响亮。 “铁匠铺。”任强疾呼一声,任平生心领神会,在街巷中七拐八拐,那身法步法,却只有越来越快。 巷道中,隐隐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来,时断时续;背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也逐渐稀疏起来,但那身形起落,衣带迎风之声,却越来越清晰可闻。 一大一小两人,已经在奋力冲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已爆发出最强的力量,齐聚于双足,一脚一脚地奋力蹬向地面。 铁匠铺敞开的大门,已经在望;门内,那风箱鼓得呼呼作响的炉膛内,炭火熊熊,那是亡命中的父子俩,唯一的指路明灯。 任平生竭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拼命拔步,一步便是近两丈的距离。 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的空间,正在被那道熟悉的拳罡片片击碎。 黑衣老者的身形,已经完全凌空,带着俯冲而下的威势,这一拳,少年无论如何都接不起。 任平生一步蹬出之后,也是身在空中,大喝一声,弓腰前倾,眼望着扑面逼来的地面,他知道只要能够再次脚尖着地,就能一步跃到铁匠铺的门里。 但背后汹涌而来的那道拳罡,不会等他安然落地。 事已不可为之时,最应有所作为。 这是任平生一直以来,刻骨铭心的信念。 未修剑道之时,面对实力悬殊的雅疆,西岭白猿如此,如今背对自己已经能抵受一二的黑衣老者,他更会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任平生想起当初吞下雅疆妖丹之后,自身火府被粗野打开的情形。 人身五府,他不知其他四府,所在何处;便把整个身体,都如同火府一般,松沉,打开;心境之澄,念力之强,已臻至极…… “嘭”——少年的背上,如承受着一座自天砸下的小山。很痛,但他在继续松沉,打开。 身体随哪一砸之势,加速跌落地面;松沉,屈膝,弹起,如同皮球,整个精瘦的身形,就直直弹进了铁匠铺的大门之内。 这一路并未受到袭击的任强,与黑衣老者一前一后,也都如飞冲入了铁匠铺中。 骨肉连心,任强直接冲到了倒在地上的任平生身边,却见这小子并没吭声,已经在挣扎着要爬起来。 猎人旋即转身,手握青钢宝剑,面对黑衣老者,全神戒备。 黑衣老者仍是站在十余步外,靠近门口,垂手而立。 “很好,很好。能吃我三拳不死的人,已经不多了。”黑衣老者叹口气道。那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却捏得格格作响。 “敢在我的铺子出拳的人,还能活着出去,那才叫好。”一个炸雷似的声音,震得三人耳膜嗡鸣不已。 袁大锤,一个须发如戟的粗豪汉子,已经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三人立身之处走来。 “你要不要试试?”袁大锤戟须一扬,转脸对黑衣老者喝道。 不归山上,没有人见过袁大锤打架;他会让所有进入铁匠铺的人,知道这里的规矩:闹事者死,打架者死。 规矩很简单,所以每个进来的人都懂得遵守。也正因如此,没有人知道袁大锤,到底会不会打架。 黑衣老者不语,双眸之中,却渐渐有一股火焰燃起。说实话,他想试试。 再看那须发如戟的粗豪铁匠,眼神淡漠,脸色黝黑,依然毫无表情。 整座屋子之内,没有任何杀气。哪怕黑衣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已经十分浓郁,一旦发出,就直接消弭于无形,点滴不存。 也许是铁匠铺火气太盛,根本就容不下杀气戾气。 袁大锤看了眼跃跃欲试的黑衣老者,没再言语,转身走向铁砧,继续打铁。 叮叮的打铁声,有节奏地响起。 学徒拉风箱,师傅出小锤,徒弟抡大锤;百年如此。 任平生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勉强站立,只是仍双手拄膝,喘气不已。 任强手持铁剑,护在儿子身前。猎人知道,这一战,会决生死。 黑衣老者没有动,只是一身衣裳,再次无风自鼓。 “贾师傅。”一片沉重气象的屋内,突然传来十分清朗的少年呼叫声,令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的三人,竟都吓了一跳。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锦衣凌乱,手持一根紫色木杖,走进铺子。 少年显然哭过了,泪痕未干。他手中那根紫色木杖,十分神奇,杖身有灵光熠熠流转;一旦出现,便令整个闷热异常的屋内,顿生一片清凉。 “嗯”,黑衣老者无意地应着,仍然虎视眈眈看着严阵以待的猎人,没有转头。 “胡管家说了,爷爷仓促留了遗书,墨迹未干,说是请贾师傅主持祝家大局,另外要求我们……报仇的事,留给我。”那锦衣少年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嗯”,黑衣老者的脸色,略微缓和了点;紧握的双拳放开,他自己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铁砧那边传来的叮叮声,一声声都入在这边对峙的三人耳中,打在心上。尽管铁匠袁大锤,再没有看过来一眼,但越是这样,越教人不得轻松。 黑衣老者贾半聪,差点就成了不归山上,第一个触犯铁匠铺规矩的人。他最不轻松。 “你是杀我爹的那个人?”就在任强心思松懈,正庆幸躲过一劫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少年声气,不依不饶地问道。 “是的。”他垂下手中的青钢剑。 任平生这时,已经直起身来。黑衣老者看着他,十分辣眼睛。这样一个弱质少年,受了他三拳,不死已经很没天理了。 “琅上道师是我杀的。”任平生傲然说道。 他不觉得这种事情,需要父亲顶着,尤其是面对这种年纪的锦衣少年。 “杀得好。”那锦衣少年,冷不丁冒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句应对,“但是你我之间,这仇,我记下了。我叫祝田蛟;你叫什么?” “思安寨,任平生。” 锦衣少年祝田蛟,没再说话,和贾半聪老人一起出了打铁铺。 “老爷的遗书,真是那样说的?”路上,贾半聪问那泪痕未干的少年道。 祝田蛟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是。爷爷说……祝家之难,另有隐情,不准我们报仇。” 贾半聪眼望九井山庄的方向,“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不妨说说,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爷爷了。”祝田蛟道。“贾师傅,爷爷不在了,你能留在家里吗?” 贾半聪默默望了眼这个本应还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点了点头。 “那我能拜你为师吗?”祝田蛟看着老人,眼神热切。 “你不是不喜欢学武,也不喜欢修道吗?”贾半聪诧异道。 “但是,我以后得保护我娘,还有香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一章 对着苍穹,竖起一根中指 铁匠铺中,只剩下枯燥了百年的叮叮打铁声。任平生与父亲,在铁砧旁边看着,直到那铁砧上的刀胚,有红变黑,再次投进火炉之中。 又挥了一阵锤子的青年徒弟,满头大汗。但点小锤子的袁大锤,滴汗不渗,呼吸绵长。 “你还有什么事?”袁大锤对猎人问道,那声音,依然跟吆喝差不多。 在这大汉跟前,一整天都杀伐果断的猎人,竟有点拘谨,“想请袁师傅打一把剑,就仿我儿子的这把铁剑。” 袁大锤大手一伸,“拿来。” 任平生铁剑出鞘,把缠了丝网的剑柄递过去,便发现这老铁匠的手,居然没有一块老茧;果然是当师傅的。 袁大锤接过铁剑,在双眼前横过来直过去,细细端详着,看了好久。 先前打着的刀胚,在炉膛中又已经红透。青年徒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仍不敢打搅全神贯注的师傅。 “要仿这剑,不光是价钱不便宜的问题。”袁大锤的口气,稍稍轻了一些。 青年徒弟瞬间冒了满脸的黑线,师傅诶,就这么点活儿,厚道一会吧;好歹,那父子俩也不像是那些有钱的人家。练功保命的剑,都寒碜成这副德行了…… 没想到那根本不似有钱人家的猎人,竟也毫不犹豫,“只要师傅能做,要什么只管说就是。” 袁大锤把剑递回任平生手中。少年感觉有异,不由得又掂了掂手感,竟好似轻了些,而且绝不是错觉的那种轻! 任平生左右看看,见铺子墙上挂着把老称,连忙摘下,把铁剑称了称;二十四斤十二两,没变。他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被打得不轻,手感都不同了。 “这活,我自己干不了。木酋,不了解这把剑,帮不上。”袁大锤指了指正独自心思不宁的青年徒弟说道。 这个自小在铁匠铺长大的青年徒弟,叫陈木酋。 不曾想那个看着就长得像冤大头的猎人,想也没想,“这把剑,我儿子最了解,若留他在这,却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陈木酋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就差没当场跳脚不已。 袁大锤一把夺过陈木酋手中的大锤,递到任平生手中,“使出吃奶的劲儿,抡两锤看看。” 或许是怕少年听不清楚,袁大锤把“吃奶的劲儿”吐字特别重。 任平生掂了掂分量,心里有数,仰头问道,“万一砸烂东西,咋办?” “不用你赔。” “好的”。 他缓缓抡起铁锤,往铁砧上砸去,毫无气势可言。 只听得叮叮当当一连串爆响,一抡之下,那铁锤也不知铁砧上砸了多少次。但在常人眼中看来,便只见铁锤在砧面上,一触即弹,一锤而已。 袁大锤面无表情;陈木酋目瞪口呆,那叮当击打的声音,他当然听得出有多大力道。任平生更加惊诧不已,这是什么锤子,什么铁砧? 他知道自己这一锤之力,寻常钢铁,就算不被砸碎,起码也要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无论是铁砧,还是手中铁锤,都毫无变化,表面还是一般的黝黑光滑。 袁大锤只是点了点头,粗声粗气道,“可以。但要学我袁大锤的技艺,有个规矩必须要守;我的东西,只传徒弟。” 青年徒弟情不自禁,挥手就往自己的额头拍了重重一掌:师傅诶,我一个孤儿也就罢,了反正无家无业,这辈子服侍师傅也没关系;就为了那样一把破剑,你这是明抢人家的儿子,做个免费的劳力,于心何忍啊! “死蚊子,居然没拍着。”陈木酋口中嘟哝了句。 任平生犹豫不已,看向父亲。 猎人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冤大头,“只要袁师傅肯收,让小儿拜入门下,那也是他的福分。总不成一辈子跟着我在山里悠转,也没个出头之日。” 袁大锤转脸看着少年,大眼一瞪,“这可是你自个儿的事,愿不愿意,自己说话。” 任平生点点头,“一切凭师傅吩咐。” “那人和剑,就都留这了。学艺多久,只凭天赋缘分,但从明日起,做三年工,抵一把仿剑的钱。” 袁大锤对青年徒弟使了个眼色,“你先带这个师弟,熟悉一下铺子里的活儿,顺便收拾个床铺。拜师礼,也是明天上工的时候,顺带办了。” 陈木酋拍拍少年并不雄厚的肩膀,另一只手,竖了个大拇指,“小师弟,好眼光,好气魄,像咱们师傅这样的好师傅,你在这整个不归山上,打两盏灯笼,都未必找得到。” “不是未必,是铁定找不到。”陈木酋感觉自己的言语,有些缺漏,于是补充了句。 结果“卜”的一下,青年徒弟脑壳上,挨了师傅一击重重的板栗。 “花花肠子,阴阳怪气。”袁大锤毫不客气地赠了陈木酋八字评语。 猎人瞬间觉得,这里好像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对袁大锤拱手作揖,告辞而去。临别前,也没忘记交代一句儿子,闲暇时,别忘了多去天堂岭,找大白练剑。 袁大锤独自走出铺子,来到门外,直至此时,他才用双手揉了揉发酸的脸颊,以免那张自己已经管不住的大嘴,笑得太开了。 然后他带着笑意,仰头望天,对着已经略带些日夕金光的湛蓝苍穹,竖起一根中指。 ~~~~我发誓,自从开始写书以来,从来没发过这么短的章节。但这一章,真的就只能写到这了。大不了,晚上再更一张。 各位书友,码字不易,生活艰难,推荐票啊什么的,多多益善啊。多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二章 天河剑道馆 猎人独自回到思安寨,这会儿不归山上,但凡有人的地方,都已经传遍了他父子俩勇挑祥兴堂的传说。 故事讲得最为眉飞色舞,动人心魄的时候,往往都会口风一转,冒出个身穿黑衣的祝家老仆,功夫盖世,无人能敌,撵着猎人父子俩追了好几条街。 那脚下踩起的烟尘,笼罩得整座上河寨,看不见人! 更有甚者,把那黑衣老仆,描述的豹头环眼,须发如戟,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也不知说的是黑衣老仆,还是袁大锤,或者是来自多少重地狱的恶鬼。 说者长叹,听者唏嘘。 故事都大快人心,但祝家还有少主,加上个无敌的黑衣老仆,不免让人既满怀期待,又忧心忡忡,不知道后续还会有什么样的惊天动地,血腥杀戮。 总之,在思安寨中,猎人任强,就成了传说一般的英雄人物。能把祥兴堂直接挑翻的人,同村同族,不赶紧来拜个山头,那明显是自找的不得安生。 所以这段时日,猎人家那从来人气不旺的土墙茅屋,变得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好一幅邻里和睦,名门望族的气象。 就是那屋子,破旧得太过寒碜了点。 两年来怪事连连,人心惶惶的思安寨,突然间有了英雄,就人人都有了时来运转,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有两个人,加倍的终日惶惶,度日如年。 那就是早上刚刚跟琅上道师达成交易意向,日暮就得到了祥兴堂覆灭噩耗的任净平和任净丘二人。 只不过,二人坐立不安,诚惶诚恐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先是任净平进山打柴,一不小心坠落山崖,整个人跌成了一堆肉泥。 后来任净丘一场大醉之后,与冯氏姐妹花小妾强行办事,第二天被发现猝死在床上。吓的两位爱妾,半月茶饭不思,形容憔悴。 更不幸的是,那一对冯氏姐妹花,就此被任净丘的三位正妻,视为妖邪女子,轮番欺侮之后,终于赶出家门。 冯氏姐妹不名一文,流落到上河寨,好在遇上阮金花和阮金莲姐妹,同病相怜,收留了她们。 两个原本活生生的人,接连出事,却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所以一寨族人,没太多感觉。倒是行知学堂的任重山,疑虑重重,总觉得二人之死,必有蹊跷。 毕竟,有些他至今仍问心有愧的事情,是和那两个死人共谋的。好在那几天,猎人天天都在思安寨中忙活,不但要应对变得十分热情的街坊邻里,还要恶补田地里落下的各种活计。 每天都活着所有人的视野中,那两人的死,明显不可能是他做的手脚。 想到此节,任重山稍稍松了口气。 他也曾暗地里到上河寨中打探,任平生自从拜入铁匠铺为徒,也从没有离开过上河寨,甚至根本就没离开过铁匠铺。 这一下,任重山总算完全放下心来。 这一日晚间,老族长任净芳和任重山父子二人,来到猎人家中,说是有事相商。 不出任强所料,其实所谓有事,不过都是任重山的事,之所以要老族长一起出面,主要还是这位学堂夫子,面对猎人时的那份尴尬,还是不容易释怀。 任重山的左臂,已经恢复完好,不但动作无碍,劲力敏捷,丝毫不减往常。 和老族长寒暄几句,终于还是任重山开口道:“任强兄,我也听父亲说过,你的剑道,才是真正的任家正统传承;所以,我今天来,也是想请你出任行知学堂的剑道教习。” “和平生侄子一场问剑,才知道天下之大,自己那点剑道修为,实在不值一提。所以,这也是为任家一族的年轻后辈,希望强哥不要推辞。” 任强对任重山,既无好感,却也说不出厌恶。只不过以己一世贫贱之身,要去出任那庭院深广的学堂出任教习,还是感觉很不自然。 “我的剑道,说白了也是任家剑道。只是传承之法,相当苛刻,所以族中,只有一家一户,以非常手段代代相授。即使如此,到我为止,每一代也都只是仅能做到踏入门槛;境界极低。” “对于寻常子弟,我能传授的,只能是剑心的淬炼,临敌之精要,然后略微涉猎剑意的修炼。然而这些,只能是任家剑道的基础功法,远未得窥剑道之门。” 任重山道:“即便如此,也要比我们目前教习的世俗剑法,要精深不少是不?” 任强微微点头,“说句不客气的话,剑法与剑道,本就不在同一个境界层次上。” 曾经的第一剑客任重山,并不以为忤,直接道:“那么学堂今后,上午是任强兄的剑道教习;下午,是我的文理课程。至于教师酬劳,你我一样。你看如何?” 任强摇了摇头,“学堂这样的高深庭院,我自己就呆不习惯;心境不澄,如何教人淬炼剑心?各人自有不同造化境遇;夫子的好意,心领了。” 任重山欲再言语,却被一旁的老父亲摇手示意阻止了。 任净芳目光慈和,望向猎人道:“论辈分,你也是我的子侄辈;便称你一声大侄子吧。听说平生去了铁匠铺当学徒,做的也是白打工的活儿。但万一三两年内,他终究要下山而去,筋骨稚嫩,却要独自去闯那一番广袤天地,险恶江湖。” 任净芳语重心长,“大侄子,你我虽没去过山下,却也想象得到;没钱寸步难行啊。再说了,即便学堂那边,你无法适应,不如就自己设馆收徒,自立门户如何?好歹,把这一身本事流传出去,于人于己,都裨益匪浅。” 任强闻言,心有所感,却自知家徒四壁,连把像样的剑都欠奉。只得苦笑一声,“族长所言极是,容我斟酌斟酌。” 任重山倒是福至心灵,从腰间摘下一把长剑,放到桌上,“任强兄,我向平生侄子问剑;本就失了长幼之序。一场问剑下来,还一败涂地。也好在平生侄子剑下留情,得以保住一条贱命。至于这把剑,权当谢礼,请代平生贤侄收下。” 任重山接着拱手一礼,“至于续臂治伤之恩,容后再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任强便要拒绝,也找不着接口;只好默默接过那把长剑,道了声谢。 ~~~~ 第二日天微亮时,任强本已忘却开馆授徒之事,背了锄头,打算到自家田里忙活。猎人刚一出门,便看见迷蒙晨光中,跑出一个少年,跟儿子任平生一般年纪,身材却还要瘦小几分。 那孩子,穿了一件过大的衣裳,那衣裳样式,分不清男装女装。穷人家孩子的服装,就爱做成这个样子。姐姐穿了,搞不好接盘的,就是个弟弟。 寨中姐姐最多的孩子,叫芽崽,上有六个姐姐,父母一直生到第七个,才迎来这么个宝贝儿子。 据说是为了能平安顺利长大,不能起太好的名字。 任平生与芽崽,虽然以前也甚少交集,但寨中少年,也就他们两个,比较受人欺负;所以彼此之间,倒是观感最顺眼。 猎人看见芽崽那宽大衣裳招招摇摇的,笔直往自己跑来,便停下脚步,且看这娃儿,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任强叔,听说你要开馆教剑术?”芽崽跑到猎人跟前,喘着气问道。 “额……”猎人有点不知所措,这消息,是不是传的太快了点? 芽崽见猎人如此,以为默认,连忙竹筒倒豆子:“任强叔啊,你也知道的;咱家跟你家,一般的富裕。学堂那边的学费,我是交不起;你可千万别嫌弃啊,我芽崽干活可是吧好手。你教剑落下的活,我去帮你补上。这就算交学费了,你看行不?” “哦。”猎人挠了挠头,不知如何应对。 芽崽见他不置可否,急了,“就算我力气小些,补不上的活,回去一说,起码能拉出几个姐姐一起帮忙。还,任强兄以正式开馆收徒。能者为师,望师傅不嫌我们几个,资质愚鲁。” 任强恍然大悟,一出好戏,敢情若不是他任重山,就必然是老族长在背后推波助澜之功。 任重山却没等他出言质问,继续道:“听芽崽说,师傅还没想好剑馆的名字;其他诸如学费,师门规矩之类,都未有成规了。因学堂下月起,即取消剑道课程。学生若要继续学剑的,让他们按学堂标准,转投师傅门下如何?” 任强正待回话,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早已焦急万分的芽崽,终于揪着了说话的机会,“师傅,虽然我年纪最小,他们可是都承认了,我这个二师哥的身份。” “好吧……” 一个月后,思安寨天河剑道管正式挂牌开馆;行知学堂剑道课程,随之停课。 所谓挂牌,其实就是一幅女弟子庭妤亲手织就的素色棉布;由任净丘老族长执笔写下“天河剑道馆”几个大字,悬于猎人家屋檐之下。 天河这个名字,倒是任强亲自起的。传说剑道之最高境界,一剑递出,便是一番天河倒挂,天穹破裂的景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三章 我陈木酋,终非池中物也 袁大锤的铁匠铺里,任平生每日只是跟着师兄和师傅,抡锤叠钢打胚。很多时候,都是哥儿俩在铁砧前叮叮当当,师傅则坐得远远的,就着一碟花生米慢慢喝酒。 胚子打好了,才轮到师傅出码。成形,铲锉,研磨,淬火烧刃这一类的精细活,还轮不到任平生插手,只能在一旁看着。 对于研磨,他看得尤其仔细。那把铁剑,还锈迹斑斑的,那配得起我任平生单挑第一剑客,绝杀琅上道师的英雄形象。 就这么抡了快三个月的大锤,转眼已经入冬,少年也将踏入自己人生的第十二个年头。可是在铁匠铺中,还是什么都没学到。父亲的仿剑,也还丝毫没有要动工的蛛丝马迹。 看得久了,任平生就打算开始磨自己的铁剑。师傅做研磨的时候,他另外搬了快砂面较粗的磨剑石,在一旁照着磨。结果冷不丁挨了师傅一记板栗,脑壳子疼了半天。 “路都还没走稳,就想学跑。”袁大锤嘟嘟囔囔地扔过来一句。 既然不能做,他只好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看着。少年心性,毕竟无法沉闷太久。 “师傅,你说这磨剑而已,我估摸着这几个月下来,起码十二道研磨,能应付过来了,咋还不能磨我这把旧铁剑啊?” 陈木酋连忙抚了抚自己的脑壳,悄悄走远点。师弟这会,肯定又少不了一记板栗;我都替他觉得疼啊。 没想到袁大锤倒是破天荒地没有出手,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十二道,哪怕是二十道研磨,又如何;磨出来的,不过是把寻常利器。剑有三种,利器,宝器,神器。” “按部就班,慢工细活,能磨出利器;江湖武夫侠客的刀剑,你可以这般磨;孜孜以求,昏昏以事,赋予心神灵感,能炼出宝器;山上剑修,剑道高手的剑,便不过如此;蕴天地之气,挟天地之威,炼天地之魂,此为神器。” 任平生瞪大双眼,“师傅,那我这把铁剑,能炼成那一种?” 袁大锤低头继续干活,“随缘吧,看你今后的心性机缘了。品物流形,各正性命。物成于工,各秉其性。你既跟了我学打铁,那么一锤锤打在铁上,就要细细感知,那铁的物性。” “知物性,才能尽物用。实际上,这也仅仅是很初步的东西。所谓各正性命,除了性,还有命;或者说,于物而言,还有灵。这灵,却不是一块死铁,自身带来的;而是你作为打铁之人,锤砧之间,定形之际,还有一铲一锉,一研一磨之时,能细细感念天机玄妙,山水灵气,人心念力;令你手中的剑条,成于期间,游刃有余,浑然天成……” 任平生听得悠然神往,默默谨记冥想。师兄陈木酋,捂着发胀的脑袋,想走开,又不敢走开。 在陈木酋的记忆中,师傅教打铁,就从没说过这种糊弄人听不懂的话语。他更加确信小师弟是被坑到姥姥家了,若不是师傅自己都心里发虚,岂能挖空心思去想出这么多糊话来。 “师傅,我爹的仿剑,咱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啊?”袁大锤一旦停下,任平生又开始问道。 “冬至。” “哦,为啥要等冬至?到冬至,我十二岁了。” “因为冬至,是一年之中极阴之日,也是一阳始生之时;万物枯荣,至此轮回;这时候生机蒙昧,最适合去取你这把剑的材料。” “取这把剑的材料,为什么要生机蒙昧的时候?” “因为,这把剑的铁,成于天地未开,阴阳未分之时;乾坤一炁,尽蕴其中。所谓仿剑,虽无法求得十全十美,起码也得有几分形似。” 任平生感觉难以置信,一把残剑,咋你们个个都说得那么玄乎,欺负我小孩子不懂事呢。 “师傅……” “又咋滴了?” “……你没坑我爹吧?” 结果脑壳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记板栗。只不过这一下,袁大锤倒是瞥了他两眼,那目光中充满狐疑:这小子,自己拿的是把什么样的剑,敢情还都蒙在鼓里啊。 “师傅您先忙,要不我和小师弟买菜去吧。省得他不懂事,老妨碍您做事。”陈木酋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手救小师弟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滚,你自己去。他就在这看着我磨剑;漏了一眼,赏一颗板栗。” 陈木酋只好默默走开,看了那蠢货师弟一眼,满脸怜悯之色。 也难怪,这段时间,先是思安寨那边的英雄猎人,开了家天河剑道馆;后有九井山庄,改为武馆,馆主正是那猎人的死对头贾半聪。 祝家一脉,只剩下小少爷祝田蛟,其母辛氏,胡管家,长工老王头和姚三一家三口。人丁寥落,举家搬到了思安寨街上的祝家老宅之中。 祝无庸生前的其他十七房妻妾,都分了或多或少的田产屋宅,自立门户去了。 祝家老宅,虽然仍不失为一般富贵人家的宅院,但与一座城池搬的九井山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祝田蛟既拜贾半聪为师,就让出了九井山庄,为师父开了间武馆。武馆的名字,就叫“强大武馆”。 就武馆起名一事,祝田蛟虽然胸中文墨有限,也有点忍不住要给师父一些建言的。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算了吧,武夫心性,也许率真一点,也不是坏事。 四邻八乡,不断有家底殷实的门户,或将自家少年送到强大武馆习武,或送往思安寨天河剑道馆,跟猎人学剑。 剑馆和武馆的风头,一时各擅胜场,不相上下。虽然武夫与剑客那一战,是武夫追着剑客打。但人都不是瞎子,武夫是六十多岁的武夫,早已武道登顶;而剑客,却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剑客,就能几乎凭一把破剑挑了整个祥兴堂。 当时他的父亲,也只是帮着查漏补缺而已。猎人能教出这样一个儿子,他所修的剑道,当然也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强大武馆也就罢了,本来就庭院广阔,广纳门徒,没什么问题。但天河剑道馆的规模,却是远远不如,教剑的地方,就是猎人家那破房子门前的空地。学生一多,地方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如此一来,铁匠铺中的刀剑订单,则足足排满了三年的工期。练剑学武,都需要刀剑啊。 陈木酋跟了师父十几年,从没见过铺子如此财源广进,每天出街买菜的气质派头,都提升不少。 只是师父好像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每每忙的心烦,就拿徒弟出气。 自从没了祥兴堂坐镇其中,整个上河寨市集,这几个月来也是乱得一塌糊涂。各路易货乡民,挑担小贩,到处争抢地盘;为了争个街边摊位大打出手,继而演变成村寨之间的负气械斗,也是常有的事。 局势纷乱,搅得上河寨的原住民,特别是有临街商铺的屋主,日夕难安,生意难做,苦不堪言。 最后,临街屋主们自发聚集起来,准备商议成立乡正衙门,重建上河寨商贸秩序之事。既然是屋主公议,就少不了祝家的参与。虽然祝家如今没落,但坐拥临街十三家铺子,依然是寨中的第一大商户。 上河寨的小商户,都想改变目前纷乱的局面,却又都不希望仍是由祝家坐大,控制集贸。 但无论如何,公议聚会,还是如期举办了;除了邀请祝家,强大武馆一起出席,小商户们还留了个心眼,邀请任平生作为嘉宾列席。即便无法掣肘强大的祝家,起码也能多一份制衡的力量。 让一个半大少年作为嘉宾,出席这样的正式聚会,在不归山上,前无古人。 出人意料的是,当晚聚会,不但任平生来了,他的师父袁大锤也破天荒地来了会场。 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祥兴堂时期,铁匠铺也从来不缴平安赋。祥兴堂,也从来没人去惹过袁大锤。在琅上道师的治下,袁大锤是整个不归山上唯一的异类。 会场就设在九井山庄之中,也只有那地方,可以容得下这么多人。姚姓是上河寨的第一大姓,所以这次聚会,便由姚氏族老姚树青主持。 上河寨中,百余家商户;各有各的利益和诉求,而在设置里正,维护商贸秩序一事上,竟都出奇的配合。 自始至终,不但祝家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连袁大锤也当场表态;只要乡正衙门按规矩行事,所纳赋税,不入一家一户的私库,铁匠铺该缴多少,一个铜钱都不会少。 然后就是当场选出初任乡正大人。只是这一节,众说纷纭,始终难以定夺。其实大家心目中,都有同一个人选,就是铁匠铺的袁大锤。可惜袁大锤坚辞不肯;最后,大家退而求其次,推举陈木酋作为乡正人选。 背后有靠山,再不济也没人敢欺负。 害得任平生一路疾奔,回铁匠铺把云里雾里的师兄拽到了会场。一听说自己要选自己当整座不归山上最大的官儿,陈木酋笑得合不拢嘴;样子极其欠揍。 我陈木酋,终非池中物也! 有了乡正,自然还要选赋差;只不过,那就是乡正大人自己该操心的事了。祝家目前的大当家辛氏夫人,倒是豪阔得很,直接捐出了闲置的一处二进老宅,作为乡正衙门的府邸。 那老宅门墙坚固,厅堂宽阔,十六正房加上十二厢房;规模不大不小,作为乡正衙门再合适不过。 乡正衙门所征赋税,也由原来祥兴堂定下的货值两成,改为货值的半成。即便如此,衙门的收入,除了维持日常运行,支付官差酬劳之外,还能剩出一大笔来。 为此,新官上任的陈木酋,提议设立公办学堂,让上河寨中的贫困子弟,可免费入学。其实,学堂一旦设立,只闲暇时跟师傅学了几年识字的陈木酋本人,就会成为第一个学生。 除了学堂,乡正衙门还要负责街道打扫,村场清洁等杂务。 一月之后,上河寨的民风景致,物贸市集,一片繁华清新气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四章 自己挨的拳,自己揍回去 如今上河寨中人人乐道的两处地方,一是成立不久的乡正衙门。陈木酋新官上任之后,把商贸村容,打理得井井有条。贸易繁荣,商人村夫,就慢慢地都能攒出些余钱来。 所以,另一处地方,却是花钱的好去处,那就是阮金花阮金莲姐妹俩的精舍小院。 自从琅上道师身死,祥兴堂树倒猢狲散之后,姐妹花没了豢养的金主,就为今后的生计发愁起来;加上过惯了花间月下的风流日子,如今门庭冷落,闲居寂寞;身体内心,都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姐妹俩于是在门头上重新挂起灯笼,做起了旧时营生。 如今的金花金莲,不仅自己出来服侍客人;还把原来被任净丘家扫地出门的小妾冯氏姐妹,和好好调教了一番,后者很快也成了一对让各路恩客趋之若鹜的名花璧人。 只不过相比起来,还是功夫老到的阮氏姐妹,生意更好。更何况,对于这些风月场销金买笑的男人而已,还另有一番古怪心思。 让历来不可一世的不归山霸主的女人,臣服于自己的胯下,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 一旦兴旺起来,阮氏姐妹又租了隔壁的一家小院,在四邻八乡,招揽了好几个富有天份的狂花浪蝶,一座“羞花院”就初具规模了。 也不知是惦念旧时家乡,还是缅怀往昔良人,冯氏姐妹,对来自思安寨的铁匠铺小徒弟尤其眷顾。如今小徒弟的师兄当了乡正,往往无暇照顾师傅师弟,冯氏姐妹每天买菜籴米,都会余出一份,给铁匠铺的小徒弟送去。 只不过,袁大锤不习惯白拿别人的东西,所以每次任平生一手接过她们的馈赠,另一手就会把师傅给的铜钱,递到两位大姐手中,不容对方推辞。 如此一来,任平生在这偌大的上河寨中,除了师傅师兄,又多了两位十分亲近的大姐。烟花浮萍之地,本就招引是非。然而一旦冯氏姐妹和铁匠铺的关系变得众所周知,羞花院中,竟从无恩客反目,泼妇上门的棘手事件。 乡正大人但凡有点余暇,也是一头扎进铁匠铺中,一则是小师弟还不熟手,需要他经常和师傅搭帮;二则,他这个大师兄不在,这蠢货小师弟,又不知要多挨多少师傅的板栗,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有一次,目睹小师弟挨了一记重重的板栗之后,大师兄扯完嘴角,表情平复如常,就忽然想到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妙不可言的好点子。这点子一旦实现,不但师傅必然会变得心性大好,师徒俩的日常起居,也都不需要他这个大师兄再来劳心劳力了。 于是陈木酋兴冲冲跟师傅说道:“师傅诶,我突然有个好想法,跟你说道说道,你要是同意了,保管不但这铁匠铺要财源滚滚,你和小师弟的日子,也少不了要蒸蒸日上,舒坦的很。” “有屁快放。” 陈木酋也习惯了,师傅不会因为自己当了乡正大人,在言语上就多给几分面子,“您看那冯氏姐妹,生的那么水灵灵的一对璧人,虽然生活所迫,沦落风尘了;却还是一天到晚往咱铁匠铺里跑,帮咱们买菜籴米,比一般婆娘照顾自己的丈夫儿子还细致。” “师傅,你也是好几十年的老光棍了,要不……” 话没说完,陈木酋的脑壳,挨了一记重得前无古人的板栗,头皮上立马就鼓起一个大大的肿包来。 乡正大人狼狈不已,抱头鼠窜。 其实陈木酋常看见小师弟挨师父责打,对于这段时间的任平生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在外面某个地方,他每天要挨的揍,不知比这要重了多少倍;只是,他从没跟师傅和师兄说过…… 他不说,是个人习惯问题,自己挨的拳,就自己揍回去,绝不向大人诉苦。 铁匠铺每天是巳时上工,本来就不早了;可自从大师兄出任乡正之后,师傅袁大锤也变得慵懒了许多,每日又推迟了半个时辰起床。 倒是任平生习惯了早起,每日寅卯之交,黎明天色最暗的时分就已起床。起初那段时日,他会背了铁剑,不时跑一两趟西岭的白猿洞,去找白猿练剑。 只不过天堂岭太远,饶是他如今行走如飞,有一日千里之疾,要赶在开工之前回到铁匠铺,每次也就只能对大白出一两剑而已。 所以后来,他让白猿每月四次,到南山丘陵之中,早上让自己喂剑。从上河寨到南山丘陵,那距离就近了。平常乡民徒步,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对于任平生,片刻即至。 从此,他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在南山练剑。而在铁匠铺中,日常坐卧行走,挥锤打铁,都是剑意。 悲天剑十八式中,天怒,天恨,天惊,天泣,天荒五式的剑意,都已经体会颇深。 所以跟大白练了两个月之后,任平生就让它不要再来了。大白郁闷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天荒一式的剑意,任平生始终觉得意犹未尽;接下来的天长,天涯,天垂三式,虽然剑意各异,其气韵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他急需找一处应景之地,细细体会。 所以最近一月,任平生每天早上,都不会止步于南山丘陵,而是直接越过山岭,攀上雪山高崖,在一处崖坪的万年冰雪上练剑。 雄峰雪岭,天地苍莽。在此处练剑,剑意尤其精纯。 雪山上,生机孱弱,生气下沉,整一个鸟雀绝迹,禽兽无踪的荒凉之地。无论对于平常武夫还是山上修士而言,都不可能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修炼。 所以任平生从来不会担心,这地方有人打扰。然而最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了。 这一天任平生练完剑,看看日影位置,时候还早,正打算再练一会。刚刚手握剑柄,他突然停住,全身静止。 在这个生机薄弱,杀气浓郁之地,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极强的生气,来自身后。这种无声无息,倏忽出现的感觉,太熟悉了;上一次,是在九井山庄的城头上。 任平生知道,这时候自己的反应快慢,全无意义;于是松开剑柄,缓缓转过身来。 黑衣老者贾半聪,依然是一身黑衣,只不过换成了武夫劲装,再不是当初那一袭仆人装束。他身形挺直地站在十余步之外,雪山凛冽的狂风吹扫,只见衣袂猎猎,而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蛟少爷既然说了,把你留给他,我就一定让你活着。哪怕别人想杀你,也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贾半聪的声音,冷硬得像铁匠铺里的一坨生铁。 “但是,你的剑心淬炼,已经很强了。我怕蛟少爷撵不上,所以我来,只要打碎你的一颗剑心即可。一次不成,就两次;一月不成,就一年。别想躲,躲到那,我打到那。除非,你永远躲在铁匠铺那乌龟壳子里不出来。” “我看不出你师傅袁大锤的深浅,看不出深浅的人,就不能惹。所以,你也是有办法的。去跟师傅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日夜护着。如此一来,我也就没办法了,其实也不用打了;因为你的一颗剑心,自己就碎了。” 老人说完,面带笑意,那布满沧桑的脸上,竟然笑出了一片阳光灿烂。 他笑得正惬意时,却发现前方的少年,竟然出剑了,毫无先兆,疾如电光! 这小子,剑道进境,当真是势如破竹;任其过得一年半载,祝田蛟别说撵上,恐怕连背影都难看到了。 任平生知道双方境界之差,简直天壤之别;所以他一剑既出,全无所思所求。 我心中已无强敌,只要出剑。 他感觉一个巨大的拳影,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至。 任平生不管,只管出剑。 额上一阵剧烈的震痛,瞬息通彻全身上下。任平生感觉到那一股强大的冲力,无可抵挡。他双脚已经离地,身体凌空飞起,往后跌去。 但他依然不管,出剑,击杀,沉胯,回旋,势尽而不尽,剑收而不收;汹涌而去,波涛相连,连绵不绝。 任平生跌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浑身酸痛,却目光明净,更胜往时。他看见一片黑布,在大风中飘过半空,被风雪裹挟远去。 任平生不知道自己伤势如何。 至少,我削到了他的一片衣角。对此,少年已经十分满足。 他挣扎着站立起来,铁剑拄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黑衣老者依然站在原地,却已经是数丈开外。任平生这一跤,跌出很远。 他挥剑再上,只当是下意识的反应,朝着那一道生机即可,管他前方是谁。 这一次,他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削到;自己却跌出更远了。 “不要灰心,不要怕,不要放弃,不要理会……”任平生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老人已经明言,他要的是什么;不能让他得逞。 这一次躺了半晌,任平生才爬得起来,依然站不直身形。他几次努力,想提起一点力气;但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已经散了架似的,聚拢不到一块来。 黑衣老者并没有乘人之危,只是在那静静等着少年出剑。两人之间,好像已经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你不出剑,我就不打;你一出剑,我就往死里打;你若想跑,没门! 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开始弥漫心头;但他还得继续出剑。与其把自己耗死,不如与对方战死。 这一剑,缓缓而出,去势飘忽不定,倒不是剑意使然,而是任平生,已经无力稳住剑势。 对方还是简简单单的一拳,任平生还是毫无意外地跌到冰雪。只是这一次,他好久都没再爬起来。 “我明天还会来的,只不过,你可以选择躲着。”贾半聪对厚厚雪堆里,尸躺着的少年撂下句话,转身下山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五章 冬至 雪山上的第一次交手,任平生躺了半个时辰,才慢慢挣扎起来。被老头一顿胖揍之后,活动下筋骨,竟然毫发无伤,表面肌肤,更无青於;就是那种彻骨的痛,比受伤更痛。 好不容易下得山来,回到铁匠铺,已近午时。师傅倒没问他死去那了,只是交代一句,“今天落下的剑胚,自己晚上补。” 好在师兄仗义,傍晚离开乡正衙门,就过来帮忙补炼剑胚。一晚上,免不了喋喋不休,问不出师弟早上到底去那鬼混,紧接着又是好一通苦口婆心,人情世故,真知灼见;听得任平生头皮发麻。 第二天一早,他仍是去了那片雪山崖坪,丝毫没有犹豫。不是不怕那黑衣老头,而是,你要练剑,就没法躲。 再说了,一次躲过,就会次次想躲,从此抬不起头来。这不是道理,而是过去近十二年的光阴里,他深有体会。 这一天,他根本没机会练剑;到那崖坪的时候,老头已经在哪里等着。然后,又是毫无意外一顿好揍,痛彻全身,直至再站不起来。 第三天……第八天,师兄陈木酋,感觉小师弟每日加班补炼剑胚的数量,越来越多! “我说师弟啊,你是不是有点早熟过头了?到底拐了哪家的闺女?跟师兄说,这事,不丢人。要是她家有姐姐,以你师兄我这一表人才,加上现在的地位。咱兄弟俩把人家姐妹一起分了,肯定也不在话下;倒能成就传遍不归山的一番佳话……” 任平生没力气跟他瞎掰,只摇了摇头,继续打铁。明天,还得早起哪。 “你总是这样闷声不吭的吃独食,就不太好了。” …… 转眼冬至临近;某一天,任平生突然惊觉。自己这些时日,哪里是在练剑,简直就是专为挨揍而去的。剑在手中,人在绝岭,却早已经没了出剑的感觉。 至于剑心何在,剑意何去,全无踪迹。 那老头,果然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他不杀人,却诛心! 在打铁铺里挥锤,坐桩,走桩,每每用上剑意,满脑子都是贾半聪揍人的样子。好在,明天就是冬至,也是他的生日;这一天,任平生不会去挨揍。 他一大早就要跟师傅去往北边,那条横穿整片平原的河流源头。 这不是我要躲,而是真有事。任平生突然发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期待的一个生日。 河水的源头,是雪山北脉,一处叫无刃山的山脚,地处平原西北高处。 这个地方,本来树木苍郁,草甸如茵;只不过隆冬季节,却又是满目枯树,满地黄草,一片凋敝景象。 晨露莹莹,晨雾茫茫;霜草萋萋,枯树凋凉。 任平生跟随师父,赤脚趟在沁凉的溪水中,细细感觉脚下河床细沙的质感。这条河水,别说是雪山脚下的源头,即便是一路蜿蜒近百里后,流到思安寨外,冬天里都是透骨的冰冷。 也不知练剑的关系,还是年头吞了那颗雅疆妖丹,如今趟在这高山积雪融化而来的冰水之中,竟然只是觉得侵肤沁凉,并不很冷。 走在前面的袁大锤,突然停下脚步,“这把剑的物性,未分阴阳,所蕴藏者,乃乾坤一炁。两仪既生,气才分了阴阳;而阴阳二气,随品物流形,万物生化,又分为五属;所谓五属,就是人们常说的金,木,水,火,土。” “所以那种蕴藏乾坤一炁的矿砂,在当下的世界,是不可能找到的。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五气归元之处,取五气平衡的矿砂。以此铸剑,才能铸出这把铁剑的神韵。” 接着袁大锤又跟徒弟讲了许多观气望脉之法,从堪舆法门的天地大局,山川形势讲起;到一山一川,一地一穴的气脉走向。继而讲到各属物种的生气特征,望法,证法。然后是一草一树,一禽一兽,一人一物的五气外露之象,内敛之质…… 任平生从没听师傅一次讲过这么多话,好像此次入山,并非寻找矿砂,而是变成了师傅实地讲授望气之道。 尤其是讲到人身小天地中的五气,敛精内视,开门拓府之法,任平生听得尤其专注。但凡有艰涩难懂之处,就打断发问。 大半年前,父亲曾跟他说过,山下修士练气七境,第一境正是望气。 虽然他并不知道,打铁师傅所说的望气,跟修士所修的望气是不是一码事。但先学着,总不是坏事。 为了五气均匀,打造仿剑的矿砂,需分四次采集,分别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个时节,分别求水,火,木,金四属之气。至于土,矿出土中,土气本就浓郁,不必特意去求。 如此说来,那把仿剑的打造,起码也要到明天秋分之后,才能开工了。 日常刀剑,都是直接以生铁折叠炼钢铸造。而如今这把无锋无刃,形制简陋,工艺粗糙的铁剑,竟要直接精选最原始的铁矿砂来融炼。对此,任平生始料未及。 之前不让自己贸然磨剑,任平生知道师傅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没想到,连一把仿剑的打造,都有如此之多的讲究。 这一次采集矿砂,师傅只是动口,任平生动手;要求极多,往往是他兴冲冲地从水中捞起一大堆来,结果又被师傅一铲铲全丢回河里;挑挑拣拣之后,能留下一两斤就已经很不错了。 从清晨到日暮,能入师傅法眼的矿砂,已经不下七八十斤。矿砂装袋之后,就全压到了任平生的肩背上。师傅袁大锤则是甩着空空两手,领着徒弟一起徒步回到了上河寨铁匠铺中。 还是师兄善解人意,不但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等着,家里还多了两位客人,正是日夕帮忙买菜,过门不入的冯氏姐妹。 在不归山上,冬至既是节日,也是任平生的生日。虽然从未跟师傅和师兄提过,但这一天,他觉得是自己生平过的第一个生日。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有师傅和师兄的粗豪酒令,也有两位大姐嘘寒问暖,频频夹菜的脉脉温情。 莫非,在伦常美满的人家,就日日都是如此景象…… 那个冬至的夜晚,确实是许多人家的日常;但对任平生而言,注定将终身难忘。 第二天清早,依然毫无意外地,在崖坪上见到了贾半聪。黑衣老者居然也没问,昨天,任平生躲那去了。 他当然不会问,因为若是任平生从此躲避,正是老者所求。 也就是过了一个冬至,尽管少年仍是一拳即倒,想打出多远,就打出多远;然而黑衣老者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出击,拳罡所及,竟有被对方身体卸化的迹象。 虽然此种迹象,微乎其微,但对于一个境界很高的武夫而言,仍然不是小事。 以往都是挨到三拳,任平生即倒地不起,再无力出剑。但今天却打了四拳,他也不过是躺了片刻,仍能挣扎着跪坐起来,只不过没有坐稳,又躺了下去。 贾半聪身为强大武馆的馆主,每日也要定时开馆教拳,不能长久在此和他耗着。但任平生无所谓,反正师傅再严厉,对于迟到误工一事,历来十分纵容。只要你晚上,能把落下的刀剑铁胚给我打够就行。 所以任平生耗得起,老头打不起。 见任平生直挺挺躺在雪堆里,贾半聪已经没了兴致,匆匆下山而去。出人意料的是,老者前脚刚走,任平生便一骨碌翻身站起。 他开始练剑! 这一场喂拳,任平生惧意大减,反倒是随时随地,对周边的一事一物,乃至对贾半聪的一举一动,他都在以师傅传授的望气之法,细细观摩感念。丝丝缕缕,模模糊糊,以此自处于对方的拳罡拳意之中,尽管依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但自身的剑心,攻防的剑意,却有种遇敌自生,自然而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哪怕极其细微,他也要赶紧巩固下来,细细体会。 之前倒地不起,他确实有做戏的成分,只不过,对上贾半聪的拳头,他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抗击能力的提升。 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让老者起疑。 现在,任平生倒是开始期盼起老者的喂拳了。 为了不至于激发贾半聪的复仇之心,此后每天,任平生继续挨拳,也继续装蒜,拿捏得十分到位。 其筋骨的日渐坚实,抗击能力的日渐强大,老者并不在意;无非就是多使半分力气而已。但一个剑客,身体如何强壮,剑心一旦破碎,那就成了废人。 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道理说得粗浅。粗浅的东西,往往很有效。 任平生出剑,日渐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章法井然;对此,老者竟似乎十分满意。 只是一旦老者离开,少年会连忙再从地上爬起,此时出剑,疯魔狂洒,淋漓畅快,章法全无,便好似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临近年关之前,他不但剑心更为凝练稳固;天荒,天长,天涯,天垂四式的修炼进境,竟比先前最初的四式,练得更快,剑意更为纯粹。 老者的喂拳,收效已经不大,所以最后这几天,他没有再外出练剑。干脆就每天躲在铁匠铺中,锤打剑胚,感悟物性,入境望气,也一样练得不亦乐乎。 如此也正好遂了那老者的心愿;示敌以弱,有时候也未必不是好事。 待我破茧成蝶,便是百花齐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六章 你师傅的拳,我更熟悉 轻风澹月,年年去路,谁识小年初度? 小年夜前这几天,上河寨中,市贸繁荣,熙来攘往。 师兄陈木酋,已经好几天没回铁匠铺帮忙了。小贩乡民,年货存货,土产互通,都想赶在除夕之前出手。街上所需摊位,比平时何止增加一倍。乡正大人领着8位赋差,日夜奔忙,清理安排出来的位置,仍然供不应求。 好在乡正衙门尽心尽力,村容市貌,商贸秩序,都井然有条。 然而小年这一天,铁匠铺却开始歇业了,直至次年元宵,才会重新开门。据说这是袁大锤定下的规矩,年年如此。 几天回不了铁匠铺的陈木酋,开始怀念起跟随师傅打铁的生活。 所以今天一早,陈木酋还是来了趟铁匠铺,手中提溜着一大堆的东西,多是给师傅的年货。除此之外,还有两套给小师弟的新衣,却都是羞花院冯氏姐妹的手笔。至于师兄自己,也不知道该置点啥,直接塞了两个银币给任平生。 照他的说法,师兄现在发达了,你不拿,不拿就是不给面子。 一千个铜钱一颗银币,两颗银币,可也是普通人家一个多月的全部收入。对任平生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 他带着生平收获的第一笔巨款,回家过年。自从有了记忆,家中过年,都是凄凄清清的惨淡景象,从不值得期待。 从上河寨到思安寨,他不会走大路,南山丘陵有一片山岭,往北突出,横亘在思安寨与上河寨之间。从小径横穿这片山岭,以任平生的脚程,很快就能回到思安寨。 山岳如黛,少年如飞;他如今一旦施展开来,一步数丈,如疾风吹过;但见两边树木,往后疾闪,化作残影。 现在若再跟大白比一趟脚程,那大家伙,肯定撵不上自己了。飘飞在茂密的草树之中,任平生不禁想起年初在南头岭,那一番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的遭遇。 当那生死未卜,九死一绝望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任平生也有今天。除了暂时不敌那强大武馆的黑衣馆主,在这地方,我就敢喊一句舍我其谁了。 感念及此,不由得踌躇满志,但闻风声呼呼,见林荫漠漠。 漠漠林荫中,寂静得鸟兽无踪,鸦雀无声。 这样的寂静,在此山中,非同寻常! 任平生的心境,也变得如同寂寂古井,不起波澜。 几道细微的气机波动,如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触动了他寂寂无波的心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凛冽杀气,欲致人死地而后快的杀气。 几个破空而来的小黑点,出现在前方的漠漠林荫之中。 “不好!”正身体凌空,飘飞向前的任平生暗呼一声。他连忙拧腰发力,身形打横,硬生生的半途坠落在地。 “嗤嗤嗤”几声轻响,几支来势极强的羽箭飞过,一闪而没;有两支,几乎就是贴着自己的身体飞过。 观那来势去势,是用复合黄杨木弓,发出来的铁头羽箭。 即便是自己日常和父亲狩猎猛兽,也用不上如此强劲的弓箭;那么不归山上有此一物,显然是特意为他任平生量身定制的了。 所以他用不着庆幸躲过一劫,因为对方,不可能只此一击。 还没来得及翻身而起;一阵极强的危机气息,瞬息笼罩了身周上下,一整片小天地。 只见一面由铁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巨大铁栅,凌空飞荡而来,掠过一排树影,往任平生躺地之处罩下。 铁栅上,一排排尖利钉齿,犹如狼牙,锋刃闪出点点寒光。 若是他刚才下意识向上跃起,无异于自己送死。 那铁栅极大,就地一滚,势难躲开。任平生急中生智,就地往侧面翻滚之际,顺势铁剑出鞘,往上划弧一斩。 剑意凝练的一剑,如风卷大漠,飞沙走石。 只听“砰”的一声,金铁相击,铁栅急坠之势,竟在一滞之间,变成了横飞而去;远远落地,砸得草丛灌木,枝叶纷飞。 任平生铁剑在手,已经一跃而起,蹿上一处高高树杈;他已经很清晰地感知到哪一股浓烈杀气的来处,就是前方数丈之外,那一片藤蔓丛中。 身形未及在树上立足,他凌空送脚,在树杈上轻轻一点,身体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往那藤蔓丛中斜斜飞去,飘飘若仙。 这一连串的动向疾变,一气呵成,不容对方有任何反应。 铁剑已出,锋刃上的蓝焰流转,熠熠生辉。他根本不管人在何处,这一剑,会直接劈开整个藤蔓笼罩的那一方小天地! 震怒的天威之下,将蝼蚁不生,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用这种对付野兽的小手段,来对付猎人家的小祖宗,你敢说这不是找死? 眼看着扑面迎来的藤蔓丛,任平生杀意已浓。 草树纷飞,断枝四溅!那一大片蓬松藤蔓,瞬息间踪影全无,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就在藤蔓炸开的瞬间,一袭青影,恰好从中奔出,饶是如此,那一剑天威的余波,仍是将那青影震得踉跄跌到;那人身上的青衫,破损甚多。 青衫人巅巍巍站起身来,如筛糠般颤抖着,面如土色;身上原本流转极盛的拳意,消散殆尽。 这人,赫然便是上河寨琅上道师仅剩的后裔,祝田蛟。 “哟,是任……任平生老弟哪。”祝田蛟神色尴尬道,“我说第一次学你们狩猎,咋就这么顺利来着。原来是老弟撞破了机关。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祝田蛟喋喋不休,“好在你本事逆天,这么点小意思,肯定是不用放在眼里的了。要换成是别人,还真麻烦大了。” 任平生只是冷眼看着他的惊惶失措之下的拙劣表演,不发一言。 这条山道,其实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处处荒草丛生;十分难走。周边的乡民都清楚,也只有爬山涉水如履平地的猎人父子,才会经常从此路过。 祝田蛟,当然不会不知道。 他在上河寨长大的,铁匠铺每年年终歇业的日子,他就算没关心过,当然也很容易打听到。 祝田蛟心中,天人交战,苦苦想着再说些什么有用的话语,能稳住对方的剑。 “那么下次,小心点。”出乎意料的是,任平生竟然就此收剑归鞘,“再遇上时,我的出剑,会更快。” 然后他转身走了。 在不归山上,这种不成气候的敌手,没必要赶尽杀绝。更何况,对方只是个跟自己一样,已成孤儿的少年。 祝田蛟那份武夫心境,没有个三两年,怕是绝难恢复。 任平生没说的是,对方能从藤蔓中脱身而出,其实是自己出剑之时特意留下的一线余地。 对你师傅贾半聪的拳法身法,拳罡气机,我任平生,可比你这作为嫡传大弟子的祝田蛟,要熟悉多了! 那一剑要的,就是祝田蛟的绝望,任你如何苦练终生,都将复仇无门的绝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七章 龙伏山川下,一朝破土出 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所以不归山上,原本是大户人家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拜灶君。但这一片雪山原野,毕竟是穷苦人家多。本来命就不好,你灶君上得天庭说三道四,又能坏到哪里去?所以穷苦人家,都小年祭灶一天过。 久而久之,大户人家也觉得麻烦,就跟随了大众,都在二十三这一天粘糖瓜,过小年;扫厨房,祭灶君。 除此之外,不归山各村各寨,还都要在这天,到本寨社主举行公祭;祭的却不是土神谷神,而是岿鬄神蛟。 传说岿鬄神蛟,万年以来,坐镇山中,吞吐不归山的山水气运;整片盘地能否风调雨顺,免于天灾人祸,全看岿鬄神蛟的心情。 没有人见过所谓的岿鬄神蛟,却每个人都听过岿鬄神蛟的传说。 任平生回到那间简陋的夯土茅屋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首先房上的杉树皮和干茅草,今年不用查漏补缺了;因为都换成了簇新的青瓦。 土夯的泥墙,刷得粉白*粉白的,任平生几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 进了门,便见有四个家伙,或手持扫帚,或提水桶,或拿抹布;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却都动作生硬,跟他自己用脚操作差不了多少。 父亲这会,多半是去了族长家,与族人一起筹备一年一度的神蛟公祭。那也是族中少年,最为期待的热闹盛典。 “回来啦?你们家,咋这么脏呢,搞老半天了,还是一般的脏!”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若不这么蹦出句话来,任平生几乎认不出他是自己整个童年时代的死对头,任常继! 对于父亲开了天河剑道馆的事,他早已听说,毕竟这段时间,父亲也有到上河寨中看他;顺便说些家里寨中的近况趣事。 这一路上,任平生还想着,以前不可一世的任常继他们,这下也得屈尊称自己一声大师兄了——想想就别扭。 只不过,别人服的软,无所谓。 任平生干咳两声,“我说继大少爷,你直接往那灶台上一滚,灶台和衣服,保管都比现在干净。” 任常继一阵气苦,若不是跟师兄弟商量好了,今天轮到他们来给孤家寡人的师傅帮忙收拾屋子,他几乎想甩掉手中的家伙走人了。 “你厉害,你试试。”他直接将手中的抹布,往任平生劈脸扔了过来,腾出一片烟尘。只不过,这种突然袭击,对任平生毫无用处。 任平生闪身避过,趁势提了提膝,起脚尖一挑,把那抹布挑住,一弹腿又往任常继飞了回去。 飞回之势,迅若剑光! 任常继躲避不及,被那肮脏的破布,罩住了整个脸庞。 其他三人见两人在一边斗气,也都停下来看热闹。 任常安,虎子,芽崽,庭妤,一个不缺。 所以这几天在老师家帮忙粉刷打扫的这拨学生,倒是芽崽和普通人家出身的虎子,一个顶了好几个。 任平生对芽崽,观感不错,是个能玩一起的师弟。 “大师兄,你到上河寨闯大世界回来了。一会干完活,别忘了跟我说道说道。”芽崽一见大师兄回来,就差没冲上前抱一个了,苦于一直没寻着机会开口。 “没问题。”任平生笑笑,这样的大世界,其实真没多少可说的,“路上,祝家那小子居然敢半路设伏,被我揍了一顿。跟你说说这个如何?” “好啊好啊。”芽崽连声应允,这种事,当然要比大世界好听。 于是,屋内又开始繁忙起来。 任平生放下包袱,提了把竹椅走出门外。 深冬的日头一旦过午,阳光就变得柔和煦暖;斜照在早已打扫干净的走廊上。任平生把竹椅摆在阳光里,双眼微闭,半躺坐着,十分舒服。 才刚坐得气定神闲,就听到一阵喃喃哼唱的小曲,由远而近。任平生睁眼一看,不由得一骨碌站了起来。 一个头戴纶巾,身着八卦白袍的道人渐行渐近。 卖卦道人! 正是几个月前,自己与父亲剑挑祥兴堂的时候,那个突然出现,疯疯癫癫的卖卦道人亦真。 在铁匠铺的几个月,任平生一直想去找那个卖卦道人。对方在寨门外救那几个断臂的赋差,没什么;但正当自己和父亲困于双山五行剑阵的时候,道人突然唱着一首“刑冲克破歌”远远行来。这绝不是无心之举。 任平生没有学过天干地支和五行生克,但那亦真道人一唱,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他已经了然于胸。 也不知在那一世,曾精通这一类的奇门玄术。 “哎呀,小朋友,挺面熟的啊。”卖卦道人停了哼曲,热情招呼道。 “道长好。”任平生恭敬道,“既然来了,先在这里坐坐,我给道长泡壶茶如何?” “哦,这是你家?”道长一副很意外的表情。 “是的,屋里正在打扫,乱得很。就委屈道长,先在这里小坐了。”在铁匠铺几个月,也是师傅袁大锤那任你如何神通广大,都绝难避开的板栗敲打之下,任平生待人接物,谈吐礼节,倒是长进不少。 卖卦道人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在这屋子住了半个月了;不用客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跟袁大锤学打铁的小子啊,叫什么来着?” “任平生。” “对对对,任平生。好名字!小小年纪,厉害厉害!” 卖卦道人,显然卖卦十分有道,一连串的好话,表情夸张得很,却一聊起来,就能让人觉着亲近。 原来这几个月,卖卦道人都是游走各村各寨,帮人请符祈福,算命占卦。祥兴堂一破,众人对琅上道师那一套神仙法道,就开始生了疑心。但山中天威强大,祸福无常,一下子没了可以供奉的仙师,倒是更让人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这卖卦道人的应运而生,加上在上河寨门一出现,就施展了神乎其神的救死扶伤之术,极得人心。 关键是,卖卦道人占卜作法,虽然价码不低,却没有琅上道师那些让人难以忍受,却又不得不受的要求和癖好。 他在思安寨这半个月,本来有好几家大户盛情邀请,都希望道人能在自己家中落脚。可这道人也怪,好好的豪阔庭院不选,偏偏挑了单门独户的猎人家落脚。 据说是他观寨中风水气运,猎人家这个位置,正是一寨风水的地眼灵枢,而且天地间生气流转,这时正好齐聚此处龙穴。 说得头头是道,但寨中族人,谁不知道猎人这半年来,那人生运道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 卖卦道人一眼就看了出来,一语道破;真神人也! 所以这半月来,卖卦道人亦真在寨中走家串户,赚了不少铜钱银币。 亦真见任平生让出了竹椅,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平生诶,我看你那父亲,为人不错,辛苦半生,总算有了个好奔头。你呢,剑练的不错。眼神清湛,心思敏捷,慧根也还行。我嘛,江湖漂泊半生,一身超凡脱俗的本事,就是始终没找到个合适的人传下来。” “不是吹牛啊,这几十年,那些富贵人家,都是一锭锭,一盘盘的金银捧着,无非就是想求我收他们家子弟为徒。” 卖卦道人说着,吞了好几下口水,“可那些小子,不济事,养尊处优的;走不了江湖,学不好东西。不能让他们败了为师的名声不是?” “也该是你们家,风水好,而且此时气运正聚。龙伏山川之下,一朝破土而出,就该出个不世之才。你看,这份风水气运,大道机缘,是不是该当珍惜?” 任平生目瞪口呆听了半晌,见道人一双眸子盯着自己,盯得他极不自然。他心里狐疑:咋这么难得的大道机缘,到我这就跟去地里捡白菜似的。看来真是风水轮流转了啊! “可是,我有师傅了啊。”任平生心中,实在不够踏实。 “你说那个袁大锤啊。打铁这种卖死力气的活,有……也当然是有前途的;可艺多不压身不是。再说了,万一哪天机缘凑巧,让你下得了不归山,去到山下的花花世界,你还真开个打铁铺混日子啊?” “我真能下得了不归山?”尽管父亲已经多次提起,任平生对此,依然充满怀疑。 “能与不能,其实一看机缘,二看本事了。说句实话,若少了我一份精通易理,洞明天机的本事;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要下这不归山,终究还是不行。”道人摇头晃脑,一派洋洋自得。 “可是,我还得在铁匠铺中,再效力两年半才能出师呢。”任平生道。 “什么?”道人顿时脸色涨红,似是气极,只不过,转瞬间便恢复如常,叹口气道,“这袁大锤,也真够黑心的。” 他转头望向任平生,和颜悦色,“我可不是背后论你师傅是非;说实话,我跟袁铁匠,还算是旧识;回头,我得去趟上河寨,找他评评理去。” “你真认识师傅?不归山上,以前也没见过你老人家啊?” “我不是半年前才回来嘛,以前下山的时候,你都没出生。” “你真下山去过?” “当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八章 卖卦道人的故事 任平生并没有当即答应做卖卦道人的徒弟。倒不是他不珍惜这份“大道机缘”,问题是,最近接憧而来要做自己师傅的人,是不是多了点? 这些师傅,要么派头牛皮哄哄,要么说话牛皮哄哄,可迄今为止,都还没显露过他们手头上,到底有几成真本事。 打铁的,当然比自己懂打铁,而关于那玄之又玄的望气之道,还是有点语焉不详,起码自己就没多少感觉。 自身剑道的二重,还是二重。只不过这段时间有那黑衣老者的出招喂拳,剑心更为精纯,境界更完满而已,三重的瓶颈,依然没有出现。 连磨剑都没学会,算什么真功夫。 如今的剑道修为,比之父亲的二重未满,应该是高出那么一丢丢了。 至于这个卖卦的,道号亦真,人如其号,看起来也是亦真亦假的感觉。 见少年毫无兴致,道人也不着急,江湖人物,都健谈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半大少年聊着。任平生早有逃之夭夭的心思,却在道人滔滔不绝的天南地北之中,总寻不着脱身的机会。 好在这时候,在屋里忙活了大半天的四个小师弟,突然都跑了出来,脚步匆忙。 “干完了?”任平生问。 “完了完了。走吧大师兄,得赶紧去社主,要不一会大祭就开始了。”跑得最快的芽崽喊道。 “道长,等我们回来啊,记得讲那大结局。”虎子转头对亦真喊了一句。 “不讲,我老人家今天不开心了。”亦真把脸撇过一边。 芽崽一听,连忙停下脚步,“讲嘛讲嘛,老神仙,你不讲,那恶蛟就一直在我们心头里搅着,难受得很。” 亦真伸手捋了捋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点点头,“嗯,好像开心点了。” 几个小子,这会也顾不得道长是不是开心到足够可以开讲大结局,连忙扯了把今天刚冒出来的大师兄,往寨中的社主跑去。 ~~~~ 其实对于任平生而言,看不看神蛟公祭的热闹,全无所谓。只不过小师弟们这么一裹挟,正好顺理成章从喋喋不休的亦真那边脱身出来。 公祭场面倒不小,社主的祭台上,烧猪烤羊,蔬果飘香;数百人虔诚跪拜,老族长念诵祭文,然后就是一通烟花炮竹。 只是公祭之后,看师弟们撤离现场的脚步,更加匆忙,想是在赶那道人亦真的下一场热闹。 不但是几个师弟,几乎是村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少年,甚至人流中还裹挟着好些大人,如学堂的夫子任重山,任平生的父亲任强,都在赶往一个方向,那就是村口的新石桥。 任平生好奇起来,“那老道,有什么大结局要讲?” 任常继匆匆快步走着,跟他解释道:“他这几天,都在讲不归山的故事,今天就该是大结局了。那老道,讲得太精彩,所以听的人,每天都黑压压一大群。今天过节,应该是很多人要回家准备祭灶君啥的,要不去的人,那可能就这么点。” 任平生听得一阵头大,只不过既然连自己那个闷葫芦老爹都如此趋之若鹜,先过去瞧瞧也不妨。 呼啦啦的人流一到桥头,就如同汹涌的河水遇上堤坝,一刹那全停了下来。各自找位置或坐或站,总之以尽量靠近桥头为佳。 亦真已经坐在桥头一棵老榆树下,屁股下面那块摩沙滑溜的巨石,显然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见众人齐聚,鸦雀无声,亦真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 “上回说到,那剑圣任凤书,带着他那名最得力的麾下大将尚夨,二人联手,跟妖族之酋岿鬄神蛟,大战三年,依然胜负难分。那一场大战,打得真个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剑圣一剑劈出,便是上千里的剑气,开天辟地;尚将军一刀劈下,就是五百里的刀光,劈波斩浪。” “而那蛟龙,更加强悍;一甩尾箕,掀起的狂风,就能吹翻数千里的树木房屋;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三年恶战下来,也不知毁掉了人间多少城池。天上神仙打架,地上众生遭殃;也不管是妖族异兽,还是寻常人畜,都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那副惨像,落在任凤书和尚夨二人眼中,不忍目睹,于是就有了罢战之意,以救万民与水火之中。可神蛟眼看这血洗过的万里河山,十分得意。正斗志昂然,势在必得。” “剑圣和将军二人,不忍眼看着生灵涂炭,既萌退意,就难免失了先机。那神蛟正逼得紧,一节失,则节节失。” 老道人讲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讲到此处,也不由得压低了语气,摇头叹息,“剑圣任凤书和将军尚夨苦苦支撑,被那岿鬄神蛟的震天之威,死死压制。一旦败北,剑圣和上将军,必然难逃死劫。” “两位神人一旦兵解,那神丹遗蜕,落入岿鬄口中;功力必然大增。天上地下,就在无人能压制这条恶蛟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剑圣的哪位不修剑法,以铸剑之术入道的同门师弟,剑神欧业,驾句芒神鸟飞天而来。欧业手中,提了一把看起来工艺拙劣,阔刃鼓格的大铁剑。铁剑通体黑色,犹如生铁打造,看样子,别说是欧业这样的铸剑大师,就是民间寻常铁匠,铸出来的一把剑,也不至于如此拙劣。” “欧业骑着神鸟,到了一千里外,对师兄任凤书喊道‘悲天神剑,已经铸就,请师兄接剑。’然后,只见剑神一挥手,那把黑铁长剑,一飞千里,径直飞到了任凤书身前。” “任凤书一看,叫苦不迭,‘师弟啊,你这么一把神剑,可要把师兄给坑惨了’;但当时战局,已是千钧一发之间,危如累卵,容不得剑圣多谢。一咬牙,他弃了手中宝剑,把那飞天而来的‘悲天剑’握在了手中。” “神剑一上手,剑圣忽觉心有灵犀,顿悟了一套十分古怪的剑式。那套剑式,从没有人见过;见过的人,也没人能说出来,那是怎么样的一套剑法。” “总之,只见剑影一闪,没有剑气,也没有剑芒,就那么一道剑影,一闪而没。出没无常的黑色剑影,和那通天彻地盘旋飞舞的岿鬄身躯,你来我往,又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 “突然,剑圣的剑势,变得更加古怪;根本不似对敌出招,倒像是醉汉踉跄,把剑不稳;然而就这么一下,岿鬄神蛟那百余里长的尾箕,突然断开;断口流出的血,如长河缺堤,滚滚而下。不归山下那条流贯整片玄黄天下的黄色长河,便是当初岿鬄之血奔流冲刷而成。至今仍是龙血之色。” “岿鬄身受重伤,再无力与悲天剑在手的剑圣一战。身躯蜷缩,趴服于地,方圆数百里,都是岿鬄盘曲的身躯。” “为防止岿鬄伤愈复出,贻害天下;剑圣驾云而去,一步十万里,飞到了西北大荒之隅;一剑将擎天之柱不周山拦腰斩断,施展搬山神通,将那上半截的山峰,搬运至此。那岿鬄神蛟的身躯,从此被压在大山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这座压着岿鬄的半截山峰,就是现在的不归山了。山中有洞穴无数,那就是岿鬄呼吸的气孔。所以不归山上,终年不竭的大风,也称‘蛟息’。蛟息之强,摧枯拉朽;也只有在其风力最弱,风雪最小的时候,偶有生机极强之人,可以顺风而上,活着到达山后来成了山上神仙;因为那一战杀业太重,老神仙耿耿于怀,后来终日饮酒求醉;也不愿飞升天界,就此成了一代酒仙。那剑神欧业,从此也销声匿迹,再没有铸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好了,走了走了,都回家吃饭去了。”亦真起身拍拍屁股,逃也似地往人群外挤去。 毫无意外地,引来了孩子们的一片谩骂声。 倒是任平生呆立当地,悠然出神。亦真说的这故事,荒诞离奇;但其中关于悲天剑以及剑圣顿悟剑道这一节,却好像字字万钧,砸在他心口上。期间好几次,他不由自主地反握背后的剑柄,好像此剑一旦出手,便也跟那剑圣的逆天剑道一般无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四十九章 蛟息 大大小小的故事听众,闹归闹,可终究还都有分寸,不会追着亦真到猎人家里来闹;更何况今天小年,大家都要回家过节。 在任平生的记忆中,这应该是他家最热闹的一次过节。亦真道人一旦到家里坐下,就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他古怪见闻极多,任平生倒也不觉得讨厌,反而每每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说那蛟息的事,是真的?”三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任平生问道。 “那当然,如假包换。” “换啥?” …… 这样的冷场,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道人很擅长处理这种尴尬。 “话说这万年蛟息,其实也不是一直那么猛烈的;多则几百年,少则几十年,便总有那么几天,山下那条蛟龙,要龟息入伏。那个时候,其实就是下山之机。”道人转移话题道。 任强似乎对此最为留意,连忙问道,“请教仙师,怎样知道那蛟龙,什么时候龟息入伏?” 道人停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关于下一次龟息,我倒是做过详尽的推算。时日不算很精确,但肯定在这三年之内。” 任平生道:“我们连山是弟子突发奇想,发明了个可用竹木绳索做成的老鼠夹。就地取材,连卦旗杆子也用上了。 还有一天到晚问不完的问题,也问得亦真脑袋发胀,苦恼不已。 “师父,周易是六十四卦,为啥你的卦签,只有六十三根。” “为师自有道理。” “要不我帮你修一根。” “修一根有屁用,你可知这一桶卦签,都是千年发一笋,万年成一材的多同竹王炼成?此竹只见于南越夜郎山脉,其中蕴含的灵性,契合天地,既是卦签,也是很好的压胜宝物。” “那,为啥丢了一根。” “为啥。被一个臭不要脸的偷了。” 师傅脸色涨红,一把抢过签筒。 “师傅,你告诉我谁偷了根卦签,等我修为高了,去帮你抢回来。” …… 被父亲再三怂恿,任平生牵头,拉了支登山队。族人无法理解,寒冬腊月的,竟然鼓动一帮半大孩子,三天两头去爬雪山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这任平生,果然是个人中魔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对这支登山队,老族长和学堂夫子任重山,竟也不遗余力,尽心支持! 加入登山队的,非但要孩子完全自愿,还得有家中长辈一致许可,一旦加入,尽量互相扶持,但各安天命。 任常继首当其冲,加入了登山队。历来唯任常继马首是瞻的任重道,虎子也先后加入,加上任平生和芽崽,登山队最终只有5人。 组队之初,还有经验丰富的任强领队,每隔五天,就要去攀登一次北边的石驼山。只不过在此阶段,并不求高,只是越过雪线即还,以早出晚归为限。 一旦过了雪线,天寒地冷,风雪凛冽,都是与天挣命了。 上了两次之后,任强便不再领队,任五个孩子自去自还;若遇事不决,则由年龄最小的大师兄执掌大局。 对于任平生而言,从山脚攀到雪线,只不过是崖壁上几十个起落的事情,转眼即至,然而既然老族长和父亲都有交代,他还是每次都耐心与各位师弟一起在崖壁上慢慢攀爬。 没办法,他们既然无法修成悲天剑道,也没有自己那一番机缘,吃了颗活炼而出的雅疆妖丹。 他甚至经常憧憬,若自己有天能悟出完全炼化雅疆妖丹的法门,是不是也可以像那妖兽一样,飞天而去? 每次越过雪线,便是师弟们都已力尽之时。任平生则往往气定神闲,让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再施展神通,往上百丈,感受雪山上那摧枯拉朽的蛟息天威。 任平生也只是独自带队两次,便到了返回上河寨铁匠铺的日子。不过登山队却并不会就此散伙,思安寨中的,由任常继继续领队,定期登山训练。 而任平生,则会每隔七日,独自去往距离上河寨更近的赤髯峰。赤髯峰雪线之上的一块崖坪,也曾是贾半聪日日出拳揍他的地方,轻车熟路。 任平生攀登三两次之后,便可以轻松到达半山之上的剃刀石,只是到了剃刀石再往上时,从山巅倒卷而下的蛟息狂风,就会吹得人站立不稳,甚至身体会跟那密匝匝的鹅毛雪花一样,被远远吹飞出去。 反背倒卷的风力,已是如此强劲,翻越山脊之后,那蛟息之强,可想而知。 不过后来,与亦真师傅言及此事,师傅倒是说了另外几种可能,但都不离避风法宝。比如太一宗门的紫杉杖,有辟风之效;不系舟的御风珠,功效如同其名,比紫杉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北极冰原的魔宗,亦有避风法宝,只不过具体是什么,谁都没见过。 在铁匠铺,他也终于相信了自己的两位师傅,果然是旧交。亦真师傅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就会到铁匠铺中;蹭着袁师傅的酒喝,跟袁师傅扯皮斗嘴。 也奇怪,平日里闷声不吭的袁大锤,跟能说会道的亦真斗起嘴来,也从来不让半分。 当然,亦真来铁匠铺,或多或少,也要考究点拨一下徒弟的玄学进境。几个月后,像画符箓,制锦囊这一类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任平生。 亦真每次到铁匠铺,就要带走一大摞画好的普通辟邪祈福符箓,平日里替人辟邪祈福,都用得上。 品秩更高的道术符箓,像水逆符,风辟符,山水符等,则需待徒弟入了道修之门,能以灵气凝出符胆之后,才可开始练习。 夏至之后,袁大锤终于给了任平生一方“半天墨”;据说这方墨石来自天外,冲破天穹之际,是一块巨大的冰晶;坠地时一道寒冰焰尾,直燎半天之高;待到寒冰燃尽,才剩下这一方磨剑石大小的墨石。 此石一直被师傅袁大锤视为镇店之宝,从不示人,就连大弟子陈木酋都没见过。此时交给任平生,便是让他开始研磨自己的那把黑铁剑了。 打铁,登山,画符,磨剑,加上夜晚还要习练亦真师傅教的易数推衍;少年的日子,变得繁忙而充实。 一年到头,没什么机会回过思安寨的家。倒是四处游走的卖卦道人,和不时来上河寨易货买卖的父亲,会经常说些家乡近况。 那几个师弟,这一年来,除了剑心淬炼,剑术进展不错,任常继甚至出现了一丝剑道门槛松动的迹象;定期的登山训练,也从没耽搁。到任平生春节回去时,应该就可以带着几位师弟,挑战驼峰石下的雪山垭口了。 驼峰石下的垭口,距离那道被视为终极目标的腰线,还有不下三百丈的距离。 而事实远远超出了任平生的预期。年终回乡,带领登山队攀登石驼山时,在自己的帮扶之下,整支队伍,居然攀到了距离驼峰石腰线百丈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章 从不缺少有心人 这一年来,也不知是分心杂学的原因,还是机缘未到;任平生的剑道,便一直在二重圆满的关口,停步不前。 尽管他的悲天剑十七式已经全部学完,且每一式出手,剑心之纯粹,剑意之凝练,都分毫不差;却依然一直未能进入剑道三重的瓶颈。 更加令人郁闷的是,磨剑半年,竟然连铁剑上的锈迹,都没能蹭掉一点半点。 总之任你如何日夜辛苦研磨,锈迹自岿然不动,甚至连一点轻微的划痕都欠奉。 日常一把千炼成宝的剑,半年的研磨,便是断金切玉之利。 任平生问了师傅多次;袁大锤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慢慢磨,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磨个一二十年…… “从这个进展看,磨个二十年,还不是一样?” 袁大锤瞪了徒儿一眼,“所谓进展,不能光看铁剑本身,磨剑之人的心境修为;对天时物候的了解,对铁剑物性的只觉,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把握。很多事情本身毫无进展之时,其实都有暗流涌动;那暗流一旦现世,就是你破局的契机。” 说也奇怪,这一年多,对于锤炼普通刀剑,那钢锭铁条一旦上手,其中物性气脉,任平生已经可以管窥一二,据此炼制刀胚,甚至成形铲锉之后,得到的剑条,品秩都已不低。但看自己的铁剑,依然如同黑沉沉的一块死铁,丝毫看不出深浅。 他做过不同尝试,择不同的时辰磨剑,最后发现,研磨手感最为顺畅的,分别为辰时,午时,酉时,戌时。 也尝试了不同地方,思安河畔,铁匠铺中,赤髯峰上,还有当初采集铁矿砂的无仞峰下。 结果发现,在赤髯峰崖坪和无仞峰下的河边,磨砺铁剑时,与天地的契合最为融洽。所以他更多的,是在赤髯峰崖坪磨剑。 如此一来,铁剑虽没有任何变化,但父亲那把仿剑,铲锉定形之后,就交到了任平生手中,由他独自研磨。 最终成品,除了没有铁剑的锈迹,其他特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只不过掂在手中,却要比任平生的铁剑,沉一些。 他十分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袁大锤,将铁剑交他手上之后,收回来的时候,就感觉分量轻了一些。而如今这把仿剑,却是跟原来的铁剑一般无二。 任平生上称一比,两把铁剑的重量,分毫不差! ~~~~ 长期攀山,感应蛟息不同时期的气象气机,再以亦真师傅传授的天机推衍之法,不断演算,亦已经历时一年之久;终于也有了结果。 结果就是,根本没有结果。 为此,他向亦真师傅请教多次,师傅便总能再教一种新的推衍之法,要他去勘察新的气象物候特征,继续演算…… 好在任平生对这种数理推衍,感觉极有意思,乐此不彼,倒也不觉得失望。 然而临近中秋的时候,却发现了件怪事。 有好几次攀登赤髯峰,竟都偶遇了一个熟人;祝田蛟! 祝田蛟手中,总是拿着一根古色古香的暗紫色木杖,攀山的速度,当然远远不如任平生。有一次,任平生故意在剃刀石上坐等,看那祝家大少,能支撑到何处。 结果一直等到日午,发现对方竟然爬到了距离剃刀石五六十丈的地方,此后再难往前一步。 也许是将近两年前,在荒山那一场暗袭中受了教训,祝田蛟对任平生,一直友善得很,但凡见面,都微笑致意,甚至经常停下来寒暄几句。 成不了朋友,但总能让你觉得他算是个熟人的那种。 祝田蛟的唇上,已经长了两抹细密柔嫩的胡须,而任平生,也将踏入自己人生的第十四个年头。 也许岁月,真的已经抹平了仇恨。 曾不息以身涉险,大闹九井山庄,只是为了要娶小婢女姚香香的祝田蛟,至今未婚。香香如今,长的亭亭玉立,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婢女已经不是婢女,俨然已是祝家一员。但她与祝田蛟之间,却处得更像姐弟,而非情侣。 每每有人见两人一起上街,赞叹祝田蛟的风流倜傥之余,也难免为那美貌少女眉间深锁的一抹忧愁,感慨不已,怜爱万分。 只是少女看祝田蛟的眼神,依然充满柔情。祝田蛟偶然回报的眼神,越来越清纯无邪,而且总带着优雅一笑。 春花秋月无限好,落花流水惹人愁啊! 这段岁月,对二人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磨砺;磨出来的,一如任平生那把铁剑,锈迹斑斑。 ~~~~ 乡正衙门的公案上,已经上过近两年乡学的陈木酋,正在处理堆满案头的各类文书。其实这两年,上河寨市貌民风,都是前所未有的一片升平景象。 太平归太平,乡正大人还是觉得,应该尽早订立乡规民约,贸易规矩,官司讼事的处置规则……总之,闲不下来。 上河寨集市,每日进进出出的人流,都是数不清的铜钱银币。这样一块无主的肥肉,总有无数眼光犀利,拳头够大的人,垂涎三尺。 只不过,垂涎归垂涎,事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寨中有那个没人敢惹,也从来不理俗事的袁大锤,没关系;可那乡正大人,却恰恰是袁大锤的大弟子,那就有关系了。 就算那袁大锤依然不理世事,比如像当初祥兴堂坐大之时,只要不去捋他的虎须,就不会有人妨碍琅上道师和一众门徒的胡作非为。 但乡正大人还有个师弟,那个十一岁那年,就可以凭一把破剑,直接挑了祥兴堂的小魔头。这个即将步入豆蔻年华的大男孩,根本不像个清纯男孩的样子。没有人能看清他到底是什么心性,有何嗜好,有何需求。 好像,这个孩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需求。 人们对他的了解,止步于十一岁那年杀入祥兴堂时,面对横飞的残肢,残缺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少年目光淡然,面无表情。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甚至连本分杀气,都不屑显露出来。 没有半分杀气的杀伐果断,才更可怕。 谁都知道,任平生的剑道修为,还远远不是强大武馆那个黑衣老者的对手。但黑衣老者,也就祝家破那一天,曾追着猎人父子打了几条街,搅得整个上河寨飞沙走石,烟尘漫天。 昙花一现之后,只剩长夜。 这两年,黑衣老者一如当初深居九井山庄的漫长岁月,籍籍无名,寂寂无声。一心只是广纳门徒,传授功夫。 现在甚至功夫也不亲自传授了,初入门的学生,都是几名嫡传弟子代教。 黑衣老者的嫡传弟子,以祝田蛟为首,另有祝田蛟的表亲辛曜;另外一个,则是黑衣老者亲自挑选的。这第三名弟子,原本不是武馆的学生,只是个流落到上河寨行乞求活的孤儿。 数年前,不归山上,曾有一次蛟息暴盛,据说那一场蛟息狂颰,直奔天穹而去,离天三尺而力竭。 岿鬄恶蛟,尽管已被禁锢于不归山下,与天叫战之心,依然不息。 囚徒之戾,徒劳而已。但对于这片平原而言,却引发了一连串的天灾。狂风暴雪之后,又是连续数月的雷霆暴雨,山洪暴发。 那名流浪孤儿的家人,就是在那一场天灾之中,悉数死于汹涌而至的泥石流。 孤儿流浪几年,从不肯与人提起自己的姓名。甚至身上的衣服穿戴,不是路边捡的,就是百家馈赠。原来家中的任何物事,早已尽数丢弃,包括姓名。 贾半聪收留孤儿之后,赐名为李无衣。贾半聪没让这名小弟子随己姓,说是李姓人多,去哪都不会太孤独。 李无衣,今年十二岁,是强大武馆之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个孩子。平时除了师傅,跟谁都不会有半句言语。即使是对两位师兄,也只是谨遵师训,作揖为礼;却不会出言寒暄半句。 所以在武馆中,除了贾半聪,也没人知道李无衣的武道修为的进展快慢,境界如何。 小师弟既然不肯说话,代师教拳的重担,自然就都落到了祝田蛟和辛曜二人身上。 铁匠铺,任平生,强大武馆。 在很多人眼中,这是维持上河寨市道平衡的三大势力。尽管任平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匠铺弟子;但在有心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个不得不独立看待的存在。 无论哪个世界,从不缺少有心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一章 冰天雪岭马啸风 绝,现在走的,是登顶不归山最佳的线路,此处的峰顶,名为无仞峰。 无仞之峰,已高逾万仞! “咱们这次,估计是要被那个姓祝的小子团灭了。”一名贵为百夫长的将领,一边艰难拔步,一边与身旁的副将嘟哝道。 副将喘着粗气道,“早知如此,当初他闯营时,就该令当值哨兵,不分青红皂白给斩了再说。” 百夫长道:“可这小子精得很咧,那残破不堪的衣裳上,血书‘悲天’二字。这两个字,当下军中,已是尽人皆知。即便是死了,很多隐情,也无从掩盖。还落得个贻误军机,草菅人命之罪。” 副将望了眼风雪茫茫的前方,“但愿那小子说的都是真话;否则,若真是两个军团,都失陷于这片雪山绝境之中,身死之前,咱好歹把那个不知算二境武夫还是二境修士的害人精,给先做了。” 进入雪线之前,主将常一问,曾召集十多位百夫长,到主将营中议事。当时的营中,唯一一个百夫长以下的军将,就是那个名为祝田蛟的十夫长。 年纪轻轻的十夫长向众人信誓旦旦道,“以我这一趟下山的经验判断,越过雪线之后,能支撑半月行程的军士,只要保持心境平稳,补给充足,就能活到登顶无仞峰。” 所以当时主将给出的命令是,“过雪线十五天后,只要剩下的军士超过300人,就坚持登顶,翻过无仞峰,突袭思安寨。” 不归山雪线之下,早已远离人烟,除了有飞剑传信手段的阵符师荀真和主将常一问,再无人能外传消息。所以此处议事,主将已经无需隐瞒此次出征的路线行程。 甚至这一番言语,无疑也透露了敌方的大致实力。 百夫长回头望向山下,那遮天蔽日的凶猛蛟息,夹带源源不断的鹅毛雪片,扑面而来。不归山的雪,竟都是从下往上飞的! “那小子,说的多半是真的。”百夫长道,“他之前下山,独自一人逆风而行,那情势,比之当下,要凶险百倍。” 副将目光悠远,“嗯,但愿此行,等着咱们的,真是那一份百世难逢的功业富贵,而不是一处连入土为安都可以免了的葬身之地。” 百夫长从山下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副将道:“我倒是更加期待,鸿蒙山能为此战,赠我一番改换门庭的大道机缘。能进入鸿蒙山半山道观修行,这半生戎马,就都不算白忙活了。” 副将摇摇头道:“鸿蒙山真那么容易上去,那咱们的阵符师,若能活着回去,岂不是便要登上山顶神殿;成为那行者王璟一般,天下道修,都要顶礼膜拜的无上仙师?” 百夫长笑道:“普天之下,就那么一把悲天剑;这还真不能说容易。就算那悲天剑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是随便来个阿谁,都能轮上这份差事的。”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倒觉得漫天风雪之中,渐生了一丝丝暖意。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支三五扎堆,在雪山上艰难行进的奇特军旅;不知不觉又挨过了十多天。 果然一如那个十夫长说的,熬过了半月的人,死伤已经甚少。十多天来也就死了二十多人,然而马匹的折损,则是越来越大。如今剩下的,只有百余骑了,都是清一色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 连主将常一问和阵符师荀真的坐骑,也已经加入马队,驮运物资。 祝田蛟见此境况,不禁暗暗叹息,“难怪不归山盘地之中,从来不见马匹。” 行程过半,这百十匹冠绝天下的汗血宝马,能支撑至此已经殊为不易。登顶之时,也不知还能剩下几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二章 不祥之兆 雪山上的这队兵士,如今人人负重;因为剩下的马屁,驮的都是兵士们的盔甲兵器。 钢盔铁甲穿戴在身上,只有更重更冷。所以境界较低,御寒能力较弱的兵士,早已经脱下盔甲,裹上厚厚的棉衣皮裤。 到最后一匹战马,终于也冻死在冰雪之中的是时候,头再见。 可这一年多来,真的不怎么见了,却又难免老想起他来。 这小子,也快十五岁了;铁匠铺的卖身契,也到期了吧。闲下来了,他会不会来这旧时洞中,住上一段时日? 麝丹果树的位置,任平生早已经带大白去过。所以这两年的麝丹果,都是大白独享。 那边断崖,原本大白是无法攀登的。任平生去年来过一次,觉得自己先前住的那山崖洞府,比大白现在的居处,更加藏风聚水,灵气丰沛。对于大白这样的精怪妖修而言,裨益不小。 那一次,任平生寥寥数剑,整面山崖,顿时落石隆隆,烟尘滚滚;那震天的动静,惊得大白连忙从前山赶过去查看。 结果大白到了崖边,就发现少年跟前的断崖上,竟然生生劈出了一条崭新的栈道,从东面缓坡,直通那崖壁岩洞处。大白从此有了一处修炼行宫。 今年的麝丹果长得尤其不错,数量多不说,还个大色鲜,口感极好。每次摘下一批,大白都要在那崖壁“行宫”的小水潭中保鲜储存,每天掰着手指头吃上几个。 可每次都等到眼看再多存一天,麝丹果就要坏掉,依然不见那小子来分一杯羹。 今年最后采摘储存的一批麝丹果,前天也已经告罄。大白顿时就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吃什么都不得劲。 悠然出神之中,大白仰头望向沉沉的暮色,便看见缓缓飘动的天云之下,几个小黑点飘飘摇摇,随风而来。 大白看得有趣,就紧紧盯着那几个小黑点。其中一个,在气流中打着旋,时高时低,最终陷入山坡隔断的沉降气流中,加速下落。 大白终于看清,原来那是一块黑色布片。 无巧不成书,那黑色布片,竟然就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株树梢上。 茫茫西岭中,除了猎人父子带来的,几曾出现过人间的物事。大白好奇心起,几个起落,就从树梢上把那布片摘了下来。 大白脸色突然阴沉起来。 好熟悉的气息! 很多年前,它曾尝试翻越无仞峰,到不归山下的广袤世界去施展拳脚。 然而,刚攀到无仞峰法不好听而已。喝酒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有辱斯文。” 亦真眉开眼笑,“打铁佬的斯文,活这么多年,我算是见识过了……” 道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袁大锤闭口不言,面色凝重起来。 两人都在同一瞬间,感应到了上空飘来的一缕微弱气息。 雪熊的腥臊味,战士杀伐气息! 亦真伸开手掌,凭空一抹;身前满满的一碗酒水,瞬间化作水雾,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雾屏障。 屏障中,显出一片雪山缓坡处,军帐朵朵,黑衣军士三五扎堆喝酒的景象。从那缓坡往下三四里地的山崖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骨,衣衫早已化作碎布。 一只雪熊蹲在尸骨旁,慢慢啃食剩余的皮肉。 袁大锤从薄雾屏障中收回眼神,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麻的头皮,“咱们,能做些什么不?” 亦真收起那掌观千里的神通,“啥也做不了,无犯仙家,不扰红尘,这是规矩。” 袁大锤气愤莫名,“我说,当初老大跟人定下这种狗屁规矩的时候,是不是脑壳里有坑!” 亦真叹口气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不单是规矩,也是天道。违了规矩,还好说,不过是一人得失;违了天道,就是天灾人祸了。” 袁大锤负气不言,端起桌上仅剩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亦真突然双眸一亮,说道:“不杀仙,不杀人,但是,却可以找头妖怪来揍一顿。有兴趣没?” 袁大锤神情落寞,“揍锤子,有卵用。” 亦真悄声道:“当年,咱们老大有位故交,如今就蛰伏在不归山下。” 袁大锤倏然立身站起,一拍桌子,“走!” “那就走。记着,你欠了一坛山顶私藏。” 苍茫暮色之中,一黑一白两道长虹,自铁匠铺升天而起,略过平原山岭,直挂东南玉垚峰山脊,去往天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三章 少年柔弱,亦当负重远行 上河寨有了乡规民约,订立了商贸规矩之后,乡正大人的日常,就变得空闲了许多。最近,陈木酋几乎是一离开衙门就往铁匠铺钻。 今天有件比较麻烦的乡民讼事,拖得晚了些,回到铁匠铺的时候,已经暮霭沉沉。 陈木酋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杯盘狼藉,整间铺子,酒气弥漫。 “挨,又是跟那个神叨叨的家伙斗酒。”陈木酋摇摇头,喃喃自语,“怎么醉得越来越快了,这么早就不见了人影。” 他估摸着,师傅肯定是酊酩大醉之后,回自己房中呼呼大睡去了。 看来,这铁匠铺中;自从小师弟一走,没自己照看着些,还真不行。 陈木酋一边收拾着狼藉的餐桌,一边心下暗暗打算;乡正衙门的事务,眼看着都走上正轨了,该找个人接班了。 在他心目中,乡正衙门府邸再宽敞,装帧再奢华,于己而言都是逆旅;铁匠铺再寒碜,活儿再粗糙,那都是自己的家。 ~~~~ 任平生从铁匠铺回到家中,已经好几天了。他原本还想继续跟师傅学练磨剑之道,但袁大锤是个死脑筋,说好三年就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到了时日,即令任平生卷铺盖滚蛋。 而大师兄陈木酋,却可以随时返回铁匠铺中,帮忙也好,为徒也行。 任平生离开的那天,心中很愤愤不平。人比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出乎意料的是,大师兄跟随师傅那么多年,都不曾有幸一睹为快的“半天墨”磨剑石,居然直接送给了任平生。 想到此节,少年稍感欣慰了些。 这几天每日练剑,教剑,登山,磨剑。教剑是协助父亲,给天河剑道馆那几个拔尖的剑术苗子,轮番喂剑或示范。 登山,则还是原来那一支登山队。跟随任平生练剑的那几个剑术苗子中,当然也是以几个登山队员为主。 近两年来,赤髯峰的剃刀石,石驼山的驼峰石,这支登山队都已先后征服,并有很多次越过目标数百丈。 西北无仞峰,东南玉垚峰,都已经登顶几次了。只不过每次登顶,只是足踏山脊,便即回程。 山脊上那迎面扑来的蛟息,摧枯拉朽,非人力所能抗衡。 倦鸟稀疏归巢,牧童骑牛过巷;莘莘学子,也背了书箱离了学堂。 已经长得玉树临风,倜傥才俊的任常继他们几个,还缠着任平生,想再喂两剑。 却被大师兄摇手拒绝了。“一口能吃成个胖子吗?剑心剑意的淬炼,不在学剑之时,而是在你每日每时,坐卧行走,举手投足之中。” 师弟们深以为然,便要告辞回家,只不过才一拱手,告辞的言语,即被一阵震天动地的啸声打断了。 那啸声,不知是什么怪物发出,震得固若金汤的学堂门墙瓦檐,尘灰簌簌扑落。 南头岭闹妖的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但那恐怖的阴影,并没有在族人的心头完全散去。此时再生怪异,众人脸色大变,惊疑万状。 任平生笑笑道:“别慌,一个老朋友,带你们去见识一下如何?但是不要跟族人说,就说我们几个,降妖除魔去了。回来大家都有面子。” 任重道神色谨慎道:“就凭我们几个?”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别去?” 一有人发怂,其他师弟便趁机嘘声四起。结果任重道咬了咬牙,“去就去,谁怕谁。” 说实话,除了任平生,其实所有人心中,跟任重道是一般的怂。这种事,哪能逞英雄啊!只不过连自己嘘过的人发狠去了,便都只好忐忐忑忑跟着。 好在有大师兄走在前面,一路吹着口哨,还真像是去会一位老友似的。 刚刚走出村后,进入丘陵,便有一个身影,如飞追了上来,正是猎人任强。 “爹,你也去?”这其实不算很出乎任平生意料之外。 “嗯,我和你们去看看。”猎人看了看那几个惊疑不定的追随者,暗暗叹气。儿子毕竟是儿子,少年心性,并未泯灭。 不入村寨,不扰人畜,这是猎人与大白之间的约法三章。所以西岭白猿,只是走到了丘陵边缘的山上,发啸声为号。 一行七人,刚刚走上第一道山梁,便看见一头体型庞大,如同小山般的白毛怪物,蹲坐在山道正中,吼吼呼气。 吓得任重道几个,又往后面缩了一缩。 却看见猎人和任平生直直迎了过去,众人只得硬着头皮,步履僵硬地跟着;与前面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又拉开了许多。 猎人还没来得及出言招呼,任平生已经一步蹦出数丈,到了白猿跟前。 这家伙,还是那般高大,自己怎么还没长到跟它的大腿一般高矮!任平生直直蹦高,在大白脑壳上重重拍了一记。 大白一缩脖子,却在他下落之际,伸手接住了。一挥长臂,把任平生远远抛了出去。 走在后面的任常继他们,见大师兄照面一合,就被那怪物远远抛出,往自己这边掷来;心下大震。 任常继和任重道,芽崽三个,不约而同地往前高举双手。三人都是一般心思,接了师兄就跑。 而虎子胆小一些,竟直接往后退了几步,几欲转身狂奔逃命。 连大师兄都接不住对方一个照面,自己留着这里,不是送死是什么。 眼看任平生凌空到了跟前,却滴溜溜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想接人的和想逃跑的,都松了口气。 “跑吧师傅,大师兄。打不过的。”虎子颤声喊道。 只不过,猎人和任平生都没理他。大师兄还是一蹦数丈,又到了白猿身前;还是那般贱兮兮的,蹦到高处,往白猿脑壳上又是一记。 然后,又被白猿掷了回来。 再蹦上去的时候,白猿却不掷他了,把任平生挟在腋下,白影一闪,蹿上一棵参天古树;伸出另一条毛绒绒的长臂,在树枝上一荡就是十数丈远,飞身到了另一株树上。 如此摆荡几下,众人眼前,瞬息间就失去了白猿和任平生的身影;只剩下一人一畜的大呼小叫,远远传来。 “他们是在玩儿吧,那有这样打架的?”芽崽一脸茫然道。 “莫不是,大师兄就这样给它捉了去?”虎子道,心中依然难安。 任常继和任重道相看一眼,见师傅在前面,只是摇头叹气;两人便不动声色了。一开始时,那白猿的形象,实在太过骇人;如今再一细想刚才情状,大师兄显然就是在跟它玩儿的。 也就是喘几口气的功夫,白猿的吼声,由远而近。那道小山似的白影,又再从一棵棵的大树间飞荡而来;几下起落,就回到原来蹲坐的路中。 白猿把任平生放下,大气不喘;而那只刚才挟着任平生的大手,却直直向猎人伸了出来。白猿摊开手掌,众人便见到它一直攥手中的,是一块黑色布片。布片上,隐约还有些血迹。 布料经纬严密,质料精细。 这并非不归山上,该有的布料! 白猿指指布料,指指无仞峰的方向,也指了指上空,在暮色中飘荡的风云。 猎人默然接过布片,神情复杂,却只微微叹了口气。对白猿挥挥手道:“谢谢,回去吧。我们的事,你别参合。无论以后如何,都不要惹那些人。” 任常继率先迈步,走到了教习身边。惊恐之后,突然发现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头大妖,他不愿错过。 几个师弟,也跟着走了过来;很想伸手往白猿身上摸捏几把,却又不敢。众人只顾看着眼前的白猿,全没注意到此时师傅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片阴云。 任平生见了那块布片,听着父亲奇怪的言语,也知道事有蹊跷,却不便当场开口询问。 大白屈身下来,伸开蒲扇大手,拍了拍任平生细小的肩膀,再指了指西岭的方向。然后,大白飞身上树,一闪而没。 回村的路上,猎人对任常继简捷交代道,“马上回去,叫你爷爷,召集所有村民,当即到行知学堂中议事。全寨的成年人,都必须到场。” “还有,此次议事,只能是成年人参与,十八岁以下的,一律不得出席。” “除了你们几个。”猎人最后补充道。 任常继见师傅如此交代,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也不敢细问缘由,会同三位师弟,飞奔回寨。 “爹,这次,是不是整个思安寨任家一族,都有危险?”当山道上只剩下父子二人,任平生问道。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猎人没有直接答话,看了眼远处山下,村寨中燃起的星星灯火,“平生,如果现在,为了留存任家的一份血脉,让你带上几个师弟,冒死闯下不归山;能做到不?” 少年望着父亲的脸色,欲言又止。他本想问,为何父亲不能一起下山。但想想几次分别登顶无仞峰和玉垚峰的遭遇,那足以撕裂一切的狂暴蛟息,便没有再提。 沉吟了一会,任平生问道:“爹,若我们都走了,你们留下的,还有机会吗?” 任强叹了口气,“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们至少有机会一战。” 他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儿子,“但是,你们要面对的,是几乎十死无生的雪山蛟息。唯一的战斗,就是在绝境中求活。那种境况,要比死战中求活,艰难百倍。这一次,爹不能陪你了。我的使命,到你这里,就算完成了。而你的,还任重而道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四章 我跟师父,才是一样的人 “可是,二师父不是说过,三年内,那蛟息会消停数天?如今三年之期,也快到了;也许有点机会。” 迄今为止,任平生依然认为,袁大锤是自己的大师父,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把亦真称为二师父了。 “等不及了。”猎人道,“就算真那么凑巧,碰上了;到了山下,满天下的人,都会追杀你。那些人,比不归山上的琅上道师,哪怕是强大武馆的贾半聪,又何止厉害百倍千倍。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有机会?” “所以,我最大的机会,就是留在山上。” “那,为什么我不能留在山上?”少年眼中,有了晶莹闪光;但长这么大,他不哭闹申诉。 “因为如果你在,我们的战斗,只会更加惨烈;死伤,也会更惨重。大家都毫无机会。” “因为这把剑?”任平生问道。 “是的,这把剑,是我们任家,推不掉的使命;也是我们猎人家,世世代代,都解不开的诅咒。你就算把他丢弃于荒山野岭,从此远遁世外,别人一样会循着那道细微的剑气,找到你,或者你子孙的身上,置之死地而后快。” 父亲伸出大手,抚着少年的满头黑发,“所以,我们的祖祖辈辈,一直希望能有那么一代子孙,能把这份诅咒,彻底解开。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五百年来,唯一一个能把铁剑,从迎圣桥望柱中拔出来的人。当年一位老神仙,帮助思安寨建了那座桥,就是为了蕴藏这把剑的剑气。老神仙给我们猎人家的祖上,留下一道秘嘱:悲天十八剑的传人中,如果有人,能从石中拔出铁剑;此人,就是我们任家,万年守候的悲天剑主。” 任平生心头震撼不已,练剑三年有余,至此才知道这把破旧铁剑,原来就是古老传说中的悲天剑,跟这套悲天十八式剑法,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惊天隐秘。 他不觉想起了二师父当年坐在桥头,讲述的那个关于不归山的神怪故事。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从那问起。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道:“走吧,事关全寨老少的生死,不能误了今晚的议事。” 任强起身拔步,步履稳健,优胜往时。任平生本来心头沉重,却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衣裳一振,一片极其精纯的剑意,瞬间充斥周围的一方天地。 随之而生的,还有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 ~~~~ 雪山缓坡的营地中,遇袭的骚动余波未平。将士们正聚集在一起,看着白熊消失的方向,惊疑不定。忽然又见一道黑影,划过缓坡雪原,宛若惊鸿一闪,去往坡下。 待那黑影也消失不见时,远处一道剑光升天而起,划出一道长虹,又复隐没于地。那剑光几起几落,一次比一次迅猛快捷,发出的剑气,愈加凌厉。 剑光起落之中,一声声野兽的啸叫,震天动地。缓坡上的兵士,一颗心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却不知坡下战况,到底孰优孰劣。 好在也就半柱香的功夫,野兽的啸叫声和那道划破暮霭的剑光,都一起归于寂没。山边极目之处,出现的是一道黑影。依然疾如惊鸿,一闪而至。 那黑影站定身形,众人才看清,是个一身戎装,盔甲俱全的军将。那军将手中,拎着一张巨大的白熊毛皮,剥得十分完整。 数百兵士,顿时欢呼震天。 “见过袁屯正。”现场也有一些十夫长和士兵,纷纷向那位军将行礼致敬;显然是这位屯正的部属。 那个被称为袁屯正的军将,丢下手中鲜血淋漓的熊皮,向一位随军医师吩咐道:“把这皮毛处理一下,给缺少衣物的士兵。” 军医连忙领命,收拾了毛皮,正要道谢,却见那袁屯正拔步如风,又匆匆走入主将大帐之中。 一命换一命,干净利落,原本有些阴沉低落的士气,便瞬息间恢复如初,甚至尤胜往时。喝酒聊天之际,就多了很多关于那位袁屯正的话题。 “刘三,听说,你们军团的这位屯正,是位剑修?”一个高大军士在问身边的年轻同僚。 那位叫刘三的年轻军士,一脸得色,“岂止是剑修,咱们袁屯正自从离开宗门,下山游历,再从军护教,那把名为‘青竹’的本命飞剑,可杀尽六境以下修士。” “那他老人家多少境了?” “当然是五境,以境压人,算什么本事。” 高大军士颇不以为然,“袁屯正那把飞剑,刚才算是见识了,的确厉害。但我们军团那位张屯正,虽然是六境武夫,光凭一双拳头,跟同境武夫,或者五境修士放对,可也没输过。” 刘三道:“你们张屯正武艺高强,大家都知道,就是人冷冰冰的,不像我们袁屯正,那么好说话。” “军人嘛,那叫铁血,懂不懂?” “好吧,铁血老丁,可我还是喜欢我们袁屯正。” 那个并称为老丁的高大军士,无意跟他纠结于此,便转移话题道:“你说,咱现在两个军团,就只剩下一个军团的人数了,到了不归山上,会不会就给合成了一个军团?” “那样也好啊,咱们就能天天一起喝酒了。” “如果是那样,你希望谁来当这屯正大人?” “当然还是我们袁屯正!” “跟你们这些牛鼻子,只能喝酒。” …… 主将营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十多位将领,个个面色凝重。 “袁节,你刚刚小试牛刀,说是情况如何。”常一问在主座的方位,席地而坐,向刚刚进入帐中的袁屯正道。 西乔山的五境圆满修士袁节,没来得及坐下,便即说道:“此地蛟息,对中境以上的修士而言,威胁不大;只是这股妖风,却有极强的大道压胜。我以五境圆满的修为,刚才对战那只白熊,被生生压到了四境中停。” “只不过,本命剑的品秩,却并未随之降低;不知道其他人的法宝法器,是否如此。” 常一问默默点头,便直接转向了坐在末位的祝田蛟道:“田蛟,此事你怎么看?” 自从投奔护教骑兵,祝田蛟就一直受着这般超越了军阶的待遇,早已没了受宠若惊之感,“那头雪熊,既然能只身闯入军营,又伤人而去。其战力已经足以碾压思安寨那些剑客,当然,猎人父子除外。” 祝田蛟神色稍稍有些黯然,双眸之中,却是恨意大盛,“即便如此,那父子俩,也不可能匹敌一位四境修士。更何况,军中五境以上修士或者六境以上武夫,不下十位。” 荀真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谨慎,看了眼那个稚气未脱的十夫长,“你见过那父子俩用悲天剑?” 祝田蛟摇摇头:“关于悲天剑之事,都是从我爷爷匆忙留下的遗书中得知的。至于他们用的那把破旧铁剑,是不是悲天剑,我并不清楚。那铁剑看起来,拙劣异常,不像品秩太高的器物。甚至可以说,跟山野铁匠铸出来的刀剑,差不多。” …… ~~~~ 如豆昏灯下,粗茶淡饭香。 贾半聪和小弟子李无衣的日常,一向如此简单。李无衣也是只有这时候,才能让人看出来,他还有副孩子的脸孔。 “师父,大师兄不见快半年了,你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道。 贾半聪细嚼慢咽着,跟徒弟说话,则必然停下碗筷。“无衣啊,你大师兄,估计是下山去了;他要是能活着回来,咱爷俩,恐怕就得换个地方了。” 李无衣一脸惊愕,“师父,你是说大师兄会下不归山?可大师兄一直很听你的话啊,怎么会瞒着你下山去了?再说了,不归山是人能下去的吗!” 贾半聪道:“没有什么地方,是人去不了的。师父就是从山下上来的;只不过,都九死一生。下山的路,会更难走。要是你师兄能回来,你就知道了,再难走的路,只要有人走过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走。” “师父,那大师兄费那么大劲下山去,到底图个什么?” 贾半聪道:“你还小,有些事情,说了也不容易懂。” “师父,我就要十四岁了。”少年不满道,“可大师兄也是武馆的,为啥下山回来,就要让咱搬地方?” 贾半聪看了眼窗外的沉沉夜色,“嗯,这么说吧。为啥师父,一直让你不必和两位师兄走的太近?就是因为你小;人心,有时就像这窗外的黑夜一样,你看见黑色一片,以为就已经认清了黑夜;但那黑色里藏着什么,你不知道。” “师父,那你为啥不多收两个徒弟,收两个人心像白天的就好。” 贾半聪从窗外收回目光,对小弟子笑了笑,竟不知如何答话。 “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两个师兄?那你为什么还要收他们?” 贾半聪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师父只是穷苦惯了,跟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你跟他们,也不一样,所以,不要走得太近,反而会好些。” “嗯,我懂了,我跟师父,才是一样的人。” 师父看着眼前的清纯少年,目光慈爱,满含欣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五章 背井离乡 天色微明,炊烟袅袅。思安寨中,一改往日清晨的沉静;除了杯盘交响,还有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唠叨,男人的谩骂,老人的叹气。 最让人听得心堵的,是女人带着哭腔,对男人啰里啰嗦的临别嘱咐。 整个思安寨,家家户户,都在绸缪一场别离。 还没什么人出屋,却已是个热闹的村庄。 一个少年的身影,从村口走了,进入无人的巷道中。 任平生面色阴沉,背上斜背着那把大纺锤似的铁剑,另外还有一个鼓鼓的大包袱,脚步寂寥。走过几家门口,几处小巷,便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等在巷口。 芽崽和任平生一般肥瘦,却还矮着一些,衣衫虽缝缝补补,却穿得很厚,包袱也比任平生的要大上一圈。 有好几个姐姐帮着收拾,就是不一样。 两个少年,并没什么言语,就走在了一起。与任平生不同的是,芽崽脸上,泪痕未干;行走中擦了好几次,估计这一路上,还有得擦。 走到行知学堂,有任常继,任重道,锦衣华服,仪态不凡;虎子,粗壮敦实,都背着不同的行李家当;肩头上都不轻。 任常继一脸坚毅,颇有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风范。虎子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如往常的没心没肺。倒是平时心思缜密,有自视甚高的任重道,一脸悲戚。 凄风苦雨少年郎,从此背井离家乡。 各家的大人,竟然都没有出来相送,任由少年独自出门。 其实,少年是从没见过凄风苦雨的;因为不归山的上空,蛟息凛冽,要么就是晴天朗日,要么就是乌云压不定,那时你想把几个姐姐一起带下去,见识一番外面的花花世界,都不是什么难事。” 没想到一提姐姐,正触了芽崽的痛处,哭得更加厉害。 任平生坐在大白肩上,也到了芽崽前边,晃着双脚道:“芽崽,你那么多大姐,挑一个出来,嫁给大白做媳妇,我就劝它让你上来,行不?大白可会照顾人了,对自己媳妇,保管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好。当然不包括我。” 芽崽莫名地紧张起来,抹着眼泪,转过头来,上下打量——这小山头一样的家伙,自己那个姐姐架得住啊。遂不理任平生,继续赖在地上哭他的鼻子。 任平生低头道:“大白,你脚程快,这家伙要是还哭着不肯走,你按我说的位置跑快点,他家有六个姐姐,你挑最胖最大那个,抓了一起上路。” 他在大白肩上伸了个懒腰,“长路漫漫啊,给你自己弄个媳妇儿,就不那么闷了。” 大白本是开悟妖兽,跟猎人父子相处那么多年,那有不懂人语的道理。听任平生如此一提,倒也觉得此计大妙,立即放下手中的冬枣树和芭蕉串,便要转身而去,依计行事。 结果刚刚转身,毛绒绒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任平生一记重重的阴招。 饶是如此,也吓得瘫坐地上的芽崽,一骨碌爬了起来,几下抹干眼泪,尽管还抽着鼻子,却径直走在了众人前面。 大白没来由挨了一记,摸摸后脑勺,只好重新捡起地上的家当,没精打采地跟着往前。 也不知是不是考虑到那家伙有几个姐姐的缘故,大白三两步撵上了芽崽,居然一伸手就把那小子提了起来,放到了自己另一边肩膀上。只不过那边扛着冬枣树,芽崽的屁股,只能坐在圆咕隆咚的树枝上了。 芽崽先是大惊失色,待到稳稳坐定,这才破涕为笑。却又突然间想起任平生先前的一番言语,连忙对大白澄清道:“我可没答应让姐姐做你媳妇啊,但是,要日后真是有缘,我姐姐出于自愿,那我当然也不会阻拦的。前提是,你从现在起,就得好好照顾她们的弟弟。” “唯一的一个弟弟。”芽崽觉得很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 大白转过头来,白了他两眼,寻思着要不要把这小子,再扔出去一回。 这么一搅和,大家对白猿最后那一丝戒心,都已消失无踪。任重道其实最先留意到,刚才任平生跟芽崽说话的时候,唇上已经长了两抹嫩须的虎子,狠狠地吞了好几下口水。 果不其然,气氛一融洽下来,虎子就迫不及待的挨到了大白身边,满脸堆笑,仰起头来对喊道:“芽崽,我咱们两家,倒是挺门当户对的咧。” 虎子其实明白得很,自己说的所谓门当户对,对芽崽他们家而言,已经抬举得很。 没想到已经坐在大白肩上的小子,一点没领情,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虎子,别以为我没发现你老是躲在巷口看我小姐姐的眼神,色咪咪的。大家都知道了,就你自己以为没人知道。” 虎子满脸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左右转头看着身边的两位师兄嚷道,“这小子,血口喷人啊。我有这么无聊吗?有吗?” 任常继与任重道,眼观鼻,鼻观心。 虎子见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万一两位师兄开口,反而不妙,便指着高高在上的芽崽接着嚷,“小子,你下来讲清楚,不带这么诬赖好人的。” 任重道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道:“算了算了,说句公道话,人家小不懂事,你个大小伙子了,还不懂?再说了,他下来你又能怎的?想做人家姐夫,还能先揍一顿小舅子不成?” 原来的二师兄,如今的三师兄一句公道话,语重心长,说得虎子无地自容。 任平生懒洋洋的坐在大白肩上,腰长脖子长,慢吞吞道:“虎子,给句实在话,你是不是真喜欢他们家庭妤姐;要实在不喜欢,还来得及啊。我帮写个条*子,让大白辛苦一趟给庭妤姐送过去,还你虎爷一身清白如何?” “要你多事……”虎子小声嘟哝道,简直生无可恋。 冬天的丘陵,草黄树枯,聊无生机。五个少年的沉闷旅途,却因为大白的加入,变得热闹了起来。 就是原本老成持重的任常继,也忍不住参与了他们这些无聊而俗气的话题。 虎子急于脱身,指着眼前的边坡道:“看,下了这道坡,穿过下面的峡谷,咱就该爬雪山了。” 结果被众人异口同声嘘了一道。 “虎子,你觉得这条路,咱哥几个谁没你熟?”任平生从头顶上撂下一句。 “我这不是提醒一下嘛,给大家提提精神。” “其实聊着庭妤姐,我们都挺精神的。这一下子说到爬山,又给你打回原形了。”任常继道。 话题一旦打断,再聊起来就少了兴致。下了边坡,任平生提议大家在峡谷中原地休整片刻。一是峡谷中有溪涧,正好把随身携带的水囊重新装满;二则大白那一堆行李,委实太过累赘。任平生把自己准备路上搭帐的棉布和绳子拿了出来,做了个简单的包袱。 另一边,四个师弟和大白一齐动手,把那满树的冬枣和两串芭蕉,一个个摘下来,全放到那帐布做成的大包袱中。 那包袱,也是壮观得很;哥几个任谁往身上一抗,都得拖地。只不过挂到大白肩上,还是小了,跟彪形大汉肩背上,挂个妇娘的小荷包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六章 登山 雪山脚下的林地,因远离村寨,从来少人侵扰,比之南山一带丘陵,要更加苍郁茂盛。处处古木参天,也常有珍禽异兽出没。 若是任平生和大白撒开了跑,从山脚到不下两千丈高处的雪线,最多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但如今成群结队的,照顾所有人的脚力,那就只能按原先的计划行进了。 入黑前,在雪线之下的草甸宿营。 已进入山脚丛林,任平生便撒手把领队之责,交给了更像领队的任常继。然后交代一声:“今晚,我请各位吃黄猄汤,烤山羊。好好补一补,明天之后,可就没有新鲜的荤腥气了。” 任常继正要啰嗦两句,却见那少年大师兄,影子一晃,已经掠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道义啊,没道义。”坐在大白肩上的芽崽晃着双脚,摇头叹息,老气横秋。 话音刚落,一件更没道义的事,来得令他措手不及。大白一手抓住芽崽的腰腹提了起来,痒得小子哈哈直笑,说不出话来。只不过很快,就被大白轻轻放到了地上,松开大手。 芽崽正要抗议,只见那白毛怪物冲自己咧嘴一笑,丑怪之相,令人瞠目结舌。然后,一阵风起,眼前就消失了大白的踪影。 那家伙跃上树自己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 当然,仅仅是为了果腹,他也不会专门去寻找难得的珍禽异兽,暴殄天物。 下午的阳光,在冬日里最为可贵,对人如此,对山野禽兽,其实也是一样的。任平生上到草甸,片刻之间,就循着气息找到了一个零散的小羊群;略微估计一下众人和大白的负重能力,他只猎了四头。 毕竟,大白也要背很多自己需要的东西。那憨货嘴贱,并不爱吃羊肉。 烤制过的羊肉,也会轻不少,在雪山之上,十天半月,都能嚼着吃。 草甸上,随处可见早已干透的零星枯树,都不大。任平生砍了一大堆,刚刚用山藤捆好,便看见大白又扛了无数长着各式野果的树枝,如同一颗移动的大树,从林中奔出。 这憨货还真是脑子有坑,却力大。任平生直接把一大捆干柴,四只山羊也扔在了大白扛着的果树枝杈中——多这一两百斤,不碍事。 他终于体会到了与大白同行的妙处。 ~~~~ 玉垚峰的万年积雪,很厚,却很稳,不易雪崩。当然,不容易崩的积雪,一旦崩起来,会更加可怕。 峰,家里的人,这一场真能打赢吗?”芽崽满脸忧色道。入林之后,他好像已经默许了虎子喜欢自己的庭妤姐,十句话有八句,都是虎子哥长虎子哥短的。 虎子也乐得跟未来小舅子,多套近乎,“有教习老师主持大局,你还担心什么。咱们不归山上,除了强大武馆那老头,谁还是教习老师的对手?” 芽崽阴郁的脸色,稍稍好了点,却依然惴惴道:“可是,万一那武馆老头,跟山外来的敌人串通一气,咱教习老师,岂不是危险得很?” 虎子道:“别忘了,咱思安寨任家全族的男子,无论老少,可都是剑客。你觉得那老头,能赢得了几百把剑?” “更何况,昨晚在学堂议事的时候,教习不是说了。举寨妇人小孩,分散藏匿;男人都得入山,排兵布阵啥的。入了山,那就是他猎人的天下;那些个外来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芽崽点了点头,觉得颇有道理,“人说强龙不敌地头蛇,我估计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就是有点担心我那几个姐姐,万一给那些歹人碰上……哎,人长得美,有好有不好,揪心那。” 虎子深以为然,“就是啊,其实要是没这档子事,我能留在山上,倒也不用担心什么的。再怎么说,有我虎子在,谁敢难为几个良家女子。” 任常继和任重道二人,一言不发,专心开路,只想快走。 芽崽心情略微转好,看见两位开路的师兄,已经忙活了半天,满身尘灰,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二师兄,三师兄,要不换我和虎子哥来一下吧。” 任常继也不客气,抹了把汗,就把手中的砍刀给了芽崽。 其实砍柴开路,芽崽和虎子,都要比出身豪门的两位师兄熟练得多。 两人一旦接手,前行的速度,就几乎快了一倍。 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才刚接手片刻,便看见前方林中,一个庞大的白影飞奔而来;一路草树纷飞,威势震天。 大白来到跟前,一手一个,先是芽崽和虎子,扛到肩上,随即折返,往山上奔去。 ——姻亲之义,姨襟之亲,当然要优先照顾。 把芽崽和虎子送到林外草甸,大白再空身折返,去接剩余两人。 一头白猿,四名剑客,免去了开荒劈路之苦,在草甸上倒是健步如飞。待大白领着任常继他们一起赶到预定的营地,任平生的猄汤已浓,羊肉已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七章 玄冰瀑布洗长峡 不归山玉垚峰东坡山腰,一条巨大的冰缝,宽数十丈,长百余里。那道冰缝,若有人失足踏入,并不会掉下去,跌入下面深不见底的深峡;而是会被那冰缝中喷薄而出的极强蛟息,吹上万丈高空。任你如何壮硕稳重的人兽禽畜,遇上冰缝中喷出的强大气流,都轻如纸鸢。 整座不周山,雪线上下,这样的冰缝纵横分布,不下百道。而百来道冰缝峡谷,又数玉垚峰山腰这一道,最大最长。 终年呼啸不歇的蛟息风暴,就是从这样的冰缝峡谷中喷出,布满整座雪山。 一个五大三粗的铁匠,一个身形高瘦的道人,在那道百里冰缝之上,来回飘飞,从日中到日暮。奇怪的是,两人身体腾空,无从借力,每每从冰缝上空飞过,悠游自在;却不会被那强大的蛟息吹起半分。 袁大锤名副其实,手中拿的,就真的是那把铺子里的铁锤;是往时徒弟手中的那把大锤,不是他自己用来点击铁胚,指引徒弟的小锤。 二人每次飞过,便有一根长鞭,粗若巨柱,从冰缝深峡之中击出。长鞭割裂蛟息,擦出道道电光雷鸣。每当此时,袁大锤便一锤递出,挟整座大山的气势,便将那长鞭击退出数十里远。 反正只是护着老二布符阵,只守不攻,对袁大锤而言,也不算吃力。 亦真则跟随其后,手中一张张黄纸符箓,如雨点般不断落入冰缝之下。那能把人畜吹上云天的蛟息,竟也丝毫无法吹动那一张张轻飘飘的黄纸符箓。 半天下来,亦真祭出的各种符箓,起码都能装满一间大屋了。但如此数量巨大的符箓,都取自亦真身上那一袭平常道袍的大袖之中。好像那大袖之中,别有洞天,里面装的符箓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到日暮之时,那冰缝中击出的长鞭,威势已经越来越弱;而从深峡中喷出的蛟息,依然强劲如初。 两人站在石缝边上,看着那根被袁大锤最后一击之后,软软地隐入冰缝之中的长鞭。 “算了,先喝口酒,缓一缓。”亦真拍拍手道,“万一没把它打死,却把它给累死了,也是件麻烦事。” 袁大锤伸出大手,冰天雪地之中,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喝道:“过瘾,老子上千年没打过这么过瘾的架了。” 他手持铁锤,往前两步,对着冰缝之下的深峡喊道:“下面的小泥鳅,先给你歇会,你大爷先喝口酒解解渴,再来陪你玩儿。” “应该是三爷。”亦真慢条斯理地给他纠正,“告诉它二爷也会来的。” “大爷的,自己跟它讲去。”袁大锤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亦真仰头望向山巅,悠然神往,“哎,不知徒儿他们那烤羊啊,猄汤啊啥的,这会弄好了没?” 袁大锤顺着他的目光望气,难得口气和缓下来,“要不你去看看,顺便给我捎点回来下酒?” 亦真没搭理他,席地坐下,从大袖中拿出一只酒缸,两只大碗,却并没有下酒的小菜。 “狗屁的规矩,……”亦真一边斟酒,一边嘟哝道。 “可毕竟是规矩啊。”袁大锤走到对面坐下。 “好在,咱总算有了徒弟。” “也是,以后有没有下酒菜,看他的了。” …… 亦真看了眼那道蛟息呼啸的冰缝,“三年的心血啊,一笔一划,勾存了多少山水灵气,都要在这里耗尽了。” 袁大锤自顾喝酒。 亦真却是个无话酒不香的主,继续唠叨着,“当年剑圣他们,若是有我这一座压胜符阵相助,多少也能拘押部分那只蛟龙的神通,就不会赢得那么艰险了。” 袁大锤皱了皱眉头,这酒,都有了些许酸味。“不过是捡人家打剩下的一条半死泥鳅,咱口头上,能不能要点脸面?” 亦真摇头道:“非也,非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远古大妖,只是身躯元神,被拘禁于一地而已;我看他的法力神通,历经万年静修,未必就比当时弱了。” 袁大锤不以为意,大不了,再一锤锤下去,把不归山上一道道冰缝尽数砸塌了;打不死他,我憋死他。 然后,无非是自领天谴,身死道消,堕入轮回而已。想想就豪迈得很。 袁大锤冷笑一声,这一翻心境气象,表露无遗。 亦真叹口气道:“这样不好。你我几千年修为境界,小事。但天下苍生祸福,万物生机,是个大事。若是可图这样的一时之快,我们三人,又何苦费尽心力,去收那么一个什么都不能教,却又什么都要他学的徒儿?” 袁大锤一撩酒碗,“能淡出个鸟来的酒,走了走了,打架去了。” 他手握铁锤,站立起来之际,身形逾高逾大,瞬息间身高数百丈,手中的铁锤,变得一座小山般大小。 袁大锤那高大法相,一步横跨数十丈宽的冰缝;脚踏两边,缓缓举起手中铁锤。 那小山般的铁锤悬在头顶半空之上,暮色沉沉之中,黑黢黢的遮出方圆数里的阴影。 蓄势尽时,铁锤往那百里鸿沟轰然砸下,一股黑沉沉的凝练罡气,直挂百里之外,扫落深峡之下。 那道凝练罡气,切割着疯狂喷涌的蛟息,擦出数十里的炽热焰火。冰缝上的千年玄冰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却在大火灼烧之下,迅速化水,在峡顶上挂出两道数十里宽的水幕瀑布。 只听得瀑布下的深峡之中,“嘭”的一声巨响,如同天地炸裂;那喷薄万年的蛟息,竟然为之一滞。 袁大锤长臂一提,再次从深峡中抽出铁锤。那条粗若巨柱的长鞭,跟随而出,挟着蛟息啸天的威势,从数十里外的峡缝中,往袁大锤身前横扫而来。 那长鞭扫过化冰而成的两面瀑布,震起数十丈高的水幕,蔚为奇观。 一边助战的亦真,已经从道袍大袖中,抽出一大摞防御符箓,也懒得细分种类,五花八门的,光壁符,风辟符,陷首符,泥丸泊剑符,暖树巢罡符,星垣凝光符……一股脑儿祭出,一道道符胆灵气在那长鞭周围爆开。 原本破空而来的长鞭,竟然如陷泥泞,变成了艰难抽身而出,那里还能剩下多少击打力道。 待长鞭势尽,急急收回冰缝深峡之中,袁大锤那高大法相手中,第二锤又再砸出…… 随着这番神仙酣斗擦出的焰火愈加猛烈,峡顶玄冰化出的瀑布水流,也变得更加壮观起来。 袁大锤与亦真一功一防,与深峡中哪条长鞭高呼酣斗。不到两个时辰,冰缝上的厚达数丈的寒冰,竟然尽数化开,露出乌黑峥嵘的岩石。 这道百里冰缝,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石峡谷! 袁大锤以分身法象力战,元神灵气,都消耗极大,但那条长鞭,始终负隅顽抗。亦真的防御符箓,也是很吃念力。那一颗颗爆碎的符胆所蕴含的灵气,可都是以自身强大念力牵引凝聚的天地灵气。 二人以疲惫之师,不敢贸然攻下峡谷。素未谋面的对手,而且对方是在自己的老巢,占据地利,以逸待劳。一下不慎,极易前功尽弃。 “张弛有度,方能进退自如也。”亦真喘着粗气道。 袁大锤收回法相,走到酒坛边上;一屁股坐倒雪地,就咕嘟嘟喝干了几大碗酒。他确实也需要休憩补充了,三田五府,干枯得厉害。 袁大锤一抹嘴唇,打了好几个酒嗝,“那条蛟须的力道,其实已经弱了不少,支撑不了多久。” 亦真也慢慢喝了碗酒,放下酒碗道:“不急,布了半天的压胜符阵;峡谷下面的灵气流转,极其凝滞。且休息半夜,明日再战,我们就能占了此消彼长的一丝优势。” 事已至此,袁大锤倒也不敢托大。二人便在雪地中盘膝而坐,凝神入定。 ~~~~这一张,真不好写,从昨晚十点多,写到了现在凌晨两点多。 卡文得厉害。 只不过码完之后,细读两遍,感觉熬夜的辛苦,不算白费。 此处,希望能有些月票推荐票之类的鼓励~_~。 9.26,修改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八章 拳头大小定进退 大雪山的山腹之中,一个巨大的石洞,方圆数十里,高逾千丈。 哪只被压在山下万年的蛟龙岿鬄,在洞中露着头颈。此时,哪个如同一座峥嵘大山般的蛟龙头,疲惫不堪,趴在地上。两条长数十里的龙须,软趴趴的耷在龙头跟前。 蛟龙气喘吁吁,那口鼻中吞吐的气流,震得洞中落石滚滚,尘土飞扬。 它稍稍拖动了一下两条龙须,只想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但长须末梢传来的阵阵剧痛,让老蛟不得不颓然作罢。 一整天下来,山上那把大铁锤,砸得他的两条龙须鲜血淋漓,红肿异常;甚至呼吸之间,都能扯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蛟龙那长逾千里的身躯,全部被压在不归山巨大的山体之下,唯一能动的,只有头颈和两条龙须了。 万年以来,从没有人来拜访或者试图侵犯他的苟延残喘之地。老蛟日夕呼吸冰冷的雪山气息,以大山之下凝聚的丰沛灵气滋养着身躯皮囊。辟谷万年,他一直十分怀念那些灵气精纯丰沛,很有嚼头仙人躯体。 吞食之时,发出惊天龙吟,便可将仙人的元神震碎,将其阴神法身,阳神虚像,体内金丹,本命神器……一股脑儿剥离金身本尊。先吃了那味道鲜美的仙人遗蜕,再把其他一堆杂碎,慢慢炼化,融入自身炉鼎之中。 然而自从被压在这座大山之下,他再没有机会尝过此中滋味。这条岿鬄,甚至不惜在呼吸之间,将方圆千里点滴聚集的山水气运不断吞吐,乃至形成了灵气极其丰沛的山不得,为求一见,只好使了些手段。” 亦真抬头笑笑道:“只不过,都是雕虫小技,难入您老法眼,献丑献丑。” 岿鬄回了一道心声言语,“擅闯私宅也就算了,还一进来就直接挖人墙脚;就这么个商量法?” 亦真一本正经道:“这一番修辞不做,只怕没机会跟您老人家说明白呀。说不明白事小,连我兄弟俩都身陷囫囵,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太多苦衷,还望前辈谅解。只要您答应稍作隐忍,龟息几天,容我门下徒众下山通过;我们兄弟俩立马就走,绝不敢叨扰前辈修行。” 此时那边山水符阵上的黑色云海,已经破损严重。岿鬄神蛟早已立起头颈,不断吐息腾云,修补着云海。 这种牵涉山水气脉的斗法,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彼此都依靠此间灵气元力的补充来与对方相持;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战力损益。一旦气脉流向,有了明显的偏颇;那么弱势一方,除了乖乖听命顺从,便只有引颈就戮一途! 谈判议事,与人说理,又何曾少得了先计较一番拳头大小? 话说回来,以拳头大小而定进退之策,这种问心问力的战局,比那种直接开撕,你死我活的战斗,实在是辛苦百倍。 岿鬄神蛟摆动着那如同大山般的头颅,只见那愈加浓密的黑云喷涌之际,开始有雷电交加,大雨倾盘。 然而上有大锤砸顶,下有道人源源不断的符箓修补,山水大阵,几经飘摇,却至今根脚稳固;不断聚拢收取的灵气,越来越多。 那三块金线玉圭符牌发出的金色光芒,愈加精纯明亮;金光映照之中,那源源汇聚凝练的元气,越发浓稠精炼,竟然慢慢凝出如同晶莹蜜浆一般的实体,矗积如山! 老蛟闻听亦真说出来意,心下盛怒不已。万年以来,他一直以蛟息吞吐来不断维持整座大山的气机流转;从来没有片刻稍停。 也难怪他如此震怒,如今的不归山,与岿鬄龙身早已融为一体。数天的气机凝滞,便是大片大片山水气运的流失;不啻于他自损数百年的法力修为! 素不相识,谁又能大方到以自身数百年修为相赠,给你一个方便? 只是苦于以一敌二,斗到酣时,老蛟已经无暇发出心声言语,讨价还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五十九章 交易成不成,仁义都在 进入雪线之后,大白虽然身形魁伟,步履如飞,却因不善御寒,只能不断地以自身灵气消耗,抵御寒冷。如此一来,本身就已经十分辛苦,更无力去照应芽崽他们几个了。 只不过除了大白,大家都是数次登顶,经验老到。所以到了第三天日暮之时,便已经到了距离顶峰数十丈处的一道背风岩缝里扎下营帐。 那道岩缝,对于任平生几个而言,十分宽阔,如同普通的民居厅堂。但白猿身躯太大,却是无法进入;所以进食之后,它只能两臂环胸,蜷缩着高大的身躯坐在岩缝外面,倚着崖壁,一动不动。任平生与众师弟合力往大白身上堆雪,硬是在大雪山上,堆出了一座小雪山来,把大白整个身躯完全埋住。 此处避风,白猿躲在雪堆之中,亦能保持身体暖和。 之所以留着几十丈的路程,是为了明日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尝试如何突破雪山顶上的强大蛟息。 之前几次登顶,他们也尝试了无数次,从来没能成功在山顶上立足片刻,更别说翻越山脊,去往东面的山坡了。 想想明日可能面临的各种艰辛,几人一夜斟酌闲聊,彻夜未眠。 天一亮,任平生立即招呼师弟们收拾营帐行李,开始登顶。待一切收拾停当,任平生却把自己的包袱留在原地,“待我先去试试,无论能不能找到下山之法,半个时辰之后,我都会回来,然后换人再试。免得一股脑儿上去,力竭时只好大家一起心死。” 任常继觉得此计大妙,对任平生竖了根大拇指。 任平生先去有个好处,就是登顶那几十丈的路程,几可忽略不计,顷刻即至。呆在石缝出口目送的几位师弟,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一闪而没;下一刻,任平生的人就已经到了山脊边缘。 只不过,他依然没能站稳。被山上的狂暴蛟息迎头一撞,随即沿着雪坡翻滚下来。 他再次上去,这一次,将到了山脊之时,任平生直接伏倒在雪地之中,匍匐前行。 风往高处吹,人在低处爬,说不定就能爬过去。 任平生是这样想的。 宿营地外目睹着大师兄一举一动的四人一猿,不觉同时大声叫好。 这一次,任平生爬上去了,那紧紧贴地匍匐着的身躯,寸寸往前。头顶前,依然顶着冰冷的狂风,如同一只力量巨大的冰冷手掌,从头顶和两肩,把他往后推去。 然而毕竟受风面积,小了无数倍;在这样的大力反推之下,任平生双手极力前伸,深深插入雪地之中。插入雪地的双手,能抓到的,依然是只有积雪! 只不过深处的积雪,极其坚实! 他手脚并用,蹭着雪堆,缓缓前行。蛟息反推之力,依然强劲得很;但毕竟可以往前挪动了。 任平生心中暗喜,奋力施为之中,半个时辰的光阴,竟真如长河流水般,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但他并不打算就此停止,再往前两丈,就能越过山脊的分水线。他想试试是否能够逾越分水线,爬到那面向东微倾的斜坡,。 越往高处,蛟息越是冰冷,而置身狂暴的气流之中,呼吸却是越来越困难。 任平生的火府之中,自然生出一股温热气息,流转全身,那常人难以忍受的寒冷,自己可以勉强对付。可他知道这是那一颗火属妖丹之功,若换成任常继和芽崽他们,且不说能不能突破风力屏障,就这侵彻脏腑的寒冷,也能夺了他们的性命。 思虑及此,任平生脸上升起一片愁云。 他慢慢越过了山脊上的分水线,蛟息强弱,并无多大变化。 “难道,注定只有自己,恃雅疆妖丹之力,可以成功下山?” 待到穿越了山脊,爬到峰顶的边缘,探头往坡下看去。 东面山坡,那一番如同天地末日的景象,让任平生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彻底! 只见覆着厚厚白雪的山坡,极其陡峭,若没有这凛冽蛟息吹打,人或者可以勉强站稳,但若是想匍匐身躯向前爬去,根本不可能。 那陡坡不似山顶平地,可以让你稳稳趴伏于地,随意施为。倒头向下爬,恐怕还没开始,你就顺着山势翻滚下去了。也或者,因为无法把持平衡和重心,无论怎么用力,都是一头扎进前方的厚厚积雪之中。 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那山坡之下,无数冰缝峡谷,纵横交错,如同山体上的道道伤疤,阴森可怖!更为可怖的是,从那冰缝峡谷之中,喷出道道雪箭冰雾,直上半空,形成一面面蔚为奇观的喷雪屏障,直挂天穹! 可以看出,那些冰缝峡谷处喷出的强大蛟息,足以将血肉之躯,直接喷成一团血雾,连渣都不会剩下! 任平生顿觉生无可恋,颓然躺倒在雪地之中。 ~~~~ 不归山腹,那方圆数十里的巨大洞府之中,云海翻腾,金光万丈;更有那玄铁大锤递出的道道罡气,一击万仞,锤碎片片黑云。 那三块散发着万丈金光的金精线嵌玉圭符牌,变得莹白如羊脂,温润欲滴。那座已经悉数汇聚一洞灵气的蜜浆山头,一直被拉扯拔高,尖端连着三块金光散射的符牌。 这座灵气小山头,被三块符牌一整天的不断吞噬,已经小了三分之一! 岿鬄老蛟从势均力敌的态势,苦苦鏖战至今,只觉得自己可以牵引的天地灵气,越来越弱;自身念力可以驾驭的法力神通,更是大打折扣,还不及昨日的一半。 他此时已经明了,昨日这两人不断在峡顶侵扰,布下的压胜符阵,竟然如此强大。当时老蛟不过是报以一哂,认为此类儿戏手段,对于能以万年功力牵引天道元力的自己,简直是以卵击石。 却没想到,亦真的这个符阵,本来就是逆天行事,不但压胜大道,也压胜天道。 在这样下去,老蛟一旦元力耗尽,灵气枯竭,到那时再谈条件,就只有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份。万年老蛟,也就成了那两个天外谪仙的跟屁老狗了。 老蛟满腔怒火,两眼通红,他已经完全忘记,这本该是双方之间,仅仅涉及到几百年法力修为的一桩谈判。 盛怒之下的岿鬄,已经决定动用大道根本,以命相搏。 那两条蕴养已久,恢复不错的蛟须,突然离地甩起,那如同巨鞭的蛟须末梢,在千余丈高的洞顶之上擦过,犁出两道深沟,打落无数千斤巨石。 “打铁的,小心。”亦真大喝一声,往左侧飘身一飞数十里远。 但那两道从半天击下的长鞭,如同长了眼睛,一人一道,跟随变向而来。长鞭过处,风卷雷鸣。 袁大锤的高大法象,立于云海之上,不闪不避。 “来呀!”他大喝一声,手中铁锤,瞬间爆长百丈,一锤砸出,横扫那迎头击到的长鞭。 早已杀红了眼的老蛟,那管得这许多,自恃居高临下之势,加倍出力,打算与那铁匠硬接一记。 “嘭”的一声,鞭锤相接,天地为之震动!但就在瞬息之间,老蛟大呼上当。原来袁大锤那一锤,看起来威势无匹,以硬碰硬;不想他横打之下,却暗藏着气机下沉之势。鞭锤一接,蛟须的鞭击之力,就被大锤往旁边一引,偏出数里,扫中地面。 岿鬄老蛟的全力一鞭,非同小可,在袁大锤一牵一引之下,竟在地面上开出一道数十里长的深深峡谷。 然而,铁匠手中,大锤抡圆,扫出一股狂暴的黑风,又已经从空中砸来。这一次,是砸向那条正从新开峡谷中抽出的蛟须。 那个八卦道人那边,则更加凶险;只见道人避无可避之际,突然从大袖中取出一只油光润滑的黄色竹签筒。 签筒内六十三支竹签,迎着蛟须喷射而出,如漫天射来的竹剑。只不过那根根竹剑,飞在半空,变得如同通天佛塔般大小。 如此一来,那蛟须长鞭没打中道人之前,恐怕就要寸断,被那六十三根竹剑,切成数十段的蛟肉墩子。 “老三啊,今晚的下酒菜,这就有。可不是两三斤,起码得两三万斤那!”亦真拍手大叫道。 老蛟竭尽全身之力,突然回抽那条蛟须,硬生生的将它悬停在半空之中,不敢往前半寸。 好在亦真那激射而出的竹剑,也收发自如,同样悬停半空,与那条长鞭凌空相对。 “住手!”老蛟一道心声之语疾呼,那声气几近哀嚎。 “七天。”亦真口中喊道。那六十三支竹剑,又往前疾飞了数里,几乎就要切到那条蛟须的肌肤。 袁大锤高高擎着铁锤,随时砸下。 “五天,加快脚程,能走下雪线了。” 亦真不语,转头望向那万道金光照射之下的灵气小山头。小山头还在变小,而且少了老蛟的云海干扰,灵气山头变化的速度,也正在加快。 亦真回过头来,冲着老蛟诡异一笑,“还是七天吧,要不,咱俩坐下来,先好好唠唠家常,聊聊大道,酝酿好感情?啥都行啊,反正君子交易,谈不成仁义都在的……” “七天,七天,”老蛟悲声喝道,生无可恋,“都停了罢!留条活路啊!” 亦真那涛涛不绝的话题,被突然打断,讪讪一笑,一扬手,收了山水符阵中那三只玉圭符牌。“挨,早知如此,你我何必这一番折腾啊。用这一天半天喝酒聊天,坦诚相见,也够咱们来个龙洞三结义了。” “都是千万年的老不死,咱做事能有点数不?那压胜符阵……”老蛟近乎哀求道。 亦真大手一挥,一脸豪气,“绝对有数,老前辈只管放心;从您老龟息时起,七天届满,我立马撤得干干净净,绝不留半点痕迹。” “不但如此,这七天之中,我会在此布下一座品秩极高的防御符阵和一座功伐符阵;就算是鸿蒙山,北荒城那几个老不死亲自出马,也能确保他们,无法踏足这处洞府半步。” 遇上这种老奸巨猾的后世小子,老蛟只好自认运交华盖,命犯太岁,颓然发来一道心语,“算了,算了。别多费心,自己的洞府,我还能守住。” 言罢,老蛟双眼一闭,头颈坠地,自闭气息,悄然入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章 心念家乡好,从此远行客。 玉垚峰是整个西京兵团的骨血。 张唐率领斥候小队快速登山,只用了两天,就翻越无仞峰,赶到了上河寨。 根据祝田蛟的授意,到了上河寨,斥候小队即可与寨中一个李妙的人联系。此人是不归山上著名的神偷,人称“老猫子”,也是祝田蛟年少时的“老师”。 祝田蛟下山之前,只告诉了“老猫子”和自己的师弟辛曜,并交代“老猫子”随时留意思安寨任家的动向。 所以斥候小队一到上河寨,即收到消息,思安寨有几个少年,已经于前一天清早出发,去往东边的玉垚峰。 事发突然,张唐便自领二十人在上河寨中先行驻扎,却即遣百夫长莫明,由辛曜带路,追缉前往玉垚峰的任家少年。 一路急行军,加上全是军中精锐,境界都不低;所以任平生出门之后,总共花了三天时间才登上的不归山,这队斥候只花了一天半。他们堪堪赶在老蛟开始龟息的时候,赶到了任平生他们宿营的石缝崖壁之外。 “亮剑吧,带你们几颗人头回去,比押着几个大活人容易些。”百夫长莫明,丝毫没打算掩饰自己的杀意。 任常继已经拔剑在手,拼死一战,也好过听对方如此轻慢的言语。任重道,虎子他们纷纷跟着拔剑,正要上前一拼,却被任平生以手势阻止了。 对方是位武夫,他看得出来,但什么境界,看不出。总之,莫明周身流转的拳罡拳意,比强大武馆的贾师傅,要更加凌厉精纯。 这绝不是他们几个从无太多实战经验的所谓剑客对付得了的。说得难听些,几人一拥而上,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更何况,百夫长背后那十几个境界不低的兵士,每一个,都不容易对付。 任平生对百夫长道:“你们是要抓我一个,还是全部?要不,剑给你,人放了?” 百夫长神色不变,缓缓道:“杀完了人,剑我自会取走。别拖时间,不会有人来的。” 他双拳一握,两道拳罡,震得方圆十余丈的雪地,为之一颤,“再说,你不出剑,我也一样要动手了,还省事些。” 任平生突然诡异一笑,“说话真难听,实在难听。”他双手捂住耳朵,突然大喊一声,“大白!” 然后,任平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形横移,进入石缝之中,紧贴石壁。众师弟见状,也不管大师兄什么意思,都双手紧捂双耳,照做便是。 大白已经张开大口,一声厉啸,“呜……” 那啸声,震动山河,直击心境,慑人魂魄! 这种啸声,几年前,在和异兽雅疆的那一场鏖战之中,大白曾经发出来过。那时候,饶是任平生早已紧紧捂住双耳,依然震得魂魄战栗,心气衰竭。 这一招,莫明倒没有想到,身后的士兵,境界稍低的,大惊失色,脑袋欲裂。尤其是境界低微的辛曜,脑袋嗡的一声,接着便似突然炸开一般,瞬间一片空白。他的两道目光,变得越来越呆滞,终于黯然失色;身形不稳,摇晃几下,随即双眼紧闭,昏倒在地。 莫明叹了口气,这个本来刚刚立了一份小小功劳的谍子,就算还能救活,这辈子,恐怕是废了。 但是这样的蝼蚁众生,求一个晋身阶梯而已,普天之下,多如牛毛。莫明并不会觉得有多少可惜。伴着白猿嘹亮壮阔的啸声,他悠然转头,望向广袤开阔的不归山盘地。 好一片洞天福地。 不但是他,身后五六名境界不低的十夫长,也只是神色微变,显得稍稍有点难受。其他人,也还意识清醒,最终反应过来,捂住了双耳。 莫明极难得地面带微笑,满含讥诮地望向任平生。在他眼里,这种所谓的“狮子吼”功夫,不过是江湖武夫,故弄玄虚的玩意,对于武道高手,或者境界稍高的修士,毫无用处。 然而,任平生依然面色凝重,双眸之中,一片热切期待之情,表露无遗。 莫明终于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对头! 他正要飞身上前,先擒下任平生再说。 然而,就在莫明心念一动的瞬间,在那震天动地的白猿啸声里,传来清晰的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声音不大,却震撼人心。 不好!莫明已经反应过来,然而,腿脚发劲的瞬间,突然脚下一空,无从借力! 白雪山坡,急剧颤动;眼前一大片雪地,轰然垮塌;须臾之间,便是整座山体的急剧下滑,山呼海啸,声势浩大。 已经跌到在地,急速下滑中的莫明,慌忙中转头望向身后,那十多名精兵斥候,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如同惊涛骇浪,奔涌而去的雪流。 紧接着,伴随一股如同苍天压顶的声势,一股如同大山般的雪浪,轰然压下。莫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雪崩,玉垚峰上,千年一遇的雪崩。 从不雪崩的雪山,一旦崩塌起来,就如同整座山坡,翻滚而下,掀起凛冽的狂风,滔天的巨浪。 任平生他们躲藏之处,是一面背风石崖,雪崩声势再大,自然都冲击不到此间。别说躲在石缝中的几个师兄弟,即便是站在崖壁前的白猿,也只是被滑过崖顶漏下的积雪,堆到了半身的高度。 雪崩过后的高峰,积雪薄了许多,零散地露出了许多峥嵘黑石。 几人互相拉扯几下,就挣扎出了厚厚雪堆,走上登顶之途。 站在微风熙和的山巅之上,几个少年回首眺望。只见半山之中,那原本纵深千丈的草甸,此时一片白雪皑皑。 而更低处的树林,直接被声势浩大的雪崩铲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伤痕累累,被汹涌而下的雪流,冲出道道鸿沟。 那一对甲兵,就算不死,也未必能从那如山般的雪堆里爬出来了。 任平生看了眼远处,如同衣服上一幅补丁大小的思安寨,“走吧,尽量在追兵赶来之前,走到山下。” 任重道叹了口气,转身而去;芽崽抹了把脸颊,还在犹疑,却被虎子搂着肩膀,把身躯扭转过来,跟上了任重道的脚步。 任平生,任常继,还有大白,最后看了一眼幽静安详的不归山盘地,毅然转身,大步走开。 心念家乡好,从此远行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一章 立足之地 在乡民的记忆中,除了几年前,猎人父子剑挑祥兴堂的那天,上河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人山人海,却都拥挤在街道两边,留出空空的街道正中。 和平世界,其实也聊无生趣,所以大家都喜欢看热闹。 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铠甲鲜明,高牙大纛,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从寨门外快速进入长街。看热闹的人群高声呼喊,兴奋异常,只觉得这阵势威武雄壮,十分好看。 没有人知道戎马过处,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只不过还没等人们的兴奋劲儿涨到高潮,那军队到了第一道巷口,古井巷,便即右转,去往寨外北郊的九井山庄了。 这是一支没有了战马的骑兵军团。 因为先前进入盘地的斥候早已传回消息,思安寨中,空无一人! 常一问已经知道,想要突袭思安寨,已经不可能。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护教铁骑的行军动向;但剿灭任家后裔,夺取悲天剑之战,已经注定旷日持久。 所以他传讯斥候领队张唐,征用九井山庄,长期驻军;并增派人马,组建斥候营,分兵驻守玉垚峰,无仞峰两处可以逃遁下山的途径。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十夫长,快步向前奔出,越过军队前方,往那座他本来就十分熟悉的城池跑去。 九井山庄,原本就是祝田蛟的家,后来交给师父贾半聪,就成了强大武馆。 出乎祝田蛟意料的是,还没跑过田间大道,便远远看见一个黑衣老者,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悄然立在九井山庄城门前的拱桥头。 师父贾半聪,和小师弟李无衣,身上都挎这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护教铁骑的西京军团,要入驻九井山庄的消息,先来的斥候小队,已经带上祝田蛟的信物,提前知会了贾半聪。 一身戎装的祝田蛟,来到师父跟前,一脸尴尬的笑,“师父,这个,军情绝密,有些事情没能提前跟师父商量,徒儿向您老人家请罪来了。” 贾半聪缓步上前,拍了拍祝田蛟的肩膀,神色如常,柔声道:“理解的理解的,你如今前途无量,为师也倍感荣幸。武馆的学生,我已经暂时遣散了;等有了新的馆址,自会通知他们复学。” 祝田蛟脸上,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师父,护教军团,也就是暂借九井山庄为营。等他们事情一了,师父即可回来继续开办武馆。在此期间,请师父先屈尊搬到街上老宅,盘桓数月如何?” 贾半聪叹了口气道,“你对为师,也算仁至义尽了。少爷有了护教军团作为强大后盾,亦已不需要为师这点微末道行去效力;所以老宅那边,我就不去叨扰了。这三年了,武馆生意兴隆,攒下来的积蓄,买处地方继续教拳,还是足够的。九井山庄,本就是适合兵家驻守之地。所以,从今往后,强大武馆,也该置下一份馆产了。” 师父如此豁达,倒是极其出乎祝田蛟的意料,但师徒谈话,从来也不曾如此客气,总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这事也算完满解决。 小师弟李无衣,一言不发,只是对大师兄拱手一揖;然后跟随黑衣老者,往那条田间道路大步走去。 那一道黑色铁流,正通过田间道路;被逼到了路边的一老一少,越发显得落魄萧索。祝田蛟远远望去,不觉微微叹气。曾经在不归山上,威风八面的师父,在强大的宗门势力面前,也不过是弱小如同蝼蚁。 可见自己选的路,要比当年冥顽不化的父亲,高明得多了。 常将军昂首阔步,率先到了桥头。祝田蛟已经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将他迎进城门。 不到一个时辰,九井山庄的城墙这番话。投身军团,也是效力道门,离了军团,修道练气,又何尝不是更加直接地效忠太一天帝了?” 常一问点了点头,“知我者,荀师兄也。不错,这不归山一方风水宝地;你我军旅疲惫,戎马倥惚,一旦踏足此处,沐浴天地灵气,感念天恩浩荡,实在是有点走不动了啊。” 荀真道:“既如此,贤弟只需摇旗呐喊,愚兄依然唯君马首是詹。” 常一问神情肃穆起来,“此事,少了荀师兄,其实也不成。于练气一道,我才是五境初停,军中的练气士,三境以上的,此间军务一了,也有二十余人可选择退役。当然,他们是回归宗门,还是另投他处,皆出个人自愿;数年袍泽之情,相信也有不少人愿意留下的。只是六境以上的,迄今为止,军中唯荀师兄一人而已。” 荀真听罢,惊愕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老弟要这么多人?这是要自立门户,开宗立派那!可是……” 常一问道:“荀师兄无需大惊小怪,此时我方与那任家族裔,看似胶着;实则数天下来,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任家族裔,表面上占了点小便宜;实则也暴露了他们实力不足之困。各处出手的人,本事低微不说,手法策略,都不过是依仗些奇技淫巧。所以,我们关门打狗,无需着急。” “我不急于将其一举剿灭,其实也是为了军中修士,能在此间盘桓多些时日,利用此间山水气运,裨益自身修行而已。我们也不妨再做多些,牵个头;先设了道场,让大家繁冗军务之余,有个炼心修行的地方也是好的。” “至于开宗立派,并非我一己私愿,若是大家都有意在此立足;待取得悲天剑后,咱们请王璟仙师驾临一次;除了交差,再恳请仙师到道场说法传道。仙师也是明白人,其中真意,岂有不明之理?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只需要仙师点头,鸿蒙山那边,还不是带句话的事。” 荀真听得心旌摇曳,连声称妙,“王璟仙师,倒是仁慈有道之人,有成人之美的古道热肠。再说,贤弟与他,十分投缘,便是趁机邀请其作为山头供奉,恐怕也未尝不可。” 常一问笑笑,“我也正有此意。此事若然成功,宗门开立的各种繁琐事务,各类宗牒典籍的编纂版印,门徒修士的甄选管束,就都得有劳荀师兄了。” 如此一来,无异于定了荀真的首席内堂长老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二章 分道扬镳 不归山腰,坡度略见平缓,有绵延起伏的广袤草甸,牛羊成群。几道:“如此,后会有期。” 芽崽目瞪口呆,大白憨态可掬,都不知所措。任常继和任重道,反应快些,正要抱拳说点什么。却见任平生身形一闪,一道灰影,掠过眼前的辽阔草甸,几下起落,便消失于苍莽崇山之中。 临别的前夜,任强在行知学堂跟全族宗亲说明护教军登山之事后,与族长任净芳,学堂父子任重山,当众议定了应对之策。当此面临灭族之危,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钱物一律集中。妇孺老迈,分散到整片盘地二百余村寨中,或投亲,或以金钱收买,寻求可信之家收留,日常当视为家人。 其他尚可一战的青壮男子,有两百余人,任强,任重山,高佬斌各领一支,进山藏匿备战;不与护教军正面冲突。 三支队伍,又统一受任强调遣。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任强父子回到家中,夜深人静时,才对任平生秘密交代道:“下山之后,即与各位师弟分道扬镳。他们当以立足谋生为重;而你,则独自去个地方;找一样东西。” 任平生本来就没打算下山之后,还和任常继他们纠缠在一起,父亲的交代,正中下怀。但他觉得父亲所言,颇为蹊跷,“爹,你自己都没下过山,怎么知道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拿?” 任强目光深沉,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只要还在山上,就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你要下山了,也该给你交个底了。一路往西北去,穿越靑萍,广信两州之后;在广信与甘兰州交界处,有一片绵延千里的山脉,叫野人山。翻过野人山,就在山区边缘,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叫李家庄;隶属甘兰州安陲城。” 任平生取出纸笔,默默记着,这两年跟二师父学练符道,他写字极快。虽然符道修为,还不值一提,但书法笔风,却已成一绝。 任强继续交代待道:“李家庄虽然全族姓李,实则是数百年前的任家另外一脉,改名换姓,在野人山脉立足。当时任家分成两支,一支便留在李家庄,保存悲天剑的磨剑石‘盘龙筋’;而另一支,就是不归山上思安寨这一支了,留存悲天剑条。” “只有用那天地未分之时,便已成形的盘龙筋奇石,才能将悲天剑磨出锋刃。” 任平生插口问道:“当初你让我拜袁大锤为师,便是为了日后,寻得盘龙筋可以自己磨剑?” 任强道:“是的。” 任平生道:“那到了李家庄,找谁?又如何取信于人,证明自己是任家后裔?他们可未必认得我背的这把破剑,是悲天剑条。” 任强笑笑,神色诡异,“找到李家族长,便说你与‘强大武馆’馆主有旧,受他所托而来。” “什么?”任平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他一向视为大敌的贾半聪,莫非竟是“李家”派来的人?更何况,“强大武馆”开馆不过两年,不归山上,是无人不知;但到了山下,又有谁人知道? 任强道:“别问为什么;到了哪里,你自然会知道。只不过,这事,不得再传六耳。” 顿了一顿,任强叹口气道:“以后若有机会,再回不归山。寻不着我的话,可以秘密去找贾半聪的小弟子,李无衣。” …… 任平生身怀任家两支族裔隐秘,稍有不慎,泄漏个片言只字,便有可能给隐匿野人山中的李家庄招来灭族之祸。因此,下山之后,他自然是越少接触熟人越稳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三章 荒山余子 层林漠漠,烟云如绸。 那袅袅飘绕,轻清如绸的烟云之下,苍苍郁郁的万古深山,古木参天,溪涧幽深。 生机盎然的草树之间,一道青衫人影掠过,在溪涧石上点,又再腾空,往前远远飞去。那道青影,如此几起几落,再次腾空时,突然一扬手,也不见什么东西飞出,只见一阵破空扰动,一线向前,消失于前方密林之中。那一线破空消失的地方,便传来一阵短促的兽类嘶鸣。然后,但闻鸟唱虫鸣,一切如常。 那道青影飞掠而至,落在传出兽类嘶鸣的地方,立地站稳;这才显露出一个青衫少年的俊朗容貌,朴素装束。少年背后,一把污秽丝网缠绕得如同纺锤般的大铁剑,尤其惹眼。 少年拨开草丛,便看见地上躺着的一只麋鹿尸体。哪只麋鹿身上,没有伤口,没有血,只是头至此处,余子神情悲愤,一双虎目之中,便有了荧光流转,“说什么好人与好报,其实在这方太一道教的天下,都是扯淡。培秀寨四五百户人家,三四千人。月前一场泥石流,就死剩这么二十多户了,不过百人。” “咱们年年缴纳天贡,积德行善,到头来,还是落得个家毁人亡的下场。也没见那恩泽天下的太一天帝,有过半分怜悯。” “什么叫天贡?”任平生奇道。 余子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你连天贡都不知道?你们山上牧民,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天下人,无论种植牧养,都得向道家缴纳赋税;道家用以进贡太一天庭,以祈求天帝佑护人间,恩泽万民。反正太一道法里,是这么说的。” “那要缴多少?”任平生问道,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祥兴堂一直征缴的所谓平安赋。 “收成对半啊;你们山上,真的一分一毫都不用缴纳?”余子言语之中,悠然神往。 任平生摇摇头,叹口气道,“山上有山上的苦处,天寒地冷,与世隔绝。一场雪崩,草甸上啥都剩不下来。人命畜命,都如同朝露而已。” 其实不归山外的草甸地带,是否有雪崩天灾,任平生并不清楚,只不过是拿山顶盘地的境况,张冠李戴一番罢了。 余子日常劳作之余,也常入山游猎,在寨中,早已是一等一的捕猎高手。只不过,山林广阔,要从这里穿过森林,到达高山草甸一带,且不说奇寒难忍,就普通人的脚程,一去一回,少不了要花上十天半月。所以余子从没到过高处草甸,更不知上面还有牧民猎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四章 外面的世界 余子与任平生,年纪就本就差不了几岁,加上彼此感怀身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宰杀那头麋鹿的时候,余子看了麋鹿身上的伤势,惊讶不已。“你这狩猎的功夫,谁教的?” 任平生憨憨一笑,十足没见过世面的山民模样,“我爷爷教的,以前天天跟着他,不是放牧就是下山打猎。” 余子竖了个大拇指,“你爷爷真好样的。我有你这准头,可不敢说有你这么巧妙的劲道。平时你是下山我是上山,咱怎么就没早碰上呢?回头让你爷爷教我两招。” 话一讲完,余子蓦然升起,他正是因爷爷不幸过世,而不得不离家远行,远涉江湖的,心中后悔不已。 “哎,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他能把这么一手独门本事传给你,也足慰平生了。”余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任平生肩膀;手掌上刚刚宰杀麋鹿沾染的血腥和油腻,就消去了一半。“小小年纪,出这么远的门?江湖凶险啊,不是我说你。像你这般模样,一看就是初次出门的雏儿。再看看你都干些啥了?不过是去陌生人家投个宿,就弄了头价值不菲的麋鹿送去。你这样,遇善良之家,会搞得大家都尴尬;遇不善的人家,人家怎么宰了你,拿来炖汤喝掉都不懂。” 任平生听得目瞪口呆,不就是随手打头鹿,送个人情,想不到在山下人世,竟有那么复杂。 “咱哥俩,也算有缘。都是猎人,还都是有本事的猎人,难得啊。”余子仰天慨叹道,“不如这样,你在这,等我三个月。我们一起上山,切磋手段,卖了野味皮毛,哥俩二一添作五。多攒些盘缠,三个月后,我就满十八岁了。” “我娘说了,满十八岁,就放我出去闯荡一番,混个媳妇回来。到时候,咱一起走。我带你出去,见识大好人间。”余子脸上,现出一股十分玩味的笑,“我偷偷问过她了,说以我余子这容貌本事,不带上两三个,都没脸回来。我娘居然就只是笑笑,你说,这是不是算作默许了?” 任平生憨憨一笑,说实话,这种事,他没见识也没经验,“余子哥,能有你领路提携,当然好。只可惜,受爷爷临终所托,我必须尽快给二爷带去手信;明天是必须走了。” 余子眉头一皱,瞪着任平生,见他虽一副憨态,却也是一脸坚决,只得叹口气道:“好吧,但这样一来,你以后回来的时候,咱就不容易碰上了。无论如何,回来了,到这来一趟,让我娘给留个信。” 仍平生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铁匠铺的师兄陈木酋。这世上,唯一曾经让他感觉亦兄亦友一般的人物,便只有陈木酋。 余子没陈木酋那种稳重,细心,却更加豪爽坦诚。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虽然你没法跟我们一起去创荡世界,但只要你胆子够大,今晚,哥让你见识一下咱们发家致富的手段。要不要去?算你一份。这样一来,你也可以见识些江湖手段,日后自己走路,多少能长些心眼。” “你们?” “当然是我们,一个好汉三个帮,单打独斗,任你本事再大,又能做什么?加上你,正好多个帮手。我跟你说,跟着我余子走江湖,到哪都能交上朋友,你吃不了亏。” “那今晚,咱干嘛去?”任平生满腹疑问。 余子压低嗓音,“天机不可泄露,去了就知道。这事,不能让别人晓得;懂不?咱出门闯世界之前,好歹先去弄点家底,把家里老母亲给安顿好了。这世界,多的是不义之财,与其让别人花天酒地挥霍,不如让咱们来个劫富济贫。” 任平生睁大双眼道,“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了,得砍手把?” 余子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砍手?” 任平生看似松了口气,“原来山下,偷抢东西都不用砍手的。” 余子道,“不用的,那像你们山上那么多门门道道,这里,直接砍头。” “啊……” “敢不敢去?” 孙子才不敢去,任平生腹诽不已,爷杀人的时候,搞不好你还哭鼻子呢。表面上,还是略微犹豫了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 有些事,碰上了,无师自通;当此关口,他虽无意欺瞒这个热情如火的大哥,却也不敢贸然显露自己的行藏出身。 事情既然确定下来,任平生满腹好奇,却也不得不陪着余子,在他母亲申如杞面前,装出一副有说有笑,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至各自回房歇息,余子偷偷摸到了任平生所在的客房之中,嘀嘀咕咕,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各种注意事项,也无非是要听他指令行事,不可擅自妄动之类的。 深夜的山村,一片蛙叫虫鸣,热闹得很。余子不时透过窗口,看星辰月色,显然是等得心焦,不停地在估量着当下时辰。 好不容易熬到了将近子夜,窗外传来几声“咕咕咕”的雪鸮鸣叫;极其传神。余子跟任平生打了个手势,便即出门而去,一路蹑手蹑脚,不发出一丝声响。 任平生紧紧跟随着,沿着屋子边上的大壑,一路往下,直走到坡下平地。 这地方,经过那次强大的泥石流冲刷填埋,都是光秃秃的新泥浮土,月色下一览无余。但任平生环顾四周,视野之中,竟然不见人影! 好在他有观气之术,一眼便能看出,一共五人,衣服头脸,都已经伪装得跟夜色土石,融为一体。任平生暗暗赞叹,这伙人,果然是老江湖! 余子双手掩口,“呱呱……呱呱……”几声很有节奏的蛙鸣;便见平野地面上,从四面立起五个淡淡的人影。 “老大,怎么多了个人?”五人围拢过来,有人小声问道。 “我兄弟,袁平。以后也是你们兄弟。高山上第一次下来的,手头上的功夫,不在我之下。” 那五人不约而同,抛过一道钦佩的眼神。 余子给任平生简单介绍了下。盘化,大个子,力大无穷,比余子大两岁。赵无虞,高瘦个子,攀墙爬树一绝。赵无忌,化名土拨鼠,手中一把特制的小铁铲,二尺来长,一看就知道擅长干嘛的了。李长安,沉默寡言的家伙,余子没说他能干嘛。最后一个叫王冲,是个矮胖子,说不说话,脸上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这一伙人,都跟余子约莫同龄,但相比还差一个多月才满十五岁的任平生,则要大着一些。 也难怪人家一听说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有一手跟老大余子不相上下的本事,都不免暗暗称奇。 “这就走?”大个子瓮声瓮气问道。 “走。”余子一声令下,颇有大哥气势。 四人就在这样沿着山脚阴影,绕山谷平地半圈,往东而去。出了寨外峡口,便即登山,沿一条山脊蜿蜒前行。一路上,都是荒草密林,荆棘丛生。一行七人,却都健步如飞,奔跑腾跃,跨越荒草荆棘,速度极快。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个矮挫胖子,居然也能紧紧跟随,大气不喘。不归山下,荒僻山村,居然也有这等奇人。 初时余子担心任平生会跟不上,待见他一直走在自己身边,如同闲庭信步,心下更多了几分佩服。本来有心暗暗分个高下,几次奋力加速;却见任平生还是一般的闲庭信步,余子就放弃了脚力上较量。 都这样了,还比个毛线。 在山岭上奔跑了大约半个时辰,任平生估算了一下路程,此处距离培秀寨,约莫有二十多里。正要问所往何处,却见黑暗中余子反手往后,做了个止停的手势。众人无声停下,悄立原地。 任平生往前看去,只见三五尺外,这道山脊已经被生生斩断。豁口处,是两道陡峭石崖相对。石崖有十余丈高,形成一道只见一线青天的险峡。峡谷之下,看样子是条可供车马通行的驿道。 余子招呼无人团团围近,悄声交代道:“这一次,押送贡银的,只是个三境修士。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计划行事即可;袁平老弟有飞石绝技,只需埋伏在山腰策应,但凡有兄弟遇险,即发飞石解围。万一自己遇险,以雪鸮叫声为号,自有人来策应。自始至终,谁也不能说人话。” 言毕,只见赵无虞赵无忌两兄弟,大个子盘化,加上矮胖子王冲,已经沿着边坡,飞奔下山而去,不一会已经到了崖下驿道上。赵无忌随即动手挖土,铁铲纷飞,赵无虞,帮着打打下手。 而大个子盘化和胖子王冲,也许是因为体型较大,身材特别些,率先在崖下的阴暗处藏匿伪装,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毫无行迹可寻。 沉默寡言的李长安,却直接远离了“战场”,往东南方向翻山而去。 最后剩下二人,余子对任平生道:“我主攻,你自己找位置;要便于藏匿和脱身,事后不留痕迹。得手后,看我信号往东南撤退。” “培秀寨,不是在西南边吗?”任平生奇道。 余子无暇细说,匆匆道:“先往东南,见着李长安之后,再听其指令改变路线。” “好的。”任平生感觉既新鲜,又兴奋。不归山上,向来力强者胜,那见过这么多新鲜门道。 而且听余子的语气,这次劫的竟是太一道教从民间征缴的贡银。对任平生而言,此等事情,就算余子不找他参上一脚,他也会悄悄跟随,看看传说中的太一道教,到底有着何等神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五章 不系舟的兄弟 皎皎月色之中,十个身着黑衣,腰佩刀剑的豪客,骑着高头大马,嘚嘚走在穿越崇山峻岭的驿道上。这些骑马汉子,团团围着正中一辆沉重的箱车,显然是在押送什么十分贵重的物品。 那辆由两匹马拉着的箱车,走得并不快,驾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青衣老者。而走在马队最前面的,则是个背着一把古色长剑的灰袍道人。 马队走得很慢,因为押送的那辆箱车,沉重异常,快不起来。 再看那车上的木箱,铁皮铆边,钢板夹角,十分坚固;便是锋利的刀斧,想劈开也得费上不少功夫。随着车辆转动颠簸,顶盖边缘,哪只巨大的铜锁,咣当咣当地敲打着箱体上的精钢锁扣。 箱车一角,高高竖起一根旗杆,一幅白色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的阴阳鱼图案,非圆非方,灵动而不失沉稳。这便是太一道教的教旗。 领头的灰袍道人,神态寂然,颠簸马背上的身形,稳如山岳,两眼却有精光流转,警觉异常。 前面一股山风,扑面而来,冷得那些黑衣骑马汉子,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此时,那灰袍道人却勒马停住了。整个马队的行进,也嘎然而止,训练有素。 灰袍道人望着前方那一道险窄的峡谷,只见两面高崖,如斧劈刀削,垂直相对;峡顶只见一线星空。这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分莫开。 驾车老人边上的一个黑衣汉子,纵马上前几步,来到灰袍道人身边勒定。灰袍道人往那道峡谷一指,轻声道:“带三个人,在前方探路,若无事,则直行。我们随后跟从,相距百步。若有异状,前后互相策应。” 从来极少盗匪敢来打太一道教贡银的主意,但那个灰袍道人,还是一路小心在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黑衣汉子领命,招呼了三个同伴,一齐佩刀出鞘,策马向前。四匹马两两并辔而行,率先去往那道峡谷。 ~~~~ 任平生隐伏的地方,正好在矮胖子王冲和余子之间,他凝神摒息,眼看着那四个黑衣汉子进入远处谷口。四匹马不徐不疾,马上的汉子左顾右盼,极其谨慎。 任平生已经看见更远处跟随的马队和箱车。对方如此谨慎,任平生不由得紧张起来。再看一眼先前赵无忌挖过的地方,顿时放喜忧参半。那地方,月色之下,看不出挖过的痕迹,但这种陷阱,若先被前面的马给踩塌了,岂非前功尽弃! 只是那四批马缓缓走过,一路行来,已经过了任平生隐伏的位置,毫无异样,马蹄踩踏在那陷阱之上,竟也安然通过。任平生不由得暗暗称奇。走到峡谷中段,先前开路的汉子,已经放松了许多。后面的车队,却仍是保持着百步的距离。 任平生双眼紧紧盯着那辆车,心中默数着,十步,九步……三步,两步,一步,“砰”的一下,车轮陷落,拉车的两匹马,骤然被拉停,惊得奋蹄立起,大声嘶鸣。 “戒备”伴随着那灰袍道人的喊声,嗤嗤嗤数声轻响,几支弩箭从前后四隅射来。四个护着箱车的汉子应声落马,灰袍道人剑已在手,也不下马,身躯直接从马背上飞出,往前方一个弩箭手的藏身之处扑去。道人身形凌空之际,一道耀眼的白光,从他手中冲天而起,直接穿出十余丈高的一线峡谷,在半空炸开,便是一片七彩炫烂的焰火。 灰袍道人祭出报信焰火之后,一飞两三丈远,脚一点地,再度凌空,眼见瞬息之间,便可格杀那一名弩箭手。突然一阵破空之声,凌厉异常,来自前方百步之外。 灰袍道人知道厉害,只得弃了近处的弩箭手,腰身拧转,一剑横格。“当”的一声,那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竟然没有被宝剑击落,只是方向略偏,堪堪擦着道袍飞过,射在数十丈外的石壁上,直没至羽。灰袍道人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得立定身形,凝神戒备。 先前袭击马队的四箭,虽然迅疾,但破空之声很轻,自然伤不到灰袍道人;但后面这支,却是铁杆重箭,能在百步之外,射出如此强劲的铁杆重箭,道人丝毫不敢大意。 先前负责探路的四个黑衣汉子,已经跃下马背;四把朴刀,挥出四道青光,朝崖下一块巨石背后扑去。那正是射出铁杆重箭的地方,余子的藏身之处。 四个人,四把刀,分散而去;眨眼间便将那块巨石三面围住,把藏身石后的人,退路全部堵死。这些人看似修为不高,但反应极快,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堵住了对方的退路,四名武士的脚步,却开始慢了下来,擎刀身前,缓缓推进,到了距那块石头五六步的地方,却都停了下来。这个位置,既防对方冷箭,又能随时合击发难。 他们还没看到偷袭之人的身影,但已经确信他就在那块巨石之后。只要对方露出箭矢瞄准,这四人就会同时递出致命一刀。 果然,余子从巨石背后高高跃起,只出脚在石上一点,便已经凌空往其中一名黑衣人扑去。他手中一柄黝黑的板斧往前横扫,卷起一股黑风,眼看那名黑衣人,就要身首异处。 然而其他三人,并不出刀相救,全是进身攻击的招数;四把朴刀,一齐往余子身上招呼。连那个遇袭的黑衣人,也没有格挡自救! 那柄板斧袭来的威势,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自救,只求出刀一拼。 斧影深沉,刀光耀眼,眼见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忽见那数道斧影刀光之中,一阵烟尘炸起,五个人影,尽皆隐没其中。 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金铁相击的声音过后,便即寂没。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弥漫烟尘中走出,手中,又已经开弓搭箭,再次射向百步开外的箱车陷停方向。 还是余子,还是那把长弓和铁杆重箭! 灰袍道人,始终没有离开箱车五丈之地;他一见前方四名武士开始合击余子,便即转身,继续对付藏匿于近处的那名弩箭手。一两丈外的藤蔓丛中,藏着的是大个子盘化。 还没等道人出剑,又是嗤嗤嗤几声轻响,四面弩箭射来,一齐袭向那灰袍道人。最近那一箭,一旦破空,已到身前,正是盘化的手笔。 灰袍道人身周,一道清亮的剑光旋起,如同剑光漩涡,那四支弩箭,一入剑光之中,便如泥牛入海,连同那道剑光漩涡一起,消失无踪。此时,一道银光,从道人身上飞出,宛若游龙,直接穿入盘化藏身的藤蔓之中;那一道银光游龙几度翻飞,一丛藤蔓尽数折断,塌陷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藤蔓丛中掠出,身上虽有血光浮现,却迅捷如电。盘化身形甫定,随即砸出一块大如磨盘的石头。那大石挟着劲风,向道人袭来。 盘化知道这一下,对那道人用处不大,只不过想求一刻喘息之机,等候接应而已。 然而事与愿违,大石的黑影刚刚飞出,便见那道飞石轨迹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灰布道袍的身形!那凌空而下的道人身上,再次有一道银光游龙闪出,往盘化的眉心一闪而至。盘化只觉一阵冷汗爆出,面对死亡的恐惧,瞬间袭遍全身。 便在那道银光游龙堪堪触及眉际之时,只见一线白影,如同天幕流星,从半空落下,将那道银光游龙拦腰截断!灰袍道人暗叫不好,闪身疾退,欲去往箱车旁边,与护车武士汇合。 灰袍道人本欲避实击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对方埋伏在近处的弩箭手逐个击杀,最后对付起远处的铁箭高手,至少有几分胜算。 然而,那道击落自己银光飞剑的白影,来势太过凌厉,与先前的铁杆重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方还有如此高手隐伏在旁,灰袍道人瞬间心如死灰,随即飘身撤退,企图依仗箱车躲避羽箭,待对方近身攻击,再全力一拼。 然而,道人的身影还未接近箱车,背后又是一道威势极大的破空之声传来。正是余子解决四个武士之后,突然射来的那一根铁杆重箭! 道人甫离险境,背后空门大开之际,那还有余力挡开这一箭。情急之中,只见灰袍道人一跃而起,身形平地拔高三尺,往前弹射而出。 只听得一声惨呼,灰袍道人仆倒尘埃,身形兀自滚了几滚,恰好滚到箱车之前。道人的左脚小腿,已被铁箭洞穿,再无法腾跃奔跑。 百步之外,余子身形如飞,疾奔而来。那把射出铁箭的长弓已在他的背上,手中,则换了那一柄黑沉沉的板斧。 前后左右的山崖低处,窸窸窣窣地现出几个人影,手中都强弩上弦,将箱车四面围住。领队道人受伤,四位中箭武士,依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前面探路的那四个,陷入百步以外那一片尘雾之中,依然无声无息。 剩下两个武士,战战兢兢地放下手中兵刃,扶着箱车,浑身颤抖不已。而那个年老车夫,一直藏在车底,身如筛糠。 “各位道友,咱不系舟的兄弟,向来仁心宅厚,只谋财,不害命;都是太一天帝的子民,没必要动兵刀。识时务的,请都到崖边站立;只是那铜锁钥匙留下。”脸蒙黑布的余子喝道。那两个幸存的武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另一边崖下,倚石而立,不敢往箱车看上一眼。 小腿依然插着铁箭的道人,已经坐起,却不肯挪移,冷冷道:“有本事,把车拉着跑。钥匙早已另遣密使,送往桐川城中。” 那道人嘿嘿冷笑几声,“固谦记的铜锁,斧凿不开;嘿嘿,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就会陷入桐山宗高阶仙师的围追堵截之中,只怕有命挣了银子,却没有命花了。” 余子两道冷冷的目光,看了那道人一眼,淡淡道:“多谢提醒。”然后他一转头,对着已然走近的一个矮胖身影招呼道,“老*胡,动手。” 这不是王冲吗,什么时候成了老*胡?已然伏在暗处的任平生,疑窦一生,便即省悟。敢情,这伙人不但要劫人钱财,还要嫁祸于那个叫不系舟的什么团伙。老*胡,想必是不系舟里的重要脚色。 王冲也不答话,手中拿了根极其纤细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箱顶边缘的大铜锁捣鼓几下,铜锁应声而开。 那矮胖子手脚极快,从背上解下三四个大背囊,一头栽在车厢里,就开始装东西。片刻之间,四个背囊都已经装满,胖子从车厢跃出,喝了声,“扯呼。”手中的那几个鼓鼓的背囊,四散抛出,余子,盘化,赵无虞和赵无忌人手一个。 五个人,便只有胖子两手空空,迅速往东南撤离,片刻没了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六章 世间事,亦真亦假 任平生依据余子事先的交代,往五人撤退的方向追随而去。东南一带,尽是荒山野岭,莫说平地,就连条砍柴小径都极难找到。 在荒山里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任平生终于发现,在前方一处松林山岗,余子他们已经和先前离开的李长安会合。 他不再故意压制自己的速度,几下腾跃,到了那六人身边。 李长安手中,拿着一个二尺余长的“竹筒”。那竹筒之中,散发出某种若有若无的淡淡气味。如果不是亲眼见着那竹筒,都没人会注意到,这种淡淡气味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李长安见人已到齐,便一手拉住“竹筒”底端露着的一根短绳,问道:“好了没?” 任平生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听见李长安说话,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余子却点点头道:“好了。”接着他拍拍任平生的肩膀,“跟着我就行。” 任平生点点头,这伙人,行事诡异,诡计多端,他已经慢慢习惯了。 更何况,这一路上施展望气之术四处查探,他已经发现数股杀气,分三面从背后包抄而来。 那三股人马,散发出来的气机律动之强,随便一股追到,恐怕就能将他们几个团灭。 李长安使劲一拉手中绳索,只听得“噗”的一声清响,从那“竹筒”中喷出一片淡淡的烟雾。 “走。”余子一声招呼,率先一跃而前,从烟雾中穿过。 任平生紧随其后,接着便是胖子王冲,大力士盘化… 每个人穿过烟雾的身法之快,犹胜先前峡谷下劫道战斗之时。 那股烟雾,消散极快,最后一个赵无虞堪堪穿过,便已经消散得十分清淡。赵无虞穿过之后,身形略一迟疑,好在背后立即传来了李长安的声音:“没问题,走吧。” 赵无虞随即向前急奔,追上前面的人。 余子领着一行五人,先是往东南奔跑一段,然后折而往北,选择的路,都是短草松岗,或溪涧流泉,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六人终于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墓地停了下来。穷家破墓,墓碑年久失修,碑文已经破损不少;坟头墓堂,尽是黄土。 随身带着小铲子的赵无忌,开始在坟头上一铲一铲地挖着泥土。他挖得极其小心,表面土层上的每一根杂草碎石,搬动时都尽量保持原状。 趁这档口,赵无虞和王冲开始清点四个背囊里的钱物。背囊挺大,装得也不少。王冲已经尽量挑选银币银锭,但铜钱还是占了多数。笼统算下来,价值也不过千余银币。 赵无忌停下手中的铲子,沉声道:“好了。” 余子点点头,从背囊中点出二百余银币,装了一包,递给任平生道:“这是你的分成。这次收获不大,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再干几票大的。” 任平生顿时满脸黑线,一千多银币,放到不归山上,起码能置下一份不小的产业。虽然远比不上学堂夫子任重山家那种毫阔门庭,但要混个衣食无忧,小富即安的日子,则是足够了。 而到了同样家徒四壁,只剩半幅天井的余子口中,竟是个收获不大的盖棺定论。 任平生没有接过那包银币,却问道:“你们呢,怎么不分?” 余子道:“我们是长期伙伴,不急。再说了,你要赶路,若是急于带信,倒也罢了。若说是投奔亲戚,还投奔个球,不如自己拿了这份本钱,成家立业。” 余子又把手中的包袱递过来,“或者,干脆你留下,咱们一起干。” 其实任平生何尝不知,仅凭一面之缘,余子便即让他参与这种明知极易招致杀身之祸的勾当,最终目的,无非还是希望他能留下。这一次,余子看似没有给他安排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实上,若没有他居中策应,以飞石击落那个灰袍道人的飞剑,大力士盘化当时就已经命悬一线。而且,若非如此,突然发现对方将人分成两拨,先遣四人探路之时,余子身受那四人合击;无法全力远攻那个剑修道人,这样一来,盘化一死,身在对面崖壁隐伏的王冲也身处险境,必然导致阵脚大乱。 成败之机,都在那瞬息之间,也全在任平生对战机的把握,一击的功效。 任平生摇摇头道,“若只是求个安身立命之处,这一次的分红,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身负先祖遗命,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言。日后有机会,我再与大哥细说。你若是只是为了安顿母亲,我想,这一次应该也足够了。不知大哥为什么仍不肯收手。” 余子摇摇头道:“你不懂,我兄弟多;这一带三村六洞,数百上千的猎人,都是我余子的兄弟。我日子过好了,兄弟们都半死不活的,如何过得安心?再说了,你们山上,不用纳天贡;自然不知道世间疾苦。” 余子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十分悦耳,“为什么此时此地,会出现这趟押送贡银的车?就因为太一道门下属桐山宗,近年来十分兴旺。宗主施腾龙,五年前破境出关,就成了七境圆满的长生地仙。门下弟子,更有三人六境;五人五境;其他三四境的徒子徒孙,足有三四十人。实力之强,在整个太一道门,起码已经跻身前五。” “桐山宗下属主城桐川城,近几年也是商贸繁华,人口剧增。三年前,桐川城开始扩建;东南西北四面城墙,全部外扩十里。工程浩大,耗资百万;桐山宗原来每年两缴的天贡,变为每季一缴。如此一来,不但是农户没到收成时节,只能以保命的钱粮纳贡;即便是一些富商大户,易多有因周转困难,导致倾家荡产的。所以咱们,就算那这点钱闯下一份家业,又能如何?收成未必能如流水滚滚而来;但纳贡的钱,那是一定要如同流水一般,涛涛而去的。” 任平生听得二目圆睁,在不归山上活了近十五年,还真不知道,山下的事情,会这么复杂。 尤其是太一道教的宗门势力,在山上虽有耳闻;但一个山头宗门,就完全掌控了一处主城,还有主城所辖的广袤土地,这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咱们这次劫的,就是这一带第三季度的贡银?”任平生问道,“桐山宗既然实力如此强大,为何只派了个三境修士押送贡银?” 余子苦笑道,“你可知桐川城所辖范围有多大?方圆两百里,都是它的辖地。每十寨为一片,百寨为一乡;咱们劫的,只是一乡的贡银。整个桐川城,有三十多个乡;到那找这么多高境修士去押送贡银?再说了,一个宗门的修士,加上主城武院的武夫,都分散各处,力量分得太散,就总得留着中坚之力,居中策应。先前那个道人射向半天的那道焰火,就是给宗门和报信的。” 任平生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几股杀气,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远远追来。 “咱们绕了那么长的路,来到此处,真能摆脱那些修士和武夫的追踪?”任平生不无忧心道,“我虽没见过多少修士的神通,但自己曾修习望气之法。咱们虽然一路隐匿踪迹,但对方若有高深的望气修为,仍是能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余子笑道:“山下的修士,我比你了解;所以若不是有李长安的祖传秘法,咱们也不敢贸然行事。他那筒子里喷出的烟雾,叫‘奈何香’,不但可以掩藏人的气息,一旦消散,便连同药烟本身,也再无形迹可寻。” “原来如此。”任平生道,再无挂碍。其实他自己倒没什么,事情一了,就拍屁股走人。倒是他们这一帮人,说实话,除了余子,勉强能对付一个三境修士,其他人,战力实在有限。一旦被桐山宗修士发现,安然脱身的机会,微乎其微。 见任平生一直只是问话,并不伸手,余子便直接把手中的钱袋抛了过来。说道:“好了,咱们得尽快做些善后的事。像你这样的猎人,我知道,迷不了路。所以,你得先独自回我家去。后面的善后事宜,咱江湖人得守着哪份江湖规矩;你还没入伙,是不便在场的。” 任平生当然知道,他所谓的善后,只不过是赃银的分派或处置而已。他们既然并不分赃,当然便要集中收藏,所以任平生确实不便在场。 任平生笑了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只不过,我既然要远行千里,带着这么多银子,除了容易招人谋财害命之外,毫无其他用处。所以,这笔银子,余子哥你不妨先帮我存着。待我回来,再找你拿不迟。” 说罢,任平生将那钱袋抛回余子手中,身形一闪,如飞而去。他尽力施为的时候,便是那几人中脚程最快的余子,也绝难追上。 余子回到家时,天犹未亮;任平生也是一夜没睡,便干脆跟他闲聊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对那些人说的不系舟,是个什么地方,或者说,是一帮什么人的地方?” 谈论及此,余子语气颇为古怪道,“不系舟就是一帮强盗的老巢,这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个老贼,带着一帮小贼打家劫舍;在玄黄天下混不下去了;所以只好浮槎海上。我也不知道不系舟在哪个地方,只知道那个创建了不系舟的老贼,欠我家十万八千银。老子用他的名号去赚的零花钱,可不能算是他还债了。” 任平生默然不语,余子既然如此说,想必他家和那不系舟的“老贼”,有着某种不便为外人所知的隐秘。 “那个老贼,便是你们称为老*胡的人?”任平生问道,只挑与这件事有关的话题。 余子淡淡道:“不是,其实老*胡只是不系舟中的一个小角色;只不过他在桐川城这一带活动甚多,大家都知道而已。” “哦,但你们既然自报名号,却又都面蒙黑布,明显的欲盖弥彰,对方真的会信?” “管他信不信呢,也或许,不系舟的人真会这么干呢,故意做出个被人陷害的样子。”余子笑道,语气之中,颇为得意,“所以你没走过江湖,没经验。世间事,亦真亦假。你玩得越假,别人就越要相信他是真的。” 到目前为止,任平生并不知道余子他们所谋何事。但几个人,处处未雨绸缪,机关算尽,又如此配合默契;兵行险着,却绝不似只贪钱财之利或呈一时侠气的普通强人盗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七章 怅然若失 任平生天微亮起来,收拾停当,却发现哪位申阿姨已经在外边走廊上,正细心地用一团新采的葛麻抽丝纺线。申如杞脸上的神色,如古井无波,悠然自得;纺出来的麻线,也极细极匀。 难怪余子虽然家徒四壁,身上的衣衫也是形式朴素,那布料,却是十分精细。申阿姨见任平生背着一身行装出来,脸上顿时换了一片慈和之色,“孩子,早餐煮好了。别着急上路,你和余子一起先吃了吧。” 申如杞语气平静,却让任平生觉得无可拒绝。便只得回屋,把余子叫“醒”。 待到余子磨磨蹭蹭的洗漱停当,天已大亮。两人一人打了一大碗的鹿肉粥,就蹲在大门外,稀里哗啦;吃两碗粥,花不了一时半刻。申阿姨看了眼任平生,却说了句让他倍觉意味深长的话:“孩子,你这小小年纪的,远行千里;是人都看得出,身上肯定带了盘缠。只不过,能把歹主意打到孤身行客身上的人,都不过是些生活所迫,求一些钱物养家糊口的穷苦汉子而已。虽然可恨,却毕竟也都是凡夫俗子,有担当有牵挂。所以,一路上尽量别显露行藏,既免了自己麻烦,也免得他人一时起意,招惹意外的冲突。” 任平生胡乱应了两句,却感觉这申阿姨,是不是有点犯糊涂了?我只不过是个孤身远行的孩子好不,怎么这一番劝慰,却更像是隐晦地劝着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此一来,虽不置满腹疑团,任平生还是满脸不解。申阿姨看他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继续纺她的麻纱。 任平生辞别了申如杞,出门而去。余子则一路陪着相送,直至村口。这期间,两人倒是有说有笑,少年意气,没必要愁眉苦脸地说那些离愁别绪。 “申阿姨最后跟我说那一番话,到底啥意思?”任平生问道。 余子瞥了他一眼,“你嘛,年纪面容,都很有扮猪吃老虎的资本。然而,到了行家的眼里,就欠了不止一点的火候。” “怎么说?”任平生愕然道。 余子不答,反问道:“首先,盘化他们,也是猎人,而且是这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排的上号的好猎手。以他们的本事和手法,你觉得,在当下的山中,要猎一头麋鹿,容易不?” 经他如此一提,任平生恍然省悟,摇摇头道:“说也奇怪,山下林中,可以猎取的禽兽,似乎极其稀少;很难发现。当然,如果能找到,单纯猎杀,他们还是没问题的。” 余子道:“山下农夫,粮税极重;种田就很难活。所以种田的汉子,起码有两三成都在农闲狩猎。猎人多了,野物就少了。所以,你以猎人自诩,如此难得的猎物,就只是‘顺手而为’,这便首先显了自己的手段,并非常人可比。” 余子转过脸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任平生,“另外,你的眼神,是杀伐果断的眼神,我娘说了,只有杀人无数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眼神。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上。” 任平生如雷轰要带他们出去闯荡,去的,就是什么幽原五州?” 余子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幽原五州一千城;与辽原四州八百城,同为太一道教的根基所在。这桐川城,只是三千城的其中之一。若非要排个号,据说桐川也能排在百强之内。我们这培秀寨,属青苹州,桐川城引朵乡。你走得急,引朵乡市集的热闹景象,没法带你去见识一番了。下次回来,没待上三两个月,你别想走。到时挑个赶集的日子,带你到引朵集市去,山里各寨各族的妹子,那真叫一个百花争艳,群芳竟秀。看多几眼,你就走不动了。” 任平生尴尬不已,原来脚下这片大地,甚至自己所在的不归山,其实都在幽原。“余子哥,你说的三月之后,到底是何打算?”他转移话题道。 余子极少见地叹了口气,“幽原道门势力太强,你又不能留下,咱们几人想要立足,难上加难。所以我还是会按原先的打算,带上几十个用得上的兄弟,去往南荒越岭闯荡一番。” “南荒那边,都是崇山峻岭,穷山恶水的,比较适合猎人。再说了,太一道门很多养殖灵禽异兽的兽圃,也在南荒山岭之中,不时可以碰碰运气,发上一笔横财。” 二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两山夹拢处的村口。五个人在道旁候着,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昨晚相见,月色朦胧,彼此面样都不太清楚。如今亮丽日光之下,大家才真正算是坦诚相见了。 大个子盘化,直接扑了过来,给身材娇小的任平生直接来了个熊抱。“袁平小老弟,年纪轻轻,这一番本事,老哥我是自叹不如了。大恩不言谢,下次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只要用得上我盘化的地方,水里火里,老哥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就有点见外了。”任平生客气道。 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长安,把三根小竹筒递到任平生跟前道,“后会有期,这个‘狼狈烟’,送你。” 任平生道了声谢,接过那三根小竹筒。这些小东西,长不盈臂,也就脚拇指大小,很好携带。却不知这“狼狈烟”跟昨晚使用的那一筒“奈何香”又有何区别。 余子笑笑道:“这是个好东西,功效跟那‘奈何香’却正好相反。你日后若是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被追得急了,往他身上一喷;嘿嘿,那气味,比黄鼠狼放出来的毒屁要厉害百倍,能臭得他三日三夜,不敢近人半里。你喷完只需往人多的地方跑就行,就算欠着对方百万银两,他也没了要追回的心气。” 几个人或多或少,都与任平生寒暄了一番,彼此观感,着实都不错。 任平生回望一眼那片被泥石流冲刷得满目疮痍的山谷平地,若有所思。 余子道:“老弟,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 任平生忽然道:“若有朝一日,我去南荒,该如何找你们?” 余子道:“头几年,若无意外,我们会呆在与不归山东南毗邻的融江州。一则易于照应家里,二则,融江州深山大壑,形势复杂,容易行事。” 余子看着他笑笑道:“到了地头,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一伙很想发财的猎人的。” 任平生与众人依依别过,独自走在蜿蜒山道上。根据余子的说法,沿这条路往北出了山区,便是一马平川的广袤平原。到了平原地带,人口众多,村寨也会比较密集。 不知为何,离开不归山的时候,任平生心中,除了对父亲的一丝担忧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对山下大好人间的新鲜与好奇。而如今,还没走出不归山的范围,离开交结的第一伙朋友,竟颇有怅然若失的感觉。而身份复杂的自己,甚至连个真名都无法见告,多少有点遗憾。 ~~~~今日当了一整天的专职奶爸,所以码字的时时间,七零八碎的,但还是勉强更新了。直至孩子入睡,这才安安静静地回来改文。所以一开始发出,是不足三千字的,改过之后,现在发出的才是完整的一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八章 割草娃,黄白丁 桐川乡野的绿林道上,一个关于“割草娃”的传说,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都是新近发生的事情,新鲜辣热,人们说道起来,才加倍的津津有味。 乌莫山一带聚众立寨,专门劫杀过路客商的“八大山鬼”,三天前,竟然被一个自称“割草仙”的青衫少年,一夜之间悉数砍掉右臂,成了废人。奇怪的是,面对刀剑精良的乌莫山匪众,那少年孤身上门不说,手中,竟然只有一把锈迹斑斑,无锋无刃的铁剑。 不但如此,那少年砍翻“八大山鬼”之后,直接将近百个山贼喽啰遣散,将乌莫山山寨一把火烧成灰烬。 据说,那少年起初根本不想惹事。八大山鬼中的老三,大头鬼林二旺,当时在横穿乌莫山的官道上寻盘踩点,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歇息,啃食干粮。那少年虽然容貌俊朗,却一身风尘之色,显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这种点子,当然难入八大山鬼的法眼。但大头鬼作为山寨的专职哨探,自有其独门绝技。从少年的行藏样式,负重程度,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身上的银子,不下百两! 当时不归山的银币,是山上银匠自行铸造的,一颗一两,比玄黄天下的制式银币要大一倍。林二旺看得没错,当时任平生身上的一百三十颗银币,一颗未花。按理说,这么一笔钱,对于在这芦桐线上实力不菲的乌莫山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大头鬼林二旺个人而言,这可就是不小的一笔横财了。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娃娃,送到嘴边的肥肉,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在桐川城中,就足够觅一位姿色不错的相好,养上几年了! 要死不死的,也是活该林二旺败家。他直接横刀拦路,劫财害命也就算了。那青衫少年也懒得理他,只是将他揍了个猪头胖脸,让他知难而退。 其实看见那大头鬼一脸狠霸之色,却也是衣着普通,土头土脑的样子,任平生就想起了那位申阿姨临别前的话,于是一心赶路,不想和他一般见识。 长这么大,除了跟猎人兄弟余子干过一票,他也没见过真正的强盗,所以看林二旺的一身装束形貌,便觉得申阿姨所言极是。再说了,像余子这样的强盗,他都觉得只是好兄弟,绝非恶人。 只是那林二旺吃了亏,越发觉得眼前这小子,来历绝不简单,而且虽然自己本事不济挨了揍,但对方毕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若不做了,给那少年带上家族势力,前来声讨乌莫山庄,那麻烦就大了。这还是小事,万一少年是某个道修宗门的小辈门徒,自己这小山头惹上了神秘莫测的仙家势力,那别说一寨上下百条人命将万劫不复;搞不好还要牵连九族,给弟兄们的亲人家眷,带来无妄之灾。 所以林二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仓惶逃离之时,脸上杀意已浓。任平生见对方如此冥顽不化,小心起见,于是施展猎人特有的追踪秘技,一路跟随林二旺上了乌莫山,并隐匿身形,悄悄潜入了山寨之中。 果然,那大头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山上其他七位头目一说,免不了煽风点火一番,事情很快就敲定了。八大山鬼,连忙召集全寨的匪徒喽啰,准备全寨出动,抄近路到乌莫山口埋伏。既然那少年身手了得,剑术高强,为了尽量减少伤亡,各种陷阱,机关,弓箭,滚木雷石等,都做了详尽安排。 任平生听得无名火起;自己一个孤身上路的半大少年而已,对方竟要使出如此丰富的阴毒手段,非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而后快。看来可怜之人,亦多有其可恨之处,不能一概而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同情心泛滥,处处与人为善。 于是他从隐身出一跃而出,那一百多正聚集在寨门内的匪徒,就如同看见一个青衣仙童,自天而降;惊得有些胆小的,立即伏地拜倒。 那八大山鬼,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两句江湖切口,立马扬威,就看见一道黑黢黢的剑影凌空劈来,有蓝焰萦绕,煞是好看。那道剑影,也不知往谁身上划来。总之,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至剑影蓝焰一并消失的时候,八大山鬼才人人惊觉右肩一阵剧痛,而每个人的整条右臂,都已不见。 那些个早已跪地拜倒的,忙不迭直喊神仙饶命;其他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围上来的,此时茫然不知所措。 任平生也是听得他们的求饶之声,来了灵感,于是自报名号:“我乃山上割草仙,收割的割,草莽的草,神仙的仙。仙家入世,不是佑护厚积阴德之人,就是惩戒伤天害理的废物。但是无论如何,天机不可泄,今天你们这些从犯也好,主犯也罢;谁偷看了我的仙家风范,本就是死罪。但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只要对天发过毒誓,绝不吐露半点,我可以暂且饶你们一命。” 然后他干咳了几声,组织一下言语,继续道:“谁若敢违背今天誓言,日后的报应,可不单是自身生死,还要殃及子孙家眷。” 这一番神仙言语,其实不算上道,但人在恐惧之中,那有脑筋去斟酌那些细节?再说了,这种一剑砍掉八条臂膀的神通,就算不是真仙,起码也是那些太一道教的神仙胚子了。所以一百多号人,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誓言五花八门,任平生一条也没听清。但施展观气之术,看每个人的气息神韵,没什么弄虚作假的嫌疑。 当时断了一臂的八大山鬼,在地上哀嚎不已,但得到饶命的许诺之后,也是忍着伤痛,一一发了毒誓。少年面无表情,一直在旁看着。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任平生才冷冷说道:“人多,我喊十个数;之后还出现在这里的,鸡犬不留。” 然后,少年就真的闭上双眼,收剑归鞘,不紧不慢地数了十个数。再睁眼时,周围空无一人,连那八个断臂重伤的头目,也已经一并消失。 这个故事,经一传十十传百,中间诸多加油添醋,就完全变了样。讲故事的人,没人能准确描述出那位割草仙的面样身材,这就很难尽兴了。于是各种版本,神乎其神。有说那是个只披挂一件红肚兜的胖娃娃,所以更确切地说,这位割草仙,在天界的真实称号,乃是割草娃。 其他版本,不一而足,有称为割草人,割草客的,却都不如那说成割草娃的来劲。所以关于割草娃的传说,流传最快最广。 这几日,但凡经过乌莫山地界的行商过客,都会在路边那块大青石下,焚香礼拜,也少不了要把自己祖宗十八代据说积攒过的功德,毫无保留也不妨加油添酱地称颂一遍。其中张冠李戴的事迹,只会多了,绝不会少。 因为据说那方青石,其实是割草娃在人间的坐骑化身。割草娃降临人间,这青石就会瞬间变成一尊神兽,供他骑乘。割草娃回归天庭,则那神兽就会化身巨石,日夜在此守候。 所以在那块石下焚香祷告,就能上达天听,得到割草娃的佑护赐福,求财得财;求个一路顺风,更不在话下。起码盘踞在这一段官道上的乌莫山匪窝,已经被他一剑给端了。 现在,正在青石下虔诚跪拜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祝福祈求之语,说得极其艰难。自从昨天在路途中听了关于割草娃的传说之后,那男子就一路艰难地梳理着关于自己家世祖上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只是任他想破了脑袋,除了知道自己姓黄,名白丁,是个被南荒北海洲穷苦盐伕收养的孤儿之外,实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黄白丁肤色黝黑,身材壮实,满脸风雨飘摇之色,一看就是大海风雨浪潮打熬出来的皮囊筋骨。 黄白丁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努力,惴惴不安道:“割草娃大仙,我黄白丁身无长物,家无祖宗,要说厚积功德,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你保佑咱们这一趟干制海产的生意顺顺利利,多挣些钱,让恨剑滩的盐伕,饥寒交迫时,能多两件御寒的衣衫,多两口下肚的米粥;咱们有了力气,少了病痛,一定多攒些功德。回报您老人家的浩荡天恩。” 黄白丁站起身来,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错漏甚多。首先,人家是神仙,怎么能叫老人家?另外,割草娃明明是个娃娃,怎么会老了?再说了,自己这个商队,明里做得是干制海产,可实际上,一辆辆的箱车里,暗藏的……且不说咱们早已杀人无数,功德全无,罪业不轻;如今连神仙都骗,你还想得他保佑? 其实,黄白丁对这个割草娃大仙顶礼膜拜,主要还是觉得,这神仙娃娃一剑砍下八条臂膀的本事,比自己一刀砍下两颗人头的壮举,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但无论如何,祝福之语,不可出尔反尔,否则极易招来天神之怒。黄白丁只好暗自摇头,算了,这个世道,多半还是得靠自己,和手上那把刀。黄白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浩浩荡荡的二十多驾车马。近些年,太一道教在恨剑滩盐池一带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盐伕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家乡父老,对这一趟远赴桐川的私盐贩卖,满怀期待。一个满脸沧桑的老者,看着年轻人不安的神色,走到他身边,沉声道:“少当家的,咱们海客,一条命在风浪里漂的,各路神魔鬼怪,都得小心伺候,诚心供奉,这是祖宗遗训,不可违背。但咱们的货,本来就都是在神仙手下抢饭吃的勾当。无论如何,到了陆上,咱跟这些陆上神仙没点过多少香火,当然也没多少功德情分,算了吧。好在弟兄们手里的刀斧鱼叉,都不是吃素的。” 黄白丁点点头,看了那沧桑老者一眼,“俭叔,这一趟货,远走千里,辛苦大家了;好在还算一路顺风,但舟车劳顿,各种水土不服病倒的,还是不少。我黄白丁,本事有限,也是万般无奈之中,想出了往陆路上讨口饭吃这种苦大力沉的办法。” 俭叔名为邓福俭,看那皮肤斑驳得如同鸡爪子般的一双黑手,就知道是个几十年面朝银池背朝天的老盐伕。“少当家的,既然你年纪轻轻,就被推上了这个当家的位置,小到各种柴米盐油;大到数千人的生死祸福,就都要比我们多伤些脑筋了。这主意既然大家都认可了,上了路,经多少祸福,有多少亏赚,那就都是其次的。关键是,这是你少当家闯出来的一条线路。咱们银池会,与天讨饭吃,世世代代的当家就都得开出自己的路子;每一条路子,又都会很快被那些仙家宗门堵死。所以,咱没有老路可走。你少当家开出来的路,领大家走了,是生路死路,咱都奉陪到底。这也是规矩。” 那老者一提到仙家宗门,年轻男子眼里,便有一股狠厉的杀意,一闪而逝。老者作为银池会辅佐过三代当家的老前辈,他对黄白丁最为欣赏的,就是眼神里那一股杀意。 因为,饶是他邓福俭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狠厉的一股杀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六十九章 待唤堂中的待唤少年 银池会的车队,有二十多辆马车,三十余人;其中大多数,都是驾驭马车的车夫,兼当沿途搬运的劳力。这拨人,无论身手动作,还是身形装束,都只像是普通的雇工。此外,连同黄白丁一起,有六名汉子,身形彪悍,目光犀利,鼓鼓的行囊之中,暗藏利刃。还有那沧桑老者邓福俭,一副老人本该有的和善之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偶尔挥鞭打马,行家里手,才会发现老人手中的鞭子,力度不大,但那挥鞭的手,很稳;稳得好像根本没有任何动作,那鞭子就破空甩出,力度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不像一支普通的行商车队。普通的行商车队,货车沉重,多选力大而速度缓慢的牦牛拉车。而黄白丁的这个车队,用的却都是马车,速度极快。一旦进入乡野或者山区驿路,那车队便如一道车马洪流一般,奔流而过;掀起烟尘滚滚,那一架架的箱柜马车,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这日黄昏,车队已经到了距离桐川不足百里的安泰驿站。 芦墟城至桐川城的驿道,被称为芦桐线。这条线,对是整座幽原五州来说,都是非常关键的一条贸易同道。 幽原无数大大小小仙家宗门,但凡有那点余财余力的,都在地无三尺平,却灵气充沛的南荒越岭那边占有山头。这些山头,却并非用于开设宗门道场,作为修炼场所,而是用于筑建兽圃,豢养灵禽异兽。也或有幸运一点的,占据了一处巨龙大脉的地眼灵枢,那山头本身,就是盛产各类天材地宝的绝佳之地。 各处山头,风物灵气都各不相同,幽原各处宗门不但需要将南荒所获,运回宗门山头,还要与其他宗门建立错综复杂的生意脉络,互通有无。 太一道教的修炼,极耗钱财。炼制自身本命物,采集天地灵气来充实各处气府,这些除了几十年几百年忘却光阴流转的枯坐修炼,每到关键节点,都是大把大把金银和天材地宝砸出来的一个个瓶颈突破。还有兼修炼器的,那一件件低阶法器的练手之作,即便是天赋异禀的炼器天才,成功炼出一件拿得出手的法器之前,耗掉的已经是一座座的金山银山。 所以太一道教虽然在人间征募的天贡赋税极重,事实上,修士的日子,过的依然十分清苦。再说了,道家练气士下二境圆满之后,进入临渊境瓶颈,首当其冲的便是破欲劫。 人生于世,先有温饱之需,然后有疾病生死之忧;所需所虑,尽皆无虞之后,又有口腹男女之欲;便是这一切都如愿以偿,则又生攀比之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总无尽处,人欲亦无休止。所谓高门豪宅,金屋藏娇,山珍海味,金杯银盏,到了一定程度,都成了过眼云烟,便自诩清心寡欲,夫复何求;其实此时此境,所欲所求,门槛只会更高。 所以欲之一途,千里万里,永无尽处;欲之一道,错综复杂,斩不断,理更乱。欲劫之破,于在世之人,难于生死之考。修士日常能习惯清苦,并非有助于破劫;但若是本身穷奢极欲,则连入劫的机会都极其渺茫。 如此一来,百姓日常所需,在一城一乡的集贸市场之中,已经极其发达。加上那些日常所需不多道修宗门,所交易的货物,却都是天价的天材地宝,灵禽异兽,灵器法宝;流水般的金子银子流入州城,又流向各处山头。这在雁过手留毛的通商界,就能为一座城乡市场,城间通道,增添更加浓厚的铜臭味。 所以芦桐线上,往来的商贾马队,络绎不绝。沿途驿站的各种通商服务,也极其发达。很多大乡大镇的驿站,不但有马厩旅馆,货场车肆,还可能有换马寄养,卖春暖床这一类的贴心服务。 如今银池会商队所在的安泰驿站,就是芦桐线上最大的驿站之一,各类营生买卖,应有尽有。商队不但可以在这里更换马匹,寄养牲畜,若在进城易货之前,有人手不足,劳力不继的情况,还可以在这里招募雇工。若是货物价值极高,安保能力不足,还可以在此招募闲散武夫或者江湖散修,作为商队镖客。 银池会的商队既到此间,桐川城不过只剩两日路程,沿途村寨比较密集;加上有六个暗藏利刃的汉子,保镖自是不必。但那每车一人的车夫,因多有水土不服,病患甚多,到时货物装卸,交易时看货点货的雇工,却是需要再添一两人头。 黄白丁将车队中脚力已弱的老马病马,寄养在驿站马厩之中,换租了几匹健马,当晚就在安泰乡驿站投宿。看看天色未晚,黄白丁托邓福俭安顿商队车马人众,自己则直奔驿站中最为热闹的“待唤堂”而去。 所谓待唤堂,是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最为集中的地方。过路商人,但凡有需求,都可来此挑选雇工。 而在待唤堂中聚集待唤的雇工,又分了三六九等。九等的座位,是几排长椅,坐的都是身怀独门异术的江湖散修隐士,其中有道修,术士,巫师,工师,医师……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神通;聘用的价钱也不菲。 六等座位,则是几条长凳,坐的都是江湖侠客,闲散武夫或兵家散修,是商队保镖的最佳人选。这些人虽然杀力多数比不上身怀绝技的道修或术士,但价格要低上一大截。运气好的话,遇上打熬了一身钢筋铁骨,或者结了一颗纯粹英雄胆的武夫兵士,未必不能越境击杀那些杀力更强的道修术士。 至于并无一技之长的普通劳力,是没有座位的,大多在宽敞的大堂中席地而坐,或者倚栏而立。 黄白丁来这里,主要还是想雇两三个既可驾车,又可搬运的壮丁劳力。这种人,满地皆是,只不过,银池会的生意比较特别,不但要人有力气,手脚麻利,更主要的还是人品操守。雇的人要既能恪守诚信,又能守口如瓶;更理想的是,不但以上要求能全部满足,而且还是没什么牵挂的鳏寡孤独或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黄白丁走进只有三面板墙,正对路边一面敞开的待唤堂。里面有各处扎堆闲坐的二三十人,各按身份本事占着不同的位置。待雇的人,有多少斤两挑多大担子,从不会选错位置。这二三十人当中,席地而坐的自然最多,能在长凳或者长椅上落座的,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黄白丁目光游离,在那几伙四散坐在地上的人丛中转来转去。这种事情,真的很考眼光。把那十几二十人好好端详了两三遍,黄白丁依然拿不定注意。而从他一踏进这座厅堂开始,那些出卖劳力的粗壮汉子们,已经一茬又一茬地上来找他搭讪,各种殷勤,求给个活计。 要出卖劳力,当然起码得有看得过眼的身板筋骨,否则,就要有拿得出手的独门活计。 这一伙伙的精壮人马当中,却有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衫少年,引起了黄白丁的注意。那小子,要身子骨没身子骨,要说有什么独门活计,也太年轻了点。只是少年肩背之后,露出一截缠着污旧纱网的剑柄,十分惹眼。 那剑柄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在场的三四位武夫或者兵士,身上的刀剑弓矢,都各有千秋,或木鞘装具珠光宝气,或刀剑本身工艺精巧;而少年背后那剑柄,看起来就跟一未经锤炼的黑铁条差不多,工艺十分拙劣。 少年坐的位置,也很不讲究;既没有坐在长凳上,却又背靠着一支凳脚,盘腿坐在地上。如此一来,他既占着地上的一个位置,也占了凳上一个位置。 黄白丁进来之后,其他卖相极好的坐地汉子,都主动上来和他搭讪求雇了,唯独那个少年,坐在凳脚边一动不动,甚至自始至终,也就是黄白丁跨过门槛的时候,曾瞟过来一眼,之后再未给他任何颜色示意。 黄白丁心下暗暗称奇,反正还没选着人,便走到少年跟前,搭讪起来:“小兄弟,你是在这歇息呢,还是找活干?”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找活干。不过我只接去往桐川,或者洛济城方向的活。你是去哪?” 其实任平生到此,已经整整三天了,经历了乌莫山那一番意外之后,他终于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半大娃娃独自远行,终究是太过惹眼。招引蟊贼强盗贪财起意,那是小事;但冲突一起,热闹就不断。如此一来,没过桐川城,自己恐怕就要名扬整个幽原了,想不引起太一道门的注意都难。 所以,他决定就在这泰安驿站中,等一支愿意雇佣自己的商队。他把目的地定在幽原北边的洛济城,也是这三天守候待唤的过程中,攒下来的经验。 走这条线的商队,最远不会超过洛济城,由洛济往北,距离自己要去的野人山,就只剩下三四百里的丘陵山路了。 过往的商队之中,像他这样的半大少年,也并不少见,而且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一类的杂役少年。只可惜,那些商队里的少年,要么本身就是商人自家后辈,跟出来历练的;要么就是跟老板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亲缘情分,特意照顾的。在半路上雇人,可没人会想要这么一个卖相欠佳的少年。 黄白丁道,“我是要要去桐川,可小兄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年龄身板,就算真的能干活,也很难争得过别人啊。” 任平生满脸期待之色,“人不可貌相嘛,再说,我不要酬劳,只要有吃有住就行。” 黄白丁面对少年如此自贬的开价,不由得滞了一滞,却并没有当即应允。这倒不是请一个免费的杂役,能亏了米饭床铺的开支;而是既然雇人帮工,却不给工钱,并不是他银池会的风格。 但若是开了工钱,这少年值与不值,又难说得很。在商言商,他这位少当家,不可能做那明知亏本的买卖。 “小兄弟,听口音,你也不像本地人吧,怎么会跑这里来讨生活?”黄白丁犹疑之际,顾左右而言他,心里边也正寻思着,看如何找个拒绝的借口。那些热情有加,经验丰富的待唤汉子,拒绝起来没啥负担;但这个一脸期盼的少年,黄白丁倒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引朵乡培秀寨的,一场泥石流,寨子和家都没了;要奔洛济城投亲去。所以这一路上,我只求跟顺路的商队混口饭,不求挣钱。” 如此一来,黄白丁倒也没了负担,各取所需而已,自己也不算亏待这少年。再说了,都是苦哈哈的出身,这少年的来历身世,也着实不由得自己不帮衬一二。“那好,你可以跟着我们。吃食住宿,这个自然少不了你的。至于工钱,看你能帮上多少再议。对了,叫什么名字?” “袁平。”任平生不假思索道。这名字不错,他也懒得给自己另起名号。 黄白丁另外雇请了两个看着顺眼,价钱也合适的汉子,带着任平生一起回了驿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章 姜还是老的辣 黄白丁带了新人回来,免不了要交给俭叔一番训导。这种事情,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是,黄白丁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东西,头疼。 俭叔则不然,言谈之间,那看似昏花的一双老眼,在两个汉子一个少年脸上不停转悠,时不时有精光闪现,只不过都是一闪而没。 藉此机会,任平生也得知那两个看起来身材精壮,面目之间不乏干练的汉子,稍高的哪个,叫黄友德;略矮一些的那个是个秃子,叫林德祥;都是安泰乡本地人,在里正府有户籍可查的。 这也提醒了任平生一个问题,自己在这玄黄天下,没有户籍。 好在他所报的原乡是引朵乡,邓福俭当然不会跑上百余里的来路,去查一个杂役少年的户籍。更何况,这少年本就是捡来的,没打算计上一个人头数。 但从黄白丁口中,俭叔得知任平生在待唤堂中所占的位置,有点蹊跷,于是多问了几句。 自己江湖经验不多,任平生便只是有问有答,绝不多口。关于占位一事,任平生只是说,其实自己跟爷爷学过几年剑法,不知能不能当保镖;反正都在待唤堂中呆三天了,也没人雇;占上半个武夫位置,也许能多些受聘的机会。弄得俭叔哑然失笑,做保镖,那是刀头上舔血的营生,没那几分本事,就算有人雇了,你真敢拿自己一条命去拼? 没有凶险的路,谁还雇保镖? 俭叔再请任平生把自己背后的铁剑,拿出来看了半眼,便更加哭笑不得。所谓半眼,是任平生抽剑出鞘,抽到一半的时候,俭叔便连连摆手道,“可以了可以了,路上万一有什么意外冲突,你自己站定杂役的行列,一般敌我双方,都不会为难你们。” 任平生默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几番问答下来,饶是很老江湖的俭叔,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三人被安排在驿馆中住下,任平生与黄友德和林德祥二人,同占一个大通铺。 就这样委身龟缩在下里巴人的行伍里,其实,惬意得很! 一大群劳苦雇工当中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其实挺新鲜。只可惜任平生不是乖巧讨喜的那种孩子,最多也就做到有问必答,至于同龄少年在大人面前普遍该有的呆萌活泼,他是绝对没有的。大家跟他搭讪几句,便连逗笑的心思都没了。 任平生不觉又想起了铁匠铺里的陈木酋。要是大师兄在,跟这伙人肯定能混个如鱼得水,搞不好油滑卖乖一番,便连自己分内的重活脏活,都有人关照了。 至于余子哥,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人群中偶遇的。世上若真有那么巧的偶遇,这个商队,麻烦可就大了! 戌时,正是万家灯火,适合茶余饭后走街串巷的时候;驿馆大房之中,银池会的车夫们都三五凑群坐在通铺上,或天南海北寡淡荤腥各种聊着,或吆喝五六饮酒赌钱。也有不合群的汉子,也许是难忍长路寂寞,或难抑思念老家的温床,偷偷摸摸出了驿馆,到离驿站不远的安泰乡街上,找那些陋巷召客的揭裳女子去了。 任平生独自在自己的铺位床尾,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剑,横在腿上,一手抓了块黝黑发亮的石头,一下一下地慢慢研磨。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都要拿这么一小块的半天墨,用师父所授的独特手法研磨剑身和剑刃。 三年效力期满,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师傅袁大锤曾告诉他,用那把悲天剑,以铸剑时的铲锉劲法砍劈那一方半天墨,就可以砍出完整的小块,日后下山,便于携带。 而且卷铺盖走人的时候,袁师傅曾交代,每天坚持研磨,不得懈怠。欠了一天,回头我就赏你一记板栗,从头开花的嘴。我瞧你这两样,都资质有限,所以,真想为自己以后攒下点老婆本,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得练出力气。” 那汉子瞅了眼他手中的石头和铁剑,“在那待唤堂中,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家那些正儿八经的武夫兵士,用的都是什么家伙事?就你这玩意儿,听叔一句劝,别折腾了。人生一世,不就求个暖炕头暖被窝,一家老小饱暖平安?被那些高攀不起的东西吊在半截杆子上,摔下来,赚得疼。” 对这种善意的打击,任平生报以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他不会觉得那林德祥说的有半分道理,只不过,这把磨了三年,至今未能蹭掉半点锈迹的铁剑,愈发令他满怀疑虑。这么个破旧东西,真值得任家人祖祖辈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携全族老幼妇孺浪迹天下,居无定所? 那么落到自己身上,有如何为任家后代,尤其是自己这猎人一脉的后代,解除这个延续了万年的诅咒? 这种问题,对于还差大半个月才满十五岁的任平生来说,不但是很费脑筋,而且是费多少脑筋,都没什么卵用。所以,不如安心磨剑。 走出驿馆,绕过马厩车肆,出于习惯,对那支又已经精神饱满的马队和排列整齐的箱柜车,又施展了一番望气之法;二师父的易数推衍和符术,也得每日有事没事袖占一课,权当练习。这东西,与其说是应付二师父的课业,还不如说,是自己算着好玩。 而且结合望气之法得出的卦象卦数,推衍起来,结果就往往更加准确。 单调刺耳的磨剑声,在黑夜的无人旷野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声音停下的时候,少年收剑归鞘,却依然坐在灯火阑珊处的那块石头上。他这一卦的易数推衍,也已经到了比较关键的节点,所以要余出右手,借助九宫指法演算。 当少年的拇指,突然停在其中某一个指节上时,他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好不容易,投靠了个商队,又是个多事的商队。” “小小年纪,居然精通先天易理,失敬,失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的无尽黑暗之中传来,把任平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我们当家的,并未跟你议定价钱,但江湖上奇人异士,我们银池会是从来不敢怠慢的。阁下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们也不便过问。只不过刚才你说这是个多事的商队,若是事关商队的安危,还望少侠明言。” 一脸沧桑的俭叔从黑暗中现出身形,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尽管刚才他一直在专心磨剑,加上有铁石摩擦的声音,影响了任平生对周围境况的感知;但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走到可与自己言谈的距离,这位老人的修为,不可小觑。 更何况,先前面谈之时,自己好像已经把这老者应付得很好了,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身份来历,还有丝毫的疑心。 ——姜,还真是老的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一章 都彭岭 出了安泰乡,芦桐线的驿道变得更加宽阔平直,因为所过之处,多是平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半途还有大约十多里的丘陵地带。 因为临近桐川百里之内,已经是兵家可以快速应变的范围,所以那片名为都彭岭的丘陵,极少见匪患盗抢之事。小偷小摸,鸡鸣狗盗,那是到处都有的。 所以到都彭岭一带,只要不是落单行客,一般都不用担心什么。像银池会这种防卫乃至攻击能力都已不弱的商队,过都彭岭这样的小山头,几乎可说万无一失了。 尽管如此,昨夜暗中跟踪了任平生的邓福俭,还是十分客气地请任平生搬出车夫杂役所住的通铺大房,由商队另外为他开一间雅致上房。只是任平生婉言拒绝了,卦象占算的结果,他坦然告诉了俭叔,并嘱其无论如何,请勿泄露自己与普通杂役,有任何不同之处,在旅途之中,更无需特别对待。 第二天,跟任平生搭伙驾驭一辆货车的光头林德祥,颇觉自己驾车打杂的手艺,有了极其超常的发挥,甚至给一个“冠绝桐川城”的品评,恐怕也不为过。要知道,行程车马如此迅速的车队,在桐川驿道上,本来已经十分少见。这不但对临时雇佣的车夫而言,很难适应;即便是商队原有的人马,也需要随时指挥督促。 所以那几个背囊鼓胀,暗藏利刃的黑衣汉子,前前后后不断地策马奔跑,整理队形,催促行进。 但凡有车夫的驾驭稍稍出错,或者速度落后,少不了要招来一顿喝骂。整个箱柜车队,也就他林德祥的车,那些黑衣汉子策马路过之时,总是客客气气地使个眼神,别说指挥训导,就连半句提醒的言语都无。 任平生暗骂俭叔迂腐,“太老江湖,就是太多顾忌礼数,也不是什么好事!” 光头汉子的脸面,就都仰高了几分,拉车的两匹健马,被他驾驭得四蹄如飞。只是一看身旁坐着的少年,老半天了都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就不由得叹气不已。“我说小家伙啊,干咱们这一行,多跟叔学着点。看见没,这拐弯选道,路面上过坎避沟,那都是手艺;一般人,我都懒得跟他说道。” 说罢,一脸期待地看着这个理应勤学好问的大好少年郎。 任平生腼腆笑笑,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给个面子,那真就是找茬了,“德祥叔,要不,您就教我两手?这样也好帮你打打下手。” 林德祥一脸赞许地点点头,“嗯,少年好学,是好样的。要说这驾车驭马的功夫嘛,关键,还是胆大心细;此外牲畜的脚力脾性,车架的轻重,也要了如指掌……” 这种独门手艺的传导,一旦开了头,任平生便只需要不时点个头,“嗯嗯,对对……”几下即可。 如此一来,漫漫旅途,倒也不那么枯燥了。 到达都彭岭丘陵边缘之时,车队先是停了下来。黄白丁与俭叔在车队之前并辔而立,窃窃商议了一番,都觉得入黑之前,应该可以穿过这片十里丘陵。相反,如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区边缘,过早宿营,容易导致漫漫长夜,人心懈怠,难以应急。 于是黄白丁吆喝一声,让车队继续开拔。 都彭岭丘陵,都是低矮土坡,不高,也不险,犹如偶尔出现在莽莽平原之中的一条细长绿色带子。只是人在山中,却又是另一番体验;只见山道弯环,绕着连绵山岭,道旁林荫茂密,草树幽深。 任平生双眸明澈,望向一带苍苍郁郁的山林幽谷,只见道道恶煞之气,在山林茂盛处,飘飘渺渺,远远追随着车队的移动,如阴魂不散。 进入山区之后,一直只在车队前方开路的俭叔,便开始跟那些黑衣汉子一样,不时策马来回奔跑在车队前后。每每经过林德祥与任平生共御的车子,都要多看几眼。 尽管大家都明知此处凶险不大,但作为商队二把手的俭叔一反常态的谨慎之色,让整个车队之中,都开始被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起来。 就连一整天喋喋不休的光头车夫,也开始觉得有点口干舌燥,闭口不言了。 随着山势的深入,这已经是俭叔第四次从前头往后跑了。看着那张苍桑的老脸再次奔近,任平生微微点了点头。俭叔得信,勒马立定,旋即调转马头,去往行伍前边。 不一会,老人邓福俭带着两个黑衣汉子,策马崩腾而过,去往队列之后。少当家黄白丁,则仍带着另外三个黑衣汉子,继续在前方开路。行进之中,那几个黑衣汉子,却不知何时,都已经把原本暗藏背囊之中的长长弯刀,佩在了腰间。忽听车队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哨响。 前方的车马陆续停住;后面的十余辆车,在俭叔和黑衣汉子的指挥下,继续迅速往前赶着。路面不够宽,那十余辆车,便直接驱上路边草地,直至与前面的车马排成两列,中间留出一道足以容纳人丁马匹的通道。 “解缰,清道。”黄白丁一声断喝,简明扼要。那二十余名原属商队的车夫,早已开始动手,纷纷解下拉车的马辔。 这些看似普通车夫的汉子,动作娴熟,训练有素;片刻之间,已经将全部近三十匹马,牵入密密匝匝的箱车列中。安顿好马匹之后,便即分工,由半数车夫控制马匹;另外十余名车夫,十分麻利地从各处车底,抽出一张张铁胎强弩,纷纷搭箭上弦,瞄着两边的幽深密林。 那一张张原本看似憨厚的面孔上,瞬息间变得目光狠厉,严阵以待。 任平生默默点头——果然厉害,这些箱柜货车,都高出马背,如此一来,便是中了伏击,匪徒的弓矢,也不容易伤着马匹和车夫了。 而车队前方,黄白丁与三个黑衣汉子,已经拔刀出鞘。那寒光闪耀的弯刀横在身前,四面分散警戒着。四人的警戒圈内,五名壮丁,正手持利斧手锯,清理着已被阻塞的道路。 大路上,疏疏落落横着十数棵已被砍倒的大树。如此直接砍倒的树木当道,极难清理,不砍断枝杈,任你人多力大,也不易搬动;但若是全队人马,一窝蜂都去撅着屁股搬树清道,对于设下埋伏的人而言,那就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了。只需一通强弓硬驽射过,就能收拾个七七八八。 布下如此阵仗,显然不是普通的蟊贼,也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谋个小财。 因为,拦截一支如此强大的商队,架势一旦拉开,战端一起,那就是你死我活的鏖战。 原本已到车队之后的俭叔,与两个黑衣人兵分两路,进入大道两边的树林,借助树木掩护,开始由后往前,包抄搜寻敌踪。 也许是车队如此行云流水的反应,滴水不漏的攻防布置,令对方有点措施不及;所以自从阻停车队之后,两边密林之中,始终未见发出攻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二章 神秘的青衫少年 在黄白丁与三个黑衣汉子的严密防护之下,那五个手持利斧的壮丁,动作极快;片刻之间,已经清理掉三棵大树。如此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将大路清理畅通。车马一跑起来,不但是功防可能易势,对于布局者而言,那时就算形势占优,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了。但对方,似乎很沉得住气。俭叔和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步步为营,往外搜索的范围在逐渐扩大。任平生跟车夫和马匹一起,隐伏在箱车阵列之中。他已经看见道路右边的林间高地,杀气越来越浓。而此时,俭叔离那片杀气升腾之处,越来越近。他再转头望向车队前方,黄白丁带着的开路汉子,正在顺利往前推进,却已经距离车马阵列,越来越远。这形势,看似己方的反应布局,都十分得体,已经把隐伏林中的贼人镇住,不便于发动贸然袭击。然而,任平生隐隐觉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布局,最终似乎不该如此虎头蛇尾。情势越是进展顺利,似乎越是暗藏玄机。至于到底有何不妥,任平生看不出来。眼看路上横着的树木,只剩下两三株了,对方依然毫无动静!俭叔和那两个黑衣人,搜寻的半径已经不下五十步远,依然毫无发现。黄白丁和俭叔遥遥对望一眼,互相交换个眼神。俭叔便对隐伏车阵中的人马喊道:“套车。”本来剑拔弩张的车阵之内,大家都松了口气。那早已蹲在马肚子底下,身如筛糠的两个临时雇工,颤巍巍钻出头来,不停的抖着发麻的双脚,好不容易站直身形。光头林德祥害怕劲儿过后,才恍然省起,自己教了一路那个小徒弟,哪儿去了? 那十几个随队的车夫,则是条件反射般,放下了手中的弓弩,各自牵马就位,按部就班,准备套车。任平生已经坐在一架箱车顶上,看着这有条不紊的一切,心中愈觉不安。 两边草树茂盛的空空山野中,一阵空气扰动,凭空出现了一道道肉眼难以发现的破空轨迹。那轨迹,别人看不到,但任平生能看到! 那是用极强机簧射出的暗器,无形无迹。 “隐蔽!”那些正忙着套车的汉子,突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口音大喝一声,呆了一呆。此时,人马都已失了车阵的遮掩,就算反应再快,又哪里来得及躲藏那迅若闪电袭来的暗器! 车阵中一道青色身影突然腾空飞起,迅若一道青光闪过,往林间一掠而去。那一线掠过的身影,突然间划出一道蓝色焰火,破空而去,瞬息之间已在五六十步之外。生死一发之间,即便是在不曾修得悲天剑道二重圆满之时,任平生便是如此,冷静,敏捷,心无旁骛。 悲天剑出,上天之怒,若雷霆万钧! 那林中射出的一道道破空轨迹,瞬间崩碎。俭叔已经察觉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危险气息,尽管未见异象呈现,却已经飞身跃起,往前方数丈之外的高地扑去。 俭叔身形刚起,那高地上的茂密丛林之中,突然射出一蓬箭雨,如同一张大网,迎面扑将过来。 任平生此时立身之处,距离尚远,不可能来得及施救。 俭叔身在半空,突然右手一抖,甩出一道长长鞭影,宛若蛟龙,迎着那一蓬箭雨盘旋而去。只听得无数嗤嗤悉悉之声,无数羽箭如同突然穿过火墙,被烧掉翅膀的飞蝗一般,簌簌落地。 任平生正暗叫侥幸,只听一声惨呼,俭叔已经跌落地上,左腿右肩,已经各中一箭。好在老爷子反应极快,甫一落地,旋即翻身侧移,躲在一株大树之后。 从那高地持续飞出的箭雨,都噗嗤噗嗤地全部钉在树干上,射不到人。 黄白丁那边,因为离车阵已远,一见对方发难,便即率三名黑衣刀客,护着那五个伐木壮丁,欲与车阵汇合。然而,对方在路上疏疏落落的布下十几株拦路树木的意图,此时已经了然。他们就是要将护送车队的武力分散击之。 黄白丁待要动身之时,大路左边的丛林之中,一股更加密集强劲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如此强劲的弩箭,只有护教骑兵或者北荒城兵家在各州各城的驻军,才会配发! 一伙劫道的山匪,怎么会有如此精良的攻击武备?但此时黄白丁已不及多想,挥起一片刀光,护住自己身周上下三五尺之地,同时急忙喝令同伴卧倒隐蔽。 一蓬箭雨射过,黄白丁和三名黑衣刀客还好,未受箭伤;但那五名伐木壮丁,却已有三人中箭;其中一人,被一支短小弩箭贯穿胸膛,眼见是活不成了。 但这一边的埋伏,人马显然更加训练有素;那弩箭一阵接着一阵射来,几无间断。那片射出弩箭的林中,只见茂密的草树枝叶有节奏地间歇抖动,始终未见人影。 从弩箭连续攒射的节奏,可以看出,哪里至少有四队人,轮流放箭!对方已经吃定了黄白丁这一队人,便是整个商队的防护主力。 如此连续的强攻,饶是黄白丁和三名刀客骁勇善战,刀法精纯,亦已经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剩下的四个伐木壮丁,虽然都已挪到可以隐身之处,却都已经中箭重伤。 待到黄白丁和三名黑衣刀客,都各自借助树木隐蔽身形的时候,有两名黑衣刀客,也已经身上挂彩,其中一人,小腹被一箭洞穿,已失了自保之力,更别说再战了。 对方已经停了射箭,但黄白丁知道,只要己方有一人从树后现身,就会立马被一蓬箭雨射成刺猬。 他转头环顾四周形势,车队那边,已经有四五匹马中箭倒地,嘶鸣不已,却并没有死。中箭倒地的车夫杂役,却有七八人之多。好在绝大部分的马匹和车夫,都是自己人,久经战阵,没有慌乱。他们已经将大部分马匹重新牵回了车阵之中。排列道旁的箱车两边,都插了不少箭矢。 只是箱车厚实,饶是这些弓弩强劲,也无法射穿。 俭叔已经受伤,不堪再战。原本跟着俭叔的两个黑衣刀客,不知身在何处,估计已经伤亡。 马队中的车夫安顿好马匹之后,曾向对方回击了几轮弩箭,可惜连人影都见不着,估计收效不大。为了节省箭矢,他们没有连续反击。 如此一来,双方暂时陷入了僵持之中,谁也没有再次率先攻击。 黄白丁绝境之中,两道目光,变得愈发阴寒狠厉。他望了一眼率先袭击车队和俭叔的那片高地,那边依然只见草树萋萋,层林漠漠。 一个不怕死的人,可以拼命,可以赴死。然而,当你就算想拼命,都找不着半个对手的时候,这番景遇,真教人绝望! 黄白丁攥刀在手,身形不动,目光却四处转动着。他很有耐心,甚至在无数次九死一生的伏击之中,他都比对手更有耐心。但他没有遇到过布局如此周密,装备如此精良的伏击。 无论如何,他必须找出一个突破口,冲上去拼一拼;哪怕身陷敌方围困之中,起码也可以令一侧的匪徒无法放箭;如此一来,有俭叔主持车队,集中对高地那边且击且退,应该还能让大部分人脱险而去。 至于货物,是不敢想了。 对方这一局,显然是不但要财货全收,而且商队的人,也不会放走一个。说得难听点,既要钱,也要命。 左顾右盼之中,黄白丁瞿然一惊,对了,哪个神秘的青衫少年,那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三章 这片天下,很有意思 黄白丁四顾不见任平生的身影,却从他刚才那剑破漫天暗器的手段,已知此子非同寻常。黄白丁对隐身周边的三个黑衣人使个眼色;这些人,都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很多东西无需明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交代即可。 他已经准备出击,却要求三个属下,按兵不动,伺机接近车阵协防。 而此时的任平生,其实正好就在黄白丁隐身的那棵大树上。黄白丁在树下的一举一动,乃至表情变化,尽在眼底。 看着黄白丁握刀在手,身形甫动,任平生双手之中,早已分别扣了几颗随身携带的卵石。双手轮番扬出,那一颗颗的白色卵石,化作一道道的白色线条,往前方密林中破空而去。 在树上居高临下,凝神观气,那些弓箭手的位置,他已经了如指掌。 密林之中,传来了几声惨呼。任平生并未停手,双手轮番掷出飞石,密林中的惨呼倒地之声,不绝于耳。尽管片刻之后,仍有不少羽箭射出,直击任平生藏身的树冠。 然而这种兵家的制式弩箭,就算再强大,也都是战阵之中,靠密集远攻来杀伤敌方兵力的。用来对付一名剑道高手,即便对方没有隐身,亦绝难凑效。 黄白丁见机不可失,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飞跃而前,眨眼间已经到了数十步之外。手中的弯刀,寒光爆长,划过整片树丛。一片茂密草树,如刀切豆腐般,从中裂开,便见枝叶成片飞起,远远跌出。地上,只剩下短短木桩草茬。 木桩草茬之中,还有几具无头的尸体,扑通倒地。 隐身树上的任平生,这才第一次目睹黄白丁刀法杀力之强,闻所未闻! 无论是谁,遇上这么一位敌人,都是件可悲的事。 黄白丁刀砍一片之后,却并未稍歇,身形如一道疾风,往前卷地而去。一片刀光左右翻飞,但见所过之处,茂密的草树纷纷倒折飘飞;在草树丛中,片刻开出一条阳关大道。 那条刚刚开出的大道上,不断有头颅飞上半空,有尸体跌到尘埃。 这哪里是杀人,简直就是收割! 但无论是身在杀场的黄白丁,还是隐伏他处的任平生,都知道对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所以,能够出手的时候,就不能余着任何力气;能够杀人的时候,就不能有丝毫手软。 任平生在林间树上,高来高去,已经飞身上了最先以机簧暗器攻击的那片高地。人未到,飞石先至,一道道白线射出,没入草树丛中,便是一声声惨呼四起。 待到身形落地,那一道挂着熠熠蓝焰的剑影,暴然张开,往敌方藏身之处掠去。 任平生一剑递出,就是一股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气势,周围的一方小天地,瞬间就有了生灵失色,草树凋敝的气象。尽管他此时一剑递出的威力,比之黄白丁的刀光还是略逊一筹;但那一股震慑天地的霸气,却又并非俗世术法刀兵可比。 一刀一剑,几乎同时反向出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那些早已伤损过半的黑衣刀客,趁此喘息之机,已经回归车阵之中,与那些训练有素的车夫汇合。任平生杀得顺手,出剑愈加凌厉,剑势如虹,眼见这片高地之中氤氲飘忽的生气,行将消散殆尽。 那道已经化作长虹的深沉剑光,在一股十分浓稠的空气中,突然一滞。任平生暗叫不好,连忙收剑,脚下随即一个撤步,已经飞身退到三五丈外。 只见一股十分霸道的战场杀伐气息,从高地上突然升腾而起,迎面卷来;那气势,如大山倾倒压下,如江河洪峰直撞。任平生未遇对方杀招,但那道杀气,已经不堪抵挡,只得一退再退;转眼间已经退到先前藏身的大树之下。 高地那边,随着那股沙场杀气升腾,一个身形魁梧的军将,身着一副样式古旧的皮甲;手中并无兵刃,却捧着一支乌金令牌。 那个军将缓步行来,每一步踏下,均有山岳震颤之势,势不可挡。 “又见面了,这么巧。”正自苦思对策的任平生,突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黄白丁那边,一阵切豆腐般的收割之后,也骤遇强手,被迫步步后退,此时已到了任平生身后。 从黄白丁先前砍杀的密林那边,现出身形的,却是个身形矮小,一脸菜色的道士。那道士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年纪了,满脸皱纹如同刀剑刻痕。 就是这样一位病恹恹的道士,竟是位太一道教的剑修。一把本命飞剑祭出,速度不快,气势并不浩大,却行迹飘忽,所过之处,泛出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任谁被那把飞剑撵上,都会发现那股阴煞之气,会将自身生机疯狂地抽丝剥茧。 黄白丁数次出剑,都无法拦截那把飘忽而来的飞剑,只得且战且退,此时已经退到被任平生挡了去路。 那个从高坡下来的军将,已经收起神通,止步于任平生身前两丈开外。而另一边飘飞而来的飞剑,则悬停在黄白丁跟前不远之处。 “两位如果只是求财,为何苦苦相逼?双方大可不必死这么多人。”身受箭伤的俭叔,已经踉跄走近,气喘吁吁道,“我们做的只是小本生意,都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货。” 哪个面色青白的道士,目光阴恻恻地打量着三人,最终落在了黄白丁身上。 “货,咱看不上。几条贱命,都是凡俗蝼蚁,其实没什么可惜的。”道士细声细气道,“你们的人如此,我们的人,其实也一样。两位的刀剑,都不错,杀得痛快;倒也省了我们事后一番手脚。” 那道士娓娓道来,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既然帮了我们的忙,一会动手的时候,我也可以让两位年轻人,死得痛快一些的。” 任平生和黄白丁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相看一眼;苦笑不已。对方的弓箭手,自己是非杀不可,否则那些黑衣刀客和车夫,就都动弹不得。虽然箱车阵列中,可以暂时藏身;车夫们手中的弩箭,也可以缓阻对方的进攻。但时间一久,马匹终究要失控乱跑。那时就算对方不攻,自己也要乱了阵脚。 然而击杀弓箭手一事,竟然本身就是对方刻意逼着他们去做的。 那道士咧嘴尖声一笑道,“相逢是缘,为了好聚好散,不如这位少当家的,再多帮个小忙?如此一来,待桐川城兵家给你定罪正法之后,我还可以活动活动,给你留个全尸下葬。若是心情再好点,也不妨给你布上一个往生符阵。如此一来,虽然这一世死于非命,好歹还能遁入轮回,得享来生富贵。” 黄白丁面色阴冷如水,淡淡道,“不知两位所求到底是什么?败军之将,条件就不敢谈了。要我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我这人,不大在意来生不来生的,今生要死,也肯定会死的痛快。” “爽快。”道士抚掌笑道,“我喜欢,那就请黄少当家,把你们银池会的山海令借贫道一观如何?” 黄白丁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心念波动,“你们幽原的兵家,居然也会知道远在南荒之南的银池会山海令;失敬了。我们一帮苦哈哈的盐伕渔民做的,都只不过是些养家糊口的小本营生。你们山上仙家和边城兵家,家大业大,要这小小令牌,有何用处?” 那瘦小道士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这海陆两道的私盐买卖,在你们这帮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手中,当然是小本生意,但若是由我们来做。那一车车,一船船的雪白盐砂,可就是一道道的金银流水啊,涛涛不绝,绵绵不断。” 道士吞了几下口水,言谈之中,那把阴煞之气极浓的飞剑,始终悬停原地,分毫未动,“再说了,仙家宗门,修士清苦,却依然花钱如流水;兵家年年打仗,防御犯境的北荒狂人。这些,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金子银子。所以说,你献了山海令,让我们把原先隐伏地下的海陆两道盐路脉络一旦打通,摇身一变,就是堂而皇之的正经生意。你黄白丁一己之命,换来洗剑滩一地盐伕的福祉,已是邀天之幸。更何况,此事于整个玄黄天下稳固防务,对民众之安居乐业,都大有裨益。那么你们银池会的历代当家,可就都成了名垂青史的功臣。” 道士滔滔不绝之际,脸上已一洗病恹之态,豪气万丈,“你就甘心,洗剑滩的数万盐伕,世世代代,只能任由哪个占据穷山恶水,肆意妄为的叠嶂宗拼命压榨,做牛做马?你们银池会数千徒众,都只能在叠嶂宗的眼皮底下,苟且偷生?” 黄白丁听着对方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只是冷冷一笑,“说那么多,只不过是你不敢确定,那块山海令,在不在我身上而已。若然不在,嘿嘿,你们煞费苦心的一番布置,数十条边军弓箭手的人命,那就都打了水漂。” “如果没有猜错,阁下是芦墟城那边,玉带山的吧。风尘仆仆跑到桐川来,勾结兵家败类,谋一己之私而已。你就不怕,北荒城要清理门户之时,顺带灭了你们玉带山一门?再说了,在桐山宗的地面谋划这种勾当,一旦事情败露,你们玉带山,才真的要成了过街老鼠。” 黄白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兵家军将,嗤笑道:“这位军爷,还真以为这类营生,能像这个道门败类所说的那样,先赚个满盘满钵,然后顺利洗白?搞不好,你也不过是被拉来垫背顶罪的;或者,到时被一锅端了,多个陪葬而已。” 与黄白丁背靠而立的任平生,听得头大如斗,兵家,银池会,洗剑滩,恨剑滩,叠嶂宗,桐山宗,玉带山……什么乱七八糟的,全然不懂。 但隐隐约约之中,第一次感觉到这片玄黄天下,规矩极多;各门各派,各方势力的关系和利益,错综复杂。 这片天下,很有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四章 背叛 悬停在黄白丁跟前的那把飞剑,倏然向前飞出,直刺黄白丁小腹,却在堪堪触到衣裳的时候再次停住。黄白丁神色如常,冷冷地看着矮小道人。 那矮小道人面色一沉,“少当家,你把天给聊死了。这么说话,容易害人害己。” 任平生那边,静静对峙的魁梧军将,晃了晃手中的乌金令牌。黄白丁暂时不能死,但既然话不投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青衫少年,却是可以动手了。 矮小道人与军将几乎无需商量,在认知中,就已经给了任平生一个银池会的天才苗子、或者高层子侄这么一个身份。这是常识,无需证实。 这是任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个军将出手。先前把他逼得一路退却的,只是对方以极高境界的兵家神通,祭出的那股沙场杀伐气息,根本没有见着出手。 只见那军将手中的令牌,瞬间变得大如高塔,横空扫来,所过之处,长空风卷残云,地面土石翻飞,如天龙吐息,地牛翻身。任平生知势不可挡,那悲天十七剑一式式闪过脑海,却始终无法令他有递出一剑的信心。 任平生按剑不动,双眸如水,凝神观望。他在看那如同高塔般的令牌,发出如此强大杀力的气机脉络。人身五府,以土府最厚实,火府最炽烈,木府生机最旺,金府最锋锐,水府最温润。 兵家杀招,一出手便是群攻杀阵,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那一股吞吐云天,翻滚大地的威势,眼看已到身前;任平生不挡不格,不闪不避,轻轻递出一剑。 那一剑,并无威势,亦无剑光,只循着整个小天地里,土属之气最浓郁处,轻轻割裂空间而去。不知为何,出剑之后,任平生忽然惊呼一声,面色泛青。 一剑既出,整片天地的气息流转,为之一滞;那吞吐云天的气息,瞬息减弱,只余阵阵虚空涟漪,环环荡开;而那原本如同地牛翻身的地面,不再翻滚,却变得飘摇不定,难以立足。 饶是如此,任平生全身上下,如遭巨锤一击,身体被砸得飞上半空,跌出十数丈外,正好落在箱车阵中的一匹马背上,引起马群一阵惊慌嘶鸣,四处踩踏。 良久不见两边林中有箭矢射出,车阵中毕竟有近半数车夫,并非银池会徒众,早已萌生退意;此时马群一乱,七八个人趁机上马,就要策马逃窜。 只是第一匹马刚要奔出车阵,箱车行列出口处,便现出一个身躯高出山头的军人巨像。那巨人手持如同高塔的乌金令牌,迎着马前一指;马匹受惊,纷纷奋蹄立起。那几个骑马的车夫,吓得身如筛糠,伏倒在地,跪拜不已。 另外有十余个原本分列车阵两侧,严阵以待的车夫,纷纷转过身来,十数支箭已上弦的弓弩,一致指向那具高大军人巨像。只是看那如山般的壮硕身躯,这十余名弓箭手,都没了击发弩箭的心气。 任平生被那匹受惊骚动的马掀翻在地,浑身痛楚难忍,动弹不得。他当时其实心中了然,那乌金令牌以军阵杀着一扫之势,足以将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更加要命的是,对方的这种术法神通的气机脉络,他已经了然于胸,甚至,数年来每逢激战之中,对自己的对手施展望气之法,从来不曾有过像这一次看得那么清楚。 所以他一剑递出,一式天堑,理应能割裂对方术法的整个气机脉络,就算身受那乌金令牌一砸,这样的纯粹气力击打,对于体魄早已打熬刚强的任平生而言,当无大碍。 但正是这集毕生修为的一剑,以从心圆满的境界递出,任平生竟然惊觉,力不从心,剑亦不再从心! 对方那强大的土属气场,让他的出剑,变得犹犹豫豫,轻飘飘。所以出剑之时,他一声惊呼,不知对方身上,到底蕴藏何种神奇无匹的剑道压胜。 任平生强忍剧痛,从地上缓缓坐起,浑身筋骨,如同寸断。他再次抬头之时,便看见那尊军人巨像,耸立车阵之前岿然不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俯视着整个车阵,眼下那骚动不已的人群车马,尽如蝼蚁。那巨人军将,只需用手中的乌金令牌凌空拍下,车阵中的芸芸众生,便都是被拍成肉酱的下场。 黄白丁只见任平生被对方一扫之下,远远飞出,不知生死;双眸之中,目光愈发狠厉。他突然飞身向前,那悬停身前的飞剑,未及作出任何反应,直接刺入黄白丁肚肠之中,消失不见! 如此疯狂拼命的举动,那矮小道人也不觉呆了一呆。只见一道刀光,挟风卷黄沙之势,往那道人汹涌扑去。 矮小道人如同眼睁睁看着一盘到口的山珍海味,突然间变成了一坨狗屎,脸色铁青。他狠狠一咬牙,心念骤动。黄白丁只觉腹腔之中,阵阵绞痛,期间有道道冷气,凉飕飕的透入胸腹之中。 那把飞剑在他的腹腔内横冲直撞,几进几出,已经在腹背之间上开了几个透明的窟窿。黄白丁的整个腹部,如同四处漏风的皮囊筛子一般,鲜血淋漓,兜着惨白可见的肠子。 如此重伤之下,任你如何钢筋铁骨,即便皮囊生机尚在,心境也已死绝,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而已。 然而,矮小道人的脸色,由狠厉铁青,变成了无比恐慌。因为,他从见过很多狠人,却从没见过像黄白丁种,垂死之际爆发出来,令天地为之失色的狠! 那道刀光,非但没有任何阻滞,反而更加疾如闪电,挟万钧雷霆之威! 道人双眼圆睁,看着一具已失去头颅的躯体,如飞倒退,然后轰然倒地,脖颈中那碗大的断口,血溅如注。 那颗甚至道髻都没有半分凌乱的脑袋,挂着那张刀刻斧削般的惨白脸皮,远远飞出,砸在十余丈外的一架箱车上,滚落尘埃。 黄白丁横刀身前,一步步往箱车阵行来;步履稳健,满身是血。 那个原本身躯如同巍峨山岳的军将,不知为何竟恢复了真身原型,立于车阵之前。他已看出,那个剑术精奇的青衫少年,和眼前这个身受重伤的银池会少当家,都已经不堪再战。 但他从黄白丁的双眸之中,看不到丝毫孱弱,痛苦,畏惧之色;那一双精光如炬的眸子中,只有死亡! 他见过别人眼神中的杀意,仇恨,疯狂,绝望。但没见过一个活人眼中的死亡。 在那样的眼神里,一切已死。 在这个世间,除非是已经道证长生的巅峰修士,否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战胜死亡。 军将的周身,瞬间杀气升腾,整片天地之中,蓦然充斥着某种来自远古战场的萧瑟气息。 黄白丁依然稳步行来,穿过那道笼罩天地的杀气屏障,走入自成一体的远古战场之中。这种游离着无数战死者的残留英魂的萧瑟气息,会疯狂地饕餮任何活物的生机。 然而,这个看似重伤将死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根本没有生机。一股极强的阴煞之气,甚至将那些残留英魂惊动四散逃窜,若不尽快收拢,便有魂飞魄散之危。 魁梧军将高举手中的乌金令牌,只见那令牌突然乌芒闪现,瞬间爆长,割裂长天劈下,似要将整片大地,连同走在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行尸走肉,一举辟为两半。 黄白丁裂开唇齿,阴恻恻一笑,口中便有鲜血源源不断,溢流而出;那样子,说不出的阴深可怖。 待那道割裂长天的乌芒将至头过,我投奔你的商队,只不过是想藉此掩藏行迹,方便赶路而已。” 黄白丁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毕竟,今天若没有你,咱们这一伙人,必然都死于非命。” 顿了一顿,黄白丁看着他,面色凝重,“更麻烦的是,那块海山令,其实就在我身上!若到了那两个人手中,整个银池会数千兄弟,还有我们百多年来贩运私盐的各条脉络通道,都要被他们连根拔起。恨剑滩数万渔民盐伕,也会就此变成一盘散沙,任由他们奴役盘剥。” 任平生心下震惊,茫然道:“既然如此,我昨晚已经将先天卦象占卜的结果告诉俭叔,你们……” “少当家,你没事吧?”俭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踉跄走进,那个苍老的声音,此时却高亢了许多,打断了任平生的话语。 但任平生话已出口,黄白丁何等机警,那边原本跌落在地的弯刀,有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俭叔身上的箭伤,虽然洞穿大腿和肩胛,却都是皮肉之伤。他手中的长鞭,有意无意,便是蓄势待发之态。 黄白丁长叹一声道:“俭叔,从对方开口索要海山令之时,我便知道,银池会中,出了内奸。” 俭叔握鞭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黄白丁继续道:“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居然是你。” 俭叔那褶皱纵横的脸上,抽动几下,怆然道:“少当家,你若活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恨剑滩的普通盐伕也好,咱们这个稍稍能多喘口气的银池会也罢。在强大的道家宗门之下,咱们都是一般的蝼蚁残生。那个被你杀了的道长,说得对,咱们都是过街老鼠。活不像个人样,死也不得好死。人活一辈子,你甘心?” “做了一辈子的道家对头,逆天行事;杀了我,夺了海山令,他们就能许你个翻身的机会?”黄白丁冷冷道。 “不止如此,我本来能藉此机会,跨入道修门槛,成为玉带山宗门的嫡传弟子。”俭叔凄然道,“这种事,你也别怨我。换成你到这个年纪,只会做得更加坚决。” “那么现在呢?”黄白丁道,“你有没有想过,背叛帮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我没想过会有现在”俭叔道,“一个金丹剑修,外加一个同为金丹境的兵家修士,你们不应该有任何机会。” 俭叔再没有掩藏自己眼中的杀气,恨声道:“即便是你已经越境赢了他们;重伤至斯。你觉得,你还能赢得了我手中的鞭子?别忘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五章 瓶颈 面对俭叔那沧桑得近乎狰狞的脸,黄白丁不再言语。这老头说得对,先前越境击杀那个矮小道人,逼走皮甲军将,更多的,其实是靠心中积蓄已久的那股狠厉战意,那是一股比以命换命更加可怕的斗志。 皮甲军将一走,黄白丁斗志一泄,整个人的生机,就如同沙漏里的沙子,源源不断漏泄。若不是任平生抢救及时,此时的他,恐怕已是一具尸体。 俭叔不可能再容他慢慢恢复,手中的鞭子甩出,便挟着一股劲风破空而来。 两个共处了近二十年的武夫,彼此多少斤两,心中都十分了然。黄白丁知道这一鞭,能将自己的胸腹,直接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然而,此时的他,即便有移动身形的力气,却也再无法提起速度,去闪避那迅若霹雳的一鞭。 蹲在一旁的任平生,本来也是身受重伤,加上刚才以自身元气为黄白丁一番治疗续命,此时更是浑身无力。 这个死局,眼看无解。在这个商队之中,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是邓福俭的对手。 那破空而来的一鞭临近,声势愈疾,黄白丁一双犀利的眸子,盯着鞭稍之后,那张愈发狰狞的老脸。 这不像一个待死之人的眼神! 但覆水难收,老头狠狠地咬紧牙关,将这一鞭的劲道,发挥到了极致。 只听得“啪啪啪”数声,如同裂帛,长鞭击落之处,爆起漫天烟尘。三个人的身形,被一起淹没在浓浓的烟雾之中。紧接着一声惨呼,十分嘶哑凄厉,也不知是出自谁人口中。 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那些依然藏身于箱车阵中的车夫和黑衣人,随着道人的身死,军将的远遁,本来都松了口气。但少当家重伤之际,俭叔这个一直令所有人敬重有加的会中元老,却突然成了内奸,贸然发难;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如此多变的诡云谲雨中,所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义愤填膺;眼前便是那一团迷雾升腾。也不知迷雾散去,会看见谁生谁死。 然而,人们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呼喊,苍老而凄厉。迷雾中,一声声噼噼啪啪的鞭击,凌乱而密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鞭击声由密而疏,终于消停。而那一团弥漫天地的烟尘迷雾,从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到随着鞭击的稀疏而渐消淡。但直至天色全黑,始终未能见到三人的身影。 月初的夜,无星无月。作为凡夫俗子的车夫和黑衣刀客,并没有通过洞察气机来判断形势的能力。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谁都没有散乱,也没人逃走。 其实从邓福俭撕破脸皮公然叛变,到这时天色全黑,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只是等待结果的人们,觉得这一个片刻,漫长得像过了很多年。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先说话的,是一个苍老而孱弱的声音:“少……当家的。我这就……走了,不打了。咱们的过去……都是挣扎;看着你们现在的挣扎,将来……还得挣扎;心口也疼。再过一会,就不用疼了。都是命,没有求一份长生机缘的命,却终究要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非命……” 邓福俭的声音,没人听不出来。但这一番听起来好似气若游丝的言语,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只有身在其中,耳力超常的黄白丁,听得了嗤嗤几下破风之声。 邓福俭又是两声沉闷的惨叫,便再没了生息。 良久,黄白丁叹了口气道,“袁平小兄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手底下竟能做到如此决绝。此情此景,换了我黄白丁,还真下不了手。” 车阵之中,一阵欢呼雀跃——少当家没死! 烟雾之中,两个人互相搀扶而出,黄白丁两手空空,而任平生手中,却无力地拖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剑。 仅余两个没有受伤的黑衣刀客,快步迎来,将两人扶到车边,相依相靠坐下。黄白丁喘息稍定,寥寥数语,将刚才那一战,跟弟兄们做了个交代。原来眼见那邓福俭凌厉劈来的一鞭,势必将黄白丁开膛破肚之时,任平生和身扑上,拼死递出一剑。 两个人已经唇齿交关,这个时候,不由得你不拼死一搏。然而,任平生那一剑,依然是像先前对那皮甲军将出剑时那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力不从心,剑意杂乱。 好在他出剑之时,自知气力不济,根本无意伤人,只是拦向那条长鞭。然而长鞭并未拦住,铁剑却在那股威势极大的击打之下,脱手飞出。 邓福俭彼时,早已杀红了眼,他知道受那少年剑势一阻,这一鞭的余势,肯定已经不足以绝杀黄白丁。但他在软鞭上浸淫数十年的功夫,非同小可。长鞭无需收回,邓福俭只是微一振腕,鞭身一抖,便即力道如初,仍是往黄白丁坐地之处击去。 只不过,受此一滞之下,黄白丁已经就地一滚避开。那道如同波浪翻滚的鞭击之势,打在地上,震起烟尘一片。彼此都在看不见对方的时候,黄白丁与俭叔,都没想起任平生先前施展过的,无需见人,便可以飞石击杀的神通! 所以出鞭之后,邓福俭只觉两眼一阵剧痛;脸上瞬息间被一片湿腻腻的东西溅上,也不知是血,还是两颗眼球爆裂出来的浆液。但一个占尽优势的人,突然间被飞石击碎了两颗眼珠子,那种狂乱恐慌,难以名状。 所以众人但听到俭叔不断呼喊,黄白丁与任平生二人,却始终屏住气息,悄悄挪移位置。任那个老头子一根长鞭到处乱甩,却始终未能打中两人。 黄白丁的弯刀,还插在老头的胸腹之间。他没有任平生那种望气神通,只能循声判断方位,尽身体残余之力,悄悄刺出了一刀。邓福俭受伤之后,愈加疯狂,不断失血之下,体力渐渐不支,而这样一番全力施为之后,那两个躲在暗处的对手,始终悄无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邓福俭慢慢消停下来,终于说出了最后那几句话。其实那时,任平生也无法确认老头那么一番言语,到底是真正绝望,还是刻意引诱二人暴露位置。 他是个猎人,没练剑的那些年入山打狼。但凡中箭倒地的山狼,那怕看起来已经动弹不得,他在现身靠近之前,也必然先发出飞石,击碎狼头颅骨。 所以,邓福俭弥留之际,一旦停下攻击,出声说话,头颅,咽喉,胸口膻中等几处致命部位,便瞬间又中了任平生发出的几颗飞石。如此以逸待劳的一连串暗袭,那老头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狠辣决绝的出手,竟然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便是杀伐果断如黄白丁,也要自叹不如。 “小兄弟,我是一介武夫,不懂剑道;但是对道修剑修之事,这么多年来也多有耳闻。你后来出剑的怪异状态,我猜测,是不是进入了某一境界的瓶颈?”黄白丁便转过头来对任平生道,“若你真是碰巧在此时进入某一重瓶颈,在这片凶险环伺之地,恐怕大为不妙。” 黄白丁言语之间,神色热切,“不如,你随我们一起,轻装绕道,先到南荒越岭的莽莽大山之中。我黄白丁本事有限,那些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咱们没办法。但是觅一处安全幽静之所供你闭关破境,还是可以做到的。” 任平生眼眸转动,思量片刻,最终摇摇头道,“黄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确有急事要赶往洛济城。老板放心,即便真是你说的那样,进入了修炼瓶颈,那也无碍。在修炼剑道之前,我是个猎人。对于这些兵家修士,隐匿藏身的法子,我还是有的。” 黄白丁脸色不愉道:“小兄弟,经此一战,你若还叫老板,那就真是看不起我黄白丁了。便是将这一趟的货物尽数给你,作为酬劳,你肯如此卖命?无论有意无意,你我都被逼成了唇齿相依的境地。我痴长几岁,你若不嫌弃,不妨叫我一声白丁哥罢。只是,你真叫袁平?” 任平生周身疲软,靠着箱车,缓缓伸过手来,抚着黄白丁的手掌笑道:“白丁哥。那小弟我就不客气了。” 言笑之中,他用指尖在黄白丁的掌中,偷偷划下“任平生”三字。至于自己并非道修或者道家剑修一事,任平生无暇解释,也只得由他了。有些一时误会,无关紧要。 黄白丁心有灵犀,已知他不便透露身份,微微点头。“实不相瞒,我们此行目的,本来就是以贩卖干制海产之名,欲搭出一条贯通芦桐线的私盐买卖脉络。但事已至此,那个桐川城的军将,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所以这批货,我们只能弃于此处了,先带弟兄们逃命要紧。不管你当前作何打算,到达洛济之后,别忘了给老哥带个平安信。” 银池会的一众车夫和壮丁,多是久经阵仗之人。就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在黑衣刀客的指挥下,备好马匹行李,准被轻装上路。 黄白丁本要给任平生留下两匹骏马,结果任平生没要。他一个孤身上路的少年,本来就要藏匿身份,若真是骑着高头大马赶路,那才真是自找麻烦了。 更何况,当务之急,他需要先寻得一处藏身之所,搞清楚今天出剑时的诡异状况,到底什么回事。总之,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已经不宜用剑! 三年前就已进入剑道从心境,却一直未能突破;自己的父亲二境修为几十年,始终未能修炼圆满。难道,师傅袁大锤所受的这种望气之道,真的正好是由从心而入御气瓶颈的契机? 这种事情,没有人能给他任何指点。 要死不死的,也不知要到那年那月,才能重回不归山,当面向师父袁大锤问个清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六章 龙门镇 芦桐官道上,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衫少年,行囊蒙灰,还斜背着一卷草席。 这是很多孤身远行的过客,很常见的行装。并不是所有的旅者,都有钱每天入住驿馆客栈的。寄人篱下,展席檐廊者,比比皆是。 任平生不是没钱投宿,而是既然当下无法用剑,便只能用一卷草席,将那把大得惊世骇俗却又拙劣不堪的铁剑伪装起来。 那个外扩十里的桐川城东面城墙工地,在大道两边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头。只见无数民伕工匠,在那已经工程过半的高墙上下来回忙活,如同万千附蚁。 搭着高高架子的新城门周围,已有兵士驻守,监工民夫络绎出入。 任平生这两天,都在新城墙外一个老农家寄宿;只是每天早上,都会两手空空,来到新城墙工地这边,留心观望进进出出的各式商贩行客,城里城外晨出暮收的人群。 驻守的兵士,只会对押运车马的商队,或者推车入城的小贩,细细盘查询问;那些仆从甚众,车马如盖的富商贵族,也会要求出示个通关文牒。至于其他行囊简易,或者空手出入的临近乡民,人流密集的时候,则基本上不会盘查。 所以今天他背上行囊,决定进城。 不出所料,早上出入人多,任平生只是挑了个面容朴实的本地汉子,亦步亦趋跟从而入,兵士们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这还不是正儿八经的桐川城,穿过新城墙工地,里面依然处处是广袤的田地,只不过此间村落,已经很大,动辄几百上千人家。沿着大道的村寨,多有宽阔街道,店铺林立,各类手工作坊,织场染厂,百业兴旺。 桐川城内的晨钟,声闻十里。任平生从没见过繁华都市,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初闻晨钟,还以为是此间将有盛大祭祀集会。往年思安寨中,每当此时,都是寨中少年最为高兴的日子。只不过,任平生的记忆中,自己没有少年。 后来老乡告诉他,那响声,是桐川老城之中,用来公告百姓城门已开,可出城劳作,入城开市的晨钟。桐川城的钟楼,有四五层楼高,与同样规模的鼓楼相隔数十丈。那楼顶的铜钟,很大,上面精雕细琢,尽是太一天庭巍峨壮观的宫观殿宇,有祥云缭绕,仙人飘飞,蛟龙盘旋。 说得任平生神往不已,终日期待前往桐川老城,一定要上钟鼓楼一游。这两天,他确信自己的剑道,是进入了御气瓶颈。只不过他至今搞不明白,为何之前进入一重立地,二重从心,都没有经历明显的瓶颈。 如今从心圆满已经三年,却要经历一个极其尴尬的阶段,此时出剑,跟初次击败大白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下山之后,首先跟随余子哥劫桐山宗贡银,随后单挑乌莫山寨八大山鬼,后来又跟随黄白丁的商队,遭遇了金丹道修和兵家修士。任平生很清楚,即便是自己巅峰之时,单枪匹马挑战一个三境剑修,自己也是败多胜少。更莫说下山几天,就已经遇到两个的金丹修士了。 当务之急,他只想隐身于市,想办法悄无声息地突破瓶颈。一则人潮如海的城市之中,自己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二则也可以藉此多了解一些玄黄天下的人情风物,行止规礼。否则,太过特立独行,他未必能不动声色地远行千里,安然到达幽辽两原交界处的野人山中。 过了新城墙之后的驿道,行人众多,任平生不便施展修为,只能缓缓而行。到了距离旧城一两里外一处大镇,他便不想走了。旧城东门,名为龙门,而此距离龙门最近的镇,便叫龙门镇。 一马平川的旷野之中,从龙门镇遥望桐川城门,饶是任平生已经见过了新城工地,仍觉得那座层层飞檐割裂天空的巍峨箭楼,十分震撼。城头上旌旗招展,长戈影卓,兵士肃杀,铁衣齐整。 还没见着神秘莫测的山上道家宗门,道门辖下的城池,已是如此观感! 冬日暖阳之下,任平生顿觉脊背上犹然升起阵阵寒意!背负悲天剑万年魔咒,自己要走的这条道,真能走得下去? 思量再三,他决定先找地方安顿下来,反正要滞留好一段时间,进城的机会,多的是。好在他这一身装束,要在百业兴旺的龙门镇求一个平常少年的身份,还是不难。 任平生在镇上的各处深巷逛荡,问了一两路人,就直奔铁匠铺集中的金鸡巷而去。 “就你这身子骨,能打铁?”金鸡巷最小的一家打铁铺,那个本身也并不算壮硕的老铁匠,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任平生。没办法,那些门庭若市的大铺子,都不招徒工。只有这家门可罗雀,炉灶清冷的小作坊,摆出了个招收学徒的牌子。 “以前跟师傅打过三年。”任平生道。 老铁匠神情木然,看得出他对此毫无惊喜。招学徒,那是因为自己年纪渐长,体力不支,祈求多个劳力而已。铺子里摆的,也都不过是些锄头镰刀,犁头铁耙之类的粗糙用具,价钱不高,生意还不好。 牌子摆了半个月,这头一个登门应聘的,那身板卖相就极差,不由得那老铁匠,不暗自神伤——真正卖相好的,又那会看得上自己这种破门面? 老铁匠再问了些诸如姓名籍贯之类,待听说这个自称袁平的少年,来自引朵乡的培秀寨,不由得又是一通唉声叹气,“培秀那边,那场泥石流,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什么样一番景象?” “一寨子五百多户人家,就死剩二三十户了。”任平生道。关于培秀寨的种种景象,都是自己亲见,或者余子告诉他的,说起来极可信。老铁匠招收学徒,本就不易,再一念及少年身世可怜,便即录用。 这家铁剑铺并无招牌,老铁匠姓刘,名阿金;任平生便呼他为刘师傅。刘师傅本欲让他打一把镰刀试试手;毕竟声称做了三年学徒,打把能用的镰刀,理应问题不大。 任平生左右看看,见临门摊台上的几把菜刀和柴刀,蒙着厚厚尘灰,显然是很久无人问津了,“刘师傅,不如,我将那几把刀返炉加工一下,如何?在以前的师傅那里,我可以独自打刀。” 刘阿金瞥了一眼那几件本已当做废铁的物事,半信半疑,但少年既然开口,由他去吧。打废了,正好给自己有借口当个废铁疙瘩,回收利用。 在袁大锤的铺子,任平生铸造的刀剑,品秩已经不低。来到刘阿金铺子之前,他曾沿着金鸡巷一路看下去。这些铺子,即便是门面最大,声望最高的金锋号,陈列在店堂里的刀剑,也极普通。 所以那几把菜刀柴刀,任平生只不过是花了小半天的功夫,重新锻打一条用于刃口的夹钢;烧刃之后,做了两道研磨,那几把刀的刃口,便即青光照人,有吹毛断发之利。 刘师傅则是一直在旁看着,从任平生启炉,控火,在铁砧上挥下第一锤开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看得呆了。那身手把式,到底算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呢? 任平生再将那几把刀子摆回货架,脱下围裙;老铁匠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长出一口气道,“小老弟啊,我这,其实也没啥能教你的。就是我这铺子,干了几十年了,最终还是混得个门庭冷落。咱俩一个孤寡老头,一个落泊孤儿,能凑一起,那也是缘分啊。其实,有你这手艺,何必千里迢迢投亲去?咱爷儿俩一起管这铺子,二一添作五,那天我不在了,铺子就是你的了。” 任平生擦着汗,憨憨一笑,不置可否。但这个暂时安身之处,对自己而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此后,他对刘阿金仍是一口一个“刘师傅”叫着。一直在金鸡巷不大抬得起头的刘老头,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出入,看得见的喜上眉梢。 除了如何留住任平生,老头这这段时间正在费心神想的,不再是如何把东西卖掉,而是得好好斟酌,该如何定价的问题。 任平生改过的那几把刀,不出三天就全卖了出去。这几天内,刘阿金把原本已经成品的犁头钉耙之类的粗疙瘩,全部让任平生回炉重炼,专制各种刀具。他刘师傅打起下手,也极卖力。 自从在刘阿金铁铺安顿下来,任平生依然每夜坚持磨剑不辍。刘阿金也曾劝过他,“袁平啊,铺子里的铁疙瘩,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稍稍花点心思,重打一把好了。不是我说你,你手上这物事,比我年轻做学徒时打的,都不如。” 任平生只是淡淡应付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个念想而已。” 刘阿金一想到少年的“惨痛身世”,便不再言语,只是摇头叹气。经历过大悲痛,才会清楚,这么个半大少年,总要在身边留一份支撑自己独自活着的念想。 只是每日凌晨,任平生独自寻找旷野无人之处练剑,是从来不会让人发现的,包括刘阿金。 一个月下来,每每出剑,感觉只有越来越糟糕,全无剑意不说,连原本收发随心的劲道,也是磕磕碰碰,全贯穿不到剑上。这几年习惯了出剑之前,必先观气脉,循气机。若说此时剑道上的窘态,与自己受望气之扰有关,他也尝试了无数次心无旁骛,甚至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出剑,依然毫无改善。 好在掷石远攻,还有腾跃如飞的身法,都没有受任何影响,真遇上什么凶险,保命逃命的手段,还有一些。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安心在刘阿金的铁匠铺待着,一天不突破剑道瓶颈,若贸然上路,风险太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七章 泼水节 (上) 进入隆冬时节,桐川城内外,大雪纷飞,北风凛冽。龙门镇街上熙来攘往的人,都是一身厚厚的棉衣棉帽;任平生在火炉旁日夕打铁,至今仍是刚来时的一件青衣。 小铺子已经挂上了招牌,那是任平生亲自书刻的一块木匾,木匾上“金刀记”三个凹刻大字,隐隐有与镇上最大的“金锋号”分庭抗礼之意。 那牌匾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普通人无法看懂的古怪符号,既像一个上古金文大篆,又像是某种符箓。总之,这段时间关于“金刀记”的传闻,玄之又玄。 有人说金刀记是占了字号上的便宜,跟金锋号形神相似,容易让人混淆,于是分走了金锋号的部分客人。但这个说法一出,便即引起嘘声一片。发出嘘声的,都是买过金刀记刀具的百姓。自从金刀记收了个青衣学徒之后,打出来的各式日用刀具,冠绝全镇。而龙门镇之所以打铁铺林立,各种打造铁器,主要还是流入桐川城中。 龙门镇打铁铺,是整个桐川城铁器兵刃的主要来源。 如今整个桐川城,最为有名的日用刀具,金刀记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跟炼锋号不同的是,金刀记从不打造卖价更高的刀剑和其他兵刃。然而最初几批刀具销往桐川城之后,曾有兵家门庭购买,有百夫长以上品阶的将领言道,金刀记的菜刀,用的实际上是打造上好刀剑的工艺,只是工序的繁复程度不同而已。 此言一出,直接引起无数寻常百姓蜂拥前往龙门镇,金刀记那个小小门面,被踏破了门槛,形成了金刀记一刀难求的局面。兵家传言传到刘阿金和任平生耳里;任平生在锻造工艺上,稍作了些改动。 本来有意前来金刀记洽谈军用定制的兵家供事,拿到后来的样品之后,便打消了采购的念头。如此一来,金刀记初期流出的刀具,被炒成了三十两银子一把菜刀的“天价”。 三十两银子,在天下寻常农户家中,那几乎是全年的收入。 无论刘阿金与任平生愿意与否,金刀记山鸡变凤凰的戏码,已经不可逆转。关于金刀记的各种猜测,也是五花八门。更多的,是关于招牌角落处那个不起眼的符印。有往来道士观瞻之后,曾扬言那是道品秩极高的山水灵符,为金刀记凝聚极大的山水气运,才造就这么一番天时地利人和,财源滚滚。 自此金刀记熙熙攘攘的访客中,除了买刀,求符的也不在少数。弄得刘阿金不堪其扰,苦口婆心解释,那只不过是上古篆体的一个“刘”字,始终无济于事。再后来,金刀记每出一把刀,刀身上都镂刻着这么一个字印。据说无数经商富户,没少买了金刀记的刀,不是用来砍柴切菜,而是直接摆在厅堂神龛,当做辟邪压胜之物供奉起来。 老少二人,听着关于自己这家小店的种种传言,只能是哭笑不得。这段时日,比之应付各种古怪需求的来客,刘阿金更为苦恼的是,自己那个名叫袁平的少年学徒,从来就没有半分少年的样子。刘阿金多次怂恿他到城中逛逛,买两身像样的衣赏,现在铺子里,又不是没钱。 只是少年进城几次,每次回来,始终没买到衣裳。极耗钱财的各种黄纸朱砂,笔墨砚台,倒是买了不少。一旦有了安身立足之处,任平生练习二师父所授的符道功夫,消耗极大。 更何况如今于望气一道,进阶明显,他已经可以依据对山水气脉的洞察,画出品秩不错的山水改运符箓。 刘阿金师傅另有一件苦恼的事,就是这个学徒,从来不记得给太一天帝的神位上香。有好几次,自己清早匆匆出门送货,交代少年早上洗漱之后,用膳之前,记得给神位上香礼拜。结果刘师傅每次回来,都是发现香炉灰冷。惊得刘阿金一身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过上几天饱暖日子,万一触犯天神之怒,如何是好!如此三几次后,老师傅终于确认任平生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天恩天威。刘阿金只能哀叹不已,但也很快释然了……人家全家死绝的时候,你太一天帝,也没给人赐下一丝一毫的神恩呀! 这一天,刘阿金一大早挂出来歇业一天的牌子,叫来任平生道,“城里出了公告,咱们玄黄天下,出了件天大的喜事。至于是何事,还未张榜公示;只是要求全城男女老幼,齐集桐川城祭天坛广场,静候城主宣告喜讯。据说,从此之后,咱们太一天帝的子民,将多了一个极其盛大喜庆的节日。所以今日,我亲自带你进城去,事了之后,再带你去定制两身衣裳。” 任平生对于集市节庆,本就没什么兴趣,但既然刘师傅牌子都挂了,也不妨跟着散散心去。这段时间,在打铁铺里外各种打点,加上经常跟师傅入城送货,可说是人生头一次,开始跟着长者习练待人接物之道;虽然无聊至极,但一番唇舌之后,看着一颗颗银子落袋,也颇有意思。 一到城东龙门一侧的祭天坛广场,老少二人,都傻了眼:好一片浩瀚无边的人海!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从数百丈外的祭坛塔台三面延伸开来,广场,巷子,街道全部挤满;周边店铺的门口窗前,也都人满为患。 以前思安寨中的祭祀,全寨出动,熙熙攘攘,跟此时此地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也许是历来不喜人群,加上进入剑道修为瓶颈之故,自从进了城门,任平生便始终觉得心跳突突加速,心口里空空落落的,极其郁闷。 老少二人被挤到城墙边上,吃了身材的亏,只看见无数黑压压的后脑勺,祭天坛那边什么境况,都看不着。唯见人海之上,现出高如云天的一小段圆顶塔尖。 周围的人群,都是一脸激动之色,膜拜之情。 任平生心绪愈加烦闷,四处乱挤,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视觉越过人山人海的地方立足。正当此时,上万人的广场突然肃静,再无半点声音。 不多时,一个喃喃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同蜂鸣,似是在念某种咒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点兵台上,似乎在进行某种十分神秘的祭祀仪式。任平生看周围众人一片肃穆之色,不敢乱动,便在原地静静候着。 再过了一会,哪个喃喃念咒的声音,终于停止,周围的人群,如洪流涌动一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煞是壮观。任平生跟着人群,单膝点地俯下身去,却趁着此人人伏地,视野开阔之时,微微抬头,偷偷望向点兵台上。 只见那雕栏玉砌的高高祭坛上,三个巨大的神兽香炉中烟火袅袅,长逾三丈的案台上,摆满了各式牺牲供品。一个头戴高冠,身着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对着高高耸立的祈年塔楼顶礼膜拜。 待到那白袍道士礼毕起身,转过来面对这坛下广场的人海。人们依然跪地,腰身却已经直立起来,不再伏倒。只见那道士左手抓着一块五色斑斓,通体透亮的物事,似玉似石;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柄古色古香的桃木剑。道人握石的左手,凭空划了一道符箓;右手配合着出剑凌空一展。 那五彩玉石,瞬间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那道道光晕一圈圈扩散而去,相互扰动混合,便在那道士身前拉开了一幅高如城墙,宽达数丈的河山雾嶂。 只见那宽阔雾嶂之中,现出一片任平生非常熟悉的场景。一座高耸插天的巨大雪山,蛟息喷薄,道道风雪屏障直插天穹。画面缓缓移动,越过雪山之巅,便看见了那一片满目流翠的广袤平原。思安寨中,残墙断垣,杂草丛生;只有几处高墙大宅,依稀还是原本模样。 任平生正茫然失神,思绪悠悠之时,突然画风一转,那河山雾嶂之中,出现一片极其火热的场景。上河寨寨墙之外,变成了一片筑城工地,千百民伕工匠,正在搬砖运石,筑建城墙;虽然那工地的规模,远远不如桐川新城的雄伟壮阔,但在不归山上,却也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了。 画面略过集贸繁荣的上河寨街市,转到了北边筑城工地。城墙还未成形,在那疑似北城门外的地方,数十口妇孺老少,尽皆五花大绑。 这些人,任平生都认得,虽然没多少情分,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几个上身赤裸的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轮番飞舞,那数十口妇孺老少,片刻之间,尽皆人头落地。 那雾嶂之后,传来一个雄浑而威严的声音,“剑魔后裔,不尊道法,忤逆天庭,触犯天怒;太一道教西京兵团,不畏艰险,舍命穿越那致命蛟息,翻越玄黄天下西南地角之不归山巅,降妖除魔,斩杀叛逆;功德千秋,福泽万民……” 广场上的万千信徒,纷纷顶礼膜拜,山呼万岁! 当此情境,任平生不敢造次,跟着装模做样;双眼之中,睚眦欲裂。倒不全是为这些自己并无过多交情的妇孺老少,更多的,是为那些看着人头落地,血染黄土而山呼万岁的人群。 专杀这些四散藏匿的妇孺老人,算什么本事;要是遇上我爹他们,到底谁砍谁的脑袋,还难说得很!任平生暗暗腹诽。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瞬息之间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看着一个头簪道髻,仪态雍容的中年道人,从雪山之巅飞天而下,降落在西岭天堂顶的高高石坪上,指挥着数百黑盔黑甲的护教甲兵,手持火把油壶,在西岭群山中燃起无数火头,一路烧将过去。绵延数十里的西岭群山,变成一片火海! 不时有手擎长剑的任家男子,从山火缝隙中冲出,却随即陷入甲兵的围困之中,长戈短剑,一窝蜂涌上。这些剑客,连个拼死换命的机会都没有。 有个一身戎装,容貌俊朗的年轻军将,对西岭一带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不断给那些黑甲兵士指路,堵截各处缺口,斩杀那些零星冲出的剑客。 这个青年军将,任平生熟悉的很,姓祝,名田蛟。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杀他,不想数年之后,养虎为患。 大火熊熊,自日中至日落,整个西岭群山,都已是一片焦土!那些或零星冲出,或成群突围而被杀的剑客,已经不下百人。自始至终,任平生都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山河雾嶂,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砰砰乱跳。 在他的记忆中,即便从前面对那根能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道道血痕的鞭子,他也从没如此紧张过。 那片山火,蔓延到了雪山脚下,任平生虽然仍是满心愤懑忐忑,却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把熟悉的悲天仿剑,始终未见。 他知道以父亲的本事,就算要死,也不会就这么在大火之中,悄无声息地被烧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八章 泼水节 (下) 河山雾嶂之中,有落日余晖的万道金光,从西面雪山之巅洒落,西岭焦土之上,大火熊熊不绝。眼见已经没了可供活物容身之地。 雾嶂之后那个雄浑的声音,不时传出,讲述围剿剑魔后裔的过程。前期那些魔道剑客,分成几股,散落在东南西北各处荒山野岭之中,甚至依仗东边的披云大泽,山上雪地等极端地形,负隅顽抗,导致西京军团伤亡近百人。 先前祭典,一为告天,二为超度降魔之战中牺牲的英灵。 西京军团四百余将士,苦战两月有余,终于将各处分散的剑魔族裔,驱逐围困于西岭群山之中;而这些人人魔道修为极高,杀力极大的魔族,依仗西岭的复杂地形,愈加顽强,极难降服。 直至今日,鸿蒙山行者王璟不远千里,赶赴不归山上,指引兵士依山布阵,占据有利形势,然后烧火炼山,将隐匿山中的魔族或烧死,或逼其现身击杀。 至此剑魔族裔大势已去,而赐以魔族抵抗天道,忤逆天庭之邪恶力量的悲天剑,始终未见现世;在已被击杀的剑魔族裔之中,亦未知是否有悲天剑主。 那些分成无数小队的黑甲将士,开始在火头已过的地方,展开搜索,查找漏网之鱼。任平生始终盯着河山雾嶂上,那个面孔熟悉的年轻军将。 设身置地,如果自己要在那片山岭之中,寻找父亲的行踪,所走的线路,会跟那个祝田蛟走的,极为相似。 他知道对于父亲而言,与祝田蛟本人,连同他麾下的十余名战士,都尚可一战。但一旦出剑,散布周围的数支小队,就会迅速反应,形成包围。 随着搜索队伍的行进,任平生看得双眼发酸,但始终不敢眨一下眼皮。 那个熟悉的洞口,高大宽阔,他甚至想起了当初在洞内,手握着一个完整的人头骷髅时那种极其恶心恐惧的感觉。 那是大白的家。 那个年轻军将,并没有贸然闯入,他手下的一个兵士,手中握着一支点亮的火把;进洞去了。 那兵士出来时,对祝田蛟摇摇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伸手往洞内一指。随后,祝田蛟率领整支小队,都进入那座巨大的山洞之中。 河山雾嶂的画面上,消失了这支小队的身影。而西岭群山各处的大火仍在燃烧,分散各处的兵士仍在搜索。 大山的边缘处,有上万百姓,沿着思安河西岭这一段河道的西岸,排成一条长龙。这些人,应该是被护教军征集而来的,手中或提了水桶,装水皮囊;或带了长柄勾刀,利斧。 放火烧山之后,得有人救火。否则若是西岭群山植被尽失,整座平原,不是洪水泛滥,就是连年旱灾。 那座白猿洞口,仍然毫无动静。山崖石洞那边,另有两队甲兵,沿着当初任平生用铁剑开出的山崖栈道,去往洞口。 任平生心口突突乱跳。 连同已经进入白猿洞中的祝田蛟,三支小队,三十余人,同时也意味着三名修为不低的十夫长。这个架势,父亲无论如何无法独力对付。 就在任平生默默擦汗之时,忽见山崖石洞口处,一个黑影如飞奔出,冲到那片窄小的洞外石台边缘。 那黑影冲到崖边,差点刹不住身形,摇晃了好几下。他堪堪站稳的时候,任平生看出来了,祝田蛟一身是血,满脸恐惧! 敢情,他的十余名手下,在穿过山腹隧洞之后,已全军尽墨。 祝田蛟一见旁边那条栈道,两队兵士已经快步赶来,其中有两个十夫长,稍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来对着洞口,横刀身前,严阵以待。 洞中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不用想都能猜到了。任平生丝毫没有庆幸得胜之感,一颗心,反而提到了嗓子眼上。 果然,一股熟悉无比的剑意,从洞中迸发而出;一道熟悉无比的剑影,从洞口闪现。立身崖边的祝田蛟,双手举刀奋力一格。只见刀剑相击处,一蓬火花溅出。祝田蛟被震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身形如同一只在狂风中飘摇的纸鸢,从数十丈高的悬崖边急坠而下。 接下来的画面,单调而血腥。栈道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任强伫立在洞口石台上,面色冷漠,只管出剑,来一个,杀一个。一个个跌落崖下,直坠至不见身影,那惨叫声仍从崖下远远传来。栈道上活着的兵士,听得毛骨悚然。 “悲天剑,那就是悲天剑!”一个数年前在屠戮野人山李家庄时,接触过那块盘龙筋的十夫长,失声大呼。 天堂顶上,一个灰袍道人御风飞下,落在距离洞口石台不足三丈处的崖壁上,身体贴着石壁,如同半空悬停。行者王璟看着那个手持铁剑的中年汉子,神情十分轻松。 这位在太一道教信徒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似乎毫无出手的意思。但他一现身,那栈道上还存活着的十几号甲兵,两个十夫长,都突然间斗志昂然,热血沸腾…… 任平生突然双眼迷蒙,低下头来,再没有望向那道河山雾嶂。他茫然站起身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依然齐刷刷跪在地上的人群,浑没发觉周围那些虔诚膜拜的信徒,投过来千百道充满愤怒,仇恨,恐惧的复杂眼神……当此斩妖除魔,祭告上天,普天同庆之时,此子居然贸然起身,背对祭坛,行此亵渎神灵,违逆天道之举! 若不是祭礼未毕,不可妄动,那些注意到任平生异常举动的人群,必然会挺身而出,群情汹涌,将这个亵渎神灵的少年活活撕碎。 那道河山雾嶂之上,两位十夫长,一个金丹道修,一个四境武夫。金丹道修飞身上崖,越过石台之上,与那四境武夫一左一右,形成夹攻之势。 只是这翻景象,任平生再没有回头去看上一眼。 那个手持悲天剑的汉子,人头落地之时,跪在祭天坛广场上的万千百姓,再次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任平生再没忍住,双眼泪水如决堤洪涝夺匡涌出。 那些原本跪在地上的万千信徒,清晰听到祭坛上那主祭“礼毕平身”的口令,随即疯狂起来。 那一道河山雾嶂之中,已是另一番景象。那上万人沿河待命的百姓,如同蚁群流动,提水擎刀上山救火。那一条条川流不息的运水同道,无数人头攒动,片片水花泼出,如瀚海浪花飞舞。 与其说是救火,不如说,是道家仙兵斩妖除魔之后,鼓动百姓,见证这一盛事;同时以泼水为乐,庆祝魔道消亡,赞颂兵家壮举。 因为,救火的事,他们上万人同时出手,还是太慢了。那悬停崖壁的行者王璟,突然飞天而去,身形瞬间如同一个小点,高出雪山之巅。 那高空中纵横肆虐的凛冽蛟息,对行者王璟似乎并无多大作用。他从无仞峰边拽过一片云海,沉降于西岭火海上空。瞬息之间,云海中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盘。莽莽群山上的火海,片刻间尽被雨水浇灭。 桐川城的祭天坛广场上,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只见人潮如狂,无数人拿着木盘,木桶,泼出满城水花,在这腊月寒冬里,人人衣衫尽湿,而那场面气氛,却是热火朝天。 任平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铁匠铺中的。只记得走出城门时,城上城下,无数人在泼水;他一身衣衫尽湿,冷得瑟瑟发抖,只是心中毫无感觉,如同行尸走肉,游魂野鬼。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打那一把悲天剑仿剑。 为何明知必败,却依然竭其所能,带领任家族人在山中周旋,顽抗了数月。 为何自己身上这柄铁剑,过师父袁大锤之手后,再回来时,就变得轻了几分;而那把仿剑铸就之时,与真剑最初的手感却是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场布局,都是为了猎人任强之死。只有如此,任家散落在不归山各地的妇孺老幼,才能尽可能多地得以隐匿身份,存活下去。 而流落不归山下的几个年轻人,尤其是身负悲天剑魔咒的任平生,将因此而免于道家的盘查搜捕,获得多几年的平安日子。 后来,任强身死,“悲天剑”为道家缴获的这一天,便成了玄黄天下普天同庆的泼水节。当然这是后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七十九章 云海销铁剑,天际泛金光 冬去春来,金刀记的滚滚财源,随着口碑的增长日益水涨船高。 虽然这里的每一把刀售出,有半数的价钱都是向桐山宗的赋差缴了税;但对于整个龙门镇其他日夜奔忙依然落得个艰难度日的小作坊而言,金刀记这个小字号,已经令无数人垂涎三尺,妒恨交加。 口碑的增长,除了刀好,供不应求之下,前期的订单,竟然几乎全部提前交货。桐川城各处商行,对此大加赞赏,纷纷追加订货。至于购一两把刀自用的个体客人,在金刀记是连号都排不上了。 金刀记那个青衣学徒,自从去年那一场泼水节盛典之后,一直闷头躲在铺子里日夜打铁。周边的街坊,清晨很早就会被那独此一家的叮叮打铁声叫醒,夜晚也得常常伴着同样孤独的叮叮打铁声入睡。 有好几次,入夜之后,刘阿金就偷偷把大小铁锤全部藏了起来。说实话,店里的一钉一锤,一虫一蚁,想要躲过任平生的搜索,根本不可能。但既然是老板不给打了,任平生也不坚持,只拿出自己的铁剑来,默默磨剑。 只是这么偶尔停下来,街坊们不干了,没少人连夜挂着一袭睡袍,跑到铺子里问干嘛不打铁了?没那叮叮声吵着,都没法睡。 在刘阿金的记忆中,三个月来,少年开口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整日死气沉沉的,不要命地打铁磨剑,几近疯魔。欲要问个究竟,饶是刘阿金在桐川城打铁行里数十年的老江湖,无数次软磨硬泡,就是套不出半句口风。 如此一来,别的打铁师傅,四五个人加起来,才能顶的上任平生一人干的活。 少年偶尔也会进城去,但始终没有买成衣裳。 他每次进城都只去一个地方,那就是祭天坛祈年塔下的圆形围墙。这道围墙,名为功德墙。玄黄纪年的上万年历史长河中,但凡对太一道教数千年传承发展,有过卓著功勋的人物,都会出现在功德墙上。 那一场泼水节盛典之后,功德墙上新添了几个人物画像。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主将,太一道教归望宗开山宗主,常一问;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阵符师,太一道教归望宗首席内堂长老,荀真;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屯正,太一道教归望宗护法长老,张唐;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屯正,太一道教归望宗传功长老,袁节; 护教骑兵原西京军团十夫长,太一道教归望宗第二代嫡传弟子,祝田蛟。 这一个个的名字,一个个的画像容貌,衣着神情,任平生会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原来,被父亲一剑震退,跌落悬崖的祝田蛟,并没有死! ~~~~ 又是阳春三月,琅瑶花开,草树鲜嫩的时节。鸿蒙山那弥漫了千年的西岭云海,风平浪静。山巅石坪上,有五六人,从琅瑶花丛信歩走来,径直走到云海岸边。 领头的老者,头戴逍遥巾,一袭青色道袍,仙风道骨之姿,正是天师贺兰平。 天师左侧,是个一身黑色皮甲,脚蹬马靴的汉子,长髯捶胸,蚕眉入鬓。汉子的右手,托着一方青光流转,表面光滑的大石。这方青石,看样子少说也有三百斤重,但那长髯汉子托在手中,如同无物。 天师右侧那个一身劲装短打,只看那裸露的双臂,便知此人是一身横练的钢筋铁骨。那劲装汉子,手中却只提了一把长长的剑鞘。 跟随天师身后的行者王璟,双手捧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条。 而紧跟在四人身后的,则是两个英气勃发,却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年轻男子。这两人,身着锦衣华服,一副恭谨之色,应该是跟随长辈前来的宗门年轻才俊。 一行五人,施施然走到云海岸边。天师贺兰平伸开右手,也没开口,身后的徒弟王璟,连忙将那把铁剑的剑柄,递到师父手中。贺兰平接过铁剑,细细端详一番,便转头对托着青石的长髯汉子道:“元山,托稳了。” 那长髯汉子,正是北荒城城主宋元山。天下兵家各地驻军,皆出自北荒城,受北荒城主统制。 那长髯汉子略略调匀了一下气息,以双手举托青石,“天师只管施为,元山自当尽力。” 其他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师手中的铁剑。只见贺兰平手持剑柄,将剑身搁在宋元山托着的那方青石上,缓缓拖动。 但见天日瞬息黯然无光,铁剑擦过石面,如同一道天河划过夜空,溅出漫天星斗。 那青石,始终稳如沉沉夜空,寂然不动。 从剑柄到剑尖,一分分一寸寸在石上挪移,看似极慢,如蚕蛹蠕动;又似极快,如天河流转,片刻间划过天穹。贺兰平神情轻松,若无其事;但托着那方青石的宋元山,却如同山岳压顶,举托青石的双手,已经青筋毕露。 天师磨过一道之后,翻转手中的剑条,在石上继续拖动,如此反复几次,直至再无星火溅出,那一道流转苍穹的天河,静若古井,天光渐渐恢复清明透亮。 此时的宋元山,早已大汗淋漓,面容憔悴,只是那青筋毕露的双臂,始终纹丝不动。 天师手中的剑条,终于离开石面。宋元山手中一轻,竟自无法稳住身形,一个踉跄,手中的青石,轰然跌落地上。宋元山举起袖子,不停擦着汗水,神情尴尬。 贺兰平面色慈和,笑道:“元山,普天之下,若非有你这一身兵家修为鼎力相助,贫道独立为之,要磨出这把铁剑,至少也得耗费十天半月的功夫。” 宋云山听得天师此言,原本那一脸尴尬之色,瞬息消逝;连忙对天师谦谦一揖道:“天师过奖了。为天帝和宗门效力,末将只是尽力而为,不敢藏私。” 众人再看天师手中的铁剑条时,只见那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已经变得黝黑锃亮,那原本破损钝拙的剑刃,也光滑了几分。 数月来,王璟已经换了无数磨剑石,尝试研磨这把铁剑,始终未能蹭掉半点锈迹。今日这位长髯汉子终于将三年前得自野人山中的这方盘龙筋送到,结果铁剑在师父手中,便只是这么三下两下,就已经有了磨出锋刃之象。 贺兰平将铁剑递到宋元山手中,“元山,万年,你们都看看,这把剑,是否正是五百年前,你们在北荒城遗失的那把。” 五百年前,贺兰平与鸿蒙山行者王璟,铁流驿宗主顾万年,曾联合击杀数千任家族裔,夺得悲天剑。悲天剑到手之后,保险起见,三人随即将其拆解,剑鞘和剑柄、护手,由个人分别携带;到了北荒城中,这几样物事,也是分开收藏。 可惜还未及将剑条和一应装具送往鸿蒙山向天师交差,那把阔刃铁剑条,竟从北荒城的层层防卫之中,突然失窃。 为此,三人星夜前往鸿蒙山,禀明天师之后,戴罪下山,走遍天下,搜寻剑魔族裔的漏网之鱼,百年无果。 悲天剑条,就如同突然从人间蒸发一般,连一丝半缕的剑气,都没有留下。后来三人自领责罚,各自面壁百年。 能从三人的严密守护之中盗走铁剑,普天之下,恐怕便只有天师贺兰平,和魔宗宗主八百有此修为了。天师当然不可能,也没必要从下属手中去偷这把铁剑。 至于魔宗宗主,你即便明知是他,又能如何?且不说是否能对付得了,便是要找到他的踪迹,都难如登天。 四百年来,尽管天师对此事早已不再追究,但三人心中的愧疚,始终没有丝毫消减。 如今行者王璟突然独自将这把铁剑带回了鸿蒙山,令其他两人,都放下了压在心头数百年的一块大石。 宋元山细细端详着手中这把已经被天师磨得剑身锃亮的铁剑,以他数千年的心境修为,竟也难抑双眸之中,有水光潋滟。宋元山长舒了口气,把剑递给那位身着短打劲装的汉子。“万年老弟,还是你来掌一把眼把。这道剑气,依我看是绝对错不了的。” 那一身劲装的汉子,正是铁流驿武院宗主顾万年。他接过铁剑,面色凝重,端详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元山兄说的对,王璟老弟既然亲自出马,击杀贼酋,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也是经过了仔细验视,不会有错。只是有点奇怪,剑气是一模一样的剑气,却失了原本那股上古沧桑之感。不知这几百年,对方究竟是用何等手段来遮掩这道剑气,同时雪藏了剑魔血脉那股特有的气息,另我们无法寻踪。” 宋元山与王璟,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元山道:“除了传说中的上古剑神欧业,后世之人,仿不出如此一把忤逆天道的神器。这些细微的变化,估计也与这几百年的雪藏有关。” 王璟道:“这几百年,悲天剑的护手木柄,一直留在北荒城;儿剑鞘则一直藏于铁流驿中。剑条无装无鞘,想要掩藏剑气,必须是非凡的仙家或者魔道手段。想来这些手段,对悲天剑本身,可能也会有些伤损。” 顾万年双手横捧铁剑,递回天师手中。他欲再奉上先前手中的那把剑鞘,天师却没有接过。贺兰平眺望西边的无垠云海,“悲天剑既然为上天所忌,我们就不要再令其完整现世了。” 言毕,只见那把剑条,化作一道黑影,自天师手中一闪而去,斜斜穿入那片茫茫云海之中。只见云海之上,一道剑气轨迹,直挂天际而去。那道剑气轨迹过处,掀起阵阵云海涟漪,想两边绵绵扩散开来。 众人遥遥目送,直至那道剑气轨迹,消失于天云相接的那道天际线中。 那条天际线,平直如初,毫无波动。 一侧的宋元山,已经将手中零散的一个古铜色鼓形剑格,和一段木质古怪的剑柄捧在身前。贺兰平从云海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宋元山手中的物事,淡淡道:“既然剑条已毁,这些东西,还是继续留存原处吧。我太一道教千秋万代之后,徒子徒孙们,仍可观瞻吊念先祖前辈们,为维持天道而战的丰功伟绩。” 宋元山,顾万年与王璟三人,神情肃穆,却掩不住眼神中一片热切之色。 …… 玄黄天下,某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西漠荒原那条平直的天际线上,一道金光闪现几下,愈闪愈亮,突然间划过夜空,如同一道金色流星,坠落在东边幽原的青苹州某处。 ~~~~ 龙门镇外的一处荒郊野地,夜色沉沉,春寒料峭。青衣单薄的少年,躺在杂乱的长草之中,双眼紧闭,显然已经睡着;却手脚乱蹬,似是正沉溺于极其可怖的梦魇之中。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跌落下沉……怎么又跌下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任平生惊慌失措,连忙扭头往下看去,可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底……完了,这是冥界吗?我怎么就这样死了?死了之后,会不会见到那个已经失去了头颅的男人?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此时此刻,他似乎并不那么慌乱了。只是有点忧愁,那个没了头颅的男人,还能认出自己吗?他没了头颅,自己能认出他来吗? 任平生转头四顾,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他期待中的无头男人。 虚空。 又是那片虚空。 既然是虚空,那就不应该存在上下左右,不存在坠落。 于是,任平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坠落了,而是停留在那无边无际的浓稠虚空之中。 虚空是浓稠的,那又如何。我有剑! 他伸手摸到身边的铁剑,拔剑出鞘,一式悲天…… 不对啊,悲天这一式,我不是没学会吗? 但刚才,他确确实实,使出了悲天一剑!只是,那虚空依然浓稠如初,自己的身体,依然孤悬在浩瀚宇宙中,如一颗孤独的流浪小行星,周围,只见天玄,不见星月,也不见地黄。 突然间,一道金光飞过长空,扯出一条长如星河的拖尾。只见那道金光,飞到头顶之上,突然下坠,如同天河倒挂,一头栽落自己的右手之中。 手上,是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那道如同天河倒挂的金光,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一旦触及手中剑柄,便即隐没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道金光天河,终于落尽。 人还是孤零零一人,剑还是锈迹斑斑一剑,虚空还是无尽无垠的虚空…… 但手中那把剑,却重了!自从拜师那天,这把剑被师父袁大锤手持片刻,再回来时,手感就一直不对,明显轻飘了几分。 而如今,随着那道金光泻落,没入剑身;这把铁剑,却重新变得沉重起来,一如当初破石而出之时的手感。 任平生福至心灵,凝神守舍,意贯剑身,一剑递出…… 悲天! …… 任平生跌得浑身疼痛,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眼,才发现周围全是荒草,刚才跌到的地方,满是土坷碎石。 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突然想起那道金光,他连忙摸起身边的铁剑,拔剑出鞘 ——铁剑,是真的重了! 任平生惊得目瞪口呆,咬了好几次舌尖,直至舌头由痛转麻,才确信并非仍在梦中。 那么悲天一式? 他努力地使自己凝神守舍,意贯剑身,然后,一剑递出…… 这一次,跌得像滚地葫芦一般,周身上下,不知道又硌出了几道淤青。 ~~~~ 作家朋友安奋青的古典仙侠新作《武道天人》,寒潭千尺的异世大陆作品《武宗之路》,都是很不错的书,喜欢相关题材的朋友,欢迎关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章 悠悠天地,老子了无牵挂 任平生趁着夜色,跟那把如今再次变得手感沉重的铁剑纠缠半天,磕磕碰碰的出剑,依然碰碰磕磕,毫无道理可言。 传授自己剑道的人,已经不在世上;就算在世,那又如何?父亲的悲天剑道,从来不曾练到二重圆满,更别说进入御气瓶颈。据父亲所说,他的父亲去世之前,大概也是一般修为。 所以这种尴尬的困局,只能全凭一己之力突破;或者说,随缘。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金刀记,蹑手蹑脚开门,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中。被任平生拖着日夜打铁,累了一整天的刘阿金师傅,睡得很熟,从来不会发觉少年学徒的经常夜不归宿。 而且,任平生每次如此折腾一夜之后,第二天,依然起得比他刘阿金早。金刀记的门,在这条街上,总是开得最早。 所以今天一大早,任平生一如既往地起身洗漱,正要开门。 “别开。”刘阿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哈欠,“先看看情势再说,昨晚有消息灵通的客商给了个信,今天里正府的人,会到处抓劳役。” 任平生倚着大门,悄悄开了道门缝往外看。果然有十几个佩刀武夫,骑着高头大马,正在沿街逐个店铺敲门。 看那队武夫的装束,正是龙门镇里正府的衙役武丁。 “领头那人,姓傅,咱们都得尊称一声傅大班头。”刘阿金凑过头来,也顺着门缝往外瞧,见那几个衙役正在远处一家门面,往外拉人,“先把门关上。这事,咱们得好好想想办法。” 原来,新城墙那边,工期紧迫,民伕缺口,越来越大,从今年开始,全城民籍以下百姓,各人的劳役都得从一月改为两月。 那傅大班头领着手下这些衙役武丁,天没亮就爬出暖炕头暖被窝,出来征集民伕,则是另有玄机;一般公干,又岂会如此拼命?一大早出来逐家店铺敲门,那些山里来的黑户小工,就无处藏身了。 明地里是正儿八经地征集劳役;暗地里,但凡遇上这些黑户小工,必须全部集中起来。这些人,正正规规的两月劳役之后,放不放回,尽看需要而定。若是那边人头依然崔得紧张,那就随便给个流串犯的罪名,再批个一年半载的劳役教养。 若是遇上没有正经人家前来说理捞人的,那更好办,随便找个人家,开个价钱,给这些黑户小工入个奴籍,也算是给人弄了个正经身份。 所以这帮人一旦光顾金刀记,任平生在这里,可就危险得很。 刘师傅神情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店里来回度步,苦思对策,浑没注意到任平生已经独自回了房间。 正当外面蹄声渐近,刘阿金一筹莫展之时,却见少年学徒一身青衫,从房里出来了。 任平生背着原先投店而来是那一卷草席,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门口。 刘阿金兀自愣在原地,惊诧莫名之时,却见店门已经大开;青衫少年身前,门外那十几匹高头大马,堪堪堵住了门口。 “据说,你们在募集劳役?”近半年来,不曾对店铺客商打半个招呼的任平生,竟是主动对那一众衙役开了口。 领头那人,滚鞍下马,一手自然执着腰间的刀柄,神色威严,“是的,叫你们家老板出来。” “不用了,”任平生道,“我十五岁,培秀那边来的,家人死绝,幸得刘老板收留。所以,他和我今年的劳役,我一个人都顶了。” 那神色威严的衙役,眼神发亮,眼珠子转了几转,满脸笑容道:“小伙子,有志不在年高。都是为太一天帝效力,走吧。” 说罢跟身后的同僚招呼了一声,“安排这位小哥入列,可不要绑了。” 马队之后,已经跟了二三十个被缚着双手,用长绳连成一串的壮丁。 看着任平生神态淡定地走入壮丁行列,那领头衙役翘着大拇指笑道:“当今天下,人心不古啊。如此有心的人,可真不多了。” 马队壮丁,在巷子中缓缓而行,那些衙役武夫,甚至都没正眼往那依门而立,一脸哀伤的老者瞧上一眼。 任平生心知肚明,以刘阿金的能耐,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公差,又能想出个屁的办法来?既然终须要让老头难受,还不如干脆一点。 更何况,数月来浑浑噩噩,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天地悠悠,老子已了无牵挂,干嘛还要做个缩头乌龟! ~~~~桐川新城墙北门附近的工地,随着不断有新增的民伕队伍加入,工期进度,加快了不少。随着民伕数量的剧增,工地上的各处伙房,也渐渐的不堪重负。 只是这段时间,新城墙东南西北四面的工地,都不太平…… 任平生所在的这个民伕营,三百多号人,那伙房的厨子,却原本只有两个。伙食供应,实在是捉襟见肘了,后来不知从哪里抓来个身材丰腴,却是一脸黑炭的年轻女子,放在伙房里帮忙。 那女子,比任平生迟来半月;在伙房里着实是把好手,平时劈柴扛米,不输那两个身形壮硕的男厨子。她极少说话,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再说了,那黑炭脸色,即便是言笑晏晏,又能好得到那去? 别人该如何如何,任平生从来没什么兴趣。去年那一场泼水节盛典,在天坛广场上看过那一张张狂热而兴奋的面孔,如今普天下的人,在他眼里都一般的面目可憎。 当然,例外还是有的,比如到那都不缺少朋友的余子哥,又比如那杀人如草芥的银池会黄白丁。 只是这些看着顺眼的人,想必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想着远行的江湖豪客,看着眼前的熙攘众生,任平生便被后面的人群,挤到了分饭的长桌前。他跟所有那些面目可憎的芸芸众生一起,都捧着个大瓷碗。 哪个黑炭女子,眼帘低垂,神色冰冷;手中的勺子飞快,在那大锅里一搅,把一勺黏糊糊的东西,逐个填满这些饥汉手中的大碗;看得见的童叟无欺。 轮到任平生时,那黑炭脸上始终低垂的眼帘,终于抬了一下,便翻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与那冰冷黝黑的脸色,极不相称。 勺子一番,任平生发现自己碗中的物事,荤素的搭配,似乎要比别人略好一些;习惯了。他也不会因此而给那女子挤出半分笑脸。 “可怜,年纪轻轻,样子还行,却是个哑巴。”那女子冷不丁抛来一句。换一般少年意气,铁定要受不了。 任平生默默走开,给对方回报一个萧索的背影。 在伙房干活,一点也不比城上城下,那些搬砖运石的苦力轻松。先来的人,功多手熟,责任就大;后来的人,资历浅,口面生,那就要加倍的勤快。 所以一般分完食物,那两个男子伙夫,就光着上身,摸着撑满油水的肚皮,一路说着些荤腥笑话走了。伙房里的杯盘狼藉,当然都该是新人的担当。 那黑炭女子,也从不会有半句怨言,洗洗刷刷,慢慢收拾,绝不偷工减料。只是每当此时,就总有件令人烦心的事情。 这一营的监工头子,是个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据说这人,是桐川城中某个片区里正大人的亲戚。且不管他何等身份,有官籍背景的人,都不是这群苦哈哈的民伕可以惹得起的。 这油腻中年,平日里在工地上,会撑一把阳伞,躺一张摇椅,支使手下的那一群监工,如狼似虎。工地里,有偷懒或不听话的民伕,往往要打个皮开肉绽;便是偶尔打死个把,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会让其他人更加卖力听话。 只不过每当暮色沉沉,这位监工头子就会变得相当勤快,每天准时定点,到伙房里帮忙。工地上,年轻力壮的女子,当然也不在少数。只是不知为何,油腻中年唯独对伙房中那个黑炭女子,青眼有加。 平日里人多时,他也没显得对这女子有任何异样。但每当日暮沉静之时,女子在伙房中忙得不可开交,他才会过来,毛手毛脚地在一旁搭把手。 油腻中年搭的,当然不只是女子的手。 正在忙碌的女子胸前,那胀鼓鼓的衣服一晃一晃的,他总能看得两眼发直。不安分的双手,便忍不住要游动起来。 只是这黑炭女子性子极烈,总不让他得逞。逼得急了,那女子甚至会抄把菜刀在手,一副死鱼破网的架势。 那油腻中年,倒不是没有几分手段。只是万一闹出笑话,被人看到,终究不好,所以隐忍至今,便一直都只是能过过眼瘾,口干舌燥,满心不甘。 “阿莲啊,我看你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年纪轻轻的,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帮你在桐川城中入个民籍?在桐川城有个民籍,可吃香的很。再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家,这辈子,衣食无忧那是肯定的,像你这么勤快的女子,想要过得体体面面,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油腻中年噎着口水,眯着一双笑眼,喋喋不休。 “你只要有这想法,跟哥讲一声,事情都容易的很。至于要花钱的事,哥这有的是……” 这些老调重弹,黑炭女子早听得耳朵起了老茧,神色愈加冷漠。油腻中年热脸帖冷屁股,只得悻悻地出门而去。 工棚与伙房之间,一板之隔,就算看不见,也是隔墙有耳,实在是没办法做其他事情。 那黑炭女子忙完的时候,夜色已浓,皓月当空,整个工地,但见一排排的板房工棚,灯火阑珊,寂然无声。 这种工地,女工毕竟还是少数,所以女工棚舍,也偏远一些。 女子出了伙房,要穿过新城墙的城门洞,走上一小段路,才是女工的住地。 城门洞里,星月无光,黑沉沉的。女子走到门外,点亮手中早有准备的一根松明,便往里走去。角落处,突然闪出一个肥硕的身影,只一挥手,就打落了女子手中的松明。 门洞中,瞬间一片漆黑。女子只感觉一阵极粗重的呼吸,直喷到自己的后脑勺。本欲拔步逃跑,腰身却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抱住。 女子背后贴着的那一具壮硕身躯,十分炽热,特别是腰*臀之间,被一个硬物顶着,十分难受。 那人眼见女子已无法挣脱,终于腾出一直手来,便要撕扯她的衣裳。焉知女子此时,却并未慌张,也不知用的什么技巧,只一旋身,就脱出了壮硕汉子的怀抱,飞奔而去。 第二日,有早起的监工,赫然发现那个油腻中年的肥胖身躯,躺在门洞里;脑壳上,嵌这个鸡蛋大小的卵石,早已死去多时。 消息传开,整个工地,瞬间都炸了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一章 暗夜无常 北门民伕营的监工头子,并不是整个桐川城中,第一个被杀的官家人士。 三个月前,也就是任平生刚刚被送到民伕营的头一天,龙门镇里正大人,当天从里正府衙坐着自己小驴辇回家的途中,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白色卵石击中头颅,当场脑浆迸溅而死。 当天晚上,龙门镇衙役班头傅龙文,也就是镇上人们熟知的傅大班头,被发现死在镇口的臭水沟中,死因与里正大人一模一样。 半个月后的某一夜,新城东边青龙门那一段,一处工地的那位监造官,从民伕营女工棚舍中,连夜选调了一名年轻女子,说是要做些杂役。据说那女子当晚做完杂役之后,在回归棚舍的途中不幸失踪,此后再没有出现。 此时的整个新城工地,男女民伕不下五万人,这种偶尔有民伕意外失踪,或者死亡的事件,十分平常。 但此事之所以被传扬甚广,人们耳熟能详,主要还是因为那位选调了失踪女工的监造官,第二天夜里,被发现死于自己的临时馆舍之中,满身伤口,尸体干瘪,皮包骨头,好像一夜之间,被抽干了周身的血液水分,情状十分可怖。 更为可怖的是,那监造官手中,致死紧紧攥着一把牛角尖刀,他那一身伤口,尽是自己生前用那把刀子刮出来的! 此事不但惊动了桐川城城主衙门,全城最好的衙役捕快,悉数出动破案;桐山宗那边,也派来了宗门的护法修士协助。桐山宗道门的介入,并不是因为一个工地的监造官,是个多了不得的官职,关键还是。这种死法,据说只有当年魔宗以独门邪术,勾摄生人的魂魄生机,才会如此。 桐川城出现了魔宗的影子,别说桐山宗,就算惊动了鸿蒙山太虚神殿,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被这种魔宗邪术,勾摄了生机魂魄的人,形容枯槁,却并不死,而是变成毫无意识,力大无穷的狂人,无人能够将其控制。 好在这种行尸狂人,却并不伤人,只会竭力自残,直至死去。 护教军团的兵士,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那位曾被报失踪的女子,衣不蔽体,手脚被缚,口中塞着布条,就躺着那位监造官的床上。 女子身上,只是有些被鞭子或木棍打出来的皮肉旧伤;由于被捆绑得久了,手脚上被绳索勒出的深痕,数日未曾完全恢复。 这名女子,被关到了桐川老城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牢之中,日夜审问。 据说那名失踪女子的家人,三天两头到青龙门工地外跪地哀求,请官家给个说法,始终求不到任何消息。 三个月来,城东工地,城南工地,城北工地,桐川旧城内外,不断有官家人士意外身死,死法都差不多,不是形容枯槁,自残而死,就是被那白色卵石击破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尽管桐川城护教军团,官家,武院和桐山宗道门,已经不断派出军士,捕快,武夫和境界不低的修士,全城戒严搜捕,依然查不到凶犯的半点蛛丝马迹。 而且,依然有人接连被杀。搞得满城人心惶惶,纷纷传言城中出了个“暗夜无常”,来无影去无踪的,专门夜间杀人。各种猜测臆断,也纷至沓来;有说杀人者,有两个凶犯。一个专门以邪术勾摄魂魄,一个则专以飞石杀人;但桐山宗派来的护法修士,则说杀人者有可能是同一人。 至于两种杀人手法迥异,不过是故布疑阵的伎俩。因为,也只有身怀魔宗邪术的人,才有如此之强的体魄,以纯粹的体力远远发出飞石,击碎人的头颅。 从种种迹象,均可判断,那些击碎头颅的飞石,并非练气士以御物之法施为,而是以纯粹的体力掷射,而且掷石之人,每次杀人,与死者的距离都不下五十步远。 非常时期,城北工地,却好像成了整个桐川城唯一平安无事的一方净土,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异常。 直至此时,那个中年监工头子被一模一样的卵石击中头颅,死于城门洞中。 一方净土,从此也不再安宁。 这一日,北门工地的民伕,并没能清早按时上工。因为一大早,这一带的民伕棚舍,就被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民伕接到传令,原地不动,听候审查。 任平生尸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难得睡个心安理得的懒觉。所谓铺位,只不过是棚舍中,用一个简易的架子,架了几块木板,上面铺一层自己到郊外割回来的茅草,再铺上自带的草席。 说起来寒碜,但任平生的这个铺位,已经是整个棚舍之中,最为奢华的存在了。其他人的,要么是从工地里东拼西凑捡来的废弃模板,直接铺在地上,要么就是自己捡两捆麦秆稻草随地垫一下。 一个棚子四五十民伕,都三五扎堆,神色惊惶,颇似待宰的羔羊,窃窃私语。像任平生这样还能安然躺着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领着十几名黑甲兵士进入棚舍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并无护教军士的装束,一身便服,口*唇周边,绒毛都未长满,却是方面阔口,形貌威严,颇有军将风范。 那年轻男子,指示着身后那十几个军将,将所有民伕集中到棚舍一隅。任平生和那些三五扎堆的民伕,都反应极快,一旦得令,便即蜂拥而去,奔向指定的角落。 但任平生刚走出两步,却被一条白缎大袖横伸出来,拦住了去路。那一身华服的年轻人,面若寒霜,“哪里人?” “引朵乡,培秀寨。”任平生一脸疲赖之色,淡淡道。不知为何,他一见这名华服男子,心中便油然升起一股憎恶之感,似乎此人,生来就跟自己有解不开的过节。但他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周遭的人,也没几个看着顺眼的。 “年龄?” “十五。” “为什么十五岁就出来服劳役?”那华服男子,面色愈加冷硬。 “这事,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任平生面无表情道。 那华服男子吃了憋,一双眸子,十分不善地在青衣少年身上瞅来瞅去。“……为什么你的铺盖,东西那么多?” 这个问题,比较耐人玩味。玄黄天下,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在同样出身贫苦的人群之中,也不例外。像这种身板的少年,管你有多少好东西,用不着半天,就被那些胳膊腿更粗的汉子们,瓜分干净了。 这算是好说的,不好说的,瓜分完还不算,你既然能拿得出东西,那就得继续想办法给大哥们多拿点。 任平生嘴角微翘着,皮笑肉不笑,“这里的监工大人,不但尽忠职守,还关怀民伕。”任平生指了指那边拥挤不堪的角落,“再说了,你看他们,一个个高风亮节的,不抢东西,还经常照顾弱小。” 那角落里有无数人,腹诽不已,却不敢说什么。这来了近四个月的少年,简直就是个恶魔。 能住在这间棚舍的,基本上不是“流串犯”,就是“黑户口”,没太多流动;偶有交换,也是因为某个民伕的“召集人”,给他入了籍,找到了正经东家。 那些曾对任平生的“家产”起意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挨过一顿胖揍,揍得满身是伤,表面上,却连半块淤青都看不到。 挨了揍的,还得帮着少年筹集物资,钉铆床架。这种事,平常得很,没有人敢去告状。 那华服男子,绕着任平生转了一圈,却始终挑不出什么毛病。任平生的铺盖,已经被那些黑甲士兵,翻了个遍,甚至一根根的茅草,都给捋顺了些,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事。 “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却怎么就做了民伕?”那华服男子,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自语。 没指名没道姓,任平生便懒得理了,就算要作答,还是那句话,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 要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多半也是没有答复的。因为召集任平生的衙役,已经意外身死,而且在臭水沟中躺了一夜。傅龙文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那本给民伕记录造册的本子,被泡了个稀烂。 也就是说,那天龙门镇送来的二三十名民伕,其实已经没了出处,更不会有人去操心他们的入籍问题。 此间毫无发现,华服男子终于要带着兵士走了,出门之时,满脸不甘之色,回头多望了两眼任平生。 突然,整个棚舍的空气,一阵凝固,人们只感觉呼吸为之一滞。只见一道白影,从门口掠入;那飘飘大袖展开,往那个独自站立的青衫少年一拳递出! 这一拳,迅若疾风,根本不容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青衫少年的身躯,远远飞出,砸在棚舍的板壁上;稀里哗啦,那板壁破了一个大洞。 任平生蜷缩着身躯,如蒸熟的大虾般躺在棚舍外的野地上时,才看见那张原本威严的阔口方脸,出现在板壁破洞处,却换了一脸嬉笑之色,“小子,没本事,就好好说话。习惯了别人的高风亮节,很容易少年亡的。” 蜷缩在角落里的汉子们,眉开眼笑,一脸不舍,目送着华服男子和一众兵士离去,直至不见踪影。 汉子们再回过头时,不由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那刚刚还躺地不起的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静静地站在众人身后,一脸不屑之色。少年口中,还叼了根板房破洞之外丛生的狗尾巴草。 “哪个,袁少,人家毕竟是官家的人……”还是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汉子,反应快,连忙圆场道,“咱们都是蝼蚁百姓,可没你袁少那一双拳头,不敢不敬啊。” “明白。”任平生表情古怪,随口“呸”的一声,把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吐在地上,“咱们做人家的狗,就得有条狗的觉悟,对不?” 中年汉子不敢接茬,唯唯诺诺,连忙转身,整理先前被兵士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床铺行李去了。 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默默散开。 任平生的目光,穿过门口,望向那个华服男子消失的方向,那张面孔,他记住了。 只是他的心中,却在默默地嘀咕着另一件事情——被称为暗夜无常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二章 西风马场 (上) 四方势力联合盘查,以桐山宗修士或护教军团为主,捕快衙役等官家势力协助,效率极高。大概也就是误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全部棚舍的民伕,又开始井然有序,赶赴工地。 只不过今日的早餐,极其潦草,苦哈哈的弟兄们,端了装半碗的稀粥漂着几根青菜,在远离厨子和监工的地方扎堆抱怨。早先看见那华服男子领着气势汹汹的护教骑兵查房,任平生就暗叫不妙,待到分餐时果然不见了那黑炭女子,便不由得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监工头子之死,黑炭女子是当之无愧的当事人,岂可幸免。又联想到数月前,青龙门工地那边,关于那个失踪女子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暗叫遗憾。 虽然跟这黑炭女子,并没有多少情分,但毕竟是对自己一向眷顾有加的人,若就因为自己一时出手痛快而深陷火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四百多民伕的一伙人,也就那么五六个手持长鞭的监工,还没了颐指气使的监工头目。所以这一营民伕之中,偶尔少了个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青衣少年,不会有人留意。 平时,这些民伕也没什么人,有从监工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离群逃脱的本事。 当然,任平生是个例外。 任平生独自一人,凝神静气,一路隐匿暗处,循着那道熟悉的气息追踪而去。 说到追踪,普天之下,能比猎人更厉害的,恐怕就只有猎狗了。但猎狗也只能依靠特别灵敏的鼻子,去闻猎物残留的气味。而任平生,如今深谙望气之道,比那追循气味的手段,又不知高明了多少。 那黑炭女子留下的气息,到旧城西门外一处护教军团马场附近的哨站,突然变得浓郁而新鲜;只不过,都是从地底冒出。 那哨站,只有十余个兵士驻扎,简陋的板木营房。只不过监管一处规模不大的马场,用不着太多的兵力。 马场地处城西,就叫西风马场。也许当初起名之人,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在起名一事上。 任平生明白,那传说中的地牢,必在此间。只是,无论他如何施展望气神通,始终找不到地牢入口的痕迹。 他藏匿身形,弃了哨站,往围着栅栏的马场那边一路勘查过去,始终没有丝毫发现。 那两排占地极广,砖墙青瓦的马厩,显然已有不少年月,任平生也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那个在阳光下翻着棉袄捉虱子的看守老人,所在的位置,却令他十分尴尬。 这老人既不在靠近马厩的栅栏入口,以不在马厩门前。就在空地上一个看似十分随意的位置上。普通人看上去,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个虚耗光阴的老头子,找了快舒服的地儿晒太阳而已。 但夏日里的上午晒太阳,这就已经有点匪夷所思。 再说这个时候,大小马匹,都全在外边草场上放牧,一处空荡荡的马厩,何须派人值守? 更兼任平生一路施展望气之法,那看似老眼昏花的老人,自生一股气象,笼罩整片马厩区域。 那四面通风,到处都是缺口的马厩,按理说随便从那个通风口摸进去,都不容易被发现;但窥视良久,任平生愣是没法从老人那一股极宏大的气象笼罩之中,找出一处突破口来。 不时望向不远处那座哨站,那黑炭女子特有的气机律动,不断加强。 任平生明白,这样的气机律动增强,若非正在抵受极大痛苦,就是正在剧斗之中! 隐伏长草之中的青衫少年,额角渗汗。 若是剑道巅峰之时,他自问一剑递出,也可以悄无声息地破了那老者感知所及的那一大片牢笼。为此事多死个太一道教的看门老狗,不算什么事。 可现在这个尴尬的御气瓶颈,就算是对一个二三境的低阶武夫出剑,恐怕都是自己找死。 更何况,任平生根本没有带剑。不是来不及去藏剑之处拿,而是实在累赘。 一阵轻微的破风之声,从马厩后面的通风口直线射入。马厩之中,便传出一声木板敲击的脆响。 那正门外边的捉虱老者,原本那对昏花的老眼,瞬间闪出两道凌厉之光。 老者却不慌忙,缓缓从半躺的简陋木椅中站起身来,那极其沉静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笼罩整个个马厩的那一股隐约气象,没有一丝波动。 对方如此小心谨慎,任平生几乎已经确认,那地牢的入口,应该就在这马厩之中。 老者缓步而行,四平八稳,直接来到传出响声的那个马间。隔板墙根之下,赫然有一颗白色的卵石,被把玩的光洁滑溜。联想到几个月来,那个关于暗夜无常的传说,老者眉头紧锁,神色紧张。 任平生已经察觉到了那道笼罩整座马厩的气机波动,机不可失! 也就是某个通风口中,突然间有道青影闪入,任平生已经落在一处远离那个老头的马间之中。 军马的马厩,极其讲究;两排对开,每匹马都是独立的隔间。 老者在凝神值守之时,他的感知范围应该能感知到生人的贸然闯入。但在这隔板重重的马厩之中,他可没有任平生那种独特的望气之法,可以隔空观望每间隔间的不同气象。 一老一少,一明一暗,在这两百多的隔间门户之中躲起猫猫来,互不相让。 准确地说,老者是并不确信是否有人闯入,但习惯了终于职守,哪怕有一丝可疑迹象,也要先刨地三尺,直至确认无事。 任平生在那些高处四通八达的隔间板墙上,藏匿身形,高来高去,逐个查看;同时远远避开老者的搜寻。 但那值守老人,好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双眸闪转,居中占着中央甬道,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在对方如此小心的搜寻阻滞之下,任平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走遍了每一个马间。 每一个马间,都极其寻常,没有任何机关暗门。任平生暗叹一声,伸手往额上擦了把汗。剩下的,就是甬道尽头处的马具室和草料房了。 然而,那老者无论走到哪里,双眼的余光,一直都有意或者无意地关照着这两处敞开的门口。 这两个地方,必有猫腻! 甬道东西走向,那马具室和草料房,正好在东边。那老者搜过一遍之后,干脆便不出去了,倚在甬道东边的门口,晒着斜斜照进来的阳光。 那老者一到阳光之中,原本紧绷的神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放松起来;伸手搭了个凉棚,遥望远处草场之中,四散漫步的马匹,一脸笑意。 老人突然笑意一滞,猛然回过头来,那一双结满老茧的手一动,便接住了两颗分袭脑袋和腰肋的卵石。 “出来吧,就你这点手段,也想扮那所谓的暗夜无常?”老者把两颗卵石,都放在右掌之中把玩着,都懒得往这边看上一眼,“在我这,你现在连脱身的本事都欠奉。” 任平生骤然偷袭无果,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便从隐匿的隔间现出身形,一脸坦然,缓步向老人走来。 见对方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老者不由得愣了愣神。“跟谁学的本事?说出来,或者我老人家心情好点,能饶你一命。” 任平生并不搭话,脚步不停。 老者看少年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由得眉头紧锁,双眼冷冷盯着少年的双手。 “站住。”那老者一声断喝,任平生依言站定,距离老者,已经不过二三十步。他双手一摊,两手空空。 “跟我装哑巴?”老者声色俱厉道。 任平生摇了摇头,依然一言不发。 那老者脸色稍稍松懈,点了点头,“还真是个哑巴啊,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样子也还行。过来吧。” 任平生点点头,刚一举步,便见那老者微一扬手,那两颗卵石,划着两道完美的弧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往自己飞来,不徐不疾,似乎毫无气力,却极平稳,所过之处,有空气破开之象! 御物之法! 任平生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心中却暗暗苦笑不已,剑道几近全失之时,遇此强手,只能一赌了。 只不过,这次赌的,是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三章 西风马场 (下) 两颗不徐不疾划着妖娆路线飞来的卵石,触及皮肤衣裳,便即坠地。只是那声势甚大的触感,依然吓得任平生脸色有点发青,本来费尽心力装作木讷的表情,这一下就真是没心没肺的愣住了。 好在,没有受伤。地牢重地,那老者,不是本该如临大敌对所有入侵者狠下死手吗 “过来。”那老者显得了无兴致,向他招了招手。 任平生木然走到老者跟前,虽然容貌不算俊美但样子还过得去的他,若想要被人当成傻子,其实也不用花太多心神去装的。 老者伸出一只手,那骨节粗壮,松树皮纹般的指掌箕张,如同鹰爪,抓着少年一颗头颅往下一按。任平生只觉那坚硬的五指如同钢筋铁钳一般,抓得自己颅骨欲裂,更要命的是,那从指端投入颅内的阵阵阴冷气息,让整个脑袋犹如被埋入冰窟,无法动念,又僵又疼。 任平生咧着嘴,双手握着老者的手腕,看似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就是无法搬动一丝半毫。豆大的汗珠,从脸颊的毛孔间一连串冒出来,苦苦支撑之中,借着几声呻吟的掩饰,任平生没忘记一遍遍地问候着那古怪老人的一家大小和祖宗十八代。 问候完就觉得不妥,就这样的该死不死还留在世上丢人现眼的老不死,也配有什么一家大小! 老人眯着双眼,欣赏了好一会少年那并不白嫩的脸上,那早已不堪忍受的表情,终于哈哈一笑,松了手。任平生如获大赦,双手从那老人手腕上撤回,就狠命地揉搓疼得麻痹的脑袋。 老者背负双手,眯着一对小眼,“一个哑巴,叫疼断不会叫得如此清新亮丽,说吧想干嘛?不说,咱就再来一下?反正,脑子捏坏了,无非就是世间多一个爹娘不要街坊绕路的傻子;捏爆了,那就是这片草场多一箩筐的上好肥料。别指望这世间会有你家老人讲的什么恶人恶报,天打雷劈。” 任平生咧着嘴,那憨态便要加倍的如假包换,艰难开口道:“你们抓了我姐,我要找我姐。你们把她藏那了?” 老者那眯着的一对小眼,瞬间放亮,一股阴狠之色一闪而没,却换了副稍稍慈和的脸色道:“扯淡,这里只有马,有公马母马,还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你哪只眼看见这里出现过妹子?” 任平生那揉搓头颅的双手,力道轻了些,变成了轻柔的按摩,满脸狐疑中仍夹杂着些惧意,看着老人,“我远远跟着来的,绝不会看错了。只是你们人那么多,我姐就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女子,我虽然有力气,可也敌不过人多。” 老者目光闪动,心中暗骂这些披虎皮穿铁甲的,办事也忒不牢靠。好在对方就是个娃娃,还是个傻子,傻乎乎的独自送上门来了,要遇上机灵点的,先沿途弄了些把柄,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过一番,或者到官家府衙报了案;虽然不怕,却是要麻烦不少。 老者神色阴晴变幻几下,突然怒喝道:“小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就想来忽悠你爷爷我。天底下那有这样的姐弟,身形容貌,都要相差个十万八千里的。” 任平生已经不再揉头,一脸憨态:“我要寻姐姐,骗你做甚;她不知从那捡来的那张黑炭面皮,老喜欢套在脸上。我都劝过她好多次的,不要这样出去吓人了。” 黑炭女子脸上的人皮*面具,十分精巧,真假莫辨,不明就里的人,但从观感,绝对看不出半分破绽。 如此一说,老人倒是再无怀疑。直娘贼,连自己这双火眼金睛都骗过了。小的们把人抓来的时候,老者一看那胸前汹涌澎湃的盛况,先是咽了好几下口水;待注意到那副尊荣,便再无半点胃口了;当时还故作大方地大手一挥,“这个就让你们先审了,审出问题,就告诉我,人可得活着。要是没问题,自己处理好首尾。” 老者仔细看了几眼少年那不算难看的脸庞,心中悔意大盛,搞不好就因为这么一时大意,给那帮大老粗得了便宜。想着那可能是天生尤物的脸孔外加一副引人入胜的的身段,在一帮大老粗的胯下惊恐万状,伸一下细长白嫩的脖子发一个让人荡气回肠的声音,老者恼恨不已。 只不过,悔恨交加,也只是瞬间的事。眼前这个少年,不就是白白送来的补偿?老者心思电转几下,便想到了一个即便捡一件二手三手七八手的宝贝,也不会减了自己半分新鲜兴致,又容易审明案情,让“人犯”老实招供的法子,两全其美。 老人脸上,笑意一展,那道道常年西风刻画的皱纹,都平滑了些,柔声道:“嗯,今儿城墙工地那边,不是出了命案嘛。命案那,人命关天,知道不。这么重的案子,那些吃官家饭的兵将,当然要将相关人等,带回来审明案情。当然,你姐要是无辜的,只需在这边如实招供,花不了一两天就能放回去。” 老者看着任平生的眼光,笑意更浓了些,“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倒是可以带你进去看看。” 任平生一把拉过老者一只手,似乎浑忘了这只手刚才按在脑袋上时,有着多么恐怖的魔力。似乎这个能一手捏碎活人脑壳的老人,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和蔼可信。 “你快带我进去看看,你们要审什么,我会让我姐如实说清楚的。她平时不大说话,也不会说话,说不清楚的事情,总是靠我帮忙的。” 老者微笑点头,臆想着那一幅香艳玉体在怀,牢笼中旁观的少年悲痛欲绝的画面,让人血肉喷张。他一下子站直了身形,神采奕奕,牵着少年的手进了马具房。 马具房顾名思义,就是马夫们日常存放马鞍蹄铁,和一些修理工具的地方;不算宽,却也抵得上三四个马间的面积。 里面除了满墙的高高板架,放着无数马鞍缰绳蹄铁之类的物事,还有一个打铁的炉灶,成堆的木炭,一座铁砧和浓浓的铁腥焰火气息。任平生有点恍惚,没来由的想起了山上的师父和大师兄陈木酋。 师父和陈木酋的面孔,只是一闪而没,脑海中,便现出了河山雾嶂上那一片火海,滚滚浓烟之中,天堂岭崖洞口那个一脸憨态的中年男人,突然对着他咧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铁剑。 然后,那男人就消失在群山火海之中,如同在烟火中羽化成仙,与千山万壑共存…… 任平生眼中,便有泪光闪现,情真意切。 那老人只道是少年担忧姐姐心切,愈觉得自己的谋划,一定很有意思。 也不知老者的手,是如何在靠着砖墙的板架上掏弄了几下,只见竖在房中空地上的那座铁砧,连同底座一起,轧轧轧地往一边缓缓移动,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洞口之下,一道长长石阶通往深处,不知深浅。 老者了正举起袖子不断抹着眼睛的少年一眼,柔声道:“别担心,一会就能见着你姐。说不定,事情进展顺利,你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任平生默默点头,又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睛。老者对着那个洞口,一提了点燃的马灯,一手轻轻拍拍少年肩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傻乎乎的少年转过脸来,泪痕未干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老者一愕之间,突然脑中一阵眩晕……老者活了几十岁,可以凭祖宗十八代的良心发誓,自己从没闻到过臭得如此惊世骇俗的气味! 老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诸如五毒销魂烟,丹顶蝎尾散之类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忙乱之中,飘身急退。只是那凌空的身形,未过马具房的门口,便有一道细细的白线,激射而来,那劲道气势,远胜强弓强弩射出的羽箭! 只见一片血雾迸散,那老者的尸体跌落在外面的甬道上,前额一个血液混着脑浆溢流的破洞,大如鸡蛋。 任平生看了眼手中那根小小的竹筒,一脸惋惜……李长安送的这几个小玩意,还真有用! 可惜,就这么用掉了一根,不值啊;若不是自己此时深陷瓶颈,剑道不济,对付这么一个老贼,也不至于需要如此暴殄天物——回头得要那有事没事套着黑炭面皮的女子赔去…… 他对着外面甬道上,死的不能再死的老者,狠狠呸了一口,喃喃道:“石子不发威,你就真当它只是石子了。” 跌落在地的马灯,竟然没烂,是略微倾出了些火油。好在远离那堆木炭,地上并没有什么可燃之物。 任平生捡起马灯,走回那道洞口,拾级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四章 看看你的脑子 这地底深洞,看样子已有不少年月。别的不说,光是那下洞的一级级青石板阶,就已经磨出了光滑亮泽的弧形凹陷。 从上面看,因洞中阴暗,看不出深浅;真正下得洞来,其实也不算很深,约莫三四十级,就已看到了平地。 小心起见,任平生先熄了马灯,这才落到平地。他一身气机流淌,眼观六路,却发现下面的世界,其实没什么意想中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小心提防的暗箭伤人;只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左边。 这甬道,本来宽阔,只是一如地上的马厩,甬道两边有巨大的铁栅牢笼相对并排,里面的空间,就显得相对狭窄了。各处牢笼铁门紧锁,却起码有一半空空如也。 甬道深处,有灯光放亮,反倒是任平生所在的出口处,十分黑暗。 里面传来四五男人的龌龊淫词浪*语,一个女子的尖叫夹杂其中。 听到那个尖叫的声音,任平生心下稍安。 ——果然便在此间,至于那喜欢覆着一块黑炭面皮的女子,到底在经历什么而至发出如此嘶叫,则恐怕已经不是自己能挽回的事情了。 十五岁的少年,对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些龌龊乐趣,已经略知大概。 越往甬道深处,那一间间的牢笼就越多有“人犯”关押其中。这些被关押的人犯,大多蓬头垢面,一丝不挂。 而且,这些被关押的,竟都是清一色的妇人! 任平生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却依然感到脸上发烫,心潮起伏;两眼的余光,不知为何总不争气地往那些极其污秽的女子身上瞄去。 他顺着甬道,屈膝弓腰而行,蹑手蹑脚。只是两旁铁笼之中,偶有那蓬头垢面的妇人抬头看他,那两道不类生人的幽冷目光,形同鬼魅。好在这些人,都形同行尸走肉,并没有发出声响。 甬道过半,任平生已经看清里面那乱哄哄的灯火亮处,那一番令他面红耳赤,热血翻腾的景象。 只见四个粗壮汉子,正在手忙脚乱地对付着倚墙坐地那个黑炭女子。女子手脚乱抓乱蹬一气,看似惊恐狂乱,却也弄得那几个粗壮汉子,一时无法将其制服。 另外还有一个上身是护教骑兵衬袍装束,却已经光着下身的男子,却没有上去帮忙,而是在隔壁的另一间牢笼中,正将一名肌肤莹白,身段婀娜的女子压在身下。那翻云覆雨,声震山河的气势,比之那边四五人闹哄哄的局面,尤胜几分。 任平生已经拿出当初淬炼剑心时的定力,依然止不住体内气血翻涌,心房中如战鼓隆隆,无法顺畅呼吸。尤其是那一处早已被一颗雅疆妖丹误打误撞开了的火府,更是莫名其妙的有股邪火烈焰,轰然爆开,一道道热气疯狂流窜于自身四肢百骸,丹田气海。 一颗卵石,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往前飞出。那个在单独的隔间里正对于裸身女子鏖战的兵士,应声倒地,连闷吭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两人身体分开的瞬间,对于男女之间种种妙事的朦胧认知,任平生终于眼见为实…… 只不过,见证这一切的,都是双目余光;那男子倒地之前,他已经双手接连扬出几颗石子,那四个正在手忙脚乱对付黑炭女子的兵士,几乎是同时东倒西歪,倒地身亡。 事情如此顺利,倒是很出乎任平生的意料。他不敢再让眼光波及他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看似癫狂惊恐,却衣衫完整的黑炭女子。 但一走到关着那女子的牢笼之外,任平生啥了眼;铁门紧锁,那个大如拳头的铜锁,若是自己剑在,倒也容易…… 那黑炭女子终于渐渐镇定下来,看着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出奇的并没有恶心呕吐,或者惊惶远避。她望向甬道里那个目光僵直,正在挠头苦恼的“哑巴”少年。目光之中,另有一种异样的炽热和慌乱。 只不过这会“哑巴”少年却总算开口了,语气十分生硬:“你得稍定,我得到上面拿把锤子。” 那黑炭女子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却抛过来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声音细如蚊蝇,“不用拿了,实在要的话,你也拿不到。” 任平生茫然之中,突然惊觉,猛转过头来,便看见身后的甬道之中,不知何时,站着个鬼魅般的高瘦男子。 这男子看样子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眼角的鱼尾纹,两鬓零星的白发,一样不差,唯独那双颊松弛的皮肤,却细腻而苍白,白得没有天理的那种;一身灰布道袍,十分陈旧。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早已再次风干多年的僵尸。 “你既然入得来,想必已经杀了老魏。”那僵尸像是在对任平生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但是没理由啊,就凭你这点本事,杀不了他的。” 那中年男子突然眼皮一抬,两道阴恻恻的眼光,在任平生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他毛骨悚然。 “会用脑子,也是本事。”任平生觉得哪怕先说句浑话,也起码证明自己生机魂魄还在,并非跟他一样的僵尸。 “哦,”那人似乎连说话的时候,都不见嘴型的变化,“那让我也看看你的脑子。” “脑子是不能看的。”任平生哭笑不得,不知为何,以前对敌,哪怕眼见已被置之死地,他也不曾怕过,但此时面对这个僵尸一般的男人,没来由的,就感觉全身如坠冰窖。 ~~~~这两天在外地出差,公务会比较忙,且到处奔波无定,可能无法保障正常更新。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今天就先更这么多吧。希望明天事情早点办完,可以更个比较大的章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五章 好人做不得 那个僵尸男子没再答话,原本已经十分瘆人的脸色,突然如冰封雪凝,十步之内,便有侵人体肤,摄人魂魄的冷冽飕飕,却不见风起。 “暗夜无常!”任平生心头突然蹦出这几个如雷贯耳的字眼,直至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神交的同道中人,是个可笑的误会! 中年男子的双手,如同道师驱鬼时的疯魔乱舞,毫无招式,甚至没有半分杀意;身随手行,缓步向前,扭扭婷婷,阴阳怪气。若不是那一股侵入心脾的冷气越来越强,任平生几疑这人是在玩糊弄愚夫愚妇的跳大神伎俩。 整片空间了,嗅不到一丝威胁的气息,任平生只觉深入地底的阴凉,逐渐浓郁,遍体舒坦不已;便连一开始对那张僵尸面孔的惧意,都开始慢慢减淡。 三九寒冬,有一片煦暖阳光加身;三伏酷暑,有一片穿堂凉风透体。任世间多少烦心事,多少恶心人,多少未酬志,都不是什么事,我且搔首巷弄,掬水溪边,偷得半日浮生…… 那僵尸道人原本苍白的脸色,随着渐行渐近,开始微微泛红,似乎有了些血色。道人的眼神之中,略见惊诧,身形动作,却毫无停滞。 任平生十字相扣扶着后脑,慵慵懒懒地伸长脖颈腰肢,只觉得枉活十五年,起早贪黑,如履薄冰,从不曾尝过当下这般闲适滋味;如同一道蓄水千顷的大堤,突然间开了道口子,身体内的疲惫烦恼,阴郁忧愁,污秽沉浊,随着一股冷冽之气的荡涤,开始源源泄去,奔腾千里,一去不回。 僵尸道人的脸上,渐渐的开始变得通红,如同醉酒。那一双在空气中互相缠搅舞动的苍白手爪,动作开始略见僵硬,眼看就要触及胸脯和头脸。少年体内,随着那些污秽沉浊之气的流泻,开始感到一种皮囊慢慢被抽空的疲软舒适,昏沉沉的不想动弹。 他开始眼皮打架,脑中一片空白,管他红尘悲欢生离死别,老子要睡他一觉千秋不醒…… 道人的手爪,在距离少年身体半尺之外,开始寸寸推进,极其费力,似乎比农夫一刀一锄,独立拓荒开山更要艰难百倍。僵尸道人心下大惊——拿来如此旺盛的一团真火?便是开了五府实了三田通了九窍的白玉真人,也未必能积蓄如此浓烈雄厚的真火元气! 任平生的四片眼皮一阵天人交战之后,终于微微合上;只是眼前一黑,就隐约又见那黑沉沉的浓稠虚空,铺天盖地而来。自身如芥子蝼蚁,要被天地饕餮万物的血盘大口瞬息吞噬。任平生瞿然一惊,又昏沉沉地勉强撑开双眼。 那僵尸道人的脸色,已经开始由红转紫;脸上原本松弛的皮肤,此时涨的如同被吹到将要爆开的气球,紧绷而光滑。那两只手爪,离身已经不过三尺,剧烈颤抖着,每推进一丝一毫,竟似要耗费万钧之力。 原先侵入少年心脾之中的那一抹冷冽之意,开始四面扩散,如水过山丘平原,穿窍成泉,汇流成渠,集渠而成溪涧,溪涧出山而汇入江河…… 少年在经不住那汹涌袭来的舒坦倦怠之意,嘴角微翘,终于放任双眼微微合上。 “住手!”一道娇声断喝,似来自梦中,却也将昏昏入睡的任平生惊得脑子一阵清明。再睁开眼时,只见那僵尸道人,突然间身如筛糠,剧烈颤抖,那原本悬在身前已经不足三寸的一双手爪,此时不但收了回去,而且正在极力反扼着自己的脖子。 任平生心下大奇,体内哪一股冷冽沁凉之意,仍在流窜不已,却已经再无气机外泄,心境明净,却周身疲软。 他慢慢看着那个僵尸道人双脚离地乱蹬,整个身体悬在半空;脸色由酱紫膨胀,再而恢复为苍白松弛。道人脸上那一双极其阴恻的眸子,慢慢瞪大突出,鼓鼓的如同两颗鱼眼。 地底甬道内,无风无树,却犹然生出一片秋风扫落叶的萧索气机。那僵尸道人终于渐渐变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僵尸,身体逐渐干瘪枯萎,毛发脱落,最后只剩一具如同枯树败草般的皮囊,轻飘飘跌落地下。 暗夜无常!这才是正主儿。 随着那具干枯皮囊的跌落,背后现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黑炭女子,衣衫凌乱,已有多处撕裂破洞,露出斑驳的肌肤胜雪。 黑炭女子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那两道充满怒意盯着任平生的眼神,能喷出火来。 任平生尴尬地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本想帮你一把,没想到技不如人的;谢了。” 那黑炭女子眼珠转动几下,有杀意闪烁,冷冷道:“好意心领了,说吧,你有什么遗言?” “啥?”任平生往这个不可理喻的女子脸上瞄来瞄去,“就算没帮上忙,也至少无冤无仇吧?早知你那么大的本事,我还不如安心留在工地上,每日还可以按时定量蹭那不要钱的一干两稀。” 女子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些,那一股冷冷的杀意,却并没有减淡些许,她环顾四周,眼神在每一个被关押的女子脸上,都要略微迟滞一下,“觉得冤了?让你死个明白,也无妨;反正杀人吃饭,都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女子收回视线,看着任平生道:“首先,你害我早早出手,而且这些本来无辜的人,都看见了,所以她们都得死。你害死这么多人,是不是很该死?” 任平生舌挢不下,如此讲道理的人,当真是独树一帜,惊世骇俗。 女子不理他的惊诧,头一侧,淡淡说道:“再者,你见了我杀人的手段,所以也得死。这两样,都还算好的,说不定姐姐我一高兴,也可以破个例,不予追究。但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想饶你都难。” 黑炭女子的目光,瞟了一眼躺在地上那具枯槁皮囊,“我千里迢迢绕道桐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鬼谷道的兵家修士,还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取他道行,却被你先自废掉了一大半;害我白跑一趟不说。这种几千年没人染指的歪门邪道,你叫我去哪再找一个?” 听着女子一条条数出来,任平生苦笑一声,自己这一番不自量力的插科打诨,似乎真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诶。时耶命耶? 任平生伸手摸摸脖颈,喉结蠕动几下,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姐姐,你找个无人的地方,把那黑炭面皮一揭,这里的人,就算有缘再见,又有谁能认得出你来?所以,她们也罢,我也罢,都没见着这传说中的暗夜无常,到底是谁。” 黑炭女子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清澈异常,带着一个少见世面的小女子才有的惊诧之色;但也就是那么一刹那过后,便即恢复了那两道冷冷杀意,“不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身体发肤,都有生气流转,你这面皮,毫无生机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任平生觉得奇怪,这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还不明白如此显浅的道理。 女子颇感好奇,“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投机取巧?生气流转,只可自身感知,哪里能看得见的?” 任平生调皮一笑道:“一笔勾销,我就告诉你。” 不知为何,即便这黑炭女子杀意昭然,他始终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女子语气冷冷道:“我要杀人,连理由都不用,还需要讨价还价?” 任平生叹了口气,干脆更加作死道:“哎,把那大布鞋里起码垫了两寸的鞋底一撤,腰腹间那缠得厚厚的棉布一解,再撕了脸上这张黑炭面皮;这身段容貌,是不是倾国倾城,需要眼见为实,但评一个窈窕美女,应该差不离。可为何就生了这么一副凶霸疲赖的性子,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女子睚眦欲裂,不再说话,双手微微提起,缓步上前而来。 任平生连连摆手,故作惊恐道,“别逼我出绝招啊,一使出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不敢见人。像我这点三脚猫修为,知道怎么进来的不?上面那老头,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我的绝招,给羞得生无可恋,自杀身亡的。” 情急之下,任平生指了指先前黑炭女子所在铁笼的的隔壁,那个兵士和裸身女子的鏖战之处,“我那绝招,一旦使出,可比那事要羞人百倍。” 黑炭女子突然止步,看不见她脸色,但那眼神之中,现出一阵夹着羞赧的春意盎然,更多的,还是紧张。任平生的话,确实不容她不信;刚才见过了少年飞石的力道,对上那个僵尸道人时的修为境界,亦已经一览无余。这个痞赖家伙,根本就不是练气修士,却不知那来的那一股极强气机和掷石的劲道。更为古怪的是,少年体内,似乎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正是那鬼谷道修士的克星。 刚才这少年被僵尸道人以十分诡异的道法摄魂驱魄,非但没有半分魂魄伤损,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受用无穷,裨益不浅。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师父以前提过的天生魔修胚子?这不大可能,据说万年以来,历代魔王,都免不了死于非命,魂飞魄散的下场,根本没有一分一毫的魔王魂魄能够进入轮回,往生后世。 三千年来,不也就只有一个宗主八百? 黑炭女子心思电转,看那少年戏谑的眼神之中,始终透着一股狠厉无情之色,愈觉古怪,但终究是没敢贸然下手。 “要不,咱先出去?这地方阴恻恻的,瘆人那。到了外面,一切好商量。你就算让我走遍天下,再找这么一个什么鬼公道的古怪道人给你,也不是不可以的。” 黑炭女子没有马上应答,思量片刻,终于语气放缓道,“好吧,先出去,但在我拿定主意之前,你得寸步不离跟着我走。有本事你可以逃,只不过,从背后杀你,我也是不会提前打招呼的。” 任平生腹诽不已,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看来去了野人山之后,自己这副德行,也就适合跟余子哥黄白丁他们混了。 好人做不得。 ~~~~还在出差途中,今天更了这张,没时间审稿修改了。回头再校对,书友若发现什么错漏之处,恳请章评提出。多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六章 旷野篝火 走出那处地牢之前,神秘的黑炭女子重新走到甬道尽处,往外快步疾行,所过之处,也不见她如何动手,每一间关有赤身女子的牢笼,铁门上的铜锁竟然噼啪作响,悉数打开。 到了出口,黑炭女子没有丝毫迟滞,径直走上阶梯出了地牢。 “话说,有你这等本事,这帮人根本不可能抓住你,更别说关起来了。”紧随而来的任平生满腹疑团,不问不快,“就为了找那个所谓的鬼谷道修者?” 任平生呆头呆脑地做了个极其猥琐的手势,正是刚才初入地牢时所见所学,现炒现卖,“就任由他们……那样了?” 黑炭女子无地自容,好在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看不见那一片通红的颜色,只是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就足以让人意会了她的默认。 “是不是,其实那种场面,你也挺享受的呢?”任平生茫然问道。 结果一条长腿踹了过来,正中胸腹,任平生倒飞出一丈开外。胸腹那阵痛劲过后,任平生才艰难站直身形,抬起头来。还来不及对女子报以一脸的幽怨,却见那黑炭女子,右脚一蹬地面,身形迅捷往前弹射而去,一步两丈有余,数息之间,就已经到了马场栅栏边上那个哨站。 哨站中,那几个看守马场的兵士身形东倒西歪,传出几声闷吭,似乎连惨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悉数躺在地上。 待到任平生一路急奔跑过去看时,只见地上,躺在十多具干瘪的尸体;那样子,好像已经死了数年,只剩干枯溃烂的皮肤,包着腐朽的骨头,连容貌都已经无法分辨。 好邪恶的杀人手段!黑炭女子的目光,隐隐有血丝纵横,似乎满腔怒火,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邪火,无处发泄…… 任平生摇头叹气之时,却终于听闻了那女子冷冷的声音,“你再贫嘴,我就跟处理他们一样,把你给处理了。到时候,连你爹妈都认不出来,所以别期望有人能来替你收尸下葬。” 任平生看着那女子的眼神,十分专注,让女子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冷血眼神,瞬间闪烁流散。那黑炭女子别过脸去,再懒得睁眼看这无赖小子。 小小年纪,咋就这么高深莫测呢,到底是不怕死,还是自己表现的不够心狠手辣?黑炭女子心中想到一事,倏然警觉——莫不是,这少年不巧见了地牢中那一幅活春宫场面,也正在邪火燃烧,心怀鬼胎呢。 “您多虑了,我没爹妈。”任平生冷不丁应了一句,语气比那黑炭女子更加冷硬,拍拍心口道,“所以,你往这剐一个,把里面的东西活剥出来,然后把尸体的容貌,保持得栩栩如生,再背着满天下找,求一个认识这个死人的人,都不会找得到。” 跌宕起伏如此猛烈的剧情急转,黑炭女子震撼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一个女子家家,豪言壮语本就没听过多少,即便是多年前,曾与哥哥一起,在那莽莽山林之中,经历过一些殊死搏斗。那时候,兄妹俩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也就是想到一死而已,很恐惧,很痛苦;却也不约而同地生着一份奢望。 如果自己的死,能换来对方的生,那不管是当时的哥哥还是自己,都会毫不犹豫。 身处必死之地,尽管依然惧死,至少都会期待能得个好死。而这个前一刻还在贫嘴的小子,突然间就换了副狰狞的面孔,给自己安排个死法的那种语气,眼神,透着一股可怕的冷静。 人得经历过多大的哀伤,才会如此对待死亡?倒不是这么一句狠话,黑炭女子就完全相信以死相挟已经完全无效,只是任平生的视死如归说得如此彻底通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这女子,正是几年前野人山李家庄屠戮之后,与哥哥侥幸逃脱的李曦莲。至于她为何来到桐川,又为何身兼极其霸道狠辣的魔宗修为,却甘为筑城劳役,还被那监工头子整天揩油调戏;最终在危急关头,任平生暗中出手,杀了那名监工头子,致使她身陷漩涡,被关进这个隐秘的地牢之中,其中蹊跷,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而此时面对处置自己生死,显得比对手更有办法的任平生,令本来一脸狠霸的黑炭女子,一筹莫展。 任平生看得出李曦莲的抓狂,突然淡淡一笑道,“开玩笑的,其实,我怕死得很。要是年纪轻轻就让你给咔嚓了;满天下那么多该死的人,谁去杀?” 他笑得更加舒展了些,“自己的事,总得自己去做,才靠得住是不?” 这种笑眯眯的补救言语,还不如不说;李曦莲气极,身形一闪,来不及躲闪的任平生,又被一脚踹飞。 这一次,任平生弓腰扶腹半晌,才直起身来,仍是一脸可恶的笑意,讪讪道,“你这姐姐,真有点意思。算了,不说了。待我收拾点行李,就陪你走一程,怎样?” “你当我买菜的?”李曦莲恚怒道,“还能讨价还价呢。要走现在走,否则就是立马……” 李曦莲好像突然省悟哪个“死”字实在没什么力道,于是伸手往那十几具干尸一指道,“跟他们一个下场。二选一。” 任平生叹了口气,突然收起那一副嬉笑之色,阴着脸道,“话不投机,那就再见了。” 李曦莲正一脸古怪地嚼巴着他这句古怪的言语,正寻思莫非这少年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破罐子破摔;忽见任平生弹地而起,往东北方向急掠而去,一步数丈,如疾风流云,瞬息不见了踪影。 黑炭女子气得七窍生烟,这不过十四五岁的大男孩,怎的如此多戏,一会稀松平常,连一个刚入门的鬼谷道修士,都应付得手忙脚乱的;一会又凭空生出一副出世高人的身手,如贴地飞行,俨然就是道门中那些入了应天境,有了飞天术的仙家修士。 莫说李曦莲根本不知道任平生是在悲天剑道三重瓶颈渡劫;就算知道,也不会想得到世间居然有此种古怪剑术,一旦进入某个瓶颈深处,便几同修为尽失;如同黎明之前,会有一段最黑暗的时光。最暗之时,就是东方泛白,天光显现之际。这两者之间,如同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是另一番天地风光。 任平生正是见了先前李曦莲飞身而去,击杀那十几个兵士的时候,看出了这女子虽然战力极强,但轻身飞行之法,与自己还是差了天远地远;所以言语之间,就再无顾忌。反正无论这女子假装冷血也罢,如假包换的杀人不眨眼也罢,至少自己要一心逃命,她肯定就追不上。 再说了,暗夜无常的传说沸沸扬扬的闹了几个月,死的都是官家的人。大半年的江湖历练,任平生隐隐可以猜得到这样的人,未必真的心狠手辣。 至少,李曦莲杀的人,除了那个所谓的鬼谷道修士,绝大多数都于己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本来也是初次出山的李曦莲,头一次碰到个真正目睹了自己杀人手段的家伙,就没能成功让他闭嘴,违背了师训,心下懊恼不已。她施展修为,往北飘飞而去。一腔愤懑之中,那少年阴晴不定,满含戏谑的面孔每每浮现,都好像狠狠地甩着她的耳光。 更何况,那个工地上的监工头子,不但人胖样子丑,还一脸色眯眯的笑,十分讨厌;只是这种色狼,让他们垂涎三尺却又吃不到嘴的那种感觉,确实,挺微妙的…… 还有就是在那地牢之中,那几个兵士猴急抓狂,却被自己装模做样地当猴耍,任由那一只只咸猪手群魔乱舞,却又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自己这还没给异性有过亲密接触过的冰清玉洁之躯,还真被那少年一针见血了……是蛮享受的…… 再说了,一场活春宫正在旁边上演着,年方十七的李曦莲,正情迷意乱之中,那几个正在对自己上下其手的人,杀是要杀的,至于什么时候制止什么时候杀,其实自己也已经失了主意。 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入黑之时,李曦莲跑到一处荒无人烟的荒草旷野。那心头的恼火与邪火,都被如同黑夜般铺天盖地袭来的饥渴慢慢吞噬,终致消失无踪。 李曦莲放缓脚步,踯躅独行。又饿又渴的她,一路光顾着生气,竟忘了顺路往有人的地方兜上一趟,好歹“借”身完整体面的衣服,弄些诸如水囊口粮之类的必备之物。 如今天色已晚,想要打猎是不可能了。李曦莲只求能寻着一处临近水泽的地方,起码能喝上两口水也好。其他问题,天明上路再说。 李曦莲一想到这些当务之急的柴米油盐,加上一路的抽丝剥茧的消耗,对任平生的恨意,早已经无影无踪;甚至突然间没有了那么个数月来虽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却也彼此有种心照不宣感觉的少年,心中就有了股空落落的惆怅。 “那小子,其实也真慢可怜的。我好歹还有个哥哥,还有野人山中,那些村村寨寨中把我们奉若神明的土人。”李曦莲听着腹中咕咕的鸣响,心绪摇曳。不知不觉中,腹中的饥渴和腿脚的酸软,也减缓了几分。 但人力毕竟有穷尽时,而饥饿干渴,却是无穷无尽,只会愈演愈烈。李曦莲终于开始有点头晕目眩,双脚如有千斤重,拔步艰难。她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一气之下,竟然一路竭尽全力,奔跑了半天。 黑沉沉的旷野之中,无星无月,虽然是盛夏时节,习习晚风,依然侵体生凉。李曦莲下意识地紧了紧本已经四处漏风的衣服,游目四顾,一脸愁苦。 茫茫黑暗之中,前方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片刻之间,火光照亮了一小片草地。一个同样孤独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那片火光之中,只见剪影,看样子是背对着这边。 李曦莲大喜过望,疲软不堪的身躯,好像凭空生出一股气力。她迈开大步,往那堆篝火疾行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七章 一层窗户纸 望山跑死马,这是江湖人都熟知的道理。在旷野之中,咋看见一处火光,便欲投奔而去,其中过程,则只会更加残酷。 李曦莲因兴奋而突然生发的一股气力,直至最终气泄,一身疲软劳累,更甚于之前,才逐渐看清了那背着篝火的身形,略显瘦小,有点熟悉。 那少年男子生火的地方,傍着一个水清草嫩的洼地,仅仅是普通农家一方池塘的大小,放在这莽莽原野之中,若无人领路,即便是知道地方,找起来也如同大海捞针。 李曦莲脚步踉跄,除了疲惫脱力,更多的,还是犹疑。 又是他吗?怎么会这么巧?他不是要留在那片工地上,安心蹭那不要钱的一干两稀?难道这人,真不怕我突然痛下杀手? 小小年纪的,他该不会是被地牢中那一番羞人景象,精*虫上脑,拼着小命不要,也要来碰碰运气,看看同样受了刺激的自己,是否也一样的春心大动了吧…… 这个小流氓,还不是一般的流氓! 黑暗中的黑炭女子,那熠熠闪光的双眸,刹那间杀意大盛。 那背着火光的身形晃了一下,只见那少年双手十指紧扣,扶着后脑勺,仰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却对着火光喃喃说道:“人要倒霉,还真是买两斤盐都会生蛆啊。满世界撵着人家跑也就罢了,追上了还要在背后犹豫半天,自作多情的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 既然被发现了行藏,李曦莲再没犹豫,径直到火堆旁边。黑炭面皮上,毫无表情,只是那两道目光,有如利剑。 火堆上,一副用树枝搭成的烤架,上搁一根横杆,串着两只肥硕的兔子,已经烤得半熟,品相极佳。任平生正缓缓转动着那根横杆,目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兔子,一手不时拨动柴火,控制烧烤火候。 肉香氤氲,熏得一旁又累又饿的黑炭女子直吞口水。现身之前已经坚信小子必是色胆包天的推定,已经令她必手刃之而后快;待见到那少年居然眼里只有那两只拔了毛的白兔,也不瞟过来一眼,看看衣裳无数破洞早已四处走光的自己,更觉得此人都不配做个带把的男人,简直罪该万死。 任平生突然抬起头来,冲着那两道能杀人千万次的目光,憨憨一笑道,“你就算不打算跟我讨一份吃食饮水,蹭着我的火光暖气,难道也不该给个说法?” 少年说着,突然神色一冷,“别看我只有十五岁,这世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俾睨众生孤傲冷血的忘恩负义之徒,见得多了。多你一个不多,也就打架暂时打不过而已。真以为我的生死全在你一手拿捏之中,如同蝼蚁,那你大可试试。对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肯展现的陌生女子,别说我根本不屑去自作多情,更不会有任何怜香惜玉。” “我这不是初来乍到嘛,又没招你惹你;小小年纪,对女孩子说话这么尖酸刻薄。小器……”黑炭女子原本纷繁芜杂的心境,瞬间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委屈沉沉笼罩。 真要兵戎相见,这少年确实是不堪一击;但这小子油滑如泥鳅,身法奇快。就算没有他先前吹嘘的所谓绝招,自己要杀他,除非出其不意的偷袭,否则也是千难万难。再说了,这家伙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全没有江湖侠客的豪迈气度,说不好听,简直就是根本不会管什么礼义廉耻声名扫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哪怕对手是个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 杀人如麻的女子,对眼前这个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少年,竟是一下间手足无措起来。 “算了,不与你一般见识。”任平生左手拨弄好了柴火,余出手来对着黑炭女子摆了摆,“连个水囊都不带,就两手一甩出来走江湖;我这倒有个水囊,不过,都是对着嘴喝的啊。你要是不嫌弃,我也不介意借给你用用。” 少年一脸坏笑,那翻弄烧烤的动作,都充满了调戏的味道。 “你能说两句像样的人话不?”黑炭女子毕竟有了个不算台阶的台阶可下,竟也落落大方,拿起地上的水囊,对着小嘴就是咕咚咕咚一通猛灌。 毕竟早已渴到身体脱水了。再说了,按这小子自报的年龄,比自己都还小了两岁多,自己这么个杀人如麻,见过了世面的女子,总不能让一个小弟弟给调戏了吧。你就算真有那色心色胆,做出了什么冲动的事情,到底算谁调戏谁,还真不好说。 黑炭女子喝得水汽上冲,长长打了个饱嗝,这才把水囊放回原地。这会倒轮到任平生看傻了眼,说实话,他也就是气不过这女子对自己这么个“大老爷们”口口声声打打杀杀的,一点不给面子,所以负气说出那些话语,也就心无挂碍,口无遮拦了。 真要他明目张胆地去沾染一个女子香唇亲密接触过的水囊口,情窦初开的少年,还真拉不下那张脸皮。 黑炭女子这才注意到任平生的行李,虽然简朴异常,却十分周全。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面有什么不清楚;屁股下面一张草席,铺在这荒山野地之中,无论坐着躺着,都舒服得很。一把用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丝网层层缠绕的铁剑,形似纺锤,只是实在太大了点。 “很会过日子嘛。”黑炭女子似是不太适应这种冷场,没话找话。 任平生那份羞赧劲头没过,小心翼翼道:“别人该死终归是别人的事;咱走江湖杀人奔波,过的终归是自己的日子不是?所以行李盘缠,还是要有的。” 黑炭女子故意眼皮一挑,两眼放光的样子,“这么说,你盘缠也不少呢?” 任平生明知她不至于见财起意,但突然间看到这副表情,也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咋滴,你还要杀人越货不成?” 李曦莲喝饱了水,便有了嬉皮笑脸的力气,“杀人嘛,既然你都看出来我无意杀你,也就懒得装了;至于打劫,却也未尝不可啊。小弟弟,你要是表现好点,我倒是可以考虑先劫个色,再劫财。” 任平生顿觉一股热气上冲,满脸通红,就连看向黑炭女子的眼光,也僵直起来;也只是目光一触,便即垂下眼帘,哪怕明知不像,也装着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哟,原来还懂的害羞那。”黑炭女子得理不饶人,“先前那股狠劲去那了?” 任平生紧张至极,无地自容之际,反而定了定心神,干脆反唇相讥道:“你劫色之前,麻烦先揭下那张黑炭面皮可以不?要不然我怕以后想起来,都没了娶媳妇的心思。” “想得美。”毫无预兆地,那黑炭女子突然一声娇咤,又是一脚踹来。只不过这会,任平生飘身横移半尺,那凌厉一脚,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着。 荤话一旦聊开,已经隐约明白男欢女爱的少年,便无师自通起来,一边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倒腾那两只烤得将熟的兔子,一边对那黑炭女子扮着鬼脸道,“真要那样,说不定我就只能天天盼着你这女魔头来劫色了。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啊!” 黑炭女子一击不中,也不恼,脸上隔着假面皮,依然透出粉面桃花那种笑意。“好啊,那我可要动手了。” 李曦莲轻微扭着那粗壮得几乎不输胸围的腰肢。伪装过的身材,虽然显不出柔美曲线,但胸前那一幅波澜壮阔的傲人风光,看得任平生依然两眼发直,屈曲拄在地上的两腿,也下意识地收拢起来,以遮掩两腿*之间那处明显有了变化的部位。 也难怪,他一个毫无经验的雏儿,那惊得起这种熟而未透的少女调戏挑逗。 李曦莲不依不饶,反而贴着他身边坐下,左手屈臂,往他屈曲的膝盖上一架,一张黑脸就伸了过来,下巴就搁在自己的臂弯上。任平生只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腿侧,沉甸甸的好不舒服。 只是这样的舒服,没来由的令他气血一阵凝滞,肌肤僵硬,欲要推开身边的黑炭女子,却又舍不得下手。有生以来,任平生没经历过如此尴尬的处境,顿时手足无措。 世间无数的少男少女,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迷意乱之际,无论是哪一方主动地得寸进尺,轻轻触破那一层窗户纸,就造就了一对对的男人女人吧。紧张而迷惘之中,任平生隐约有种印象,似乎自己早已知道,男女之事,本该就是这种样子,可僵直得几乎忘了翻动烧烤架上那根横杆的右手,就是扳不过来,去抚一抚那女子伪装出来的虎背,或者搂一搂那并不纤细的蛮腰。 李曦莲本就早熟,自小在富人家中为奴为婢,不但是见惯了富家翁妇的风流韵事,还少不了常常事前帮着铺床端水,卸妆宽衣伺候,所以也并没有小家碧玉的那种矜持贤淑。十三岁那年被野人山中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男子石勒死缠烂打,甚至后来突然偷袭,想要行那霸王硬上弓的龌龊之事,她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恼怒,反而内心之中,看到有男子为之痴醉而难以自持,有种极其古怪的满足感。 所以这几年,她除了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之外,对那石勒的屡屡冒犯,她其实极其宽容。若石勒是个稍稍懂点风情,善解人意的男子,说不定,她早已半推半就的沦陷了。 看着身畔这个片刻之前还装着老气横秋的小弟那一脸尴尬这色,黑炭女子开心不已。 任平生与她相持不下,终于投降,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可以倾斜着右肩弯起手来,把那两只已经烤熟的兔子递到女子身前。 “一人一只,得赶紧吃了。我估计,追兵很快就到。”任平生板着再无法装出一本正经的脸道。 黑炭女子瞿然惊觉,头手一起离开少年的膝盖。那一片沉甸如山的重压骤然离开腿侧,任平生竟发现大腿已经酸麻不已,不由自主的弯过左手来揉了揉。那一份绵软酥麻的感觉,犹有余韵残留。 “追兵?”李曦莲一脸不解,并没有去对付那两只依然冒着油烟的兔子,侧过头来,“是追着你来的?” 任平生苦笑道,“我能在你消失了半个时辰之后,循着你留下的气息找到那个地牢,你说,别人有可能追踪我不?” 李曦莲颇为尴尬,确实,先前离开哪个牧场之时,光顾着生气,竟忘了掩藏踪迹气息,别说那桐川城的护教军,必然配备有极擅追踪的军犬;即便没有,那些擅长循着蛛丝马迹找人的谍子斥候,多耗费些时辰,恐怕也能找出自己遁逃的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八章 声东击西 不得不说,猎人出身的任平生,烹饪的功夫本就不差。都因为少时外出山野狩猎,从来就知道猎物来之不易,不肯浪费,不但就地取材的东西会物尽其用,油盐酱料之类的调味品,也从来都会做到有备无患。若非如此,好不容易打来的山珍野味,自己多吃一份,就少了一份拿去卖钱的收入,再做得不好吃,那就更觉得肉疼。 任平生知道此行千里迢迢,而北方莽莽原野之中,与其总要受制于驿站市镇来安排每日行程,不如天地逍遥,风餐露宿来得自在。所以这次回去工地拿了行李,少不了绕道到沿途市镇,买了很多用于沿途烹制猎物的油盐调料。那两只野兔,不但被他烤得皮色金黄,焦嫩适中,那卤料的炮制调味,也十分讲究。 早已腹中空空的李曦莲,一阵狼吞虎咽,片刻之间,分给她的哪只野兔就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子。黑炭女子意犹未尽,再侧过头来看任平生时,虽说不上细嚼慢咽,但那吃得慢条斯理,津津有味的样子,手上的兔子,起码还剩着三分之一。 她不觉又吞了几下口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嘴上无+毛,就学了副没个正形的德性;好歹你吃食专心点行不?”仍然觉得腹中饥饿的李曦莲嘟哝道。 任平生干脆将那吃剩的后小半段递了过来。对付山林野物极有经验的他,从兔头开始一点点往下剔出皮肉吃掉,只剩三分之一的兔子,依然保持得卖相不错。李曦莲有心接过,刚微微伸手,便看见那诱人的皮肉边缘,那残留的唾液痕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闪光。 再看那少年一副戏谑的眼神,便气不往一处打来,伸手一推,鼓着腮帮没有说话。任平生哈哈一笑,收回哪只兔子,继续悠然自得地对付起来。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抓过地上那胀鼓鼓的包袱,抖擞几下,竟掏出一套女子的短装衣裤来;款式质料,虽不算上乘,却也至少是中等人家的装束。再说了,既然还要躲避追兵,这样的短装衣裤,比之那大袖飘飘的拖尾长裙,无疑更加便利。 任平生抛过那套女装衣裤,口齿含糊道,“路上顺手牵羊,我估摸着你去掉身上的那些累赘杂碎之后,应该能勉强穿上。若按现在这副带了太多水份的身材,仓促之间,还真找不到合身的衣裳。” 李曦莲接过衣裤,触手绵软,十分舒服。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四处漏风的破烂衣裳,竟禁不住眼眶一热,眨巴几下,硬是没有泪水溢出。只不过看看仍在一旁专心致志对付那小半只兔子的任平生,不觉为难起来。在这无遮无掩的旷野草甸之中,教自己如何更衣。 没等她出声抱怨,任平生突然停了所有动作,如同木雕一般,神情专注,面色凝重。他突然转过身去,眺望路那一片黑暗旷野。李曦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一片浓浓夜色,什么都看不见。 任平生突然头来,神情肃然道,“来不及等你换装了,收拾一下,走。” 也不等黑炭女子反应,他已经三下两下,灭了篝火,就地把草席一卷,那柄古拙粗劣的铁剑,便卷在了席中,动作快捷而娴熟。待到李曦莲稍微把手上的衣服折叠一下,卷做一团,他一把抢过,装到自己的包袱之中就背了起来。转头迅速环顾一下现场,再无半点星火闪现。 他一把牵过黑炭女子的左手,触手嫩滑柔软,竟有一股酥软感觉沿着手臂传及身体。任平生也来不及细细感触,拖着女子拔步往西飞奔而去。 在马场的时候,他已经见过女子的身法步履,所以就着她的速度,一步不足两丈,尽管如此,在普通人看来,这一男一女二人,也是如同脚不沾地草上飘飞的高人身姿。 一路奔行之际,任平生不忘解释道,“起码百人的骑兵,有狗,十余里外,有一道极强气机展现于天地之间,丝毫没有收敛。至少有一位三个你加起来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高手。” 任平生这个速度,本来就已经是黑炭女子的极限,即便有他牵着一手,多少能借上一份力道,李曦莲仍是跑得热血上涌,脚步吃力。听任平生说完,她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回应道:“为什么光说我,你就不能帮把手。” 任平生潇洒迈步,转过头来气定神闲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跑路还行,至于打架嘛,还得靠你自己。别说我不仗义,在那种对手面前,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女子跟着他的脚步,气息有点不继,不过仍是十分好奇道:“既然明知自己几斤几两,干嘛还敢来堵我的路?”想到某些事情,不觉又是脸上一烫,语调一下子降低不少,有点含糊,“你该不会真是在那地牢里……受了刺激,居心不良吧。几年前,我可也遇到过跟你一般年纪的男孩,可坏了……” 任平生看着她低眉垂眼的样子,一脸坏笑道:“那个男孩,最后把你怎么样了?” 李曦莲突然翻腕屈指,反握了任平生的指掌,有一个小擒拿手法,并不施展任何魔道神通,却把他的指根和腕关节一起折死了。李曦莲不断加力,手腕的疼痛逼得任平生连声求饶,她才放开了手。 黑炭女子幽幽叹息一声,“那男孩,后来成了相隔不远的邻居,只不过,他再不敢轻薄使坏了,因为那样的话,我会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任平生道:“明知如此,那你还说我。小命要紧,就算真是想,我可不会告诉你。至于来堵你的路,倒不是存心的,都杀了官家和护教军团的人,多个人互相照应,总好过孤身犯险不是。再说了,工地那边旷工了一天,就算那些监工当时没注意,事后也总会被发现。联系到今天和近段时间的种种无头公案,你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任平生望向东南,沉沉夜色中,已经出现一条长长排列的星点火光,移动迅速。这一次,李曦莲当然也看见了,只是很不解,之前还没见到那一条火光之前,这家伙是怎么知道追兵的数量和实力的。 任平生似乎早料到她有此疑问,便主动透了底,“我师父以前教的望气之道,说来也不值一提,对修为战力,都没什么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本来无形无质的万物生机气理,却可以此感知,境界越高,观气识象的能力,也就越高。” 李曦莲从没听说世间有此种奇异法门,不过想想自己走出野人山,只身乔装行走江湖,也才半年时间,见识有限,很多东西自己没听说过,也很正常。但以前师父在的时候,常常交代自己与哥哥,江湖人江湖事,只要不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最好还是多听少问。特别是涉及别人的修为功法之类的,多是人家宁肯带进棺材都不愿多提一句的隐私之事。 所以李曦莲尽管好奇,却也不好多问,转移话题道:“你干嘛带我往这边跑?你要去西边做什么?” 任平生头也不回,反而脚步略有加快,淡淡应道:“声东击西而已,我看你先前的路线,就知道你要么是想直直往北,要么是先往北再往东,绕过桐川城。所以我们先往西跑一段,等一份合适的天时地利,就消除了行踪。到时该往东往北,随你。” 他回过头来笑笑,“如果往北,那咱们结伴同行的路途,就可以长一点。” 李曦莲脸色微变,只不过带着面具,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问道:“你家在北边?” “不在,只是去那边找个亲戚。”任平生语气略带伤感,马上就转移了话题。“你还没说自己要往哪去呢。” 不知不觉间,快如奔马的两人,已经奔出十余里;任平生依然闲庭信步,但李曦莲却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没有接任平生的话,开始全神贯注地调整呼吸,尽量保持脚力绵长一点。 一条弯弯长河,出现在黑沉沉的视野之中。那长河自西往东而来,一路蜿蜒,流至此间折而向北却变得直了许多。临近河边,任平生示意李曦莲一起助跑,起跳,一跃而过三丈多宽的河面。这主要还是照顾李曦莲,对于任平生而言,三五丈的距离,一步就能跨过。 任平生停下脚步,放开李曦莲的手道:“你先往前跑,我一边跟随一边抹除痕迹。尽力施展就行,不用等我。” 李曦莲知他轻身功夫了得,也懒得客气,笨鸟先飞,总好过一路被他拖着走。她展开身法,一步丈余,疾奔而去。 没有那小子牵着手,果然是慢了许多啊。 奔跑中的李曦莲,很愁。她先前没有回答任平生的问题,其实并非因为说不出话来,更多的,还是萍水相逢,不知根不知底的,来处去处,都不敢说。被他目睹自己的魔宗修为,而自己至今没有杀他灭口,已经很对得住了。 奇怪的是,这小子明明都发现了自己是魔宗的人,对自己的身份竟丝毫没有留意;到底是真傻,还是想扮猪吃老虎? 这片天下的人,都是太一道教的信徒,没理由会心甘情愿去跟一个太上宗的魔头厮混。 李曦莲越想越汗颜,亏自己吃喝人家一顿之后,还毫无戒备的跟他跑了一路,也聊了一路。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还没追上,机不可失,旋即转身一跃,往北跃出两三丈外,处理一下踪迹,再一跃……如此十数下之后,李曦莲再折而往东,过了那条河,往东北隐匿行踪而去。 路上,想到那个少年和后面的追兵,都将与自己南辕北辙,李曦莲心中暗笑。 小子,在姑奶奶面前演戏,你还嫩了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八十九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任平生一步丈余,往后倒纵而去,却并不着急,每一步,都把两人留下的气息脚印,悉数抹除。只不过追踪与匿迹,一样需要心无旁骛,心境明澈。任平生一片明净识海之中,尽赋以望气之功,让周身气机内外呼应牵连,周围数十丈内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倏然起伏变强的一道气机律动,由径直向前,到突然收敛气息,折而向北,任平生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回过身来,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暗自叹息一声,依然一丝不苟地消除二人行迹。只是到了黑炭女子转折他往之处,任平生驻足四顾,看着东北方那道阴柔气象在旷野中渐去渐远,略微惋惜。 那晚在培秀寨,与余子哥促膝长谈,余子哥苦劝任平生留下无果之后,也曾退而求其次道:“像你这种初涉江湖的雏儿,看似个任人宰割的身板,却又很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潜质。不如先留下跟我先干完这两三个月,千里投亲,就算一路顺风,起码也是一两个月的路程,没必要急在一时。且不说走得急了,途中极有可能的水土不服,还有途经各处城池,你一个风尘仆仆的浪荡孩子,也极容易被横行乡里的执绔恶少,纵奴放狗欺凌打劫。遇上此种困境,你还不还手?还了手,你又如何脱身?” “你隐忍一时,却未必就能求得个风平浪静。玄黄天下有句人尽皆知的俗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以为这里头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一家一族,但凡出了一个道修胚子,被山上宗门看上,收为门徒;这一家人,就成了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名门。万一那道修胚子还能在宗门之中,脱颖而出,成了某位真人或者仙师的嫡传弟子,其自身在一城一镇的名声地位,就可以成为反哺家人甚至整个家族的极大尊荣。随之而来的各种官商人脉,往往能带来极大的利益。由此而生的所谓名门望族子弟,依仗天下无人敢于拂逆的宗门势力,就算是一乡里正,一城城主,都要敬其三分。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你这种外乡来的浪荡子,人家根本不会把你当人看。一旦招惹上了,要么就是收了当条狗用,主子往哪一指,你就得往哪龇牙撕咬;要么就是给你入了奴籍,卖给富贵人家做个家奴。” “所以说,没积攒点江湖经验就想孤身远行,悬。要么就是你本事足够大,一条血路杀过去。任他是家丁恶奴,有守城缉盗的武院子弟,战力逆天的护教军团,乃至山上宗门的仙家修士,你都有资格喊一声顺我者活,逆我者死。” 这几个月来,所见所闻所遇,确实是应了余子哥当初所说的话。在铁匠铺韬光养晦,藏身渡劫的时候,若不是自己故意示弱在先,顺从那个来抓民伕的傅大班头,又及时将其暗杀,销毁了当天的民伕名册,恐怕迟早也要被烙上疤印,入了奴籍。一个龙门镇,当然捆不住自己,就算剑道修为全失,凭着这几年打熬出来的钢筋铁骨,迅疾如飞的步履身法,一路杀将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但如此一来,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会遭受当地武院,兵家和宗门势力的围追堵截。 好不容易遇上个身手不俗的人,又与自己一样,对太一道教治下的各种势力都不愿买账的人物,任平生随之与那黑炭女子同行,颇有与虎谋皮的味道,但还是忍不住追随而来。能不能同舟共济,那是缘分,不强求,但总好过不知所为地呆在那片无忧无虑但同时也是无所作为的工地上。 即便是呆在刘阿金的铁匠铺,又能如何?老人家对自己是不错,但那个太一道教的虔诚信徒,埋怨自己总不记得烧香礼拜时满含敬畏的神色,看着就堵心。 如今的任平生看那黑炭女子,一如当时的余子哥心中的任平生,都是初涉江湖的雏儿。他明知已这女子的心性手段,断然不可能逃脱那有高手领衔的百余骑兵追捕。只不过既然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之缘,他也不过是略微惋惜而已。 那一条火把长龙,已经到来两人先前歇息烧烤的地方,停了下来。任平生立身之处,离得已远,看不清哪里的情形。只见那队人马略作停顿之后,竟然兵分两路。一路循着二人先前留下的足迹气息往西追来。另一路,却继续往北疾驰而去,正是那黑炭女子逃遁的方向! 任平生满脸黑线,腹诽不已。这修为奇高,手段古怪的女子,还真是顾头不顾腚的作派! 任平生略微估量了一下两队人马的实力,那位散发极强气机的高手,显然是在往北那一对人当中。但往自己这一边的,却人数更多。 这队骑兵,比半年前伏击银池会的那些护教军,只会更强。即便是剑道二重完满时期的任平生,对上六七十骑弓马齐备的护教军,也极其吃力,若其中多几个三四境的修士或者武夫,他几乎就是只能束手就擒的下场。 任平生再无犹豫,转身远遁而去。 ~~~~ 李曦莲跑出十数里之后,自我感觉不错,反正都过了两次河,她自问即便后来的路没有再刻意去消除行踪,应该也问题不大了。说有什么绝顶高手领军,吓谁呢?屁大的小男孩,也敢对姐姐使坏吓唬人。无论你是因为本事稀松,想求一份荫蔽;还是居心不良,想吃姐的豆腐,我可都不会钻这种明摆着挖好的坑。 只是当她看到那点点火光,虽不如先前如一道长龙翻飞,却也是迅疾如流星的气势,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李曦莲有点傻了眼。这一队人,起码也有三四十骑。人家是兵强马壮的直线追来,而自己却是兜了一大圈之后凑上人家的弓弦线路,这就有点悬了! “或许,他们是瞎蒙的方向。那更大的一队人,不是都往西去了嘛。”想到此节,李曦莲心下稍定。但还是小心起见,她稍稍偏折了方向,往西北疾奔。 再往后看时,李曦莲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小撮火把,竟然如影随形地调整了方向,相距不过三四里路。 先前被那可恶少年拖着,一阵十多里路的疾奔,已经有点脚力不继;如今折而往东之后,虽然自己放慢了速度,稍稍回复了些,但此时要逃脱三四里外的神骏骑兵追捕,李曦莲自知绝难如愿。 她暗暗后悔,就算那少年居心叵测,行径可恶,可毕竟是同道中人,和他跑上一段,以那小子的三脚猫手段,又能拿自己怎么样了?至少,也不至于陷入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穆席在离开野人山之前,曾醇醇交代兄妹二人,“你二人,从我太上宗归一道法的修行而言,都是品秩极高的炉鼎;加上似乎呼都有一线极其玄妙的道法机缘传承,进境极快,所以过得几年之后,离山入世历练,无需太过束手束脚,妄自菲薄。但曦莲心性过于单纯,在纷繁芜杂的江湖门道上,容易吃亏。曦同则是心思太重,处处隐忍,容易被逼入绝地。须知江湖之上,最可怕的,并非武力杀人。很多温水煮青蛙的诛心手段,不见刀光的温柔陷阱,还有那些完全不着痕迹直到图穷匕见的布局,更容易让人万劫不复。” 当时,在莽莽野人山中,已被无数村寨土人奉若神明的兄妹二人,颇不以为然。 但现在想那些有的没的,为时已晚。当务之急,她只能尽力施为,力求跑远一点,最好能跑出两队骑兵可以短时内汇合,左右夹攻的范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章 荒野魔头,银鞍白马 当天日暮时分,有两名城郊牧童驱赶羊群途经西风马场。这两个家住附近的牧童,跟马场的老牧尉“魏叔”,和那十三名马场哨兵都已经混得十分熟稔。牧童是一对兄妹,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日常经过,都会被哨站的兵士逗乐一番。 但今日羊群经过哨站的时候,兄妹俩发现哨站里竟是静悄悄的;再看牧场里那些暮归的骏马,四散在马厩周围闲逛,有的甚至已经出了栅栏之外,无人理会。按理说,这些军马早出晚归,都有人定时打理,绝不可能到这时候还在四处乱跑。 尽管兄妹俩平时不大敢主动靠近那些兵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哨兵,即便是被那些看起来都凶巴巴的人逗乐,兄妹俩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每当此时,哥哥总会把妹妹挡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充着一个大男子汉的气派,引得哨兵们哄堂大笑。 如今这种四野无人,一片静悄悄的景象,倒是令兄妹俩不太习惯了。莫非这些军爷,都变了性子?经不住好奇心作怪。哥哥让妹妹先照看着羊群,自己则爬上了哨站的矮墙,才刚在矮墙上探出个头,一看里面十几具干瘪尸体横七竖八的景象,少年吓得浑身一震,手脚一软,便跌了下来。 如此惨烈恐怖的景象,少年哪里见过,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脸色惨白,魂不守舍。家中长辈再三追问,少年牧童才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 玄黄天下的普罗大众,尽是太一道教信徒,护教军团的马场出了此等惊天惨案,哪敢等闲视之。家主来不及扒上两口婆娘刚刚煮好的热腾腾的饭菜,连夜骑马到了当地的里正府,向里正大人报告了马场哨站的惨案。 当时桐川城旧城门已经关闭,里正大人也不敢怠慢,当即通知了城上驻军;消息层层递进,最终驻守桐川的护教军团派出了一支百人大队,前往现场勘查。 百夫长秦巍,一个身形魁伟,浓眉大眼,一身威武之相的年轻人;出身桐川城当地的武学世家,六合堂宗师秦六笙之子。 桐川虽是幽原青苹州数百城池当中,排得上号的大城,各门各派的武道传承,百花齐放。但真正能在天下武宗上院铁流驿入册,开设了正统武院的,只有秦、方两家。秦家六合堂,方家狮子林。 两家地方武院,数百年来领衔当地武林,说不出哪家更强,此消彼长的势头从来维持不了多少年,就又是一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风水轮流转。这其中,若说没有铁流驿那个巨无霸,还有高高在上的当地道家山主,在对这些武林下属宗门暗中施展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谁都不信。 三十年前,时任秦家家主秦叔和的小儿子秦六笙,二十一岁突破武道六境返璞,成为整座幽原名骚一时的武道天才。秦六笙当年受铁流驿宗主顾万年召见,得以往铁流驿学艺三年,直接拜入宗主门下。在铁流驿,秦六笙更是一举突破了七境元冲。 武道修炼,不似道家练气,天赋异禀的道修胚子遇上罕见的天时地利人和,就能出现破境如破竹的惊人景象。武夫打熬体魄筋骨,涵养精气,淬炼武夫胆魄,蕴养内气拳罡,都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即便是先天造就的骨格精奇,也不可能有道家练气一夕顿悟而证道成仙的奇遇。 所以秦六笙的二十四岁入元冲,成为天下有数的武道宗师,被誉为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的武道奇迹。 秦六笙未到而立之年,其父秦叔和即退隐江湖,由他独力挑起秦家家主和六合堂宗师两副担子。如今桐川城护教骑兵三个军团,有两名军团屯正,六名百夫长出自秦家族裔或者六合堂门生。秦家宗族势力风头,一时无俩。 城中百姓,甚至将驻扎桐川的护教军团戏称为“秦家军”,虽是上不得台面的叫法,却名副其实。 与之相比,方家这三十余年,几乎是直接跌出了三十年河东河西的风水流转圈子,江河日下。 百夫长秦巍到了马场哨站之后,先是命整队军士全部停驻五十步以外,不得靠近现场。然后他独自目睹了哨站兵士的古怪死相;面如寒霜,一言不发。再孤身进入马厩,便看到西风马场老牧尉魏丰的尸体,杀人手法,炯然不同。秦巍微咦一声,仍然没有说话,细细察看周围留下的蛛丝马迹,并没有花多少光阴。 哨站兵士和马场穆尉,都是兵家派驻,与护教军团并无太多交集。 秦巍发现了洞口大开的地牢,横眉倒竖,身上瞬间便有一股杀气迸发而出。只是明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必然成为震惊天下的兵家丑闻,他也免不了一番天人交战。 众所周知,兵家职责所在,只是边防与城防,根本不可能设置牢狱。各地兵家谍网,也会设置隐秘的审讯场所,但大多防卫严密,各种明岗暗哨,极难突破。 秦巍心知肚明,此类仅仅依仗地面伪装和单薄暗哨守护而存续的地牢,多半是某些实权军将私设,至于用途,五花八门,都是某些不可告人的嗜好或者需求使然。 秦巍丝毫没有遮掩脸上的愤恨之色,也懒得收敛一身杀气,直接拾级而下,待见到那一具僵尸道人的尸体,干瘪枯槁,死法一如哨站兵士。而那五名被卵石击穿脑袋的兵士,赫然是护教军团早上派出处理城北工地命案的兵士! 地牢中已无活人,有无数阴秽之气极浓的痕迹,出了地牢,四散逃窜。秦巍无需反复推敲,已知当时地牢之中,该死如何荒淫污秽的一幅场景。 他没有去追寻那些四散而去的阴秽气息,回到哨站,召集兵士之后,便径直往北追去。 因为除了那一道一步丈余,往北而去的行踪之外,他再没发现有其他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 在到达烧烤野兔的火堆余烬之后,骑兵队便发现了明显有两人的踪迹往西而行。而正值此时,秦巍凝神四顾,却正好远远发现了东北方向,有人迅捷奔掠的气机流转,于是自领三支小队,往东北追去。另一支七十人队由名为林虎的十夫长暂领,往踪迹明显的西面追去。 林虎领着骑兵一路追踪,那一串踪迹却消失于一条宽达数丈的河边。 马队过河,得有人先行探明深浅,一来一去,已经耗费了不少光阴。好在河水最深之处,也不过是齐胸的深度,马队可涉水过河。然而如此一来,等七十人马全部到达彼岸,再回头看时,往北追去的那一队同僚,已经踪影不见。 更为可恼的是,那消失于对面河岸的两人踪迹,过了河之后,却再寻不着半点。难道是这二人循着河流泅水而去不成? 桐山宗修士出身的林虎,能被临急受命,几乎过了一把百夫长的瘾头,并非秦巍一时起意。此人虽位居小小十夫长一职,却遇事出奇的冷静;从军数年,已经攒下不少军工。 他命手下每个十人小队,各往一方,在三里范围内搜寻踪迹。若一轮搜索无果,则全部集合往北,追随百夫长而去。 结果往正西直线搜索的一支小队,每隔里余,或者数百步,就能发现经过粗略掩盖的一人踪迹…… ~~~~ 李曦莲本身并非轻身功夫和脚力见长,在五境武夫秦巍率领的护教铁骑急追之下,距离逐渐拉近,蓦然回头,已经能看见火光下快速奔腾的马匹口吐热气。 当先一骑,银鞍白马。一个形貌威武的年轻军将,身披布甲,那高大挺拔的身形,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的节奏,轻挥马鞭,潇洒飘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一章 身陷重围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说的,就是桐川这种一马平川的荒野景象。长草没膝,铁骑蹄轻,秦巍撵着那个已经清晰可见的迅疾黑影策马急追,眼看对方已入一箭之地。那黑影突然仆倒,消失在长草丛中,连那原本流转极强的气机,也一并消失。 这种短时收敛气息之法,对于普通练气士或武夫而言,都不难,只是若非有专攻此道的隐秘术法,一旦敛藏的气息,自身的运动,也就受了极大限制。 秦巍率领三十骑兵,并不着急,马上挥鞭做了个手势,三十骑训练有素的人马瞬息分成两道,如同两道疾风扫过,片刻之间已将那黑影消失的地方,围了一个大圈。骑兵一手弯刀出鞘,擎于身侧,一手仍然拿着火把,将中间这一圈草地照亮。 只见风中长草飘摇,不见人影。 护教骑兵与北荒城边军,除了甲胄戎服颇为不同;兵士的战法战力特点,也大相径庭。如护教骑兵的甲胄,多用皮甲,网甲和链甲等软甲,造价更高,体量比之边军的铁甲也更加轻便,适宜身手敏捷的士兵发挥个人战力。而戎服则多采用长裤窄袖的劲装,无裳;与边军骑兵的戎装颇为相似,但与边军步兵的宽袍长裳则区别明显。 甲胄戎装的区别,主要源于二者战法和单兵战力的不同。边军主要驻扎于北荒城和各地城池,防北荒狂人犯境;各地城池的驻军,则是为了一旦与狂人接战,能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边军无论骑兵步兵,从不参与内部平叛或者围剿邪魔外道的战事。 狂人体壮如牛,力大无穷,更兼灵智不开,十分蛮横,不知伤痛。一个战场上的狂人,即便被砍去手脚,仍能翻滚而前,以噬咬伤人,直至失血而死,或被斩杀。 所以与狂人对战,除了战力极强的高境武夫或者修士,其他兵将,无人可以单独与之抗衡;只能采用攻守一体的阵战。 在太一道教统领天下,并支持北荒城组建兵家之前,天下民众按地域习俗,或血缘亲缘而聚集群居,自成一氏一族。一时间各种大小氏族,成千上万,辟地而居,据险而守。当时天下狂人横行,到处烧杀抢掠,一旦氏族领地被攻破,狂人不但尽夺口粮牲畜,连一族男女老小,亦尽皆斩杀或掳走。因狂人不但食五谷肉类,也食人。 当时各处大小氏族领地与狂人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狂人劫掠征战不断,民众苦不堪言,即便是人丁众多,战力极强的大族,都免不了颠沛流徙,命如朝露的命运。 数千年前,有高山族贺兰氏首领,名胜,在鸿蒙山梦太一天帝传道,乃修得无上道法,不但得以证道长生,且身具叱咤风云雷电,御剑千里杀人的神通。贺兰胜开始联合周边各处氏族,创立太一道教,自此展开了持续数百年的驱逐狂人之战。 在与各地狂人的连年征战中,先有以排兵布阵,研修万人敌的修士宋元山脱颖而出,创立兵家一脉;后有以淬炼体魄,增强个人战力战技见长的武夫顾万年以武入道,创立了铁流驿武院。 兵家与武院均成为依附太一道教,奉鸿蒙山贺兰胜为宗主的术道宗门。自此驱逐狂人之战,以兵家为主;而兵家的各级战将,则主要出自太一道教各地宗门和铁流驿武院。 一教三宗一股作气,将散布各地的狂人驱逐到北荒贫瘠之地后,遂尽集天下工师与各族青壮,共筑北荒长城,由兵家驻守,力拒犯境的狂人部族。数千年来,玄黄天下由道教势力统辖的幽原,辽原,南荒越岭,三原十二州,数千城池,亿万百姓,皆得以免于狂人劫掠之难。 太一道教满天下开枝散叶,各地但凡有灵气充盈的风水宝地,皆被道家修士占领,开设下级宗门。然而各处宗门修士,多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的出世之人,不问俗事。太一道教为了牵制北荒城兵家一家独大,更多的也是为了防止原本纷繁芜杂的氏族势力重新冒头,或另起炉灶自成社稷庙堂,或以巫术邪道“蛊惑人心”,不遵太一道教的教义礼法,所以在兵家之外,又组建了护教骑兵军团,分驻各地城池。 护教军团平时受当地道家宗门统辖,而各地道家山头,又受鸿蒙山太虚神殿牵制统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北荒城兵家,是受太一道教统领的旁系;而护教军团,则是太一道门的嫡系。 旁系主司城防和边防阵战;而嫡系则主司对内镇压清洗,更加强调千里突袭的游骑战术,个人战力与兵团协同,缺一不可。 秦巍率领的三支十人小队,一旦围拢成圆,便即勒马蓄势,骑士弯刀出鞘,肃静待战;骑士之间,无需量度调整,便都是均等的距离。足见其训练有素,个人战术素质之高,非普通兵家将士可比。 这些骑兵,若是各人双手持刀,两两伸开,便正好是彼此能刀尖相触。如此间距,以这些精锐骑兵的矫捷身手,便是一只兔子,都极难突围而出。 秦巍并不急于猎杀,凌厉如扑击之鹰的眼神,扫过那黑影藏身的这一小片茂盛草地,语气冰冷道:“邪魔外道,自己现身就擒,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一旦刀兵相见,就不是你个人死活的问题了。一旦沾染魔宗邪术,都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声音远远传出,但见风过原野,长草起伏,丝毫没有人的动静。秦巍眼神愈发阴冷,拔出腰间长剑一擎;四面骑兵各出半数,策马穿梭踏草而过,同时挥刀掠草,对面骑兵两两换位之后,旋即恢复原有队形。只是中间草地,长草已多数伏倒折断,却依然毫无生人形迹显现。 百夫长秦巍,正狐疑不定。莫非此人,先前奔逃时是故意藏拙,诱敌深入?否则若非到了可以元神出窍而成法相的极高修为,又岂能悄无声息地突围而出? 对面一名骑兵,手中弯刀突然跌落,两手撑开,全身僵直不动,只是脸上神色,瞬息数变,最终现出一脸恐惧之色。那骑兵背后,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冷笑数声道:“好一个道门正统;上下嘴皮一碰,别人就随随便便成了邪魔外道。这位将军,想必已经见过马场那边的壮观景象了。我们邪魔外道,自认都做不出这等手笔。不知将军作何感想?” 女子与那个失刀兵士,显然已经同乘一骑,隐身兵士之后,以魔宗特有的摄人心魄之术,挟持骑兵,令其动弹不得。两旁的同僚,虽已经看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身形,却也知道那名被挟持的兵士命悬一线。未得主将号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那女子的衣衫,周身破洞甚多,火光中露出雪白肌肤,在剑拔弩张之中,也是一道极其诡异的风景。 女子一掌抵着身前兵士的后心,寒声道:“我自问不是将军的对手。但真要拼死一战,我专挑软柿子捏,杀此间半数以上人马,相信还是做得到的。但魔亦有道,向来只杀该杀之人。无论各位和那些马场军士是否一丘之貉,人未犯我,我不犯人。希望将军不要逼人太甚,最终也是个杀我一人,自损一半的结果。” 被这女子骤然偷袭,挟持下属,秦巍本来恼怒不已,待听得女子一番故作老练的一番言语之后,不觉哑然失笑。本以为是个极其棘手的魔宗高手,没想到竟是个初涉江湖的雏儿。但凡有点历练的,那可能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实力,所能依仗的战法尽数跟对手挑明了? 秦巍暗中有了计较,却不形于色,仍是面挟严霜道:“军中蠹虫,宗门败类,自有道家礼法惩治,清理门户。你们这些魔宗余孽,明知一旦足迹踏过北荒,便是犯了禁令;全天下道家修士,必当齐心协力,斩妖除魔。你如今公然在桐川城行凶作恶,以歪门邪道,采摄生人魂魄生机以强自身炉鼎气府,竟也敢大言不惭,假借行善除恶之名。羞也不羞?” 秦巍出言铿锵,一字一顿道:“护教骑兵,只有烈士,没有战俘;再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三十骑人马,一齐举刀大喊“死战!”尽管人数不多,却声震耳鼓。 随着那一声震天怒喝,只见那个已经失刀的兵士,身体突然往前飞出,挟一股极大威势,如同攻城拍架投出的巨石,往秦巍砸去。 秦巍大喝一声,“雕虫小技,也敢献丑。”只见他不闪不避,长剑刺出,竟是向那凌空飞来的兵士胸口刺去。 战端一开,剩余的二十九骑人马,根本不看百夫长如何应对。李曦莲身侧离边的十余骑兵,已经纷纷纵马而来,两两相对,前后纵马挥刀夹攻。而稍远的近二十骑,立即重整队形,分占四方,继续将她围在正中。战术反应,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那名被李曦莲一掌拍飞的骑兵,面如死灰,眼看着主将的长剑,即将触到自己的心口,只有闭目待死。大家都心知肚明,百夫长的宝剑,有削铁如泥之利,对上这种身披皮甲的兵士,轻轻一剑,就能穿出一个透体的窟窿。 不曾想这名身穿劲装皮甲,不下一百五十斤重的兵士,胸口刚刚触及剑尖,皮甲只是稍稍凹陷,一股阴柔的劲力由剑尖传来,横向一带,那一具高大的身躯,竟被带到将军马旁稳稳站在地上,毫发无伤。 将军随即轻轻一抖手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继续握剑身侧,气定神闲。 劫后余生的兵士,胸脯起伏,惊魂未定。而周边目睹将军神妙剑术的骑兵,齐声叫好。 那边鸠占鹊巢夺了一匹战马的李曦莲,堪堪以一双肉掌,将前后夹攻而来的两名骑兵打落马下,却并未伤人。两眼余光望见了对面主将的逆天剑术,暗叫不妙。遭遇之前,她虽然并未全信先前任平生所言,对方有修为与自己高下极其悬殊的高手。当时相距不下十里,还未见人,那个唇上一抹黄须刚刚冒头的少年,怎么可能不但悉知对方人数,还能看得出其中高人的修为高低? 如今看来,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少年,是真没忽悠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二章 少女将死,没想起那个少年 一下子空出了三匹战马,除了李曦莲骑乘一匹,在骑兵的包围圈中闪转腾挪。另外两匹,并没有因无人驾驭而四处乱跑,而是直接快步闪出圈子,站在外围,静候主人。 如此一来,圈内原来主攻的还余七骑,开始围着黑炭女子飞快绕圈奔突,手中那寒光闪闪的狭长弯刀,乘着战马飞奔之势,劈砍撩抹,招式简单,却疾如电光。那一道道寒光闪过,人借马势,人刀合一。 这些战士,个人武力或者修为,应该都不高。但七人七骑配合得天衣无缝,加上马匹神骏,不擅马战的李曦莲,一下子竟疲于应付。尽管一时之间,那七人七刀,还没真正造成伤害。但身上的衣衫,却是又被那轮番砍削的利刃削掉了几幅,胸腹间那鲜红的肚兜,已经现出一半。一抹艳红,勉强包裹着那两座雪白的山峰,呼之欲出。 那盘旋飞奔,苦战之中的七人还好,身手刀法,丝毫不滞,似乎对眼前的旖旎风光视若不见。外围那二十骑高举火把,严阵以待的兵士,则明显已经看得两眼发直,人人皆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静待战机之中,有某些部位的蠢蠢欲动。 李曦莲那黑炭面具之下,面色如何阴沉,不得而知,只是那两道目光,已经要喷出火来。 一旁高头大马的百夫长,虽然不得不仍是板着一副面孔,却已经剑尖略垂,眼含笑意,十分放松,说话的声音,也好像少了几分生硬,“你一个妙龄女子,可惜竟然自甘堕落,委身魔宗;若继续负隅顽抗,也只是自取其辱而已。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脸上覆了人皮*面具。再如此下去,不但衣不蔽体,就擒之后,面具被揭,被押归桐川城中,招摇过市,看你今后如何做人。” 看似一本正经的秦巍,这一番并不算得十分正经诛心言语,着实让黑炭少女一阵战栗。惊慌之中,险险避过削往胸腹的一刀,那原本就被撑得极其饱满,几欲爆开的艳红肚兜,竟被刀尖划破。战马颠簸之中,那随风飘荡不已的轻柔红布,再也遮掩不住胸前那两座巍峨雪峰的壮阔景象。 周围的骑兵忍不住高声喝彩,有主将严阵督战,虽无人敢出言调戏,但那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已经显露出明火执仗的猥琐意味。 正在众人看得心旌摇曳之时,那孤立无援的黑炭女子,突然身形一晃,瞬间消失于马背上。那匹失去驾驭的战马,如同先前两骑,疾步走向圈外,以免阻碍战士攻伐。 但那居中来回攻伐的七骑,迅速绕着这匹战马继续冲突围困。护教骑兵,既然身兼平叛与清除邪魔外道两重使命,一旦出战,不但对上身手矫捷,身怀绝技的武道高手,都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一些施展玄奇巫术邪术,驭灵驱鬼的巫师邪神,也偶有遭遇。 黑炭女子这种双脚反扣马镫,藏身马肚的粗劣伎俩,有哪里瞒得过身历百战的骑兵精锐。 一名骑术精湛的骑兵策马狂奔,对着李曦莲藏身的那匹战马几乎是擦身而来。那皮甲骑士一手把持缰绳,横身贴着马肚侧边,挥刀就往对方马肚底下掠去。结果马肚阴影之下,弯刀破空而过,空无一物。 那骑兵心下大奇,正惶惑间,只感觉手腕一紧,已被一只阴柔冰凉的女子之手抓住。那兵士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手腕如同触电,瞬间全身麻痹,弯刀与缰绳同时脱手,翻身跌落马下。这还没完,被对方驰马拖拽于地,竟并未感觉到痛,只觉得全身气力生机,随着那一阵通体的麻痹,决堤而出,瞬息间便是喉舌上頂,全身僵硬,气竭而死。 其他骑兵只见同僚坠地,被拖行几步,正欲来救;已经看见那名坠地兵士,全身快速干枯脱水,成了一具枯槁干尸,滚落草地尘埃。 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喝道:“逼人太甚,挡我者死!” 那匹马背空空的战马,突然奋蹄狂奔,往距离主将最远的外围兵士冲去。秦巍不动声色,甚至根本没纵马追赶,只是握剑的手腕一翻,挽起一朵剑花,顺势起手,将那柄长剑往身前横抹而过。一道细如丝线的剑气,往前平平割裂夜色而去。剑气强劲,却并未铺展开来,所过之处,割裂的空间宽不盈尺,却直挂身前十数丈外。 那匹突围而去的战马,奔跑之中,突然脖颈之处,裂开一道同样细如丝线的裂缝,兀自奔跑了数步,整个马头,才后知后觉地掉落地上,战马轰然侧身倒地,早已死去。 秦巍并未乘胜追击而上,因为就在剑气割裂战马脖颈,马头未及掉落之时,那个藏身马腹,衣衫不整的女子,已经飞身而出,没入前方的外围马队之中,瞬间又消失了踪影。 好在护教骑兵都训练有素,一面的外围骑兵陷入混战,其他小队立即纵马移位,继续围困四周。众多骑兵对战一人,投入战团的人数太多,反而施展不开,互相掣肘。 只是秦巍还是低估了女子对付骑兵的手段,下属兵士刚刚形成围困之势,而居中临战的几骑,正准备纵马跑起来,冲突袭敌;却只见那个黑炭女子的身影,如同一道飘忽无定的黑风,竟能迅疾穿梭于奔腾的战马之下。 几个来回之后,这一次居中临战的五名骑兵,已经悉数被拖落马下,生机枯竭而死,都是一般无异的尸体干瘪,形容可怖。剩下无人骑乘的几匹战马,这次不知为何,并不是井然有序地奔出圈外,而是如同受了惊吓,四处乱冲乱窜。 圈中只见马匹嘶鸣冲突,已经无人在厮杀,那黑炭女子踪影不见。秦巍一直凝神观气,方才厮杀之时,还能清楚感知那女子的强大气机动荡,如今竟然又再次龟息蛰伏,不露形迹。 “下马,收口。”秦巍一声喝令。 说是收口,却见那二十多骑外围兵士,迅速移位,由原来的圆形包围之势,变成了马蹄形的开口。只是开口之处,秦巍居中握剑,神威凛凛。而马蹄形包围一旦形成,将士纷纷下马,擎刀在手,齐刷刷的迈步向前,逐渐收拢圈子。 圈子越来越小,那几匹受惊的战马,无处冲突,一致调转马头,没命的朝那个只有秦巍把守的缺口一拥而上。 出征的马匹,都训练有素,更何况多是身经百战,所以尽管不知为何全部受惊乱窜,却不会向兵将冲突踩踏。几匹马接近秦巍身前,便即偏过一边,速度丝毫不减。秦巍也不理睬,身形贴地,在当头一马的腹下一掠而过,身形比之先前那黑炭女子,不知快了多少倍。 五匹马一出阵型,秦巍已经一一略过马腹之下,却并没有发现那魔宗女子,心中暗暗纳闷,难道这人,能遁地而去不成? 突然在他的敏锐感应之中,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机,骤然爆发。 只听见对面惨呼四起,瞬息传至两边。那黑炭女子,双手各持一柄骑兵的制式弯刀,一路砍杀过去,如砍瓜切菜般,一下子又有十余名骑兵身首异处,断脂横飞。 这疯女人,显然已是拼了小命,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秦巍一身杀机迸发,一步迈出,便是两丈多远,手中一剑平端身前,笔直不动。只见他身形飘移之中,那直直前刺的长剑剑身,有流光闪耀游动,迅速游至剑尖,便有一道剑光,穿空而去,如同闪电,直击那正在酣杀中的女子一边太阳穴。 李曦莲眼观六路,见那道剑光凌厉非凡,不敢大意,连忙侧迈一步,旋身连挥两刀,一起往那道剑光砍去。两把锋利的弯刀,刀口先后触及那道凌厉剑光,竟然如击金铁,不但刀身全部折断,持刀的双手,亦被震得虎口崩血。 秦巍脚一点地,飞身又起,那道平直剑光继续前刺,眼看就要触及黑炭女子的头颅。 李曦莲闪避不及,奋力蹬脚后跃,心知对方身法远比自己迅捷,却也只能条件发射地做出如此反应。身形后跃之中,看着那道极其耀眼的细细剑光,便要触及前额;黑炭女子一度血腥杀戮之后,骤遇如此强大的对手,求生无望,原本已受激而戾气迸发的心境,竟然变得一片明澈。 原来遇上这种别说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你连还手的想法都欠奉的对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因为这种来得快到你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死亡,也一点都不可怕。 只是此时思绪,竟比那转瞬即至的死亡,转得更快…… 有生之年,曾自小卑躬屈膝伺候家主,曾目睹宗族乡亲血流成河,曾侥幸劫后余生,曾有一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曾有幸遇上一位恍若天人的师父,曾有一位对自己痴心一片,却又不善言情,显得特别猥琐下流的土著少年;曾因为一时意气,梦想这能仗剑行侠,为魔道正名而投身江湖…… 心思电转之中,转到最后,她也没想到那个人海偶遇,在红尘纷扰中不发一言,形同哑巴;而在发现自己身陷囫囵之后,又突然变得侠义心肠,虽本事稀松,却行为古怪的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三章 问心无愧即出剑 剑光轻轻割裂眉间的皮肤,如锋利刀刃轻切豆腐,应手而开;李曦莲并没有感觉那皮开肉绽之痛,只是知道,没等创口溢出的鲜血来得及流下脸颊,这道剑光,便将势如破竹,直投脑颅,而这一副在红尘俗世只打了半个滚的皮囊躯体,将生机尽去。 双眸越过剑光远望漆黑旷野,有十数缥缈虚影,似人非人,扎堆在荒草之上,凉风之中飘飘荡荡,往这一具即将被那耀目剑光夺取生机的躯体游来,看似极慢。 只是这些似人似鬼的虚影在空中围绕着的那道剑光,突然间如同随时光静止一般,前刺的速度,比那些虚影的游动更加缓慢。剑光之后那一个身披黑色皮甲的持剑将军身形虚悬,既停止不前,又不跌落实地。 莫非我已死去,行将与这些幽灵为伍?还是这些幽灵,正在为他们生前的宿主报仇,要将我的魂魄拘押折磨一番?那将军悬停空中,剑光不再前刺的光景,是我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吗? 李曦莲见此诡异景象,心知生死两途,皆无望善终;对着那些已经游荡近身的幽灵,展颜一笑,那奇丑无比的黑炭脸色之下,竟也透出了一分恍然天女附身的妩媚。 我已取你宿主生机,你来拘我死后魂魄,死人的江湖,很公平。她将太上大道修行炉鼎中的人身五岳,悉数打开,龙穴鬼尾的气机脉络,清晰可见。假若修习魔宗道法的人身炉鼎,是一座宫观殿宇鳞次栉比,攻防剑阵隐秘凌厉的宗门道场,她这样一来,就相当于不但已经山门大开,护卫尽撤,还直接将护山剑阵的阵枢,交到了对方手中,只待对手痛痛快快的来个致命一击;或者以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慈,任由宰割。 死人的世界,她不熟悉,也不在乎。 那十六七个缥缈虚影,展开如同蝠翼的两边上肢,利爪自然屈曲,既似蓄力攻击之势,又似俯首而来,投怀送抱之态,纷纷落在五岳的灵枢窍穴之中。这些虚缈灵体一旦落入窍穴,却并不停留,也没有李曦莲意料中的屠龙断脉,而是直接化作丝丝缕缕的阴灵之气,透入气脉之中,直达鬼尾。 一瞬间,十数虚缈灵体悉数入穴,化为灵气。整个人身五岳,随着那道道阴灵气机的流转充盈,逐渐变得高峻挺拔,山岳间有云气氤氲,薄雾升腾。 鬼谷道! 顾名思义,以鬼为谷,摄阴魂以炼生气,拔五岳而登天门,生云海而证大道。那个修鬼谷道的僵尸道人,虽然修为只剩一半,却也被李曦莲尽数摄取。只是这境界本来就不高的一半修为,到了自己身中,怎么就不但瞬间将人身五岳拔高了些许,还生出了极其稀薄的横山云气? 李曦莲终于惊觉自己并未身死,时光也并未停止流转。而是垂死之机,骤然触发早先在马场地牢中摄取的鬼谷道修为;直接融入了自己的人身五岳之中。只是其中过程,让自己进入了一念中一刹那九百生灭的光阴畸幻境界。 畸幻之境将出未出,她趁势调理五岳气机,架青龙驭白虎,移砂拨脉,将那触及印堂窍穴的剑光轻轻拨开。恍然出境之时,便见那皮甲军将的身形,人剑一体,如同天际流星般划过自己身侧,落在一丈开外。 秦巍功败垂成,旋即转过身来,二目圆睁,看着那个在自己的凌厉一剑之下,本来已经闭目待死的黑炭女子,却突然用手中的断刀,施展出神妙无方的一招卸剑之势;不但招式精妙,且气机律动之迅疾,前所未见。 李曦莲被剑光划破的眉间印堂,一缕鲜血缓缓沿着鼻梁流下,偏斜淌过一边眼窝,便已经减弱,并没有形成血流满面的惨像。只不过她原本戾气毕露,瞋目切齿的暴怒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超然出尘之姿。 秦巍毕竟出身武学世家,那种数百年沉淀的武道大家底蕴,极其深厚。他凝神观气一番,已经了然于胸,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听说鬼谷道专门以猎取死人魂魄,来淬炼自己魂魄;同时也能将灵魂虚体炼化为阴灵之气,来充实自身气府窍穴。据说即便是在魔宗的传承之中,因手段阴骘,亦早已与千年之前,为宗门传人所弃,相关典籍,亦已经悉数销毁。你这门邪术,是从哪里得来的?师从何人?” 这位名门正派的武道种子,也许突然省悟自己的语气,似乎暗含嘲弄,脸上神色和缓,补充道:“尽管如此,你我境界相差太远,一会再战,若是不能生擒,我仍然是不会手软的。只是万一只能鱼死网破,那么有些疑问,还是希望你能提前给个答案。说与不说,在你。” 李曦莲并没在意他这种无心的前倨后恭,淡淡道:“将军可能要失望了,我从未修习鬼谷道;其中缘由,跟你说说也无妨。来桐川城,本来就是因为在下的授业恩师,曾于一年前到此一游,偶然发现一位桐山宗的低阶修士,竟然身怀某种与我太上大道极其契合的修为。恩师也从未修习鬼谷道,只是从宗门先辈的口中,得知古时曾有这么一门极其诡异的修炼之法。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当时怀疑这名桐山修士的古怪道行,就是传说中的鬼谷道。” 秦巍肃立静听,微微点头,似乎眼前的黑炭少女,并非自己必须格杀的魔宗余孽,只是个道左相逢,驻足闲谈的故人。李曦莲也懒得理会这种强大对手高高在上的悠然自得,既然说开了,便不妨说透,“恩师暗中跟踪了这位道号柳玄子的修士半天,发现他的鬼谷道修为,对我这样的阴柔炉鼎,补益极大。所以传书于我,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告诉我若有兴趣,倒也不妨趁此机会入世历练一番,若机缘合适,也不妨将此人一身修为,收入囊中。将军身历百战,想必早已杀人如麻;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过魂欲上天,魄入黄泉之说,只有冤死之人,因冤气沉重,才会成为游魂野鬼,不肯升天,亦不入轮回。所以摄取魂魄,以觅取新死之人为佳。新死之人当中,又以冤死之女为佳。” 黑炭女子笑容阴冷古怪,媚媚而言,“秦将军,你们太一道家治下的太平盛世,哪来这么多新死冤死之女?所以这位自诩兵家先祖鬼谷子转世的柳玄子先生,便通过进入护教军团服役的同门师兄弟,以兵家下宗的名义,暗中组建了所谓的鬼柳门,宗门道场,便是将军已经见过的那处地牢了。鬼谷子以额前有鬼宿天象,而自号鬼谷;所以柳玄子取柳宿之意,自号柳玄;俨然就是你们兵家老祖之后的第二号人物。兵家二祖现世,可喜可贺,将军回去,不妨遍告同僚,再上报鸿蒙山太虚神殿,先庆二祖转世;再做几场罗天大醮,为业已兵解的转世二祖协正星位。” 这位邪魔外道少女的嬉笑之语,一字一句皆犹如重锤,一锤一锤击在百夫长秦巍心口。秦巍仰头望向夜空,久久不言;衣不蔽体的李曦莲,却似乎丝毫没有少女该有的羞赧之心,双眼灼灼逼视着此情此景不知该当如何自处的百夫长。 秦巍终于从沉沉夜空中收回视线,沉声道:“姑娘,无论这数月来你在桐川所作所为,是出自替天行道的侠义之心,还是各取所需的黑吃黑。但天道与魔道,势同水火。出剑之前,秦巍感谢姑娘坦诚相告。只是职责所在,不敢徇私,最后问姑娘一句,是再接我一剑,还是跟我回去复命?” 黑炭女子神色淡然,缓缓道,“在这个一家之言,即是大道的地方,将军只要问心无愧,不妨出剑。” 秦巍剑交左手,反握剑柄,在胸前双手抱拳,不折不扣地行了个武夫之礼,眼神如古井之水,毫无波澜。他双手分开之际,已经变成右手正持剑柄。 秦巍也不蓄势,突然身形暴起,向前迈出一小步。 换脚轻点地面,就变成了飞身向前一掠而出,手中剑顺势反撩而上。 一道剑意,划过身前草地,只见草屑尘土骤然迸溅而起,地面出现一道深深裂缝,直直切向黑炭女子的双腿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四章 在暮气人心,建一座恢弘庙堂 桐川城近日凶案迭起,已经连续数月宵禁。横贯东西的申旺大街,灯火阑珊,有更夫打梆声声,却不见行人。 大街东头一处占地极广的豪阔宅院,粉墙绿瓦;光看那三间垂花门楼,就十分典雅气派。门内大院宽阔,却并无繁复精致的亭台水榭;铺满澄泥地砖的地板,处处有平缓凹陷,光可鉴人。在看那一进大宅檐廊上的十八般兵器架子,便知这是一处规模极大的武馆。 这座武馆,正是桐川城中,虽然近年来日渐式微,却依然有那一副瘦死骆驼庞大架子的方家狮子林武院。 穿过一进讲武大厅,到了二进院中,却又是另一番雍容华贵景象,四面抄手游廊,院中荷塘湖石相映,甬道曲径通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袭纹缕精致的蜀锦长衫,站在视野开阔的荷塘岸边,夜观天象。这个风神异彩,锦衣华贵的富家翁,也不管夜风渐凉,儿孙叫唤,在这寂静池边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好像那清光潋滟的璀璨星空,有看不尽的妩媚江山,多彩江湖。 一个身材挺拔,着一袭藏青色精梳麻布长袍的中年汉子,沿着湖边小径,龙骧虎步行来。那汉子一道到老人身边站定,便一改那器宇轩昂之色,垂首而立,满脸恭敬道,“爹,夜深风凉,还是回屋里去吧。”。 蜀锦长衫的老者,仍是仰头望天,丝毫没有要收回视线的意思,口中却喃喃对前来好心相劝的儿子道:“那里凉啊,这片江湖,可又要少不了一番热血沸腾了。” 藏青长袍的中年汉子,正是狮子林武院的时任院主方清;他的父亲方曜堂,三十年前,和那六合堂的堂主秦叔和,都是桐川城中的武学泰斗。秦叔和胜在霸气外露,一旦出手,周围三里之内,便都是一番拳罡汹涌,气机横流的气象。而方曜堂则是神气内敛,拳剑内功,都是行云流水,天人合一的道骨仙风。 两人同为一代宗师,虽然也经常暗地里切磋较劲,只不过每次都是关起门窗,屏退下人徒众。两位宗师到底谁高谁低,从来没有公允的说法。直至秦叔和之子,六合堂的武道天才秦六笙出道,不但让祖上武道的王霸之气青出于蓝,还从此处处压着方家一头。 秦六笙跟方清二位新代馆主,没有继承半点先辈遗风。要切磋较技可以,让双方弟子悉数到场,城中各家武师作证,公平比试,各显神通;当然,彼此点到即止的气量,都还是有的。 这种纷争,原本是年轻气盛时的秦六笙挑起,方清曾气不过,应战了两次,皆在百招之外,输对方一拳。 方清见父亲看得出神,也不出言打扰,只是直了直身子,静立一旁陪着。满头银丝的老者,却垂下头来,略微晃动一下发酸的脖颈,背负双手在儿子跟前来回度步,似是沉思,背后的手指暗暗捻动,又似在做某种心算。 方曜堂突然停下脚边,侧头看着伺立一旁的儿子道:“方清,这些年,与秦家之争,我总让你不着形迹的有所保留,处处低人一头,憋不憋屈?” 方清神色不变,淡淡道:“我只是个粗浅武夫,咱们方家虽然以武道立足于世;家学传承,却是博大精深。可惜孩儿愚鲁,很多于武道亦裨益不浅的奇门玄学,到我这里,就只能是看天书了。所以父亲将狮子林交到我手中,孩儿只能如履薄冰,生怕有辱门庭。至于营谋经世之道,我听父亲的,总不会错。只可惜……” 没等这个嫡长子把话说完,老人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仍有疙瘩。但他有他的主张,更何况,他对武道一途,历来就不敢兴趣,经营狮子林这副担子,你只能一肩挑,别打方凉的主意。” 方清欲言又止。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年让方凉离开桐川,自立门户,很不务正业?” 方清神色肃然,显然就是默认。 人越老越孩子气,这时的方曜堂,轻轻捋着颌下银须,一脸调皮的笑意,“方清啊,正值壮年,别怕累。咱输人家一头,不打紧的,少让些大好青年早早送死,其实也是功德无量。知道你服役那几年,为啥我不让你多拿军功?” 方清终于不再掩饰满脸的委屈,垂首道,“孩儿实在想不明白;那几年到处暗流涌动,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更何况,违逆天道的百姓,祸乱人间的盗门匪类,怎么也配得上上天的好生之德了?” 老人微微点头道:“嗯,总算不憋在心里了,问出来就好。虽然问归问,从今往后,我还是要让你那么做的。且不说你服役那几年,就说现在,秦家的二儿子,今天日夕时又领兵出城去了。我当时袖占一课,是个中下签。无咎之中,藏着凶兆。别以为爹什么都不在意,我在意得很。祖宗好几代人创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要是到我儿子这里就没落了,过得几年,我这张老脸,怎么去见列祖列宗?所以其实当下的秦家,每逢大事,我都会推衍一番。秦家的兴衰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见微知著。所谓天下大势,谁又能一眼看全了?看一个桐川,你就看不过来。但天下兴衰,无不见于一家一族的兴衰。” 那本来是要劝老人回屋的孝子,此时真应了肉包子打狗之说,老人没劝回,自己倒是瞪大眼睛,听得出了神。 老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跟你说天象卦义,掰扯不清,就说事实。道统天下这几千年。天下祥和安定富足,民心看似安稳淡泊,实则是垂暮之气深重。为何越是天下太平,这些年,习武之风越盛?要知武者,根底里还是杀人之术;那些所谓以武止戈,仁心济世,都是从尸山血海里一路踩踏出来的感悟,这种人凤毛麟角。世间风气,终究还是成于整日算计柴米油盐的寻常百姓家。寻常百姓一面勤修道家清净心,一面狂热于杀人术,那就是天下一股最大的暗流涌动了。” “桐山宗数百年兴盛,木秀于林;捎带着桐川城这些年财源滚滚,商贸繁华。只不过贸然扩建新城,劳民伤财,民怨载道;当下都是笃信太一道教的信徒,不敢妄议仙家之事。然而乌莫山匪患猖獗,在民间就成就了割草娃一尊新神,虽然无聊,却正好让一些不着形迹的人心脉络浮出水面。普罗大众,需要一个新的英雄或者神灵。” “还有引朵,四渎,坡塘三乡劫贡银案,都彭岭三十余名护教军兵士,竟与一名来自芦墟城的玉带山修士参和,惨遭杀戮,成为震惊两座宗门两座城的无头公案,秘而不宣。桐川城这数月来,惊现魔宗邪术,专杀官家衙役恶吏,看似事出偶然;只是这么多事放到一起,再细细梳理其中的人心所向,就发现并不是偶然了。” 方清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既然形势不明,人心不古,是要我韬光养晦,顺势而为?如此一来,不至于在将来大道顺逆之势中,首当其冲,陷入不可回旋的死地。” 方曜堂点了点头,赞许道:“你能开始思考如何自处,不错。以后可以多试试。但要先有自知之明,再寻求自处之道。” 方清愕然不解,喃喃道:“自知之明?” “是的,你弟弟方凉是早慧之人,所以弱冠之年,除了武道,已经尽得家学传承之精髓。只不过他并不甘心于此,决然离家游历天下,求证他所谓的经世之道。但我知道的,他的经世之道,其实只是个自谦的说法。” 方清一头雾水,想问,却又不知该问什么;却见父亲突然眼神温和,看着自己道:“且不说他,说你的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武道本心如何?根底如何?” 方清茫然摇头,他习武,历来只是觉得本该如此;年少时日夜盼望建功立业,也只当是习武之人,理当沙场喋血,维护天道,驱除狂人。只是当这一切都被父亲明里暗里的各种手段掣肘,郁郁不得志之后,便安心接手家族产业,传承武道。 老人转过头去,遥望北方,虽然只能看到眼前不远的庭院幽深,飞檐斗角,却依然眼神悠远,极为专注。临夜那一卦,他对儿子说得风轻云淡,事实上,解签之后,他自己暗暗出了一身冷汗。 今夜北边。 有苍龙出海。 潜于大渊。 老人回过头来,对方清道:“你的武道本心,有千城人屠之戾;武魂根底,有一剑杀万人之气量。” 方曜堂也不顾这个莽夫儿子,早已呆立当场,瞠目结舌,“至于你的弟弟,你别怨他。他不是生性凉薄;相反,方凉热情如火,只是行止温良,不示于人而已。若不是他,为父也不能在这片道统天下的土地上,如此超然地看待世情。” “秦家再如何风头无俩,毕竟都是功利钻营的小道。而你的弟弟,则是要在天下暮气沉沉的人心天地,建一座恢弘庙堂。合适的时候,他和他的传人,会回来找你这个大哥的,到时候,你们要如何翻天覆地,我都不会阻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五章 临渊 黑炭女子望着那道凌厉剑意在地面飞速切割,往自己身前一路劈出的深沟,也不闪避,因为那道剑势,实在太快!眼看那道沟壑就要划过自己脚下,反撩而上的剑意,将瞬间将自己的身躯劈成两半。少女突然高高跃起,一个翻身变成头下脚上,两手高高“举起”,手中那两把断刀,就交错格在自己头下,抵挡那反撩而上威势极大的一剑。 此时的李曦莲,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整个自身皮囊之中,无论是先前贪婪吸纳的骑兵英灵魂魄,还是自己的太一真元之气,管他炼化的没炼化的,一股脑儿悉数祭出,贯注于那一双短刀的刀身。 只听一声刺耳的金铁相击之声,那一双断刀,瞬间又断成四截。少女的身躯,则如同一叶纸片,在空中翻滚几下,直飞出数丈开外。落地之后,又滑行了三四丈远,一路铲起无数草屑尘土,漫天飞溅。 李曦莲以毕生的功力修为,才堪堪挡下了那一剑,还是依仗了头上脚下的取巧之势,否则,只那一剑,她就要吃不了也兜不走。 黑炭女子躺在地上的杂草丛中,看了眼手中那两把几乎是仅余刀柄的断刀,一扬手,远远甩了出去。她并没有急着站起来,躺在那一动不动,仰头望天。站得起来,又能如何,那不见得就能比躺着死会多了几分英雄气概。 再说了,我一个女孩子家,死得英雄狗熊,江湖上的豪侠大盗,也没谁会乐意去说。 以前在山中,星空璀璨时,师父就会带着她和哥哥,去到山顶的视野开阔之地,跟兄妹俩说星象,十分有趣。比如说师父会指着小女孩都熟知的北斗七星说:“其实北斗有九星,而非七星;那九星的名字,古时也不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什么的;而是叫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后人之所以称为七星,是因为左辅右弼二星,一般时候不容易看见。还有那四象二十八宿,在不同的时节,可以看见不同的星宿……” 兄妹两根据师父留下的观星歌诀和星图,花了一年的时间,认识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所有的大小星象。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认识各种星象运行所预示的世情人事;只是星象占算推衍之道,太过深奥,至今都没搞得清楚。 否则的话,这段时间,身处凶险江湖,就应该日日夜观天象,占算吉凶。算出了今晚会死,就不出来了…… 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出现在女子眼前,如矗立半天之下,挡住了东北一片星空;那把长剑剑尖下垂,指向女子心口。秦巍低头俯视那躺地睁着双眼装死的女子,缓缓开口道,“西风马场之事,若是桐山宗门得知,亦当依循道法清理门户,严惩不贷;但你既然出于私心参和了进来,却越俎代庖,虽有替天行道之果,却依然难逃违逆道法之愆。此此类案件,不能录入本案的申详之中,甚至也不会有正式的刑讯,庭审。” 秦巍从军数年,依仗根基极其厚实的六境武夫修为和随手拈来的军工,一路青云直上,从十夫长到百夫长,甚至目前已经是军团板上钉钉的“储正”,万一屯正退役或者提拔,下一任就是他秦巍。但为将之道,为人处世,他还是尽量秉承一颗光明磊落的武夫之心,少受官场习气的沾染,期望自己经手的大小事件,都能做到合情合理,有法可依。 所以,尽管眼前的少女,必须秘密*处置,他仍是耐着性子,交代了一番言语,“我只能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告诉我师承出身,姓名籍贯,还有就是同门还有无其他人过了北荒,进入辽原和幽原。这样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而且就地埋葬,不必担心死后仍被传首城头,尸身受辱。其二,你若依然三缄其口,不肯吐露实情,那么最终下场,其实刚才我也说过,就不赘述了。” 李曦莲面色落寞,双眸中有波光闪闪,毕竟是花季少女,悲戚之色,断难自抑。真正必死之时,她倒是发现,其实死后将会如何这种事,原来并不那么重要。所以她不言不语,目光偏过那道阴冷的剑尖,遥遥望远。看着星空,将死之际,戚戚心田之中,就有了哥哥和师父的陪伴。 东方青龙心宿,有一点金光耀眼,占着了心宿二的位置。师父似乎说过,这是观星人一辈子都不大可能见到的星象奇观。叫什么来着? 算了,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是看着,就能看到哪个修为通天的老人。有他老人家在,你们这些俗世武夫,道门爪牙,又算得了什么。 她目光更加明澈起来,便看见那一点原本不该闪烁的金光,突然一闪之下,光芒瞬息爆长;金光恢复原状之时,一道紫气,自心宿二方位缥缈散开,眨眼间变得浓稠无比。那道紫气不断游荡汇聚,贯穿整个心宿十三星;却依然没有停止,迅速扩散开来,几下汹涌翻腾,便化作一条紫龙,浮游太空。 那条紫龙游过天心,盘旋几下,化作一道紫光,如彗星拖尾,自天心直坠而下,一闪而没。至于落到了何处,躺在地上的她,就看不到了。凭感觉,那道紫光坠地之处,就在此地西边不远…… 悬于身前的那一柄寒光宝剑,突然动了,就在剑光即将划过脖颈的时候,李曦莲突然心境明澄,想起那片星象奇观。 荧惑守心。 天下有厄。 至于紫龙横空出世这种异象,连师父都没有说过…… ~~~~ 任平生仗着神妙身法,蜿蜒西去三十余里,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沿途多处留下气息踪迹,故布疑阵,将那七十骑人马远远引开,在荒野上打转。之后,他随即隐匿行踪,飘然往东北而去。 那黑炭女子虽然也一路施展了些抹除行迹的手段,只不过,任平生要追踪一个人,几时需要看行迹了? 他遥遥跟随而来的时候,正好望见李曦莲对那些兵士大开杀戒。而那个站在对面的武夫,周身气机迸发,极其强劲,比不归山上那个可以将自己摁着打的贾半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平生就在三里之外,盘膝坐下,隐身暗处,默默地龟息内视,敛藏自身气机;一面凝澄心神,观气望脉,那边战场一丝一缕的气机波动,尽在他的识海灵觉之中,纤毫毕现。 强敌在前,他只能如此观望战场了,否则以那人的修为之高,气机感应之强,自己全神关注偷看,就难免有气机律动失控之虞。别说是境界极高的武夫,即便是自己没练剑道,不识望气之时,在那野狼横行,猛兽环伺的莽莽大山中,很多隐伏远处的危机,无需看见,就能自生某种极其微妙的心绪感应。 明澄心境之中,整片天地那紊乱纷扰的气机变化,时而突然迸发,喧嚣尘上,时而江河直下,没入无底之渊,却依然奔流不止。那血肉横飞的惨像,凶险万分的刀光剑影,渐渐羽化成天地间如白驹过隙的光阴流转,气象万千。 有一段光阴长河的骤然凝滞,有无数阴魂缥缈,阳魄凝练,又很快汇拢一处,消失不见。这一段不知被何种神通牵扯的光阴凝滞之中,任平生的识海之内再无物我,只有天地气机流转。 身与天地合,气与天地同。 那段凝滞的光阴长河,瞬息恢复涛涛奔流之象,却已经与凝滞之前,形势气象,都大不相同。到底是如何不同,说不清道不明,颇有种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的玄妙气象。 然后,那奔流不息的光阴长河气象,竟然也如同先前可见的气机变化一样,堕入了一处无底深渊…… 不见了战场,不见了黑炭女子,不见了护教骑兵,也不见了那个周身气机拳罡迸发的军将。 只见一道天雷,自天心闪现,当头劈下! 任平生心中大骇,欲赶紧收摄心神而出定境,却无论如何动念,都做不到了! 那感觉,就像平时练剑到周身脱力之后,睡到醒而未醒之时的鬼压床。那道天雷,极为古怪,色紫,直线,无声。平常的天雷,都来自云海,而这道天雷,却是来自天外星空。 紫色天雷直击无底深渊,并没有造成斩断光阴长河,或者一片天火烧地三百里的壮烈景象;而是一闪而没,直接融入了光阴流转之中。 紫气东来,有潜龙腾渊。 有剑客临渊,腾龙入怀。 任平生睁开双眼,长身而起。一步踏出,如同光阴长河的倾泄而去。下一刻,他手中的那柄黑铁阔剑,已经一剑递出三里之外。 秦巍的长剑,只是轻轻触及了黑炭女子的脖颈,拉出了一丝淡淡的红印;便感知到了那如同天雷坠地般破空而来的磅礴剑气。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一抖腕长剑上架,紧接着六境武夫的一身拳罡剑意,一齐圆满迸发。他不敢奢望能够挡下那气势恢宏的天外一剑,只求能稍稍缓冲那怕只是一丝一缕的剑意。 高手过招,那怕只是一丝一缕的强弱变化,也许就是胜与败,生与死的天壤之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六章 原来这么好看 秦巍那如同涛涛江海的拳罡剑意,与对方那道磅礴剑气一触,他就开始后悔不已;早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弃剑闪避,哪怕只是来得及略微偏身,避开正面的冲撞也好。 那圆满六境的一身武夫修为,无论是拳还是剑,其根底还是内功拳意;剑在武夫手中,只不过是拳脚的延长。虽然拳有拳招,剑有剑法,彼此各成体系,招式劲法也都大相径庭;但都不外呼基于武夫体魄筋骨的打熬,拳意剑意的洗炼,自身小天地与身外大天地的契合。武夫一身拳意,真正练到身与天地合,意与天地通的极高境界,与巅峰的仙家修士一决,谁输谁赢,就根本不是武道与练气到底谁高谁底的问题了,而是放对两人,谁胆气更足,心境更加狠辣的问题。 作为身历百战的护教军实力将领,在秦巍手底下,收拾过的武夫强人,山泽野修,道家败类,数不胜数。他自问无论是对着境界对等的武夫或者修士,只要不是那些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他秦巍都难逢败绩。甚至偶然遇上那些高出一个半个境界的,都无所谓,铁血军将,凭着那一股沙场喋血,马革裹尸的英雄胆魄,他也从来不乏一战之力。 但对上那宛若来自天外的一剑,剑气之诡异,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秦巍那倾泻而出的拳罡剑意,就如同一个甩开大步迅猛奔袭的人,一步跨出,就发现出现在脚下的,竟是一处云蒸雾锁,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而对方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强大剑气,既不似基于武夫修为的真气迸发,也绝不是练气士那种调动天地气机的玄妙手段;到底是什么,说不清楚。只是一旦如同洪水猛兽扑面而来,为感受其威力,已受其威势震慑。剑气剑意,都只是随心而出,若那人心中暴怒,则这剑气中,自有一股天地之怒,令对手噤若寒蝉;若那人心中有恨,则剑气之中,自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暴戾…… 秦巍的身形,在那汹涌而来的剑气洪流一冲之下,凭空倒飞出十数丈远。百夫长蓦然发觉双脚离地之时,本以为在如此强大的剑气绞杀之中,自己这具淬炼得已经十分强韧的皮囊筋骨,恐怕也要被绞成碎片了。 然而远远飞出之际,却发现这道剑气拿捏极好,非但没有普通剑气的锋锐和割裂之力,甚至根本没有会把人打痛的霸道冲击;就如同一个力大无穷的壮汉,伸出大手,只是为了把调皮捣蛋的三岁小儿轻轻推开。你不会受痛,但也毫无抗拒之力。 但跌落在地之后的秦巍心知肚明,对方那一剑,要不要把你打痛,要不要把人绞成肉泥,全在出剑之人,出剑之时的一念之间。 那幸存的十余名骑兵甲士呆立一旁,正满脸惊惧,直到眼见跌到尘埃的主将缓缓站起身来,才松了口气。 再看那边,地上躺着的黑炭女子,早已踪影不见;至于那个宛若天人一剑而来的剑客,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更别说容貌衣着了。 秦巍尽管受挫不小,但职责所在,正欲指挥部属继续上马追赶,却发现原本四散站立的战马,全都躺在地上,且无一例外的,都是脑颅上一个破洞,有涓涓血液脑筋溢流而出。 百夫长苦笑一声,看了自己的魔宗的认知,还是太少了。就那一剑的修为根底,还有这种袭杀战马的手段,就从未见过,军中关于魔宗的典籍或者记录上,也从未见有描述。 ~~~~ 桐川城之所以成为幽原五州千城之中排的上号的富庶之城,除了桐山宗的经营有道,更多的,其实还是得天独厚的地里位置。地域广阔不说,这一片大河上游的数百里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平原上那交错纵横如蛛网般的大小河道,不断汇流,到百里之外,就形成了一条宽达十数丈的大河。 幽原那条往东数千里奔流入海的大江,其实就发源于此。 凌晨天色煦微之际,在平原中难得一见的一座低矮小山丘下,面向大河的一片避风之地,刚刚燃起了一堆篝火。篝火旁一张就地铺开的草席上,一个青衣少年,正在拨弄那些火势还小的干柴。那把形同纺锤的铁剑,横于膝前。尽管少年并无侠客武师的高大身形,也不见得有风流少年的气宇非凡;但在那远远躲在火光阴阳里的黑脸少女眼中,哪怕少年只不过是穷极无聊地拨弄火堆,依然有一股旷野豪侠的气场。 少女远远躲着,主要还是身上的衣衫,实在是破烂不堪,一些关键部位,都得靠双手捂着那些破碎布片,才能勉强遮掩一二。 任平生放下手中拨弄火堆的棍子,伸了个懒腰,也懒得回头去看那个躲躲闪闪的黑炭姐姐,说道:“衣服就在包袱里,换还是不换,在你。只不过再过一会,天就就要亮了。咱们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的,平原上草地已经越来越少,麦田庄稼地越来越多。农家人一日之计在于晨啊,等不到日出,这地方就要人来人往了。到那时候,你这身行头,也不错啊。借你的光,很多过路的村妇少女,估计也会顺带记住我的样子。” 李曦莲尽管年纪大着任平生两三岁,若是不看脸孔,也是个大姑娘了。只不过就她那粗劣手法伪装出来的身形,婷婷玉立是肯定说不上了,人高马大倒是比较贴切。但黑炭女子此时的畏畏缩缩,却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泫然欲泣,气苦道,“你在哪里,人家怎么换?” 任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李曦莲恨不得多生出四五六只手来,多捂着几处地方。任平生一脸坏笑道:“那好,我到山那边去,给你望风。你好了就出声喊我回来。” 李曦莲一跺脚,更加着急,“你都隔了座小山,这边有人出来怎么办?” 任平生故作惊讶道,“哟,你这位……怎么称呼了?阿莲女侠?黑炭大侠?杀个把偷窥了自己冰清玉洁身子的村野匹夫,还不是举手之劳?” “人家是滥杀无辜的人吗?” 任平生双手一摊,故作一脸悲戚的样子,长叹一声,“这么说来,还是我死有余辜啊。那我也没办法了,要不就躲在我后面换?前面有我挡着,背靠大山的,动作快点就好。我保证不偷看就是。” 李曦莲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牙痕凹陷处,几乎已经可见血丝。先前自己在鬼门关一个来回,其实也目睹了少年那一剑的丰彩。她这时恨得牙痒痒的,明明本事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却一直在那装疯扮傻;小小年纪,就是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货色,鬼才信他会是个好人。 先前衣衫还算完整的时候,她出言调戏这个自以为色胆包天,真正事到临头却畏畏缩缩的小弟弟,感觉十分有趣。毕竟那时候,她觉得他就是个只会掷一手好石子,有几下歪门邪道手法的青葱少年。落到自己手里,要杀要剐,都只是手到拿来的事。 如今李曦莲衣不蔽体,更何况对方显露出来的修为境界,高出自己何止一筹。 这女子就是奇怪,感觉能把男孩操控玩弄于股掌之中时,言谈行止,怎么荤怎么来都做的炉火纯青;一旦发现对方是个高高在上,甚至能把自己随便拿捏的人物,却又似乎变得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淑女羞赧几分。 任平生想不明白,干脆转过头去,再懒得看身后那犹抱布片半遮的旖旎风光。 看着东方那片越来越亮的鱼肚白,李曦莲心下着急,不由得蹑手蹑脚地往前几步,做贼似的悄悄躬下身子,一手依然紧紧捂住身前峰峦起伏的部位,另一手则小心翼翼地去抓起已经摆在草席上的那一套短装衣裤。 “你说的,不要回头看。”少女把那套短装抱在胸前,仍是不放心。 “少啰嗦,你那面皮不揭下来,脱光了走到我跟前,老子都懒得睁眼。” …… 一阵少女特有的体香,从身边飘来,任平生侧过脸去看时,先看到那草席上,一双肌肤白嫩的光脚丫,虽不是三寸金莲,却也玲珑精致,水灵灵的吹弹可破。 在沿着那双修长挺拔的长腿,往上大量量,饶是与这少女早已共处将近半年,任平生依然看得目瞪口呆,怔怔出神。 光着脚的李曦莲,身高比原来足足矮了两寸由余,一身短装衣裤,虽然朴素,却将那曲线窈窕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柔美含蓄。妖娆的腰肢下,那两掰翘臀圆润精致。再看那胸前风光,依然壮观如初,只是轮廓犀利明朗了不少啊。任平生不觉脸上一烫,惊觉自己漏了样至关重要的物事;女子的衣物,还需要有件肚兜才行…… 原来那张棱角分明的黑炭脸皮,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轮廓阴柔,肌肤白嫩的鹅蛋脸型。 少女柳眉疏淡,凤眼清澈;那精致的鼻子,如珠圆水滴般挂在樱桃小口之上。任平生不是没见过美人,比如在不归山上,对自己如同大姐姐般眷顾有加的那一对璧人冯氏姐妹,就是在整个不归山盘地上,都能排得上号的大美人。 但冯氏两位姐姐跟眼前的这位“魔女”比起来,就要失色太多了。 衣衫齐整的李曦莲在他身边蹲下,神色淡定,瞪了眼神呆滞的任平生一眼,“看什么看。” 任平生瞿然惊醒,讪讪道,“原来阿莲姐姐,这么好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七章?你姓任? (先补上昨天一章,今天下午或晚上,会尽量再写一章。) 下山之后有了第一个可以同行的伙伴,而且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美艳姐姐,刚刚突破剑道三重瓶颈的任平生,决定继续北上。 两人沿着那条十数丈宽的大河南岸一路东行,东边村落渐趋密集,总能找到过河的筏子或渡船。在煦暖晨光之中,容貌娇艳的女子,倒是极像外出游历探亲的小家碧玉;但那个跟女子一般高矮的少年,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一袭青衫,在金刀记当学徒的时候,就已经破损严重,洗得褪色发白;但就装束而言,若说是女子的家奴仆从,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任平生那未经太多江湖风雨雕琢的脸庞上,与生俱来的冷漠孤僻神色,比那小姐还要倨傲几分,这就有点古怪了;再加上护送小姐出行的奴仆,那有还背着一张草席的? 带着这种装备和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大清早走在荒郊野外,极易让人浮想联翩。好在这种荒僻之地,有的也只是阡陌田垄和日出而作的农家劳力。若是走入城镇,穿街过巷,就少不了要让那些擎苍鹰,携恶奴横行乡里的执绔子弟,哀叹一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不定还要惹来他们的路见不平,替天行道。 “你要去北边,到底干什么?”冷场了好一阵子,李曦莲没话找话道。 任平生回头望了一眼南边,巍峨雄伟的桐川城,早已不见;广袤田野和草地牧场之外,隐隐仍可看见大地尽处,那座高插云天的大山,黑石峥嵘,山崖高峻,仲夏的暖阳给高处的万年积雪铺出一片金黄。 不归山的峰方凉道院那边,藏龙卧虎的,还是先算了。” 李曦莲转过头来,破天荒的对任平生嫣然一笑,“还没说谢谢你。我把你带到野人山,咱们算扯平了吧?” 任平生对着那张真正笑起来,竟平添了几分姿色的笑脸,果断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哪能这么算,你这是顺路而已。再说了,你就这么从地牢里仓促跑出来的,这一路,若是不想再犯事招人注意,还得吃我的花我的呢。” 李曦莲笑脸瞬间僵住,忿忿道,“小器。对女孩子都这么小气,再过几年,看你怎么找媳妇。” 任平生突然一脸人小鬼大的坏笑,“要不,等我长到高过你了,你来做我媳妇儿;咱们就算扯平了?” 少女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怒道,“想得美!再这么油嘴滑舌,小心到了野人山中,我直接找人把你给宰了;路上表现好点,我不宰你,你救我一命我放你一马,咱们就算两清了。天公地道。” 任平生双手捂头,叹气道,“这样的媳妇儿,真要不得。难怪以前师兄都当了大官,还是不肯找媳妇,说什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李曦莲突然一脸警惕,寒声道,“你师兄,当的什么官?”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旦开起撩拨女子的玩笑,心境中就自然而然的有了几分拘束几分轻松,只是任平生那刚刚变得轻松的脸色,瞬息阴郁起来,没来由的有想起哪怕曾经一片祥和的雪山盘地,淡然道,“放心,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种官。我的家乡,在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太一道教,也没有州城官兵。所谓的官,只是大家一起选出来的乡正,为乡里维护贸易规则,主理公众事务的。现在,家乡已经被护教骑兵踩踏过一遍了,也有了道家宗门。只是我都没见着。” “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回去看看。”任平生那阴郁的脸色中,丝毫没有敛藏那一份极强的杀气,与那虽然晒得有点铜色,却依然稚嫩的脸色极不相称。 李曦莲暗生悔意,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他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好了。再说了,一个小弟弟而已,真要一语成谶,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但既然话题说开,李曦莲也不好勉强扭转,那样的话,心头的疙瘩,只会更大。 “家里,还有人吗?”李曦莲柔声问道。 任平生摇摇头,没说话。 “从这里到野人山,起码得有两千里的路程。虽然我走的地方,不算多,却也比你多点了;听说除了数千年前,太一道教召集天下万民从军,与狂人决一死战之后,就极少出现一地百姓的长途迁徙了。你一个人走这么远,是找人?” 言下之意,你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人? 任平生没直接答她的话,转头看着她,一脸认真,“听说过了洛济城,径直往北,从哪里翻越野人山,就能走到山中一处叫李家庄的寨子。你既然曾经横贯那片大山,有没有到过那李家庄?” 李曦莲心中如遭雷击,鹿撞不已,呆了半晌。那一场血腥屠杀,血染巷陌,尸横遍地的可怖景象,这几年,已经逐渐淡出脑海。如今骤然被任平生提起那个熟悉的地名,女子也不由得黯然失神起来。 任平生也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有异,正暗暗嘀咕,难道真的是无巧不成书?那样的话,就真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之说。 李曦莲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李家庄秘史,沉声问道:“你,不姓袁,姓任?” 少年点了点头,“任平生。” 美貌少女停下脚步,与任平生淡然对视,眼神犹豫,终于开口道,“我本名李曦莲,哥哥李曦同。李家庄,已经没了,除了我们兄妹俩,李家庄的人,四年前已经被杀戮死绝。关于那把剑的东西,李家庄只有一块磨剑石,叫盘龙筋,已经被护教骑兵*运走。” 已经历过不归山上生离死别的任平生,倒说不上如何震惊,只是骤然听闻噩耗,仍是呆了一呆。如此一来,父亲在世时,给自己指的最后一条路,都已断绝! 天下之大,我任平生,又该何去何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八章?方凉道院 第九十八章方凉道院 青苹州落马城,并不能算是一州之中很大的城池,但在整个太一道教统领的教区版图中,其地位却十分尊崇。玄黄天下的道教信徒,奉鸿蒙山为本教发祥之地。鸿蒙山下的西京城,是玄黄天下的道家圣城。 而落马城,则是玄黄天下的道家福地。 当年鸿蒙山天师奉天承运,创立道教,并统领兵家武道,驱逐蛮夷狂人之战,其实打得极其艰苦。先前各地氏族领地,与狂人部落犬牙交错,军队组建起来,却极难聚集成片。原先因地制宜订下按氏族领地分片区驻军征兵,成天女散花之势,对狂人部落实施各个击破的战略。 可惜当时战略,并不成功;狂人皮糙肉厚,钢筋铁骨,加上本来体型高大,力大无穷。至今仍有民间野史盛传,当年的狂人,一拳可洞穿城墙,一脚可横扫数十兵马。这其中当然有说书先生加油添醋以哗众取宠的成分,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反映出当时的普罗大众对战狂人,确有以卵击石之危。 鸿蒙山天师洞悉各地战况之后,与兵家武院三方重定策略,先由兵家率领其嫡系军团主力,往东南开拔,直至狂人势力较弱,却是氏族领地较为密集的南荒越岭。兵家在南荒先开辟了几处战场,将几个较小的狂人部落击溃,建立军团领地之后,开始召集当地的各氏族兵马,统一加入兵家军团的战线。 按说当时的兵家军团,相对于南荒莽莽山野中的上千氏族而言,不算强大。军团数万的兵力,拢总算来,也只有地方氏族兵力的一成左右。但地方氏族都是一盘散沙,一氏一族之内,可做到精诚团结,人人死战。但一旦两个以上的氏族军马在同一战场遭遇,就成了互相扯皮,甚至是都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心态,等着一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遇。 所以往往是一个氏族独自为战,对狂人部落还有些许抵抗之力,而一旦氏族之间联合作战,则多半要一败涂地。 如今有兵家驻扎南荒,成了战场的主心骨,一地一族的兵马,汇入军团之中,便犹如涓涓泉流汇入溪河,再一路推进,就慢慢形成了长江大河,奔流入海之势。 兵家军团一路征战,沿途兼并氏族兵马,高歌猛进,战场推进到如今青苹州平原的西部某地,原本并不开化的狂人各个部落,最终也开了窍,开始筹划组建部落联盟,伺机反攻。 据说当时势如破竹,步步紧逼的兵家军团,一旦得到狂人部落即将结盟,打算负隅顽抗的消息,兵家老祖宋元山即令全军落马扎营,坐等对方选拔盟主,形成结盟。 当时陪同宋元山巡察军营的铁流驿宗师顾万年对此十分不解,问为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宋元山笑道:“狂人部落虽然已经不堪一击,却是一盘散沙;战线太长,打起来十分麻烦不说,你就算一路杀过去,杀到血流成河又能如何?那些漏网之鱼的小部落,都自成体系,依然会感觉自己是天之骄子;就算最终退避北荒西漠,都仍有他日卷土重来的心气。为什么这么说?一盘散沙的时候,别的部族都灭得七七八八了,而我独存,不是有神灵眷顾的天之骄子是什么?” “战争到了尾声,其实杀敌多少,已经全无所谓。真正有意义的,是杀人能否诛心。只有打到他们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觉悟;那这样的收尾,才算完美。” 顾万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些狂人一旦完成结盟,那么一盘散沙的各个部族,也就成了一体。不但打起来可以聚而歼之,对那些日后的漏网之鱼,亦起到了诛心之效。” 这一场大战,果如宋元山所言,狂人部落结成联盟,组建盟军之后,非但没有止住颓势,反而一击即溃,一泻千里。从此地一路往北,狂人联盟所过之处,当地部落为了自保,纷纷加入强大的联盟;而联盟又被兵家军团撵着继续往北溃败。如此一来,狂人联盟的向心凝聚之势,无形中也帮了兵家军团的大忙。 若非如此,兵家每到一地,都得分出兵力对付散落地方的小股狂人部落。这种小股敌军,依仗地利之便,不但战法极其灵动阴鸷,且隔三差五的突袭,造成的伤亡也不小。关键是,没到一地都要分驻大量兵力,战场推进极慢不说,越到后来,就越容易产生兵力不足之虞。 兵家军团落马扎营,坐等狂人结盟之地,在大战启幕之前,原地的普通牧民百姓,还能跑的动的,都已经举家远遁逃难。但仍有不少老弱妇孺,或者贫苦牧民奴隶,无处可去。大军为了补充给养粮草,纷纷向这些牧民收购牛羊马匹,招募牧民和那些无主流散的奴隶收割草料,照看军马。 大军开拔之后,这些牧民和奴隶则占据了原来的军营驻地聚居,繁衍生息。那个地方,就逐渐发展成了后世的落马城。 落马城地处青苹州西部周界,自古以来,便是教化不兴的蛮夷之地。直至二十年前,从东南七百里外的桐川城,来了一位学识渊博的豪门公子。这位桐川望族方家的二公子方凉,十三岁之后,便是在桐川“誉满全城”的离经叛道之徒,历来狂放不羁,恃才傲物。 当时的桐川文坛盛极一时,尤以纵横杂家之作著称于世。玄黄天下虽无王国社稷之说,但各地宗门纷纷瓜分民间城池之后,各家各派的利益纷争,势力渗透从来暗流涌动,却又从来形不成兵戎相见,烽火燎原的地域之争。 这样的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其实作为天下宗门之首的鸿蒙山,乐见其成;但若是下宗辖地之间,真正要形成互相屯兵边界,侵吞地域之战,则又很容易被强大的西京军团联合驻守当地的兵家强势镇压下去。 对于鸿蒙山而言,下宗之间互相牵制消耗,便无法形成某一家可以专心励精图治,尾大不掉之势;而一旦起了战火,互相侵吞地域,也难免会形成一家独大之患。 先前任平生曾置身其中的玉带山修士联合桐川城护教军团内线,袭击银池会商队,欲抢夺海山令,控制数州私盐贩运脉络一事,其实就是这种宗派之间明争暗斗的冰山一角。之所以要收买桐川城的护教军团内线,主要还是那高悬头顶的道法之剑。除了隶属鸿蒙山的西京军团,其他地方军团一旦越境,就是犯天下之大不韪的死罪。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剑魔血脉被唤醒之后,鸿蒙山只会动用嫡系的西京军团,满天下追寻剑魔余孽的踪迹。 在此种形式之下,出自桐川的纵横家杂家巨子,在整座天下都十分吃香。在桐川只要略有建树的文坛士子,无论出身贵贱,都极易成为天下宗门重金聘请的山头供奉,成为一座宗门的智囊谋士。 所以桐川城除了武有秦、方两家名扬天下的武院;各家学塾书院,声名远播者也不在少数。 但玄黄天下的文运,似乎是在近二十年来突然迸发。先是幽原各地,书院学塾犹如雨后春笋,盛极一时。不受道门管辖的诸子百家粉墨登场,各家各派,都出现了无数声名鹊起的门人弟子。这些门人弟子一旦被录入师门宗牒,成为传道人,则必须奔赴各地,自立门户,开设学塾书院。 幽原当下声名最盛的传道人,有东宫西凉之说。所谓东宫,即幽原东南部大河州鹤渚城长青道院的夫子宫季离;西凉,则是青苹州落马城方凉道院的夫子方凉。 如此一来,桐川城士子在文坛的泰斗地位,不说已经江河日下,起码已经不似一家独大之时的那种炙手可热。 方凉道院并不在落马城中,而是在城北二十余里外的白竹垌。平原旷野中,有数座罕见的丹霞峰林石山拔地而起,山下翠竹成林,至于此地因何而被当地人成为白竹垌,则语焉不详,也没个明确的说法。 白竹垌群山的主峰酒壶山下,有狗迹湖,湖面不过方圆十数亩,形如狗脚印。占地极广的方凉道院,背靠酒壶山壁,前临狗迹湖。 道院的门墙屋舍,并不奢豪,都是普通的青砖碧瓦屋舍,并没有那些大书院中常见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甚至连瓦当都是极其普通的陶制莲花纹瓦当。院中却又绿树成荫,葡萄满架,整个书院给人的感觉,素雅清净,返璞归真。 院墙门楼外,湖边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榆树,树冠亭亭如盖。此时的树下,有两人正在一张青石雕成的十九道棋盘上手谈。其中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白袍童子,头顶束髻冠,一看就是道院的学生。对面那人,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模样,容貌英武俊朗,锦衣华服,发髻上一根脂润莹白的玉簪,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稀罕物件。 对弈两人,童子执黑棋,落子极快;在看那棋盘之中,黑子所成局势,攻防有致,在白子凌厉的攻势之中时有柳暗花明的妙手。而那英武公子,落子节奏平稳,不徐不疾,却每落一子,都如同千军万马齐头并进,天地撼动,气势逼人;只是面对那任你须弥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的黑子局势,始终无法得一先手,更别说将对方杀个人仰马翻,四面楚歌了。(本人棋盲一个,此处请各位书友自行脑补。) 棋盘上诡风谲雨,杀气腾腾,但下棋的两人,却好像一点也不专心,手中落子不停,口中也在争吵不休。只不过两人争的,却都是与棋局无关的话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九十九章 天上之上,天下之下 那树荫下下棋的两人,争论不休的,是当世道家诟病颇多的史前道家学说。据说这些学说,乃是玄黄天下所流行的文字出土之时,所发现的史前典籍之一,其中一本《庄子》,所志典故神话,天马行空,尤为年少学子所喜,然而其中所寓道法哲理,却被当下道家批为奇谈怪论,荒诞不经。 那落子极快的童子,对此书尤其推崇,与那锦衣华服的学长,每每论及庄子,必神情肃然,斗志昂扬。显然那位学长,是持太一道教之论,对这本上古奇书不屑一顾。 那童子说至激动处,引经据典,高屋建瓴,其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总等着那位锦衣学长再某一个不起眼的环节上稍有不慎,落入圈套,或者自相矛盾。可惜这位看似执绔的年轻人,同样是才思敏捷,学富五斗之辈,见招拆招之中,媚媚道来,不着丝毫痕迹,却从前到后都滴水不漏。 那锦衣年轻人道:“那本所谓的上古道家经典,神怪之谈,本来就是为了隐喻所谓的‘道法’;然而道家修真之道,有言道者,灵通之至真;法者,变化之玄微。道因法以济人,人因法以会道,则变化无穷矣。当知法本真空,性源澄湛;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於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於万法。如是,当知道乃法之体,法乃道之用。” 锦衣年轻人似乎对那起码小了自己好几岁的童子,似乎丝毫没有轻视之心,言语中也毫无教训之意,说到妙处,便有了一股稳占上风的洋洋自得之色。“所以道法虽玄妙无穷,高深莫测,却终究离不了‘体用’二字;出世修心也好,闭关历劫也罢,入世游历以明心见性,所感所悟,所闻所见,无不合于道,囿于法。何必舍近求远,以神怪之说寓之?” 那童子应对起来,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气定神闲,“《庄子》所志的灵禽异兽,当今看来所谓神怪之物,未必就真的是神怪之物。比如那扶摇九万里的大鹏,再有那体长千里之鲲;玄黄天下之人无从见之,就权当神怪之说,本身就不妥。焉知今日亦奉之为群经之首的《易经》开篇亦有言道,‘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语至今并无确凿之解;世人只道时者,光阴节气之变也;龙者,境也,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空间。但此说相对于易经的字字玑珠而言,难免就落了窠臼。” 童子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老气横秋地晃了晃那颗稚气未脱的脑袋,“焉知不是天上之上,亦有天下。天下之下,仍有天上?一处天下一种时令;各处天下,各有不同物种?如此一来,六位时成……各正性命,就更解释得通了。” 童子不过是一句天马行空,常人听起来几近无赖撒泼的辩白;焉知此时距离方凉道院八百里外,一个正神情低落,默默往西而行的青衣少年,突然如闻天人谶语,喏喏喃喃,语焉不详。 任平生茫然转过头来,看着身旁与自己一道默默行走的美艳女子,问道:“你说什么?” 女子愕然,“我什么都没说啊。” …… 狗迹湖边的榆树下,那锦衣年轻人早早手捻一子,本来对棋局已有计较,正准备落子,听闻童子那几乎是强词夺理,却依然无懈可击之辩,心中有气,那颗白子,竟就这样定定地虚悬半空,再没落下。 童子嘻嘻一笑道:“算了,申师兄,反正和你下棋,斗个三天三夜,依然是你也赢不了我,我也赢不了你。今天还是算了吧,咱们都该去收拾行李了。这一趟跟随夫子游历,横跨一个半州,没有半年几个月,估计是回不来了。” 申师兄本名申功颉,年方十七,落马城城主申谷之子,在夫子方凉的学生之中,算是一方地头蛇的执绔子弟。申功颉文数礼乐各科学业,都一般的可以混着日子过,出类拔萃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这位富家子弟,跟一块牛皮糖似的,和谁都能黏一起,丝毫没有执绔公子的倨傲作派。 而与申功颉湖边对弈的童子钟礚澍,则是落马城中誉满全城的神通,自小聪颖过人,五岁时即展现出过人的数理天赋。钟礚澍虽然小着雷振羽将近四岁,却是道院中的同年学子;在班上年纪最小。 没争得过滴水不漏地胡说八道的小师弟,申功颉顿时意兴索然,将手中白棋丢入棋篓,忽然仰起头,朝着钟礚澍身后微笑道,“雷师兄好,这么快回来了啊?” 钟礚澍脸色大变,连忙回过头去,还不忘抬起右手,往脸上抹了两把。结果身后空空如也,才知道是申师兄在骗自己。 申功颉笑道,“种棵树诶,你这种妄议道法,大逆不道的论调,要是被雷师兄听到,少不了要板起脸孔教训一顿。我这是给你提个醒,可不是故意吓你。” 钟礚澍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气息,“我是钟礚澍,不是种棵树。” 申功颉道:“那是你爹故意起错名字坑你呢,既不好听又不好写;改了,反正大家都喜欢叫你种棵树。” 钟礚澍白了师兄一眼,没接茬,却突然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申师兄,据说那雷师兄的家族,就在北荒城,而且是哪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咱们这次去那边游历,你说有没有机会见见那据说活了几千岁的兵家老祖呢?以雷师兄的家世,肯定跟那兵家老祖的家族交往不浅吧。” 他们这会小心翼翼聊着的雷师兄,本名雷振羽。众同门学子,除了知道这位雷师兄来自北荒城,是当地望族之子,更兼有铁流驿祖师堂嫡传弟子的双重身份,玄黄天下三大宗门圣地,他一人脚踏两处;在同年学子之中,一向眼高于顶,平常对谁都不屑多说两句。只不过那位倨傲不群的雷师兄,唯独对同门违逆太一道法的言论,极度反感。 申功颉开始和钟礚澍收拾起棋盘来,边收拾边聊,“这位雷大少爷的家族背景,谁都知之不详,神秘得很。身份家世如此深藏不露的人,都是那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天上之上的人罢;人就算是兵家老祖的血亲子侄,也不可能给我们这种蝼蚁百姓,引见那跺一跺脚都能让天地翻覆的兵家老祖。” 钟礚澍一想也对,大失所望之余,开始碎碎念起来,“申师兄,夫子说这次游学过后,会选出几名学生,除了读书治学之外,还可以跟夫子修行大道。你说说,夫子的道行,到底有多高啊?万一选上了咱们,修到了很了不得的境界,搞不好就有机会去鸿蒙山了。那兵家老祖,不也得看鸿蒙山的脸色?” 申功颉瞥了这个辩起“道法”来夸夸其谈,对真正的修道却是一窍不通的师弟一眼,“夫子的道行有多高,我可不知道;再说了,夫子常说大道千万条,所以他老人家修的是不是山上仙家一样的大道,都难说。当然,夫子也说了,千万条大道,都能殊途同归;所以你若真有修到巅峰境界的天赋,到时想拜入鸿蒙山门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礚澍瞪大眼睛,满怀憧憬,“申师兄,万一你被夫子选中了,能修到长生境不?” 申功颉已经收完棋盘上的白子,双手架在腿上,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想问师兄能否修到呢,还是你自己?” 钟礚澍挠了挠头,有点尴尬,“申师兄,我就是想着,咱们下棋辩难,都半斤八两嘛。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略胜那么一点半点。” 申功颉仰望那亭亭如盖的树冠,故作沉吟一翻,才一本正经道:“你要修到长生境呢,道路也不是没有;几个月前,我也曾跟随家中长辈,有幸去了趟西乔山宗门,见过了据说七境修为已臻圆满的程大宗主本人。” 钟礚澍满脸艳羡之色,“那程宗主,有没有对师兄面授些机宜?” 申功颉双手扶膝,变成正襟危坐,正色道:“有是有,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回头我找个机会先焚香祭祀,祷告上天。若是天帝准许了,其中窍门,告诉你也不妨。” 钟礚澍急不可耐,“申师兄,那太一天帝,如何才会准许?要不你趁着今天还有些时间,赶紧祷告一个看看。” 申功颉摇头道:“祭天祷告,岂同儿戏;首先得择一能上达天听的黄道吉日,其他诸如焚香沐浴更衣,诚心持礼,都不可马虎了事。” “申师兄,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嘛,关键还是要诚心诚意。” “申师兄,怎样才算诚心诚意呢?” 钟礚澍这位天才学子,对诸家学问,一点即透,还能举一反三;只是别说这种对付天帝之道,就连应对生人,都容易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又哪里懂得怎样才算诚心诚意? 申功颉微笑不语,只不过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明天一早就要随夫子出门游历;这茫茫数千里的路程,得有多少诸如洗衣做饭之类自己并不擅长,小师弟却是一把好手的琐碎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一百章 灵山城 第一百章灵山城 桐川与落马城之间,还有一座城池,名为灵山。这座灵山城的规模,一如它的地理位置,也是介于巨无霸的桐川和被外地人戏称为“方寸城池”的落马城之间;在幽原一千城之中,也算是个中等城池。但落马、灵山和另外一座与灵山规模相等的烟歌城,同属一座道家山头的教区。这座名为西乔山的山头,在整个太一道教之中的家底和地位,都只是仅次于鸿蒙山。 西乔山玄真观观主程墨今,据说早已长生境圆满,是位整座天下,一双手数得过来的巅峰练气士。能坐拥三座地域广袤的州城作为宗门直辖教区的,整座天下,唯西乔山而已。当然,若非要那鸿蒙山拿出来论事,就很强词夺理了,毕竟那是道家圣地,整个玄黄天下,都可以视为鸿蒙山太虚神殿的教区。 灵山城中,这一日晨钟敲响,城门大开的时候,天蒙蒙亮就已经在城门内外守候的当地百姓和各地商贩,鱼贯出入。守城卒子除了那些熟口熟脸,轻装出行的当地人直接放过,对那些哪怕是行囊沉重的行客,都会细细盘查;而那些驾驭车马辎重的行商旅客,则是关牒公文,都需要一一核实。 一个青衫少年和一个小家碧玉模样的年轻女子,缓缓入城。那少年的葛麻青衣,簇新清亮;少年的容貌,也不差,只是因为身边有了那么一位貌若天仙的姐姐,别人怎么看,也就都觉得那对父母生这一对姐弟之时,实在是重女轻男得有点过分。只不过二人表情仪态,怎么看都有几分神似,所以也不用问,必是姐弟。 任平生跟这么一位身材与相貌同样祸害人间的姐姐一路西行至此,一直都在忍受这种不知是满怀怜悯,还是别有用心的眼光,起初两三日,还有点坐立不安,如今也是习惯了。 好在这一路,都还算平安无事,偶有见色起意又付诸行动之人,都不难对付,两人不着痕迹的一些小手段,就足够让那些人知难而退,还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地自己兜着默默离开。 任平生的那把铁剑,已经将丝网重新缠绕过,相比先前那个大纺锤似的形状,如今已经纤细不少。路过一个叫做木双的小镇时,见镇上有一家老字号的木匠铺,师傅手艺精湛,铺子里各种木料囤积,也极丰富,任平生与李曦莲就在镇上住了下来,跟木匠铺定制了一个剑匣。剑匣既要用上好的阴沉乌木,却又要做的内巧外拙,古朴大方;一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钝剑,配了把门当户对的匣子。 只不过剑在匣中的纹丝入扣,千年阴沉乌木对敛藏剑气的特有功效,一般人不会去注意这些。 所以当那城门卒子打开剑匣检查的时候,看了眼这对极易招致匪患的姐弟两人,也就懒得过问了;心里面甚至暗暗嘀咕,就你这么个身板,配这么一把破剑,真能保你这位天仙似的姐姐一路完好无损? 出入城门的熙攘百姓,与那城门卒子一样,对那把匣中铁剑若非不闻不问,就是不屑一顾;只不过跟踪任平生身后的一个美貌妇人,倒是自打剑匣打开,就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匣中物事,直到剑匣重新关上。任平生虽然背对着哪个美妇,却也感觉得到哪两道满含惊异的目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美妇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年纪,若非她背后还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直口口声声管美妇喊娘亲,任平生就真以为她只有二十来岁了。 美妇的容貌,半分不输长得祸国殃民的李曦莲,甚至那一脸安然若素之色,妆容朴素,浑然天成,风华无双。从那素装衣裙极好的料子与细腻针脚,看得出那美妇是出自殷实之家。 美妇身后跟着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袭紫衣,十分显眼;从长相眼神看,是美妇的女儿无疑,虽然容貌身形都还稚嫩,只不过那绝对可以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已经显而易见。 李曦莲初见那素裙美妇,脸上神色只是略微一呆,也没什么;待见到任平生看那小姑娘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瞥即收,也没来由的心中一阵愤懑,甩头就走。 任平生对那母女俩尴尬一笑,连忙快步跟上那个吃醋疾走的女子。周围的男子与那守门卒子,呆了半晌,直到那大大小小三位美人,都已经消失于城内人流之中,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城门卒子双手揉了揉脸颊,再使劲掐了两把,才确认这不是在做梦。这临近幽原中西边陲之城,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都只是见些肤色如熟铜的当地女子,这回眼前一亮,就一下子蹦出三个天仙一般的人物来。 ~~~~这一章不足两千字,晚点还会再发一章,只不过应该会是零点之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