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养成记》 正文 第1章 穿越到“地狱”模式 “啊!”岳晓晓猛地睁开眼睛,抽了口凉气。 她呼吸两口,听得到体内骨头咯啦两声响。 肋骨是断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岳晓晓躺在地上,周围什么遮挡物都没有,天是黑的,头上风呼呼刮着,冷极了。她拼命回忆,自己这两个月不知怎么常常晕倒,今天是去医院拿检查结果的,医生告诉她身体没有异常。 风里夹杂着男人说话笑骂的声音,她根本听不懂是说的什么。 她听到了个词“军爷”,更糊涂了。 今天发生什么了?对,医生疑惑地问她是否有过严重的精神创伤时,她夺门而出。在回去的路上,她坐的出租车为避让后边变道的越野车,出租车司机一个方向盘甩出去,撞在了马路牙子上了 可她分明记得司机在自己失去意识前,痛骂那个不会开车的混蛋,求她帮忙在保险公司的rén iàn前当个见证。 这是什么地方? 岳晓晓试图在最短时间里冷静下来。她在周围人眼里不正常,一个25岁小姑娘玩极限生存体验,有事没事爱在野地搭帐篷,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谁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要像城市白领模板那样活着。 突然有人使劲拽她的头发,连带着把身子提了提,岳晓晓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 荒地上堆着个火堆,那人把她往火堆边拽。 “这丫头被军爷的马踢断骨头,还活着呢。”那人听见岳晓晓痛叫大笑。 她疼傻了,在近处看清楚说话的人是几个彪形大汉,穿着古人的衣服!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似乎不重要了她勉强抬了抬手,这纤弱无力的手形都不是自己的! “白家刚办完丧事,那小子啥都不知道,他爹手指头画的押他哪儿敢不认!”说话的人叫宋三,生的青瓜脸皮,双手捧着粗瓷大碗,谄笑着递给了军爷。这位军爷穿着青褐色短盔甲,生的凶狠可怕,脸上全是麻子,大刀金马的跨坐在栅栏上,喝着碗里的酒浆,瞅自己的战马。 其他人穿粗布衣服,都在“军爷”“军爷”的叫着,夸马脚劲足,一蹄子下去都能踩断肋骨。 这会儿,歪歪扭扭的土草房后边出现了个瘦小的少年。少年差不多十三四岁的样子,身穿麻衣,衣服破破烂烂却又是干净的,梗着脖子走到那群人中间。 “白家后生,就叫你早点把田契拿出来,累的我们这帮人跟你费了半天的口水。”宋三狠狠敲了那少年的脑袋,一把掳走他手上的东西。旁边的人在起哄叫好。 “白明简,在咱们柔玄镇军爷最大,你告到府衙也有军爷的同乡,还是早点还钱的好。” 少年叫白明简,家望为洛阳白氏,祖父那代官至侍御史,后来因为触犯皇威,举家流放到柔玄镇。到他父亲白昭仁当家时,四处变卖家产,家境一天不如一天。两年前,白昭仁染上了恶习,喜与人赌钱,一次输狠了脑子充血,把命输没了。朱氏在丈夫死后强撑门户抚养儿子。但好景不长,这年年中朱氏生了场大病,缺医少药的日子没撑多久,撒手人寰。 白家只剩下白明简。 白明简四处求着人将爹娘合葬在一处。没过几日,这帮di piliu áng就找shàng én来,非说他爹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要他父债子还。朱氏打小教他识字,他看了那文理不通的字据根本不信。 可这帮柔玄镇的liu áng都是无家的恶少,结党成群,凛弱暴寡,看见到嘴的肉哪有不吃的,设计诓骗不成,就找了镇上的“麻军爷”撑腰,威胁白明简把家当都交出来。这日日头刚出来,这群人就跟饿狼似得,把白明简家里砸了一通,还将他家女奴阿措掠了来。没想女奴大声叫唤惊了麻爷的马,那马刚从战场上下来,性子极烈,直接将人踹翻了。 白明简咬着嘴唇,狠狠盯着这群得逞的小人。早上隔壁的林家大娘拦住他去告状,她说这帮恶棍专吃血馒头,寻人家的闲头脑,又自个挑弄是非,就是因为买通官府的皂隶,是靠衙门吃饭的。林大娘劝他守不住的钱就不是自己的钱,破钱免灾。世道不好,把命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他刚下葬的娘死不瞑目。 他坐在砸烂的家中,从早上呆坐到了晚饭时候 “欠债还了钱,把我爹的字据给我吧。”白明简小脸涨得通红。 “大爷们等了你那么久,你想得美!”宋三不给,那张字据就是他造的,怕人认出他的笔迹。 “不成!你哪日说白家没还呢?”他又不是三四岁孩童,由着这些人哄。 喽啰们使眼色示意宋三,周围没人,要不干脆做了他。 白明简的牙齿咯咯在响不能怕,绝不能让这些人看到自己在怕。 “我来这之前写信给奶奶伯伯叔叔,我死了,在镇上不见了,就找宋三给我偿命!” 柔玄镇的犯官白家只有个孤儿,可白姓是洛阳大族,男丁都是在族谱上有记录的。白明简告诉宋三,真杀了自己就等于给这支白姓绝户了,宗族不会坐视不理。 宋三心想,宗族说不定乐得你死呢,活着丢白姓的脸面。 可这番话使他终究没胆子杀了这个瘦弱的少年。 麻爷猛地插了一嘴:“天经地义的事情,给他咋啦!” 宋三一脸赔笑,他要麻爷主持公道的时候,说的是白明简的爹真欠了自己的钱。西洋镜可不能戳破,他想着这个小屁孩熬过柔玄镇的冬天都难,就把字据扔给了他。 白明简将字据叠的方方正正,郑重其事地收起,他少年心性掩饰不住情绪,脸上写满了报复,可在场的人没人在乎。麻脸军爷被这帮恶棍奉承的正舒服,就在这儿坐着什么都没干,白家最大的一块田地就是自己的了。 “啊,啊!”在地上躺着的女奴大声喊了起来。只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麻脸军爷借着地上的火光,瞅了一眼。白家只有这个年纪12岁的女奴,本来这帮di pi答应送给自己暖被窝的。结果运气不好她断了肋骨不中用了。 可惜了,小女娃子杏核眼c细身条,脸和脖子都白,是个美人坯子。 岳晓晓剧痛难当,可也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穿越。并且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穿越者,穿越的第一天就是“hell模式”。她要是被这些人留在荒地上,捱不到第二天天亮就会在风里活活冻死。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叫又喊。 di pi们已经达成了目的,簇拥着麻脸军爷往田埂上走,邀着去喝花酒,从她身边直接过去,看都不看一眼。 “救命救命!”她更加惊慌起来。手不住拍地,发出响动。她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白明简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肩头。 她喊的声嘶力竭,呼吸之间体内两根断骨传来的阵阵剧痛,将力气慢慢耗尽了。 手指在地上乱划乱抓,视线渐渐模糊。 她曾经对自己的生存做过最周密的规划,还被旁人大肆嘲笑过,以为她是疯子。要说核子战争c外星人入侵c山洪暴发c百年一遇的地震,电梯故障,电线老化都算在其中眼前的情况不能说是疏漏,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丧尸屠城都有可能成真,唯独穿越绝对是概率为0的事情。 时间里全是煎熬和不甘,时间又过的极慢极慢,直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她睁大眼睛,是那个少年走了过来。 她用了最后吃奶的力气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救救我。”眼神生出无限渴望,恨不得视线是无数双手,拉住眼前这个人。 白明简的眼睛泛着红,他才14岁,如果没有家道中落,这个少年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而就在刚才,他差点死了。 他骗了宋三,洛阳白家早就不认他的家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他蹲下来扶住岳晓晓的背脊,想要她慢慢坐起,可他瞬时又止住了手,眼神复杂极了。 她将要起来的身子,一时间失去了支撑,疼晕了过去。 明月高高在上,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叫声在旷野更显的凄厉。 岳晓晓被生生吓醒,发现自己是被少年背在了背上。 她得救了。 “白家的奴才,白家的东西,我谁都不给了!”白明简身形瘦小,背负着岳晓晓,两只腿一直打晃。 黑灯瞎火的,田埂上的泥土路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嘴里叨叨的这句似乎是他的全部力量。 靠着他瘦骨嶙峋的肩头,岳晓晓觉得特别硌。 她很想说小家伙这么背人,我不到大夫那儿就骨头错位了。 她很想说我一个现代人,我怎么就是东西了。 可断骨之痛实在是太厉害,她的意识再次模糊,沉沉在白明简的肩头睡了过去。 由此,岳晓晓的穿越生活从昏迷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初来人世的考验 岳晓晓梦见了父母和èi èi,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亲人。在梦里面,妈妈摸着她的额头:“你不是答应我们要好好活下去的吗” 她狠命点头,真的从没想过死。 那个出租车司机突然在梦里出现,脸上是吓坏了的表情。“小姑娘,你也太坑人了。你在我的车上猝死,我是跟交警解释不清楚了。” “我活着啊!” 她登时惊醒了一身的冷汗 我是猝死的? 岳晓晓身上裹着一床破棉被,土砌的炕,泥夯的墙,纸糊的窗格子被烟熏过,都是黑灰。头顶上没有现代社会的天花板,屋顶的瓦片都能瞧得见。 她躺在这个房子里10天了,最早惊恐c茫然的种种滋味已经不在心底翻滚,但她还是没搞清楚前世穿越的原因。 一闭眼一睁眼就穿越了,那她一闭眼睁眼还能穿越回去吗? 10天里,每当这种缥缈的渴望涌上心头,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嘲笑她:你不是说自己很强吗?怎么连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阿措,白家哥哥不在吗?”有个梳着双挂髻的小丫头推门进来。 阿措这个名字太怪了,她得反应好一会儿。 她躺在炕上微微抬头。“不在,少爷出门了。” 小丫头叫粉莲,是林家大娘最小的闺女,性格做事跟名字不一样,手大脚大,特别利落。只见她脱鞋上炕,先从窗户边取了个黑沙吊子,倒了碗水喂给阿措。 她一气都灌下去了。 说起来那晚白明简把她背回来,好说歹说将个郎中叫到家里来看病。他手上的钱请不起好郎中,这郎中就跟治牲口似得,把她的身子扳起来,将断骨对准,在身前身后各绑了个“井”字架,疼得她喊爹叫娘。 郎中嫌白明简给的钱不多,连药方都没开,就让她躺在床上养着,说能好不能好听天由命。她躺了10天,其间喂汤喂饭都是隔壁的林家大娘代劳的。白明简不会干伺候人的活儿,自然他是少爷身份,也不能干这个。一开始林家大娘感念朱氏心慈接济过自己,热心肠帮把手,给主仆俩做饭张罗张罗,但日子长了就嫌没有酬劳,不肯来了。但她闺女粉莲倒是一得闲就往他们屋里跑。 阿措特别盼着她来,恨不得一天讲20个笑话勾着她来。 人有三急啊。 白家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主房一间放着柴火c碾盘的小柴房,外边有个不大点的院子。主房空空无物,除了炕和灶台,就是个杂木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柔玄镇是流放之地,教书先生很少见,开蒙的束脩贵的吓人。朱氏是洛阳大户人家的女儿,粗通诗书,自己在坊间买书教白明简认字。 南墙上挂满了白明简的小楷,字写得爽利挺秀,骨力瘦硬,一排纸笺下来,字是越来越好,宣纸的质地却越来越差。 阿措趁着白明简不在,让粉莲把桌子上的书本拿给自己看。 粉莲盘坐在炕边纳鞋底,一边说话。“这上面有画吗?”阿措这十来天突然能说会道,嘴里有无数有趣事儿。白蛇精水淹和尚庙救她相公,小猪八化chéng rén形遇见了东海龙女 “我正在找呢。”阿措貌似心不在焉地翻看《中庸》,手突然停住了 她的心底卷起滔天巨浪。 刊印书籍的年号是“天通”,她发誓在历史书上没有读到过! 粉莲笑她翻书不认字是瞎翻,给她讲在街面听到的——当今皇帝是玉皇大帝下凡,在位66年,今年是皇帝八十大寿,年数都透着吉祥。 阿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清朝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在位只有60年,她这是穿到哪个层面上了? 两个玄色衣裳的差役从院子里叫喊开来。“家里有主事的汉子吗?” 粉莲捂住了嘴,不敢应声。她娘说府衙的衙役全是坏人! 一个差役连叫了好几声,推门进来。“听着有人啊。” 粉莲出溜的躲在了被子里。 阿措紧紧攥住拳头,没想差役探头看着个人歪在炕上,摔帘子出去了。“大早上就碰见个病鬼,真晦气。” 粉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把她也弄紧张了。 “官爷,耽误您办事了,家里的男人上工去了。”阿措隔着破烂的窗棂,粗着声音吼了一句。 原来是女人当家,差役不耐烦地从怀里抖出个账簿。“白昭仁家有田三十顷,今年一顷缴纳差钱7000文,算下来是21两银子,七天里把钱筹好送到衙门里,迟了可没功夫等你!” “官爷,我家的田都卖了人,并没有什么田地。” “赋税册上没删白家的名儿,那就得白家交钱。”差役懒得掰扯。古人买卖田宅都须官府加盖官印,并缴纳契税钱,这叫“印契税契”。典卖后田宅需从原业主的赋税册上删除,重新写入买受人的赋税册,这叫“让割赋税”。那帮di pi无赖逼着白明简交田契,哪会经过官府转移田地,他们的心思不外乎要白家再出血,把税钱也替着他们交了。 差役走后,阿措震惊的没缓过神,这古代社会黑的没边了。 远远传来邻家的林家大娘哭喊。“官差大爷,这是要将全家逼死啊。”她叫声尖极了,连带着各家都是鸡飞狗跳的动静。 粉莲从被子里钻出来。“阿措你胆子真大,还敢跟官老爷说话。我娘说要是惹着他们,小命都没了。”她慌里慌张的穿鞋,要回家看看。 正说着,白明简进了来。他一掀破毡帘,不知从哪儿带了一股子寒气,阿措打了个哆嗦。 “白家哥哥!”粉莲的脸登时亮堂了起来,往她身前凑,嘘寒问暖。 阿措在炕上算是看明白了,粉莲头上戴着只红色绢花,真的是特地打扮来的 粉莲好人当然是个好人,但不影响,她是为了来看白明简的。 林家大娘杀猪似的叫喊在屋外响了起来,她哭她忙里忙外一年的收成抵不了税钱,十五两能把人逼死,又把漫天神佛都骂一遍,连粉莲都没放过:“我命苦生下个赔钱的货,自己家的活儿都干不完,去别人屋里瞎折腾。小白脸能当钱使啊”。粉莲噌的窜出去,着慌去捂自个娘的嘴。 屋子里登时安静地连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白明简的脸色灰白,阿措没敢发出一点动静。她跟他相处的十天,是特别安静的十天,他并不和她多说话,只是一个人在屋里想事情。 她来异世搞不清楚情况,她的小命都在这位小主人手里,乖乖当哑巴。 林家大娘还在外边,哭声中的煎熬焦虑都带着血腥味。 活不下去就要买儿卖女? 她的心沉底了,白家家徒四壁,她这个女奴可能是唯一的财产。 其实她想多了,她还要惨一点,在柔玄镇生病不能干活的奴婢没有价值,不值一文钱。 白明简先开了口:“阿措,官差说要收多少钱?” “二十一两。” 在如死一样的寂静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从后背的褡裢里掏出一条狭长的猪肉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卖肉的屠户说喝肉汤长骨头。” 阿措咽了口水,粉莲夸的不过分,这个小少爷冷冷的不爱理人也没啥,心肠真是极好的。 可猪肉吃得起吗? 粉莲给她算过账,如果是丰年,一顷能收10斛粟豆,抛去租锄,牛种的费用,10斛粟豆最多值钱8000文。也就是说在收成最好的年份,顶多能抵去官府赋税费用,像林家大娘这样的麻利人还要紧巴巴的过日子。 “谢谢少爷。不是你等等!”阿措正要表达奴婢的感恩戴德,就见他从屉子里找出把剪刀来,比量着胸膛,说话就要刺下去。 明晃晃的剪刀晃得他的脸色白的吓人。 “蝼蚁尚且贪生,不至于啊。”阿措吓死了,挥舞着双手,忍痛强要坐起来。 他瞅着她。 “真不至于,不就是钱嘛。”阿措心想必须稳住,你对我太重要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shàng én管我的死活了。 “你能弄到钱?”他一脸狐疑。 “我能。” “怎么弄到?”。 阿措卡住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是古今皆通的道理。 过了很久。 她牵动痛处,摔躺回去。 “少爷,你相信我吗?” 阿措感觉脖子上一凉,白明简钻进自己的被窝,双手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相信的意思? 白明简紧紧搂住她,额头在她的肩窝处蹭来蹭去。阿措听到他在轻轻的喊娘。 她闭住了嘴巴。 时间慢慢过去,他越搂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她不自在,却也突然明白了这个小男孩的心情,父母去世,举目无亲,家里只有她一个活物。 她看着头上的横梁,想象着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一条金毛。 白明简心情糟糕透了,洛阳白家早就和他家断了香火同族之情,但外婆家竟然也是许久没有消息了。白家往常雇人种田得来的收成不够嚼头,娘家太太牵挂出嫁后一块流放受苦的女儿,总托人带些银两接济他们母子,朱氏这才勉强将日子维持下来。 他这几日站在城门口向商队到处打听洛阳的消息,毫无进展。以前朱氏手头宽裕,救济过街坊邻里,他脸皮薄,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向他们借钱,但那些得过好处的人碰见他不等开口就躲着走开,还有别的泼皮户听说宋三讹着了田地,也上赶着说他爹欠了他们的钱。 他闷闷回来,可谁想到进家又多了二十两银子的债务。 二十两,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悲痛和耻辱压得这个少年喘不过气,本以为爹娘舍他而去,就是最痛苦的事情。没想到以后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更艰难的开始 “蝼蚁尚且贪生,是什么意思?”白明简问道。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阿措呆呆地看着房顶。 他的嘴角牵动了下,却笑不出来。“阿措,你是觉得我要自尽?” 他拿剪刀比划,是狠劲上涌,想着谁再看他好欺负,他就跟谁拼命。 “我不会死的。”他不需要一个奴婢的可怜。 “我也不会死的。”穿越之后生存成狂的意志不灭,阿措相信她至少要比原身强点吧,一定能闯出条活路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谁主谁仆从哄骗开始 阿措身上有伤睡不踏实,外边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白明简搂着她一晚上,他的眼睫毛极长,两道剑眉,下颌是一道漂亮的直线。寒碜的衣服也没遮住他天生的俊俏,阿措有点走神,他这个年纪要是在现代世界,绝对是到处聚焦目光的白衣校草。呵呵,她那个花痴èi èi要是遇见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èi èi?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 林家大娘一大清早骂街,柔玄镇没有青天大老爷,三年的赋税连重三成,官爷c兵爷都在刮地皮,活不下去了。 她中年寡居,膝下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c二女儿都相继嫁去了外地,只有粉莲还在身边。 古代贫苦家的女子远嫁就如死别,再无联系。她老了,粉莲还很小,两人苦苦支撑生计。 她骂街骂到最后,自己哭得很伤心。 柔玄镇常有流放罪民至此,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城,它设有府衙,由府尹处理政务,并且因为是西北边陲,有重兵把守,驻守的主将也会说话管事。这些年,军门和府衙相互不服,矛盾加剧,比着叠加徭役赋税,搞得民怨沸腾。 街坊邻里都在叫苦。 “朝廷贪多,百姓贪拖。拖着吧,再不济拿天灵盖抵税!”说话的人叫赵小六,幼时摔坏了腿,家里的田虽有五顷却无力垦种,素日以编竹筐为业。 他很想卖出去闲置的田地不再交税,但田地买卖又需向官府缴纳契税钱。契税钱贵得多,差不多是三年的田地税,根本拿不起。 “你个瘸腿汉子的天灵盖值得十文钱?” “给老瞎眼当尿壶,差不多就值了!”众人起哄,老瞎眼是个老汉,没有兄弟子女。赵小六念他可怜,常常照顾。 “老瞎眼又不知道醉在哪了!” 阳光洒在白明简身上,暖洋洋的。 他揉了揉眼睛,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他娘死了之后总不敢睡着。他每次睡着,他就会梦见他娘出殡时候的大雾。他在梦里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中乱抓,想要他娘别走,可他什么都抓不到。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牢牢抓住了胳膊,安心地睁开眼。 “少爷,你醒了。”躺在一侧的阿措,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有点恍惚,接着他想起来,昨晚上他搂着阿措睡着了,阿措是个病人,晚上水米未粘牙。 他下炕往屋外走,被阿措叫住。“林家大娘和粉莲一早就担着担子到街上叫卖了。”她一直听外边在嚷嚷交税,林家大娘想要多赚点钱,和粉莲赶着去早市卖甜粥了。 他只好转身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钱来。“我去街上买几个炊饼。” 她远远看着空瘪瘪的钱袋。“少爷,你昨日里不是拿了猪肉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心中盼望那个治牲口的郎中绑的井字架子牢牢靠靠,不会把断掉的肋骨戳进内脏。 他问道:“找酒楼的厨子做?” “少爷,生火做饭一点都不难。” “你原来是指使我做?” 白明简方才还迷迷糊糊,这会儿小脸突然冷下来。 阿措一激灵,纵使这位小少爷背她回家,倾尽家产给她治伤,纵使这位小少爷当前只有十几文的身价,还肯给她买炊饼,他们之间仍是主仆的位份。她在心里暗骂一句,这该死的礼别尊卑。 古代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商,七猎八民,九儒十丐。 里面就不说奴才,奴才根本不算人。“人生而平等”,“永不为奴”,“不自由毋宁死”很好听,却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现在必须忘了自己是现代人。 “我求着少爷做,奴婢动不了。”她装作平淡的说道。“家里没钱了,咱们得往将来打算,外边的吃食都贵,若能靠着家里剩下的粮食,就会多撑些日子。” 她将有棱角的话语磨碎了泡软了再说出口。 白明简却更难受了 白氏在洛阳是当地望族,有数个分支白姓。白明简爷爷官至侍御史,因言获罪,倒了霉,举家流放北上戍边,户籍落在了柔玄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脉的白家子弟虽然落魄,过得要比平头百姓好很多。后来白昭仁猝死,朱氏靠嫁妆和娘家的接济独撑门户,她让儿子安心读书认字。 家里再穷再难,白明简也是被溺爱着,从不需要干活。 朱氏总是告诉儿子,你的手是拿书和笔的,日后白家这一脉还要你光耀门楣。 白家不仅没有等到他的荣耀,连过去勉强糊口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阿措双手撑着炕边,摇摇晃晃的,强要下地。 “不就是做饭吗!小爷什么都会!”他一拍桌子,去拿火镰了。 阿措见他前脚刚走,赶紧挪回身子。她大口呼吸,汗水糊了一脸,她疼死了。 感谢过世的白夫人!她不止教养儿子要有读书人的身份,也给他一副好心肠,她这招苦肉计奏效了。这个小少爷若是死心眼,非拿清高当尊贵,那她下地就是个高位截瘫。 白明简在屋里用火镰狠砸火石砸了半个时辰,爆出的火星终于艰难的点燃了火绒。 “着了着了!”他一紧张把点着的火绒丢给阿措。 “院里有引火的干柴干草。”她忍着胸口剧痛把火绒举高。作为前世的生存主义者,她在野外生火都玩得转,躺在炕上看林家大娘和粉莲烧火看也看会了。 阿措偏头指挥。可白明简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烧火呢,他从炕边到灶台来回运柴点火,不是被穿堂风吹灭了,就是死活引不着。 她瞧着手上的火绒越来越短,很是担忧,人穷就会志穷,这玩意不会太贵吧。 燃着的柴禾放在锅灶口,白明简按着阿措的说法右手拉风箱,左手添柴火,手脚着忙的干起来。许是白家的锅灶质量过硬,他虽说手脚跟不上,但锅灶的火势“腾”的一下,还是起来了。 火呼呼烧着,锅灶口映出红彤彤的火光,冰冷如窖的房子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阿措按下激动的心情,万幸火绒没全用完。 白明简把水下锅,接着再将那块猪肉扔进锅里,把锅盖盖上。 她的激动瞬间平复。 “肉汤是水熬的吧。”他问道。 “少爷真是聪明。” 这猪肉没切就加水,没去血沫,没去腥味,煮出来的汤太考验生存意志了。水咕咚咕咚烧着,她强行安慰自己这是个还算不错的开端。 过了一会儿,她终究没忍住,好说歹说要白明简放点盐巴,黄粟进去。 肉吃不成,至少还能喝口粥。 白明简守在锅灶旁,小脸全是黑灰,拿手擦汗,抹的跟个花猫似的,眼神难掩兴奋。 她很想笑,但腹中灼烧的饥饿感还是让她在炕上保持了安静。 她不敢坏了少爷干活的兴致。 这是他起来时,从他怀里掉落的? 她在炕上摸到个东西。 她看了两眼,是宋三写的字据。 这纸上的字写得像蜘蛛爬,所谓字据连收讫人都没有,纸上原本是十五顷的字样,直接涂成了“三十顷”。 她对那晚上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她刚一穿越就差点没命,对于始作俑者恨得牙根生痒。 不对等等 白明简扭头就看到阿措在看那张字据,立即喝住了她。 他走过桌子时,不经意瞥了一眼书。 书改了位置。 他心中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记得一年前下大雪,有客商滞留在柔玄镇,阿措是客商的丫环,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买给了人牙子。转卖的过程中,她生了风寒根本没法下地,让人牙子折了本钱,又打又骂,差点死了。 他娘不忍心,就把她买了下来。 她在他家埋头干活,见谁都怕。他娘总是叹息说,就算猫啊狗啊,也没有作贱到用“错”起名字的。阿措的“措”本是对错的“错”,他娘改了意思,说进了白家就是安排安放的“措”了。 他娘病重后,白家开始变卖家产仆人。她又跪又求,把额头都磕出了血,死都不肯走。 “少爷,我,哦奴婢有个法子。” 他当然记得阿措昨天说的。但一觉醒来,他只觉可笑,一个女奴哪会搞钱,就是年纪还比他小两岁呢。 她指了指那田地的顷数。“这里涂改过了。咱们去告他!” 这张字据,他看了很多遍。 字据当然是假的。原本是这些恶霸把白家的田地顷数搞错了,后来连重写一份都觉费事,直接涂掉的。 说个笑话,普天之下不会有人这样立字据。他也曾偷偷去过府衙,可门口站着的人里就有宋三。 林家大娘说得对,他根本不可能把状纸交进去。 “过秋了,在地上种不了东西。就算要回来,白家卖不起。”白明简不愿再提。 难道这个地方的法治没一点用处?他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出了个最蠢不过的主意。 赵小六在早上说田地根本就是吊人脖颈的绳子,真的要回来也没用? 她理解的对,也不对。田地在古代确实价比黄金,但柔玄镇年年加重的徭役赋税使得田地有价无市。像宋三这样的无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到处巧取豪夺。 她皱紧了眉头,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宋三约白明简在没人的地方,他请了个当兵的做靠山。可若按着林大娘骂街说的,府衙和军门不对付,那他靠着衙门吃饭,不找衙役撑腰,求到当兵头上很是奇怪。 为什么呢? 她挠挠头发,快抓破脑袋了。 锅灶那里飘来了焦糊的味道 阿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位小少爷放的水少了,糊锅了! 一锅又黑又糊的东西端上来,她艰难咽了下喉咙。 白明简认真地分好了碗。 “少爷,我可以自己舀着慢慢吃。” 她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宋三想要独吞白家的田地!他把当兵的当外援,那就根本不想让衙门知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我听庙里的和尚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少爷,只要宋三有对头,税钱就可以不用咱们交的!” 阿措早上听闲话,白家的左邻右里都拿交税没办法。她穿越又没带点金术,短短7天土著都做不成的事,她当然不行。 如果状告没用,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这税不该是他们白家的,并且就在此刻行动。 然而一个困死在屋里,连古代社会都没法去真正看一眼的人,所制定的计划能否成功,还有她眼前的小主人是否愿意听她的话,她都没有把握。 白明简听罢没说话,只是把盛粥的汤匙放在她的嘴边。 “呕!” 她心想,得,指使人干活,就得承担后果。 她鼓起勇气仰脖,一勺肉粥下肚,眼泪差点彪出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腥气和焦糊的组合味道。 她忍着恶心吃完了,毕竟这里面有蛋白质,她得尽快养伤,恢复行走。 接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白明简风卷残云,将自己的那碗全吃完了。 “好吃呢?” “好吃。” 白明简将字据折好,放入怀中。“我走了!” 她怔住,等要叫他已经来不及了。 柔玄镇的府衙在南街上,白明简走的时候,将手紧紧贴在胸襟,冷风刮得人脸生疼,但他刚吃了热粥,浑身都热。阿措说了个大胆的主意,或许根本不能成功,他见过柔玄镇所谓刁民的下场。 其实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阿措的话,但她说的能让宋三掉了身家性命的愿景让他激动了,朱氏去世不到一个月,白明简将世间的辛苦冷漠尝了个遍。他懵懵懂懂的明白人情世故,他娘说的那般善有善报不是真的,也不是你对人家好,人家就要顾忌你的难处。甚至就算有对你好的人,也有可能隔几日就恨上你了。 所以,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凭什么不去受到惩罚。 阿措在炕上,脸色糟糕极了。 她的心魔居然还在,并随她穿越来到了另一个身体。 “你有资格想念亲人吗?” “你不怕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吗?” “你就没想过白明简会因你的疏忽,死掉吗?”心底那个理智的声音又在嘲讽了。“就像你曾经疏忽大意导致了全家车祸一样。” 阿措强行压制着心底不愉快的声音。 她望着屋顶,想象着神灵在上。 她不怕穿越,她不怕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她不怕活着就是自己的惩罚 “如果穿越代表重头再来,那么恳求神灵,请让我做对每一件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世事艰难到无语言表 白明简站在街边,远远看着衙门前那堆闲汉,又回想起上次恶人大闹灵堂的情形,他浑身不住颤抖起来。 柔玄镇东西贯通两条主街,靠近城门有条外街。城外五里有守军营盘的军门,坐南朝北与城中的衙门遥遥相应。衙门规格不大,大门面阔三间,中间有过道。门口站着不少闲汉,穿着青色短衣,头戴高帕,成群或站或坐,不住嬉笑。 柔玄镇有俗谚:“衙门日日向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群闲汉靠衙门吃饭,与皂隶勾结分赃,被人称作叫“无头鬼”,管你是告状的,还是被告的,但凡要进这衙署大门,先经他们扒层皮。 他细细辨认这群闲汉,竟未发现宋三等人,想起阿措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在哪儿都是要骂娘的。”阿措非常笃定古今的人性不会有变化。 那天夜里,宋三说的是“军爷最大”,而不是衙门里的班头c牢子。他极有可能没跟衙门这边合伙干事,得利平分。 他是背着这边的liu áng头儿吃下了田地。 他开始不明白她的话,就算砸了宋三的饭碗,这田契要不回来,赋税也推不出去。 她说是这个道理,所以要在这帮“无头鬼”中挑出个恨极了宋三的喽啰,让他告发宋三勾连军门,不是求他为白家伸冤,而是借他的手剜宋三的肉,逼得宋三去交赋税,把钱财全吐出来肥自己的腰包。 不然就算是宋三被人晓得吃里扒外,也解不了白家的燃眉之急。 宋三被人盯上,也许宋三更精明些,那也不怕。因为最好的脱身方法就是一概不认,自行去官府“让割赋税”,把田契c赋税册上白家的名儿换成自己,直接抹去麻军爷拿到的田契痕迹,散钱消灾,留住饭碗。 如果计划顺利 他急匆匆冲出来,没等阿措再说。他没听到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 白明简只有十四岁,宋三欺负他就是因为他无依无靠,宋三欺负他,别人难道就不会欺负他吗。一张l一u d一ng百出的字据,交到谁手里才能成为置人死地的“证据”,而不会引火上身,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在白家,阿措僵硬地躺在炕上,眼见着照进屋子的光影在缓缓移动,她愈发不安。 她希望白明简一无所获的回来至少这样平安无事。 日头愈高,衙门口这群闲汉扯着发财的闲话,在说秦州等地时兴起来一种诓人的手法“美人局”——用青楼女子假扮shǎ一 fu,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等到成就好事,率人打进来,诈个小富贵。 众人听得眼睛发亮,直流口水。 突然有个身着麻衣的少年站在街边,指着衙门口破口大骂。他骂宋三丧尽天良,欺压良善,恐吓他人,奸恶不法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 眼前这位少年郎从娘胎生下来就没骂过人吧,连句脏话都不会说。又因他骂的是宋三,这些闲汉事不关己,都在听热闹。 “小子,你骂他个娘,爷听听!” 白明简心里犯恶心,天地君亲师为礼之根本,这些都是杂种。 “小爷手上有证据,等见了官,宋三死定了。”他甩出最后一句,闪进巷子。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他们很奇怪,从前只看见人往衙门里冲,拼死告状,却没见过骂几句就跑人的。 宋三在这群闲汉里面极有人缘,他好交际有事没事请众人饮酒,平常有生意也让这些人先挑,衙门差役让他打点孝敬的极好。众人议论道,近来可没听说宋三发财,他倒是这两天爱上了阳角巷的粉头,打吊聚摸牌玩的兴起。 白明简缩在墙角,心砰砰直跳,这群闲汉中要真的有恨极宋三的人,会过来寻个究竟吧,自然也说不准,还有可能是宋三的帮凶 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巷子口,袖子里紧紧揣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剪刀。 “程大郎来了!” 一个粗布衣裳的汉子,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脚底生风往衙门口来。他招呼众人道:“俺家里来信了,众位哥哥帮俺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那些闲汉挤眉弄眼,你推我我推你的一脸笑嘻嘻。“咱们里头就宋三哥识字,大郎求他去。” “可不是,连骂他的都是秀才公!有学问!” 这个被叫做程大郎的汉子,是讼师程杰江的远方侄儿,来柔玄镇半年多,给他叔跑腿送信,跟他们很熟。要说都是靠公门吃饭,但他生的直肠子和这群无头鬼混不起来。而无头鬼碍于讼师的权势不敢开罪他,却也实在嫌他不上道。 程大郎不理他们嚼舌,嘿笑了一声。 “不帮扯个犊子,俺就找秀才去。” “小哥儿,你为啥跟着我?”程大郎在巷子里走,到没人处,后边那个麻衣少年竟还在跟着。 那少年脸上有几道黑灰,郑重对他行了个揖礼。“叮当”一声,在他袖子里滚落出来一把剪刀。 阿措捱到了午时,终于听见了门口的动静。 小少爷带了人来? 白明简登登的先跑进来屋,她松了口气,至少人囫囵回来了。只见他快速推倒炕上的被垛,被子全压在她身上。 她在被子里,一脸的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别作声!” 阿措压得喘不过气来,勉强从被子里扒了一条小缝,在缝里往外看。 来人脚下裹着绑腿,长得似是个庄稼人。 他在杂木桌子摊纸研墨,用白话解释信里的内容。“信上说身体新全,望珍摄自重,衣餐增适,动定咸宜。意思是你弟生了病刚好,希望兄长也注意身体。叨在契末,斗胆直陈,伏维朗照,不尽缕衷,是说你弟弟有事商量” “天哪!这是得秀才看,不然上哪知道意思去!”在外的程二郎也不识字,找个老秀才写的家书,十句话里有一句是人话。 白明简默了一会儿。“你弟说他随刘大户的商队到了丰县,生了场风寒但已大好了,教你不必挂心,还说雍州的富人爱戴出毛的花面狸领子,价高难得。要你赶着朔月他回来前捕上几只,他卖到雍州赚上一笔。” 程大郎笑的合不拢嘴把信揣好,程家兄弟俩是猎户出身,因为年景不好到柔玄镇讨生活。“先不写信了,信里不是说俺兄弟下月就回来了?俺等着就是。” 他端详屋中摆设。“白相公,读信也要钱吧。” 白明简摇摇头。 “程大哥,宋三可有人跟他过不去?” 阿措的嘴张的能吞鸡蛋了,白家小少爷不傻吧,这怎么好直接问。殊不知他冒险“钓鱼”,只碰见了一个憨大个儿。 “宋三哥仗义直爽,就算谁和他有过不去的,他笑笑也就完了。”程大郎想不明白了,这是啥问法。 突然,白家院门大开,宋三踹门进来。 “宋三给白家少爷问安了。”宋三这日恰巧赌输了,到衙门口找人借钱翻本,听了闲汉们一描述身穿麻衣戴孝的少年,就知是白明简。 他生性奸诈多疑又来了趟白家,满脸狞笑。“哎吆吆,大郎也在!” 程大郎笑道:“俺找秀才看信啦。”他眼力好,瞧见白明简袖子里紧紧抓住剪刀的手抖个不停。 “白家少爷没蒙过学,童生都不是,可当不起大郎的称呼。”宋三见桌子上研的墨,信了程大郎的话几分。他闻着焦糊味,揭开锅盖,被锅里黏黏稠稠的糊粥倒了胃口,白家确实没油水可榨了。 “白家少爷家里这么多纸写字呢,小人的那张没用,您赏个脸还了吧。”宋三原本都忘了这事,但白明简今日来的这一出,他细想着,总觉得万事一绝后患为妙。 他脸上的阴毒快要滴下来了。 阿措的瞳孔紧缩。 “在爹娘坟前烧了”白明简的心砰砰在跳,眼前之人肆逞凶恶,强索钱物,强霸女奴,欺辱殴打。他仗的哪门子义气!娘亲还未下葬就带人搅乱灵堂,说白家欠钱不还,连棺材板都别想带到地下去,豺狼野狗都比他好心!” 可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他尽力镇定,缓缓将剪刀顺着衣服后边滑在地上。 宋三不信。 “衙门都是你的人,我连大门口都进不去。我烧给爹娘,他们也不托梦给我!”白明简有急智,忍住不摸怀里的纸,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宋三嘻嘻笑着,早听说白家夫人是个念佛烧香的大善人,这小子脑袋里估计想着让神仙治他呢。他终于放下心来,白明简就是个乱嚷嚷的小屁孩,烧给阎王老子都成,反正自个损的阴德多了去了。 宋三道:“告诉你,佛爷神仙也是势利眼,老子天天烧香给他们,他们保佑我,你能给啥。”用手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下,直推的他摔在地上。 “你还是想着怎么到年底把,哪天冻死饿死了,白家可算不在我头上。”白明简根本交不起田地税,到时被罚劳役,就他这个身子骨,经不起几回折腾,就死在天寒地冻的天里了。 他对着程大郎换了个面孔,笑容满面道。“大郎,跟老哥儿喝酒去,咱们亲热亲热。” 程大郎心中纳罕,面色不变。“不去,俺还得让白相公给俺弟回信呢。” 宋三笑道:“大郎,别傻得给钱。”正要再说,瞅见炕上堆着的被子像是动了动,他又觉得不对,上前掀翻,唬的退了好几步。 白明简压的被子极重,捂得阿措全身冒汗,头发全糊在脸上了。 宋三猛然想起来白家有个女奴,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惊恐的瞧着白明简,他不是受刺激疯魔了,把个死人放家里吧。 他扔下程大郎,头都没回跑走了。 阿措松了口气,把头发拨楞开,去看躺倒地上的小少爷。他垂头,脸色一片灰暗,失魂落魄。 这个程家汉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无头鬼里,那个恨极宋三的人是否并不存在?不然怎么先跑来的会是宋三本人。 “少爷,这世上没有坏人说自己是坏人的,咱们再找办法。”找个恨极宋三的人,何等的想当然。她还妄想让个14岁的孩子去试探,她能更蠢吗。所幸被白明简带进家门的汉子,心肠不坏。 阿措很后怕。 程大郎挑了挑眉头。 院子外突然噼里啪啦乱响起来,有人高叫着“巡栏爷爷饶命!” 白明简抬起头来,这是赵小六声音。他早上出门碰见,赵小六说是想要出城躲一阵子,等收完税再回来,没想被一群差役巡栏给逮住了。 柔玄镇的世道,穷人能走通的活路没有半条。 “叫你跑,叫你跑!” 赵小六被打的鬼叫狼嚎。 程大郎听得心烦,掀了门帘出去,吼了一声。“小兔崽子们,要打死人啦!” 领头的正是那日过来要税的两个衙役,认得程大郎,不耐烦道:“爷爷们收税,干你什么事!” 他被气乐了,抱着胳膊歪在院门上。“那俺就说道说道,新任的府尹老爷明明说是朔月月底收税,小子们就先上刑了,谁官大啊。” 他声若洪钟,这墙里墙外全听得真真的。 “去他娘的!”地上的白小少爷身心松懈下来,靠在桌子上骂出自己人生的第一句脏话。 原来那个勒人的麻绳没有那么紧,原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他抬头看,炕上的女奴,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样的微笑。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只见她勉强坐起来,伸出大拇指来晃了晃。 她在夸奖吗,她是说我找对人了。 白明简浑身激动地仰望着这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粉莲的心事 阿措怔了一下。 她本意是安慰夸奖这个小孩,却没想他激动成这个样子。 那会儿二话不说就冲出去了,他其实在信任自己吧。 她差点搞砸了 她狠掐了掐被角。 外边的赵小六抱着程大郎的腿不撒手,对着虎狼一样的差役甩了把鼻涕眼泪。 “乖乖我的巡栏爷爷们,坑死小的了!” 他没啥血性,但嘴贱多舌,有命活着,就不忘说个俏皮话。 围观的邻里乡亲,一脸要笑不敢笑的神情。 衙役的名色众多,班头c牢子仗势如虎,无头鬼奉承他们,而巡栏则是通识各色牙行,干着缉交钱税的活儿,商户c乡民都要受管,拿东西不给钱很是寻常。 管这片的两位巡栏自作主张,先要收了税,放贷出去,赚个利息花销。 哪想到被程大郎当街叫破。 他们不怕这汉子,柔玄镇其他地方的巡栏都这么赚钱,没出什么事。但衙门里来了新的府尹,什么性情底下人都没摸透,真若是被这憨汉子吵嚷出去,终归是一场麻烦。 “爷爷怕你们这些穷鬼没钱交,先给你们提个醒!”巡栏只好作罢,但气势不减,又把围观的人们骂了一遍。 众人唯唯诺诺,心中恨极了他们拉大旗作虎皮,但仍不敢出口埋怨。 “程大,你可小心走夜路!”巡栏走前咬牙切齿。断人财路犹如shā rén父母,这蠢货不长眼招子。 “嘁!”程大郎无所谓。 赵小六在人走后,对他千恩万谢,瞅着自己腿伤处鲜血淋漓,脸上的恐惧久久未曾散去。众人则是已经眉开眼笑了,这吊颈的麻绳松了松,两个月的农闲又能赚一阵子钱了。 程大郎转身又进了白家院,白明简的神情使他又笑又摇头。 “白相公,你原来也是愁这个啊。” 白明简终于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露出几分轻松笑容。 他对会识字的人很敬重。 初见白明简时,他那正正经经的揖礼,让这个粗壮汉子很受用。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 “断了骨头不能这么捂的”他作为猎户出身,常自己熬制草药,算是半个赤脚郎中,说着撤去被子,又捻了捻绑在阿措身子上的木板,啐了一口。“这丫头断的骨头,绑的偏了一寸,再长几天,这辈子别想下炕了。” 阿措瞪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啊?” 白明简也凑上前,听着他说的认真。两个人心中不禁掠过一片阴影,那天治牲口的大夫难道还真是治牲口的? 程大郎要他帮着压死她的胳膊,自己使劲抻直布条,重新固定。 这次更疼了。 阿措有心忍着,但这具身体肉皮细嫩的实在没有耐受力。她直疼得咬破嘴唇,不住向后撞头,这真不怪她,生理原因实在用精神控制不住,她在心里真情实感地祈愿了回下辈子去当软体动物,再不长骨头。 而程大郎见到的是她不哭也不嚷疼,奇道。“这丫头是个哑巴,不对,她会说话啊?” “白家哥哥,阿措,你们吃饭了没!”粉莲脚步轻快的进了来,见到屋里情景唬了一跳,再见有个粗声粗气的大汉,嗷的叫了一声,跑出门去。 “程家大哥要多少钱,我凑上了送到你府上。” 程大郎绑死了布条,侧头看了白明简一眼,很是不满。 “白相公方才没要钱,俺要什么钱。”他说着便往外走。 “程家大哥,巡栏会找你麻烦吗?”白明简没想到在母亲去世后,真心出手帮自己的竟是个素昧平生的人。 他想说谢字又觉得太轻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帮杂碎最怕府尹新官上任收拾人,有什么本事,就是看老实人好欺负。再说,俺怕他们?也不看俺伯叔程杰江是谁?” 他方才看宋三那般,便明白了白姓人家受了讹诈欺负。柔玄镇的人都心硬,不关自己的事情不出头。他有点可怜白明简,但他混在衙门口,晓得门道的。宋三背后是衙门的班头牢子,这帮最有势力的衙役默许他们坑摸拐骗,和宋三作对就是和他们作对,这事不能管。巡栏们地位不高,在衙门没有说话的份,程大郎站出来说句话并不难,最终他还是决定帮这孩子一把。 白明简脸色顿时一变。 程杰江当然大名鼎鼎,他是和祖父同年流放到柔玄镇,白家因言获罪,祖父其实是个端正的好人,而他是真正的怀奸挟诈之徒,在这儿落户后几年间教唆词讼,把持官府,积累了万贯家产。祖父曾告诫子孙,遇此人掩鼻而走,便是穷死饿死,也绝不能学这人欺压良善,罗织罪名,辱没了读书人的身份。 他目送程大郎的眼神复杂起来。 粉莲隔着门缝见人走了,才敢过来。 原来是邻里间已经传开了好消息,林家大娘和粉莲晌午一回来就知道了。林家大娘昨日急的一夜没睡做吃食,大喜过望之后,撑不住精神倒头就睡。 粉莲偷偷摸摸将没卖完的甜粥装进食盒,送了过来。 “这是什么糊东西!”粉莲掀开锅盖。“好恶心。” 白明简听到,咳嗽了一声。 “粉莲妹子,南门口有商队歇脚吗?” 她想不到这日心上人竟主动找自己说话,眉开眼笑地说了句:“有的有的,我们娘俩走的时候正卸驴子上的货呢” 话音未落,他窜出去了。 “这粥不吃了?”粉莲傻在原地。 “你走了,他就回来吃粥了。”阿措重新接骨,声音已经疼得气若游丝了。 粉莲眼睛又红了,满脸的委屈。 “因为那锅里是少爷做的,你说他做的恶心,哈哈。” 她曾以为粉莲是个温柔如水的姑娘,然而她错了,粉莲足足骂了她半个时辰。 “你是奴婢,他是主子,你还让他来伺候你!” “做饭是你教的?男人做哪门子饭啊!” “他做的饭,怎么没噎死你个懒蹄子!”粉莲越说越气,上来狠狠地拧阿措的脸,吓得她连连讨饶。 “就一顿饭呀,我不是也怕少爷饿着嘛。”她心里却不以为然,再有几天自己包管能将白明简的家务活调教好。 毕竟是白明简做的饭,粉莲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锅里的糊粥,啐了她一口。“没吃死你俩,那是老天爷保佑!”她都要心疼死了,以后每天过来,不能让白家哥哥遭这个罪。 粉莲虽痛骂阿措不歇嘴,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点火烧炉子,洗锅洗碗,收拾了一通屋子。 穷人家的吃食每一口都很珍惜。那糊粥里面粘在锅底的猪肉,被她用锅铲小心地铲出来,后用清水洗净,把糊掉的部分拿菜刀剃掉,撒上盐巴,密封在瓮里。 她瞪着阿措。“你是几时修来的福气。” 阿措在炕上,稍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痛哼了一声。 午后变了天,大风四起,路上滚着落叶和石子,往人脸上打的极疼,白明简顶着风走,后脖颈被吹得生凉。 “邱叔!” 常走洛阳的马帮终于回来了。 在城南的响马头,一群马骡围在一处,马儿打着响鼻冲天响,嚼着草料。伙计们正从马背上卸货,盘点货物。领头的赶马人赶着时辰,连声催促,恨不得打赏几鞭子要手底下快点。 柔玄镇地处偏远,马帮来回走上一遭儿,晚上就得歇在野岭。 “白少爷。”一个老汉摘下毡头帽子哈了哈腰,从马背的褡裢中取出个油纸包来。 白明简的笑容顿时凝固。 “白少爷,我去朱府被管事轰出来。您托交的东西没法递到内院。您瞧油纸包原封未动,原模原样带回的。” “你没说你是柔玄镇捎来的?我娘说管家瞧着她长大的,怎么轰人?那人许是新来的,不认得你。” 比不得见到宋三的镇定,他的小脸张皇失措起来。 “邱老汉给白夫人捎来不少娘家东西,朱家几个管事都见过,那位管事爷去年赏我老汉两盅烧酒,并不敢认错的。”邱老汉双手乱摇。 “那管家赶你走,总是说了话吧?他是说了什么吧!” 他的语气急切极了。 “找钱去找白家,大爷和老太太说了哪家姑奶奶靠娘家一辈子的。” 他脚下发软,天晕地转。盼着回信,才苦苦熬过一个月,这话冰冷入骨,竟能生生将他冻死。 邱老汉瞧着这半大孩子的衣裳比上次见更破旧些,觉得自个倒霉。他是个厚道人,往年捎东西,白夫人会给不少赏钱,这次他没法张口。 赶马的头儿嫌两人说不完,推搡了一把傻在那儿的白明简。 “走,走!耽误爷们赚钱了!” 炊烟袅袅,锅里的水烧开了,满屋都是甜粥的香味。 粉莲在门口眺望。“白家哥哥,还不回来。”难不成小蹄子说的是真的,非等她走了才回? 她遭了粉莲一通痛骂,一点没生气。她清楚这个小姑娘满口“主子”“奴婢”的是替白明简委屈。 自她穿越来到异世,前有白明简救命,后面是粉莲的精心照顾。 她念她的好。 粉莲吹着汤匙的热气,小心喂着。 “你看上我家少爷什么了?”阿措又被感动了一次,白明简在早上直接是将滚烫的粥往她嘴里倒。 “你胡说什么?”粉莲的脸慢慢红了。 “他长得好,说话待人从不发火,和街上的爷们不一样。”她的手指羞羞答答地勾着裙带,不一会儿,忍不住主动和阿措说了甜涩的心事。 阿措很自然地去看炕边的剪刀,结果疼得呲牙咧嘴。 “白家哥哥喜欢我么?” “你家有镜子没?” “嗯?” 阿措笨拙地转移话题。“我长得什么样?” 她这话也真心,穿越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个身体长得什么样。 粉莲盯着她好一会儿,生气了。 “你长得丑死了。” “不会吧。”她这个女奴穿越第一天就被人掠走。按理说,她长得不应该难看才是。 “就是丑死了!” 粉莲到底没有等上白明简,就被林大娘唤去备料煮饭了。纳税的日子推到了年关,有了盼头,林家大娘和粉莲更忙活了,熬着甜粥的空晌,又做起褡裢c扇套来。 天黑透了,她看着窗棂中慢慢透出亮光,猜想是林家大屋映出来的烛火。 程大郎一句话就能救命她整夜都在想。这不是好事,甚至很糟糕,差役靠着势力随意欺压镇民,程大郎帮他们也是仗着势力。 这表明规则法治在柔玄镇根本行不通。 现代人的想法做法自然都不管用,一次失误,就足够将风雨飘摇的白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认真汲取教训,再不敢想当然的做事情。 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伤筋断骨100天,她这个身体只有12岁,会恢复的更快,两个月肯定好了。 她抿着嘴,真就不信了,到时候一个为活而活的生存狂,会和这孩子活不下来! “少爷你回来了。” 等到了下半夜,屋门才被推开。 阿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冻着了吧,我给你渥渥手。”她忍住不问话,做个知心大姐姐的样子。“甜粥担在蒸屉上,灶火压着没灭,少爷得烦你自个儿填点柴火,就热乎能喝了。” 白明简进屋后抹黑找见剪刀,将缝在衣裳上的麻衣前襟后襟剪去,又去将桌上的书都抱着扔到灶膛里。 阿措张大了嘴。他不戴孝了? 在炕上,他侧过身子背着阿措。 “明日天亮你就把我叫起来,我到采石场砸石头赚点钱。”少年的声音有了几分沙哑。 “哦。”她看不到他的脸,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明简后背汗涔涔的,她上手去摸。 他翻了个身,将她搂住。他搂的太死,都能听到女奴胸腔中的心跳声。然而这心跳声有着莫名的抚慰作用,他搂的再紧些,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直到丑时,阿措终于挣开了他禁搂的手臂。 她从炕边摸见粉莲寻来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去掏十尺以外的灶膛。 悬着身子,捂住断骨的地方,她不敢惊醒这个少年。 她一点一点拿手勉强够着,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东边的天色渐渐发白,她终于把没燃尽的书抓在手里,藏在褥子底下。 “就是气狠了,也不该烧书啊,有机会还是当读书人划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什么意思知道吗,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白明简睡得正熟,阿措掐了掐少年的脸。 “这些书我还没看完呢,气死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可见过这种捕鸟术 “阿措!阿措!” 落在白家院子里的雀儿扑哧着翅膀全飞了。 “死丫头!你赔我麻雀!” 阿措坐在门槛那儿,见粉莲在院子门口故意乱喊,拿石子丢她。 白明简自从那日后,每日去东山的采石场干活,走时把家门落锁,将钥匙留在林家。上次宋三来过,他这是怕这人再来欺负了阿措。 只是这样苦了她,直到晌午,粉莲才能赶集回来瞧她一眼。 “你这人竟是个傻子,说了几次这叫家雀!”粉莲掐了一把她的耳朵,看着晾衣棍上的绳子,兴奋极了。 绳子上有十二三只沾满桐油的家雀,还有只灰色鸽子倒悬在上边,一直扑棱着翅膀,怎么都挣脱不了。前两日,阿措求她向赵小六要些刷竹筒竹盆的桐油,说要逮鸟。原以为她是胡闹,竟没想真做成了。 她在绳子边上绕来绕去,这桐油熬出的胶真有这么黏? 昨夜她打给阿措的下手,在院子中间挖了个坑,找了个破瓦罐,就地生火熬桐油胶。阿措从白家的犄角旮旯翻出个蛀虫的羊皮子,在好的地方上剪出细窄条来煮在水里。她将它们结成死结制成十二尺长的皮筋,最后把熬好的桐油胶涂抹在上面。 粉莲在早上过来把绳子悬在晾衣棍上,两人打赌,她赌阿措连个雀儿毛都逮不到。 阿措的上半身裹着厚厚的布条和七横八竖的木架子靠在门上,像是立着的风筝。“我是傻子还不行,好姐姐,再不抓下来就真飞了!” 绳子上雀儿粘的死,但鸽子扑扇的劲大,像是黏不住了。她连连央求着粉莲,帮她取下来。 “弄不懂了,鸽子就罢了,这玩意能吃啊。”粉莲将鸽子和麻雀抓进藤条桶罐里,鸟儿叨了她手好几口,疼得边抓边跳脚。 阿措的前世在野外玩生存体验,连耗子c蜘蛛都不放过,麻雀已经是美味了。这三十天来,她终于做成功一件事,给自己找回点信心。 只是按理说,鸽子不该有的。 粉莲路过门口,嫌弃地将桶罐塞在她手里,自个进屋了。 阿措做贼似的向屋里瞅了一眼,勉强将手伸进去桶罐,从鸽子的脚根那儿解下指甲大小的油布团。 这鸽子是个信鸽。 半个翅膀都被粘掉了毛,脖子斜歪着半死不活,她心虚地盖上桶罐盖子。 灶膛里的火压的不冒火星,蒸屉上窝着两个新做的黄面馍馍。 粉莲掀开锅盖,见锅里已是熬好的甜粥,五香末子细细撒在上面。 她顿时有了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感觉。 “馍馍都让少爷拿走当干粮了,就两个了,你尝尝我做的味道凑合吗?”阿措将油布团藏在手里,左一脚右一脚跟螃蟹似的往里边走。话说她养了三十天,终于能稍微下地了,歇上口气还能走几步。 这些天她拜粉莲为老师煮米和面等等,学着这个时代普通女孩子应该会的一切。 粉莲很乐意教她,她爱说爱笑,嘴里有说不完的逗趣话,两人处的犹如亲生姊妹,若说以前跑来白家是为了白明简,如今十分里有四分是念着她的,自己再大的烦心事和她说说,都会跑干净。 粉莲拈了一块馍馍,毫无预兆地悲中从来,抱着她大哭。 “有那么酸吗?” 她唬了一跳。“前年还打算将我嫁到白家,说白夫人心善,白哥哥也不像是打女人的,我能享一辈子的福。今儿早上,沈媒婆shàng én,要把我说给南街口铁匠家的瘸腿小儿子,我娘像是被说动了这怎么好啊!” 阿措神情很复杂。 昨夜里,主仆两个人吵了一架,缘由就是粉莲。 白明简在采石场干得很是不顺,他从没干过粗活儿,两只手掌的指节上全是血泡。晚上一等他回来,她就得将针烧红了给他刺破,挤出脓血。 这样过去了三十天,他的手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根本看不出这手是拿过笔的。 她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要去背石头。东山的采石场是日结工钱,每天他都拿不回足额的钱数。可他就像是要折磨自己一样,背上,肩上的血痂脱了再长,全不管了,回到家里躺倒就睡,一句话都不肯说。他的双颊以人眼可观的速度迅速在瘦,嘴唇愈加苍白无色。吃饭的时候,他的手总不住地抖,连碗都握不住。 阿措一点都不觉得这二十一两银子能这么赚出来。她试过让他辞了工,规劝他做点别的小生意,将诸多的说法全说了一通。 然而奇了怪了,他固执的像头倔牛,仿佛那天他对她的信任,就是一场错觉。 她对终将到来的税赋也暗自着急。近些日子以来,她终于想出了个主意,成功的机率很大,只是需要等待时机,没法现在说出口。她一遍遍拍胸脯保证,换来的只是白明简的次次摇头。 信任真的这么难吗?生存主义者多数都是单打独斗,这几日她急的团团转。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白明简倒下,他们两个人是命运共同体,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少爷你再干下去,手就得废了。粉莲她家甜粥卖的好,教会了奴婢法子,奴婢会弄,咱们商量着和林家一块做,奴婢也好帮少爷的。” “粉莲èi èi念着亡母已是大恩,白家宽裕了自会重谢,就不必多叨扰人了。” 牛唇不对马嘴的答话,她脱口而出道:“人家是念着你好不好!” 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好事之徒编排的瞎话真是辱了好女子的清誉。” “要是真的呢!” 他瞪了阿措一眼。“若是有力气起来,你就做饭收拾家,别累着旁人挨骂!”他的工钱由她收着,这次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回,凑够一吊钱就把粉莲的人情还了。 还的干干净净? 榆木脑袋没开窍!她好心帮粉莲和这个愣头小子创造机会,当事人根本不懂风情。 “你不是会弄吗,爷明儿出工前吃甜粥。”白明简挺胸抬头。 阿措感到了挫败。 本来她这些天就足够心情郁闷了,那日毁掉一半的经书典籍被她藏在柴火堆里边,终于在白明简不在的时候看完了史书部分,她的心彻底凉了,这个世界崭新的就像在自己所知的历史长河旁边,另开了一条七扭八歪的河渠。 好吧,别指望预知未来了。 穿越成为成功人士的路子又被堵死了一条。 采石场总不至于能采出金子吧,难道说她上一世独居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无法明白别人所思所想了? “白家哥哥愿意了吗?你告诉他,我那儿有点体己钱没有?不买甜粥还能买些别的。至少手上有个富余,也好过你们现在的穷日子。” 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一阵心酸。她娘说白家熬不到年底的,成年男人搬石头就是累吐血都赚不出几两银子,更可况一个弱鸡崽般的小孩子。 阿措摇头了,粉莲能在林大娘的监视下藏下钱来,足见对她家少爷一片真心。可那位爷还想还你钱呢,自己没赚出一千个钱子儿,就想加倍的回报,真是半点意思都没。 收了粉莲的钱,在这位爷眼里,那就是私相授受,有违教养。 他都没让自家的女奴往下说。 “他是个少爷的身子,这种日子他哪能受得了。” 粉莲痛哭失声,哭自己,又哭白家哥哥。 呵呵,这位少爷似乎没有受不了。吃的没有油水,穿的破破烂烂全不在意。反倒是她这个生存主义者的嘴里连着几十天淡的没味,非常抓狂。 “瞧我逮的鸟儿多不多,我能养活少爷的。说不定没几日,就给他挣了个金山银山,到时骑大马,跨大刀去铁匠铺抢你的亲去!”她不会安慰人,强行安慰粉莲一波。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粉莲以为她奚落自个儿,气的撕她的嘴。 府衙外头的空地上,府尹领着一干班头c衙役,及柔玄镇的乡绅名流在做秋祀。府尹名叫谢凌芝,三十出头长得白白胖胖,小髭胡子,身穿锦衣官袍,在最前面一本正经的念祷祝告,愿辖内农收顺利,治安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周遭旌旗飘飘,铺开了千人的大阵仗,很是威严庄重。柔玄镇的人口不过万人,寒风瑟瑟中十分之一的人都跪在这儿了。 宋三及其他闲汉在其中,个个挤眉弄眼。乡绅文rén iàn面相觑,脸上也竟是无可奈何的神情。谢府尹起身,众人瞬间变了面孔,连声称赞说他青天再世,对黎民有再造之恩。 这位新任府尹根本是个银样镴枪头,柔玄镇身处西北边陲,秋祀荒废已久,倒不是前几任府尹不愿出风头,这里的秋粮只有黑豆,荞麦,早就过打谷收麦的日子。 如果说,这位父母官只是想摆摆样子那也还好,但 谢凌芝听到众人的奉承,自矜地点了点头,又说道:“秋收繁重,百姓生活艰难,赋役之事再当迟延半月。”这话刚出口,吓得班头衙役赔笑道:“大人心慈,只是本地民风无赖,再延迟半月极难收齐,惹得您的上官怪罪。” 谢府尹前些天竟下令将钱税全揽下,纳税期间锁死城门不让军士进城,府衙中任谁都跟谢府尹说不通。此时此刻,不只是公门,连在场的乡绅也心知肚明他要干什么。 他这是要独吞镇子的油水。 他方才所谓的推迟到年底收税的惜民之意,是等羊儿养肥了好宰。 州县所司不外刑名钱谷,是说府尹对任上事务其他都能不管,唯独税收和判案要精精细细。当地默认的规矩是田税c人丁税由官府去收,军营沿地勒收军需粮草。多年来规矩不破自有不破的道理,军门在柔玄镇的势力并不容小觑。 “怎么不找个师爷陪着?再过几日真要闹出笑话啊。”乡绅在底下议论纷纷。 “这位府尹大人来自白玉京吗,这么不成器,肯定是家里花的钱纳监捐官,不然怎么到这来的。” “府尹是洛阳人,但说他来自白玉京也不错,他这般嚣张,是因有贵人提携,自然和别人不同。”显然本地有些乡绅官吏知晓他的根底。 在秋祀场上,少了个极有权势和本事的人。 程杰江程讼师早在月前,他初见新的府尹之后,就不再接状子,到冀州听曲去了。他走之前跟程大郎说道:“年底前我回来前,再有钱的状子也不能接。你在衙门里替我族叔长着耳朵吧。” 以他的说法,柔玄镇在这位谢大人的直辖下,必出乱子。 为首的衙役头子焦班头在谢灵芝身前退下,和手下人悄悄说道。“怕是真被程讼师说中了。” “咣!”白家的大门被推开了,程大郎穿着毛皮袍子,进来就喊道:“白相公!” 阿措转身一看,粉莲吓得藏在被子里。 她撑不住笑了,这位程爷本来就生的凶恶,今天看更是吓人。他像是钻山林子刚出来,脸膛黑的跟熊瞎子似的。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再不来她过几日就要出门寻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神秘的邻居 “阿措给程爷问安!”她像是个螃蟹迈出了门槛,勉强将双手交叉叠住,对程大郎行了个万福礼。 粉莲除了教她洗衣做饭,还细细跟她说了奴婢是怎么行事的。粉莲训她太不懂规矩,是白少爷心好不计较。 她抬头见程大郎面无异色,便知她的礼数做对了,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心中也常自惴惴不安,难道是在穿越初期她行动举止的破绽,使得白明简发现了什么,才对自己越发古怪了。 那么不会有一日,他突然领着道士进屋,把自己当做妖孽烧了吧? “少爷在东山采石场上工,亥时才回。程爷有事不妨吩咐奴婢,不然就等天黑了少爷进家再来。” “你是那断骨头的丫头?”算算日子,程大郎在山里窝了一个月。族叔程杰江去了冀州听曲儿,不见回来。他看衙门里也没别的事,就依着二弟的嘱托,去了南边的山林子里逮花面狸。 花面狸生性狡猾,他在野外挨饿受冻一个月,连狸子毛都没逮着,终于死了心。这日他从老林子捡到几块经年的虎骨骨头,卖到药铺肯定卖不出价格。但这几块虎骨熬制成跌倒药膏,自己用倒还使得,他想着月前在白家救了个缺医少药的倒霉丫头就送了来。 阿措言笑晏晏,他认不出这个就是当时那个披头散发的鬼了。 程大郎见她恢复的不错,也没什么可说的,刚要把药膏放下。 此时又有两只雀儿瞅见地上特意撒的黄粟,飞冲下来,撞在院中的皮筋绳子上,粘住翅膀,啼声不止。程大郎心中生异,上前去看。他碰碰绳子,沾手放在鼻尖上去嗅,从没见过这种捕鸟的法子。 “程爷,奴婢从小长在深山老林,会几招捕鸟捕兽的法子,这里边花面狸最会捕了。” 她总算把这人等来了。 在前世她背过整个生存宝典,天南地北的野味全能认全。站在五千年先人的智慧上,她有这个自信。 程大郎将人上下打量,浑然不信这女娃子的话。她实在生得太好,皮肤嫩的可以掐出了水。且不说深山老林养不出俊燕儿,就是奴婢都不像,那双眼睛灵动异彩,盯着人毫无退缩的意思。 他呆呆的望着她。“怎么抓?” 只见她笑道:“程爷那要打个商量,抓了花面狸,奴婢在十只里要占三只的数,可好?” 他脸上顿时冷了,白明简入了他的眼,正是不计较钱财。且不说自个先施恩给她,救她一命。她一口一个奴婢的自作主张,是将主子放哪去了。 不懂规矩!他哼了一声,将药瓶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阿措傻了。她chu sh一u知识产权,由他独家买断,还只拿一次的三成利,简直就是白捡的,大大的优惠,大大的让利啊! “要是花面狸能赚好多银子的这是怎么了,为啥不干呢。”她想不通。 程大郎脚下一缓,转过头来。 “奴婢什么都没说。”阿措心想难道这话也说错了。“程爷不乐意,那就换个条件,钱白家不要,求您到程讼师那儿递个话,成吗?” 程大郎脸上的不屑,转成了怪异。 她紧张地咽了咽吐沫。“这其实是麻烦的,还得求您,先不要和我家少爷说起。” 又有一个不开眼的鸽子往院子里扑,阿措没等着他回答,一抬头唬了一跳,再不敢让粘着了,手上的石子全往那鸽子身上打。 她竟打得中! 他愣住了,或许是她小时候真长在猎户家? 那鸽子受了惊,扑扇着翅膀,转了方向,往高处飞走。 她松了口气。作为一个生存主义者,拥有自我防卫的能力是头等大事。这些日子里她行动不便,只好每日投掷石子去锻炼双手的力度和准头。 真好,锻炼已经有了初步的效果。 “小女娃子,你果真有法子捕花面狸?”程大郎还是嫌阿措贪钱,只是这次自己在山里窝了一个月,连半只都没逮到,下月二弟回来,确实没法交代。 粉莲悄悄趴在窗棂上,去看外边的动静。阿措的话远远传来,她不怎么听得懂,但那面目狰狞的汉子却是认真在听,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着阿措笃定的语气,自信的神情,她隐隐在心中腾生出个感觉,这感觉甚至是可笑的,仿佛阿措真的会在将来,像安慰自己的那样,赚下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又是深夜,白明简拖着疲惫的身躯进了家门。 阿措忙罗开了,去橱柜里掏碗筷。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嫌阿措行动慢,自个先一步取了。 他掀开锅盖。 “哪来的肉,阿措你又拿林家的吃食了?快还回去!”他恼急了,女奴竟不听自己的。 而她对着一地的鸟毛,撇了撇嘴。 “奴婢逮的麻雀,不,家雀!还是自己做熟的。别冤枉了人,这可没违背主子的意思。” 从粉莲口里得知,柔玄镇的百姓嫌麻雀吃虫子不干净,向来是不吃的。她起了促狭的心思,逗起了人,将盘子端在桌上,又殷勤地将筷子举在他眼前。“少爷,你是不敢吃吧。” 果不其然,他小脸又紧紧绷着了,抱着胳膊死死盯着她。 她瞧着他不自禁抖着的手,心里填了堵头,默数着数“一c二c三”, 到了“五”,白明简赌气拿起筷子,闭起眼睛开吃。 她稍微心安了点,他就是个小孩子,也许对于她身上的怪异,并没有察觉。 他憋着气吃了一口,却差点没把舌头一块吞下。 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阿措,雀儿这么香,我怎么从没见人做啊。”他扒拉了好几口黄粟饭,食欲大开。 她歪头瞧他,浮上喜悦的笑容。 这是他头回认真吃饭。白家小少爷一个月来,忍饥挨饿全不当回事,她曾惊异这种忍耐力。然而在14岁的年纪,再不补充肉质蛋白,迟早他那副小身板扛不住出毛病。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回认真做的饭,用那块腌在瓮里的糊猪肉中和了野鸟的腥味,盐,椒慢炖收汤。 一款精心改良版的“肉勾鸡”,味道当然好极啦。 他问她如何逮的鸟儿。 她一脸激动,终于等到他想跟自己说话了,赶紧指着那堆鸟毛说了一通。 “桐油胶只捕得了家雀?” 她示意他去打开蒸屉第二层。 “这是鸽子肉?”他认得出食材,白家在家境过得去的时候,除夕饭有这道菜的。 “一个惊喜。”她叹了口气,又或许不是惊喜。她已把鸽子的羽毛全烧掉了,毁尸灭迹。“奴婢怕是办错了事,这鸽子腿上绑着字的。” 白明简听着好玩,他叨了口鸽子肉,看着阿措的手里展开的字条。 瓷碗掉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他的手抖的吓人。 字条上写着“圣人寿数尚有几何”。 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字,但圣人还能活多大岁数是什么意思她并不知道。而他脸上竟是实实在在的惊慌失措,一把夺过来扔到火里,连声问她还有什么东西一并烧干净。 他声色俱厉的样子,她彻底呆住了。 “圣人是皇帝的意思,这是问皇帝还能活多久!” 异世的“圣人”代指皇帝?不应该是“陛下”,“朕”什么的吗。 她捂住额头,这个事态严重的超出想象了。 白明简反锁好大门,犹自惊魂未定。 “圣人”不仅指的是古代大贤大能,还是皇帝的代称。也有“圣上”c“圣主”的叫法。 白家因言获罪,皇族大不敬之罪的帽子压下来,全家流离失所,足足毁了三代人的命运。当今皇帝将过八十大寿,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全称万岁无疆。上至王侯臣子,下至贩夫走卒,没谁敢妄言老皇帝的岁数。而这字条上问的恳切,仿佛问到的那个人会说的丝毫不差。 屋中寂静极了。 阿措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捧起那盆鸽子肉在炉灶旁坐下,她向着白明简的方向,递着鸽子腿。 “少爷,没人看见的。”她引诱道。 “” “要是被人看见了,奴婢早出事了,还等少爷回来啊。” 她仔细想想,粉莲虽说看到了鸽子,但没看见字条。再飞进来的鸽子她可是打跑了,不碍事的,没人会发现的。 白明简涨红了脸,自他那日救回阿措,她就像变了个人,这次弄不好是给白家惹了滔天的祸事,可他拿不准是不是要拿藤条打她,以正家法。 打几下?还是吓唬一下? “你还吃?”就见她把那鸽子腿剃了肉,骨头填到炉灶里烧的干干净净。 他真的生气了。 “是给你吃的。我抓都抓了,还炖了,吃与不吃也只是奴婢罪该万死嘛。少爷你吃完了,可以打死我嘛!” 白明简是生气的,眼珠子快瞪出火来了,但她却彻底安心了。 这些天她猜不出这男孩的心思,也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现在终于放下了心中最沉的石头。这事说严重是再严重不过,但他仍然没对自己动恶意。 “阿措你遇事不和主子商量,小爷记了你的过,等你身子好了再打,按白家家法打五百下让你长记性!”他凶巴巴地张开五根手指。 她赶紧点头,趁他不注意将他拉着坐下,将鸽子肉放在他的嘴边。 白明简对阿措一番教训,“大不敬”的罪责何等严重,然而他说着说着,望向炉灶的火光,不由停住了。 他遥想起祖父在世时说起他当年考中进士,在白玉京的御街上骑马巡游,无限风光。 娘亲也说,白玉京是比家乡洛阳更加风流繁华的地方。 帝都,皇族这种八竿子打不上的字眼,第一次划过脑海,他的眼神中不禁升起向往和惆怅。 而阿措心中自己另有一番计较。这事真的有点委屈她,似乎上天在处处刁难她这个穿越者,总要将事情横出枝节。 她不禁在火光中祈祷起来,希望程大郎的捕猎顺利。 “你说这信鸽本来是飞向哪的?” 她脸色一变,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柔玄镇离帝都白玉京万里之遥,在此生活的百姓生存都是不易,谁会关心朝政大事,皇帝生死。可鸽子两次飞进白家应该并不是偶然。这条街上的某个住户,一定就是信鸽要去的地方。在她的脑海里,那些住在白家左右忧愁赋税的邻里乡亲,似乎都齐刷刷地戴着诡谲的iàn ju。 万里之遥的白玉京最高处观天台,钦天监的监正c监副等大小官员,望着夜空讨争论不休。 太监首领在底下等得不耐烦了,上台阶催人。“诸位大人,彗孛飞流,晕适背抱,陛下就只问一句,是福是灾?” 谁知这些人方才还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这回全都埋下了头,压住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转机 这晚,白明简在睡觉前突然来了句:“再去采石场一天,就再不去了。” 阿措侧过头来,惊讶地说不出来。 他去采石场这事总透着神秘,向来问都不让她问的。 “那我明日就去找粉莲说说,咱们也上街出个摊子,她家东头,咱们西头,抢不走她家的生意。”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然而他还是不满了。“我早上说什么了,你是忘了,还是不听话?”小孩子一股大人的腔调,她干笑了两声,暗自翻了个白眼。 “家里若是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柜子里的那个油纸包里有我娘的首饰,那时候当给当铺好了。”他静静地说道。 那个油纸包她早偷偷看过了。里面有一把老杨木头梳子个褪了色的荷包和一股银钗,这些应该都是白夫人生前最惯用的物事儿。银钗上的宝石已经被扣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银钗头。想来是白夫人生前将宝石取下,拿去急用了。白夫人c白明简他们娘俩最后都没舍得卖掉这个钗子,足见它的意义非凡。阿措在前世,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更明白这东西的重要。 这肯定是他对亲娘最后的念想了。 她正要说起程大郎的交易宽他的心,没想到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了。 “采石场的场主就是宋三的对头。” “你说什么!” 他纵然被磨出了不是这个年纪的成熟。但少年人的傲气在憋了一个月之后,眼见着成功在即,忍不住一股脑全和最亲近的人说出来了。 “我娘的遗物卖不到二十两银子,田地税只有你说的路子可以走通。” 原来他仍然在用自己的法子?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根本认为那是失败了,他从没放弃过? 话说那天白明简离开马帮,心如死灰地去了当铺。 当铺从不救穷人的急,老板因他来的次数不少,晓得他家定有变故,把钗子的估价压到了最低。他视若命根的钗子只有几钱银子。这是种悲到极致的痛苦,就算连命根都舍了,还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对宋三的恨意到了顶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可就在此时,有人进了当铺。 几个浪荡少年扯着个穿红戴绿的女子进了来。他们正在吵闹,说那女子是个粉头,收了他们的首饰,可又不肯跟他们欢好。他们教她把那些首饰吐出来,要当铺老板掌眼,生怕她以假换真,还回来的东西都是假的。 没想那粉头极为泼辣,对他们是破口大骂,说道:“你们知道谁养的老娘?就想碰老娘的身子,小心教你们后悔活在这世上。” 显然粉头的金主大有来历,浪荡少年都吓得不说话了。 但终究有人气的不过。“你这种娘们,能规矩到哪去?说不定养了几个汉子呢。” 在这些人的撕扯中,那粉头的袖子里跌出张纸来。 白明简不看则已,这竟是自己练的小楷。 他默默跟着那女子出了当铺,到了阳角巷。她在阳角巷名气很大,他随随便便就打听到了,她是采石场赵管头养的外室,名叫嫣红。 宋三那日来白家转了一遭,瞧着墙上白明简的字写得好,摘去一张。 想来他爱风流,定是拿去和嫣红吹嘘是自己写的。 白明简说宋三真是个恶心的人。 “”阿措听了,一时间无言以对。昨晚上,她还嫌他身上的古板迂腐气,没想今日他脸红心不跳和自个说“媾和”这两字。 “我会让宋三吃尽苦头的。”他咬牙说道。 她很是不安,劝阻他不要乱来。他摇头了,他这次可不是贸然行事,费了一个月的心思,就是在等明日的结果。 “阿措,你相信我吗?”他认真地问她。 她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本来她以为那个法子糟糕透顶,已经透支了白明简的信任。 黑暗中,她望向他的眸子,这个少年的眼神既坚定又决绝。 他自我折磨了一个月啊。 她莫名有种感觉,他内心承担的巨大痛苦,正逼迫着自己做出选择,这甚至比生死更重要 “我相信。” 她暗自向上天祷告着,把自己所有的运气全给他,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后生,你这馍和俺们不一样。”采石场晌午汉子们坐在一处吃干粮。虽都是黄面做的,但白明简手中的馍馍看着就比旁人的都要软,黄澄澄的极有食欲。 他向来待人和气,在采石场更是避免与人人起争执,见那汉子讨要,二话不说人换了。然而他咬了一口人家黑不溜秋的馍馍,噎得竟没咽下去。 “小后生,家里有好婆姨,这可比俺们家的婆娘做的强多了。”那汉子接过来咬了一口细咂摸,竟吃不出这馍里加了什么。 他笑了一下,其实自己也猜不出。他每日迷迷糊糊起来,桌上便有了热腾腾的饭菜,白家依旧捉襟见肘,但自阿措恢复行走,饭菜的花样就多了,她总能让自己吃的好些。只是有一日他进家,看着她正提刀宰只老鼠,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小女奴的激将法对他失去了作用,完全不敢想下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汉子眼尖,眺望了下山头,瞧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带着个瘦猴子般的管事,正往这儿下来,捅了捅白明简。 白明简暗暗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 泼皮七在赵管头的旁边走着,吐沫横飞地说着。宋三就是去嫣红丫头偷香的主儿,他亲眼看见在阳角巷那蠢货穿红戴绿,跟一群粉头打吊牌,嘴里念着嫣红的名儿。泼皮七说的精彩纷呈,连那日宋三怎么进的小香楼,嘴角奸没奸笑都讲到了。赵管头不止管着采石场,也打理别处的产业,在入秋后事务繁忙,不常回镇上。他养着的外室素日里挑眉弄眼不大安分,他是知道的。 但却没想她真敢背着自己做出勾汉子的事来,尤其听说自己前脚出门,后脚那人就进屋了,如何忍得。 赵管头冷冷说道:“这人的人头就归我了。”泼皮七打了个哆嗦,瞄了一眼人群中的白明简,只见那少年微微点点头。 他拍拍胸口:“老七我亲眼瞧见的,错不了。” “宋三是衙门养的狗。”赵管头捻着手指,能管着个偌大的采石场,他的心机城府都不差宋三。盛怒之余,也没有热血冲上头,反而阴沉着脸思量起来。 然而白明简选中的人是泼皮七,这个诨名就表明此人只图嘴上痛快。这会儿又在赵管头面前煽风点火,说要是头儿不能惩治这狗娘养的,自己带兄弟几个打死他,决不能让头儿被人瞧不起。 赵管头心头的火再压不住了。 在采石场盯人干活的,还有好几个监工,他们在场都暗笑泼皮七是个蠢货,谁想自己戴绿帽子的事嚷嚷的都知道。 “你们这些穷汉窝着懒赵爷的活儿,还不去今天都没工钱!”再机灵点的人,已上手去赶石碓前吃饭的汉子们了,不让他们听闲话了。 然而就在此时,白明简突然动了。他整整衣衫,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抖落这一个月来所沾染的石灰尘土,他坦坦然然走在监工的身前。 干活的汉子们一转身都呆掉了,在这些人眼里,白家后生身子弱的跟鸡仔似得,每天老实得发蔫,受了欺负也不说话,一定是家穷没出息,来这儿当苦工的。 他竟大胆的站在“赵阎王”面前。 赵管头抬头,哂笑一声。少年穿的穷酸破烂,也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汗衫裹在身上。 这是阿措的过错,古代的针线活她没法一下子学会,当日白明简几剪刀下去剪的衣服,她是越补越破,外人遥遥望去,他跟乞丐没二样。 白明简的脸上毫无羞愧之情。 也正是这少年脸上的淡然,勾起了赵管头的好奇。 白明简说了三件事。第一c家境破败,他是个读书人,来采石场做工是迫不得已。第二c跟管事的人说做工两个月,身子熬不住了,想要辞工。第三c不仅要辞工,还要管头写个字条,免得之后牵扯,说不清楚。 这话说得赵管头的手下个个面色古怪,泼皮七瞪大了眼睛。 赵管头心头正如火上浇油,火气全起来了,每月只来采石场监工一次,这日竟全碰见混账事了。 他哼笑道:“那大爷要不要跪一跪你读书人,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听说你每日都挣不下足够的工钱,那可就是倒欠大爷一个月的工钱!” “来啊!” 他教人将少年双手倒绑死死按在地上。 白明简没有半分惧色,酝酿许久的脏话骂出来了。他骂赵管头不懂是非,他骂宋三猪狗不如。他骂赵管头不懂怜贫惜弱,他骂宋三趁火打劫。 众人愣住,这是一句骂两人啊。 赵管头被骂乐了。 这小子或许真是个读书人,骂人不吐脏字,比起骂他,拐着弯弯绕绕骂宋三,是阴损到家了,听得很是解气。最可喜的是在这小子身上搜到了收据。若据他所说,这就是宋三强占族田的证据。 他一瞌睡就给枕头,是再好不过的事。 赵管头蹲下来,用马鞭敲他的肩膀,笑道:“骂你爷这东西就不给了,不过你还算公道,我确实比宋三算是个人。这田地我就寄在他名下,省你今年的税钱,算便宜你了,麻溜滚吧。” 泼皮七眼睛快瞪出来了,分明是这小子前几日凑到跟前,特意告诉自个是宋三偷了赵管头的人,还说这话递上去就有赏钱的。 他没了方才的神气,不住搓手,差点就要说是这个小子捣的鬼。 赵管头的喽啰跑过来说瞧真了,嫣红姑娘的汗巾就是系在了宋三的腰上。 但喽啰心里奇怪,嫣红和她的相好做事极为隐秘,没人知道,泼皮七是怎么知道的。 泼皮七快吓得瘫软了,汗哗哗地流下来。老天保佑,这姓白的小子一肚子汤汤水水,但真没诳他 采石场位于柔玄镇的西侧,来回要走五里的山路。白明简缓慢往回走,这一月下来,他就没有在天黑的时候回过家。 他终于实现了目的,脚步却越发沉重。 田地将会从白家过户到宋三的名下,和他再无关系。免除白家的税钱是因有人要害人,甚至他自己求的人害人。他强自忍耐了一个月的情绪,终于发作,越走越发感到恶心,只得继续干呕着,直闹得头晕眼花,道路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他躺倒在地。 午时安安静静的小径没有人来 过了很久,他还躺在地上,因过度疲乏虚弱而无法动弹。 洛阳的白家不记得他这个族人,朱家也觉得他是该甩掉的累赘。他死死咬住拳头上,直到咬出血印子。 这些他是可以承受的。 可母亲去世后,将她的贴身东西让邱老汉带回洛阳,只是做儿子的想成全母亲对娘家的念想,绝非伸手要钱。 圣贤书教导德善仁美,世人不做,母亲吃斋行善,乐于助人,世人也不在乎。 而他愧为人子,无能到连娘亲的念想都捎不去 白明简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14岁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在那个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换取成长。 他的心脏上生长形成出一层厚厚的硬壳,君子的德行理想彻底从他身上远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躲避(修) 这日,阿措在白明简出门之后就心神不定,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托大了。 她那个主意说穿了就是看权势之人的心情和对宋三的恨意。 真没那么靠谱。 白明简只是个14岁的孩子,就算他的计划再周密,也有可能人家根本不信,跟上次似得给自己引来灾祸。她越想越不安,好不容易捱到了晌午等到粉莲把门打开。 她拉着粉莲上街,说自己早上忘了做饭,要去采石场给少爷送晌午饭。 阿措浑身布条捆绑,在外边罩了外衣,虽然看不出来,但走几步就得歇几步。 粉莲拎着饭篮子扶着她。“采石场在南头呢,等你走到了,白少爷下工走回来了。”她一直在劝阿措回去。 “总要上街看看的,说不定能碰上少爷。”按着白明简的说法,他如果顺利,不用回来那么晚。 粉莲看出她的着急,却不明白她为何着急。 “我是觉得你气闷了,答应陪你出来逛逛,你要是非去采石场,我可不陪着。那么远的路你有本事就自己走。”采石场全是男人,她可不敢去那里。 阿措苦着脸,没人扶着自己连巷子口都走不到,只好点头。 “我丑的不能看了?”阿措忍不住去碰自己的脸,上面被粉莲抹了一把锅底灰。 粉莲白了她一眼。白家哥哥锁着屋子,白家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锁的,何尝不是怕阿措长得太俊俏了。 她为这事,还吃了阿措许久的醋。今天见阿措执意去找白家少爷,醋劲更大了。 “白家哥哥就算再穷,也不会喜欢我吧。”突然,她来了句很奇怪的话。 阿措往她头上瞧,今日非同往日,两交股的银钗别在乌亮的发髻上,心里一片了然。 她这是定亲了。 “你什么都不懂。”粉莲的声音黯淡了下来。“这就是命吧,我的命不好。” 阿措叹了口气,是你不懂。无论贫贱富有,女子天生就有婚娶的自由。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粉莲抹了抹眼睛,觉得对不起阿措,这跟她又没干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bi sh一u在街上有的卖吗?”眼见着往前走,街上开始热闹了,阿措突然激动了。 一个生存狂对于防身u qi的渴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粉莲捂住她的嘴。“净说些糊涂话。”镇市百姓,不得私蓄兵器,买卖兵器者,杖七十棍,镇里财神庙的关老爷手握的青龙偃月刀,那也只是用木棍涂彩纸画出来的。 她眼睛提溜转个不停,踮脚远远望着街上,仍没看见白明简的影子。 “我且问你快入冬了,你家少爷棉袄子缝了没有?” “” “再来说你,这身贴身小袄能撑住雪天吗?”她拈了拈阿措的青缎背心,竟后悔将她领上街了。 这日刚下了霜冻,街边屋子出头的椽子都结着冰丝。阿措双手搂肩,瞄了一眼街边捉虱子的乞丐,自己也笑了。“别说,我的针线活儿是不如乞丐穿的。” 粉莲恨铁不成器,在穷人家,棉衣拆了再缝,但式样却也是要齐整好看的,不能让人瞧不起,她这次上街本意是领着阿措来认铺子的。哪家铺子的棉纱最绵密,哪家铺子的丝线最吃颜色。 “过日子要细打算的,你这丫头别仗着几分小聪明,就以为是个上天的猴子了。白家哥哥是个汉子,哪懂得吃喝穿衣的算计,你凡事可得想着点。” 她忧心忡忡白家的用度,过冬再到年关,多少苦日子要受下。 这一主一仆背着比她娘俩更重的税负,将来又要怎么是好。 “说的是,说的是。”阿措急着寻人,根本没认真听她说话。 两人走进街市,阿措的眼睛被吸引住了。 她困在屋子月许,对异世充斥着各种不靠谱的想象。 直到此时才真正身临其中。 柔玄镇的街市极小,总共就是前后两条小街,小商小贩支着摊子在街上叫卖,放着各类杂货,也有起锅买糖酥饼,圆欢喜c狮子糕的,还有两侧也有像模像样的坐商,如铺户c牙行之类,挂着牌匾挑子。有一根酒望斜斜地垂下,就在阿措的头上,她仰头去看是个啥字,被翻飞的帘子打了一脸的土。 小街中间有着狭长的青石板路,并肩走不chéng rén,挑担的,赶毛驴运货得相互让着,才能过去。 她探头又转头。街上猛然涌上了许多人,又一天的秋祀散场,被征的乡民垂头丧气地从府衙前回来。 粉莲紧紧扶住她的胳膊,退在一旁。 “我去街拐角的布衣铺子里,瞧有没有边角棉线便宜卖的,给你买点!”人头过去,粉莲憋住的气才缓回来。 阿措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粉莲将她按在侧角的石墩子上,扭头就走。 “你别乱走,好多人犯过事才到镇子的,男人十有九都是坏的。” 她着起急来,大声叫粉莲回来。她是要粉莲扶着自己去找白明简的啊。 街市的叫卖声时近时远,她探出半个身子去瞧,这是离开白家,第一次去看到异世的样子,总觉得不大真实。但也不尽然,她支着耳朵听着,秋祀散场出来的散户c商贩凑在一处,说的都是税钱秋收,她自然是明白众人焦虑的。 只是她听着有些意外,不止穷人,或是背街的邻里乡亲,整个柔玄镇都在不满税负和新任府尹,都在说年关难过。 一两税钱兑缴2400文,外加盐课c火耗c杂费总共兑缴2523文,人口税每月每户出30文,镇商瓦房每间每月收200文。契纸捐 众人在墙角议论各种苛捐杂税,群情激愤,竟没发觉一旁有个小丫头半侧着脑袋,听得正入神。 她听到了关键词:契纸捐。 “投契时,无论红白契,都必须另行税验,匿不税验者,一经告发,倾家荡产。” 好一个倾家荡产! 阿措也深深同意众人的意见。“别看新任府尹推迟收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心中对白明简今日要做的事情又添了一层忧虑。 突然她一激灵,扑鼻而来一股浓香,有个妖娆女子带着丫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女子露出半个胸脯,葱绿抹胸隐约可见,穿耳戴着赤金大坠子,簪着牡丹绢花在头上,衣袂摆动间,阵阵袭来的香风很是呛人。 更咋舌的是,这女子不打招呼就摸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腰窄肩,倒是个扬州好瘦马。”说话很像后世江浙一带的口音,只是话音未落,见她一手的黑灰,呀呀的叫起来。 她虽听不懂这句古代话,却也没听出话里有什么尊重,飞似得甩开手。 丫鬟不服气了。“瞧她眼神木得很,戳在那儿就跟个木桩子似得,哪家老爷少爷喜欢这口。” 那女子再端详了端详。“这倒是,眼睛是得含着水儿才能勾住男人的魂儿。” “小丫头可怜,随姐姐去个好去处吧。”她脸上满是疼爱怜惜,掏出个水红色的帕子要给阿措抹脸。 她一脸的锅灰,但抹下去一处,白嫩的脸皮就露出来了。 女子更欢喜了,连声叫丫鬟拿给她在街上买的栗子糕。 女子另给丫鬟使的眼色,阿措看在眼里懵住了。 人拐子?头回出门没碰见黄道吉日,还是这柔玄镇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儿,连女子都光天化日掳人。 行人路过,脸上掩饰不住对这女子的鄙夷,却没有人凑上前的,远远地躲着走。 阿措把“救命”二字艰难忍住,这个异世的道德水平实实在在让她糊涂了。 她微动一动,就泄了劲儿。 方才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不是不想跑,她根本跑不了几步。 在眼睛的余光里,粉莲还没从铺子中出来,她默不作声地吃着栗子糕,暗暗叹了口气,对u qi的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女子对丫鬟掩口笑道:“有了这丫头,再寻同样好相貌的凑成双,一同暖床温被,赵爷见了喜欢,就算听信外边人的闲话,也离不了咱。” 她很郁闷,自己究竟长成什么样,脸上盖了一层黑灰,怎么还是个给人暖床的用途? 眼前的女子笑的花枝烂颤,抹着大红的脂粉,眼角藏不住的媚意,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俊姐姐,什么是好去处?姐姐去赶货了,要我在这等上些时候,不能走呢。” “随我家姑娘走吧。香的甜的都等着你吃呢。”丫鬟凑上前来,嫌她脏,手上垫着个帕子,挽住她的手,竟仿佛她已是心甘情愿的了。 阿措震惊了,且莫说她前世正是25岁的年纪,这一世她是12岁,又不是两三岁的。 凭什么有点好吃的就跟着走? 然而眼前的主仆好像就是这般想的,贫家女子自然命贱。她们一脸的怜悯分明是说自己是大善人,拯救人出离苦海,可不要不识好歹。 她低头瞅了瞅自个的衣裳,又转头去看手上啃了半个的栗子糕。 也许粉莲说得对,是该穿的齐整些。 她脸上显出再天真不过的神情,摇着头。“阿娘要吃街上的甜食,我等姐姐,不走的。” 女子迭声吩咐丫鬟去买。 阿措无奈了,眼前人不是听不懂人话,是非要搞自己到手啊。 所谓人在街边坐,祸从天上摔。 几个闲汉远远站在街南头往这看,似是这女子的亲随,阿措只好上杆爬,扯着丫鬟的袖口站起来,拉着她走。“俊姐姐,我得好好挑下呢。” “栗子糕得买,要焦黄的。” “圆欢喜得买,上面要有糖搓叶。” “” 不一会儿,阿措抱上了一堆油纸包。 女子自然不信她娘吃过这些,只想着这丫头嘴馋乱点数,倒是个好摆弄的,反而更亲热了些。那女子生在南边,认得出好骨相。所谓瘦马,就是说女子天生瘦弱窈窕,特别是扬州富商专门养做小妾赏玩。在柔玄镇的穷乡僻壤,能瞅见这种好货色,真是捡了宝贝。她依傍的金主在柔玄镇有些势力,就算这女娃子的爹娘不贪钱,她也能搞到手。 丫鬟暗骂小蹄子贪嘴指使人,进了小香楼再收拾你。 阿措随丫鬟逛着小吃摊子,又评又挑。 小贩喊那女子为嫣红姑娘,个个哈腰问好,不敢计较阿措的脏手。 倒是阿措没有听真,不知这个嫣红是哪个嫣红。 她在前面忍疼慢慢挪步,嫣红姑娘停了停往她身后看,暗赞了一声。这妮子前身不倾,下身裙摆不动,倒意外有几分风姿。 等等,这不该是乡野丫头有的姿态。 她往近走了一步,去掀阿措的衣领,不由惊叫起来。 可就在此时,阿措瞅准她和粉莲的来时路,算准步数,伸手狠劲把那个酒望拽下来,竹竿子直扣在她和丫鬟的头上。 酒望上的尘灰全糊在嫣红的眼睛上了。 “你瞎了眼睛了,也不晓得姑奶奶是谁!”阿措狠狠骂了她一句,开溜。 嫣红脸上全花了,尖叫道:“你们还不拦住这丫头!” 街上猛然窜出十多个大汉。 人数远远超出预想,她后退了两步,拎着一堆油纸包慌不择路地钻进小巷。 “哎呦!”她撞得头昏眼花,定睛一看,自己竟把一个老头撞翻在地。 她岔气了。 长期没有运动,同时天气过冷,以及大量出汗引起的体内氯化钠含量过低,引发的”岔气”。 再不能更倒霉了。 那老头手上的鸡腿还被自己撞飞了。 然而,坏运气并没有因此停止。 有人追进巷子了。 她见过的! 她往后一瞥眼,那人不正是她穿越当晚,拽她头发的人吗? 她化成灰都认得那人。 她怎么又犯在宋三的人手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难得的好运气 阿措强忍着惊慌,捂住胸口给自己顺气。 ——改变外表浅呼吸,加深呼吸,吸气慢而深,用力向外呼气,吸进大量空气,使呼吸肌放松下来,消除疼痛。 然而她胁下的肋骨不给面子,是真疼。 眼见着那汉子走近,她紧紧攒住拳头,绷紧了神经。 没想到那个撞倒的老人先扯起自己。“后生没长眼睛啊。”身上一股又馊又臭的味道,附带着浓重的酒气。 她愣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这是个有钱人? 不怪她没有见识,在白家躺炕一动不动的时光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去听外边的动静。附近的百姓居民愁苦生计,家家存的粮食嚼头都不够,更没人拿黄粟c高粱酿酒。 这老人身着褐色长衫,衣襟皆是酒渍饭渍。一脸蜡黄,连同着抵在胸前的细长胡须也是黑中显黄。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层层叠叠耷拉着,显出许多的褶子,说是百龄高寿都行。 “对不住,走急了。”她慌忙道歉。 老人的力气极大,扯起她的衣襟。 她被提了起来,忍痛倚墙站立,却也松了口气。老人叫她后生,说明醉的分不清男女,这不是个老liu áng。他一身力气,看来哪都没伤着,也不是个碰瓷的。 那汉子说话间也走到跟前,他和她当天穿越的样子一样,发出嘎嘎的笑声,一味横拉硬拽。 阿措被摁倒了。 吱啦一声,袖子扯出了三寸长的口子,她对那夜的教训记忆深刻,不敢使劲摆脱,触及伤处加重伤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由他拖着。 她被拖出一丈远了,挣扎地去掏怀里的东西。 虽没有前世贴身藏着的□□,但她时常揣着个磨尖的石头。 她在算戳中这汉子太阳穴的概率是多少。 似乎没多少。 “ 往哪走!“”这时老人不干了,撒起酒疯胡搅蛮缠的劲上来,扯住了她的上半身。 她身上左右两股劲绞着,胁下脆弱的骨头眼看就要发出声响了。 “傻大个儿,你往后看!” 只听得“嗖”的一声,她在疼痛之余,打出去的石头只是擦了那汉子的头皮。 那汉子怒了,蛮劲上来,两只手像钳子似得去掐她的喉咙,生生要将她的脖子分离。 她叫了一声。“不许扯我的骨头!”两腿乱蹬。奶奶的,她这身伤好不容易要好了! “傻大个儿,没骗你,你没发现同伙没跟过来吗!” 他真是傻,这次又听话往后看了,但阿措确实没骗人,巷子里真的空无一人。 他咣咣咣咣地跑回去 阿措瘫在了地上,吓都要吓死了。 她猛烈咳嗽,庆幸骨头没有二次断裂只是怎么自己另一条腿被这个醉老头拽着还不松手呢。 “这位老爷,我没想走,您可别拽了。” 她向巷子口望去,外边静悄悄的,透着诡异。 “我送老爷您回去,让家里人瞧瞧,哪儿受伤了没?”她拍拍膝上的土,扶着腰去搀这老人。哪知那老人又演另一出了,甩开她的手在地上莫名其妙地画圈圈,嘴里念叨着:“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她被甩了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 异世的天空在她的头上方,天空的颜色和前世并无不同,然而这里对穿越人士是不是太不友好了。她就是上街寻白明简,怎么还能寻出祸事来? 这外边的人再涌上来怎么办? 她一向百无禁忌,但这些天她倒霉的都快怀疑人生了。 街市拥拥攘攘,里外三层聚集了许多人。只见有个穿着艳丽的女子被当街打得鬼哭狼嚎,发髻上的牡丹绢花散了一地。 随身丫鬟拼命叩首。 人们疯狂地往这里涌来。 “赵爷饶命!饶命!” 她向持马鞭的人苦苦哀求。 打人的是泼皮七,被打的正是方才被糊了脸的嫣红姑娘。 他打的兴起,哪管人死活,抽的她满身血痕,眼睛染上亢奋的血红。 “这是赵爷教你学规矩”他竟激动忘了原话,挠头去问旁人。“对,手长得贱,就别伸手,眼睛生的贱,就别看人。” 倒是其他采石场的监工肃立一旁,瞅着聚集人群,其中一人颇有气派,上前慢慢看过去,冷笑道:“谁的脏事谁清楚,赵爷说的明白,三日里掂量自个的身价,shàng én来挨三百鞭子,不然就别怪咱们不讲道义。” 宋三的手下就隐在人群里,各自看了看左右,都没出头。这日宋三为讨嫣红欢心,也怕其他浪荡少年再来纠缠,让手下的喽啰远远跟着。就当他们听嫣红的指派去抓阿措的时候,后街冲出一帮人,气势惊人,直接给嫣红她上了马鞭。这些人来势汹汹,而他们说白了就是一群看人眼色c欺弱怕硬的,虽听宋三吩咐,却并没有硬抗火拼的胆子,全都缩在了人群里。 那个追进巷子的傻大个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不管了,先去给宋三通风报信。 阿措在巷子口探头探脑,捂住了嘴。 方才还以为自己要倒大霉,转眼间怎么人拐子要被打死了。 嫣红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她身上打着激灵。 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怎么这么乱? 她应该心生痛快,却着实痛快不起来,随便几个男人当街就动用私刑,这可不是什么正义的伸张。 柔轩镇,真的不是善地。 隔着重重的人群,嫣红在缝隙中看到那个她要拐的小丫头提着一堆油纸包,扶着个老人往街外边走。她伸出手来,想要对众人高喊,拦住那个女娃子,她跟丫鬟使劲摆手,要她无论如何先去那边。 然而丫鬟吓掉了魂,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并没有看见。 众人七嘴八舌的看热闹,都围着看,泼皮七更得意了,叫嚷的声音压过了她所有的□□叫唤。“晓得自个的身份,赵爷给你喝的吃的,你还敢去勾搭别的男人!” 她气晕了过去。 “老爷子,赔你个鸡腿,咱们就两清了。”阿措缩着领子,借着这晃晃悠悠的老头掩护,慢慢离开了市集。 一路上,人头涌动都往出事的地方挤,她没有瞧见粉莲。 天愈黑了。 阿措扶着半醉不醒的老人,一脚一步往前移,问那老人的住址,混说不清,只好先慢慢往家里走。老人右侧挂着个葫芦壶,她好奇地拿手晃晃,里边还有二两酒。 前世模糊的记忆再翻上心头。 她越走心里越是惴惴不安,虽说记性极好,回去的路记得分毫不差,就要见到那片稀稀拉拉的房屋瓦舍了。 天已经黑了,那白明简回来了吗? 这时候,她模模糊糊瞧见个人提了个棍子,正气冲冲着向自己跑来。 “阿措,你好大的胆子!” 她全身洋溢着庆幸,他好好的回来了。 “少爷,快接着这老爷子,奴婢的骨头要压断了。” “我看压断好了,你就跑不出去了!”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他回来发现粉莲站在家门口不知等了多久,她焦急的告诉自己阿措在街上受了欺负,被人掳走了。 “囫囵回来就是谢天谢地嘛。”她心累死了。 他气的直想拿棍子敲人。在微弱的天光下瞅了一眼这摇摇欲坠的老人,竟发现是认识的邻里乡亲。 “黄老爷子。” “少爷,就是那个老瞎眼吗?” “阿措放肆!”白明简不让旁人那么叫老人,很是敬重。 在白家住的背街,老瞎眼很是有名,阿措听人闲聊总能听到。他叫什么不清楚,有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五尺开外看不清人,故被人取笑,叫成“老瞎眼”,没有子女亲戚,就住在赵小六家边上,有时赵小六见他可怜会照顾些。这倒不算是他有名的原因。府衙竟然不收他的税,不向他派徭役,最最奇怪的是腰间系的葫芦竟然一直有酒。 白家出殡的时候,需要个长者做“礼生”念祭礼长文。白家就他一个,旁人不是嫌晦气,就是嫌钱不够。他身穿麻衣,放声大哭,老瞎眼摇晃着走了进来,将差事干上了,声音朗朗,沉重浑厚。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姓黄,是个识字的人。 黄老爷子终日醉醉醺醺,嘴里的话就像是梦话疯话,没有片刻的清醒。有人好奇问他的生计财路,均是失败告终。前两日,赵小六还说老瞎眼七八天没着家,怕是醉死在哪个乱坟场了,在门口哭嚎了两场。 老瞎眼并不往家走,他吵吵嚷嚷着要吃雀酱。 “雀酱是什么?” “我把他撞倒了,把他的鸡腿撞掉了,他扯着不让走,要我赔!”她想要回屋取药,结果被小少爷伸手拦住,无奈地摊开手。 粉莲在她家门里面听着外边的动静,没脸出来见阿措。其实她在街上已经瞧见阿措了,只是太害怕了,径直跑回了家。 “少爷顺利吗?” “你没有事吧?” 一主一仆互相问询着,又互相回答着。粉莲听不得清,但两个人语气中的欢欣亲切都不曾对自己有过。可明明她把这两个人都当做了最亲近的人。 她坐在石阶上,手上握着要给阿措的棉线,她心底很是黯然,她是个外人。 白明简和阿措只是欣喜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对方也好好活着。 不过阿措认真瞅了瞅他手上的树叉子。 “少爷,你就拿它救我啊!” “哼!” 白家的烟囱生起了炊烟。阿措走的时候将火压得极好,用火钩子拨愣了几下,火又腾腾的烧起来。 蒸屉里热着饭菜,香味慢慢溢了出来。 白明简又在训她了,说出去乱跑是何等危险的事情,口气极为严厉。 阿措口里虽叫着少爷,骨子里极其反感主仆身份尊贵卑贱的不同,是啊,哪个现代人喜欢这个?她假装听着,听14岁的小男孩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教训,也甚是无奈。但这日过去,总算有了些希望和奔头,她大度地不计较了。 黄老爷子趴在杂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静。 “这是什么?” “白食。” 阿措将油纸包个个打开,跑走的时候,被那个傻大个儿摁在地上,很多糕点都被压住了,但好在没全部压烂。 她趁他说话的间隙,从糕点碎碴子中捡了块还算完整的狮子糕,递给他,并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在说街市的事情,仿佛不如此无法表达出她心中的古怪感。 他一边顺从地吃,一边皱着眉头听。 “那个人拐子叫嫣红?” “宋三的姘头就叫这个名字!”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他倏地站起来,整个人激动起来,握着拳头,又伸开,再握紧。 阿措看他的样子,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 她当时提议的法子,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坏人得到的惩罚完全凭靠另一个坏人的心意。好人暂免危难,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个月挣命背石,填进去白家全部田地,得到这种结果。 其实并不值。 “瞧,就是你家小爷救的你!”他仰着头哼了一声。 “哦,这倒是” 黄老爷子半醉半晕中清醒了会儿,只见两个小娃子在桌子前一本正经的说着事情,眼睛明亮的很。 “到交税的日子还有十天” “从衙门口看到,除了田地税,还有人口税” 阿措在这些天里,脑海里盘旋着个问题。 她终于在这天夜里逮到机会说了出来。“少爷,我们能离开这儿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酗酒 白明简久久没有吭声。 当今帝国诸城的人口不能流动,户籍登载在簿子上。犯官子嗣依律令落籍本地,不得归去原籍。白家这一脉在柔玄镇已经困死了三代人了。 “就算离得开,天下之大,咱们又能去哪呢?”母亲去世后,他经历人情变迁,连对故里的幻想也消失了。 阿措眼见着他心情大大的不好,闭嘴忙活去了。 外间天上没有云彩,月亮突然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层纱,又像是被点晕开了。老猎户有经验,月晕的时候就是要刮大风,山林子里夜黑风高,正是捕猎的好时机。 程大郎仰头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接着猫腰躲在草丛里。 依白家丫头所说阴历七到十一月,花面狸的公兽c母兽和幼兽一块hu一 d一ng,上到果树上觅食,这时幼兽不但长大,而且成体,又肥又壮,根本跑不快。 这个月份是最佳时节,她那肯定的语气,仿佛在说抓不到花面狸,只能说明是他手艺不精。 他回忆了下那丫头的说法仍觉得不牢靠。 她最初连问了几次花面狸长什么样子,这让他怒了,抓花面狸的人怎么可能连它长的样子都不清楚。 她有点尴尬。“老家的法子是错不了,就怕叫法不一样。”异世和前世究竟有多少重合,又有多少不同,她上哪知道去。 前几日,在林子里程大郎依她的法子,种了果树。他干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吃错药了才听信她的胡说。他向山民买了三棵柿子树,连根带须地挖了,扛到这片山林子里,寻着有活水的地方种下,间隔三十步就种上一棵。 她说上面一定得有果子。 这不是刁难人吗,快要入冬了,柿子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哪还有柿子长在上面。 阿措嫌他不动脑筋。“拿柿饼子戳在树枝上嘛,假装是棵活生生的果子树。” 三棵人工制作的柿子树,神奇地矗立在林子间,他活计做得利落漂亮,土坑细心埋好,新土的痕迹一点没有露出来。过后他才琢磨出小丫头的用意——野兽常在人迹罕至的溪水边饮水,足迹杂乱。溪水周围腾升的水汽可以把人身上的杂味抹去不少。 在昼出夜伏的这几天,他埋伏在草丛中,终于看到了花面狸的踪迹。 阿措说这只是第一步。 他上次猫了一个月,这次再按耐不住性子,先依着过去的法子,用竹竿套下在果树周围,拿陷阱捕抓。他在果树边熬着一天一夜不睡,只逮了一只毛齿脱落的旱獭,又不得不重新回到阿措的法子上来。 踪迹c粪便和觅食残留物不过是为了找寻洞穴。种假果树也只是方便定位洞穴的位置,她如是说。 他手上拿着一份她画的花面狸粪便样子。 阿措信誓旦旦道:“花面狸的粪便就是这种细条状,它有时还自己吃呢。” 她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就像是养过一般。可正是这份笃定,总让人不能相信。 她才多大,吃了几年的盐,过了几次的桥。 据他所知,花面狸数量极少,极难驯养,猎户碰巧逮到没几日就死了,哪能全晓得这玩意儿的行踪习性。 程大郎俯下身去,风吹过禾木草,花面狸的洞穴露了出来。 洞穴的其他洞口堵住,只留了上口和下口,上口堵着猎网和麻袋,下口堆上干柴草和艾草。 他匍匐了几步,舔了下手指立在空中。 风向转成东南了。 他哆哆嗦嗦冻了半夜终于等到了风向转变,赶紧点燃了柴草堆。 瞬间东南风卷着刺鼻的浓烟进入了洞内。 那天阿措最后定论说。“听我的,就是在田里收割麦子那样容易。” 程大郎半信半疑,直到这时候月亮高悬当空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如果有人在旁看着,定会说那就是庄稼汉子丰收的欢喜劲儿。 阿措掀开黄粟缸盖,米缸上边是新米,而下边沉着的碎米。她特意筛出来碎米粉,用水和成糊状。再将昨日剩饭兑入进去,散在锅里,摊成薄薄的小饼。 而蒸屉上的雀酱是学着粉莲做肉羹的做法,用麦黄c红麯c盐c椒c葱丝调味,再将雀肉放入匾坛内;铺一层,上料一层,装实,以箬盖篾片扦定。 她浸了半日,早就腌入了味,这会儿拿出来蒸熟,再用小饼卷好雀酱成盘摆放。 好吧,说出来并不稀奇,她又改良了一版“京酱肉丝”。 “老爷子,这比梅花糟鸡的鸡腿如何?” 在巷子里,黄老爷子说她撞飞的可是聚星楼的梅花糟鸡,问她上哪赔去。 白明简拿筷子敲她的手。“对长辈尊重些。” 黄老爷子吃下几口,将眼睛半眯着,把酒葫芦解开,喝上了。 饭毕,白明简去找赵小六,阿措收拾碗筷。 她将封在炉灶已烧热的砖头取下,裹了层旧衣服让黄老爷子抱着暖手。 白家屋里很冷,她想着取暖的法子,黄老爷子看着稀奇。 “酽酽的沏上杯茶就好了。”他身上一暖和,困意袭来,靠在了墙上闭住了眼睛。 “老瞎眼,小六还以为你死了!”赵小六听说人回来,进了白家来接了。 白明简帮忙扶出门,转头见阿措站在那儿两颊酡红,一动不动,吃了一惊。 “发烧了?” 一近身,她身上的味道竟是酒味。 “阿措!” 她摆摆手,脱了鞋去炕上躺着,盖住了被子。 他又生气了,母亲说过对待奴仆要亲和温厚,不要让他们感到害怕,但也要约束他们的坏德性。家奴的盗窃欺骗都是从小偷小摸开始,主人有疏忽不察的过失。 阿措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再不管要出事的。 他将她的手掌展平,打手板子。 “女孩子,要谦卑忍让,待人恭敬!” “女孩子,要面容端庄,品行端正!” “女孩子,要娴静贞节,谨守节操!” 他打了二十几下,而她一直默默地看着房顶的横梁,不说话。 “你喊疼,我就不打了。”小女奴的手被他打红了,他打不下去了。“白家家训写着,女孩子不可以喝酒,更不可以偷酒的。” 他是拿自己的手打她的手板,自己的手也是红的。 白家有没有内宅家训他可不知道,朱氏从没说起,他的败家父亲每日混酒赌博,祖父在时他的年纪尚小也没有教导过他,或许远在洛阳的那个“白”姓是有的吧。而在这个14岁的少年心中,他是一家之主,有责任防备比他小两岁的阿措误入歧途。 阿措的脑子晕晕沉沉,接受信息延迟的厉害。 她被前一句逗笑了。“少爷,我猜你不知道什么是贞节节操。” “我怎么不知道!” 他凑近看,却见她眼睛是睁着的,正向上看着。 他望了望房梁,依然什么都没看见。 每天醒来,他发现身边的女奴总是醒得比他早,却也不说话,不动弹,只直直的看着房梁。 “这边的酒撑死只有十度。” “什么” 方才她劝黄老爷子饭后饮茶伤身,东拐西拐说到了酒。黄老爷子不知又把她当成谁了,劝酒怂恿她喝一口,当内心那种熟悉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一仰脖子喝了好几口。 这具身体从没沾过酒,10度以下的米酿酒,足以产生了前世相同的眩晕感。 她眨眨眼睛,在迷迷蒙蒙中,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剪着短发,拼命工作,尽全力赚钱,她在25岁已经奋斗到公司高管的位置上。每天下班后,都去健身房锻炼身体,风雨无阻。她休假是跑到深山老林去玩终极生存体验。她在公寓的地下室存储足够18个月食用的压缩干粮c纯净水,一旦保质期过了,全部扔掉,再屯一批。她最关心的新闻永远是城市灾害险情新闻,天天检查公寓的电梯c水管c天然气,居委会大妈感动地给她颁发“居民消防安全奖”。 “岳晓晓你是个生存狂啊。” 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活着的目的,只是活着。 然而不止这些,过去的画面全在脑海里飞速的过。 她此时此刻很是明白,穿越根本不是重头再来,哪怕来到异世也不是。就如同这具身体断掉的骨头只是在缓慢愈合,她的生命并不崭新,记忆里全是丑陋的疤痕。 “22岁的小姑娘,你酗酒做什么!” 每个医生都用审讯人的口气在质问他。 当然是舒服啊。 忘了所有的不快乐,忘了自己是谁。 她22岁那年秋天,兴冲冲地带着爸妈和èi èi到陕南自驾游,之后一切就变了 一场车祸,她的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达01g/dl,只是你说的记忆力减退?肝脏硬化,紫癜贫血全出来了,再喝下去你要出事的! 浑浑噩噩的时间长达三年,别人问起,她说不清怎么料理亲人后事的,也形容不出肇事司机的面相。那段最痛苦的时光跟着戒酒消去了,像是被生生剜掉似的。 当然回忆这些,不是喝酒的目的。前世渺如云烟,什么都抓不到了。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这是一个贤淑谦逊的女子,应有的德行。” 算了吧,她不感兴趣做个好奴婢。 这小家伙忘了,是她教的法子让他去的采石场,所以连同他,也不是一个正人君子的德操。 万籁寂静,白明简习惯性地将阿措的手搂在怀里。 明明他睡前还板着脸教训,唉,她这条金毛是辞不了职了。 每日他像只八爪鱼似的搂住自己,和他的安稳睡眠恰恰相反,她的失眠到了癫狂的程度。 前世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警惕意识又极其的深刻。在这个异世,每每入睡还好,但待到半夜猛然发觉到有个热乎乎的身体在旁,次次都是惊吓。 偶尔汗流浃背之下,竟生出些恍惚感来,她这算是又有了家人? 她阔别许久的失眠症再次在异世凶猛袭来 记忆里那些丑陋的瘢痕一遍遍被翻出,这不只是因为旁边待着个人使得她犹如入梦,在这个世界上她拥有的东西更少了。 真的太少了,她没有钱,没有地位,还是个卑下的奴仆,她这个骨骼都谈不上强壮。 街上的事情在使她侥幸之余,又将她的神经磨细了一分。 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不安感只能自己去消除,就像前世努力做个生存狂一样。但这次的不安感什么时候能消失呢,白日里阿措活蹦乱跳掩饰着自己的异常,每晚瞪大了眼睛直到天亮。 稍与前世不同的是,在沉甸甸的心情中,她多在意了一个男孩子。 她把喝酒的大杀器都抬出来,就是豁出去了将那些曾经封死在记忆中的眩晕迷幻统统放了出来。“我知道喝酒不好,但就这一次,在这个轻松的晚上,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放火 清晨白明简醒来,发现阿措的眼睛果然还是望着房梁。 “房梁上有什么呢?”他终于问出了口。 “瞌睡虫。” 酗酒疗法失败了,她又是迷蒙着起的床,看来没有捷径好走,她还得继续煎熬着。 这日是朔月十三,天寒地冻,院子大缸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明简去井边打水回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阿措不怀好意地说若是家里的钱都给了粉莲,小少爷咱们往后的日子更苦了,再有几日就揭不开锅喽。 他方说了句。“未曾清贫难chéng rén”,她转过脸去,这小屁孩嘴里的大道理是没完了。 两人对粉莲一家的感激是真诚的,所以攒着钱还人家,都不觉得可惜,甚至松了口气。但日子的艰难摆在眼前,天气越来越冷,屋子犹如冰窖一般。 院子的柴火用于取暖远远不够,而市面上最便宜的黑炭以百斤称卖,要三钱银子。 他说自己可以再找份工来做。 她连忙打住话头,白明简至少要等到采石场的赵管头对付了宋三再出家门。 咣咣有人砸门,程大郎扯着个又大又重的麻袋出现在白家门口,一大清早笑得合不拢嘴。 “俺逮了十只!一网打尽!”他粗实的手指来来回回在主仆面前翻。“知道坊间一只花面狸的皮毛领子多少钱吗?五两啊!发财了!” 白明简不明所以,而阿措撇了撇嘴,真心遗憾了。 程大郎是个老猎户,捕猎的活计那么漂亮,也就只逮了一窝。放在前世,家养繁殖,漫山遍野都可以有,没想到在古代野生的环境下,百姓活的艰难,野兽也活的艰难,她心中七八十只的约数竟然打出七次的折扣。 “小丫头,你有这本事,就按你的算法来,给你三只!”他心服口服。 她嘿嘿笑了一声。 真正有本事的是他,上套,探踪,夜伏她也就仅仅是知道有这样的名词。说白了她就是背背《野味捕猎大全》,全是纸面的功夫。 “阿措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白明简瞪着她。 她很是理直气壮瞪回去,她跟他商量过的,并不是自作主张。 她提醒少爷,一个月前自己是说过她能弄到钱的。 那个再糟心不过的晚上,他抓着把剪刀,女奴尖声叫到:“蝼蚁尚且偷生啊,不至于不至于。” “这不是弄到了吗?”她狡黠地笑着。 他堵得说不出来话。 女奴的法子总是稀奇古怪,但似乎都在生效。 依着他俩昨晚的算法,若契纸税由宋三去掏,就去了最大的心病。白家虽说由富户跌成了一穷二白,却省去了燃眉之急。接下来的人口税c房屋税,拿花面狸的皮毛去抵,还有富余。要按平头百姓的过法,说不定还能过个蛮像样的新年。 阿措建议程大郎先别着急买了,他家弟弟说雍州的行情更好,价格应该还能涨上不少。本来这捕猎的事情就是由程二郎的书信寄来才有的,他自然不无不肯。白家一贫如洗,他看在眼里,对白明简有好感,又对白家女奴生出了佩服,他约好这几日主动拿出几钱银子先贴补给这对主仆,说就当欠了他们的钱,自个慢慢还钱,以最后毛皮卖出去的价钱为准。 白明简和阿措互相看了一眼,对程大郎多了几分亲近,这个大汉是他们见过最讲道理最通人情的。 只是程大郎总不忘吹嘘族叔程讼师的厉害,使得白明简极为不悦。 据他说程讼师就要回到柔轩镇了,眼见着多少人家又要受这讼棍的祸害。 然而,阿措不这么想,在程大郎离开时又悄悄追了出去。 “果子狸除了皮毛珍贵,肉也好吃,老家有人拿它做菜,用这个孝敬,您家族叔必然喜欢。” 《野味捕猎大全》有写“风腌果子狸”这道菜,似乎为了证明这东西自古以来的稀奇珍贵,特意标注是出自《红楼梦》。做法她只是记了个大概,但那本书上的侯府千金公子都当它好吃,那这里的上等人也是喜欢的吧。 显然,程大郎并不是不清楚他这个亲戚的品行,挠着头。“俺去山里没告诉族叔,再说要说了,这些皮毛就都得便宜给他啦!” 她的眼睛笑出弯弯的月牙。 “程爷忘了,您那日可说了,没谁能逮住十只。不说出去是没人信的啊。” 然而,白家得来的第一笔外财并不是程大郎。 黄老爷子在这天也敲了白家的门,说要吃他家的饭,还不白吃,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来。 阿措摇身一变成了厨娘。 黄老爷早晚饭点都准时出现在白家,赵小六好奇蹭过几顿,就再不来了。 “盐重油重,阿措你这个丫头片子是当自家贩卖私盐不要钱的。” 这不能怪她,在她委屈躺着的那些日子,只有粥可喝,为了给自己补偿,等到她掌勺,不管是什么菜,油盐都要再来一点儿。白家小少爷是吃什么都成的性子,好养活。而黄老爷子大概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舌头就更加不灵了。 赵小六的话让她对自个的厨艺有了清醒的认识,再不胡乱吹嘘了,实在没有比古代的厨子高到哪儿去。 阿措如今家务活越来越熟练了,她一早起来洒扫c做饭c收拾屋子,等到日头高高挂起,就坐在凳子上,比照着过去白夫人的针线,缝起冬衣来。她在布料上像模像样地拿着粉线画印子。有一日,白明简瞧她还摆弄起熨斗了,站在旁边欣赏了好一会儿。 他也不闲,阿措的身子还不舒服,家里挑水,烧炭的粗重活儿就都是他来。这些日子她在白明简面前有时想得起奴婢的规矩,有时就又忘了,后来发现白明简并不说什么,乐得抛在一边。 赵小六看着啧啧称奇,打趣他们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小两口。 再说黄老爷子,他身上的那件衣裳实在是太臭了。阿措终于按耐不住,逼他脱下来自己上手洗了。她还怂恿白明简说什么孝老尊老就做个榜样,两人趁其不备,按着老爷子的头,把头也给洗了。 这么一捯饬,黄老爷子两眼再眯缝着也不像瞎子了,有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在白家的神色也愈发清醒起来,甚至还会跟白明简争论起来一些奇怪的东西。阿措听不懂什么“心即理”c“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礼乐忠信计谋,先取诗书,混说损益,议论去就”,用字的古奥,时不时的引经据典 阿措看出来了,这个老人不只认字,竟是个有大学问的。 阿措本不想白明简再出去干活,这回好了。他这些天仿佛是干渴之人遇到了甘甜之水,欢喜疯了。每每看着他站在老rén iàn前滔滔不绝的辩论,倒使她终于明白个事情。那日抢救经书典籍完全是多此一举,这个少年聪明绝顶,早就倒背如流了。 有时阿措在一旁做针线,爷俩争论得口干舌燥。 她是旁观,所以看得真切,黄老爷子越发多愁善感,只要停下来话头,眼里就会流露出莫名的凄凉悲伤。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少爷,你听过吗?”她想起在巷子口他醉倒了在那儿画圆,嘴里念念叨叨不止。 白明简摇了摇头。 又是个无眠的夜晚,伴随着白明简轻缓的呼吸,阿措睁着双眼望向房梁,酝酿着久久不来的睡意。 她身上的伤病正逐渐好转,很是感谢这具只有12岁的年轻身体,经过那么多次的折腾,居然也慢慢愈合了。这天白天她赶制冬衣,端坐了三四个时辰,竟然并没有很疼。 或许她很快能将防身术提上日程。 竹簸箩里缠着一团团的丝线,是粉莲那天留在门外的,白明简没说粉莲的不是,她更不觉得那日街上粉莲自行逃走怎么不好。 可粉莲再没来过白家。 据赵小六这个消息通说,她在家里赶制嫁衣,再有几天就出嫁了。 阿措和白明简说起,小少爷要她记得把贺礼送上,倒使她多了些感慨。 那日上街竟成了告别。 七想八想的,她倒更清醒了。 怎么会有刺鼻的烟火味? 她迅速坐了起来,院子里到处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还有火把不停地丢在了里边,到处燃烧起来了。熊熊火光瞬间映亮了窗子。 她推醒了白明简,从炕上翻下来。 “啊!”就是一刹那,窗户纸舔着火舌,全烧着了。 四处浓烟滚滚,火苗迅速蔓延开来。 若是一个生存主义者不能在住处防水防火,那连合格分都拿不到。 不巧她在前生年年都拿“居民消防安全奖”。 奖状可以证明,她是有水平的。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她就将一桶水洒在了白明简的身上,又将棉被浇湿裹在身上,拽着他从冒着浓烟的门口踏了出去。 “我娘的东西!”他想要转身回去拿,被阿措抱住。 “灭了窗子上的火苗就好,屋子烧不着的。少爷你这会儿人去了,可就真被烟气熏死了。” 这要回溯到她伤病还严重的时候,她能下地走动就有事没事去院子里掘土,那时候生怕小少爷不小心烧饭点着房子,事先做好了防火的隔离带。 唉,要不是那火把好巧不巧砸在窗子上,窗子都能留住了,烧的都是钱啊! “是宋三,宋三!” 两人心有灵犀叫出了同一个名字。 那日在街上,宋三的姘头挨了毒打,就再没了消息。采石场的监工说,让能听懂话的人在三日后去赵管头那儿领鞭子,之后并没有新闻在市井中流传。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白明简在采石场待了一个月,认真研究过赵管头的为人,或者说他千选万选这个心黑毒辣又有手段的恶人。按理说,他既拿了作死的证据,就决不可能放过的宋三。 “宋三吃亏了,定是吃亏了。” 白明简的说法很克制,但语气很是兴奋。 白明简和阿措齐力将大缸里的水一趟趟搬运舀出,大声叫人。 相邻左右的人家都被惊醒了。这条街上民户相邻,烧着一家,左邻右里就得跟着遭灾。人们披着衣服出来帮着白家灭火,纷纷叫骂不长眼的贼人。 “什么人放的火!”胆子大的汉子已经追了出去。 白明简累得脱了劲,坐倒在地上。 阿措用袖子蹭了蹭海上的黑灰,扶着水缸站了起来。 收据一出,宋三自然知道是白家干的事情,没有不报复的道理。他们当时寄望于赵管头一棍子打死宋三,就找不上他们的麻烦,看来事与愿违了。 柔玄镇从来就没有什么平静岁月,直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而已,新的磨难又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响卜 阿措跟个泥瓦工匠讨价还价,白明简在旁伸出一个手指来。 她瞥了他一眼,甚是不满,嫌我讲价一个时辰,那怎么你不来。 白家院子尚在,可内墙门板都熏黑了,窗棂只剩下几条断棱子,昨晚两人将被子从里面堵上,凑合了一晚。黄老爷子进了门,晃了晃脑袋像是喝酒睡过头了。 “这可成了乞丐窟了,阿措饭好了没有,肚子饿了。”他似乎一点不奇怪昨夜的事情。 她无奈停住话头,回屋从蒸屉里取出两馍馍盛在碗里,拿给他。“屋里漏风,屋外灰尘大,您老先回去吃吧。”转头又和泥瓦工吵起来了。 “小丫头要都像你的嘴这般不饶人,我就不赚钱了。”泥瓦匠败下阵来,油纸木料都算了最低的价格,上前去拿布尺量窗棂尺寸。 馍馍冒着热气,黄老爷子犯了懒,站在院子里拿起就吃。 程大郎带人进了门,把院子里的人唬了一跳。 “不知哪来的贼人,把俺兄弟家烧成这样。皂隶大哥咱得严加惩办!”他领着皂隶进来,皂隶又是衙役的一种,他们腰间挂着锡牌,雉翎斜插在头巾上,专管缉盗捉拿,大摇大摆的派头可比巡栏威风多了。 皂隶见院落被烧得七零八落,心中有了数。前两日,有人一张状纸告到衙门,告宋三抢夺白家民田。当时差役们都去看热闹,要知道无头鬼作恶,遭罪的人根本闹不上府衙。 这事透着蹊跷。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府衙上下的人都被打点,一张状纸递在了府尹大人的案牍上。素日护着宋三的焦班头破口大骂,说这下流种子竟然跟军门勾结上了,吃里爬外,刀口向内,不能轻饶了。 谢灵芝谢府尹察觉出不同了,他到任后上手的几个案子,班头县薄一味地劝说“排难解纷”c“止讼息争”,使些银子能过去的事,大人身为父母官应当体恤百姓。 这回身边的人都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谢灵芝很亢奋,短短几日,宋三就下了大牢。 宋三就是干这个营生的,公门里的厉害手段再清楚不过,一进去就吓得将大把银钱撒了出去。仅仅从白家应补交的印契税上,巡栏就榨出了三倍的油水。 衙役们这几日议论,宋三是个螃蟹,不显山露水,有肉都藏在壳儿里了。 而这些,案子上的原告白家一无所知。将白家的田地过户给宋三,根本就是由赵管头的人接的手。 程杰江回来,程大郎去府衙应卯听差,才晓得这些缘故。有些无头鬼想要两边吃油水,被他拦阻了,他说白家穷得连遮头的瓦都没有了,往死里欺负人,人家是要拼命的。 快到年下,死人不吉利。 皂隶闻说城里出了火情过来,程大郎连忙跟上,说这就是被宋三讹上的白家。 “宋三确实可恨,白家后生你若愿意,他在大牢里兄弟们给他来点狠的。” 白明简摇摇头,他对眼前这些衙蠹的憎恶也不差宋三多少,诬执平民,欺恶良善,正是这些人的存在,他才在最开始就干脆不走告官诉讼的路子。 “穷酸秀才不懂人话!”皂隶要钱没要上,暗地里嫌弃了一句。 程大郎全程跟着皂隶,很怕白家小少爷受了欺负,又怕他小孩子性子气不过乱说话。却没想白明简只是闷闷不乐不太应声,这心总算是松下来了,偷t一u pāi拍了他的肩膀。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就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寒。明年镇上徭役再这么重,很多人家都得弃田,田价回落你再想辙买回来就是。” “这丁丁当当响的不停,屋里又不透亮,小丫头缝不了衣裳了吧。” 黄老爷子觉着馍馍太素,想起了“叫花鸡”的典故,他搓着手问道。“叫花鸡能做了吧?” 他爱吃家禽,那日阿措撞飞了梅花糟鸡的鸡腿,他动不动就唠叨一回,聚星楼的厨子回乡下了,再就吃不上了。白明简如今称他为老师,每次他埋怨,也跟着痛心疾首地教训小女奴品行德操什么时候能像个好女子的样子。 有一日阿措被逼不过,说那是你不会吃,叫花鸡好吃多了。 她这会儿盯着瓦匠修窗户,摆摆手不想理他。“老爷子,你先得找只鸡来。” 白明简应对完皂隶,走过来和阿措说没事了,宋三的那些喽啰都被收拾了一顿,不会再来了,她心中的疑虑仍然不减。 她面上装作无事,点头笑着说:“那便最好。” 程大郎似乎跟这两个皂隶关系极好,他们也颇有些面子,一口应承下两日后纳税钱粮,会让巡栏照顾白家。 她杵了杵白明简,白明简有什么不明白的,深深叹了口气。 她偷偷跟程大郎比了个口型。 “你给他们的钱,白家从花面狸的皮毛里出。” 姓赵的皂隶转身要走,突然一回头推了程大郎一把,往黄老爷子那儿努了努嘴。“我别是眼花了,那不是老瞎眼?” 程大郎也是认得的,但黄老爷子从头到脚穿的整整齐齐,简直变了个人。老头还在跟阿措掰扯叫花鸡呢。 “老神仙!” “老神仙!老神仙!” 两个皂隶都凑了上前,一脸的谄媚,殷勤叫着。 黄老爷子把讨好阿措的好脸色收住,眼睛耷拉下来,习惯伸手去捞酒葫芦,但摸了个空。 这几日过白家来,阿措将酒葫芦拿开水烫了,盛着满满的盐水,说这东西放置久了,不知有什么虫子长在里面。 姓赵的皂隶口气最急切。“老神仙,你上次说我那个小妾有孕相,还真是有了。这是个男娃还是个女娃?” 阿措恍然,再拿胳膊捅了捅白明简,在他耳边笑了一声。“少爷,戏文里上识天文下知地理,前通五百年后晓五百载的智多星,可没听说算命起家的。” 言下之意,她家少爷是被黄老爷子的自我吹捧给骗了。 黄老爷子博闻广识,怎么可能是个算命起课的老骗子,他很是不满阿措对老师的不敬重,捏了捏阿措的胳膊,叫她别说话。 只见黄老爷子没摸着葫芦倒也不慌,顺势在衣服上蹭了一把,捻了捻胡须说道:“响卜之术,君知否?” 没人应答。 阿措忍不住接话道:“老神仙问,你们知道响卜之术吗?” 老人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皂隶纷纷摇头。 她咳嗽两声。“老神仙,他们不知道,急都急死了,您赶紧说吧。” 黄老爷子点了点头。“世间人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后边照应将来,却像是谶语响卜,一毫不差。”他将白家煮汤的勺子取来,在地上打了个转,勺柄指向东南,让皂隶出门往那边走,偷听闲人讲话即能知晓吉凶。 皂隶欢欣雀跃地出了白家,白明简在后头看着目瞪口呆。 阿措缓慢走过去捡起勺子。“老爷子,你这么坑蒙拐骗还没被打死,也是万幸了。” 黄老爷子哈哈大笑。 白明简很是郁闷,老师对阿措的嘲弄从不怪罪,反而很是受用。 程大郎浑身激动,老瞎眼很神秘,他有三条规矩。其一c非富贵者不占,其二,非酒醒不占,其三,非有缘不占。他卦卦必中,柔玄镇的达官贵人掏钱请他喝酒占卦,倒是附近周围的百姓不清楚他哪来的闲钱。 “老神仙,俺有缘不,想请您相个面?” “有缘分有缘分,但要慢慢来,得等阿措给我做了叫花鸡” 阿措看了白明简一眼,显然他还没从幻灭中醒来,她偏过头去,装没听见。 程大郎很急,一手扯住小少爷,一手扯住阿措。 “叫花鸡是啥。” 白明简静静地拍了拍阿措的肩膀,说了句做吧。 黄老爷子一见得逞,兴冲冲去瞧泥瓦工匠做活。 阿措没好气跟程大郎点名要活鸡,不然不会做。 “姑奶奶,这会子集市还没人呢,俺去哪儿寻去。”活鸡活鸭一般是乡下人挑担进城来买,这个日头都在路上走呢。 黄老爷子竖着耳朵呢,这时转头一句。“我有活禽啊。” 白明简和程大郎在地上掘坑,不时转过头来问她洞口大小。 她闷闷答道:“差不多就行。”将黄泥放在瓦盆里,加点水调成粘稠的泥浆。 黄老爷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瞧她摆弄。 黄泥是泥瓦工匠贡献的,这会儿也停下活,往她这儿瞅。“这能好吃呢?” “鸽子的味道也不会差吧。”黄老爷子说道。 她的手抖了一下,忍不住望向院子的晾衣架,虽然晾衣架被昨晚的大火烧的干干净净,那个抹满桐油胶的皮绳也早在几天前就收起来了。 但是 白明简突然停下了手,望向阿措。 她笑得很自然。 瓦盆旁边的是个木盆,有只鸽子在里面已被程大郎扭断了脖子。 程大郎早就忘了,那天白明简最后也只是见到了煮熟的鸽子肉。 唯有阿措,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只鸽子分明就是那天自己打飞的一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命数 “还不错,还不错”黄老爷子啃着鸽子腿。 阿措没敢吭声,她其实把半只鸽子都烤焦了。她真心怀疑被他称赞的那个聚星楼厨子是不是也是个家里贩私盐的,烧熟的鸽子腹内不仅装满了辛辣香料,她还放了许多盐去焦味。 程大郎在一旁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眼巴巴地瞧着老人啃鸽子。 鸽子由黄老爷子啃得干干净净,只见他抹了抹满是油的手,意犹未尽说道:“阿措,下回杀个三黄鸡,那才叫皮脆骨软呢。” 她赶紧乖巧地应了句好。 白家屋里烟气还没散干净,这顿饭是在黄老爷子家吃的。他家在个大杂院里,还有几户人家挨在旁边。林小六和他隔墙住着,平时进出招呼照应。 这是她第一次去老爷子的屋子。很意外,与老人落拓邋遢的外表相比,屋子倒要干净一些,或者说空无一物,不像是长待的地方。 只有炕上堆了一摞摞书,占了大半的空间。 屋子极低,采光很是不好,明明外边日头还在天上,屋里头就得点着油灯照明了。阿措东瞧西看,最后被墙上白石灰画的圆圈吸引住了。 圆圈里画着许多白线 油灯火苗不住地跳动着,屋里人们的面孔也由此变幻着不同的样子。黄老爷子瞧了程大郎一眼,缓缓说道:“六壬之类,推一时之吉凶;星禽c五星c禄命c相术之类,推一身之吉凶;葬书之类,推一家之吉凶。其所知若有远近之异,而或中或否,不可尽信。” 他望向白明简和阿措。 白明简明显不感兴趣,而阿措点点头。 “但老朽说的话你可全信。” 她暗自翻白眼,都是江湖术士的把戏,前世今生都是一个套路,说你富贵也说你贫贱,反正今年不济尚有明年。 只是那个鸽子 难道说这老头子就仗着一张铁嘴,直上帝都白玉京? 她的心思hu一 d一ng起来,白玉京很好混啊。 只听得老爷子又故弄玄虚了半天,话就剩了一句。“此地飞凤冲霄补你的命格,长居此处,必当大富大贵,子嗣绵连。” 程大郎激动得很,身为男儿谁都不肯平庸过日。他三十岁尚没有娶亲,还屈于人下给远方族叔当亲随,只当富贵无望。 他兴冲冲地出门给老神仙买酒去了。 阿措捂嘴笑了。 “小丫头不信?我给你掐指算算。”黄老爷子咳急了几声。 “那老爷子还不如算我家主子呢,奴婢的富贵自然是向少爷讨要的。”她连连退后,摆着手。 白明简端坐在旁,这句话听得极为受用。 牢狱中 宋三关在牢中枷锁固身,恨得咬牙切齿。“白家的人烧死了没?” 他手底下只剩下两三个忠心的啰啰,相互对视低下头。 哪敢shā rén啊。 说起宋三,那日当街鞭打嫣红姑娘,宋三臊着脸皮找了人拿钱与赵管头说和,哪想被赵管头连人带东西全扔出来了,唾一句在地上:“领三百鞭子都不敢,没种的东西。”嫣红被打的窝在床上不能起身,哭天抢地,可赵管头就不给看郎中,说生死由命,看老天爷恕不恕你。丫鬟像是热锅的蚂蚁,几次传递消息都传不出去。 好不容易送出去一次,宋三回来的信说自己是付过钱的,并不欠她的。 嫣红生生气晕了过去。 而宋三被赵管头当众打了脸,也就当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悻悻了半日,就把嫣红给忘了,又招粉头取乐了。 哪想就在这日傍晚,素日相交甚好的兄弟冲进阳角巷,把枷锁脚镣铐在了身上,硬生生拖到了府衙大堂。 他又气又急又不明所以 新任府尹谢灵芝惊堂木一拍。 一张状纸写的明明细细,他侵占白家良田三十顷,状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脚边。 白家后生!他被个毛头小孩骗了! 不对,站在大堂上的可不是白家人,是赵管头的人! 他豆大的汗珠啪啪往下掉,赵管头哪有闲工夫替旁人出头的!殊不知这世上有男子爱慕权力,有男子喜好金钱,却也有人争所谓的“偏激意气”。 白明简当时选定赵管头,正是因为他不在乎嫣红这种女人,而是无比痛恨别人对自己的冒犯。 宋三强定心神解释道,真是白昭仁欠了自己的钱。 公门里他人缘最好,这时瞅着好兄弟站列一排,眼神热烈的飘来飘去。 没人向前一步。 倒是衙役站出来,拿了许多欠钱字据以证明,张张字迹与白家白昭仁的相同,就是宋三惯用的手段,害了许多人家家破人亡。 谢灵芝在堂上听他们历数这人种种罪过违犯法令,很是激动,直叫道打他五十杀威棒。 宋三再不害怕也害怕了,直接摊在了地上。 在公门里头,打板子的轻重方法密不告人,击打人或胸或肋,可做到三月死,五月死,不会出现差错。 以往吃过他不少水酒的焦班头亲手压下他的脊梁骨,揪住他的耳朵,狠狠说道:“既敢吃里扒外,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 宋三破了衙门的规矩,许多钱财流到军汉的手上,却少进了焦班头自己的口袋。 棍棒噼里啪啦落下。 谢灵芝坐堂,还嫌太轻,却不知宋三是被伺候的狠了,他口里被死死堵住布头,喊叫不得,一口郁结之气活活憋在胸内,当场就丢去半条性命。 他被扔进了大牢。 可苦头还没完呢,以前犯的罪孽全报应在自己身上,什么牢子c防夫都来讨钱。 这些日子宋三唬的神魂都飞了,遍洒金钱,只求在牢里好过。 “老子的银子没了,要是命都在这耗没了,那就不如舍得一身剐!”他屁股打得稀烂,喊爹叫娘,把白家三十八代祖宗全骂上了,赵管头的先人碑上全该长满臭虫。 这时候,喽啰用烧酒给他清洗伤口,疼得他用拳头不住捶地。 “出城!你们找麻军爷!” 啰啰们七嘴八舌。“三哥,俗话说‘急难世上无一人’,咱还是疏通疏通关系,你人先出来。麻军爷无利不起早,哪肯听小的们说话。” 宋三等不及了。 衙役来了一波又一波,拿着他的银钱全是坏笑,说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再多的钱也经不起这么孝敬早些日子他自己打牌听戏又花了不少,衙役们一哄而上,瞬时被榨干了骨髓。 他没钱了,却不敢说自己没钱了。就是眼前的啰啰这会儿还愿听自己调遣,也只是因为他们以为他还有家底。 “我手上捏着他所有家当,他不会不来。” 当日他劝麻军爷把地契和闲钱都放在自己这里,用高利贷放出去是翻番的收益。麻军爷是个憨汉,真的把家底都给他了。 当然,这些钱也被衙役lè su一走了。 谁的命比自己的命金贵呢。宋三想就是硬生生骗,也得把麻军爷骗进城中。 黄老爷子在程大郎走后,又一本严肃起来,考教了白明简几个点义文知,声音暗哑连说了几声好。白小少爷心有所感,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礼。“老师待我至诚,敬师从师绝不相违。” 阿措束手立在一旁。 黄老爷子这几日不知为何,竟将八股文搬出来考教他,还教他把四书五经的功课先捡起来,她有时听老人自言自语,县试在来年二月,再不准备便来不及了。 这让她很不明白。 白明简是罪臣之后,永远不可能有柔玄镇县试生员的资格。 他是根本没有可能参加kǎ一 shi的。 白明简回去温书了,她收拾碗筷,见黄老爷子昏昏欲睡,将被子展开,扯在他身上。 “小丫头,你是谁?”他微睁了睁眼睛。 “老爷子,你没喝酒就糊涂了” 正在此时,他突然动了,飞速将阿措藏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而她也在同时间,把怀里磨尖的石头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啊呸,这该死的警惕意识。 她讪讪的放下了拿石头的手。“您看吓着奴婢了吧就说您啊,不能喝那么多的酒。”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娃子几乎是瞬时就将尖利的石刺举在胸前,那眼神一闪而过的凶光仿佛足以杀死所有人。其实所谓的相术一流,不过是他阅人无数而已。 他被一个12岁的小女娃子震慑住了。 她那只被黄老爷子举起的手,又被他轻轻放开了。 “白明简是不会看《元和郡县图志》这种书的。” 阿措牢牢抓住的是一本书。 只见她讨好地笑了笑。“奴婢是看着书上落满了灰” “你是认字的。” 她的眼神重新犀利起来,但随即很快掩饰掉了,露出懵懂的笑容。 黄老爷子心中了然。一开始只觉这丫头聪明乖巧,话说三分就收,眼色也只拿五分来用,或许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流落到了柔玄镇。然而有一日,他教白明简《算经十书》,一旁阿措在做针线,算筹还没摊开,她的眼光已经落在了正确的筹数上。他心中生奇,故意解错了《算法统宗》的题目,就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他的错处。 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读书?其中又有多少女子精通算经? 他都活到即将入土的年纪了,万中无一。 “老朽不中用了,往日总说看不透人心,如今连个女娃子都看不明白了。”说着大声咳嗽,越咳越严重,竟呕出血来。 她正想找话补救呢,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别的,赶紧将他扶在炕上取侧卧式,生怕咳血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我找少爷去!” “莫去,莫去!柜子里有丸药。” 她依言将褐红色的丸药碾碎了,化在水里,喂给他。 过了半个时辰,黄老爷子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可身体仍在微微抽搐,眼神有些癫狂,自言自语道。“岂能就这么死了呢?岂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的声音也越发癫狂了。 “黄老爷子是想让我家少爷去白玉京替您完成什么心愿?” 黄老爷子的手像是钳子似的,猛地掐住了阿措的胳膊。 就在此时,只听得城门外方向一阵巨响。 她眼神的所有ěi zhuāng全部消失不见,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望向外边。 “我希望您有通天的路子,柔玄镇怕是待不住人了。” 他联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白家时这个小女奴对白明简的问话。 ——少爷,咱们能离开这儿吗? 老爷子瞧着阿措冷峻淡定的样子,心里第一时间竟是闪过个可笑的念头,这个女娃子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风雨欲来 城门一声巨响,惊动了半个城。 “地震了?” “地震了?” 府衙的衙役整队往这边赶来,程杰江坐在酒楼的二楼上,捏着几颗花生米,自饮自酌,听见响动,站起身来扇着扇子往下瞧。 他回过身来笑道:“军门终于受不住了。” 和他并桌子的人,做商人的打扮,水绸丝茧的衣裳,鞋面也是金丝镶边,只是人长的苦相,眉毛下垂,面上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 听他这么说,略动了动眉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酒。 “没想到在柔玄镇能吃到果子狸”他用筷子在盘子里捡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细嚼着。 盘中肉量十足,堆成了座小山。下铺姜丝,上撒着红烧酱汁,肉质鲜嫩,让人食指大动。 程杰江朗声笑道:“我有个穷亲戚是个打猎的好手,在南边山林子中猎的,毛兄多久没有来小弟这儿,正有这个福气让你尝尝。”程杰江蓄着山羊胡须,身子瘦削,一双眼睛生的极其锐利。 阿措本想自己做菜的,后来赵小六连说带损的,就没了自信。讨人的好,自然要挠到痒处才是。她问清楚程杰江的口味,跟程大郎细细说了做法,让他去寻本地最有名的厨子。 柔玄镇的厨子最有名的,当属聚星楼。正巧程状师在此宴请宾客,发愁席面没有名贵的菜肴,由程大郎一说,心生喜悦,连那几日不在府衙应差事,都不再计较。聚星楼给黄老爷子的那位厨子回乡下了,如今的这个二等厨连加工费都没要,将阿措的做法牢牢记死,视作祖传的珍宝。 这顿果子狸,最后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然而这个毛孝刚的中年男子,带着一桩烦心事单独来寻他,山珍海味在嘴里也没味道。两人相交至深又是同年。古代科举kǎ一 shi同科中式者之互称为“同年”,两人为官后因牵连同一场科考舞弊案,一块流放西北。这十几年经营下来,一人做了讼师,一个则成了走南跑北的贩户,都发了财。 他不关心柔玄镇这块穷乡僻壤,又问了程杰江一遍。“你人脉广,京中究竟传来消息没有?” 皇帝病重,天象异变,钦天监上表。月中,皇太子监国,总理万机是要,大赦天下。 “表书还在内阁中堂压着,向人打听了,咱们犯的案子不在赦免之中。”程杰江摇摇扇子。 毛孝刚狠捶桌子。“程兄,你心甘情愿在小镇中,给泥腿子写写状纸,了此残生?” 他微微笑着。“有什么不好?回去洛阳,难道guān chǎng就有你我的位置不成?当个田舍翁,又在哪里当不成呢?” “我不甘心!”酒盅滚落在了地上。 酒保跑堂听见声音,急慌慌上楼来看。 程状师的亲随家丁拦在楼梯口。“二楼包住了,什么响动也不用你们管,出去!出去!” “毛老兄,看眼前事,当现实人。西北边陲咱们也算是站住了跟脚,若是回去,那些个同年不是升官,就是外迁,你这眼红的脾性连一句恭维都说不口,干嘛自找烦恼!” “别说了,别说了” 程杰江扶住醉醺醺将要倒下的毛孝刚。“你这人是不中用,我这是有正事找你呢。柔玄镇新上任的府尹谢灵芝是个蠢货,但他的长兄谢灵松,你还记得吧,二十年前跟毛老兄你在一个衙门里共事,是你的老相识。谢家五年前一个女孩子进宫当了贵妃,全家鸡犬升天。谢灵芝和那丫头一母同胞,也就沾了狗屎运,出来当官丢人现眼。” “这些都是人家的事” “军门的守将邹德善是个火爆脾气,从来柔玄镇的税收都是军门和衙门商量着收的。谢灵芝坏了规矩,全想独吞,守将在年底要给守军发饷,三百军士都是要过年的,没钱非得挤进城不可,我打听着那边的动静不小,这几天里轻则冲突,重则哗变!” 毛孝刚这才琢磨出味道来。“你要我修书给谢灵松?轮不到咱们说吧,谢家自然有人管着后生的。” “但凡那蠢人身边有个懂guān chǎng门道的,他能这么蠢?”程杰江嗤笑了一声。 街面上人心惶惶,人们察觉出来方才那声巨响并不是地震。镇子上的几处民宅都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出了窟窿,有人在屋子里被砸伤了。 柔玄镇位处边陲,与荒蛮野族接壤,众人心中忧虑:这是外敌入侵了吗? 阿措扶着黄老爷子出门来看。 他一脸的了然。“尽是些狗咬狗的东西!我去办件事情。”他往外走,不让阿措再扶了。 老爷子走的大步流星,她在后边看着,哪像他说的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暗暗吐槽白明简,这老头显然是个老不休,做他徒儿,真说不好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大亏。 还没等她愣多久,眼角的余光就瞧见有人在巷子的拐角处鬼鬼祟祟,似是偷偷瞄着她。 她顿时汗毛竖起。 聚星楼上 毛孝刚醒了醒酒,摊开纸笔写叙旧信,程杰江在旁润色说辞。 “谢灵松身在雍州当知州,官威极大,我如今区区一个贩户,他真的会看?” “由不得他不看。”程杰江小心地去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他打包票谢知州在三天之后就能看到它,并且是不看则以,看到之后当即就会亲自带着府兵前往柔玄镇。 他要毛孝刚在柔玄镇小停几日,等着这位大人亲身前来。人情二字,做足了,才最有效果。 这两人在楼上谈谈说说,恨不得柔玄镇未来几日再乱些。 泥瓦匠忙活了半日,木棂格子窗半修半补的弄好了。 他从褡裢里小心取出成卷的砂纸,比照窗子的大小裁下一块,仔仔细细刷上桐油,凉了半顿饭的功夫,窗户纸就算定型了,因为浸油的关系,微微透明并且质地坚韧。 泥瓦匠虽嫌弃她给的钱少,但做活的时候小姑娘殷勤陪着,他登上木梯糊窗户,她立即打下手递浆糊,也愿意闲说几句。 “柔玄镇出去的路自然不是一条,驻扎外边的军爷有不守规矩的,来镇上喝酒找女人,吃喝两顿手里就没钱了,哪里会给衙役塞好处过城门关卡。我听说城里有混混们认军爷当靠山,在城郊的墙上藏了洞,招呼这些人来去城里。” “在哪啊?” “小女娃子,这个老汉就不知道了要知道了,这也能卖钱不是?” 她听完这话,微微仰头望向日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阿措,不许胡闹了!”白明简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好不容易等到窗户修好了,进屋摊开纸笔写功课。这个小女仆一会说茶凉了给他倒茶,一会说窗子修的不好,屋里太冷要烧块砖让他抱着,一会又来问明早要吃什么。 “你想干什么?这大半日我没写下一篇字!” 她凑上前笑得特别狗腿。“少爷,歇会歇会!” 他正想不理,一抬眼这丫头的脸就快贴在自己脸上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爷,这世上有各种坏人,是不是?要是有坏人来抓你,怎么办?”阿措叫他出来到院子里,将双拳举在胸前,站在前面。 他皱起眉头转身要走。 她把他拉住。“如果有坏人欺负你,你得反抗啊。” 这当然是道理可她这是在干什么? 阿措说个不停,一直给他手脚比划。 “如果坏人从侧面抱住你,你用靠近他的那只手猛击他的裆部,再同一只手的肘部猛撞他的肋部。” “如果被坏rén iàn对面的抱住,特别是手不能动时,你要毫不犹豫的咬他一口,破了他的相!” “如果坏人从前边抓住了你的肩,你用这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头一低,咬住他的小臂,要紧不要松,趁他大声嚎叫时,你再朝他的脚尖上猛踏一脚,疼死他逃跑!” “男人最柔弱的地方,是裆部,眼睛,腋下,颈部,咽喉。少爷你一直得记住,到时候不择手段,下手越毒越好,踢残了打废了都没关系,然后跑得远远的,不要让他们追上来!” 白明简的脸色精彩极了。什么撩下阴,戳眼睛,拿牙咬人,这是女孩子能说出口的话吗? “这都谁教你的!” “我爹教的!”她答得理直气壮,后世的女子防身术就是这样讲的,其他办法都无法在最快的时间里速成。他这个半大的孩子不会有多少力气,女子防身术很适用的。 显然白明简是个恪守礼法的人,他没法说阿措的家教不好。 “胡闹,胡闹!”他忍住了,板着脸要回屋。 她耍起赖来,摇着他的手臂。“少爷你最聪慧,千万不要忘了我说的。” 她心里暗暗补充道,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要多多练习才好。 然后白少爷只当她在发疯,根本没有要听进去的意思。 她心中着急,她讲不清自己担心的事情。可她这个生存狂的脑子里总有一根弦子,说是有备无患也好,说是杞人忧天也好,它绷得紧紧的。 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突然院里进来一人。 “林大娘?” 白明简和阿措很是意外。 只见林大娘低着头,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向他们两人福了下身子。 “我这个老脸皮向你们讨福气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喜事 “少爷,再看下去眼睛要坏啊。”阿措趁白明简不注意将油灯移走,他伸手去抓,被她极快闪过。 “哪日在白玉京的御前街上,人们都围着少爷你看,说这就是状元公,模样好学问好,可怎么就是半个瞎子!”她嘻嘻笑着。 他停住了笔,揉了揉眼睛。 外边很是寂静,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老师还没回来?” 黄老爷子独自出门,也不说去了那儿,都这么晚了着实让人心焦。 阿措摇了摇头。 桌子上放着把老木梳子,在微弱的烛光下,发着微微油亮,很有些年头。 它底下被细心地垫了一层红棉布。 她搓搓手,用红布裹住梳子几层,塞在炕头的毡子底下。 白明简看着问她。“林大娘叫你何时去?” “四更天,要我听着外边敲梆子的声儿出门。” 明日就是粉莲出嫁的日子了,林大娘再如何刻薄,也是盼着自家闺女好的。在柔玄镇有个习俗,姑娘出嫁时,要拿德善福厚的太太奶奶的梳子梳头,这样嫁过去就会得到婆家善待。林大娘寻了一圈,最终讨臊地进了白家。白家少爷听她说自己母亲是这辈子遇见心地最好的太太,眼圈泛了红。 他一口答应下来。 而阿措也另有差事。那会儿林大娘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粉莲没有姊妹,那丫头只当你是她的xiǎ一 jiě妹,你也别计较我这个孤老婆子说过的话,明日她出门子的时候,你替大娘喊一声吧。” 阿措方才在院子里吊了半个时辰的嗓子。 “守军的几个军汉操练霹雳炮,手劲不准,把石头打进城来了。这吃晚饭的时候,邹将军身边的校尉带着人到城门那儿,说了缘由,要进来把石头搬走。” 在柔玄镇府衙,谢府尹听到焦班头的禀报,甚为不喜。 “那几块破石头等年后再进来找吧,年关当下顾不上。” 在案几上摆着礼物清单,他细细核对着,不耐烦地让焦班头退下了。谢灵芝是当今顺妃的同胞兄弟并不算是秘闻,白玉京稍微知晓宫闱密事的人都清楚,这位备受老皇帝疼爱的年轻妃子其实是个庶出。谢灵芝没什么能耐,自己也清楚他能混上个官,跟谢家关系不大,全是依仗宫中姐姐说话。 年关将至,他搜罗稀罕物,急着往宫里送。 焦班头出来官邸,几个衙役围着。 他叹了口气。“咱们这位大人,着急捎年货,还想等着税收下来再添补点好东西,压根不搭咱们的话。” 衙役七嘴八舌。 这个说:“就将校尉凉在城门儿,这不是给邹将军捅火吗?” 那个说:“府衙全收了年底税赋,这,这后脖颈一阵阵凉风班头你说怎么办啊?” 一个人宽大家的心。“谢大人真和当今的娘娘是一个娘胎出来的?那邹将军或许不敢惹,出不了乱子。” “说不准,听说邹将军也是大有来头?”有衙役不同意。 焦班头晃晃脑袋。“要我说都是神仙招惹不起,咱们听命行事吧。然后你们家里多烧几炷香,保保自个平安。散了,散了!” 程杰江在晚上后晌接到书信,本以为是谢家长兄谢灵松那里有了消息,还在惊异怎么这么快。 而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信函上写的是“白玉京”的字样。 他展信来读,更添疑惑。 有一队帝都钦天监的人马正在驿道上走着,往柔玄镇来了。 “跑这儿看星星来了?” 他抬头瞧着天,银河上下,星辰晦暗不明,转身和毛孝刚商议不提。 在白家,白明简和阿措两个人都没睡,瞅着外边打哈欠。 “老师为什么还不回来?”白明简想要披上衣服,上街寻找。 “黄老爷子以前不也经常不回来?他除了你这个亲传弟子,也可以有别人叙旧的。”她好言劝慰。 外边的梆子敲了三声儿。 这已经是三更天了,她也嘀咕着这人去哪了。 “外边有坏人的!”她不经意往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看看,少爷你连警惕心都没有,谁都能欺负你。” 他缩回了手,不服气道:“你耍赖,我防备你啊!” “拿牙咬,拿脚踢,拿手戳眼睛,明不明白!”她咬牙切齿道。 就这样,一夜吵吵闹闹地过去了。 阿措去开门的时候,外边撒了一地雪沫,细细碎碎如盐粒似的。 她哈了哈手,将梳子塞在怀里,向林家走去。 冬日里,天亮的晚。 白明简洗漱完,直到一个时辰后,屋子里才有天光进来。 他在桌前读书,想要把昨日的功课补上。然而他专心不起来,耳朵支着,听的都是外边的动静。 终于外边有嘈杂的人声,再一会儿就更热闹了。 “èi èi亲,姊妹亲,拣个石榴平半分,打开石榴十二格,隔三隔四不隔心。” 这是阿措的声音。 他笑得前仰后合,这么荒腔走板的调子,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他再也坐不住,跑着出了门。 街巷上,都是来看喜事的街坊邻居。 婚娶已经开始了。 柔玄镇是偏远小镇,婚丧嫁娶都比不上中原的周全,但嫁娶人家的门里门外都悬着红布幔帐,贴着喜字,也另有味道。 “新娘子出来了!”粉莲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盖着红盖头出来了,站定在门口。 一群孩童围着新娘子,眼见着要撞倒人了。阿措急慌慌从里屋抓了一把糖瓜子,散给他们。 林大娘穿着平生最齐整漂亮的衣裳,几个婆姨在后边拿着碗筷碗碟,向粉莲走来。她们端的黄粟c黑豆c红豆十种颜色的饭食,意味十全十美,这是柔玄镇的传统习俗——新嫁娘吃了十样饭,嫁到婆家后不会受穷挨饿。 粉莲接过筷子,眼泪簌簌落下。“娘,闺女以后就不是你家的人了!” 外边锣鼓喧天,只有紧紧贴着她的阿措听到了。阿措远远望着人群中凑热闹的白明简,叹了口气,这小子笑得真傻。 她在粉莲头顶撑开一把红伞,意为“开枝散叶”,将她领到大门外。“粉莲姐姐,用白家奶奶的梳子梳头,你将来肯定会生个像小少爷那样的胖小子!” 粉莲狠狠拧了她胳膊一把,心中的悲伤冲淡了不少,她隔着盖头,看不见围观人群,如果白家小少爷能看她一眼不用了,阿措在扶着自己,她心中这个念想就足够了。 良辰吉时到了,就听见巷子口有人喊道。“轿子来了!” 林家大娘从袖口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一群婆姨争相安慰她,倒把她真说哭了,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就算是闺女嫁的是个瘸子,但婆家可是能掏出五锭银子的厚实人家! 世道太乱,有活路还求什么呢。 “扶着新娘子的是哪家的丫头?” “长得不错,你看上了?” 街口看热闹的也有闲汉混子,白明简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瞧她那身破烂衣裳,不知是那个漏风窑子出来的,说不准是一身的穷病!” “别再把咱哥俩传上了!哈哈!” 他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心中的懊恼添了数倍,正要上前理论。就在这烦恼之际,有一人猛拍他肩膀。“白兄弟,我把亲弟弟给你带过来了。” 原来是程大郎。 他后边跟着白俊后生,那后生穿着大襟黑灰棉袄子,一脸笑容给白明简作揖。“承蒙白家小兄弟照顾我家大哥,大哥有叨扰之处千万海涵。” 程二郎昨夜从雍州贩货回来,在哥哥家还没睡够一个安稳觉,就被提溜出来白家了。 两人并排在一起,着实不像一个娘胎生出来的。 他怔住了。那几个闲汉混子瞧着程大郎凶狠可怕,老早远远避开他们了,他回身一望,没了影踪。 “这是谁家娶亲呢?”程家兄弟和他寒暄几句,也被眼前这热闹吸引住了。 身穿红衣褂子的新郎骑着驴子,后边跟着一顶四人抬的小红软轿,再有四人吹着唢呐进了巷子口。 阿措瞧了一眼骑在驴子上的新郎,只觉得他生的黝黑,瞧不出年纪。但看林家大娘那副欣慰的样子,也没有多想,她将粉莲的手放到对面喜婆的手上,悄悄和粉莲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围观的人群。 她去寻白明简,可怎么这位小少爷方才好好的,不一会儿就面有怒色。 “差事办完了,咱们还给了一吊钱的贺礼,你说林大娘也不说递个红包给我!”她半真半假的抱怨。 白明简也不管程家兄弟在跟前,很是认真地说:“阿措你出嫁之日,本少爷拿十里红妆送你!送亲的队伍从柔玄镇的西边到东边!谁都不会小看你!” “,奴婢谢谢少爷了。”她很是莫名其妙。 唢呐吹得震天响,粉莲进了轿子,迎亲的一行人转了方向,从巷子口出去。林家大娘着急地拜了四方礼谢了近邻亲友,从里边锁住大门。 程二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嫁女的人家在迎亲后紧闭大门,这是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男方悔不得婚喽。” 阿措呆呆望着巷子口,想着方才要是再和粉莲多说上几句就好了。 白家小少爷将程家两兄弟让进屋去,阿措端上了茶果子由他们闲谈。 程二郎未语人先笑,机灵伶俐,竟捡别人爱听的话儿讲,比他家大哥讨喜的多。他正说着这次去雍州的繁华热闹,种种色色的稀奇罕巧。 阿措状似无意地问道:“啥是瘦马?” 三人齐望着程二郎。 他年纪也不比白明简大多少,红了脸。“这个,这个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阿措手不自然摸了摸后脖颈,在左侧肩胛骨处有一圈疤痕,伤痕极深,她原来当是这个身体在卖到白家之前受了虐待。 直到那日嫣红追她,翻衣领发出尖叫 疤痕是个字,她后来自己摸出来了,但写下来完全不认识。 白明简从程二郎的忸怩神情里猜出它的意思了,对她怒目而视。 她撇了撇嘴,那字先前问你了,你也不认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访客 说来她可是大费周章,她将烙印在身上的字拆开上下部分,去找白明简认。为了显得自然,她先找来白明简做的功课,将一沓纸叠在一处,当是收拾东西,刻意地指给他看,说这两个字写得尤为好看,跟花似的。 他听着欣喜,说一个字念“昊”,一个字念“幽”。 她趁机就问他那合在一处也会是个字吗? 他笑出声来:“那字叫‘你在胡闹’。” 她心里嘁了一声,原来你的学问跟我也差不多嘛。她之前有见过白夫人买她时的契书,上面并没有阿措的姓名来历,自然和“昊”字,“幽”字或这两字的结合体,更无关系。 正当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黄老爷子进了来,她闭住了嘴。 黄老爷子或许会知道,可因那个鸽子的教训,她从未想过要去问他。 四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了,程二郎此次过来是应他哥的意思,先将三只花面狐皮毛的价钱算作十五两,拿给白家应急。 “你出什么神呢?”他见阿措拿着银子只是呆呆坐着。 她晃过神来。 就当是个谜吧,她想来想去,明日就用布条缠在肩骨处缝死,遮去印子,再不让人瞧见。 程家兄弟告辞出来。 天上又飘开了雪花。 程二郎将手笼在袖中。“方才那个叫阿措的奴婢悄悄将我拉在一旁,问我可有bi sh一u没有。我当时并没答应,只说回去和哥哥你商量。” 程大郎不以为意,解释说阿措是猎户出身,逮花面狸就是她出的主意,人是可靠的,阿弟若有门道卖她就是。 他应了。 “之前就听哥哥说这户人家主不主仆不仆的,果然甚是有趣儿。”除了bi sh一u,阿措还向他讨要燧石c绳索之类的东西。 天气寒冷,街上并没什么人。 却有个身着褴褛的女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疯病,抓着个行人就翻衣领。 行人对她又打又骂,可这疯女子力气却极大,扑到人身上把衣服往死里扒。 两兄弟走来,她又上手去抓,程大郎一身蛮力扯住她的手,就摔了出去。 就见那疯女子在雪堆里喊着:“瘦马,瘦马!” “还真是奇了,难道是镇上来了真扬州的小夫人?”程二郎瞪大了眼睛。雍州丰县地界,自然也有富户商家养得起娇娃美妾。但是真正出自烟花扬州被唤作“瘦马”的女子身价颇高,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其中才貌双全的第一等女子,更是将近千两了。 他在路上见闻的,都是青楼拿出“瘦马”的幌子做皮肉生意,骗一些冤大头罢了。 而远处两三人在避风处冻得跺脚,对疯女子破口大骂。 “嫣红这个婆娘,连那女娃子是哪家的,住在哪儿都说不出,就知道在街上掀人衣服!” “瞧瞧,这还掀男人的衣服呢?赵管头听了她的疯话,苦了咱们兄弟在风里站着。” 嫣红的眼睛通红,她是离疯不远了。宋三不救她,她只能苦苦哀求赵管头给她治病,保她一命。她情急之下说道她被鞭打的当天,在街上遇见个女娃娃,生的犹如九天仙女无比美貌,她可以把人给赵管头带来。 赵管头自然不信。 她为活命也顾不得了,道出实情,在三四年前,自己跟赵管头回去过江南,遇见旧时青楼姐妹,说起在扬州烟花巷的奇事,有人特意去寻一个后背烙印的女童,出了不得了的价钱。老鸨c牙婆们为骗钱胡说八道,出价的人也不恼怒,反而给了不少赏钱,说是直到找到为止。 她赌咒发誓,她亲眼看见那女娃子背上伤痕,着实是个奇异的烙印。赵管头只要花上几天功夫寻人自然寻得见,得了这女娃子,便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赵管头半信半疑让她自己去找,她才活下命来。 可是那个女娃子究竟在哪呢。 她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只记得那一脸的锅灰了。 阿措缝制的棉袍终于做好了,吃完晚饭,她要白明简穿上试试。 “这衣裳裹在身上太厚了,腕子都提不起,写不得字的。”黑色的棉袍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阵脚,极是紧实。 但衣服里续了太多的棉花,白明简穿在身上很是臃肿,两手伸出让她看,直说不行。 “棉衣越厚越暖,若是穿着去了野地,便是待上一夜也不会冻伤手脚。”她将旧棉衣全拆了,棉花都续在了一件衣服里。 他奇道:“为何要在夜里去野地?” 他穿在身上不一会就嚷热,又换上了旧衣裳。 阿措没做声,偷偷去瞄他的手,照着大小在布料上用粉线画出前世手套的样子。 这些日子她都没得闲,连着几日将黄面c红糖和山核桃碎渣和在一起蒸成饼子,再用木槌敲成实心,待饼子放在屋外边风干后放在褡裢里保存。白明简问起,她只说是在做年节的糕点。 这日程二郎说的沿途见闻,比照着《元和郡县图志》上的地图,算着从柔玄镇到附近城镇按着脚程需走多久。 她默默念着:干粮算是够了。 屋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雪仍是下个不止。 她显得忧心忡忡,在城中尚好,万一到野外遇到风雪,那可就糟糕了。 但愿她心中冒出的那些不安,真的只是杞人忧天吧。 赵小六在院外喊着,问老瞎眼回来了吗。 白明简和阿措互相看了一眼,这一夜,黄老爷子竟仍是不归。 白明简急着去开门,她怕他着凉,拿着棉袄也追了出去。 正当他喊出:“老”,“师”字还没说出口,她拉着他倒退了几步,直跟他摇手。 情况不对。 她躺在炕上近两个月,总听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耳力练得极好。外边不只是赵小六,听得还有马嘶的声音。 白明简不明所以。 “都睡觉了,你在外边喊什么,家里前两天遭火灾了,烧了不少东西,一直没开灶,老瞎眼好几天没过来了。”阿措答了他的话。 她和赵小六常常闲着斗嘴,说话素来不客气。他也没听出来不对,只当他们主仆已经睡了,她起夜来看,不便与他开门。 她和白明简隔着门缝去看,雪地映着微微光亮,外边不只站着赵小六,还有几个身穿大氅的陌生人,其中一个脖颈围着狐狸皮的男子坐在马上。 赵小六立马跑去和马上的男子说道:“不是在这儿,那就是醉在聚星楼了,小人带贵人们去找。” “你带我们找到了,自有你的好处。” 赵小六呵呵笑着,答应的干脆利落,分明是已得了不少赏钱。 马蹄哒哒,隐隐而去,阿措推着白明简进了屋。 “外边哪有宋三的人使坏啊?”白明简觉得她在那日白家被人放火后,过度紧张了。 当然不是,显然不是。 她强颜欢笑道:“是啊,谁想到是找黄老爷子的。老爷子又糊弄人算卦了,就与你说他日日醉倒在外边,定是快活极了。你看赵小六担心了吗?” 他强要争辩,这是不同的。她进屋,直将油灯吹灭了。 “昨夜等了一晚上黄老爷子,你看这不是白等了?今日可要早睡了。” “阿措,你越来越没规矩!” 她心烦意乱,拖着白明简到了炕上。 深夜犹如危险的野兽在身边埋伏,阿措在黑暗中望着房梁。 突然听得白明简在叫自己的名字。 “嗯?” 他竟也没睡着。 “阿措,我这些日子在家里看书,虽快活的很,却也知道我这辈子都当不上读书人。今日听程二兄弟说,有秀才给人代写家书来贴补家用,等宋三的喽啰散尽了,我就出门支摊子,或是去私塾给教书先生抄抄书文典经。” “少爷的字写得最好,谁都比不过。” “唉,只有你这么说。” 官话,官话!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外边答赵小六的那个人,分明说的是官话,可不是当地人。白明简由朱氏带大,也是一口熟稔的官家腔调,所以方才并没有留意。 他们身穿华服,深夜寻人,自然不会是访亲会友。 想着黄老爷子说什么“岂能这么死了”,她的心重重坠了下去。 黄老爷子要白明简继承衣钵,再看他后来又要白明简准备八股文,这是使出手段要白明简进入guān chǎng的意思。 白明简感念他的师德,一心求学,把自己诸多为难之处全咽下了,他身为罪臣之后,三代不能为官之事,提都不提。 而阿措想的是另一桩。 他对白明简寄予期望极深,自早到晚都在白家,再不提饮酒买醉的事。可就算来年二月来得及参加县试,等熬到殿试当了进士,最快也是五年。 五年之后才能完成的心愿,黄老爷子都有耐心等着。 阿措睁着眼睛望向房梁。 两夜不归真的出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惊魂突变 年底收税的日子终于到了,巡栏们占了一处背街大户人家的廊院,教附近百姓拿着钱粮过来。 廊院空地上架着烧的通红的银屑碳,巡栏差役个个坐在太师椅上,咂着冒热气的茶水。这户人家认了倒霉,掏出银子供他们吃食,又让自家的雇工全来帮忙听差。 民户们拿着米面袋子,任凭气候苦寒在院墙外排起了长龙,昼夜不歇。而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到了年关仍有人家拿不起赋税钱粮,为求一口气的活命,或逃亡山林,或卖儿卖女到乡绅门下为奴为婢。 柔玄镇的北街上到处都是人牙子在收人卖人,人命之贱,反而连畜生的命都不如了。 巡栏们几天来并不得清闲。他们手上多拿了一种名为“赋役黄册”的户口册籍,府衙今年下令所有赋税都由他们来收,原来拿的那种册子叫做“鱼鳞册”,重在土地田赋。而“赋役黄册”重在户口徭役,这在柔玄镇不成文的规矩里,本是交由军户来收的。 这年府衙官制量米斗的个头更大了,冻了半日的民户将家中的口粮都拿来,全倒入斗中还是不满。而雇工驱使的牛车上不到半天的功夫就会堆满黄粟,粢米,由这里运到府衙粮库钱库。 “一户白昭仁,柔玄镇背街居民,应当民差计家两口男子一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八岁,死。次丁一口,男寿年十四岁,妇女二口,妻朱氏三十二岁,死。事产无,田地无,房屋,瓦房一间,贱口一口,孽畜,无。” 白明简按照他在家里和阿措的算法,把足额的银两先取了出来,巡栏们用朱笔勾画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宋三侵占三十顷的那户白家! “谁告诉你是这么算的,田地户契税呢。”巡栏按住他不叫他走。 他在寒风中已站了三四个时辰,极力在忍。“我家田地都交了出去,没有其他课税了。” “你小子在官爷面前耍花枪呢,咱说是几个子儿就是几个。十五以下至十三c六十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丁” 没想着小子接口道:“柔玄镇的税法在府衙门上贴着,课三十钱贱口课税又是次丁一半。”他指了指那赋税黄册说道:“小人是识字的。” 他盯着巡栏的眼睛。“宋三不是还在天牢吗?”他这句话的口气沉稳的很。 巡栏的眼神瞬间一变!在巡栏的耳里,听上去,像是他在说自己把宋三搞进了天牢。 到了傍晚,阿措才等到白明简回来。 他一进家就说了一句。“我没交上税。” 她停住干活的手,眨眨眼睛。“程大哥托了人说话啊。” 他垂头丧气歪坐在炕边。“我先前没跟巡栏如此说。”巡栏并未全信他的要挟,半信半疑中未收他的钱,却也记下了白家,让他明日再来算账交税。 “求人说话办事挺寻常的,别家也都这么干。林家大娘早上到处去寻府衙的关系呢。” 她没想他的脸竟红了。 这是奇了。 只见他吞吞吐吐说道:“再要给巡栏好处,又得打点银子。”程大哥借助程杰江的势力自然有违他的本心,可更多的是他心疼钱了。 阿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摆手道:“少爷说的是。明日咱们再去也是不妨事的。” 他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就反悔了,这会儿望向阿措。“不妨事?” “奴婢很心疼钱的,能迟一时就再迟一时。” 她说完,自己突然心虚了。在白明简出门的时候,程二郎给她送来了bi sh一uc绳索和燧石c止血的丸药,她给钱给的极为痛快。 连着数日,天上一直在下雪,砖瓦都盖上了白,地上的雪厚厚积了六七寸。 白明简望着大杂院的方向。“老师还没回来。”不止是黄老爷子,连赵小六自那晚起,也都不见了。 黄老爷子根本不是游玩c喝醉,然而白明简力图回想起那夜门外出现的人,却浑想不起细节来。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博闻广识c学富五车的老人流落在柔玄镇,是件惊异的事情。 黄老爷子教学的时候,争取所有时间给白明简灌输学问。而他是谁,来自哪里,他对自己这个“亲传弟子”并没出实话,身世生平更是守口如瓶。 白明简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阿措再也劝不住他,他执意出了门,跑去柔玄镇上的所有酒楼去问,但毫无结果。 酒保们对身穿华贵的外地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阿措,老师不会有事吧。”他又问了阿措一遍,虽然他心里明白她和自己同样不清楚,却仍是忍不住问出口。自他从采石场回来,他做事情再没避开阿措。 他太过不安了。 阿措每次只能编瞎话,说着云里雾里的东西。 这会她心里实在受不住,哀叫道,到底要说多少次才能说明白,老师这两字很危险,永远不能在外rén iàn前提起。 黄老爷子还没给白明简任何的好处呢,他说不定就先因这虚无缥缈的师生情分,折了性命。 “少爷,方才听你说巡栏官差把人丁税翻了两倍。”她还是不听他教训师恩大义了,赶紧转移话题。 “赋税黄册上标有白家贱口一口,贱口就是奴婢的意思,在户口籍上为将奴婢与其主人及主人的亲属相区别,但也征税。” 这个答话,反倒弄得她不痛快了,人因何而贱? “贱口按在奴婢身上好生难听,少爷还是快把奴婢放良了吧。” 白明简方才还笑着的样子,仿佛来了阵霹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又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说话顿时声色俱厉。 “你这话可是真心?” “” 他从未对自己发过怒,就连当日她吃鸽子时候的大不敬之罪,都不见这么糟糕的神色。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想着要离开白家!” 阿措不答,他的声调更高了。 “少爷,从没想过给奴婢自由身?”她被问的莫名其妙。“可你那日在粉莲出嫁的时候,说要送我十里红妆” “不一样!” “哪家的奴婢嫁人会有嫁妆?自然是主人放良了许配人,才有婚娶啊。” 他被她的话怼住了,是的,有嫁妆的就不是奴婢了,奴婢当然不配有嫁妆。 “就是不一样!” 她不理他了,挽着袖子和面做饭。 这个男孩原来在她眼里拥有着不是孩童年纪该有的成熟,如今毫无形象可言。 突然门外再次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阿措神经一紧,她几乎是一个箭步把门闩插上。 她“嘘”了一声,反手将白明简紧紧拉在身后,不许他叫出声来。 手掌一摸到他的脸,她发现他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自己去抓他的手时候,他恍恍惚惚的无法回神。 她唬了一跳,明明是他气我,这怎么成了我把他气着了。 手臂在他眼前来回晃了两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外边的马蹄声止住了,有人下马了。 她侧着耳朵去听,门闩响了一声。 她和白明简的手都不由抖了一下,两人相互望着,这真是冲着他们来的。 是前几天神秘的访客? 白明简的眼神恨不得射穿院门,老师和赵小六就在外面吗?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而外边还有些别的响动,似乎在极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打架,喊叫厮打的声音传进了这条背街的街道。 “咣!”“咣!” 外边的人发现门打不开,直接上脚踹门。那人力气大得很,只有几下,小儿手臂大小的门闩就眼见着要折弯了。 “白家里面有人呢,我亲眼看见白家后生回的家,他家里那个顶好看的丫头一直没出门。” 那人发出诡异的笑声,犹如魔音穿骨,隔着院子,穿过阿措的胸膛。 她死死盯着白家大门,她听出来了。 “小的们帮麻军爷把门撞开!” “老子用你们!你们去叫宋三,等老子享完艳福,他得把老子的钱还来!”麻军爷骂骂咧咧,拿鞭子抽跑了宋三叫来盯梢白家的喽啰。 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马嘶,马腿的两个蹄子在白家的院门上踢出两个破洞来,随后又是“咣”“咣”的巨响。 阿措侧过头来,低声在白明简耳边说道。“你瞅准机会就往外边跑,千万别回头。记得我之前教你怎么打人的,跑去找程大郎。” 就在这会儿,外边喊叫厮打的声音却更响了。而白明简似是吓傻了,摇着头,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她的心沉了下去。 柔玄镇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会儿出事了。 她咬着牙强行镇定心神,挣脱了白明简,转身将藏在柴房的绳索和bi sh一u取出。 可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 麻军爷破门而入! 他站在院落里,看着那夜被自己的宝马踩坏肋骨的那个丫头好端端站着,还握着把bi sh一u,哈哈大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绝境 阿措握着bi sh一u的手在抖,另一只手也在抖。 眼前的情况,对于她来说严重超纲。 站在院子里的军士一脸蓬乱的胡须,身高八尺,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他的手掌快抵得上自己的头大了。 “你别过来!”她突然将bi sh一u的刀刃转向搁在了脖子边上,倒退了两步。 麻军爷脸上的嘲讽转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你跟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眼睛死死盯着bi sh一u。 她又退后了两步,神经紧张地瞧了一眼白明简,他瘫在地上,身子索索发抖,可是她在这个当口,也没办法给他壮胆。 “救命!”“救命!” 她两声清脆的嗓音从院子里传出,没有引来任何的动静。外边静寂的犹如暴风雨前死去的大海,而白家成了无人注意的孤岛。 柔玄镇的府衙被三百军士团团围住,府衙的高高悬挂匾额,被熊熊火光映的通红。 谢灵芝在睡梦中惊醒,忙不迭地穿上官服,怒问焦班头。“兵营人马闯进镇中,为何不来禀报?” 焦班头心说城门巡查本就是摆设,兵营在柔玄镇城南驻扎多年,军士早就和城中闲汉恶少相勾结,偷偷进出。他嘴上说道:“属下也不清楚。如今守将大人就在府衙外,说是咱们不给炮石,亲自带人来取了!” “你找几个差役给他就是!” 焦班头脸上的表情比哭都要难看,叫了一声大人啊。 另一个衙役跑了来。“府衙大牢大开,犯人们全跑出来了!” 守将邹德善约五十年纪,一张黑脸上眉浓如炭,须眉外张。谢灵芝从大门出来见到他身着盔甲,慌得脚底下打了个趔趄。 府衙外边,四处都是喊杀震天,东南方向火光隐隐。谢灵芝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骚扰百姓,围困城池,你这是要公然造反吗?” 三百军士哄然大笑,谢灵芝的腿更是一软,焦班头伸手扶住了他。 他挥了挥马鞭,俯身跟身边亲随说道:“都说咱们这位府尹是个蠢货,这一看还要更蠢。” 亲随走上前,向谢灵芝拱了拱手。“前几日军士操练霹雳炮,将炮石打入城中,我家大人进城来寻。谁想柔玄镇中犯人作乱,逃出大牢,军门协护城镇,自有派兵捉拿之责。” 喊杀厮打之声越来越大,谢灵芝的头上滋滋冒出冷汗。 府衙大牢里关了几个犯人,他才审过案子,自然是清楚的。 他害怕了,喉咙里发出了颤音。“邹将军,你纵兵四处抢劫,会激起民变的。” 邹德善笑道:“谢府尹,今年柔玄镇全境歉收,你却将人口税,田地税私自相加翻了数倍。纵是朝廷会下来人巡视督查,也只会说是你造成民变,与我何干呢?” 谢灵芝在上任前,家里大哥谢灵松叮嘱过一事,柔玄镇边防守将是个狠角色,和当朝东阁大学士孟盛高是同乡,要他好生相处,不可得罪。他则是不以为然,区区一个同乡,算什么厉害的背景,来到柔玄镇之后从没想去见他。 “你知道本官的家望吗?你居然敢欺负在我头上!等我去写奏折,写信到家里” 程大郎身形敏捷,颇会些拳脚,程杰江预先就得到了消息,派他到府衙处查看。他凝神静气,不敢发出响动,直伏在府衙墙角处听着大门口的动静,族叔说得明白,这次差事办好了,自然有他的荣华富贵。他攥住拳头,想着老瞎眼的卦象果然是最准不过了。 “大人不是就想说和宫里的娘娘是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么。”邹德善冷哼了一声,要不然怎么会忍他如此之久。只可惜在白玉京城中,老皇帝病重不省人事,这位最受宠爱的顺妃,遭到了皇后嫔妃的冷落排挤,权势一落千丈。 “你们护住谢府尹,可千万别让奸人给害了。” 三百军士冲上前去把差役全部拿下,邹将军的亲随狞笑着,牢牢按住了谢灵芝。 阿措一直在想那日她被嫣红逼迫的时候,如果喊“救命”了,会怎么样。 她如今知道了,真不怎么样。 两声“救命”送出去,一丝人影,一点人声都没有。 麻军爷扑了过来,她偏过身去从他胁下钻,却没躲干净,慢了一步直接被扯住了衣裳。又是一个倒仰,她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上,与那个穿来的夜晚何其相似。 “呲啦”一声,麻军爷把她的袖子撕没了,露出光溜溜的臂膀。他一只手摁住她抓着bi sh一u的手,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撕她的衣服。这个院子里还有个男娃子,麻军爷全没在意,他一直畏缩在那儿,眼神呆滞,脸色极为惨白又异常平静,已然是吓破胆了。 这事让人看着更得乐趣,麻军爷撕破了她的前襟,正要俯下身躯,却发现这丫头胸前还裹着层层的布条,死死缝住前胸后背,他发狠起来,拿黝黑的指甲去剥,头一低正对着了她冷冷的眼睛。 他上过沙场,见过人临死的样子,方才这个丫头将bi sh一u横在脖子上,他就看出她舍不得去死。如今她眼里仍没有求死的想法,他怪笑道:“大爷好生疼你这个小可怜儿!”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剧痛! 麻军爷猝不及防,白明简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在青褐色短盔甲没遮住的地方大口咬住,疯劲咬下一块肉来,当即血流如注。 “你他娘的找死!”他捂住胳膊,拿脚狠狠向他踹去。 白明简眼睛通红,他被踢得满口是血,非但没躲,顺势还抱住他的大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狠劲,他拼命去捣麻军爷的裆部,又是一声惨叫。 这惨叫不只是来自裆部的剧痛,还有眼睛。无数白色粉末冲进了眼里,双眼剧痛,犹如万枚钢针同时在刺一般。这是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发热腐蚀,立即将他双眼烧烂。 那丫头冷冷的眼睛,不止是没有求死之心,分明是要他去死! 麻军爷大吼大叫,挥着jun1 dā一乱劈。 阿措挣扎地爬起来,血脉在她耳朵里轰轰地跳。 她素日里系着个荷包,里面装满了生石灰,她偷袭成功了。 女子防身术并不适用于面对力量大于己方数倍的恶人。大部分女生的力量和搏击能力都不及同等身材的男性的,指望学个一招半式就能防狼,并不怎么靠谱。在前世,专家就有说要么女孩坚持体能和搏击训练,要么找个能打的男朋友。 她看向口吐鲜血的白明简。他还真记住自己的话了,倒不是很能打,是很能咬。 白明简伤的不轻,麻军爷甩开了他的手,他就地一滚,有些爬不起来了。麻军爷发了疯,恨不得把这两个小孩碎尸万段,眼见着jun1 dā一就要劈在了白明简的身上。 阿措拿绳子搭了个活扣,就往麻军爷的头上甩。这一个月来她拿石子练习投掷的手劲和准头,算是不差,可扔绳子还是头一回。 上天终于给了她一次好运气,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投中了! 不待麻军爷反应,她狠拉绳子,绳子由活结变死结,紧紧扣住他的脖子。待麻军爷察觉那是什么,用jun1 dā一去割,才发现这绳索有鸽蛋大小那么粗,立即是割不断的。 程二郎应她的要求,给了她市面上最结实的绳索。 她转身将绳索的另一端拴在了他的宝贝军马上。这匹军马性情爆烈,被套上绳子的时候拼命挣扎,自行就扣了死结。 麻军爷感到了巨大的扯力,他被狠狠扯倒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他心里其实是知道那丫头要做什么的,他惊慌起来,他终是后悔了,后悔来了白家。 他捏着嘴唇做哨子,疯狂去吹,要让他的马安静下来。 “晚了!”他听到那丫头如此说,在她说出两声救命之后,在此时此刻。 阿措绕到马的后边,用bi sh一u狠狠扎进马屁股。 一声高而拖长的嘶号,军马扬起前蹄,调转身子从白家破掉的大门飞奔而出,那根绳子上牵着的麻军爷被马拽扯着,“啊!”他痛苦大喊着,硬生生扯出了白家大门。 只留下人血和马血在白家院子里流淌。 阿措缓缓地跪倒在地上。 她活下来了。 她跪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她心脏擂鼓般的砰砰急跳声,才缓和下来。 对,还有白明简,她捂住自己破掉的棉袄去扶起他,用剩下那半个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她摸了摸他脖颈上的大动脉,如她一般急速搏动着。 他们都活下来了。 白明简看着她。“白家的奴才,白家的东西,我谁都不给!” 她没忍住,狠狠敲了下他的头。大难不死,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但真好,他们都活着。 突然,外边又有了动静。阿措想起来,那些喽啰说宋三会来。 白家不是安全的地方! 她回屋把之前准备逃亡的褡裢背在身上,刚一抬脚出门槛,又回去将白夫人的油纸包取了出来。 她拉着白明简的手,跑出白家。 可没跑多远,就看到街口有许多人影,火光在晃动。 出不去了!她望向四周邻里乡亲的门户紧闭,不知是里面有着人,害怕没出来,还是已经逃难去了。 她和白明简一前一后进了大杂院,到黄老爷子的屋子里躲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夜谈 屋子里,书本被扔了一地,器具摆设都被翻过了。 “嘘”,阿措把门闩插好,贴着门缝去听外边的动静。 宋三等人持着火把来到白家,大门敞开,门口c院子里都有许多的血迹。他奇道:“你们说是麻军爷要我来这儿找他?” 喽啰们连连点头。 突然,有人在外边惊叫道:“三哥,麻军爷在街巷口被马扯在地上,活活拖死了!” 宋三大惊失色。 阿措到这个,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她当时只求自保,没想那么多。 她这算是shā rén吗?两个膝盖战栗起来,她是个现代人,自小接受的法律常识,首先是使她恐慌起来。但是随后她想起她身处的世界不同了,她望着白明简乌紫的嘴唇,意识迟钝地思索着,去他奶奶的,这就是正当防卫,不是他死就是他们死了。 在之后异世的岁月里,她回想此夜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曾在两个世界为人,但做事或者做出选择既不按照古人的道德准则,也不是遵从现代社会的规矩。她的对错,只听从自己的良心。 那良心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她只要活下来。 “那两小兔崽子呢?进屋给我搜!” 那日宋三在牢中吩咐喽啰去找麻军爷,再顾不得其他,就在来往城内的暗道里接应军门。邹将军为造成城中混乱,暗示属下打开天牢,麻军爷首当其冲先把宋三接出了大狱。 宋三背叛衙门,身上分文未有,只将麻军爷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这人竟然死了,自己的前程将来也都化为乌有了! 喽啰们翻了一遍屋里,无果。 宋三怒极,拿火把点燃了白家。 白明简和阿措看到火烟滚滚从白家冒出,白明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这次的火势比上次烧窗框大的多。 他甩开了阿措的手,试图打开门冲出去,被阿措死死抱住。 “娘!爹!白家!”他的话在抖,他失去了爹娘,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他的情绪全部崩溃了。 “那是白家的房子,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房子,不是白家。你活着才是白家!”她捂着他的嘴不敢让他嚷叫。白家房子上的火焰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蹿到了天上,他感到绝望,浑身瘫软下来,晕倒在地。 阿措扶住他,她眯着眼睛去看火势。在白家的屋前房后,她之前做过精心的防火保护,火势蔓延不开,他们的位置很安全。 失火持续了很久,整条背街都笼罩着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白明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阿措的大腿,躺在黄老爷子的炕头。她见他醒来松了口气,从褡裢里拿出膏药,给他擦拭乌青的淤伤。 “白家没了?”他的声音僵硬极了。 “就是烧着了房子,少爷你这不是还有个奴婢吗。”她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拍着他的后背。 他勾了勾她的手臂,像是确认的样子,倒让她有点尴尬了。她这半个手臂都是光溜溜的。 “我娘的钗子被烧了。”他喃喃说道。 她赶紧摇手,从褡裢中取出油纸包给他看,他抱住了她的手臂。 都说人经大悲大痛,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歇斯底里。阿措万万不敢刺激他,但这姿势维持的实在太久,直到她的手臂麻掉了。 她不自然地抽出手来。“少爷,我就说,你今日没去交税是件好事,咱们留了不少银子给自己。”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喊打厮杀听不见了,宋三他们也已经离开了。 柔玄镇静悄悄的,仿佛之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白明简坐了起来,他把棉袍脱下裹在阿措的身上。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惨样,麻军爷当时撕她撕了个衣不蔽体,胸前没怎么遮住。 “女孩子,要有羞耻心。” 她本要说你自己脱了,小心冻着。 她白了他一眼裹住衣服,羞耻心个头啊,每夜由你个毛头小孩缠着抱着,你的羞耻心在哪? 正说着,门开了。 未待白明简和阿措反应,进来的人看清是他们两个,又惊又喜。 他立即转身出去,和外边等着的人交待。“我乏了,先在屋子里歇个把时辰,等天亮再随你们上路。” 这会儿快到五更天了。外边的那人看看天色将明,心想也不便得罪与他,躬身说道:“悉听黄大人吩咐。” 若是阿措和白明简能看到就会认出来,外边的人正是那夜驱使赵小六,去寻黄老爷子的外乡人。 “老师!”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看见黄老爷子。 黄老爷子也很激动。“柔玄镇bà一 àn,我路过白家,见到屋瓦不存,只当你们都出了事。在临死前还能见到上天终是在最后没有薄待于我。” 他脸上可怕地抽搐着,脸色极度的苍白,嘴角有着血丝的白沫。而阿措在黑暗中还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她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比起上次见他,他的身体情况更糟糕了。 白明简也瞧出不对来。“老师,您不舒服吗?” 她去翻开柜子,柜子里空空如也。那个有许多褐红色丸药的瓶子不见了。 “如今回去白玉京又能如何呢。”黄老爷子往日在某种戏谑不屑的神情中,隐藏着许多被压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了的叹息,全部表露了出来。 “我姓黄,名芳,字丹阳。”他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发现这两个孩子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他不由失笑,自己到了竟还是希望世人记得他。“在白玉京有一处名为钦天监的地方,下设三个局分别是推算局c测验局c漏刻局,我在那里做了三十年的监正,掌看天文历象。皇帝高寿却仍嫌时光不长,召不少道士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一时间炼丹之术风行白玉京城。我这个人脾气倔得很,看不惯这些方士坑蒙拐骗,直言上书,还去找当时最大的道士头儿李思茂论经辩道,结果自然是他输了,可我也把他得罪了。几年间,他处处找我的不是,不止我的官职被一抹到底,还使得我家破人亡” 他的眼睛已充满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从脑腔里涌到了他的脸部。白明简握着他的手,见状不好想要打断他,但他的话语更加急促了。 “我不想就此死去,跑来了柔玄镇,我等着那个臭老道的报应。谁知道这十年里,他的日子却更好了,还被封为了国师。倒是我久居此处,气血亏虚,患上了心痹之症!老天你何曾长过眼睛!” 他的声音尖利犹如刀尖,髭须下面的嘴巴微微抽动着。 阿措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外边那些衣饰华贵的京城人似乎已经疲惫极了,他们圈坐在一处,阖目休息,并没留意到屋中的情形。 “白明简,你跟老师进京吧!”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进京”像是平地炸雷,这两个字在白明简的脑海里炸开。 “你是个聪慧多智的孩子,你随我入京,我还能撑得住一口气到京都,我们去找大学士孟盛高。你换名成我的侄儿,他念当年的旧情,定会照拂你。你先到京外的水月道观去当个小道士,完后等新皇登基以后,你就学着那个李思茂去接近皇帝,到时候你把他踩在脚底下,就像他之前踩为师这般。咱们教他受尽我当年的苦楚!” 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白明简脑海一片空白。他虽听得懂黄芳嘴里的字字句句,却又好像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孩子,你跟我走吧!你在柔玄镇中永无出头之日。你进京以后,想要荣华富贵那也好办,新任皇帝也迷恋道术,你隐居深山后身价倍增,自有一日会受到白玉京上下的热捧礼遇,名利双收。” 他神情癫狂,钳着白明简的双手,一遍遍咕哝道:“跟老师走吧!” 白明简只吐了个“我”就再没法说下去了。他的脸上呈现着惶惑惊骇的神情。 黄芳怒道:“我可曾教过你胆小怕事,大丈夫在世,如何这等畏首畏尾,苟且偷安!” 白明简两眼通红,他痛苦地低下头,过了不知多久,他撇过头去看阿措。 阿措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 “阿措”小少爷喉咙发出的声音犹如小鹿哀鸣,自言自语着喊她的名字。 她的头皮发麻了。 白玉京,若是他们主仆就此前往会是个什么光景,也许所有的苦难都会迎刃而解吧白明简射向她的眼神几乎是绝望的。 她叹了口气,她想装看不明白,但她偏偏却是明白的。 “黄老爷子,你亏不亏心啊!” 黄芳茫然地看着这个进屋未说一字的婢女,她叉着腰气势十足。 “不过就是教了几天的学问,却要我们到白玉京为你这个已死之人卖命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原来是老朽看错眼了。”黄芳失望之极。 阿措方才还不情愿,如今她的火气全上来了。 “明明是我家少爷看错了眼,他念着师徒之情,连拒绝的话都不想说出口。”她心里很郁闷,所以她得代劳吗?“老爷子你从不是真心教人,施恩图报在先,你又算得了什么正人君子。你骂谁忘恩负义呢!” “这也能给你这小子荣华富贵,如何走不是走呢。”黄芳糊涂了,教他八股文,教他权谋之术,不就是引诱他将来去求功名利禄嘛。 白明简的眼神由迷茫转为清明。 “老师,我求的不是这个,白明简立誓,待我一日考取功名,自会替老师完成心愿。”白明简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黄芳气的大口呕出血,阿措上前将他扶住,慢慢放倒。白明简也吓到了,赶紧去桌子处寻茶壶茶杯。 “你们,你” “人生际遇不可琢磨。老爷子你对人对事应当一片真心。”她在他耳边偷偷说道。 “” 阿措叹了口气,你当日教他时,就该说实话,而不是乱扯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不信,白明简给你执弟子礼,他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圆周(修) 黄芳气得生生吐不出来半个字。 这丫头怂恿白明简离开柔玄镇他不是没瞧见,这会儿反倒深明大义了。 她自然是郁闷的,决心不去白玉京,并不是因为小少爷的纯洁理想,而是眼前这个老头的路子极不牢靠。“富贵险中求”那是亡命徒的活法。若说她在异世这两个月里真得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她牢牢记死自己只是小人物,轻轻易易就会死掉,白玉京此行前途未卜,实实在在无法拿命作陪。 “谢知州谢大人!”谢灵松自收到信函之后,速速带兵前来。程杰江在城外三十里处遥遥相迎,毛孝刚和其他柔玄镇富户乡绅站在身后,行躬揖礼。 已是五更破晓时分,柔玄镇笼罩在一片冬日萧索的白雾之中。 谢灵松千里奔走到此,听到他们说起城中百姓死伤无数,官服外边的眉毛胡子又结了一层冰霜。 毛孝刚急急说道:“谢兄一路辛苦,谢府尹昨夜由军士软禁着,并没受苦。” 谢灵松并不答这话,毛孝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谢灵松骑在马上瞧着这些人,他们昨夜已被家丁护送出城,好端端在此处站着,毫发无伤,更恨谢灵芝了。柔玄镇镇中多是流放的罪臣,他们隔岸观火看谢灵芝胡闹,掐着时机把自己叫来,哪是真心解困的意思。 “谢某倒要先去见见邹德善!” 毛孝刚暗暗拉了程杰江一把,气恼道:“昨夜偷偷跑出城来,咱们可不是和邹德善站一边的意思。但他谢灵松不领这情,算什么?” 柔玄镇在谢灵松的治下,谢灵芝又是他的幼弟,一旦民变之事翻在明面上来,牵连的是整个谢氏宗族。顺妃在宫中的地位本已摇摇欲坠,就在这个要紧当口,谢灵松必须去瞒。 “可这事情恰好是捂不住的,谢知州只当和邹将军谈好,这事即能摆平,用不着咱们。”程杰江捻了捻胡子,极有自信。“可好巧不巧,前几日柔玄镇来了一群钦天监的人马,至今都未离开。” 他在毛孝刚的手中划出“黄芳”二字。 毛孝刚登时惊讶地说不出声来。 天色将亮,这间昏暗的小屋子也进来了些许的光线,将将使人看得清东西。黄芳眼神的光芒摇摇晃晃,即时就要熄灭了,他喉咙里倒着气,不时发出破碎的声音。 白明简握着他的手,不住流泪,直唤道老师,老师,白明简面上尽是愧疚之色,而眼神又清明得很,惹得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阿措,老师不好了!” 只见黄芳的两颊变成紫色,嘴大口张着,眼睛的瞳孔散大。 她爬上炕,俯下身子查看,他的大动脉搏动消失,心音消失,迅速剥开他的外衣,用仰头抬颏法使气道开放,施行胸外心脏按压,以左手掌根部紧贴按压区,右手掌根重叠放在左手背上,使全部手指脱离胸壁,连续按压。 “少爷,你叫外边的人吧,黄老爷子不行了!”她手指按压数到五十下,心慌意乱。 她原来只当他病重,说什么快要死了的话也就是激愤之语。 可眼下这个情形,老人有可能即时就会死去。 外边的人瞧见屋里多出两个小娃子会是什么糟糕的反应,她顾不得了。 可就在此时,黄芳突然伸手扯住了白明简的衣摆。 他缓过气来,仍是直直瞪着他。 “我家少爷是罪臣之后,三世不得为官,哪能参加科考,又哪能离开柔玄镇嘛,黄老爷子莫要激动生气,咱们从长计议。”阿措懊悔方才话说狠了,手忙脚乱的一番补救。 白明简抱住他哭了。 黄芳狠狠瞪着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便是这一眼,天光进来,他瞧得清楚,两个小孩子衣衫不整,浑身血迹,眼中却尽是对自己的担忧。 这一眼犹如凉水浇背,浇醒了他的神志。他竟是疯魔了,如此心狠自私,他们才是多大的年纪。赵小六寻不着他,挨了三百鞭子,横死在街上,难道两个娃娃也要为他而死? 他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他阖上眼睛一会儿,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像正常人一般坐了起来。 阿措作声不得,在前世就听到这个说法,“回光返照”是说身体本能的想要抵抗死亡,但是一旦atp水解完,就会出现困意,最终导致细胞破裂,致使机体死亡。 黄老爷子脸上突来的红润平静,已是死亡的前兆。 “老朽只收了你一个弟子”他挣扎到了桌子边上,写下封书信。“天下求学之地,最有名的当属岳麓书院,虽说里面多的是顽固不化的老头,但学问确实不错。我推荐你进去,可别忘了自己的志向,自要精进学业。” 他写完之后,意识又开始不清不楚了,他躺在炕上,望着墙上的石灰圆圈,念叨道。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在临死弥留之际,人都只会说最惦念的东西,黄老爷子意识迷离,只喃喃念道:“周三径一,以圆径一亿为丈,圆周盈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朒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正数在盈朒二限之间。” 他恍然不觉,度此一生他最渴盼的只是个dá àn,然而至此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了。 突然像是天外出现个声音,犹如圣音。“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 他露出孩童一样懵懂的神情。 他回过头,阿措在他的耳边轻轻耳语,向他指了指那面墙。 这一刹灵台明澈,净无瑕秽,原来是他,不曾认识这个孩子。 屋子里的光更透亮了些,墙上裹着白石灰,画作为圆,中间切割着数条白线。 说起来阿措偷袭麻军爷的石灰还是在黄老爷子这儿讨的。他和白明简做学问的时候,她在一旁做针线,有时低头看的脖子酸了,甚是无聊,就独独对着这面墙。 她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拿线来割这个圆? 就在方才,当他念道“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这串数字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穿越了一个时代,仍能脱口而出。岳晓晓的小时候正是“记忆大师”风头最劲的时候,那会儿很多小孩子都被父母逼迫着背圆周率,她记忆力不错,每次都有给亲戚朋友表演的任务。 “你说了多少位?” “100位。” “这就是结果?”黄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 阿措摇摇头,她继续背还可以再背到500位。圆周率常被拿出来考教记忆,正是因它是一个无理数,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她轻轻说道:“圆周盈数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吗?黄老爷子失望之余,心中又涌上了一种满足,原来这本就是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窗棂的光再进来了一些,他清楚看到这女孩子衣着褴褛,看到她稚气未脱的脸庞,然而也正是这一掠天光,照的她如淡云如清雾,她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他掌管钦天监三十年,精通天文算法,自信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自己在“割圆术”上更精进一步的。 她是谁? 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黄老爷子转头去看白明简,小孩子仿佛知晓自己要离开人世了,只窝在地上抹眼泪。 他莫名激动起来,也就是说,方才的一切白明简都没看到! 这是阿措自己的秘密。 他挣扎着,从腰间扯下个物事儿来塞在她的手里。 她一脸愕然。 他把她的手合住,用力握了握。“好好活着,你们都好好活着!” 说罢,他摆脱了这两娃娃的搀扶,从炕上起来往屋外走去。他不想让外边的人发现这两个孩子,他就绝不能死在这里。 之后他就不用管了,阿措会自己想到法子离开柔玄镇的,他莫名憧憬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女娃子会让世人大吃吃惊的。 “黄大人可是睡足了?”外边主事的人叫朱政,任钦天监的提点,他见黄芳出来,面色浮红,身体虚弱之极,赶忙去扶。 皇帝病重,国师李思茂又与钦天监过不去,非要拿彗星不详说事。当朝的监正与黄芳尚有联系,世上哪有比黄芳更精通天文历法的,死活也要将他带回白玉京。 “两月前天生异象,我掐指算来,正应了泽被苍生c恩赦天下的卦象。那日你们钦天监上报朝廷,可有恩赦的旨意下来?”两月前,他收到一封来自钦天监的飞鸽传书。 “恩赦的圣旨已发往各地,柔玄镇想来也已收到。此处的罪臣之后,在恩赦的罪名之内,即可归去原籍了。”他暗自奇怪这事不是黄芳最为清楚吗,他问了许多回了。 “好!好!只是这些罪臣的子弟回到宗族会备受欺负,就算十年寒窗c九载熬油,熬白了头中了进士,授官也多在九品低位,要想爬上高位,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了朱政的身上,气息微弱,无力地挥了挥手要他们及早上路。 阿措听着,瞅了白明简一眼,她突然心中发酸,白明简紧紧扒着窗棂。 他们和黄老爷子的缘分就此尽了。 且别说他硬撑着垂死之身,离开屋子护住他们,原来黄老爷子在和白明简初相见的时候,就起意帮忙了,到最后还不忘在外边大喊出来,让他们知晓并不是走投无路了。 他对他们极好。 阿措心里想着,也许去白玉京的选择,也没那么差。 白明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阿措,老师最后一句仍是在嫌弃我吗”。 她没说话,暗暗把手打开,手心里多出一个触手生温的玉蝉来。 黄老爷子的意思很明白,这东西是只给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乱象 玉蝉圆目抖翅,呈有品色的光泽,微微透明,在腹部雕有一个“黄”的篆字。 若说这是她背了串数字的报酬,“黄金有价玉无价”,玉器在哪个时代都应是极贵的。这贵重得过分了。 白明简眼睛蓄着泪。“我是不是错了?” 一个“错”字极大地刺激了她的内心,她浑身抖了一下,粗鲁地扯开了他的手。真的是白明简不愿意去就可以不去吗?方才那个情况,若是她执意要去,她自信骗都能把这个男孩骗走。 两人之中,分明是她负了旁人的好意。黄老爷子说不定在此时,就已离世了。 “不许哭了。”她凶巴巴地说道,她将玉蝉藏了起来,从褡裢里取了黄面糖饼塞在他的手里。“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呆了,得赶紧离开。” 之后她跑出门去,在院子里抓了把雪,擦在脸上,强打精神。 屋外悬着两个鸽笼,一黄一灰,她定住了身子。一个古怪的念头划过脑海,方才按着黄老爷子的说法,有人从钦天监给他送信,而那天分明是同时飞来了两只鸽子,并且两只鸽子一前一后都被他们吃掉了。 消息从哪回传的白玉京? 不,不,这不是重要的。两个鸽笼自然是怕弄错了鸽子,被她吃掉的那只鸽子,腿上绑的信息可写的是“圣上寿数尚有几何?”,钦天监是秩正三品的官门,哪敢这般大逆不道。 黄老爷子的身上还有秘密。 在两个月前白玉京的夜空上生出“彗孛飞流,晕适背抱”的异象时,钦天监火急火燎地派来鸽子来问天象,另一个人却是放飞了鸽子,向他探问皇帝还能活多久。 “黄老爷子叫黄芳,我一定要记得。” 阿措回来,神色平静了许多,从黄老爷子的屋里翻出几块旧布,飞快找出针线,补在身上。白明简呆坐在那儿,默默把糖饼吃了。 待他们出来了大杂院,世界被包围在漫天浓雾之中,冬日的雾气带着寒凉,扑面而来,两三丈远就已看不到人影。 白明简贴着阿措的身子在颤抖。 “少爷,你很冷吗?” 他摇了摇头。 她拉着他的手。“少爷,你抓着我。”他俩贴着墙根走着,避开行人。但还没走出巷子,就听到远远传来了凄凄惨惨的哭声。 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三个月前,母亲出殡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大雾。之后在无数次的噩梦中,他就在这样的漫天大雾中,听着哭声逃亡。 世界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不见了。就算黄老爷子待他好,也和爹娘一般消失在浓雾之中。他机伶伶地回过头去,噩梦是真的,就连白家也成了废墟。 “黄老爷子的书信,少爷你收好了没?”耳边突然传来一股暖气,阿措的嘴唇碰着了他的耳尖。 他低着头,惶恐不安的眼神停了,定在了阿措的手上。他们迎着湿冷的雾,她的手虽然也凉,却一直在渥着他的手。就像每次自己睡醒,睁开眼睛时,他紧紧抓着的一样。 “阿措,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啊。”他不那么怕了,心情略略镇静了些。 她并没听清他的话,在雾气中能明显闻到一股血腥味,她瞅见巷子口的一滩血迹,心里惶恐,好比一股冷风扫过似的。柔玄镇的法治犹如虚设,她背着条人命,宋三还不得求着衙役,全城缉拿他们,她当下就有逃出柔玄镇的冲动。 说来什么就来什么,她看到一队士兵提着兵器,冲他们而来。她心下一凉,可就当她认为自己是逃不过去了,那些人却在眼前转个弯来,向街东侧走。 “府尹大人有令,昨夜有贼人逃出监牢,杀伤良民,尚未逮捕归案,全城戒严,各家闭门闭户不得出来!”为首的兵士拖着一个老妇的头发,捂着她的嘴往门里拽,其余的人踹翻了当街上烧纸的盆子。 “我男人和儿子都教人砍死了,还不能让老身哭几声吗?”老妇嚎哭着。 阿措抓着白明简的手,矮着身子,不敢让这些军士发现。 “什么人?” 两人一路狂跑。 雾渐渐淡了,他们看得清楚,这一片房屋上,好多人家都挂了白幡。白明简偷偷在她耳边说道:“那些军士不是在城南驻扎的。”他比划了一下军士的服饰,他说这些人身穿的是青蓝色的鳞甲,是都指挥使司的兵。最近的都指挥使司设在雍州,他们说不定是雍州来的。 全城戒严,街道上半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个矮矮小小的身形很是明显。阿措放弃偷跑到城门的打算,领着白明简钻进了小巷子。 他们又听到了哭声。 可这回阿措停下了脚步,她的头上是铁匠铺子的布幌子。 “粉莲是你吗?”她轻轻叫道。 隔着十步远的另一边,那个梳着shǎ一 fu发髻的女子跪在街中,也在烧纸,她听见声音唬了一跳赶紧就要跑走。 “粉莲?”白明简也认出了这个头戴重孝麻帽的女子。 白少爷的声音粉莲如何能忘,她转过身来,呜哇哭了出来。 阿措的心底一凉,她家里有人死了。 粉莲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说道相公昨日被人乱刀砍死,而她的娘亲出门寻她来,也被人捅死了,她这辈子算完了。 她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 阿措远远地向她伸出手来。 “跟我走吧!”她轻轻说道。粉莲在她穿越异世以来,待自己极好。若是黄老爷子的事情她已经做错了,这次万万不能做错了。 粉莲抹了抹眼睛,她的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阿措也不管白明简看到在想什么,她的手一直伸着。 粉莲胆怯地看着她。“你们要去哪里呢?”这两人头发纷乱,衣衫破损褴褛,犹如逃难一般。 “跟我走啊!”她鼓起了全部勇气,她心里说道:我也在苦苦求生,但请你相信我,我这次不怕了,别让我欠下你的好意。 脚步声更响了,粉莲害怕的倒退了几步,转身将门插住了。 白明简默默了一会,扯阿措的手。“走吧。”她茫然地看着白明简。 就在此时,一个疯女人藏在墙角看他们,两眼放光,嘴里不住在说:“我找到瘦马了,我找到瘦马了。还有两个呢。”隔着薄雾,白明简的清秀面容,竟也被她视作了女子。 在府衙的大堂上,谢灵松高坐在朱椅上,两边陪坐着邹德善和谢灵芝,程杰江站在地上,和几个衙役站在一处。 谢灵芝被软禁了一个晚上,神色萎靡,瘫坐着,两眼不住流泪。 邹德善哼笑了一声。“起先倒也不知谢府尹如此软的心肠。” 谢灵松怒极,拍了桌子。“你手底下的兵杀了平民一百三十人!而柔玄镇大牢的牢犯,就算将伤的,老的走不出牢门的全算上,才有二十七人!” 邹德善很是不以为然。“若真是说不过去,那就请谢知州写好奏折上奏朝廷,有什么罪过我受着,爷们拿碗大的疤赔你们兄弟!”他吐了口吐沫。“这税收的事,却不能一分少给我。” 谢灵芝吓坏了,抖如筛糠,扯住谢灵松的衣袖。“大哥,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啊。要不姐姐那里我可丢了人了。” 谢灵松恨得牙根生痒。顺妃娘娘还不知怎么熬过自己的难坎呢,若在其他时候,他倒也能混过去。偏偏就卡在恩赦令下来的当口,镇中的罪臣之后,一旦归还原籍,这里的事情都会翻出来。各姓宗族枝枝蔓蔓,谁知道昨天夜里,这些人有没有被邹德善的兵伤着蹭着,还是已经被一刀捅了个窟窿。 柔玄镇的差役办事并不得力,他们几个人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差役们仍没回报死者的身份。谢灵松铁青着脸,他这个庶出弟弟在柔玄镇呆了大半年,竟连差役都归拢不住。 “朱大人那边不好了!”谢灵松的亲随来报。“他们要带走的那个老瞎眼,眼见着就没气了。朱大人遣人来问,府衙里还有没有吊命的老人参!” 两个时辰前,全城戒严,城门紧闭。钦天监的人马走到城门处,被都指挥使司的军士拦住。 朱致发了火,白玉京的要事如何耽误的起,急着返京,哪管镇上的人荒马乱,甩出马鞭,教人放出一条路来。 而就在此时,坐在轿内的黄芳口吐鲜血,一个倒栽葱栽倒在轿下。 钦天监的人只好留下,手忙脚乱地去抢黄芳的这条性命。 所有的事情都乱成了一团,谢灵松头疼欲裂。 程杰江上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说道:“众位大人忧心恩赦令,程某有几句话想要说与大人。” 谢灵松抬眼看他,他入城之后已然查清,毛孝刚的书信是由他代的笔。 只听得他说道:“程某就是官罪之身,在柔玄镇呆了二十载,很是认得这镇中的流放犯人,大人大可不必焦虑,恩赦令所涉罪名有限暂且不说,走得出柔玄镇的官家子弟就更是少了。” 谢灵松示意他说下去。 “宗族大姓真没有几个,况且官海浮沉,二十年间许多宗族早就失去了根基,在各省流寓不定,相隔也是极远的,没什么势力。若说有那么一个半个,程某只记得一个洛阳白家。” 谢灵松和谢灵芝相互看了一眼,白姓和谢姓都是洛阳的四姓大族之一,并且互有姻亲。 “哪个‘昭’字辈的在这儿?” 程杰江笑了笑。白赫平告诫子孙遇见自己掩鼻而走,便是穷死饿死,也不和他打半个照面。 这话他可是记得了二十年。 “白家这一脉,数到了‘明’字辈,留下个一个十四岁的孩童。三代之后,恩赦令正巧落在了他的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高烧 大堂之上,谢灵松屏退左右。 程杰江说道:“罪官后代多以务农为生,众位大人只需多加抚慰,免上几年徭役赋税,自然安分。就算有思乡心切的,柔玄镇方圆百里,均是雍州地界,罪官免罪也就只是平头百姓,没有府衙颁发的路引,走不出几步就只得回来。再说柔玄镇才平了匪乱,免不得哪里会冒出个图谋不轨之人,都指挥使司设上关卡,将人拦一拦审一审,和恩赦令无甚相干。”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连邹德善都点了点头。 谢灵芝只和他见过一面,心中想到若之前将他招为幕僚,还哪有今日的事情,甚是懊悔。他忍不住问道:“那本宗族的人过来寻人如何是好?能管住人出柔玄镇,管不住人进来啊。” 谢灵松叹了口气,用手捂住额头,一脸的无奈。 程杰江依然恭谨答道:“不怕大人笑话,程某癖好去冀州听戏,却唯不愿听一段戏文,每每离席而去。” 邹德善也是个爱听曲的,来了兴趣。“同好啊,老子就不爱听小旦小生咿咿呀呀个没完,打的越热闹越好。”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程某流放此处,先前的近亲旧友就只当我死了一样。”程杰江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这话似是发自肺腑。“恩赦令昭告四海,抵不过人情如纸。程某断言,寻人者极少,来到柔玄镇上为一两个穷亲戚出头抱不平,惹上众位大人的,一个都不会有。” 谢灵松捻了捻胡须。堂下这位程讼师确实有几分本事,他清早出迎自己,这会又殷勤地出谋划策,自然是有所图的。他身为罪官流放在此,如今这般刻意逢迎,很是晓得身份贵贱,比毛孝刚那个昔日同僚拎得清楚多了。 “这些说得不错,钦天监的人该当如何处置?” 程杰江面露难色。“程某实不知钦天监朱大人来到柔玄镇所为何事。” 朱致占了府衙后堂的东偏院,柔玄镇的郎中大夫全被叫来给黄芳看病。黄芳躺在塌中,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面色灰暗,肢端发凉,有郎中翻他的眼皮,瞳孔已然涣散。 这些郎中大夫互相看看,都知这人已是不行了,但无人敢说,掰开他的嘴硬灌参汤。 朱致眼睛急的直冒火,派人到处去找药效强劲的百年老参吊命。这个人绝不能在这会儿死了,他担待不起! “不见!不见!谁都不见!”一听谢灵松要见自己,他回绝得干脆。柔玄镇的乱子他自然是旁观者清,可他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他们的花哨心思。 他的手下捧着一瓶丹药过来。“朱提点,那日我等进黄芳的屋子搜查,发现了这个。” 朱致倒出一粒褐红色的丸药,细闻了闻。“丹砂丸。”国师李思茂的丹房里,一炉一炉炼出来的就是这个。白玉京的富贵人家对此药甚为追捧,滋阴壮阳,延年不老最有效果,但黄芳不信方士,吃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抓住一个郎中的衣襟问道:“你方才说这人生了什么病?” “心痹之症,手足青至关节,心痛极深,如今病发作到了极处,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他吃这个管不管用!” 这丸药放在他家,就是他常吃的吧。 “这个,这个”柔玄镇为穷乡僻壤,郎中并不认识这是什么。 朱致心急火燎,抓出一捧药丸,也不管多少,顺着黄芳的牙关,就灌了进去。 这药刚一下去,他瞪大了眼睛。“死了?死了!” 阿措的脸上全是汗,她拉着白明简的手不放,一路飞奔。她在脑海中勾画出的小径,与现实中并不甚相符。她白白走了许多错路,白明简在镇上生活的日子久,但穿来穿去小巷子也穿的糊涂了,先头还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全是她来带着走。或许是他们的运气不错,在小巷子里穿梭并没遇见巡逻的军士,倒是碰见了许多哭丧的人,他们跑过去,不小心就会撞到人。 所以直到连跑了几个巷子,才发现后边一直有人跟着。 阿措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故意停下来,弯腰喘气。她的余光里那个疯女人仍然在后边,也跟着他们停了下来。 她问白明简:“少爷认识她吗?”阿措那日上街遇到的嫣红是个穿红戴绿,浓妆艳抹的女人,和如今的样子大相径庭,她隔得远认不出来。 白明简摇摇头。他将阿措身上的褡裢拿下,背在了自己身上。“阿措可是累得厉害?” 她眼底有些发晕。“没事,分开跑吧。”她指指画画前面的民宅。“少爷左,奴婢右边,看她跟哪个。” “不行!”他声音高了。“走失了呢,我找不见你怎么办!” 若放在平时,她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教他听话,但这会儿,她的太阳穴不停在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头望了过去,那个疯女人立刻畏缩在墙角。“她就一个人,我现就上前去,问她跟着咱们做什么。她答不上,我洒她一脸生石灰。” “” 阿措脑袋更晕了,这算是自己教出来一个小liu áng? 她强忍着不舒服,拿手指画线。“你左我右先跑,就绕过这个宅子。然后你拿石灰丢他。”她不管他乐不乐意,她的语气几乎是在下达指令。 她先跑了出去,白明简定了定身子,极不情愿地往左边跑,可没跑几步就停了。 嫣红探出头去见二人分开,呆住了,她想都没想直接往右边追了。 白明简慌了,大声叫道。“阿措!” 阿措绕了宅子一周,从他的后边出现了。“少爷,不待你这样的!”她把“猪队友”三个字咽了下去。 她再次拉着他的手。“快跑吧。”疯女人的脚程很快,又追上了。 这条街上民宅盖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一处,房子和房子挨得极近,中间有条窄窄的细缝。他们俩个年纪都小,身量不足,拉着手钻了过去。 嫣红便没有那么细挑了,她卡在了里边。 她的上颚骨和下颚骨呷呷的,急的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措跑得气喘不过来了,频频回望。 这个疯女人居然是在追自己,可自己只不过是个奴婢呀。 朱致和手底下的人,又来到了大杂院。 朱致犹如丧家之狗就差哭了。“这回去如何向监正交待?那药丸子当时都没滑到胃里,硬从嗓子眼里扣都能扣出来,这怎么能刚咽下就没气了。”他唉声叹气,使劲跺脚。 那个奉上丹药的属下战战兢兢说道:“黄芳大限已到,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不怪朱提点的。”言下之意,也怪不得他。 朱致吩咐众人再好好搜搜黄芳的屋子,看看还有什么笔记,书信可以交差的。他实实在在不敢空手而归,然而众人找到黄芳之前,早已经翻过他的屋子,一无所获。 黄芳的屋子依旧是他们翻动过时的样子。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的事情,可钦天监的人已然疯了。 在屋里,朱致突然弯下腰来,捡起地上huáng sè的碎饼块。他强掰了掰,竟然掰不动,瓷实的和砖头似的。 “黄芳的牙都掉光了吧。” 有一人站在炕上,抖落了被子。只见被子多出了几个窟窿,其中一个窟窿的形状还很形似衣服的袖子。 朱致的手激动地指着。“不是招贼了,黄芳在昨天夜里非要进屋休息,这里头有别人!” “只听说黄芳在柔玄镇被唤作老瞎眼,那日那个叫赵小六的,对他有些照顾,就再没什么人和他相交了。” 朱致曾忍着厌弃,和赵小六闲聊几句。那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汉。他们找黄芳找了几天极不耐烦,赵小六嘴里尽说些不讨喜的,一时惹恼了他们,他以戏耍上官为名,当街打了他三百鞭子,把人活活抽死了。 “那天”朱致想起来了。“赵小六先是去对面的人家问的,那家有两个不大点的小孩子。” 朱致等人急冲冲出了大杂院。 他傻眼了,那户人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而柔玄镇的府衙差役也在那傻站着,焦班头攥着拳头,大吼着。“谁把白家给烧了?” 这一路连跑带颠,终于出现了一个石墙黑漆门的人家斜斜坐落在街南侧,大门上文武财神的年画已经斑驳不清了。 阿措飞奔上前去拍铺首门环。 程二郎打开门,见是白家主仆二人,吃惊不小。 他嘀咕着:“就说了一遍,这都记住了?”他那日在白家闲谈,按着人情往来,说起了家住何处。在柔玄镇程家兄弟也算外户,这房子盖得极偏极远,他那么个伶俐人,说的七拐八弯。他只得在最后补充自己哪日亲自来请。 阿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好在找见了。 她二话不说先挤进门来。“不用你请了,我和少爷来做客了!” 一队都指挥使司的亲兵正在此时,从门前走过。 大门关好,她把白明简拉到身前。“少爷,你别怕,咱们先待着”她还要安抚几句,眼前已经黑了,身子软软倒下。 她出汗发热不是由于一路飞奔,而是全身烧的愈发滚烫。这个世界没有给她这个断骨的丫头多一点的时间,变故突发,昨晚她在惊惧中被人扒了衣服,居然就不争气地受了凉,发起高烧来。 羸弱的肉身没跟上她坚强的意志,牙齿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强撑的意识在逃命中,终于消耗殆尽了。 白明简焦急地唤着她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在昏迷前试着对他挤出笑容来,好教他安心。就在意识消失前,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待黄老爷子c粉莲总是理智考量占了上风,片刻的犹豫,片刻的勇气。粉莲拒绝了她,她也就是在门口站了站,最后也走了。 白明简心如火焚的样子撑满了她的眼帘,她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丢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居之不易 差役们相互看着,对着焦班头说道:“不会是宋三放的吧。” 对白家孤儿有这么大仇的,细算算也就是宋三了。宋三在监牢里被扒了一层血肉,他跑出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宋三也是倒霉的。他大清早带着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在街上走,跟在邹将军的军士后边,捞一口残羹剩食。都指挥使司的兵一进城就瞅见他了,他不知来历,讨好地贴了过去。人家细问之下,他是从监牢逃出来的,嘴里直接塞了麻布,五花大绑给绑住了,又押送到了府衙,口袋里抢来的银子都没来得及孝敬。 邹德善的兵自然不会认他这个小虾米,跟他交情最熟的麻军爷已经一命呜呼,这会儿他正在监牢里哭呢。 朱致和钦天监的人在废墟里又翻了遍,白家本就什么都没有,黑灰里就更寻不着东西了。 府衙差役们束手站着,面面相觑,他们跟朱致等人打过照面,晓得这是白玉京来的大人物。只见这几个人脸面上都是黑灰,焦班头走也不是,留也不对,磨蹭过去。 “朱大人,这儿有什么差事尽可让小的来做。” 朱致被烟火味呛的难受,问道。“这家里的小孩呢?死了还是活着?” 焦班头摇摇头,他怎么认得,再说经昨天一夜,这附近民居的人都跑光了,连个人都没法问。 “谁放的火?” “那就是宋三了。”焦班头斩钉截铁地邀功道。 程大郎跟着程杰江,在他的身边照应,忙了一夜。程杰江夸奖他在府衙盯梢盯得好,及时传来消息,谢知州当街就拦住了邹将军,把谢府尹救下了。 他给他不少赏钱,还说是忙完这阵子,让他和程二郎替自己在当地经营个马帮,倒不必在别处讨生活了。 程大郎兴的乐开了花,千恩万谢。 可这天一亮,府衙里发生的事情,他压根没看明白。先是老瞎眼被人抬进府衙,过了俩时辰死了,接着宋三被一群当兵的再送进了大牢,可别的犯人还没抓到呢。这会儿,他在廊里候着程杰江,一帮差役回来说背街白家被烧了,京城来的朱大人雷霆大怒,正在拷打宋三。 他心中着急了,寻了个空,央着相熟的牢子去牢房里偷瞧一遭。 “你说那个叫白明简的把一个军户杀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 宋三抖如筛糠。“是,是。” “一个行兵打仗的汉子,身高八尺,一个十四岁的孩童,身高只有五尺,他能把他杀了?信口雌黄!” 宋三有口难辩,他烧了白家的屋子,连带着门口的血迹都烧没了,证明不了自己的话。他其实在内心深处也不相信白明简身无缚鸡之力会有这个本事。 阿措,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想当然的忽略掉了。 “本官看你就是狭私报复,劫杀良民!都是你杀的!” 宋三痛叫道:“大人,那个毛孩子没有蒙学,连字都认不全呢!” 程大郎心想明明白家小少爷懂得挺多字的,为何要这么说。 他随后瞪大了眼睛他瞧见差役们抬出了宋三血淋淋的尸体。 朱致气冲冲地从监牢里出来,见人就问。“谁认识白明简?”,见着程大郎像傻子似的在外边杵着,上来就是一句。“你认识白明简吗?” “听说过,大人,衙门里都知道宋三抢了白家的田地。” “他真不识字?” 程大郎的心紧了紧,这他么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啊。这位从白玉京来的朱大人脾气暴躁,使得一日半日出入府衙的郎中都是捂脸走的。 他心头一横,脸色在朱致面前陷入茫然。“八成是大字不识一个,要不然怎么被宋三一张纸就哄骗了祖业。是不是?”他问旁边站着的衙役们。 衙役们连声说是,只想送走这尊瘟神。然而其中有个巡栏恰巧是白明简那日交税遇见的,白明简指着黄册侃侃而谈的模样,可不像目不识丁。他瞅了瞅沉默的众人,识相的闭住了嘴巴。 朱致郁闷之极,马鞭在空中挥了挥,他想抽自己,不认字,那还说的上天文算法吗,白明简就不是黄芳的后人,他最后的希望落空了。 柔玄镇之行,他真真是白来了。 阿措从噩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勉强坐起来,浑身都疼。白明简蜷缩在她旁边,抱着她的胳膊在睡,她试着挣出来,好吧,每次的结果都一样,他抱得更紧了。 她用手支着尚在发热的额头,呆了半响。 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端在了她眼前。程二郎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瞧着她,露出亲切无害的笑容来。 “你醒啦!”他小声说道。 她记起来了,自己带着白明简穿了大半个柔玄镇,一进程家的门就晕倒了,做起了噩梦。 她满头冒汗,就像是在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觉醒来,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就在和程二郎说话的功夫,屋里的光线突然昏暗下来,窗外边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连忙道谢要双手接过碗,可自己一个手还被白明简抓着呢。 程二郎将姜糖水轻轻放在旁边。“放凉了再喝。” 阿措的脸烧了起来。 往常在白家,白明简粘着自己也就是别扭。可这回在别人家里让人看去,她的厚脸皮红了。古人有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他们两个人这般相处,绝对不正常。 阿措的身子有十二岁,柔玄镇的生存环境恶劣,小孩子的身体普遍发育缓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甚是平坦。白明简不肯恪守古礼,可能是对她还没有生出性别意识。她的实际年龄大他十岁多,这天仅是被程二郎看见,她都快爆发出罪恶感了,不行,得想个办法来,就算这个小男孩着恼,最晚等到离开柔玄镇之后,一定得分床睡。 程家的屋子比白家大些,有东屋和西屋。她和白明简歇在了西屋,程二郎挪了个火盆进来,炭火烧得极旺,屋子里热烘烘的。 他给阿措放下碗,又去把油灯点上了。 可能是因为兄弟俩都没有成家的关系,灯火下屋子乱糟糟的没人收拾,货物全堆在了地上,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贴在墙角边坐着,手里把玩着几张骨牌,自得其乐。 阿措的眼神扫过去,他就停下来动作,拿眼光问询要他帮忙吗。 早间背出来的褡裢,放在她的右侧,并没被打开。看来程二郎拿捏分寸,并不打算问她发生了什么,这倒省下自己胡扯了。白明简仍在昏睡,她怔了会儿神,拿起红糖姜水喝掉了。 程二郎又靠了会儿,阿措过意不去,连连表示无大碍了,请他去休息。 再一瞥眼,白明简醒了,正睁着眼睛看她。 “少爷,我这是生了风寒。你搂我这么紧,你也病倒啊。”阿措试探地将袖子从白明简的怀里抽出来。 她竟真的抽出来了。 白明简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莫名有些心虚。这一天下来,她这个奴婢亡命而逃,对主子并没什么好颜色,全都是命令指示的口气,别是这个男孩心存芥蒂正憋着火呢。 “少爷,咱们这样,真是越过越惨了。”她不争气地又把手搭了回去。 “是啊。”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无比欠抽的话。 自昨夜起经历了许多变故,她来不及搞清楚白明简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母亲离世还未过三个月,恩师离去,白家被毁,他连续遭到大不幸。在前世,她用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像个正常人。而这个男孩,自和他认识,他从没有一次咒骂过上天的薄情,如今也只是这样的安静。 她很想说他干得比劳工更加卖力,在他这个年纪,只凭借自己的坚强意志解决面临的问题,他战胜的是远超世人经历的艰难困苦。 她更想说的是眼下不是他的主观原因导致的,是柔玄镇这个地方错来了。完完全全的客观原因,这个最混蛋的地方,是无论他做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无论有多大的应变能力,他付出巨大代价创立的开端都会被人家一把夺走。 她瞅着他,一炷香的功夫,这话始终没法开口。 阿措将他的手搂在怀里,就像每夜里,他做的那样。 动作到底要比话语来得简单些。 “阿措,你说什么。”白明简听到了她在小声的咕咕哝哝。 “我说活着真不容易。” 就在这时,程家的门响了一声,阿措一个机灵就从炕头爬了起来。夜色模模糊糊的,但她瞧真了来人,程大郎归家了。 程二郎披着衣服去迎他。 “白家那俩娃娃都还活着,就在咱家里头?真是要被衙门的人吓死了,还当真以为被宋三杀了呢。” 程大郎哈着气,掀开门帘,哈哈大笑道。“两个小祖宗啊,府衙的人今日都围着你们转了。” 阿措轻轻笑着,笑得很是得体,她捏着白明简的手指,盼着他能心领神会,这个节骨眼不能和这个汉子说十二分的实话。 活着真不容易,但有句话说的更对 来都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拐个弯吧 当听到程大郎说道黄老爷子在府衙过世的消息,阿措和白明简心中剧痛,程大郎自己也是唉声叹气了良久。“老瞎眼算卦看相如此准,却躲不过自个咽气的时候。” 阿措摸了摸腰间,她昨夜在黄老爷子的屋里将那枚玉蝉缝在了腰裙的皱褶中,腰裙层叠,又系有腰带。 它好好的藏在里面,并没有被人发现。 程二郎左右瞧着他们神色沉重,没有吱声。 白玉京的朱大人为找他俩,将宋三活活打死了。这话一出口,程大郎本以为白明简要拍手称快,却没想男娃子的脸色并未转好。他转念一想,他才多大的年纪,这是被吓着了。 他拍了拍白明简的肩头,体谅地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宋三应得的报应!” 白家被毁,这难道还是白家的报应不成?阿措心中嘲讽,她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嗯嗯数声,在程大郎面前狠狠骂了宋三几句。 程大郎问起他们,她给他的说辞是,那一夜远远瞧见宋三来家,就往外逃了,侥幸能从刀口下逃走是上天垂怜,藏在了柴火垛中一夜,直到天亮喊杀声停了,才往程家来的。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黄老爷子离世不知,麻军爷被活活拖死在街口,听上去就更是吓人。 她这番话说的头尾俱全,程二郎瞅了她几眼。 程大郎大手一挥。这几日兵荒马乱的不太平,程家不缺两个小娃子的几口饭食,让他俩安心住下,以后的事情放在以后说。 阿措细问他昨夜究竟镇中出了什么变故,得到真相之后,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程大郎兴致勃勃说到族叔程杰江的神机妙算,又说道他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就将白明简举荐过去,谋份差事糊口,他们兄弟也缺个会识字的先生帮忙记账,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她将白明简的手指死死掐住 白明简恍惚不觉。“多谢程大哥,在京城来的大rén iàn前说我不识字,省去了我许多麻烦。也正是如此,我本是个死人了,这会儿跳出来就是给你惹麻烦了。” 程大郎醒悟过来,狠劲拍了拍大腿,满口的可惜。 她悄悄放开了白明简的手,偷瞥了一眼。她紧张之下,竟把他的手指,掐的青紫。 在府衙之中。 谢灵芝在谢灵松身前哭诉了半个时辰,谢灵松的袍袖沾满了他的鼻涕眼泪。 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人,他终是再忍耐不住了,摔了茶碗。 堂堂一州知州,不在雍州坐堂,倒跑来县镇擦屁股。他白日里面对邹德善的不阴不阳,已是窝了一肚子火。那个朱致虽是来自白玉京,却不过是清闲衙门的五品官,竟然也敢给他甩脸色。 谢家在洛阳为钟鼎之家,先祖战功无数,积有累世的声望。就算没有宫中的娘娘,难道就该被人轻瞧了? “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辞在你嘴里甚是腌臜。你若还念及胞姐在宫中的苦处,就该自请致仕辞官。”谢灵松冷了脸,算了算日子。“你这两三日就启程回去洛阳。” 谢灵芝怔住了。“税赋有三十万两银子,兄长”他见谢灵松面色不好,还算反应快住了口。 他竟还惦记这个,谢灵松冷笑了数声:“蠢货蠢货,邹德善混在伍中,眼皮子浅,见着金子银子都去抓。咱们是什么人家,那些银子随便在哪里没有一撇子?顺妃娘娘执意让家里给你捐官,求的是你混个冠带闲住的名儿,也好涨涨家里叶姨娘的脸面。”他说到此处,越发生气了。“你竟这般不开眼!” “兄长,我总不好空手回去的,家里那么多口,哪个不是富贵眼,瞧我做了官个个眼红,手头再不宽裕些”他也自知其能力有限,又嫌柔玄镇苦寒,若是一次搜刮尽了地皮,返回洛阳都城也好。洛阳姻亲中的白家昭字辈的有个叫白昭章的,员外郎做了一年半,回家丁忧三年,吏部铨选一概不再参加,一味在家高乐。族里兄弟长辈都管不了他,最不过逍遥自在。 谢灵松恨不得挑明了,跟他讲清楚。顺妃先前恩宠盛隆遭人嫉恨,皇上病倒后家里人就进不得宫了,平安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洛阳的书信上说谢家人心惶惶。白玉京的消息更乱,皇上的病情加重,或是熬不过新年。他这点血银子孝敬不到宫里去,谢家甚至洛阳人家也没心思瞧他摆阔。 皇帝还有几日安好,钦天监着急将一个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带回白玉京,就是害怕国师李思茂在这个坎节上拿着旧怨和钦天监上过不去。紫微星下所照耀的大夏之城,已到了改朝换代之日,旧人腔子里的血要往外流了。 “两日后,待柔玄镇平稳下来,你便出发。”谢灵松吩咐旧仆,教他无论如何将谢灵芝押回洛阳,莫要再生出事端。顺妃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别处是制衡谢家,在谢家却是用来制衡顺妃的。 程杰江回家后,被毛孝刚堵在了门口。“程兄,好手段,好算计。我是给你添了嫁衣裳了。”本来是两人合谋的事情,这不到半日毛孝刚就被冷落在了程家大院,问询个家丁,都没人理他。眼见着府衙的政务都要由他遥遥把持,毛孝刚越咂摸越是不对,再坐不住了。 他忙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只是这半日,邹将军来请,谢知州来请,脱不开身罢了。咱老哥俩共甘共苦共富贵,我正有事要找你呢。”毛孝刚面上冷冷的,当年的科场舞弊案,就是眼前人为求自保,一顿乱咬,连坐了数人,到最后竟牵连了两湖两广数十位官员。“” 他瞧见毛孝刚那样子,知道他眼红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这傻子,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钦天监的人”他将毛孝刚拉在身边,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一夜过去了。 白明简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阿措唤他。“少爷快起来,在别人家里,起来太晚要遭人笑话啊。”她悉悉索索地爬起来,从褡裢里取出伤药,在他的旧伤处抹了抹。她的动作轻得犹如羽毛一般,上好药后抚了抚他的头发。 他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她已经下了地了。 “少爷起来啊,一天之计在于晨啊。”她的声音远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他闻到了黄粟米饭的香味。他爬起来,发现阿措已在院子里干上了活,隔着窗户去看,程二郎伸手去拿她手上的盘子,她笑嘻嘻地躲开了。院子里围着个栅栏,困着七八只花面狸,她伸手抓了一只掰开它的嘴,指给程二郎看。 白明简隐隐约约听她说,看牙口就能晓得岁数。 阿措的高烧并未全退,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咳嗽,但精神极好,时不时发出笑声。她自今早起,就前前后后跟上了程二郎,将早饭也抢着做了。他显然是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当她指着院子里的货物问他都是做什么的,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白明简穿衣服穿到一半,觉得越发闷了。 “少爷,你这衣服怎么还没穿好?”阿措进来冒了个头。 他望着她。“你是气我,昨日一口回绝了程大郎吧。”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算了,白家的祖训教子孙不与程杰江交往,又有什么用处。我写字算数也不是个废人,那明日不,就今日我再与他说去,我能养活你。”他很是艰难地把话讲了出来。 阿措大惊小怪道:“你不做功课了?黄老爷子教你做的晨时功课。” 他愣住了。 “少爷,你算算日子,县试就在来年三月,便是你再聪明却不用功,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岳麓书院偏偏会取中你,县试偏偏会取中你?” “你昨夜不是” “谁说让你答应程大郎了?我那就是教你别答应他,咱们在程家就待两三天。”她上前推了他一把,帮他穿好衣服。 他望着阿措,阿措爬到炕上,把被子枕头都叠了起来,忙忙活活的样子一如往常。 “少爷,你犯什么傻呢,我即日就送你去岳麓书院,送你上学啊。” 白明简神魂震动,他呆呆的看着她。 阿措,你可知岳麓书院在哪?离柔玄镇有千万里之遥,程杰江与白家素有龃龉,听程大郎所说,程杰江得了谢知州的信任,把持柔玄镇的政务。恩赦令但凡经他的手,就别想出了柔玄镇。 他整夜痛苦难受,就是因为这条路已经走死了。 阿措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但她却又认认真真的与他说了一遍。“咱们就在这几天离开柔玄镇,你好好吃饭,不要想太多。”岳麓书院在哪,她当然知道。《元和郡县图志》上有写,要走旱路更要走水路,中间要过百十来个关卡。她背下全书,再在脑海里研究的时候,牙花子都要咬酸了。 然而焦虑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是家常便饭。她们在前世的世人眼里,本来就是一群杞人忧天的家伙。 她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默默比了个方向盘的动作。树挪死,人挪活,柔玄镇的路走到了尽头,那就拐个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熏白 毛孝刚先听他讲了一番缘故,很是惊讶:“那柔玄镇刮了层地皮,死了许多人,就这般算了?” 邹德善已回到军门,谢灵松不沾手税银,只唤程杰江给军门通消息,说是税银让邹德善愿留多少便是多少,谢灵芝身染恶寒,这几日就致任辞官。他身为雍州知州,在辖内调动一个候补官员过来,临时处理柔玄镇政务,应付年底税收。程杰江知道后,也甚是惊讶,后来听说是洛阳谢家有人来了雍州,便明白过来。只怕谢家又有了变故,并不愿在生死关头惹上事端,宁肯退让些,息事宁人。 邹德善既拿到他想要的,也就不计较其他了。他拍了拍胸脯,许诺柔玄镇剩下的税银足够给府衙交差,军门加派许多人手,守在城门四处。柔玄镇也将一如平常,无事发生。 程杰江把玩着两个文核桃,看他惊讶反而奇道:“不然怎样?”这场民变,说到底就是军门和衙门在争钱而已。 毛孝刚心想那些富户乡绅在大雾中出迎谢知州,可是跟军门划开了关系,想要依附谢家兄弟。如今谢知州转头就和邹德善沆瀣一气,把这些人都卖了。最惨的是,谢灵芝课他们的税,比往年重了三倍!谢知州离开柔玄镇,是指望不成邹德善还他们的钱的。 “谢知州只是将弟弟在这滩烂泥里扯出来,其他一概不管。”程杰江摇了摇头说道:“只苦了要来柔玄镇的那个候补官员还自以为是得到上官青眼,熬出头来了呢。” 自谢灵松要求他去协理府衙事务,他已匆匆翻了一遍黄册和鱼鳞册。 “现在是死了人,出了事,但这税还没收完呢。按着法定的税赋往下收,先前的苛捐杂税是个什么说法?指望一个长做候补冷板凳的人,去邹德善的虎口里拔牙吗?百姓们也不会让的,凭什么别人少收自己多收?” 毛孝刚以前也当过官,他拈着指头算了算,把程杰江的话补充完。“按照谢灵芝的法子去收,就算有钱人能过活,穷人就要了命了,到了寒冬腊月,不要说卖儿卖女,镇上真要饿死冻死人的。” 他拍了一下桌子,突然明白过来了。“谢知州这这”他竟有些无法形容了。谢灵芝致任辞官,他还没收完税就不当官了,这错总不能是他的。邹德善将钱吃下大半,这钱不是他收上来的,他自然心安理得。如今柔玄镇封锁消息,外边听不到任何风声,等到候补官员来到柔玄镇,这些黑锅就有了主人。 程杰江定下结论。“这就是个谁来谁死的局面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雍州地界有二十二个县镇,一城一隅的饥寒在谢灵松的眼里不算什么,柔玄镇到时候就算饿殍遍地,远在洛阳的谢灵芝一点嫩皮儿都蹭不到,彻底脱解了关系。 程杰江苦笑道:“毛老兄,你说我在谢灵松那儿独吞了什么好处呢。” 毛孝刚默了一会儿,却不认同。“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这个我总是知道的。” 白明简在程家院子里,对着府衙的方向跪下。 程二郎一出屋子就瞧见了,对着阿措指了指,阿措则摇了摇头,将他拉了回来。 没有香烛纸马,没有薄酒祭品,连口中的祷告也无法出口。白明简咬破手指,一滴鲜血滴于土中。“孺子之血,敬奉恩师,一点通灵,馨香万古。” 两个人看着他挺直修长的后背,静无声响。 过了许久,程二郎见他还跪着,忍不住问道。“读书人都这么怪吗?” 她轻声说道。“是规矩比较大。” 这应该是祭给黄老爷子的。他俩虽没随着黄老爷子去白玉京,但各自发下的承诺却更重了。她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下两人的诚心,抬头望了望午后飘不动的云彩。“黄老爷子你占便宜了,我这份我还不敢说呢,他的少年心已经给你应诺下了。” 白明简站起来转过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神情很是平静。 她心里嘀咕着好像这几天东跑西颠,他的身体终于吃进去饭了,这么看着,他竟有些长高了。 “少爷把这块木头修一修吧。”白明简的晨课时辰过了。他记忆力超群,都是默记默写,她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了自己在做。 她仍是怕他想不开,怕他在乱琢磨,就比量着个形状,将块破木头给他扔了过去。 她惦记着出城的日子,想要做把威力巨大的弹弓,于是她瞅准了院子角落里捆着的熟牛皮,向程二郎露出谄媚的笑容。 程二郎再次受到了惊吓。 她盯着程二郎看,程二郎连连摆手。“阿措姑娘,我这堆在院子内外的东西,你都问了一圈了,我也不装听不懂了,你就说吧,你是要买什么。” 程二郎有自己的章法,关系再好,这东西也不能白送,一定要卖要买。他随刘大户到丰县贩货,他不像别人将赚来的钱花了喝酒,而是又换成了货物。 他想着来回雍州的路子已经走熟了,自己走上一遭,倒赚的更多些。 没想到柔玄镇这几日起了乱子,城门紧闭,无法通行。更没想到,他在家里,就遇到了第一位客人。 她感兴趣的东西,都很奇怪。其实她这个人就很奇怪。程二郎向来言语便利,但他的这句“阿措姑娘”称呼,说的很是费劲。可她不就是个奴婢吗? 然而白明简确实如她的吩咐,在用刀子刮木头,程二郎眨了眨眼睛,老掌柜总说生意就是练眼力,看准了人才好卖东西。 这默默看了两日,何止是不主不仆,他看糊涂了。 正说着话,程大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打开栅栏,将六只花面狸笼在了一处,放在布袋里,这就要往外走。“真是奇了,族叔让我再捕几头花面狸,钱应许了不少。这倒是省事了!”他乐呵呵地说道。“我待会儿说个谎,就说已去掏了山林子的花面狸窝子,全得了。” “大哥,咱们族叔真会给钱?怕是当做咱哥俩的诚心孝敬了。”程二郎不想忤逆他的意思,很是郁闷地将栅栏门关上,他又很不安,嘀嘀咕咕自己的一笔生意账算废了。 “你家族叔要活的?”阿措捋那两张牛皮,比划着要剪成细条,她在旁听着也觉得甚是奇怪,“程大哥,你不如提四只出去,先在家里放下两只。” 朱致这半日躺在榻上捂头shēn y,起都起不来,钦天监地属下围坐在前厅,一筹莫展。 “大人头风发作,不便见客,万请谢知州海涵。”谢灵松预计这两日回去雍州,听人禀报,咬了咬牙根,最终挤出了一两分的笑容。“那你就跟朱大人回禀一声,要在本官雍州地界做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那本官总要问上一问的,还是各保平安的好。” 朱致见人回来,从榻上蹦了起来。头风发作,三成是急的,七成却是装给府衙的人去看的。 属下机伶伶的回答道:“谢知州说大人事务繁忙,劝大人早回白玉京。” 这威胁听的朱致一阵气恼,谢灵松怕自己在柔玄镇夜长梦多,而他却起步艰难。 “黄芳的遗体保存好,死活也要运到白玉京。”他揉了揉太阳穴。“然而就这么回去终究是不成。” 又一个属下进来垂头禀报道。“下官去柔玄镇上走了一遭,也问询了百姓,并没听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传说神迹。”他没敢说街上戒严,并没有多少行人,他打问了一圈人都吓跑了,他走进人家,处处都能听见哭声。 而都指挥使司的人一直死死跟着自己,最后竟是这些军士告诉了他的。 朱致点了点头,亏得叫了这么个名字。“柔玄镇”,柔玄之柔为怀柔之柔,玄为玄武之玄,指北方,二者合称意为怀柔北方。可这个地方说实在的就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吉祥之兆。 “那个瘦猴子叫什么来着?”朱致想起来了程杰江。 没到半日,程大郎又回来了程家,三人见着这个汉子一脸的痛苦。 “四只花面狸全熏死了。族叔拿硫磺熏,想把这些畜生的皮毛熏白了,就全熏死了。” “为何要熏白?这又不是假卖的药材!五两银子的毛皮,我要是去趟雍州,那就能要价七两!”程二郎大叫起来,激动地连连跺脚。 那皮毛熏得灰不灰白不白,瞎了好东西。他捂着心肝,疼的呲牙咧嘴。 程大郎脸皮红了红,程二郎的笑模样都没了,确实不怪自家兄弟生气。他双手乱舞着,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族叔还是会给钱的。” “族叔还没给钱!”程二郎的心肝更疼。 “这丫头聪明,还剩两只,两只呢。”程大郎庆幸他又听了一次阿措的话。 栅栏里的两只花面狸转着滴溜溜的眼睛,见着这四人都在瞧着它们,惊惧地嗷嗷叫着。阿措蹲下来细瞧,花面狸全身都是黄褐色,一撮儿白毛都没有。 她挠了挠头。 白明简一直默默不语,这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大概物以稀为贵,柔玄镇没有其他白的好东西了。” 史书记载“凡景星c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c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c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c芝草c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许多种白色的动物仅次于天生祥瑞,都赋予了国泰民安的含义。 白虎,白鹿,白狼,白雀,个个都是在说雷霆不作,风雨不兴的好景象。 一只白色的花面狸,甭管出现在哪,听上去也甚是天下太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程家 “你这活脱脱一个摩可罗!”程大郎转过身来,打量着阿措穿着程二郎旧时的衣裳,忍俊不禁道。阿措将头发盘髻,挽起长长的袖子,走在自己后边。 摩可罗是梵语,是种古时西域传来的洋娃娃,多以木头雕刻男童像,高鼻深目,眼睑细长,很是俊美。 阿措听了猛摇头,急匆匆在街上找了个土块,用力往脸上蹭,又把眉毛揉的乱七八糟,呲牙咧嘴,调动眼睛嘴巴不协调。程大郎的脚步如飞,他生怕这女娃子年纪小,跟不上自己,但她垂头束手紧紧跟在身后,一步不慢。 他在心中暗暗纳罕。 程家大院位处镇南,程大郎和门前几个小厮搭话。阿措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镇南的巷子横平竖直,宅门大多规整精致,而眼前这个宅门最为气派。宅门雕梁画栋,门联贴金绘彩,她虽不知道上面镂的什么花样子,但看上去就觉得贵。白家所处的背街,家门都是一扇的门户,不似这般对开的双扇门,她跨过门槛,心中不由浮现了“门槛高低”四个字。 程大郎本想嘱咐她,扮成男童的样子,就不要显出小女儿模样来。可没想他转头过去,她早已收敛神色,低眉垂手,身形利落的跟着自己,行为举止像极了门口的那几个小厮,仿佛她从不曾是个姑娘。 程家仆人将他俩引到外院,外院有一溜倒座南房。程大郎给她指了指,中间的那几间是书房和会客厅。她诺诺应声,不敢细瞧。他们穿过小门到了个偏院,还没进屋子,就扑面而来一股酸味,直熏眼睛。 两人进去屋子更觉得头晕恶心,屋里烟雾缭绕,中间架个木架子,分上下两层,下边的沙子上放着一堆引燃的硫黄末,上边从屋子横梁悬着绳子吊着各种野物,伸进架子里边,只留着野物的头颅喘气。 有只黄獐子乱踢着蹄子,发出哀嚎,程家家丁盖住烟气去摸獐子毛,又叹气烧了起来。程大郎环顾一周,他回去程家再过来,也就半个时辰,屋里没剩几只活物了。 外边的管事大骂家丁不中用,而这会儿仍有不少野物被送来。她用袖子捂住嘴和鼻子,跟着程大郎去提果子狸的尸体,她走过的脚边不止有毙掉的野猪c草鹿,还有条僵掉的棕灰色的狼。 “这毛皮还能买上钱吗?”程大郎心虚地问她。 她拉着他离了那屋子极远,在熏死的果子狸身上轻轻抓了一把,让他瞧着,兽毛簌簌从身上往下掉。 程大郎的脸哭丧极了。 硫磺在燃烧时可产生二氧化硫气体,能对毛革制品起到漂白的作用,但同时也会引发溃疡和肺水肿直至活物窒息死亡,活物的毛皮也会灼伤。她很是好奇,这谁想的混账法子。外边的家丁说,在活物身上抹硫磺水可能好点,她又嘁了一声。 “丫头,你看能不能剥下来。我要空着手回去,阿弟这是要吃人啊!”先前他剥的那几只果子狸,都伤着了皮毛。他想着阿措教他捉的,必然比自己懂门道,趁着果子狸的身体还没凉透,把她带了过来。可这想法一开头就不顺利,阿措千肯万肯,但白明简却说是门外头有危险,要跟着走,两人争执得脸红耳赤。 程大郎在一边很是莫名其妙,自己难道是个不中用的? 阿措坐在偏房的台阶上对着四只果子狸,程大郎坐在偏房的台阶上对着她。 “你这手法不甚利落啊!” 他见她刀尖又划歪了,大叫可惜。 他的叫声极震耳朵,她一口口抽冷气。防寒羽绒服是生存主义者的必备品,野外生存经验只教授了如何获取肉食,可不用去珍惜皮毛。 他恨不得上手指点她从何剥起,在忍受了数次大叫后,她找到了巧劲,避开了所有皮毛脆弱的地方。 “你爹见你年纪小,没教你吧。”他终于满意了。 阿措忙不迭的点头,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被熏死的果子狸上,毛皮颜色变化并不大,呈现着微微泛白的黄褐色。若是穿越的时候,能穿越一瓶染发剂,上手就能染好,她可以给程杰江来个“祥瑞动物会”。若是能穿越过来一些精密的化学仪器和原料也成,她动手制作双氧水,稀释成百分之四十的液体就能实现褪色,就算不是雪白色也能混个亚麻白。 然而这普普通通的东西所代表的工业体系,离此时此刻还有上千年,她空有完美的设想实现不了,那不就跟程家的家丁一个样? 面对着这四只僵死的果子狸,她莫名觉得它们死不瞑目。 突然外院吵嚷了起来,程大郎连忙起身去看。她自然也好奇,可见偏院里还有家丁在,并不敢乱动,耐着性子继续干活。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偏院的家丁听到有人喊,都冲了出去。 她耐着性子数到五十,人还没回来。她抹了抹刀子上的血迹,把它塞在靴子里,粗着喉咙叫道。“程大哥,程大哥!”她探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偏院。 程家从外边看,也就觉得宅门摆阔。但从里边稍走一走,她不由感慨起白家,程杰江和白家祖父一块流放柔玄镇,白家经营三代到最后穷到底掉,程讼师却好生有钱,白家祖父不舒服的很有道理。 程家的外院和内院是用垂花门和院墙相隔,她隐约记得“外男不敢擅入”这句话,这垂花门是外人随便进不去的。她叹息了一声,她月前怂恿着程大郎去讨好程杰江,谁知变故来得这般快,还没来得及搭桥牵线。 程杰江,是她唯一有可能在柔玄镇接触的上层人。 她想着那全身黄毛的果子狸,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如果黑色代表祥瑞多好,她肯定能保证纯天然植物染色,黑漆乌亮。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迎面过来的使唤婆子盯着她看。她心下一窒,转头去喧闹声处去寻程大郎。她没走几步,突然肩上狠狠被拍了一下。 “啊!” 饶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弯腰就要从靴子里掏刀子。 “小子,你去跟管事说雍州的马吃不惯咱镇上的芨芨草,得拿来黑豆渣喂!” 一个七八十的老头子出现在她面前,紧眯着眼睛,弯腰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她。 “嘶” 她腿肚子吓得都要转筋了。 她手微微晃一晃,她站起身来,又将手晃一晃,仍不见这老头的眼神有晃动,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人眼老昏花。 “嗯,嗯”她粗声粗气应着,想着偷溜。 那老头子皱起了眉。“明儿马房就没豆渣饼子了,教人把黑豆渣送去小门!骑马去雍州也要半天,可别到时候说老曹头给耽误了事!” 她答应下,就飞跑掉了,再不等那老头说话。 从墙角溜边的时候,她瞧了一眼,这里头是马厩,她只瞧得清最边上的一匹高头大马。因对麻军爷的那匹军马有印象,她觉得这马也似是不错的样子。 这马身上毛色光亮,上面安着马鞍,马臀上还烙着个“毛”字。 她一路飞奔,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她脑海里浮着。 ——明天,有人要离开柔玄镇,前往雍州。 “让程杰江出来!” “让程杰江出来!” 前厅乱做一团,很多人在程家门前,院内站着,神色激动。程大郎和程家家丁站在这群人的外围,拿着棍棒,作势要打,轰他们出去。 阿措瞧见了人群中的程大郎,应该是顾不上她的。 她默默转身要回去偏院,准备继续干活。 “恩赦令,恩不及他程杰江,就要将我们这些官身之人,逼至绝路吗?”她停住脚步,这话听上去,和白明简一般书面口语化。 她细瞧发现,他们多是穿着粗布衣裳,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有老有少,神情激愤,嘴里绕不过三个字“恩赦令”。 虽说是程杰江在柔玄镇,最有府衙的面子。这些罪官及罪官的后人,却也不至于全成了聋子瞎子。府衙的差役有嫌程杰江风头太盛,做事阴毒的,就把消息流了出来。 ——是程杰江献计给知州大人,死死扣住全城的恩赦之人,纵使他们走出去,也会在雍州的关卡上抓住。 他们当然不干,纵然是离家遥远,纵然是亲情渺茫,那总是一条活路。 在柔玄镇上的活路,能有几条。 流放的犯官中也有暗中依附程杰江的,此时在人群中出头安抚道。“这消息定是胡说八道,知州大人怜惜,派发了许多田地供你我耕种。又怎么能从中作梗,不让大家回乡呢。” 这帮流放的犯官中有人在柔玄镇死去,留下后代,却也还有人活在当世,他们是经历过guān chǎng压扎的,这里边的心思猜不全,却也能猜中几分。 再说这民变结束,也不见城门大开,反而军营加派了人手守着。 众人分明不信,拼命往内院冲,要程杰江给个说法。 阿措心想着原来这也不是白家一家遭难,她细细思索一番,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后罩楼上,程杰江和毛孝刚安稳地坐着饮茶,他还打开了窗子,隔着院落,对着外院的人群指指点点。“毛老兄,你瞧明明是谢灵松定夺下的,却一个个冲过来找程某要说法,他们能有什么出息。” 毛孝刚也不感兴趣,他问的是另一桩事。“白毛动物寻不见,硫磺没见熏白都熏死了。你这法子不中用,可如何是好?” 他的脸色拉了下来,茶杯放了下来。他也郁闷,难得有四只个头一般大小的花面狸幼兽,若是都染成了白色,这不是祥瑞什么是祥瑞! “史书有上中下瑞,上瑞中瑞在柔玄镇都没有,那还有个下瑞取给朱致嘛!”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毛孝刚,毛孝刚的身后有一阵冷风吹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玉鼎(第一更) ”毛老兄你手上可有一只玉鼎?” “你想都别想!”毛孝刚一口回绝。他早些年曾在丰县收过一只双耳三足玉鼎,冰白玉胎,他视作珍宝爱不释手,平日里从不示人。总共也就在程杰江这里显摆了一回,这又被他给惦记上了。 “山村野人还说舍不得金弹珠,便打不着金凤凰呢。程某若是有合适的东西,倒也不想麻烦你。本来这事我自己也做得起来。”他见毛孝刚仍是一副肉疼的样子,他拉住他,引他去看阁子后边的八仙柜。“我只是独独没有鼎罢了。”柜门一开,古器珍玩晃花了毛孝刚的眼睛。他建的后罩楼式样仿照的是白玉京最时兴的宅院楼阁,毛孝刚上楼自是清楚,什么“田舍翁”,“自了汉”都不过是程杰江的掩饰之词。 毛孝刚思来想去,人言钱遮眼睛头发昏,官迷心窍人沉沦,他最终咬了咬牙。“也罢,也罢。若此番你我能重入仕途,这玉鼎我舍去就是。” 朱致后日出城回京,明日毛孝刚便得先回雍州,将冰玉白鼎取来。程杰江说倒不如你便在雍州候着,到时候朱致取道,路经雍州。 他自是不肯,程杰江的人品并不过关,他舍财舍物,怕到最后是舍己为人。 外院的前厅仍在吵闹,阿措默无声息地回去了。她接着在偏院干活,她的手指不枉月前缝衣服扎出来的无数血泡,已是熟能生巧。到最后,她将最后一只花面狸的皮毛一气完整剥落。 她干完活,小心地将四张皮子翻面晾晒,不敢粘上血迹。据程二郎所说花面狸的皮毛上佳者,毛峰灵活,底绒丰厚,光泽润亮。 它们倒是曾经这样程二郎是得骂死自家的哥哥。 抬眼望去这周遭的野物野味,她想着柔玄镇的野外环境不算太过危险,攻击性强的也就是野猪和野狼。方才听管事说,程家找人上山去逮,野物都窜到深山里去。 这是个利好的消息。 程大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你猜怎么着?”这时偏院的家丁又都返了回来,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有青肿,与那帮罪臣之后互打,没有讨的好去。 她装作不知,笑得摇了摇头。 他喜滋滋地说了遍缘故。“白家得了恩赦令,就能回去洛阳了。我便去求族叔去!”他与白家主仆真心相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很是替他们高兴。 而他古怪的看见她听罢,非但不喜,还压低了声音。“程大哥的心意极好不过,可我们姓白啊。” 白明简对程大郎没有芥蒂,他是不想说,她则小心谨慎,直到此时才在程大郎面前捅破这桩事情。她曾想,通过程大郎搭上程杰江的线,徐徐图之。但牵线搭桥未成,这个时候硬生生去求,那可真是赶着去被人落井下石。 程大郎恍然,方才那帮人围着外院,群情激愤中总叫着个人的名字“白赫平”。白赫平,白明简是一家人。原来柔玄镇姓白的人家,只有一个人家。 流放的犯官中也并非全是懦弱无胆的鼠辈,白赫平脾性耿直,与程杰江的宿怨极深,势同水火。程大郎是外来户,极少听人提及三十年前的事情。方才那群人叫嚷着,这才牵扯出一桩柔玄镇的旧案。程大郎依附程杰江,说不上是个实在好人,他的心中也很是惊骇自己这个族叔做事的阴损。 三十年前,程杰江被流放至柔玄镇,他就做起了讼师的生意,结聚朋党,兜揽教唆,无恶不作。当时有个姓王的富户,把钱贷给了个孀居美貌的妇人,利滚利的利息高的怕人,妇人还不起了。这位王富户把人捉来,要她拿身子来偿。她自是不肯,被锁在了柴房严加看管,夜半之时她想不通在屋梁上自缢。 那时正是夏季,外头下着暴雨。王富户察觉已是早上,到底是逼死了一条人命,他害怕起来去找程杰江帮忙。 程杰江开口要价就是五百两,王富户只得答应。程杰江说了个阴损的主意,要他回家速速把妇人的鞋子换掉。 这桩官司打到了柔玄镇府衙,程杰江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的状纸,其中说道:“八尺门高,一女焉能独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 柔玄镇的府尹为之所动,最后这案子以移尸作害王富户为结论,具棺了案,那妇人白白死去。白赫平甚是恼怒,他状告程杰江违背天理良心,为虎作伥,善恶颠倒。那时府衙的差役县薄已和程杰江狼狈为奸,这桩公案白赫平散尽家财,却输的一败涂地,他死后,程杰江仍是恼恨,想尽法子和白家作对,白昭远四处碰壁,最后自甘堕落,迷上了赌博,白家更是慢慢走了下坡路,再没起来。 这桩公案过去了三十年,柔玄镇无人再提了,连白家人自己也不想说,白明简只记得祖父遗训,却并不清楚缘故。然而程杰江老而不死,他会轻轻放过一个十四岁的幼童吗? 他在谢灵松面前提及白家,分明仍是嫉恨的很。 阿措只说程杰江和白家有宿怨,并不知其他,程大郎也就机敏的掩口不提他听到的旧事。两人拾掇拾掇了东西,正要走时,程家管事叫住了程大郎,说是老爷有事找他。 她将皮毛捆成卷,放在从程家拿来的包袱布里,小声说道:“程大哥,那我先走了。” 程大郎想着他俩出门自己是如何答应白家小少爷的,不敢让她一人离开。 却没想她努了努嘴:“这待着才糟糕呢。”她这次出来,本也不是为了来程家。 阿措走后,程家管事将程杰江领到后罩楼,像是突然想起来了,笑道:“大郎,我在偏院看着,这后生手脚很是麻利,闷头不语的,倒比我手底下的人有用,不如放到程家听差吧。” 程大郎自是不敢应承,正要说时,管事又犹豫了。“听说话的尖声儿,他可有十岁?”她和程大郎小声说话的时候,管事就在旁边,一句半句进了耳朵。阿措的原身有一把清丽的嗓子,再粗声粗气也听得出来。 他连忙赔笑道:“就是呢,年纪太小,只怕胡闹起来惹人生气。” 他上了后罩楼看着程杰江,程杰江自然还是那个精瘦的样子,他的心中却已生出平时没有的畏惧。 程杰江先是问管事,外院处理的怎么样。 管事说人都打出去了,有几个都把脑袋打破了,血浆子打出来了。 程杰江大笑了几声,程大郎心中恍恍惚惚,有时他爱跑去茶馆子听书,说书人说的一句定场词,总能博得满场喝彩。 ——修桥补路瞎眼,shā rén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大郎,你还能再掏上花面狸窝子吗?”程杰江仍是不死心。 程大郎心想除非自己是脑袋撞傻了。 “族叔,这可不好说那畜生着实不好抓。” 程杰江敲了敲桌子。“罢了,说起来柔玄镇东的采石场你可认得人?” 程大郎点头,采石场的管事叫赵庆,就是替白家跟宋三打官司的那人。他当时在衙门里替白家主仆很是留意这桩官司,采石场那边的人一进一出,他识得几个。 “他们怎么和白家扯上关系的。” 程大郎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程杰江看着他。他虽是粗汉,但绝不是蠢人,他小心地说了衙门里的人都知道的缘故。宋三和赵庆的爱妾不清不楚,赵庆要将宋三置于死地,凭借的就是宋三夺取白家田地的证据。 程杰江听得很有趣味。“白家那个少年郎被,宋三放火烧死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程杰江。他想如果这会告诉族叔,白明简就在他家会怎么样?他如果就此替白明简隐瞒下来,又会怎么样? 等等他差点摊在地上,他是带差役去过白家的,他还跟他们塞了银钱,说自己和白家小少爷关系极好,不要为难他。 他浑身下了一层的汗。 “嗯?” “那夜人荒马乱的,死了许多人,他也死了吧。”他在天人交战之际,一个念头突然压倒了一切。 他和程二郎是一母所生,内心挣扎的一刹那,想法相仿也不奇怪。 ——程杰江可没给花面狸的钱。 这句话一出来,他脑子里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不是会后悔。 可程杰江似是就随口一问,听到白明简死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程大郎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松下心来,五脏六腑全虚了,汗湿透了整个后背衣裳。 程杰江终于说了正事。他教程杰江前来,是吩咐他和柔玄镇的衙役们一块将赵庆擒住。如今他借谢灵松的势,遥遥把持府衙要务,权力很大。 程大郎怔了一会儿,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笑道:“那就当我跟那个白赫平一般,给枉死的宋三鸣不平吧。” 程大郎倒吸了口冷气。 赵庆自然不是好人,可怎么惹上这尊佛的。 自古以来一直有着天人感应的学说,治乱安危c尊卑贵贱都是天意的体现。如果君王治理有方,国泰民安,天就会出示祥瑞。天象祥云是所谓的上瑞,白色的动物是中瑞,下瑞则是指的是花草和特殊器物。 玉鼎的象征意义极浓,在史书上记载“质文之精也,知吉知凶,能重能轻,不饮而沸,五味则生,王者盛德则出。”朱致带着那只毛孝刚孝敬的冰白玉鼎回去白玉京,若老皇帝不死,这鼎就是贺他万岁吉祥。若朝代更迭,这鼎就是显示新皇权为天授。 所以程杰江要创造神迹,让那只冰玉白鼎在采石场突然出现,当然也得是顺理成章的出现。 这不是赵庆惹上了程杰江,而是程杰江惹上了他。 阿措出来了程家大门,辨认了下方向,提着包袱匆匆走在路上。柔玄镇很是寂静,她一来一去都不怎么见到人。她猛然觉得柔玄镇也是个人的话,它安静的过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青春期(第二更) 阿措埋头疾走,身形利落干脆,只要旁人不有意去看她的面容,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小姑娘。这次去了程家,她才知道年纪相仿的小厮多是缩肩弯背,白明简他那种坦坦不落的步履很是扎眼。不过她看惯了白明简的样子,稍不经意还是在学他的走路姿势。 前边的人停住了,她缩到了墙角,他们并未察觉自己。 柔玄镇的城垣呈不规则五边形,夯筑的城墙,换算成古代的计量单位是三丈的高度。柔玄镇呈东西向布局,东西长约三百三十丈,南北宽约三百零一丈,紧扼二龙河阴,居高临下。 她远远的一路跟随,跟着程家出来的家丁走到了城墙根上。 她在墙角偷瞄,这周遭,人更是少了,极是容易被看守的军士发现。 她缩低了头。城墙有个孔洞,一人的高度,洞口由人看守。原来这洞边应是有遮掩的苇草,如今苇草放在一旁,这洞口老远就能看得见。 她细细回忆着,这就是那天来白家修窗棂的瓦匠说的。——邹将军的兵来往城中,不花钱的暗道。如今倒无所谓暗与不暗,程大郎早上说都指挥使司的兵全歇在了府衙,也就是这两日要回雍州去了,城中的守卫都由军门军士接手。 程家家丁运来的野物都是从这洞中,由城外运到城内的。 她轻轻笑了一声,并不多留,转身离开了。 柔玄镇并不大,她回忆当时和白明简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巷子口乱撞,把路程走的极长,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就是在铁匠铺子的布幌子这儿,粉莲住这里。 她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上锁。院子里是安静的,柱子上挂着代表丧事的白幔半垂下来,纸马银锭散落了一地。 “粉莲,粉莲!”她先是试探地叫着,后来大声去叫,没有人答应自己。她着急起来,连那日见到也就隔着两天而已,正要进屋去看,就听到外间有人在呼喊。“她就在这里!” 阿措躺在白家的炕上两个月,对声音是何等敏感。她听过的,这声音和她纠缠了许久,是那个在街上要拐走自己的粉头。 她脚当即从院子里撤出来,如果自己进去躲藏,那可就是被人包圆,瓮中捉鳖了。她回撤的极快,只见外间的街上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没有两头堵自己。 她心下稍安了些。 是那个疯女人?是嫣红才对。那日嫣红只是追她,可并没有发声,故而没有认得。 嫣红满脸青紫红肿,手上沾满了血垢,披头散发的样子,和当街拐骗自己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连那日来追他俩的样子都不如了。 嫣红伸出手来,指着她说:“这就是那个背后有烙印的女娃子。”她身后的三个人打量了一眼阿措,没好气的打了嫣红的脸。 “婆娘,你连男女都分不清!” 嫣红捂着耳朵,在地上一顿乱滚,声声尖利的尖叫着,阿措的耳膜甚至疼了一下。 前些日子嫣红被当街鞭打已受了惊吓,后来病将将好了,又在寒天到街上寻人,冷暖不保,精神越发不济。赵庆的奴仆跟她寻人,早就不耐烦了,数日下来对她又踢又打,最后以折磨她为乐。 她终是被折磨的真癫狂了。 阿措低着头,紧紧握着包袱皮的带子,显得畏惧的样子。那三个人不耐烦地向她挥了挥手。 “你站住!包袱里东西是什么?”这三人中有人瞧见她背后鼓鼓囊囊。 “后生,你说句话听听?”有人瞅见她低下的眉眼长得很是不丑。 她慢慢抬起头,向他们眨了眨眼睛,露出不解的样子,似是很听话的将左脚迈向前一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转身飞跑起来。这巷子里头,她可是钻过一次了,牢牢记得卡死嫣红的那个墙缝。 “这回嫣红瞧准了?他真是个女的?”声音从她的脑后传来。 三个人一块骂娘。“快追啊!” 风声在她耳边响着,她跑的肺都要炸了。若是她随便说句话,也许并不会被马上戳穿,但谁让她还背着四张皮毛呢。 其实她把花面狸皮子扔在地上,就能脱困。程二郎怂恿她跟着自家哥哥去程家大院,承诺了她若能完整的剥回来,她想买什么就能在他手里买什么,绝不回绝。她心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真的半点都不假。 “跐溜”一下,她再次钻进那条墙缝。 空空荡荡的街道,使得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极响。她惊恐地发现,突然街道里出现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来了许多人。她后悔的肝颤了。早知如此,她老老实实的待在程家大院,等着程大郎一块回家。 “将这些人都锁起来,带回府衙!” “就听大郎的。” 阿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程大郎在这儿? 她爬出墙缝。 方才追自己的三个人连带着嫣红一块,被一群衙役锁住了手脚,推推搡搡地带走了。程大郎走在前面,那日来到白家让程大郎奉承的,那个姓赵的皂隶正在点头哈腰地奉承着他。 她看着这行人远去,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仍是不能相信。他们似乎都没有瞧见这里还有个活人。难道说她穿越来异世的运气,彻底转好了? 嫣红的尖叫声回荡在街道上,“烙印!”“烙印!”“发财了!”“发财了!” 那处肩胛骨处的烙印 她洋溢在脸上的高兴劲儿还没起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渐渐黑了,阿措终于回到了程家。 白明简坐在门口等着自己,她的脚步一滞。 “少爷,石阶上凉,快进屋吧。”阿措去拉白明简的手,却硬生生没有拉动。 “程大哥先回来,还说你早从程家离开了,你消失了三个时辰。” “”他看来是生气了。 暮色沉重,程家兄弟住的偏远,这会儿外边一个人没有。她将沉重的包袱放在一边,在他的身边默默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望着前方,心想在白家,你这个毛头小孩也会莫名其妙的不说话。 她没沉默多久,就从背后掏出块陈皮糖,笑嘻嘻的,献宝似的献给他。街上的店铺都关张了,她跑去药铺见到有卖的,哄他开心的。 “我不是小孩子。”他恼了。 在前世,她的èi èi也常说这句话。十四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青春期。爸爸妈妈叮嘱她好好管教èi èi。èi èi哪里服管,一生气就是这个话,要跟自己冷战好几天。她到最后总结出经验来,好吃的不管用,她就得想辙找明星演出会的票了。 可这个异世,哪有这个东西,她恍然发觉,她总认为他能担当,就忘了他的年纪了,不由笑出声来。 白明简看着她。 她晃着他的手,轻轻柔柔的说。“少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她牢牢记得前世的知识,青春期的情感世界充满风暴,常常会使人表现出幼稚的感情冲动和短暂的不安定状态,所以旁边的大人一定要温和。 异世的小孩,应当区别不大吧,若说真有区别,白明简定是身遭变故,情绪更压抑了些。 他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眼睛莫名红了一圈。他似乎觉得这很丢人,将头埋在膝间。 她去晃了晃手,碰到了他的下巴。真的是正青春的年纪,他的下巴已经冒出软软的胡须来。 白明简低头背了篇东西。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在前世她最痛苦的时候,甚至跑去过寺庙里面参禅悟道。她听过道家艰深隐晦的经文,也听到过佛家梵语所营造出的浩大繁华。 她默默听着白明简的吟诵,她实实在在的儒家修养也就是大学以前的那些课程,并没有听懂她这是背的《大学》,还是《尚书》,只觉得少年清亮的声音怪好听的。 “我作的文章好吗?” 原来是他自己写的。 她汗颜了一下,连忙点头。 白明简书读的极好,天生聪慧,心性坚韧,黄老爷子很是认可他。鱼儿在陆地上不能行走,只要使他“适得其所”,他自有遨游九海的本事,她从不怀疑这个。 但是她呢?就一直做个奴婢?她肩上的烙印微微发着烫。 “我想快点去上学,快点去应试,快点chéng rén长本事。再不会像今天像这两次次似的。”他那未成年却已生出来的男孩自尊心,将“等你不回来”的话,给生咽了下去。上次她去街上寻自己,他等她不回来,他生出了害怕。这次他再等不回来,竟已是无比忧惧了。 她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今天他是怎么了。虽说是她被撵的满街乱窜,但白明简应是好好在程家待着的才是啊。 “程二郎欺负少爷你了,我给你报仇去!”她撸起了袖子,提着包袱就往院里走。 白明简抿了抿嘴。这世上该有女人来保护男人吗?阿措总是护着自己。 可这是不对的,是该由男人来保护女人,一次反过来也不行。 他是个男人,他得快点长大,他要比阿措厉害,不对,是比世间很多人都厉害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造假 夜晚,程二郎就着灶火的光亮,翻看地上的皮子,皮子中间处还算完好,但边边角角的涂斑,看得他心头滴血,发出各种哎呦的声音,在旁的白明简和阿措听的也甚是肉疼,离他远了些。程大郎蹲坐在灶火边,一脸的憨笑。 他气鼓鼓地跑出屋子,指着栅栏,向程大郎宣布。“这两只花面狸,大哥不许再动!” 白家主仆相互打着手势,正要往西屋走,被生生叫住。 “阿措姑娘,你现就剥皮宰杀了,明儿咱们吃风干狸子肉!”这次多亏了阿措,他想着去雍州的时候,找个制革的老师傅将那四张毛皮好好养一养。 他竟怕夜长梦多了。 程大郎赶着讨好,搓了搓手。“姑娘家有多大的手劲,我来我来!”这就去屋里寻割皮刀了。 栅栏里剩下的两只花面狸争啃着个大个儿柿子饼,之前阿措执意要程大郎留下两只最健硕强壮的,它们的毛皮很是鲜亮。 白家主仆互相看了一眼。“程大哥,若不强求将狸子的毛皮全染白,倒是有个法子。” 程二郎跟他们在这两日也混熟了,白明简沉稳寡言,这定是阿措乱出的主意,她的胡搅蛮缠自己很是领教过,他激动地挥着双手。“快走,别捣乱!” 果子狸头部毛色呈现黑褐色,由额头至鼻梁有一条明显的四带,细细看去,它的眼下及耳下具有淡白色的斑,而背部体毛为黄褐色,头c肩c四肢末端及尾巴又是黑色。 全身渐变黑棕黄,这小东西除非天生患有白化病,才能实现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程二郎靠在门柱子上生闷气,程大郎从栅栏里将它俩提给白家主仆看。“族叔要的可是白毛动物,不全染白了,那有什么用。” “不是白毛畜生,是吉祥如意。”白明简在黄老爷子那里,读过一本叫做《符瑞志》的杂书。书上边记载了历代皇帝以至于本朝皇帝应运而生的祥瑞。比如说前朝皇帝应宗皇帝“有景云之端,有赤气和青气相连,赤方中有两星,青方中有一星。”神宗皇帝“群鼠吐五色气成云”,如今当朝皇帝“赤光满堂或见黄龙游光中” 那个时候黄老爷子还没向他吐露身份,小孩子难免对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黄老爷子见他翻这本书,甚为不喜。“白玉京帝都三十年天象,有风有雨,有雷闪电鸣,很是稀松平常的紧。” 祥瑞,一直就是人刻意做出来的,也不见得全是白色的才好。 程家院子的四个人忙活开了。程大郎出去找东西,程二郎去从堆着的货物中寻趁手的家伙事,而阿措看着白明简在地上画字。 “这俩小东西的后背就那么个大小,不能写许多,笔画也不能多。” 他想了想,用树枝写了“宁”和“平”字。宁者,天子当宁而立。平者,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阿措试探地说:“少爷,这是上古时候的字吗?”他听了,又重新涂抹,写出两个甲骨文字。 果然,这重写的两字笔画更简单,并且她很是不认识。 两只花面狸被绳索五花大绑绑在了架子上,鼓着圆溜溜的眼睛,滋滋叫着。 程二郎拿过来木盆和毛刷,一脸的怀疑。“阿措姑娘,你之前说的这东西野性难驯,极易养死。你不会没折腾几下,又给弄死了吧。” 她讪讪笑着,这确实不好说。 程大郎用了许久,才进了家门。他按照阿措的吩咐,去街上寻来了石灰粉,草木灰,绿巩油,绢云母和大量的黑豆渣。石灰粉和草木灰倒好找,找个织衣的作坊就是,黑豆渣是从一家养猪的人家要来的,绿巩油在关帝庙里找庙祝讨的,倒是绢云母这东西并不常见。 阿措信誓旦旦说柔玄镇有这个东西。 之前白明简去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喜欢揣一兜的石头子给她顽。他曾经拿回来一种银灰色的石头,上面天然形成的鳞片样子,具有丝绢的光泽,那就是绢云母。 采石场的人几乎都被逮到了府衙,但赵管事赵庆在逃了。程大郎在阿措未回来前,已和差役们寻遍了整个柔玄镇,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影踪。阿措要的东西,程大郎只好去这些采石场的人家里寻,居然真有人和白明简一个喜好,收集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他拿到的这块绢云母差不多有拳头大小,阿措掂量了掂量,极为满意。 “这是在泼皮七的屋子里寻见的。”程大郎说道。 白明简和阿措相互看了一眼,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宋三c麻军爷c赵管事,这些曾造成他们苦难的人,如今在这几日似乎也只留下个名字。 两人心中的痛快并不恣意,面对这场席卷了柔玄镇的飓风,更多的是沉沉的不安感。她惦念着粉莲去寻了她一遭,看到的是人去屋空的慌乱景象,心中更升起不详的预感。 程大郎和程二郎去灶上烧水,白明简给阿措帮忙。他先在石头碾子上将绢云母碾成了碎粉,用个竹笤帚扫到了个瓦盆里,再拿石杵耐心磨细。 她捂着鼻子,小心地把绿巩油和温水倒了进去。绿巩油是道观里烧丹出来的残余物,庙祝会在节气里将这个东西放在竹火笼里,和铁屑碰在一处,用火烤着炸出银花,图个喜气。她是听粉莲讲的,那时候就觉得这玩意错不多是种酸性的腐蚀液体。 程大郎说这东西真贵,庙祝狠狠宰了他一刀。她捧着小瓶子,根本瞧不出这究竟是个啥,古代的化学制品说白了,就是一堆混合杂质。她心中忐忑,这玩意来做活化剂,确实不太靠谱。 这瓦盆烤在火上,白明简不住搅拌,又拿水过滤,洗涤,她一直在旁边嘱咐他拿布裹着手,离得热气远一点。 生石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加水沉淀,一部分和草木灰混在一块,加了稍许水取它的浑浊液体。 她撸起了袖子,抚了抚果子狸背脊上柔软的毛,小声抚慰道。“天降的两只小神兽,要是能侥幸成功,你们在白玉京能安详到老的。” 程大郎瞧着阿措信心满满的样子,极是稀奇。“你爹教你的?” “嗯,我爹有时候瞧着皮子的卖相不好,就会随便弄弄。”这话得到了程二郎的极力认同。果然做生意买东西,脑子是要活泛的。 她确实随便弄弄,没有精密的化学仪器,她鼓捣的东西比例完全是自己估量着来,但好在这绢云母做的颜料步骤并不困难。 阿措和白明简换了手,她将用石灰水的弱碱性液体,和绿巩油的浑浊液一点一点放进瓦盆,平衡酸碱度,小火烤着,慢慢烘干。 白明简则是提着毛刷,开始了最紧要的步骤。程大郎和程二郎帮他固定住果子狸的前后肢,他往上面写字,石灰粉和草木灰生成的东西叫氢氧化钾,也有漂白的功用。但跟硫磺比,却不见好到哪去。这东西也烧的慌。 这能看出来阿措也很是不太靠谱。她让白明简小心地去涂,别沾到了果子狸的皮肉。程大郎和程二郎在左右两边不住地吹气,使得这水涂上即干。果子狸被三个男的,夹在中间恐慌之极,吱哇乱叫,她在一旁搅拌着,心惊肉颤地不住回看,生怕这小东西给吓死了。 “好了,好了。”阿措捧着瓦盆过来了。 三个人都往瓦盆里看。里边的水几乎烤干,形成了黏糊糊的东西。但这黏糊糊的东西很特别,显示出了珠光白色。 一时他们都没了声音。 她可着急了,用毛刷搅了搅颜色,递给白明简。“上色,上色!” 一个甲骨文字的“宁”出现了。 然而果子狸并不领情,它只觉背上滚热,四肢惊的乱蹬,程大郎和程二郎竟都没压住,白明简落的最后一笔划歪了。 “” 程大郎:“要不洗了重写吧。” 白明简将头转过来,向着阿措。“颜色还去的掉吗?” 要是再能去掉,那这是费什么劲呢。 她抢过笔来,在最后一笔上加了半个圈圈。 深夜是漫长的,程大郎和程二郎在东屋,白家主仆在西屋。果子狸放在了东屋的灶火旁。两兄弟并没大睡得着,都在听这两个活物的动静。 阿措说野东西很容易死,这番折腾下来,若是它们熬不过明天,那就宰了吃肉吧。她说的很周全,这法子只是在试。 白明简更是说,如果不行,那程大郎买的料,他们把钱付了,皮毛再还原回来。 程大郎自言自语道:“这可不能让他们掏钱,不然程家人成什么人了。” 程二郎默默地点头。那用绢云母做的珠光颜料真是好看,又轻巧又贵气,器物涂上去身价倍增。阿措把法子完完本本地告诉自己。他心里清楚,这东西可比两只花面狸的皮毛来得珍稀。 “大哥,你帮我想想,那个黑豆渣最后用在哪里了?” 在西屋,白明简和阿措在悄声收拾东西。炕上堆着从程二郎那里或买或顺的东西。生存主义者野外生存最主要的需求,就是温度,避难所和食物,她清点了下东西。 他们顶多在野外待上两天,她和白明简商量好,出去柔玄镇先折道至最近的雍州。恩赦令没可能拿到手了,阿措转了一圈程家大院得出了结果。但好在她也看明白了,这个地方的法治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不需要讲规矩,先出城再说。一定要出城,柔玄镇给了她太多的不安。 白明简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这里不是咱们的家。” 黑豆渣被阿措捏成了饼子,堆在角落里。 她小声问他。“我说话像男的吗?”这话她粗着喉咙说的。 他坦诚地摇头了。 她懊恼的看着那些饼子。这得往程家大院里送的,只有里边掺了她从药铺里买的巴豆,这饼子才会使得那去往雍州的马串稀。 “我可以去的,我,我。”白明简拿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 出城 清晨起来,程家兄弟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阿措探进头来就被熏到了。果子狸屁股上有臭腺,在这个夜里,它们担惊受怕,把臭味全释放了出来。 程大郎和程二郎都起了,两人直勾勾地瞧着软木屑上的两个小东西,它们活着。 两只果子狸的身上显出了清晰的字样,黑白相间,白毛上闪耀着珍宝的光色,很是醒目,这俩小东西摇晃着脑袋,虽和昨日一般,但珠光的加成,这脑袋的伏动也顿时有了高级的质感。 程家兄弟不认字,但看的出那就是昨晚白明简画出来的符号,连同阿措给最后一笔上加的半个圈圈也在上面。 “这这” 她也没想到效果这般好。“这就像长出来的一样。” 白明简也进来了。 “这最后一笔不抖就好了。”阿措为了两只花面狸保持一致,那只“平”字上也加了半个圈圈。 程家兄弟相继叹了口气。 她倒是满意地掸掸狸子毛,这纹理很有层次。 程大郎犹豫起来。 阿措昨夜是说自己能做到这一步,但没想到,她真的做得到。 若是将这俩小东西提到程杰江面前会怎么样这终究是骗人的。 “咱们做的绢云母颜色,极难脱色。便是将来有一日,旁人刻意洗掉了,颜色底下可还涂着石灰草木灰的浆水呢,毛色也会不一样。”绢云母本就是古代做壁画的颜料,她印象中的敦煌壁画存世千年,仍是色彩艳丽。更何况她刻意记得这个,是将它作为野外生存写求救x hà一的涂料之一。 事关生存的东西,她素来很有信心。程大郎掏的花面狸窝子,这俩幼兽个头都小,还要往大了长,字样也将在身上完整保留。 白明简的想法更直接些。“祥瑞之兆,谁去洗呢。”当朝权势者,行为做事要博个天意说法,没人去独独触霉头的。 程大郎下定了决心。“这就提过去吧。” 没等白家主仆去拦,程二郎上前拦住了。“你可没出过城呢,昨天的四只,今日的两只是什么说法。” 她就是等这句话。 “程大哥,你不如把这两只畜生给我。我帮你放出城去,你带着程家的家丁去捉。他们都看着你捉见了,这东西可就不能是作假出来的。” 这样想来,环环入扣,程大郎再无顾虑。 “那你还做男童模样,在城西的城墙根下拿着布袋子等我。” 阿措低头应了声好。 “白小少爷出门去了?” “少爷的字瘾犯了,去街上寻摸笔去了。”阿措低头干活,将这两只花面狸的手脚捆好,嘴也用竹蔑匝实,不让它们做出动静来。她悄悄念了声佛,只盼着两个小东西在最后这一哆嗦,生命力再坚强些。 白明简说《符瑞志》上有“瑞兽不得食”的先例。若此次能九天直上,它俩可是造福了所有的果子狸。 程二郎帮她将幼兽放进布袋里,又问了一遍珠光颜料的做法。 她并不藏私,但是昨日她那剂量全凭个人大概猜测,再能不能做出来,还要看运气。她觉得甚是对不住程二郎,见他问询,又细细回忆了当时手上的分量,再说的仔细了些。 “黑豆渣是做什么的?” “本来是给狸子吃的,最后没用上。” 他手舞足蹈极高兴的,在她面前说起这东西若是卖出去,将会如何紧俏。他得使出百种法子抬价压货,赚个盆满钵满。阿措与他相处两日,发现他善于言谈不假,或者就是个花落,总要说他的生意经——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她有时在想,若是以后能和他在古代搭伙做生意,似乎也不错。 古时没有钟表,其他的计时器程家这个小院显然也没有,两人抬头看了看日头,都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阿措转身进屋又提了个厚重的包裹,程二郎伸手帮忙,她轻轻避开了。 “程讼师挺招人恨的。”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眨眨眼睛,很快地接口。“可不是,昨日大哥与我说,没有逮到采石场的赵管事,被族叔狠狠骂了一顿。你说我们哥俩在他手底下干活,又不是他的奴仆。” 他随后叹了口气。“我自是要谢你和白少爷,将这桩好事送给了大哥。” 她扑哧笑了,她方才的话很扫rén iàn子,这个程家弟弟精乖伶俐,不显恼怒,反把将话头扯倒感谢二字上了。这样讨喜的小生意人,或许再过几年,真要成为声名显赫的商人富户。 她自然不是为说这个。 “院子里的地窖修的很好,就是需在边沿上再盖上些旧土,莫教人发现那是地窖才好。”她这般说,也不知他听得明不明白。最后她又认真嘱咐了一句。“贪财先贪命,先后可不能倒了。” 程二郎目送她出门,转身跑回去西屋一看。 枕被整洁,明桌净几,往常无处下脚的满地货物堆在两旁,整整齐齐。 “原来他们真的要走啊。” 阿措约好和白明简在一处见面。昨日里她跑遍了城中,在药铺的后巷里发现一人过道的狭长胡同,巷头和巷尾都没有人家。 过道上全是弃掉的药渣,也有沤烂的药草在这儿堆了半人多高,极好藏身。古代有种迷信的说法,将药渣倒在路边,就能把病痛让过路行人带走。药铺把药渣扔在这里,所以反倒没有人经过了。 她左等不至,右等不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白明简仍没出现。他的记忆力超群,昨日自己又和他说了几遍,定不会走错路的。这就是见不到他的人影,她心里揣着个兔子,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算算时辰,她这会再不去城墙根便要晚了。 让程大郎等着去!她务必得先将人寻回来! 她正欲抬脚 “阿措!”他从一堆草渣冒出了个头。 “祖宗,你藏在这里做什么?”她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死死钳着他的双手。 “我差点跑去程家大院再寻你去。这好玩吗?这会给我躲迷藏!” 她一顿连珠数落,他一声没吭。 “没把饼子送进去小门,也没什么。咱们快去城墙根那儿!”她挽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跑。 “我送进去了。”他是名副其实的本地人,之前在采石场干了一月的活,只要收敛了读书人的样子,他装的比她更像些。 他冒充个小贩去送了豆渣饼子,并未被人察觉。 “我跑过来的时候,见到赵管事了,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只得弯身藏起来。 他瞥见阿措在巷子中心急如焚的样子,心头处莫名冒出了一丝甜甜的欢喜。 赵庆,仍在柔玄镇,要做什么事? 她的心中划过这个念头,却并不深究。他们离开柔玄镇最为要紧。 程大郎到城墙根下的暗道时,白家主仆也到了。他弄不懂了,这何必去两个人。 阿措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想明白了,昨日她要跟自己出门,白明简不依不饶,非要跟去的样子。这俩人,似乎一时不在一块都受不了。 程二郎能说会道,却评价不出什么词,与他说这奇怪的紧。他当时没说话,心里却也委实奇怪。 程大郎上前和军士说了几句。这几日他跟在程杰江人前马后,与军门军士混了个眼熟。守着暗道的军士,见他身后跟着十几号人,提着弓箭绳索,晓得这又是程家去山上逮野物去了。 他们私底下免不得嘀嘀咕咕,但程讼师在邹将军那里很能说上话,程家每次过道又给他们塞了不少银钱,何必去管。 他们打趣程大郎:“没听说山林子里有山大虫啊?”一行人中最后跟着两个小娃子,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程大郎烦闷的说,不知今儿在野外呆多久,找了两个小孩提了些吃的。 这天阴极了,寒风吹得人后脑勺冷飕飕的。他们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并没觉得奇怪。 从城墙的暗道中走出的刹那,阿措紧紧牵着白明简的手,那一刻他也用力回握着她的。 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胸腹中相互激荡,出来了! 这一行人进了之前程大郎捕猎果子狸的山林子。他大手一挥,教众人四散开来,而慢慢地,自己的脚步落在了后边,和白家主仆走在了一处。 旁人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三个人越过山丘,走去了背阴处。 程大郎寻寻找找,将他俩领到了个土洞边上,这洞只有半人大小,他先拿竹竿子试了试,这洞子里只有一个出口。 阿措将包袱扯开,摘了狸子身上的绳索和竹蔑,将它们扔进洞去。 程大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俩咋又提了两个包袱?”山岭子上寂静无人,程家家丁都没留意这三个人去哪了。 “白小少爷,咱们发达的时候来了。”他突然想起黄老爷子卜的卦数,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话说早上,程大郎去程家大院,被程杰江好生训斥,说他没用。他心中极是憋闷,柔玄镇快要翻得底儿朝上了,可就是搜不到人,那也不是他的错啊。而程杰江就这么嫌他了,另找了别人去和差役一处寻人。 不过好在如此,他也算得了空儿出城捕“花面狸”。他此时浑身被热血烧的滚烫,白家主仆才是他的贵人哩。 却没想白明简突然正正经经的给他作了个揖,就像他们初次相见的那样。 “程大哥,我们要走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 祥云 “尽是胡说,你俩小娃子能去哪?回去洛阳?”他这话出口就知不是。阿措昨日在程府与他说话,显然晓得恩赦令无法到手。 “跟我回去!”他拿土先堵住洞口,压低了声音,怒火冲天。 “白明简感念程大哥相护相救之情,若不是程大哥几番相帮,只怕我们主仆没有冻死街头,也在那场兵乱中失去性命了。” 阿措点点头,她的骨头,是程大郎给看好的。程家兄弟是他俩在柔玄镇的贵人。 白家和程杰江三代结怨,白明简倒不是说和程大郎起了间隙,而是并不愿让他为难。程大郎待白明简诚心,白明简就更不能坦然受下。 这些话他和阿措说起过,他眼睛的余光看向阿措,她点头的样子很是认可自己,他的底气更足了些。 是的,他们不必依靠别人。 程大郎有些惭愧,他在程杰江面前也是动摇过的。昨日他被程杰江派出去和差役们一起去搜人,他就将去白家盘查的赵姓差役叫过来,狠狠敲打了一番。 “你俩小孩这天寒地冻的待一待,就得蹭掉一层嫩皮儿,外边的人心也坏,专抓小孩的心脏吃。”程大郎吓唬他们。 “柔玄镇好歹有俺在不是,遇急遇难也能照应一下。就是恩赦令,也会有办法的!”他着急地把这事揽了过来。 可站在他眼前的白家主仆只是在对他笑,并没有任何犹豫的神色。 程大郎着急起来,甚至张开蒲扇一般大的手要抓住他俩。阿措笑嘻嘻地指着他后边。“狸子跑出来了!” 他转过身来,再转回去。他们两个跑出去了一丈远。 “程大哥,黄老爷子说你命好有富贵,这几日莫要和人争执” 阿措这番话将程大郎说愣了,他可不记得有后一句。 白明简高喊起来。“大郎,捕着花面狸了!大郎,捕着花面狸了!” 他这一声出来,山坳后边立时有人应和。 程大郎再去追时,程家家丁已经瞧见他了。“大郎,在哪呢。”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白家主仆已经消失在山林子里了。“哎呀!”他狠狠用手砸着大腿,这两孩子跑在林子里,晚上冻都会冻死的。 可也正是这个瞬间,他猛然想起昨晚和程二郎守着果子狸,程二郎说起的话。 程二郎说阿措在他那里拿了最好的伤药c棉纱皮子c燧石火引c针线麻绳一堆东西,问自己阿措是要做什么。 “阿措是个古怪的女娃子,”他是这般回答的,她教自己逮花面狸的时候,她的古怪让自己记得深刻极了。“那日不是还向你要了bi sh一u,绳索?谁晓得!”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就不愿想了。但他却也不要程二郎妨碍着,说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 程二郎很细心,深夜中沉默了许久。“像是要远行的样子呢。” “大郎!那畜生在哪呢?” 他晃过神来,拿起竹竿子,用当时阿措最早教他的法子,让家丁在洞上面掘出个口子来,燃起了艾草。 这俩小东西还没得到三炷香的自由,又被程大郎用浓烟熏了出来,他罩在兜子里,它们的叫声叫的凄苦极了。 程家家丁围上来,去看布袋里头的花面狸,啧啧称奇。“从没见过!” “真稀罕!” “从没见过长花纹的狸子!” 他不由哑然失笑。 突然心中一动,他望着白家主仆消失的山林子尽头。清风吹叶,风声在树巅飒飒而鸣。 原来这两只作假的花面狸,从一开始就是白家主仆用来酬谢自己的。 从未有过的离别情绪,在他这个粗壮汉子的身躯里扩散开来。 白明简和阿措自然没那么潇洒,别说白明简了,阿措的原身也没在山林子走过,这逃窜的样子堪称连滚带爬。他们将将躲过程家家丁的眼睛,伏在草丛里不敢跑出来。 这会儿已是晌午,日头从云里出来,天儿不那么冷了。俩人趴在地上,倒还不算难捱。阿措从包袱里抽出两只狼皮筒子,垫在他和自己的腰腹上。 “程二郎,从丰县收来的。被虫子嗑出许多的窟窿卖不上什么钱,我缠了他许久,昨儿晚上”她正说着,只觉得这狼皮筒子里硌着她的肚子了。 她把手掏进去,摸到了些碎块。“我看程二郎做生意也不怎么样他都不检查检查” 白明简已将碎块自行取出来了。“是银子。” 两人将银子拢在一处,差不多有六七两那么多。 他俩相互看看。“他这是送给咱们的?”两人不由回忆起程二郎的财迷样儿,他事事都是笑脸迎人,唯独钱财上面着急。 “他晓得咱们走吗?” 两个人都不知这人从哪晓得的。她和程二郎的买卖交易,自然她是清楚的很。程二郎返还的钱数,可说是将她买的东西打了个对折。他把银子送给他们,那可着实心意到家了。 “咱们以后还他的钱吧。” 阿措嗯嗯了两声,自家少爷还如以往一样,不肯占别人的便宜。“这人来人往的,有分离就有重逢,以后定能再见面的。” 程杰江在府衙里头的曲廊内,焦班头正与他说话,说是明日一早谢灵松就要回去雍州了,谢灵芝也将同日前往。 焦班头一脸郁结,这几日没有上官再来柔玄镇,又未听说有人暂任府尹,实在没人来主持收税事务了。可偏偏他手底下的差役们却觉得是得了机会,又在街上大肆收税,都不听他这个管事的。 程杰江心中冷哼了一声。这个焦班头也是滑头,这话分明是将自己摘了出去。可底下人必然也给他添了孝敬,他们相处三十年了,都知道彼此的算盘打的最精。 而和程杰江不同的是,焦班头甚是喜欢装糊涂。 果不然,焦班头说道:“程讼师,你这把人就逮进大牢里,纵然是那人不长眼睛,也得给外人一个说法才是” 程杰江着急去牢里审人,偏偏焦班头要过来缠他。 “甭管是谁来当咱们的县太爷,那官家多看我程某一眼,就绝不敢为难你半分。” 焦班头笑着让开了路。 柔玄镇的差役仍没有逮到赵庆,这让程杰江很是戳火。他亲自来审赵庆的喽啰,这一听更是恼怒了。 原来赵庆在府衙里也有认识的人,他要人去追的时候,早就得到了消息跑了。他恨不得将府衙里的禄蠹饭袋个个掌嘴,平时要他们贪财好办事,如今倒是套住了自己。 在审人的时候,他又添了一肚子火。采石场的喽啰们都很诧异地问。谁得罪你了,找谁去,抓他们做什么。 他拿出宋三的理由,他们更说这是白家那个后生的事了,与他们什么相干。 “白明简去过采石场?”他听了来龙去脉,心中清楚白明简是故意去那里找赵庆给证据的。 白明简在采石场蛰伏了月余,等待时机,程杰江心中骇然。 另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直在说有个女娃子肩后有烙印,也说的他神色一凛。 他从府衙出来,神情沉重。朱致在后边连声叫住了他,问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他收住心思,耐心解释。 此事还要再等上半日,那只冰白玉鼎从雍州拿来后,要再安排人到采石场上做一番功夫。 纵然是程杰江的态度恭敬无比,朱致也已是急的等不得了。 正在此时,程家大管事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是抓到两只花面狸,背面上的花纹有名堂,要老爷赶紧认认。 朱致的步子可比程杰江的快多了。 “这是宁,这是平!”朱致满面潮红,兴奋极了。黄芳死了又如何,这是上天给的吉兆,万事俱善。 他恨不得将这俩放着臭气的宝贝疙瘩亲上一口。不管是老皇寿永,还是新帝登基,这都能应上。钦天监将此物献出,定能在白玉京风云诡谲之时如履平地。 他敢断定,国师李思茂可在天底下找不来这样的祥兽异物。 钦天监也可谓是聆听天意的地方,通过观测天文气象,预知人间祸福,报送朝廷。黄芳落寞出京,继任的监正更加无心去精研天数理学,而一味拿些异端之说来哄骗帝王,竟是步了李思茂的后尘。 程杰江在惊喜之余,很是惶惑。他本意是在造假,怎么反倒引出真的了。 他心里清楚的很,祥瑞明明就没有真的。 十几个家丁给程大郎作证,这俩花面狸就是从山林子掏来的。程大郎当记头功。 程杰江捻了捻胡须,他这个远房亲戚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更不通甲骨文。再看花面狸的背上珠光宝气,他活了大半辈子,也确实没见过世间谁人能有这样的手段。 程大郎拘束地坐在前厅的末座上,如坐针毡。程家家丁在他眼前来回穿行。这个拿青果,那个找甘泉,这个寻去了软银垫子,那个翻见了饮水的白玉碗。 祥兽自然要配的上最好的待遇。 他抬起眼,程杰江正望着他,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他虽说早有准备,但仍然感到受宠若惊,讷讷地又低下了头。 他默默在想,难道说这待遇也是白家主仆早已预料的。 “程老弟,你看这每一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向上挑了,这是什么?”朱致欣喜地和程杰江称兄道弟起来。 程大郎心中大惊,到底是这儿有问题! 他双手抓住膝盖,全身紧紧绷起肌肉。 程杰江方才还觉得这东西作假,但细瞧了半刻,脸上的红光比朱致还要强烈,手舞足蹈。 “王者刑罚理则至,王者宗庙肃敬则至,王者爵禄均则至,王者德及高远则至,这是上古才有的祥云纹啊!” 程大郎瞪大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 换牙 柔玄镇地处雍州境内,其西c东与冀州和获鹿府接壤。北地有河,名为二龙河,军门营盘便驻扎在河岸之畔,河溪蜿蜒向西北流去,过沙河庙汇入五台河而注入大夏境外的“碎叶海”。南部十里外有处巍峨青山名为“集铁山”,山口外围是层层叠叠的山林树海。 白家主仆直至太阳西沉,才在山林子里找到一处避身之所。这是一个很窄且又狭长的山洞,但因是他俩身量不高的原因,倒都能挤得进去。 阿措先寻来了枯干松树枝条堆在洞口前,生起篝火,不见有野兽钻出,她才放下心来。想来这片山林,在几日里被程家家丁叨扰了个遍,稍大点的野兽早就吓到山沟里去了。 她本来担心篝火的烟气会把生人引来,但直到夜幕降临,这片山林仍然安静,月亮渐渐升起,夜猫子声声叫的山林就更为空寂了。 两人不由猜想那两只花面狸的归宿,怕是已在金银笼子里安歇,无须再让人来找野兽熏白了。 山洞位处高处,里面较为干燥,也许是真的有野兽在这搭穴,气味不甚好闻。阿措在溪水边发现了灯芯草,很是欣喜。按照野外生存手册教程所述,在山洞安歇定要修建一出入口的屏障。此时已是冬日,灯芯草的枝干枯黄,正好可以扎成束子,堆在山洞口。 它们拔起来并不费劲,她和白明简不一会儿就扯了一大捆,往山洞里背去。 阿措先将灯芯草细细许多小捆,拿草叶扎实,再一个个连起来做成门扇。她干在中间的时候,白明简突然说道:“你先去一旁,这些我都做了。”说罢竟把活儿抢了过来。 她愣了半响,话说平日里小少爷也会干些挑水,搬柴的重活儿,但这回是完全让自己歇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她在旁边待了一会儿,他的手脚可不及自己的麻利,好几次她都想说她来吧,不然天都要晚了。 可瞧着他一脸郑重的表情,她觉得自己还是识趣的好。 她不能扎门,就在距离洞口较远的地方把火生了起来。她干完这个,转过头去看他,他竟然也干完了,心中不免惊讶了下。两人合力将灯芯草做的门堆在了洞口,在洞中生火的烟气升到洞顶,从洞口与门扇间预留的烟道中散发出去,使得洞内中下层无烟,倒也不觉得呛人。 白明简去整理包袱里的东西,她又无事可做了。 她环顾左右,从褡裢里取出个皮制的水壶,到溪水处灌了一壶凉水,回来将它埋在生火处底下的沙土中,慢慢煨热。 好在那是处活水,好在这是冬天,至少喝不死人,她想道。 生存主义者在前世极为小众,但也有各种流派的说法,什么“暴力抢掠派”,“原地固守派”,“深山地堡派”等等。 她是最传统最守旧的“户外生存派”,学的大抵都是贝尔那一套“荒野求生”东西。也就是说,只做短期野外生存的打算,所做所为都基于一种“看到活人就意味着我重返文明了”的前提,到最后一定是要融入人群的。 她盘坐在火堆前,一脸惆怅。在前世,她玩野外生存的工具齐备,设施齐全。但此番她从柔玄镇出来,将能替代能凑合的东西准备了许多,可真真正正来实践了一遭,就彻底放弃了当野人的打算,这样能活过一个月都困难。 她默默想着心事,他们只需在这里呆上一晚,直到明日一早有马匹从柔玄镇出来前往雍州,那马会吃了不干净的巴豆饼子拉肚子,然后就有了她打家劫舍的可能性。 对,她要打劫。 并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一张前往雍州的通关路引。古代对平民的限制太多,人口流动并不多见,百姓出门需要路引。 他们缺那张纸片。 也许是那天晚上她侥幸杀死了麻军爷,使得她对自己的实力有了强大的信心。她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次,真心觉得问题不大,只要白明简愿意帮忙。然而她又在这事上犯了难,这是在怂恿未成年人抢劫,按照前世的说法,她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从昨日白明简答应帮她送豆渣饼子,她就纠结上了。 她一直在想他那么聪明,是不是已经猜到自己要做什么。 她这会被白明简抢了活,脑子终于空暇,不想事了,认真反省着她的道德底线简直一降再降。白明简要是真被教坏了,将来走上歧路,他爹他娘还不在地下手撕了自己。 “唉!”她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不舒服?”他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她。 这男孩或许只是信任自己到了极点,说什么就做什么,倒是蒙骗过去也不困难,那张通关路引确实要紧。 她想着小少爷方才都帮她把重活都干了,这个不在话下。 她正要说时,却被他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火光中,他手上一张是黄芳的推荐信,一张竟是她被卖为白家奴仆的契约文书。只见他检查了下,又用油纸布包好,塞在怀里。 她的头皮要炸了,就说这张契约文书她只在白家见了一次,就再翻箱倒柜怎么都找不见了!这纸关攸她的性命和自由,当时白家烧成废墟,她很是着急,也以为跟着烧没了。 他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 亏得她还惦念着将他娘的遗物取出来。 她盯着他起伏的胸膛,这契约文书和推荐信一块被白明简重视着,她方才所想岂不很是自作多情?。 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奴婢,真没意思。 在柔玄镇府衙,谢灵松瞧着谢灵芝与下人一起收拾行装器奁。他的表情严肃,看着半屋子大大小小的箱笼,终于忍不住了,呵斥道。“柔玄镇总共有几个马车轿子,能拿得起这些东西?” 谢灵芝不敢顶嘴,又把东西裁撤大半,可就算这样,也是直至三更才将东西装点好。 谢灵松叫来都指挥使司的校尉官,嘱咐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来,将谢灵芝送出雍州,护送着到获鹿府。那里有谢家的商行店铺,他已去信,到时候有专人陪着谢灵芝返回洛阳。 而谢灵松也将于明早出发,回去雍州,bàn li公文事务不说,他还要挑选来柔玄镇候补官员的人选,并且下发州官令,将柔玄镇的平民lán jié在关卡之内。 明日谢氏兄弟将一起离开柔玄镇。谢灵松听都指挥使司的人说到,程杰江替朱致找到了两只奇兽。他嗤之以鼻,还以为朱致有了什么大本事,到最后还是去找了造假的糊弄。 他对程杰江的钻营极度反感,倒没有多想其他。他那日放话给朱致,朱致已给了回复,两人将意思说得清楚,各取所需,互不干扰,柔玄镇本就没有事情发生。 都指挥使司的校尉官说,明日白玉京的朱大人也要离开柔玄镇。 他冷哼了一声,这倒是巧,要走一块走了。 在程家大院,朱致c程杰江和毛孝刚三人围绕着花面狸看个不停,仍未回屋安歇,花面狸被放在了个金丝编制的笼子中,正酣睡着。 他们守了大半夜,花面狸除了那身惊人的毛色,还有什么奇异之处。程大郎仍在府中,这次程杰江大方得多,三百两银子赏给了他。 程大郎回家了一趟,把银子放下。兄弟俩自然欢喜这份厚重的赏银,但心中更为白家主仆的离去唏嘘不已。 两个人对着叹了半晌的气,程大郎收拾了下行李返回了程家大院,明日他要和朱致c程杰江等人一同进京。他负责照看这两活物,确保安全送至京城。 阿措传授给他的那点狸子知识,他学着说了一遍。 “各位大人,这祥兽不敢饮太凉的水,以野果和谷物为食,性情怕人,这也是没办法。” 这两小兽独独对程大郎亲近,使得朱致三人无可奈何。当然这是欺负果子狸口不能言,说不出真实原因,它们哪是亲近程大郎,而是在他家中住了月余,受了他不少教训,又在昨日捆绑至半夜,纯粹吓得动弹不得。 毛孝刚拉着程杰江的衣袖。“冰白玉鼎到底还取不取了?” “自然要取,这瑞兽虽说金贵的紧,但路上说不好会碰着磕着,有两手准备才是完全之策。”程杰江提点他。“你若不取,这事便自始至终都是程某在做,和你说不上关系了。” 毛孝刚腹诽道,谁想你不到一日,这已有了货真价实的祥兽,当下岂不是就已和自己没了关系? 他着了急,下定主意要把冰白玉鼎取来,塞都要塞到朱致手里。 这就吩咐他的随从赶着明日一早出城,将冰白玉鼎取来,而他无论如何,都要牢牢跟住朱致和程杰江二人。 在洞中,白家主仆吃着黄糖饼子,啃得很是艰难。 阿措当时唯恐干粮占地方,塞不进去别的物事,把饼子拿杵子砸的瓷实。这饼子放的时间越久,表皮越干,硬的像块石头。 她费劲咬了几口,只留下牙印子在饼面上,她抹抹嘴,换了后槽牙去咬,将白明简逗笑了。 他把手中的饼渣递给她,她扭头不理。 又是一口用力咬下,她只觉口腔一软,当是终于咬动了,结果吐出一颗牙来。 这个时代上哪补牙去,她捂着腮帮子,一阵跳脚。 白明简连忙来看,要她张嘴。 并不是很疼。 阿措的原身只有十二岁,她缓缓捂住了额头,还真特么是太久远的回忆。 这是乳牙掉了。 白明简从她的手上捡过这牙,出去外边,她追了出去。 “少爷,我那是下边的槽牙。你可别往山下扔!”她舔了舔嘴里牙齿的那个豁口,这是第二磨牙,最晚换的一颗。 这颗牙再长起来,换牙就结束了。 从古到今,儿童换牙的习俗并没有多大变化。“上牙掉了扔床底,下牙掉了扔屋顶”,要认真对待每一颗脱落的乳牙。 她跑去洞外边,就见白明简很是正式地念念有词道:“老鼠老鼠,和你换牙啦,把你的好牙齿换给我家阿措吧。” 他用劲将牙远远扔到了山洞上边。 看来习俗还是不同,她默想道,古代小孩换牙,要和老鼠换最好最锋利的牙齿。 白明简拍拍阿措的头,一脸的慈祥。“阿措,你要长大了!” 啊呸他的牙先换好了有什么稀奇。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看见,柔玄镇上方窜出了冲天的火焰,燃红了整个夜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 大火 片刻间,天空燃成了火红色,他们身处山林高处,隐隐看见柔玄镇内的屋舍上冒出了火光,风势将火苗吹的极高,疾速卷开了瓦片,簌簌掉落。火势炽盛,黑烟四卷,犹如在柔玄镇的地面上架起了一座巨大的炉灶,烘烤着人口牲畜。炙烤的热流时时煽动这个镇子发出怒号惨叫,听得人不由心上发紧。 柔玄镇被火海吞没了。 白明简和阿措两个人的手相互牵着,他们在此处都能闻到风中烧焦的味道,那燃起的尘灰似乎已经直飞到了跟前。 如果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城中会发生什么。 他们的手中浸出了汗水。 阿措想起了她在柔玄镇待的种种不适感,平民再服从,再谨小慎微,仍然免不了家破人亡。她在背街上瞧见的家家户户,都很安分随时。而死亡当头,赵小六,林大娘就如被太阳底下烤过的露珠,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时常觉得柔玄镇若是个人的话,它沉默安静的太过了。又觉得自己身在哑剧之中,被黑影摁住了脖子,压抑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下意识总在提醒自己,快些离开,这里身躯倒下,也没有人可以听见。 柔玄镇,绝不是她安身立命之地。 但是她一直有个疑惑,这里的百姓就永远安静吗?柔玄镇府衙以名目繁多的手段lè su一民众钱财,府衙官令严苛,差役鞭抽笞打,贫民虽吃草根木皮,官府仍然催逼不已,只得卖儿卖女。 看着冲天的火光,她给自己的疑问找到了dá àn。 人到底是是越压越顺服,还是越压越反抗?在几天前,军门和府衙勾结在一处,横征暴敛,榜掠拷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今天就是dá àn了。 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柔玄镇自今日才称之为“民变”。 城中一片哭声,然而却不是民房里有人哭泣,哭声是有钱的c做官的c当吏的。布衣百姓围攻了府衙,将火把投掷在院中。 大火顿起,黑烟滚滚,谢灵松和谢灵芝兄弟在都指挥使司的兵士保护下,向城外逃去。他们和一帮穿着麻衣的“匪徒”正面相遇,这些匪徒像不要命似的,对着他们杀红了眼睛。 这帮平时作威作福的军痞被杀的软了手脚,哭叫不绝,鲜血直流,最后竟只剩下十几个人护着谢氏兄弟向城外逃去。 而在城中的另一端,程家大院的外围也聚满了人,其中不乏前日来程家与程杰江争执的罪官之后。 程家养着的护院家丁,围在外边,却不足得这些光脚大汉的十数之一。而这些汉子也多过了围困府衙的人数。 程杰江在柔玄镇为恶三十年,恨他的竟超过了对谢灵芝强加赋税的仇恨。 为首的就是采石场的赵庆。 他身上全是伤痕,鲜血仍在伤口处汩汩流出,面色凶残狞恶,直望着程家大院的门楣。他可不是阿措这种没见识的,自然认得这门楣风光,发出咕咕的笑声。 众人举起原木来,砸向大门。 原先在程家大院被家丁拿棍棒砸的头破血流者,大声咒骂道:“夫身有纹银十两,你可治死一人,若家有黄金万绢,你便将尽屠镇城。” 这些人的眼神中均有凶光,往日程杰江嚣张跋扈他们均小心忍耐。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腹腔中越来越响——既然我等顺从于你,却也保不了我等平安,那就死个痛快! 人们用斧子砍着宅门,用鞭子c木棒狠打家丁咆哮c呐喊,要命的哭声,受伤的叫喊。 程家大院的大门被愤怒的人群瞬间攻破。 朱致c程杰江和毛孝刚等人从程家修葺的暗道里匆匆离开,个个狼狈不堪。朱致还让属下抬着黄芳的棺木,此时逃得上气不接下气。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帮泥腿子真是疯了。” 程杰江的脸色煞白,他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平常那些见到他低头哈腰的穷人,一下子都不要命了。他很是想不通,这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风风光光了三十年,不该有一步走错啊? 他手上提着的那两只金丝笼子里的花面狸,发出滋滋的叫声,更使人烦躁起来。 毛孝刚突然在此时整个身子歪斜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朱致惊得半天没有出声,这人竟吓得犯了羊癫疯,抽死过去了。 程杰江望着这俩花面狸,这瑞兽不瑞,没有逢凶化吉的本事。他狠狠咬着牙根,他可不是缩手缩脑的毛孝刚,这两只花面狸确实是祥瑞之兽,它们值钱,值气运,值官途,它们是他程杰□□云直上的捷径。 眼看就要到手的荣华富贵,他自己定不能死在这里。就算拿程家所有的护院家丁性命来换,他也得活着离开这里。 “程大郎呢?”他发现这周围左右,竟少了一个人。 “大郎没有进暗道,说还有个弟弟在家里,不能自个逃命去。” 这个远方亲戚还会几手功夫,关键时候他那个厚实的肉身,也能结结实实挡几下刀剑,程杰江恨恨想道。 “你们给我冲出去!我雍州的产业c铺子,金银财宝分给你们!”他嘴上说着他都不相信的话,心里念道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非要奴仆拿性命,闯出一条血路来。 朱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他的手发抖之极,依着棺材板站了起来。 他的手像是被灼伤了一样,闪电般飞快的将手缩了回来,猛然记起了自己初次在柔玄镇见到黄芳的时候。他们都说黄芳是镇上的铁算子,铁口直断,分毫不差。他便来了兴趣,黄芳在白玉京是他的上官,虽说精通易学八卦,平生却最恨江湖道人的坑蒙拐骗,从不臆测旁人的旦夕祸福。 他将手掌摊在了黄芳的面前。而黄芳并没有低头,往后瞧了瞧他身后赵小六的尸身,捏了捏指头,眯起眼睛说。“朱大人的祸福一眼便知——屋下安身,祸从天降,从柔玄镇出去,步步都是死局。” 他当时哈哈大笑,而如今却是心惊胆战,当真是步步遗祸? 柔玄镇的火光烧的通明,四下均是不夜天。程大郎在生死关头如何舍得下自家的兄弟,他当即离开程杰江,从程家大院fān qiáng而出。他平日里跟着程讼师四处走动,虽说没做什么真惹人恨的事情,但这天夜里,所有人都似是着了魔一般,提刀就向他砍来。 他也被人打得很了,怒气上来,醋钵大小的拳头就要往人的太阳穴上砸。 “这几日莫要和人争执”他突然想了起来阿措的话。 喊杀声四起,他松开那人的衣领,仓皇逃窜。 他这才算是看明白了,今夜这阵势可是百数人,千数人来找程杰江的麻烦,根本不是他能争执的。他扯下自己的腰带,裹在脸上,往自己家的方向逃去。 “抓小喽啰不解恨,咱们去抓程杰江,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那个方才他欲打死的人大声和后面的人喊道。“走,咱们往那儿走!” 程家兄弟那个偏院的小房子已经烧着了,程大郎推开门见到火光,惊恸大哭。“阿弟!阿弟!” 他双膝跪地。“你死了,我跟咱死了的爹娘,可怎么交代啊。我还不如” 院子里的地窖突然掀开了一条缝。 里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他一愣,也跟着钻进了地窖。 他见着程二郎,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脸颊上淌的眼泪都还没干呢。 “大哥,你可别出声啊。咱们姓程,可算是倒了霉了。”话说程二郎在程大郎走了之后,颇为无聊,他记得阿措说要翻翻地窖边沿上的土,他就依言盖死盖实。 这手上的活儿,他刚干完就听到有人在撞门。 程二郎是多机敏的人,直接就钻进了地窖。 这会儿,两人又听得地窖外边有人的鞋子c靴子踩在上面,不敢发出声音。 “程家人跟着程杰江跑了,咱们去抓程杰江。” 程大郎将地窖的板子掀开一点儿,看着院子外边始终有人跑来跑去,就歇了出去的心思。 他的手突然摸见了个硬邦邦的包袱。 “这是什么?” “皮囊壶,装满了一壶的清水,这里边我还放了些吃的。在地窖呆一夜是不怕的。 “这是什么?” 他摸出来了,这是三百两银子。 程二郎悄声说道:“唉,若是院里的货物也能搬进地窖就更好了。” “阿弟,你的脑子比大哥灵光,白家主仆究竟为啥要离开柔玄镇?” 程二郎没有回答。 但似乎这种不回答就已经告诉程大郎dá àn了。 夜空如海,白明简和阿措从山洞离开,大乱之后必有大灾,柔玄镇像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到处肆虐着仇恨和愤怒。阿措不安的感觉又一次到来了,她拉着白明简飞跑。 城内外的流民会厮杀,会拼斗,这里对弱小de他们是致命的,不对,方圆十几里都是致命的。 官兵迟早会到此救援,镇压反抗的百姓,那时候他们更会分不清青红皂白,乱杀无辜。 柔玄镇的外头既漆黑又安静。火光还没有烧到他们的身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措恍恍惚惚记起了前世的那场车祸,她在高速公路上大哭大喊,她叫嚷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她在那场劫难中失去了全部的家人c亲人,整个世界像是一头哑默的动物在那里,安静地将她看着。 命运这回事情,就是每件事物只有一次,仅仅一次。 一次而已,再没有了。 白明简随她亡命而奔,寸步不离,她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谢的心情。 世界依然丑恶无情,依然是曾来尘世就无可挽回。 但至少这次她可以有人与自己相依为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 雪色茫茫(第一更) 雪停了,映着月光,白皑皑的如同白昼,夜来的朔风将雪地冻得发酥,踩上去簌簌地作响。半轮冷月挂在几片云彩的边上,镶着一圈橙色的晕,阿措扶着白明简望着白茫茫的大地,冷透了心芯。 他们从柔玄镇的山林子出来,一路向西。 然而过了一夜,天上的雪就像是扯着棉絮,一直在下,官道全被淹没了。两人浅一脚深一脚地往前走,靴子里灌进了雪,被捂成了水,脚上冰凉刺骨。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天气气象是古人所知的,白明简指了指月亮。“阿措,明天要起风了。” 她哈着热气,捂了捂白明简的手,他的手已经冻成了胡萝卜。 是的,起风了,明天的路将寸步难行。 站在月亮地下,她辨认着雪晴之后的夜空。北极星悬在天上,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你个白痴,你连方向都走错了。至少是从午后大雪遮日的时候,他们已经偏离了方向。 四下里没有人烟,昨晚上他们还能隐约看见从柔玄镇逃出来的难民,可是这个晚上他们看不到任何人。 那本《元和郡县图志》的地图极为简单,寥寥几笔的山形,大雪掩盖住了所有人为的痕迹,山形地貌无法辨认,而程二郎所告诉她去往雍州的路上景事,也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白茫之中。 山形高低起伏,看上去一样又不一样。地上雪白的颜色,在深夜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特么的究竟是哪啊。 突然,白明简的脚下一滑,她扯着他的衣裳没扯住,他从山脊上溜了下去,她飞扑过抱住他的手,结果自己的力气不足,反倒被拽倒,两人齐齐滚了下去。 “少爷,你身上没事吧!”她不敢硬拉,跪坐着将他慢慢扶起来,看他脸色极差,着急的往他身上摸。 “你脸上被树枝刮伤了。” 阿措见他没事先是松了口气,他碰了碰她的脸,她恍然不觉,伸出手摸了摸,才知破皮了。 她展开手,全是血。 “嘶!” 寒风吹在脸上,她分不清冷和痛的知觉,犹如细针扎似的,她站起身来,抬脚就往上爬。 白明简从褡裢里去寻药膏,瓶子塞子冻得根本就拔不出来,他使劲拔了数下,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快走!”阿措拉着他就往山脊上爬。 她瞧得清楚,方才就在他们身旁七寸的地方,那是个雪窝子。 一旦掉下去,他们俩就算喂给了这片雪野,把小命扔在这里了。 她在山脊处喘着粗气,全身二百多块骨头齐声叫疼,再也动不得了。白明简躺在旁边,气喘吁吁,也是极不好过。 雪沫往脖颈里钻,她打了个寒颤,感觉呼出的气都带着冰渣子,透心寒凉。 在柔玄镇她都活过来,冻毙在此处,她不甘心。她抖抖索索地取出绳索,拴在自己和白明简的腰间,她真没力气了,要是再往下滑,也就是这点体重能延缓一点。 一呼一吸的间隙愈发漫长她心里的急切,变化不出半分劲儿。 白明简似乎先缓了过来,他站起了身,半抱半扶着她,寻路往山下走。 她的体力已经不支了,由他拖拽着,但也怕给他造成负担,她哪怕攒起一点点力气,也要就把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减轻一点。 白明简似是觉察出了。“阿措老实待着。”他的双手抱得极紧。 冷月进入了云层,白明简完全辨认不出雪和路,他小心地用脚踩着,慢慢去找硬实的地方。 他这中间又磕腿又摔跤,不知跌了多少个跟头。她半蹲着身子,紧紧去抓绳子,一时不敢松开。 每次他找到了落脚点,伸手去拉自己,她都意识迷迷糊糊的说“不能再走了,天太黑了,什么都瞧不见。” 他嗯了一声,又去找了。 “嗯”是什么意思,她的脑子浑浑噩噩的,想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她竟是在一处洞穴里,那种洞穴潮湿腐臭的气息她很是熟悉。可她和白明简明明走在雪地里,大月亮底下大雪一望无际,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 她竟是出现了幻觉。 “嗤!嗤!”洞穴的石壁上震响回荡出声音。就在不远处,她看见了一闪闪的火星。 她的幻觉真是奇怪,火星一闪,黑暗中照出了白明简的脸。幻觉居然是有逻辑的,白明简正在打燧石,声音单调之极,他一遍遍在打,极有耐心的无数次重复。 就是那燧石的火星一闪一闪的,总也敲打不着。 这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她想着,这场景似乎只是无聊,她的意思飘飘忽忽,却也没有什么灵魂俯瞰的感觉。更没有前世宗教学说渲染的那么玄乎,什么天堂之门,地狱之河的。 爸爸,妈妈,èi èi 白明简跟着死了吗? 她真心对不起这个小男孩,似乎他跟自己在一起,他的运气反而变坏了。不止家没了,家乡也没了,最后连性命都没了。 “阿措!”有人在叫她。 她摇摇头,她不是阿措,平日里被叫这个也就罢了,这身躯壳里的灵魂并不叫这个。 “阿措!”那声音更急切了。 突然,她的脚感到了一股暖意,冻僵的脚趾微微可以动了,她心里想着好温暖啊,冰凉的脚趾又往近蹭了蹭。 那个声音变得激动了。“阿措!” 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少爷她隐隐想着这有些不对,可脚上真舒服啊。先不管了,就这样待下去吧。 脚上的温暖,慢慢在唤醒她身体其他部位的知觉。 又过了许久,享尽温暖的双脚不再舒服,有了疼痛感,她不自然地蹬了下腿,神志瞬间醒了。 “别,别,少爷!” 她挣扎起来,原来她的鞋袜都脱了,双脚全是在白明简的衣服里边,抵着他的胃部,与他赤着的肌肤相贴,如何不暖。 “你清醒了。”他的声音透着喜悦。 “我的脚冻伤了,你别再裹着了,我的脚可要残废了。” 他吓得松开了手。 她慌不迭地去找自己的鞋子。 洞穴里很是安静。 “少爷,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并没摸见鞋子。 他们居然逃出了雪地,还找到了个避身的洞穴。这要是她干的还有可能,但是白明简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的。 “真的会残废吗?”他在黑暗里担心地问。 “不会哦,差一点点。”她非问非所答,胡乱应付道。 洞穴里感受不到风,他将洞口用东西遮住了。若是他再将火打着,他所做的一切堪称完美。 这是不是太不能让人相信了。 她脸上有什么流了下来。 “嗤!嗤!”她砸起了燧石。她让白明简把鞋子先给她。他不肯,只说他要去。 还好,没有把手艺全教给他。 “少爷,这燧石砸火也要碰人碰时候,我来试试。不然洞里过夜得冷死呢。” 他郁闷地把鞋子递了过去。 鞋子湿哒哒的,她的脚伸进去的时候,又是一阵刺痛。这其实要比想象中要好,她应该只是轻度冻伤,并且白明简拿体温给她煨暖回来了。 其实她亲手缝制的两双鞋子,又在里边贴了羊皮垫子,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保暖了。但这场雪突如其来,来得欺负人了。 外边的月亮地仍然亮亮堂堂,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痕迹。她细瞧之下,原来情况真是惨。 很明显,那痕迹东一块西一块,根本不成脚印。她都想不出白明简,是怎么将昏倒的自己一路拖拽过来的。 白明简不放心地从洞口探出头来。 她要他赶紧回去,守住洞穴。这大雪天除了人,还指不定有野兽要钻进来呢。 她这会还在尴尬着。 这场大雪下得极大,但天气寒冷,却还没有全部浸湿植物的干茎,白明简寻的柴火发湿,是寻的地方不对。她拿起bi sh一u,砍断了埋在雪底下的树丛,收拾了一堆干的树根树枝。 她一边砍,一边埋怨自己。她那坚强的生存意志是飞了吗?她没死没重伤,怎么就怀疑到濒临死亡身上了? 她的脆弱竟跟这场雪一样,突如其来。 火燃的极旺,将洞穴照的暖暖和和,她心中得意,这活计她办的比白明简漂亮。那会儿,在迷迷糊糊中,她记得那一声声无休止的打击声。 她有种奇怪的想法,他定会一直打下去。 白明简一直在盯着火苗,似乎在研究当初是怎么失败的。 她突然不乐意起来,若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来干,那还需要她做什么呢。 这火势,是她故意烧的这般旺的。可她也不安地往洞口处看了一眼。 这洞口径直径长,火光没有东西遮挡,老远就能看见。 她自然不是怕野兽出没,它们看到火光是不敢厮近的。但是人若是突然有人,会见到火光跑进来呢。 她本能地生出了警惕,但随即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们在这个地方九死一生,差点冻毙在外头,始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出来个“雪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 风雪夜来人(第二更) “你脸上的伤该抹哪个?”白明简止住了她给自己上药的手。。。 她没挣开手,瞪了他一眼。 他又问了一遍。 “很严重吗?”她在褡裢里唯独没有放镜子。她从瓶瓶罐罐里,捡了一只给他。 他细心地拿软布给上药。“这药怎么是黑的?”他担心长好了,黑乎乎的颜色还留在里头。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无色的药膏吧。 她舔了舔手指,在伤口处抹了一下。 “” “土法子。”唾液里含有一种叫溶菌酶的物质,有溶解c消灭细菌的功能。唾液中还有一种叫上皮生长因子的蛋白质,能促进表皮和上皮组织的生长。 她呲了下嘴,就是伤口沙得慌。 白明简俯下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的口水对我的伤有用,少爷的口水不行!”她撇过头去。 他笑了。 “好像是有用,不流血了。” 阿措也在给白明简上药。她在冬日里出行,怎么会不准备冻疮的药膏。 她甚至是做了双手准备。 只见她用bi sh一u切下一小片生姜,用它小心涂抹在白明简的手上c脚上,生姜对冻疮的疗效极好。 她其实更担心白家小少爷,他比自己冻伤的地方多,手脚不少皮肤处有出现苍白的斑点,问他是不是疼,他沉默着摇头。 他动不动就变成闷嘴葫芦,但她上手去摸就能摸出他手上卵石似的硬块,他定是要起冻疮了,待上一日半日,只怕就会发肿,起疱。 她很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气软体虚了,这一路上要他拖过来。 他究竟是怎么拖来的,她心中不由一抽。 “我不觉得怎样。”他淡淡然地烤着火,这般说道。 阿措的精神飞速高涨,张罗着干起活来。 白明简紧紧拉住她,她的身体极累,但她自己不知道。他们进洞之前,她全身脱力,怎么唤都不应。好不容易捱到进了洞穴,有了蔽身之所。他打火打不着,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他看见她醒了,大喜过望,可她眼神的木木呆呆,浑然不曾认识的样子。 自从程家病倒之后,她迅速恢复的不太正常。她在人前不大咳嗽,也不甚难受,但是到了晚上,她挨着自己睡的时候,一直在咳。程二郎知道这个,他说人着急的时候都这样,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一旦不提那口气了,肯定是大病一场。阿措带着他从柔玄镇中逃离,又拉他一路狂跑,已经过去了十五六2个时辰了,她完全没有歇眼。 “有治风寒的药吗?你吃了。你说干什么我来干。” 她挠挠头,他怎么又抢自己的活干了。 两个人推推嚷嚷地出去,又推推嚷嚷地进来。两个人捡了一块干净的雪地,扒开一层,避开最底下的部分,只抓中间的,满满灌了一壶。野外生存手册上说大多数雪和饮用水一样干净,按照前世的标准,这个世界完全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环境,比山林子的溪水似乎还好些。 白明简,简直过目不忘,那日她怎么埋皮囊壶的,这遭他抢过去,原样埋了一遍。 她在一旁搓着手,她是不是该提醒他他是少爷,自己才是奴婢这件事情? 好像这样自己太贱了她坐了回去。 突然,白明简和阿措倏地站了起来。 洞口的遮挡物被移开了,一个人影进了来。 那人先是一惊,但瞧见是两个小娃子,他脸上那狰狞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狰狞的笑容。 “我赶着回家,被雪截在了半道上了。”他说道,将手藏在了后面。“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个半大娃子?” “嗯”阿措正要说个缘故。 白明简又抢了先。“家里的羊跑丢了,我和阿弟怕爹爹喝酒骂人,到山上寻了一天,没想雪封了山出不去了。这位老爷山下的路可好走了些?明日回不去,爹爹就要拿鞭子抽人了!” 他倒是不惊不慌,然而这一口书生调子,听着就不对头。她低头看着自己仍然是男童装束,想着自己那口做不得假的嗓音,却又只能闭住嘴。 她偷眼望去白明简,虽说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却比那晚在白家要镇静得多。 “有吃的没有?”那人却没发觉出不对,一听他们说没有大人在旁,立马放松了神色,金刀跨马地坐下。 “有没有吃的?”他饿极了。 阿措点头,从褡裢里掏出三个黄糖饼子递了过去。 他咬的“个楞个楞”声响,她做的这饼子冻了一个昼夜,更瓷实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又发现了埋在沙子里的皮囊壶,瞅着温热恰到好处,一口气全灌在了嘴里。“贼杀才的,贼杀才的!”一连串痛快的骂声。 阿措和白明简在火堆的另一侧慢慢坐下来,两个人均是默默低下头,手脚放轻,避免与那人直接对视。 那人看面相只有三十多岁,说不上善恶,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长得也极为平常。若在柔玄镇瞧见,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布衣百姓。 可他一进来他们就瞧见了他身上被血浸了一半的棉袍。如果说这人可能是个打猎的猎户的话,那他们刚一打照面,他把一个物事儿背手藏在身后。 他从暗处往亮处走,故他自己都未察觉这物事儿被火光映得明晃晃。 ——一把带血的钢刀。 白明简和阿措看得明白,他方才杀了人。 都说是月黑风高夜,shā rén放火天。月亮地亮亮堂堂,他俩走都走迷路了,在荒郊野岭里,怎么还能撞见恶人。 这种撞鬼的运气在白家主仆远离人群之后,在九死一生地从雪野中爬出之后,阿措的心口堵极了。 她再次深刻感受到了来自上天的恶意。 阿措握住白明简的手,教他不要害怕。这个人只是来找口吃的,不会伤害他们,瞅准机会就逃出去,不必硬抗。 她佯装无事地伸手去够褡裢里的弹弓。 火堆旁他们的靴子正烤着,白明简微微摇摇头,并不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在她的余光下,她发现他的手上攥着个袋子她的脸滞住了,那是自己装石灰粉的。 她饶是不慌张,也连连眨了眨眼睛,不能她做的每件事,他都有样学样啊。 那人抹了下嘴巴,将皮囊壶拴在了自己的腰上,看着他俩。 “还有饼子没?饼子?”他的神色急切又癫狂。 阿措露出了八颗牙齿的笑容,她扯了扯白明简的衣裳。 “老爷”白明简怀疑地看着她,拿眼神说着话,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吗? 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她也不理解他跃跃欲试的冲动。无须冒险行事之时自然就不必冒险行事。 自始至终最要紧的都是性命。 麻军爷那次,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事后想想,极为侥幸。 那人不等白明简动作,先上前一步去翻他们的包袱,二三十个黄糖饼子都滚在了地上,他竟全捡起来背在了自己身上。 她腾的一下冒出了怒火。这就不合适了,那是他们全部的口粮。 “你们两个小娃子滚出去,这地方大爷占了!”他的全身上下被火暖了过来,但两只眉毛却还是抖动地不停,脸上的亢奋和激动更加明显。“快滚!快滚!” 他的情绪不稳,他很是不对劲儿。 “大爷,外边大雪封山,我们出去是要冻死的。”阿措怯怯地开了口。 白明简死死攥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抓得极疼。 “那就去死啊!你们就去死吧!” 她听的没了言语,恶人自然凶恶,但眼前这位的理智为什么全然没有,他甚至都瞧不出他们两个小孩的怪异之处。 不是她自卖自夸,大雪封山,他们能逃出性命来,并且瞧见他满身的血迹还能一脸镇静的,她自己都甚是觉得不正常。 可这人好像完全瞧不出不对,是没有注意。 她突然明白了,这人身上戾气极重,言语凌乱c行为紊乱,是狂躁的表现他的精神在进洞之前受过强烈的刺激。 她拉着白明简后撤了几步,高声叫道。“大爷身后的小鬼可不许我们走呢!” 此话一出,恶人的面色顿时大变。 “shā rén就要偿命,他身上全是血,要我们做个见证,他来索你的命了!” 恶人惊得大叫,转在身后,用钢刀乱劈乱挥。 钢刀劈出来的风带着血腥的气息,白明简性急地将石灰粉扬了出去。 她吓了一跳,而他反身拿袖子遮着她的脸。 洞穴里全都是呛人的石灰粉的粉尘。 恶人的神智在粉尘重似乎清醒了些,他挥舞钢刀的双手停了下来,紧紧举在胸前。太远了,白明简撒不到他的眼睛上,她心想这下不用说了,他对他们真心动了杀机。 洞穴太过狭窄,他只向前冲上一步,就能伤到他们。 而她的弹弓却因射程不远,发挥不出威力。 一刀劈来,她狠狠推了白明简一把,将他推倒在旁边,她的发髻被刀锋砍到,头发散下来半张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 自然的馈赠(第三更) 她缩住自己的脚,只将将躲过了那片钢刀一次袭来,她被逼进了洞穴的死角。 这个恶人手上的青筋暴起,凶狠的眼珠突出了眼眶。他的个头较小,他手上的力气不比麻军爷的大,他看上去坐定没有虎相,走动没有狼形,急眼急色的也不是个大人物。 但奇迹似乎并不愿意发生第二次。 恶人瞧清楚阿措以发覆面的样子,面色从青到白,再白到青。 “砰!” 恶人倒在了地上。 白明简的手上拿着根烧火棍子,脸上惊魂不定。 “我勒个去!”她激动地爆了一句前世用语。白小少爷的长势喜人,短短没几日就堪当大用了。 这蒙头一棍,干的漂亮极了。 她寻来绳索,正将要这个恶人的双手双脚捆绑住了。 大雪遮天蔽日,四周分明连个鸟兽的足迹都没有见到半个,这人才像是他怕的鬼影似的,突然出现了。 “他死了?” 她摇摇头。 白明简着急还要再打,她唬了一跳。“不,不!” 他这架势还真有点土匪下药,闷头□□棍的样子,她按住了他的手。“少爷你把他打晕了,应该三四个时辰醒不过来。” 可就在此时,变故又生,方才这个恶人还躺倒在地上,这会儿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阿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白明简抡圆了胳膊,再使劲给了他脑袋一下reads;。 他这次竟然没有倒下,一缕鲜血从额上留了下来。 两个人都紧张了,这人真心不合常理的,小心谨慎地往后移了几步。 “林哥儿别杀我,别杀我!冰白玉鼎咱们一人一半,别找我来索命!”他将自己身上的包袱卸了下来。 他充满恐惧地看着的正是阿措的方向。 阿措低下了头,被斩断的头发盖住了面颊。 他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被他叫的心颤,难道说是白明简一棒子把他打傻了,还是她的谎话成真,这洞穴里真飘进来一个灵魂? 啊呸,她打了个冷战,这是不假,她还真就是一个附了身的魂魄。 她的脸上痒痒的,不由上手去摸,脸颊上的伤口方才因为急慌慌的躲避,绽开了伤口,又是一抹红艳艳的血。 她心下一动,对这恶人诡异地笑了笑。 他大吼大叫着的跑出了洞穴。 这这,自己装鬼有这么神乎其神? 白明简扶住石壁,弯下了腰,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方才那些石灰粉,不少都钻进了他的口中。他直到此时才觉得难受。 “少爷,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的?坏人被你打跑了。”她淡定地说。 “我一直就”他痛咳不止。 他们往洞外望去,茫茫雪野再见不得半个人影。 阿措的头发被那柄钢刀斩断了一半,再扎不起来了。阿措心里嘀咕着,这人人品不错的,他做了坏事,反而自己的精神上承受不起,杀伤人性命知道逃窜,遇人晓得掩饰,别人吓他就能没了神智。在柔玄镇呆了三个月,他们简直苦到家了,这一出来,别处的恶人都要比那里好上一些。 她使劲捋了一把头发,笑个不停,对白明简做了个鬼脸。 火压小了,白明简时不时地去洞口张望,并未见到再有来人。那柄钢刀落在洞里面,血迹尚新,两个人厌恶极了,用土埋了起来。 他们打开了恶人留下的那个包袱。 两个人目瞪口呆。 一只七寸高的白玉小鼎出现在眼前,玉璧晶莹剔透,双耳吊着两只圆润的玉环,没有任何切割接合的痕迹。 “这得多少钱?” 她贪婪地问白明简,可惜白明简也不识货,自他出生之后,家道没落,也认不得太好的东西。 “很贵吧。”他故作淡定地说。 她欢呼了起来,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真心不该怀疑上天的秉性,它慷慨的馈赠了他们一笔巨额财富。尽管它采取一种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是在救助这两个可怜人了。 她越看着小鼎越觉得它小巧可爱,贵的极有道理,笑个不停。 白明简瞧着她开心,也就忍不住笑了,他将那人要独吞的黄糖饼子拿了出来。 在包袱里还躺着两张纸片reads;。两张长三尺c宽二尺的硬纸片上均盖着雍州官印。 “路引吗?” 他也是头回见识这个。 阿措抢了过来,心情激动的,来回上下的翻。 妙的是竟然还是两张路引,路引上注明行商运者的姓名c乡贯c去向,以便沿途关卡和旅店的查验。 路引的去向并非是去往雍州的,而是雍州到获鹿城的。 “王旺喜,林财。”白明简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他从没见过阿措欣喜成那个样子。她跑去洞口拜了几拜,不住念叨这个恶人根本不坏,他简直就是散财的童子,救难的罗汉。连外边熬人的大雪,都觉得分外妖娆。 “少爷,咱以后遇庙拜庙,遇佛拜佛,一定得感谢天上一大家子神仙。” 儒家学说“未知生,焉知死”,要对神灵“敬而远之”。 阿措挽着他的手又笑又跳,白明简抿着嘴,轻轻地嗯了一声。 火虽压小了,但洞穴本来就小,方才烘烤了许久,并不太冷。 放在边上的衣服c鞋袜都干的差不多了,但随着而来的是手上,脚上的冻疮也开始刺痛发痒了。 这些都是小事,阿措满不在乎地想到。一副灿烂的远景就在眼前。 她熬了一天,神色困顿,疲倦阵阵袭来。她的眼皮不住地打架,迷迷糊糊靠在了白明简的身上。 “阿措,你睡吧!” “不睡” “你困了。” “我不困。” 阿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白明简则是不厌其烦地答道。 他们感谢归感谢,那个恶人要是再出现一遭,还是很要命的。他们都固执着要守夜,让对方歇会儿。 “阿措,粉莲说你很会故事,我却从没有听你讲过”他望着一隐一亮的火光,似是随口说了一句。 粉莲这个名字的出现,使得阿措如入梦境。 就算她再怎么不愿去想,铁匠铺人去楼空,粉莲怕是凶多吉少了。她祈祷了许多次,希望粉莲能从那场大难中平安逃出。 “是讲过一些。少爷想听?”她犹如发现了他头上长角那般稀奇。 “”他没应声那就是想听的意思,她心领神会。 她先说起了白蛇精水淹和尚庙救她相公,白明简打断了说是于礼不合。她又说起了小猪八化chéng rén形遇见了东海龙女,他又打断说光怪陆离。 阿措明白了,这个老学究,很是不愿意听情情爱爱的东西。她叹息了一句,没开窍没开窍,都说女孩比男孩先懂事,粉莲就极爱听的。 “还有别的吗?” 男孩喜欢什么? 三国演义?这段历史定和异世不同,不能讲。隋唐英雄传?这个理由如上。西游记?她放弃了,这里面有猴有猪,跟一群妖魔鬼怪打了十万八千里,从地上打到天上reads;。 她搜肠刮肚,捡出来一个报恩的故事,她心想这总算正常吧。 “一对贫穷的老夫妇,一天老人上街卖柴,途中救了一只被套住的仙鹤,晚上,仙鹤化作民女来到老夫妇家,给老夫妇做了女儿,姑娘让老人买来织布机,每天躲在屋里拔下自己的羽毛织锦缎,织出的锦缎比天上的云彩一样漂亮,老头用它卖了很多钱。但是老太太违背了仙鹤姑娘的叮嘱,偷看了她。” 这次白明简却有心听了下去。 他听她说道:“那个仙鹤被老大娘识破了真相,就不能再陪着老夫妇呆下去了,织完最后一匹锦缎之后飞身而去” 她平淡无味地讲完了。 “老夫妇不是对仙鹤女很好吗?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伤害她,仙鹤女却为什么要离开呢。” 她没想到他会问。 “少爷,这就是个报恩的故事,仙鹤女再拔毛就没有什么毛了,恩就报不成了,故事自然就结束了。” 他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不是说老夫妇人很好吗,他们为什么要施恩图报呢。” 她抓狂了,这就是个口口流传的童话故事,哪有那么多的因果。 她不说话了,他也跟着沉默了。 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 火光渐渐地暗了下去,直到白明简再也看不清阿措的脸。 “阿措?” “嗯?” “若是老夫妇一直不去找真相,那仙鹤女会一直在吗?” 她心想少爷大半天不说话,原来还纠结着呢。这个故事似乎确实有点莫名其妙,仿佛它的寓意并不是说报恩,而是人不该有好奇心。 “或许吧。” “那就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措裹紧了衣服,心想乱七八糟的好个鬼啊。他都不给一点正常反应。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清晨起来,外边的天空放晴,那个恶人不知消失在何处。 她向洞外望去,瞧见了那不远的山坳处,有个活物在动,那可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兽。 她叫住白明简,小心翼翼地接近。 这竟是一匹马,它旁边有一堆稀烂的马粪。它半趴在雪地里,似乎生了病,马嘴里淌着白沫。 阿措只觉脚底一软,白明简一把扶住了她,急切地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马臀上清楚地烙着“毛”字。 巴豆饼子,程家大院那些只脱离一日的记忆又再次在脑海里鲜活过来。 所以昨天那人来自柔玄镇? 她满心的欢喜浇得透心凉,这玉鼎和路引根本就不是上天的馈赠。 是在提醒着她,噩梦还在最开始的地方,她仍在噩梦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 洛阳亲友 洛阳朱家位于城北,是个四进四合院,三进院中坐落着院内正房五间,其中西角处便是朱母的院子。。し0。 朱家这次请的是一位回乡的六品御医,朱家大爷朱成礼引着他从内院出来,去往客厅。“您喝口茶歇歇,咱再开方子。” 榻上躺着一位银发的老人,头上包着黄绿相间的抹额,绣着“福寿呈祥”的图案,她盖着床被子,面色苍白,旁侧围着二儿子儿媳。 èr nǎi奶崔氏伺候着朱母吃完药。“娘你先闭上眼睛歇会儿,养养神。” 二爷朱成义瞧见这碗药喝的干净,心中欢喜,赶着说道。“娘,晚晌想吃点什么,让下人做去。” 丫鬟穗儿凑到老太太的耳边,只听得朱母轻声说了句。“荠荠。” 夫妇俩对视了两眼。 “娘,荠荠菜冬日里可没有,昨早的金丝枣糕瞧着娘吃得极好,这就吩咐人做去。” 两人从朱母的屋子里出来。 崔氏拉住朱成义,欲言又止道:“二爷,这荠荠菜是穷人才吃的吧。” 他指了指西北的方向,埋怨自己媳妇。“老太太想的是柔玄镇送来的荠荠菜,你也把话在肚子里转转,那金丝枣糕是咱家三姑娘在未出阁前,常在娘那儿孝敬的,你还不如不讨这个好。” 三姑娘朱成善是十六岁出的阁,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崔氏早记不住这个小姑的模样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她老实讷言,总是低头绣活儿,要不然就是抱着本佛经在看。 切莫说崔氏,连朱成义都记不住小妹的样子了。朱成善十六岁嫁入白府,正是那一年,白家白赫平坏了事,因言获罪举家流放,她也就跟着白昭仁,随公婆一块去了柔玄镇,二十年再未回过娘家。 “我那èi èi忒是命苦。”每到年关底下,朱成善都会托来往洛阳的马帮,送些野菜绣活儿给老太太,次次不忘。朱母头上包着的抹额,就是绣活里的一件,虽没有缀珠镶玉,但绣工极费工夫。 朱成义叹了口气,返身去客厅找大哥去了。 王御医在厅里,瞧着朱家大爷摆出的笔墨纸砚,思量再三却没有落笔。 他掂量着说话。“老封君这病,只怕熬得过今年冬天,也熬不过明年春天去。”朱成礼眼中含泪,又后悔又羞愧,直说道:“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见朱成礼至孝倒不像作伪,可朱家老人病重,他诊脉中诊出了怒火攻心的症状。 “老太太想要吃点什么就让吃吧,可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朱成义进来,听王御医这般说,送他出去,回来和朱成礼哭了一场。 “大哥,咱娘就那一个心愿,想见见善儿。” “善儿”二字使得朱成礼心里愈发如针扎一般。乳名如旧,三èi èi,今年算算是三十六岁的人了。 月余前,朝廷下发恩赦令,二十年前白家的不敬之罪被赦免,蒙恩当即可以返回原籍。朱母听说后,催着两个儿子把女儿接回来。 朱成礼被问不过,只好去了白家。如今白家“赫”字辈的是四个兄弟,早早分了家。白姓族里主事的是大爷白赫生,他去白赫生的安侯府喝了几道待客的茶水,都没见到这个人。当年白赫平获罪,为避祸白家匆匆分了家,虽说没有株连在其他三个兄弟身上,但也受了连累,心中存有怨气。如今白赫平已死,白昭仁已死,这一脉就剩下个孤儿寡母,都说“橘生江南逾淮为枳”,柔玄镇中生下的孩子,虽冠有白姓,少年失孤,在犯人堆里长了十四年,怕早就成了个不贤不孝之徒。 三座白府都不认朱家这门亲戚。朱成礼懊恼之极,这是白家的累赘,难道就不是朱家的累赘吗? 自二十年前算起,朱母一直给柔玄镇送钱,尤其是这两年,朱母避开他们兄弟,把自己嫁过朱家的妆奁都变卖了。且不说朱成善嫁出门去,就已经隔了一层。朱家两兄弟侍奉身前,全家人孝敬奉承老母亲,朱母就只疼爱出阁的小女儿。兄弟俩的媳妇在背后时有怨言,他们起初不介意,可说了二十年,也把心说寒了。 这年朱母病倒,兄弟俩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那日听到柔玄镇又来人要钱了,气急败坏之极,教管家直接把人轰出去。 朱成礼在朱成义面前,一阵唉声叹气。 “下人都该掌嘴,这事怎么传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也就是这几日,老太太突然知道了,痛骂朱成礼不是个东西,急火攻心,气晕了过去。 “说起来是咱娘找的这门亲,愧了三èi èi一辈子。” 人都不长前后眼,朱家当年嫁女,嫁进洛阳四姓之一的白家,自然是人人艳羡的好事。谁能想到一年不到,白赫平获罪流放千里,富贵消亡。 “白家一个担事的都没有,三èi èi的孩子身上流的可是白家的血!”朱成礼也并非托词,他去白家那么多趟,就是他白家出面更加名正言顺。 朱母的丫环穗儿进了来,神色悲恸。“老太太说娘饭香,夫饭长,兄弟饭,莫思量。姑奶奶回来碍着大爷二爷了。” 这话说得朱家兄弟,坐不住了。 “老太太心里清楚,晓得自个的身体是不成了,让穗儿求着大爷二爷,赶着年根底下派人接回来,好歹也要在自己闭眼前看上一眼。” 朱成礼的双手抓着椅背,眼圈泛红。 “你快去回老太太,接,这就去接!明儿我就去柔玄镇!” 就在这时,他的大儿子朱平治进了来,听到“柔玄镇”三个字,奇道:“爹爹年纪大了,如何走那么远,再说就去不得柔玄镇。” 这话说的朱家兄弟均是一愣。 “今儿儿子和一帮世家子弟在外边吃酒,这宴饮了一半谢家人就都跑没影了。后来有人打听出来了,谢家那个不争气的庶子谢灵芝出仕雍州柔玄镇做县太爷,不到半年就激起了民愤。就在十天前,柔玄镇发生民变,镇上烧成了一片火海,军民械斗死伤无数,城中人原有十成,如今连半成都不到。雍州又是谢灵松管辖,谢家这回捅出了大娄子,正要上京打点去呢。” 朱家兄弟不敢相信,两人推着朱平治出门。 “治儿,你赶紧再跟你的朋友打听打听,柔玄镇上有你的亲亲姑奶奶和表弟。” 朱平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亲姑奶很少在朱家被提起不说,他竟还有个十四岁的表弟,白明简的“明”字这可是白家嫡亲才能使得的。 “你奶奶要是盼不见人,爹和你二叔别说是跪上三天三夜,跪到死都没个说法。” 白明简和阿措在山中藏了七日,本来三日之后雪化的差不多,他们动身下山,结果走到半途,又被大雪截住了路,他们迫不得已,再回去了洞穴。 又熬了四日,才从山上下来。 两人扭头望向雪化之后的来时路,不由心惊肉跳。他们迷路所走的山脊,又险又陡,像是扇子立起的边沿,直上直下。 真不知当时他们是怎么爬下来的。 阿措捂着额头,当时他们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大雪融化,她终于看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扇屏山”山势险峻,位处雍州东侧,距柔玄镇一百八十里。也就是说当时她拉着白明简逃命,一夜加上一个白天走一百八十里。 那匹栗huáng sè的马由阿措牵着引下山,马臀的“毛”字被她用黑炭涂黑了。 他们当日发现这马就牵回了洞穴,想来这马很是可怜,当初在程家大院吃不惯芨芨草,让喂马的老头着急寻找豆渣饼。结果阿措使坏给饼子里边掺巴豆,它当夜跑进雍州城还好,跑出来就闹肚子了。临了临了,白家主仆在扇屏山上只有芨芨草可以喂它。 生死面前,这马连饿几顿,就不矫情了,老实吃草。 那个持刀的恶人再没返回他们藏身的洞穴中。 阿措下山的时候,和白明简推测着因果。 那天夜里,恶人言语混乱,应是之前受了刺激,他所说的“林家哥儿”应该就是路引上的“林财”,他们是护着冰白玉鼎的同伴。 阿措记得喂马的马夫说是这马要去雍州办事,“毛”姓的马匹,自然是程家来了位姓“毛”的富贵客人。 两个人猜出一种说得通的因果。 当夜柔玄镇大乱,这马和乘马的人逃出镇子,却没有打断计划,而是在雍州如常办了之前主人吩咐的事,同时并没有返回柔玄镇,而是去往获鹿城。这个恶人叫做王旺喜,他在中途和同伴或是分赃不均,或是见财起意,总之是杀了人,夺了路引和玉鼎,结果大雪封山,迷失了道路。 那晚的大雪突如其来,一望无际,确实很像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原来不是所有恶人shā rén后,都心安理得。”阿措总结道。 她抬头看着白明简。 在柔玄镇,麻军爷闯门,他俩合力把人杀死。她自然是因为前世自己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成型的良知判断,再加上信奉生存主义,心里就算有坎也迈得过去。 可白明简就很小了,从不见他说起那晚的事情,这其实是奇怪的。阿措总害怕这娃娃被自己教坏了,每每想找个话儿去问,心理干预一下。但白明简就如现在她看到的样子,一脸平静,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天晚上,也是他们见到黄老爷子的最后一面。 走了大半日,两人看见了一处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村边的羊倌正在搂草,瞧着两个清清秀秀的后生进来,四处张望。 他甚是奇怪,上前打问他们到村里做什么。 面相稍大的后生说他们去获鹿城进货,到村子里是路过的。 小个子的后生抢过半个身子,又低眉又捂嘴,从牙缝里挤出音来。“大爷,你家里有羊汤吗?”她闻到了羊倌身上有一股羊骚味,忍不住流口水了。 两人在山上啃了七日的黄糖饼子,她的牙都软了,白明简却没有任何感觉。这使得她这会儿再看他平静的面容,只觉她的坚韧输在吃东西上很是委屈。 他的心智,乃至味觉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为他担心根本多余。 阿措见着村落非常激动,做野人还是适合在万事俱备的发达世界,在异世一定要回到烟火人间。 她浑身散发着热情,终于能来口热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 获鹿城 羊倌儿听他们说是要去获鹿城,欢喜地将他们迎到自个家去。他吩咐婆娘做个热汤面来给贵客吃。阿措所说的羊汤被想当然的拒绝了,他们是穷人家,羊圈里有数的几只羊,都是辛苦养了一年,在年关底下拿来卖钱的,一根羊毛掉了都心疼,哪舍得割肉做给她吃。 阿措和白明简被让坐在炕上,老婆子端上来热腾腾的汤面,面片又黑又苦,汤水混浊不见油腥,按着乡下人的习惯,放了许多咸涩的腌菜在里面reads;。 可她吃的香极了,断了几天的热食,吸溜吸溜地就着热气,大吃了两碗,嘴里咂巴着味道,竟觉得这就是前世的“老坛酸菜面”的味道。 白明简停下筷著,皱着眉头看她。她的吃相实在是很不好看。 “少爷,你吃饱了?还是不合胃口?” 他文雅地吃了几口,将剩下的面汤都倒在了她的碗里,从褡裢里又取出黄糖饼子。 阿措大惊失色,这玩意儿他竟还没吃腻? 只见他将黄糖饼子放在碗里,讨了些热水冲了。 羊倌儿甚是尴尬。“咱这乡野没啥好东西,让两位小爷见笑了。”老婆婆局促地站在身后,扯着自家汉子的后背襟子。 她一时没了言语。白明简这算挑食?还算不挑食? 阿措不管他,自己吃的心满意足。 天晚,两个人吃完热食,又起了借住的心思。她怀里摸出钱来给羊倌老夫妇,他们连连推辞,怎么都不肯要,言语间欲言又止。 阿措和白明简对视了一眼。他们一穷二白,这老夫妇有什么可求他们的。 羊倌儿叹了口气。“俺们老两口有个独子,和这位小爷差不多大。”他指了指阿措。“一年前有乡亲从获鹿城回来带回了不少钱,他很是眼热,隔天就跟着人跑了,再就没了消息。” 老婆婆呜呜哭了,不住地拿手背抹眼泪。 “三个月前,那带俺儿走的乡亲尸体回来了,俺儿还是没回来。俺们老两口身子都不好,怕是还没去到获鹿城找,就死在路上了。二位小爷去了获鹿城,帮俺们寻寻这个不争气的。要是死了,俺们也好给他安个牌位,别让他在黄泉路上受苦。” 羊倌只有一间破屋,晚间老夫妇让出了屋子给他们,不知是去村里哪家睡了。 “少爷,获鹿城很大呢。”她碰了碰白明简的手,她对这朴实的老夫妇也有恻隐之心,但还是嫌小少爷答应的太快了。 “我想我娘了。”他轻轻地说。 阿措望着屋顶,羊倌家的屋顶是茅草顶子,她又一次失眠了。 一大清早,白明简醒来就发现阿措不见了。 他急得下了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迎面见到老羊倌儿。老羊倌儿笑着说那位小爷好生厉害,村里人都在他那儿呢。他赶忙去瞧,却发现阿措已经笑嘻嘻地牵着两个黑驴子回来了,驴子上各驮着个筐子,里边装着灰条菜干子和葫芦条儿等各样干菜。 老羊倌儿呵呵笑着。“这位小爷怕是胡闹啊,城里人怎会吃这些。” 她神气地挑了挑眉头。 白明简倚着门框瞧着她。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将两个人送出了村口。两人骑着小驴子,慢悠悠地往前走。 阿措捅了捅白明简,让他往村西口去看。 就见有个粗衣汉子将他们的那匹栗黄马捆在地上,拿着滚热的烙铁将那个“毛”字烫烙了,烫成了个碗大的疤痕。栗黄马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叫声。 “我拿马去换这个汉子的两头驴子,再让他去村里买来干菜给我reads;。他虽是二话没说就应了。”她笑道:“但你瞧没有人真的蠢笨。” 白明简甩了甩鞭子,小黑驴的四条腿哒哒跑了起来,他慢慢掠过阿措和她的驴子,一脸淡漠。 “原来你还知道没有人真的蠢笨,我只当你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呆在了原地,这小少爷大早晨起来,莫名其妙发的哪门子火。 获鹿城,传说中前朝皇帝在此捕的一只白鹿,为纪念这祥瑞之事,就将这里改名为获鹿。 这里来往的商贾极多,白明简c阿措及坐下的两头小毛驴被商队的高头大马挤在了古道的中央。阿措的脸颊已经结疤,但她还是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这会迎着商队众人嫌弃的眼光,悠然自得地骑着自己的驴子,慢慢走着。 这些马匹挤到她,蹭到她,她还会瞧着他们,认真抱怨几句。 她本来的声音清亮干脆,但在被大雪困住的洞穴中实在闲的无聊,拿白明简对练。她将发音部位适当后移,压抑声带,使自己习惯发出一种失真的声音。这在前世被叫做“声音化妆”,一个优秀的声优声音完全可以变男变女。 白明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极有耐心地陪她练习。 但最终的成效很一般,她发出的声音还是不太像男子的声音。 不过她看上去年纪较小,旁人听她说话,也就是觉得少年人说话尖细,没到变声期,不再注意。商队一队队从他们面前过去,都没有发现她是个女儿身。但这也有个不好的地方,她只有白明简一个观摩对象,久而久之的相处,装出来的姿势c神情都和他有些相像。 城门官检查了她和白明简的过路引信,好奇地瞧着他们看。“你们不是兄弟?怎么一个姓王,一个姓林。”她赶紧低头,白明简则是为难地扯了一通母亲改嫁的戏文故事。 他们获得通行的时候,白明简的脸色不好看,阿措知趣地不说话了。 获鹿城的城墙高逾十丈,高耸入云,他俩只见过柔玄镇低矮的土城墙,走过去都在心中不由感叹大城气象。 白明简突然脸色一变,城墙上贴着张盖有官府印信的缉拿文书,上面画影图形的人脸,竟是他认识的。 “赵庆在逃。” 他们早早离开柔玄镇,并不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明简瞄过去一眼,已经记下。 “兹有匪盗赵庆,率领柔玄镇流民聚众谋反,屡捕不获,雍州等地相应发生民变sā一 àn柔玄沦为死城,生灵涂炭,重罪可诛布告天下,悬赏花红,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他与阿措说时,两人均是骇然。柔玄镇上少说也有上万镇民,真的是一夜之间沦为死城? 阿措忐忑起来,当时出城之时,自己只是预感,不好与程家兄弟明说,她那几句话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在意。 一入城门,人声就喧闹了起来。程二郎在和他们闲聊中也说起过这座城市,它是帝国北路的必经关隘,由此从云阳走句容,可抵京都龙潭镇,直上白玉京,由此走采石c江宁镇而抵新河,可至洛阳。 人来人去,熙熙攘攘,店铺林立,两人抬头果然见到一座壮丽的钟鼓楼立在城中央,程二郎说这里要比雍州还繁华。雍州按四个方向依次设街,而获鹿城还有前c后c中街的划分。 城中街道宽阔,可容十人并马而行reads;。在马队中间,两人哒哒地骑着小毛驴,比官道上不知宽松多少。 阿措的背囊里有一只冰白玉鼎,她的两眼在街道中搜寻着当铺的店面。他们来获鹿城不过是取道,他们将去往潭州,岳麓书院位处潭州。也就是说他们需要银子做“引路钱”,到官府换取新的过路引信。 阿措的期望不止于此,最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最好他们能在此处找到一张恩赦令。 他们路过一家茶馆,听得有人吐沫横飞说着一桩奇事。“前几日,钦天监的官爷来了获鹿城,他们从雍州来,往京城而去。咱也不是没见过大官儿,可奇的是官爷手上提的东西。” 茶馆的闲人懒汉听得入神,连忙问那是什么。 “那东西住的是金丝笼,喝的是琼浆液,吃的是长寿果,熏的是龙眼香,凡人被瞧上一眼,精神百倍,生龙活虎,福寿绵长。”这人故弄玄虚,把这些听客说的纷纷都入了迷。 阿措听到此处,嘁的一声,那小东西被染色的时候,瞪了他们无数眼,看来他们个个都能命长。 她和白明简的心宽了不少,花面狸都能被顺利送出,程家兄弟大概是没事的她又想到程杰江,他大概出事的可能性也不大。 这世上果然还是恶人讨的便宜更多。 这茶馆旁边是个挂着个酒幌的酒肆。这时二楼的门窗突然被推开,里边传来了丝竹之声。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白明简抬头看去,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倚在窗边,正在朝下看。 身边阿措惊叫了一声,他急忙回头。 一个半大的孩子从他们身边窜过,她在驴子上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胳膊,狠狠往上提。“你怎么偷我的东西!”那孩子手上拿着的正是她框里的灰条菜。 茶馆里的人瞧见,发出哄堂大笑。 她瞪了一眼,瞧不起灰条菜怎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孩子使劲挣脱,却被她用巧劲拿得死死的。 那楼上的公子哥儿瞧见了这一幕,浑身激动。“拿住,拿住,这娃子偷了本少爷的荷包。” 他飞奔下了楼,却见阿措突然放开了那孩子。 那孩子机灵的窜身一溜,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哎呀,你怎么松手了!”他指着阿措的鼻子,狠狠地跺了脚。 “我家阿弟不小心手滑了。”白明简遮住了阿措的半个身子。她低下了头,避开那公子哥儿怒气冲冲的对视。 要说白家主仆在获鹿城认识谁,那真是一个都没有。可是寻一个人的话,居然一进城就碰见了。 老羊倌儿夫妇寻的独子,左眼睛处有一块青红色的胎记。老羊倌儿说的明白,二位小爷去获鹿城只要见着那胎记,就能认得人了。 老羊倌儿说的很是骄傲,他儿子因那胎记取了个名叫青蛋,这名字极有典故,龙生下的蛋就是青色的。 他说他家孩子生的和常人不一样,将来必有大出息。 青蛋是个贼啊,阿措松开手的时候,看了白明简一眼,哭笑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 住房 阿措在驴子上下来,白明简将她拉在身后,向这个公子哥儿拱了拱手,便欲离开。 “在下杨琳,乃京城人氏,来获鹿城游览风光,两位兄台未问尊姓大名,幸见幸见。”这位公子哥儿身穿圆领窄袖的大红织金云蟒袍,腰间束条白玉佩革带,生的一张圆脸,叫住了白明简。 杨琳为京都官宦子弟,也是十四岁的年纪,他生性贪玩,闻说获鹿城雪景为天下一绝,携着家仆一路北上,探亲在此做官的母家舅舅。获鹿城与白玉京的繁华极有不同,人货所集,热闹非凡。这几日雪下得极盛,他游览获鹿城的雪中亭,雪上桥,雪下钟楼乐哉此中,深感名不虚传。 唯独一处不好,城中小偷猖獗,他进城第一天就被方才那个半大孩子摸去了荷包。他虽懊恼,倒也不扰他的兴致,今日听说这家酒肆中有抚操琴丝的歌姬,兴冲冲地上楼点了首《少年行》。 杨琳打量着白明简,白家主仆几日逃亡,两人衣服黑污,下摆被山上的树枝刮破了几处,阿措手上没有一色的布料,拿线凑合缝住,补的皱皱巴巴。 两人不能经人细瞧,这细看之下,实在穷酸。 然而这一身破衣却掩不住白明简生的好看,他眉宇间英气逼人。 杨琳不由喝了声彩。 方才那个擒拿小偷的后生似也是有些功夫,却被前边这后生挡着,瞧不着长什么样。他心中打定主意,定要结交一番。 白明简抿着嘴,牵着驴子就走。 阿措在白明简身后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家少爷既不愿意报真名,又真心嫌弃“林财”“王旺喜”的名字。 杨琳抓住白明简所乘驴子的缰绳拦住。“兄台方才捉贼,虽未捉着,杨某却不得不谢,咱们去楼上喝几杯水酒暖暖身子”他挽着袖子,连连扯着那驴子往回走。 阿措深感奇怪,在白明简身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哎呀,原来这位壮士脸上受伤,杨某这里有些银钱,咱们就去街边的和仁堂配些药可好?” 他双手奉上的银锭,足足十两。 她在异世就只认识了一个十四岁的白明简,从不知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竟还有这般阔气慷慨的,嘴上无声地吐了个“哇”字。 就在这时,酒肆楼上又下来了个人,连连叫道。“三少爷,使不得,使不得!”杨福是杨琳跟前的老仆,他家少爷的毛病又犯了。 杨琳崇尚侠风,最爱侠义公案。那种“报答恩义,热血相酬”的chuán qi话本在家里摆了满满一摞。在白玉京,他只要听说哪有奇人,便跑过去结识,送钱送物,和人称兄道弟,后来京城人都晓得了杨三少爷的癖好。 他的父兄大感头疼,可他屡教不敢,什么卖肉的屠夫,长毛的和尚,跛脚的道士,他个个以上礼待之。 杨琳可不听杨福的说法,一脸热忱。 “这是我两位刚结识的兄弟,有什么使不得的。” 阿措默无声息地从白明简的腋下钻出手来,去拿杨琳递过来的银锭。 老仆杨福不敢再劝,抚掌哀叹,他家少爷,这是又被两个买菜的穷酸汉给骗了reads;。 那银锭一离杨琳的手,他正要抢先学侠义话本上的话,豪气地来一句有缘相逢,何必言报。 却没想白明简把银子从她的手里抠了出来,狠狠往她手背上打,她疼得缩了手。 杨福极不待见,笼袖斜眼着说话。 “我家少爷瞧你们可怜,怜贫济困,再要也没了,你们见好就收吧。”他见过骗子在三少爷面前的阵势,都差不多,先是扭捏着不收,再之后就是狮子大张口,哄着少爷团团转。 白明简将银子递给杨琳,杨琳还要在说,他放在了地上,将阿措扯住,扯得死死的,离去了。 杨琳在原地一阵抓耳挠腮,他竟被拒绝了。 “咳,咳,少爷,钱又不咬人。”纵着小黑驴子,阿措骑到白明简跟前,怯怯地开了口。她想的极好,这十两银子放在富贵公子哥那儿自然是不缺的,他想怜贫济困,就成全了他的美名也并无不好。至于拿钱这事儿,她是要脸,哦,在乎世俗眼光的人吗? 白明简先是不说话。 阿措突然意识到,白明简是少年,那位公子哥儿也是少爷。她揣度着,难道说贫富相遇,很是触景伤情? “那人傻乎乎的。” 白明简给了一句糟糕的评价。 “还有你!”他瞪了阿措一眼。“随便什么人给你钱,就上手拿!人拐子拐你倒是方便的很。”他从柔玄镇出来,似乎对阿措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可显然他估量错了,这耐心其实是有限度的,他对阿措又吼上了。 “等在城中住下来,你重新背过白家内庭家训!”他再次将教育阿措德行的事情提上日程。 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们走在后街,一家一家客店问去,他们现有的银两住不上四个晚上,阿措瞧着白明简,在他的脸上没有看出半分悔意。 获鹿城商贾极多,赶在年根底下,来往都在走年货,客店的价钱水涨船高。好不容易有一处客店有那种十几人睡的大通铺,价钱便宜了一半,结果两人刚打问上,就见差役拿着赵庆的缉拿告示冲了进来。 白家主仆低头,匆匆从差役旁边溜过。 拿着两张真路引的,是两个西贝货,他们实在没有那份底气。 “找个人家投宿吧!”阿措放弃了努力。 此时,天色将晚,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凡,放眼望去,也不知该向那儿去。 她把驴子的缰绳扔给白明简,她见人就问。“这最穷的穷人都住哪儿啊。” 行人看着她。 在获鹿城的东北角,自临山街至都新桥,为果子行,大元桥c北关桥,石牌楼等处,买卖菜蔬,宣桥南,为皮市。而三山街口有名为曲中坊,四处挂着红灯笼,是娼家住的地方,而后有一片黑压压的矮房。 白家主仆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站在了这片矮房前面。 “你们住房子?” “往里边,往里边!”见人无论老少都向他们连连摆手,只让他们往里边走。 两人摸黑进去,窄窄的过道,将将才把驴子牵进去reads;。他们终于瞧见柔玄镇能胜过的地方了。这里边实在不比白家那条背街齐整到哪儿去。 租房子没有告示,只能碰到人来问。 天色昏暗,走到里边,就再见不到人出来了,阿措和白明简只好一个个敲门。 “你们要住房子?俺家房子好,要钱不便宜哩。”终于有一个院子,里边有人应了他们的话。 从外头看去,这家屋顶上的荒草足有七寸,然而白家主仆是走不动了。 两人互相指了指,就这儿吧。 门开了。 阿措定睛一看,抢步上前,扯着那人的衣领不松手,把他从门口拖出来了。 那人瞧清楚来人,受的惊吓更大。“两位爷爷,灰条菜涨价了?我真就抓了一小把,你们追了这么远!” 青蛋的胳膊被阿措扭着,不死心地拿脚踢她,白明简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喊疼,老实了一会儿,又挣扎了起来,阿措晓得他是耍诈,死死揪住他。 “你们两个欺负一个!有本事单挑!” 这会儿有个女子出了屋子,急哄哄地往这儿走。 “两位爷爷,我弟弟不听话,我定会狠狠管教他!两位爷爷可要小心留神手劲,这把他打死了,折了两位爷爷的福分。” 她见门外是两个半大孩子,不由一愣。 阿措和白明简也是一愣。阿措转过身子,扳住青蛋的脸,看真了,确实有一块青红色胎记,问自家少爷。“他爹不是说是独子吗?” 这个自称“姐姐”的女子看上去,面有病容,长得极为普通,但年纪却要比青蛋大上二十岁都不止。 “这怎么话儿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这女子说她叫秀红,把白家主仆让进去了,青蛋垂头丧气地跟在后边。“你们要住房子,三十个铜钱一夜,住上几夜两位自己随意。” “这不成!咱家的房子一钱银子!”青蛋大声嚷嚷道。 阿措无语,天黑在外边没瞧清楚,这院子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秀红和青蛋住着,一间就是他们要住的房子,上下一瞧,屋顶透亮,窗户漏风,极是凉快。 秀红抱了两床被子过来,脸上倒很坦然。“我们也没钱,这屋子修不起,但不是骗你,获鹿城再没哪处比咱家更便宜了。” 白明简将老羊倌两口的话给青蛋转述了一遍,他话语里掉着冰渣,极力忍着怒气。阿措了然,这盼着成龙成凤的儿孙,却在获鹿城当起了盗贼,自家少爷是为老两口不值。 秀红一旁听着,脸上黯然。“你原来有爹有娘,那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快回去吧。” 青蛋揉了揉眼睛,握住了拳头。“我爹我娘还好着,是不?我不回去!” 阿措拦了一下愤怒的白明简。 她的眼神在青蛋和秀红的身上转来转去。按理说,青蛋从她框里抓不值钱的干菜,也是想家念家的。 “我媳妇儿病了,我哪儿都不去!”青蛋紧紧抱住秀红的腰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 元家表妹 一行人从洛阳出来,骑马前往柔玄镇。朱平治又计算了一遍路程,再抽一记马鞭子,恨不得将马儿骑得再快些,挚友柳杉拍马赶了上来,拦了一拦。“这般走你还不到获鹿城,马就使不上劲了。” 柳杉目如曙星,面若冠玉,今年二十五岁,也算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花鸟虫鱼,舞剑耍棍,无所不好。父母一死,便就不上心读书了,这五六年来放下正业不干,天南地北到处游历。 朱平治怜惜父亲叔叔年迈,奶奶病重在床,想要自己寻亲。可他一直在洛阳府学读书,从未出过远门。柳杉回乡过年,听到朋友这桩为难事,自愿同往。 “说起来我娘也姓白,和你那个表弟沾点亲故。我闻说燕北雪花大如席,正想去柔玄镇看看。” 风雪漫天出洛阳,再有四十天就要过年,柳杉仍愿意陪着自己到边陲走上一遭,朱平治甚是感激,也宽心了多少。 朱平治望着漫天雪花飞舞,裹了裹脖子上的狐裘,还是催了催坐下的马儿。洛阳得到邸报,这几天获鹿城以北雪灾严重,人畜死伤无数。姑姑和白家表弟就算能躲得过,却也不知能否熬得过这场苦寒。 获鹿城此夜无雪。 阿措哈气搓着手,先是上炕在脚下垫着东西,把屋顶的破洞塞了一把草,又去外边找了几块砖头堵窗户。她转过身来,见白明简已将屋子里的灶火烧了起来。 这一顿忙活,已经是下半夜了。 秀红咳嗽着,推门进来,两人均是一怔。 “小孩子的话,两位小兄弟见笑了。明日我就教他回家。”她那屋里青蛋闹腾完了,终于睡着了,她才过了来。 “我和哥哥不过是带句话,都不是嘴碎的人,姑娘放心吧。” 阿措回答的干脆,她并不想管闲事儿。而白明简的脸皮薄,早就扭过头不看她们了。 秀红一愣,摇头失笑道。“小兄弟你可知,奴家比他大了多少。” 正说着,却听外边驴叫唤了一声,阿措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青蛋两只手,摸到了白家主仆的驴子身上 没等阿措动手,秀红先是气急了。“就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她随手将立在屋外的笤帚去抽青蛋,青蛋垂着头,不敢还手。 “你明日就回家!满口的谎话,我要是你爹娘,心都要寒死了。” “我不回!”他开始大声嚷嚷,但听秀红咳嗽的越发厉害,心怯了,不敢再混叫媳妇。“秀姐姐我要是回去,你怎么办!” “姑奶奶用你管,获鹿城半城人都是我的相好!当年我在勾栏里叫做‘秀半城’,你还没出生呢!” “你这些天一直在喘,要不是我次次拖你去药堂扎针,你死了千八百回了!”青蛋扯着脖子叫道。“你口里常说恩爱的王公子,赵公子,孙大户呢” 阿措默默回屋,把门带上reads;。“少爷,咱们睡吧。” 外边的吵闹声持续了许久,很快屋子里就亮了,两个人似乎就是挨了挨枕头,通红的四目相对,均是叹了口气。 昨天一路奔波到了获鹿城,两个人身心疲倦,只想睡觉。 可是外边不随他们的心愿,再想接着睡的时候,一番热闹才起来。 “咿咿呀呀”这是哪家的在吊嗓子。 “咣当咣当!”这是哪家的在抡锤子。 “滋啦滋啦”这是哪家的在炸油饼。 这片矮房里,住着三教九流,各色杂匠,天一亮就着急忙活自己的生计了。 阿措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的痛苦。 换了个地方,换到了获鹿城,睡眠似乎更为不易了。 获鹿城府衙里的知事通判姓元,名为元缮,他是个从四品的官,去衙门应卯之前,在自家内宅中正吃着早饭,却做不到一心二用。 杨琳来回走动,兴高采烈地说着这几日城中见闻,筷子还举在手里。 他捻了捻胡须,突然说道:“琳儿,算来你在城中也待了十几日,把功课拿过来,让舅舅看看你长进了没有。” 杨琳顿时蔫了,扭糖似地缠着自家的亲舅舅,一味耍赖。 “舅舅是没有儿子,要是家里有你这个惫懒货,把你手板打烂了都不解气。”俗话都说“姑姑疼侄子,娘舅疼外甥”,元缮作势拿筷子敲他的手,却舍不得真打。 “再贪玩上两三日就得回了,你外祖母想你èi èi想的很,要她回京过年,正好和你一块回去。”他膝下只有一女,生的体弱多病,这会儿刚让乳娘喂着喝了药,又睡下了。 杨琳怔了一下。“元èi èi身上的时疾大好了?” “还是以前的样子,有些咳嗽。今年雪多,瞧着天气好了得赶紧上路,不然就截到半路上了。” 他听舅舅如此说,再不敢嬉皮笑脸,认真应承定会在路上好好照顾表妹。 元缮又把话说了回来。“你明年年初就要去岳麓书院读书了,年节里怎么也要写两篇文章练练手,舅舅当年在那里求学,同窗的嘴巴一个比一个刁钻,欺你是外地来的,见你有一点不好,就往狠里埋汰你!你可要小心,别给杨家脸上抹黑!” 他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杨家三代文名出众,父兄都是翰林学士,入直内廷,批答表疏,应和文章,被皇帝随时宣召撰拟文字。 家里大人天天说,过来获鹿城舅舅又来耳提面命,次次都提“岳麓书院”。他最是不明白,自己分明可以在白玉京里随便寻个书院读书就好,偏要千里迢迢去往潭州。 天下的大学问,也不见得只在一家偏于一隅的书院吧。 他越想越郁闷,低头在抄手游廊里猛走,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 一抬眼,元家xiǎ一 jiě的丫鬟如意向他挥挥手。 “元èi èi找我?” 他的脑袋挨了一记,转身去看时,表妹元贞贞拿扇子在敲自己的头,她生得瘦弱,穿了一身男装,更显窈窕,袖子腰身都空空荡荡的reads;。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元贞贞恼道。“表哥在爹爹面前说的话,想来假的很,还承诺什么照顾周全。你待了几日,就在我面前炫耀了几日城中的新奇玩意儿,你怎么不想着带你èi èi出去逛逛?” “我比你高半个头,你穿我的衣裳,下摆都拖地了。”他对着元贞贞身上的男袍又指又点。舅舅放了外差,他们几年不见,他再在获鹿城见到表妹只当她年龄大了,沉默安静,不似从前那般顽劣调皮。 却没想,她更有出息了,还去他屋里偷衣裳了。 元贞贞哼了一声,向上提了提袍子,重新束了腰带把多出的布料勒住。 “你可是本地人,有什么逛的?”他看着她的样子仍想发笑,前仰后合。“我找舅舅说去,温良贤淑的元家xiǎ一 jiě如今也学坏了,学会装病骗人了。” 他的脑袋又挨了一记。 “就是我这个本地人,都不如你知道城里有好玩的地方,才生了一肚子的闷气,今日我必是去的。” 杨琳又不傻,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闺阁xiǎ一 jiě随他上街胡闹,哪能使得。 “舅舅还没出门呢,咱们这就评评理去。” “好啊,你找我爹说去,他最多骂我几句。如意听杨福抱怨说你昨日又在街上拜把子了,我回京找姑丈告你的状”她粉嫩的脸上同样很不怀好意。“我可是知道你去年八月被姑丈打的一个月没下来床。” 杨琳痛苦地捂着脑袋,他被元贞贞狠狠威胁了。 “两位小兄弟起来了?”秀红在院内浆洗衣裳,见到门开了,打了声招呼,仿佛昨夜里的吵闹从没有发生过,她的精气神好得很。 白家主仆互相看看彼此的黑眼圈。 “哎呀!”阿措匆匆跑回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秀红见她涂黑了半张脸,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这脸上的伤若是好了,可要比哥哥俊上几分。” 她看向别处,装作没听见。 青蛋又不知去哪了,秀红骂咧咧地唠叨着。 阿措看着秀红泡在盆里被冻红的手,心想难怪会时时诱发哮喘,这生计对她太艰难了些。却没想秀红倒不以为意。“若是太冷了,就在屋子里烧点热水倒进去。小兄弟,这是要上街去?”她叫住了他们。 秀红将手上的水在自己裙子上抹干,她走到他们面前,将手摊开。“亲兄弟明算账,一夜就得给一夜的钱。” 阿措一出门就发出啧啧的声音。 秀红答应他们,这毛驴定会给他们看好了,若是丢了跑了,她拍了拍胸脯,她是会赔的。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活法,阿措这般想道。 白明简在褡裢里放着那只冰白玉鼎,将干菜铺在里边,垫着玉鼎的边边角角。这玩意儿过于贵重,他们纵然能舍得两只驴子,也不敢把玉鼎扔在屋子里。 他们四处寻找着当铺,阿措把手假装无意地搭在褡裢上,护着一路往前走。 白家主仆走的并不轻松,两个小孩怀揣巨额钱财,走在曲中坊的灰暗巷子中,看着家家户户的木门,总感觉似乎随时就会有个蒙面大汉跳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 赵庆(第一更) 巷子竟是安静的,两人牵着手出来,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一股子香味吸引住了,有个五十岁的老汉在巷子口架着个油锅。 阿措和白明简走了过去,瞧那人将面剂子放在案子上,按成饼状,擀成薄饼,又将架在火上的油锅烧热,两铲子下去,面饼烙的金黄透亮,香味动人。 “两位小兄弟,是外乡走货的吧。”阿措递过钱,那人呵呵笑道,将两个饼子递了过去。 阿措听他这般说,先不接饼子,潜意识地扯住白明简后退了一步。 这老汉努了努嘴。这时候就见曲中坊上的妓馆走出一些浓妆妇人,时时发出笑声低语,有一个两个向他们瞥过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阵香风迎面而来,白明简早早就偏过头去,倒是她看得出神。 那汉子已经开始收拾起面案铁锅了,与他们笑着说道:“一看你们就没来过获鹿城,咱城南的庙会比别处早了十天,男女老少都往那儿赶,这些娼姐儿也是寻热闹的,她们瞧不上咱们这种穷苦人。” 他呦嘿了一声用力担起了担子。“这卖艺卖货的都早起了,两位小兄弟醒醒神儿,老汉也得去庙会挣钱了。”这位卖油饼的汉子好算计,先是过来给手艺人卖油饼,这又往城南奔了。 阿措怔怔地问白明简。“咱们收的那些干条菜,要不也去庙会卖去。”她领着他先找了个避风处,递过去饼子,教他趁热吃。 他吃了一口,摇了摇头,似是嫌饼子的味道不好。 她认真认为他向来不长味觉,分不出好与坏。然而她猛然一口大油下去,自己的肠胃也很是不争气,那股热油的香味很是反胃恶心,她瞅着饼上的牙印子呆了半晌。 他们到底多久没吃油腥之物了。 “好像是不太好。”她干笑道。 “哪日咱们安顿下来,就吃家里烧的饭吧。街上的东西我吃不大惯。”白明简虽说这饼子吃不进,还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她的神色顿了一下。何时何处,他们才能寻见安身立命之地。他的话让阿措更觉刺心。 她低头瞅了瞅手上的油烙饼,连同白明简的那半张饼,用力扔得远远的。“不卖菜了!人家逛得庙会咱们为什么逛不得。把包袱里的鼎子当出去,咱俩去获鹿城最贵的酒楼,吃流水席面!” 她也不知在生谁的气,拉着白明简就往巷子外走。 杨琳和元贞贞偷偷摸摸从元府出来。 元贞贞一到街面上,就把扇子打开,扇风往前昂首阔步地走。 “戏台子的戏文看太多了吧你,大冷天扇的哪门子凉快!”杨琳一把从她手中抽走了扇子,扔给老仆杨福,扯着她宽大的袖子一番叮嘱。“簃èi èi茫闱蛟谖疑砗蟾牛穸敲砘幔材闶堑排鲎牛憔驼嬲婧一滥惚砀缌藃eads;。” 她哼了一声,随后就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杨琳一看,反悔话已经就在嘴上,但碍着之前答应她实在了些,怕堕了自己的威风,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把自己的狐皮暖手筒双层加厚在她的手上,自己揽住她的胳膊,元贞贞一路吵嚷,也不敢放松。 杨琳的主意极大,这番来到获鹿城都未经父兄准许,素日跟着他的奴仆更是劝不得,杨福愁眉苦脸地跟在后边,他在后边招招手,又叫了几个杨家奴仆,小心翼翼地跟在少爷xiǎ一 jiě后边。他暗自祈祷,可千万别出了什么事。 然而,这行人刚过鼓楼前街,就被青蛋眼尖瞧见了。 他跟几个光棍liu áng说道:“就是那个冤大头”他说的正是杨琳。在获鹿城,白手骗人的,叫做“打清水网”;夹剪衫袖,以掏财物的,叫做“剪缕”。 青蛋素日里就是干的这个偷鸡摸狗的行当,他生性蛮横无赖,偷东西时被人瞧见,反而要狠瞪上几眼;被人当场叫破,他就拿着刀子找人寻仇。 那日他偷了杨琳的荷包,卖了四两银子,仍不知足。他这番是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光棍封老大眯着眼睛,瞧着这行人的成色。在获鹿城,也有di piliu áng,因城中客商极多,他们倒不是靠着衙门发家,而是结帮成群,碰到人做买卖,就设计诓骗,然后把人带到偏僻之处,半骗半夺。 封老大摩挲了摩挲下巴,奇道:“你昨日不是犯在两个小子手里了吗?” 青蛋嗫嚅了半天,谁想到那两人在后半晌突然冒出来,住了秀红的房子。“这人更有钱,他随随便便就能出手十两银子。”那天逃走之后,他又返回来在墙角处扒眼,他瞧得清楚,白家主仆后来将银子放在了地上。 他呀呀地呸了一声。 一旁的汉子们晓得这叫青蛋的小娃子,最近几日总在城中坑蒙拐骗偷,拿回银钱给秀红治病。听他如此财迷,不由放声大笑。“你毛都长齐呢,倒学着人养家糊口了。”在他稀疏的发顶上胡撸了一把。 这帮liu ángdi pi和秀红也是相熟的,虽说秀红就是最年轻的时候,也不怎么漂亮,但生性豪爽,遇事救急救难,和这帮混子们称兄道弟。她年纪长了,在曲中坊中揽不着生意,就洗妆谢客,用积攒了一辈子的银钱把自己赎了,靠给人浆洗衣裳度日。在那片矮屋中,她活得倒比其他从良妓女体面些。 有些妓女虽脱了奴籍,但丝毫不会生计,没过几年就进去了路边的脏窑子。 矮屋住人的都是穷苦人,在钱的事情上都有为难,谁都帮不上谁。数来数去,就属青蛋最上心,不要脸也不要命的抢钱给秀红治病。 那些汉子起了促狭的心思,还在挤兑青蛋。 “你那秀姐姐,胳膊上有刺臂的青花,还真没骗你,她当年真和别人相好过的!” 在娼家有个相好的规矩,与□□烧香刺臂,就是发誓互不负情的意思。 众人闹做一团,青蛋的脸涨的通红。 封老大挥了挥手。“这几日官差盘查的厉害,说是有个什么嫌犯在逃,他们都是吃干饭的,逮不着人,你们可小心拿咱们充数。” 阿措连连带着白明简走了几条街,却先不是去当铺,而是去书坊买了纸张。 她方才那个挥霍无度的雄心落了不少,她又舍不得花钱买笔墨了。白明简向书坊的掌柜做了个揖,好一阵子求恳,掌柜瞅了一眼,将算账的笔递给他。 两人躲在避风处,将冰白玉鼎的模样大小,先在纸上画了出来reads;。 白明简家道中落,当铺是他常去的地方,尤其母亲病重之后,他三天两趟往那里跑。 他不清楚玉鼎的价格,却清楚当铺其中的门路。 任何物事只要进了当铺,就只能按其原本价值的一半估算,出典后还要支付三到五成的利息。他们自然不会赎出,但还是盼望着能再多买一些。 他把画纸叠好塞在怀里,正吩咐阿措要在当铺外边站着,他先打探个行情再说。 就在这时,一群差役凶神恶煞地盘查到了书坊,厉声呼喝着。 在书坊周围的人都自觉站起身来,一一排着接受盘查。白家主仆心中难免紧张,却也没有其他辙可想,只能学着他人的样子,并肩靠在墙边。 一个差役挨个询问,直走到了他们跟前,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王旺喜,林财,你们可是表兄弟?长得甚像啊!”这个差役也是个讨厌的,瞧着奇怪,非要同伴都来认认他们像是不像。 阿措浑身觉得被这些人眼光扎着,难受极了她猛地抬起头,有一道恨毒的目光并不是来自差役,而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望向的是白明简。 这个人是个庄稼汉模样,穿着一身老蓝布的袍子,有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相当不打眼。方才在白明简作画的时候,她四处小心地张望,就留意到他。 他匆匆跑过来找书坊老板,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 白明简也发现了。 他悄悄拉了阿措的手指,教她别看这个人。 她心生疑惑,这人是谁?他知道我们是谁? 眼见着差役盯他们就是盯个没完,心狠狠揪了起来。 这个人直到差役询问完他们,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阿措更迷惑了。 他在差役盘问自己的时候,点头哈腰地说他是本地人,哆哆嗦嗦地取出张纸。“老汉不识字,就知道咱手上的田地写的是咱的名字。” 差役看了一遍,这是官府认证的印契税契,他说的姓名“屈老三”和上面分毫不差,指印也是一致的。 就当差役盘问完刚一离开,白明简扯住阿措,不由分说地跑走。 她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但瞧着他惊慌失措,就跟着跑开了。 回望了一眼,那个叫屈老三的人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书坊老板的手里 “您这是遇见熟人了?”书坊老板会看眼色,发现这位主顾一直在看街那头。 他笑了一声。“想不到一城的人都死了,他倒是没死。” 书坊老板躬了躬身子,殷勤地将人送了出去。 白明简手上全是汗水,脚步不敢慢上半步,直到阿措强拉着他停下来。 “少爷,不能这么跑了,要惹人多心啊。” “赵庆,那是赵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 玉碎(第二更) 郑记当铺 在当铺中,大门和柜台建要专设了一块“遮羞木板”挡住路人视线,在古代典当家产被认为是穷途末路的表现。白明简走过那雕有等人大小的“当”字木板屏风,让阿措在外边等着。 他抬眼看去,这当铺的柜台和柔玄镇一般,做的远远高于来典当的人,白明简只得高高举起那张纸,一如从前典卖家当的屈辱感觉。 “小少爷,这东西稀罕,我得让坐台的老朝奉来掌掌眼。”朝奉只是收了一张图纸,瞄了一眼上面墨迹未干,到后院去寻自己师父去了。 田朝奉带上玳瑁眼镜,细瞧这图纸上的鼎样。 “八成还真就是毛家的那只冰白玉鼎。”他摸了摸纸上的湿痕。“这纸上墨迹还是新的,他是来探路的。”毛家在雍州c丰县和获鹿城一带做生意,而毛孝刚又极喜欢收集奇珍古玩,获鹿城的当铺掌柜们自然也知道这个人。 前几日雪停了,雍州毛家派人找到各家当铺掌柜,说是毛孝刚毛当家的已死,毛家正办丧事,可气的是有两个心毒的伙计在当家的身死那天,诳了毛家盖章的印信,将家中的宝物骗走到获鹿城来了。 路引都是有明确方向的,林财和王旺喜只能往获鹿城而来。 毛家请各家当铺帮忙留意,是否这几日有人将一只玉鼎拿来典当,若发现了,通知毛家必有重谢。 掌柜们从报信的人嘴里听说,那俩吃里跑外的伙计一个倒在了柔玄镇的官道上,一个摔死在扇屏山的山崖下,却并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同伙,深感奇怪。 毛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去通知官府。 但行此生意的人大多精明,就自然怀疑起这冰白玉鼎来,或是毛家拿到手,也甚是来路不明。 “徒弟,你去稳住他,就说这图上的东西价值不菲,需把物事儿拿过来亲自验看。” “师父,这东西很值钱?”小朝奉掂了掂这张轻飘飘的纸张 “要是按照毛家的说法,玉鼎全身都是冰玉玻璃种,那就是四个字,价值连城。”也正是因为这个说法,郑记当铺却不急着去找毛家,田朝奉教人去叫郑掌柜,又吩咐小徒弟好生和来人讲话,莫要打草惊蛇。 小朝奉去了当铺大堂,白明简已喝了三道茶水。 “老朝奉说这东西确实稀奇,小少爷典在郑家当铺,掌柜的不打虚晃,比往常让你三成利息。”他见着白明简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他着急起来。“小少爷,好说好说,只将玉鼎拿来,价钱还能再商量。”他从柜台半人高的小门出来,跟着白明简跑出了门去。 白明简将眼中余光向后扫去,小朝奉竟跑了出来。 他心中一凛,在柔玄镇上的当铺里朝奉们如何行事的,他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他们从不回头叫人,只等穷人走投无路时,再将价格压低一成。 这只玉鼎来历非常,怕是真当了出去,要惹上麻烦的。 他再不犹豫,一脚就跨出了大门。 楼后街人声鼎沸,庙会正在不远处,大街上人流摩肩擦踵。 阿措不见了。 白明简顿时心如擂鼓,手脚冰凉。 就在一炷香以前,阿措坐在背街处的石墩子上,还耐心等着白明简回来。 看着人流如织,心中想着赵庆窜在哪里了。 她心中倒不怎么感到害怕,明显赵庆更担心被人逮着,一旦吵嚷开来,吃亏的也是这位江洋大盗,当然前提是在保证他们安全的情况下。 她遥想起柔玄镇的往事来,有一日她坐在街旁的石墩子上等粉莲,却是祸事临头。都说生存主义者杞人忧天,这话不假,她那高度的风险意识又泛起了涟漪。 方才白明简要她赌咒发誓,待在石头墩子处,一刻不得离开。她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这些可笑的想法晃荡没,她从扇屏山下来,最明白不过一件事,白明简在许多地方很好说话,钱归她管,路由她领着走,甚至做个什么事,她都有决定权,唯独不能离开。 “咣!”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及风声,正要回神去看,就见有个小少爷往她身上撞来。 她连忙避过,她一撇眼,这小少爷穿的衣裳,不是他们在酒肆茶馆外边见到的那个阔气公子哥儿的吗。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这位小少爷瞧她身旁有个包袱,似是极重的样子,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胳膊抡圆了将阿措的包袱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阿措混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这个小孩子的气力拽的脱手了。 追这位小少爷的是一行大汉,阿措的包袱连一瞬间都没有挡住,为首的那个拿手将飞来的包袱狠狠撇到了墙上。 被追的小少爷正是元贞贞,方才她和杨琳在人群中走散了。 她被人流带着,扯出去好远,她纵然是胆子大,也心慌失措,偏偏一群大汉正等着她落单,向她围了过来, 元贞贞纵然是胡闹顽皮,也有这一个女孩天生的敏感,她像是个兔子似的撒腿就跑。话说她胡闹顽皮也有胡闹顽皮的本事,她最顽劣的时候伙同一群兄弟姊妹,上树掏鸟,两条腿倒腾的飞快。 一个闺阁xiǎ一 jiě东跑西窜,竟然让这群大汉扑了个空。 然而元贞贞到底年纪幼小,没有长足的耐力,就窜出去一个巷子,就被人堵死在死胡同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回轮到元贞贞后悔了,她表哥就是个镴枪头,一上街就找不到人影了,眼睛里全是泪花,马上就哭出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在墙角望风的青蛋,被重重拍了肩膀。 他吓得一跌,返身一看竟是昨日的那个房客弟弟。 “滚蛋!”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没想阿措比他还没好气。“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你们抢人,我瞧见了,怎么说也要给我一份!” “你抢人啊!”青蛋高声叫道,才恍然发觉他才是正儿八经抢人的那个。“滚,滚,有你什么事。” “要滚的是你,那里边的小少爷是我的。我一会把人喊起来,你却不走。第一桩,我说咱俩私谋,我可是认识你爹娘的。第二桩,我去和你的秀姐姐说,你又不长进出来学坏了。”阿措的口气严厉之极,半口商量都没有。 青蛋瞪着她,惊觉她这话是认真的。 他家的这两位房客,面相大的那个踢人的时候,下黑手,但还算是个正派人。而这个年纪偏小的却是个心里冒黑水的。 “赵庆在这儿!赵庆在这儿!快来人啊!”阿措已经喊将开来。 这帮di piliu áng,本也不是没有胆子的人,可这几日获鹿城盘查的极紧,生怕差役会冤枉了自己。坏人也怕被人冤枉了自己。 正巧不巧,有人真瞧见了差役头上的雀翎子。 一时,都做鸟雀散了。 他们纷纷埋怨:“不是叫青蛋望风的嘛,他人呢” 青蛋迎面和他们撞见,也在说:“差役不知被什么人叫来了!”他一望后边空空荡荡的巷子,阿措早不见了。 他恨的牙痒痒。 元贞贞蜷缩在角落里,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没带钱,没带钱!别搜我的身!”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出现。“那可真是糟糕” 这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她眯着一条眼缝来看,若不是眼前的男孩半张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他生的縮hā rén星灼菁依锏母绺缑嵌家∶馈?br /> 那些坏人跑的无影无踪了。 难道说杨琳表哥看的话本都是真的,这世上真有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义士? 她心中充满了感激,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脸上浮出两酡羞涩的红晕。 然而,这男孩看向自己的表情却是气愤的。 “对不住,方才我拿你的东西砸了人,可你也知道当时情况危急,我就要被人追上了。不小心碰坏了,那我赔你吧。”元贞贞认出了他,他就是方才自己在背巷撞见的那个行人。 只见他忿忿地将褡裢扔在了元贞面前。 她甚是不解,伸手解开包袱。 她方才没流出的眼泪,在此处哗哗留个不停。“这位哥哥,你就这么带着奇珍异宝在街上乱逛吗?” ——表哥,我闯了大祸了! 包袱里,冰白玉鼎已经成了一包袱的碎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 传人 “说吧,怎么办!”阿措没好气地蹲下了身子,斜眼看她。 元贞贞抽着鼻子,不敢说话。 “那你是不想赔了?” 元贞贞的泪珠子一串串挂在脸上,这玉鼎是罕见的冰玉玻璃种,她生在富贵人家,认得珠宝玉器。从玉鼎的碎片上看,这鼎身不止质地名贵,还做的雕工精良,纹理细腻。 这样大小的玉鼎,只能是天价。 她低头将自小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菩萨,递给阿措。但递过去,一想这也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又悲从中来,又嚎哭了一场。 阿措被她哭烦了,扯着她的后衣领,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我我”元贞贞想要挣开她,想说自己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但这话到嘴边,又怕这人有什么坏心肠,把她给卖了,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阿措极其郁闷,老话讲阴沟里翻船,她怎么遇见了这么个莽撞的丫头片子。要哭的人是自己才对,这在白明简面前如何交代。 等等祖宗!她把白明简忘在当铺门口了! 街上热闹极了,叫卖吆喝声越渐多了起来,男女老少皆有。 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阿措用手叉着元贞贞的后脖颈子,愣不敢往前走了。白明简没有回去曲中坊,而是呆坐在原地。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是不闻不问,一直望着她当时坐着的石墩子处出神。 她莫名地想到了望夫石,生生的不敢走上前了。 虽说事出有因,但是白明简每次等不着人,都要和她闹别扭。这次可是他进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她被逼的拿天王老子诅咒发誓,她又跑没影了 “恩人哥哥,那是你哥?”元贞贞眼尖瞧见了,他们穿着一样褴褛,神情又是极相像的。“那你不过去吗?” 话说完了,元贞贞也知自己说的不对,只怕这位恩人是怕宝贝碎了,被哥哥责罚。 过错由旁人来替,她觉得没脸。“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鼎是我砸碎的,你哥哥骂我,不会骂你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犹自不干。 阿措从善如流,先把元贞贞推了过去。 “不是”她的手劲极大,元贞贞撞在了白明简的胸口,鼻子竟给撞酸了。 白明简站起身来,越过了元贞贞。他抓阿措的手抓的极疼。 “这个人把咱们的东西撞碎了,我是不得已追出去的”阿措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竟然怕了,指着元贞贞,先急着辩白。 他眼神深沉,半晌吐了个“你”字,叹了一声,终是把手松开了。 “你没事回来就好。” 元贞贞揉了揉鼻子,在一旁瞧着,只觉这对兄弟兄友弟恭,没见过哪个亲戚家有这样相亲的哥哥弟弟,她是独生女儿,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来。 阿措长呼了口气,虽然不清楚白明简为什么这手高高抬起,却又轻轻放下了。 她浑身上下洋溢着庆幸。 “她把东西砸碎的。”阿措又重复了一遍。 元贞贞:“” 郑记当铺的伙计在门口盯着白明简,见他这时和两个少年往西街走去,连忙跑回来和朝奉说。 “这是去取东西了?” 谁知没有多久,伙计又来告诉,他们没走多远,而是去了西街的一家当铺了。 小朝奉着急了,也不管什么同行规矩,杀了过去。 “两只玉环?不是一只鼎吗?” 这家曾记当铺的朝奉,和他相识,只是觉得他气冲冲过来甚为奇怪,说了实情。 “两只品相上等的玻璃种玉环,是个女扮男装的xiǎ一 jiě和两个小厮过来当的。那xiǎ一 jiě说着本地口音,又懂得当铺的行情,我还真没占什么便宜,这也不知是哪个官宦xiǎ一 jiě在庙会上胡闹呢。” 元贞贞天生两道小山眉,衬的眉眼弯弯,不被人瞧出是女的才怪,只是这当铺朝奉最识人眼色,不肯惹麻烦,故作不知罢了。 郑记小朝奉想要他拿出玉环来一瞧究竟,他连连摇摇头,直说这就不合规矩了。 “难不成那幅画就只是一幅画?”小朝奉想再从人海里找出那个进铺的少年,竟再也找不到了。 快到晌午,大街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将街面堵得水陆不通。 元贞贞跟着白家主仆兴高采烈,他那不争气的表哥答应陪自己顽,也不知去哪了。可她结识的这两人却极有意思,她陪着去了回当铺,将朝奉杀得哑口无言,正在兴头上。 “白玉京里头,我娘陪嫁了几个铺子,里边就有当铺,我门儿清啊!” 阿措和白明简走在前面,她背过手来瞪着元贞贞。“元少爷一码归一码,你准备再怎么赔我们!”元贞贞自报姓名叫元贞,她也不说破,就唤她元少爷。 元贞贞立时低下了头。 在旁的白明简将眼神看过来,这就轮到阿措低头了。 他说道:“你非带着个官家xiǎ一 jiě做什么?” “她欠了咱们的东西啊。那确实也是我没抓住。”白明简的眼神不善,阿措的声音渐小了。这是她恼羞成怒的根源,在白明简面前一向高大上的形象,全毁在这件事情上了。 “欠债还钱,可是天经地义?”她问元贞贞。 元贞贞哭丧着脸,嘴上一直在求饶。“该还,该还,我今儿是偷跑出来的,家里人并不知情,你们找我爹娘,我就活不成了。”她四处瞟着,似是在找什么人。 阿措的怀里揣着八十两银子,正是在当铺典当了玉鼎碎片中残存的双耳吊环所得,这价钱还是当铺压价的一半。若是整个鼎卖出去,白家主仆后半生衣食无忧都有可能。 她眼睁睁就看着它被人摔碎了。 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就是白明简明确说这东西实是个烫手货,真卖出去了反而是祸事的根源,也都没法解除她此时的糟心。 “元少爷,你得给我们兄弟立个字据,长长久久把欠下的银两还了,不然不管是获鹿城,还是白玉京,我也非找见你家大人论理不可。” 白明简哂笑了一声。 阿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必要戳穿吗。 他们的来历不明,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官家要债,更莫要说白玉京山高水长,只能过过嘴瘾聊以慰藉。 在获鹿城府衙中,府尹罗鸣长又翻看了一遍来自白玉京中孟大学士孟盛高的八百里加急信函。信上第一桩事说的是邹德善将被解押进京,近期就要路过获鹿城,要他万全照顾,莫要谢家人从中作梗捣乱。这桩兵乱民变的消息才到京都,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还没有定论。孟盛高要在京上保同乡,就要确保邹德善可以平安返京。 孟大学士对罗鸣长有提携之恩,他自然尽心尽力。但为难的是第二桩事,孟大学士说钦天监旧人黄芳虽然身死,在柔玄镇却有传人,要他掘地三尺将人找出来送到京中。 罗鸣长将知事通判元缮叫了进来。“元通判是京城人,可听那几日出城的钦天监有说过棺材里装的什么人?” 元缮见府尹再提此事,双手行礼道。“朱致与下官虽说是同年同乡,奈何下官外放获鹿城已久,再无来往,许多话在人前人后说起也无甚区别。”他凝了凝神。“倒是底下有个小监官与我沾亲带故,喝了些水酒和我说那棺材中盛的确是黄芳。” 黄芳的名字他们很清楚,当年他执掌钦天监,和国师李思茂谈经论法,舌绽莲花,使得李思茂含羞而去,京都盛行的迷信惑人之风肃清了不少,如今三十年过去,邪风又起,愈演愈烈直至无人可控,儒林众人免不得惦念他的好处。同时黄芳本人也是当世大儒,著书立传并不多,可由他批注的《算经十书》扬名海外,读懂七成者,便已是远近知名的学者才士了。 “监官说朱致在柔玄镇盘桓了许久,却并没有找见,黄芳没有传人。” 罗鸣长敲着桌子,孟盛高既说在信中说有,那必然是有。 “元通判,罗某有一私事相求” 元缮谨身领命。 “罗某以府尹的身份前往雍州地界,确实不便,吩咐别人去又不甚放心。麻烦元通判去一次柔玄镇,在他所住的地方附近找一找,黄芳的传人应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元缮一愣。 罗鸣长笑了一声。“我和这位异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三十年前罗某拿着算经十书求他解答,他见我好学甚是喜欢,又考教了罗某几题,罗某却没答上来。”他犹自记得黄芳腰间悬着一枚玉蝉,黄芳攥在手里,想要给他又不能给他。 “总之错失了师徒的缘分。但说起来,他差点看中我,确是因为我长得不错。”罗鸣长陷入了回忆。 元缮的脸差点没有崩住。罗府尹比常人胖了两圈都不止,他生的虽然白净不假,但脸上的肉都垂在脖子上了。 “表哥!表哥!”元贞贞挥挥手,杨琳像是个猴子似得站在拥挤庙会的花杆子上,手搭着凉棚寻觅着元贞贞。 他一两个时辰都在花杆子上站的双脚发抖,这会儿发出哭音。 “你都快坑死我了!” 话说方才封老大带着十几个人冲进人流,把这对表兄妹分开各自围堵。杨福见机极快,先找大仆人把人护住,然后就去找巡街盘查的差役头子了。杨琳停在原地,可是元贞贞在惊慌失措之下飞奔逃窜,不止di piliu áng一开始没追上,杨家的仆从也没追上。 杨琳把表妹弄丢了,在横梁上自缢的心都有了。 谁成想,元贞贞与他重逢的第一句就是。“表哥,你有钱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 约定(第一更) 四人在街上走着,杨琳跟元贞贞在前面嘀嘀咕咕,白家主仆慢悠悠地走在后边,仰头看去这边有一溜的书坊。 获鹿柳敬池书种堂c获鹿书林王瞻泉c获鹿谢敬溪c获鹿彭昆池能远居书坊书店都冠了“获鹿”地名。阿措想起碰到赵庆的那家书坊,是单独立着的,隔了这里两条小街,名字也稍有不同——那家叫做“获鹿往来去书斋”。 她又默记了一遍。 白明简停下来脚步,在书摊上拿起一本线装书。她瞧了一眼,书名极为奇异,叫做“冻凝块垒录”。 “白措兄,你认得字?”杨琳转过身来。“那可曾读书?”他对白明简愈加看重。 阿措呵呵干笑了一声,白明简自称他叫白措,少爷起的假名字甚是随意,待会儿盖章按手印,这欠条签了等于没签。她一路上向白明简摆手,他就是装作看不见。她暗自叹了口气,白明简将玉鼎视为不义之财,碎掉了并不觉得可惜,他不很赞同自己欠账还钱的做法。 白明简对阿措指了指扉页上的落款。 ——抱尘子c空观主人 黄芳给白明简留有的书信上,谦称就是“抱尘子”,而开头则是“空观主人韩平山台鉴” “”阿措眨了眨眼睛。“哥哥,我不识字啊。这写的是什么?” “我倒忘了。”他把书放了回去。 杨琳在一旁说道。“这书我读过,书里全是愤激之语,借古讽今c针砭时事,句句辛辣刻薄。我父兄说这书在书坊出了三十年,到今天仍不算落时,笔者所言的冷凝块垒,无酒可浇,也着实令人扼腕。” 元贞贞探过头来。“就是那本大骂国师的书?表哥在小时候借我看过,里边骂人骂的最有意思。什么直娘贼c狗厮鸟c贼杀才的。” 杨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随后他低下头不经意一看,眼里放光。“老板,快把这本《新镌成眉公先生评点列国侠客传》给我包起来!” 青蛋穿过摊子,在墙角处藏身,谁知刚一动,就被四处张望的阿措瞧见了。 她避开其他三人的眼光,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青蛋愣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 她居然又威胁自己? 在八仙楼上,四个人坐在屏风里边。 杨琳将白家主仆请在了上座的位置上,店里伙计似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给白家主仆沏茶倒水的时候,溅出来半桌子的茶水。 白明简悠然自若地饮茶,阿措则是举起茶杯,斜眼看了这伙计一眼。“你这小二做事毛手毛脚的,扰了我们的兴致,快换个人来。” 小二哼了一声出去。阿措从屏风的间隙处往外看去,这小二和杨琳的仆人杨福正在窃窃私语。 得这位老仆人真将他们当做坑蒙拐骗的宵小之辈。 看着杨琳正在偷偷翻书并未瞧见这边的情形,而元贞贞虽正瞅着自己哦,也不知她瞅个什么劲。 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阿措改变主意了,决定就在此时真正做个坑蒙拐骗的人。 “两位少爷” 杨琳抬起了头,她指了指门口。“两位少爷,身着华服,又有仆从跟随,自然是贵不可言。”她恶意提醒道:“元姓听上去就很是少见。” 这会儿,那个被她嫌弃的店小二又过来斟茶。 她高声问小二:“不知获鹿城府衙可有一位元大人?”她问的并不突兀,在古代酒馆c茶肆都是消息流通地,店小二被来往的客商询问些事情,也是情理之中。 那店小二没反应过来,先点了点头。 “不赔钱,论个理还不行?”阿措低声和白明简说道。 白明简笑着摇头,低头饮茶不管她了。 元贞贞急着推了推杨琳的肩膀,直唤道:“表哥,你快帮我!” 杨琳望向白家主仆,他本就对他们有亲近之心。再说他们之前在酒肆前拒了他的馈赠,自然不是贪钱之人。他路上买了书之后,接着问元贞贞,碎了的玉鼎大概值多少钱。 元贞贞说拿她将来嫁人的全套嫁妆或许能赔得起,杨琳的嘴半天没有合上。 “你有多少钱先帮我垫着,我以后拿嫁妆还你!”她一脸的笃定。杨琳的外祖奶奶很是疼爱姑姑,传下来的嫁妆确实丰厚。 “那你以后的夫君会怎么说?” “我嫁你不就行了?”她将字字句句说得都很饱满。在古代的姑舅表亲婚,那可谓亲上加亲。 杨琳一脸涨红。“不行!杨家造的什么孽有两个败家子。” 虽说杨琳在路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但这会儿却将钱袋里的银子全掏出来了,玉佩c玉环c玉腰带堆了一桌子推过去,诚心诚意地替表妹赔不是。他又拿来纸笔,当场就要立下字据。 “写五万两,差不多了?”他提笔问自家表妹,她家中有当铺生意,见过的珠宝玉器不胜其数,估价是差不多的。 元贞贞点点头。 白明简扯了扯阿措的衣裳。“不许胡闹了” 五万两的雪花银子,她痛苦地闭住眼睛,默声念道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 她拿住杨琳的笔。“杨少爷,字据不是这么写的。” 杨琳羞腆道:“我和表弟均未成年,手上只有家里给的分例银子和长辈给的零用委实没有那么多的银两。”他随后挺了挺胸脯说道:“男子以经天纬地c治国安邦为人生最高功烈,自然几年后杨琳便不是这般气象了。” 元贞贞再次点点头。“我表哥会有很多钱!”杨琳虽然生性跳脱,但天资聪慧,过目成诵,京都人评价他“钗在奁中待时飞”,是人中骐骥,是杨家最得期望的后辈。 表哥,在读书上从没有让大人失望过。 杨琳和元贞贞的年纪尚小,家里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读书此事做的好,以后也会青云直上,人生坦途。 阿措摇摇头。“我们不要钱了。”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怎么行?”元贞贞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她这一路跟来,觉得白家主仆有意思极了。听表哥说他们不爱钱财,那日翩然而去,最得古时侠义之风,不会又要翩然一次吧,她还没相处够呢。 她倒是忘了,阿措一开始那阴沉沉的表情。 “杨少爷,男子既以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为重任,那我们兄弟的志向自然也不会差你多少,白银万两不取也罢。”她将一杯茶缓缓饮了。 杨琳眼中放光,他甚至都想揉揉眼睛,父兄总说人心不古,可他终于见到了古书中那种胸怀洒落c光风霁月的男儿。他心下激动极了。 “只是”阿措话音一转。“这玉鼎是我兄弟想要达成三件愿望的本钱,如今只得从头再来了,那其实也无妨” “杨某自当答应两位白兄三件事情!”杨琳再无犹豫,叫出声来。 白明简饮茶的手,顿了顿。 他看向阿措,阿措很坦然,这人确实傻乎乎的。 杨琳与她击掌三下,以示守诺。元贞贞看着好玩,也要和白明简击掌,被他侧身躲过了。 阿措哄骗小孩,心里没有一点负罪感,当初白明简也是被自己哄骗过来的,轻车熟路的很。 杨琳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自己的承诺比五万两银子,付出的代价多得多。他后来和元贞贞抱头痛哭,痛恨当初少不更事,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然而,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此刻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阿措盖住茶碗,掩饰住嘴上阴深深的笑容。 这会儿,店小二又进了来,问客官要点些什么,杨琳忙推让给白家主仆来点菜。白明简见她胡闹的厉害,索性全让她来,他猛然记起两人初上街的时候,阿措信誓旦旦地说要吃流水席面。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杨琳。 她瞥了眼那看人高低的店小二。“你家什么都有?” “天下诸福,唯获鹿口福。我家八仙楼开了百年,更是城中第一的酒楼,富有小四海的名声可不是吹的。”店小二扁着嘴巴。“山珍海味,只怕您不识货。” 杨琳也听出这店小二话里的讥讽之意,连忙要阻止。 阿措:“那你上个上八珍瞧瞧?” “从没听说过。” 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驼峰c熊掌c猴脑c猩唇c象拔c象鼻c豹胎c犀尾c鹿筋,你看你店里能有几种做法?”黄芳黄老爷子在的时候,向阿措吹嘘的那些绝妙佳肴,她一样一样学。 她才说到熊掌怎么黄焖好吃的时候,掌柜的亲自上来了。 四个半大孩子对着一桌子的菜。 杨福在后厨替店小二向掌柜的说情。掌柜的亲自掌勺,抹了下脸上的汗,连连摇头。“您这也是给我们添乱,人家衣衫敝旧,指不定是哪个少爷胡闹着玩呢,我们店小,实在是开罪不起。” 阿措给白明简盛了碗红豆富贵粥,满桌的大鱼大肉,其实真能吃得下的就只有这碗粥了。白明简敲了敲她的手,暗问她闹够了没有。 她耸耸肩。 元贞贞眼神灼热极了,她捧着下巴,看阿措进饭。她在京中,和族里姊妹自会说些女儿家的私密话。 女子当嫁何人? 她心中幻想的是“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累王侯”的男子,众姐妹嘲笑她,这样的男子在世家子弟里没瞧见半个。 当时她叹息了数声,从不知命运便给了这个福气,遇见又是怎样。 她遮住一个眼睛,去看阿措的半张脸,她轻轻地说。“他好俊呀。” 一颗芳心摇摇荡荡,不知去了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6章 青山不改 三日后,柔玄镇的城门前出现了两人两马。朱平治和柳杉一夜骑过获鹿城,后又在雍州弃了仆从,只身骑马连夜赶往柔玄镇。 朱平治素日里读书习字的多,骑马射猎的少,这几日在马背上颠簸的快要散架了,从城门口下马,几欲跪倒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我自个的命数顶多是皓首穷经,熬灯拔蜡,纵是累死在案上,也就想吐几口血完事。让我当个威武将军千里奔波拼命,这辈子还是免谈吧。” 柳杉笑着扶他起来,柳杉闲时修习拳术,打熬筋骨,虽然也是风尘仆仆,面带憔悴,精神却比他好上许多。 他们先去雍州换取路引,听人说柔玄镇的境况极惨,连夜赶来。然而真正来了这里,还是惊呆了。柔玄镇城墙半破,城门处只有一个老弱的兵卒看守。 遥遥看去,城中房屋瓦舍尽数倒下,黑灰烧尽,完全分不清街巷道路。柳杉将路引递了过去,上前打问,兵卒很是茫然地看着他们。 两人牵马进去,又在城门口不得不停住,眼前根本就是一堆连着一堆的废墟。这往哪走,他们相互望了一眼。城中犹自散发着烟火的气息,往天上看,有几处飘着烟柱,也不知是活人在烧火取暖,还是大火仍然没有停熄。 柳杉嗅着周围一丝或有或无的人畜腐烂的味道,啐了一口。“谢家人这次可是损了阴德了,子孙不孝不忠,他家祖先地下有知,也得从棺材里边跳出来。” 话说当日柔玄镇大火,谢氏兄弟逃出城去回到雍州,却死死瞒住消息,毫无作为。邹德善率三百兵士守在柔玄镇城门处,将百姓全部视作匪徒,凡是大火逃出城门者,均被宰杀。当夜官逼民反,赵庆身边的亡命徒越聚越多,和官兵大战,竟将三百官兵杀伤殆尽,就此歃血盟誓索性反了。 邹德善伤重之下,一人逃命,前往雍州报信。大雪蔽日,雍州行都指挥司及府衙等众多文武官员在谢灵松的默许下畏缩坐视,附近城郭小镇全部紧锁城门,陆续逃出的镇民前有城门不开,后有匪乱夺命,许多人在风雪中冻饿而死。又过三日,谢灵松终于表示邹德善纵兵抢劫,引发民变,上报朝廷未见回音,雍州地方实在无法,派都指挥司兵士八百剿杀。 然而那时赵庆已集齐千人之众,搅扰雍州各处多时,待到大军到来,乌合之众就地散去,柔玄镇镇民早就死伤无数。民变如何发生?邹德善被谢灵松下到大狱,大声喊冤,他自有活命的门路,等到朱平治和柳杉来到雍州,他性命还在,听人说就要押解进京了。 “这段公案有的撕扯了。”朱平治见着城中荒凉,愈发感到不安。“咱们先去府衙!”柳杉扯住缰绳喝马,往城中间孤独矗立的房子走了过去。 元缮也正在往柔玄镇而来,他带着一行府卫走得很是着急,再晚不过六七日就得回城将女儿和外甥送京,心中恚怒难平,家里这两个孩子实在难让人放心。 那日在八仙楼里吃完了饭,杨琳和元贞贞又与白家主仆待了许久,直至天黑才返回元府。两个偷溜进去的小鬼被元缮当场拿住,他瞧着自家闺女扮做男孩样子,怒不可遏,闺女关进闺房不得出,外甥关进书房不得出。 他把杨福叫过来细问了缘故,哼了一声。 获鹿城鱼龙混杂,多的是偷鸡摸狗之人,杨琳在一旁的辩解,全被元大人骂了回去。“谁人能看不出她是个女儿身,世上有人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就千方百计装成伶俐样,专门与闺阁小姐暗通款曲,污人清白。你们也算是世宦书礼大家,你读书,贞儿也读,如何不知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的道理。你家表妹性子本来就野,你还要再拐带她!” 他先是遏令夫人秦氏一天别给这俩孩子饭吃,又唤来家丁去城里寻白明简主仆,非要打上一顿解气不可。 夫人秦氏冷面从元贞贞房里出来,又去书房找杨琳。 杨琳苦着脸罚跪在地上,抄写四书五经已是三四个时辰,见舅母来了,扶着桌子脚要爬起来问安。 “贞儿颈上的羊脂白玉可是丢了?”秦氏一句话劈头盖脸的甩了过来,她去元贞贞屋里检查女儿抄写的《女四书》,女儿跪在地上还算老实,可一低头就露出了光光秃秃的脖颈。 “杨琳不知啊。”一见舅母那阴沉的脸色,他大感糟糕,但白家主仆确实没有要了他的物件,自然也不会拿走表妹的东西吧 秦氏气恼极了,方才问自家女儿的时候,元贞贞竟甜滋滋地笑出声来。 “哪有兄弟哥儿这么教坏自家妹妹的,我这就让人带话给你娘,让她评评理,瞧瞧她养的好儿子!”她素日里甚是疼爱杨琳,和小姑子相处极好,这次也是动了真怒了。 杨琳腿一软又跪下了,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白家主仆与他们一别之后,连住址都全未说起,获鹿城人口众多,想在茫茫人海找见两个衣服破烂的“少年”无比困难,元府的家丁仆从提着棒子转了好几日,一无所获。而就在昨日,一家当铺把元家的那枚羊脂白玉吊坠送了回来。 秦氏抓在手里,越想越气,她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可女儿的秉性出自于她,她那天从早到晚小贼小贼的骂不绝口。 她收了起来,再不让元贞贞瞧见。 待到晚饭的时候,她看着困睡憔悴的兄妹俩,佯装平静的说道:“那天庙会你们见到的那两个千刀杀的小贼,偷人东西,被人活活打死了。” “” 秦氏走出门去,杨琳丧着脸。“元妹妹,舅妈比舅舅还气呢。”他要知道当初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来,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带元贞贞上街了。 “你真没义气!”元贞贞不屑。 她连着几日握笔疾书,筷子上的菜都衔不住了,杨琳看不过眼帮她放在了碗里。 “话说他们是什么人呢?”舅母说他们偷东西,杨琳根本不信。可白明简自称自己叫白措,阿措叫白小措,听上去就不是真名。这使得杨琳在分别时有些伤心,他本以为他们会肝胆相照。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元贞贞情窦初开,可还未等情热就被爹娘浇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他娘把“辱没家风”死死扣在她的头上。 等爹爹从柔玄镇回来,他们就要启程去往白玉京过年了。听母亲的意思说,祖母不舍她离京奔波路上,而父母也想要她在祖母膝下代替他们尽孝,恐怕真的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她想到自己的羊脂白玉还在“白小措”那儿,心中舒服了些,但一想到自己却没有什么他的信物,又感到一股深深的惆怅。 杨琳瞅了一眼元贞贞。 当日在饭桌上他与白家主仆亲近,酒热之际也说了许多烦心事,他最烦心的就是离家千里去上岳麓书院了。白明简便和他说了几句,杨琳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当自己说到韩冰是岳麓书院的山长(院长),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杨琳嘀咕着难道说他知道岳麓书院的事情?还是他也是岳麓书院的学生? 白明简没有回答他,而分别的时候,“白小措”往前一步,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是武侠剧的贯口,古人没有听明白,杨琳和元贞贞只当她在宽慰大家,总有相见的日子。 ——难道真的是会在岳麓书院? 杨琳紧紧闭住嘴巴,还是不和元贞贞说这个猜测了,他还想好好活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7章 粉莲 朱平治和柳杉都是官宦子弟,朱平治又有举子的身份,更加好说话些。府衙看守的护卫,见到了雍州官府颁发的路引,就给了他们鱼鳞册,又找了个镇上人指路,仔细辨认着柔玄镇白家的位置。 他们来到后街,瞧着两边的残砖断瓦,一路上房屋全数倒塌,没见着半个人影。 “柔玄镇只听说过一户白家,两位爷们说的是洛阳流放过来的那个白家吧。”这个镇民快七十了,脸色愁苦悲伤,一头苍白的头发松垮垮地扎着,在街上晃悠犹如游魂一般。朱平治起先都没有叫住,反复说了几遍,这才在眼神里有了反应,答应带路。 朱平治听镇民如此说,大喜过望,忙问道:“这家的夫人和公子呢?我们是来寻亲的。” 镇民指了指一堆土石瓦片。“那便是了。” 人死了? 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盼着人回来呢! 他虽在路上就有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敢相信,恩赦令已下,眼见着的好光景要来了 朱平治胸中的闷气,真想要大喝一声,他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姑感到不值。 镇民苦笑了一声。“都是在劫难逃的命,那自然是人人都逃不过的。”这位镇民说话不俗,两人细问之下,原来也是流放的犯官罪吏之一,在柔玄镇生活了四五十年,更经历了这次柔玄镇大火c民变,他的儿子c孙子全死了,只剩下自个这把老骨头,孤独残存在这里。他絮絮叨叨说起了白家太爷白赫平是个极有骨气的,至少活着的时候像个人样,早早死了也有孝子贤孙伺候着入了土,而他自己低了头,却到最后,是由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他大骂程杰江不是个东西。 他说的激动极了。“老天不长眼睛,程杰江逃走了。”前言不搭后语,十分凌乱。 朱平治问了几遍,又将自家姑奶奶未出阁时的小像给他看,他都在摇头,嘴里来回嘀咕着“完了”,“死了”这种话。朱平治很是不死心,但再怎么问,镇民都并不清楚白朱氏是谁。 “白赫平有个叫白昭远的独生子,没学好去学了赌博,最后把家底输光了瞧瞧这自己刚正,教的什么儿子全都是命,谁还不是不了也了?” 一句“不了也了”把朱平治说的扎心了。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生的稳重成熟,最喜伏在案上做学问,深深认同“以儒治世”及其“入世安顿之道”。 然而直到这次,他才算真是他头回去见识案牍以外的凄凉人间。 朱平治听爹爹和二叔一直在说老太太经常给柔玄镇来人拿钱,他们真是不晓得那么多钱能用到哪里去。那些每每去到朱府的走贩客商又得了朱氏的吩咐,从不说起。 二十年不见的兄妹三个,心里的隔阂就这般越堆越多。 “要是不来,谁知道姑姑能过成了这个样子!”他攥紧了手,向周围望去,整条街道烧不尽的东西还能看见,全是柴门土墙,这是最穷的人家才待的地方。 他们的尸骨两个人脚下不由一颤。 柳杉在一片废墟中高声叫道:“白明简,你还活着吗?你家里人过来找你了!”他自然要避讳称呼白朱氏的名讳,他们身为小辈,只得一遍遍高喊着白明简的名字。 朱平治也高喊起来。 白明简,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穷困少年,你要是活着,你可知你的好日子来了吗?只要你活着你就能和亲娘,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好,好,这世上的人还不算全无良心,记得这儿有自个的亲人。” 镇民听他们这么喊,怔了一会儿,抹了抹眼睛,走开了。 然而一声声高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废墟中传了出来。“你们是白家哥哥的亲人?” 柳杉的耳朵极灵,双手将袍衫下摆挽在腰间,从马上取出一把宝剑,瞅准一个地方,将堆在上面的屋梁瓦楞丢开,就地掘土。 朱平治不会干活,干着急,柳杉性急,嫌他碍事,将他推在一边。 从废土中他们看到了一张女子的面容,她身上裹着带血的棉被。 “你认识白明简?”他们急急问道。 这女子在废墟里出现的太过奇异了,她怎么钻进土里的。 她的面相不大,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她的脸部烧伤严重,额头全溃烂掉了。柳杉在她的脖颈处试了试脉搏,气息微弱,赶紧翻出了救心丸,先给这女子吃上。 “白家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很,却又重复了一遍。 “他活着吗?他娘活着吗?”朱平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道。 这女子木木呆呆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我怎么没有听阿措的话,我应该听阿措的话的!” 朱平治和柳杉相互看着,不明所以,阿措是谁。 元缮也到了柔玄镇,他更是被柔玄镇的惨状吓了一跳。当朝皇上虽说也不算是什么英明神武,在位六十六年,风调雨顺的年景相较还是要更多一些。 今年是皇帝的八十大寿,从臣民到百姓,齐心祷祝他万岁长寿,算是极诚恳的。当时在获鹿城中,元缮见到朱致找见的两只写着祥瑞字样的花面狸,心中信了七分。他还真当是天人感应,上天赐福给当今圣祖皇帝。他印象里,朱致一行人中有柔玄镇上的平民,似是叫程杰江,生的精明强干,他更对柔玄镇有了好感,谁想到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一片断壁残垣的败象。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若祥瑞出自柔玄镇,这祥瑞便就不瑞了。那么马上就有了第二个反应,他若是朱致,这场柔玄镇的民变,就算为了祥兽的名头,自己也必然要横插一杠子。 这场公案的罪名,怕是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又或是根本就不会落下来。 元缮领着府卫,进入柔玄镇之中。 在洛阳白家安侯府,白赫生的次子白昭安住在西边小院。 白昭安才能平平,白赫生给他捐了个洛阳府的同知,主管河工水利,但他终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之道,在官场上没有什么进益。 妻子冯氏倒是个精明人,她一嫁进来,就想法设法地抢下儿媳妇的顺次,越过了老大媳妇,帮忙白老太太料理白府的家务,在内宅之中甚能当家做主,威风凛凛。 但说“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冯氏也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白昭安贪色纵欲,讨了不少丫鬟在房里,每日寻欢作乐,她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却改不掉自家男人的劣根性,这是其一。 其二,纵然是白昭安喜好女色,但是白家二房里却没有生下一个男丁。这天白昭安的贾姨娘又生出了一个女儿,把她直接气病了。 冯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拿着手帕抹眼泪,不住地锤打着自己的胸口,跟乳娘哭诉道。“我这是什么命啊!” 她嫁到白府并无所出,找了多少大夫郎中瞧过,都说她子嗣艰难,怕是终生都怀不上孩子。她开始的时候伤心过,但不妨自己是个毒辣人,慢慢自己也想通了,想着由那些姨娘们争宠去,到时候想出个狠毒的法子,将娘弄死了,男娃子归她就是。 可这都有十几年了,老天偏偏不如她的愿,房里的丫头一茬茬的生出来,就是见不到个带把的。 她如今哭得厉害,难道说他们这对夫妻作孽作恶太多,老天爷收了他们的福气了,那些上供的香油c布施的银子都打了水漂了。冯氏想着大半辈子在宅院里争名夺利,快将大房逼到土里去了,到头来自家没有男丁撑门户,且别说在婆媳妯娌里要受多少讥讽嘲笑,若有一日白家安侯府也像上一代那般分家,他们二房没有男丁可就吃了大亏了。 贾姨娘一生下闺女,她这十月的好梦又做没了,真是痛到心里去了,眼睛哭得跟个肿桃似的。而白昭安又不知道去哪里高乐去了,她哭得愈发伤心了。 “你说,这家是他们白家的,倒是我操碎了心,我这是图什么呢。将来又靠哪个去。” 薛妈妈随她进入白府,心里想着她这个主子不是将银子看做终身依靠吗,要不是被逼到这份上,又哪来这些话来。 她见抚养长大的主子哭个不停,也陪着难受。但念来念去这个“白”字,老婆子突然想起来了。“二奶奶咱还有法子呢。” 冯氏听她如此说,眼睛一亮,随后又暗了下来。“过继?白家家谱上的男娃但凡是‘明’字辈的,各个有爹有娘,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打听,没人愿意过继给咱们,大房到处暗地里使绊子。那两个府里的女人都瞧着咱们过得最好,眼里冒着火”她咬着手绢发狠道。“再过上一年半载,要是二房还生不出男孩,我就是明抢也得抢了。” 薛妈妈摇了摇手。“如今有一个现成的,他好像叫白明简。” 冯氏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在安侯府打理内宅事务,和其他两个白府的妯娌都熟,从没听过。 “老奴的儿子没混出个本事来,还不是二奶奶照顾他将他放在前院当差。”薛妈妈年纪大了嘴碎,说半天都没有说到要紧处,冯氏素日里听的奉承话多了,这会极是不耐烦。 “他是个有孝心的,愿意回来陪我这个老婆子闲聊,那天说是见过一个人,是洛阳城西朱家的大老爷。他气冲冲地进来,是要找咱们太爷去接人的。” 冯氏隐隐约约在脑海里抓到了些东西。 “柔玄镇!咱们太爷那个排行第三的兄弟就是发配在柔玄镇了。”冯氏在乱如麻的家事中,找到一丝记忆。白家太爷是有三个兄弟的,在洛阳城中三四十年前威名赫赫的安侯府,也还没有分家呢。 冯氏的脸色就跟三四月天的天气似的,雨过天晴,顿时就不哭了。“这孩子品性怎么样,长得怎么样!”这倒把薛妈妈给问愣了。 她也不听薛妈妈从头说起了。 “只要他是白家的孩子,也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了。” 她这哭的来得也快,去的也快,她下了床榻,就要掀帘子出去。 薛妈妈赶紧将冯氏拦住。“我的好奶奶你这是去寻谁去,人还在柔玄镇呢。” 洛阳城中,谢家兄弟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冯氏在背地里从不说老太爷的好,嫌弃道:“终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也难怪咱家老太爷在族里不能服众。就是把这孤儿寡母接来洛阳又怎么了,在明里是个好名声,这在暗里他们娘俩就是个叮当响的穷人,给几个钱就能打发,至于左右为难吗。就算那男娃子学坏了,不是个好人了” 冯氏尖酸刻薄极了,薛妈妈怕外边的人听去了,赶紧捂住她的嘴。 她气恼地将乳娘的手拿开,非要把话说完。“咱们老太爷的儿子,还不都是些不顶事的混账!”她骂自个的丈夫,也恨着的把其他房的兄弟给骂了进去。说起来,这些年就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女人们明争暗抢,她们嫁的男人要么吃酒赌博,要么耽于美色,根本不顶用。 她的恨意在此之上更深一层。 人家房里的肚子是争气的,妯娌们畏于她的权势,天天拿这种酸话刺她,她简直恨极了。 冯氏下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孩子抢到自己名下。她思索了一番,城西朱家门第虽不低,但和洛阳四大姓氏比起来,还是差着的,她想不起来在哪家的家宴中,见到过朱家的女人。 看来朱家当年是高攀了白家,她首先想到了这个。时隔了三四十年的亲戚,纵然她无比精明,也确实没了主意,这打问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问。 她赶忙将仆妇们派出去打听,如何能和朱家的女人牵上线扯上关系,她想知道个清清楚楚。 在柔玄镇,朱平治和柳杉终于弄明白了这女子是白家邻居家的女儿。她嫁人不久,就赶上了民变,自己的丈夫c婆婆还有亲娘,先后都死在了邹德善发起的兵乱之中了。 而她的命运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先是在家门口被赵庆等人掠去,后来贼盗和官兵火拼,直到民变发生,一团混战中侥幸逃出命来。 她叫粉莲,脸上身上都被当夜的大火烧伤了。 镇民分别向城外逃去,她没有跟别人抢路,反而逃回了后街这里。 柳杉四下望望,当夜这里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她回来还能做什么呢。他又一次听到了阿措的名字。 “阿措和白少爷碰见了我,她让我跟她走,可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和他们一起走。我想跟他们说,要他们来我家躲避,可是我最后也不敢说出来。” 粉莲被大火烫伤的伤口都在流脓,她烧的迷迷糊糊的。 朱平治越听越糊涂。“白家主仆在大火烧起来的前几天,就准备离开了?”他和柳杉对视了一眼。 “阿措很早很早以前就缝制褡裢了,她开始不会缝,还是我教她的那天白少爷肩上背的就是那个褡裢,我该相信她的,她说过别人对她的好,她都会报答的。” 又是阿措。 两个人听这个女娃娃不住地在说这个名字,勾画出一个简单的故事。 白家在白朱氏死后,只剩下一主一仆,他们在柔玄镇中艰难地生活,似乎那个叫阿措的女仆是极有主意的,他们被人欺凌欺负,却也熬过来了。 直至粉莲在大火前几天,见到了他们背着行囊准备离开的样子。 朱平治忍不住说道:“他们预先知道了大火会烧起来?”说完又觉得这个论断太荒谬了。 但这样的猜测,总是给朱平治带来了些慰藉,姑奶奶去世了,可留着她血脉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 柳杉再去给粉莲把了脉,摇头道:“先带着她去雍州吧。”她仅凭一点粮食渣子熬了几天,已然是油尽灯枯了。说到底,总归是向别人求救,才能活下命来,她怎么跑到废墟里呆着了。 “白明简长得什么样子?”朱平治问粉莲。他很是着急,他的爹爹和二叔还能大概形容一下姑姑的长相,再说还有张小像在身上,总是有点底气的,可白明简长什么样完完全全不知道了。 粉莲将眼睛睁开又闭上。“长得最好看了,但阿措说不要这么说长得好看的人会倒霉的。”她看着朱平治和柳杉,甜甜地笑道。“你们别担心,阿措会照顾白少爷的。” 朱平治和柳杉不知道该给她个什么表情。 “我想在家里待着,阿措和白少爷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没人知道粉莲在大火燃尽的那一夜经历了什么,只是在那一夜后,她念极了阿措和白明简,跑回来了后街,躺在了这里。 她无比想念他们。 她强留一个念想等了许多天,没有等到。 白明简以前日夜盼念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到来了。 世事永远阴错阳差。 朱平治和柳杉眼见着粉莲的身子渐渐冷了下去,都定住了身子。 这时候他们的身后来了人,正是元缮。他也是寻黄芳的房子,寻到了后街。 “这户人家姓白?钦天监朱大人问过这户人家一个少年的下落?”元缮后边跟着的是柔玄镇府衙的焦班头,那场大火好像也将人分门别类,总有一些人要比平常百姓容易活命。 朱平治和柳杉一见元缮是从四品的官身衣裳,连忙行礼。他们听到了对谈,这个官员竟然也是来寻白明简的,心生怪异。 元缮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焦班头。 他一向喜欢单刀直入。“那少年郎长得好看吗?” 朱平治和柳杉不自禁地去看粉莲的尸身,她的话仍在朱平治和柳杉的耳边。“长得最好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8章 有情郎 灯火如豆,秀红推门进来,只见白明简一人在炕上坐着,膝上摊开一张白纸。 他起身起来,连忙让座,秀红笑了笑。“秀才公用功呢,怎么不见写字上去?”白明简此去离开家乡,在获鹿城水土不服,呕吐眩晕的症状都有,和阿措一般。但他掩饰得极好,吃的东西顺不顺口他是不肯说的。 他接连几天下来,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被阿措发现不对了,遏令他不准出门,只让他在屋里待着,做做学问。 秀红从清晨到日暮就没见他出过屋子。 “就是打稿而已,写在上面可惜了。”他的默记本事很好,阿措却在这方面极是大方的,买了一沓上好的白宣纸回来,教他不必珍惜纸张,随意画画写写就当练字了。 他膝上的白纸还是没有落下一字。 秀红许久没有说话,使得白明简很不自在。自那日他们和杨琳c元贞贞告别后,又回到了曲中坊附近的矮屋里。阿措又拐又骗了许多钱,有了底气,找来匠人,将屋子的天棚修好了,窗户也糊了一层新的窗纸,屋子里烧着上好的炭。 自然,阿措也跟秀红讨价还价,说是一晚上二十个铜钱算贵了,让她再降。她嘴皮子的功夫着实厉害,秀红最终让步了。 男女共处一室,白明简是不自在的。 “我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他一直在听门外的动静,阿措已经出去了一整天了。 秀红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房间里暖烘烘的,虽然炕上铺的是草席,房屋四壁又脏又黑,但坐在炕桌旁的这个少年已经焕然一新,阿措去裁缝铺给他做了一身新棉袍。他沐浴洗身,指甲头发都是一尘无染。 秀红阅人无数,看得出“似珠玉在碎瓦中”的意思来。白家主仆和他们这些泥腿子讨生活的绝非一类人。 在这房子里,秀红一直不说离开,又不开口说要做什么。白明简整理了下袖子,低头接着去盯白纸。“天晚了,秀红姑娘回屋吧。” 阿措和青蛋嘻嘻哈哈地从门里挤进来,却发现里边情况不对。 秀红对着灯,低头垂泪,而白明简则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我勒了去!”阿措一刹那身体先反应过来,捂着青蛋的眼睛,拖他出了门口。“青蛋,跟我先喂驴去!” “你进门前才在坊前喂过豆渣子!”青蛋生的矮小瘦弱,但阿措也不是个有力气的,可不知怎么每次都被她拿着寸劲,动弹不得,这回又拖出去一丈远。他方才眼花,也没瞧清楚里边究竟怎么了。 阿措龌龊地想着,男大不中留啊。 “秀姐姐,你怎么在他屋里出来了?”青蛋终于挣开了阿措的手,气的哇哇叫。 却没想,秀红叉着腰先骂起青蛋来:“从早上就不见你人影,我还不能问问你去哪了?”她瞄了一眼阿措。“也不知这个小兄弟给你使了什么法子,这些天巴巴地跟着他,倒不肯跟我说个实话!” 青蛋不安地看着阿措,阿措不作理会,他显然也畏惧阿措,连连摇头道。“秀姐姐,并没做什么呀!他不识路,我就领他四处转转!” 秀红哼了一声,拿指头狠戳了下青蛋的额头,牵着他的手,撞开阿措,回屋去了。 阿措不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她的胸还真是大,这是瞧不起未成年怎的。 一回头,白明简就站在身后,她正经道。“少爷,抓不着青蛋干活,你给我搭把手。” 她指了指驴子上的口袋。 在屋子里,她先是在炉子上加了新炭,又将口袋拖进门里,倒出来几个滚圆的红薯,从外边的院子里挖出土,用水和泥,将红薯裹了一层,用火筷子在炉子里烤起来。 “这东西居然有少爷,可好吃的呢。”她在市集发现有人卖红薯,心情激动,卖的人管它叫“番薯”。她隐约记得这东西在前世引入到中国的时间很晚,好像是在明朝万历朝左右。 在异世看到它,她犹如见到老乡一般,亲切得很。 “阿措,你今天又去了哪里?”白明简看着她忙活,先把最要紧的东西问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还不是那个样子,带着青蛋到大门大户那儿去卖干野菜,顺便去寻那位小姐,把玉佩还给她!”她这话很不老实,她早就把那枚羊脂玉菩萨像放到当铺去了。 故事是这般发生的。话说元缮元大人气的满城找人,要将白家主仆暴打一顿,青蛋自然是消息灵通,他跑过来威胁,要把这事儿捅出去。当时阿措向白明简显摆那枚羊脂玉,被白明简逼着还回去。她已经答应了,但听青蛋说那个未曾谋面的元大人,将她和白明简骂的禽兽不如,尤其是她,恨不得要扒她一层皮。 她很是不乐意,她也是个女的,显然并没有轻薄一个小姑娘的生理需求。并且,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其实很想揍元贞贞一顿呢。 她二话不说捂着脸就去了当铺,把那枚羊脂玉给当掉了。她一出当铺的门,就指示青蛋告诉当铺掌柜,这东西是谁家的东西。 青蛋得了赏钱,将阿措当做了兄弟,决定跟她混了。当铺掌柜在元府夫人得了两倍的高价,阿措还回了羊脂白玉,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又哄我!”白明简明知道她在说谎,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几日阿措出外在忙些什么事情,完全不教他知道,他当然不肯,然而阿措的意志更坚定,哪怕争吵也不退让半步,他举起手来要她手板,她就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最后只能是他妥协了。 阿措向他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只是这次晚了。 红薯烤好了,屋子里满溢着甜滋滋的香味。阿措捧在手里来回颠,又抓耳朵又跺脚,连连喊着烫死了,献宝一样地拿在白明简的面前。 “可好吃的呢!快尝尝!” 阿措一点愧疚心没有,她和白明简说实在的,穷得连命都不值钱,所有正常上升的路子都被堵死,她迫不得已要行些非常手段来摆脱困境。但她不敢让白明简知道,在大雪封山时,他有样学样的将她吓坏了。 她常自惴惴,有一日白明简长歪了,学坏了,她何以谢罪。她就算负担的起白明简的生命,却如何敢让他成为像自己那样的人。 他望向她的眼神透出许多不解,甚至有一丝的委屈,她只能当做看不到。 “少爷,你手上握着阿措的约书,我要是逃了,被人抓着就会被打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是想让你被人打死吗?”白明简的眉眼都是冷的。 “当然不是!”阿措的语速极快,在胸前举起拳头。“少爷答应我嫁人的时候,要给我十里红妆呢,我老老实实等着。”她立刻狗腿地扒起红薯皮。 他慢慢地抬手,轻轻抚了抚阿措的头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所以我现在只要好好读书,是吗?” 阿措心想原来在这个异世诗词也是一样的,她倒忘了自己曾经自言自语过这几句。 她虽觉得他摸头别扭,但也还是点了点头。她身为女子,并且还是奴籍,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她总有做不到的地方。她如今竭尽全力来帮白明简去往岳麓书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期待他有一天出人头地。 ——我养活你这叫长线投资,你将来罩着我这是回报收益! 这话就在嘴边,她忍了又忍。 白明简直愣愣地看着她。“可方才秀红姑娘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上的女子最想要的都是一个深爱她的情郎,你总说的十里红妆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阿措的脸色从红到白,从白到红。这话没法接了,不是想当初你应下的承诺,我这不是讨你的好吗? “不是,奴婢喜欢的是钱。”她咬牙切齿道。 他盯着她看。 “如若有一日,一个生的好看,又很有钱的少年,在你面前呢。” 她神情怪异,他跟秀红私谈,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要知道阿措只有十二岁。 她脑海里晃过一个前世的片段。 “岳晓晓,你别逞强了,我来照顾你,我们一块挺过来!”前世在那个阴沉沉的墓园里,有人在雨里向自己伸出了手。 那是她除了父母妹妹以外最喜欢的人,那手她握在手里就会感到温暖,原谅和救赎 她害怕地甩开了那手。 “所以,少爷,你说的是杨琳杨少爷?”她试探地问道。 白明简愣了,杨琳长得不错也有钱,但他们主仆对杨琳的一致评价——他是个傻乎乎的人。 阿措笑嘻嘻的将红薯举在他的嘴边。 白明简将红薯拿在手里,口气平和下来,轻轻说着秀红的事情。 她支着耳朵去听,却也没有十分用心。她将红薯又从炉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心地吹吹,心里想着明日要去“获鹿往来去书斋”看看,府衙的路子走不通,就走个野路子试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9章 重返获鹿城 在古代,一旦娼妇与子弟两情相悦,通常采用一种“烧香刺臂”的方法,发誓起盟,表示互不负情。 秀红一掀开衣袖,白明简将眼睛避开了。 她指了指肩膀的刺青,上边有着她情郎的名字。 “牲盟不如臂盟,姐妹们都说一旦在手臂刻上了字,就是千秋万代都不可改了。”她素来豪爽的性子,这会儿眼里却红了一圈。“这位少爷,奴家不识字,可否帮我将这字抄下来吗。” 她笑了笑,嗓子中带着呜咽,不知是气喘又犯了,还是真的伤了旧情。 白明简面腾的就红了,仍不愿瞧她的赤臂,眼睛只盯着白纸。 秀红说道:“青蛋认我这个姐姐,两位少爷带了他家的信儿,奴家便不能做恶人只将他捆在身边。眼见着过年了,他担心奴家不肯回,那奴家就压着他一同回去三阳村。”她胆子粗豪,倒不怕青蛋父母瞧不起自己的下贱身份,心想讨人嫌了,当天就从村里往返。 她的面容浮上伤感。“这十几年从没离开过获鹿城,生怕那个负心汉突然来找我,我却不在了。”曲中坊的姑娘年年花容月貌,却也是两三年去旧换新,相互不认得,更不会刻意记得她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相好儿。 于是她生出个主意,想将臂上的刺青拓下来,留在曲中坊,有个凭证。 白明简将纸摊开,匆匆写就,递给她。 她很是惊讶。她不识字,但臂上刺青看惯了,她晓得白明简写的一般无二,字迹像极了。 “我不懂这些。”他匆匆看了一眼,仿了遍那人的字迹。这人在秀红的臂上刺的是梅花小篆,名字下写的是“誓死不相负”。 他低下头,默默地洗笔。 秀红盯着他看,她在勾栏里阅人无数,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恪守礼数,性格端正的少年郎。但是这就蹊跷了与他同床而卧,同进同出的那个“弟弟”分明就是个姑娘。阿措这几日半边脸越涂越黑,和谁都是破着嗓子说话。秀红从她身边走过,总忍不住要紧皱眉头,身为女子怎能这般糟蹋自己的相貌。 她冷眼旁观,瞧着这俩小娃子的相处模样。兄妹不像,主仆不像,竟是活脱脱一对私奔的小夫妻。 白明简把笔放回,又往窗外看了。 那位负心汉教她说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说的是这个样子吗 秀红心中难尽酸楚,眼泪汹涌而出。 然而此时此刻,白明简说完了秀红的事情,咬了一口红薯。“是好吃的。” 这个事情终于说完了,阿措觉得听半大孩子说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她松了口气,笑了笑道。“这东西晒干了,比黄糖饼子耐啃上边结着一层白色的糖霜,再在野地里烤,极是香甜。” 说完,她又怕他像当初吃黄糖饼子一般,可劲去吃。 她使劲摇头,往回找补。“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不好。” 白明简只吃了几口,将红薯掰了一半,塞在她的手里。“那给你这些。”她这话说得白明简不信,她分明嘴馋地将手上的那只红薯啃完了,正伸手去拿呢。 “还有,还有!”她讪讪地去拿火筷子,去掏炉子。 他拿着阿措的胳膊,正色道。“阿措,你要记住。日后哪个男子说给你听好听的话,给你好吃的东西,你不能随便跟了人去。” 这是白明简给阿措讲这个事情的初衷。 “你得知晓,世上有很多坏人!” 她不由地干笑了两声。“对,对,少爷说的对。”为什么所有事情在白明简那里,都会拐在教育她的品德上面。 夜深了,阿措在白明简的念书声中闭上了眼睛。 他吹熄了油灯,钻进被子里,双手环在她的身上,将头靠在她的肩头。 “阿措?” “嗯?” 又过去了很久。 “阿措?”她终于不回答了,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朱平治和柳杉从柔玄镇的南山坡上,一个一个墓碑辨认。 直到日暮时分,他们才在山头偏远之处,找见了白家的坟冢,石圈子里既没有香火,也没什么祭奠之物。 墓碑上边是“先考白赫平之墓”,下边落款的是白昭远。在这墓碑后边立着另两座无碑之坟。按着古时立碑的习俗,讲究在父母双方去世三年以后方可立碑,父母有一方健在不宜立碑,时间也要在四月清明。 两人猜得这便是白昭远夫妇的坟冢了。 朱平治以小辈的身份拜跪,柳杉退在一旁。 “白明简要是活着,他去哪里呢?”粉莲一死,他们就更不知道这人长得什么样了。在方圆百里的地界里寻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朱平治怎么也不敢就仅仅带着姑奶奶身死的消息去见老太太。 两人的脑海里又晃过了粉莲的话语,朱平治脑袋竟有两个大。 “什么是最好看?” “说不定是我辈中人,喜好温柔乡,是个缱绻多情的少年郎君。”柳杉扶着两腿酸软的朱平治,缓缓走下山来。 “莫要胡说!我那外甥才多大!学不出你的样子!”朱平治推了他一把。 他哈哈笑了一声。 柳杉游侠大江南北,有个爱红的毛病,每到一个地方四处寻找绝色美姬。他是青楼里的熟客,勾栏里的将军,多少银子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有钱的时候,与女子亲热,恩恩义义;没钱的时候,便与女子分开,潇潇洒洒,天南地北不知道惹下不少情债。 朱平治家教甚严,早早娶妻,并不去青楼厮混,也遥遥晓得他的在烟花女子中的骂名。 “天下尽多负心汉,却属柳生最薄幸”。 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又瞧见了元缮的人马,他们提着灯笼仍在白家附近转悠。 柳杉暗暗扯了下朱平治的衣裳。“那个叫粉莲的丫头,她的话你信得几分?” “并不是信与不信的说法。”他们只从这个女娃子的嘴里得到了消息。 柳杉蹲了下来,拿石子在地上划出柔玄镇的地形。 “咱们在雍州听闻,柔玄镇城中大火,雍州各个城镇都对难民紧关城门,不少人冻死在荒郊野岭。”他压抑着心中荒谬的感觉,向他说道。“咱们就当那个阿措未卜先知,她和白明简提前就逃出了城去。她会去向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朱平治点了点柔玄镇的东边。“获鹿城!” 没有路引,没有别地的户籍,这两个小孩子根本就走不到获鹿城那么远的地方,就会被官兵逮住当做反叛的流民关押。 柳杉向那边的人马努了努嘴。“要是白明简真被逮住了,就不会有这种动静了。” 元缮坐在破败的府衙门口细细听了焦班头一番描述,又派人到城中寻找多次。他仍是觉得那个叫做白明简的少年,最像是黄芳的徒儿。 焦班头将能说的都说了一遍。他把宋三和白明简的官司都讲出来了。元缮蹙着眉头说道:“这里边怎么还有赵庆的事情?” 柔玄镇民变,左右都绕不过这一个名字去。赵庆至今未被逮到,雍州都指挥司前些日子向获鹿城发送公文,说是赵庆极有可能逃到获鹿城,要地方府衙协助追捕。 元缮在柔玄镇上寻觅无果,他的属下从雍州传来消息,被逮住的流民中并没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他留下几个人,让他们在周边的村落城镇暗中寻找。 他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孩子,这夜就打算返程了。 漆黑的官道上,朱平治和柳杉缓缓骑着马。 他们在柔玄镇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粉莲安葬了。 柔玄镇人烟稀少,更不要说棺材铺,他们只好寻来几个壮实的民丁,去寻大火中烧剩下的木头板,钉打成一副薄棺,将这个小姑娘下葬。 晚上行路十分辛苦,就是柳杉也扛不住了。 两人在马上东倒西歪,正说着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从洛阳的庙里叫来十二个和尚,他们几个小辈扶着姑奶奶的灵柩南归洛阳,才算是魂归故里,但愿那时白明简已经找见了。 他们抱着万中无一的希望,先去获鹿城看看。 有人从后边叫他们。 “我家大人请二位少爷过去说话。” 两人不明所以,再一望,后边跟着几个灯笼,烛火被风吹得明明暗暗,但仍瞧得清楚马上那位大人的官家衣裳。 元缮拍马过来。“路上一人行路无聊,倒不如说话解乏。你们是从洛阳而来?” 寒风吹过,朱平治激灵了一下,叫了一声大人。 “侥幸有了官身,从根上说,咱们都是读书人,本官也就虚长你们几岁。”元缮的话说得亲近极了。 朱平治和柳杉自然连连说道不敢。 “洛阳白家,本官素有耳闻,此次皇上大赦天下,听柔玄镇那帮差役说,恩赦令本该有白家一份,只是雍州地界因民变四起,政令不通。本官敬仰白家先祖生平功烈,这几日派人去雍州处理了。” 朱平治和柳杉相互看了一眼对方。 果然元缮最后说道:“你们寻不着人倒也毋庸着急,与我先去获鹿城待上几日等着消息,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0章 把脸给我洗了 青蛋拉了拉阿措的衣袖,指着那边站在客栈门口的两三个平常男子, 说道:“那是奉溪龙游的商人。” 她摇了摇头, 她不了解。 “他们穿着布衣服并不打眼, 很少被人察觉,身上却有好东西,要是佛爷保佑, 你能拿到珍珠c翠羽c宝石c猫眼”他一个个数手指头。“这些人把宝贝藏在破棉花c膏药里边,还有在手臂上拿面团做个肉疙瘩放东西的。” 他一通比划,说在他们身上“剪缕”一样东西, 指不定就能发大财。“唉,就是还未等我蛋爷儿下手, 早被别人盯在眼里了。”说起来青蛋拿到杨琳的荷包已经是几个月积累下来最好的运气了。 果然阿措看过去, 在墙角处盯着这几个布衣男子的,还有一两个混混。只是这奉溪龙游的商人也不是傻子, 他们成群行动, 吃住都在一处。 青蛋垂涎三尺,拉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 “你身手好, 我眼睛尖,咱俩干一票吧。” 阿措反手用手指节去敲他的脑瓜壳。“秀红姑娘嫁了你, 人家定会到处说她相公是个小毛贼!脸是会臊死的!” 这话对青蛋最有效果,登时不言语了。 她装作无意地摸了摸腰带, 黄芳给的那枚玉蝉就被她缝在里边。她自制的腰带又硬又厚,很难摸出来异物。她暗自感慨道果然智慧是一脉相承的。 “你看那个跛脚的,他鞋子里一定有小东西。” 她也在门口好奇地盯了盯, 这人穿着细布棉鞋,似乎确实是双脚一高一低,她再望向他身边的其他人,却实在没有青蛋的眼力见,瞧不出异样。 青蛋将手伸到驴子背上筐里的干菜堆,一抓一个碎。“你天天拿着两筐干野菜在大户人家叫卖,都没什么人搭茬,你赚的钱呢!” 这真使人郁闷。 红楼梦里刘姥姥靠着口袋里的枣子c倭瓜野菜就能在大观园里打秋风,怎么轮到自己攀亲攀旧,连个官宦人家的门房都进不去。 她先是去了元府,迎面就看见了元家的家丁,提着个棒子到处找轻薄的贼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在获鹿城盘桓数日,为了出城的路引想破了脑袋。 “青蛋你村上那个靠着官家发财的三大爷,到底是哪家官大人的亲戚!”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就是没找见青蛋吹嘘的那位乡里乡亲,她本想着靠乡土人情当敲门砖,进入官宦人家走门子的法子宣告破灭。 她算是明白了,在异世,她就算有了足额的金钱,想疏通关系,想拿钱买路,身份还是个坎儿。低贱之人认识相识的也是低贱之人,像杨琳这种傻白甜的公子哥儿愿意屈身结交的,多了是一个都没有。 “这就叫老天爷使坏!偏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她如今既仇富又仇官,心里甚是不平衡。 她再次路过了“获鹿往来去书斋”。 “这家老板手上不干净,杀过人的。”青蛋不懂怎么她老要来这个地儿。 老板姓甄,外界传闻是被书坊一条街的其他商铺给排挤了出来,才孤零零在这里开店。青蛋说这可是瞎说,地痞头子封老大对他客气的很,也畏惧的很。 那天一瞥的印象极为深刻,阿措确定,赵庆的身份“屈老三”是他给的。 换句话说,他能捣弄出个假身份。 阿措的眼睛就如饿狼一样望着铺子,获鹿城这几日盘查身份盘查的极紧,据说快要查到曲中坊了。她很想直接上前去和这位姓甄的老板交易,但实在是害怕这里边牵连着赵庆,被人轻而易举扑灭小命。 那天赵庆阴沉沉的表情,着实让人心惊。她连在这儿悄声站着,都甚是担心他突然窜出来。 她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心想实在不成就当这个书坊是龙潭虎穴闯一闯。 “甄老板在曲中坊有个老相好,还跟秀姐姐认识呢!” 阿措缓慢地转过头来。“你怎么不早说?” “曲中坊八百窑姐,三年一茬五年一换,跟你说能发财?”青蛋不满道。“坑蒙拐骗偷没出息,我这几天跟你来回逛,老实卖菜,还不是没什么用。” “谁说的,顶用的很呢。” 这天,阿措和青蛋早早就往回走,她骑着毛驴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抬手眺望着那曲中坊林立的青楼妓馆,上面一串串的红灯笼在白天都是灭着的。 黄老爷子曾经在吃饭的时候,和她闲扯“江湖相面术”。说这世上最不可小看的是□□和僧道。“世间之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又受辱于里胥,就属□□与僧道。” 他自说自话名妓和高僧能奔走一时,流名千古。 当时阿措嫌他为自己惯玩的江湖道术贴金,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听说了他的经历,又以为他是对着国师李思茂大发牢骚。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黄芳总结评价道。她此时此刻遥想起他老人家骗人时的仙风道骨,默念了一遍这八个字,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一进小院,阿措就把青蛋赶去找白明简了。 她单独去了北屋,掀门帘进来,只见秀红正在炉子前烤手。 秀红方才洗完了衣裳,手肿的似是胡萝卜似的,一见她进来笑道:“你给的炭火,耐烧的紧,奴家还没道过谢呢。” 她赶紧说着客气了,想了想,先是拿出了十两银子。 秀红一看乐了。“小兄弟,你当时可是连租房的几个铜板都要计较的。” 秀红说话不转弯,直来直去的很是干净利落,她也就开门见山了。“求秀红姑娘给我引个路。” 秀红更是奇了,摊开自己粗红的手掌。 “我给你引哪儿去?我也就认识一个地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你要去曲中坊?” 阿措眨了眨眼睛。 让人想不到的是秀红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有个小郎君疼你,欢喜你,你却是个不知羞的东西,自个儿下贱跑到那个腌臜地方去!对你有情有义,真是瞎了眼睛。钱是个狗屁啊!” 她呆呆地抹了一把自个脸上被喷溅的口水。 这是从何说起,小郎君说的是白明简? 秀红的调门越升越高。 她心里一激灵,立马上手去捂秀红的嘴。“别,别,先听我说”白明简的思想品德教育课,昨天上到睡觉的时候,她是一节都不想上了。 “我没想把自己卖了!” 秀红看着她。“那是你们过不下去了,你把自己卖了,要给那位小少爷奔个活路去?”秀红的嘴巴极快,倒腾出另一个神奇故事来。 她无语地捂住了额头,愣了一下。秀红一直说的话里,都将自己当作了女儿身。 “我是想求着秀姐姐,让我认识那个叫花鹧鸪的姑娘,我求她帮忙。”她也不装粗嗓子了,把实话说出来。“我和少爷想要搞到一张出城的路引。” 秀红抓的重点是“少爷”。 “你们是主仆私奔的?” 阿措身上围绕着一种无力感,再次无言以对。 突然,白明简的声音出现在北屋门口。“弟弟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去!” 她跟他相处的时间许久,能听出来他话语里的不高兴,难道说方才和秀红争执的话,已经被他听见了?她不由暗叹倒霉。 “诶!诶!”她看着秀红出去了,这话还没说完呢。 秀红出门,双手推了一把白明简。“你喊什么,她不舒服,在我屋里歇歇” 白明简急了,连忙要进去看。 这次轮到秀红愣了。“你不会什么都不懂吧。” 青蛋也过来凑热闹,双手撸着袖子。“那家伙去咱们屋里还没出来?蛋爷扔他出来!”他就知道阿措不长好心眼。 秀红再不说什么,张开五指,狠狠往他们身上推,直接推到院子里。“真是高看你们!毛都没长齐的两娃子!待会再进来!” 秀红端着一盆水,站在阿措面前。 她隔着窗纸望向窗外,白明简还在院子里杵着呢。她对着外边喊了一嗓子。“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然而,她惴惴不安地看着秀红,完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花鹧鸪的恩客就没几个,你既然要的是路引,那就是找的那位甄老板了。”秀红抱着肩。 她点点头,心中大喜,秀红既然清楚他的底细,那他就不会是只给赵庆一人搞假身份。 最大的顾虑消除了,他是可以接活的。 “那你求我就是,甄老板是我洗妆谢客之后,让给花鹧鸪的,他可没忘了我!”秀红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禁隐隐有得意之色。 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心中按压着激动的心情。 怎么从不听青蛋说起这个? “老娘在青楼里混日子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怀着呢呢。” 当夜初见面,秀红追着青蛋满院子开打,倒听说她有许多相好,那这话是真的啊。 秀红掂了掂这银子的重量。 她赶紧再往外边掏银子,白明简让她拿着所有的家当,她身上的银钱不少。 “钱是个狗屁啊!”秀红就要这十两银子。“就是这些银子了,我让他给你们做路引。” 阿措看看秀红,不知道她和那位甄老板究竟有什么瓜葛,赶紧露出讨好的笑容,强行又塞过去十两银子。 “还想要一张恩赦令。” 秀红没搞懂恩赦令是个啥,就先没接话。 “先说,帮你可以,但你得求我。”秀红正色道。 “求,求”她捣蒜点头,白明简说的对,自己确实毫无节操可言。 主仆私奔,还是惹得一个端正郎君为她亡命而奔 “你把脸给我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个废柴啊,最近的事情终于忙完了,应该能在近期做到日更。 日更,日更,只有日更才有前途,作者自揪自己的衣领。日更!日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1章 花鹧鸪(第一更) 阿措莫名其妙,秀红已经上手给她挽袖子了。 她弯下腰, 随意在脸上抹了几把, 将水渍往袖子上擦, 秀红手快,把她的脸扳住。“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脸都不会洗。”秀红让她低头, 拿自己的手在她的脸上一阵揉搓。“女子最紧要的就是相貌平常瞧你在脸上乱涂东西,真是气人的很。”秀红寻了块干净的软布,给她抹了个干净。 她心中升起挫败感, 本以为女扮男装是极像的。 秀红呸了一声。“什么二十年不辨男女,戏文里都是混说的, 青蛋不认你, 是他不大,又没见过几个女的, 你要是被那些老嫖客近了身, 眼睛毒的,一眼就瞧准了。” 秀红说完, 自知失了言。 她并没有听见,心中想起了那个叫嫣红的粉头。好像当时也就是被看了一眼, 戳中了身份。 “你这眉毛怎么燎没了一块?”秀红点了点她的眉毛。她一条眉上的眉尖秃了半截子,将糊着半张脸的膏药擦去了, 极为明显。 “烧火烧着的草灰飞起来了,没躲开。”秀红靠那么近,她有些不习惯, 稍稍动动,就被秀红狠狠扯住头发。 她想着大概是在大雪封山时候不小心弄的。 “你家少爷天天干干净净的,你这般邋遢脏乱,指不定哪日就起了嫌弃的心思,到时候你哭都没哭去。” 阿措干笑了几声。 她脸上的伤痕早就平复,疤痕消去,留下一道粉红的嫩皮。秀红不知道从柜子里掏出来个包袱来,打开盖子,一阵细腻的香气扑来。 她正要躲,又被扯住了。 “你这脸上皴了,要再不抹点粉,脱皮起藓啊。” 秀红拿着一个秀气的瓷盒子,打开是固体的粉块,香气扑鼻。“这铅粉抹起来又光滑又润肤。我也就只剩个盒底了,想当年” 她躲到了门边上。“好姐姐,我涂上铅粉脸上生痒,真心抹不了。”古代人爱美都不顾命,敷铅粉,那是要慢性铅中毒的,她打死不干。 秀红骂她不懂事,她笑嘻嘻求肯,指着自己的脸。“好姐姐,我脸上洗干净就成了,是不是!” 白明简又在敲门了。 阿措一把将门打开,把他拽了进来,挡在自己和秀红中间。 “阿措,怎么了?”他不明所以,但进来发现也没发生什么,他的眼光很是不经意地从阿措的脸上掠了过去,定在了秀红那里。 秀红看着两个人,呆了呆,将手上的盒子默默地放在了边上。 她坐在了炕上。 白明简张开手臂,将阿措护在身后。 她向自家少爷摊了摊手,她也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总不至于不涂粉成了天大的罪过吧。“好姐姐,阿措不懂事,许是这会涂上粉就不难受了。”她咬咬牙,一会出门再洗了。 秀红垂下泪来,向他们摆了摆手。“我应下了就是应下,明儿就去甄老板的铺子。” 青蛋在外边吼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欺负秀姐姐了?” 白明简和阿措回到了自己屋里,青蛋在秀红旁边问东问西,非要问清楚白家主仆怎么欺负人了。 在曲中坊的红袖馆中,赵庆轻轻抚住女子的后背。 这女子正是花鹧鸪。 赵庆从柔玄镇逃出来,拿了不少银钱,他与甄老板以前做过生意,晓得他有一手瞒天过海的好技艺。甄老板爱好造假,最喜假造官府的文书c印契。 在他书坊的暗格里,藏着获鹿c雍州等各地的海捕文书c印契c鱼鳞册诸如此类的文件c信函。 只是他平常生意做的谨慎,赵庆与他有二三十年的交情,才给他露了底子。再有,就是和女人们在床笫间的风流话里会说上几个字。阿措不知的是,他如今交好的这位“花鹧鸪”的妓女,并没掏出来这位甄老板的真心话。他混迹青楼,也就是对秀红高看了几眼,曾经拍胸脯保证说若秀红起意去找那个负心汉,不管钱多钱少,千山万水他都能让她寻去。 赵庆当时为了出宋三的那口气,还借了甄老板的手,把那张欠条做成了无法翻供的铁证。甄老板再见他仓皇流窜到获鹿城时,倒不惧怕,微微躬了躬身子,笑道:“没想赵管头这么照顾生意。”面对这个惹翻了雍州地界的江洋大盗,不动声色地将价钱提了三倍。 “我是被你的老主顾介绍过来的,你就不气他把你送在别人怀里?”赵庆坐了起来,隔着纱帘子去看看外边的天色。 白天还没有过完呢,这会儿大日头仍在天上。 花鹧鸪穿起了汗衫子,笑吟吟道:“大爷没听过我们的话啊。富家郎进来,如胶似漆,穷姐夫进来,财散人离。有钱时,终日就是夫妻;手内消乏,夫妻二字休要提起!”在妓馆里,哪里需要谈什么情意。花鹧鸪生的十六七岁,一进馆就被秀红带了起来,生性也随她。 她怔了回神,秀红姐姐等不着自己的情郎回来,自己赎了身,每日靠浆洗过日子,她平常去看秀红,放下的银子,秀红一概不收,她才不做这种傻事呢。 赵庆拧了拧她的胳膊,花鹧鸪不敢喊疼,仍将一张笑脸端着。这位爷身上皆是刀疤烧痕,自称自个是庆大爷。他在花鹧鸪的屋子里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了。“娘儿爱俏,鸨儿爱钞”,她的鸨母一听说这人手上有大笔银钱,也不管来历蹊跷,就要让干女儿留住他,甚至鸨母自己去挡官差的盘查。 花鹧鸪又不傻,每日早晨起来都会在被窝里发现许多断发。 赵庆的眉毛头发大把脱落,虽说面上看不出来,终日饮酒作乐,不见悲色。 但心里止不定如何惶恐不安呢。 她愈发小心伺候着。 “老子之前也有个粉头,说着情啊爱啊的,原来都是虚情假意!”他在这会儿居然想起来背着自己偷人的嫣红了。嫣红被他鞭打了三百鞭子,天天在床上哀嚎自己对他一片真情实意。 那个疯婆子已经葬身火海里。 花鹧鸪被他揪的生疼,眼泪都快哭出来了,更加顺着他说:“也有真心,也有真心。奴家对大爷便是一片真心。” 赵庆并不想造反,但他就是个火爆脾气的人,受不得旁人半点欺负,更别说是别人将罪过栽赃在自己身上,后来发生的事,可谓事赶事,事赶人,他也就骑虎难下了。他打听过程杰江的消息,这人和他前后脚到达获鹿城,然而他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那个人却是混在了钦天监的官员中,直上京城。 他掀开酒壶盖子,对着酒壶豪饮,摔在了地上。“去他娘的!” 花鹧鸪脸上生有惧色,但嘴角的笑意仍然不敢减去。 他斜楞着眼睛看她。“你知道你家大爷觉得你哪处长得好?” 她定了定神,点点头。“奴家长得相貌平平,皮肤也黑,但恩客都喜欢奴家的嘴,说长得又狭又小,从不会说错话。” 赵庆将她一把搂住 又过了两个时辰,花鹧鸪才从屋子里出来,脖子手上全是抓痕。鸨母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被她狠狠啐了一口。 “妈妈你也有点良心,你就只有干女儿这一棵摇钱树,要是死在里边人手里,妈妈你可是赔大发了。” 鸨母往里边望,瞧见赵庆在床上呼呼大睡,心中喜欢。她跟花鹧鸪挤眉弄眼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最贴心!我让龟奴给你拿些点心去。” 她靠着外头的栏杆子一阵腿软,连连摆手。“这位大爷让我去姐妹们里头问个事去,说要是耽误了他,就将撒出去的银子从妈妈你那儿全要回去!” “这怎么还会被要回去?”鸨母吓了一跳。“没有这个道理,没有这个道理。” 花鹧鸪低头想了想。“庆大爷问有没有从江南那头过来的姑娘,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闻?” 鸨母把耳朵伸了过去,花鹧鸪悄悄说道。“有女童在后背上烙有奇怪的花纹样子。”赵庆想起了嫣红的话,他被困在妓院里,哪儿都去不了,心生绝望困顿之情,倒越发计较起柔玄镇的事情来。 他倒是不缺那个卖女童的钱,更何况他也寻不着人了,当时底下人告诉自己,说是嫣红已经找见了,还是找见了两个。 然而过了那天,手下和嫣红都被捉走,大火烧了起来。 这会他最最在意的是,嫣红究竟有没有骗他 花鹧鸪和鸨母面上都显得迷惑不解,虽说扬州苏州很时兴一种变态的人肉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一般穷人家剩下一个好女儿,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有鸨母领取收养,到最后卖给盐商富豪,接受一份教习的谢礼。但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女儿皮肤润泽白嫩,谁会专门烫坏了,这不是把钱压低了吗。 正说着,龟奴过来通报说是秀红过来了。 鸨母当即就怒了。“那个赔钱货过来干什么,快轰出去,穷酸气熏过来,把咱们这儿的财运都熏没了!” 花鹧鸪瞪了她一眼。“妈妈你去帮我问人!”她甩了帕子,去见秀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2章 驾崩 “甄老板好久不来了。”花鹧鸪握着秀红的手,她的手粗糙地有些扎人, 让花鹧鸪淌下泪来。“秀姐姐, 那人有什么可等的, 要我说我把自己攒下的银子都给你,咱们也起一个青馆子,收些小姑娘, 自己乐得逍遥。”她方才叫鸨母叫的妈妈欢快,背地里也是深深痛恨这个鸨母抽成抽的太狠。 她的好日子也不会比其他姑娘更多,每天忧心忡忡, 想着为自己打算。 这个时代,女子一旦沦为娼妓, 名落贱籍, 犹如跳入火坑。那些样貌出众的妓女千方百计想要在嫖客中物色中意的人,以便有朝一日脱籍从良。要么结交文人雅士, 从中选择一人, 做人之妾,要么寻觅富商大贾, 作为自己一生最后的归宿。 但像是秀红或是花鹧鸪这般才不成貌不全的普通女子,想寻出路就变得极为困难。一般来说, 要么就在曲中坊给人教习女儿,要么就变为婆子妈妈, 给人做仆伺候。秀红等不得情郎回来,自己赎了自己,并不在花鹧鸪考虑的范围内。 秀红则是瞧见了她手上的血痕, 气冲冲地要去找鸨母。“我带着你认她做干妈,怎么敢这么对你!”说着,就站在庭院里,骂起了人了。 “不打紧,不打紧。”花鹧鸪拽着她。“那个青蛋没跟着你过来?”她促狭地笑出声来,她自是知道秀红跟着个半大孩子住在一起的。青蛋天天吵着要秀红当他媳妇,盯得极紧,根本不让她到老住处去,生怕遇见了哪个恩客,纠缠不清。 有几次,花鹧鸪也被挡在了他们俩那个破烂屋子外边。自然,她也不会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但是红尘乱世能有个真心待你的人,已经分外不易了。 秀红摇摇头。“他家老人生病了,我再过几日就去三阳村待上几天侍奉侍奉,也算回报这孩子的一片情意就不欠什么了。” 她正要惊叫这是要当真啊,秀红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认真托付道。“我走了几日,你可要帮我盯上几日,红袖馆别家的姑娘我都不认识了,你也去让她们帮帮忙,若是遇见了那个死鬼,千万跟他说我在哪里!我可没负了他!” 花鹧鸪愣愣地接过那张白纸,心说这人失踪这么多年,自然早就把你给忘了,这还傻兮兮的等个什么劲啊。 秀红等的人叫马忠良,她从未见过此人,但每每看见秀红提及此人的温柔表情,总在心里嘀咕这说不定是个假名字呢。 两人正说着,却见窄小的石头道里来了一匹黄骠马。巷子口无人,马蹄哒哒,清脆地传到了楼上。 有几个老妇在门口闲坐晒太阳,先是见到了,大声喝彩。“好生相貌的少年郎!”又听得这马上的男子一声悠长的口哨声,极有轻佻的意味。 这会正是白天,曲中坊的众位姑娘们多数都在补觉,这会儿门门户户都惊动了,她们纷纷垂着头发出来看。 花鹧鸪所居的红袖馆就在巷子口,她和秀红正站在红袖馆二楼的梯口处,离得最近,这男子驻马,对她斜头一笑,抛上来一只裹住的手帕。 她一把接住,打开一看,竟是只上等品色的玉佩。她对着秀红惊道:“发财了!发财了!”要知道她自个的容貌在曲中坊可排不上号,平日里从没有这种彩头。 她咬了咬牙,心想要是这位爷给钱给多的话,那就不要庆大爷了。“姐儿爱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她也不能免这个俗。她刚想要抛个媚眼,谁知这一人一马从她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又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扔给别人了。 倒是秀红见过这个场面。“这种人在青楼里有个名号,叫做薄幸郎,出钱阔绰,待人又好。谁都以为他对自己有意,却是最为无情无义。等姐妹们把真心给了他,天天盼着他来,他又找上别人了。” 花鹧鸪一看有许多人要抢此人,顿时就没了兴趣。 “果然这世上男子越生的俏,心里的情份越少。还是钱最疼人。” 她们看到的正是柳杉。柳杉和朱平治已经来到获鹿城,他们就住在元府,他等朱平治不耐奔波之苦,在房间里歇下,就和元缮告了个罪出门去了。他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没有到过此处,早早听闻曲中坊的名号,哪里忍得。他心中也有个主意。这个地方可以说是藏污纳垢,但也是旁人一眼看不到的地方,他起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秀红摇了摇头。“若放在以前,我也是这般想法。咱们在曲中坊待了许多年,见到的头牌姑娘可不少,被赎走的也多,传回来消息都过得不好。我还跟着相送过,咱们满口夸赞的郎才女貌的,没有过好一个日子的。” 花鹧鸪最不喜欢听她说这些,但好不容易见了次面,心中正是欢喜,偏着头强往下听。 秀红悠悠说道:“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男子不图女子的相貌,不图身份,更不图钱财”那会儿,她将阿措的脸洗个干净,原本以为白明简会多端详端详她的好模样,却没想只将这人护在了身后,怒气冲冲地瞧着自己。 秀红触及心事,悲喜交集,她真心愿意帮助这对小夫妻。 这会儿,阿措正在房里拿着镜子照她的脸,药膏已经抹光了,这会儿正拿墨水往脸上涂呢。 “少爷,这种丑?还是这种丑?”她直到此时都不晓得秀红那会干嘛要教她洗脸,她是捂着半张脸,躲着青蛋进了屋。 白明简看了半晌。“随便吧,反正你也不好看。”她摇晃着脑袋,他家少爷真是个榆木疙瘩,元家小姐生的很美,也不见他多瞧几眼,丝毫没有审美眼光。 她随意抹了几道黑在脸上。阿措生的好看,一直是她的心病。正如她之前告诉粉莲的,在乱世,好看的人都比较容易倒霉。 她和白明简说起了秀红愿意帮忙的事情,两个人均是感叹了许久。 “这事就能解决了?”白明简犹自不信。 阿措心里也犯嘀咕,但是她信誓旦旦地和白明简说着一定不会有问题,就是生怕他们自己一语成谶,赶走了好运气。 她叹了口气,觉得对着秀红,很是对不住。“要知道这个,我压什么价啊。我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放下铜镜,和白明简对坐着。 白明简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 她的面前是玉鼎剩下的碎渣渣。 “这东西扔了吧?”他说道,阿措当做宝贝似的放在屋里几日,仍不肯丢掉。 阿措当然不依,从秀红的房里找出来个石杵,将大的碎块归在一边,剩下小颗粒,一点点磨碎。 他看了半天,实在不知她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钟声。 应该说是获鹿城全城人都听见了钟楼的钟声。一声一声敲得极响,始终不停。 “大丧之音。”白明简瞧着钟楼的方向。 “当今皇上驾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3章 丧期 天色已晚, 阿措和白明简走出门去, “腾!”曲中坊的红灯笼陆陆续续都熄灭了。 往日里灯火辉煌的曲中坊黑压压的。 这片矮屋的住户都比之前早回来, 伶人戏班子个个垂头, 拿着弦索,鼓槌, 默着不讲话, 推门进家。迎面的这个壮汉唱的似是武生, 满面的粉彩,像是汗水扎的皮肤疼, 一直在动动眼睛嘴巴,甚是吓人。 两人都不由往后退了退。 钟楼的文鼎大钟敲了许多下,在此时终于停了, 白明简说从午后到夜里应是敲了三万下。 阿措很是惊讶。 他们站在门口,瞧着矮屋的各家各户。 不少人将去年门上的桃符红字都摘了,身上都换上了素服。 白明简懂得这个,按照异世的礼仪, 官员要穿丧服,一般百姓要穿素服。这还有个说头,白玉京的老百姓要穿二十七天的素服, 其他地方的平民只穿十三天就好。 之后的十三天里, 钟楼不鸣钟鼓, 本来获鹿城的老百姓是根据钟鼓来掌握时间的, 那么这些日子里只能见日头数时辰了。 阿措眯着眼睛, 远远眺望着看曲中坊的动静。很多妓馆已将红灯笼套上了黑口袋。“少爷, 她们也要十三天不做生意?” 白明简皱着眉头。“要一个月吧。” 当他告诉自己是皇帝死的时候,阿措还有点愣神。除了那一夜,一只鸽子带来了奇怪的消息,她忙于逃亡,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世上还有个皇帝,他的生死,都要让所有人纪念的。 这个皇帝的寿数活到八十,也算高寿,只是没有熬过年关。 白明简说道。“咱们造的那只祥兽,没有祥瑞起来。”腾空出世的祥兽,恩赦天下的旨意,并没有给那个在皇宫昏迷多日的孱弱老人带来好运。 上天收割走他的生命了。 白明简并没有尊敬悲伤的心思,接着说道: “按着礼法,官吏要迎着白玉京的方向哭灵,一哭三天。城门紧闭十三天,百姓不得出行。” 她赶紧掰着指头算算日子,这天是腊月初二了,要是在获鹿城停留十三天,他们就算万事齐备,过年也还在路上。 她得说,这位皇帝去世的并不是时候。 正说着话,就见一匹黄骠马,背上带着个人,从曲中坊的后巷窜出来,竟跌跌撞撞地往这条青石板路骑了过来。 眼见着就要撞在墙上了。 阿措高叫了一句。“小心!”话音未落,就看见这人勒紧马缰,硬生生停在了离墙只间距一个马鼻子的地方。 她白了一眼,这人马术超群,自己看着路呢。 “两个后生打问一下,天黑看不清楚走错路了,怎么从曲中坊出去?”马上的人正是柳杉,他深觉自个倒霉,才在妓馆饮了几杯花雕,还没瞧清楚屏风后边女人们的小脚,就听见外边的丧音。 国之大丧,他身为世家子弟,纵然是风流成性,肆意快活,却也不敢在国丧期,恬不知耻再钻女子的床帏。 他灰溜溜地从妓馆钻了出来。一出来,外边漆黑一片,没有灯光照路,他在巷子里越钻越深。 “诺,那边!”阿措指了指方向,就不管这人了。 “少爷,咱们晚上吃什么?”她想起这一天,事关他们最重要的事情。阿措犯了难,本打算秀红回来之后,他们到巷子口买一只烧鹅,再买些精致的小菜,甭管秀红做事情成与不成,他们好生感谢人家。 突如其来的丧钟,惊扰了所有人的举动,巷子口一个小贩都没剩下,晚饭没了着落。阿措想了想,记得这矮屋里有一户人家是做卤货的,他们曾经在早起的时候,远远闻见哪个地方飘过来一种卤水的味道。 “少爷,我去找找,他今天肯定没有卖出去!”她说话间就跑了。 “阿措!” 柳杉转过头,他饮了几杯陈年花雕,头有些犯晕,往回看的时候,那两个少年都不在原地了。 他顺着阿措所指的路,一路南行。到了宽阔的街道就下了马,路过府衙看见官吏都穿着丧服,正将白幔挂在匾额上。他吹着冷风,慢慢记起了元府的位置。 元府的家丁一见到他,连忙迎了过去。“我们老爷生怕柳公子出事,教小的们在外边候着。可算是等到了。” 他猛的回了下头,街道上肃静极了。 他一进屋,朱平治就闻到了他身上的浓香,恨得拿茶杯丢他。“你在洛阳招人恨,国丧之时逛妓院,谁管你是前脚还是后脚。你老子好不容易给你攒点名望家产,你在这边胡闹开来传回去,小心那些混小子把你拐到官府里拿问罪!” “这就是倒霉了!”他嘴上没顾忌,看着朱平治吹胡子瞪眼睛。他打了下自己的嘴。“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朱平治已经穿上了素服,他正襟危坐,横眉冷对。 客房里黄花梨木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件素服,也是元缮送过来的。 柳杉讪讪地把他手里的茶杯拿过来,把茶一口不剩的喝下。 朱平治的眼睛有些泛红,他是儒家门徒弟子,师从当代大儒,胸襟中尽是对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对这位老皇帝要崇敬很多,先前在儒林中有识之士都议论说,虽说皇帝痴迷道术,但治下六十年没有发生战乱饥荒,已是难得。 在监国位置上的太子粟,不日将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然而这位四十五岁的太子,从没有表现出才能卓越之处,只因是比他年纪大的皇子早夭c病逝,太子之位才落在了他的身上。 朱平治心中满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 他见柳杉将茶杯停在嘴边上,许久没有说话。 他推了一把。 柳杉犹如在梦中惊醒。 “你表弟今年十四岁,差不多得这么高吧。”他的手指抬了抬,举在半空中。 他莫名地看着柳杉。 柳杉的双手一高一低,比划着白家主仆两个人的个头。 “那个女奴就是叫阿措,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4章 错过(第一更) 元贞贞怯怯地向元缮请安。 元缮看了她一眼, 在黄木桌子上就着银纱灯, 检查她抄写的女四书,他身着素服,和妻子秦氏说着话。 让孩子启程白玉京只能是十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夫妻俩对着纱灯叹息了一回。到时候来往京城的官道上挤满了人,也不知就只有旧仆护着两个孩子会不会照顾周全。 元贞贞在屏风侧边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她悄悄地打起了哈欠。 元缮的眼神扫了过来, 她赶紧挺直了腰板。 秦氏问道:“听下人说,厢房住的是老爷请来的客人, 是洛阳的官宦子弟。”元缮捋着胡须点点头, 朱平治一身书生气,在时务上很是通透。那个叫做柳杉的男子, 虽生性跳脱了些,秉性却也不坏。 “等着城禁放开,不妨让他们在返乡前的林邑渡口处照应一下两个孩子。”林邑渡口往北至白玉京,往南至洛阳城。一行人平安走到林邑渡口, 就会有白玉京元家老宅的人来接了。这会儿突听下人来报,说是那位柳大爷去了曲中坊,秦氏的脸色极是不好看。 还未待元缮说什么, 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朱公子一块跟着出去了, 又去了曲中坊。 元缮沉思了许久:“带着几个人跟着别出了事。再晚些城中戒严, 若遇人盘问, 就说是元府上的客人, 罗府尹也是晓得的。” “爹爹,女儿知错了。”元贞贞瞧着下人出去,终是等到了父母说话的间隙,赶紧认错。 她的双脚站麻了。 她心里哀怨着表哥杨琳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而杨琳早几天听说舅舅要回来,连夜赶稿,终是这一日把文字补齐了倒头就睡,等元缮回来,他还在呼呼睡着呢。 元缮抚着元贞贞的额发,轻轻叹了口气。“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你在获鹿城待着,身边就只有爹爹妈妈,一时胡闹也没人笑话你。等你回了老宅,再这个样子可怎么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妻两个人有时愁的睡不着觉,他们这时就给元贞贞攒着丰厚的嫁妆,生怕将来女儿嫁人,被婆家挑剔性格不好,要受欺负。元家祖母在书信中说,元贞贞将满十三岁,养在自己身边,多和族里姐妹在一起学学大家闺秀的规矩。并且还有另一层意思,在京仕宦名家之女都有充当公主郡主入学陪侍的资格,就算落选了,京城人家相互走动起来就能说亲议亲了。 元贞贞见父亲的话语突然软了下来,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谁敢笑话我,我就打他们!” 秦氏捂着个额头。“老爷,教你盼着生儿子,这哪有闺女的样子。” 元缮直说冤枉。“夫人,你怎么不说贞儿的脾气随了你。” 元贞贞轻轻掩住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小婢站在台阶下等了许久,冻得直打颤。 她抬头望着冬日里寥落晚星,心生怅然,在获鹿城只能待的上十三天,再难回来了。 一声叹息,格外忧伤。 她攥着拳头,发誓怎么也得出去一趟,向白小措要件东西当做信物才是。她的目光再次望向了杨琳的住处。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朱平治抱怨道,柳杉走在曲中坊的矮屋路上,四周紧闭门户,都是静悄悄的。 他们身后跟着一圈元府的家仆。 柳杉整了整身上的素服,心情很郁闷,当时从红袖楼狼狈出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巷子。 他那时已是迷路了,本以为那家的屋顶子长草很是好认,但左右转了两圈,这片矮屋区长草的屋顶子竟有许多家。 终于是瞅准了一家差不多样子的矮门矮户,他们上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 “两位爷,是要留宿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见了人,心生喜欢,就要往家门里请。朱平治从门里头瞅见一个穿花色衫子的女人正往这边瞧,连忙退了回来。 “你见过有两个这般个头的孩子?一男一女?” 小孩子转了转黑丢丢的眼珠子,说道:“两位爷儿可有赏钱?” 朱平治正要给的时候,被柳杉一把拦住,悄声说了一句。“就是街边上的混混,理他作甚!”灯光晃过去,这孩子脸上眼皮处有一块巨大的青斑,更显得为人不善。 柳杉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似是方才那条街的样子。”拉着朱平治走过了去。 元府的家丁仍旧跟在他们后边。 “你的表弟不是身怀重宝,就是天降神才。”柳杉悄悄附耳过去说道。“瞧瞧这个阵仗!” 朱平治愈发心事重重起来。 花鹧鸪抚着青蛋的头问道:“打发走了?” 他晃了晃脑袋,挣开了她的手,嫌她当自己是个小孩子。“一瞅眼就是个官家,随便糊弄了几句。走咱进屋吃去!” 阿措正在往铁锅里放菜,忙问道:“是什么人敲门?” 青蛋把话学了一遍,秀红打了包票。“放心,这片矮屋里都是些走江湖串门户的手艺人,说不上有人有案底在身,街坊邻里都不想多嘴。” 阿措缓了缓心神,花鹧鸪将头伸过去瞧她的手法。“这卤味汤里放了番薯,和酱菜?” 方才白家主仆敲了卖卤煮那家的院门,谁知这天的生意极好,就只剩下半只鸭腿。他们一回去,瞧见秀红又带了个姐妹回来,阿措不得不再次返回去舀了半锅卤煮汤。 她硬诳了卖卤煮的许多佐料。 一锅完全不像“火锅”的火锅,端在了破木桌子上。她起意请的这次客,真是寡淡的很。 她呵呵干笑了几声。 白明简与他们坐在一处,秀红是从勾栏里出来的,平常的话语正正经经。可花鹧鸪的话就显得不那么规矩了。她不仅调戏白明简,对女扮男装的阿措也很感兴趣,连连说着:“可惜了一身的嫩皮”话语里竟是觉得就给了白明简一人甚是不公平。 秀红掐了一把她的胳膊,她笑道。“长在男的身上,也甚是不错。”这话说得白明简的脸上更添寒霜,本想回屋避开一处吃饭,反而就死死坐在了椅子上。 数九寒冬,屋子里的铁锅冒着热气,众人连吃了几口,浑身和暖了起来,花鹧鸪抓着秀红的手说着体己话,欢喜欢笑的神情,倒像是现代人一块欢聚的样子。阿措有点恍惚,她抓着椅子边,小心地挪动在白明简的耳边说道:“下次东西准备足了,我好好做这个。” 这话说完,她拿着蘸料的碗,碰了一下白明简的,做完又觉得好笑。 他瞧了她一眼,轻轻说了一声。“干杯!” 花鹧鸪一拍桌子,跟他们说道:“今日向江南来的姐妹打听了些事,她们说是庐州闹旱灾,许多人家都卖儿卖女,我细打算了一下,倒不如拿出本钱做这个生意赚上一笔,秀红姐我最信你,你从三阳村回来,跟我一块做吧。” “没有路引怎么走的成?”青蛋喊叫起来,他可不想秀红姐姐走。 “有甄老板在,你也做个假的,一块去!”花鹧鸪笑吟吟对着白家主仆说道。“你们不是要私奔吗,再做两个假的,和我们一起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5章 英雄气 阿措苦闷了。 她暗自说道:“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甚如心意。”连带着青蛋在一块, 作假作五份, 一行人大大咧咧通过城关吗? 秀红惊讶地看着花鹧鸪。 花鹧鸪抹了下嘴巴。“我这几日里有个客人, 甄老板介绍来的。他给自己灌酒, 喜欢一个劲儿说不停。”说到这儿她自觉失言,转而说道。“甄老板给他弄的假田契户籍, 秀红姐, 咱们姐俩都和甄老板耍的好”她附在秀红的耳边, 脸上突然有了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阿措转过头去,白明简正小口吃着东西。 她噗嗤笑了一声, 这位少爷也不是事事通透。 “哎呦,公子你吃东西真是好看。”花鹧鸪惊叫了一声。青楼女子看人最利,只见白明简双肩摆正挺直, 左手端碗时拇指轻轻按碗边,四指展平托着碗底,筷子头夹菜轻巧含蓄,一点就起。 她此时才信了秀红的说法, 这应就是个身出名门的少年公子。 白明简听而不闻,阿措瞧瞧了他的架势,耸了耸肩很是不以为然。这就是白明简日常教授他的“龙口含珠, 凤头饮水”。 她以前为了讨好这位少爷装模作样几天, 但很快就是不肯了, 吃饭喝水还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夜越发深了, 铁锅里的花鹧鸪恋恋不舍地离开, 连连嘱咐秀红不要在三阳村久住, 赚钱要紧。阿措也强撑睡眼,跟着送出门去,她从头到尾在秀红旁边听完了她的生意经,其实说的清楚明白就是买卖人口,做皮肉生意。 花鹧鸪致力做一个青楼的红老板,手下能有上千的姑娘,日赚斗金。 这让一个现代人听上去极为不适。 然而她去跟古人讲道德也显得不对头。 花鹧鸪招呼白明简。“小公子,等咱们跨了长江找到地方,从小做大。到时候你要帮你花姐儿在公子哥儿里边传扬传扬。” 在走的时候,秀红没再避讳阿措站在旁边,问花鹧鸪。“你这脖子上的青紫,涂多少粉都遮不住,你还骗我做什么。” 她拉起花鹧鸪的袖子,全是抓痕咬痕,花鹧鸪生的白,最爱穿着花色衫子衬肤色,而如今臂上的青肿都要赶上料子的花样了。 花鹧鸪红了眼圈,但很快声音硬气起来。她和秀红说道。“就是这几日有个恩客,对我又抓又咬。”想起方才跟秀红扯的谎,苦笑了一声。“今日又要我去向南边的姐妹打听着肩上有没有烙印的女童,我问了一圈说无人知道,他发起狂来拿掸子抽我,我实在疼得受不住了,才到你这儿喘口气。” 她眼中生恨。“老鸨子逼我笑脸接客也没啥,但我还要命呢!”她在红灯被罩住后,就偷跑出来了。她料想庆大爷不敢出妓院的门子,也不操心老鸨子被他打成什么样。 打死才好。 阿措在门口的冷风里,打了个寒颤。 又是烙印。 在屋里,白明简问她什么,她回屋之后,愣着神没有听见。 他又问了一遍。 “嗯?自然是不能一块走的。”等十三天过去后,秀红还要和青蛋一块回去三阳村,他们等不上。秀红方才与她说,如何也让他们先出城去。 “你怎么了?” 阿措摇了摇头。白明简看着她,似是也有了心事,闷闷地不说话了。只是晚上睡过去的时候,将她的身子勾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屋子的横梁,她又侧过头去,瞅了瞅屋里炉子中时隐时现的火光。 她轻轻地叫着少爷,回答她的是一阵安稳的呼吸声。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开他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炕。 她小心翼翼地用火筷子从炉子里勾出一块火炭来。 突然,白明简动了一下。 她全身僵直住了。 她松了口气,原来他仍在睡着。 在皇帝驾崩的当天,在与人吃了一顿火锅的当天,她背着手,一脸严肃地望着脚旁被火炭煨红的匕首。 阿措,她一直被叫做这个名字。她借助阿措的身体重生充满了对原身主人的感激,可来到异世这般久,原身主人却从没在她的睡梦中出现过。仿佛那个真叫“阿措”的十二岁姑娘,失去了对尘世的一切依恋,慷慨地将生命都给了她,永远离开了。 她在寒风中扯开了自己的衣裳,将肩头缝死的布子撤掉,大约摸着那烙印的位置,将那把烧红的匕首贴了上去。 “滋”的一声,在剧痛之下闻到了皮肤烧焦的味道。人皮烧起来味道也不甚好。 果然关公是大英雄,她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她受疼不住跪倒在地上,生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要不是考虑这是自己的嘴,她疼得能把唇肉咬掉。 这种深及五脏六腑的疼痛,刺激的五感都如此敏锐起来。 破落的院子里,安静得很,也冷极了。 只有草棚子里,那两头黑驴子偏过头与她对视,打出几个喷嚏。 ——无论阿措的神秘身份是什么,任是尊贵,还是下贱,她都不想知道,也不愿让人知道。 “阿措,希望这世上的人是惦念了你,而不是要伤害你。”她疼得要晕过去了,跪在凉地上,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我是重生的鬼,异世的人,属于你的惦念我就不必要了。” 她强忍着脑子里最后的一点清醒,颤颤抖抖地将手伸过去,扯掉那肩胛骨处烧烂的皮,摸着是否还有烙印。 一头的虚汗,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 她将匕首归于原位,完后从褡裢里找到干净的布子,给自己包扎。她用牙齿咬着这头,用手指扯着那头,她心里给自己打气,她能做到。 她感到什么突然抬头,瞧着白明简就在炕上看着她,这真尴尬。 她很想做出解释。 但她头冒金星,完全想不出来自己能说什么好说辞。 她卡壳着,卡壳着,靠着墙壁缓缓倒了下去。 她感知到白明简冲过来抱住她,大声在自己耳边说话。“疼”她就说了这么一句,昏过去再没了声音。 头一回向这个小男孩撒娇,但愿好使。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就请什么都不要问了,再照顾我一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6章 白玉京 旧皇驾崩, 七天后登基大典准备就绪, 新皇继位。 礼部尚书给尚书阁递折子,奏请即位。宫中正门垂帘,意味着大丧之事暂停, 太子粟到保和殿降舆,又到中和殿升座, 此时群臣百官随行, 向皇舆行礼,跪拜。 待礼毕后, 官员各自站好, 礼部尚书行使职责,在太子粟面前再奏请要即皇帝位, 皇舆转向太和殿,新皇头戴十二旒冠冕进入殿中,太监们口称“升宝座”手拿各色玉器相随其后,大礼之中太子粟稳步登上金阶, 即皇帝位。 且因丧期,午门上鸣钟鼓,而不奏大乐。群臣依次排列向前, 行三跪九叩之礼。大学士孟盛高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 再交礼部司官, 群臣百官紧跟其后, 随诏书出午门, 将诏书放在龙亭内,二十八的仪卫抬着龙亭,置于白玉京都城城楼上颁布。 登基大典已毕,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孟盛高不跟同僚同行,步子越走越慢,他出城门的时候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拢了拢丧服的袖子,抬头仰天看。 白玉京这日的天空竟是阴蒙蒙的。 不觉旁人也正在瞧他。外宫墙处,国师李思茂指着自己的徒子徒孙摆放东西,说着易经八卦的位置。这会儿见孟大学士出来,赶忙上前两手相抱,行了个拱手礼。 李思茂头戴五岳山形头冠,身着紫色道袍,在道袍之外束以环裙,再把鹤氅c罡衣等加罩在外面,又穿了一双彩锦浅帮,绣制云纹圆头鞋,全身上下缀着罕见的宝石珠翠。 在大丧之期,穿的这般张扬。 孟盛高笑着回了个礼。“李国师圣眷不衰,还是这般忙。”满朝文武私下议论,先皇的身体近年来越发虚弱,就是吃了这杂毛老道丸药的缘故,先皇驾崩,指不定是受了他的坑害。新帝在太子位监国的时候,有许多官员去告李思茂妖道惑主,以妖幻诡众,奸赃巨万,也盼着新帝登基能杀一杀白玉京崇道的风气。 没想到这旧朝新朝交替,得宠的官员不复重用,李思茂反而更加得意了。听尚书阁的同仁说,新帝有意在改号的第二年,给国师再加封赏。 两人寒暄了两句,李思茂突然说起了柔玄镇,使得孟盛高大感惊讶。邹德善被扣在刑部大牢,因大丧之期,在他的属意下停了刑讯。“谢家自知有对不住邹将军的地方,我看不如这板子高高抬起,再轻轻落下。”李思茂身着道家黄衣羽冠,将拂尘甩了又甩。 饿殍千里,杀生无数,孟盛高在儒林被指名道姓骂成奸臣,生平也做了不少坏事,但雍州祸乱的板子沉的着实担不起,他能护住邹德善的性命多久并不可知。 看来还是这个妖道比自己有本事,轻易就答应了别人。 谢灵松奔走京城,最终求到了李思茂门上。谢家出来的那位顺妃,如今改叫太妃,被安放在了宫墙偏远之处,当年顺妃天资警悟,善解心意,又极善涂饰,每制上一件新奇的宫装,白玉京城内的妇女争相效仿。曾经李思茂为讨好顺妃,在先皇面前进言,说是顺妃的手艺巧夺天宫,前身魂为九华玉真安妃,与先皇是前生的恩缘,下凡报恩而来。 这番胡扯惹得老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李思茂无数珍宝,并特降恩宠,给顺妃造了一间翠玉白羽榻,供她休憩。 孟盛高心生怪异。李思茂过河拆桥的反复小人,见着谢家没了势力,当是上前踩几脚才是,这番热情很不对头。 谢家曾经到处传扬顺妃是先皇的累世姻缘,如今大丧之期,既不见她自行请缨随先皇而去,也不见后宫太皇太妃逼她殉葬,这个人竟如消失了一般。 他胡乱应付了几句,说道:“邹德善两次翻供不服,按着朝廷律法要九卿会审,大理寺卿的折子都递上去了。到时候自是由圣上定夺。” “孟大学士是瞧不上我这个没有官职的老道了。” 孟盛高摆摆手,语气仍很客气。“白玉京上下哪有敢对国师不敬的。” 两个人说的不欢而散。 外宫墙处正要设立一处灵兽殿,定位东南,应着紫气东来的意思。李思茂对此极为重视,天还未亮就拿着风水盘,站在了外宫墙边上。 “钦天监已经送过来那两只花面狸。”虚天观的道士上报,李思茂哼了一声,算他们识趣,推三阻四几日,终于还是送来了。 两只身附祥云及“平”c“宁”字样的花面狸一到京城,并没有成为老皇帝病愈的吉兆。老皇帝每日进食李思茂的丹砂药,昏睡不醒,御医在侧,束手无策。 它们从柔玄镇而来,带着叛乱和风雪的消息,给风云诡谲的白玉京添了不少谈资。 然而不知是哪一日,白玉京的风向大变,竟再将这两只花面狸推到了风口浪尖。百姓中说什么挟霜雪示瑞仪,夜夜风雪不进京的顺口溜,但又有了些许变化,在众说纷纭中不再是说老皇帝千秋万代的高寿之数,说的是新帝上应天意,下顺民心。 有识之士留心发现两者前后的不同,将瑞兆之事大肆鼓吹的不是钦天监,而成了虚天观的一干道众。 虚天观和钦天监的关系突然变好了,又或是说钦天监与虚天观媾和了。 在供奉历代帝王像的南薰殿外,建立灵兽殿。 这是大丧之期,本是礼法上绝不能动土的日子,但新帝第一道诏令就是这个。 帝国的工匠们身着素服,将腹诽的话放在心里,认真干了起来。 灵兽殿由虚天观授命承建,设在南薰殿的旁边,殿面阔5间,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内设玉石芝树,引一道清泉进入,殿内水气反转蜿蜒,氤绕四处,将花面狸养在殿中的金丝笼中。 在新皇登基之日,李思茂终于见到了那两只神奇的小兽。被送来的时候,它们卧在金笼中,精神萎靡之极,耷拉着眼睛,那白玉碟上的琼浆玉液。 但它们棕色皮毛上的珠光印记仍然熠熠生辉,和传说中一般无二。 李思茂示意徒子徒孙,拿清水灌漱它们的皮毛。 众人颤抖拿着蘸水的桃木枝,在花面狸前虔诚地跪了下来,稽首叩拜,才敢把自己凡人的手放在他们的身上。 “褪不掉?”李思茂这个帝国最大的神棍脸上也有了惊愕,他凑上前探过栏杆,狠撸了一把,花面狸疼得嗷叫了一声。 程杰江连连说道:“上天的寓意,由上天写就,并不是作假,作假。”他穿着仆人的衣服,一脸谄笑,并不觉得不适。 程大郎垂手在旁,不敢发出声音。他随着程杰江c朱致来白玉京许久,侍奉这两个小东西的吃喝。从进京伊始,它们就被人检测了许多次,全部蒙混过关,那珠光色的皮毛愈发透亮,连祥云文的勾折都甚是圆润,仿佛它们的身体天生如此,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混乱了记忆。 这玩意的出现,是自己记错了来历。 若是阿措就在此处,也许她的脸上真的充满了骄傲的神情,来到异世办不成很多事,却成就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这是一种被叫做知识的力量,穿越异世,还好它本身没有阶级的概念。 然而,阿措已经在获鹿城的矮屋小院,昏迷了整整七天,并不知道帝国又换了新的主人。 好吧,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7章 七天 白明简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七天的时间。 她睡的比哪次受伤生病都要长。 “妈妈, 妹妹!”阿措又在睡梦中胡喊起来, 她的眼角处全是泪痕。 他心里难受极了, 用手再去抓她的手, 果然又是她无意识地甩开。“救救她们!”她喊得声嘶力竭,又在声音达到极点的时候, 彻底安静下来, 陷入了绝望。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 微微的喘息声,每一个在胸腔中形成的声音都在说明自己的恐惧。 他看着自己被抽打红肿的手, 竟也伤心了。她掩饰地那么好,从不让自己知道。 他再次定了定神,又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生怕她将手指甲向自己的咽喉抓去。 她的脖子全部都是自己抓上的血痕。 阿措若知道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喊了什么,肯定要懊悔死自己烧伤后背了。但仿佛那句,那个字“疼”,前世的痛苦彻底宣泄了出来, 她又回到了那个永远都过不去的冬天,在睡梦中一次次重温当时的情景。 前世多少人叹息地说。岳晓晓,喊出疼来吧, 这不怪你。 她的潜意识负隅顽抗, 总在表达一个意思。全家人遭遇不幸, 是我自己的错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也请别让我原谅自己。 放弃救赎, 就是无尽的深渊。 “你还要在深渊里待多久, 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心理医生认真地说,她的朋友认真地说。“没有人能原谅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原谅自己。” 前世种种的声音,都在脑子里旋转。父母,妹妹最后倒地的面容一遍遍闪现,她紧紧咬住嘴唇。 她终于把那声“疼”叫喊了出来。 “阿措,你快点好吧。” 这个声音在许多幻境里出现,焦急焦虑,却在那些汹涌澎湃的巨响中,支离破碎,使得她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在叫自己。或者,是不是在叫自己。 秀红推开了门,将两碗阳春面放在了桌子上,嘱咐白明简趁热吃了。 他血红的眼睛,已经几夜不睡了。他轻声说了句谢谢,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着昏迷的阿措,可连连撑了几个晚上,精力不济,他的手在不住地发抖,面汤撒了不少。 秀红看不过眼,想要帮忙,他搂着阿措的身子摇摇头。“她不愿意别人碰。” 她再伸过手去,他显得焦躁易怒。“不许你的手碰她!” 她面上自然显出尴尬,白明简平日里对她从良的身份并不关心,如今他尖利的眼神竟将世上的东西都嫌弃了遍,生生使得自己自惭形秽了。 她那个豪爽的脾气想要当面翻脸,但看着白明简谁都不肯信任的神情,终于是败下阵来。 她坐也不是,说也不是,叹了口气要出了房门。 “对不住,麻烦秀红姑娘了。”他突然在她出门的时候又道歉了。她又能说什么,摇摇手,屋子里凝重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 “小少爷,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白明简将脸轻轻地贴在阿措的脸上,喃喃低语着什么。 青蛋像是一阵风似的从门口跑了过来。 “小点声,你再把病人吓住。”秀红扯住他的手,让他步子轻点,不准他乱闯进去。 一说到病人,青蛋晃着脑袋,掉了掉身上的鸡皮疙瘩。他给阿措请的郎中大夫,每每看到白明江紧紧抱住她,浑身别扭。两个兄弟就算是兄弟情谊极深,干嘛要抱那么紧。 “那么个伶俐人,把自己烫伤了算怎么回事。”秀红和青蛋都表示不解。阿措恨不得在身上长十几个心眼,哪会傻得把身子撞到炉子上去,还偏偏把后背的肩胛骨烫伤了。 然而白明简却是如此解释的。 他急得满嘴燎泡,搂着她不休不眠,使得他们不得不信。 青蛋抓药回来,一直在揣摩阿措倒地的方式方法,向秀红显摆着各种竖蜻蜓的姿势。 “怎么倒都不对,反正就不能把肩膀烫的连皮都不剩下。” 秀红掐了一把他的耳朵。“你好好去请大夫,别眯了人家的银子,要我知道,我让你的皮不剩下。”她生怕青蛋拿着银子不干事,把山野赤脚大夫叫到家来,又好生叮嘱了一遍。 青蛋那个小小萌生的坏心思,还没长起来就被及时掐灭了。他嘟嘟囔囔地说道:“真是便宜那个白家小个子了。”阿措和他年纪一般大,但她稍高了一点,手劲又极是刁钻,这几次出门办事都是她来欺负人。 好不容易,赶着她倒在炕上不起,秀红姐姐却偏不让人把仇报复回来。 他的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秀红望着门口,忧心如焚。花鹧鸪在那次回去之后,并没有按照约定再来小院。她去了几次红袖楼,赶着大丧之期楼门口竖立着两个彪形大汉,不肯让外客进来,她也进不去。 红袖楼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七天了。 花鹧鸪不会有事吧。秀红咳嗽了两声,她着起急来,气喘的毛病又发作了。 在青蛋眼里,谁着急生病也不能让秀红姐姐犯病。 “我去红袖楼看看去!”他扶着秀红进了屋子,脚底生风又跑出去了门口。 秀红根本喊不住他,她比方才更着急了。 秀红的柜子里放着甄老板做好的假路引,这些天最顺利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情。 甄老板十年前的承诺,一朝兑现了。秀红刚一开口,他便同意,听说是连做五份,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其中两份路引是来自“奉溪龙游”,甄老板说道:“这可不是假货,是真的,人死了,干净的很。” 那日阿措和青蛋看到那些相貌平平的商人,意外又不意外地消失在了获鹿城。 “敢拿就是活路。”甄老板塞在了她的怀里。 这本是给赵庆准备的,然而赵庆许久都没有露面了,大丧之期,似乎也打扰了许多人的行程。 “表哥,真的出不去?”元贞贞生气地要摔杯盏,杨琳在书房的桌椅上打瞌睡,显得无动于衷。 “这是你元家的东西,我又不心疼。”他的运气糟糕透了,在舅舅那里并没有获得豁免。功课全被打了回来,要他重补功课。他心中哀嚎着到底不是元家自家的娃子不亲近。 他在杨宅被自己的大爷爷管教,都没有这么受过折磨。 然而,舅舅动了真怒,他只好忍了下来,于是又在书房里昼夜奋战了七天。 此时此刻,一双眼睛酸疼极了,他的脑袋如同小鸡点头一般不受控制,再见到元贞贞偷偷来找自己,根本没有好气。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谁呢。 元贞贞耍了一顿无赖,不住地说杨琳是个怂包,拿话激他。杨琳学了乖,只向外边努了努嘴,元家府内上下全是家丁。国丧的时候,街上许多街上的娱乐活动都被禁掉了,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最近儒家典籍,诗词歌赋读多了,满心的恶心。 这会儿摊开手,看着元贞贞吵闹累了,说了一句最平实不过的话。“古人都说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听了,怔了片刻,扬起的手缓缓放了起来,她猛然一下子的安静,使得杨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坏了。 都说后知后觉,纵使他长了个不开窍的脑袋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妹妹,玩笑话,真是玩笑话,我要是逗哭了你,舅母还不拿白眼瞪死我啊。”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来,生疏地擦着元贞贞脸上滚下来的泪珠。 “就不能再见面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杨琳,却也将这番心她跟杨琳说的坦坦荡荡。 杨琳挠了挠头。 “”他想起来,当时白明简问他,提及到岳麓书院山长的惊讶。 他又挠了挠头,虽说是白家主仆风度翩翩不假,也非凡人。但岳麓书院隐隐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首,没有能人异士举荐,连拜山门的机会都寻不见。家里大人说韩山长是个最古怪不过的人,学问最好,但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多少朝廷大员送自己的晚辈上学,都被搞得灰头土脸。 他隐隐自得,他在读书上就没有让家里人失望过。 元贞贞湿漉漉的眼睛就在自己的额前,犹如小兔一般,他心里突的一跳,自家表妹不发起疯来,倒是好看的紧。 他喉咙发干,瞅着四下静悄悄的夜色,莫名其妙把话给瞒住了。“白玉京里的好男儿多的是,妹妹你多久没回去了,没过多久就不觉得白措好了。”他往日也偶尔读点欢喜冤家的话本。 他轻轻说了一句。“姻缘天注定” “谁说是白措,是白小措!” 杨琳愣住了,就是那个一脸黑斑的小后生?凭什么? 他多少都有点不像个好人,好像也不是通诗文的样子。 “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元贞贞抹了把伤心泪。“表哥,你懂个什么!” 他一阵头疼,捂住了额头。“哎呀呀,我真是看书看多了,表妹,你快出门去吧。”离出城的日子还有六天,元家的仆妇们正给两个小主子打包行李,大大小小的箱笼都装在了车上。 他们在书房里吵闹,但周遭人却围着他们的出行忙个不停。 元缮夫妇俩见天数着日子,盼着天气好起来,孩子们在路上走得平安顺利。 而朱平治和柳杉在七天里翻遍了那矮屋的家家户户。 白明简守着昏迷的阿措不肯出门,连请大夫,买药都是由青蛋代劳,自然是没有碰见。后来找来找去,柳杉都不由疑惑了,难道说那夜里喝酒喝得太多,混了脑袋。 等朱平治再问起,他也不敢再把话说的确定了。 元府回传了消息,跑向雍州等地的逃民中,并没有白明简的名字。但是元缮亲自将恩赦令交在了朱平治的手里,更让他忐忑不安。 素未谋面的白家表弟,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朱府,朱家大爷,二爷的心情更糟,掉到了最底。先皇驾崩的消息一传来,洛阳城池也按着律法启了城禁。不用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但凡是皇土范围,都要遵守十三天的禁令。 无论朱平治身在何处,都是在十三天后动身回到洛阳。 十三天不过是时间的须臾刹那,谁都能等的,唯独朱家老太太油尽灯枯,等不得了。 这天,二房上的崔氏亲自给老太太喂易进食的米汤,朱成礼和朱成义跪在了旁边,小声地喊娘。米汤从老太太的嘴角流了下来。 “娘,米汤里放了不少野菜,香着呢。” “柔玄镇的野菜。”朱成义喊了一句。“三妹妹,孝敬你呢。” “娘,你得千万撑着一口气,三妹妹就在路上了!”朱成礼老泪纵横,用袖子不住地擦眼泪。 老太太本来闭住了眼睛,这会猛地睁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8章 秀红 “少爷,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阿措睁开了眼睛, 她浑然不记得自己睡了几天。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白明简通红的双眼,她倏地坐了起来。 她心情忐忑地看着白明简。 是的,她回想起来了, 当夜最后的意识是她瞧清楚了白明简望着自己。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吭了一声。“啊, 头晕。” 还是装病吧, 或许这样,他才不会跟自己理论。 “你睡到第十天了, 还有三天, 咱们就能启程了。”白明简淡淡地说道。“你先前说等的难熬,便宜你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 他握着她的手, 头缓缓低着,额发垂下,遮住了他眼睛里的疲惫。 她鬼使神差地去摸了他的喉咙,他这个青春期上的男孩, 喉结渐渐明显。 他笑了笑,竟然没有躲开。 她莫名闻到了他身上一股少年男子的气息,她感到不自然, 连连挪开了身子。 这时,她才发现, 自己的一只手紧紧跟他的捆在了一起。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来的更可怕了, 这是她噩梦醒来的前兆。 她惊得去抓白明简的手, 翻来覆去的看。“这是我给你抓出来的血痕。”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明简的双手布满了血道子, 有轻有重,血迹斑斑。 她嘴里爆出来一句脏话,噩梦居然在异世重生了。对,她岳晓晓不仅酗酒,吃安眠药,拒绝跟人交流,还有自虐自残倾向。 然而,这些在她刻意训练的理智下,都在沉睡。 她抚了抚后背的伤布。 这烙印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但如此想,又是可笑的。她的噩梦本就是在潜伏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伤人伤己。 也只能怪自己。 “啊呀呀,不是这个事情。”她的思路被打断了,竟把人抓成这个熊样子,她的脸发起烧来,小心地拿手抚摸着他的伤口,轻轻地点了点道:“疼吗?” 这话说出口,充满了虚假的味道。 “要不” 她想说要不你挠我几下解恨吧。 “就是七天,七天之后你就不再抓自己了。”他示意并不怎么疼,将她手上的绑带缠开了,给她手上的勒痕小心地吹了吹。 那轻柔的触感让她打了一个哆嗦。 他重复了一句。“应该以后也不会抓住自己的。”这话没头没脑的,让她更加迷糊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摸了摸白明简的额头。 他笑了笑,没有躲开,反而探过身去,亲了亲她的头发。“欢迎回来,仙鹤女。”他的头重重地垂下,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在困顿中他仍然知道这是她受伤的肩膀。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用。 她捧着他的脸。“别睡,别睡,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她定住了。 她很少做了一个不被惊醒的梦。她甚至记得那个梦是美好的。 当然那些噩梦的情景都还存在,高速路桥,冒烟的轿车,充满血迹的病床。 有只手一直抓着自己,随时随地的跟着自己。 它并不比自己的手更温暖,也并不比自己的手宽大多少,然而一直由它握着。 她跌入迷津,这手就紧紧扯住她,她陷入深渊这手就狠狠地拉住她,从没有失去过重量。 “这是什么鬼。”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潜伏在她身上的那个心魔,在此时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我”她双手狠狠抓了着自己的头发。“我不会在昏迷的时候乱说话吧。” 秀红掀开门帘进来,欢喜地叫出声来。“阿措,你可算是醒了。” “嗯?”她转过身来,在异世待的时间太长,这已经就是她的名字了。她慌乱地摇摇头。 秀红瞪了她一眼。 “这不是你的名儿?”秀红嗔怪了一句。“你家少爷都快叫疯了,我这几日天天过来送饭,怎么听不到,‘阿措’‘阿措’的都快磨出茧子了。”她瞧着白明简趴下了,竟笑得拍起掌来。“乖乖,可算是想睡觉了。再这么不休不眠下去,你的情郎可就没有活命了。” “谁能十天不睡觉?”阿措下意识地反驳,他可千万别那么好。 秀红将手伸出来比划,干瘦的手上一对细银镯子碰撞出声响来。 她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但咳嗽的声音还是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那你看他怎么睡的。他靠在墙上,双手把你抱着这么几天,你的福气再多要溢出来了,别身在福中不惜福。”她戳了戳阿措的额头,将黄粟饭端到了她的面前。“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阿措,你要好好惜福。” 这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跟白明简说起,白明简不懂,跟阿措说起,阿措哑然失笑。阿措将白明简的头缓缓放倒在枕头上,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就在下地的那一刻,她猛地转过身来,去看白明简沉睡的面容。 他明明看见的,他明明看见自己用匕首割掉了烙印。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如果再推及到过去,自己的那些奇怪举动,他是不是也是统统选择了视而不见。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他选择了沉默不说。 “为什么要沉默呢。” 阿措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根本瞒不过去同样聪明睿智的白明简。然而一路艰辛走来,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样,一个不说,一个就不问。 她曾以为这是自己遮掩的好,但也许这是白明简故意不去捅破。 另一个记忆瞬间炸开了她的脑海。那天在街上的书坊看书,他指给自己来看,还有在柔玄镇,他突然说起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阿措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在秀红的屋子里,还有个犯病的人,她躺在炕上哎吆吆地叫个不停,正是花鹧鸪。 话说当日花鹧鸪回去红袖楼,楼里面被搅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赵庆不见到她发了火,再加上老鸨子贪财没个够。 真如她的心愿,两个人在楼上大吵了起来。 外边黑漆漆乌压压,青楼里边的姑娘们吓得哭喊起来。瑟瑟发抖个不住。 也不知道赵庆犯了哪门子邪气,满嘴酒味,找不到花鹧鸪,就偏偏要找些江南的姑娘来屋里伺候他,问她们对自己好,是不是假话。 但在红袖楼里已经半月之久,他挥霍无度,这个时候钱囊见空,真心拿不出什么钱财,龟奴也是看人下菜碟,恭敬不起来。 他在红袖楼里终日不见个阳光,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怒火。醉酒之后就想找人的茬,跟别人掐架,和龟奴打成一团。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正是花鹧鸪偷偷从小门进来的时候。 按理说,等花鹧鸪天黑透了回去,没什么人能瞧见她,往常她经常去秀红家里这般走动的,走的也极为顺畅。可这天例外了,她一出现,楼里全叫嚷开了,人们的眼神都恨恨地瞪着她。 这是青楼头牌的待遇。 她低下头,脚底下全都是碎瓷渣子,她讪讪地把脚抬了起来。 “出去买零嘴吃的,回来晚了。” 老鸨像是杀猪一样地大喊道:“赵大爷,你心心念念的花鹧鸪姑娘回来了,你赶紧看看啊。” 赵庆将抓着老鸨子衣襟的手放开,让她骨碌碌地往楼梯下滚。她的眼睛肿了一圈,捂着自己出血的嘴角,吭吭哧哧地哼着。 “我的好女儿,快救救你的娘啊!” 赵庆伸开大手,向花鹧鸪扑来。 她惊叫了一声,站在那里,哪敢从命,庆大爷玩乐的时候都动手打人,打得那么狠。 更别说,他这会儿的眼睛全是红的。 “这是个江洋大盗,这是个朝廷要犯,你们这些大茶壶快去逮人,官府给大大的赏钱!” 她的嘴是生的好,叫出来把全楼的姑娘和龟奴都惊到了。 这就是杀遍雍州地界的那个混世魔王。 赵庆的眼神顿时喷出了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好在黑灯瞎火看得不是很清楚,还好赵庆手上并没有那枚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头刀。 他的酒劲似是过去了不少,头脑清醒了,可不是几个龟奴扑过来能止住管住的,揪扯了一起,他破窗翻墙而去。 花鹧鸪被推倒在地上,胸脯起伏不定,嘴里一直喊娘,心里万分侥幸地了一命。 但随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一连七天,她被锁在了柴房里,红掌柜要她拿出体己钱来赔红袖楼被赵庆打碎的家当。 “他打碎的东西,凭什么让我赔钱?”花鹧鸪骨子里最怕花钱。 当家红掌柜骂她是个蠢货,她不说出来,大家都好过。这她一嗓子喊出来,那个待在花鹧鸪房里的庆大爷,就是获鹿城中一直被通缉的罪犯。 红袖楼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花鹧鸪不服。“那天奴家听了老鸨子的话,把身子贴过去,要是被活活折磨死,红袖楼里哪个人管我?” 掌柜的被问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摔了茶碗。 他锁住花鹧鸪,还不敢让她死了。毕竟总要有人给红袖楼做个见证,没人跟江洋大盗暗通款曲,窝藏赃物。 青蛋在七天之后,安然无恙地看到了花鹧鸪。 他蹑手蹑脚地钻进红袖楼中,是在柴房的门缝里瞅见了她。 花鹧鸪好像不止没受折磨,脸颊还丰腴了些。 她见到青蛋心生欢喜。 “就说秀红姐姐最讲义气了。” 隔着门缝将柴房的钥匙递了过去。 青蛋愣住了。 她啐了一口。“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大丧之期,青楼顿时就没了生意。如今楼里的小姐妹都在想出路,龟奴们也没了活计。这个时候人心不定,看管不严。她看中一个老实巴交的龟奴,许了不少银子,让人家给打了一把柴房的钥匙。 “花姐 ,你哪要我来救啊。”青蛋的脸上没了表情。 “钱是老娘的命根子,我要是跑了被抓着,钱就成别人的了,我等你这小鬼头帮我把钱拿走呢。” 她这会儿藏在秀红的房里。她脚上的伤,是跑路的时候崴着了,她瞅着脚腕上手指高的青肿,又笑又喊疼。 “老鸨子可从不稀罕问起秀红姐姐的住处,这会好了,看她上哪儿找我去。”她揽着秀红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不如这三天我跟你和青蛋,去三阳村如何?” “也不管你院子里的什么私奔小夫妻了,咱们乐自己的乐上三天再回来,去。” “这如何能出的了城?” “傻子!旧皇帝死了,新皇帝当然要上位了,他定是要昭告天下,哪用得了十三天,城门今天就打开了!” 城门早就开了,阿措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进门就听见这句话。 “不是十三天?” 花鹧鸪伸出了手指。“你们都不及我明白事理。城门外府尹一行人说不定正在跪着迎接圣旨诏书呢。” 青蛋上上下下瞅着阿措,叫了声。 “你可算是醒了。” 他将她拉在一旁问道。“听说你手中有个宝贝?” “我哪有什么宝贝!” 阿措久睡的脑袋不是很清醒。她望着花鹧鸪,望着秀红,只觉得头昏脑涨。 “你哥说的。” 她摇摇头,只说没有。 青蛋却记得清楚明白。那日,他去送药的时候,白明简支撑不住,头靠在墙上。他上前推了一把,白明简猛地惊醒,见到怀里的阿措并没什么异样,他迷茫地看着青蛋。 青蛋撇了撇嘴。“大夫都看过了,说没事,就是失血过多。看你这个着急劲儿。”秀红犯病的时候他也着急,却也不见得天天守着。 白明简将头又靠在墙上,想借着墙上的凉意让自己清醒清醒。青蛋的话让他想了想。“如果这世上有个宝贝,不属于你,长着腿,该怎么办?”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补充道。“像仙鹤一样,说不定就飞走了。” 青蛋没有见过仙鹤。 “那就圈起来拴住了。打它,它就不会乱走,不给吃的,它就乖乖听话。” 白明简回想起那一晚,阿措单腿跪在外边,直到那个发红的匕首往身上贴的那一刻,他都不敢相信她要做什么。 曾经她小心谨慎地拆字来问,他佯装不知。古人会随意增减汉字的笔画,叠加一处,或许她背上的烙印本就是幽昊二字。 幽昊是个地名,位近南楚,是夏朝十八块世袭的封地之一。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措彻底把烙印烧去了。 明明那么疼他想要跑出去看她的冲动,被心里的恐惧抑制住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忍着疼,像舍弃父母给予的肉身发肤一样舍弃自己? 这个想法在这些天里,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青蛋偷偷地在阿措的耳边说:“你哥快吓死了,你是不是想拿着宝贝自己跑了?完后被他打了,才生的病?”说着眼睛瞄向她的肩头。 阿措:“” 青蛋挤了挤眼睛。“瞧瞧你的德行到时候把宝贝卖了,咱俩对半分,我帮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