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正文卷 第一章 谍报 绵延的罗霄山,气势雄浑地横亘在苍茫的大地上。远远看去,缭绕的云雾中万峰涛涌、千峦浪聚,好像一片奔腾的海。近看时它那瑰丽的景色,又好似画家笔下的绘本,望去但见山水高下参差、崖壁远近嵯峨,满眼烟岚,宛如仙境。 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云雾一角,露出夏日的骄阳似火,历历照射着一处陡峻的山冈。 山冈上松柏茂密,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其间。 此时,这曲折盘旋的小道上,正远远行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行到近前,可见他面目俊朗、身形干练,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对目光居然清澈得像个孩子,非常有迷惑性,乍一看去,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不谙世事。但偶一皱眉,眼睑微眯,却又暗藏英气。 眼看要登上山冈高处,这人原地转了一圈:“这地方四围空旷,建个无线电基站,倒挺合适的.......咳,贼老天,伲就瞧着吧,不管何时何地,要整死你谢宇钲大爷,可没那么容易......” 走了半天路,这叫谢宇钲的人显然是心里有些急了,不免嘟囔了两句。 正四处张望间,耳边蓦地听到一阵电台发报的声音,嘀嘀哒哒......四下打量一下,并不见半个人影,山道两旁草木葱茏,夏日的阳光像金箭一样,从上方投射下来,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 仔细辨听了一下方位,发现声音来自前头不远的地方。 谢宇钲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这儿已是山冈的最高处了,树木一下子变得稀疏起来。 就见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枝梢上,露出一个简易的天线架子。 这天线架子,是用电线绕着树枝制成的。现在,它正被高高擎举着,似在搜寻信号。 谢宇钲又惊又喜......想不到这深山野地里,也能碰上无线电爱好者?当下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急走几步,轻轻拨开草木尾梢,隔着灌木丛,向前望去。 视野里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七八步外,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女的站着,男的坐着。 坐着的那个男人身形壮实,头缠蓝布巾,身穿短褂子,十足十的山民打扮,显得憨厚老实。 然而,现在这个憨厚老实的山民脖颈上,居然耷拉着个黑色耳机。他正抿着嘴角,坐在石盘前,专注地对着石上的电台,左手捏着一张信笺样的纸张,右手则频频按动一个按键:嘀嘀嘀哒哒....... 站着的那个女人身材高挑,十分洋气,只见她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许是暑热难耐,她将中山装的袖子高高挽起在胳膊上,扣子全解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来。这时,她正高擎着手中的简易天线,配合着发报。 嘀哒之声不绝于耳,电台上几盏细小的信号灯闪烁不定。 啧啧......瞧这装备,这扮相,民国范儿十足......谢宇钲自己向来散漫惯了,但却很佩服严谨自律的人。这时,见这两人专心致志,觉得实在不便贸然闯入相扰。可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又难脱偷窥的嫌疑。 就在他迟疑之际,那穿中山装女人动作一滞,目光倏地投射过来,叱道: “谁在那里?出来!” 声音柔媚悦耳,但表达的内容却毫不客气。这样一来,谢宇钲就不好继续躲着了,他分开草木,走出去,摆了摆手,轻声招呼:“你们好,我本来是跟团的,不小心失散了......” 谢宇钲心想,也只有编造旅游团这个说法了。不然,来龙去脉还真不好解释。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哪儿不妥,霎时间却没想透彻。 “什么团?“那中山装女人约摸二十二三岁,长着好看的鹅蛋脸,肤色白皙,两弯柳眉淡扫,一对杏眼射来锐利的光。 她说的不是普通话,但能听懂。谢宇钲也知道,在南方有很多年轻人的普通话,都是这个样子,当下也不为意: “哦,我是旅游团的游客......请问,从这儿去往最近的村庄,怎么走啊?” “旅右团?你的意思,你是旅右团的?”中山装女人听了谢宇钲的话,迅速跟山民对视了一眼,又高挑又丰满的身体瞬间绷紧,目光咄咄逼人地在谢宇钲身上扫视着。 “是的,旅游团的。”谢宇钲注意到眼前二人的神色有异,隐隐透着一股杀气,他有些奇怪地瞅了二人一眼,想想自己言语中并没有冒犯他们,二人怎地这样反应......他大脑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下意识挪开两步,同时急速地游目四顾,打量周围环境。 山风入怀,分外凉爽。 这里是山冈的最高处,树木稀疏得多。举目四望,除了崇山峻岭,还是崇山峻岭,一直绵延到天际尽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边......独自一人在山里走了这么久,谢宇钲早就唇干舌燥,这时停留片刻,更觉得两腿好像灌满了铅。 面对莽莽群山,他心里面第一次充满了无力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动步了。 查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显示信号零格,电量也只剩下5%,谢宇钲下意识地又原地转了大半圈,信号仍毫无变化,仍是零格。 手机屏保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 这是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风衣的男人,正拎着两把驳壳枪,向一座老铁桥走去。 铁桥头上,赫然垒着沙包工事,工事后有两个日本兵,操着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 这是谢宇钲参加某谍战片的角色海选,特地拍的一张血战上海滩的写真照。 “沙沙沙”……七八步外,草叶窸窣有声,谢宇钲转头瞥去,只见就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那发报的山民早已摘了耳机,迈步向自己行来。这山民体形壮实,脚步却非常轻捷,好像一头猎豹。 这是?诧异之余,谢宇钲心头警惕大起,目光扫向中山装女人,见她手中的天线也已斜倚在树,一双长腿似也准备向自己迈动。 两人对谢宇钲隐隐形成包抄之势。 谢宇钲感觉脑门里轰地一声响,后背一个激凌,急忙将手机收入兜里,打算撒丫子跑路。此时,却见那山民的目光追随着手机,落在自己的裤兜上。这山民登时两眼发亮,脚步倏地放缓,脸上浮上憨厚的笑容,就听他朗声发问: “这位兄弟,你是迷路了吧?”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弯腰,从草丛里提起了一个挎包。那动作十分自然,好像刚才他本来就是打算过来提这挎包似的。 谢宇钲发现这人眉清目秀,牙齿很白很整齐,笑容有些憨厚,却掩不住阳光灿烂。也难怪,这大山本身就是个无比庞大的天然氧吧,山里处处都是甜美纯净的山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对呀,请问两位,现今是什么年份,什么节气呀?”谢宇钲冷眼急睥,只见那中山装女人也弯下了腰,开始收拾电线。藏青色的中山装稍有些宽大,但仍难掩她婀娜的身量。随着她举手投足,尽显青春气息和女性魅力。 一转眼间,现场的气氛就趋于缓和,眼前两人又是一副人兽无害模样,直把身心俱疲的谢宇钲看得心惊肉跳。 一惊一乍之间,谢宇钲的目光越过附近的林梢,瞥见数里外的山脚下,有一排木屋。 那木屋周围,似乎还晃动着几个人影儿。 终于见到村庄人家了,谢宇钲松了一口气,不由笑道,“本想向两位问个路,不过,我看你们也挺忙的,那就不打扰了。再见。” 眼前两人,那是里里外外,都散发着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时代感。仅凭直觉,谢宇钲已感到眼前两人不简单,如果是民国年间,那玩得起无线电的,可不是一般人......何况一男一女,都身形干练、气质刚毅。 看刚才他俩这如临大敌的样儿......记得民国时代,军阀混战,眼前两位,该不会是哪家军阀的侦察军人吧? 想不明白,谢宇钲索性不想了,心里哼了一声: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幸好前面不远,就有村庄人家。你们对你大爷心存戒备,你大爷还信不过你们呢。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谢宇钲迅速收敛心神,一边警惕地盯着眼前两人,一边挪动两腿,开始向旁边的山道退去。 “嗳,这位兄弟,请留步。“那高颜值的山民见状,做了挽留的手势,“我这同伴有些大惊小怪,还请不要见怪。我看兄弟这个样子,怕是走半天路了,早就乏了吧......我们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山下,你看,就在那儿......”这人一边说,一边躬起腰,伸出手指向山下,“看到没有,那栋木头房子,就是我们的住处。” 谢宇钲闻言一怔,心想:敢情那儿也是你们的地盘儿......就听这人继续说道:“兄弟要是不嫌弃,不妨随我们下山去,歇一歇脚,打个尖儿再走......” 眼前这个山民打扮的年青人,面相很是纯朴,语气非常和善。再看看那好看的中山装女人,她正自顾自地收起了电线。这令谢宇钲开始怀疑自己:眼前两人像是一对情侣,倒也算郎才女貌,蛮般配的。看他们现在这样儿,可是人兽无害啊,刚才是不是神经过敏,眼花看错了? 想到这儿,谢宇钲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仍强自虚与委蛇: “那样当然好哇,只是怕太过麻烦两位了!” “嘿嘿,这有什么?”山民已拎着挎包,转回石盘前,正半躬着身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电台。此时听了谢宇钲的话,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还是一起走好一些。这山里的道路复杂,万一误入兽道,碰上了恶兽,那可不易脱身喽。” 野兽?谢宇钲闻言一怔,看这山里的植被种类,应该是南方的大山。但这群山巍巍,刚才自己一路行来,也没见着什么野生动物啊......说来也是,由于现代生态环境失衡,华南虎老早就绝迹了。大局如此,其他小野兽只怕更加生存不易吧,又哪来的恶兽?除非......想到这儿,谢宇钲咦了一声,说道: “哎呀,今儿也不晓得什么年份,这是什么山啊,居然有很多野兽,都是些什么动物呀?” “什么年份?什么动物?嘿,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呀。哟,这位先生,你该不是魔怔了罢?嗯,连这罗霄山有什么野兽,你都不知道,也敢一个人乱走?幸好碰上我们,要是一头扎进那虎豹豺狗的窝里,非填了那些畜牲的肚子不可。” 那中山装女人一边收拾天线,一边向谢宇钲打趣道。天气炎热,又一直处于劳作之中,这当儿只见她粉面潮红,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那神态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熟人间在闲聊。她的动作也十分娴熟,纤长的双手飞快地交错,很快就将长长的电线盘成了圈,扛在瘦削的肩头,显然是个玩无线电的老手。 “罗霄山?……”哈,这霎时间,2020年栖霞山→1935年罗霄山,时光倒流数十年,距离瞬移上千里,今天的好运道,让已经麻木的谢宇钲,心里只剩下苦笑了。 就在这时候,直射下来的正午阳光,照上了中山装女人的左上衣兜,一点精芒骤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唐手 随着中山装女人肩移身转,那点精芒一闪即没。但这时却看得更真切了,她那口袋边沿,露出个锃亮的笔帽。 谢宇钲只能算是半吊子的民国迷,此时仍一眼就认出,那是支派克钢笔,是上世纪前半叶的老款式.....谢宇钲忽然想起穿越前电脑屏幕上的那句话:你确定加入二战的秘密战线吗? 二战时期?秘密战线? 谢宇钲心里念叨两句,越念心下越是大跳,急速扫视两人,这时才发现两人的举止和神情当中,透着一种少有的严谨和细心。这种严谨和细心的特性,显示他们不像是票友,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倒、倒像是另一个民族......日本人。 真的到了民国吗,眼前这两个.....真的会是日本人吗?难道,战火已经烧到这一带来了?今年是民国二十四年,那就是公元1935年喽,两个日本友人,嘿嘿,来这中国南方的深山里,要做什么?嗯,他们只有两个人,这不像是前出侦察的尖兵。难道是间谍提前潜入,来绘制山川地图? 以前,谢宇钲从一些民国名人的回忆录上了解到,直到抗战爆发,国人才吃惊地发现,日本人绘制的中国地图,居然比我国自己绘制的地图都要精准得多,也详细得多。 谢宇钲还看过一份解密的日军侵华计划。在这计划里,中国各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以及不少深埋地下的矿产资源,都详细地罗列在案。 平日里,日本人多遣特工,以做学问、访友、旅游、救灾为名,潜入我国各地,窃我山川地理数据,绘制地图,勘测矿藏......甚至直到21世纪,全国各地都还不时地冒出抓获日谍的新闻。 令人痛心的是,民国时候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偌大个国家筛子样千疮百孔,处处漏风。日本和各国奸细在中国都来去自如,通行无阻。 如果说,以前回看中国这段历史,谢宇钲常哀国人之不幸,怒国人之不争。但现在,当自己摊上这种局面,谢宇钲就觉得自己不能淡然处之了,哎呀,不行,得报警....... 想到这儿,谢宇钲一怔,不对呀,刚才不是自己眼花,他们是真的打算对自己动手啊。 等等,刚才他们都准备出手了,为什么又变了脸呢?谢宇钲清晰地记得,是那个山民首先转换脸谱的,原因是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掠过脑海,谢宇钲心里迅速作出了决断,他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侃侃而谈: “哎呀,想不到这山里还这样危险,幸好碰上了二位,要不然,这后果会怎样,还真不敢设想。” 这时,那中山装女人正弯下腰,要去取草丛里的一个帆布包。此时她肩上扛着电线,所以这时的姿势有些别扭,藏青色的衣服绷紧,有些像瑜珈的姿势线条优美,但可以想见,也有些辛苦。 谢宇钲灵机一动,便从她侧后靠了过去,念了句咒语: なんか大変そうですから、手伝いましょうか? 这是一句日语,意思是:“实在辛苦了,让我来帮你,好吗?” 拜当年曾追了一个暑假的日剧所赐,他这句话,说得还算地道。 谢宇钲的语气非常自然亲切,就像是在关心多年的老友。 果然,谢宇钲马上就听到了预想中的回答,嗓音柔媚悦耳: 阿哩葛哒!瓦塔斯瓦...... 一句话没说完,中山装女人一张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巴彻底“噎死“了。 谢宇钲和那山民对视一眼,两人也同时大惊失色。 白花花的阳光,直灼人眼。 霎那间,中山装女人动了,谢宇钲也动了。 两人几乎同时展开动作。 中山装女人当机立断,右腕一翻,一个转身,一柄雪亮的匕首,就向身侧后的谢宇钲刺来。 这中山装女人身形高挑而丰满,女人味十足,但出手却也十分狠辣,令人不寒而栗。 “啊……呀呀呀……”谢宇钲虽早有预备,毕竟是菜鸟宅男,初时难免多看了她两眼,蓦地见一柄雪亮的匕首刺来,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他这夸张的超大音量直冲云霄,倒把中山装女人吓得一怔。 惊慌中,谢宇钲也不知怎地,两手竟同时伸出,左手搭上中山装女人左肩的电线圈儿,右手扯上她的脖领。 两手攥上了东西,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谢宇钲无暇细想,下意识就一通猛拽。 中山装女人的攻势被这大力牵曳破坏了节奏,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仰倒。好在她反应极快,只见她右手回收,蛮腰发力一旋,转过肩背,顺势将左肩的电线圈儿甩出。 嗖的一声,那电线圈儿,就彻底到了谢宇钲的手中。 呃……谢宇钲的喊叫硬生生息了,他看着手上的电线圈儿傻了眼,给我这个干嘛?我又用不着……正在犯愁怎么处理这电线圈儿,那中山装女人已双手向后并拢,整个人顺势向前方冲出。 很显然,她想要通过脱掉身上的外套,来摆脱攥紧她衣领的谢宇钲。 “霸王卸甲,呃……金蝉脱壳?”眼见她藏青色的外套迅速褪开,露出里头的白衬衣来。谢宇钲陡然清醒过来,连忙放开她的衣领,让整件衣服耷拉在她纤长的双臂上,与原本就高高挽起的两只衣袖纠缠在一起。同时,他又扬起左手的电线圈儿,直往她头颈上套去。 中山装女人见状,情知不妙,只好一个蹬步后仰,娇叱一声,扬起螓首,一个头锤,就朝身后的谢宇钲胸膛,狠狠地舂来。 高手呀,眼前的敌人双臂后束,乌发如云,素面朝天,动作赏心悦耳,谢宇钲扯着线圈儿,急往右退。 察觉到头锤落了空,中山装女人顺势后翻,纤巧的肩背倒向地面,同时呼地扬起左腿,挟带着整个人后翻的重量和加速度,向谢宇钲的脑门砸将下来。 乍然遇上这样的练家子,宅男谢宇钲那两下子当然不够看。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又哪里甘心光挨打不还手 说时迟,这时快。谢宇钲正向右闪身,眼见一道黑影砸到脑门上方,不假思索,扬起电线圈儿,套了上去,往旁一带。 这一套就套了个实实在在。 欧耶! 谢宇钲又喜又惊,心里忍不住比划出一个。 他喜的是,当此危急时刻,自己不但接连地避开攻击,居然还能反击成功。后世那些对军宅的鄙视和嘲讽,从此可以洗洗睡了。须知军迷非迷,那是思想犀利;宅男虽宅,可是学得飞快! 他惊的是,竟然真的穿越到了民国,而且这一开场就如此凶险。自己该不会活不过头一集吧? 如今,他这算是套住了这个野性十足的俏佳人,可这是头危险的母豹,一不小心,她就能把你撕得鲜血淋漓啊。 兴奋与惊慌交织,骤然之间,谢宇钲又是连蹦带跳、大喊大叫,拖曳着中山装女人,转起了圈儿。忽然,他眼角余光里,瞥见几步外那山民正急速迫来,吓得他又合身扑上,手脚并用,死命地将那电线圈儿,往中山装女人的脖颈套去。 中山装女人虽然身手不错,可毕竟先机已失落了下风,加上此时她两只手臂又被她自己的外套缚住。而谢宇钲此刻正值生死交关,早已惊慌失措,在打斗之间,哪里还顾得上怜香惜玉,两脚不免在这日本女人漂亮的头上脸上连踩带跺。 如此粗野的辣脚摧花,让这个日本女人又痛又羞,又恼又恨,胸膛里怒火熊熊、杀意暴涨,但却再难使出杀人的力气和招式。 转眼之间,电线圈儿就连带着她那条长腿,箍上了她的脖颈。 可怜中山装女人作茧自缚,正是她方才的细心和严谨,电线圈儿才被收拾得这么齐整牢实,此时堪堪套住了她的脖颈和腿弯,再难容纳他物。 她的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和她自己的外套纠缠在一起,现在,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羞愤得连脖颈都洇红了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栓牢待售的螃蟹。尽管犹自挣扎,但短时间内,实难挣脱出来。 谢宇钲来不及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旁边的山民已欺上前来。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的,谢宇钲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击得腾空而起,摔在几步开外。 直摔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疼痛。 不等他回过神来,那山民的身影又凌空掠来,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滚,险险避过。 “这是个高手,根本干不过,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对了,得快点逃跑、快......“谢宇钲又惊又痛,此地不宜久留,自己的动作可不能停顿。于是,他也不管有用没用,接二连三地,又连打了两三个滚,直到身体碰上一个帆布包儿,才停下来。 说来也是运气,这样阴差阳错之下,他又成功避开了那山民后续的两次攻击,反让攻击者吃惊不小:这家伙倒有两下子!遭受重击,受伤之余,居然还能避开高阶唐手的连续攻击。 此时,却见谢宇钲半撑起身体,一边咬牙忍疼,一边扬手呻吟着告饶: “等一等!我有话说!” “有什么话?快说!“山民压着怒气,低声喝道。 这山民本名中村次郎,是北海道人氏,表面上是大学助教,暗地里却隶属于陆军部特高课。他是在半年多前,跟随老师藤原先生一行人,应一位中国同学之邀,以合办矿场的名义,来到了这中国南方的大山里的。 今天,他带着助手贞子,来到这山冈上发几份电报,一份与办矿有关,另几份是周围几个县市的地形地貌和矿产资源分布等绝密情报。 没想到贸然闯入的谢宇钲,差点儿让他中断了发报。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为了杜绝风险、免除后患,一开始中村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只是稍后见了谢宇钲掌上的新奇物件,他才迅速改了念头,打算将谢宇钲带回住处,待审问后,再行灭口。 谁想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是个如此狡猾的家伙。 先是装傻充愣,装出一副不谙时世的样子,连身处何时何地都忘了,可一转眼,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诈出了自己两人日本人的身份。 什么时候,猪猡般的支那人也学得这么精明了,山沟沟里随便碰上一个,都居然会说日本话? 看着连连躲过自己攻击的谢宇钲,中村感觉帝国精英的脸,都快被自己丢光了......他杀人灭口的念头愈发强烈。 只是,这家伙的那物件实在新奇,玻璃镜上竟然有一张彩色照片。 要知道,这个时代,相片大多是黑白的,电影也大多是黑白的。哪怕科学昌明、技术发达的欧美诸国,主流摄制的也是黑白影像。 什么时候,有这么精巧的彩色相机了? 当然,中村最为震惊的,还是相机上的那个画面。准确地说,是那画面里那个手提双枪的男子和那座铁桥。 因为那座铁桥,中村认识。 仅仅在六七个月前,他们还曾从这座铁桥上走过,那是上海外滩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 这座桥,是这个远东大都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照片中的外白渡桥头,此时赫然垒着沙包工事,工事后有两个日本兵,正操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来人。 中村刚才只扫了一眼,就心头狂震: 这是怎么回事?帝国已经动手了么?怎么自己一行人,竟没收到半点消息? 中村冷眼盯着几步外艰难爬起的谢宇钲,心下暗道,从身手来看,眼前这家伙,不太可能是支那的特工,哪有这么笨手笨脚的特工?但他刚才手持着那个机器,边转圈还一边叨咕,说什么信号之类呓语,这说明他手里这机器不但能照相,似乎还能联络外界。 难道,竟是微型相机和电台的结合体? 中村一边想,一边伸手将一根不知什么时候粘上头巾上的枯枝拨掉。 这、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工业技术极其落后的支那国,竟然产生了什么新发明、新技术? 不行,必须得活捉这个支那人,从他口中挖出与此相关的一切!中村暗暗下定了决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武运 “喂,我说,我们无怨无仇,只是偶然碰上。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干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关心。我看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好。” 七八步外的谢宇钲刚刚爬起,气喘吁吁,愤愤不平。 眼下的局面,摆明了是无法善了了。只是,现在谢宇钲浑身痛得厉害,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他必须尽可能争取些时间,缓一缓劲儿。 “想走?可以。但你得先跟我们回去,交待一些事情。”中村看出对方已然受到重创,便好整以暇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你有什么话,在这里问也是一样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谢宇钲一边活动脖颈、扭动身体,一边呲牙咧嘴、倒抽冷气。 “你?”中村眼睛一瞪,就要发作,但转念一想,倒也不妨,便笑了笑,说道,“在这里问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得好好回答。我问你,你刚才手上拿的,是个什么机器?” “你说的是这个么?”谢宇钲嘴角牵动,摸出了手机,“这个玩意叫爪机。” “哟西,原来是爪机?可否借我看看?”再次见到这个机器,中村仍两眼放光。 伲嘛,还真看上这手机了呀。 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中山装女人正像个螃蟹样满地打滚,滚向对面的山民。谢宇钲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又得人少欺负人多,眼前这对雌雄大盗,可是杀人不眨眼哪……他收起手机,朗声道: “那可不行!这爪机借谁都可以,就偏偏不能借你。因为,你长得太猥琐,让人看了不爽。” “你?”中村被谢宇钲这话噎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地道, “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合作喽,那我们还是手上见真章吧。你赢了,爱去哪就去哪。你要是输了,请跟我回去。说不定,我们还能合作愉快呢。” 说完,他目光玩味地扫视着对面的谢宇钲,好像在打量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他嘴角慢慢浮上一丝狞笑。 “要打?老子奉陪!”谢宇钲不屑地扬起下巴,揶揄道,“不过,你们是武道高手,而我是功夫菜鸟,还二打一,嘿嘿,这可是......有违你们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哪。” “你想一对一?哟西。我答应你。这回你先出招,来罢。” 中村调整好呼吸。一力降十会,他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就像猫逗老鼠,能亲手玩残一个狡猾而倨傲的家伙,那过程会十分有趣,不是么。 这时候,一道强劲的山风掠过山冈,拂动周围的林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四周的灌木丛像湖水般起伏不定,对峙的双方,静默得如屹立在湖心的礁石。 该做的都做了,能否活过这头一集,就得拼人品、看天命了。 眼见对面的日本人拉开了架式,谢宇钲只好也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两臂缓缓舒张开,摆出个大鹏展翅。接着,他又提起右腿,来了个金鸡独立。不过,他那条提起的腿,是向后平翘的,头颈也同时向前平伸。 整个架式,看上去就像是一架立在支架上的飞机模型。只是,那锄头状的尾翼并不翘起,反而下垂,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漆黑的亮光。 这阵仗,倒把对面的武道高手——中村先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哪门哪派的起手式?没听说过啊? 早年学习唐手时,中村就听授课的老师说过,中国地大物博,处处藏龙卧虎,虽然近代以来衰落了,但仍是不可小觑。 中国民间的传统武技,向来有南拳北腿之说。从刚才一番交手来看,这人笨手笨脚,毫无章法可言。但偏偏就是他这几下乱七八糟的动作,利用现场现有的一圈电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居然就成功地套牢了贞子。 要知道,贞子虽是女人,但在同行的几个人当中,可算不上庸手。 中村想到这儿,瞥了旁边被栓得像只螃蟹的贞子一眼,只见她已经滚成了一个肮里肮脏的泥丸草团儿,披散凌乱的秀发,满是密密麻麻的叶屑和草茎,身上的衣服,也再难分清哪是中山装,哪是白衬衣…… 但她不敢停歇,只能以不断翻滚来频频改变方位,以期避开随时都可能来到的无情攻击......哎,中村叹了一口气,贞子酱对自己的身手向来自负,从来不肯在男人面前退让半步,这次仅一个回合,就栽在这来路不明的支那人手里,现在,会不会也会跟传统的武士那样,想要切腹雪耻呢? 这时,对面的谢宇钲嘴里突然发出隆隆的啸声,中村忽地惊觉过来:他是在模仿飞机起飞的声音。 这......中村有些无语了,这简直是赤果果的藐视。 他很想马上就冲过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狠狠地痛打一顿。他要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轻慢一个高阶唐手,从来没有。 因为,敢这样做的人,基本上都死光了。 不过,一向谨慎的中村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慢慢挪动脚步,目光忽地落在谢宇钲身前,那里有一堆隆起的草叶。中村悚然一惊,这林间虽然遍地都是枯枝落叶,但他可以肯定,刚才那地面上,并没有隆起。 这个狡猾的家伙,故意摆出这副幼稚的做派,原来是想要激怒我! 要是自己在盛怒之下,毫无防备地冲过去,那可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看罢,他早摆好了架式,那平翘在身后的右脚,在关键时刻,将会像蹴鞠一样,飞快地将那些泥尘叶屑铲起,狠狠地射向对手的头脸和眼睛。 这种江湖伎俩,颇令作为武士的中村不齿,但作为情报人员,他很多时候却又不得不对此妥协。 情报界流传着一句话:在秘密战线上,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永远不要拘泥于形式和过程。 眼前这人,是一个不能轻视的对手! 中村由此也更加坚信,自己一行人已落入中国情报部门的视线。只是,眼下的中国,虽然大致统一在南京的国民政府名下,但实际上,各方势力仍自行其是。 面前这个家伙,究竟是哪一派的呢?皖系?粤系?还是南京方面? 现在,地质勘测和地图绘制刚有点眉目。怎么就被支那的情报部门盯上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中村君,你还好吗......“这时,地面上传来贞子悦耳的长崎口音。 原来,顾自挣扎的贞子见两人停了打斗,翻滚中瞥见两人遥遥对峙着,她无法确定谁占了上风,心里十分担心,禁不住出声呼唤。 中村看着螃蟹似的贞子,陡然回过神来:自己耽搁得太久了。他心里涌上一股歉疚,连忙劝慰道,“请忍耐一下,贞子酱。“说完,便疾速向对面的谢宇钲冲去。 果然不出所料,当双方相距四五步远时,支架上的飞机模型,倏地动了。 只见谢宇钲两臂大摆,上身迅速上升后仰,他那条向后平翘的腿,也倏地踢向面前的土堆。 大敌当前,谢宇钲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锃亮的皮鞋划过一道大弧线,踢得草叶和泥土飞溅起来,遮天蔽日地直向中村的头脸上泼洒。 早有防备的中村,倏地伸出两手,往前遮挡,并迅速闭上了眼睛。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仍有少许泥土和碎叶,溅进了眼里。 尘土迷眼,乱叶遮天,中村进击的身影却没有丝毫停滞,他要穿过这无伤大雅的屏障,勇猛地将对手击倒。 然而,就在这时候,听力灵敏的中村,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在飘舞的枯枝败叶中,有一股极其霸道的风声,正兜头袭来。 这股风声来势非常迅猛。作为高阶唐手,中村也只来得及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就见一个黑影狠狠砸上了自己的脑门。 在接触的那一刹那,中村凭触觉知道那是一个帆布挎包,是贞子平日野外工作时携带的,里面装着的,是锤子镐头之类的铁制工具,总重量约在十一二公斤。 喀剌! 天灵盖上一道巨响,中村感觉一团巨大的电光在面前爆起,霎时间将他自己整个人,都完全吞没了。 剧烈的痛楚,让中村觉得颅骨已完全迸裂,迸裂成些大小不等的碎块。 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要倒下去的那一刻,他脑海里残存着一点灵醒提醒他,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昏厥。 于是,他凄厉地狂嚎着。 他一方面是要用这惨叫排遣剧痛,另一方面也是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 同时,他又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抽出了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朝着那支那人可能站立的几个地方,连连扣动扳机。 嘭嘭嘭嘭.......枪声响彻山冈。 中村没有听到支那人中枪倒地的声音。 凭借多年职业生涯的经验,中村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很难击中目标。 只是,眼下已是万分危急。 稍有不慎,不但自己和贞子将葬身在这异国他乡的山冈上,随行的电台和刚刚发出的情报,以及自己一行人,也都将完全暴露在支那的情报部门面前。 他又哪里敢放松紧绷的心神? 中村强忍着剧痛,佝偻着身子,跪立在正午的阳光下。 他一边凝神细听着周围,一边腾出颤栗的左手,抹开糊满了头脸的黏稠液体,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揩开肿胀如桃的眼泡。 做好这一切,他迅速恢复双手持枪,警惕的目光透过细小的眼缝,向四面警戒。 视野里满屏飘红,就连刺目的阳光,也变成了一片晃动的红幕。 天空是红里泛着黄白,群山是红里带着灰蓝,周围的灌木丛则变成了结着血痂的篱笆,在山风中一边摇摆,一边发出怪异的狞笑,好像盂兰盆节上的鬼傩在狂歌。 搜寻许久,中村都没找到那个卑鄙无耻的支那人,只瞥见不远的地面上,贞子似乎已经挣脱了束缚,正衣衫凌乱地爬起。 中村再也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昏迷之际,他依稀听到贞子的哭喊:“中村君,中村君……” 贞子的嗓音非常动听,好像四国森林里的夜莺鸟在吟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壮丁 鸡鸣寥落,炊烟袅袅。 东边的日头,已在岭上露出了小半张脸儿。乳白色的浓雾仍河流般缓缓流动,给村里的房屋、路旁的篱树、村周的峰峦,都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今天,是青螺村的好日子,陈大少爷主持的灌溉水渠--青螺圳就要开挖了。早饭前后,圳头上就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保长王家贵喜滋滋地,穿上那件对襟团蝠绸衫,戴上瓜皮帽儿,仔细地在腰间掖好那把短铳,又啪的一声,习惯性地在铳柄上拍了一下。 不一会儿,他便收拾停当,挺胸腆肚、不慌不忙地迈开八字步儿,出了家门。这时,忽见泼皮牛二的身影从篱笆后边飞奔而来。 牛二一头齐肩短发,好像一丛乱草飘飞,瘦弱的身子,细得跟竹杆似的,真让人担心他跑这么快,会不会硬生生从中折断。 王家贵皱起眉头,嫌弃地喝斥道: “慌什么呢,牛二,跟浪骚的狗牯似的?” 牛二一见他,眼睛登时发亮,放慢脚步,迅速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保、保长......喜、喜事儿呀!” “喜事?“王家贵奇怪地撇着嘴,上下扫视牛二, “哎,我说牛二,你没田没地没力气,这陈家少爷挖水圳,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再有,那年你偷刘寡妇的肚兜,还没被陈少爷打够呀?” 牛二闻言讪然,急向左右溜了一眼,见附近没有旁人,忙上前扯着王家贵的袖子,小声央求:“保、保长,老表叔,我不、不是早改过了嘛!别、别老提这旧事......” 王家贵将袖子一挣,掸掸身上衣服,整了整腰间布带,又将那支短铳掖了掖,边拍着铳柄,边板起了脸: “牛二,我告诉你,你可得老实点!你老娘留下的那块巴掌大的地,一直荒着,所以你表婶才种上的。前些天你打柴回来,是不是顺带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说,有没这回事?” “这、这......”牛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晌,“我是路过。见表婶种的葫瓜长虫子了,坏了怪可惜的......” 牛二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早挨了一个嘴巴。 “坏了?”王家贵拽着牛二的胸襟,双眼圆睁,低声厉喝,“坏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别怪我把你卖到外省,当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着脸,连连点头。便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响,他胸口的衣裳裂了开来。 王家贵一怔,连忙松手,放开了牛二,但仍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懒做,连件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说罢,什么喜事?” 牛二松开捂着脸的手,瞟了瞟王家贵身上崭新的绸衫,畏畏缩缩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村、村后......路边的土地庙里,又、又来了一个外乡人......” 牛二的胸襟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个纸糊的灯笼。 时令虽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风仍带丝丝凉意。牛二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连忙捂住胸襟。见王家贵仍不解地皱着眉,他躬身小声地解释:“保、保长,这外乡人,是个男的......十七八岁的样子......” “壮丁?” 王家贵眼前一亮,试探地问。见牛二连连点头,他的眉头迅即舒展开来,少肉的脸上慢慢地浮上笑容,“行啊牛二,别看瘦得跟豆芽似的,脑瓜子倒挺好使.......正好,前天溪口镇上的刘老爷,还托我找个人,去,一边轻轻甩动手中的绳索。 已当了六年?看来还真是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庙门窄小,寥寥几个乡巴佬,端着几支梭镖土铳,便将庙门堵了个严严实实。眼前这人瘦得跟竹杆似的,说话痞里痞气。 有些逆光,看不清这人的表情,但这人手里甩动的绳索,却明确传递出一个信号:它的主人正处于兴奋之中。此时,又累又饿的谢宇钲心下没好气地暗骂道:麻蛋,这民国,咋到哪儿都不安生? “你说你是哪个?你是委员长?” 谢宇钲思虑之间,戴瓜皮帽的王家贵开口了。 王家贵倒知道南京有位委员长,那是如今国民政府最大的官儿,可是,人家只怕得有四五十岁了罢。 眼前这个洋学生,一身贵气逼人,面对长矛土铳,也毫不怯色,一望便知,他的来头,定然不简单。但要说是个什么“委员长”,王家贵却感到难以置信.......总不能打娘胎里就、就开始当官吧? “哦,你就是村里保长呀,幸会幸会。不好意思啊,昨晚上没睡好,有点儿犯困......兄弟是南京常委员长......派来的那、那个特派员!” 炊烟袅袅的村里,飘来几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饥肠漉漉的谢宇钲,不由暗自咽了口口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喜事 昨儿,谢宇钲在山里与那两个日本人剧斗,侥幸得手之际,见中村掏出手枪,胡乱开火,骇得他魂飞天外,落荒而逃。 后来,他在山里迷迷瞪瞪、七弯八拐,一直绕到半夜,才摸着星光进了这个村子,又饥又渴、又累又惊之下,他居然也在那土地庙里睡了个好觉。 梦中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了民国时期的上海滩……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际,突然被眼前这伙民团吵醒,他本来十分恼火,但这时候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在脸上挤出几分笑容来。 “南京?常委员长派的?”王家贵狐疑地瞟了瞟谢宇钲.....特派员,这是个什么官儿没听说过呢? “对呀,特派员,嗯,就是派下来,到地方上巡察巡察......探访山川地理,民意匪情......时下的江西怎么样.....王保长你是知道的......我们一行人刚在山里遭了土匪,大家都失散了......呶,我这有本证件。” 昨儿在山里遇上日本人,命悬一线也就罢了,今天还没睡醒,又被这伙民团拿梭镖土铳在面前晃悠着逼问,谢宇钲心下忿然之余,忽地微微一笑,掏出一本小夹子,打开向众人巡回展示,“这是南京特颁的密写证件,可证明我的身份。” 他赌的,是民国的识字率低下和繁简异形。 果然,见他亮出派司,眼前这帮家伙们的神情,迅即变得郑重起来。 牛二睁大眼睛看去,字他不认得,所以自动略过,目光盯上证件上的半身像,就见那张相片上的人,赫然儿便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王家贵倒认得几个字,可这证件上有些的字,和平常写法不同,他也只能连蒙带猜地读出:中*人民******驾*证。 最醒目的,是上面那个方形公章,章里有字,不等他仔细辨认,那证件又晃向其他人,王家贵只依稀看出那公章里刻有“南京”字样。 这一下,对谢宇钲自报的什么“特派员”身份,王家贵已信了六七分,心想: 别看年轻,可架不住人家命好。这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皇亲国戚家中的小辈,在京里耍得腻了,便向皇上要个官儿,出京耍去……一路上游山玩水,少不得搜刮些民脂民膏,勾搭几个良家女子,始乱终弃…… 手执武器的保甲队员们,心思就单纯得多了。他们被匆忙召集起来,本指望搞点副业,创创收,见这情形,知道这壮丁八成是抓不成了,于是,一个个都蔫了下来,手里端着的武器,也开始变得歪斜。 谢宇钲早就看出,这歪歪斜斜的几支枪,全是清一色的黑火药土铳,十分老旧,相当丑陋。但这东西,土是土了些,打在人身上,照样能穿个窟窿。 这会儿,他见了王家贵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事情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他笑了笑,模仿着印象中某大人物的手势,说道: “王保长,村里的治安搞得不错嘛。回头我要向县里和上头申报,对贵村的做法予以褒奖和通报宣传,树立为防匪治匪的典型模范村。” “通报褒奖?模范村?”王家贵的思维有些跟不上趟儿,两眼迷茫,眉毛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候,村子里面突然响起一通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一时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谢宇钲哈哈笑了:“王保长,贵村今天有喜事儿呀?走,带本特派员去看看!” “呃?”王家贵闻言一愣。这时候,却见谢宇钲已转向保甲队员们,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各位兄弟辛苦,本特派员回头也要为大家请功请赏。” 说完,他就抬脚迈步,走出门来,直接无视面前的几支梭镖和土铳。 几个保甲队员们从两人对话中,依稀得知眼前这年轻人是个什么官儿,此时见这年轻官儿和颜悦色地表示,要为大家请功请赏,有那憨厚些的,就摸着头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有那机灵些的,便急忙瞥了瞥保长王家贵,见他毫无阻拦之意......一干人见谢宇钲直闯出来,面面相觑之余,只好将手中的武器挪开了些,让出一条通道。 可是,眼前这年轻官儿这时却停下脚步,转头睥了眼王家贵: “嗳,王保长,人逢喜事精神爽,愁眉苦脸做什么?走罢,一起去和村人乐呵乐呵!好事不怕多嘛!” 饶是王家贵自诩见多识广,这时候也不免有些懵哔,听了谢宇钲的话,脑子里忽然灵机一动,心道: 对呀,那主持挖掘水渠的,可是陈家少爷,留洋学生,要论见识,村里还有谁强得过他呀?眼前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找陈家少爷看看,不是就成了? 想到这儿,他少肉的脸上笑容泛起,趋前两步,伸手引路:“那这边请,特派员先生!” 日头已升老高,王家贵一行人簇拥着谢宇钲,穿过村庄,来到人声鼎沸的圳头。 这时,唢呐锣鼓已经歇了,陈家大少爷陈清华在主持了开工典礼后,留下家丁刘队长带人监工干活,自己则带着一群乡绅族老,回陈家大宅,准备晌午吃酒席庆贺去了。 现场,只见百十来个年轻后生挥舞着锄镐,在一段颓圯的圳头上挥汗如雨,正干得热火朝天。 围观的老人、妇女三五一堆,四五一群,在旁边议论纷纷。小孩子则嘻嘻哈哈,满场乱跑乱飞,好不快活。 这时,有个健硕后生抱起一块大石头,轻快地走上圳头。 一个俏丽村姑正脉脉看得出神,旁边的中年妇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趣道: “梨花,可不敢再看喽,要惹上那柱子,可就招上事儿了......” 村姑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云,忸怩地垂下了颈子。旁边一妇女好奇地问:“他婶子,招什么事儿呀?” “还能招什么事儿?柱子连黄牛都能掀翻了,还掀翻不了一个大姑娘?嘎嘎嘎……”旁边一个碎嘴老妇大大咧咧插了一嘴,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啊?......”附近几个妇女都吃惊地张大了嘴,纷纷看向那村姑。 “哎呀,话可不敢乱说呀。你们怕还不晓得,前天,柱子和梨花刚定了亲......”中年妇女赶紧把话头往回扯。 “这可不是我乱说,是我和刘寡妇亲眼看见的......春上时在芦花滩里,看柱子那熟门熟路的样儿,怕不是一回两回了......” 碎嘴老妇绘声绘色,口沫四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独家消息似的,根本没看到中年妇女越拉越长的黑脸。 众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也太……那个……梨花她娘知道了,还能同意这桩婚事?” 那俏村姑一下白了脸,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霍地抬头,狠狠地睕了远处那后生一眼,捂着脸一扭头钻出人群,踉踉跄跄地跑了。 “梨花……”中年妇女不由得气急攻心,扑上去撕打着碎嘴老妇:“你个天杀的碎嘴老婆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啊?!宁毁十柱香不毁一门亲,你这是作孽吆。要是梨花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赔吧!……梨花,梨花……” 说罢,她狠狠啐了那老妇一口,急急分开众人追了出去。 碎嘴老妇哼了一声,向中年妇女的背影啐了一口: “我呸!你又不是梨花她娘,管的哪门子闲事啊。我又没说瞎话,实话还不让人说了吗,不信你们问问刘寡妇……” “哎,婶儿哎,你胡咧咧,别扯上我啊。我可没跟你去过芦花滩,也没见过什么辣眼睛的事。”旁边立马响起另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是一个皮肤白皙、模样标致的妇女,她一边不满地嚷着,一边捞起身边女娃的手,“走了,竹儿,我们回家去。” 正说着,一个瘸腿老汉挤出人群,上来对那老妇就是一巴掌,喝道:“你个缺嘴娘们儿,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想死你就赶紧去死,少给老子惹麻烦。”这一巴掌,拍得老妇没了声音。 世界登时清静了。 旁边的妇女们见状,纷纷掩着嘴,吃吃地忍笑不住,闪了开去。 目送着那俏村姑离去,几个保甲队员们嘻笑着,神情猥琐地说着半荤半素的话: “哟,梨花那身段那脸蛋儿,真是没得说。你说这柱子是不是犯邪了?”,“我的哥哥哎,这你就不晓得了,梨花她娘是出了名的贪财母大虫,这梨花再好看,可没有三二十块大洋三媒六娉迎过门去,梨花她娘能让骑么?”“哟,看来柱子这门亲事,要黄喽!”“黄喽?黄了好啊。那哥哥你的机会就来喽。赶明儿,找人去梨花家串串门,探探她娘的口风……说不得后天晚上就有人暖被窝喽。”“对啊,只要有钱,多水灵的女人没有?哈哈哈……” 听到他们越说越离谱,王家贵一伸手,打断了他们,转向谢宇钲,“乡下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喜欢说这些混话,哈哈……”接着挺了挺肚腩,拍了下腰间的佩枪,问道: “特派员,这热闹就这样了,都乡下把式,没什么看头......那陈少爷估计倒跟你聊得来,但人现在家里接待客人呢,不好打扰......你说,这接下来,怎么安排好啊?” 怎么安排?不是客随主便么?饥肠漉漉的谢宇钲没好气地想,爷正在睡梦里啃着香喷喷的鸡腿,你个破保长带几条破枪,闹哄哄地就把爷吵醒,这不赔个罪,管上两顿酒菜,就想撂挑子不成? 睨了王家贵一眼,见他的目光像狼一样盯着自己,似在极力捕捉自己的神情变化,谢宇钲心里不由一格登:这老油条,还在怀疑老子的身份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大神 麻蛋!这民国,真不是人混的地儿,一个不留神,分分钟都有人身风险啊! 谢宇钲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瘦骨嶙峋的牛二,发现牛二正面向村姑她们远去的方向,笑得跟二傻子似的,眼里似乎有火苗跳跃,他手上那根绳子仍轻轻晃悠。 “这小眼神,啧啧,怎么像是狗见了肉骨头咩……”谢宇钲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回头看向王家贵,就要说话,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哎呀嘞,你们的胆子也太肥了吧,不经过我同意,就敢挖我刘家的地?”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十七八个家丁背着长枪,簇拥着一个富态的绸衫青年,咋咋呼呼地,直闯过来。 圳头上的后生闻言,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面面相觑。有几个年轻小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握着的工具都不由自主地滑脱,一把把锄头铁钎,在水圳边上四倒西歪。 监工的家丁刘队长见一把锄头的长柄向自己磕来,忙伸手捞起,两手拄在木柄上,向那青年陪着笑: “啊呀,刘家表少爷,您这话可冤枉我们喽......我们什么人哪,要不是陈少爷和您商量好了,就一锄头,我们也不敢挖呀。” “对呀,都说好了的。这开圳用了谁家的地,回头芦花滩上开出地来,就给双倍补尝。” 人群中有人高声帮腔,谢宇钲一看,是牛二。只见他踮起脚,远远向前边说,“大少爷说了,只会多补,不会少补......” “商量?是有商量。可我没同意呀。” 富态青年说着,撇撇嘴,“再说了,你们也别跟我提什么大少爷,他是他,我是我,咱表兄弟俩的情份,早断啦。”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呵呵,表少爷,话可不能这样说呀,这表兄弟,那是至亲,就打断骨头,那、那也连着筋......断不了哇!” 随着声音,就见一个拄杖老者分开人群,颤颤巍巍地踱了出来,来到那绸衫青年面前,摆摆手,缓缓道: “表少爷......你娘做姑娘时,我就听她说过好多回,她说呀,只要能引条水渠去,那乱石滩转眼间就能变成上好的粮米川......可这人心总不齐......这事儿一转眼,都拖了多少年了,唉,你娘也......” 老头儿精神矍铄、须发皆白,满嘴牙已没剩下几颗,说话漏风,嗡声嗡气。此时,显然想起了往事,丝丝伤感从他脸上的老褶间浮现出来,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表少爷,你是明事理的人哪,这凡事都好商量。我老了,但说的话,后辈们都还愿听上两句,在这儿我就擅自作个主:回头……芦花滩上开出田来,多给你两亩地。你看这样,好不好哇?” 他一边说着,一边合拢两手,提起拐杖,抖抖索索地,就要向富态的刘少爷作揖。 “老头儿,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别来这套,我可受不起!” 刘少爷一摆手,止住老头儿,侧过身子,表示不受他的礼,“......这地儿是我娘陪嫁的妆奁田,不经过我同意,哪个也别想强占了去......哎,我说你们几个,还赖着不走是吧?” 他转头高声嚷道,“家里来的几个,还愣着做什么,给老子打他娘的!” 家丁们闻言,纷纷摘下背枪,奔上圳头,开始驱赶那些干活的后生们。那些后生们避走不及,马上就被家丁们用枪托砸得抱头鼠窜。 “哎,表少爷……”白胡子老头儿情急之下,不由牵上刘少爷衣袖,连连求情。刘少爷不耐烦地一推,白胡子老头儿站立不住,噔噔噔地连退几步。 眼见他退到路边,好歹就要稳住身形,不想却被一块石头一绊,叭嘅一声,仰面摔倒,拐杖脱手飞起,整个人栽进路边沟里。 这一摔很是不轻,连他脚上的草鞋都摔得脱落,剩下两只干瘦肮脏的脚丫子,在众人视线里晃荡着。 “活该!“刘少爷冷冷骂道,“老东西,我看你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村民们面面相觑。 几个年轻人喊叫着从群中抢出,奔到沟边,七手八脚地把人救上来。 只见老头儿两眼发白,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渗出血丝,花白胡子和胸襟也染上了不少血珠儿 几个年轻人一通抚胸捶背,老头儿好歹顺过气来,他睁了睁眼,一边呻吟着,一边伸出干枯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拨开枯草般的花白胡子,噗的一声,吐出一颗干枯的牙来。 那几个年轻人估计是那老头儿的子侄辈,纷纷对刘少爷怒目而视。 刘少爷眼睛一瞪,喝斥道: “看什么看?要动我家的地,那得拿命来换......“说到这儿,他眼角余光瞥见家丁们已合力堵住两三个后生,便转向他们,恶狠狠地叫道,“娘的,反正撕破脸了,给本少爷把他们的手脚打断......” 那几个家丁得令,就拉扯那几个后生,那几个后生闻声大急,忙拼命挣扎,想要夺路而逃。 围观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愤形于色,但却不敢挺身而出。 有那胆大机灵些的村民,拔足飞奔回村,要去禀报那主持开圳的大少爷陈清华。 几个老人看见王家贵和保甲队在,忙走过来,要求王家贵出来主持局面。村民们也纷纷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心要王家贵和保甲队出头。 谢宇钲冷眼旁观,见那牛二和几个保甲队员倒跃跃欲试,但被王家贵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王家贵心里大悔,心想,自己来这圳头凑什么热闹呀,这陈大少爷要开圳,该摊的钱我出了,该摊的劳力我也出了,这就够了。 现在,当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大家都要本保长来出这个头......这要是搁在平时,那少不得是个耍威风的好机会。可今天这个风头,不好出啊,那溪口刘家,三代为官,势力不是一般的大。 我王家贵.....去巴结都还来不及,哪还能主动去得罪。 再说了,这表少爷今天唱这一出,在场的谁不是心知肚明。说白了,还不是陈大少爷在山里开矿惹的祸? 只因刘家知道了开钨矿的消息,派表少爷出面,要出资占股。本以为自家表亲,占点股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可也不晓得陈家大少爷中了什么邪,说什么也不愿意刘家掺和进来。 这刘家折了这么大个面子,那肯定得把场子找回来。 不过,这刘家表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三姑婆死后,他就开始了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听说,旧年都被人告到县里去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县太爷一没打他板子,二没敢判他什么罪。你说,这衙门儿,那还不是等于他刘家开的? 王家贵决定不当这个出头鸟。 王宝贵沉吟间,村人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保甲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有说保甲队吃的都是村里的粮饷,现在看来,还不如养几头猪几条狗合算。猪可以杀肉吃,狗在外人欺负上门时,至少也知道吠几声。 这时,圳头上几个后生寡不敌众,终于被刘府家丁揪住,双方在圳埠上拖拽推搡起来。 村民们大急,牛二和几个保甲队员们见状,纷纷向王家贵请战,要求上前救人。 随着围绕在保甲队中的村民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王家贵渐渐招架不住了......只是,这溪口刘家,那真是得罪不起呀。 王家贵想当缩头乌龟而不得之际,目光忽地从谢宇钲身上扫过,他心里一下子变得雪亮: 对呀,眼前这个,可是南京来的特派员,直接受命于常委员长,这可是钦差大臣啊。 像那戏文上唱的,别说刘家区区一个地方豪绅,就那县太爷,一府的知府,甚至一省布政使,只要做了不法的勾当,那也是说拿下就拿下,说杀头就杀头的呀。 啊,哈哈,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放着眼前一尊大神不请了出马,自己在这空自着急...... 众人见好说歹说,王家贵都不为所动,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忽见王家贵两眼放光,站起身来,来到一个装扮洋气的年轻人面前,作了个肥揖,朗声说道: “特派员先生,这开圳为渠,引水灌田,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可这原本就说好了的事,眼下又变了卦......特派员,你受国府委托,来地方巡察视探,这搁大清朝,那就是受了皇命的钦差大人呀。眼前这事怎么处理,还请你老人家为我们拿个主张?” 王家贵刚才还在怀疑谢宇钲的身份,这一转眼间,态度就完全变了。现在,就是谢宇钲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特派员,他也是不愿意听了。 村民们见眼前这年轻人洋里洋气、气度不凡,此时听了王家贵的话,一个个惊喜过望,拥过来团团围住谢宇钲,纷纷出言央求,要他帮忙主持公道。 几个须发苍苍的老人,听了眼前这个就是古时候的钦差大人,更是涕泪俱下,纷纷躬下身子就要下拜,慌得谢宇钲赶忙上前,一一搀住。 可在这几个老人的带动下,要下拜的村人实在太多,扶起这个,跪了那个......他又哪里扶得过来?不一会儿,就像风吹麦浪,又像是众星拱月,齐刷刷跪满了满地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 谢宇钲傻眼了,老子可是西贝货呀。 这时,圳头又传来几声叫喊,却是几个后生在刘府家丁们的按压下,挣扎不已。两三个家丁扬起枪托,便往他们身上腿上砸去。 “二娃!” “哎呀,表少爷,你们可不能呀......” 谢宇钲面前的人群中爆出一声声悲呼,几个妇女哭喊着爬起,一扭身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公道 王家贵心下更是惊惶,忽然瞥见远处一个家丁一边向这边指指点点,一边向那刘大虫禀报着什么。王家贵不由打了个激凌,知道这时候自己要还直挺挺站着,实在太过惹眼,不免落入刘家表少爷的眼里,要是从此被这魔王惦记上,实在不划算。 于是,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手撑地,把脑袋伏的低低地。 在旁人看来,跟五体投地也差不多了,不少人都为他的虔诚而感动。 几个老人满意地看了看他......嗯,这个王家贵,虽然平日没做什么好事,但在这大是大非的关头,脚跟还是立得住的。 谢宇钲看看满地的男女老幼,不由哑然,是当特派员,还是当阶下囚?这道选择题,不好做呀,......不过呢,这民国的百姓,也确实太需要英雄了......谢宇钲一时间感慨无限。 这时,跪在地下的人群里,不少人愤愤不平地说: “这表少爷,太欺负人了。他要在矿山上入股,大可好好地跟大少爷说去,这开圳的事,说的好好地,又突然变卦.......眼下又要把人手脚打断.......这,这一点香火情份都不顾.....” “什么亲戚?什么情分?你当他是个良善后生哪?吃喝嫖赌毒,欺男霸女,哪样事他不精通?刘大虫的名号,早远远近近地传开啦。” “可不是嘛。他刘家又财大势大,听说连县太爷,都是那刘老太爷当年的学生。唉,这......可怎么办好?这黄道吉日,还是请汤湖圩上的陈瞎子挑的呢......现下看来,那半块大洋,是泡了汤喽......” “唉,何止那半块大洋,就说这开圳开田,都说了多少年了,就因为大伙儿人心难齐,就一直拖在那儿......现下好容易咱村出了个留学生,把人心都拢到了一处,卯足了劲儿,就要把圳开成,可眼下.......这一回,要是又不成,怕是要捱到年马月喽。” 地下众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就静默无声……过了一会,破衣烂衫的人群纷纷抬起头来,殷切地望着高高在上的谢宇钲。 那目光里,有哀伤,有无奈,有希翼,有渴求,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恳求的目光里,还带着几丝悲怆......“这民国的百姓,太需要英雄了。时势呼唤英雄,可我……当得起么?” 谢宇钲不由得扪心自问。他的目光灼灼,落在几个保甲队员和人堆里的青壮身上,久久不吭一声,直到众人都感到奇怪时,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冰冷: “各位乡亲们,我受南京常委员长之命,巡视地方,不法跳梁之徒,自当严加惩处。可眼下这刘家少爷,维护的是他母亲给他留下的妆奁田……” 地下的众人越听越不对味,牛二和保甲队员们心里想,难道,连这南京来的特派员,也要对那溪口刘家忌惮三分? 偷偷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波澜不兴,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看看保长王家贵,只见他仍低伏着头,像个缩头乌龟。这时,就听站着的特派员继续说道: “你们开水渠,要从他家田地里通过,自然要经过他点头同意,才能破土动工......仅就这一点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哪怕这田地当年是咱们村的,可现在既给了人家,那就是人家的了,再没要回来的道理。这......叫作契约精神。” 谢宇钲说完这番话,跪在地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王家贵也彻底傻眼了,自己出于自保,祸水东引,带着满村的人,要把人送上神坛,谁知竟然拜错神了。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该继续跪下去,还是该马上爬起来?按说,他应该立即带领村人爬起来的,但是,爬起来后,又该怎么办呢? 村人的怒火,将会马上集中到自己身上.......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高高在上的谢宇钲又说话了: “没错,这遵守契约精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值得称颂。可就因为这契约精神,这水圳开不成了,那河滩上几千亩地也就只能一直荒在那儿.......因公废私,不免偏颇。但是,因一人之私,而废千人之公,这……” 说着,谢宇钲伸出一指,指向了天空,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问村人,又似乎是在叩问苍天:“这又公道何在,公道何在?” 地下众人都被谢宇钲给问住了:对呀,这遵契守约是对的;这开圳开田,也是对的。这对的碰上对的,互不相让,那、那可怎么办哪?眼下这刘少爷一上来就断人手脚...........占理就可以行凶伤人了么.....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牛二和几个机灵的年轻人,马上就想到了谢宇钲的身份......咱们村里保长都说了,这特派员,就是古时的钦差,溪口刘家势力再大,还能大得过天? 想到这儿,他们的眼睛开始泛起亮光,果然,眼前这尊高高在上的神祇,这时又开口了: “乡亲们呐,我受南京国民政府重托,巡视地方,就是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今天这刘少爷出手伤人,我肯定是要管的。可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今天这事儿,咱们村里也有不对的地方。这村里做的不对,你们说说,我到底该不该管?能不能管?” 这?地下众人又开始傻眼了,到底还是几个老人大半辈子饱经忧患,经验老到,听到这儿,心下连连称是: 这世间的事,脱不开“情理”二字。特派员不愧是南京来的大官啊,年轻归年轻,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今天这事儿的根源,实际上还是在陈大少爷的矿山上呀,这溪口镇刘家,要的就是在矿山入股。你陈大少爷一天不答应,那这水圳肯定一天开不成呀。 嗯,刘家财大势大,不好惹。看这钦差大人的意思,是要咱们村里陈少爷让步了? 哎,大少爷啊大少爷,只要能把这水圳开成喽了,得最大实惠的,不还是咱们村?这次你代村人受过,回头大家伙儿一定想法子给你补上,不会让你吃亏的......只是,眼见那几个后生,就要遭刘大虫的毒手了,这特派员是怎么啦? 为什么不赶紧发句话,先救人哪? 几个胡子眉头都花白的老人们,琢磨到这儿,心里可都明白得很,一个个心里嘀咕道:看来,就算这国府来的钦差,也害怕那刘大虫呀。 众人的心思溢于言表,谢宇钲脸上火辣辣地,心里又有些恼火:你们自己不敢反抗,却盼着小爷来当这个救世主?可小爷我只是个西贝货呀。这送肉上砧板的事儿,当小爷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 到了这时,跪在地上的其他村民们,也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对方默默无语,便陆续低下了头。 谢宇钲将众人表现一一看在眼里,一颗本来焦躁不已的心,更是憋屈了起来......那些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的英雄们,面临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做呢? 各种思绪潮水般掠过脑海,谢宇钲不由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忽然哈哈一笑,道: “乡亲们哪,不瞒大家说,本特派员是三个月前进入江西的,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乌纱帽撸掉了少也有二三十顶,地方上的豪强巨族,连根拔起的,也不下七八家。” 停了停,谢宇钲又道,“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刘家的财势,大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比南京国府的势力还大?大到连这个国家都已经容不下他了?” 这一回话音刚落,地上的人纷纷抬起头来,眼里满怀希翼。 谢宇钲目光炯炯,扫过地上众人,最后锁定牛二和那些保甲员,高声说道: “现在,我宣布,以原来的保甲队为基础,组建青螺村护圳队,专事保卫水圳,对付捣乱分子。凡参加的人,要求敢打敢冲。抓获一个捣乱分子,分四亩地,抓获两个捣乱分子,分十亩地。” “这些田地,将在引水开田成功之后,立即分给大家。抓的捣乱分子越多,分田就越多,地段也越好。” “护圳队不限人数,只要是咱们村里的人,十六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都可以报名参加。保甲队的,现在马上起来,在这边排队,新报名参加护圳队的,全部在这边排队。” 谢宇钲话音刚落,远处圳头上就响起妇女的哭嚎: “你们这些天杀的!会不得好死啊,......呜呜呜.....” “天哪,我做了什么孽呀?二娃呀.....” 在她们身前地面上,几个后生正抱着腿脚,惨叫着满地打滚,眼见是腿脚不保了。 几个妇女冲上圳头,有的去救护亲人,有的泼辣些的,就直接与几个刘府家丁撕打起来。 圳埠上的几个家丁出手十分凶狠,只见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妇女撂倒在地。 有的家丁边打人,还边猥琐地向年轻妇女上下其手,只见转眼之间,那几个妇女就东倒西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一个年轻少妇见不对劲,急忙返身逃跑,圳头两个家丁见这少妇面貌姣好,对视一下,发出会心一笑,同时怪笑着追来。 “嫂、嫂子,刘家嫂子......!” 就在这时,谢宇钲面前跪着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悲声高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让贤 众人闻声一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里,一先一后,站起两个人来。 一男一女。 男的是瘦骨嶙峋的牛二,女的是俏丽村姑梨花。 见此情形,人群中不少人心道:这牛二,有事没事,总爱往刘寡妇家钻,惹了不少风言风语。 要搁平时,今儿他这做派,铁定又得遭众人白眼,甚至会挨村老训斥。但在眼前这骨节眼上,他敢挺身而出,倒也算是个爷们了。 只是,这山货整个人拢共也就几两重,一副骨架子倒像个纸糊灯笼,这一冲过去,能捱得过刘大虫他们三拳两脚么? 人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梨花那俊俏的芙蓉面上,她仍是平日里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此时出于义愤,挺身而出,使得窈窕的身姿倒带了几分英气。 此时,只见她脸上挂着嗔怒,扭头直瞪,目光落在脚边跪立着的一人面上。 众人不用看都知道,在她身边跪立的那个后生,就是村里出了名的闷棍--柱子。 梨花等了一等,见那柱子不但久久没有动静,反而将脑袋垂得更低了,气得她柳眉倒竖,狠狠一跺脚,扭身出了人群。 人群外面,骨瘦如柴的牛二也一直战战兢兢,此时见她疾步走出,他苍白的脸上才显出几分人色,梨花没有看他,只是将垂在胸前的两条麻花辫子往颈后一甩,狠狠瞪视了他一眼,叱道:“还等什么,走啊。” 脸色苍白地牛二重重一点头,一抖手里的绳索,带头就跑了起来。 两个身影,一个骨瘦如柴,一个苗条纤弱,疾速奔过跪着的满村人面前。 王家贵的目光顺着瞟了瞟远处,见圳头上刘家那伙凶神恶煞,仍饿虎扑食般将一个个妇女打倒,目光哆嗦一下,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他头自己的保长之位,可是花了两亩地得来的,特派员可不能说撤就撤了......但是,这地儿众目睽睽,这话哪里说得出口?他又想说,这短铳是他自己花了十块大洋,从一个退休官员那儿买的,是他私人的枪,特派员无权收缴。 王家贵想什么,谢宇钲无暇多思。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鼓动能力有多菜。他也终于知道,在短时间内,要把眼前这群绵羊变成狮子,那是自己目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振臂一呼,就应者如云。 他决定做点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 于是,他不等王家贵再次开口,整个人迅速迫上前去,不由分说,扬起一脚,就朝他面门踢去。 眼见飞扬跋扈的特派员起脚踢来,王家贵意外之余,不由大惊,好在来脚速度不快,还来得及躲开。 谁知那特派员意不在此,见他松开了捂腰的手,特派员一脚就挑向他腰间。 王家贵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护,但那把撸子已脱离腰带,飞了起来。 一击得手,谢宇钲伸手一把抄过。 王家贵向来作威作福惯了,要搁平日,早掀桌子发作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地,面对盛气凌人的谢宇钲,满腔怒火都硬生生地憋住,直憋得酱色的老脸发黑。 此时,他居然还稍稍长起身,佝偻着两手,少肉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比哭还难看,向高高在上的谢宇钲磕磕巴巴地说: “特、特派员明鉴,这村里干保长和保甲队,上头是不发枪的.....嘿嘿,组建保甲队时没武器,我只好用了十块大洋,换来了这把手铳。保甲队那几杆火铳,也是我和陈老爷凑钱打造的。” 王家贵眼见保长的位子只怕是保不住了,于是他就想退而求其次,保住这支短铳。 时间急迫,谢宇钲为了提升士气,正想模仿模仿西部片里的牛仔装个逼,将造型粗犷的手铳甩得呼呼生风,但这手铳长近两尺、重约五六斤,十分沉重,自己好久没摸过枪了,又哪里能甩得很溜?此时听了这话,顺势倏地收住,目光严厉地盯着王家贵,喝斥道: “王家贵,你作为本村保长兼保甲队长,闲时鱼肉村里,急时不能抵御外侮,你说,该当何罪呀?”谢宇钲晃了晃手中的手铳,铳口有意无意地总指着他。 见谢宇钲眼里隐隐透着杀机,王家贵心里蓦地大骇:这钦差出巡,果真像戏文里唱的一般无二啊。官职不论你大小,也不管你是哪个,说革职就革职,说杀头就杀头…… 可我……可怜我平日虽也敲敲竹杠,抓抓壮丁,乘没人时揩揩大姑娘小媳妇的油,但也没干太出格的事儿呀~ ……难道,是跟村东那哑巴的事发了?可我事后也给了两块大洋,她爱跳崖,关我什么事?那可是两块大洋。要知道,就搁汤湖圩上,都不用这个价码呢。 又难道……就因为我今天不肯出这个头,这特派员就要拿我杀鸡儆猴么?天哪,这、这可是草菅人命哪,这世道,还有天理么? 王家贵心下大急,求援的目光不自禁地向左右望去。周围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就连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保甲队员们,也都齐刷刷低下头,格外认真地研究起脚上的纯植物纤维的鞋子来。 王家贵正仓皇无措间,谢宇钲却不再理睬他,转过脸去。 谢宇钲瞄了瞄跟在身边的十余个青年,见他们虽然迫于形势站了出来,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头焉脑的,跟正在行凶的那伙凶神恶煞形成鲜明的对比。饶是他平时心志坚定,此刻又怒气勃发,然而他心里还是一下子变得拨凉拨凉。 阳光明媚。盛夏的天瓦蓝瓦蓝的,东一朵、西一朵的白云蓬蓬松松,好像孩提时喜欢的棉花糖。周围围了黑压压地不下数百人。可谢宇钲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像今天这样孤独。 但一瞬间,他就控制住了心绪,脸上刚浮现出的几丝失望之色,也倏地消失不见。只见他哈哈长笑一声,躬身向满地男女老幼,两手连连虚托:“乡亲们哪,都起来吧。我们一起找那表少爷论理去。” 村民们跪了这许久,早就腿脚发麻,此时如蒙大赦,纷纷爬起。 就在这时,谢宇钲的眼角余光里,圳头上那两个家丁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刘寡妇,一人探手攥上她的麻花辫,猛力一拽,将她摔落在圳沟边。 这刘寡妇面貌姣好、皮肤白皙,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她很快便爬起身来,迈腿就要向这个方向逃来。但她的辫子仍被那个家丁攥着,那家丁大力一牵,她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 那两家丁趁势上前,一把搂住,嘻嘻哈哈,上下其手。 刘寡妇尖叫着拼命挣扎,可双手难敌四爪,很快她就顾此失彼,被扯得衣衫凌乱,衣襟扣子都脱落几个。她连忙放弃与敌人的撕打,拼命地护住自身。 那两个家丁更显兴奋,只见他们不顾刘寡妇挣扎喊叫,一面加大了撕扯力度,一面狞笑着评头论足。 “刘、刘嫂子.......“牛二见状,像点着了火的冲天炮一样,狂呼着射了过去。 谢宇钲飞快睥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绵羊们,感到实在胜算不大,但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将手一挥: “是爷们的就跟我冲呀,抓一个捣乱的,奖四亩地,抓住两个,奖十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大虫 阳光明媚,芳草青青,圳头田角,一片生机勃勃。 一长溜鲜红的炮仗纸屑儿,从眼前颓圯的圳头,一直延伸到到七八步外的泥土路上。远处是聚集在一起嘈杂不已的人群,再远处是青山如带、蓝天白云。整个画面儿,洋溢着节日的欢乐喜庆。 只是,几步外满地打滚的几个后生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实在有些煞风景。 溪口村臭名昭著的刘大虫,穿着一身舒适的深青色绸衫,背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满地打滚儿的后生,慢悠悠地在圳上踱步而行。 陈清华你个死胖子,不是仗着洋人撑腰,牛哄哄地么,怎么今儿不敢见我了? 刘大虫边走边冷笑。 留学生?算个蛋!老子也曾飘州过省,汉口南京大上海,哪没去过?留洋求学?求个蛋,敢不认亲戚,连山里开矿都不知道请我家入两成股,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哼哼,当年要不是我娘帮衬,你老陈家哪有现今这么大的家业。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想绕开我刘家在这山里开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跟我作对是吧?今天,不让你尝尝我的手段,你都不知道这十乡八里,哪个是这山里的主人…… 刘大虫收回远眺的目光,在圳头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好像一头精力旺盛的猛兽,正在巡视领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平宽的圳埠由泥土夹石筑成,颇为韧实,肥硕的刘大虫踩在松软的草皮上面,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深深的坑。刘大虫觉得,这触感,很有点像在洋场上那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房间里,跟那些姐儿们厮混时候,脚踩着的天鹅绒毯子,非常的舒适惬意。 远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泥土路上脚步纷沓,尘土飞扬,人群乱哄哄地向这边涌来。 刘大虫看了有点纳闷,这帮穷鬼,闹什么幺蛾子呢?还没被打怕么?三儿他人呢?怎么办的事情?还不赶紧一顿枪棒把这帮穷鬼打跑喽,少爷我还准备打上陈清华家去呢,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利索。 刘大虫转了个身,打算让身后家丁过去问问情况。 咔嚓咔嚓,土路上的尘头忽然一滞,行进的人群速度迅速放慢,变得迟疑起来......大虫抬了抬眼皮儿,只见土尘渐渐散去,露出人头攒动的人群,如一堆圈里的羊。但这羊群中,却有几个人加快脚步,冲到路边,把两个家丁打得哇哇乱叫,从他们手里解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妇。 这?是要干仗么?嘿嘿,什么时候,青螺村的人能把腰杆子挺起来了?真是稀罕啊。 一丝不屑出现在刘大虫嘴角,这青螺村里蹦达的蚂蚱,有几条腿儿几根须儿,我大虫都清清楚楚。多少年了,要开一条圳,都齐不了心,青螺村人,不提也罢。 这时,泥土路上排头那几个人走了过来。 当头是个假洋鬼子,旁边是青螺村保长王家贵,只见他一路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陪着小心。这假洋鬼子装扮新潮,旁若无人,趾高气扬,俨然一副上海滩小开派头。 乡下锣鼓乡下打,你设税所我设卡!......刘大虫心里嘀咕了一声,管你什么来路,到我家这地头上,你是虎得给老子趴着,是龙得给老子盘着.......要是来的是青岛大嫚也就罢了,还能尝个鲜,上海小开?不好使! 刘大虫思虑之间,上海小开一行人停下脚步,王家贵一人走了过来,只见他远远地便向这边点头哈腰,陪上了笑脸。 王家贵一张少肉的脸笑得好像菊花开满楼,让刘大虫看了忍不住直皱眉头,长得丑也就罢了,还笑出花来,大白天的,非要吓人怎么滴?这青螺村的保长,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该换人了。 王家贵哪知道刘大虫的心思,他正思索着如何既能完成特派员交待的任务,免得被逮去南昌行营蹲大狱,又能不招刘大虫憎恨,所以,就使劲想挤出一副好看的笑脸儿来,以期先麻痹刘大虫。 王家贵的这副作派,让望着他背影离去的牛二等人目瞪狗呆: 俄的乖乖,真想不到呀想不到,平日里在村人面前如狼似虎的王保长,在这花花太岁刘大虫面前,竟然欢快得像只哈叭狗,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牛二不由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假洋鬼子,这个打扮好看、还带点孩气的家伙,此时正紧抿嘴唇,板着一张面瘫脸,比陈家老爷子还显得……唉,怎么说呢,像……对,像大官,特别大的官...... 牛二曾在汤湖圩的茶馆里,听评书里说什么“泰山崩,鱼眼钱,面不改色“,他觉得眼前这个南京来的特派员,倒有这么点作派。虽然泰山隔得远,也没崩,但他脸色也没变,还是那么白。看来,这南京国府来的人,就是高啊。 牛二不知道的是,他旁边的谢宇钲看着远处肥硕的刘大虫,忍不住一阵阵厌恶,右手摩挲着腰间短铳把儿,强行压下立即冲过去的冲动,免得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把这鱼肉乡里的大虫给毙了。 不知王家贵对刘大虫说了些什么,只见刘大虫很快就走上泥土路,向这边行来。 刘大虫膘肥体壮,歪歪扭扭地戴了顶礼帽,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好像一只毛发斑斓的猛兽,正行进在自己的领地上,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眼见距离近了,迎面行来的刘大虫眉头一展,哈哈笑道:“洋学生,死胖子怎么没来?” 原来,刘大虫一见谢宇钲的装扮,以为他是陈清华的同学。王家贵为了赚他过来,不但不纠正他,反而顺着杆子爬,说清华少爷有事走不开,派他这同学来做中人,调解此事。 刘大虫闻言,以为矿山入股的事有了眉目,不由心怀大畅,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起来。他嘴里的“死胖子“,自然就是指留洋回来正张罗着开矿的表哥陈清华了。 “.......”谢宇钲狐疑地盯了陪在刘大虫身旁的王家贵一眼,这老货......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呀?正要说话,就听边上的牛二抢白道: “刘大虫,这‘洋学生’的号也是你能乱喊的么?你晓不晓得面前这人是哪个?” “他是哪个?”刘大虫闻言,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这瘦猴子,搞什么呀......对面这假洋鬼子不是死胖子同学么?不是说来调解么?怎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儿,连你个二流子都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派,这么咄咄逼人?这、这哪是调解?这是在训诫人犯啊,踏马的,居然敢冲着老子来了。 想到这儿,刘大虫不由得气往上冲,他哼了一声,冷笑道: “哪个?劳资管他是哪个犄角旮旯的葱姜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在我这里,只认道理!” 刘大虫看看牛二,又看看面前装扮洋气、气势迫人的年轻人,嘿嘿,这上海小开,一身卖相还真不错,觉得人不能输阵更不能输了体面,便忽地平地一声吼,声音提高了八度。 他这一声吼,当真犹如虎啸山冈。周围的人听了,想起他平日的阴狠毒辣,一时都噤若寒蝉,纷纷避开他的目光,生怕招他惦记上。这时,只听那冷眉峻目的特派员竟然大声叫好: “好,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那今天,咱们就先说说你的理。” “我的理?嘿嘿,这简单。你看哪,这地是我娘留下的,你们要挖我家的地,就必须经过我同意。我不同意,就不能挖。这,就是我的理。”刘大虫鼓动着油嘟嘟的腮帮子,两眼精光四冒,得意洋洋。 “你这是小道理。”谢宇钲嘴角浮上一抹微笑,语气平淡,“你不知道‘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吗?” “胡说!有理就是有理,没理就是没理。道理哪还分什么大小?” “道理当然有大小!不但有大小,还有轻重。刘大虫,你且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你娘留下的这块地,面积不过十数亩,产粮不过几十担;而那芦花滩上,要是开出田来,足有几千亩之多,产粮能达到三四万担......这谁大谁小?哪头轻哪头重?就是三岁孩童,掰掰手指,也能算得清楚。刘大虫,你总不能连三岁孩童都不如罢?” “.......”谢宇钲这番话有理有据,怼得刘大虫气为之结。周围的人们听了,都暗自点头,心道,这钦差官儿年轻是年轻,但却是牛角不尖不过岭,果然有两下子。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正在交谈的两人,只盼着这年轻官儿能说动刘大虫。但是,众人也知道,这溪口的刘大虫自来蛮横霸道惯了,岂能轻易就范? 果然,这时就见刘大虫转动肥硕的脑袋,左右看了看,浓眉一竖,当面锣对面鼓的盯着谢宇钲,眼里凶光闪动,冷笑连连: “什么‘大道理‘?‘小道理‘?不就是喝了点洋人的洗脚水么,得瑟什么?不怕告诉你,洋学生,在我的地头,统统都是我的理。来呀,给我打他丫的,让他晓得到底谁有理!” 众家丁闻声,又纷纷摩拳擦掌,围上前来。刘大虫倏地伸出蒲扇般的左手,向谢宇钲当胸抓来,同时,右手扬起,一个钵头大的拳头,呼的一声,向着谢宇钲的面门,砸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帽子 就在这时,刘大虫眼前一花,动作不由自主地放慢,却见对面的洋学生倏地擎出一截木头样的黑戳戳。 “轰!”一声巨响,眼前的黑戳戳迸出一团猩红的火光,一蓬白烟冒起。 震慑全场。 猩红的枪焰,闪花了刘大虫的眼睛,铅弹掀飞了他头上的礼帽儿,巨响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众人无不呆若木鸡。 只见那团白烟在阳光下膨胀、扩散,迅速将对峙两个人的头脸,全笼罩住了。 脑门火辣辣生疼,眼前的白烟久久不散,浓重的硝烟刺激得人涕泗交流,咳嗽不已。刘大虫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油晃晃的脑门上,瞬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儿。 这一枪,距离实在太近了。枪弹加上焰火,将他天灵盖上的浓密头发,灼开了一条两三指宽的弹道。弹道两旁,仍是浓密的发丝儿,但已开始萎缩蜷曲,如冬日下的枯草,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焦糊味儿。 好半晌,硝烟淡了许多。刘大虫缓过劲来,揩了揩鼻涕和眼泪,睁开红肿的双眼,就见面前的洋学生这时也红着眼睛,似乎也傻了,正看着手上的短铳,愣愣地出神,喃喃自语:“这枪的烟瘾,也太大了吧?”只见那短铳口上,还有几丝硝烟,袅袅升起。 伲嘛,想杀我大虫?刘大虫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要有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好像哑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时,对面的洋学生已将手里的短铳交给旁边的保甲队员,同时接过一支长铳,两手掂了掂,倏地一举,冰凉的铁质铳管儿,就吧。” 旁边的牛二和柱子,在那梨花的催促下,一个拎出了绳子,一个胀红了脸,作势欲扑……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响,那是青螺村里那些温驯的“绵羊”大军,在经过艰苦卓绝的龟速行军后,终于已经抵达。 火候……差不多了,谢宇钲满意地一摆头,大声喊道: “来人呀,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们,统统捆起来,押到村里祠堂,看管起来。” 松散的绵羊大军潮水般漫过来,像往常看热闹时一样,将目标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起来,形成一个不甚紧密的圈儿。然而,这样的阵势,在如今刘大虫这一伙惊弓之鸟看来,却是众志成城的体现,感觉威压惊人。 一时间,他们无人敢轻举妄动。 可青螺村民们的表现,仍差强人意,一个个你观我望,只有牛二和柱子带着几个保甲队围上前,开始动手将刘大虫捆绑起来。 刘大虫见不对路,便想挣扎反抗。 此时,就听对面的年轻官儿一声冷笑,抵在他脑门上的冰凉铳管,倏地加大了戳捅的力道。 刘大虫哪里遭受过这等待遇,习惯使然,本能地怒目圆睁,逼视过去。 然而,他的视线早被铳管中分,间隔开来,两只眼睛摄取的影像拼不成全貌。眼角余光里,恍惚中只见铳柄处的黄铜机簧高高翘起,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金光。 恰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轧轧声响,顺着铳管传导过来,落入耳中,惊心动魄。 刘大虫心里一阵哆嗦,目光循着声音,本能地往下移动,立马就瞅见那扳机圈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回勾。 伲嘛,这洋学生,是真想杀人啊! 这一刹那间,刘大虫所有的勇气和凭仗,都嗖的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再也不敢动弹一下。就连牛二等人将绳索往他身上套,以及他自己的裤裆里一阵潮热,他都好像浑然不觉。 “哎呀,这人的裤子怎么漏水啦?大家快看哪……”忽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这是个孩童。 孩童的话说到一半,马上就被父母掩住嘴,带着转过身钻进人群里去。 众人闻声愕然,接着会过意来,禁不住一阵哄笑。 刘府来的家丁们,尽管个个真枪实弹,见此情景,也全傻了眼。 谢宇钲又大声重申,开圳开田,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谁敢捣乱,就是跟国家作对。谁抓获一个捣乱分子,奖五亩田地。 人群大声鼓噪叫好,氛围终于热烈起来,村民们陆陆续续站出来,对刘府的家丁们进行推搡揪打。 刘家有几个身手灵活的家丁,不甘束手就擒,试图挣扎,但这时候,在村人眼中,他们这一个个目标,不但是一个个泄愤的对象,更是一块块可以兑现的田地,僧多粥少,绵羊大军终于不肯放过这发家致富的机会了,像围着一束束鲜美的青草样,争先恐后地啃食起来。 转眼之间,刘大虫和他的随从家丁们,就一个个成了五月五的肉粽子,全五花大绑,四马攒蹄。 先前被刘大虫等人打断手脚的几个后生的家人,和那些因此挨打受辱的妇女们,迅速围上前去,妇女们边咒骂边吐唾沫,胆大些的,则开始揪扯撕打。 男人们也围了上去,刘大虫睁圆眼睛,边瞪视着众人,边挣扎咒骂个不停。男人们见状,一下子又变得畏缩起来。 谢宇钲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叹了口气,走过去,拽了刘大虫身上绳索,将他整个人猛地一掀,掀得他头脸朝下,重重磕在泥土路面上,直磕得他头额乌青、眼冒金星,差点儿昏晕过去。 “特、特派员,饶过我罢,再、再不敢了……”这时日头已经升起老高,阳光灼眼。这只周围数十里恶名昭著的猛大虫,被五花大绑之下,仍本能挣扎着,恍惚间他瞥见谢宇钲已完全丧失理智,俨然一副丧心病狂、恣意妄为、草菅人命的模样儿,吓得小心肝一阵哆嗦,忙不迭地服软求饶。 谢宇钲将鞋头的泥土在他绸衫上一一蹭去,没心没肺地一阵哈哈大笑,戟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你若硬撑到底,本官还敬你是条汉子,说不定便放了你。谁想你居然也前后不一,这样货不对板,大失本官所望,岂能轻饶了你?” 刘大虫闻言大惊,心道,你这是揪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打完还要装袋子呀。 谢宇钲哪里顾及刘大虫想些什么,就见他倏地抬起一脚,照着刘大虫面门踢去,直踢得刘大虫惨声长嚎。那油嘟嘟的鼻梁之上,血花蓦然迸现,在阳光照耀下艳彤彤地绽开,孤芳共赏,分外妖冶。 转眼间,就有两道鲜红的蚯蚓,一拱一扭地从他鼻孔爬出。灰头土脸、眼肿如桃的刘大虫又痛又恼,几乎背过气去。 村中的年轻人见状,也大着胆子,试着出手。开始时,他们仍不免你谦我让,你偷扇一巴掌,他暗击一拳头。但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动作迅速粗暴起来......蓝天白云之下,阳光明媚的青螺村口,转眼间就画风大变。 刘大虫一干人频遭重击,很快就头脸肿胀,满嘴乌青,像一个个猪头……其中又有胸腹内伤的、脸面破相的、被打得断手断脚的……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刚刚在欺负村民时,还威风八面、不可一世,这一转眼间,当他们自己成了任人宰割凌辱的对象,居然悲从中来、痛不可当,一个个虔诚无比地开始忏悔,纷纷和村民们攀亲扯旧,声泪俱下,连连告饶。 村民们哪里听得进去?这些绵羊大军,自古以来,都是你占上风时可劲儿地对我连踩带欺,那就别怪我得势时将你打得痛哭流涕。 一时之间,群魔乱舞、鬼哭狼嚎……场面渐渐濒临失控。 害得谢宇钲又赶紧组织人手,劝的劝,拉的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维持住秩序,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早有腿脚快的村民,不等特派员吩咐,就近在人家里拿来竹杠,众人将血泪斑斑、满腹冤屈的俘虏们抬起,欢天喜地地涌向村内。 牛二梨花柱子三人,帮着刘寡妇,架着她胳膊受伤的弟弟,夹在人群中,向村里走去。 那七八个断手断脚的村里后生,在亲人和村民帮助下,或扶或搂,或驮或抬,虽然模样儿凄惨,不免呲牙咧嘴、呼痛呻吟,但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笑意,个个面上都吐气扬眉。 不多时,到了陈家祠堂。 关押好俘虏,谢宇钲先安排人去请跌打医生,给受伤的后生们治伤。 然后,又忙着给众人记功。 这年月识字率极低,这些村民中几乎无人识得字,这些事务,谢宇钲就只好亲力亲为,一手包办。 正在忙碌中,在门口站岗的新任护圳队小队长——牛二哥飞足禀报: 留学生大少爷陈清华求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海归 “留学生?大少爷?哦,那快请进来......” 对牛二的禀报,谢宇钲有些心不在焉,他瞟了桌边的一个村民,问道,“袁飞是吧?你们几个很好,敢和本特派员一起,冲在前面,算头功......” 谢宇钲一边说着,一边提起笔,蘸了墨,就要在账面上笔走龙蛇,但他马上就遇到了拦路虎:他被这个村民名字中的“飞“字难住了,这“飞”字的繁体倒也见过,但这会儿提起笔来,却忘了具体怎么写了? 桌边几个村民喜滋滋的,见谢宇钲这模样,不由有些诧异,这年轻官儿怎么啦? 眼见谢宇钲笔尖上的墨汁越汇越多,渐渐汇聚成滴,越来越圆,越来越饱满......末了,终于倏地滴落下去,落在账本上,慢慢洇成一个大黑点儿......众人发出会心一笑:想不到呀想不到,这南京来的特派员,也晓得村里写字的习惯,他笔下的“袁“字,画得可真圆溜哪。 谢宇钲思忖半晌,始终未想起记忆中的“飞”字繁体写法,就在犯难之时,牛二已领着一个穿长衫的胖子走进屋来。 来人脸庞圆润,目光明亮,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儿,年龄约在二十六七岁,浑身散发着的浓郁书卷味儿。 谢宇钲迅速回到正常状态:对呀,来人可是海归,是这个时代绝对的精英,万不可怠慢......嗯.......一个海归,记个账应该不成问题吧?这毛笔字加繁体字,实在有些烦人。 他放下笔,转身迎上前去。 “特、特派员,“牛二抢上半步,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村的文曲星,陈清华大少爷,留学东洋,整整三年,今年年初才回来。” 说着,又向陈清华介绍谢宇钲道,“大少爷,这位就是国府来的谢特派员,一身本事可大了......嘿嘿,那刘大虫只一个照面,就直接吓瘫了,连捆绳子都费劲......哈哈......” “哎呀,您好哇,特派员先生,您一出手就解决了我们村的一桩大麻烦事,您可是我们村的大贵人哪......”陈清华拱手为礼,语气诚恳,眼镜后面,目光闪烁着喜悦的光。 “清华少爷过誉了,我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倒是清华少爷一回来就主持开圳开田,造福桑梓,赤子之心,让人钦佩!”谢宇钲的话也是由衷的。 面前这个青年海归,虽然没有留胡子,但气质上有些像照片上的一个先烈,颇有些忧国忧民的样子。 “清华少爷,你来了就好,这个摊子,就交给你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谢宇钲就迫不及待地步入正题,捏起桌上的毛笔,递给了陈清华。 陈清华也不客气,接过笔,就按谢宇钲的提示,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为村民们记功。 他写的是正宗小楷,字迹温润俊秀,与谢宇钲刚才的虫篆鸟迹相比,无异于云泥之别,看得谢宇钲脸上热辣辣的。 谢宇钲来不及生出更多感概,就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紧跟着脑袋缺氧似的一阵昏晕。 牛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特派员,你怎么啦?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没什么......”谢宇钲赶忙扶住桌沿,连连深了几口气,才稳住心神。从昨儿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血糖低得甚至都影响思维了。 不这么想还好,他这么一想,肚子里就更显饥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打量起这陈氏宗祠来。 这是典型的江西民居,砖柱结构,高堂大屋,上堂下厅,厅堂之间有个青砖砌就的天井。此时,阳光正从屋脊上落下来,抚着天井里青砖上的青苔。看阳光的角度,现在已经近午,大约十一点钟左右。 “特、特派员?”谢宇钲正神游物外,这时,身旁有人轻声唤道。 转头见是温文尔雅的陈清华,谢宇钲笑了笑:“清华少爷,都给大家记好功了?” 陈清华神情谦恭,但他的回答却颇令谢宇钲意外:“回特派员,只、只记了三十余人,还差百多人没有登记,不过,我让管家代劳了,我想......” “哦?”谢宇钲微感意外,心想,终究是公子哥少爷呀,不耐烦料理这样的俗务......冷眼扫去,见代替他坐在方桌前的是一个中年人,正襟危坐,悬腕挥毫,看他那样子,倒是轻车熟路,显是料理这类事务的高手。 陈清华见谢宇钲眉头挑起,脸上似笑非笑,不由脸上有些讪然。 这时,旁边的牛二察颜观色,读懂了谢宇钲的心思,凑近前来,陪起笑脸,轻声说道,“特、特派员,清华少爷不是偷懒的人。是我刚才跟清华少爷说,说......说特派员刚在山里遭了匪,随从人员都失散了。现下,特派员怕是早已又饿又累,清华少爷一听,就要请特派员到家里去,用饭歇息......所以......” 原来如此......这一回,轮到谢宇钲脸上讪然了,看看瘦骨嶙峋的牛二,又看看敦厚诚恳的陈清华,他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嗯,很贴心嘛......,他再也保持不了刚才45度仰望天空的高姿态了,有心说一两句场面话,缓一缓气氛,但这时肚中饥火更盛,话到嘴边噎住了。末了,他只无比诚实地点了点头:“也、也好,也好.......承蒙盛情,谢谢啊。” 陈清华脸上露出忠厚的笑容:“特派员客气了!特派员光临,是我们全村的福气,我们大家欢喜都还来不及呢......牛二,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牛二点头如捣蒜,“有特派员坐镇,我们就再不怕那刘家了。” “特派员先生,还是家里坐吧,这边请!”陈清华伸手引路。 “清华少爷请!”谢宇钲是个好同志,是个投桃抱李的人,他马上摆正了心态。年轻人嘛,还是直爽些好。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清华少爷,贵府这宗祠,从建筑风格上看,很有些徽派的影子呀,贵府祖上,不是本地人吧?” “呵呵,特派员真是法眼如炬,一眼儿就看出了敝姓的渊源。特派员说的不错,敝祖原在歙县,明朝末年,为了躲避战乱,不得已才迁到这里的。算来已经有十几代人了......特派员年纪轻轻,见识却这样广博,看来这南京国府,真是英才荟萃呀。” 两人闲聊着,往外走去,牛二亦步亦趋地跟随。 “对了,清华少爷,这开圳开田,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我看村里的保甲队,人员良莠不齐,平时滥竽充数也就算了,关键时刻不但派不上用场,反而会误了大事。所以,我就临时组建了一个护圳队。只是,这一无武器,二无经费.......这个事情,也希望清华兄能够接管起来!”跨出门坎,来到两根雕龙画凤的廊柱前,谢宇钲停下脚步,对旁边的陈清华笑了笑。 “哦,护圳队?好,好,我早有改组保甲队的打算,只是一直没能腾出这个空来。回头我跟王保长和几个村老商量一下,拿一个章程出来。请特派员放心,这一回,我一定剔出保甲队里的不良分子,多增加一些品性好的后生进去。比如,”陈清华说着,看了看身边的牛二,笑了笑,补充道, “比如说咱们牛二哥,身体是差了点了,但品性不坏,也有胆气,特派员既已任他为护圳队小队长之职,改组时,肯定是要保留的......“ 牛二闻言,眼睛登时大亮,喜滋滋地向二人躬身行礼,“谢谢大少爷!也谢谢谢特派员!”行完礼他又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并无别人,才趋近前来,压低声音道,“特、特派员,大少爷,王保长不见了......” “王家贵?莫非家里有事,先回去了?看来......是得好好立立规矩,平时也就算了,眼下村中有事,也算这么不着调,那可不太好呀。”陈清华不满地道。 “回村时他还跟大家一起呢,我是回到祠堂不久,才发现他不见人影的。” 谢宇钲瞥了牛二一眼,见他脸上似有忧色,想起刚才在圳头王家贵的首鼠两端的表现,心下一动,轻声问道:“牛二哥,你担心什么呢?莫非,你认为他会去刘家去风报信?” 牛二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对,对呀,王保长这人,就是个两面派,现下里,十有八九是去溪口镇上报信去了!” “王家贵?不会吧?他图什么呀?要论亲,也是我跟这刘大虫更亲哪......我看王家贵怕是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他老娘不是一直身体不好么。”陈清华不以为然。 谢宇钲想了想,说道:“清华少爷,依我看,得增加人手,加强看管......” “不至于吧.......”陈清华迟疑地说,见谢宇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连忙敛起嘴角的笑意,“好吧,既然特派员也这样说,回头我让一队家丁过来帮忙。放心,特派员,现在人在我们手里,我那姑爷投鼠忌器,不敢胡来的。哦,对了,特派员,你真打算将人押到南昌去?”陈清华看着谢宇钲,正色问道。 “为什么不呢?”谢宇钲望着陈清华的眼睛,笑吟吟地反问道,“刘大虫这样的人,简直死有余辜。我要把他送到南昌去,依法审判,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 谢宇钲说着,转向牛二,“另外,还得多辛苦牛二哥一下,你马上去找王家贵,如果在村里找不到,就带人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他,记住,如果他引刘家的人来了,你们就马上回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好,好,特派员的吩咐,牛二一定照办。”牛二眉花眼笑,将瘦弱的胸脯挺了又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时事 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像几树燃烧的火。 仆人阿福端着托盘,匆匆穿过院里的青石板甬道,刚踏上台阶,就听到客厅里传出大少爷低沉的声音: “谢兄,上海的局势,这么快就不可收拾了么?” 阿福听了,心里悚然一惊。谷雨时候,老爷曾派他到县城里的铺子里帮忙。在那段日子里,阿福可没少听人说,日本兵在上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中日两国,战争已一触即发……现在,竟然要打起来了么? 这一开战,上头少不了又要派兵派饷,这可怎么办才好? 阿福的哥哥阿旺,在前年秋上,就被王家贵拉去当了兵。今年一开春,王家贵又来家里说,阿旺病死在路上,上头说不作数。让阿福快快辞了陈家的差使,赶紧去将空额。” 这时,只见清华少爷摘下眼镜,用镜帕拂拭着,“可恨的是,不少我党国军队,却也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比起那些匪盗,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兄,你这番回去,务要奏请国府,除了要派兵剿灭这些杀人放火的匪盗外,还需要多派些公正廉明的强力干员,对那些胡作非为的地方军队,严加整顿,也好还百姓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气说完这些话,陈清华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揩好的眼镜重新戴好,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家仆,一摆手,吩咐道:“阿福,你让厨下备两桌酒菜......另外,你去看看王保长在家没有,通知他和几位村老,晚上过来作陪,为特派员压惊洗尘。” 仆人阿福应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又被主人叫住: “哦,对了,你告诉王家贵一声.....这谢先生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早上时候,他们保甲队有眼无珠,在那土地庙里冒犯非小。虽说谢特派员高人雅量,不与他计较......但此事有关我们村的声誉,偏又让我晓得了,这可不能随随便便地揭过......你就让他把他那坛老酒娘带过来,权当赔罪!” “眼前这年轻客人,是南京来的?特派员?” 阿福瞥了瞥谢宇钲,心里又惊又喜,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我的乖乖,那得是多大的官呀。原来,只晓得大少爷的师友同学,也有在县里州府里任职的,所以近年来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铺子越开越多,都开到赣州城里去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大少爷现在又结识一位特派员,看两人的热络模样……王家贵呀王家贵,这一遭你可算踢到铁板上了。 想到这儿,阿福不禁喜形于色,“啊......少爷,你竟然也晓得王家贵那坛老酒娘......那、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哩!” “那是当然!别看你家少爷出洋已久,家里有什么事情,照样门儿清......王家贵那老小子,又吝啬又爱显摆......名声都传到县里去啦,我哪能不晓得?!” “哟,少爷,你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好比那火眼金睛呐。”阿福说着,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脸,笑嘻嘻地说,“少爷,刚才我听牛二说,保甲队昨天打了头野猪,那王家贵仗着保长的身份,他一个人就拖了半爿回家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赞助 陈清华闻言,眼睛一瞪,笑骂道:“那还等什么,叫上刘头几个,赶紧去,扔块大洋给他,就说我说了,全都拖过来,招待特派员。” “嗳,好咧~”阿福眼前马上浮现出王家贵一脸肉疼的模样,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痛快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儿乐滋滋地去了。 谢宇钲是个吃货。中午时分,虽然陈清华也备了点酒菜,两人小酌了几杯,此时一听说有野猪肉,他还是食指大动。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摆手大言不惭地道:“不过是小小误会,哪谈得上什么罪过。承蒙陈兄盛情,‘出门靠朋友‘,实在叨扰了。” “呵呵,山野之间,也就有些苦菜野味,上不得台面......倒是谢兄年纪轻轻,竟已在国府担任要职,为国奔走,解民于倒悬。失敬,失敬。今日一出手,又解了我一大为难事,实在是多谢了!” 陈清华拱手微笑,目光落在谢宇钲的腕表上,心里又惊又羡,呖,想来这国府要员,薪俸十分优渥啊,居然能戴这么名贵的腕表。他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说来也不奇怪,这特派员,可不就是古时的钦差巡按么。这种官儿品级虽然不大,职权却是颇重……所谓巡察,走一路,吃一路,沿途的地方官员,定然是要奉承的。 这各地随便奉上点程仪1,那银钱可是流水价哗哗淌进腰包.......二十岁的钦差?真年轻哪,命真好。不过,能力倒确是有......看来,这国民政府,在不到十年时间,便统合了南北,在用人上也确有其独到之处。 嗯,光这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就不是当年的北洋政府能比的。据闻,就南京那位委员长大人,也不过区区四十来岁。 与此相比,倒是地方上的各级部门,不少仍是沿用旧员,所以五十六十的老头子,不在少数。 陈清华在东京时,来自国内的同学大多出身官缙之家,有时候也会聊些从父辈那听来的官场趣闻。这些年,民国官场上,流传着一个笑谈:说这国民政府的官,是年纪越小,官儿越大。年纪越大,官帽越小,这官越当越回去,慢慢地也就告老还乡啦,连程仪都省了。 “陈兄谬赞了,小弟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如今百业待兴,处处缺人。陈兄留洋归来,又有志造福国家,要在政府部门谋个一官半职,那是再简单不过......陈兄若真有此心,小弟说不定也能襄助一二。” 谢宇钲脸上微微发热,却又不得不继续大言不惭。 “嗳,谢兄过谦了!现今世道不宁,国府特派员,岂是一般泛泛之辈。听人说起特派员刚才在圳头上的风采,清华好生仰慕……嗯,我陈清华虽然不才,也知道大义所在,谢兄下到地方来公干,眼下遭了点困难,作为地主,于公于私,我说什么也是要尽点心力的......” 谢宇钲闻言大喜,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诚恳地拱手相谢:“陈兄胸怀天下,志在家国,小弟佩服。不瞒陈兄说,这遭了山匪,小弟的随员都陷在那贼巢里,囊中的经费也被搜刮殆尽,陈兄今日解我燃眉之急,小弟必有后报。” “说这话就见外了,今日要不是谢兄出手,我还真不晓得,怎生对付我那流氓表弟呢......这家伙向来无法无天,关他一关,铩铩他的戾气,对他日后大有好处。只是,不知我那姑爷,会怎么看我?哎,随他去罢,顾不得许多了。” 陈清华说着,眼镜后面的眼神忧虑,说着说着,他忽地展颜一笑,看向谢宇钲,诚恳地说,“谢兄为国为民,奋不顾身,我陈清华奉上些些程仪,又何足挂齿?......唔,我们这儿出山,有水旱两路。不知谢兄打算走哪条路?” “哦,敢问陈兄,这出山道路,是水路好走,还是旱路好走?” “我们这罗霄大山,山里山外,那是两个世界。这出山的水路,路上费时不说,光那数不胜数的恶弯险滩,就让人望而生畏......旱路嘛,就简单得多了。从这往北走,有两条路,狐岭径是马帮道,没大队人马不敢过。牛田道远,但路好走些。还有两三条隐密小道,外地人多不知道,本地人也不愿走,基本上已经废弃了。但是,不管走哪条道,都要经过汤湖圩。” “汤湖圩?” “是的。汤湖圩是我们罗霄山里的大圩场,水陆方便。我以前出门,如果不带货的话,一般是走山路到汤湖圩,再从汤湖圩坐船去吉安。能省不少时间。我建议谢兄,还是走汤湖圩比较好。” “好,那我就走汤湖圩!” “好的。只是,如今这年月,不管水路旱路,路上都不太平。最好还是有相熟的人结伴而行,才能让人放心。这样罢,谢兄就请在寒舍休息两天,歇歇脚,养足精神。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啦......” 盛夏时节,日头很足,庭院里的花木欣欣向荣。清凉的山风带着山里林木的清香,拂过庭院,从雕花门窗中吹进来,沁人心脾。 客厅里的两个年轻人言语投机,很快便变得无话不谈。 陈清华发现,眼前这个谢兄很健谈,无论是目前国内的四分五裂,还是世界各国的政体异同,他都能娓娓道来。他看问题的角度也别开生面,论述入木三分,直捣要害。交谈之间,往往三言两语,便解开了不少盘踞陈清华心头多年的疑问。 年纪轻轻,见闻居然如此广博,学问居然如此深厚......随着交谈的深入,陈清华不由得生出“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来。看来,这民国地方部门,酒囊饭袋不少,但在国府中央任职的人员,确不是泛泛之辈。 然而,或许是刚在山里遭遇变故,受了惊吓的缘故,对面这位谢兄却慢慢显出明显的困意来。 陈清华只得按下兴头,安排谢宇钲去西院阁楼上歇息。 阁楼近山,开窗便是清幽山景。 然而,一天多来,谢宇钲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当中,此刻陡然放松下来,一阵阵疲倦就像潮水样袭来,他贪婪地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便回到室内,甩了鞋,一蹦上床,呼呼大睡。 注1:程仪。上级或亲友出行,赠给他们的在路上的花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出卖 沿着青螺溪,往下游走上约莫二十余里地,便是溪口镇。 溪口镇上店铺人家稠密,大部分都比较富庶,其中财势最为显赫的,莫过于镇西头的刘家。 刘家三代为官,又善于经营,那财势不是一般的大。 过世多年的刘太公,官至前清吏部主事,那可是京官,清贵无比,享尽尊荣。 现在仍健在的刘老太爷,当的也是前清的官,做到了临安府通判,那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富得流油。 进入民国后,刘老太爷就赋闲在家,多年不理俗务。 现在刘家主事的,是刘老爷的长子刘可钊。刘可钊因贪腐被人弹劾,在某县参议的位置上退下来,居家已经两三年了。乡下锣鼓乡下打,官面上的事情,无损乡里的声名,远远近近仍旧尊称他为刘老爷。 晌午时分,一位不速之客--青螺村保长王家贵,来到了刘家。 因为马上就是午饭时间,而王家贵又没表明求见的具体因由,所以,刘可钊不假思索,便决定不见。 那门人早得了王家贵一小块烟土,见状连忙道:“老爷,还是见一见的好,事情好像跟二爷家的那位小少爷有关.......早上时候,那位小少爷就带人出门了,据说是去青螺村闹事........” “闹事?”刘老爷眉头皱起,奇道,“青螺村不是他娘舅家么?”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眨巴一下眼睛,“既是这样……那就是老二的私事喽,我不便过问。你把人带到他那里去罢。” “好的,老爷。”门子躬身而退。 不多时,王家贵便在偏院花厅,见到了刘家二爷刘可钧。 “通匪?这、这这特派员微服私访,在山里遭了匪,随从都失陷在那土匪窝里吧......要是这样实话实说,一来显得这特派员不够排场,不免让眼前的二爷小瞧;二来么,也就让二爷知晓特派员与青螺村以前并无渊源,依刘家的禀性,事后对青螺村的打击报复,怕是在所难免......三来么,也显不出自己今天通风报信雪中送炭的可贵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反间 王家贵脑子里瞬间千回百转:嗯,眼下自己已经给报过信了,算是卖了个好给这刘家,做到了这点,也就够了……要是让刘家反过来坏了开圳开田的大事,反倒不美。毕竟,那芦花滩上开出田来,自己少也能占二三十亩……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绝了刘家事后报复的念想。那么,就不能让他……在这特派员的来历上,横生枝节。只是,现、现下要怎么说,才经得起推敲呢? 眼角余光里,对面椅上的胖子刘二爷,形貌丑恶得像头狗熊,乃乃的,真想不透当年陈老太爷,为什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恶霸,多俊俏的三姑婆,年纪轻轻,居然落得暗病身亡…… 想到这儿,王家贵心里,登时生起一股不平之气,哼,你溪口刘家,向来蛮横霸道惯了,我王家贵不敢明着跟你唱对台戏,但作为青螺村一村之长,暗地里使些绊子,倒还是能做得到……想到这儿,王家贵主意拿定,幽幽叹息一声,说道: “哎,姑爷你是不晓得呀,这谢特派员是清华少爷的同学,两人在南昌一起读书,同窗整整三年,好得能合穿一条裤子……据说,那矿山他也是占股的。” “此番,人家名义上是来巡察地方,实际上是来查看矿场进展的.......哎,人家命好,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假公济私,出来游山玩水,到处打打抽丰……玩得腻了,自然也就回去了。谁成想,人家这前脚刚刚到,后脚就与表少爷几个撞上了……” “同学?又是同学?” 刘可钧闻言,不由咧嘴苦笑,心里泛起一股酸气:想不到清华外侄这些年在外头读书,不但勾结上了东洋人,还搭上了南京国府的线。哈,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这人哪,还得读书,才能有出息。 他的神情一下子萎靡下来,熊一般的身躯渐渐地瘫在椅子里,好像一堵在山洪冲刷下慢慢垮掉的墙。 墙倒众人推。现在,坐在他对面的王家贵,决定再推他一把,以便借这难得的机会,出一出胸中的恶气: “哎,姑爷,你是没看见哪,那谢特派员那盛气凌人的样儿,就连那大清朝的皇上,怕也没这么神气活现。早上时候,我见他要对表少爷不利,不免多说了几句话,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马上就对我大发雷霆,直接把我.......”说到这儿,王家贵眼前又浮现出谢宇钲那刀锋般的眼神,以及那恣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的神情,他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停下了话头。 他的神情,刘可钧尽收眼底,不由支起身,伸长耳朵,顺着话头问道:“把你……怎么啦?” “把......”王家贵继续讷讷地道,“把我的保长职位给撸了,缴了我的枪,这还没完,又一顶通匪的大帽子压下来,说要.....” “要……要怎么滴?” “要.....哎,枪都举起来了,说要把我就地正法,要不是几个村老求情,我王家贵的脑袋就当场开瓢了……”王家贵面色凄然,看上去仍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 偏西的阳光,照在青螺村外五里处的野猪岭上。 牛二带着几个人走进三岔路口的茶亭,各自取了随身携带的竹筒,坐下喝水。 “牛二哥,依特派员的话,咱们和保甲队的一样,都是干护圳队......可保甲队的有饭吃,我们几个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我们干这护圳队,到底是吃特派员的饭,还是吃村里的饭?”茶亭有三面墙,由黄土夹石筑成,屋顶茅草盖面。一个头缠褪色布巾的村民喝了两口水,盖上竹筒,转头看着牛二,问道。 早上时候,他在家吃的是能照影儿的野菜蕃薯粥,原指望这干上了开圳挖土的活儿,便能有顿好的吃,谁成想全被那刘大虫给搅黄了。 后来,几个人响应那特派员的号召,加入护圳队,又是干架,又是捆人,最后还把那不可一世的刘大虫给绑了,关在陈家祠堂里。这一通闹腾,倒是声势浩大,青螺村人人扬眉吐气,连相互间见面说话的嗓门都大了起来.......只是,这喜乐归喜乐,但它、它不顶饿呀...... 已临近傍晚时候了,几个人跟着牛二,中午没进一粒米,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四下里仍是白花花的阳光,晒得崇山峻岭都蒙上一层氲氤的烟色。回望村里,山脚边边上露出一角青里泛黄的稻田来。嗯,眼下到了过荒最难熬的时节,村里除了那几家富户,大部分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快点儿开圳吧......这开圳开田,得好一阵子忙活,等芦花滩上开出田来,估摸着谷子也就能收了。 可这开圳开田,首先就得让那溪口刘家不再找茬儿才成。所以,现在几个人才遵循谢特派员的命令,由牛二率领着,准备在这里潜藏起来,监视溪口方向。 一方面是看看那吃里扒外的王家贵什么时候回来,一面是预备刘家大张旗鼓来抢人。 牛二哥说了,只要这件事办妥了,大家这护圳队就算干稳当了,这倒是好事。只是,现在这空着个肚子,也太难熬了......灌水充饥饥更饥,几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肚里,这村民觉得肚子里有一团水做的火,在咣当作响的肚子里欢腾雀跃,燎心燎肺。 牛二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听了这村民的话,并不理睬,继续灌水,待那干瘪的肚皮微微隆起,才翻了一个白眼,停下来打了一个饱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下打量着,说道: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慌什么?这特派员别看年轻,却是南京国府来的,大官儿。他的话,连县太爷都是要照办的,只要事情不出秕漏,还能差你一顿吃食?......” 牛二盖上竹筒楔子,将竹筒放在地面,断续着说,“.......现在,特派员正和陈大少爷合计着,怎么整治那刘大虫和刘家,一时不得闲,顾不上咱们,那也是有的。” 那村民似还想说什么,牛二眉头一皱,露出一丝厌恶之色,眼珠一转,转向旁边的的柱子,提高声音,哈哈笑道:“哎,哎,柱子,这里也就咱们哥几个,你倒说说,你和梨花那个了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毒蛇 一听牛二打趣柱子和梨花,众人全来了兴趣,纷纷伸长了耳朵。连刚才那个抱怨护圳队不给饭吃的小伙,也匆忙放下竹筒,凑近前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柱子涨红了脸,有些困惑地望着牛二,开始磕磕巴巴: “哪、哪个......” 牛二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碰了碰,眼睛眨巴着:“就那个呀?” 他见柱子仍是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眉毛一挑,撇撇嘴: “装什么呀?眼见这门亲事就要吹啦......你到底骑了没有?滋味怎么样?快给兄弟几个说说......” 牛二揉了一下肚皮,一边说一边对旁边几人挤眉弄眼,那几人会意,全都嘻笑起来,纷纷打趣这个村里出了名的闷棍,要他快点儿说。 “......”柱子臊得满脸通红,垂下了脑袋,看着脚面,不吭一声。 “哟,还害羞呢,我说柱子,你到底说不说,我可是小队长,敢不听老子的话?回头......”牛二嘻嘻笑着,站起身来,伸脚戳了戳缩成一团的柱子, “回头老子跟梨花说去,就说咱们柱子不要她了,这门亲事黄了。原因么,嗯,她那模样长得是俊,可论滋味儿,还比不上一头牛.......” 牛二话未说完,那柱子腾地窜起,一把揪住牛二,扬起了砵头大的拳头,作势欲打。慌得牛二连忙正色道:“哎,停,哎哟,柱子你个闷棍......这事儿,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么?” 柱子闻言收了手,但仍气鼓鼓地盯着牛二。牛二整了整衣裳,陪笑道:“哎,柱子,也不晓得你哪生世修来的福气,梨花竟能和你对上眼儿了......你放心,咱哥俩现下都干护圳队,你牛二哥好歹是队长,哪能去找梨花说这浑话呢.....” 柱子这才气顺了些,回到原来的木杠前,准备坐下。此时却听牛二语气一变:“这浑话儿就算要说,那也是去找梨花她娘说,那才攒劲上道儿,柱子你说对吧?” 话音刚落,刚准备坐下的柱子,又腾地一蹦三尺高,扑了过来,牛二也同时蹦起,撒腿就跑,两个人一前一后,流星快马一般,就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追逐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一时都忘了肚中正咕噜咕噜作响。 不一会儿,在前头跑着的牛二忽然停下脚步,摆手求饶:“不玩了,不玩了。” 他说着呻吟起来,“哎呀,不行了,可能是早上吃那个烂红薯,吃坏肚子了.....哎呦,我得去解个手.....” 说完,牛二就面容扭曲,呲牙咧嘴地捂着肚子,猫着腰,撅着屁股,艰难地保持着上身的造型,似是不敢稍动,下面的两条麻杆腿儿却飞快地交错,伴着一连串儿发动机烟管般突突的声响,他一溜烟儿地拐了个弯,飘到茶亭后面去了,留下手足无措的柱子和众人面面相觑。 “大家伙得注意些,看看溪口那边来人了没有?”不久,屋后传来牛二的声音,“可不能让人家先发现咱们,那刘家可是吃人不吐骨头呀......” 众人哼哼哈哈地应付两句,牛二不再哼声。 不一会儿,另一个村民也转到茶亭后面去解手,就听他大骂起来: “狗曰的牛二,亏你还是小队长呢,拉屎也不走远一些......这才离茶亭几步远?迟早让山神收了你狗曰的!”随着一阵子窸窣声音,那村民边骂边走远了。 牛二呻吟着:“哎呦,实在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回头老子烧香还愿......烧香还愿,还不成吗?‘斑鸠儿‘你跟过来干什么,是不是早上没吃饱呀,哎呦,你可得走远些...........哎呦喂,不行了,不行了,疼死我了......” 茶亭前面众人听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儿有风吹过,四下里的蝉鸣又聒噪起来。 忽然屋后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响起牛二的声音:“哎呀,不好啦,斑鸠儿让蛇给咬啦....” 众人腾地起身,往屋后抢去。 一丛浅草里,那“斑鸠儿”正面如土色,抱着脚踝,连连呼痛。 “快、快抬回村去,打铁佬那儿有蛇药,快去.....我和柱子留在这儿守着.....娘的,敢咬老子的人,今儿非把你抓了剥皮不可......” 牛二手持一根树枝,使劲抽打着七八步外的一丛灌木,嘴里骂骂咧咧,直把那丛灌木抽得枝叶横飞。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斑鸠儿‘抬起,步履匆匆地往村里奔去。 小半晌后,当牛二拎着那条蛇,和柱子从茶亭后面转出来时,发现茶亭前站着一群人。 这些正是自己一直要等的人:吃里扒外的保长王家贵,领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家丁,簇拥着一个气度逼人的戴礼帽胖子--溪口刘家的刘二老爷。 两人不由得惊呆了。 “嘿,牛二柱子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王家贵已在刘家酒足饭饱,一张脸酡红得像是要落山的日头,他打着酒嗝,目光阴鸷地盯着牛二和柱子。 “.........”人高马大的柱子又低下了头,脸色苍白,浑身瑟瑟发抖。 “嗳,王保长,好好说话。”熊一样的刘二老爷从人群中走出来,摆了摆手,微笑着看向牛二,就像看着一株面黄肌瘦的苞米,“记得你叫牛二罢,怎么还是这么瘦?现下......这日头,都快落山了,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呀?” “嘿嘿,难得刘姑爷还记得我。”牛二受宠若惊地陪上笑脸,两手背在身后,瘦弱的身体如风摆柳,“我、我们.......我们在抓蛇玩呢.......现下不是过荒的时候么......打、打打牙祭,”牛二说着,捧出了手里的毒蛇,“既然姑爷来了,要是不嫌弃,这蛇就、就送给姑爷您炖汤喝,清肝明目,长、长命百岁的.....” 这是罗霄山里毒性最强的一种蛇,致死率极高。在当地人口口相传中凶名赫赫。山里人都管它叫“山斗方”,得名于它身上那极有规律的菱形花纹。 现在,它那三角形的脑袋被牛二死死攥住,它只好瞪着两点细小的阴冷眼睛,艰难地吐着猩红的信子,本能地缠住牛二的胳膊,不断地用力再用力,直到把它自己卷成一大团麻花,令人眼花缭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程仪 日落时分,陈清华和王家贵联袂来到阁楼,说是有事情要和谢宇钲商量。 谢宇钲刚刚睡醒,见二人一个神情尴尬,一个讨好不已,不禁有些诧异。 “谢特派员,下午歇息得还好么?”陈清华来到窗前,将半掩的窗扉完全打开,用木杆撑住,打量了一下窗外,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谢宇钲,笑了笑。 “托陈兄的福,小弟一来到这这高阁之上,就呼呼大睡,这还是连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呢。现在浑身舒坦,精神头足得很.......刚才两位说有事商量,不晓得是什么事呀?” 谢宇钲心里有事,无心瞎扯闲谈,嘴上回答着陈清华的话,面却转向王家贵。 “嘿嘿,是有点事儿.......还、还是让留学生大少爷来说吧........”,王家贵有些尴尬,笑了一笑。 谢宇钲感觉有些奇怪了,目光投向窗边的陈清华。 “好罢,事情既是我招起来的,那还是我来说罢.......”陈清华说着,提高声音,向门外喊道,“阿福,你进来罢!” “嗳,好,好。”随着声音,仆人阿福走进屋来,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 那托盘里盖着一块绸布,微微隆起。 阿福轻轻揭开绸布,只见托盘里躺着一摞红纸包裹的短棍,以及两块金光闪闪的条状物。 这? 很明显,那几捆红色纸棍,里面包裹着的,八成是成捆成封的银元,而那两块金闪闪的条状物,十有八九就是这民国时期硬得不能再硬的硬通货——俗称“小黄鱼”的金条。 以前,谢宇钲曾在影视上见过此类情景,但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有些适应不过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己一个穿越客,一瓣毫无根脚的浮萍.......目光在那托盘溜一周,拼命按捺着内心的狂喜,然后面上漫不经心,私下里却执著而艰难地将目光挪开。 仆人阿福已退在旁边,垂手侍立。谢宇钲瞥了王家贵一眼,然后落在窗边的主人陈清华身上,只见立在窗前的他,神情忧重。 这?这是……临别时的赠金么? 哈,看这数量,可真不算少呀。嗯,现下这民国,乱是乱了些,但眼前这海归的素质还是蛮高的嘛,大有古孟尝之风.......满堂花醉三千客,一言不合就拿真金白银砸人,民国时代的乡村绅士,哦不,留洋归来的海龟,可、真、真招人喜欢哪。 谢宇钲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桌上的小黄鱼和那一摞成捆成封的银元,马上就要属于自己了........他不明白的是,得到它们,自己还需要做些什么? 毫无疑问,对自己“国府特派员”的身份,眼前的主人和青螺村保长王家贵都深信不疑……莫非,他们是想借自己之手,置那刘大虫于死地?又或者是想要将那溪口刘家连根拔起?彻底免除后患…… 只是,自己一个西贝货,要铲除一个为恶一方的豪强巨族,似乎……勉强了一些。 “陈兄,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但谢宇钲实在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况……毕竟自己挂的可是南京国府来的“谢特派员”的号,在这个时代,官场上的人们,面对这样的诱惑,是如何不失体面地笑纳呢? “哦,这事儿,有点儿说不出口,待一会儿言语中若有冒犯的地方,还望特派员莫怪!”窗边的陈清华嗫嚅着说,显得很是犹疑。 此时,阁楼外传来一阵鸟雀吱喳,正是野兽归山飞鸟投林的时候,莽莽群峰上,余晖早已散尽。 “清华兄有什么话,请尽管说,但说无妨。”见陈清华微胖的身形向自己这个方向微微一躬,谢宇钲连忙回礼,并鼓励他大胆地把话说出来。 开什么玩笑,桌上的真金白银,眼见唾手可得,谢宇钲岂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当然是对它们的主人大打强心针啦。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接下来言语中有什么冲撞,有了这真金白银垫底,本人还怎么计较得起来?说吧说吧,快快说吧。 “谢谢,谢谢特派员。事情在那刘大虫身上......这刘大虫,实际上是我的亲表弟。“陈清华慢慢踱步,语速很慢,似在字斟句酌。 谢宇钲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桌上的东西,是刘大虫的父亲——也是我姑父,特地向特派员奉上的一点程仪.......”陈清华似乎十分不齿此类暗室勾当,声音越来越小。 “我、我是看在过世的姑姑面上,才替他们出面的.......收与不收,还请特派员自己拿主意。我、我们都听特派员的。” 谢宇钲没有马上回答,嘴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陈清华见他这模样,心里蓦地有些儿后悔。 想起午间在客厅交谈的时候,眼前这年轻的官儿一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模样,他开始感到自己不该来做这不光彩的中人。 说来也是,人家特派员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拿下了青螺村的对头刘大虫,为自己和村里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事,谁成想,自己和保长转眼间就做了对头的说客,来为对方求情,这做人做事如此,脚跟貌似很有些问题……陈清华觉得脸面上越来越挂不住。 他甚至开始害怕眼前这年轻官儿,会当场发作对自己大加指责,直接让自己在王家贵和下人面前下不来台。 旁边的王家贵也忐忑不安。 他一直窥视着谢宇钲的神色,见此时这个特派员脸上虽然波澜不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并无明显的不豫之色,他感觉事情还是有戏,便也跟着向谢宇钲点头哈腰,表示这是两人一致的意见: “是,是的。特派员您放心!我、我们全村人,都听特派员的……特派员说不放人,咱们就不放人,管他刘家出多少钱。特派员要把人押去南昌,我们就派人随行押送……” 谢宇钲闻言怔了怔,忽然凝神望向王家贵,笑吟吟地说道:“王保长,这刘家人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其中怕也有你的功劳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正气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得到王家贵的消息,他本来还有些疑惑,在这样的时候,这青螺村的一村之长,会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 此刻听了王家贵的话,他马上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果然就像牛二所报告的一模一样:王家贵这个软骨头两面派,为了卖好刘家,早溜去溪口镇上通风报信了。 也不知道他在溪口究竟跟刘家人具体说了些什么。 当然,这些统统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依据眼下的情形来看,不但自己“特派员”的身份被人完完全全地接受,自己上午在圳口的“秉公执法”,也得到了各方面的认可,包括被执法的对象——溪口刘家的认可! 桌上闪闪发亮的小黄鱼和那摞银元,已经明白无误地说明,那财大势大、无法无天的溪口刘家,面对来自“南京国府“方面的压力,终于还是心虚胆怯了,正准备花钱消灾呢! “晌午时,我、我给家人抓药,是去了趟溪口镇上,碰巧遇上了刘姑爷……刘姑爷问起我才说了两句。不过,”王家贵目光躲闪,脸上讪讪然,说着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不过我可没说对咱们村里不利的话……” “好呀,你王家贵倒真出息了。身为青螺村保长,竟然吃里扒外,去和他刘家串串通通?哈,你对那刘家畏惧三分,晓不晓得本特派员,也最痛恨墙头草、两面派呀?”谢宇钲冷哼一声,目光霍霍,直射王家贵脸上,斥道。 “冤、冤枉啊,特派员,”见谢宇钲勃然作色,王家贵慌忙道,“我是真的去抓药,不信你问问清华少爷。”说着,他求援似地看向陈清华。 “王、谢兄……特派员,我那姑爷现就在后院,家父家母陪着说话呢。我已经两头求证过了,都弄清楚了,王保长是去过刘家,但他可不仅仅是去报信,反而借你的名头,大大吓唬了我那姑爷一下……说特派员是我同学,直接断了他们的其他心思。当然,这是我陈清华高攀了,我哪有幸能跟特派员一起求学呢?!” “啊?”谢宇钲一听,心里倏地一片雪亮,他简直乐坏了,想不到呀想不到,方方面面的配合居然这么天衣无缝。哈,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一回玩得有点大,但结果还不错......兴奋之余,他突然想到了后世大米利见的大统领所谓的“极限施压”……嗯,是不是可以趁热打铁、仿效一下呢? 他决定在刘家身上多撸点羊毛,反正他刘家的都是不义之财,何妨取来一用。 于是,正气凛然的声音再次在室内响起: “清华少爷,王保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特派员虽是初来乍到,但从今天这刘大虫的表现来看,他早就坏事做尽,就算我当场把他毙了,也绝对冤枉不了他。” 陈清华和王家贵两人闻言,不由同时露出苦笑,就见身形挺拔、面容俊秀的年轻官儿慢慢踱着方步,中气十足地慢慢宣告着,对,就是宣告: “正所谓‘管中窥豹’,从这刘大虫身上,也可以看出那溪口刘家,虽然也出了几个官员,但这家风却很有些问题。嘿嘿,试想,这财大气粗的刘家,就只出了一个刘大虫么?我看只怕未必。山高皇帝远,刘家作为这大山里的一方豪绅,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劣迹呢,比如说欺压良善、巧取豪夺……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刘家到底有没有摊上血案?要知道人命关天……” 谢宇钲一边慢慢说着,一边慢慢踱步来到窗边,和陈清华站在一起。 阁楼外面,山野正酝酿着淡淡的暮色,远处的山林岭影开始有些儿模糊。 紧挨着阁楼的山上,有一条小溪从巨大的岩砦上倒挂下来,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水流冲刷而下,碎琼乱玉飞溅,落入下面一个小小的水潭。 潭中的水面上,倒映着黄昏时候的阁楼岩树,显得分外深幽。 “嗯,可惜……本特派员身负绝密使命,时间上也不允许我过多地关注这些旁枝末节。不然的话,我倒很有兴趣查访一下,看看这不可一世的刘大虫,到底是出身在什么样的一个家庭?” 陈清华正被谢宇钲一番高调噎得无话可说,听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连忙接口: “特派员为国奔走,赤子之心拳拳,让人佩服。只是,乡下锣鼓乡下打,我陈清华虽也曾出国留学,算是个进步青年,但见识能力有限,很多时候为了做事,也不得不委屈求全。这刘大虫,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毕竟是我的亲表弟,要是让他因我而获罪,我陈清华今后在这十里八乡,就再也难以抬起头来做人。” “午间,听谢特派员一席话,清华茅塞顿开。对于特派员说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清华深受触发。现下里,还请特派员看在我的薄面上,暂且饶过那刘大虫……” 王家贵也不失时机地帮腔道:“日间见识了特派员的雷霆手段,我王家贵可算开了眼界啦。只是,特派员是大人物,是要办大事的人,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浪费了精神。哦,对了,我已打听过了,近来有一股大匪帮,从赣南迁到了北面汤湖圩附近的山寨,估计特派员在山里遭遇的,就是这股土匪。” “王保长有心了。不过,管它是哪路神仙,既然都惹到我头上来了,它就蹦跶不了多久。这剿匪一事,事关重大。所以,地方上的一些事情,也不是不可以从权。这一回我看在二人面上,暂且饶过了那刘大虫,要是他还是不知悔改,继续为非作歹,到头来只怕谁也救不了他!” 谢宇钲转回身来,目光炯炯: “清华少爷,王保长,你们听好了,我要他刘家再出一笔钱,对日间受伤的村民们进行救治抚恤;另外,今后不得再以任何借口干扰这远远近近包括但不限于青螺村兴修水利,开圳开田;也不得再欺压其他良善百姓……嗯,不日将有一支直属于国府的部队,要开到这山里来剿匪。到时候,希望他刘家能出些钱粮,助助饷。嗯,就这些了……这里头但有一条不答应,我管教他刘家晓得什么叫国法无情!” 声音铿锵作响,掷地有声。 看着那年轻得令人嫉妒的面容上正气凛然,令人不敢逼视,王家贵不由低下头来。同时,他又被这震聋发聩的声音震得心里噗通一声,汗水从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夜宴 客厅里灯火通明,大八仙桌的首席上,坐着年轻的谢特派员,主位上坐着主人陈家父子,作陪的有保长王家贵和几个村老。 陈家父子殷勤地布菜劝酒,众陪客曲意奉承,一时宾主皆欢。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气氛正浓时,仆人阿福进来,附在陈家父子耳旁低语一番。就见陈父越听眉头锁得越紧,陈清华却望向谢宇钲,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便开口,显得左右为难。 这时一个村老正向谢宇钲敬酒,谢宇钲示意暂停,然后转向陈家父子,笑着问:“伯父,这是怎么啦?” 陈父尴尬地笑笑:“哦,是我家那便宜姑爷刘可钧,他从祠堂领了刘大虫出来,知道大家在这儿吃饭,说要求见特派员……,嘿,这可把老朽难着了。” “哟,这姓刘的,不晓得这席上不待见他么?这脸皮,够厚的啊。”那向谢宇钲敬酒的村老心下不快,揶揄道。 “姑爷这……爹,你说这叫什么事呀,大家这酒喝的好好的……还是让他直接回去算了。”陈清华边说边起身拉开椅子,准备出去打发人。 陈父止住起身的儿子,小心地瞥了谢宇钲一眼,轻声问道:“人在门口了,特派员,你看……是不是打发他回去?” 谢宇钲心念电转:按常理说,刘家这钱花了灾消了,人领了,不是该马上回去么?明知道不受待见,还厚着脸皮硬生生要挤进来……图什么呢?看来这个刘二爷不简单哪……,这尴尬归尴尬,如果自己坚持不见,不免让同桌的众人生疑。并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宇钲坚信与其让人在暗地里耍什么妖蛾子,还不如让人在明面上摆好车马当面锣对面鼓的好……想到这儿,他轻描淡写地笑道: “伯父,清华兄,按我们那的规矩,踩着这个点来蹭席面,一般都准备好了来买单的……,既然他执意要进来,那就让他进来罢,好歹是亲戚。” 陈父闻言,神色陡然一松,忙示意儿子出去引客。谢宇钲待陈清华出去,复端起了碗转向对面的村老,“这位老伯,咱们刚才那盅酒还没喝呢,来,我敬你。祝你长命百岁。” 那村老忙不迭端起酒碗,眉花眼笑:“特派员不但正直清廉,还尊老爱幼,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呀……这一盅小老祝你前程万里!来,喝。” 王家贵听了两人对答,睨了首席上端坐的谢宇钲一眼,想起阁楼上的一幕,鄙夷地暗哼道:清廉?清廉个屁。老狐狸知道什么呀?那可是两条小黄鱼和整整五十块大洋……正这样想着,这时候就听对面的年轻人笑道:“老伯过奖了。个人以为,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王家贵听了,心下不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怎么年纪轻轻地就已身居高位哩?瞧瞧,这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啧啧……咳,天下乌鸦一般黑,与他们相比,我王家贵就是一大善人哪…… 说话之间,陈清华领了个穿绸衫的胖子进来,王家贵见状,立时起身,满脸堆欢,迎上前去。四五个村老中有人端坐不动,有两人起身相迎,另有一人侧身将板凳挪开一半,犹豫了下,却又放回了,重新坐下。 谢宇钲觉得刘大虫跟他爹刘可钧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不过,他爹刘可钧更喜感些,只见灯火下体形肥硕的他,好像一头动作笨拙讨喜的熊。 “清华呀,我想想还是得过来见见特派员哪……”但见这头熊一进门就顾盼自雄,一边摘下礼帽交给旁边的仆人阿福,一边心不在焉地对趋到身前的王家贵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就迅速锁定在首席上,完全无视同样趋迎的两名胡子眉毛一片花白的村老,径直越过他们,向桌边行来,还隔好几步远就对谢宇钲先自矮了矮身,脸上横肉挤成几道山梁,一对熊眼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这位……想必就是南京来的特派员先生了。哎呀,果然是年青有为,年青有为呀。” “哦,刘二爷是吧?刘二爷过奖了,本官其实没什么本事,全仗一点祖荫,沾了家族的光而已……呵呵,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清华少爷这儿,刘二爷可是贵客呐,入席罢,我们大家也刚刚坐下不久。”谢宇钲颔首一笑,伸手邀请。 “哦,好,好,谢谢谢谢。特派员年纪轻轻,就已这样老成练达,真让人惭愧呀……”刘可钧又是一番恭维,谢宇钲哼哼哈哈客气一番。众人重新入座,陈清华让阿福交待厨下再添几个菜,重新提了酒壶,给大家一一添酒。 斟酒斟到刘可钧面前,刘可钧轻轻伸出手按住了酒壶,抬头望着陈清华,语气诚恳:“清华呀……今天你表弟可算把我这张老脸丢尽了。你先坐下歇歇,我来筛酒,我要向在座的各位亲朋好友好好地赔赔罪。”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拍了拍陈清华肩膀,然后对众人正色说道:“特派员先生,在座的各位亲朋好友,犬子今天多有冒犯,我刘可钧教子无方,先自罚三杯,不敢请大家原谅,只盼大家能消消气!” 说着,他就提壶给自己斟酒,斟满一碗,对着谢宇钲端起来,“这头一杯,感谢特派员高抬贵手。”说完一仰脖干了,拿碗向众人展示,提壶又斟,玉色的酒从陶壶嘴流出,成细线笃笃有声地落入碗内……几个须发皆白的村老暗自嘀咕道,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啦?什么时候,溪口刘家的人也给人道上歉了?真奇怪呀。 王家贵被刘可钧的举动闹蒙了。这刘二爷不是傻吧?说是自罚三杯,但大家用的可是景德镇产的陶瓷大饭碗呀,这一碗酒少说也有半斤,这女儿红本是王家贵的家酿,自家的酒自家晓得,入口柔顺,但后劲绵长,很容易让人不经意间就喝多了。况且,在酒桌上你这一上来就这样猛灌,那接下来就很容易招来围攻了。以前…只听说过刘二爷的心狠手辣,可没听说这刘二爷喝酒有多厉害呀……现在他的宝贝儿子刘大虫已经救出夜也不早了这父子俩不着急回家他一个做爹的反来这儿出丑卖乖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呀。 大半桌人反应不过来,暂时都处于失语状态,表面上看来倒像是默认了刘可钧的话一样。一时间,众目睽睽,都只盯他自斟自饮……场面十分尴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形势 饶是陈清华对这个姑爷向来没有好感,但现下见了也有些于心不忍,想说两句话化解一下气氛,但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 谢宇钲诧异之余,倒有点儿佩服刘可钧这光棍作派,觉得看在两条小黄鱼和几封银元的份上,也未必就不能优容一下,待他自斟自饮连干了三碗,便豪爽地一拍手,赞叹道:“好,刘二爷倒是个有心胸的……难怪能撑起这么大的家业……本官还有几句逆耳忠言,还望刘二爷一听。” 他这几句话捧中带损,让人哭笑不得。 毕竟是初出茅庐呀,刘可钧觉得首席上的特派员说话举止不像自己做到县参议的哥哥那样圆融,那样绵里藏针,但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更无法回避躲闪。 他放下酒壶,讪笑道:“好,特派员的话,一定是金玉良言,还请特派员指教,我洗耳恭听。” 灯火映照下,首席上的年轻面容年轻得过份。让刘可钧奇怪的是,这特派员说话的语气神态,感觉很是……很是面善,让人油然生出几分亲切来。 想了又想,刘可钧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特派员说话时那种蓬勃的朝气,倒跟自己那在衡阳国立女中读书的大女儿有几分神似,一股子心底无私天地宽,觉得只要心中有一腔正气,就可荡尽世间浊流的那种执拗劲儿,简直一模一样…… 毕竟还是年轻哪,论年龄这特派员比大虫和清华外侄还要小上几岁,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岁数人家还在读书,他就已身居高位,代表国府巡察地方…… 老话说得好,这当官出名得趁早哇,手里有权有势,到哪都少不了人巴结奉承。 想大哥才区区一个县参议,在乡里就已经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倒害得自己处处仰其鼻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人比人,气死人。 都怪大虫不争气呀,要能像清华外侄这样读书读出头尖,就算做不上官,那也绝对吃不了亏。 瞧瞧,现在舅哥家里住着东洋人和南京国府干员,这说开矿就开矿,说开田就开田,哪个敢不帮衬? 想想这也是自然之理,当年陈家肯让惠娘嫁给自己,还不是看上了自己刘家的财势么?只是,这么些年过去,眼见着陈家倒沾着我刘家的光起来了。这翻过脸来,就不认人。这真让人心里疙碜得慌。唉,风水轮流转,今非昔比喽。 王家贵听了两人对答,不禁瞟了谢宇钲一眼,又看了看刘可钧,见这刘二爷三碗酒下肚,原本白胖的脸庞变得像关公般红,但一双眼睛却热切地望着首席上的特派员,王家贵心里蓦地一片雪亮,咳,我说呢今天这刘二爷怎么这么自甘低声下气? 原来是想借此机会搭上特派员这条线呀……这脸皮,这心性,啧啧,这溪口镇刘家能如此兴旺发达,那也是有道理的呀。 早听人说溪口镇刘家,是“刘老太爷阴,刘家长房狠,刘家二房是又阴又狠”。 刘家长房因为出了个县参议,好事儿一贯都独占大头。其他几房为了在家里立定脚跟,一个个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又以眼前这刘二爷的二房对此最为热衷,平常时接人待物办事,往往比长房更加变本加厉,让闻者心惊见者丧胆。 人家买不下的田地,催不来的租子,只要二房出面一准儿马到成功,这么些年来,凡是有那不顺从他的,不是死了残了就是到如今还在县牢里蹲大狱呢…… 据说当年惠娘就是对此看不过眼,对刘可钧规劝得狠了,触了他的逆鳞,被他盛怒之下失手推得摔伤了心脉,从此落下了病根,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唉,多俊俏贤惠的惠娘,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想当年……唉。 王家贵想到这儿,端起碗,狠狠呷了一口酒,品咂着,心下不无恶意地暗暗道,姓刘的,今天你父子俩也算乖觉识相了,见来硬的没用,就来软索子套人,怪道这些年能无往不利哩。还真有一套,我王家贵甘拜下风……不过,眼前这特派员的禀性你是还不晓得,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呀,看着年轻是年轻,可心肠不是一般的狠,手段也不是一般的辣。 你要巴结他?光死劲儿贴钱,拼老命喝酒,嘿嘿,怕还远远不够……。 这时,就听首位上的谢特派员又开口了,就听他慢悠悠地道:“刘二爷,这罗霄山地处湘赣交界,汇聚两省灵气,二爷世居此地,应该晓得晚清时湘省那支闻名天下的湘军罢?” “哦,特派员是说曾、曾剃……哦,曾国藩曾文正公用来打长毛的那支军队么?” 溪口刘家三世为官,刘可钧现在虽然看上去市侩油腻,但打小也曾被家族寄以光宗耀祖的希望,读过四书五经的,所以对这晚清重臣曾国藩自然是耳熟能详。 他不但知道曾国藩的发家史,还知道他的湘军可不仅仅打长毛,军纪也远远没有官面上说的那样冠冕堂皇。 谢宇钲哪里理会刘可钧心里想些什么,他需要的是扯起一个话头罢了。刘可钧的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接口: “哈,刘二爷不但虚怀若谷,还见闻广博,本特派员佩服。既然如此,那刘二爷也当晓得曾国藩自认中人之姿,之所以能成就偌大事业,靠得是善于总结经验。 他曾留下不少处世格言,其中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那便是‘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不晓得刘二爷有没有听说过?” 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 刘可钧闻言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谢宇钲话里的意思,只是这话像刀锋一样,挟带着说话者自身的“权势”,削得人脸上火辣辣生疼。 王家贵虽然晓得这曾国藩的大名,晓得他是前清了不得的重臣,但对谢宇钲说的这些弯弯绕他是不晓得的。 不过,末尾那两句话他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不但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哈,这特派员……这是瞄上了圳头那数十亩妆奁田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熊样 说来也是,这数十亩田地本就是清华少爷家的,也是青螺村的,当年惠娘出嫁,被陈家老爷拿作了随嫁的妆奁田,这么些年来,青螺村人从来也没在意过。 只是,近来要开圳了,刘家出乎意料地以此为要挟,大家才发现,这送出去的妆奁田,竟然成了如鲠在喉的那根刺! 大家气愤是气愤,气愤这刘家不顾亲戚的香火情份,可这乡间的规矩,谁也没想过要去破坏它。 现在,这国府特派员得势不饶人,趁机提了出来,这是赤果果地以势压人哪。如果说他刘家做事,还要借着唬弄人的由头,半蛮半理地蹬鼻子上脸的话,那么,眼前这特派员就是明火执仗公然勒索了。 可奇怪的是,王家贵和在座的其他村人,丝毫也不觉得这特派员这样行事有什么不妥,一个个心道:这特派员看着年轻,为人办事却相当老辣,只是,这姓刘的能屈服么?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可钧面上。 就见刘可钧本就酡红的脸上肥肉抽搐,一对熊眼跳动不已,嘴唇嗫嚅着,半晌之后,终于化作哈哈一笑:“好,好,好哇……清华呀,你可是交了个好朋友呀!” “这么说,刘二爷是答应还璧归赵了?”谢宇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咬定青山不放松。 “答应了!答应了!特派员都发话了,我刘某人能不答应么?!赶明儿,我就让人把那地契送回来。”刘可钧的心在哆嗦。其实细究起来,他并不是特别在意那数十亩田地。自惠娘去后,那些田地就不好佃种了,每年都只有且只能佃给青螺村的佃农,才能有个好收成。那租子谷也越来越不好收,但因为是青螺村人,也不好催逼太过。细细想来,连三四年前的租子谷都成老欠了。现下里这田还璧归赵,算是拿来修补与舅哥和清华外侄的关系了。何况,同时还能交好眼前这个南京来的年轻官儿呢。单就事论事来说,值了! 只是,这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感觉,真他娘的不爽利,好像心里头硬生生被人塞了一坨翔。 不过,他很快就顺转了这个弯儿。因为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从今儿这两桩事情来看,清华外侄这个同学是真他娘的仗义。这样的人,一旦跟他搞好了关系,那以后就是一座铁靠山呀…… 乖乖哩个咚,这可是南京国府来的特派员,瞧这年轻得意的样儿,他身后的家族亲友势力,还不晓得有多庞大呢?民间传闻,如今高层有几大手眼通天的家族,不晓得跟面前这特派员,能不能扯上关系? “好,”谢宇钲不失时机地击掌赞叹,“刘二爷真够意思,本特派员交了你这个朋友!来!”谢宇钲端起了酒碗,“刘二爷,我们喝一盅,祝你家业昌盛,洪福齐身!” “啊?哦,好,好……”刘可钧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迅即眉花眼笑,忙不迭地捧起酒碗,“谢谢特派员,来,我祝特派员步步高升、前程似锦!我先干为敬,你请随意。” 他哈哈笑着,两手捧着碗,张开熊盆大嘴,将半斤有余的酒一股脑倒进了肚里。 放下酒碗,他抹了下下颏,哈哈笑着,显得兴奋异常。 谢宇钲忙向王家贵和众村老使眼色,但溪口刘家声名在外,一贯称王称霸的刘二爷,转眼间竟然转了性,变得和霭可亲……在座的众人诧异得下巴都快掉了。所以,对于谢宇钲的暗示,众人一时都忘了响应。一个老者手中的筷子吧唧一声掉了他尚不自知。 谢宇钲呷了一大口酒,见仍无人凑兴,只好摸起了筷子,说:“刘二爷,这野猪肉,还是王保长昨天在山里猎到的呢,来,尝尝。” “哦,好,好。”刘可钧这时候真是兴致上来了,他拎起筷子,向满桌人打着招呼,“来,特派员,舅哥,清华,王保长,几位长辈,大家一起来。” 直到这时候,保长王家贵和几个眉毛胡子一片花白的老狐狸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口称姑爷,不惜溢美之词,对刘可钧纷纷赞不绝口,轮番上阵,向他大肆敬起了酒。刘可钧起初还保持着几分矜持,但架不住人多和层出不穷的敬酒招数,不多时,就放开了手脚,大喝起来。 好在他人长得像熊,也有熊一样的肚子。 灯火通明,觚筹交错,气氛迅速再次浓烈起来。朦胧中刘可钧似乎回到了当年新婚燕尔,正月里陪惠娘第一次回娘家时的情景,那时候,人们也是这样“姑爷姑爷”的叫,那时候,青螺村家家户户轮流请吃酒席,真是热情呀,那感觉,就像满村都是亲人,一直吃到二月二龙抬头,都还不肯放人……那时候惠娘真是貌美如花呀……那时候真好……唉,惠娘,惠娘……恍惚间,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官儿,总和他脑海里一个少女的影像重叠,那少女身材婀娜,相貌和惠娘有几分神似。 刘可钧酒到碗干,过不多久,就熊眼迷离,连舌头都大了起来,但仍呼喝着陈清华倒酒。 刘可钧的举动,大出陈清华意料,一时之间,心里对他的厌恶大为改观,悄没声地提过酒壶,毕恭毕敬地给他斟了一盅酒,小声劝道:“姑爷别光吃酒,也吃点菜,垫一垫。” 坐在桌那边厢的明白人王家贵这时终于明白过来,瞧瞧,现在的年轻人,鬼精鬼精的哟,这还叫年轻人吗? 这么一想,他虽然表面上仍言笑晏晏,心里却开始滴血:今天清华少爷趁他不在家,派人半蛮半理地拖走了家里的半爿野猪,还勒令他婆娘献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这会儿,见众人筷子伸向盘里的野味,他忙抄起筷子,倏地伸去,夹了一块超大的肉块,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哼,这酒,是我家的;这肉,也是我家的!麻蛋,来,喝喝喝,吃吃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悲欢 奶奶个腿,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酒席在你清华少爷家里办,吃客承的也是你清华少爷的情……自己刚才还说刘二爷傻呢,可人家今天下午还和特派员势不两立,可转眼间略施手段,他不但成功将宝贝儿子救出,还厚着脸皮蹭上了这顿酒菜,交好了特派员……特派员呢,更绝,今儿清早上在那土地庙里见到他时,还像个衣着光鲜的要饭流浪汉,这光耍个嘴皮子,半天工夫就成了留学生大少爷家的座上宾,又理直气壮地笑纳了刘家的真金白银,现在还坐在首席上,得人人奉承讨好……同桌的村老们呢,没出一点儿财力物力,半点儿风险也没担,就也一个个道貌岸然、胡吃海喝上了……思来想去,这满桌人只有自己最傻呀,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缺…… 想到这儿,王家贵开始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放飞自我。就连接下来清华少爷请大家对碗里的女儿红加以点评,众人纷纷赞不绝口,都认为“味道醇厚,后劲绵长”,红光满面的他也只是点点头,继续满面红光地胡吃海塞。他判若两人的表现,让几个村老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候,阿福托了一托盘的鸡汤进来,按人头分派在各人面前。 但由于临时加塞进来的刘二爷是客人,所以原先本该王家贵喝的那碗鸡汤,便转给了他。这样一来,待阿福将一碗碗鸡汤一一分派完毕,王家贵看着桌上连几个穷酸村老面前都摆着鸡汤,而自己面前却空空如也,一时间,好像听到自己厚实坚韧的面皮儿被人打得啪啪作响,却又发做不得,熊熊燃烧的羞恼难堪,止不住地在胸中层层翻涌…… 阿福对他歉意笑了笑,转身出去,不久又从屏风后转出,两手端着的托盘里,端着满满的一碗浓香扑鼻的鸡汤,径直来到他面前,放了托盘,双手端了奉上。 浓香扑鼻,面前的鸡汤很稠很满,并搁有满满的鸡肉和萝卜块儿,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的王家贵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心中释然之下,眼睛眯成了月牙儿。此时见阿福低眉顺眼地退出去,他心里舒爽得笑开了花。嘿,这阿福倒也知情识趣,不枉我多年来对他的看顾。 醇香的气息,充斥王家贵的鼻腔,让他的目光都变得轻飘起来。又在席面上溜了一遍,再次确定了自己没有弄错,一只肥鸡两只腿,其中一只已搁在首席特派员碗里,另一只在陈老爷碗里,剩下来,就数自己的面前这碗里的含金量最高……,见众人都众星捧月般跟特派员说话,无人顾及自己。他便迫不及待地端起了碗,抄起陶瓷勺子,匆匆搅拌几下,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滋溜溜喝了起来。 正喝得舒坦之时,他隐约听到镂花的屏风后面似乎笑出了猪叫声,可是,面前的浓汤不知加了什么,滋味实在太鲜美,酒至半醺的他,脑子里再难有其他念头。 屏风后面,躬身偷窥的阿福心满意足地收起端盘,转出后门,在游廊上轻快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的神情才恢复正常,但那步伐却反比平时沉重许多,边走他心里边喃喃地祷告:“阿哥,只恨弟弟没本事,没法子为你申怨,但今日……也终于让王家贵这老家伙喝了弟弟一大口浓痰了!” …… 饭后,东岭上月亮出来,洒下淡淡的橙色光辉。 谢宇钲在阿福的引导下,回到阁楼。 阿福将桌上油灯点亮,又点燃了一根樟树枝放在角落陶砵里,用以驱蚊,然后便告退离去。 西边流瀑飞鸣,院落里虫鸣唧唧,窗外月辉黯淡,谢宇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索性便爬起来,清点起今天的收获来。 这刘家不愧是这山里富户,出手十分阔绰:两条小黄鱼,各重约一两,五封银元,每封十枚大洋。 谢宇钲不知道这时代的物价,也不知道这时候黄金与银元的兑换比例,但无论以哪种标准,眼前这几样东西,也已经价值不菲了。 小黄鱼的手感沉甸甸的,让人无比心安。谢宇钲拆了一封银元,拎了一枚袁大头,吹了一口气,搁在耳边听着那美妙的嗡嗡声响……一枚一枚地数,一枚一枚地听,乐此不疲。一封银元十枚,他整整数了半个小时。谢宇钲正在自嘲自己没出息的时候,他忽地发现,袁大头里还杂着其他制式的银元。 拎起一枚细细一看,发现是江西造的银元。 这银元造型浑厚庄重,字体纹饰工整大气,正面的中心,镌有一朵六瓣梅花。梅花周围,镌刻江西银币四个字,珠圈外镌中华民国和壹圆字样,发行的时间就刻在珠圈外,两个字:壬子。他换算了一下,竟然是1912年。 银币背面,珠圈内镌着九角十八星徽图,珠圈外环镌英文“kiang-see”,下端镌英文币值壹圆“onedollar”,两侧还各镌有花穗。 谢宇钲从来不知道这民国时期,各地还自铸钱币,在后世也只知道袁大头,金圆券,法币,铜子儿,现在,他觉得眼前这款银币的颜值,比袁大头可强得太多。 这已经不仅是一枚钱币了,它简直是工艺品。当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谢特派员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强迫症,美化为对铸钱工艺的欣赏。 橙色的月辉从窗外透入,洒在床上,涂得满床的金银如河汉灿烂。 约摸个把钟头后,谢特派员终于过足了瘾,又一一将它们贴身收好,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然后和衣而卧,不久困意上来,渐渐睡去。 朦胧中,村中响起一阵狗吠,谢宇钲蓦然惊起,侧耳静听了好一会儿,狗吠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大作起来。 农村谚语有云:夜半狗叫,非奸即盗。谢宇钲半点睡意也无,索性下了床,来到窗边。 远眺村中,果见几队火光在村中穿行,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土匪来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像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山村,夜半土匪围村,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就在这当儿,黑魆魆的庭院中,摇摆的花木间,有一盏灯笼正鬼魅般向这边阁楼飘来。 谢宇钲心中大跳,悄没声息地来到桌边,将圆凳抄在手中。 再来到窗边时,灯笼已经登上阁楼的楼梯,谢宇钲从脚步声辨听出来,那是陈家仆人阿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村夜 果然,不一会儿,灯笼亮光自门缝透入,笃笃的敲了两下门,阿福恭敬地声音响起:“特派员先生,村子里进了贼。王保长带着保甲队已在搜查,护院的家丁们也已经起来了。少爷正安排他们巡夜,特地让我来知会一声,请特派员放心!” 待谢宇钲答应了,阿福转身离去。 土匪?谢宇钲怔了怔,忽地抢上前,打开门,叫住了他:“阿福哥,村中这般吵闹,我左右睡不着,不如陪你家少爷巡夜去!” 说着,也不等他作何反应,便橐橐地随他下楼。 阿福一脸懵然,见状只好引着谢宇钲来到主院。 几支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陈清华将已家丁们分为数组,让他们擎着火把,在府内院落巡查起来。 陈清华带着两个家丁,引着谢宇钲来到厅中坐下说话。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告,进村的贼人已经被保甲队逮获,准备明天送到溪口镇上去,当壮丁卖钱。 果然,村中的狗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除了巡夜家丁,陈府其余人众各自散去,回屋睡觉去了。 夜籁俱寂,两人正聊着,大门外突然响起一人惨嚎:“大孝爷不好啦,大孝爷,不好啦!” 听声音,是那牛二哥。 陈清华眉头皱起,两个家丁抢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准门外来人,斥道: “嚎什么,牛二,活得不耐烦了你?” 牛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枯枝般的手臂一挥,拔开面前的枪口,连跌带撞地奔进门来,到了陈清华面前,气喘吁吁: “大孝爷,不好啦......” 扑进来的牛二,估计刚被人打过,而且受伤不轻。 谢宇钲抬眼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脸上满是瘀血,眼睛一大一小,那只小眼睛还属正常,这会儿正使劲儿地眨巴着,努力向人表达出一副无辜又焦虑的心理状态;另一只大的却肿得像个桃子。鼻孔下面,挂着血丝和鼻涕。上下嘴唇也肿胀不堪,活像两根并排的香肠。他身上衣裳已被人扯得稀烂,只剩下几缕布条,勉强搭在搓衣板似的小身板上。 这会儿的牛二,整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位民国风乞丐儿啊,那宽厚肿烂的香肠嘴唇上,配着满怀渴望可怜的小眼神儿,就那么盯着你,不停放电…… 哎妈呀! 谢宇征赶紧背转过身去,怕自己被电得受不了喽。 一个家丁奔过来拽住牛二,拖开两步,另一个家丁则举起枪托砸去: “少爷福大命大,哪里不好啦?不会说人话的狗崽子,打不死你!” 这牛二本已受伤不轻,此时被这一枪托砸在后心,他整个人登时像个破口袋一样栽倒在地。 那家丁仍不罢休,扬起枪,准备继续砸,陈清华一摆手,止住了他: “住手!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胡乱打人。让人开口说话!” 然而,倒在地上的牛二却没了声息,一动不动。打人的家丁连忙俯身查看,片刻后家丁脸色苍白,手指哆嗦,指着地下,向主人禀报: “好......好像.....死了......” “什么?” 陈清华二人顿时大惊失色,谢宇钲与他对视一眼,弹身而起,趋前一把捞起牛二。 瘦骨嶙峋的牛二,怕是连八十斤重都没有,捞在手上,感觉好像是捞起一具轻盈的骸骨。 细看之下,只见牛二牙关紧咬,双目紧闭,谢宇钲俯下脑袋,贴耳细听,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牛二气息尽管微弱,但心跳尚存。 谢宇钲下意识地两手交叠,放置于牛二胸骨上,正准备按压,又觉得不妥......如果是呼吸骤停,谢宇钲倒是知道,必须立即进行人工呼吸。但像这种被打得昏迷过去,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吧,谢兄弟。我是学医的!” 旁边的陈清华说着,从谢宇钲怀里接过牛二,左手大拇指肚按在印堂,右手大拇指按掐人中,一边按压,一边扭头向着那两家丁,没好气地喝斥道:“快,倒碗温水来!” 按压多时,牛二终于长咦一声,醒了过来,陈清华喂了他半碗温水,他好歹缓过了气。 他眨眨眼睛,见面前蹲着两个人,一个是陈家少爷,另一个则是特派员,他迅速回过神来,挣扎着坐起,横过衣袖,揩拭着鼻端的血丝和鼻涕,嘴里断续说道:“哎呀,大、大孝爷,流二冒犯了,流二冒犯......” 牛二双唇肿胀,发音不准。陈清华一摆手,打断道:“行了。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地?” 听了这话,牛二脸色大变,腾地翻身,扑倒在地,语带哭音,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孝爷,大少爷,保甲队那帮混蛋,竟要去欺负刘寡妇......我、我拦不住他们,大孝爷,你可要救救她......救救她啊.....当年,孝爷你得了急煞,刘寡妇可是连夜……连夜回娘家去请郎中的……” “保…甲…队......”,陈清华瞥了瞥牛二,自言自语了一句,偏头看向谢宇钲,此时谢宇钲正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向他重重点了下头,他霍地向两个家丁一挥手,“家里留一队人,其余的人全跟我走!” 不多时,牛二和两个家丁在前,陈清华和谢宇钲在中,两队持枪家丁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向刘寡妇家冲去。 月辉黯淡,队伍前面的牛二跌跌撞撞,跑得飞快,像皮影戏里的牵线纸片人儿。 牛二又慌又急,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牛二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牛二是靠着东家一点残羹、西家一点剩饭长大的。 那时候,刘寡妇还不是寡妇,她男人叫刘根。这刘根是个庄稼好把式,也是个好猎手,一对拳头也够硬。农忙时他把田地侍弄得井井有条,农闲时进山打个猎,或者找点其他副业,挣点快钱。一家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就因为牛二那死了多年的老爹,在世时,经常带刘根进山打猎,并手把手地将一身狩猎经验都传授给了他,所以,刘根对牛二很照顾。 在刘根一对拳头的庇护下,敢欺负牛二的人很少很少,那怕是牛二摸了上村的鸡偷了下村的狗。 六年前,牛二得了场急病,当时正是半夜里,刘根得讯,二话没说,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山后葫洞去找郎中,好歹救回了一条命。 刘根是上山打猎时摔断了腰的,当时人就不行了,在被村民抬回来的半道上就咽了气。 刘根下葬那天,牛二哭得一塌胡涂。 这不仅仅是因为庇护他的靠山没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刘寡妇娘俩今后的日子发愁。 具体到底是为什么,牛二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他从那以后,便对刘寡妇母女俩上了心。每天不去她们家看看,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舒坦。 天擦黑的时候,放了刘大虫一行人后,保甲队分了赏钱,保长王家贵自到陈家赴宴,几个没成家的二流子便聚在村口王麻子店里赌钱,牛二玩了两把,赢了几十个大钱,拿回家藏到灶台下,兜里只余十个大子作本钱,准备回去继续赌。 但这次没继续先前的好运气,不一会儿,十个大子就全输了。不过,牛二仍没有走,还在那里看人家赌钱,等着最后的赢家请吃。 果然,过不多久,大家的钱都归拢到了保甲队队副李大牙的口袋里。按照惯例,赢了大钱的赢家,要请所有参赌“捐献”的人吃饭。 李大牙很大方,这一顿饭不但有肉,还有酒。 问题就出现在酒上。喝了酒的李大牙,跟喝了酒的保甲队员聚在一起,就成了危险的火药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救赎 酒醉饭饱后,李大牙忽地提起了刘寡妇,说大家不妨一起去找她玩玩。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多数保甲队员的同意。 牛二立即站出来反对,义正辞严、据理力争、声情并茂地反对。然而……没有卵用。 于是,牛二炸毛了。 炸毛的结果,是被李大牙揍得鼻青眼肿,连身上衣服也被撕得稀烂。 夜深人静,一众人转过几条街巷,惹得狗吠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来到刘寡妇家所在巷子,只见弯弯曲曲的巷子深处,有一户人家门户洞开,不时有男人放肆的嚎叫从院中传出。 隔得老远,牛二便先声夺人地喊起来:“大孝爷来啦,留学生大少爷来啦!” 刘寡妇院里,坐在板凳上的李大牙醉熏熏的,左手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吧嗒一声,将酒碗放回板凳上。扬起右手拎着的半只鸡腿,凑在油乎乎的嘴边,啃了一口,然后一边咀嚼一边拿鸡腿指着紧闭的房门,嚷道:“砸,给劳资狠狠地砸!” 屋内传出刘寡妇母女俩的哭声,两三个保甲队员有一下、没一下地抬脚,去踹那房门,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刘、刘家嫂子......你这门尽管结实,但早晚能踹开,识相的,快把门打开......咱们亏待不了你......” 一个家伙摇晃着身形,抬起脚有气无力地蹬在门上,房门摇晃一下,反弹力让他登登地后退数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又摇摇晃晃地上前,打着酒嗝:“这、这么俊俏的娘儿,栓什么门呀,让你守了四五年,够对得起你那死鬼男人了!” “就是,你这地闲了这么久,早、早荒了!哥几个……今天帮你松一松,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这娘们这么不知好歹,咱们把房子点了,让她娘俩变烧烤......哈哈......” 这当儿,一个背着鸟铳的队员从外面跑进来,来到李大牙面前,低声地禀报:“不,不好了,李队副,陈、陈大少爷来啦!” “谁?”李大牙打着酒嗝,犟着脖子,反问道,“你说谁?谁特么敢管兄弟们的事?” 他话音方落,一个纸片人冲了上来,直接将那报告的保甲队员撞开,一巴掌扇在李大牙面上。 “李大鸭,你个畜生!” 牛二发音不准,但此时竟也力道十足,李大牙手里的鸡腿吧嗒一声,掉在地下。 李大牙抬头一看,见是牛二,两眼霍地一睁,喝道:“牛、牛二,你特么活得不耐烦,敢、敢打老子?” 回答他的,是旁边伸来,在他眼前倏然放大的枪托,“啪”,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几个在台阶前踹门的家伙,回头一看,见十来个陈府家丁簇拥着陈家少爷,就站在几步之外。陈清华陈大少爷目光如刀,面上阴沉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几个人像老鼠见到猫似的,霎时间连酒都醒了大半,忙向旁边退开,缩着脑袋,躲避着来势汹汹的众家丁。 “畜牲!” “狗娘养的!” 陈府家丁骂骂咧咧,冲上前去拳打脚踢,保甲队员在院内抱头鼠窜,土铳梭镖丢了一地。 一个家伙趁人不注意,偷偷挪到门口,迅速往外面窜去,不想被人伸脚一绊,巴唧一下,摔了他一个狗啃泥。 他一边爬起,一边扭头,只见是洋里洋气的特派员,脸色登时大变,正要开口求饶,那特派员扬起一脚,踏上脊背,他如遭重锤砸击,叭唧一声,下巴重重磕在地面,差点儿昏厥过去。 特派员的高高在上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他,揶揄的官话响起:“在外人面前,是个孱头,在本村人面前,是只老虎,既然这么能,你又跑什么呀?” 他欲要开口辩解,但谢宇钲哪容得他说话,伸手去摘他手里鸟铳。 这保甲队员情知不妙,牢牢攥住不肯松手。谢宇钲索性将另一只脚也悬空,整个人站了上去,踩在他背心位置,用力一震,直把他踩得啊啊呼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谢宇钲抄起鸟铳,觉得份量颇重,细细打量,只见这把鸟铳倒身管细长,造型优美,机簧处还雕了花。他用铳管戳了戳脚下的家伙,笑着问:“里面装了硝药吗?” 这家伙痛得呲牙裂嘴,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硝药?没装的,呀,装了的,装了的......啊!” 山乡土话难懂,谢宇钲一时也没听清,不过,这没关系,他哈哈一笑:“到底装了没有?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既然这样,那么……”说着,谢宇钲用力扳起机簧,鸟铳在他背心重重戳了又戳,似乎是要试探着找个实在地方,“那就打一铳试试?” 脚下的家伙吓得魂飞魄散,手脚乱舞:“不用试,不用试,里面装了硝药的啊,饶命啊,特、特派员先生,早上在土地庙,我可站在最后啊......啊啊啊,饶命啊.....咳咳咳......” 牛二来到刘寡妇门前,轻轻拍了拍门扇,柔声说道:“嫂子,陈大孝爷来主吃公道啦!” 两片厚厚的香肠嘴唇张合之下,说的话含糊不清,让人听不出他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是牛二兄弟吗?大少爷也来了?” “嗳,细我,细我。我是流二。嫂子,”牛二如释重负,嘿嘿笑着,“出来吧嫂子,出来谢谢大少爷!” 门开了,一个青年妇女搂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身上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却十分整洁干净。她揩着眼泪,探头打量院中情形,当她看到了牛二和陈清华等人,终于大着胆子,牵着女儿,迈步出来。隔着老远,刘寡妇就呜咽着向陈清华屈膝跪了下去:“谢谢,谢谢大少爷……呜呜!” 她那女娃脸上挂着珍珠般的眼泪,站在那儿,瞪着一对茫然不解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娘亲要自己跪下,便也顺从地跪了下来。 “哎,行不得,行不得。”由于隔了几步路,陈清华眼见阻拦不及,忙向跟在刘寡妇身边的牛二喊话:“拦住,哎哎,快拦住,牛二!” 牛二这时神情放松,横着两瓣香肠组成的嘴巴,笑咪咪地望着这一切,对刘寡妇的举止,并不想加以阻拦。 陈清华连忙跨前几步,扶起了跪下磕头的刘寡妇母女,同时狠狠瞪了牛二一眼。 牛二一大一小的眼睛眨巴着,讪讪地笑笑,鼻端忽地垂下一线儿血丝,他赶紧鼻子一皱一吸,滋溜一声,血丝儿缩回了鼻腔,他一脸的无奈,两块香肠嘴唇噏动: “大、大孝爷,我、我也拦不住呀.....” 陈清华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见满院跌跌撞撞的人影,保甲队员们在家丁的追逐击打下,惨叫不绝,他一张圆脸愈发阴沉。便在这时,一支冰凉的枪管倏地顶上了他后脑,李大牙的声音阴森森响起: “大少爷,什么事你都要管上一管,你这手,也伸得太长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好枪 李大牙早就觊觎刘寡妇的姿色,李大牙不明白的是,这村里的男人,刘寡妇就唯独对牛二这废材另眼相看,经常帮他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这牛二有什么好?她图什么呢? 李大牙之前也曾好言好语放软身段,意图接近,但都被刘寡妇巧妙避开。好几次急恼之下,他都打算霸王硬上弓了,却让牛二有意无意带人撞破,给搅黄了。 一来二去,李大牙对刘寡妇的暗暗觊觎,由于这么久的求而不得,变得邪火上涌,心生怨愤。如今,他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 今天借着酒疯,他纠集了众人,明火执仗就来了。 左邻右舍见了,吓得纷纷关门闭户,眼见今天就要如愿以偿,谁成想,这什么狗屁的留学生又出来搅和。 搞个女人,咋就这么难呢? 刚才,他被枪托砸中,加上酒劲儿上头,栽倒在地下,一时晕了过去。但是山村夜凉,地面尤甚,不一会儿,他就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生疼,一时之间,怒火熊熊燃烧,直窜上脑门,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狂躁当中。 看清院内形势后,他决定擒贼先擒王,悄悄摸出怀里的“六连响”,瞅准机会,倏地爬起,抵上了陈清华的后脑勺。 李大牙这支“六连响”,是在赣州城里一个赌坊赢来的,那赌鬼输红了眼,掏了把枪出来,押在桌上,只当十块大洋,吓得同桌几个胆小的客人嗖的一下跑得没影了。 当时李大牙也害怕,想溜却被那赌鬼叫住,赌鬼说要走可以,先賭完这一局。李大牙没奈何,只能同意。说来也是运气,那一局李大牙又赢了,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李大牙眼疾手快立刻就把枪篡到了手里。那赌鬼输得精光,本来还想耍赖拿了枪走人,可就这么晚了一步,枪就被生生抢走了,无奈何,最终哭得那个凄惨呐,简直像个娘们儿,李大牙可不管那么多,揣了“六连响”便走。 这可是把好枪,镇上的刘老爷,曾出五十块袁大头向他买。可盛世的良田美宅,乱世的好枪黄金,李大牙哪里肯卖?刘老爷不死心,仍托人多方游说。 要不是李大牙后来加入了保甲队,估计刘老爷明抢的心思都有了。 李大牙也知道,这十里八乡,惦记这支枪的,可不止一个刘老爷,最后甚至都传到山里去了,各大寨子的说客,络绎不绝,差点没把李大牙家的门坎踏烂。 原来保甲队有土铳五把,短铳一支,其余的人就只能拿梭镖大刀凑数。 在李大牙加入保甲队之前,就属保长王家贵那支包黄铜手铳最为金贵,整支手铳构件精致、造型优美,是他出了十块大洋,外加一瓶酒,从一个退休官员那里搞来的,据说是淮军时的物件,一个朋友当作收藏,送给了这位官员。 但是,这短铳,年份足是足,金贵是金贵,却和其他几支土铳一样,也是前膛装药,只能单发。 情况就是这样,这整个保甲队的火力加起来,也不是李大牙这一支枪的对手。 “一枪六响”,还是连发。 这,就是李大牙的本钱。 为了笼络李大牙,王家贵把保甲队副队长的名头扔给了他。只不过,平时保甲队仍由王家贵作主,只有王家贵不在时,保甲队才是李大牙当家。 对于这样的局面,李大牙当然不满意,动辄甩脸子给王大保长看。王大保长也只能受着。 子弹不好搞,打一发就少一发,所以李大牙轻易不开枪。现在这六连响里面,只剩下五发子弹,那一发,是去年震慑闹事的流民,对空开了一枪。 六连响还剩下五响,弹药是少了些,然而拿来镇住目前场面,却也绰绰有余了。何况,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里面还剩多少发子弹。 院内众人见李大牙制住了陈清华,无不大惊失色。 几个家丁慌忙抢来,却被李大牙厉声喝住:“站住,谁敢上来?老子一枪崩了你家少爷!” “你?你敢!” 家丁队长刘头瞋目厉斥,“我家少爷少一根寒毛,老子将你抽筋剥皮!” “哈哈,当我李大牙是吓大的?我李大牙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大牙一手揽上陈清华脖子,倒拖着他让他挡住自己,警惕地左顾右盼着,慢慢往门口退去,“大不了,老子投‘俏飞燕‘去......别动啊,别动......你们全部给老子把枪放下!快点......” “别管我,”见家丁们纷纷将枪放下,陈清华大急,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别管我!把枪举起来!快举起来......” 话没说完,李大牙臂上用力,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牛二全神贯注地盯着李大牙的动作,一边护住刘寡妇,一边想要将她母女俩往旁边带去,不想刘寡妇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向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李大牙慌里慌张地摆着手: “李、李兄弟,这不关大少爷的事,可千、千万不敢伤害大少爷......” 她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嘴唇哆嗦着,楚楚可怜,李大牙嘿的裂开了嘴,露出铲子似的大门牙,对她挤眉弄眼: “你说的对,这的确不关这孙子的事,什么大少爷,我从来没看上过!这样罢,刘家嫂子......你要能尽心侍候老子一晚,我便马上放了这孙子!” 刘寡妇脸色苍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李大牙嘿嘿笑了起来:“你要早这样,哪用闹到如今.....大家乡里乡亲,多不好看!现下,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这村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投‘俏飞燕‘这一条路,她是我远房亲戚,你跟我一起,去山里做个土匪婆.....怎么样?你要愿意,这就跟我一起走!” 刘寡妇眼神茫然,在李大牙催促下,就要爬起来向前行去,后面的孩子忍不住喊了声“娘……”上去一步拽住了刘寡妇的衣襟后摆。旁边牛二见李大牙退向门口,眼见就要经过家丁队长刘头的身前,灵机一动之下,赶紧上前一步,将刘寡妇拨到一边,对着李大牙戟指大骂起来:“李、李大鸭......你......你他娘凉的,快点住手!老资......” 李大牙扬起下巴,睥睨着牛二,额上瘀青在火光里分外狰狞:“牛二,瞧你个皮包骨,连饭都吃不饱,也跟老子争女人......老子现在就毙了你,也省得你他娘的到处丢人现眼.....” 李大牙说着,勒紧陈清华,右手的“六连响“倏地指向牛二,扣在扳机里的食指迅即回压。 牛二见状大惊失色,他之所以挺身而出,本意是吸引李大牙的注意,给站在李大牙侧边的刘头,制造动手的机会。 那刘头平常十分机灵,但是今天他未能及时领会牛二意图,没有作出有效配合。 牛二大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已完全丧失了应变能力,呆若木鸡地立在院子中央。 轰! 铳响了,声音震耳欲聋,一具血肉之躯扑通倒地。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牛二仍立在院子中央,仍呆若木鸡,他的左手还老鹰护小鸡似的护着身边的刘寡妇母女。 众人惊呆了。 陈清华脖子上的压力骤然一松,返身却见李大牙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不已,侧腹豁了个洞,泉眼般咕噜噜地冒着鲜血,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娘西匹……”,声音在门口方向响起,那儿立着一个假洋鬼子,却是那特派员先生。此时,只见他整个人犹如从烟囱里刚刚爬出,脸颊上烟熏火燎地满是一道黑一道白的印子。他手上横着一管鸟铳,铳口硝烟袅袅。 牛二和众家丁们大喜过望,他们觉得这假洋鬼子长的实在有点帅,身上的装扮,也比陈清华陈大少爷,洋气上几分。此时便见这特派员目光闪动,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歪着脑袋,掏掏耳朵: “……娘西匹,想不到这土家伙这么厉害......老资的耳朵都被震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走火 土铳的硝烟味儿十分浓重,好在已是下半夜了,夜风薄凉薄凉的,频频拂过院墙上空,院内的空气,很快就又变得清新冷冽起来。 火把哔剥作响,院内忽明忽暗、影影绰绰。陈府家丁端着枪,全神贯注地警戒着,保甲队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稍动,生怕引来杀人身之祸。 谢宇钲行近陈清华身边,小声提醒道: “清华兄,这李大牙暗通土匪,罪有应得!但由此也可见,保甲队问题不小,现在,必须马上对保甲队进行整顿!” 陈清华惊魂粗定,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称是,只是脸上却愈发显得尴尬。 他自小在外读书,对乡村的诸般事务十分陌生。加上这保甲队,又是在他出国之后组建,所以,他现下根本不了解这保甲队的情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两眼一摸黑。 此刻,保甲队员们散落院内各处,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对李大牙被杀,并无一人显出半分忿恨之色。这李大牙有同伙么?如果有,那该如何揪出他们呢? 而且,这保甲队十多个人,如今都在现场,只漏了一个保长王家贵。这王家贵,受邀参加陈家的晚宴,喝得醉熏熏的,早回家睡觉去了。 换句话说,这王家贵若不是喝醉睡觉了,那么现在这档子事,他到底是会出言阻止呢?还是跟着一道前来? 这保甲队,实在已经烂透了......陈清华脑里急速转动着。 此时,院内众人,还震慑于特派员悍然出手的余波中。 四乡八里,凶名在外的李大牙,居然就这么被打死了。这特派员,看上去斯斯文文,怎地出手却如此凶狠。 只有那牛二最先回过神来,抢到李大牙尸体旁边,蹲下翻看了一会,然后起身抬脚,狠狠地踢着,骂道:“畜牲,敢对大少爷不敬!可不是找死么?”说着,“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李大牙尸身上。 这时,陈府管家已闻讯赶到,问清楚因由后,心下暗叫不妙:虽说李大牙平日为非作歹,今儿又企图劫持大少爷,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怕就怕人言可畏:这大少爷出国之前,便以好管闲事出名,这留学归来不久,又对同村人骤然痛下杀手。从长远来看,这种风评,对大少爷并无半点益处。 现在,自家少爷实不宜再出面,大包大揽了。 嗯,眼前这南京来的既是国府特派员,莫如就请他来收拾保甲队。 此时却见那国府干员蹲在李大牙尸身前,搜着什么,一时管家也没多想,上前一步拱手为礼,语气诚恳地大声说: “特派员先生,这李大牙向来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现在又暗通土匪,意图行凶杀人,今天有这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嗯,谢先生是国府干员,为民执法,天经地义,眼前这事如何处置,还请给个章程!我们好遵照办理!” 谢宇钲一心要找到李大牙那把左轮手枪,但找好一会儿都没找到。此时听了管家的话,心中一动,回礼道:“老先生有命,晚辈自当遵从!” 说着,他便转身站上台阶,脸不红心不跳地大言炎炎,声音愈来愈严厉:“这李大牙死有余辜!他已被本特派员就地正法!但今天这事,也暴露出我们青螺村保甲队,存在着大问题。不但不能够保境安民,而且还成了害人吃人的流氓队,恶霸队。再不严加整顿,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本特派员命令你们,马上将手里武器交上来!全部进行登记造册,然后再一一重新发放。” 谢宇钲一边说,一边拽过旁边的家丁队长刘头,朝院中一努嘴,并在他的肩头上一拍一推。 刘头刚才就见谢宇钲一边大声训话,一边频频朝自己递眼色,只是一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此时被谢宇钲这么一拍一推,又听了他最后一句话,终于恍然大悟,慌里慌张地将手里的快枪端起,指向保甲队员们,喝道:“快,快将手中的家伙交上来......你,你,还有你,狗蛋,你们两个的刀也交上来,快点!” 家丁们有样学样,纷纷端起枪,威逼着众保甲队员一一缴械。不一会儿,保甲队的武器就集中在台阶前,谢宇钲拿眼一扫,计有土铳七把,大刀五把,梭镖六支。 谢宇钲吩咐完毕,站在台阶上,目光如电,久久扫视着院内,那些獐头鼠目的保甲队员们纷纷躲避他的目光。这当儿,忽地牛二的声音在地面响起:“刘头,你、你行行好,这、这可不能收。” 闻声看去,只见牛二搂着李大牙那柄左轮,在地下打滚,躲避着家丁队长跃跃欲试的手,以免他将这枪收缴了去。 左轮?谢宇钲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斥道:“你们闹什么闹?我是特派员,都别争了,拿来,这枪先交给我保管!” 牛二听了,停止打滚,爬起来扑通一声,对着谢宇钲就跪下了,连连磕起头来:“特、特派员长官,你老人家面子广,门路多,随便弄把枪,都要比这好。这一回,你可得行行好,不要跟我一个乡巴佬抢这把枪!” 谢宇钲被当面点破心事,脸上一红,气得怒气勃发,一脚踢出,但踢到一半,意识到不妥,总算及时收了回来,戟出一指,对着牛二的脑袋,骂道: “抢伲妹!这是保甲队的枪,陈少爷暂时收缴上来,待保甲队整顿好了,便会重新发放!你牛二不是保甲队的人,无权留用枪支,快点交出来!当然,你也可以申请加入保甲队,只要加入了保甲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武器。但是,现在,你必须把它交出来!” 牛二听了这话,怔了怔,面黄肌瘦的脸庞上,满是狐疑和困惑,他看看谢宇钲,又看看家丁队长刘头,忽然,他整个人马上又缩成一团,将左轮牢牢搂在怀里。 眼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家丁队长刘头显得进退为难,抬头探询地看着谢宇钲。 谢宇钲瞥了牛二一眼,发现他衣不蔽体的身上,多处露出瘦骨嶙峋的身板儿,瑟瑟缩缩,模样分外可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正要放弃,他脑子里倏地冒出昨天在山里遇见的那两个日本人,心肠不由倏地一硬,板起脸,向刘头坚决地一努嘴。 刘头会意,又俯下身去,和牛二争夺起来。 牛二一边奋力争抢,一边出言求饶,他整个人像个浑身是刺,满地打滚的刺猬。那刘头则像是一只将刺猥拨过来、拨过去,却又无从下嘴的鬣狗。 争夺之中,那柄左轮多次出现在谢宇钲的视线中,这让谢宇钲愈发地心急如焚,恨不得亲自下场,将这把枪直接抢过来。 但就在这时,蓦地火光迸现,“砰”的一声,牛二搂在怀里的左轮,响了。 子弹尖啸,擦着谢宇钲的衣角飞起,叭嗒一声,击碎了檐瓦,碎瓦点点掉落,像石子样在地面弹跳滚动。 大家再一次惊呆了,呆若木鸡。 几丝衣物的焦糊气息,触及鼻蕾,谢宇钲急急检查全身,见自己衬衣的衣角被穿了个孔,破洞边缘呈灼烧状。 “娘西匹!”谢宇钲惊吓之余喃喃骂道。 与此同时,地面的牛二也啊的一声惨叫,坐了起来。只见他右手仍紧紧攥着那把左轮,左手抖抖索索伸手,掀开身上衣衫,就见他侧腹上鲜血沁出,一道血痕汩汩醒目,正是被子弹拉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牛二痛得呲牙咧嘴,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手中那把左轮乱划乱指,距他最近的家丁队长刘头,此时仍神情惊愕,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浑然不觉。 这时,刘寡妇惊叫一声,从几步外奔过来,蹲下身查看牛二伤势。 牛二检查之下,知道自己不过是皮外伤,心下的担心早去了大半,此刻见刘寡妇神情关切,不由得脸上喜色乍现,胸膛一挺,努力装出一副男子气概来。 但当眼珠对上台阶上的谢宇钲,他的脸色便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捂着腹部,哎呀一声,倒了下去。他眼角余光关注着几步外的特派员,当察觉到这个假洋鬼子正向自己移动脚步,他心知不妙,不顾伤痛,挣扎坐起,连滚带爬地扑向另一边的陈清华,揽住了他的双腿:“大、大孝爷,大少爷,这把枪是保甲队的,请将这把......这把枪赏给牛二,此后牛二这条命,就是大孝爷的了。鞍前马后,刀山火海,牛二决计不皱一下眉头......” 牛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恳求着,但恳求的对象却毫无反应,他不由得诧异抬头。 谢宇钲也狐疑地转身,去看陈清华。 这陈大少爷.....反应也未免太迟钝了吧...... 哔剥声中,火光忽明忽暗,却见陈清华死死盯着牛二,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涔涔的鲜血从他抚肩的掌缝里流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马帮 晨雾缭绕,鸡鸣清亮,青螺村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保长王家贵早早就被手下保甲队员喊起来了,今天要将昨夜里抓到的贼子押到溪口镇。这样的美差,可让王保长高兴坏了,刚好去,这等热闹繁忙的场面,别说衡阳城和赣州府,就是那省府南昌、大埠武汉的寻常街市,那也是远远比不上。 见谢宇钲脸上满是讶异,陈清华难掩嘴角的笑意。 这些马帮客们,每次都是满载而来,满载而去。 在陈清华的记忆中,幼年时他和玩伴们仅有的一点零花钱,会在马帮到达的半天时间内,全部跑到马帮客们的口袋里去。 然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终日在这些地摊之间留连嬉戏,直到数天后恋恋不舍地目送马帮商队扬长而去。 随着马铃渐行渐远渐无声,面对漫道如铁的山路,孩子们总是失了魂似的怅然若失。 这些马帮客和他们带来的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给幼年陈清华带来无尽欢愉的同时,也给他插上想象的翅膀,越过巍巍罗霄,飞到那繁华无比的山外世界。 路两边都是摊位,没走上几步,几个马帮客就认出了陈清华,一个个笑逐颜开,纷纷招呼: “哎呀,这不是陈家大少爷吗,这些年都跑哪儿去啦?没见个影。”“呀,都长成大人模样了!”“大少爷,快过来,快过来,瞧瞧我这从广州进的货,包你喜欢!” 这当儿,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得了吧你们几个,就你们淘的那点广货,也敢在大少爷面前显摆,羞不羞啊你!大少爷,我从香江带了点南洋燕窝、爪哇干果,帮我品鉴品鉴!”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只见他眉额上一道硕大的刀疤,头上的蓝布巾也不能完全遮住,身上的对襟褂儿补丁摞着补丁,腰带上别着匕首短铳,脚下套一双千层底布鞋,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明强悍之气。 这汉子一边向陈清华打过招呼,一边舀起一勺红沙糖,倒进硕大的秤盘里,然后一手拎秤,一手调整着秤铊的位置。就见那秤杆尾高高翘起。他咂着嘴,对摊子前的两个妇女嚷道: “价钱明讲,足斤足两。两位大姐看好了,我刘大疤的秤头,可是毫厘不差,跟我刘大疤买东西,你就放一万个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场面 这大疤刘的摊档用两片草席铺地,上面摆着洋钉、洋布、玻璃洋灯盏、玻璃西洋小镜之类的商品......另有三个鼓形的藤筐大陶罐一字儿排开,一个盛着满得冒尖儿的红沙糖,一个盛着白莹莹的块状盐巴,还一个藤筐大陶罐封了盖,陶罐上贴了张红纸,上书一个“酒“字。 那两个买红沙糖的妇女见陈清华过来,笑着招呼:“留学生大少爷来啦?”边说边避到边上,让出一块地方。其中一个妇女打趣摊主:“不用看,不用看。咱们大少爷在这,你刘大疤敢耍滑头,下次就不用来啦!” “那是,那是!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咱们大少爷眼里搀不下沙子。大少爷就像这秤上定盘的星,有大少爷在,外路人别想欺负咱们上山人,咱山里百姓,也不会去为难来路客。堂堂正正,平平和和,那才叫一个长长久久。” 刘大疤呵呵笑着,称好红沙糖,匆匆放下称,转身就将身后的两个大箱子推了出来,掀开箱盖,从里面捧了大小几个纸包,奉到陈清华和谢宇钲等人手上:“大少爷,这位先生,看看,这是龙牙盏,这是槟城的槟榔,这是泗水的芒果干......” 待众人分别接了,刘大疤又抠抠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洋烟,弹出几支,首先奉在陈清华面前,陈清华摆了摆手,他呵呵笑了: “大少爷还是没学上抽烟呐?还是不抽好!不抽好!大少爷,小的前年冬上,就听人说大少爷这些年东渡日本求学,小的好生仰慕......当年孙国父和他的同盟会,包括如今南京的常委员长,这多少豪杰,那都是在东洋地面上求学.....大少爷现今学成归来,万里前程,也只在指掌之间.....大少爷,你身边这位先生器宇不凡,是和你一同回来的朋友罢?这位先生抽烟吗,来一支,来一支。” 谢宇钲微笑着拒绝了,陈府几个家丁里虽有几个会抽的,但不大敢当陈清华的面抽。何况,看这刘大疤那模样,根本就没打算给下人们派发。不过,家丁中也有两个烟鬼,他们一看烟盒上的招牌图画,心道,好家伙,竟然是老刀牌,这可是好烟。 这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道:“哟,刘老板,好久不见哪,哟,生意兴隆呢!” 听声音,众人知道,村里的泼皮牛二,带着两三个护圳队的驾到了。 只见那牛二今天倒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昨晚脸上被打得肿得像个猪头,这才一晚上过去,就恢复了许多,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身上的破衣烂衫也不见了,换上了蓝布衣裳配红腰带,瘦还是那么瘦,但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也正经多了。只是,他左手臂上缠绕着的一条花纹斑斓的蛇,又让他整个人带上了几分邪性。 “哟,刘老板,你这可是好烟呐……”就见这时候牛二老大不客气地挤到摊前,伸出枯瘦的手,先将左手把玩的的毒蛇尾巴捋到旁边,空出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从刘大疤手上烟盒攥了两支香烟,抽出来,掷了一支,叼在嘴上,紧接着他叼着烟的嘴巴里就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唔唔,刘老板,多一支,多了一支......”说着,便要将多的那支烟递还回去。 刘大疤脸上眉花眼笑,一摆手,一撇嘴: “嗳,牛二哥,多一支你就拿着。一支烟,客气什么?” “哎呀,还是刘老板场面!”牛二叼着烟,嘿嘿笑了,顺手将多的那支烟别在耳后。刘大疤却似乎并未听到他这句话,早转过头去,奉承起端详燕窝的陈清华来。 牛二由于没有火点烟,又不好意思向正忙着的刘大疤要洋火,只好取下嘴上的烟,横着在鼻沿来回嗅着,旁边谢宇钲见了打趣道: “牛二哥,这烟不错吧?” “那是,老刀牌,谢先生,你知道,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洋烟。”牛二眯起了眼睛,一脸陶醉。 土地庙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这深山里民间商业的蓬勃生机,让谢宇钲感慨无限。 此时,就听那刘大疤说:“大少爷,您看,这地道的龙牙盏,国内可是不多见,是我特地给令堂大人捎带的!” “难得刘老板有心!”陈清华放下手里的燕窝,左右看了看,“刘老板,你们马帮打算摆几天摊?什么时候去汤湖圩?” “大少爷,这一次马帮带的货虽不少,但大多都是汤湖圩那边定下的,所以,这次在村里只摆一天摊儿,明儿就得上路。怎么啦?大少爷,有事?” 陈清华瞥了刘大疤一眼,看了看身边的谢宇钲,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朋友要去汤湖圩,你知道,山外来的,不熟路,跟你们一起我才放心!” “这……”刘大疤咂咂嘴,似是有些为难,“这我得问问大东家。不过,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的人,我信得过。我跟大东家说说,应该没问题。” 见刘大疤答应下来,陈清华微笑着,指了指摊子上的燕窝:“这几盒成色不错,刘老板费心了,回头送到家里去吧。” “嗳,嗳,好,好。我马上包好。”刘大疤点头哈腰,喜形于色。 见他这副老江湖做派,又答应愿意让自己随行,谢宇钲心中轻松许多,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偏头一看,却是牛二。 只见牛二神秘兮兮:“谢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着便退了几步,离开人群。 谢宇钲有些奇怪,跟着他走到旁边,不解地问:“什么事,牛二哥?” “谢先生,帮我个忙。”牛二左右瞟了瞟,挤出个笑容,扬起左臂上的蛇,小声道,“这蛇煮的汤,对身体可有益处了,卖给你,只要一块大洋。怎么样?” 随着他抬起胳膊,那条毒蛇缠绕着,腾身昂首,怒气勃然,频频吐着猩红的信子。 谢宇钲一眼就认出,这是条剧毒的蛇,见牛二有恃无恐地把玩,知道他肯定已经在它身上做过手脚,然而出于对这类冷血动物的天然反感,还是不由自主地稍稍避开了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租枪 帮忙?帮什么忙?谢宇钲的目光,又不由自地瞟了牛二腰间的左轮一眼,但迅即移开,挪到远近的摊位上逡巡。 几步外有一个玩具摊子,正被一大帮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摊主是个后生,约摸十七八岁,他手里攥着一个陶瓷的小鸟儿,对一个年轻妇女说:“哎呀,天地良心,这个水雕子在广州进货就要三五十文,这走了两千里山路,只卖你七十文钱,哪里贵了,好罢,好罢,看孩子确实喜欢,这位大姐,我就再让两文钱,怎么样?” 那个女人穿一身碎花布衣服,听这了这话,啐了一口:“一个小孩子家玩的玩意,也敢开这么高的价,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心肠就这么黑呢你?”她边说边抄起孩子的手,“走,咱们回去,娘让你阿爸做弓箭给你玩!” “我不要弓箭,我就要这个!”孩子哭闹着。这是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虎头虎脑的,穿的还算整洁,他一边甩开母亲的手,一边横起胳膊,用衣袖将鼻前两道浑稠的液体使劲一揩,小嘴嘟起:“娘,我就想要这个!” 谢宇钲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人一蛇:“牛二哥,我不喜欢吃野味,如果我说,不要这条蛇呢?你是不是就要拿它螫我?” “特派员说哪里话?牛二怎么敢?”牛二伸手将蛇头按下。 “那我就不要!”谢宇钲不假思索,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为什么呀?这条蛇煮的汤清肝明目,比什么都补,便、便宜卖给你,只要半块大洋,特派员先生。”牛二满脸困惑和惶急。 “嘿嘿……”旁边跟着的保甲队员忍俊不禁,连那闷棍柱子嘴角也浮上笑容,一个个心道,这特派员虽是山外来的,可不好糊弄。 牛二手上这条凶名赫赫的毒蛇,在昨儿下午落到牛二手里后,事情就往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滑去。 先是它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牙被牛二用小刀撬掉,然后发现它还想咬人,牛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就又把它满嘴的牙剔得干干净净。 这也就是说,现在,它已经被搞得没地儿找牙了。 然后,牛二又不管不顾地在溪水里将它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说要将它的胆剐出来生吞,说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后来,牛二想了想认为还是煮蛇汤好喝,才暂时放过了它。 今天一早起来,牛二就又拿它出了门,从村头耍到村尾。想咬人咬不了,想逃跑逃不掉。如今这条毒蛇貌似仍不甘心屈服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两点细小眼睛仍凶光毕露,可实际上它也就跟一条草绳差不多。一条毒蛇,没了牙齿,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人手里还活着的下酒菜罢了。 “看样子,你要钱急用啊!牛二哥。”谢宇钲心里奇怪,哪里不对呀。 “是的,急用。特派员帮个忙呗。” 怎么回事,不对呀?谢宇钲再次打量不远处那个玩具摊子,忽地发现人群里有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却是那面貌姣好的刘寡妇,正牵着她女儿站在人群里围观呢。 这一下子,谢宇钲心里豁然开朗,眼前浮现昨夜牛二抢夺李大牙那把左轮时,那满地打滚耍泼的狠劲儿,不由暗笑:山不转水转,娘西匹,你个泼皮,今儿可撞在我手里了。 理顺了来龙去脉后,于钲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个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家伙,右手在兜里摩挲着几块大洋,慢条斯理地说:“牛二哥,昨天晚上,还是我救了你,你本来就欠我一条命呢!今儿,你又要借钱,我呢……我也总不能一直帮你!” “……”,牛二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脸上越来越焦急,眼见都快绝望了,谢宇钲才笑着说:“帮忙是相互的,牛二哥。”说完,谢宇钲用目光戳了戳他腰间的那把左轮,“这把枪转让给我,怎么样?” “你要枪做什么?”牛二倏地伸手,条件反射般地护住腰间,眼睛狐疑盯着谢宇钲,显得很是纠结。 “做什么?嘿嘿,牛二哥,这混民国,这左轮可是标配呀,要不然,怎么好意思出门?” “你、你说什么?”牛二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认识谢宇钲似的。 “嗨,没什么。不瞒你说,牛二哥,我晚上怕鬼,枪镇邪!有它傍身睡得香!”谢宇钲见牛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分外纠结,他心下好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玩具摊子,渐渐地眉头皱起,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就在他要转身而走的一瞬间,牛二松口了: “你真要喜欢这枪,我可以租给你,让你睡个好觉。”说着,他伸出三个指头,“一天三块大洋,怎么样?” “租?也行呢,不过,三块大洋可太贵了。”谢宇钲停下脚步,笑了笑,“三块大洋,租三天还差不多。”谢宇钲扬了扬眉,微笑道。卖方市场已转为买方市场,这种感觉,很是不错。 “我说的是三块大洋一天,你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怎么能租三天呢?”牛二伸出个指头,加重语气说,“一个晚上就三块大洋。要不然……钱是你的钱枪还是我的枪。” “一天我只能出一块大洋。可以的话,钱成了你的钱,枪最后还是你的枪。” “嗯……好罢,但子弹不算,少一发子弹,就得多付十块大洋。” “成交!牛二哥。” 这是一支柯尔特左轮手枪,枪把上的护木都已磨损严重,枪管膛线也快磨平了。另外,鼓形的弹巢和枪管之间的空隙比较大,这也是转轮枪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气密性不足。 六连响在谢宇钲手里翻来覆去,牛二全程目不转睛地凑前盯着,两只手佝着,离谢宇钲手掌不过尺余远,他那模样,好似生怕一不小心,这枪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谢宇钲将牛二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下好笑,打开弹巢一看,里面静静躺着四发黄澄澄的子弹。 啪的一声合上,食指挑在扳机护圈里,甩动起来,手枪呼呼转圈。 这一招在影视上学来的动作,让牛二几人看呆了眼。 转了两圈,谢宇钲忽地定住枪把,哈哈一笑:“枪是好枪,就是有些旧了......子弹也不好找.....”说着,将左轮顺手往腰间一插,“来,牛二哥,这是一块大洋,一天租金,你可收好啰。” 牛二一把抢过大洋,刚要转身离去,却又顿住脚:“哎,好像不对耶,你还没交押金呢。再说了,特派员,你明早就跟着这大疤刘的马帮登程上路,那这枪……” “不是说好了么?一天一块大洋,至于押金么,我整个人押给你,我走到哪。你人也可以跟到哪。反正一天一块大洋,怎么,有问题?” “啊?”牛二大惊失色,伸手来夺,“那这枪我不租了。” “哎,我说牛二哥,你可想好了,一天一块,一个月就三十块。三十块大洋。这么好的事,到哪里找去?”谢宇钲挥手挡开两根柴棍似的手臂,边往外走,边呵呵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刺客 马帮为这个小山村,带来了奇妙的活力,土地庙前成了人和货物的海洋,欢乐的海洋。 随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不但附近村寨的山民前来赶集,就连十多里外的山里,也有不少人得到消息,挑担肩捆,陆陆续续、络绎不绝地从崇山峻岭之间冒出,来到青螺村的土地庙前,汇入人潮声海。 陈清华陪谢宇钲正逛着,忽然有家仆来找,对他耳语一番,只见陈清华的神色越听越凝重。 “清华兄,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家仆的话音刚落,谢宇钲关切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 陈清华对谢宇钲笑了笑:“哦,山里的矿上出了点事情,我这就得赶去。不知谢兄可有兴趣,也一起去矿上看看?” “哦?矿上?矿上不是有你的日本同学在打理么?”谢宇钲的目光从附近一个耍杂技卖玩具的摊主身上收回,瞥了陈清华一眼。 “是的。那矿上的诸般事宜,还挺烦杂,幸好有敝人在日本的老师藤原先生,和一些同学帮忙料理,不然,我就没这么清闲了。”陈清华的目光已越过面前的集市,落在莽莽群山之上,显得忧心忡忡。 “藤原先生?日本同学?” 谢宇钲闻言,眼前迅即浮现出自己在山里遭遇的那对日本雌雄大盗,一时间心下大跳,左右瞥了瞥,但见眼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嘈杂不已,右手悄然摸向腰间,待手掌触及柯尔特的柄木,他心下才稍稍安定,强颜笑了笑, “不好意思,清华兄,我不喜欢东洋人,矿上既是有急事,清华兄可速速前去处理,我就在这集市上逛逛,跟马帮的人熟悉熟悉,免得明天去汤湖圩时,同伴之间无话可说,一路尴尬!” 陈清华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谢宇钲一眼,但也没多想,随口应道: “那好罢,阿福,你就别跟我去了,你在家,陪陪特派员,随便逛逛。”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音对不远处的牛二等人喊道,“牛二,你过来。“待牛二屁颠屁颠地跑来,他又快速吩咐道:“牛二,我有点事,要去一趟山里,你和柱子几个,陪着特派员,到了饭点,就回家去吃饭,听到没?” “嗳,好咧。”牛二手上捏着的一个竹节小人儿,那小人儿正不知疲惫地翻着跟头。他听了中午可到陈府吃饭,脸上嬉笑的神情迅即一敛,将瘦弱的胸脯一挺,“大少爷,你就放心好了,有我陪着特派员,丢不了。” 伲嘛?丢不了?几个意思? 谢宇钲听了牛二这话,心里一下子变得颇不舒坦起来,看了看牛二,又看看主人陈清华,见他们面上并无异样,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 陈清华带人匆匆往山里去了,谢宇钲在阿福和牛二等人的陪同下,在土地庙前闲逛着。 阿福是个忠仆,陪伴客人尽心尽责,牛二是个泼皮,言行搞笑,不时打趣跟在身边的闷棍柱子,拿青螺村的村花梨花姑娘说事。看得出来,牛二对这闷棍很有些羡慕嫉妒恨。 逛了一会儿,眼前是形形色色的地摊货物、饱经风霜颇有江湖意味的马帮客、笑得花儿般灿烂的孩童、老实巴交的村民们,天了,那溪口刘家,财势大吧?昨儿还不是一样,老老实实,交钱赎人。你还是走吧,牛二刚干上保甲队,劲头正足,还是别招惹他们的好!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随便安你个罪名,把你投到县大牢里,那不死也得脱层皮。你……还是赶紧走吧。” 哑巴听了,神色一凛,赶紧点头,刚准备离开,就听后面传来牛二的声音:“等等!” 哑巴的脸嗖的一下,变得苍白。 却见牛二趾高气扬地步出茶棚,将一块光闪闪的大洋抛来,笑骂道,“想不到你哑巴手里出来的东西,也能让南京国府特派员看上,来,特派员看赏,去罢。” 这一下子,哑巴铁匠才笑逐颜开,再三向牛二点头哈腰,对着谢宇钲千恩万谢。牛二笑骂着,扬脚踢了他几下,他才乐滋滋地去了。 夏日炎炎,几个人饮茶谈天,正无聊间,陈府家丁找来,说是溪口刘可钧派管家送地契和抚恤金来了,同时请求面见特派员。 一干人回到陈府,那管家正由陈父陪着,在客厅说话。见谢宇钲回来,两人都喜出望外。 “特、特派员回来啦?”管家上前,双手呈上一份清单和一份请柬。 谢宇钲接过一看,见清单上面列着对受伤人员的赔偿抚恤,金额还比较优渥,请柬上写了些客气话,却是刘可钧邀请特派员,在得闲时莅临溪口,去住上两天。 谢宇钲看完,笑着请管家转告刘二爷,说有空闲的时候,自己会和清华少爷一起去的。 管家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去了。 下午,陈母带了几个大娘,来给谢宇钲裁制衣服。谢宇钲趁机拜托陈母缝制两个布包,准备拿来收纳刘可钧送的几封银元。 陈母马上命人取了两条布褡裢来,并协助谢宇钲将那几封银元拆开,一一嵌进褡裢里。 直到这时,谢宇钲才知道,民国以前的人们,大都用这种褡裢来收纳银元铜板的。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古时的人们出门,不少人就以这种方式,随身携带金银。 这些大娘惯于女红,又得了陈母嘱咐,一个个飞针走线,眼见日影西斜,天渐渐黑了,两套长衫衣裤,便已做成。 这时候,土地庙前的暄嚣也渐渐小了下来,马帮客们正纷纷收拾摊档,搭起大大小小帐篷,准备喂马做饭过夜的事宜。 不久,土地庙方向燃起了一堆堆煹火,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青螺村的天空。 陈家客厅内外,早早就掌上了灯,进山办事的清华少爷仍未回来,陈父又叫来几个村老,陪着特派员用晚膳。 今天下午,陈府家丁队长刘头和牛二走遍村内,给受伤的村民一一发放汤药费和抚恤金,村人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特派员,更是千恩万谢。眼前这些个受邀来就餐的村人,难以按捺心中感激,一个个轮番上前敬酒,特派员勉力喝了几盅,迅速眼花耳热,霞飞双颊。 陈父和牛二见状,纷纷挺身而出,挡酒护驾。众人不敢勉强,只好殃殃然地散开,各自归位,继续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吃喝得好不快活。 筵席久久不散。 谢宇钲心里一直惦记着明早的行程,早早借故离席,回到阁楼休息。 睡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松柏茂密的山冈,又遇上了那两个日本人,打斗中一个日本人掏出了枪,向他扣动扳机。 嘭嘭嘭嘭,枪响了。 谢宇钲清晰地看见枪口焰光闪现再闪现,金黄的弹头一颗接一颗从枪口射出,在空气中急速旋转着,激起一股股湍流,直向自己袭来。 他来不及躲闪,倏然惊醒。 夜已经深了,外面院落里虫鸣唧唧,西窗近山处流泉飞瀑溅鸣。感觉到身下床板平稳,谢宇钲心里才踏实了些,缓了口气。 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屋角亮着一个香头般的红点时明时暗,那是点燃了用以驱蚊的樟木枝,正在花架上的陶钵里,发出淡淡的幽香。 就在这时候,室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一下子让谢宇钲毛骨悚然。 因为这阁楼的地板,是由一块块杉树木板铺成,现在发出的这声响,是因为其中有某块较薄的木板受重过大,微微下陷,而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极细极微,持续时间也极其短暂,又淹没在阁楼外鸣泉飞瀑和虫鸣声里,谢宇钲本来是不会察觉到的。 但此时此刻,他刚从恶梦中猝醒,回想这两天来的遭遇,感到自己实在侥幸,自然后怕不已,在这神志冷醒的当口,这细微声音落入耳内,就变得无比清晰了: 室内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缠斗 室内静得可怕。 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视线里一片漆黑,就像是一大团稠得化不开的墨迹。 谢宇钲悄然伸手,摸向身边,但连摸两下,都没摸到那只左轮,正待扩大搜索范围,这时,角落里那樟木蚊香的红火点儿倏地一暗,它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定睛一看,挡在它面前的,是一个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人形轮廓。 这人形轮廓急剧放大,直向床上扑来。黑暗之中,隐约可见一道雪光骤起,触目惊心。 谢宇钲吓得呀的一声大叫,只来得及打一滚,这道雪光就扎上了他腰侧,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这是一柄匕首,正中谢宇钲腰眼附近。 但这一击,却没有凑效。袭击者马上变扎为划。谢宇钲心下大骇,身形滚动,试图避开,可仍然感觉到那刀锋在自己腰间划了道弧线。 然而,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来不及细想因由,这时那匕首夹带着风声,再次刺到。 谢宇钲这时右手触碰到一个竹枕头,不假思索,连忙抄起,双手持着,向后砸挡。 只听噗的一声响,锋刃深深扎进枕头的竹篾之间,袭击者察觉到不对劲,匕首急往回拔。 谢宇钲此时心慌意乱,但也情知不能让刀拔出,双手凭感觉将竹枕头随刀送去。 袭击者将刀一拔,发觉竟然没有拔出,便往旁边挑甩,试图摆脱枕头。谢宇钲哪里肯放,将手中枕头如影随形地跟上,同时,又腾出一手,去抢夺匕首。 黑暗之中,不见五指,打斗的双方全凭感觉。谢宇钲的手掌倏地碰到袭击者的手腕,连忙一把攥住,触感滑嫩细腻-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一边死死攥紧她持刀的手腕,一边将右手的枕头配合,将对方的手,直往床板上磕去。 连磕几下,终于成功。只听叮的一声轻脆声响,那匕首连带着竹枕头,滚出床沿,啪嗒一声,掉落地面。 这次反击,为谢宇钲争取到了一点应对的时间。 黑暗中听声音,袭击者貌似已经飞身下床,似要去摸地面上的匕首。 慌得谢宇钲连滚带爬,好歹躲到了窗边。 惊慌之间,谢宇钲的赤脚触碰到一冰凉硬物:是那支柯尔特。他大喜过望,不管三七二十一,屈身抄起柯尔特,对着床外攻击者的方向,立即就搂了火。 轰! 枪口方向上,不见袭击者。子弹击在室内中央的木桌上,叭的一声,将上面一只茶杯击得粉碎。 骤然迸发的枪焰,照亮了黯黝黝的阁楼,也照亮了袭击者的面貌和身形。 只见来人身形高挑,长发如云,姣好秀丽的面容上满是狠戾之气---正是一天多前,在山里遇上的那个日本女人。 这个日本女人极其剽悍,此时她虽只余赤手空拳,却也毫不畏惧,趁着枪焰闪现的瞬间,抄起角落里那个花架,唿的一声响,就向床上的谢宇钲投掷过来。 枪焰陡然闪现,遽然消失,室内复归黑暗。花架掷来的速度极快,带着一股风声。 谢宇钲连闪带躲,可还是被它砸在持枪的那只手上,手腕奇痛无比,柯尔特左轮咚的一声掉落床板,似乎还滚动了一下。 花架接着就撞上窗台,蓬的一声,简陋的窗扉被撞得飞起,花架子嵌在窗上,摇晃几下,终于尾巴一晃,喳的一声,掉落下去,在外面院落的地面上,跌了个粉碎。 在这一瞬间,借着外面淡漠的微光,谢宇钲看到那支柯尔特,它就躺在不远的床沿上。随着窗扉急开快合,枪的准星上,微芒一闪即没。 谢宇钲连忙再次屈身,伸出左手,凭着印象,在黑暗中摸向那把柯尔特。就在这当儿,一道更大更迅猛的风声,在室内响起,腾空掠来。 黑暗中不见五指,谢宇钲情知不妙,但那个日本女人猱身飞扑过来,速度和力道都极其霸道。咚的一声闷响,却是她屈起的长腿膝盖,狠狠地磕上了谢宇钲的胸膛。 这凌厉狠辣的一击,直撞得谢宇钲胸腹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涌上口腔。 谢宇钲整个人被撞得仰面后倒,身体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上,木板墙发出咔嚓一声,显是断了一块或两块木板。 谢宇钲支撑不住身体,肩背摩擦着木板墙壁侧倾下滑,重重摔在床上。 他的胸口如遭锤击一般,气闷得喘不过气来,肩背和右腕都火辣辣生疼,谢宇钲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立即爬起,并迅速将左腰上的匕首掏出来。 可此时他的反应,已经变得非常迟钝,手刚摸到腰间,那日本女人已大力跃起,整个人在他上方重重下坠。 光听风声谢宇钲也知道,她整个人的重量,马上就要踩踏在自己胸腹之间了。 这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和机灵,谢宇钲的双腿本能地倏地屈起,向上斜着一蹬。 这一蹬,也不知道蹬在这日本女人哪里,黑暗中只听她尖叫一声,重重摔在谢宇钲身边的木板床上,床板剧烈震动,几乎将谢宇钲的身体完全弹起。 谢宇钲这时再不敢迟疑,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却发现这会儿那柄匕首早已不知去向,只好大力吸了一口气,嘴里发出霍的一声低吼,侧过身体,两手揪住来不及反应的日本女人,一个翻身,骑了上去。 黑暗中,日本女人娇声怒叱,双手倏出,奋力招架,迅速将谢宇钲掀翻,自己反过来骑在他身上。 这日本女人格斗技巧娴熟,更兼心狠手辣,初期牢牢地占据了上风。 胸腹的闷痛,让谢宇钲的反应大打折扣,但好在男性的体重和力气稍占优势。如此一来,一时之间,两人像两只八爪鱼似的缠在一起,滚过来,滚过去,倒斗了个势均力敌。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缠斗。 肢体互缠,头颈相交,磕碰有声;肌肤相亲,衣衫厮磨,窸窣可闻。攻中有防,防中有攻。攻击随时需要转变为积极的防御,防御也在可能时立即化为凌厉的杀招。 敌与我、生与死的争斗,就以这貌似旖旎香艳、实际上却极为凶险的方式,在这窄小的床榻之上,持久缠绵地展开了。 听着彼此愈来愈粗重的呼吸,以及愈来愈急促的心跳,双方都拼尽了全力,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翻滚中,谢宇钲觉得这日本女人的身体柔软而富有韧性,厮打许久,力度和频率都不见丝毫减弱,显见耐力十足。 过不多时,阁楼外的院落人声鼎沸,火光幢幢,其间夹杂着陈清华的声音,一起向阁楼涌来。 很快,阁楼的楼梯就脚步纷沓,咚咚作响,火光迅速升高,从门缝里透进室内。 嘭嘭嘭,嘭嘭嘭,一阵拍门声过后,门口响起了陈清华的声音:“特、特派员,谢兄,你还好罢?” “清、清华兄,有,刺……客.....快,快帮……忙......”谢宇钲挣着脖子,气喘吁吁,断续回答道。 不想就在这时,日本女人趁他分神,重重一个挺身,将他掀开,一骨碌就挣脱身子,爬起身来。 借着门缝透进的光亮,谢宇钲清楚地看见,这个日本女人一边腾起身,一边探身伸手,摸向床沿的一枚匕首。 谢宇钲大骇之下,倏地伸手去拽她,力图阻止。 只听噗嗤一声,她肩头的衣衫破裂,但她毫不在乎,仍是奋力挣脱开去,一连串噗嗤声响,她长长的衬衣袖子如波开浪裂,剥笋般被彻底撕开。 门外的灯火自板缝间透入,室内忽明忽暗,映见她的手臂细腻白皙,但皮肤下肌肉遒劲、线条分明,却是毫无可疑的。 这是一个女汉子。 眼见已经阻止不了她,惊慌之中,谢宇钲脑中灵光闪现,两腿一个回旋,一拨一勾,直接缠上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都强行拉了回来。 日本女人想奋力拨开谢宇钲的双腿,却被谢宇钲趁势做了个绝妙的局,将她的一只手臂和脖颈牢牢绞在一起。 巴西柔术,死亡三角锁! 遭遇三角锁的人,脖颈上的气管和颈动脉将被迅速锁死,瞬时间遭受巨大压力,很快就会呼吸不畅。 被锁住的人,往往会拼命挣扎反抗,但越是这样,体内的氧气也就消耗得越快。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濒死的挣扎,势必难以持久。三角锁一旦成形,便决定了胜负生死。 果然,这个日本女人像一只被蟒蛇缠住的母豹,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死命翻滚挣扎着,那条空在外头的手臂,也毫无章法地在谢宇钲胸腹和腿脚上乱打乱拨,乱抠乱挖。 胜券在握。 谢宇钲一边好整以暇地伸手招架,一边转头打量着周围,想找一个硬物件,直接将她敲晕。 但就这一分神,日本女人的手指就撕裂了他的衣衫,将他胸腹挠出几道血印子。 慌得谢宇钲迅速加大了锁紧的力度。他知道,只要维持这个动作一两分钟,她就将陷入昏迷之中。 “特、特派员,特派员,谢兄,你没事吧,你再不开门,我就要撞门了!” 室内的打斗声,清清楚楚地传到门口。陈清华多次高声呼喊,室内都应答得不明不白,这让他愈发心急如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阴阳 今天中午时分,陈清华赶到山里矿场,在木屋里,见到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中村。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陈清华心下十分震惊,抬头望向旁边的藤原先生。 藤原先生告诉他,中村是在山里考察的时候,被人偷袭了,具体怎么回事,目前还不清楚。 “什么人会偷袭中村君呢?贞子当时在吗?能不能说下情况?”陈清华转问一直守在床沿的贞子。 贞子是中村的助手,一向是个干练敬业的冷傲美人,但此时居然也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陈清华相当清楚中村的身手,这么一位武道高手,在平常情况下,普通的对手,没有十个八个同时出手,根本不可能击败他,更别说将他重伤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命的事情,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把中村伤成这样的呢?陈清华满头雾水。 如今这世道,兵慌马乱,匪患丛生,人命如草芥,连中村这样的武道高手,都不能幸免......看来,自己以后在山里行走,也得加强警戒了。 陈清华心下叹了口气,估计是贞子出于维护武士道的尊严,不便将内情宣之于众,遂不再问。 跟藤原先生商议了一番,大家一致决定,先将中村抬回村里,立即安排救治,一俟情况有所好转,便转移到赣州或南昌等地的大医院去,条件允许的话,也可直接转回东京。 一行人回到陈府,请村医开了方子熬上药,又叫牛二将祖传的伤药敷上......安顿好中村,夜已经深了。 陈清华洗漱过后,去父母的卧房外请过安,才回到自己屋内,刚刚躺下,就听到西院阁楼传出了枪声。 他惊惧紧张之余,还是立即起身穿衣。这时,在西院巡夜的家丁,也匆匆来报,说特派员的阁楼上传出枪响和打斗之声。 陈清华交代家丁们,继续仔细巡逻,自己带了一队人匆匆赶到特派员住的阁楼。 室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是强盗入室抢劫、杀人越货?连连呼喊之下,只听到谢宇钲含糊不清的回答,这让他愈发心急如焚,正要破门而入。 就在这时候,院落里又是一阵喧哗,陈清华转头看去,见是自己老师藤原先生带着几个日本同学,行色匆匆赶来,来到楼梯口,欲要上楼。 负责在楼梯口守望的刘头不敢阻挡,又不敢放行,显得左右为难,求援的目光转向高处,望向楼门口的自家少爷。 陈清华正要让刘头放行,站在楼梯口的山本早已不耐烦,只见他向身边的藤原先生微一鞠躬,嘴里嘟囔了句什么,然后伸手扳开刘头,咚咚咚登上阁楼楼梯,来到陈清华面前,急切地询问: “清华君,这房间里面,是什么情况?” 事急从权,陈清华知道山本平常的性子就是这样,也不好与他计较,但是,此时见他的急切溢于言表,心下不觉奇怪,便向房门努努嘴,同时侧过身体,让开了门口。 却见山本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一会,突然喊道:“贞子酱,贞子酱,你没事吧?” 贞子?贞子怎么会在特派员房里?大家这才刚从山里回来,自己都还未来得及介绍.......陈清华大跌眼镜之余,心头疑窦大起。 屋内的贞子,此时虽能清晰地听到门外的动静,可她已经无法呼吸,脑袋越来越昏晕,更无法回应山本的呼喊。 自从前天,她背着重伤昏迷的中村,回到矿场里的木屋,她就一直处于痛苦的煎熬当中,久久无法自拔。 在那山冈之上,自己先是被那个卑鄙的支那男人拳打脚踩,毫无还手之力,身上脸上鼻子上,到处都是他的大脚印子。 然后,自己整个人被栓死,当着中村君的面,在那肮脏的山地上挣扎翻滚。 这一幕幕耻辱难当的场景,这两天反反复复、一直不停地在她眼前出现。 气得她浑身发抖......羞愧,愤恨,不甘,报复……种种念头儿,伴着木屋外呼啸的山风,疯狂地潜滋暗长。让她恨不得立刻就找到那个支那人,将之千刀万剐。唯有这样,才能洗尽他对自己身体和精神上的侮辱。 否则,她宁可像个武士那样,剖腹自裁。 贞子也对当时的打斗过程,进行了再三的反思,最后她认为,还是自己当时太大意了。 一切,都是轻敌造成的。 她同样坚定地认为,如果不是自已失手,中村绝不可能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种耻辱,对于帝国精英而言,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 但藤原先生严厉批评了她的自责和不清醒。 藤原先生分析说,就算那逃脱的支那人是普通人,都有极可能会引来支那的大队人马搜山,并对矿场进行清剿,要求她马上放弃自责,把心思转向到照顾中村和地图的绘制上。 从山里回村的路上,清华君的言谈中,透露了一个令她惊喜万分的消息--这个胆怯而狡猾的支那人,竟然就藏身在清华君家,这个消息令贞子欣喜若狂,没想到仇人居然就在身边,这,可是绝好的复仇机会啊。 回到陈家,贞子私下里对陈府的家丁略施小计,就顺利知道了敌人的藏身之处。 来之前她只悄悄告诉了山本一人,因为山本也是中村的崇拜者,她天然地感到亲近。但山本劝她,事情虽然紧急,却也不宜在陈清华家进行这样的刺杀,因为此行的领队-藤原先生是绝对不会同意他们这样做的。 贞子不忿,便一个人偷偷来了。 她要为心爱的中村君报仇,同时为自己雪耻.....啊,中村君......一想起中村君,她就无所畏惧,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会一往无前。 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自己又失手了! 栽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一次失手,可说是运气不好。再次失手,那绝无可能完全归诸于运气不济。 想明白这一点后,贞子万念俱灰。 此时,她清晰地听到了山本等人,就在门外呼喊。可是,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室内黑暗,贞子没有看到谢宇钲腰间的褡裢已被她的匕首划破,更没有看到在床榻上滚得到处都是的银元,所以,她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自己的匕首明明已经刺中了目标,并拨划了一下,为什么目标仍然毫发无损? 她同样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个支那人笨手笨脚,动作毫无章法,明明是自己占据上风,转眼之间,偏偏就又形势逆转。就拿目下让自己受困的这个动作来说,这是什么狗屁招术?与其说是武道?倒不如说是......哦,这该死的支那人,这令人羞耻的姿势。 同伴就在门外。可是,当着清华君的面,山本他们是不可能破门而入的,因为藤原先生不会允许这么做。没有陈清华的支持,他们的中国之行,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 所以,藤原先生时常告诫大家,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据说这是支那的一句古训。藤原私下里还说,支那的古人,人人如龙,个个精英。近代以来,支那已经堕落,所见尽多卑劣之人。这样的种族,是没有资格继续占据这块东亚最富饶的土地。所以,我们来了,要作为这块土地的新主人,让它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清华君是个例外,藤原眼里为数不多的例外。 只要一提起清华君,藤原就成了和霭可亲的长辈,总免不了对清华君在医学上的天赋赞不绝口。 脖颈上越箍越紧,呼吸早就无法进行,大脑也渐渐变得空白起来......现在,贞子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正以令人无比羞耻的姿势,趴在这个支那男人身前......自出生以来,自己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在学业上,都一直是佼佼者.....但是,现在自己就要死了。在这异国他乡,以这种无比屈辱的方式死去……真不甘心啊…… 一道门,隔开了阴阳。 中村君……中村君……贞子的意识渐渐飘忽,隐约听到清华君下令撞门,山本答应一声,紧接着阁楼的门,就嘭的一声大响,豁然洞开。 几盏灯笼涌进,阁楼内陡然亮堂起来。 这一下,谢宇钲的眼眸里,变得灯火煌煌、人影幢幢,令他的眼睑不由自主地眨了又眨。 八嘎! 随着一道怒喝,一个穿中山装的身影,在谢宇钲的眼眸里凌空飞起,并迅即放大。 谢宇钲吃了一惊,双腿本能地松开,胡乱几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动作,居然一个兔子蹬鹰,将已经昏死过去的日本女人蹬得飞起,撞向来人。 得此空隙,他连忙一骨碌爬起,但刚刚直起腰,另有一个身影倏地来到面前,一条鞭腿,带着凛冽的风声,向他头上扫来。 此时,只听陈清华大呼住手,但哪里还来得及。 谢宇钲本能地低头避过,眼角余光瞥见那支柯尔特,心下登时狂喜,一把抄起。 这时,一个穿中装的家伙,已扛起房间中央的木桌,就要往床上砸来。 利器在手,谢宇钲更不迟疑,扬起左轮,对着这家伙就搂了火。 轰! 枪声在窄小的空间里剧烈震荡,子弹堪堪从这个家伙颈旁擦过,直接豁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这一下,室内正在进行的打斗,陡然定了格。 只见谢宇钲头发凌乱,衬衫破了几个大口子,神情极为狼狈,但此时站在床榻之上,居高临下,双手持枪,怒目金刚般,瞪视着迫到床前的山本等人,倒也威风凛凛。 “都别动,谁动打死谁!” 陈清华早有预料,但还是被眼前情景惊得呆若木鸡,此时两三个人从他身边擦过,他蓦地惊醒过来,慌忙上前,来到床榻之前,转身面向几个日本同学:“停,停手!误会,这里面绝对有误会!” “山本君,你们做什么?快住手!” 这时,藤原先生也踏进房内,喝住了又蠢蠢欲动的山本等人。 山本无可奈何地放下木桌,但那射向床上的目光,直要吃人。 “还不退下!山本君,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藤原又喝斥两句,声音愈发严厉,几个日本人才放弃攻击,退开了些。山本不顾脖颈上鲜血淋灕,抢到一个同伴身边,蹲下身查看贞子的伤势,见她仍耷拉着脑袋,生死未明。他禁不住悲愤地抬头:“先生......” “退下!” “.......” “耻辱还不够多吗?山本君?退下!” “先生,可贞子她......” “退下!把贞子带走!” ....... 夜深了,陈家东偏院的一座阁楼上,仍亮着一盏灯。 灯盏上的灯芯散发出明亮的光,藤原和几个助手围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发言的山本。 “先生,您刚才说,清华君这位‘高小同学‘手上的那个机器,是微型相机,这个好理解。但是,您又同时认为它还是一架微型电报机?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山本细眉小眼,年约二十三四岁,一口京都腔字正腔圆。 他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捋起。他身上的中山装,在刚才打斗中脱了线,他一回来就脱去了。现在,随着白衬衣的袖子挽到肘弯,他那结实有力的古铜色手臂,就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藤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山本的疑问,同样也是藤原想不明白的地方。要知道,无线电报成为主流不过区区二十多年。不说体积庞大的民用电报机,就是现今世界上英美专门为间谍研制的最先进的电报机,至少也要用一个手提箱才能携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镜计画 这时,油灯上爆起一朵灯花,室内霎时变得更亮堂了。 电报机?薄板样的电报机?周围几个日本人目瞪口呆,他们被这个推断惊呆了,结结巴巴: “先生,支、支那,已、已经掌握了......这么先进的技术?” “不,应该不是支那,支那没有这样的工业基础。”藤原微微摇了摇头,边说边将眼镜摘下来,用小布片仔细地揩拭着,“看来我们还是太孤陋寡闻了,世界出现了这样的技术,帝国竟然毫不知情......我猜想,它应该是欧美哪一国发明.....这些年进步最快的是独国,嗯,英美的科技也日新月异,难道......” 说到这儿,藤原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挥一下手,“究竟哪国有这样的技术,我们先不管它。我们不妨这样想:这件尖端机器,既在那谢先生身上,那一切的线索,就不妨从他身上解开......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为了帝国,为了天皇陛下,诸君,我们必须有所作为!” “哈依!” 脖颈上裹了圈纱布的山本和几个年轻的中山装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山本躬身向藤原趋前了些:“先生,您说,清华君有没有参与进去呢?要知道,清华君虽然是您的学生,但他毕竟也是一个支那人!我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对他进行监视?” “凭我对清华君的了解,清华君,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家伙。‘高小同学‘?不过是临时起意的说辞......嗯,不管他什么身份,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藤原凝神陷入沉思,在记忆里梳理着刚才陈清华介绍谢宇钲的情景,渐渐地他的神情越来越坚定,忽地,他的脑袋一偏,目光锐利,紧盯山本,“另外,山本君,请注意你的态度。” 山本闻言愣了愣,拉着啪的一声,双手双腿并拢,向藤原猛地一鞠躬:“苏咪嘛省嗯!先生。”1他将这姿势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射出炽热的光,“有利于帝国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倾尽全力!先生,一期一会,请您准许我今天晚上就采取行动!贞子已经去过一次了,那支那人绝想不到我们还会再去。”2说着,他又倏地向藤原低头行礼,下巴谦卑地抵在颏下,“拜托了!先生!” “现在还不行!山本君,这可是在清华君府上。我们必须另找机会。”藤原微微摇了摇头,沉吟着道。 山本见藤原不支持,便左右看了看,想看看另外几人的什么意思。只见另外几个中山装脸上虽有赞许之色,但目光却纷纷投向藤原,其意味不言自明。山本脸上白了白,挣着裹着纱布显得臃肿不堪的脖子,压抑着声音,从喉咙里嚷道:“‘旅行之中,不怕耻辱‘,为了帝国,什么都可以做!今夜是绝好的机会,明、明天,这支那人就要跟着马帮离开......” “不行!对清华酱不利的事情,我是不会允许的!诸位,”藤原霍地站起身,眉毛扬起,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直待他们纷纷垂下目光,他才紧盯着山本的眼睛,“山本君,我才是此行的领队。我想,这不用我再次提醒你们吧?” “哈依!”见藤原直接要他们表明立场,另外几个年轻人立即恭敬地低头行礼,表示服从。山本气鼓鼓地不说话,但架不住藤原咄咄逼人的目光,末了还是低下了头:“对不起,先生!”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藤原没有说话,顾自戴好眼镜,慢条斯理地坐了,从桌旁取过笔和本子,打开本子:“哟西,山本君,请你记住,要想成为荒尾君这样优秀的帝国精英,必须连自己指甲里的油垢都要挖出煎了喝掉才行。”34 藤原拔掉笔帽,在纸上开始写字,语气慢慢变缓,“光凭勇武是成不了大事的。没有全盘规划,贸然行动,很容易打草惊蛇,‘孩子逝去,再数年龄‘5。山本君,我希望你不是鲁莽之人!” 藤原看看山本,又看了看另外三个人,微笑浮上面颊,他和霭地向他们招招手:“来来,诸君都坐下来。我们好好商议一下,拟定个计画。”6 几个年轻人趋前来,搬了板凳,恭敬地坐下,藤原微微一笑,和蔼地说:“诸君,我先为这个计画定个名字,听贞子说,那机器像面镜子,莫如就叫‘镜计画‘吧!” …… 已是下半夜了,橙色的月牙挂在天幕上,村落里的人家黑魆魆的一片,难见一二点灯火。村巷中偶尔响起犬吠,土地庙方向,时闻三两声马鸣。 拂晓时分,鸡刚叫过头遍,陈家值夜的仆人打开院门,见石狮子旁蜷缩个黑影,吓得他一蹦三尺高,定睛一看,却是村里的泼皮牛二,只见他正缩着脖子袖着手,蜷在石狮子脚下,昏昏欲睡。 “牛二,牛二,”仆人伸脚戳戳牛二的腰,轻声唤了两句,见牛二毫无反应,他左右看看附近无人,便凑近牛二耳边低喝道:“喂,牛二,刘寡妇来啦!” 嗖的一声,牛二像中箭的兔子样蹦起来,四下打量:“哪呢,哪呢……”见左右无人,醒过来,转身来见是熟人,吁了口气:“哎呀,我说谁呢,升哥儿,咱可别瞎说,那是我嫂子,不能平白坏人名声。” 牛二两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眼珠子通红,升哥儿上下打量着牛二,心里越来越迷惑:“嘿,嘿,牛二,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你急什么?咦嘿,我说牛二,昨晚是不是又偷鸡摸狗了,忙得一夜没睡呐……” “哪能呢?升哥儿你可不许污蔑人啊。承蒙大少爷赏识,哥如今……嘿嘿,哥如今干保甲队啦!”,牛二说着,又习惯地拍拍腰间,这一拍方惊觉那左轮此时已不在腰上,脸上嗖的一下子白了。幸好他旋即便记起,自己这枪租给特派员了.......想到这儿,他焦躁起来,连连搓着手,伸长脖子不停地向门内张望。 “哟,保甲队?瞧把你得意地……嘿,乱看什么?有事么?这大清早地。” “没事,你忙,你忙。”牛二又恢复了畏畏缩缩的模样,缩脖袖手站边了些。升哥儿狐疑地瞟了他一眼:“真没事?差点忘了,该叫刘头起来交班了。”说着,升哥儿举手虚掩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下半夜一直给特派员守夜,他倒睡得呼呼响.......哪晓得我、我们兄弟在楼下遭罪呀,这下好了,他终于要走了......”说着,他吱呀一声就要把门合上。 “哎哎……,等等,等等,有事,我有事……”牛二伸出手按住门扇,干瘦的脸上挤得眉开眼笑。,“升哥儿,你能不能帮我看看……看看特派员起来了没?大少爷交待我今儿陪着他去汤湖圩呢,也不晓得现下他起来了没?” “说什么呢,人家是客人……你不睡也不让人家睡呀?不像话。有什么事,早饭后再说,让开,我要交班了!”升哥儿不由分说,啪的把门关上。 剩下牛二在门外抓耳挠腮。 ——————————————— 1:苏咪嘛省嗯。日语,意即“对不起!“ 2:一期一会。日本谚语,意思是机不可失。 3:荒尾精(1859—1896),日本间谍,***学者,*****的始作俑者。日本民间尊奉他为思想和行动的“巨人”。日本学术界对他的研究从未停止,其著作《宇内统一论》和《兴亚策》,至今仍是日本研究中国的重要参考资料。 4:日本谚语,意思是向人家学习要学个彻底,同时也表明一种极大的决心。日本明治维新就暗合这条谚语,脱亚入欧,****。 5:日本谚语,相当于“覆水难收“的意思。 6:计画,即计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登程 日头还未出来,土地庙前的马帮客已经整装待发,不少村民站在附近围观。 “刘老板,在给马儿喂什么好料呢?” 陈府管家挎着个小包袱,在马队前头找到了刘大疤,见他正拿个竹筒,往马骡嘴里面喂着什么,便打趣道。 听声音刘大疤就知道是陈府管家,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哟,原来是大管家呀,早啊。“他将手里捏着的鸡蛋展示给管家看,“呶,鸡蛋呐。今儿脚程远,这几头驮的又是重货,让它们吃两枚鸡蛋,有了力气,顺顺当当的.....稍等一下啊,还剩一枚了,马上就好。” 刘大疤是南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跑南洋,家境很是不错。他也在广州读了几年书。 但十五岁那年,父亲的船在马来附近海面遭遇飓风,连人带货都没了。办了丧事不久,要债的各路人马就蜂拥而至,拿着父亲赊欠的条子要债。 还债将仅剩的一点家底就都掏空了,为了养活家人,他退学跟着本家一位叔叔跑起了马帮。由于人机灵,又能吃苦耐劳,很快就在这一行站稳了脚跟......十几年下来,渐渐地也就拥有了自己的马骡。平时相熟的几支马队结伴而行,就成了个大马帮。因为刘大疤为人仗义,在这条道上脸面儿熟,所以大家都愿奉他为首。 刘大疤将最后一枚鸡蛋磕了用竹筒喂进骡嘴,扯高辔头保持了一会儿才放下来,然后将竹筒塞进藤篓,在骡马脸颊上轻轻拍了拍,转过身来,左右张望一下,笑道:“马上就要走了,大少爷和他朋友呢,来了吗?” 管家往后面一摆头:“呶,那不是。正过来呢。” 这时候天虽已大亮,但宿雾尚未散去,远远地就见一伙人过来,当头两人穿着长衫,步履轻快,从身形看,正是陈清华和他那要搭伴同行的朋友。 “大少爷的面子可真够大的哈,这一回送他回家的老师同学不少。”刘大疤摸出老刀牌洋烟,递一支给管家笑着说,“.....咦,后面那个谁呀?牛二?他怎么也来啦?” 管家接过洋烟,回头凝视了一下:“好像派他和刘头陪客人走一程吧,顺便到汤湖圩办点事。”管家见刘大疤有些不明白,又解释道,“哦,这牛二,许是大了两岁,能担点事了,现在干保甲队,大少爷安排的。” 说话间一行人就到了近前,大家寒暄一番后,陈清华从管家手里接过包袱,挂上谢宇钲肩头:“特派员一路走好,到了地头,给我来封信。” “好的,陈兄珍重,后会有期。”谢宇钲今天穿了一袭长衫,显得一表人材。昨儿,陈母让下人给他赶制了两套衣物,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和衬衣西裤一起放在小包袱里。谢宇钲的声音有些激动,旁人以为他是为分别而伤感。其实,他巴不得早点离开。只是刚才私下里陈清华告诉他,说包袱里面还有两根金条和一百块大洋,他以路上不太平为由推辞,差点儿惹得陈清华发脾气。 这样的盛情,谢宇钲内心甚为不安。本想在临别时告诉陈清华,如今日本正在加快侵华步伐,中日之间马上就会爆发战争。在这个骨节眼上跟日本人合作,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然而出发在即,两人再没了详谈的时间。 就在这时候,谢宇钲忽然发现,聚集在土地庙前的人群有些异样,只见他们一个提篮牵篓,你看我,我看你,神情里有欣喜,又有畏惧,相互推搡簇拥着,慢慢涌到路边来。 陈清华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开口询问。 人群自动分开,里面走出几个须发苍苍的村老,持着拐杖,齐齐走上前来,不无埋怨地道: “哎呀,大少爷,今儿这事,你可做的不对呀。” “特派员今天登程回京,你瞒得大家好苦呀,你这是......不打算......让大家伙送特派员哪?” “大少爷,这特派员,是大家的特派员,你要一个人占了去。我老六叔可有意见呐。” 聚焦的人群也随着涌过来,将众人围了起来。 “呵,我说是什么事呢,“陈清华闻言笑了,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到头来,不还是让大家晓得了么,看罢,特派员这不还没走呢?让我看看,你们拿什么送特派员呀,我看看,我跟你们说,一般东西,特派员可看不上眼。” 几个村老颤颤巍巍地行过来,提着拐杖,向谢宇钲齐齐作揖:“特、特派员哪,您怎么.....不多住些时日呀?大家伙都还没来得好好谢谢您呢。” 谢宇钲见状,连忙上前回礼:“哎呀,老人家,乡亲们,你们这样,我可当不起呀。” 说话之间,提篮携篓的男女老幼涌上前来,也不顾谢宇钲再三反对,这个将一把花生往谢宇钲怀里一塞,那个将几个瓜果朝特派员手里一放......土地庙前,一下子又人声鼎沸,群情激昂。 牛二和刘头等人也不顾谢宇钲反对,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忙不迭地帮忙一一接收礼物......到得后来,连陈清华和几个村老怀里都塞得跟小山似的。 大疤刘见不对路,挥手让赶马人牵了一匹马骡过来,直接让村民们把东西往两个空篓里填。 但不一会儿,两个空篓也堆得满满当当。 好一阵子忙活,人群的亢奋才渐渐平复下来,这时日头已经升起老高了。 刘大疤待众人道过别,吆喝声“走咧”,鞭子一甩,鞭梢叭的一个炸响,头骡迈开长腿,后面的马骡次第跟上,马铃声响起,整个马帮便络绎登程了。 马帮客们牵着辔头,边走边与相熟的村民告别,频频挥手,互道珍重。道旁的篱树房屋陆续向后退去,一群儿童追逐着马帮走出好远,才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目送。 群峰秀丽,山间铃响。马帮队伍在蜿蜒的山道上络绎如蚁。在山道拐弯之前,谢宇钲忍不住回头张望,就见土地庙前,相送的人群仍未散去,站在当头的,是一袭长衫的陈清华。 谢宇钲一边后退着,一边禁不住再次扬手挥别。陈清华似也看到了,旋即也挥臂相应。紧接着他身后的人群也都举臂如林,遥遥挥动。 不一会儿,山道拐了个弯,相互就再也看不见了。 来到这个时代后,谢宇钲首次感到胸臆有些郁结。转过身来,见牛二和刘头等人站在前面不远处等待,他忙收敛心神,紧了紧肩头的包袱,大踏步跟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关山谣(一) “嘿呀耶~~” “关山迟迟马骨折,风雨趱程头飞雪!” “介年村口送阿哥,乌发白面细妹仔。” “赶马归来寻阿妹,乌面白发唔识得。” …… 山歌嘹亮,马铃叮咚。 一支长长的马骡队伍,自峭壁下转出,出现在崎岖的小道上。 整支队伍就好像是随风吹来的一串音符,踽踽行走在跌宕起伏的旋律峰谷之间。 行到近前,可见走在头前的几匹马骡的毛色油光水滑,辔头的铜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鞭声响亮,马蹄得嗒,每隔几匹马骡就走个赶马人。一个个赶马人头缠布巾,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壮实的胳膊。他们时而吆喝着,时而甩一下鞭子,驱赶着马队向前趱行。 谢宇钲等人随着刘大疤走在队伍前面,开始时大家还兴致勃勃地指点风景,但经过几个村子拢共约摸走了二三十里,随着日头出来,道阻且长,众人额鬓汗出,渐无已时,闲情逸致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眼前晃动的是马头骡背,耳边蹄铁得嗒,铃儿叮咚,偶尔伴着吆喝和鞭响。行着行着,前头刘大疤一声吆喝“前面就是乌龙峡了,大伙停一下,检查好马匹货物”,马帮队伍陆续停下。 其时骄阳高照,暑热蒸腾。道旁山石突起、灌木间着杂草丛生,四面青山巍巍,天上白云苍狗变幻不定。 走了半天,牛二一直在叨咕,说马帮是不是走错路了,这条路可不好走,不好走。因为他听他那过世的阿爹说过,这乌龙峡极其凶险,一般的老猎手,也要拉帮结伙,才敢深入。 要知道,从青螺村去汤湖圩,大道有三,小路有二,无论大路小路,一路上还总能见到些人家。 大疤刘作为罗霄山道上知名的马帮客,为什么带着马帮就奔这来了? 谢宇钲从常理推断,刘大疤绝对不会是路盲。 不过,出于谨慎,谢宇钲还是忍不住向刘大疤求证。问他是怎么知道这条隐密的路的?毕竟这条路连本地人知道的都不多。 刘大疤笑笑,不说话,被谢宇钲逼迫得紧了,没办法了他才咬文嚼字地吐了句:“下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谢先生,都是生计所迫,并不是什么好门道。” 听了这话,谢宇钲觉得眼前这个看似粗鲁的汉子,在这个识字率低下的时代,绝对算得上个知识分子。 当然,问题仍是没解决。 谢宇钲没容他躲闪:“刘爷,我又不会跟你争生意,就告诉我也没有关系。这个问题一块大洋,怎么样?” 刘大疤还是笑笑,谢宇钲直接摸出一块大洋,看得旁边的牛二眼珠子都差点儿掉出来。 刘大疤没有接大洋,他看了看谢宇钲,又吐了句:“走路还得走方向,方向对了,注意下山形水势,只要有好脚程,总能走出条路来。” 说完,他转头对牛二说:“牛二哥,狐岭径有民团堵路,那些人什么德性,你是知道的。” 牛二这才明白过来,马帮里十有八九夹带了违禁物品,所以刘大疤才钻蓬入棘地、走这野兽都不愿走的都说不上路的险路。 他本想把这情况告诉谢宇钲,建议几个人回去,但一想都走这大半天了,回去又大半天,这一天时间就白费了。哎,管他呢,马帮这么多货都能走,我们一行人空着手还怕走不赢他们! 牛二想到这儿,瞅了瞅谢宇钲腰间的左轮,不再吭声。 谢宇钲见山道两旁均是林丛,左边稍矮些,走过去一看,原来这道旁是一道陡坡,茂密的林木荆棘和花草顺着坡势向下铺展,幽深得一眼望不见底。 只见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植被在阳光下生机勃勃。水声自峡谷底部传上来,声势颇大,隐约有奔腾之意。 赶马人纷纷围着马骡忙开了。有的用手拽了拽马骡的束带,查看一下宽紧是否适度;有的弯腰捞起马骡的腿,一条条查看蹄铁是否松动........不一会儿,就有一些手脚快的赶马人,已检查完毕,抓了把马料在手,托着送到马骡嘴边,想让马骡在走险道前添点力气。 不多时,大疤刘就吆喝起程,就见他拽着头骡的辔头,走在前面,领头向左边道旁的林丛荆蓬去。 到了陡坡前,刘大疤拽停马骡,驻足扭头,向赶马人们吆喝句:“人走林边马走道,拽树踩石空尾梢”,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找寻着落脚点,分开枝条树叶,往下去。 “谢先生,你的包袱这样系不行,来,先解下来,我帮你再系过。”刘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谢宇钲见了下面这峡谷的阵势,也不敢托大,忙顺从地解下包袱,递给刘头。 “人走林边马走道,拽树踩石空尾梢”,后面的赶马人相互之间拉开距离,一个个吆喝起来,把同样的内容往后通传,直至整个队伍。 吆喝声中,马帮队伍向着陡峭的峡谷下面去。几条跟帮的土狗倒毫无畏缩之意,欢快地摇头摆尾,轻吠两声,嗖的一下,窜进林丛去了。 刘头将包袱斜着绕过谢宇钲肩背,牛二在前面接过包袱带子,在谢宇钲胸前打了个结,小声叮嘱:“等一下尽量走旁边的树林间隙,千万不要跟马抢道,站不住脚时别慌,你随手一拽,就是树枝,便能稳住了。” 谢宇钲点点头。 “跟着我走,谢先生!”牛二带头,谢宇钲随后,两人钻进树林。走了一阵,谢宇钲一不留神,脚下嗖的往下溜,他连忙拽住一根树枝,但不巧的是,那是一根细小的嫩枝,只听啪的一声断了,他整个人又继续往下滑出好几尺才止住,滑得泥石乱纷纷往下溅落。 惹得同行的牛二和刘头等人惊呼起来: “小心,谢先生,您慢点,看,这样抓着树枝,慢慢下。慢慢下。” 谢宇钲稳住心神,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走在前头的赶马人就已消失在繁密的枝叶中,只有叮咚的马铃和踢踏的蹄声隐隐传上来。 回望峡谷上面,林木间马头人面攒动,嘈杂喝骂之声不绝于耳。 及目所见,郁郁葱葱,满眼都是绿色,浅的像草,是草绿,深的如墨,是墨绿。还有一种绿,稠得像石头,像山岩,稠得怎么也化不开。 这峡壁虽然陡峭,好在随处可见裸露的石岩,可供落脚,到处树木丛生,方便着手。就这样,踩着蹭着滑着溜着,扶着拽着拉着吊着,偶尔一阵惊呼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谢宇钲跟着牛二倒也走的很快。越往下水声就越响,到得后来,干脆就轰鸣起来,谢宇钲知道,快下到峡谷底部了。 这时林木开始稀疏起来,峭壁的坡度也稍缓和了些,开始不用那么费劲了,谢宇钲渐渐松了口气。正午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间透下,漏下数不清的斑斑点点,在幽暗的林丛下摇曳不定。 下着下着,突然之间就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道白浪嘶鸣的江水来。 只见它好像一条矫健的白龙,在苍劲的峭壁间狂暴地冲撞撕咬,咆哮着,奔腾着,转眼间,就挣脱两岸铁铸般的崖壁,在前面不远处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千山万岭之间。 谢宇钲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看下游方向,峭壁如斧砍刀削,万难通行。看看上游方向,虽也一般地陡壁高耸,但好歹岸边坡势稍缓,留有余地,一条兽迹小道,在稀疏的林木间若隐若现。 高岸的深林里,传来几声鸱啼。一个赶马人一声唿哨,几只跟帮狗就向那林间小道,直窜出去,刨起泥尘点点。 几个赶马人一边呦喝着,一边赶着马匹往上游方向行去。行了两三里地,前头突然响起了嘣的一声铳响。 “刘爷,怎么啦?” “什么情况,四哥。” “刘大疤,搞什么名堂?” 几个赶马人忙止住马儿,从马肩上摘下长短不一的武器,大喊着向前冲去。 不一会儿,连绵的铳声陡然大作起来,隔着层层叠叠的林木,刘大疤等人的声音在不远的前面响起,风声,水声,铳声,人喊狗吠,交响乐一般在峡谷里回荡。 铳声持续了一会儿就停了。 “哎呀,肯定是打到猎物了!走啊,谢先生。快去,晚了就分不到头胛肉了。”牛二仔细地听了一会,兴奋地边嚷着,边风一般冲进前面丛林。 谢宇钲拔出左轮跟过去,只见刘大疤等人拿着长枪短铳,那几个铳手正手忙脚乱地装弹药。原来忽然遭遇了七八只豺。 情急之中,刘大疤抽出腰间短铳轰击。然而,群豺竟不怕人,稍稍避远了些仍堵在道上觊觎。 直到后面几个赶马人赶到,见状没动用步枪,只用土铳连连射击,好歹把它们吓跑了。 空气中弥漫着硝药的气味。开那么多铳,居然只击中一只豺的后腿,其余的全给溜了。 现在,那只受伤的豺正一瘸一拐地钻进密林里,谢宇钲只看到一个背影。它那条断腿耷拉着,淋漓的鲜血在浅草上留下了一串儿血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