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台月之狼山猎火》 正文 第一章 灞桥风雪 1 元朔三年一月,一场漫天的大雪将关中大地盖了个严严实实。长安城里城外一片银装素裹,从城北渭河引水至灞河然后直通黄河的漕渠被冻成了一条冰凌,有经验的船工早早将船在河水封冻之前便拉到了岸上,一排排绵延几十里出去,煞是壮观。大雪从初二一直下到初九仍然没有要停的迹象,风势劲疾,吹动地上浮雪,迷乱人眼,十几步外都看不分明。饶是如此,从城东清明门经灞桥直通潼关的驰道上,大白天仍是车马喧嚣,羽檄不停。 已是一月初九傍晚时分,天色眼见着慢慢昏暗下来,驰道上人马渐次稀少,终于在最后一线天光消逝之前不见了踪影。原野静寂,四下里只有风卷雪花的呼啸声和漕渠冰冻的喀嚓声飘荡在天地之间。灞河桥东头十丈开外的漕渠北岸,孤零零矗立着一处客栈,一围浅浅的篱笆圈出了一个四方院落,东奔西驰的旅人不少歇脚于此。院内隐隐传来狗吠马嘶,间杂人影晃动,为这寂寥的雪原平添了些许生机。 此时灯火初上,客栈上下两层窗子里透出的暖意似乎能把周边冰雪消融一样。一个店里的伙计缩头缩脑地钻出小院正门外,用竹竿挑起一盏气死风灯,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旗杆上,灯光刹那间照亮了风中烈烈作响的酒旗。伙计把竹竿抱在怀里,哈了口气暖暖冻得冰凉的双手,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风中鼓荡的旗帜。他正待转身回屋,忽然间却停下身来侧耳凝神静听,只听得隐隐在风声中几匹马疾驰而来。他眯起眼睛朝东望去,马蹄声渐响,转眼间四骑飞奔而至,直冲到眼前十步开外勒缰停住。四名骑士一水儿的黑色披风,褐色方巾包头,穿戴甚是整齐,须发眉毛都被冰雪染白,面容在暮色中却瞧不分明。当先一人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伙计面前,微一躬身,抱拳作礼,朗声问道:“主人家,可还有地方歇息吃饭?” 那伙计在官道上迎来送往多年,阅人无数,略一打量眼前之人,只见他剑眉星目,方脸阔口,虽然尚未蓄须,面容尚显稚嫩,只不过是十三四岁的一个翩翩少年,却掩不住身上一股勃勃英气。伙计见他年纪轻轻却执礼甚恭,不由得对他大生好感,连忙躬身还礼,提高了嗓门应道:“哎呦,这位公子,我可不是主人,我们大掌柜c二掌柜都在里面忙着呢。贱姓涂,排行老三,叫我涂三儿就行。今儿个雪大,客人多,我先给几位爷备饭,待会儿打扫出几间客房请爷们歇息!”言毕转身对门内高喊道:“虎子c狗儿,出来给大爷们牵马!” 此时后面三人都已经牵马走上前来。涂三话音刚落,只听门内一声清脆的童音回应,接着便从门帘后钻出来一个小男孩,身后面还紧跟着一条大黄狗。男孩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光头覆额刘海,他身手甚是敏捷,几步便跑到众人面前,接过四匹马的缰绳后吹了一声口哨。那大黄狗原本围着他摇尾打转,溅得积雪四处飞扬,听到口哨声马上低眉顺眼上前,张口叼住了两条缰绳。男孩拍拍大黄狗的脑门,说道:“金虎,去后院!”大黄狗摇着尾巴牵着两匹马便往后院走去。男孩则牵着另外两匹马尾随着大黄狗而去。说来也怪,这四匹骏马在一个小童和一条大狗的牵引下竟然很是温顺,乖乖转过客栈墙角在风雪中隐没了身影。 涂三高声叫道:“狗儿,给大爷们的马上足草料,每匹加一升大豆,备足水!”狗儿远远应道:“爹,知道啦!”他童音稚嫩,听起来十分悦耳,四人目睹此景,心下不禁莞尔——虎子狗儿这对搭档的名字可谓是天造地设,一人一犬看来是配合十分默契。他们随着涂三走进院子,掀开两重厚厚的羊皮帘子,一股暖意混合着浓郁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让人越发觉得饥肠辘辘。那少年目光敏锐,他一眼扫过厅堂,只见中间放着一个青砖砌成的圆形大桌台,周长足有四丈。台里侧一排凸肚细口铁釜座在熊熊炭火上,不知里面炖的什么东西,铁釜上白气蒸腾,浓香四溢。台外侧则是一溜儿约莫三尺高的木案,案边早已坐满了人。砖台四面都很宽敞,整齐摆放着十几张矮脚木案,案前却无床席,客人们只得在草蒲团上席地而坐。店里生意甚是兴隆,厅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各桌自管低声叙话,除了店里伙计端茶上菜倒酒的吆喝声外,倒也不觉吵闹。 涂三一边引着他们进屋,一边满脸堆笑对当先的中年人说道:&一t;大爷,小店粗陋,自然比不上京城的席面,连个脱靴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俺家的牛羊肉汤饼和自酿薄酒,这方圆几十里还小有名气,回头客多着哩!爷们这边请!&一t;他嘴里一边说着,手下却也毫不停歇,把四人的披风一一接过,一溜儿挂在墙上,随即将他们领入靠里面的一张案子。为首的中年人坐了面朝厅堂中间的东向位子,少年坐在他右边下首,另外两个汉子斜欠着身子,略显局促地也在案子两边坐定,一个年长的汉子低声问中年人:&一t;大人想要吃些什么?属下立即安排。&一t; 中年人还未开口,涂三早从怀里拿出一块木简,躬身双手递了过来。中年人拿近来看,涂三又已经端了一盏陶灯过来。只见灯火照耀下,木简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中年人扫了一眼,转头对涂三说道:&一t;给我们上你家的羊肉汤饼,大碗,多放饼子,另外这桂魄菊魂酒?给我们来上两斗。&一t; 涂三高兴地脸上放光,口中连连赞道:&一t;爷不愧是见过大世面!这酒啊,普天下就敝店才有,皇上都不见得能喝到如此佳酿得,小的这就去备饭备酒,尽快让爷们吃上!&一t;他说罢便一路小跑忙活张罗去了。 中年人趁此空档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起四周来。他感觉背后的墙壁散发出温热之气,看来是把炕火通了进去,让屋里格外温暖。正前方的圆形砖台之内庖厨们忙碌不停,伙计们则在砖台与案桌之间穿梭来往,个个步履轻巧喜气洋洋。店里的客人们则行装各异,但大都是商贾装扮,只有左前方靠墙一桌坐了三个黑衣人,三人衣衫略显破旧,都是身着短袍长裤。其中两人背向而坐,一人身材甚为高大,另一人则肩头瘦削,身形单薄。中年人透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看到迎面而坐的一人胡须头发浓密散乱,面色黝黑沧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眸中映出灯火摇曳的点点光亮。在这三人所坐的案子边上摆了一张琴台,上面静静躺着一具瑶琴,琴身修长,髹漆面在灯火下闪着油光。琴台再远处是一座青砖砌成的台子,约莫三尺高,台后设一高榻,一青衣男子坐于榻沿,正在用穿珠算筹结账收付。他的面容看不甚分明,但举止间自有一种从容淡然之气。狗儿不知何时进来了,偎依在男子身边看他运筹。 中年人将不大的厅堂尽收眼底打量完毕,这眼前的客栈虽然朴实无华,却舒适自得主客尽欢。他又忆及此番一路行来所见,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番感慨:大汉立国七十五年了,国力渐强,民生殷实,在这京畿附近端得是好一幅悠然繁华的世态图景!但是北地几百里开外,塞上胡尘未静,狼烟四起,汉民为躲避杀掠奔走流离,何时能像长安城下居民过上如此安逸的日子? 正思索间,涂三已经端了一条摆得满满的食案前来搁在了桌上,他手脚麻利地把盛着羊肉汤饼的大海碗往各人面前一放。眼见碗里青色的葱韭细末浮在奶白色的肉汤之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不由得让人觉得食欲大振。涂三转眼间又把四只粗陶酒杯排成一排,提起一个大铜壶往杯中倒去。只见金黄色的酒液在空中划成一条弯弯的细线注入杯中,顷刻间四个杯子都已满了七分。酒杯中冒出缕缕热气,浓冽的酒香飘散在空中,直教人未饮先醉。涂三双手端起一个杯子送到中年人面前,满脸堆笑地说道:“恭请大爷品赏!” 中年人接过杯子小啜一口,温热的酒浆入口甘醇无比,他屏息凝神回味,只觉得先是一股桂花香气直冲脑门,然后四散开来沁肺入脾,接下来是一丝丝菊花的清甜将口中浸满,一股暖意慢慢流入四肢百骸,让人说不出的舒服。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大声赞道:“好酒!”说罢竟举杯一饮而尽。 涂三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又给中年人杯中斟满,嘴里丝毫没有停歇说道:“大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酒啊,名字风雅的很,叫什么桂魄菊魂!您猜怎么酿的?用这头年冬天的雪水和上一等一的碧玉糯再投曲封坛!这米可有讲究了,都是淮南吴越一带的稻子,惊蛰一过c运河解冻后第一批运往京城的!封坛也选的是春分当日,入窖足两百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然后开坛,把立秋后刚出苞的鲜桂花投进去,再加曲封坛等上六十天,然后再把凌霜的晩菊花瓣投入,再加曲封坛三十天。这一共二百九十天下来,三封三酿,就是大爷您杯里这酒了。这是我们二掌柜的传世方子,长安城里来往的客商没有不知道这酒的。瞧您这范儿,定是在王侯世家里当差的,平日不跟我等草民来往,今天您来敝店赏光,小的们脸上光鲜着呢,需要啥尽管吩咐!” 座上几人听完他这么一大番说辞,端起杯子一尝之下心里莫不折服。这酒酿造起来如此费事周折,确实是天下难得。中年人叹服酒味之余,对涂三的眼力也颇为刮目相看。他们几人均在公门当差,平日往来长安都经由官驿,十余年来从未到过这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只是昨晚被风雪耽搁在长安城外,又因近年来与匈奴战事吃紧,京师三辅一带禁止夜行,才不得已投宿至此。他并不接涂三的话,反而调侃他道:“你家这三酿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酒,不过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你们二掌柜的方子泄了吗?不怕你家掌柜责罚?” 涂三微微一愣回复道:“大爷多虑了,之前敝店的酒卖得好,不少人都来问这方子,小的们都存了心思保密,反倒全被我家二掌柜数落了。他说酒乃天地间造化所得,世人哪能独专?所以敝店并不以卖酒为利。况且本店诚信经营,为的就是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能有一个舒畅的歇息之地,图的是大伙儿的方便。这些年皇上圣明,广开营生,又凿了这运河,敝店的生意红火得很,这酒才沽一斗三十钱,那方子就在二掌柜台子上钉着,您大可抄了去。” 他朝向左前方一指,中年人顺着看去,果然在砖台外侧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几行大隶,的确是这桂魄菊魂的方子,水c米c桂c菊各几分都有细述。他移目向上,只见那个青衣男子仍坐在台后,狗儿还是偎依在他右侧,左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姑娘,约莫岁年纪,只见她眉目如画,灯火映得她脸蛋通红,显得十分可爱。柜台上新添了两盏灯,光亮多了几分,终于能看清那青衣男子容貌了,他看起来约莫五十上下,略显老态,正拿着串珠算筹跟两个小孩儿比划,神态甚是认真慈爱。 中年人心下一动,对涂三说道:“能不能请你家二掌柜赏光,到这里跟我们喝上两杯?”涂三却连想都没想立即回道:“大爷,我家二掌柜从不喝酒,再说,”他压低声音道:“他腿上残了,挪动不甚方便。请几位爷好好用饭,这羊肉汤饼,香得很。”说罢他收拾食案匆匆退下去了。 中年人凝神看了青衣男子和二个小童片刻,开始低头吃饭。身边的少年和两个随从才敢动筷子。大海碗里汤饼份量极足,羊肉汤上面堆了一层密密的葱花韭叶,拨开是切得薄薄的一层羊肉片儿,底下是码得结结实实的切成小块的面饼。羊肉入口即化,面饼咬劲十足,汤汁鲜美无比,顷刻间四人都吃了大半碗,佐以桂魄菊魂这天下一等一的佳酿,身上一层细汗出透,说不出的畅快。 众人正专心用饭,隐隐听到门外噼里啪啦一阵车马嘈杂,只听声音渐渐喧嚣,一路朝大门而来,涂三和另一个伙计连忙迎了出去。风声中间杂人语马嘶,一开始听不甚分明,忽然间众人耳中听到一阵怒喝,然后是拳脚见肉的撞击声,接着听到一人尖声尖气骂道:“混账东西,也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车驾,竟敢挡在前面!给我滚回去好酒好肉招待,把上房统统给我腾出来!大爷们要在这里过夜了!” 话音未落,七八个人已经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众人中间簇拥着一个瘦高的汉子,他面色蜡白,大红色披风内露出一身绿色锦袍,腰间还悬着一把长剑。他看似病弱,头上却高冠耸起,两侧饰以鶡翎,分明一副羽林健儿的打扮。涂三和另一位伙计也尾随着进来了,两人都鼻青脸肿一脸晦气,看来刚被人揍过。绿衣汉子一扫室内,看无地方可坐,转身看到涂三,径直走上前去一个大嘴巴子扇得他昏头转向。室内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绿衣汉子尖声叫道:“没眼色的东西!馆陶长公主家里的事全是军国要务!你要不即刻腾出八间上房,大爷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客栈!” 狗儿见自己亲爹被打,正要高声叫喊奔向前去,却被二掌柜一把拉住,牢牢抱在胸前,示意他不要作声。狗儿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没落下来。店内众人看绿衣汉子气焰嚣张,心下均十分愤恨,但姑且不论此人是否真是馆陶长公主殿前当差的,各人听到长公主的名号却无不忌惮三分。这长公主乃是大行孝景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虽说长公主女儿陈阿娇是当朝废后谪居在长门宫,眼下圣眷正隆的是卫皇后,但是长安城里来往的客商都知道,当今天子却丝毫没有冷落自己姑姑的迹象。 大家看到长公主门下走狗来势汹汹,又自知得罪不起,几位店里的熟客素来知道店掌柜为人厚道,便当即起身,腾出了客栈中间最靠近厨台的桌子给了这帮人,又前往二掌柜处调换房舍,能挤在一起将就一夜便凑合一下,不愿让店家为难。一时间众人竞相效仿,竟然还真的腾出了八间客房。二掌柜此时忙着低头算账,算珠被他拨弄得上下翻飞噼里啪啦作响,而狗儿和小姑娘则在一旁帮着置换分发钥匙,找零收钱,倒也井然有序。 此时客栈的掌柜也从楼上客房下来了,他见到客人们这么给面子,不住地抱拳作揖,低头致歉,满脸感激之色。他矮胖的身躯在柜前丝毫没作停留,便赶紧走到绿衣汉子跟前单腿跪了下去,低首乞求道:&一t;小的们没见过世面,请大人海涵,几位爷的吃用都算在小店账上,就怕食物酒水粗陋,入不了大人的眼” 店掌柜话音未落,绿衣汉子已经一脚踢在他肩上,踢得他就地打了个滚,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你这货还算知道好歹,”绿衣汉子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店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尽管伺候上来,我董豹是馆陶长公主家的掌事,岂能白吃白喝你家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扔在了大掌柜面前。大掌柜见他手面倒是阔绰,心里稍觉宽慰,忍痛爬起来捡起金叶子,对还在发呆的伙计们高声叫道:“今儿董爷赏光,大伙儿拿最好的手艺整一桌席面上来!涂三儿,给大爷们温酒!” 不多时一桌酒菜整治完毕,鸡鸭鱼雁一应俱全,几大壶酒也摆上了桌子。店里伙计们给这一行人准备的粗陶餐具统统被丢到一旁碎了一地,涂三也只能忍气吞声带人把渣子清理干净。董豹命人从店外马车上抬出两个大食盒,从里面拿出一整套红黑相间的髹漆餐具,端的是轻巧美观。店里其余客人见这一行人欺人太甚,纷纷躲避开来回房歇息去了,一时间店里少了大半客人,只听到这帮人的呼喝之声在厅中回荡。 中年人落座离董豹一行较远,他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切。而他身边的少年几次按耐不住便欲起身,都被他作势制止了。左前方三名黑衣人也不互相交谈,一直在低头吃饭,董豹一行进来惹这么大动静也不见他们有何反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虽然董豹一行的到来对他们四人没什么影响,却也让中年人见识了京师权贵在布衣百姓跟前的飞扬跋扈,这不由得让他心事重重,眉头渐锁。豪强日渐殷富,百姓苦不聊生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前秦的例子就在那里活生生摆着,这也不过是八十年前的事情。 他正出神间,突然听到董豹那一席有人高喊道:“掌柜的,这么好的酒,可有歌舞助兴?”店掌柜听到召唤,忙不迭走上前去,陪着笑脸说道:&一t;董大人,我们这儿可是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歌舞?&一t;董豹指着旁边的琴案喝道:&一t;那是什么?&一t;大掌柜连忙解释道:&一t;那是小女闲来学琴,不是给客人们助兴&一t; &一t;还不赶紧把人叫来奏乐!&一t;董豹厉声喝道,他见大掌柜张口还欲求情,顿时火冒三丈,抽出腰间长剑将桌子砍掉一角。众人见他当场发作,都鸦雀无声看着这边,不知道下一步店掌柜该如何收场。 中年人看到对面背向他的两个黑衣人仍旧纹丝不动,而正对着他的黑衣汉子脸上神色竟然显得有些紧张,中年人心中顿时一凛,立刻注意上了这三个人。此时众人耳边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说道:“请义父不要为难,就让贞儿来练练琴吧。”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一个小女孩从青砖柜台之后走到琴台之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于地抚弦试音。她左手按弦,右手应了羽调,几个散音奏出,琴声婉转,众人但觉耳边清泠舒畅,似乎置身于林间山泉之中,片刻间音调急转而上,又仿佛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激流咆哮而下,紧接着音调舒缓下来,宛如大江大河在平原上静静流淌。她全神贯注于七弦之上,左手按滑掐分,右手抹挑勾拂,琴音虽然稚嫩,但其中万千气象,竟然隐隐有大家风范。 此时董豹却坐不住了。他家主人极好雅乐,最是酷爱古琴,在府中搜罗了无数名器。他一心巴结主子,这些年着实费了不少心血,一听之下便知此琴绝对是世上罕见的宝物。董豹不由得随着琴声站起身来,他走到小女孩身后朝琴仔细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看得他心惊肉跳,脸色苍白。只见那琴身通体黑色髹漆,由于年代久远加上琴音共鸣所致,漆面上细纹丛生作点点梅花状;而琴轸则洁白无瑕,皆为象牙所作;更让他惊诧的是琴尾一行小篆刻得分明:十九年乐府工室。再无可疑,这定是先秦宫中所制,专供乐府琴师,乃至皇帝所用的御琴。 董豹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他这次东出潼关是给馆陶长公主置办秋收冬藏之事。长公主封地在馆陶,还要在潼关以东三百余里。上年是个好年景,谷粮秋狩都不错,此行虽然收获甚丰,但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重礼来孝敬主人。眼下这具古琴端的是傲世之物,比司马相如整天抱着卖弄的绿绮丝毫不差,下次司马相如再来长公主门下会饮,就把这具琴拿出来给他看看!想到此节,董豹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丝狞笑。 等到一曲堪堪奏完,董豹击掌赞道:“好曲,好琴!”他走上一步,细细观看琴身,只见七弦仍在微微颤动,琴腹尚有余音不绝,油光发亮的琴身上梅花断纹历历在目,不由得更是喜欢。他又从头到尾将琴看了两遍,突然间站直了身子,对着小女孩厉声喝道:“贱丫头,这琴是从哪里偷来的?” 小女孩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问,一时间竟然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生气地大声回复道:“这是俺娘留给俺爹和俺的,不是偷的!”她语音清脆,在愤怒之下说出来的话竟是气势十足,众人耳中听来都是嗡的一声,心下对这小姑娘的勇气甚是钦服。座中诸人都是心中雪亮,这董豹是要仗势夺人之宝了。 坐在中年人身边的少年脸涨得通红,他紧握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低声对中年人乞求道:“舅大人!” 中年人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边厢董豹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看小女孩,再看看琴,恶狠狠地说道:“贱丫头,你懂个屁!长公主府上多年前丢过一把琴,跟你这具一模一样,琴尾也有先秦工室铭记,你从实招来,这把琴是从哪里来的?” 小女孩脸涨得通红,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呜咽着喊了一声爹,便跑到二掌柜身前,扑进他怀里大声哭了起来。狗儿见到小女孩受辱,从榻上跳了下来挺身站在他们父女身前挡住了董豹,小小的身躯竟然似乎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二掌柜抱着女儿柔声安慰,待她哭声渐歇,便把她放在了身边榻上。他撑起两支木拐站起身来,慢慢挪到董豹面前,把狗儿隔在了身后。 二掌柜向董豹颔首致礼,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望董大人海涵,小人身有不便,恕不能行大礼了。如果确如大人所言,此琴是长公主府藏之物,那能否告知今天在座各位,此琴的来历和原主人是谁?小人愿闻其详!” 董豹一听竟然愣住了。他原以为借长公主之势,此琴等同囊中之物,没想到这对父女还如此硬气,在众人面前要自己下不来台。他转身看了自己的随行们一眼,看到人群中一个矮胖子兀自在低头大吃大喝,似乎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便又有了底气。他转过头厉声说道:“少来放屁!此琴就是馆陶长公主私有之物,被人偷去后流落民间,莫不是你偷的?从实招来!” 二掌柜并不回答他的话,转身说道:“贞儿,把琴抱出来,给在座的各位大爷看看。”贞儿十分听话,她抹去眼泪,走到琴台前抱起古琴四下环顾,她看到了中年人和少年所在的这一桌,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径直朝向中年人走来。她把琴放在灯前,中年人借着光亮清清楚楚看到琴首上刻着几行宫体小篆:开直道兮上郡,筑长城兮九原。抚琴知意,如在朕侧。三十三年御赐大将军蒙恬,丞相李斯书。 中年人通晓前朝之事,一看之下心里大吃一惊,此琴绝非俗物,怎么会流落在灞河边上一个人马纷杂的客栈里?少年见小女孩眼中犹带泪光,心下不忍,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帮她擦了擦泪,顺便将手帕塞入了她的手里,低声说道:“小妹妹,不要怕!”小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她朝其他桌走去,一一展示给众人后将琴紧紧抱住回到了二掌柜身后。 董豹心下十分焦躁,他本来就是打算豪取,此时再也按耐不住,眼中凶光毕露,一步步逼上前去。二掌柜毫不慌乱,双眼直视董豹缓缓说道:“董大人恐怕是馆陶长公主府上的中官吧,此番出京可有长公主谕令和少府关防?既然是宦者,又是长公主家的掌事,何以作羽林健儿服色?董大人啊,馆陶大长公主为人慈悲,宅心仁厚,保不准有人冒充她老人家门下出外惹是生非,大人您说是不是?” 董豹听他这一席话,浑身打了好几个冷战。他确实是个阉人,但是平生最耻于此,但凡离开长公主府上时一直以常服示人。此番出京他精心挑选了一套羽林健儿衣冠充大,一路上好不威风,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被人识破了。他出京办的是长公主家事,谕令倒是有的,但是他一贯自大,根本没把少府放到眼里,哪里会去讨什么关防?但是这罪如果深究下来可不小!想到此处,他已是几身冷汗出透,心里杀机顿起,如果宰了面前这个瘸子,回去后以冲撞长公主驾前为由,先斩后奏也不是说不过去,另外也杀鸡儆猴给这些看热闹的客商们点颜色瞧瞧。只要此琴能带回去献给长公主,一切都好料理。 想到此处,他一脸狞笑走上前去,对着二掌柜脸上就是一拳。二掌柜本来就毫无还手之力,这一拳力道甚重,打得他仰头直摔了下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董豹走上前去,对着地下的二掌柜猛力踹去,小女孩和狗儿见状后大叫着冲了过来,小女孩死死抱住董豹的腿,张口便咬了下去,狗儿抱住另一条腿不放,又一头顶在董豹肚子上。董豹吃疼,右拳横扫,正打中狗儿的太阳穴,狗儿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得放松了手。小女孩却死死咬住董豹大腿不放,董豹怎么也甩不开,他顿时杀机四起,一拳打在小女孩脑门上,将她打晕在地,随即抽出腰中长剑,便向小女孩刺去。 这几下不过是瞬间之事,眼见剑尖已近小女孩颈中,几个客人禁不住惊呼出声。恰在这电光石火间,董豹觉得手中一震,长剑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见一个黑影从侧面扑来,董豹觉得下巴一麻,眼看仰天就要摔倒,又觉得身后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扶住了他,耳边只听得叮当几声轻响,立刻又安静了下来。他一阵恍惚后定睛一看,眼前两丈开外立着一个黑衣人,抱着刚才那小女孩和瑶琴;向左看去,刚才一直在大吃大喝跟随自己而来的矮胖子右手搭在自己背上,左手持短剑立在胸前采用守势;矮胖子面前六尺开外一个少年翩然而立,右手持剑斜指向自己,左臂显然已经受了伤,鲜血已经浸出衣服,血迹还在不断扩大,但他仍傲然挺立,丝毫不为伤势所动。少年后方又有一个黑衣人引弓作势,弦如满月,箭头正对着自己。董豹见局势对己方不利,不由得大为惊慌,大声叫道:“雷先生救我,雷先生救我!”他一边大叫一边竟然缩到了矮胖子身后瑟瑟发抖,只露出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四下张望。 仍旧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年人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董豹行凶的刹那,少年像箭一般射出,手中长剑出鞘,直直刺向董豹手腕。但与此同时,董豹座上的矮胖子也突然起身,像弹珠一般弹了出来,后发却先至,手中短剑寒光一闪,先是劈开了少年手中长剑,让其失了准头,第二剑更是迅捷,在少年左臂上轻轻一刺迅即收回。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少年和矮胖子交手的同时,左前方桌上原先背朝众人的高大黑衣人长身而起,引弓将董豹手中长剑射落,另一个较瘦弱的黑衣人则冲向前去抱起小女孩和古琴,转身退后几步站定。所有这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许多人尚未回过神来,待众人看清时这边小女孩已经脱险,而少年和两个黑衣人对着矮胖子已成三对一的局面。座中有客人忍不住大声欢呼叫好,只有中年人看得清楚,那个矮胖子身怀绝技,对面三人加起来未必是他对手。他听到董豹称他为雷先生,不禁心中一动,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董豹一开始只觉眼前情势对己方大为不利,此刻慢慢缓过神来,才发现少年已经受伤,又看到身边的随从纷纷抽出兵刃呼喝着排开阵势,心里顿时又有了底气。他惊怒之下,原本尖细的嗓音更为嘶哑扭曲,对着面前的黑衣人大声喊道:“赶紧把这贱丫头和琴交出来,本大人饶你们不死,否则我一把火烧了这黑店,让你们全都葬身于此!”店中余下的客人听他这么喊叫,顿生同仇敌忾之意,各自握紧身边防身兵刃,更有人时刻准备加入少年和黑衣人这一边,跟董豹一伙拼了。 董豹面前的黑衣人见董豹如此无耻,厉声呵斥道:“你,不要脸的,欺负人家,不得好死!”她语调抑扬顿挫,非但不是中原口音,竟然还是个女子。她把还在昏迷的小女孩放在一侧的卧榻之上,将琴轻轻放在她身边,随后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剑身寒芒流动,直直对着董豹。 董豹这才看清楚对面的人,只见她身形苗条婀娜,颀长挺拔,虽然用黑巾蒙面包头,一缕金发还是从脸侧露了出来,她额上肌肤雪白,一双碧蓝的眸子里杀气腾腾,董豹跟她对视之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京辅要地怎么冒出来个胡人?再看另外一个黑衣人,也是碧眼高额,虽然头发被包了个严严实实看不出来颜色,但也确定是胡人无疑。若是胡商,自然不会如此鬼鬼祟祟打扮,莫非是匈奴斥候来长安刺探军情?想到这里,他胆气陡然壮了起来,大声叫道:“这两个胡人保不准是匈奴探子,先给我拿下再说!”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桌前的黑衣人长身而起。他身形魁梧,走到引弓的黑衣人身边说道:“甘父,把箭放下!”那甘父虽不情愿,嘟囔了几句还是松开了弓弦。黑衣人又走到女子身边,柔声道:“月娘,把剑收起来。” 月娘扔下短剑,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相公,我们在草原上骑马放羊有什么不好?我们还回去好不好?我跟爹爹说再也不打仗了” 黑衣汉子眼眶一红,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把她从怀里轻轻推开,他走到董豹面前抱拳行礼道:“董大人,在下张骞,这是我的内人月娘,这一位,”他手指甘父说道,“是奉当今天子诏书,跟我一同出使西域的甘父。我们在外流落了十三年,好不容易终于能回到长安,近日便打算进宫向皇上复命。我等并非匈奴探子。”他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二掌柜和昏死过去的小女孩,继续说道:“这店家是本分经营,肯定不敢私藏长公主府上的东西,那琴必有故事,能否容二掌柜说清楚来龙去脉再做计较?” 张骞这几句话说出来,不仅店中诸人都吃了一惊,中年人也直觉胸中猛然剧跳,身上热血沸腾。十几年前张骞自荐为使奉旨出京前往西域,那时张骞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自己曾经在长安同张骞远远见过一面,今天再见到时却是须发花白,满脸沧桑。张骞出使之初,每隔月余皇帝都会向近臣垂询有无张骞的消息,至今十余年,问的次数虽然是越来越少,而且属下众臣都劝皇帝张骞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皇帝始终不信。今天他竟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胡子,这当中有多少辛酸和曲折? 中年人正在感慨中,又听到董豹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说你是郎中张大人,可有印信凭证?天子给你的诏书和封印何在?”张骞回复道:“董大人,我在外多年,死里逃生几次,诏书和封印早已不存,唯有这汉节不敢遗失。”他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泪水,右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在董豹面前。董豹定睛一看,是半截已褪色的牦牛尾巴,约莫两尺长,光秃秃的连毛都剩下不到一半,他自然不信这就是张骞所持的汉节。董豹抓过来看了一眼,鼻中闻到一股腥膻气息,突然间感到一阵恶心,当下便把汉节扔在张骞脚边,转身对身边侍从大声喝道:“此人假冒汉使,包庇奸细,给我拿下了!” 这变故突如其来,众人原本以为此场风波就此能够平息,不想董豹更变本加厉欲对张骞无礼。张骞见董豹欺人至甚,忍不住怒火万丈,他从地下捡起汉节放入怀中,高声对店内众人说道:“此节乃吾大汉天子御赐,被此阉人侮辱至此,吾等不能再忍。万一朝廷怪罪下来,还请在座各位给个人证!”他随即抽出腰中佩刀,一刀劈翻冲上近前的一个侍从,大声对甘父说道:“射贼,留他性命!” 只听弓弦响处,一箭如流星般射向董豹右肩,眼见箭头刚要及身,一把短剑斜斜刺来正中箭镞,只见火星四射照亮了四壁,那箭失去了准头射入边上柱中,箭头穿柱而过,箭羽没入柱中,兀自不停颤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灞桥风雪 2 出手的人正是那位雷先生。第一箭在十步距离之内竟然被格开,甘父暗暗心惊,迅即连珠射出两箭,一箭射向董豹右腿,另一箭却射向雷先生面门。雷先生面无惧色,迎着箭朝右前方踏出一步,射向他的箭登时落空飞向身后墙壁,他右手轻扬,用剑格开射向董豹的箭。雷先生已经对局势了然于胸,眼下第一要务是必须先将甘父制住,其他的人以他的武功逐一对付不在话下。甘父眼疾手快,毫不迟疑又是连珠两箭流星赶月般向他射来,同时立在侧面的少年也一声低喝,长剑向雷先生肋下刺来。 眼见雷先生躲无可躲,否则董豹就会被箭穿胸而过,他暴喝一声,左手凌空捉住第一箭,迅即格向身子左下方,箭头与少年长剑相激火花四溅,少年的剑立时偏了出去。雷先生同时右手短剑挥出,将第二箭击飞,他脚下丝毫不停,三步已窜至甘父眼下。甘父直觉眼前白光一闪,手中长弓已经断为两节,随即胸口被重击了一下,他庞大的身躯向后飞出,把身后的桌椅砸得七零八落。雷先生旋即转身,身后张骞和少年的短刀和长剑已经追来,他将手中短剑竖起,朝前挥了个半圆,只听兵刃相激叮当几声,张骞和少年同时向后退去,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兵刃又惊又怒。雷先生随即稳住了门户,他后退两步将短剑一挥,剑尖已经顶住了甘父的咽喉。少年和张骞一时迟疑,举起兵器护住身前,死死盯住雷先生,唯恐他把这一剑刺下去。 “雷先生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手中兵器更是举世无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今天真是开眼了,哈哈哈哈”一直坐着的中年汉子长身而起,笑声声震屋瓦,一阵尘土簌簌落下。中年人身边两名大汉也站起身来,虎视眈眈看着雷先生,长剑在手随侍在左右两侧。雷先生看中年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怒,他高声叫道:”谁也别动,否则我一剑刺死他!” &一t;哦,是吗?&一t;中年人停下朝前的脚步。站在离雷先生七步开外,一对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看着他,让他脊梁骨上生出层层寒意。他行走江湖几十年,杀人无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虚过。雷先生仔细打量面前的中年人,只见他一袭灰袍,方脸剑眉,身形挺拔,比起魁梧的张骞还高出半个头来。&一t;雷被,你不会刺死他。&一t;中年汉子缓缓说道,&一t;兵者,以存亡继续,平天下乱,除万民害也。这是你写的策论,也足见你的慈悲心肠。不仅是我等粗陋之人,连当今天子也甚为叹服。在下有一事不太明白,你乃胸怀天下的大侠,名震朝堂的淮南八公之一,何以会跟这个阉狗奴才混在一起?&一t; 这番话在雷被听来,如同雷霆电击,震得他一阵眩晕。的确如中年汉子所说,他是淮南王幕前重客,以剑术兵略名震四海的大侠。对方刚才所说,正是他所著《兵略训》开篇之语。他幼年丧父,被母亲抚养成人,还是家中独子。他一生桀骜,唯有为国家朝廷立下功名才是平生所愿。雷被此行跟董豹在一起,是奉了淮南王的密令,前往长安拜会馆陶长公主递交书信。不想在此店里生出这一番变故。雷被恍惚中又听到中年人的声音自空中飘来:&一t;雷被,以你的盖世武功,我们这么多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但是你刚才手下留情,未取他们的性命,足见你跟这奴才的分别。雷先生,大丈夫当勇于公战沙场,耻于私斗族内。你不该为虎作伥,给这阉人充当爪牙,没得污了你这一世英名,还有,&一t;中年汉子转过身去走近董豹,一把提起他瑟瑟发抖的身躯悬在空中,&一t;也对不起你手中的鱼肠剑。&一t; 雷被已是汗如雨下,他看着中年人将董豹提在空中,宛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脚下如同被钉在地上,半步移动不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一t;阁下,你你是?&一t; 中年汉子并不答话,右手在腰间一挥,带出一道幽蓝的光芒,他手起剑落,迅即还剑入鞘。店内众人还没看清楚,董豹身边一名护卫手中的长剑已被斩为三节,钢刃落地叮当之声清脆作响,那护卫身上并无受伤,惊吓之余竟然两眼一翻瘫倒在地。其他护卫纷纷逃出十尺开外,惊魂未定地驻足回望,随时准备继续逃跑。中年汉子右手从怀里掏出一颗封印重重按在董豹额头,左臂一挥,将董豹像块破布一样扔到了雷被面前,雷被一眼看到董豹额上鲜红的一方印记,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车骑将军,湛卢剑你是卫青卫大人&一t; &一t;不错,我是卫青。&一t;中年人眼中映着通红的灯火,像是在燃烧一般。&一t;欧冶子传世三剑,皇上所御用乃是赤霄,蒙皇上厚爱,赐鱼肠给了你家主公,你家主公又赐给了你。敝人不才,竟未见弃于皇上,受赐湛卢剑以备边患。雷被,你可愿与我共赴沙场,雪高祖白登之耻?&一t; 雷被缓缓抬起头看着卫青,卫青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透出的不仅是威严,还有深深的期许。雷被心下一时百感交集。他确实早有为庙堂社稷立下不世之功的心思,无奈在淮南王幕前行走多年竟被牵绊在了淮南国,而长安作为三公九卿运权之地,自己来的却很少。卫青近年来北击匈奴直捣龙庭,屡战屡捷为世人所知,他早已生了仰慕之心,跟人饮酒时放言恨不得能插翅飞到卫青身边,共襄边患报效汉室。不想今天却在这样一个场合遇到了卫青,而卫青不仅认出了自己,还竟然深知自己的抱负。雷被思及刚才所做之事极不光彩,再想到卫青竟然处处给他留有余地,此等风度胸襟不由得让他心下又是钦服又是感激。他深深地叩首于地,嘶哑着声音回复道:“雷某从今愿供卫大人驱策,百死而无一憾!” 这边纷乱一旦平息,店里众人都渐渐散去回房歇息,只留下卫青张骞一行在堂内。卫青开始命随行侍从将董豹一行登记造册,详述此行人等如何扰民兴乱,儹越不轨。雷被如实交代了淮南王与馆陶长公主通信之事,卫青思索之下觉得也无可指摘,毕竟淮南王还是当今天子的皇叔,馆陶长公主又是天子的姑姑,互通家事有无乃是常情。于是便让雷被自行其是,独自前往馆陶长公主家送信。只是每每念及馆陶长公主,卫青心下不免一阵阵刺痛。当今皇帝宠幸卫青三姐卫子夫,前年又给皇帝诞下一个麟儿,是为皇长子,因而卫子夫被立为了皇后,在当朝后宫中自然是贵重无比。而馆陶长公主爱女陈阿娇却在几年前因妒忌卫子夫引起巫毒之祸,导致后位被废,幽禁长门宫。十二年前,因为三姐卫子夫入宫见宠于皇上,自己竟然被馆陶长公主派人抓去,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结拜兄弟公孙敖舍命相救,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可是馆陶长公主毕竟是皇家血脉,跟自己外戚的身份相比自然是高高在上,这一层利害关系卫青心里是清清楚楚。这次董豹在灞桥客栈仗势作恶的事情一旦被捅出来,不知道还要在长安城闹出多少风波来!但是自己作为朝廷官员,无论如何不能任由长公主家奴行凶作恶,荼毒百姓而无所顾忌。自己今天行事自然是占了义理,只是如何写明奏章,让皇帝能有所公断还需一番周折。想到这里,他对随行的三人说道:“去病c苏建c黄义,你们过来。” 一直跟着卫青的少年是他的外甥霍去病,他的伤势此时已经包扎停当,方才二掌柜找出了金创药,已经苏醒过来的贞儿和狗儿一起帮他在左臂上缠了厚厚的一层麻布止血。另外两名随从一老一少,分别是卫青帐前校尉苏建和黄义。苏建黄义二人随卫青征战多年,都是跟着他直捣龙城c收复朔方的浴血同袍,难得的是此二人多有文采,但凡军中文书奏章之类卫青都交由他二人经营。卫青大致把给皇帝上奏的意思说了一下,即刻开始让二人起草奏章。他起身跟霍去病在店里巡视了一周,看到大掌柜和涂三已经带人将残局收拾停当,心下甚觉宽慰。他回身看到张骞一行三人坐于榻上,正和二掌柜坐在床沿低声交谈,便朝他们走了过去。看到卫青和霍去病前来张骞便欲起身准备行礼,二掌柜也扶着拐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卫青一手一个按住了。他和霍去病在榻前坐定,仔细端详了张骞片刻开口说道:“张大人,难为你这十几年了!皇上果然没有看错,臣下们都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只有皇上对臣下们说,张骞一定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到长安来复命,带着西域的盟书和宝物” 卫青话音未落,张骞已经忍不住胸腹间这十几年所积累的苦劳委屈,眼泪决眶而出,虽然强忍着不致过于失态,却已是口不能言。 座中诸人莫不动容,月娘也已经是泪湿双眼,她轻轻握住张骞的手,柔声安慰道:“相公,见了卫大人,要好好说话,卫大人在我们草原部落那里也是大英雄!”此时她已经去了头巾,一头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只见她肌肤胜雪,清丽脱俗,一双碧蓝的眼眸里含着的万种柔情都投射在张骞脸上,片刻也不离开。卫青见月娘对张骞情深至此,又是匈奴部落中人,一时间心里纷乱如麻:张骞历尽千辛万苦尚且保持汉节不失,更是九死一生回到长安,绝无叛国可能,可这胡子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张骞将来如何能在御前解释清楚?—只能等张骞跟自己说明白了,但凡无违汉室大节,一定会力助张骞在皇帝面前开脱。卫青打定主意,当下不再说话,等着张骞平复情绪。 堂上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油灯灯芯爆燃的劈啪声和窗外的风声呼啸。张骞渐渐收摄心神,可这此行几万里,途经十余国,艰难险阻不可胜数,所见所闻繁杂万千,从哪里开始讲起才是?正踌躇间,却听到身边的二掌柜轻声问道:“张大人,尊夫人可是娘家名为萨兰图雅,军臣单于与乌兰阏氏之女?”他说的是匈奴话,语调极轻,但是座中诸人都浑身一凛。张骞是惊出一身冷汗,甘父和月娘则是又惊又喜又怕,而卫青和霍去病却是心中疑云顿起,不知这二掌柜是什么来历,竟然敢在大汉车骑将军面前以异族语言和胡人暗通款曲? 张骞不愿以匈奴语回复,他早闻卫青大名,知道他是英武忠直的朝廷栋梁,正待开口解释,二掌柜又以匈奴语轻声说道:“张大人,图雅居次,请不要多虑。如果小人没有认错,十年前当和张大人和图雅居次在漠北王庭见过几面。那时张大人被军臣单于羁留,整日里持汉节牧羊,图雅居次那时还未出嫁。我不过是一介末流客商,在匈奴各部贩卖丝绸。当时乌兰阏氏和图雅居次的丝缎锦绸,就是小人从中原给供过去的。小人多此一问,只是想帮助张大人而已,张大人忠于汉室,心昭日月,小人虽位列贱籍,却也不敢不站出来为大人申辩。” 萨兰图雅凝视二掌柜良久,突然喜极而泣,大声用汉语说道:“你你是范先生!”二掌柜眼里热泪已经流了出来,也大声用汉语回复道:“公主殿下,小人正是范衡!公主是越来越漂亮了!小人叩谢公主对小女救命之恩!”他扶着榻沿颤巍巍地跪坐于地,恭恭敬敬对萨兰图雅行了一礼。 萨兰图雅高兴得泪水与欢笑交织飞溅,她也不避讳男女礼防,一把将范衡从地上拽起,指着自己的衣服对张骞说,“相公,我们成亲时,那些漂亮衣服都是范先生给准备的!” 张骞也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一汉人客商经常去漠北贸易,军臣单于对他也甚为客气,但是自己当时是拘押之身,匈奴不让他接近任何汉人,本来想打探消息也未能成功。今日竟然在这小店相逢,不由得也十分激动。卫青和霍去病也大致明白了几分,范衡转身对着卫青又欲拜倒,却被卫青大手一把拉住,对他笑道:“范先生行礼大不易,不用客气,但这当中的曲折原委,还有劳先生解释一下。” 范衡在榻上坐定,他看了看张骞,张骞对他用力点了点头,范衡便回过头来,看着桌上跳跃的灯火缓缓开了口:“既然蒙卫大人垂询,小人就把知道的事情一一禀报,或许能帮几位大人解开些许心中疑惑。” “小人姓范,贱名一个衡字。南阳郡人氏。自先祖到父辈世代经商。南阳乃秦楚门户,汉水白水流经此地,自古就是中原到南夷的通衢。如今天下盛产丝c罗c绮c锦的地方,以巴蜀c长沙c淮南c吴越最盛,各地作坊很多,手艺各有特色。长沙的湘绣可谓冠绝天下,而织锦则又以巴蜀的为第一。自高祖迁都长安以来,天下稍稍安定,做丝绸生意的便开始多了起来,南至百越,北到匈奴,丝绸商人可谓遍及天下。小人祖上世居南阳,当地并不以丝绸为盛,小人家里做的却是染丝的生意。以前丝绸染红多用朱砂,色泽艳丽有余,持久不足,颜色又单一,祖上便试用茜草染红,果然有奇效,后来又用黄栀c蓝草这三种原色套染,便能生成无数颜色,那时候天下的丝绸,经小人手染的怕是超过了半数。” 卫青和张骞对望一眼,心道经商者果然无所不用其极,凡是有利之处都有商人的影子。卫青问范衡:”范先生,那染丝之利和制丝相比又如何呢?府上种了多少茜草?” 范衡答道:“卫大人,先生实不敢当,请大人直呼小人姓名。实不相瞒,如今素丝一经染色,成色好的,可获数倍之利,远远高于制丝。小人家中之前种了几千亩茜草,加上黄栀和蓝草,有一万亩上下。” 卫青听到他说染丝获利能达几倍,心里吃了一惊,再听到他家种的染料居然有上万亩,不禁心下焦虑,继续问道:“这些染料一共种了多久?现在还有人耕种吗?”范衡答道:“回卫大人,从高祖年间到现在,大约六十年了。小人是南阳范氏不肖子孙,家里产业在小人手里已经败了个干干净净,已经无脸回乡面对列祖列宗了。” 卫青心里一疼,这上万亩颜料要是换成粮食,每年产出何止是十几万石!高祖和吕后年间几次,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这些粮食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他听范衡提及南阳范氏,不由得问道:“昔年越国大夫c上将军范蠡,可是你家先祖?” 范衡听卫青提起范蠡名号,立刻俯身拜倒,哽咽着回复道:“小人不才,流落至如此光景,污了先祖英名”范衡俯身长久,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众人一听范衡居然是范蠡之后,一时都不敢相信。范氏名满天下,是赫赫有名的南阳望族,怎么后世子孙流落到这个境地?大家一时屏息凝神,听范衡继续讲述。 “小人在孝文皇帝年间开始从先父手里逐渐接过生意,奔波四海之内,从巴蜀c长沙c吴越等地收过来素丝,送到南阳印染,再卖到长安c洛阳c睢阳c成都等通都大邑,一般都获利五倍以上。后来又开辟了到匈奴龙城的商路,获利更多。小人应该是在建元五年前后,在漠北王庭见到的图雅公主。那时公主不过十来岁年纪。小人也远远地在山上看到过张大人持节放羊,匈奴军臣单于和左右贤王对张大人都佩服得很。图雅公主是单于掌上明珠,当时为了让张大人留在匈奴王庭,便将公主许配给了张大人。那年草原上最大的盛事就是张大人和公主成亲,左右贤王和贵族公卿送给张大人和图雅公主牛羊上万头,黄金千斤。卫大人,张大人要是贪恋钱财美色,也不会在婚后还跟甘父逃离匈奴王庭继续出使西域了,张大人对汉室的忠心,我等小民都清清楚楚,卫大人自然更加心里有数。图雅公主第二年生下了公子,小人最后一次见到图雅公主是在建元六年,那是最后一次跟匈奴通商。张大人这次跟公主一起来长安,不知公子是否安好?卫大人,小人要说的就这么多,张大人忠心为国,日月可鉴,小人不敢不为张大人作证。” 范衡这一番话触动了张骞和萨兰图雅的无数伤心之事。张骞婚后八年逃离,留下图雅孤儿寡母,在漠北饱受族人慢待欺侮,又在三年后再次被匈奴俘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妻儿,这次趁卫青攻陷河套朔方之地,匈奴因为战事应接不暇,夫妻二人才跟随甘父逃了出来,三人几度出生入死。张骞轻轻握住图雅的手,图雅看着他眼圈一红,没等张骞开口便说道:“相公,我不后悔,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把托赫接来,我们全家在长安一起好好生活。”张骞用力握紧图雅的手点了点头。 此时卫青对张骞的事情已经了然于胸,他心下对张骞十分钦佩,在皇帝面前如何应对心里也有了计较。但是刚才一番话听下来,他对范衡倒是产生了十分好奇,正待开口询问店内今天发生的事情,却听到萨兰图雅急急问道:“范先生,你的腿怎么了?你的生意为什么不做了?” “回禀公主,家业已经被小人挥霍殆尽,这双腿,”他自嘲般的一笑,“却是拜国舅田丞相家奴所赐。” 田丞相自然是皇帝的嫡亲舅舅武安侯田蚡了,自从多年前田蚡与窦婴c灌夫交恶后,朝堂上下就没有安宁过,终于在六年前两败俱伤,窦婴c灌夫被以弃市罪论处死在长安市上,而几个月后田蚡也暴病而亡。长安里巷纷纷传说田蚡被窦婴灌夫冤魂索命,传的是神乎其神。卫青素来对田蚡没有好感,没想到范衡居然也跟田蚡有过节。他没有插话,等着范衡娓娓道来。 “小人自孝文皇帝三年便开始经商,那时不过十五岁。先父对小人颇为信任,将吴c楚c蜀三地的生意都给小人打理。八年间便富至亿万家财,先父对小人甚为嘉许,渐渐将家里生意全部交给了小人。孝文皇帝到孝景皇帝年间,当朝跟匈奴屡次和亲,汉天子当了匈奴单于的丈人,边境大多相安无事,关市互通渐渐多了起来。小人那时年少气盛,不顾先父反对,执意开辟了从南阳到洛阳,再北上晋阳c代郡的商路,运过去大量印染过的丝绸,从匈奴手中换回来大批的牛马和黄金,当时家产之富,恐怕只有孝文皇帝赐铜山铸钱的邓通才能相比。先父在世时一直嘱咐小人行事小心,万万不可炫富张扬,因此世上虽然知道范氏是富商大贾,却怎么也想不到小人家财超过十万斤黄金,开了十三座染坊,商号遍布海内郡国。” 卫青和张骞听他说家财超过十万斤黄金,不禁大吃一惊。当前天子少府掌天下山海鱼泽工商,也不一定有这么多财产。自高祖以来屡次下诏抑商重农,商人还是如此发达。 “孝景皇帝元年,先父去世,先母早已因生我难产而去,先父之后一直没有续弦。我是家中独子,家严一旦不在,小人就少了管教,开始长居京城,跟长安城里的公子哥儿们整日厮混,蹴鞠斗狗赛马什么都玩,又成了北闾倡楼的座上客。小人因为从商落入贱籍,跟倡优罪人属于一类,心里十分不平,一直想结交权贵,找个时机捐个一官半职列入齐民。终于在孝景皇帝十年,由于一起玩斗鸡赌钱认识了武安侯田蚡的公子田恬。当时为了结田恬欢心,小人花费了无数心思和钱财,终于能跟他一起驱车骑马并游在长安城内外,如是过了好几年,家里的生意也渐渐耽搁虚耗,可是小人一门心思攀附权贵,无心再去经营了。” “后来当今天子即位,武安侯坐实了丞相的位子,田恬也答应小人在田丞相面前给小人进言,走郡国举孝廉的路子,举荐小人为南阳郡的孝廉。但是郡县民籍都有记录,商人乐籍罪人倡优等不在举孝廉之列,因此田恬给小人出了主意,出黄金万斤,可捐得天子身边光禄勋属下侍郎的缺。小人那时虽然觉得出价太高,但是有机会能近侍天子,一想之下便痛快答应了。黄金是小人用十辆马车一次运往田丞相府的,丞相和田公子都没有露面,只是由丞相府掌事田无疆出面匆匆查收,就让小人回去等消息。” “小人当时心里十分欢喜,跟田恬仍旧游乐如故。如此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音讯,小人忍不住问田恬情势如何,田恬先是支支吾吾,后来又说郎中是天子近臣,没有两万斤黄金恐怕不能如愿,让小人再去筹措一万斤。小人那时心里虽疑有诈,但是已经上了田丞相的船,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卫青和张骞素来知道田蚡为人,其卖官鬻爵当年确实无以复加,连两千石的九卿禄位都被他卖了个遍,天子因此大为光火,在朝堂之上直加斥责后田蚡才逐渐收敛。张骞本人就是郡国孝廉出身,先为天子骑郎随侍,后来才得到宠信出使西域。想想范衡费这么大周折还被田氏父子所骗,不由替他神伤。 “小人没办法,只能回乡筹措。小人家产虽然殷厚,但是这些年不断造损,只余下两万斤黄金上下,而且大多数财物都在流通之中,急需变卖一部分折现。小人同乡有一盐铁商人孔氏素来跟先父交好,闻讯便派了他家长公子孔仅前来跟小人接洽。小人设了家宴跟孔仅会饮。酒酣耳热之际,孔仅提出以万斤黄金入股,跟小人一同经营,两家均股均利,希望小人专心在家业上,不要再在长安厮混。小人那时迷了心窍,无论如何不同意。” “孔仅见劝我无效,也颇为无奈。他临走前突然问我,愿不愿设一博局小赌一把。赌博向来是小人喜欢的,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投壶又是小人所擅长,因此就和孔仅定了投壶为戏,下注是每局十两黄金。一开始小人顺风顺水,不多时便已经赢了孔仅几百金,心下难免得意起来,妄想提高赌注,从孔仅身上赢他几千金,给田丞相的万金就有了着落。于是小人要求把赌注提高到千金一局。” “孔仅竟然毫不犹豫答应了。说来也怪,自从千金一注开始,小人的手气便糟得很,一个时辰下来,小人慢慢酒醒,才发现家财已经被输得干干净净。那时后悔已然来不及。想起父辈传下的家业已荡然无存,况且还不知道回长安后如何跟田丞相交代,便一时起了轻生之念。小人拿起佩剑准备自刎,却被孔仅夺下了,他命人拿过绢纸笔墨,当即写了两份书契,把范家祖宅和百斤黄金留给了我,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大丈夫当白手再起,才不致污没了南阳范氏的名声。” “小人在家里呆了半月,想清楚了关系利害,准备以手里家产东山再起。百斤黄金也是不小一笔数目,做生意的本钱足够了。但是长安的事情必须了断,小人于是回到京城,见到田恬后跟他说家产不足,郎中的事情就此作罢,之前的万金也不须归还了。田恬十分吃惊,但也就答应了下来没再细问。小人想跟田恬好聚好散一场,况且也得罪不起田丞相,就邀请他到北闾簪玉楼会饮。” 众人听范衡说起这一番变故,心下无不慨然。萨兰图雅接着问道:“范先生,那你的腿怎么断了?” 范衡苦笑一声,他看到贞儿靠在不远处的琴台上似懂非懂听他说话,便冲贞儿慈祥地说道:“贞儿,把琴抱过来。”贞儿转身把琴抱住,跑过来靠在范衡身边,范衡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说道:“图雅公主,小人那天跟田恬一起去了簪玉楼,叫了一桌席面,又叫了几个倡人给我们助兴。簪玉楼里面的歌舞琴瑟都是冠绝京华,小人和田恬喝了不下几斗,持续饮了三四个时辰,都已经要醉倒在当场。其中一个抚琴的女子想是身体不适,又被酒气所激,再加上操劳过度,当场便呕了出来。在场的仆从见状,揪起那女子的头发便要拉出去鞭笞,被小人喝止了。小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女子新近丧夫,又怀了身孕,她和丈夫都是先祖在前秦破亡时入了乐籍的,世代操持琴艺,家境贫寒。她丈夫刚死,她实在万般无奈只好当了倡人,但是卖艺不卖身。小人见她可怜,又弹得一手好琴,当时便动了恻隐之心,立刻把簪玉楼主叫了过来,要替她赎身。楼主平素跟小人相熟,知道小人手面阔绰,当即开价五十金,说是此女乃簪玉楼镇楼之宝。小人一向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跟那楼主计较,当下立下券书给她赎了身。那女子感激小人,给小人叩拜之后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坐下调弦,给小人和田恬奏了一曲孔夫子的幽兰。” 贞儿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听到范衡提起幽兰两字,突然间精神了起来,她大声说道:“爹,我也会弹,你不是一直说这是俺娘最拿手的曲子吗?”座上众人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曲折,贞儿跟那女子自然是有极深的渊源。萨兰图雅心下怆然,她摸了摸贞儿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好孩子,你能给大人们弹一曲吗?”卫青和张骞均有此意,都微笑着点了点头。众人看着贞儿一本正经把琴摆正调弦试音,小手拨弦成曲。琴声一开始悠扬舒缓,渐渐变得如泣如诉,悲凉丛生,贞儿曼声唱道:“习习榖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卫青对音律不是很懂,张骞却知道这是孔子的名曲,是孔夫子寄托忧思之作,张骞听贞儿此番弹唱出来,字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他扫了一眼众人,只见萨兰图雅和霍去病都在凝神静听,范衡却已经泪流满面。一曲弹完,张骞见范衡还在垂泪,便对贞儿说道:“好孩子,我已经离开中原很久了,还想听你弹奏,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 贞儿歪着头想了一想,对张骞说道:“我刚才已经给你们弹了幽兰,之前还弹过流水,我还会一个曲子!”不等张骞说话,她已经开始抚琴唱道:“泾水流,渭水流,流到甘泉口。运石甘泉口,泾渭不敢流。千人唱,万人叹,乱石塞川何徒劳?” 这首歌卫青是知道的。前秦暴虐,征十万劳役修甘泉宫,乱石塞住泾河渭河引发了洪水暴涨,淹死两岸无数牲畜人民,此歌说的就是这故事。此时范衡的精神已经平复了过来,他拍了拍贞儿以示鼓励,继续说道:“这一弹不要紧,我和田恬都被震住了。不仅是那女子的琴艺,还有那琴音绝对是世所罕见。小人早年只图玩乐,耽于琴艺好几年,对琴之好坏略懂一二,于是当即酒便醒了七八分,小人起身看那琴去,如同各位大人今日所见。” 他轻轻拿起琴来,灯火下琴头琴尾的字迹愈发分明。“小人当时就惊呆了,如果小人没有猜错,这琴当是秦始皇御用十余年,然后在始皇三十三年御赐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蒙恬的镇国宝物,这小篆是前秦丞相李斯所书,再请工匠镌刻上的。各位大人请看,”范衡把琴轻轻翻过来,众人看到琴腹中深深刻着八个字:“桐梓为体,昆仑为名”。“ 这琴名为昆仑,以小人粗浅见识,应当是琴中之皇了。” 众人心下莫不慨然神往。此琴伴随秦始皇左右周历天下,不知道曾经在多少宫室山川大泽奏响过;后来又跟随蒙恬戍边多年,不知道琴音伴随南来北往鸿雁c秦国三十万戍边士卒和单于猎火狼烟度过了多少个春秋!琴中之皇的名号绝对不虚。萨兰图雅问范衡道:“范先生,这么一件宝物,为什么你就随便放在店里?” 范衡用手抚着前额叹道:“公主训示的对,是小人粗心了。这些年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励精图治,当今天子圣明,来往并无虎狼盗贼,小店夜不闭户是常事,哪里能想到今天陡然生出这么多变故!”图雅点点头不再说话,而是继续听范衡缓缓叙述。 “小人当时一时糊涂,借着酒劲跟那女子说破了这琴的来历。当场惊住的不仅是簪玉楼主,还有田恬。簪玉楼主姓李,当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书券已成,自然不能抵赖,只好任由那女子离开。田恬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主意,他当即便先跟小人告辞了。待小人离开簪玉楼时,那女子却抱着昆仑跪在小人车前不走,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已经无处可去。她孤身一人生活没有着落,小人见她着实可怜,就把她带回家安置了起来。小人知道她身世必定不凡,但是她自己不说,小人也不会主动询问,免得显得小气且多生事端。小人长安家中姬妾不少,对此女子却一直持礼相待。” “如此过了月余,一天晚上小人家门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田恬带着家奴田无疆前来敲门。家人打开门后,田恬直接进来跟小人说要把那女子接到丞相府里当歌伎,并说如果小人同意的话田丞相立刻就办了小人郎中的实缺。小人知道田丞相府绝非善地,那女子有孕在身,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得了,再说小人已经不再想去当郎中,于是就当场拒绝了田恬。谁知田无疆立刻发作,手持铁棍将小人双腿打断,并声言如果不交出那女子,就灭了小人全家。” 座中诸人听到此节无不震怒,霍去病将牙关咬的格格作响。店掌柜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垂泪说道:“范先生,你受了这许多苦,怎么从来不跟兄长说一声?”范衡凄然一笑道:“王兄,你肯收留我们一家,范某已经是感激不尽,我又怎么能连累于你?”王掌柜只是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时小人已经觉得生死已在度外,更不能相信在天子脚下,未央宫北边的大汉东市繁华之地竟然会有恶奴敢仗势行凶,这一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坚决不肯把那女子交出来。田无疆继续持棍殴打小人,打得小人几乎昏死过去。此时那女子听到动静后从后院走了出来,对田恬等人大声喝道住手,说她愿意去田丞相家,田无疆这才作罢。那女子把昆仑琴和一个包裹放到我身边,喝退田家众人,在我耳边说道:‘公子救命之恩,今世难以相报,妾身是先秦大将军蒙恬重孙蒙云之未亡人。此琴跟公子有缘,今生当随公子左右。这包裹内是我蒙氏先祖c大将军蒙恬所著《备胡六策》,请公子善加保管,也许来日能帮助我汉室克服匈奴。妾身不知能不能跟公子后会有期,请公子保重。’” “小人那时又惊又怒,她原来竟然是大将军蒙恬的重孙媳妇。汉室代秦有天下,蒙氏一族活着的都被打入了乐籍。但蒙恬将军一生忠直,为我中原子民戍边,立下了不世功劳,其后代却流落至此。小人正要高声告诉田恬等众人此女身世,谁知田无疆却一把夺走了我身边的昆仑,我只听到那女子怒喝道:把琴交还公子,否则我就撞死在这里!然后小人就昏死了过去。” “等到小人醒来时,已经是在床榻之上。小人看室内陈设简朴,并非小人家里。蒙氏却随侍在前。见小人醒了过来,她高兴得哭了出来。随即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看看小人的脸色,又给小人诊了诊脉,跟蒙氏说小人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双腿筋骨俱碎,今后怕是不能行动自如。蒙氏又哭了起来,老妇人劝解一会儿就离开了。小人跟蒙氏问询,才知道那老妇人是淳于缇萦,当朝太医监。当时窦太后病重,淳于太医整日夜巡诊长乐宫操劳不已,那天恰逢晚间回府路过小人门前,看到田恬和田无疆居然肆无忌惮在小人府上公开行凶,当即进来喝止,救了小人和蒙氏一命,也保住了昆仑这命世良琴和蒙恬将军遗策。” 卫青和张骞听到是淳于缇萦救了范衡,不由心下稍觉宽慰。缇萦是齐国名医淳于意的,名满天下的太医,专门给皇帝后宫女眷诊治。自文帝朝上书救父开始,不仅深得窦太后信任,眼下当朝的王太后也对缇萦是器重无比。缇萦自幼深得父亲医术真传,饶是田蚡位高权重,也不敢去惹缇萦,自然能保住范衡这一条性命。 “蒙氏已经跟淳于太医说清楚了事情原委。淳于太医便吩咐小人在府上静养,那田无疆自然不敢前来惊扰。小人在太医府上静养了半年多,其间跟蒙氏也一天天熟悉了起来,才知道她本姓张,咸阳人氏。小人闲来无事就在太医府上看书弹琴,慢慢将蒙恬将军的《备胡六策》从竹策木简上誊写到帛纸上。如此到了建元六年五月,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窦太后薨了。” “淳于太医和窦太后情分极深,小人听淳于太医府上人说过,当年太医的父亲因获罪到长安服刑,淳于太医上书孝文皇帝救父,孝文皇帝将奏章给窦太后看,窦太后深为感动,在文帝爷面前力保淳于太医之父,甚至从大汉律中废除了肉刑。那时窦太后病重,即使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但是淳于太医却因此深为自责,太后出殡后整日在屋内哭泣,如此半个月竟然盲了。淳于太医叮嘱小人和蒙氏一直在她府上住下去,待蒙氏临盆之后再作打算,可是小人和蒙氏都是一般心思,再也不能麻烦淳于太医了,于是小人和蒙氏给淳于太医悄悄留下了三十金,趁大清早离开太医府,打算回南阳郡祖宅。” “蒙氏临盆之期原本在八月里,从长安到南阳路途千里,乘车一般十天即可抵达。可是没料到刚出长安城外不远蒙氏已经破了羊水,等赶到这客栈里已是黄昏,那时京辅周边已经开始宵禁,哪里能找到稳婆?都是王掌柜家大嫂和涂三家媳妇帮忙接的生,折腾了大半夜,孩子是顺利生下来了,生辰是建元六年七月初七辰时。孩子的母亲却因血崩不止,撑到午时没了” 图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流了出来。王掌柜和涂三已是失声痛哭,接不上气来。王掌柜哭着问范衡:“范先生,你那时冒了张姓,称自己仲衡,我们都以为是尊夫人难产,原原来你是如此英雄的汉子!” 贞儿一直全神听范衡讲述往事,起先还漫不经心,以为爹爹还像以往那样给自己和狗儿讲故事,听到王掌柜这几句话仿佛明白了,她跳了起来哭道:“爹,你给贞儿讲的都不是真的,你告诉贞儿,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范衡抹去贞儿脸上的泪水,正色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贞儿,从今天起,你要认祖归宗,复了蒙氏的族姓,记住你的大名是蒙贞,你身上流的是我华夏名将蒙恬的血,乃是蒙大将军嫡亲玄孙女。今日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以待卫将军前来。你不要哭了,去到房里将床下那个黑布包裹拿来。” 贞儿十分听话,她强忍住眼泪跑了开去。不一会儿便拖着那个包裹走了过来。涂三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只见几卷木策和竹策露了出来,还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麻布。范衡打开书册,展开麻布,又从怀里取出贴身的一沓帛书来。灯火下卫青看得清清楚楚,书册内记录的尽是与匈奴作战要义,麻布上画的是河套山川图形和秦军布防关键,分明是蒙恬在狱中以血画成;手中帛书定是范衡在淳于缇萦府上养伤时所抄录的备胡六策,一水儿整整齐齐的方寸隶书,尚且带着范衡胸口的体温。卫青眼窝一热,泪水几要夺眶而出,他却又不愿让人看到他失态的样子,索性闭上了眼睛假装沉思。耳边听到贞儿既小心又伤心地跟范衡问道:“爹,你还要贞儿做什么?你你吩咐啊?” 范衡强忍眼中泪水,一把将贞儿抱在怀里,哽咽道:“好女儿,今后你叫我范先生吧我无儿无女,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一直照顾你到出嫁” 贞儿扑到范衡怀里,小手发疯似的捶打在范衡胸前,撕心裂肺地哭道:“爹———你不是范先生,你是我爹,是我亲爹啊,你不能不要我了” 范衡抱紧贞儿,失声痛哭起来。卫青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对父女,待两人哭声稍歇,他从范衡怀里抱过贞儿,轻轻用袖子擦去她脸上泪水,温言对她说道:“好孩子,范先生当然是你爹爹,无论今后你身在何处,一定要对爹爹尽孝终老。你记住了吗?” 贞儿使劲点头,停下来后还怕卫青没有会意,又使劲连续不停地点头。 卫青轻轻放下贞儿,凝视着范衡说道:“范先生,你有大功于社稷,如蒙先生不弃,卫某人想请你跟我一道回府。我卫青从不养士,更不结党。你今后在我家里教去病和贞儿好好读书写字,兼闻天下,卫某对你以师礼相待。去病,一起拜过先生。” 霍去病离席起身,站在卫青身后,两人对着范衡深深一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渔阳烽火 卫青和霍去病带着张骞一行和范衡父女回到长安已经是一月初十,他暂且把张骞c甘父和萨兰图雅也安置在了自己家里。卫青回府后一刻也没有闲着,他跟张骞c范衡c苏建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张骞娶匈奴军臣单于之女和范衡父女之事原原本本向皇帝上奏,无所隐瞒。当今天子聪明绝伦,藏藏掖掖也不是卫青所喜好。范衡将昆仑和蒙恬遗策都赠与了卫青,卫青坚辞不受昆仑,范衡无奈,便请卫青进献给皇帝了。当晚酉时卫青便把奏章递进了未央宫,等待接下来几日皇帝传唤,没想到子时未过,宫中已经遣了黄门太监前来传旨,要卫青c张骞和萨兰图雅次日一早赶到未央宫前殿参与早朝。张骞一夜未眠,跟萨兰图雅反复教习汉宫礼仪。寅时三刻,卫青已经早早起身,跟张骞图雅二人策马前往未央宫。 此时已经雄鸡过晓,但是天色仍然昏暗。三人未带侍从,骑马并辔前行。马蹄踏在长安巷陌中,声音清脆可闻。卫青的车骑将军府在未央宫北侧不远处,骑马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未央宫南门。三人在宫阙旁的拴马桩前系好马,步行往未央宫南阙而去。张骞离别京师十三年,看到长安城中一草一木无不动情。此时天色微亮,朔风刺骨,他仍是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眼见未央宫南门双凤阙越来越近,回想到建元三年自己从汉中举孝廉到了长安,当今天子首次殿召问策于前殿时的光景,心下激动不已,眼角的泪水早已冻成了冰凌。萨拉图雅则是第一次来到汉地,对天朝京师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路不住打量。待到了未央宫前,她看到耸立入云的凤阙顿时被震住了。图雅跟随着张骞和卫青往宫里走去,凤阙前的期门卫士拦下他们,一一对照门籍后才逐一放行。待进到未央宫中图雅放眼望去,只见百丈开外正对面一座大殿高入天际,殿前台阶上依次怕是站了几百人,一水儿的黑色朝服,整整齐齐的排成两条细线直通阙下。卫青带着他们往殿前而行,早有一个黑衣谒者立在前面,恭恭敬敬引领卫青和张骞c图雅往前排走去。 图雅四下看望,只见晨色中数不清的官员公卿列于殿前,眼前端的是冕冠堂皇,彩绶缭乱,但是众人却都整整齐齐排成两列,秩序井然。公卿外侧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羽林卫士,看过去一片铁甲闪亮,旌旗猎猎。卫青带领他们站在了左列首位,身后全是武冠鹖翎的武官服色;右边则都是一色的冕冠黑袍文官,当先两人须发皆白,望上去老态龙钟。图雅心里暗暗惊异,这么老的人还能当朝廷重臣,这在单于王庭简直不可想象。两位老者后面各色人等都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图雅不愿跟他们目光相接,低下头来看着眼前的青砖,心里却是十分忐忑不安,不知道大汉天子要怎么对待她这一介异族女子。思索间只听远远有人唱道:“进殿备圣驾!”语音中气十足,这方圆几里内听得清清楚楚。 图雅跟随前面卫青和张骞的脚步缓步前行,图雅慢慢数着步数,走了三百步才开始拾阶而上,又历经一百八十级白玉台阶才来到殿中。殿门轩敞,一跨进殿中但觉暖意扑面而来,图雅忍不住朝后一望,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所惊住了:大殿高出周围少说也有二十丈开外,未央宫南门凤阙已在远处脚下,只见南边笔直的城墙横着隔开城外大地,城墙上的旌旗在北风中铺展开来,似乎能听到猎猎作响的声音;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天边五彩祥云映在右前方宽阔的渭河上,把河水也染上了颜色;正南方蜿蜒的雪山连绵不绝,山顶上已经透出一抹金黄。如此美景已经让图雅看得如痴如醉。她身后的将军也停下了脚步,并不催促她前行,倒是时时留意图雅的张骞回过身来一把将她拉入了殿中。 图雅缓步前进,四下打量殿内,正前方的御座离她恐怕有百尺之遥,御座两侧已经设好了蒲席,想是给百官坐的,这大殿进深至少有五十丈,宽当在百丈以上,图雅突然感到深深的惧意—父王和叔叔为何要跟这强大的大汉打仗呢?正胡思乱想间听到大行令恢弘的声音传来:“迎—圣—驾!” 顿时四面礼乐奏起,在殿中回响不绝,乐声中隐约听到靴声橐橐而来,图雅好奇地往前方看去,只见一人冕冠黑袍,身材挺拔瘦削,气宇轩扬地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慌乱不迭的太监和宫女,他径直走到御座前一撩黑袍前摆大喇喇地坐下,目光如电扫过群臣,看到图雅却停了下来,图雅被他看得一阵慌乱,低头看着眼前脚下三尺见方的青砖,一颗心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彻。他昨天夜里正在宣室殿处理政务,突然黄门呈上卫青的奏章,一并送来蒙恬遗策c昆仑琴和一坛桂魄菊魂酒。刘彻在宫人服侍下饮下了一杯温热的桂魄菊魂,浑身登时觉得说不出的爽快。他心里一时不禁感慨万千,当朝看似人才济济,但像卫青这样赤胆忠心而且格外体己的重臣又能有几个?看完卫青上奏的张骞还朝事宜c范衡与蒙贞父女所经历的冤屈,心里抑制不下的怒气无处发泄,竟然一夜无眠。早上他匆匆用过膳便往前殿走来,这些日子里军国大事纷纭复杂,有些事情一时难以想得明白,正好趁此朝会之机想看看臣子们有何高见。 刘彻甫一落座便耐着性子听完群臣山呼万岁,然后令大行示意群臣免礼各自坐下,丞相薛泽和御史大夫公孙弘年事已高,久坐难免支持不住,他让宦官给两人各搬了一把高椅,待这两人啰啰嗦嗦表示完千恩万谢后直接开口对张骞说道:“张骞,你终于回来了,朕等你了十三年。” 张骞朝前膝行几步一拜到底,他额头触地,手指死死抠住眼前的砖缝才不至于失态,他涨红了脸,嘶哑着声音回复道:“微臣罪该万死,辜负了圣上一片心意,归期迟了十年,同袍尽数没在胡地,请圣上治罪,臣骞请受死!”说罢已是涕泪纵横,不能自己。 张骞此番话一出口,卫青已经急了。这两天他反复教张骞在朝堂上如何应对皇帝垂询,谁知刘彻轻轻一句话便将张骞的心里彻底翻了个底儿掉。他正要替张骞辩解,忽然看到张骞身后图雅朝前膝行两步,大声对刘彻说道:“大皇帝,我家相公张骞他说的不是真的!” 图雅话音一出,满朝文武皆惊,这位异族美人居然是张骞的妻子,未经皇帝垂询便在殿中大喊大叫,难道她还嫌张骞死得不够快吗?卫青心里大叫不妙,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替这对夫妻开脱,他偷看皇帝脸色,却见刘彻也是一脸惊异之色,却丝毫不见杀气,卫青心里稍觉宽慰,耳边听得皇帝问道:“萨兰图雅?军臣单于的居次?你跟朕说来听听,你家相公说的哪句话是假的?” 殿中众人一听到皇帝说出了图雅的身份,不由得又惊又疑。军臣单于跟大汉打打合合多年,先后娶了五位大汉宗室公主,一会儿以丈人称呼汉天子,一会儿又派兵侵扰边境,自从几年前马邑之围逃脱之后,跟当朝的关系是一天不如一天,车骑将军卫青c材官将军李息c右北平太守李广等人多年来血战疆场,才堪堪保住了边关不失。今天这军臣单于的女儿居然敢来到长安未央宫朝堂之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众人一开始都是替她捏了一把汗,接着听到皇帝重重地说出“你家相公”这四个字时,心里面都稍微松了一口气,看来皇帝今天心情大好,要逗逗这个异族公主了。 “回复皇帝大人,我跟着我家相公已经十年了,虽然我们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图雅平静地看了一眼张骞,“但是张骞他经常说起皇帝大人,说您的心胸跟草原和大漠一样宽广,您的智谋像大雪山一样高远。我家相公历经千辛万苦走遍了西域十几个国家,虽然给您带回来的不是牛羊和黄金,但是给皇帝大人带回了西域的山川图形。他知道在哪里能给您的牛马找到最甘甜的水源c最肥美的牧草。我们部落的大巫师从小就告诉我们,黄金和牛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像鹰一样的敏锐,像狼一样的勇气,像马儿一样的矫健,还有像草原一样宽广的心胸。张骞帮您看到了西域的情形,帮您嗅到了水草的源头,还用他的蹄子帮您丈量了大汉之外的土地,再加上您的心胸和智谋,您一定能成为天下最伟大的腾格里大单(于)皇帝。还有啊,”图雅顿了一顿,“他给您说想去死,我觉得他是跟您客气,他跟我可没这样说过,早上还跟我说他在发愁如何才能报效天子立下功劳,然后在大草原上封侯呢!” 殿上群臣听图雅一会儿相公一会儿张骞,一会儿皇帝一会儿大人的生硬汉语在殿里回响,再加上一顶又一顶给刘彻加上的高帽子,都忍不住想笑。当听到图雅说张骞用蹄子丈量大汉之外的土地,更是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来,但也都是戛然而止,只有一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笑得浑身乱颤。刘彻本来也自莞尔,但是自己笑容停歇后看到此人还躲在郎中司马相如后面兀自笑个不停,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曼倩,你有何高见,朕愿闻其详。” 那人听到皇帝垂询,连忙坐直了身子膝行出列,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大声说道:“回陛下,微臣听了这匈奴女子的一番话,再回想近来的军政时局,觉得心里十分痛快,可以为陛下大笑者有三。其一,自元朔元年以来,我汉军在北地连战连捷,卫将军不仅直捣龙城,还在去年夺了河套,建了朔方城,这女子虽然贵为军臣单于公主,也审时度势投奔我大汉,此乃大大的吉祥瑞兆也;其二,张骞此番回朝,自然是带了西域的山川图形回来,微臣虽然愚鲁,但也知道当年六国竞相献地图于秦,秦遂并有天下,高祖丞相萧何入关中时不夺珍宝,而是夺取了先秦山川图籍,我大汉然后有了天下。以陛下之圣明,但凡眼光所及之江山,必将归于大汉;其三,我大汉宗室多位公主嫁入匈奴,都是当了单于阏氏;而此匈奴公主却嫁于陛下驾前一个郎官,照此下去陛下这生意做得只赚不赔。微臣跟张骞比秩同级,所以难免会想陛下能否多征召一些匈奴宗室女子给予微臣等,今后匈奴单于再敢侵犯边境,陛下可以尽派吾等前往御敌,单于见了吾等女婿舅舅之属,如果不送微臣等牛羊万头” 他摇头晃脑还没说完,刘彻已经忍不住纵声长笑起来,下面群臣见到主上开心,也松开崩了半天的的弦,跟着笑了起来。刘彻待气息稍微平复,冲那人大声骂道:“东方朔你这混账,给朕滚过来,卫将军昨日进献一琴,你给朕来相一相!” 东方朔立刻高声叫道:“微臣领旨!”他却不站起身来,而是就地一个滚儿连续不停径直滚到了卫青和薛泽中间的空地上,待他坐起身来已经是头昏脑涨。东方朔看到眼前的梨花木琴架上面放着一具黑沉沉的瑶琴,两端都已经被黄绸包了起来,不见铭文镌刻,东方朔明白是皇帝要考考他了。 那边厢的司马相如看着东方朔竟然真的滚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端的是万般滋味在心头。仅仅在五年前皇帝对自己还是圣眷隆盛,派自己出使西南夷收归了大小十几个部落,本以为自此可以封侯位居九卿,谁知道有好事者告发自己受贿,皇帝虽然没有深究,但是自己一下子就在这郎官的位子呆了五年晋升无望。眼前这个东方朔犹如怪物,整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皇帝却偏偏喜欢他。自己的琴艺明明冠绝群臣,皇帝却让这个自诩相人c相马c相琴为天下三绝,但又居然厚着脸皮自称自己不会做人c不会骑马c不会弹琴的倡优之属去相卫青带来的琴!司马相如想到这里,胸中的浊气越来越不顺,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股粗重的恶气。 东方朔就近看那琴,只见琴身质朴,没有任何装饰,琴柱洁白无瑕,琴面通体油光发亮,用的漆自然是一等一的货色,而且涂刷了多遍。他再定睛去看琴身断纹,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双眼再也不能移开。只见断纹初看似梅花点点繁乱人眼,再细看下面似乎又有一层似山川关河,再往深处直直看去,仿佛最下面有云起风动之状,只看得东方朔一阵眩晕。他索性闭上双眼,左手按住琴弦,右手在七弦上各挑了一下,只听得余音绕梁,历久不绝。 刘彻看东方朔闭着眼睛坐在琴前,脸上表情古怪之极,一会儿似笑非笑,一会儿悲怆泪流,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于是开口问道:“曼倩,此琴到底是何物色,说来给朕和众位爱卿听听。” 东方朔跪叩致礼,擦了擦眼泪回道:“陛下,恕微臣无能,此琴不是寻常公卿王侯将相所当得起的,微臣相琴无数,此琴绝非凡品,纵然孔夫子所操之琴也没有如此气象。” “哦,跟相如的绿绮相比如何?” “陛下,恕臣一言难尽。” “曼倩,你尽管照直说,朕赦你无罪。” “此琴断纹奇特,初看是梅花断,纹理均匀,定是有一志趣高洁之人长期操演;再细看则是烟云断,一番边塞沙场点兵气象,若无前朝名将弄弦万万不会现此纹;最后,恕臣无礼,看到的是江山断,若非古今帝王抚持,定不会有此断纹。跟此琴相比,绿绮乃是文臣乐匠玩乐之物。陛下,这该是你的御琴啊!” 东方朔此言一出,卫青和张骞都惊呆了。东方朔这厮虽然没个正经,但身上确实真还有些邪门。卫青跟东方朔并列朝班多年,觉得他虽然有时疯疯癫癫,但他本人倒不失憨直可爱,卫青对他并不反感,但是今天听到东方朔这番说辞,却让卫青对他刮目相看了。刘彻也被东方朔的话惊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言安慰道:“曼倩,难为你了,你说的不错,此琴原本是秦始皇所有,后来御赐给了戍边大将蒙恬。你说的什么断的,果然是有些道理。” 司马相如在殿下已经是妒火万丈。绿绮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名琴,自己自娱娱人于公卿王侯之间,却被东方朔这厮说成是匠人玩乐之物。琴身断纹本自平常,却能被这厮演绎出这许多故事,这一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此时又听到刘彻的声音传来:“大行令拟旨,凤栖之桐精绝兮,斫以为身;南海之漆流光兮,饰以为纹。形于咸阳兮鸣之朔方,赐我良将兮开我边疆!朕赐此琴于车骑将军c关内侯卫青,卫青因开边有功,特益封三千户!” 殿中诸人听到皇帝竟然如此器重卫青,当场把这样一具绝世名琴赐给了他,心中酸甜苦辣各自有之。而司马相如则知道皇帝现在是诗兴大发了,心里一阵瘙痒,正想着如何应和一首出彩的,耳边却听到卫青急急说道:“微臣谢皇上隆恩,但万死不敢受此重赏!” “卫青,朕意已决,此琴本就是你的,朕不过是还给你而已,回去你爱给谁就给谁。东方朔,你回去坐好,以后朝堂之上还要注意规矩,不要让人笑话。” “谢陛下提点,其实微臣是一片忠心,上可鉴日月,下可鉴九泉。微臣刚才听到那匈奴女子一番话,确实是替陛下高兴啊,因此忍不住大笑。其实臣下们差不多都一个心思,只是由于陛下天威难测不好表达,所以微臣就代表一下” “东方朔!!!你个龌龊小人!你不过是个俳优,居然敢代表朝廷干城栋梁!呸!” 卫青右边对面第四人再也忍不住了,膝行出列,对着东方朔大声怒斥。 图雅原本坐在那里看着热闹,她对东方朔颇有好感,突然被此人的严辞呵斥吓了一跳。卫青也皱了皱眉头,见是主爵都尉汲黯,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东方朔竟然不理会汲黯的发难,他跟皇帝行过礼就小心退下去了。刘彻见到出列的是汲黯,也不禁大为犯愁,这老先生一出来,朝堂之上就不会安宁了。 司马相如见到汲黯出列对东方朔咆哮发作,心里是说不出的舒服。他眼睛有些近视,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朝堂动静。这边汲黯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还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大声说道:“陛下恕臣无礼,适才东方朔这狗奴才恃骄对皇上撒泼,臣已经忍了很久了,但是丞相c御史大夫c太仆都一言不发,微臣只好出来说两句。臣以为陛下计,卫将军禄爵已高,不宜再加封食邑。况且我汉室跟匈奴征战多年,财政凋敝,百姓对北征之役c税赋口算不堪其扰,微臣以为当遵循祖制跟单于和亲,才能换得我大汉边境安定,民生殷富,陛下可垂拱而治天下。陛下一定要远离东方朔c司马相如等游乐侍从之辈,多与忠直良善之臣参议,另外张骞出使西域,耗费过多,凶险无比,请皇上也一并罢了。” 司马相如听汲黯这么一篇高论出来,不仅得罪了当朝丞相薛泽c御史大夫公孙弘c太仆兼轻骑将军公孙贺c车骑将军卫青c郎官张骞,还把自己给捎带上了,这是他万万始料不及的,心里忍不住大骂汲黯这老不死的真是缺心眼。 刘彻听了汲黯这番话后不动声色,他目光扫过群臣,后排东方朔看起来倒是无所谓,神色如常坐在那里,司马相如一脸晦气看着眼前地面。而卫青神色从容,图雅眼中带有期许之光,另一边的薛泽跟一截木头似的,好像这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身后的公孙弘和公孙贺却都大有愤愤之意。刘彻再看张骞,却是一副跃跃欲言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于是问道:“张骞,汲黯爱卿这番话,说的可有道理?” 张骞稽首再拜,亢声回复道:“陛下,臣窃以为汲黯大人所言甚为偏颇!” “哦,说出来让朕和众卿听听。” “陛下,微臣离开长安十三年了,但是说来惭愧,在匈奴羁留长达九年,同军臣单于c左右贤王c各部首领都有过交往。匈奴自单于以降,虽然对我大汉故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以丈人相称,但实际上心里并不把我汉室放在眼里,对我大汉使节经常轻慢相待,对我边民长存抢掠杀戮之心。如果诚如汲黯大人所言,和亲贿币能保我大汉边境平安,那为何我大汉已经嫁出去近十位宗室公主,赐给匈奴钱财何止亿万,匈奴仍贪得无厌,屡次攻杀我边地太守,悬其头颅于漠北王庭?陛下,我大汉已经忍让匈奴久矣,是先帝怀德柔远,欲行教化,但是匈奴却日益骄横,这种情势万万不可再持续下去了!微臣自匈奴王庭逃出后,一路西行,先后行至楼兰c姑师c大宛c大月氏c乌孙等国,沿途各部无不痛恨匈奴之蛮横霸道,但都慑于其淫威忍气吞声,无不东望长安,待陛下擎旗而讨之。” 张骞越说越激动,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羊皮和一个布囊,呈给谒者转给刘彻后继续说道:“陛下请看,此是臣这些年西行绘制的山川概要和带回的西域种子。臣以为若要平定匈奴祸乱,须要从三山一川入手。三山之首乃是横贯匈奴王庭的阴山,东西长两千余里,山阴乃是极北苦寒之地,微臣在山阴放牧,牛羊都不愿意久待,常年积雪不化,冰河嶙峋;而山阳则是匈奴水草肥美之地,冬日积雪春分后逐渐融化,汇成河流湖泊,单于王庭就设于此,但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如果我汉军占据此地,则匈奴无立身之本;其二是祁连山,在阴山西南,其南北山相望,中间谷地河流纵横,是我大汉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其东端焉支山下是匈奴百万牲畜栖养之地,匈奴阏氏多出于此地,如被我大汉所有,则匈奴将失去右臂,无法跟西域属国合纵连横;其三乃天山,位于西域极远之地,但却是匈奴良马来源,大月氏和大宛国在此附近,如果被汉室所有,不仅得匈奴之良马,还能断其西逃之路,逼迫其向北而行,逐出漠北,我大汉才能保万世平安。至于一川,则是黄河,黄河自陇西而来,蜿蜒流经河套c朔方,沿河土地肥沃,我大汉必派军民屯垦,不仅可得几百万顷良田以自给,还能以黄河天险防备匈奴侵扰,卫将军此番占据河套,镇守朔方,尽数恢复蒙恬塞防边镇,实在是为陛下和大汉立下卓绝功勋,微臣以为该当封赏。” 刘彻一边细细查看张骞带回来的地图,是一张张用胭脂色勾画出的,山川河流城池营帐一应具备,他心下大为感动。刘彻又拿起布囊一看,只见里面沉甸甸的塞满了几个小小的布袋,刘彻眼里精光乍现,盯住张骞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回陛下,其一为苜蓿,西域天马极爱吃,又容易成活,微臣在北地试种过,普通马匹吃了之后脚力倍增;其二为葡萄,其果实甘美,如果酿酒则是一绝;其三为大蒜,味道虽然辛辣,但是入药治腹泻外伤有奇效。” 刘彻点点头,他看到萨兰图雅低头坐在那里,眼中泪水宛如秋日朝露,一滴滴落在她身前的地上,不禁心下一动。他问图雅道:“图雅居次,朕问你,按照我华夏礼数,你嫁与张骞,当与夫君共白头同生死,如果朕命张骞去征伐你爹爹,你会作何计较?” 图雅似乎已经料到刘彻迟早有这一问。她抬起头迎着刘彻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陛下,图雅的父兄也许做过对不起大汉的事情,征伐恐怕不能免,但是图雅恳请陛下,匈奴百姓跟大汉百姓一样不喜欢打仗,还请陛下惩罚他们后放他们一条生路,漠北有雪山,有草原,有大海,就让他们在那里放牛放羊好吗?”说到最后,图雅已是声泪俱下。 “要是朕不答应呢?” 图雅抬起头看着刘彻,眼里满是泪水。她缓缓看向张骞,张骞早已泪眼模糊,低下头不敢看妻子。图雅凄然说道:“陛下,如果你不肯放过我的家人,即便按照汉人礼义,我也要孝于我的父兄,忠于我的部族——图雅不能离开他们独自活着。但是图雅有一事相求。” “图雅居次请讲。” “请陛下给张骞找一个好的妻子,请她好好照顾我的相公和孩子。”图雅止住了泪水,脸色异常平静,她双眸望向张骞,眼里是道不尽的万种柔情。 殿上众人无不动容。刘彻看着图雅,眼里竟然湿了。他眯起眼睛往殿外望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远处终南山上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张骞,图雅居次可有汉名?” “回陛下,贱内汉名月娘,取的是她名字的本意,萨兰图雅,匈奴语是月光。” “嗯。大行传旨,朕赐萨兰图雅居次刘姓,禄比宗室公主。加升张骞为太中大夫,秩比两千石。午时三刻赐宴宣室殿,卫青c张骞c图雅c东方朔陪朕。另太仆兼轻骑将军公孙贺听旨!” 卫青c张骞c图雅c东方朔来不及开口,只能叩拜谢恩。耳边听得公孙贺高声应道:“臣在!” “即日起在上林苑种植苜蓿,饲养关中军马。” “臣遵旨!” 刘彻看着殿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图雅,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和怜爱缓缓说道:“月娘,朕昨晚接到右北平太守李广的六百里加急羽书,你爹爹三天前薨了,你叔叔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你的胞弟于丹不知所终。朕已经命李广全力搜救于丹,朕会帮助于丹登上单于之位,替你们姐弟俩讨回公道。” 图雅恍恍惚惚地叩首谢恩,前额甫一触地,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北风呼啸在塞外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将积雪吹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波纹,风时强时弱,漫天飞舞的粉雪一会儿四处飘散,一会儿又落回大地。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雪地上向南方奔去。当先一人裘衣皮靴,头戴雕翎金冠,脸被狐尾围脖围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眼睛。后面一匹马上一人披发虬髯,须发尽被冰雪染白,身着一袭灰色狼皮袍,腰中悬着一把短剑,身背一张长弓。两匹马都已是经过长途奔驰,鼻中气息粗重,嘴边不停流出白沫,片刻便凝成冰霜附在口边。突然间当先那匹马前蹄陷落在雪中,重重地摔在地上,将马上乘客甩了出去,在雪中滑出了十丈开外。后面一骑乘客勒马挽缰纵身而下,急奔到前面将摔倒之人扶起,大声问道:“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摔下马的正是军臣单于太子于丹。扶他起身之人是军臣单于帐前第一勇士c万骑长呼衍都离。六天前军臣单于去世,传诏匈奴各部立太子于丹为单于,二十四飞骑带了单于令符诏书星夜赶赴二十四王营帐传令,但是还没离开单于王庭十里就已经被埋伏已久的左谷蠡王伊稚斜部攻杀殆尽。紧接着伊稚斜率领长子乌维带领武士搜寻太子于丹下落,妄图赶尽杀绝,于丹在呼衍都离等一众死士掩护下仓皇逃离,边战边退,逃到第六日上已经接近汉匈边境的渔阳,但此时于丹身边众卫士均已殉节,只有呼衍都离仗着天生神勇多次击退追踪的敌人方才暂时逃离险境。 此时于丹已经精疲力竭,他大口喘着粗气走到马前,看到那匹马已经折断了前腿,趴在那里无法起身,他禁不住悲愤交加,转身对跟随在身后的呼衍都离说道:“都离,没有马我们是逃不出去的,这是太子金印,请你奔赴长安找到我姐姐,从大汉皇帝处借兵为我报仇!”于丹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金镶玉的印玺交给呼衍都离。 呼衍都离不去接那金印,他单膝跪下,抬头对于丹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我呼衍世家代代保护单于,决不能离你而去。我们两人一马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碧蓝的天空上两只苍鹰正在盘旋,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语调立刻转为急促:“太子殿下,我们快走,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挺身站了起来,一把抱起了于丹,快步奔到自己马前纵身上马,控辔继续向南疾驰而去。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天空,眼见那两只苍鹰继续跟在身后越飞越近,不由心下焦躁起来,他看到左前方一片白桦林虽然已经树叶尽脱,但是枝干仍然甚是茂盛,心下略一计较便策马向白桦林奔去。 两人所骑的虽然是万里无一的良驹,但是耐不住上面坐了两个彪形大汉,呼衍都离又死命策马前行,不一会儿马儿便支持不住,变得步履蹒跚起来。呼衍都离眼见两只鹰飞得愈发靠近,其中一只居然振翅前行,箭一般飞到自己头顶,张开两只利爪向他抓来,他抽出腰中短剑向苍鹰斩去,但是那鹰显然受过驯养,身子矫健地一偏迅速飞走。于丹和都离耳边突然听得一声骨笛长哨响起,声音刺耳,听起来说不出的难受。那匹马听到这声哨响,仿佛失了魂似的突然发作奋力前奔,两人但觉耳边风声呼啸,隐隐夹杂着大漠猎狼犬的狂吠声,呼衍都离回头一看不免心惊肉跳,十几头黑黄色的猎狼犬正朝他们飞奔而来,群犬奔跑速度极快,片刻间便已经跟他们并驾齐驱,而两人胯下的骏马已经被猎狼犬的叫声吓破了胆,眼见到了白桦林边缘,马儿前腿一软,两人的身子便向前飞了出去。 都离在马儿摔倒的一刹那双手举起于丹,大喝一声将他的身子托了起来向上抛去。于丹只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向上飞起,眼前一棵高大的白桦树迎面而来,他张开双臂牢牢抱住白桦树,身子往下滑了几尺,终于坐在了一个粗壮的树枝上,他往身后望去,不由得胆战心惊,只见都离的马躺在地上,尚自喘着粗气,怕是劳累过度,马血太热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而十几条猎狼犬已经团团围住了都离,都离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张空弓跟群犬对峙。远处百步开外上百骑一字排开,正中一人金袍鹰冠坐于马上,大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左臂朝前伸出,两只苍鹰正歇息其上,他用鹰一样的眸子盯住都离和于丹不断打量,仿佛正在观察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此人正是左谷蠡王世子乌维。 于丹看到乌维,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里的弓箭,却是空空如也,弓箭早已经遗失在了逃亡的路上。乌维不紧不慢骑着马向前走来,高声对呼衍都离说道:“呼衍将军,我大草原上的雄鹰!请接收我对你的尊敬。伊稚斜单于和我一直仰慕你的英勇和忠诚,伊稚斜单于已经受封于上天,是我匈奴各个部落的大首领,他让我转告你,已经加封你为左谷蠡王,请你走过来,将于丹交给我处理便是!” 呼衍都离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对着乌维大声骂道:“你和你的父亲就像草原上的老鼠一样卑鄙,军臣单于在世时已经诏告各个部落,大家都知道于丹是真正的单于!你们竟然采用如此下流的手段,杀害了我部落多少个忠勇的武士!即使漠北最深的瀚海也装不下你和你父亲的罪行!少废话,像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前来,跟我一对一地决斗吧!” 乌维阴森森地一笑冲着都离说道:“呼衍都离,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已经被我困住了,就算你有雄鹰的翅膀也逃不出去!只要你放下手中的弓和剑走过来,并且对天发誓忠于伊稚斜单于,你不仅可以成为我匈奴四天王之一的左谷蠡王,还能拥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奴仆,我部落胭脂山的美女可以随便由你挑选,更不用说大汉进贡来的公主了!你哎呦!” 众人只见眼前一道白色的弧线朝乌维面门而去,一团冰雪在乌维脸上爆裂开,将他从马上生生砸了下来。原本气定神闲待在他手臂上的两只苍鹰一下子惊慌失措飞向半空,在十几丈高处不停盘旋。乌维从雪地上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用手在脸上一抹,雪貂皮毛做的手套上全是鲜血。 呼衍都离在远处仰天长笑不停,乌维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都离用一个雪球给砸下马来,顿时又惊又怒,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得下去?他恼羞成怒,从怀中掏出一个骨笛短促地吹了三声,围在都离周边的十几头猎狼犬顿时一拥而上朝都离扑去。都离右手持剑抡了一个半圆,当先的三头恶犬被划得肚破肠流登时毙命,他左手长弓朝外挥去,将近处的两头恶犬打得滚出去了几丈远,趴在雪地上动弹不得,都离双脚左右分别踢出,又把两条恶犬踢得飞出了十几丈开外,但是都离再也避不开直扑面门和咽喉的两条恶犬。他只得低头弯腰,但觉肩上一疼,已经被一条恶犬咬住不放。他左手松开长弓,一把反抓住恶犬的颈项朝最近的白桦树上狠狠摔去,那犬一声惨叫登时毙命,但是扑过来的另外两条恶犬却咬住了他的双腿,另外四条分别咬住他的胸腹部的皮袍,将他拽倒在地。都离奋力翻滚,但是犬多势众,眼看都离渐渐不支,要被众犬撕裂吞啮,一些匈奴骑士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到匈奴第一勇士的凄惨下场。 此时众人耳边只听一声大喝,于丹从树上一跃而下,重重压在两条正在撕扯都离皮袍的恶犬身上,那两条恶犬当场被于丹压死。但是于丹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一条恶犬已经直扑过来,张开满嘴利齿直冲于丹咽喉而去,于丹已经来不及躲避,双眼一闭等着受死,但觉那犬势大力沉撞将过来,把他撞倒在地,他浑身作痛却感觉那恶犬没有咬到自己的咽喉,于丹睁眼一看,那恶犬已经倒毙在一旁,耳边一个铜钱大的血窟窿仍在冒着热血,转瞬间便凝结成冰。于丹正惊疑间隐隐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弦声,接着只听到嗤嗤几声轻响,几支羽箭流星般飞来没入围在都离身边的几头恶犬身上,羽箭全部穿犬身而过,兀自飞出去十几丈开外才落入雪中,箭尾带出的鲜血一路飞溅落在雪地上,红白交映刺目,形成一幅幅极美的傲雪梅花图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都离和于丹凭空捡来了一条命,犹自胆战心惊,两人不敢起身,都卧在雪中往林中望去,只见风吹流雪在林间蜿蜒,哪里看得到有什么人影? 乌维更觉得浑身发冷,此等神弓只有父亲帐前匈奴诸部第一神箭手兰觉才有。他眯着眼往林子中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心里一动,取出骨笛轻轻一声长哨,一只一直在头顶盘旋的苍鹰得令,无声无息地飞入林中四处巡视,苍鹰在林中堪堪转了个半月形,并无看到任何异状,正当它展翅向乌维飞回的一刹那,众人耳边只听得一声暴喝,一人从雪地里长身而出,跃起一丈多高,他左手猿臂长舒,竟然生生地抓住了苍鹰的利爪把它拽了回来。苍鹰立刻回头去啄那人的左臂,那人右手在空中一把抓住鹰的脑袋,双手一分,竟然把那鹰拽得身首分离扔在了地上。 对面上百名匈奴铁骑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士,见到此人如此神勇,竟然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连马匹都站立不稳一阵骚动。正惊疑间众人耳中只听一声悲鸣,余下那只鹰见爱侣惨死,收紧翅膀利箭一般直直朝那人飞去意欲复仇,刚飞到半途,众人耳边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迎头射入,将那鹰穿了个透,箭势威猛,把鹰尸堪堪送到乌维面前才落在地下。 乌维被这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他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隔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对方并不答话,重重地击掌三声,树上积雪应声簌簌而下。两人从左右地下破雪跃出,弯弓对准了乌维。三人一色纯白狼皮猎装,左侧一人用匈奴语朗声说道:“右北平太守李广奉大汉天子之命,率骁骑校尉李敢c强弩校尉赵破奴,迎接于丹太子殿下前往长安!” 于丹和呼衍都离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又惊又喜,于丹大声回答道:“我就是于丹,谢大汉皇帝与李将军!” 乌维一听到对方报上了李广的名号,吓得脸色苍白,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李广镇守右北平多年,射杀匈奴勇士无数。乌维平生最佩服的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曾经专门前来查看战场,看到被李广射死的人马后神色十分凝重,几天酒肉不思在草原上反复试射推演,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李广箭法太过神奇,世间之人绝无可能。乌维眼角余光看到周边骑士开始军心涣散,有的人甚至已经策马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李广射中。乌维心知不妙,如果不保持镇静可能今日要葬身于此。他想到这里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再看到对方只有三个人站在那里,背后仍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胆子顿时壮了不少,但是再想到这三个人是毫无先兆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胆寒,这林子中怕是有不少伏兵,乌维一时犹豫该不该策马掩杀过去。对方即使再神勇,加上于丹和都离也只有五个人,自己随身带来的匈奴勇士不下百人,稳操胜券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如果林中还有埋伏和陷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乌维十分后悔没有把兰觉从朔方前线召回来,原以为自己对付于丹和都离轻而易举,没想到大汉的皇帝竟然会派李广来管这趟子闲事,一定是萨兰图雅那个贱人跟她丈夫私奔回长安搞出的名堂。那个汉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我匈奴阶下之囚,军臣单于居然把草原上最闪亮的明珠嫁给了这个天天拿着个牦牛尾巴放羊的人!乌维想到这里不由得恨由心起,眼中凶光毕露。 乌维兀自在马上咬牙切齿,突然间看到于丹和呼衍都离都爬起身来朝李广三人奔去,离自己已经有四五十丈开外,他立刻拔剑出鞘,指着二人大喊:“放箭,射死这两个叛贼!”匈奴武士纷纷引弓控弦,朝着于丹和都离射去。见二人越跑越远,六名匈奴骑士策马向前奔去,离二人越来越近待正要放箭时,只听林中一声弦响,三骑都已倒地,乌维和众匈奴武士仔细看去,这三人都是被长箭从马的胸颈部射入,穿过马身子后射穿人体一箭两命。再看对面敌人,三人又已经拉开弓弦,只听中间之人一声低喝,三人同时将箭射出,三根弓弦同时作响,声如惊雷,又有三名武士被箭直接穿胸而过落入马下,立刻毙命。 匈奴武士纷纷回射,无奈弓力不足,射不到李广等人。乌维大声吆喝,但是众武士见到李广如此神勇,都犹豫着不敢向前,刹那间众人耳边只听到弦声不绝,十几个匈奴武士又被射死在当场。乌维见汉军弓强,赶忙指挥部众向后退出二十几丈外站定,等他策马回望时,只见李广三人已经将于丹和都离护在身后,神威凛凛地引弓而立,乌维再往李广身后看去,远远见到树林深处积雪飞扬,隐隐又听到马嘶夹杂在风声中,乌维大惊失色,对左右骑士大声喊道:“汉军有埋伏,我们往回撤!” 转眼间匈奴骑兵已经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失去主人的战马围着主人的遗体不停悲鸣。 于丹和都离待到李广和李敢c赵破奴回身,单膝跪下向三人拜谢。都离虽然浑身衣袍破损遍体鳞伤,于丹手上被恶犬咬了一口,两人都无大碍。李广扶起三人,对赵破奴使了个眼色。赵破奴用匈奴语低声说道:“于丹太子和呼衍将军,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赶紧上马回渔阳。”说完他一声唿哨,树林深处两人驱赶着五匹马奔来,身后卷起漫天积雪,马匹虽少却是声势浩大,于丹一看马尾巴上绑了几捆树枝,立刻明白了其实李广一共只有四名部下,刚才狙杀乌维部众只带了李敢和赵破奴两名神射手,其余两人在树林深处驱马来回奔驰作千军万马之势,不由得被李广刚才在强敌环伺中仍气定神闲的大将之风所深深折服。几人匆匆挑选了几匹匈奴良马,在战场上寻得了一些干粮肉脯,紧接着一人一骑携一匹备马朝南方奔去。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照在雪原上,将众人的影子拉出去老远。于丹看到前方群山耸峙,知道已经接近渔阳地界。他曾经带兵马前来抢掠,劫杀大汉边民不少,今天却被大汉将军所救,不由得心下愧疚无比。一路上李广和李敢连正眼都不瞧他,让他心下更是忐忑不安。此刻于丹眼见李广一骑当先,纵马从雪原上跃入一条冰封的河谷,马蹄溅起了无数冰屑,他也收紧缰绳紧紧跟了上去。马在冰上奔驰远较雪中省力,众马一时竞相奔跑,小半个时辰后已经来到群山深处。于丹四下张望,只见此处河道收窄,两边仍是连绵的群山,山体倾斜,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宛如银盘一样,照得山谷里一片银光,树木岩石清晰可见。李广驱马毫不停歇,又沿着河谷往前奔驰了约莫十几里停了下来。于丹看到此处是河道曲折之处,身后吹来的寒风被转角的山岩挡了个严严实实,河道在此形成了一个几亩见方的河湾,对岸是一片稀疏的树林,于丹不由得心里赞了一声,这里确实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当下众人拴好马,就近在冰面上用剑凿出了几个洞取水饮马,李广命两名汉军在河道上面山坡背风处凿开了一个大雪洞,将里外拍了个结结实实。赵破奴示意于丹和都离跟他进去,除了留下一名汉军在外望风,六人挤进了一个洞中。李广取出一些干粮和肉脯给众人分了,又拿出一个皮囊仰天一口气喝了几大口,然后递给了李敢,李敢喝了几口后递给了赵破奴,赵破奴直接递给了于丹,于丹也仰天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条辛辣之极的热线从口中直通肚里,迅速化为了一股热气,然后缓缓散发到四肢百骸,实在是说不出的舒服。于丹忍不住大赞道:“好酒!” 然后将皮囊递给了呼衍都离。都离仰天便喝,那酒像一股连绵的泉水般直落肚中,顷刻间便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喝完后他一抹嘴大赞道:“好酒!”便把皮囊还给了李广。李广见酒囊已空也毫不介意,大笑了几声冲着都离伸出手来,都离犹豫了一下,跟李广的大手握在了一起。 几人就着雪把干粮肉脯吃完,赵破奴将门外已经砌好的雪砖一一搬进来把洞口堵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用作观望通气。洞外风声不停,洞内却颇为温暖,几人借着酒劲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风声渐歇,山谷中隐隐传来几声狼的嚎叫,此地狼群出没乃是常事,众人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开始也不以为意。不一会儿狼嚎声却渐行渐近,随即是马群惊扰的嘶鸣,几个人都已醒来,赵破奴搬开堵在洞口的雪砖,几人出洞掩身在岩石后向远处河谷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各人的心都缩紧了一一只见远处月光下五群狼各自拖着一个雪橇疾驰而来,每群狼都在十匹上下,雪橇上分别站了一名匈奴武士,衣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于丹见状大惊,他转身对赵破奴结结巴巴地说道:“兰兰觉的狼骑。” 李广c李敢和赵破奴心下明白,这就是传说中匈奴军中战力最强的狼贲武士了。汉军中一早就流传着一个匈奴传说,说是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出生于三十年前的雪灾之中,当年狼山下匈奴部落冻死人畜无数,兰觉的父母也亡于那场灾难。其时兰觉尚在襁褓之中,是一头母狼将他救下,用奶水抚养到两岁时被狩猎于狼山的左谷蠡王伊稚斜发现,带回部落悉心抚养成人,跟乌维一样视同己出。兰觉长大后不仅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箭法,更是跟救下他的狼群整日厮混在一起,如同亲人。时日一久,兰觉麾下匈奴武士也能跟群狼相处,兰觉便将狼群加以训练,练成了匈奴王庭中战力最强的狼贲营。只是此军一直跟西方的大月氏c大宛等国作战,几乎将大月氏灭掉,之前并未跟汉军交过手。 此时李广见到月光下几十双狼眼闪着幽幽绿光流星般疾驰过来,心里也不免大为骇然。他高声叫道:“李敢c破奴,擎大黄射头狼!其余人备马!”于丹和都离虽不懂汉话也知道李广的意思,仓皇前去牵马,而李敢和赵破奴已经从行囊中各自拿出一具强弩,弩身比平常强弩厚了三倍有余,里面已经装上了一只箭匣,内有十支长箭。二人半跪在冰上,各自取出了三只箭匣放在身侧,左手擎弩将弩身顶在右肩,右手却牢牢握住一个半尺长的摇臂,对着群狼奔来的方向,从望山里瞄准了头狼。李广也已拉弓满弦,稳稳对准了领头的匈奴武士。 眼看群狼越来越近,离众人只有五十丈开外,李广从喉咙里低吼一声,手中弓弦霹雳作响,飞驰在最前面的一名匈奴武士应弦而倒,李敢和赵破奴转动手中摇臂,先是触动弩机,大黄强弩身上的弓弦将箭射出,摇臂的机关再拉开弓弦卡在弩机上,弩身中的箭又送上来复又引发,一轮扫射完毕拉雪橇的头狼都已毙命,李广引弓连珠射出,丝毫不比大黄连弩慢,顷刻间五名匈奴武士都被射死。李敢和赵破奴手下不停,每人已经射出三十箭,对面狼群死伤大半,余下的都已挣脱武士束缚四散在暗处冲着李广等人嚎叫,却已经不敢欺近。 于丹和都离见到李广三人如此神勇,不禁面面相觑。匈奴部落中神话一般的狼贲营勇士居然像被砍瓜切菜一样被李广等人料理得干干净净,心底不禁生出一股寒意。两人看到群狼都已四下逃窜,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于丹和都离看到两名汉军牵着马走向李广等三人,也都翻身上马等着李广发号施令直奔渔阳。李广观察片刻,看到群狼不敢前来,回身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众人朝河谷外疾驰而去。山谷蜿蜒曲折,马蹄声在山谷间回响,似有千军万马之势。片刻间众人已经奔出了十里开外,只见眼前地势开阔,天边已经隐隐有曙光透出,远处山上汉军烽燧和长城已经在天际隐约可见,于丹心里松了一口气,前面再有几十里就是渔阳城了。 正在此时,最前面的一骑突然长嘶哀鸣摔倒在地,第二骑李敢也收不住势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李敢在冰上滑出很远,撞在山边岩石上才停了下来。于丹和都离都是万里无一的骑手,当即纵马跃起,只听到耳边嗤嗤两声,两匹马头部中箭,深没至羽,马儿立刻毙命,两人都从半空摔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冰上。于丹觉得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一样爬不起来,那边都离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正待扶起于丹,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穿过都离肩头,箭头离于丹面门只有寸许开外停了下来,鲜血溅了于丹一脸。于丹惊叫着向后缩去,都离已是一个踉跄摔倒在于丹面前,手脚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于丹爬过去用力摇晃着都离身子,都离却毫无反应,于丹大声哭道:“呼衍将军,你你不能死,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一瞬间同行七人,都离和两名汉军已经被暗箭射死,七匹马只剩下李广和赵破奴两骑尚在,月光下四周山野苍茫c冰河泠泠,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此时众人耳边听到一声极细的哨音远远传开,在山谷中转了几个弯,朝刚才众人奔来的方向传去,紧接着是群狼呼应的嚎叫声在远处此起彼伏,似乎是得到了命令,狼嚎声一刻不停朝这边而来,气势惊人,似乎比刚才那群狼还多了不少。 这边李广已经辨明了哨音传来的方向,他纵马来到于丹身边,把还在哭泣的于丹一把拎起放在马上,自己翻身下马,将怀中太守金印朝赵破奴抛去,命令赵破奴道:“带领于丹尽快赶赴渔阳,出了谷口即刻点火,让长城守军前来驰援!” 赵破奴含泪策马回来道:“李将军,你带于丹太子前往,破奴在此殿后!”李广不答,不待赵破奴下马就在他的马臀上刺了一刀,那马受惊,转了个圈朝外奔去,李广又在自己爱马臀上一拍,低喝道:“去!” 那马低头长嘶,似是跟主人告别,然后带着于丹直追赵破奴而去。 此刻战场上已经只余下了李广和李敢两人。李广一摸箭囊却摸了个空,原来箭囊已经随自己的战马而去。李广四下望去,李敢的箭囊已经被甩出去老远,两名汉军的箭囊离自己尚有十丈开外。李广手里只剩下一张空弓,听到身后狼嚎声越来越近,他朝着刚才发出哨音的方向看去,只见白雪茫茫一片,没有丝毫异样。他回首再看时狼群已经隐约可见,狼嚎声震山谷,高处的积雪被震得扑簌簌落下。李广此时听到一阵凄厉的破空声冲自己面门而来,他辨明方向,身子只是稍微一侧,一根羽箭已经射入他左肩,只留下半截箭羽露在外面。 李敢见父亲被箭所伤,忍住悲痛要爬过来,却听到李广大声说道:“敢儿,拉满弓弦,听我号令!”李敢不知原因为何,却也遵命拉满空弓,耳边听到李广冲山谷高声长啸,声音在谷中回荡不绝,一啸未停,又是一啸接上,间着群狼的嚎叫声在山间激荡不已,李敢听到这声音势如千军万马,饶是他身经百战也忍不住胆战心惊。 正在此时听到李广大声喝道:“射贼!” 两人同时向天作势射出,弦声如霹雳,震得满山积雪颤抖不已,山顶冰雪被弦声所激,一块一块掉将下来,推动低处积雪,顷刻间便成山崩之势朝山下扑来。积雪扑入河谷,将冰层揉碎,河中冰水被激起了十几丈高,一刹那便将扑来的群狼吞没得干干净净。李广从肩后拔出羽箭,引弓朝山上看去,只见山上积雪流动,片刻间成雷霆万钧之势朝山下滚来,一人从雪中跃出,通身白色皮袍,脚踏一块雪橇在流雪间如箭一般地穿梭,几次堪堪躲过袭来的冰块雪团。这人身手十分矫健,连李广也暗暗佩服不已。此人在流雪间腾挪跳跃,顷刻便来到山下冰河上,眼见离李广只有二十丈之遥,李广引弓搭箭对准了来人正要射出,突然间一直躺在冰上的都离一跃而起,拦腰抱住那人,对着李广大声喝道:“李将军!呼衍都离感谢你救命之恩,咱们后会有期!”都离右足一顿,将脚下冰层踏出一个大洞,抱着那人跌入冰河之中。李广连忙往脚下看去,只见二人已经顺流而下,水势湍急,冰层又厚,根本来不及营救。二人漂过自己身边,李广只见冰层下被都离抱住那人一张惨白的长脸,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紧接着身后雪流汹涌而来,李广只觉得身子一轻被抛上了半空,他大呼一声“敢儿”,但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丹和赵破奴尚未驰出两里开外,先是听到李广几声长啸,后来又听到一声弦响,紧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呼啸声随之而来。二人已经驰出河谷到达一片开阔地带,立刻勒马回望,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心惊胆战一一一堵十几丈高的雪墙铺天盖地向他们扑来,二人急忙调转马头向河岸上驰去,刚刚离开岸边十几丈,雪流已经填满二人刚才所在的河谷,往前冲出里许才停了下来。 于丹在北地山区狩猎多年,知道这雪崩的厉害,见赵破奴正准备拨马回头往雪中奔去,连忙叫住他,二人在冰上合计了一番,赵破奴从马上行囊中取出两支松油火把,用燧石点燃,左右手各持一支冲着天边汉军烽燧反复挥舞,似是传递暗号。片刻间于丹看到近处雪山上烽火燃起,将烽燧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然后一座座雪山上汉军烽火台逐一点亮,一直延续到东南方向的天际,与天边朝霞燃成一色。 李广从梦中悠悠醒来,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燥热,口中焦渴无比,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他恍惚中看到眼前一个匈奴武士立在床前,不禁心里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身边短剑,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耳边只听到李敢惊喜的声音叫道:“爹,你醒了!”李广努力睁开眼,只见赵破奴和李敢都半跪在床前,二人身后立着于丹,他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问赵破奴和李敢:“呼衍将军呢?”赵破奴小心回复道:“呼衍将军怕是已经没了。”李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尽量调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前这一役是毕生之中最为凶险的一遭,他没想过能跟李敢活着回来,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置身梦里。耳边只听赵破奴继续说道:“李将军,七天前夜里伏击我们的是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帐前的狼贲营精锐,用暗箭伤了将军的是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兰觉应该是跟乌维通了消息,一路追踪我们前来,他用狼拉雪橇,速度比雪中骑马还快。兰觉本打算率领群狼绕到我们前方,然后和后方尾随的群狼和武士夹击我们,没想到我们轻易破了他的第一阵。第二阵刚一开始,呼衍将军中箭的时候其实应该已经知道是兰觉的箭法,所以他诈死以骗过兰觉,准备出其不意而攻之,否则以兰觉箭法,众人难以幸免。没想到李将军如此神勇,以一张空弓降服了匈奴第一神箭手。只可惜呼衍将军跟兰觉同归于尽了” 李广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惜以身犯险,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接了兰觉一箭,就是为了借敌之箭克敌制胜,在兰觉腾挪闪避雪崩之际一箭将之毙命。其实当时兰觉已经离李广不过二十丈开外,李广本可以将之一箭穿颅,却被不明情况的呼衍都离一把抱住沉入冰河同归于尽,实在是可惜了呼衍都离一条英雄好汉。 “李将军,卑职和于丹太子随后点燃烽火通知救兵,然后于丹太子把盾牌绑在卑职和他的脚上走入雪场。于丹太子从积雪中找到了将军和李敢。李敢在雪崩到来之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雪流过时留下了一大块空间,只是稍有擦伤而已,但是将军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皇上已经八百里加急传来圣旨,让将军安心养伤,待到康复之后再亲自护送于丹太子殿下前往长安。” 李广轻轻点点头,冲着于丹低声说道:“谢了!”于丹连忙躬身还礼。李广闭上眼,眼前一幕幕闪过长安城里的景色:热闹的东西市c巍峨的未央宫c连绵不绝的王侯甲第c姹紫嫣红的上林春色c灞河两边的依依杨柳,还有太乙山上的皑皑白雪。长安,梦牵魂绕的长安,我终于又要见到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长门悲歌 日子转眼间已经到了惊蛰时分,长安城里的二月天显得生机勃勃:东西市上犁锄等铁器又到了被翻新锻造的时候,火红的炭炉边是忙碌不停的铁匠,把手中的铁器砸得叮当作响;近处的骡马市也是人潮涌动,骡鸣马嘶,用以耕田的牲畜交易来往不绝。今年冬天关中雪下得大,自从董仲舒元光元年上书以来,长安近郊已经广种冬麦,亩产比粟米高了一倍,收成也是一年好过一年。眼下时值孟春时节,万物生机盎然,天气也一天暖过一天。二月初九那天宫里传来消息,当今天子将于二月十九日携皇后百官致祭霸陵高庙,并亲耕南郊籍田。长安城里百姓这两年很少见到皇帝露面,这次听说皇帝皇后将一起出行郊祀,还有文武百官随从,惹得百姓们纷纷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城中几十万百姓都热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司马相如近日来已经一旬没有上朝了,他这些天来肝目不畅,一直养病在家。听到黄门太监传旨让他一同参与皇帝高庙大祭和籍田亲耕时,心里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天子还是挂念着自己,特地传旨给自己参加春日大祭;悲的是自己身体不争气,上朝时跪坐时间一长就腰酸背痛,精神恍惚。而同为侍郎的东方朔倒是一天到晚活奔乱跳,搞怪作乱样样在行,偏偏皇帝还挺喜欢他!每每想起东方朔入宫的种种因由,司马相如都觉得甚为不齿,这个跟倡优侏儒一类的家伙整日里就会消遣自个儿,以逗皇帝开心为己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司马相如在卧房的铜镜前仔细端详镜中的影子,只见镜中人稍显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袭白袍衬得自己儒雅不凡,脸色虽略有沧桑但是仍然丰神俊朗,他来来回回打量镜中的自己良久,直到府中执事卓仁用浓重的巴蜀口音在外堂喊道:“司马大人,董先生来访了呦!” 司马相如听到是馆陶长公主府上红人董偃来访,登时心花怒放,他正了正头上的远游冠,冲着院子里大声回道:“还不请董先生到正堂看茶!” 听到卓仁高声应着出院门迎接董偃,他也赶紧拔脚就往屋外走去,衣袖却被人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夫人卓文君。他笑着对文君说道:“夫人,跟我一起去见董先生。” 卓文君脸上带着一丝怒色,她放开了司马相如的长袖低声说道:“相公,妾身早已跟你说过多次了,此人以色相伺候馆陶长公主,这等丑事不要说是王侯公卿,连长安城里街坊闾里寻常人家都知道,相公为何要结交这等人?” 司马相如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正色对卓文君说道:“诚如夫人所言,这事情不仅是王侯公卿寻常百姓知道,连当今皇上也清楚得很!长公主寡居有些日子了,董先生陪着她也不为过分。你看皇上对大长公主还不是封赏如故?当今天子能有今天,当年靠的是谁的功劳?你近来想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 他不顾文君的脸色径直朝外堂走去,到门口一看董偃并没有进来,而卓仁正在院子门口陪着笑跟他聊天。他快步朝董偃走去,脸上如沐春风般笑着对董偃躬身一礼,高声说道:“董先生好兴致,今天怎么会来到寒舍赏光?” 董偃一看司马相如走近,连忙躬身还礼,脸上也是堆满了笑容:“司马大人,馆陶长公主请大人赏脸,到堂邑侯府上一叙。” 司马相如听到是当今天子的姑姑馆陶长公主有请,不禁心中大喜过望,他对董偃抱拳说道:“董先生稍等,相如去取绿绮。”司马相如正待转身回屋拿他的琴,却被董偃一把拉住,董偃一脸凝重地说道:“司马大人,此行不劳大人助兴,长公主是有要事请教大人。”司马相如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跟着董偃上了车,直奔堂邑侯府而去。 堂邑侯府离司马相如的宅子不远。司马相如虽然俸禄一般,但是岳父家里富可敌国,文君父亲c巴蜀富商卓王孙一早在长安给他和文君买了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不仅比一般公卿阔气,连当今天子宠臣c车骑将军卫青府邸也远不如他家气派。但是每次司马相如到堂邑侯府上都觉得自惭形愧,从在大门外拴好马到走进前厅,足足得走上百步开外,院子中直通前厅的步道是清一色的白玉为砖铺就,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前厅轩敞,横着面阔十几丈,进深六丈开外,冬日里墙里地下都窜着火龙,夏日里则塞满了冰块,端的是冬暖夏凉。自己在未央宫上朝多年,宫里的殿堂也没这里舒服。正思索间董偃已经带他走进了前厅,当中的檀木暖席上一名妇人斜倚在靠垫上,她云鬓高髻,身形丰腴,面如凝脂,虽然年纪已经五十开外但是风韵犹存。她见司马相如和董偃进了前厅,从榻上稍微坐直了一些身子对着相如略一颔首,脸带笑意地招呼道:“长卿,有劳你跑这一遭了!” 司马相如抢上两步,就地跪倒便拜:“大长公主谕令微臣,不敢称劳,实在是微臣的荣幸,大长公主的吩咐,微臣怎敢不从!” 馆陶长公主咯咯一笑,声音清脆如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右手虚抬,示意司马相如起身,然后指着身边一个漆盘对董偃说道:“给司马先生装上带回去。” 董偃俯首答应,端起漆盘放到了司马相如眼前,司马相如看得清清楚楚,盘中是十二颗大小如鸽卵的东海明珠。他心里暗暗吃惊,这十二颗珠子怕是连皇帝宫中都不会有,价值绝不少于百斤黄金。他正想着大长公主为何要给自己送上这样一份厚礼,耳边听得馆陶公主的声音幽幽说道:“长卿,本宫想请你帮个忙,小女已经在长门宫幽居了几年了,这次皇帝去高庙春祭,你无论如何要帮本宫想个法子,让她见上皇帝一面”话说到这里,她已经忍不住眼泪,用衣袖轻轻拂去接着说道:“司马先生如果能帮小女在皇上面前多进美言,重回未央宫也未可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本宫除了虚三公之位以待先生,无以为报。” 司马相如浑身已经汗透了。馆陶长公主说的小女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被废的陈皇后阿娇。陈阿娇因为嫉妒当今皇后c卫青三姐卫子夫,不惜以身犯险闯下巫毒之祸,请了女巫在未央宫日夜诅咒卫子夫,当年事情败露后天子的震怒犹历历在目,三百余人被斩首在未央宫北宫门外,而陈阿娇立刻被废,幽居于长门宫。这么一桩惊天动地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自己如何才能圆了大长公主的心愿让皇帝回心转意?如果不答应大长公主自己又是什么下场? 可是那三公之位能由长公主说了算吗 司马相如一时心乱如麻,他想了半天后咬着牙回复道:“相如愿为大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刘彻用过晚膳便从椒房殿走到了石渠阁,一路上感受这初春时节空气中传递的丝丝温暖。此时白昼已长,夕阳已经掩在了太乙山后,山顶万年积雪依稀可见。未央宫南边不远处就是城墙,护城河外便是连绵不绝的麦田,直通南山脚下。山上冰雪开始消融,田里的麦苗青翠,排的整整齐齐从残雪中挺出头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石渠阁临着沧池而建,台基高五丈有余,阁内无比宽敞,存放的是先秦和前朝留下来的图书典籍。刘彻每次到石渠阁批览奏章,进到阁内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抬头看一看头上悬挂的匾额,上面“石渠阁”三个苍劲的大字乃是高祖年间丞相萧何所书。对于萧何刘彻是十分感念的,当年高祖先于项羽进入关中,秦朝皇帝子婴颈系和氏璧打造的传国玉玺,立于咸阳城门之外迎接高祖,丞相萧何力劝高祖金银财宝不取,后宫美人不扰,约法三章稳住了关中父老的人心,唯一所图的却是这先秦留下的图书典籍。如果没有这些宝贝们的帮助,高祖如何能通晓天下山川险阻打败项羽呢? 自元光元年陈皇后被废之后,刘彻在新立皇后卫子夫的规劝之下,一改之前在椒房殿批阅奏章的习惯,挪到了石渠阁。自从他第一天来这里便经常缓缓穿行在巨大的桐木书架之间,不时触摸一下上面堆放着的坟典图籍,那些历经几百年的竹策木简像是有生命似的,把一股股未知的力量传递给他。他深信董仲舒告诉他的天人感应之说,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上天都看得见,并会以各种先兆给他警示或鼓励,让他不敢偷懒。 眼见已经过了亥时,刘彻在石渠阁东暖房批阅从各郡国和朝臣处递上来的奏章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近日来政务千头万绪,淮南的线报c塞北的军务c大农丞的钱粮在他脑子里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令刘彻稍觉欣慰的是右北平太守李广来报五日内即将护送已故匈奴军臣单于太子于丹到达长安,如果能把于丹好好安顿下来,然后以正统单于太子之名竖起大旗跟在漠北篡位的伊稚斜斗个两败俱伤方为上策。前几日在宣室殿赐宴,刘彻对张骞和刘月娘的气节深感欣慰,这一餐居然用到了子时,张骞连写带画让刘彻和卫青对西域的情势有了全面的了解。跟匈奴这一仗是非打不可,而且一定要打到匈奴彻底臣服,从此再也不敢跟汉室争雄。 想到这里,刘彻心里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到门外散步片刻。他起身时衣袖拂过书案将一本奏章带到了地上,一旁的宫女连忙将奏章捡了起来躬身递给了刘彻,刘彻一看那奏章封面是用蜀锦蒙就甚是别致,而非通常的木简竹策,他打开一看,几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素色绢纸上面满是工工整整的小隶,一看便知是司马相如的手迹,形制则是一篇赋了,赋上却没有标题。刘彻微微一笑,展开读了下去。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刘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个司马相如,虽然朕近些日子没召他随侍在旁,难道还怨妇一般自比为佳人?好像欠他多少情似的。他再往下看去: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看到这里,刘彻已经明白此赋为谁而作了。陈阿娇皇后在元光元年惹下滔天大祸,被自己逐出宫去,禁居长门宫至今已经四年了。这四年中自己虽然也偶尔会想起她来,但都是一念而过,亏得她一直还在想念自己。刘彻接着往下看去: “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读到“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刘彻心里竟然隐隐传来一阵刺痛。陈阿娇毕竟跟自己结发十多年,再加上儿时两小无猜一同玩耍,情分原本是很深的,现在她幽居深宫,整夜垂泪无眠,想一想也着实是很可怜。他凝神继续往下读去: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读到最后一段,刘彻眼里竟然有些潮热。这许多年来,陈阿娇竟然还没有忘记孝景皇帝七年,也就是自己被立为皇太子的第二年七月初七,自己八岁生日那晚,她陪自己在沧池中渐台上,看斗转星移,望曙色渐明。 刘彻继续往下看去,奏章的最后是司马相如的两行小隶:“陛下千秋万岁,日华洞鉴。微臣司马相如蒙馆陶大长公主厚爱,二月初九日会饮于堂邑侯府,大长公主念及长门弃捐,座中无不潸然泪下。微臣醉中妄言为赋一首,其罪惟死,但不敢不为陛下计,陛下天心仁厚,不仅泽被苍生,亦可恩及长门。罪臣司马相如叩首再拜。” 刘彻走出石渠阁往天上望去,只见繁星点点,弯月一轮悬于天际。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吹皱面前沧池之水,满池星光顿时碎作万点起伏不定,渐台在月色中映到水面上的影子也模糊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年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天在渐台上陪自己和阿娇观星的,还有太史令司马谈。 想到这里刘彻回身问身边的一个小黄门:“太史令司马谈今天可有当值?” 那小黄门回道:“回陛下,司马谈今日身体不适,宫里报上来的门籍是他的儿子司马迁。”刘彻犹豫了一下,对小黄门说道:“把司马迁叫来。” 只片刻功夫司马迁已经跑到了刘彻面前,气喘吁吁礼毕后站在一侧等候刘彻吩咐。刘彻看他年纪约莫二十上下,中等个头略显瘦削,但是面容清秀,伴随着一身的书卷之气,行为举止间颇有其父的从容之风,刘彻心里想道:“司马谈果然教子有方。”他问司马迁:“令尊可有教你天文?” “回陛下,微臣自小跟随父亲观星,对天文略知一二。” “很好,你收拾一下,跟朕去城外一趟。” “微臣遵旨。” 此时未央宫和长安城门都已下钥落锁。未央宫尉和长安城尉接到圣旨皇帝半夜要出门,忙得不亦乐乎。顷刻间几十骑期门卫士便簇拥着皇帝的车辇经宫门驰道朝城南而去,一炷香时分便来到了长门宫。刘彻甫一下车,当值的卫士和太监见是皇帝深夜亲自前来,不由得十分吃惊,连忙开门迎接。刘彻带着司马迁往宫门内走去,只见正殿巍峨,离宫门大约百步开外,路上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而当中供自己行走的御道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未央宫里夜间当值的侍卫和太监宫女不下千人,到处灯火通明,而这里却阴气森森,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正殿中数点忽明忽暗的灯火影影绰绰在远处晃动。刘彻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快步登上正殿的台阶,还未进殿门便看到一位白衣女子从殿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径直奔到刘彻面前跪下,刚说了一句“陛下”便已泣不成声。 刘彻扶起她,看着眼前的陈废后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阿娇比他大了四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二,按理说正是妇人丰姿之华年,可是眼前的妇人却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加上一袭白衣胜雪,更衬得她越发憔悴。阿娇的满头青丝中已经夹杂着缕缕华发,她一双妙目怔怔的看着自己,眼中噙满了泪水。 刘彻看到阿娇穿了一身单衣,料想是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寝宫跑了过来,虽然眼下已是过了惊蛰,但夜里仍然是春寒料峭。刘彻心下不忍,他轻轻将阿娇抱起走进了正殿,阿娇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温软的身躯在他怀中不停颤抖。刘彻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耳边听到阿娇哭道:“陛下,你你好狠心臣妾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了你怎么今天才来” 刘彻心里一软,看着她的泪眼柔声说道:“今天朕不是来了吗?你陪朕去观星可好?” 阿娇一下子破涕为笑,她不好意思地将头埋进了刘彻怀中,突然间才回过神来,挣扎着从刘彻怀里跳了下来。刘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穿过正殿,朝长门宫后院的兰台走去。司马迁和一众太监宫女只能远远跟着。这长门宫本来就是阿娇家的宅子,馆陶长公主因为念及皇帝祭扫霸陵路途遥远,便把这城外的宅子进献给了刘彻,后来大加整修成了长安城外最大的一处离宫。阿娇这次虽然被打入了冷宫,但这冷宫实际上是自己娘家,照应倒也一应俱全,加上刘彻并未彻底圈禁阿娇,馆陶长公主和阿娇的兄弟们也时时能前去探望,因此她的日子虽然远比在未央宫里孤寂,倒也不至于凄凉。 从正殿到兰台途径兰池,水面上栏杆曲折蜿蜒,池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显得十分幽静。刘彻拉着阿娇的手拾阶而上,走了百余级才到达兰台顶上。二人凭栏北望,只见长安城在北面十里开外,城墙和箭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巍峨,城内未央宫渐台c前殿和石渠阁的轮廓依稀可见。城西边的渭河尚未完全解冻,大片的冰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像一条玉带环抱着长安城。 阿娇靠在刘彻身上,低声说道:“陛下,臣妾平日里无事,就站在这里看未央宫。陛下一有大的朝会,臣妾都能听到宫里传来的钟鼓声陛下这几年夜里都在石渠阁勤政,臣妾帮不上陛下只能在这里远远看着阁中的灯火待到灯火暗下去了,臣妾就知道陛下要回去了” 这番话说得刘彻心酸无比,他动容道:“阿娇,今后不必在这台上受寒等朕,朕每逢初二c十六前来看你便是。” 阿娇高兴的跳了起来,她搂住刘彻的脖子热切地看着他问道:“陛下,君无戏言,你今天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朕说的话当然算数。”刘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 阿娇脸上一红,她低下了头,靠在刘彻的肩上幽幽说道:“陛下,臣妾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在这兰台上看你,只要你不在椒房殿,臣妾心里就欢喜得很” 刘彻鼻子一酸,椒房殿是卫皇后所居之处,阿娇的心思他怎能不知道?刘彻抱紧了阿娇,突然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阿娇,司马长卿近来又写了几篇雄文,你可曾读过吗?” 阿娇还是埋头在他肩上幽幽回复道:“臣妾自从来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司马相如,也没再读过他的文章,陛下体恤臣妾,臣妾明日一定请人寻来读读。” 刘彻点了点头,阿娇应该不会骗他。此赋看来应当是馆陶长公主托司马相如所作,这个姑姑真不让人省心。他看着天上的繁星,只见北斗在天顶熠熠生辉,天权c玉衡c开阳c摇光四星所成的斗柄指向东方。他心下一动,把阿娇轻轻从怀中推开对她说道:“阿娇,你穿的太单薄了,速速回寝宫等朕,朕今晚不回去了。” 阿娇又惊又喜,她脸上登时飞起了一片红云,还好在月色下看不分明,她跪下谢恩,起身后步履轻盈地走下了兰台。刘彻看着她的身影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消失在兰池曲折的回廊中,才提气喝道:“司马迁安在?” 司马迁大声回应刘彻,急匆匆跑上了兰台跪在了一边。只见刘彻看着天上的群星问道:“司马迁,朕平日里所作所为,真的会像董仲舒说的那样感应到上天吗?上天是否会以天文星象给朕以启示?” “回陛下,董大人所说实在是高深莫测,微臣愚鲁,不能得其门而入。但是天降祥瑞祸福,却自周朝以来便有形迹可循。大汉元年冬十月,高祖至霸上受皇帝玺符时,五星聚于东井,此为上上之吉兆。自高祖后,孝惠皇帝c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乃至陛下,无一不是圣明之君。”司马迁勉强调匀了气息答道。 司马迁这番话让刘彻很受用,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依你之见,今夜之天象如何?” “回陛下,微臣不才,天象尚不能通晓万一,但微臣看鸟星已经运行到中天,尚书尧典中说道:’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意思是当鸟星现于夜空时,这就到了春分的时节,万物开始滋生,而百姓也应该开始耕作了。陛下定于二月十九日致祭高庙,亲耕籍田,这正是顺应天时之举,今年天下一定是大丰收了!” “哈哈哈哈”,刘彻纵声长笑,声音传遍了长门宫的各个角落,“想不到司马谈还有你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儿子!司马迁,你平日里都学些什么?现在朝廷任何职?” “回陛下,微臣曾经师从孔安国博士读尚书,从前私下也跟董仲舒博士学过一些春秋。微臣现在并无官职,只是由于太史令自周朝以来便世代相传,微臣也在宫里录了门籍,时不时帮家父当值观星。平日里则帮助家父整理一些典籍,好作太史公书用。” “太史公书?”刘彻问道,“是关于什么的书?” “回陛下,此书是家父平生的夙愿,他想要把自三皇五帝以来到孝景皇帝这一朝的历史分门别类编写成书,以供后人参阅。一是为了追思前朝,二是可以以史为鉴,以保我大汉千秋万代,世世繁荣。”司马迁不敢抬头,低声回复道。 “好个太史公书!”刘彻缓缓走到兰台的边缘,望着远处未央宫的灯火一字一顿地说道:“司马迁,你要好好帮你父亲把此书写成,给我大汉代代后世子孙作镜正心!” 李广和赵破奴携于丹来到长安已经是二月十七日,三人在驿馆刚住下便递了奏章进未央宫求见皇帝,可是皇帝和皇后已经闭门斋戒,准备二月十九日的祖祭和春祭。皇帝回过话来,于二月二十日赐宴未央宫广明殿,李广c赵破奴c卫青c张骞和萨兰图雅等人陪侍,皇后和年仅三岁的小皇子刘据也参加。等宫里消息传来,李广笑着对于丹说:“太子殿下,皇上给足了你面子,这分明是皇上的家宴,我等也跟着你沾光了。” 于丹这一路十几天跟李广和赵破奴混下来已经是熟透了,他跟赵破奴学了不少汉话,于丹自幼天资聪颖,被军臣单于在诸子中所深深器重,此时已经能用汉话回复道:“李将军,在下还是托你的福啊,皇上想见的恐怕是你飞将军。” 李广笑着骂了一句:“你小子还真会说话。”于丹厚着脸皮一笑置之。 当下三人收拾停当,李广熟悉长安,和赵破奴一起护送于丹到张骞的太中大夫第。这是皇帝新赐给张骞和图雅的宅子,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离长安东市只有里许,但却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地方。图雅早已接到消息弟弟近期会来到长安,天天翘首期盼,她此时正守在门口,一眼看到弟弟骑马缓缓而来,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对着于丹高声呼唤,于丹看到姐姐立刻快马上前纵身跃下,抱着图雅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来。 图雅见到于丹精神气色都很好,不由得大感宽慰,她问于丹:“可有娘亲和托赫的消息?”于丹心里一沉,他近日在渔阳一直刺探母亲乌兰阏氏和外甥托赫的下落,得到的线报是母亲平安无事,但是托赫却在乱军中却不知所终,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于丹不愿意让姐姐难过,于是他一本正经回答道:“李将军在渔阳得到的线报是娘亲和托赫都平安无事,我们尽快想办法把他们接到长安就是。” 图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她对李广和赵破奴福了一福,满怀感激地说道:“多谢李将军c赵将军救命之恩,请里面坐,我家相公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已经等两位将军几天了!”李广也不多言,只是呵呵一笑抱拳说道:“那就不跟公主客气了。” 几人拴好马进到了院子里,张骞和甘父已经迎了出来,李广和赵破奴正欲上前行礼,被张骞一把一个扶住,笑着说道:“李将军威震漠北,我羁留匈奴时也是沾了李将军的威名,他们才不至于欺人太甚。我们今后以兄弟相称,不要拘礼如何?” 李广哈哈一笑,他从来不拘小节,对张骞的事情早已有耳闻,对这等汉子是打心眼里佩服。甘父c图雅和于丹虽然是匈奴人,但是李广近年来跟匈奴打打和和,对匈奴的英雄如呼衍都离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几人进屋落座,张骞已经整治了一桌上等席面,佐以长安城里佳酿,几人吃得畅快淋漓一直到黄昏时分,仿佛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烦恼。 而离张骞太中大夫第仅仅隔了两条巷子的车骑将军府,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卫青近日里除了上朝和处理军务之外,一刻也没闲着在家悉心研读蒙恬《备胡六策》。卫青少年时读书不多,近年来位高权重,他开始发奋苦读。自从范衡到了他家里之后,着实让他长了不少见识。范衡自幼随父亲经商,走遍了四海之内,连匈奴王庭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宾主二人时时秉烛夜谈到天色微亮才去休息。蒙贞跟霍去病一起随着范衡读书练琴,霍去病每天又跟着卫青练剑习武,车骑将军府内一派生气勃勃。 此时已近黄昏,卫青在书房内已经读了两个时辰的蒙恬遗策,他觉得眼睛有些累,便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脑子里却思索不停。蒙恬在书里所写的六策第一是塞防,第二是游击,第三是屯垦,第四是攻坚,第五是关市,第六是和亲。一开始卫青尚不能理解为何最后的上策是关市跟和亲,此乃本朝深以为耻的事情。近些日子跟范衡时时研习终于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如果汉室足够强大,以塞防为基,以游击为辅,以屯垦为用,以攻坚为胜,才能有关市往来c平等贸易;才能有互通婚姻,汉匈一家,天下大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啸一声,积累在胸中的大块疑云顷刻间烟消云散,觉得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正欲叫家人准备几个酒菜同范衡痛饮一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闹,间杂着阵阵狗叫声。他走出书房一看,府上执事已经打开了院门,一个小男孩浑身脏乱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接着一条大黄狗也跟了进来,围着小男孩急急地打转,卫青仔细一看,那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灞桥客栈里的涂狗儿。 小男孩也看到了卫青,他脸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卫青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血来,他撕心裂肺地冲卫青哭道:“卫将军,你你要给大掌柜和我爹报仇啊” 卫青心里一颤,难道是因为上个月灞桥客栈里的事情,董豹等人前去害命不成?他一把将狗儿抱了起来,强作平静对狗儿说道:“狗儿,别怕,有我为你作主,你慢慢说。” 此时范衡和蒙贞c霍去病都已听到动静从厢房出来了,只听狗儿哭着说道:“卫将军,我和金虎昨天黄昏去河边追兔子迷了路,找回家时已经半夜了远远就见到店里火光冲天,店里的客人们救火也来不及了,说是我爹和大掌柜一家都没跑出来一早长安丞已经派人去验了,说恐怕是着火前人已经没了卫将军,我爹和大掌柜一家都是被害死的呜呜呜” 范衡听到狗儿的话,宛如五雷轰顶。他瘫坐在地上已经是泪如雨下,口中喃喃说道:“王大哥我们说好今年的春酒为弟要跟你一起酿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害了你” 蒙贞扑过来跟父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有霍去病静静立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 卫青心底一下子燃起了熊熊怒火,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前一阵子范衡跟他原原本本讲了王掌柜的身世—他原本是晋阳人氏,跟卫青还算是同乡,孝文皇帝年间因为不堪匈奴袭扰从晋阳迁来长安,就在灞桥边苦心经营汤饼生意。王掌柜为人和气仗义,生意一直颇为红火,十几年前又开了一座客栈。自从九年前王掌柜收留了范衡父女后,范衡对他十分感激,把平生所积累的吃喝经验尽数传授给了店里的庖厨,加之二人一直诚信经营,客栈在长安城里城外已经小有名气了。 一个多月前那晚的经历让卫青对王掌柜颇存有几分感佩之情,这案子是自己惹出来的,自己铁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这件凶案十之跟馆陶长公主也有关系。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颇为耐人寻味,皇帝前几日半夜突然驾临长门宫,在那里待到第二天午时才回未央宫,把第二天的早朝都取消了。朝中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司马相如用了一篇文章让皇帝回心转意,陈阿娇废后重立的谣言喧嚣直上。董豹的事情自己是原原本本上了奏章的,但是否馆陶长公主又在皇帝面前做了什么手脚呢?虽然说现在不能肯定就是董豹一行所为,但是此人嫌疑最大,如何才能尽快将凶犯绳之以法? 这当中关系错综复杂,卫青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但不管凶犯是谁,在皇城根儿下居然犯下这等滔天罪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姑息的。他深知三姐卫子夫的品性,在宫里一直都是温良谦让,从来没有因为皇后身份擅宠弄权做过失德的事情,况且皇后之废立是朝廷大事,岂是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所能左右的? 卫青想到这里心下就有了计较,他对狗儿说道:“你别怕,这件事情我会交代给廷尉张汤办理,一定要帮你讨回个公道。你在长安可有亲人投奔?” 狗儿收住哭声摇了摇头,“俺娘早已不在了,俺爹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这城里我我只认识您和范先生了” “嗯。”卫青冲他点点头,“那你今后就住我家里,先用我的姓以子侄辈论,料想别人不敢欺侮你。待长大后你再认祖归宗。你可有大名?” 狗儿先是点了点头,听到卫青问他大名又摇了摇头。卫青向范衡望去,范衡也摇了摇头。卫青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就给你取名单字为英吧。今后你跟去病和贞儿一起跟着范先生读书,你父亲和王掌柜的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明白!你看这样可好?” 狗儿含着泪冲卫青点了点头,他又指着卧在一边的金虎问道:“卫将军,那金虎能不能也留下?” 卫青心里一动,他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可以。” 狗儿一下子破涕为笑,抱着卫青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狗儿,还不赶紧下来给义父磕头。”范衡在一边含泪说道。 狗儿很机灵,他听到了范衡的话外之音,立刻从卫青身上挣扎着爬下来,就地跪倒,咚咚咚给卫青又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的金虎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跟在小主人身边,冲着卫青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仿佛是在作揖一般。 二月十九日转眼就到了,这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长安城外南边绵延几百里的终南山上冰雪初消,山体已经露出了片片的青色。一早刚过辰时,未央宫南阙的宫门大开,早候在南阙的南军卫士们衣甲鲜明,坐骑神骏,整整齐齐排成两列迎接皇帝和皇后车驾,竟不闻一声人语马嘶。不一会儿便从宫门内先出来三十六骑期门健儿,一色的白马黑旗,好不威风,接下来是百官行列,左右文武群臣分列,身上挂满了五色印绶,怕是有几百人之多;大臣们出尽后紧接着是一队鼓乐,竟然也有百人上下,丝竹钟鼓声中皇帝的车辇缓缓驶来,车辇前后跟了几十名小黄门太监,大行令骑马随侍在旁,拉车的六匹黑色骏马没有一丝杂毛,油光闪亮的皮毛下面肌肉筋腱清晰可见。皇帝车辇一出来,殿后的又是红马长戈的三十六骑羽林健儿,待羽林健儿出了宫门,后面是数不清的北军卫士殿后。 长安城里百姓早早等着这一天来凑热闹,瞧瞧皇帝出巡的威仪。刚离开宫门不远,刘彻便命人将车辇的四面风帘全部卷了上去,路边围观的百姓见到皇帝头戴十二旒冕冠c黑色云纹山河天地朝服在身,皇后也是一身凤冠朝服,怀里还抱着三岁的小皇子,端的是人中龙凤,具足威仪,不禁山呼万岁,潮水一般跪下身去行礼。 刘彻在车上双手虚抬,示意百姓平身。眼前的场景也让他禁不住感慨万千。长安城里这些年人口更加稠密了,百姓安居乐业,从他们的脸上和衣着都能看得出来。如今府库充实,甲兵锐利,已远非当年刚登基时可比。张骞从西域回来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跟匈奴这一战就是眼前的事情。军臣单于太子于丹前日已经到了长安,这是自己手中重要的一个棋子,兵法曰师出必须有名,打着于丹的旗号征讨伊稚斜乃是天赐良机。 刘彻今天就是要去霸陵祭扫,请孝文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打胜这一仗;另外春分时节也要亲耕籍田,劝课农桑。诚如司马迁所说,今年要大丰收才行,否则跟伊稚斜这仗打下去,没个年难分胜负,粮草乃是兵家第一要务。按照往年的规矩,卫皇后应该亲自率领百官公卿夫人前往东郊上林苑采桑致祭蚕神,但是今年被刘彻往后推了几天另择吉日前往,他要皇后和皇子跟自己一起前往,以表示对今年春祭的重视。 一行人从长安城里逶迤南行,过了两个时辰才到达文帝庙。文帝霸陵依山而建,北边不远处是薄太后墓,高大的封土似乎是遥遥眺望渭河北岸的高祖长陵,又像是回头依依不舍看着自己的儿子孝文皇帝。霸陵东边靠着的是窦太后墓,想起窦太后,自己的亲祖母,刘彻心里有种莫名的不舒服。建元二年秋天,自己的老师王臧c卫绾被窦太后因为政见不同逼迫自杀身亡,情形犹历历在目。刚登基那几年,这老太婆无论如何都看自己不顺眼,弄得自己差点皇位不保,刘彻自然对她难以产生好感。但是对薄太后和孝文皇帝,刘彻心里面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陈平周勃平定诸吕之乱,从代郡迎接回了自己的祖父孝文皇帝,从此励精图治c勤俭持政,开创了大汉盛世,这一点上刘彻觉得祖父比父亲更值得尊敬。 眼见前面文帝庙已到,刘彻率皇后百官下马步行至庙前,早已经准备好的太牢已经献于祭坛之上,大行令朗读祷词完毕,刘彻等人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钟鼓齐鸣,礼乐齐响,刘彻最后一个头磕下去,心里默默祈祷先祖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大胜匈奴。他待起身后又看了一眼庙堂中间的孝文皇帝塑像,只见两旁配享的是已故丞相陈平和已故太尉周勃,孝文皇帝宝相,似乎对他微微笑了一笑。刘彻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面前的孝文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样,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地看着自己。 刘彻祭祀文帝完毕,刚刚登上车驾准备返回长安城南的籍田亲耕,只见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是风起云涌,一大片乌云从南边山后飘来,风势劲疾,滚滚的春雷声已经从山的那边传了过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长安城驰去,不到一盏茶时分雨点已经追着众人落了下来,这是珍贵无比的春雨啊,加上这二月里春分天气的春雷,确实是刘彻自打记事来这近三十年所没有遇到的吉兆。雨越下越大,但是刘彻不许身边的侍从把雨帘放下来,雨滴一开始打在脸上是温暖的,饱含着阳光的热量,但是从星星点点到连绵不绝,再到连成一片,身上也渐渐地湿了起来,慢慢地一丝寒意从四面八方透入了体内,让刘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往前后看去,南北军和期门羽林卫士们仍是阵容严整丝毫不乱,他看到卫青随侍在右前方,骑在马上的身子笔直,卫青左手执辔,右手放在腰间剑柄上,说不出的刚毅果敢。刘彻看着卫青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姿势神态,像极了孝景皇帝御前车骑将军c后官至丞相的周亚夫。 周亚夫治下的南c北c羽林c期门四军军纪严明,刘彻自小就很佩服。他好多次在未央宫外见到周亚夫身着戎装骑马按剑巡视的身影,觉得实在是英武之极。他从幼年时就很喜欢周亚夫这类的臣子,觉得他们才是汉室的栋梁,却没想到在自己十一岁那年周亚夫因为所谓的谋反罪名被逮捕下狱,五天以后绝食自杀了。后来虽然也听到母亲说周亚夫当年是反对自己当太子,力保废太子刘荣的,但是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功绩却深深镌刻在刘彻的心里。那时自己尚在母腹之中,长大后逐渐听宫里人谈起当年的往事,说是前线战报羽书每天多达几十封,孝景皇帝连续三个月没有睡觉超过两个时辰,形容憔悴。要不是周亚夫平叛有功,后面的事情难说得很,这个皇帝的位子是不是自己的亦未可知,光从这一点上刘彻也十分感念周亚夫。 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卫皇后,她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白,身子时不时一阵颤抖,但是却把小皇子刘据紧紧抱在怀里温暖着。小家伙长得十分可爱,在母亲怀里睡得正香,浑然不知道外面的风雨。刘彻心里感到一阵暖意,皇后的德行容貌都让他无可挑剔,对小皇子更是尽心尽力,让他十分省心。刘彻正思索间车子一阵颠簸,原来是从中间的御道拐了下去,刘彻知道籍田到了。 当下众人又是一阵忙碌,在籍田边上的社稷坛设了太牢为祭,祭奠社稷大礼完成,按照规矩,天子就要到籍田中亲自扶犁松土,三推三返来回三趟,然后让群臣百官下田耕种。刘彻不顾田间的泥泞,认认真真扶着犁在田里走了三趟。牵犁的牛势大力沉,在田间划破了三道深深的口子,漏出下面黑色的肥沃土壤。眼看刘彻已经耕到了籍田尽头,他突然看到铁犁从土里翻出来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刘彻从土中捡了起来用手抹去上面的泥浆,赫然是一枚闪亮如新的铜印,印面方寸大小,上刻六个工工整整的小篆:太中大夫贾谊。 刘彻看着手里这枚铜印忍不住仰天长笑了起来。这就是孝文皇帝时期太中大夫c洛阳才子贾谊遗落在籍田里的官印。孝文皇帝和贾谊都颇好鬼神之事,贾谊在孝文皇帝二年上书论积贮,劝孝文皇帝务必重农轻商囤积粮食备战备荒,孝文皇帝采纳了贾谊的上疏,于孝文皇帝三年开设了这片籍田。但是头一次春耕让百官下田劳作,贾谊就弄丢了这枚封印,孝文皇帝当时派人在路上田里来回搜寻了好几遍都未找到。回去后就有人说这是贾谊丢官的迹象,果不其然,不久后贾谊就被逐出长安,前往长沙国任国相,后来客死在梁国都城睢阳。这次自己亲自扶犁居然把这枚失落的官印找到了,这是大大的吉兆,朝廷正需要栋梁之才,上天难道要给我派几个股肱之臣来吗? 第二天一早,下了一夜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渐渐歇了,长安城里大小巷陌的槐树c杨树c柳树都在抽芽,草地上已经萌出了一层新绿。皇帝今天午时赐宴未央宫广明殿,张骞c于丹和图雅一早便起来等着巳时一刻动身,在未央宫北阙递门籍进宫。张骞c于丹和图雅昨天都参加了郊祀和亲耕籍田大典,张骞是离开都城十多年未见,于丹和图雅是从未见过如此声势的礼仪,更是倍感震惊。昨天皇帝在泥泞中认真扶犁的样子,不仅让百官c而且让周边观看的百姓们都很感动佩服。皇帝最后耕出来的太中大夫贾谊印,直接在田里赐给了张骞,张骞在百官和长安百姓面前受了此印,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骑马并辔而行,长安城里的百姓们见到张骞和两位金发碧眼的胡人一起,纷纷大感好奇驻足观看。其时长安城里胡人已经不少,但像图雅姐弟俩一个是倾国绝色,一个是潇洒英武这般的可从没见过。图雅姐弟落落大方地跟来往的人群点头微笑,片刻功夫便已经来到了北阙。张骞远远看到卫青已经拴好马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连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要给卫青请安,却被卫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于丹昨日跟着姐夫走了一天,已经知道面前人就是威震大漠的车骑将军卫青,也跟姐姐一起前来行礼,卫青却不加阻拦,只是长揖还礼。 正在此时几人听到马蹄声大作,两骑从北阙外飞奔而来,卫青皱了皱眉头往远处看去,却看到李广一马当先,赵破奴紧跟在后面纵马而来,两人骑术精湛,到了几人跟前一勒缰绳,马跃前蹄,腾空嘶鸣两声站稳了下来。早有附近的期门卫士飞奔过来给李广和赵破奴请安,将两人的马牵了过去拴好。李广见了卫青和张骞,微微一躬身算是行过了礼,见到于丹却显得十分亲热,把他肩膀重重一拍,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一边的赵破奴早知卫青威名和张骞忠勇,十分恭敬地给二人行了礼,正在此时一个年约五十的黄门太监已经从北司马门中走了出来,扯着公鸭嗓喊道:“请车骑将军卫青c太中大夫张骞c刘月娘公主殿下c于丹太子殿下c右北平太守李广c强弩校尉赵破奴至广明殿见驾!” 几人谢过圣谕,跟着太监往宫里走去,于丹一路上见守门的卫士纷纷朝自己一行行礼,开始觉得颇为威风,后来才发现李广虽然跟在自己身后,却在一一向卫士们拱手致意,于丹一开始大感惊诧,后来一想李广是大英雄心里就不以为意。张骞也发现了这一出,他心里存了疑问,为何李广这般受人待见?图雅和赵破奴从来没有进过后宫,赵破奴更是第一次入宫觐见,都忍不住左顾右盼,哪里会注意到这些? 只有卫青心里并不诧异。李广在当今天子还在娘胎里时就已经勇冠三军,当时是大将周亚夫麾前第一勇士,在平定七国之乱时,李广第一个冲入昌邑城夺下了吴王大旗。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都颇为重用李广,当今天子即位不久便将李广调任为未央宫卫尉,掌管宫内禁防,这些期门和羽林卫士多是李广旧部,跟他亲近毫不为奇。 但是走在后面的李广心里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前面当先的这位卫将军出身寒微,原先是当今天子亲姐姐平阳公主身边的骑奴,是卫青其母与郑氏小吏私通生下的贱种,沾的是三姐卫子夫卫皇后的光。而自己先祖是秦国大将李信,出身陇西望族,自己在未央宫当卫尉的时候卫青还是个建章监,虽非自己直接下属,品秩上也差了一大截。这几年卫青却深得皇帝宠信,先是直捣匈奴龙庭,后来更是连战连捷,把秦朝大将蒙恬所筑的朔方城从匈奴手中给夺了回来。上月皇帝颁发诏书开始布置边民前往屯垦,而卫青也因此被封为长平侯,食邑六千户,品秩现在远在自己之上了。想到这里李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佩服,还夹杂着一丝不屑。 小皇子刘据所住的广明殿在未央宫前殿的东边,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卫青知道皇帝在广明殿赐宴的深意。小皇子是自己的亲外甥,卫青自然是家里人;李广本来对宫里就很熟,又是多年的禁卫统领,皇帝不知道已经跟他吃了多少顿饭了,算是近身宠臣了。这顿饭自己和李广都是陪衬,皇帝大费这番周折目的是以示亲近拉拢于丹和图雅,尤其是于丹。 未央宫占地极广,一行人约莫走了一刻时分才到达广明殿,众人拾级而上,皇帝和皇后已经脱去朝服,穿着常服在殿里等候了。于丹昨天已经见过刘彻,今天如此近距离看到,还是被刘彻的气度所折服,他恭恭敬敬地给刘彻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用汉语大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见到于丹英姿飒爽,颇懂汉室礼仪,心里顿时十分高兴,他朝于丹和众人抬手示意平身,笑着问道:“于丹,你这半个月来饮食起居可习惯了?” 于丹大声回答道:“回陛下,大汉的饭菜实在是很好吃,我已经吃胖了!再过一阵子,我去骑马马就跑不动了!” 于丹话一出口,引得刘彻不禁莞尔一笑,卫皇后也是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图雅本来还担心弟弟失礼,看到众人都开了颜,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只听刘彻对于丹说道:“你放心,马跑不动了,朕就让人用车拉你,看看牛车能不能拉得动!”大家听到皇帝这么说也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硬生生把笑声咽了回去。 刘彻看众人神色古怪,心下轻叹一声,当了天子之后连平常人的乐趣都快享受不到了,要不是东方朔还能时不时逗自己开心,身边连一个能体己的人都没有。他摆了摆手说道:“众卿都入座吧,传膳!” 众人谢恩按次序入座,不多时广明殿司膳黄门便把午膳整治齐备,用一方大条几抬了出来,放在殿侧的席上。席中伺候的宫女把食豆一一掀开,殿里顿时香气四溢。只见案上八色主菜:明虾炙c五牲盘c蹄子脍c澧水鱼脍c红焖野鸭c挂炉狗肉c梅酱牛渍c卤汁油鸡,两样素菜是炒香韭和烩冬菜,还有一盘水果—沙棠果配蜜汁,案角摆了四样主食,黍c稷c稻c梁,宫女把膳食一一分好盛在了漆盘里,给每人端了上来。又有宫女从案上打开一坛酒,把各人面前漆樽斟满。李广一闻到酒香,忍不住赞了一口:“好酒!”张骞往樽里望去,只见酒色金黄透明,连樽底的篆书“君幸酒”三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彻举杯示意,君臣一起仰天喝下一樽。卫子夫只是浅尝了一下,但图雅却也跟着张骞一饮而尽。刘彻看到图雅善饮,示意宫女给她再斟满。图雅知道是皇帝赐的酒,跪谢之余又是仰天将一樽酒喝下。她这时酒力开始上涌,雪白的腮边泛起一抹红晕,眼中水波流动,脉脉地看着张骞,张骞反而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着头看自己眼前的食案。 刘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不禁感慨这匈奴女子果然是个情种。他开始动著,将面前食物依次浅尝了几样,然后示意臣子们进食。于丹早已经被眼前美食馋得口水直流,当下开始动手大嚼起来,他用筷子还不熟练,干脆下手,弄得食案上到处是汤汁。图雅一直用眼色示意于丹注意吃相不可无礼,但是于丹哪里顾得上看对面姐姐的表情?图雅看刘彻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脸有莞尔之色,也就放下心来慢慢开始吃。卫青却存了心事,他一边慢慢进食,一边暗中仔细观察姐姐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卫子夫从容平静,心情不错,也就放心了许多,开始大口吃喝起来。李广和赵破奴本是武将,胃口和酒量都很大,看到于丹的吃相,加上身旁宫女殷勤斟酒奉食,也开怀大吃起来。 约莫两刻时间众人都已酒足饭饱。当今宫中赐宴的规矩是皇帝不说话,大家都默默进食,菜肴美酒管够。刘彻见众人都已停著,知道已经差不多了,便微笑着说道:“请众爱卿随朕前往沧池泛舟,朕有一事想了很久也不甚明白,还请诸位帮朕出出主意。” 众人跟着刘彻离开了广明殿,片刻便抵达了沧池。这沧池是在未央宫西北面开凿的一片水面,大小不下五百亩,是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处湖泊了。池北面矗立着高大巍峨的石渠阁,自卫子夫立为皇后以来,在皇后的劝诫下石渠阁就成了皇帝每晚勤政的地方。沧池中筑有渐台,高约十丈,台顶开阔毫无遮挡,是历代太史令观星望气之所,渐台下有曲栏直通沧池北岸。 刘彻带着一行人从沧池北岸曲栏旁的码头乘舟往池中驶去,舟身宽敞,中间放有一条大案,高约四尺,长宽各五尺见方,上面被一块明黄色的绸缎盖着,绸缎下凸凹起伏,不知道放的什么东西。刘彻让随行的太监宫女都留在了岸上,只有船头船尾两个黄头郎撑着船篙往池中驶去。此时春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已经有南来的野鸭成群结队在水上惬意地游动,好一幅春天的气象。 眼看船行到了沧池中央,离岸边的人越来越远,声音亦遥不可闻,刘彻打手势让黄头船工停下抛锚。他揭开案上的绸缎,众人眼前顿时一亮:这分明是当朝北部山川地形疆域沙盘,大山以黄泥捏就,河流以白沙拟出,草原以绿缎铺成,城池以黒木刻形。案子的角落上摆了两列人马车偶,都是两寸大小,一队黑色服饰,一队白色服饰。卫青和张骞一看沙盘上标着的阴山c祁连山c天山c胭脂山c黄河c弱水c居延泽c北海等地名就明白了,皇帝这一个月来不知把张骞带回来的西域地形图研习了多少遍!张骞突然想起来东方朔在朝堂上说过但凡天子眼中所有江山,将尽归其所有,不由得心里一动。皇帝在沧池中将要出的考题,他已经猜到了十之。 果不其然,刘彻盯着沙盘缓缓开口说道:“众卿都是朕身边的股肱心腹,朕自然也不用瞒着你们,前些日子张骞在朝堂上说的经营三山一川,朕听到心里去了。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朕还没来得及替于丹和月娘讨回公道,他倒打上门来了!今晨朕收到急报,伊稚斜在朔方c乌维在渔阳叩关,要朕交还于丹和月娘,否则就血洗这两座城池。今天叫你们过来,是要你们帮朕想一想,渔阳和朔方这两个地方,我们怎么守,这是其一;其二,于丹是匈奴太子,朕要替他夺回单于之位,然后跟大汉以甥舅相称,永世不得互犯。于丹,你说说看,这两件事该如何计议?” 于丹俯身拜倒,身子由于激动不停颤抖,大声回复道:“于丹感谢大皇帝的恩情,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图雅也在一边流泪拜倒,刘彻示意他们两个平身,对于丹说道:“这沙盘上人车马偶,以一当万,黑色是汉军,白色是匈奴,于丹,如果你来统领三军,如何排兵布阵来打这一仗?” 姐弟俩站在沙盘前凝视良久,于丹拿起五个黑衣人偶,五匹黑马放到阴山南边,对刘彻说道:“陛下,您只需要借给我五万精兵,以攻为守,直捣漠南王庭,砍下伊稚斜和乌维的头来献给您,那时匈奴各部一定臣服于陛下!” 刘彻微笑着对于丹点了点头,他转向立在一边的李广问道:“李将军,你怎么看?” 李广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沙盘,他将于丹放到阴山南边的五万骑兵减到了三万,却在祁连山放了三万骑兵,在渔阳放了三万骑兵,在朔方放了三万骑兵,然后说道:“回陛下,匈奴左右贤王跟单于遥相呼应,我们必须分兵同时迎击三路敌军,各个击破才不至于让他们合兵一处击败汉军。” 刘彻没有回答李广,他示意张骞回奏。张骞将阴山南边的骑兵全部收走,渔阳和朔方各留两万骑兵,在祁连山放了四万骑兵然后说道:“微臣窃以为应该先出击祁连山,击败匈奴右贤王,凿通西域各国,同时严防我大汉北部边疆防止匈奴围魏救赵,”他又放了四万骑兵在天山南侧,“西域诸国地产丰饶,盛产良马,我汉军应一鼓作气打通河西直抵天山,跟西域诸国互通关市,引进良马,不出五年我汉军则无敌于天下,届时联系西域诸国呈揽抱之势扫荡单于漠南王庭和左贤王部,则天下可定。” 刘彻赞许地看着张骞点了点头,又接着问卫青:“你意下如何?” 卫青回复道:“陛下英明,微臣愚鲁,以为张骞先定祁连的战法可行,但是天山路途过于遥远,西域诸国反复无常,如果我汉军不能在漠南取胜,恐怕盟约宛如聚沙为塔,风吹便散。” 他把张骞放在天山的四万骑兵放到了阴山以南,又把两万骑兵放在了右北平,“祁连山归我汉室之后,确实解除了西部隐患,但接下来我汉军应该立刻准备决战漠南。同时为了防备左贤王驰援漠南王庭,可以先派两万精兵出右北平佯攻,吸引单于派兵救援,而我汉军主力千里突袭单于王庭,力战而歼之,然后向东合兵围剿左贤王,如此大局可定。”卫青又把几辆车放在朔方和阴山之间,“陛下圣明,日前发出诏书迁移十万边民到朔方和五原,还能赶上今年的春耕,那里土地肥沃,明年即可产粮百万石,足够我大军漠南之战的粮草,较从长安转运省下了千里之遥。” 刘彻听了卫青的话,深深的眼眸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幽光。他思索半晌后问道:“赵破奴,你自幼在边地流浪,被匈奴人收养,你给朕说说,匈奴骑兵来去如风,如何能克制他们?” 赵破奴本是李广麾下一名强弩校尉,今天得见天颜已经很是感到荣幸,现在听到刘彻说破自己身世,他不由得心里一热,连忙回答道:“陛下洞鉴,微臣的确自小跟胡骑一起打猎,匈奴战士精于骑射,又都随马携带肉脯干粮,二十斤都很常见。人随马到处找寻水草,所以来去如风,鏖战十天半月也没问题。而我汉军饮食大多繁杂,需要埋锅造饭动火,用随军转运的粮草喂马,自然不能像匈奴骑兵那样行动自如,还容易由于烟火被匈奴早早发现。微臣窃以为要想克敌制胜,还得用匈奴骑兵的战法,精简械具,改变饮食,多用良马,一定能够打败匈奴。” 刘彻至此心里已经完全有了计较。他挥手示意黄头船夫靠岸,两人立时将船撑得飞快,转眼间便稳稳地停在了沧池东岸。众人鱼贯下船,赵破奴最后一个上岸,他跟两名船夫打了个招呼,不料两人毫不理会,他才发现两人原来又聋又哑。刘彻待到赵破奴上来,跟两名船夫做了个手势,两人会意,点起两支松油火把往船上扔去。那船上仿佛涂了油似的,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转眼间烧起了冲天火焰。众人都大吃一惊,那船上大费周折造就的疆域沙盘就此毁于一旦了。 火势猛烈,烤得众人脸上发烫。刘彻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冷冷地说道:“今日这一席论兵,众爱卿切莫给朕泄露出去,否则下场有如此船。” 众人连忙跪下听旨,耳边又听到刘彻说道:“卫青,你许久没见过你三姐了,去广明殿看看她跟你外甥,多坐一会儿无妨。朕还要去石渠阁,众卿跪安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宣室谋国 1 卫青在广明殿跟姐姐待了半个时辰。小皇子刘据因为昨天淋雨受了伤寒,正在殿里沉沉昏睡。卫青小心翼翼地问了些家常话题,尽量不去提近来听到的馆陶长公主和陈废后的事情,不忍心惹到姐姐心里的痛处。他见卫子夫确实没有异样,一心以照顾皇帝和皇子为己任,心底也感到甚是宽慰。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卫青便请安告辞,打马回府。 一路上卫青满怀着心事。皇帝今天沧池中一番兵棋推演,显然已经是成竹在胸。他跟在皇帝身边有十余年了,眼看着刘彻从一开始的顽劣少年变成了心思莫测的虎威之君,真个是万千滋味在心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府上,门房已经迎了过来伺候他下马,低声对他说道:“苏校尉的二公子苏武给将军送来了六百里加急羽书,正在前厅等候。” 卫青点点头,快步向院里走去。他一眼看到狗儿跟苏武在一起立在厅前,两人见到卫青,快步前来致礼,苏武从怀里掏出寸许厚的一沓木简递给卫青。卫青见上面用封泥粘着三根白色羽毛,知道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用手捏开边缘的封蜡,打开一看,只见三联木简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隶,卫青一遍读下来已经大概知道前线军情:张骞回京初次上朝奏报西域情势,提出经营三山一河的方略后,大获皇帝嘉许,第二天便下诏让卫青命令苏建带领十万边民前往朔方和五原屯垦,经营黄河南岸的肥沃土地,到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就在二月十四那一天伊稚斜单于率三万骑兵侵扰五原,杀害大汉边民千余人,抢走粮食种子和春耕牲畜无数,围困五原城三日才走,临走还留下狠话,要求大汉交出于丹和萨兰图雅,否则就攻入北地和长安。 卫青看得眼里要喷出火来,苏建的羽书是二月十七日发出的,三日便抵达长安。苏建也说明了这封羽书同时奏报给了皇上,看来下午皇帝在沧池论兵十之就是为了这件事。伊稚斜初登单于之位,就想把军臣单于这十几年来打打和和的局面给破了,我大汉天朝岂能任人欺侮?卫青看完后对苏武说:“宫里和你父亲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苏武连忙躬身回复道:“回卫将军,别的没有,就等将军示下,我好加急回给朔方。” 卫青当即进入书房,提笔在木简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交给了苏武。苏武话也不多,接了木简行过礼就走。卫青看他个子不高,略显瘦弱,年方十五六岁年纪,却显得比霍去病老成很多。卫青暗想苏建这个儿子挺不简单,苏建不过是校尉之职,苏武却已经在御前行走一年多了,跟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一样并为郎中,由于是苏建之子,皇帝让北疆的军情文书一并由苏武统筹。霍去病跟自己驰骋沙场也有两年了,却没苏武这般沉稳干练,应该让他俩多在一起混混。 想到这里卫青突然发现已经有两三天没见到霍去病了,他起身在院内兜了一圈,家中仆役和范衡c狗儿c贞儿都不知他白天去了何处,只知道他晚上回来甚迟。卫青一想霍去病也不是小孩儿了,就没再理会,而是回到书房提笔准备上奏,他要把今天沧池中所说的写成奏章报上去,说服皇帝尽早支持自己出兵祁连和漠南。 卫青文笔不算很好,这篇奏章费了他两个多时辰,等初稿完成时已经是天色全黑。为了方便涂改,卫青将奏章先是写在了一方石牒上,每每与范衡商量后再找人誊写到木简上递入宫中。他简单地用过晚饭便拿着石牒往范衡处走去,还没到后院便听到范衡的房内传来几声琴响,乐声优雅,落入耳中实在是妙不可言。卫青加快脚步来到门前,门没有关,屋内范衡正在教贞儿抚琴,狗儿和金虎正趴在一边静静听着,几人见到卫青便欲起身,却被卫青止住了,他笑着对范衡说:“先生好兴致,请不要停弦,让我这个粗人也听一听好了!” 范衡微笑道:“卫将军今天也是好兴致啊!那我也就不吝献丑了。” 他略一思索,抚弦而奏。 卫青索性闭上眼静静聆听。琴音凝重,一开始似是战鼓声声敲击在他心坎上,琴声渐渐变得欢快流畅,犹如春风吹过树林,引得天籁齐鸣。接下来琴音舒缓,恰似一人在山路上缓缓徐行,突然间琴音稍停几不可闻,仿佛是此人要停下来四处观望;紧接着便是一段雄浑低音,震得卫青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一样,恍惚间他眼前现出了一座巍峨的高山,人在山中显得何其渺小。随即琴音一转,仿佛在描绘眼前山形—岩石嶙峋c瀑布飞溅c烟云蒸腾。卫青一时沉浸其中,如痴如醉,琴音收起良久才回过神来,对范衡说道:“先生琴技出神入化,我今天算是领教了!不知先生弹的是什么曲子,让我宛如置身山中,大有气象万千之势。” 范衡笑道:“卫将军过奖了,此曲是先祖范蠡游历鲁国,登泰山而作的青云引,由于是家传琴谱,概不外传,所以人间罕闻。将军悟性惊人,宅心仁厚,已经几可通神。先祖琴中所抒情怀,定与将军心意相通,虽前后相去几百年犹能神交啊!” 卫青一听之下顿时肃然起敬,古往今来圣贤虽多,但是范蠡是卫青真心佩服的一位。他颔首对范衡说道:“范先生除了过奖卫某人之外,所言不虚啊!若是我能早生几百年,能成为范将军门前走狗奴仆也心甘情愿!范将军还有什么传世之曲,卫某不知是否有幸能再聆听?” 范衡脸色一时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正色对卫青一字一顿说道:“卫将军,范某跟你相识这一段时日,已经知道将军之仁德忠义,虽上古之伊尹阿衡亦不能比;勇武才干,虽管仲乐毅亦不能匹。我范氏先祖虽位极人臣,商至巨富,但是千秋之下,将军之英名定然远胜。我范某绝非阿谀奉承之人,当今天子英明,乃是不世出的雄主,这大汉的社稷,定需要将军来帮皇上中兴。卫将军,我大汉一雪前耻,让四夷臣服的日子就要到了啊!” 说到激动处,范衡眼里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他收摄心神对卫青说道:“先祖陶朱公所传琴曲,还有这一部五湖行,范某献拙,有污将军清听了!” 卫青闭上眼,任由琴音缓缓流淌。眼前轻舟逐浪,水鸟飞翔,岸边花放千树,绿草如茵。仿佛一对神仙眷侣放船于五湖之上,夕阳衔山,湖面铺满金色流光。琴声少转幽怨,似乎在诉说两人别离后的相思哀伤,如泣如诉。少顷琴声转为欢快,仿佛是历经生离死别后重逢的喜悦。接下来一段琴声渐渐平复,宛如一轮明月初升于天际,此时水波不惊,万籁俱寂,几声淡淡的弦音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弦扣人心,卫青觉得琴音声声都印到了心上,一曲奏完,卫青已是泪流满面。他冲着范衡深深一揖,哽咽着说道:“范先生所言,卫某牢记在心,功名富贵如过眼浮云,卫某人平生所愿唯有匡扶汉室,为皇上分忧而已。今日皇上在沧池论兵问策,卫某不知所答是否可行,还盼先生指教。”卫青将写有策论奏章的那一方石牍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范衡手中。 范衡接过石牍,正要示意让狗儿和贞儿退下,只听窗外一人慨然叹道:“好个青云引,好个五湖行!卫青,你府中藏了这么个人物,是舍不得带进宫让朕见识见识吗?” 卫青和范衡都是惊出了一身汗来,两人还未来得及起身,门帘已经被挑开,刘彻青巾灰袍,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人也闪了进来,他个头极高,背上微驼,一双狡黠的眼睛里透出些许笑意,正是郎中东方朔。 卫青和范衡连忙跪下行礼,范衡一眼瞄见身边的贞儿和狗儿还愣在那里,低声喝道:“跪下,给圣上磕头!”两个小家伙方才明白过来眼前人就是当今皇帝,忙不迭磕起头来。金虎见了刘彻十分欢喜,围着他转来转去。刘彻竟也不讨厌金虎,弯下腰去摸了摸金虎的脑门,于是金虎更加高兴,伸出舌头在刘彻手上舔了几下,就势卧在了他脚边。 卫青心下十分紧张,他冲着刘彻说道:“微臣罪该万死,不知陛下圣驾来临,乱议朝政,请陛下处罚!” “你们都起来吧。”刘彻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卫青缓缓说道,“你们何罪之有?是朕不让人打搅你们的,你们说的朕都听进去了。卫青,朕从登基那一天起,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如何替高祖以来各位先皇报仇雪耻——朕这些年来在石渠阁读书,看到了冒顿单于给吕太后的国书,简直是不堪入目!朕这一脉虽然是薄太后所出,但是侮辱吕太后就等于侮辱大汉!卫青,今日在沧池所论兵策,朕是既明白又不明白,早听说你府里藏有高人,朕今晚特地造访,望你们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卫青和范衡听到皇帝这么一番谦卑的肺腑之言,心下都深为感动。两人还欲同刘彻客气,刘彻已经脱下鞋子坐到了席上,他示意众人各自坐好,然后温言对范衡说道:“范先生,朕治家无方,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说得范衡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强作镇静回道:“陛下,是小人年轻时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惹下这许多事情来,劳了陛下心神,小人罪该万死。” “范先生,朕的家事朕自有主张,先生不必多虑。朕今天想请教先生一事,令祖范蠡大夫帮助越王勾践灭吴,成就了一番霸业,官拜越国上将军,已经是位极人臣了,既然归隐于五湖之上携西施泛舟弄琴,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为何要去齐地经商?我朝自高祖以来轻贱商人,但如今这长安城里雕鞍玉车如流水一般,连朕的车驾都比不上,朕在深宫里都听到城里坊巷间流传“宁负两千石,不负万金子”这句话。商人之利弊何在?我朝该如何对待商人?” 范衡稽首再拜,“善哉陛下此问。先生万不敢当,请陛下直呼小人名字。先祖破吴后离开越国,是因为识破了越王勾践的为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至于先祖为何选择经商,小人作为后世子孙也难以了解当年先祖心境,无法回答陛下。但要是说商人对我朝的利弊,小人经商多年,倒也在时时想这个问题。以小人拙见,商人对我大汉之利在于互通有无,转运便利。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经济天下之大事有四,而商占其一。陛下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商人经营我大汉长安东西二市,我长安乃至关中的农具c牲畜c衣帛c粮食c草药从何而来呢?如果只有百姓务于工农,国家虽然能够苟存,但是绝不会强盛。” 刘彻和卫青都觉得范衡说得有道理。不由地点了点头。范衡继续说道:“陛下,商人之弊照样不少。诚如陛下所说,长安城里百姓”宁负两千石,不负万金子”,那是因为我朝将商人列入贱籍,举郡国孝廉都没有资格,而商人大多是才干过于工农,敢于身犯险地,通达九州之人,自然见多识广。这些人一旦报国无门,难免自暴自弃,将心思都用在声色犬马之上,这样就难免滋事生非,惹皇上和百姓心烦。以小人之见,与其堵塞商人问政从军之路,不如效仿大禹治水那样因势利导。” 刘彻看着身边的灯火,若有所思地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因势利导?” “回陛下,当前军国第一要务是平定匈奴之乱,为列位先皇雪耻,保我大汉边境安宁。点将用兵之事自然是陛下定夺,但是小人以为,保我大汉出兵致胜的兵器c粮草c马政三事需要花费钱财无数,大可借助商人之力。陛下可在郡国各地严令物价平准,万万不能伤害百姓利益,然后征稽关市车船税,这样一来充实国用,保我连年征战所需花费;二来不至于让百姓生活凋敝,同时还能让商人所获之利充于公用。至于兵器c粮草和马政,也都离不开商人的制造转运。比如兵器,皇上恐怕还得让司马相如的岳父蜀中卓王孙和小人同乡南阳孔仅来打造啊。” 刘彻对范衡的话深以为然,他正要开口询问兵器的事情,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一个少年朗声在门外说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家范先生的住处!”接着是砰砰之声入耳,似乎有几个人摔了出去,紧接着门帘掀开,一位黑衣少年闯了进来,他一身夜行劲装打扮,右手里提了半截断剑,左手提了一个皮囊。他一进门看到卫青,当即大吃一惊,又看到范衡旁边坐了两个人并不认识,而狗儿和贞儿在席下面就地而坐,他犹豫了一下对卫青说道:“舅舅,打搅您和先生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放肆!”卫青一声暴喝,声震屋瓦,“去病,还不滚回来见过陛下!” 霍去病本来已经转过身去,一听到陛下两个字,身躯一震,但迅即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来,将断剑和皮囊放在了地上,冲着刘彻连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道:“草民霍去病,祝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一开始见霍去病英姿勃发,心下甚是喜欢,待到霍去病跪下行礼时,他突然看到灯光下放在霍去病身边的半截断剑上还有丝丝的血迹,鼻中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而来。他问霍去病:“你身边的皮囊里装的是甚么?” 霍去病看着卫青,迟疑着不敢回答。卫青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对他厉声喝道:“陛下有令,还不赶紧打开它!” 霍去病一下子倒变得坚毅起来。他一边解开皮囊,一边大声说道:“回陛下和舅父大人,这里面是范先生和狗儿仇人的首级!” 灯光下赫然是血淋淋的两颗人头。卫青仔细看去,一颗显然是上月在客栈里强夺范衡昆仑琴未果的董豹,另一颗却不认识。但是范衡却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当年打断自己双腿,欲强行夺走昆仑和蒙张氏的田无疆。众人耳边听得咕咚两声,两人已经昏倒在当场,一人是贞儿,另一人却是东方朔。 刘彻并不认识这两颗首级,但是范衡的事情他大概是知道的,料想必定是范衡的仇人。在长安城内用私刑取人命当然不容于大汉律,但是面前这个少年能有如此气概,倒让他对霍去病刮目相看了—一一门外负责禁卫的是四名羽林高手,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但是霍去病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四人打倒,到现在恐怕还没爬起来。 在一边的卫青早已按捺不住了,他膝行而前,到了霍去病跟前兜头就是一个巴掌,打得霍去病左颊高高肿起。卫青厉声说道:“混账,大汉律规定杀人者抵死,你知道吗?我已经跟廷尉张汤说了这件案子,自有官府出面,哪里轮得到你来插手!”他旋即面向刘彻跪下,痛声说道:“陛下,微臣教育无方,请陛下一同治微臣和去病的罪!” 门外的几名卫士现在才爬了起来,鼻青脸肿地冲进屋内站在卫青和霍去病身后拔剑相向。刘彻现在心里倒是很冷静,他要先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再作定论。他示意四名卫士退下,对着霍去病冷冷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长安城里公开行凶,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死罪?把来龙去脉细细报给朕,朕来给你量刑。”他顿了一顿,“不过无论如何你也难逃一死,你可知道吗?” 霍去病看着刘彻,目光坦然。他朗声说道:“陛下,小人既然决定给范先生和狗儿报仇,就没有想过还要苟活。” 他目光转向卫青,眼色变得柔和起来,“舅舅,去病不孝,给舅舅惹下这等麻烦,更是辜负了舅舅一片栽培之心。我知道舅舅已经嘱咐张汤处置狗儿一家的案子,前几天来每晚都潜入张汤府中探听消息,张汤每每将舅舅给他的案牍放在最下面,我屡次拿出放到他的案头,他看到后都如坐针毡,仿佛那案牍会烫着他的手似的,张汤先是疑神疑鬼,后来干脆把案牍烧了。” 霍去病又把目光转向刘彻,迎着刘彻阴冷的目光继续说道:“陛下,此两人是否死有余辜,还要请陛下定夺。”他指着董豹的头颅说道:“此人为馆陶长公主家里掌事,一贯横行长安,前些日子在灞桥客栈强夺范先生的昆仑琴,被我舅舅所阻,这当中原委已经奏明了陛下。” 他又指着田无疆的头颅说道:“此贼之前是田丞相家奴,也是横行长安许久,手里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的人命。他多年前将范先生双腿打断,强抢贞儿的母亲,幸好被太医淳于缇萦遇到,这才救了范先生,也算是救了贞儿。小人这几天一直跟踪董豹,才发现这田无疆已经投入馆陶长公主门下,改姓董了。董豹因为在灞桥客栈被我舅舅整治,所以怀恨在心,但又不敢找我舅舅报复,竟然残害无辜,让田无疆带人把客栈主人一家和店里伙计们全都害死,放一把火烧了!” 霍去病指着狗儿说道:“陛下,这就是客栈伙计的儿子,举目无亲投奔到我舅舅家里,被我舅舅收留认为义子。陛下,小人要说的就这么多,去病自知有罪,决不能苟活于世间。舅舅,范先生,去病就此别过,今生未来得及尽孝,来世再来报答!” 霍去病捡起地上半截断剑,猛地向自己胸口刺去。 除了刘彻和卫青外,屋内其余众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卫青右手如闪电般伸出,牢牢抓住了剑刃,但是剑势极猛,仍然划破他的手掌往霍去病胸前刺去,深入肌肤寸许才停住。霍去病再用力刺向自己,但是卫青的大手如钢钳般牢牢握住剑身,半分也动弹不得。 一时间屋内寂静下来,只有卫青手上的鲜血不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此时范衡已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用双手支撑着来到地下,坐在霍去病身边,冲着刘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色说道:“陛下,霍去病是卫将军亲外甥,今年方十四岁,这一阵子跟着小人读书。是小人整日教唆去病为小人报仇,按我大汉律,去病尚未成年,小人教唆去病杀人,乃是主犯,请陛下放过去病处罚小人,虽万死而不足惜。” 贞儿听到父亲这一席话,也跪了过来,她紧紧抱住范衡的一条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刘彻。狗儿也跪了过来,轻轻拉住了卫青的袖子。金虎本来卧在刘彻身边,看见大小主人们在前面跪成一排,它回过头看看刘彻,再看看几位家人,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蹲在了贞儿旁边,一双眼睛像是央求般看着刘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五人一犬直直地跪在刘彻面前,屋内的空气仿佛是凝固了一般。卫青和霍去病身后四名武士看到此情此景,无不悚然动容,依次放下手中长剑,也跪了下来。霍去病仍然用坚毅的眼神望着刘彻,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人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没有一丝关系。请陛下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刘彻望向霍去病的目光逐渐温暖起来。他不再跟霍去病的眼光直视,而是望向跪在一边的贞儿。贞儿只有岁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扎成了两只羊角小辫,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晴看着刘彻,没有丝毫恐惧。刘彻心里不由得叹服:不愧为秦国大将蒙恬之后,果然有先祖风范。他目光移向还躺在一边昏死过去的东方朔,看到他虽然双目紧闭,但是眼皮子底下眼珠在骨溜溜地转来转去,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大喝一声:“东方朔!” “臣在!”东方朔像个皮球一样从席上弹了起来,“皇上有何吩咐?” 刘彻重重地哼了一声问道:“曼倩,霍去病这件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东方朔连忙俯身答道:“微臣罪该万死,刚才微臣一见到那两个死人头,顿时被吓晕了过去,但是托皇上的福,臣在梦里见到了东方瀛洲的神仙,神仙有几句话托臣交代给皇上呢。” 刘彻皱了皱眉头,他自然不信东方朔梦到神仙这一套鬼话,他用不屑的口气问道:“曼倩,瀛洲的神仙凭什么托梦给你?朕这许多年来都没有梦到过,偏偏你遇到了!神仙给你说了什么?” 东方朔嬉皮笑脸地回答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过度,睡觉的时间少啊!况且陛下天生神勇,遇到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晕倒。这样就给了微臣梦中遇到神仙的机会啦!再说微臣做的梦还不是要根据神仙所托原原本本上奏陛下?要不然陛下养我们这些臣子干什么呢?” “少罗嗦!” “回回陛下,神仙告诉微臣,陛下近日要得一冠绝三军的少年勇士,此人有勇有谋,近可为宫禁侍卫,远可为开边良将。望陛下时刻留意,不定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另外神仙给微臣看了这位少年勇士的图像,他这个鼻子有这么高,额头有这么宽” 东方朔冲着刘彻比划起来,突然间他眼角余光看到了跪在一边一脸疑惑的霍去病,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来到霍去病身边仔细打量,突然对着霍去病长揖到地,嘴里喃喃念道:“霍大人,日后您封万户侯,领十万骑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提携下官啊!” 刘彻看东方朔真个是玲珑剔透,这厮居然能把自己的心思揣摩得丝丝入扣,但是看他疯疯癫癫在卫青和霍去病面前没个正经,忍不住站起身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东方朔,你是猪油蒙了心吗?霍去病是待罪之人,你倒巴结得挺殷勤,你眼里还有朕吗?” 东方朔回头苦笑道:“陛下踢得好,但是也请陛下体恤微臣,微臣入宫这么多年,还是个小小的郎官,虽然经常是跟着皇上出去,但是在这长安城里差不多是见官就得拜啊!霍大人是神仙托付给陛下的,微臣自然巴结的越早越好,要不然今后排不上队咋办?” 刘彻实在忍不住了,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着东方朔骂道:“他妈的,你跟朕回宫去,后天早朝朕升你为太中大夫,跟张骞同秩。” 这边还不等东方朔来得及开口,刘彻转身对卫青说道:“卫爱卿,朕这就命太医来给你和霍去病诊治,不要误了后天的早朝。” 他又指着地上董豹和田无疆的首级说道:“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给我扔出城外喂狗!东方朔!” “臣在!” “今晚回宫后立刻到未央宫卫尉处补了霍去病的门籍,日子从二月十七算起,有任何差错仔细朕扒了你的皮!” “微臣遵旨!” 刘彻对着跪在地上的五人一犬说道:“朕不用你们送,给朕老老实实地跪上半个时辰,知道错了再起来!” 卫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唯有叩首致谢。众人一起以额触地,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远,终不可闻。 此时未央宫沧池中渐台上,司马谈和司马迁正在观察天文星象。司马谈眼睛已经不如年轻时好使,眺望天际的事情得由司马迁代劳,然后口述给他,他再在每月的星图上标示校对。此刻已近子时,他正伏在案上举着蜡烛仔细审阅长安渐台二月下旬的星图,突然听到司马迁轻声呼唤他:“爹,你看。” 司马谈顺着司马迁的手往天上看去,但见紫薇宫横于北天,毫无异兆,再往南看去,太微左垣明亮异常,西方帝座c太内紫气氤氲,郎将c虎贲宫内五彩纷呈。司马谈眼皮霍地一跳,这是千年难逢的吉兆,只怕不世雄主和绝世良将已经相逢于人间了。 卫青和霍去病等到太医前来包扎停当已经是半夜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繁杂,卫青脑袋里面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没有再责备霍去病,安排其余人歇息后他又来到了书房,看着桌上的油灯发呆,一坐坐到了天亮。 霍去病是卫青二姐所生,出身并不光彩,霍去病的父亲霍仲儒是山西平阳人,因为皇帝亲姐平阳公主封地在平阳,所以平阳太守派了霍仲儒前来长安平阳侯府中伺候,却跟在平阳侯府中为奴的二姐生下了去病。卫青对霍仲儒很是不齿,这厮竟然不敢承认去病是自己的孩子,可怜二姐还执意让去病跟了霍姓。去病年少时体弱多病,几次由于病重差点没了,因此二姐给他起名为去病,生怕养不大这孩子。去病待到八岁时开始跟着自己习武,身子才一天天结实起来。今天皇上让霍去病补了未央宫的门籍,显然是要有所任用,但是又会让他去干什么呢?东方朔今天可算是救了霍去病一命,赶明儿真要好好谢谢他。 想来想去,卫青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正准备回房歇息,门房又传来宫内诏书,却是让霍去病c范衡一同接的。三人恭恭敬敬地跪迎,前来的是宫内黄门太监苏文,苏文扯着公鸭嗓宣读了一遍圣旨,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范衡加兵器转运使衔兼侍中,隶属大农令郑当时;霍去病加未央宫骑郎兼侍中,隶属郎中令李广,二人从此可出入宫禁,成为天子近臣。卫青因保荐范衡霍去病有功,赏黄金百斤。从二月二十二日起范衡和霍去病位列早朝群臣。三人谢过皇恩站起来时仍然觉得像是做梦一样。苏文满脸堆笑地命人将百斤黄金装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卫青面前,跟卫青客气了几句便告辞了。 卫青看到苏文留下的诏书字体疏狂,分明是东方朔的手笔。他心下深为感动—敢情这先生昨夜一宿没睡,为霍去病c范衡和自己的事情忙了个不停。但是当他看到诏书末尾鲜红的一方朱砂印,里面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李斯写的小篆时,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皇帝必定是看完诏书后加盖的传国玉玺。此时东方朔应该回家了,是时候去看看他了。 霍去病和范衡尚在半是欢喜半是迷糊的状态,卫青索性单人匹马,怀里揣了十斤黄金往东方朔家里走去。东方朔家离未央宫稍远,在长乐宫北边,远不如卫青府上一带繁华。卫青用了两刻才抵达,又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东方朔家门。他下马叩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门,门一打开卫青就见到了东方朔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疲惫的脸,卫青一怔,东方朔更是一惊,连忙躬身给卫青行礼,卫青也十分郑重地还礼。 东方朔家很小,院子也就七步深,一间厨房,一间中堂,一间卧室而已。东方朔引着卫青往屋里走去,口里一边说道:“卫大人,卑职家里实在寒酸,连个像样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是让卑职难为情啊!卫大人有什么吩咐,尽可让人吩咐卑职前往卫大人请坐!” 卫青看到中堂当中的床席上堆满了书策,东方朔忙着搬出了两块坐人的地方,忍不住赞道:“东方大人果然是满堂经纶,学富五车啊!” 东方朔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回卫大人,实不相瞒,卑职刚跟前任妻子分开,家里值钱的财物僮仆车马都归了她了,卑职还没缓过来呢,家里连个喝茶的玩意儿都没有。卫大人,不如这样,离这儿一里开外有个汤饼店,味道可谓长安一绝,卑职请大人前往一同品尝,赊他两斗酒痛饮如何?” 卫青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叹。这个东方朔,自从来了长安,每两三年都弄一次离婚再娶的闹剧,偏偏他又是个多情种子,迎娶时给女方聘礼动辄十万钱以上,离婚时又散尽家财。卫青听他说连喝酒也要赊,心下不禁一阵凄然,他从怀中取出那十斤黄金,轻轻放在东方朔面前,温言说道:“东方大人,卫青是一介莽夫,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大人昨夜相救的大恩,这是一点心意,务必请大人笑纳,作补贴家用。大人另娶妻室时,卫青定当携厚礼来给大人祝贺。” 东方朔见到面前亮闪闪的两根金条,起身离席,对着卫青肃然一揖到地,正色说道:“卫将军,东方朔虽然好色爱财,但决不敢贪天之功。将军有大功于社稷,府上满门忠烈之士,别说霍去病和范先生,就连狗儿和贞儿都是气节如山。将军府上养的那条狗,恐怕也比朝堂上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上百倍。卑职实在是被你们的忠义所感动,做的不过是份内的事情。这金子东方朔绝对不收,请卫大人拿给为我大汉死节的军中烈士,抚恤孤老,以慰烈士在天之灵。” 东方朔说到最后,语调竟然哽咽了。 卫青心里一热,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对着东方朔缓缓说道:“就依东方大人说的办。走,我请东方大人去汤饼店喝他几斗,不醉不归,赶得上明天的早朝就行!” 司马相如站在早朝的队列里,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只不过几天光景,原本排在自己身后的东方朔已经站在前面去了,眼下正跟张骞在窃窃私语,东方朔身边还站了个瘸子,拄着双拐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看着北边的天空。自己前头突然还站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一举一动都是行伍作派,没有一点文官的雅致。这还不算,话都说不利索的李广居然当了郎中令,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当早上主爵都尉汲黯在宣室殿中百官面前宣读完皇帝诏书后,司马相如真是被气到了—这东方朔搞了什么鬼把皇帝给忽悠了?如果说范衡和霍去病是因为卫皇后和卫青的举荐而一夜贵重,那东方朔凭的是什么啊? 东方朔也注意到了司马相如脸上的神情。他平时虽对司马相如的为人颇为不齿,但是司马相如的辞赋确实是当朝一绝,馆陶长公主托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这几天光景已经传遍京师,连北里倡闾之间都已经开始传唱了。这一点他对司马相如还是很佩服的。他看到司马相如脸上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眉头紧锁,再一会儿又脸色和缓,似有愉快之色,心里忍不住暗暗好笑—这个司马长卿,不知道又在那里做什么白日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宣室谋国 2 东方朔一点儿也没猜错。司马相如确实一开始嫉恨交加,但是转念想到皇帝近些日子对陈废后的眷爱,已经隐隐然有死灰复燃之势,皇帝又一直敬重馆陶长公主,他想起了长公主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心里又不免得意了起来—东方朔你个兔崽子,咱们走着瞧。 一时间礼乐响起,百官入列鱼贯走进了未央宫宣室殿。跟皇帝礼毕之后早朝正式开始。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他照例赏了薛泽和公孙弘椅子,也给范衡加了一把。三人谢恩后坐定,等着皇帝开口。 刘彻扫视殿内群臣,目光跟霍去病相接,见到霍去病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便轻轻冲他点了一下头。他看到张汤坐在前面低头沉默不语,又想起来霍去病曾经说过张汤把卫青给他的简牍烧了,刘彻略一思索,开口问道:“张汤,长安城里近来可有什么大案?” 张汤突然听到刘彻直接问自己,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回复道:“回回陛下,微微臣接到长安丞报案,说说是馆陶长公主家家的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被人砍了脑袋微臣想等查明白些再上奏陛下” 刘彻眉头皱了起来。张汤平日里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今天这么结结巴巴,莫非有什么隐情?他忍住没有发作,继续温颜问道:“那凶手是何人?为何要杀了这两人?” 张汤到现在总算舒缓了一些,他说话也流利了许多:“陛下,凶手是在前天夜晚亥时动的手,当时这董无疆刚从簪玉楼饮酒出来,身边有八个随从。凶手是全身黑衣蒙面,身手了得,一剑就将董无疆的头砍了下来,接下来将八名随从全都打倒在地,却又没伤他们性命。凶手把首级提着就走了,脚力迅捷,竟没人能追的上。后来巡夜的更夫又发现长公主府上大门外有一具无头尸体,验明正身后发现是长公主府上掌事董豹。陛下,凶手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公开行凶,又关系到馆陶长公主府上安危,微臣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 “好!”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话音一转又问道:“前几日在灞桥边一家客栈被人烧了,店主和里面的伙计们一个也没留下,张汤,你可知道这件事吗?” 张汤听刘彻问起这事,身子微微一晃,旋即又镇定下来。“回陛下,微臣原本不知,因为这原本是长安丞辖内的事情。不过卫大人前几日给微臣送来一封书简,似乎说的是这件事,但是很不巧这封书简在微臣书房被老鼠咬了个粉碎,微臣正准备过几天找卫大人请教缘由” 刘彻不耐烦地一摆手,对着霍去病说道:“霍去病,张汤所言可是事实?” 霍去病连忙回答道:“陛下,张大人说的前半段基本上是对的,微臣在长公主府外抓了董豹后,让他自己用血写了罪状,然后才杀的他。这罪状是微臣看着长安丞属下的人拿走的。但是我舅卫青卫大人给张大人的书简,微臣却是看着他用火烧了的。” “哈哈哈哈”刘彻长笑起来,殿上空气一时凝重起来,“张汤,你可真会编排朕!长安城里的老鼠恐怕都得躲着你家走,你说老鼠啃了卫青的书简,你以为朕会信吗?” 张汤脸如死灰,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复道:“陛陛下,微臣不不敢” 殿上群臣听到霍去病这一番话都是心里一惊,此后生如此大胆,在长安城里公开杀人,暗夜潜入大臣府邸监视,莫非是皇帝授意所为?众人直觉背上一层寒气透骨,当下谁也不敢作声,连呼吸声都小了很多。众人心里暗骂张汤,找的这个借口可谓愚蠢之极—张汤八岁的时候,家里的腊肉被老鼠偷吃了,张汤的父亲当时是长安丞,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打了一顿。张汤一口恶气难下,居然掘地三尺把老鼠抓到,找到剩下的腊肉,在自家院子里具备刀笔,将老鼠审了一番后处以磔刑,碎尸万段。他父亲回来后看到便觉惊诧万分,后来把张汤加以培养成为了当朝酷吏。正因如此,谁也不愿意得罪张汤,更不愿意替他说话。张汤今天这一番借鼠发挥,被皇帝当场问住,真可谓成也硕鼠,败也硕鼠。 刘彻怒气未消,他看着下面一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更是无名火起。他怒道:“众爱卿平日里的能言会道都去了哪里?你们倒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罚张汤?” 卫青皱了皱眉。他平时跟张汤基本不来往,但是素知张汤清廉,这件事其实张汤也是在首鼠两端一一馆陶长公主近来风头极盛,张汤不可能不顾忌。几年前陈阿娇在宫里大行厌胜之术,皇帝让张汤查办,张汤秉公执法,终于让陈阿娇被废,卫青三姐坐正后宫。这一点上张汤是对卫青有恩的。可能正是以前张汤觉得得罪馆陶长公主太过,近日来看到皇帝对长公主一家圣眷渐隆,不由得手下留情,甚至有回护之意了。 卫青正欲起身给张汤说两句好话,却见汲黯已然出列,对着皇帝一拜,大声说道:“陛下,张汤为人表面义气公正,实际上私下里总是揣摩圣意再定夺案子如何处理。微臣愚见,这件事张汤虽然有过,但是罪魁祸首不在他,臣以为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即可。” “汲爱卿,那你说,谁是罪魁祸首?” “陛下,恕臣直言,罪魁在陛下的姑姑馆陶大长公主。陛下在宫里有所不知,现在长安城里巷陌间流传的儿歌是怎么唱的?“霸我长安城,乱我未央宫。宁负万户侯,不惹堂邑主。”大长公主行为乖张,宠信卖珠人之子,有污我大汉皇室威名!张汤是怕得罪大长公主,难免存了小心思。但是如果陛下不管自己的家里,这长安宫城之内恐怕都要乱啊!” 汲黯越说越激动,竟然用手指着后面的司马相如大声说道:“陛下,陈皇后已被废多年,犯下了滔天大罪,司马相如这狗贼,居然因为大长公主的贿金写了篇辞赋来蛊惑皇上,妄图为废后再谋后宫,陛下一定要将此人逐出宫中!东方朔屡次扰乱朝堂,行为不端,休妻如同换衣服,品行恶劣,也请皇上一并逐出宫去!微臣年老昏聩,但是陛下让老臣主管吏事,老臣不敢不为陛下千秋万岁计,虽肝脑涂地又有何惧!” 汲黯说罢,一头磕下去,长跪不起。 这几句话说出来,不仅满朝文武惊呆,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几欲昏倒,连刘彻也如坐针毡。“这个狗日的汲黯!”刘彻心里破口大骂,自己的脸被汲黯几乎丢尽了。但是汲黯说的也不无道理,除了对东方朔是存了成见外,其余的刘彻都知道个十之。可是汲黯在朝堂之上这么一闹,本来要处罚张汤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连刘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他想了一会儿,强颜欢笑道:“汲爱卿言重了!爱卿心在社稷,朕实在是感佩万分!大行听旨:汲黯忠直敢言,心忧社稷,赏黄金百斤。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朕会另行论处。霍去病奉旨诛杀恶奴有功,赏黄金五十斤。即日起兵器转运使范衡和霍去病出长安前往南阳和巴蜀督办兵器,不得有误!众卿辛苦了,退朝吧,东方朔留下。” 群臣三呼万岁,缓缓退下。殿里只剩下东方朔一人跪在那里。刘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曼倩,你受委屈了。你跟朕即刻前往堂邑侯府,轻车简从,不得走漏风声。” 东方朔听到皇帝如此体谅自己,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殿上青砖上,哽咽着回道:“微臣领旨!” 刘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换了便装同东方朔骑马出了北宫阙朝堂邑侯府驰去。堂邑侯府离北宫门骑马也就半柱香的功夫,几人到了门口却被门房拦了下来,门房听到皇帝的名号后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往前厅跑去,不一会儿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名颇有姿色的贵妇,身后跟了一群匆匆忙忙的仆妇太监,那妇人见了刘彻盈盈一拜,口中说道:“臣刘嫖拜见皇帝陛下!” 刘彻脸上已经是笑开了花,他下马一步抢上前去扶住了刘嫖,嘴里说道:“姑姑多礼了,侄儿今天早朝下得早,顺便到姑姑这里看看。侄儿还给姑姑带了坛好酒呢,今天中午就叨扰姑姑一顿了,让侄儿陪姑姑喝两杯如何?” 刘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了起来,嘴里说道:“陛下这些年都已经快把我这个姑姑给忘了!你看看,这多少年了都没来过我家一次!今天难得陛下好兴致,我一定陪陛下好好喝几杯,来,快里面请。” 堂邑侯府上上下下立刻就忙碌了起来。刘彻在前厅坐定,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他确实已经有四五年没来过了,馆陶长公主是他岳母,还是他亲姑姑,刘彻自从陈阿娇不容卫子夫于后宫开始,一直没少为了陈阿娇烦恼。阿娇自幼钟鸣鼎食,极是娇惯,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里能接受卫子夫受宠?一时间未央宫里鸡飞狗跳,刘彻好几年没能过上安稳日子,自然是不愿意到岳母这里找晦气。等到陈阿娇犯下滔天大罪被贬于长门宫之后,刘彻觉得更没法见刘嫖了,也索性不再前来。直到前些日子司马相如呈上长门赋,刘彻心下既感动又带了一丝愧疚和同情深夜前往长门宫,心里的结才稍有松动。但是今天汲黯在朝堂上形容刘嫖无法无天的一番话让刘彻悚然动容,他觉得必须要跟自己的姑姑好好谈一谈,毕竟是皇家至亲,安抚加上威逼,让馆陶长公主以后行事小心些才是。 刘彻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那边馆陶长公主也是心下惴惴不安。自己门下两名得力奴才一夜间被人砍了脑袋,还留下了认罪血书,更糟糕的是这罪状还落入了官府手中。这两天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一名黑衣侠客惩恶扬善c胆识过人的故事,说是连馆陶长公主家的恶奴都敢杀,黎民百姓无不弹冠相庆。董豹在灞桥客栈犯下的恶行自己之前并不知晓,这些奴才们也太过分了,不知道顶着自己的名号干了多少坏事!自己爱女刚刚跟皇上的关系有所缓和,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坏了爱女的前程呢? 想到这里,刘嫖离开坐席,在刘彻面前长跪不起,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老身府上两名奴才的事情全听陛下安排,如果他们干了残害百姓的事情,那确实是死有余辜,老身都恨不得诛灭他们九族!是老身管教无方,让陛下劳神了,今后老身一定从严整治府里奴才,老身有罪,请陛下从严处罚!” 馆陶长公主这番话一说出来,的确让刘彻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他连忙起身把刘嫖扶了起来,温言安慰道:“姑姑能体恤侄儿一片苦心,侄儿很高兴!话说回来,咱们虽是皇家,但还是要好好管教府里的下人们,不要污了姑姑的英名才好!” 刘嫖含着泪答应了,刘彻扶着刘嫖坐好,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一下子心情大好。刘彻左右在前厅里看了一番,只见十几名侍女环伺在周围,不见一个男人。刘彻笑着对刘嫖说道:“姑姑,久闻你家主人大名,怎么就不舍得请出来让朕见一见?” 刘嫖身子晃了一晃,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蜡黄,强颜欢笑说道:“陛下说笑什么呢?我家主人已经仙逝几年了,老身想起来,还时时伤心呢。”说罢又要拭泪。 刘彻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了,他开口便问道:“姑姑,那董偃在府上吗?朕想见见他,把他叫出来吧!” 刘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居然像少女一样两颊泛起了红晕,扭扭捏捏说道:“陛陛下,不要开玩笑了,他哪里是什么主人,他只是府上的一个下人罢了。老身正让他在后厨忙着,要给陛下整治一席酒菜呢” 刘彻微笑着说道:“姑姑,你也太见外了,侄儿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朕早就听说董偃一表人才,早想着到姑姑府上讨一杯酒喝,见识见识这等人物了!就听朕的话,请他出来就是了!” 刘嫖看无路可退,叹了一口气,让身边的侍女去叫董偃出来。只片刻功夫刘彻便听到脚步声响,一个绿衫男子头带一顶绿色高帽,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见到刘彻便兜头拜倒,结结巴巴地说道:“贱贱奴董偃,拜拜见陛陛下!” 刘彻微微点点头,冲他说道:“起来吧!” 董偃身子发抖却不敢起身,刘彻笑着对刘嫖说:“姑姑,朕的话不管用啊,还是你让他起来好了。” 董偃听刘彻这么一说,眼前顿时一黑差点昏过去。耳边听到刘嫖既怒又爱地喝道:“贱货,皇帝让你起来你还不识抬举,你吃了豹子胆了!” 董偃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刘彻仔细打量他,见他面如冠玉,容貌俊俏,身高臂长,确实是仪表堂堂,但是眼神游移,没有一丝一毫霍去病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他问董偃:“今天中午给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董偃嗫喏着正要回答,刘嫖在一边笑着插话道:“陛下,等会儿上来不就知道了吗?为了等陛下这一顿饭,老身等了不知多少年呢!今天给陛下准备的,保准是在宫里没有的玩意儿!” 她对着董偃喝道:“还不赶紧退回厨房去,料理不好皇上的膳食,仔细你身上的皮!” 董偃连忙行礼退下。不到片刻功夫便整治出一大桌席面,由四个侍女抬着走了出来。众侍女手脚麻利地将膳食备好,用一个极大的长条漆盘举着放在了刘彻面前。另有人将刘彻带过来的酒打开,给刘嫖和刘彻每人斟满一樽放在面前。刘嫖闻到酒香,不由得喝了声彩:“真是好酒,还是陛下宫里所藏珍贵啊,老身这辈子别说喝,就是闻也是头次闻到这么香的酒!” 刘彻正色对刘嫖说道:“姑姑有所不知,这酒是长安东边几十里灞桥边的一家客栈所酿,用的是头年冬天的雪水,江南的碧糯,当年秋天的桂花和菊花精酿所制,端的是举世无双,姑姑请!” 刘彻对刘嫖一抬手,自己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赞道:“好酒!” 刘嫖也喝了一大口,但觉入口甘醇,果然是世间不二的佳酿,她也大声赞道:“果真是举世无双!陛下,老身回头就去店里把方子抄回来,给陛下酿上几千石放在长门宫,陛下有空去饮便是。” 刘彻放下手中杯子,凝望着刘嫖问道:“姑姑,如果店主人不给你方子呢?” 刘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陛下,谁敢跟我天家过不去?信不信老身命人一把火烧了他家的店,抢了他家的方子?” 刘彻重重地一拍面前的案子,惊得满堂人一颤,他冷冷地说道:“姑姑,你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真的不知?” 这句话把刘嫖吓得六神无主,她赶紧离席跪了下来,颤声说道:“陛陛下,老身真的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还请皇上示下。” 刘彻看刘嫖不像是在装模作样演戏,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姑姑,拜你府上恶奴所赐,这家店满门被灭了口,恐怕姑姑今后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刘嫖听了刘彻这几句话,心里恐惧更深,堂邑府中上上下下一众人等纷纷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刘嫖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她心里转了几转,便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到此节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对刘彻说道:“陛下,老身府上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前晚被人砍去了脑袋,那董豹更是伏尸在老身门前,老身当时便觉得事情有蹊跷。陛下适才所说客栈被人灭门如果是这两个奴才所做的恶行,老身决计不会包庇其族人,请陛下按照大汉律处罚便是。老身管教不严,也请陛下一律治罪。但是老身无论如何不会指使奴才们去谋财害命,请陛下明鉴!” 刘彻对刘嫖这番话甚是满意,以他对刘嫖的了解,也知道她不至于去干出这等恶事。他起身把刘嫖扶起,温言安慰道:“姑姑,朕已经查明了真相,令人诛灭了这两个恶奴,事先没有跟姑姑打个招呼,还请姑姑担待。来,朕陪姑姑喝酒,董偃,告诉朕你这做的是什么菜!” 刘嫖只觉皇帝对自己府上的事情无所不知,她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回到了席上,董偃也忙不迭地膝行上前,指着刘彻面前食案中左边第一个黑底红漆的碗说道:“回陛下,这道菜名字叫‘沧池绿波’,请陛下先尝尝味道如何。” 刘彻往碗里看去,只见碗中汤头浅黄清澈,汤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碧绿葱花,宛如波浪一般。葱花被麻油煎过,香气扑鼻而来,汤下面几块大小半寸许如白玉般的东西清晰可见。刘彻拿起汤勺,连汤舀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汤味鲜美至极,葱花在口中散发出麻油的浓郁香气,那块东西入口柔软即化,鲜嫩无比。他一口吞下大赞道:“好!董偃,这是什么东西?朕从来没有尝过!” 董偃正要回复,刘嫖在一边强颜欢笑说道:“陛下,待你都尝过了再说也不迟。”刘彻点点头笑道:“那就依了姑姑呗。”董偃指着第二道菜说道:“陛下,这道菜名字叫作’玉堂踏雪’,请陛下品尝。”刘彻看过去,只见一个深绿色的玻璃盘中盛放着一大块寸许厚,四寸见方的如白玉凝脂般的东西,像极了未央宫玉堂殿前白玉砌成的台子,上面用鲜红色的蟹黄点缀成一朵梅花的图案,红白交相辉映,美艳绝伦。刘彻舀了一块放入口中,那蟹黄鲜香和着一股熟悉的火腿香味直冲脑门,忍不住赞道:“好吃!难得你们还惦记着玉堂殿前面的那一片梅花!” 刘嫖幽怨地说道:“陛下,老身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进过未央宫了,那片梅林,是陛下小时候和阿娇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呢,老身怎么能不记得!” 说着便要拭泪。刘彻连忙皮笑肉不笑地端起金樽敬了刘嫖一杯,又问董偃:“这第三道是?” 董偃现在也没那么紧张了,他笑着回复道:“陛下,这道菜名字叫’兰台望月’,请陛下一试。”刘彻见眼前又是一个深蓝色的玻璃盘子,里面一片片被炸得焦香的金黄色薄片摞得老高,高出盘底三寸多,堆成了长门宫兰台的模样,右上角三寸远处深蓝色的盘底上放了一个切开一半的腌得流油的鹅蛋黄,一看之下确实菜如其名,有模有样。刘彻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又是忍不住大赞道:“好!那这第四道是?” “回陛下,是’石渠灯火’。请贱奴为陛下烹制。”董偃把第四个盘子拉开,离刘彻远了一点。刘彻看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铜盘,盘内浅浅地铺了一层麻油,中央是堆成石渠阁模样的玉山一座。董偃取出燧石打着了火,点燃盘内麻油,火势顿起,将玉山包围在中间。董偃对刘彻说道:“陛下,等到火势一灭即刻食用,注意不要烫着。” 刘彻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闻到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不由得叹道:“姑姑,你可真会享受,朕在宫里哪有这般讲究?董偃,告诉朕这些菜肴都是什么东西吧。” 董偃行礼回复道:“陛下,今天长公主不知陛下驾临,贱奴准备的材料不足。但是前些日子正好淮南王爷给长公主带来了个方子,用卤水点制豆浆制作世间无双美味,淮南王爷称之为豆酪,又因为其味道鲜美别名为’小宰羊’。这第一道’沧池绿波’汤是用长公主府上常年熬制的鸡汤煮制的豆酪,加上少许煎葱花提味;第二道’玉堂踏雪’正如陛下所言,是用煮熟的蟹黄做成梅花形状,给这豆酪提味添色,豆酪中贱奴匀匀地填进去了些许火腿丝,在笼中蒸熟,火腿的鲜味也进了豆酪;第三道’兰台望月’是用香油煎出来的豆酪片儿,堆成兰台模样,用腌好的天鹅蛋黄当做月亮了;第四道’石渠灯火’看似无奇,但是豆酪里面贱奴放了略微煎过的鲅鱼排,是齐国赶着天寒送过来的,新鲜着呢。等火势熄灭后,豆酪呈金黄色,里面的鱼鲜味也提了出来,再配上陛下带来的酒,味道自然不俗。不知这一膳是否能让陛下满意?” 刘彻听董偃逐一介绍菜名,眼前竟然历历浮现出儿时跟阿娇在沧池上泛舟,玉堂殿前折梅的情形来。这兰台望月和石渠灯火可不正是阿娇在长门宫兰台上夜夜北望石渠阁吗?他心下一酸,引杯长饮一樽,强颜对刘嫖笑道:“姑姑,你府上的主人可真有一套。朕何止满意,来日朕还要请董先生到宣室殿给朕下厨会饮群臣呢!不知姑姑到时会不会答应?” 刘嫖听到刘彻称董偃为董先生,又称他为府上主人公,再加上让董偃去宣室殿帮厨,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对董偃说道:“贱奴才,还不赶紧谢过皇上!”说罢就要起身给刘彻跪下行礼,刘彻一把将刘嫖扶住笑着说道:“姑姑,那淮南王太偏私姑姑了,这么好的方子居然只给姑姑,连朕都不给呈上来一份!请姑姑把淮南王的方子拿来,让朕见识一下如何?” 刘嫖正在兴高采烈的份上,口里连声说道:“老身岂敢不遵旨?董偃,去到书房把上个月淮南王让那个矮胖子带来的书札拿来!” 董偃领命,忙不迭的跑到书房取来了书札,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刘彻面前。刘彻打开一看,是约两尺长尺宽的一方黄绫,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隶书:“馆陶大长公主殿下雅鉴:臣弟一别长安三年有余,唯吾皇之天尊与殿下之玉容铭刻在心,不敢有忘。臣弟近日来耽于修行之事,试验仙方无数,偶得此玉酪,鲜香无比,不敢独专,特进献于殿下。臣弟唯愿吾皇三十大寿之日,能与殿下共侍宴于长门宫,以慕圣上天颜,兼图殿下开怀而已。臣弟刘安叩首再拜。” 刘彻心里冷笑一声,这刘安可真是会投其所好,明知道陈阿娇幽闭在长门宫,偏偏为了巴结刘嫖,在信中说要在长门宫摆自己的三十岁寿宴。这厮整天求着修仙不成,炼丹却炼出了这人间美味,倒也不失是一桩乐事。刘彻看到书信后面是细细密密的豆酪制作方法,心中再无可疑之处,便笑着对坐在远处的东方朔说道:“曼倩,到书房抄了这方子去,回头给了少府汤官,在未央宫和长乐宫比着给朕和太后做出来!” 东方朔自从来到堂邑府上就一直默不作声,滴酒未进,刚才看到董偃给刘彻一道道菜介绍下来,早已馋得口水直流,但是刘彻不发话自然是不敢动著。此刻听到皇帝又让他去抄了方子,不由得叩头求饶道:“陛下之圣明,远超上古之三皇,但是自古天子不差饿兵,能否容微臣吃几口再去?否则微臣饿的头晕眼花之际,手上哆嗦,写出来的字怎么能入皇上的法眼?更不用说进献给太后了,微臣万死虽不足惜,但是要让皇上担了个不孝的” “闭上你的臭嘴!”刘彻笑骂道,“赶紧给老子吃饱了再去!”刘彻这一骂,连刘嫖也不禁莞尔。她立刻让侍女给东方朔准备豆酪,又对董偃说道:“贱奴才,早上你排演的楚歌呢?还不拉出来给皇上演上几曲助兴!” 董偃连声称是,他吩咐身边的侍女前去传令,不多时便从屏风后面走出了几名歌女,朝刘彻行过礼后在殿侧的琴瑟编钟前各自坐好站定。董偃从袖中取出了一管玉箫放到嘴边吹了起来,只听一缕箫声呜咽传入了众人耳中。东方朔本来正在刻苦清扫’玉堂踏雪’,此时也停住了大嚼,竖起耳朵听那箫声。 箫声婉转,一开始似乎是空山泉响,潺潺汇成小溪;不一会儿琴音掺入,乐声清冽,犹如鸣泉激石;片刻间幽泉流出了山涧,化作条条小河欢快奔流;刹那间突闻瑟钟齐鸣,仿佛条条小河汇入大江,乐声隐隐然有江河波涛之势。 音乐动人心魄,刘彻已经仿佛置身于大江之畔,望波涛汹涌,听潮起潮落。正沉迷间突然听到屏风后一缕歌声传来。刘彻凝神看去,只见一位绝色女子且歌且舞翩然前来,她一袭红裙及地,纤腰间一抹青色玉带,双臂带起一双雪白的流云长袖,脸上肤如凝脂,两道弯眉如黛。她来到刘彻面前盈盈一拜,口中歌声丝毫不缓。刘彻饶是早已见惯了人间美色,乍看到这歌女的如丝媚眼和眼中的湛然秋波,不由得心里砰砰跳了起来。他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收摄心绪仔细听那女子唱道: 南有乔木兮不可休;汉有游女兮不可求。 汉之广兮不可泳;江之永兮不可方。 翘翘错薪兮刈其楚;美人何归兮秣其马。 汉之阔兮不可泳;江之流兮不可方。 翘翘错薪兮刈其蒌;美人于归兮秣其驹。 汉之湍兮不可泳;江之逝兮不可方。 何日再见兮宁有期?望断天涯兮泪沾衣 唱到后半段,那女子翩然转了起来,只见衣袖如云,红裙如霞,歌声丝毫不歇,竟是一唱三叹一气呵成,歌声摄人心魄,仿佛要钻入人心里最深处一般。 刘彻听出来了,这是由诗经汉广一曲改编的楚歌。楚歌本来就曲调凄婉,再加上这女子的绝世楚舞,让厅上众人莫不悚然动容。刘彻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这首诗他从小熟记在胸,教他的是已故太子少傅c诗经博士王臧。 那时刘彻年方八岁,刚被立为太子不久,孝景皇帝拜卫绾c王臧为太子太傅c少傅,两位师傅教导太子刘彻十分尽心,但由于两人同为儒生,导致笃信黄老之学的窦太后十分不满,孝景皇帝迫不得已又追加了黄老之徒汲黯为太子洗马,郑当时为太子舍人,一同教导刘彻。十四年前孝景皇帝驾崩,刘彻即位,当即同王臧等人议论恢复明堂,践行儒家大礼,却被窦太后严令废止,恩师王臧在狱中自杀,死前都没能见上一面。 此情此景深深勾起了刘彻心里的刺痛,他怨恨自己当时是那么弱小,连一个老太婆都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随意诛杀自己身边的大臣,乃至恩师。这种情形再也不能出现在汉宫里了! 此时歌舞已经停歇,众人看着泪流满面的刘彻不知所措,面前的红衣女子早已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刘嫖和董偃正准备跪下请罪,却见刘彻用衣袖拭了拭泪,立刻又换上了一副笑容,刘彻对着跪在地上的歌女说道:“你唱的真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吧。”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双眼也是泪水盈眶。刘彻温言安慰她道:“你不用害怕,朕不会责罚你,你唱的曲子让朕想起来一些往事,是朕失态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那女子盈盈一拜,凄然说道:“回陛下,贱奴并非害怕,而是万万没有料到陛下竟然会是贱奴的知音,今日在陛下面前唱完这一曲,贱奴虽死而无憾了!贱名李延年,中山人氏,随家父移居长安已经很久了。” 刘彻刚想开口说话,那边东方朔也已经看清了李延年的面容,他惊讶得下巴都几乎掉了下来,指着李延年说道:“你你” 李延年也看清了东方朔,她嫣然一笑,施施然回复道:“东方大人,想不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座中诸人见东方朔和李延年居然相识,无不感到惊讶。东方朔看到了刘彻眼里的疑问,连忙跪下叩首说道:“陛下,恕微臣荒唐,前一阵子微臣在簪玉楼听曲儿,遇到过这位李李” 刘彻已经料到了分原委,这厮肯定被李延年的美色所吸引,干下了不知什么荒唐事情。他忍不住喝道:“东方朔,你平日里伶牙俐齿,今天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给朕从实招来!” 东方朔吓得哆哆嗦嗦地说道:“陛陛下,微臣当时见了这位李,当即魂儿就丢了,再加上微臣刚刚与前妻分开,就就托了媒人过去” 这下轮到刘嫖忍不住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到了面前席上。一面的董偃却不敢笑出声,低头死死咬着嘴唇盯着眼前的地面。刘彻倒是被刘嫖弄糊涂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刘嫖在那里狂笑。 刘嫖笑得前仰后合,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歇下来,她指着东方朔骂道:“你个死猴子,这长安城里但凡有个美人儿是不是你都想娶回家里?”她转向刘彻笑着说道:“陛下,这李延年的歌舞虽然是簪玉楼一绝,但是平日里可不出来献艺,他不是女儿身,他是簪玉楼主人李同的二公子!” 刘彻一听之下顿时瞠目结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李延年,只见他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中脉脉含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人是个男子。他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仿佛看到是陈阿娇跪在眼前,再用力揉揉眼睛,又依稀是卫子夫在姐姐平阳公主府上初次见到时的模样。刘彻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他索性不再看李延年,望着厅外的蓝天问道:“李延年,大长公主说的可是真的?你家中还有何人?” 李延年不慌不忙地回复道:“回陛下,正如大长公主所言,贱奴是家父堂前不肖犬子。家父从中山到长安已经几十年了,家母已经去世,家中还有长兄李广利,三弟李季和四妹李妍。贱奴虽是男儿,却自小喜欢女红歌舞,今日楚歌以女装扮相,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长叹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恐怕这世间女子,姿容比得上你的也没几个。”他转向董偃问道:“董先生,你这编排的楚歌楚舞的确是精彩绝伦,朕在宫里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朕赏你和李延年黄金各五十斤,你再好好编排演练,朕择日赐宴宣室殿,你俩随我姑姑一起过来。东方朔,回去后你选个朕不太忙的日子,让苏文传诏便是。” 刘嫖c董偃和李延年正要各自叩首谢恩,耳边却听东方朔亢声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歌此舞不宜再看,赐宴宣室殿更是不可!” 此言一出,刘嫖又惊又怒,董偃和李延年被吓得脸色煞白。刘彻被东方朔这么贸然顶撞了一下,顿时觉得血冲脑门,颜面无存。他强压住怒火冷冷说道:“曼倩,你又有何高见?说出来让朕等孤陋寡闻之人听听。” “陛下,微臣罪该万死,扰了皇上和大长公主的兴致。但此歌舞颇有来历,是昔年高祖后宫戚夫人所作,歌舞悲戚,这几十年来在长安北闾倡馆颇有传唱,如何能在宣室殿排演呢? 再说戚夫人和赵王下场又都凄惨,此绝非吉祥之乐舞,请陛下三思啊!” 东方朔的话如雷贯耳,让座中各人都大吃了一惊。刘嫖小时候跟着父亲孝文皇帝来到长安,自然在宫里听到过戚夫人和儿子刘如意的惨剧。刘彻自己也听太后说过戚夫人乃是高祖宠妃,戚夫人也是赵国人,但是却善为楚舞,戚夫人儿子赵王刘如意最得高祖欢心,高祖晚年甚至有意将皇位传给如意,打算把太子刘盈废掉。后来吕后找到张良,张良出面请来了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刘盈才幸免被废。但是高祖死后吕后却将戚夫人治死,手段极其残忍,将孝惠皇帝刘盈吓得几乎疯掉,不久便郁郁而终。这段公案差不多是大汉立国以来未央宫里最惨的一出了。 刘彻想到这里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刚才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他无趣地摆了摆手,对东方朔说道:“曼倩,朕知道了,你跟朕回宫去吧。即刻让苏文把封赏送到大长公主府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刘嫖拱了拱手说道:“不打搅姑姑了,日后有空再来府里相聚,就此别过,你们不用送了,免礼吧。”说罢径直朝外走去,东方朔连忙跟了上去,两人脚步极快,片刻间便走出了前厅。 刘嫖看着东方朔远去的背影,眼里迸射出恶毒的光芒。 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皇帝啊,你既然喜欢这类倡人小丑留在宫里,那本宫就成全你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铸剑白河 卫青c霍去病和范衡回到车骑将军府第二天便接到谕旨,诏令卫青和张骞前往朔方督办军务,于丹封为涉安侯一同前往,萨兰图雅自行决定是否随行。另外一道谕旨则诏令范衡和霍去病前往巴蜀和南阳督办兵器,大农丞下属官桑弘羊陪同前往,令人意外的是皇帝派了司马迁随同范衡一行。当晚卫青在府中设家宴宴请张骞夫妇和于丹,宾主尽欢后第二天各赴任上。卫青原本打算把狗儿带在自己身边,后来看他跟贞儿和霍去病情谊甚笃,便让他跟着范衡一同前往了。 第二天辰时一过,两拨人马便分头出发,范衡和桑弘羊c司马迁临行前早商议过,由于范衡腿脚不便,通往巴蜀没有车行驰道,而是要翻山越岭经过栈道前往,而眼下军令如山不能有误,所以一行人决定先经行洛阳至南阳,然后再南下至云梦泽买舟而上直通巴蜀。 众人临行前依依惜别,金虎仿佛知道主人们要出远门,一直发出呜呜的悲鸣,在众人面前蹭来蹭去。卫青知道两边路途都很遥远,金虎恐怕吃不消,便命门房把金虎牵了回去。于是众人各分一路出城,卫青和张骞一行从长安西北角的雍门出城,直奔朔方而去;而范衡一行则从长安东北的宣平门出城,直奔洛阳而去。 范衡同贞儿c桑弘羊共乘一辆车,霍去病c狗儿和司马迁不愿乘车,都骑马随行,还能顺道看看风景。众人下午时分便抵达了灞桥,此时已是仲春时节,灞河两边杨柳吐絮,如雪花般漫天飞舞。范衡不由得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雪夜,自己和贞儿被卫青和张骞救下到了长安,但是自己的恩人们却已经阴阳两隔,他见到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客栈已经被烧成了断壁残垣,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下车到附近王掌柜和伙计们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贞儿和狗儿也是悲痛难当,泪如雨下。霍去病c桑弘羊和司马迁也在一边怆然泪下。众人又在贞儿母亲蒙张氏的坟前设酒致祭,完毕后接着出发上路,当晚便歇息在了临潼驿站。驿丞见到是天子钦差前来,自然巴结的十分卖力。 此后一路顺利,不几日便出了潼关抵达了洛阳。洛阳跟长安c淄博c南阳c成都并称天下五都,更是高祖初定天下时的都城,城里极尽繁华,比起长安又是另外一番气象。桑弘羊本是洛阳人,家里世代经营粮食盐铁生意,也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桑弘羊一路上跟范衡相谈甚欢,范衡见桑弘羊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是十分聪颖,更难得的是举止间颇有良臣之风,并非一般刀笔吏可比,心下也很喜欢桑弘羊,于是把自己的经验见识悉心跟桑弘羊和贞儿传授了一番,贞儿半懂不懂,但是桑弘羊却暗暗心惊,这位残疾的先生竟然见识和经验如此丰富,怕是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桑弘羊的父亲桑荣知道儿子奉旨跟范衡到南阳督办兵器,路过洛阳可谓是衣锦还乡,自然是十分高兴。他素来与洛阳太守交好,便在自己府上宴请范衡一行,请洛阳太守作陪。桑荣一见到范衡便感到格外亲切,他久闻范氏大名,但由于经营行业不同,之前并未谋面。这一顿宴席吃下来,霍去病c司马迁都喝得酩酊大醉,范衡却滴酒不沾,桑荣从来不强人所难,并不殷勤相劝。范衡见众人皆尽兴而归,心里虽然高兴,但是见到桑荣设宴之豪华,心里也忍不住隐隐担忧—商人如果一味追求奢华阔气,未必是什么福气。 由于此行目的是南阳,范衡一行并未多作停留。司马迁对洛阳依依不舍,桑荣便让司马迁多羁留了几日,了解当地历史风土人情,以便帮司马谈撰写史记。范衡等人则日夜兼程,三天后便抵达了南阳。南阳太守吕焕早早得到驿报,率领一众官员在城北门外迎候。范衡下车后跟吕焕一行礼毕,看着巍峨的南阳城不由得感慨万千,家乡一别十年了,不知家里众人是否安好? 范衡正出神间看到吕焕一行后面走出一人,他衣履光鲜,容貌俊雅,脸带笑容走到范衡面前一跪到地,口中说道:“孔仅拜见钦差范大人,范大人别来无恙乎?”范衡定睛一看,正是当年以投壶之戏赢走他几乎全部家产的孔仅。 范衡见到孔仅,心里一时悲喜交集。孔仅当年在赌局上大胜,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孔仅是否耍了花招。但是所用箭和壶都是自己家里的博具,无论如何不该有问题。孔仅最后还留给他了百金和祖宅,也算是格外开恩。因此范衡对孔仅并不厌恶。前些日子皇帝垂询天下兵器,范衡出于公心还是推荐了孔仅和卓王孙,虽然范衡对此二人并不见得有多喜欢。十年来范衡和孔仅初次相见,范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淡淡地回复道:“孔先生免礼,范某人此番的差事,还望孔先生鼎力相助才行啊!” 孔仅顿首凛然说道:“但凭范大人驱使,孔某万死不辞!” 范衡将孔仅扶了起来,微笑道:“孔先生言重了,我们都是为皇上和社稷分忧,孔先生心里想着这些就够了。” 孔仅脸上一红,但也是仅仅一闪而过。他还要跟范衡再说些什么,范衡已经跟南阳太守吕焕寒暄上了。他只能闪在一边,默默听范衡和吕焕说话。吕焕将随行官吏一一介绍给范衡,然后动身前往太守官邸为范衡一行接风洗尘。宾主又是会饮到亥时三刻才尽兴而归。 由于是回到了故乡,范衡没有住在驿站,而是在宴会结束后前往自己的祖宅歇息。范衡离家十年,越是近家越是情怯,待到转到自己家巷口时,他的心跳的愈发厉害。他从车里往前看去,只见家门口灯火通明,老管家范忠手里擎着一支明晃晃的火把守在家门。待到范衡被霍去病和桑弘羊扶下车来,范忠疾步趋向前来,拿着火把仔细端详范衡,见到是主人无疑,他一下子跪在范衡面前,早已是泣不成声,口中呜咽道:“少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范衡也已经是泪流满面,范忠当年是英俊挺拔的一条汉子,此时已经两鬓全白,身子佝偻,这十年自己漂泊在外,从未照顾过这些家人,家里的人不知道受了多少苦c担了多少心!范衡哽咽道:“你你们受苦了,我我对不起你们” 范忠擦了擦眼泪,语调由悲伤转为喜悦:“少爷,奴才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衣锦还乡,给范氏光宗耀祖的!奴才没有看走眼,这十年来不管外人怎么说,奴才就知道少爷一定在外奔波忙碌,为的就是这一天回来。这次可好,少爷成了皇帝的钦差大臣,这排场少爷,你你的腿怎么了?” 范衡苦笑了一声,“一言难尽啊,容我安顿好慢慢跟你说。范忠,招呼这几位爷歇息去吧!” 范忠领命,匆匆安排桑弘羊和霍去病前往房间歇息,又让人把贞儿和狗儿安顿好,这才过来陪着范衡在宅内走动走动。 范衡被范忠搀扶着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见院内树木已经参天,但是亭台楼阁除了苔印多了些之外,上上下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破败之象。范衡不由得叹道:“这十年来我时时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无脸回到家乡,不想到这两个月来连番奇遇,如在梦里。你们这许多年来是怎么过来的?” 范忠小心地回道:“少爷,自从你去了长安后,小人就一直探寻你的音讯,最后知道你被淳于缇萦太医所救,再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孔仅孔大人也经常前来府上探望,一切修葺丁口的支出也都是由孔大人安排的。奴才们日子过得不苦,只是天天期盼少爷回来,心实在是苦啊!” 范衡听说孔仅经常来照顾自己家,不由得一愣。他问范忠:“孔大人都给你们说了什么?” 范忠回复道:“孔大人很少跟奴才们说话,有几次奴才听到他在花园里自言自语,说是什么孔范两家世代要好,范氏绝对不至于没落至此之类的话,别的也没有了。” 范衡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明日到孔府请孔仅大人来咱们府上一叙,礼数一定要周到。” 范忠还来不及回答,便听到院外一人爽朗的笑声响起:“范大人,孔某不请自来,能否在贵府院饮几杯?” 范衡微微一惊,院外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说起的孔仅。他也朗声说道:“孔大人请进,范某已经戒酒多年,恕不能陪,但是这院中清风明月却愿意跟孔大人共赏!” 转瞬间孔仅已经带着两个长随走进了院门,长随手中各提了两个极大的食盒,轻轻放在了院内。此时春风送暖,疏影摇曳,天边一轮明月朗朗地照在各人身上,好一派舒和的图景。范衡命范忠抬出了坐席,孔仅则指挥着手下把菜肴一一端了出来,又从食盒中拿出了一坛酒,亲自给范衡面前的杯子斟上了八分,又给自己斟满。 范衡闻到杯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心里一阵翻腾。这酒是范氏府中所酿家酒,用的是长沙国南边酃湖出产的稻米,酒中酿了香茅和辛夷,此酒活血温补,适量长饮对身子极好。十年前他跟孔仅设局赌博,喝的就是这酒。他冲孔仅摆摆手说道:“孔先生,我已经戒酒十年了,虽自酿但不饮,今天恕不能陪。” 孔仅微微点了点头跟范衡说道:“范大人这十年来的事情,孔某也刚刚从长安城里知道了个大略。今天孔某前来,是想跟范大人再博上一局。十年前就在这院子里,孔某侥幸赢得大人不少家财,今日孔某前来,带了五万金的书券,孔某并没有打算带回去。” 范衡微微一哂,揶揄道:“孔先生,我范衡还没活够呢,你拿来了五万金,我只有这一处祖宅,当年还得靠你手下留情,范某今天才能坐在这里。你说我拿什么跟你赌?赌我的命不成?” 孔仅毫不惊慌,他缓缓说道:“范大人,孔某万万不敢冒犯天子钦差。孔某这十年来一直在长安寻访大人,却是毫无音讯,孔某如果侥幸赢了,只需范大人告知孔某何故戒酒即可。如果范大人赢了,孔某立刻将五万金书券呈给范大人。范大人,我孔家世代诚信,大人一直是知道的。” 范衡轻轻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孔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孔氏在当年能成为跟范氏并驾齐驱的南阳富豪,蜚声海内,的确靠的是诚信经营c童叟无欺。孔仅在长安找过自己这事情范衡是相信的,有一年孔仅在灞桥客栈中歇脚用饭,还问过伙计们是否认识范衡这个人。但是那时候自己冒名张仲衡,店里伙计当然不知道,自己见到了孔仅后觉得自惭形愧,便远远地躲了起来,等到孔仅一行走后才出来。但是眼下这一博局也太过不平了,孔仅如果是为了巴结自己,五万金显然过于贵重,足足可以让自己又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富豪。范衡决定先把投壶之戏玩了后再相机而动,他对孔仅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范忠,把家里那套投壶的器具搬出来!” 范忠顷刻间便把壶和箭准备好,把箭筒放在了孔仅和范衡中间。范衡抽出一支箭,见箭头上涂了一层清油,这十年来居然没有生锈,不禁心里暗暗赞了范忠一声。他正要朝十五尺开外的铁壶投去,却被孔仅劝住了。孔仅在箭筒中借着月光细细分辨,抽出了一支递给范衡。范衡惊疑间拿在手里细细看去,跟自己刚才手中所持毫无分别,他犹豫了一下瞄准铁壶投去,只听一声叮当作响,声音清脆,那箭已经稳稳地投入壶中。 范衡已经十年没玩过这种投壶之戏了。当年他是此中高手,今天一投之下发现自己宝刀未老,不由得心下十分欣慰。孔仅已经将箭分成了两簇各自放在两人手边,两人依次投壶,待到第八支上,范衡箭箭入壶,孔仅却六箭未中。 眼看胜负已分,孔仅仰天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碧绿的玉牒,那玉牒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泽,看起来十分精致。孔仅双手呈给范衡说道:“大人果然精于此戏,孔某败得心服口服,这是五万金资财,包括在长安c成都c洛阳c邯郸c临淄等地的十几家丝绸商号和染坊,这十年来孔某不才,但也没让范家的生意败落。请范大人过目。” 范衡如此轻易地便赢回了自己全部的家产,而且这十年来孔仅确实是悉心经营了,之前两万金的资产已经翻倍不止。范衡并不去接那玉牒,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孔仅,你这是在戏弄本官吗?这箭是谁动了手脚?十年前那场投壶之戏,难道你早知道已经胜券在握了吗?你从实招来,本官饶你不死。” 孔仅听范衡语调冰冷,却不害怕。他跪到了范衡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范衡。范衡就着灯火和月光看去,只见素色的绢纸已经开始泛黄,字迹边缘的墨色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字体苍劲,一手酣畅的隶书自己再也熟悉不过,是范衡父亲范瑜的亲笔无疑。 范衡用心读去,信上字字如重锤敲击在他心坎上:“孔世兄垂鉴,弟已知时日不多,料不久于人世,自此同世兄阴阳两隔,难再有会饮白河之期。愚弟一生无所憾,唯不肖子范衡耽于声色犬马,交游官宦侠盗,深为弟所不齿,无奈屡教不改,弟恐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范氏自先祖陶朱公范蠡以来世代经商,恪守诚信之道,南阳定陶各萌一支,弟断然不能坐视不肖子败空家业,为先祖蒙羞。特请世兄观之,如仍不悔改,可设计夺其家产,由世兄代为经营。所恳之事,若蒙慨允,将不胜感激之至,弟亦可含笑于九泉之下。愚弟范瑜顿首再拜。”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范衡眼中落下,掉到父亲的遗书上,将墨迹洇成了一片,渐渐模糊。他对孔仅说道:“十年前,你你是奉了家父的遗命前来的吗?” 孔仅哽咽着回道:“范大人,家父一开始不同意令尊大人的提议,令尊大人亲自来到孔某家中托付后事。这一壶箭,都是令尊大人当年特制的啊!” 他拿起范衡面前的一支箭朝壶中投去,只听一声金石相撞之音回荡不绝,那箭已经稳稳投入了壶中。“令尊大人约定箭尾羽毛为奇数者,箭头以磁石打磨,壶口以木制成,壶身以铁铸成,箭到瓶上空便被磁力所吸,径直落入瓶中,十投九中。当年孔某便以此技赢了大人。但是大人在长安磨砺十年,已成朝廷栋梁,天子委以天下兵事,孔某实在是替大人高兴啊!这些年来孔某一直戮力经营大人的家业,虽无大成但也算是守业了,望大人不要嫌弃。” 范衡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父亲临终前一片苦心将家产托付给了孔家,要不然自己绝对会把家财挥霍一空。孔家仁义为怀,不但没有贪图范家一文钱,反而花了这许多心思经营范氏祖业,资产何止翻倍!他将玉牒双手捧到孔仅面前,嘶哑着声音说道:“孔先生,这万金家财孔家当之无愧,我范某决计不能要。” 孔仅摇摇头说道:“范大人,我南阳孔氏跟曲阜孔丘夫子是同宗,家训如山,断不能贪图别家财产而施行不义。范大人莫要推辞,这本来就是大人的,孔某以奸诈手段拿来,自然要原原本本还给大人,请大人再勿提起。今天孔某输得心服口服,请大人早点歇息,这几日先料理家事。孔某三日后请大人前往白河检视孔家冶铁作坊,但凡有利于我大汉北击匈奴之需,请大人尽管开口,孔家自当不计本利为朝廷效劳。” 范衡心下十分感动。他把玉牒放在一边,动容地对孔仅说道:“孔先生,范某就不跟你客气了。这五万金家财,范某自己今后是用不着了,就权当我大汉国用好了。范某不才,打算将之分作三份,其一为两万金,专门用来购买孔家制作的兵器以备匈奴边患;其二也是两万金,用来给卫青将军作北伐粮草马匹之用;其三为一万金,用来给张骞大夫出使西域各国,断匈奴右臂所用。你们三位都对范某有救命之恩,范某无以为报,略表寸心而已,请不要嫌弃。你看这样可好?” 孔仅听后大吃一惊,他盯住范衡看了好半天,目光渐渐释然,他点点头:“范大人忠心为国,心鉴日月,请受孔某一拜!” 孔仅拿起身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范衡一揖到地。 范衡也端起自己身边的酒杯,绿色的酒液在月光下像翡翠一般。范衡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慨然对孔仅说道:“孔先生,我们这一搏局,十年前是我输了,今天还是我输了。范某当年戒酒,其一是后悔因酒输给你万金家产;其二是后悔因酒害了贞儿的母亲,从此立誓再也不饮酒,除非范氏家业中兴,贞儿母亲大仇得报。孔先生,今天我这两桩心愿已了,范某就陪你喝了这杯。” 他一仰头,将杯中酒一下子倒进了喉咙。 突然院外有人大笑击掌三声,回音不绝。一个浓重的巴蜀口音在门口响起:“孔仅你个龟儿子,拜见范大人也不叫上我!范大人,你就忍心将两万金都买了孔家的铁器,忘了我卓王孙了?” 孔仅听到门外的声音,脸上一开始现出尴尬之色,但又迅疾恢复了平静,他对着墙外高声笑道:“卓老儿,孔某跟范大人前来叙叙旧情而已,你多什么心?你这么晚不呆在寒舍歇息,是嫌孔某接待不周吗?” 卓王孙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不回孔仅的话,径直冲范衡一拜,笑道:“巴蜀卓王孙拜见范大人!” 范衡见卓王孙身材魁梧结实,两鬓虽然已经全白,脸上皱纹纵横深刻,但是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仍是炯炯有神,显得十分精神。他也回了一礼笑道:“卓先生满门英杰,范某断不敢当此大礼。令婿在皇上跟前十分受宠,几篇辞赋名动长安,让范某倾佩不已呢!” 卓王孙听到范衡说起司马相如,脸上的神色一变,摆摆手说道:“司马犬子那点事情不说也罢。范大人,我这么远都闻到你家的酒香,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吗?” 范衡纵声长笑,亲自给卓王孙斟满了一杯,卓王孙也不客气,仰头一饮而尽,口中大赞道:“好酒!单是为了跟范大人喝这一杯,不远万里来到南阳也值了!” 范衡从心底里喜欢卓王孙这等爽快的性情,但是同时心里也自纳闷。卓王孙是西蜀富豪,盐铁巨贾,怎么会跑到南阳来?铁器生意不比丝绸可以通达天下,而是往往因了矿山之便,就近冶炼铸造,然后辐射周边所需。难道孔仅跟卓王孙是早就串通好有所图谋?想到这里范衡变得警惕起来,不知孔卓二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孔仅倒是看出了范衡的心思。他装作不经意间说道:“范大人,卓兄此番前来南阳,是要看孔某在白河边上的水排。为了此事孔某跟卓兄互通书信已经半年了,前半个月卓兄便买舟直下云梦,然后辗转来到南阳。正巧大人今日抵达,孔某跟卓兄说了要来拜见大人,卓兄古道热肠,仰慕范大人高义便要一同前来,被孔某劝止了。没想到还是跟在后面尾随了过来。这样也好,范大人今日开了酒戒,我们正好陪大人多喝几杯。这香夷酒本来就是范大人府上的方子,孔某酿了不少存在寒舍,今日跟范大人图谋一醉可好?” 范衡欣然应允,三人共举杯对月一饮而尽。卓王孙笑着对孔仅说道:“孔老弟,你信中夸下海口,以白河水流带动风排给铁炉鼓风,一炉只要用工八人,每次出铁可达两千斤,我卓某实在不信。如果你在白河能有此成效,那我卓某在岷江分水口开设铁坊,水势何止是白河的十倍,岂不是能出铁万斤了吗?空口无凭,卓某一定要见识了才服!” 范衡虽对冶铁这个行当不是很明白,但是听他二人谈话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铁炉每次出铁千斤已经是了不得,孔仅卓王孙二人动不动就提到出铁两千斤乃至万斤。他正要开口相问,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一条大狗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见到范衡便在三丈开外停下了,喉咙间发出几声委屈的悲鸣。 卓王孙见来了一条狗,忍不住口水直流,对范衡和孔仅说道:“范大人有口福了,我卓家的狗肉边炉乃是蜀中一绝,今日卓某亲自下厨给大人整治一桌下酒!” 卓王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腰中抽出了一把短剑,剑刃在月光下流着寒光,他正要走上前去,耳边听到范衡喝了一声:“且慢!” 卓王孙停住了脚步,耳边听到范衡对着那条大狗轻轻呼唤道:“金虎,是你吗?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金虎听到主人呼唤,摇着尾巴蹒跚地扑了过来,对着范衡的脸一阵狂舔。范衡被舔得跌坐在地上,笑中带泪地对着后院喊道:“去病c狗儿c贞儿,你们看谁来了!” 三个少年其实都没睡,各自偷偷地在屋内竖着耳朵听前院的动静,听到前院狗吠声不由得心里一惊,不约而同跑了出来。贞儿见到金虎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把金虎死死抱在怀里。她听到金虎呜呜的悲鸣,便放开它细细看去,只见它毛发蓬乱,身形瘦了一圈,前后腿由于长途跋涉已经磨破了爪子,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贞儿又一把抱住金虎,两行热泪落在它的身上。金虎似乎知道小主人的悲伤,它吃力地转过头来替贞儿舔去脸上的泪水,逗得贞儿破涕为笑了。 卓王孙在一边看得惊奇不已,他问范衡道:“范大人,这狗莫不成是从长安追来的?” 范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下轮到卓王孙和孔仅吃惊了,卓王孙结结巴巴地说道:“范范大人真乃神人也,连家里养的狗都是神犬啊!” 范衡没有接卓王孙的话。他让贞儿拿出金创药来给金虎仔细的抹上,又命范忠好生照看金虎。待到忙完之后又跟孔仅和卓王孙饮完了余下的酒,三人约定第三日前往白河边上孔家铁坊观看水排冶铁。 第二日早早起来,范衡沐浴更衣后到父亲母亲坟前祭扫。范氏祖坟离城不远,霍去病c狗儿和贞儿一起前往。一老三少把墓前墓后打扫得干干净净,范衡想起父亲之慈爱和深谋远虑,忍不住又哭了几场,在父亲墓前呆坐到午时才回城去。 第三日一早,孔仅便派了车马在范衡府上恭迎了。范衡带了霍去病和桑弘羊前往。一行人片刻便抵达城外白河渡口,已经有船在渡口等待,孔仅和卓王孙也在码头上恭候范衡等人。待众人上了船,艄公撑离岸边顺流而下,行了约莫五里后河道一个大拐弯,下游陡然收窄,水流湍急,左前方几十座铁炉沿着河岸一字排开,有的正在冒着黑烟,有的正在出铁水,作坊内红光闪闪,岸上人声鼎沸,一派繁忙之象。范衡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冶铁炉,不由得暗暗佩服。 卓王孙更是头晕目眩,他对自己的生意向来自负,认为自己冶铁天下第一,煮盐天下第二,仅次于齐国的东郭咸阳。这次来南阳原本是存了要跟孔仅较劲的心思,这两天住在孔仅家里,见房屋摆设吃穿用度都跟自家相差甚远,隐隐竟有了轻视的意思,今天一看到此情此景顿时泄了气。卓王孙自己本来就是冶铁行家,一看这铁炉的高度便知道高下了一一孔仅在岸边这处作坊,铁炉高三丈有余,一共不下五十座沿河岸顺序排开,出铁量怕是自己临邛作坊的两倍不止。 孔仅扶着范衡小心翼翼地上了岸,走近了一座高炉。那炉子正在出铁,通红的铁水从炉中流出来,匠人把铁水引入一个个泥范中,铸成锄犁的模样。几人再往后走去,到了一座正在装填炉料的高炉边,孔仅对范衡c霍去病和桑弘羊说道:“三位大人请看,这是一座连续投料炉,此炉已经不停出铁三年了,每天可达两千斤。” 范衡离炉子还有三丈开外已经感受到了灼人的热气。只见炉子依河而建,高三丈有余,炉子临河的一侧开了两尺见方的风口,一个木制的大风箱来回往复鼓风,速度极快。范衡c桑弘羊和霍去病还不知道这风箱有何玄妙,卓王孙却已经快要惊掉了下巴—这风箱之力抵得上百名壮年工匠用尽全力了。卓王孙留心看那风箱,只见一个曲柄飞速旋转带动活塞收放,那曲柄上有一轴,连在下面的一个小轮上,小轮转得飞快,直径五尺左右,下面一个大轮一半浸在水中,一半用齿跟小轮啮合,大轮每转一周,带动小轮转上六周不止。通过这个设计精巧的机关,利用河边湍急的水流带动风箱鼓风,促进炉料燃烧,产铁量自然高了。卓王孙沿着河看去,连带这种机关的炉子不下三十座。卓王孙心里一算,每天这作坊的出铁量不少于八万斤,比自己临邛的作坊高出一倍以上,不由得彻底被孔仅所折服了。 卓王孙这边厢在心里跟孔仅较劲,霍去病在那边厢却紧紧盯着炉中烧得通红的铁水。只见铁水流出来后经过一个狭长的石槽,槽两侧似乎也有气孔,吹得铁水仿佛烧沸一般跳动。石槽尽头是各式各样的泥范,有锄犁刀剑等等。霍去病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用铁钳夹过一个剑范,接了满满的铁水放到了一边,铁水一会儿便由亮红色变成暗红,渐渐失去了光芒。看时机差不多了,那汉子用另一把铁钳夹住了剑身,放到了一个铁制砧台上,另一个魁梧的大汉手持一把大铁锤重重地砸在了剑身上,一时火花四溅,那剑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剑身一层黑红色被剥去,又变得通红起来。两名彪形大汉一人牢牢夹住那把剑,另一人抡起大锤一下一下重击剑身,反复锻打。 孔仅见霍去病看得出神,对他恭恭敬敬地说道:“霍大人,这是百炼钢的制法,当年欧冶子造湛卢剑和干将莫邪造剑,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霍去病听到百炼钢精神为之一振:“孔先生,那你这里能造出湛卢那样的名剑吗?” 孔仅笑道:“霍大人,湛卢是不世名剑,孔某虽然难以为之,但是鄙人兄长孔雷也是名满天下的剑匠,当倾孔门全家之力试为霍大人铸一把!” 霍去病谢过孔仅,与范衡和桑弘羊在铁坊盘桓良久,再与众人一起前往南阳太守府上合计兵器督造事宜。孔仅与范衡和太守一起细细商议,桑弘羊则静静坐在一边拿了笔记录。南阳铁坊日产八万斤生铁,当下主要作为农具日用,如果将一半转为兵器的话是四万斤生铁,刀剑箭簇不宜用生铁,耐不了塞外苦寒容易摧折,生铁再炼制成钢的话损耗两成所需便是三万斤左右,汉军所用环首大刀需钢铁十斤上下,长剑八斤上下,铁甲头盔约需二十斤,百支箭镞也是二十斤,再加上马具所用,算下来每名步卒约需五十斤钢铁,骑兵约需六十斤。 桑弘羊心里盘算得飞快:眼下汉军的兵器多用铜和生铁,如果把百万大军的兵器都重新置换的话,少说也得五千万斤钢铁,孔仅家的南阳铁坊虽然已经是海内无双,单单把这五千万斤钢炼出来也要五年,再加上锻造浇铸开刃转运,没有个六七年准备是不行的。卓王孙家的铁坊冶炼的都是生铁,主要用作农具之用,还不像孔家已经开始在生铁水中鼓气炼钢。而皇帝给的诏书是以一年为期营造兵器。桑弘羊一说出筹算的结论,这可让众人为难了。 范衡思索良久后给出一计:南阳太守吕焕征发铁役,让本郡青壮年营建新的冶铁炉和水排,同时加快铁矿转运;孔仅招募工匠扩大兵器锻造,同时加大冶铁产量;卓王孙在临邛和成都大肆营建铁坊,采用孔氏之法用水排鼓风炼钢,同时也制造兵器,这样多路齐下应该大差不差能完成皇上的旨意。众人听后纷纷称善,当下孔仅便安排匠人和长兄孔雷同卓王孙尽快一起前往成都扩建铁坊,而南阳的兵器事务则由吕焕和孔仅负责,桑弘羊留下督办。范衡决定动身跟卓王孙和孔雷一起前往巴蜀,待到南阳事情安排妥当便即出发。 接下来近一个月时间,众人奔波在矿山铁坊之间和白河两岸。吕焕的铁役征发了万人有余,不分昼夜在白河岸边劳作,眼看着白河岸边又矗立起几十座高炉,岸上人马喧嚣热气冲天,一批批的刀剑被打造出来,明晃晃的甚是耀眼。霍去病跟卫青在朔方前线已有两年,谙熟兵事,他每天拿起刀剑不断操试,不由得对孔氏铁坊打造的兵器刮目相看—刀剑轻重适手,锋刃锐利,穿透匈奴战士皮甲轻而易举,新的钢制箭镞穿透力极强,百步外射木制人偶都可穿胸而过。而桑弘羊则帮助孔仅和范衡筹划支出进料用工,这一切繁杂事宜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单单是孔仅,连范衡都对桑弘羊刮目相看。司马迁在洛阳逗留了几日后,也被桑荣派人送到了南阳,这些日子在白河两岸游历体察风土人情,间或跟着范衡和霍去病桑弘羊等人前来铁坊监工,着实收获不小。 卓王孙这次来孔仅家也大开了眼界,他让随行的匠人测绘图画铁炉和水排,详细学习炼钢方法,以待回去营造。范衡见南阳兵器督造大势已定,便同卓王孙商议四月十五日动身前往巴蜀。四月十四日当晚,南阳太守吕焕在府内设宴,给范衡c霍去病和卓王孙饯行,孔仅和桑弘羊作陪,几人相谈甚欢,宾主尽兴而归。 范衡和霍去病回到府里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出发,司马迁c狗儿和贞儿还有金虎一同随行,桑弘羊则继续留在范衡府上督办兵器事务。眼看亥时三刻已过,门外有人敲门,范忠开门见是孔仅和孔雷,便连忙让了进来。孔雷跟孔仅个头差不多,但是身材却甚是魁梧,一双眼睛由于长期打铁的缘故变得通红,总是眯着眼看人。范衡和霍去病c桑弘羊c司马迁出了厅门在院里迎接孔氏兄弟,范衡笑道:“孔先生真是情意深重,刚刚散开才半个时辰我们就又见面了!孔先生干脆随我去巴蜀好了!” 孔仅笑道:“范大人见笑了。孔某来是给霍大人送剑的。家兄这些日子一直不分昼夜打造,今天终于小有所成,特意带来给霍大人一试。”他朝孔雷点点头,孔雷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匣,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霍去病。 霍去病又是惊奇又是高兴,一个多月前他在白河岸边第一次巡视铁坊时孔仅说过要给他锻造一把剑,他当时以为孔仅只是客气,略表谢意后已经几乎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临行前孔仅和孔雷居然把剑给拿来了。但是眼前的玉匣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三寸,要是这里面装的是剑的话,恐怕连雷被手里的鱼肠剑都比这剑长上一倍有余。范衡和桑弘羊也是一样的想法,孔雷应该是打造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送给霍去病。 孔雷仿佛是看透了几人的心思,他开口说道:“请霍大人开匣检视,小心不要被剑所伤。”霍去病向孔雷致谢,将玉匣恭恭敬敬地放在院中的石案上,轻轻打开了匣子。 众人往匣中看去,顿时觉得目眩神迷。那剑身居然被卷成一团放在匣中,剑尖在内,剑柄在外,像一条青蛇盘在匣内。月光清冷,洒在剑身上,散发出幽幽的寒光。霍去病心里十分吃惊,他向孔雷问道:“孔先生,这剑可否就是传说中的绕指柔?” “霍大人英明,这剑确实以百炼钢制成,自然可以化为绕指柔。” 霍去病点点头,他用手握住剑柄,登时感觉手里像是攥了一块千年玄冰,一股寒气直冲上臂。霍去病手上用力,让剑身仍然抵在匣中缓缓抽出,剑身一层层舒展开来,等到长剑完全从玉匣中抽出来,霍去病横剑在眼前看去,剑身仅两分厚,寸许宽,但是比通常剑身长了一尺有余。他手腕一抖,力道传到剑身上,众人耳中都是嗡的一声长鸣。此时一阵风吹动院中柳树,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霍去病将剑迎着叶子飘来的方向竖立,叶子碰到剑刃登时分成两半飘落在了地上。霍去病大声赞道:“好剑!孔先生送此大礼,去病何以为报?请先生告知这把剑是如何铸成的。” 孔雷捋着胡子笑道:“霍大人不必客气,大人年少英勇,在长安城奉天子之命诛杀馆陶长公主家恶奴,天下谁人不知!此剑用钢乃是来自于始皇三十六年坠入东郡的陨石,那陨石上刻有“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字。始皇原本让人烧毁此石,却被人偷偷保存了下来,后来辗转流落到孔家,这次就用了这陨石中的铁。此剑孔某带人日夜锤炼,淬火于桐柏山万年玄冰,原本要打造七七四十九天,但是大人行程匆忙,只能昼夜不停打造了三十三天,赶在今日完工,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霍大人见谅!” 范衡听到此剑用料是来自于前朝陨石,心中甚为叹服。霍去病并不知道这陨石的来历,但是他听说这把剑不分昼夜打造了三十三天,不由得心里深为感动。恐怕孔雷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觉。他抱拳向孔雷行礼道:“承蒙孔先生厚爱,给去病打造了这么一件绝世兵器,去病一定不负先生所望,当奋勇杀敌报效国家!” 孔雷连忙还礼,口中说道:“霍大人过奖了!孔某技艺尚浅,日后自当努力,希望有生之年能为霍大人打造一件像湛卢剑那样的兵器!” 霍去病听到湛卢剑,顿时来了兴致,他问孔雷:“孔先生,湛卢剑是天子赐给我舅舅卫青将军的,确实是无双宝剑,请问先生要如何打造湛卢这样的兵器呢?” 孔雷仰首天际出神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霍大人,陛下确实圣明,有道是宝剑赠英雄,卫将军忠心为国,武功高强,的确当得起湛卢剑了。但是像湛卢这样的不世神兵,若无风云际会的机缘是断断打造不出来的。孔某听说当年欧冶子造湛卢时,山崩出锡,溪干出铜,雨师扫洒,雷公鼓风,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欧冶子借天地之势,花了三年才铸剑六把,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六曰赤霄。湛卢是仁义之剑,当年在吴王宫中,因为厌恶其残暴无常,自己夜行千里飞到楚王枕边。后楚被秦所灭,秦又被高祖所灭,子婴当年在咸阳迎接高祖,便献上了湛卢剑。孔某今生夙愿便是打造一柄像湛卢这样的传世名剑,但是不知上天会不会给孔某这个机会。” 孔雷说到最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霍去病今天才知道湛卢剑还有这么多曲折的故事,脑子里浮现起欧冶子当年历经三个寒暑打造湛卢剑的情形,不由得一时神往。只听孔仅在一边说道:“霍大人,此剑还有软鞘一副,请大人试一下。”他递过来一个黑色的皮套,霍去病将剑插入,皮套内封有磁石,顿时牢牢将剑吸住,皮套头上一个铁扣,正好将剑柄嵌入。霍去病将剑鞘围在腰间,首尾相合,竟然是极为称身的一条腰带。 霍去病得了如此趁手的一件兵器,心里十分高兴,他再次拜谢孔仅和孔雷,问道:“两位先生,此剑可有名字?” 孔雷回答道:“霍大人,此剑在日光下剑身呈五彩之色,又得自于天上流星,因此孔某取名为流虹。霍大人如不喜欢,大可自己再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巴蜀盐铁 第二日一早范衡一行便乘舟沿白河而下,直抵汉江,在汉江上行船一日一夜后又在竟陵下了船,换了车马直奔江陵而去。范衡和卓王孙对此路都很熟悉,卓王孙精于饮食,一路上准备了汉水船菜,加上从孔仅家里带来了几十坛范衡家传方子酿制的香夷酒,这一路老幼犬同行其乐融融。 车行两天后抵达了江陵,这江陵原本是楚国都城郢都,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秦破楚后改称江陵,南临长江,东接云梦泽,气象万千,人才辈出。众人在此地歇脚,江陵太守早已接了驿报在城外迎候。范衡一行在江陵没有久留,卓王孙令人连夜在江边码头找到了一条往返蜀地和江陵的大船,从江陵而上需要逆水行舟,船上二十名纤夫大都是蜀地人,卓王孙跟船主胡大相谈甚欢,便定了胡大这条船经云梦泽沿江而上到成都。 第二天一早卓王孙便指挥随从把从市上买来的鱼肉酒菜塞了满满一船,给胡大的酬金颇为丰厚,胡大和众船工都很高兴,手下自然卖力。船从江陵出发,要经行云梦泽百里左右,泽中水流缓慢,众船工划桨摇橹便可,每个时辰能行近二十里水路。如此一天下来,船已经抵达云梦泽西岸,再往前就是滚滚长江主河道,水势湍急,势必要上岸拉纤了。范衡决定在此地歇上一晚,待众船工养足精神后第二天逆水而上,经夷陵过三峡直奔巴蜀。 卓王孙带了厨子随行,胡大让人在江里捞了许多江鲜上来烹制,卓王孙赏了胡大等人两桌席面两坛酒,又命人在船首甲板上布置了一席,宴请范衡c霍去病c司马迁等人,贞儿狗儿和金虎作陪。此时太阳西沉,船东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梦泽,水面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时间已接近夏天,微风吹来让人神清气爽。司马迁和霍去病都是平生第一次到长江一带,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是好奇。贞儿和狗儿一直跟金虎玩耍,金虎见到这么大的水面兴奋不已,跳到水里游了个够,不停的追逐水面上的野鸭,惊得鸭子们嘎嘎大叫四散逃窜。范衡一开始还担心金虎不谙水性,后来看它在水里船上跳上跳下来去自如也就放了心。 卓王孙酒量极大,席间频频劝酒,范衡本来酒量也不俗,跟卓王孙对饮是旗鼓相当。司马迁酒量甚浅,两杯下肚后便脸色通红,而霍去病却深藏不漏,他喝了几樽后便不再喝,全神贯注地听卓王孙和范衡高谈阔论。这一餐饭吃了两个时辰,眼见太阳落下湖面,天色由彤红转为宝蓝,银河出于天际,月色如水,照在云梦泽的万顷碧波上,似乎是深蓝色锦缎上的流光。一阵东风吹过,听到波浪轻拍石岸的涛声,众人觉得心情大好。卓王孙敬了范衡一大杯酒,笑道:“久闻范大人琴艺冠绝京华,在卫将军府上弹奏的青云引和五湖行,连皇上都赞不绝口,不知今日可否让卓某有幸聆听?” 范衡心想卓王孙消息倒十分灵通,他回敬了一杯笑道:“卓大人见笑了,令婿司马相如的琴艺才是长安第一啊,范某不过是闲来无事弄弦自娱而已,连入流都算不上。” 卓王孙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色,十分郑重地对范衡说道:“范大人不要谦虚了,小婿那点微末道行我清楚得很。实不相瞒,卓某一直觉得司马犬子为人太过轻佻,心思都花在弄文讨巧上面,小女文君实在不见得快乐啊!”他仰天长叹,又喝了满满一杯。 那边司马迁却忍不住了。他熟读司马相如的辞赋,一直视司马相如为天人,在宫中偶尔见到,都被司马相如的丰神俊朗所深深折服。他虽然知道卓王孙是司马相如岳父,但是也不能不为心中神明打抱不平。他向卓王孙行了一礼说道:“卓先生此言差矣,司马先生乃是朝廷文胆,所作子虚赋c上林赋无不是脍炙人口,而且以文章寄托忧思,劝谏当今皇上俭朴守德,为民所想,我大汉立国以来,为文者有谁能比得上司马先生呢?” 卓王孙本来就对司马相如和女儿文君的婚事很不满,当年司马相如让文君当垆卖酒,自己则穿了条内裤在大街上洗涤酒器,把卓王孙的老脸都丢尽了。后来虽然卓王孙默许了女儿的婚事,并且给了司马相如一大笔钱在长安和成都置办家业,但心里面总有一个疙瘩解不开。后来卓王孙有一次跟临邛令王吉属下喝酒,听对方说起来司马相如跟临邛令王吉素来交好,两人当年是合演了一出王吉屡次前往司马相如府上求见,而相如屡次称病拒绝的好戏来抬高司马相如的身价,以换取卓王孙对司马相如的另眼相看。卓王孙知道后感觉比吃了一堆苍蝇还恶心。他见到面前这个小白脸居然敢跟自己对着干,不由得怒火中烧,但这司马迁好歹也是奉旨陪同范衡的随行,看在范衡的面子上又不能撕破脸皮,只好大声说道:“这位小司马大人,我卓某对自己女婿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的,说到文采琴技人品,恐怕范大人比小婿要好上百倍!” 范衡眼见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赶忙笑道:“卓先生过奖,范某只是一介商人,哪里能跟司马大人相比。不过呢,范某倒知道一个人,文章辞赋确实比司马大人略胜一筹,连当年孝文皇帝都半夜在宣室殿虚席问政呢!” 卓王孙一听说有人比司马相如强,连忙接过话去:“范大人果然见多识广,比小婿强的人何止千万,请问范大人此人是?” 司马迁心里很不服气,也赌了气说道:“还请范大人示下,何人能有此能耐。” 范衡低头看着泽中月亮的倒影,思绪一时起伏如潮。他缓缓说道:“说来话长,范某在孝文皇帝三年春天的时候,正是在这云梦泽中遇到过此人。贞儿,爹教你的那篇过秦论,你给各位大人背一下。” 贞儿嗯了一声,从座上站了起来。她眼睛看着无边的湖水,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众人听她童音清脆,文章琅琅上口,字字珠玑,不由得精神一振。贞儿对这篇文章烂熟于心,背诵起来一气呵成。霍去病听她背到“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不由得一时神往。 司马迁也被这篇文章所深深折服。他细细品味秦始皇“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毁名城,杀豪杰,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然后陈涉以“氓隶之人,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不由得陷入了深思。再听到贞儿先是说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最后说道“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不由得击掌赞道:“范大人,这真是千古雄文啊,请原谅司马迁不学无术,今日听到,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请问范大人是何人写就此文呢?” “是孝文皇帝朝中太中大夫贾谊,洛阳才子。贾大夫所作鵩鸟赋c论积贮疏,都是命世之作,泽被苍生啊!贞儿,你去把昆仑琴拿来,还有琴旁边的那一支竹笛。” 贞儿快步走进船舱,不一会儿便把昆仑琴和竹笛拿了出来。范衡对卓王孙说道:“卓先生,令婿的琴艺范某是不敢比的,今日为让卓先生尽兴,就让小女弹奏一曲伯牙的流水应景,范某吹奏一曲楚歌可好?” 卓王孙大声称善。贞儿在船首支好琴台,在地上铺好毯子,跪坐在那里沉吟片刻,左手按弦,右手抚琴,一阵清越的琴音登时在夜空中传开。众人席地而坐,凝神倾听,但觉琴声所及之处,仿佛是一条小溪在山间跳动,触石而歌,片刻间汇入江河,流水深沉,间或浮冰开裂,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让人心动神摇,惶惶间江水复归大泽,涛声和畅,轻抚石岸,归于沉寂。一曲弹完,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都沉默不语。 霍去病在灞桥客栈听贞儿弹过这首曲子,那时琴音还稍显稚嫩。这几个月在范衡精心下琴艺已经精进,让霍去病暗自佩服。贞儿一曲弹完,范衡已经拿起手中长笛吹奏起来,笛声开始悠扬,似乎在诉说一位女子在情人离开后的相思,顷刻间笛声转为欢快,仿佛是追忆两人在一起时的欢乐,过一会儿笛声又突然急转直下,似乎在是倾诉离别后的伤感和孤独,到最后曲调一变,笛声如呜咽c如低泣,竟是撕心裂肺的悲凉,一曲终了,座中诸人无不潸然泪下。 卓王孙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范大人,你这曲子吹的请范大人示下,此曲可有名字?” 范衡眼里含泪回答道:“范某在四十七年前跟先父路过云梦泽,那时我才六岁,只是粗通音律而已。先父带我前去湘山祠祭扫,祠内已经毁坏不堪,舟子告诉我们当年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湘妃在君山鼓瑟而歌,泪尽继以血,把君山上的竹子都染红了,我在祠边一看果然如此。先父见到有株倒伏的枯竹,就顺手做了根笛子送给我,回来舟中在泽边驿站偶遇贾太傅和夫人弹奏流水c幽兰,先父忍不住和了一曲,取名为湘夫人,用的是当地楚歌的调子。” 范衡把笛子送到卓王孙面前,卓王孙接过笛子放在手中细细把玩,竹笛长约一尺半,上端中空,下端是封死的竹节,笛身上打了六孔,显得有些粗糙,最难得的是笛身上点点红斑宛如血泪,看起来颇为凄凉。卓王孙把笛子还给范衡,赞道:“范先生用这根竹笛能吹入这等调子,绝对是天下无双。” 范衡没有理卓王孙,他接过笛子,放在手中摩挲不停。他少年时贪玩放荡,父亲去世时都未能在身边尽孝,他想起来四十七年前跟随父亲在云梦泽中放舟,父亲手把手跟他一起做笛子的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笛子上。此时泽中渔舟劳作一天后纷纷靠岸,船上渔家开始生火做饭,炊烟在夜色中袅袅升起,四周渔歌相和,与轻浪拍岸的声音浑然一体,如同天籁。众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出神。 第二天一早船便进入了长江河道,江水浩浩汤汤自西方奔流而来,水势极大。此时船已经不能单靠划桨摇橹前行,船尾只留下胡大一人掌舵,另两人站在船头手持长篙以免与上游来船相撞,其他十八人尽数上岸拉纤去了。霍去病和司马迁立在船头看江两岸风景,耳边不时传来低沉的纤夫号子,觉得甚为慷慨悲烈。如此行了七天,船到达了夷陵,再往前就是著名的长江三峡了。 众人在夷陵歇息了两天,卓王孙素来知道三峡之险,每次入川虽不至于说是九死一生,也算是历尽艰险了。他又命人在市上买足了酒肉,给胡大等人每人赏了一两黄金。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大一行人顿时摩拳擦掌,准备即日便溯江而上,早日到达鱼复城换陆路前往临邛。 前几日船行颇为顺利,众纤夫力气十足,三日便走过了西陵峡大小九九八十一处险滩。到达第四日上,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雨,船也驶进了巫峡。巫峡秀丽甲天下,众人都打了油布伞凭栏观望景色。只见巫峡宛如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峡长谷深,奇峰怪石连绵不绝,细雨落入山中,蒸腾出片片烟云氤氲缭绕,景色清幽之极,两岸猿声不住,鸣声甚是悲切。卓王孙在船上一一跟众人解说巫峡的三台八景—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的楚阳台c瑶姬授书大禹的授书台c大禹斩孽龙的斩龙台;八景一一是南陵山顶“南陵春晓”,杨柳坪“夕阳返照”,大宁河口“宁河晚渡”,清溪河上“清溪鱼钓”,宁河渡口“澄潭秋月”,五凤山上“秀峰猿鸣”,望夫崖畔“女观贞石”,高塘观下“朝云暮雨”,众人原本觉得巫峡景色已经是秀丽之极,经卓王孙这么一演绎历史掌故和上古传说,更是觉得妙不可言。 船又行了五天到达巫峡和瞿塘峡相接处。司马迁站在船头西望瞿塘峡,但见两岸断崖壁立,高数百丈,江水宽不及三十丈,形同万仞城门,卓王孙告诉他素有“夔门天下雄”之称的夔门到了。夔门左边赤甲山,右边白盐山相对耸立,滚滚长江水如同天上泄来,轰鸣而下。 这几天雨一直没有停,此时越下越大,江水浑浊,如雷霆万钧之势夹着树木杂物等咆哮而来。胡大找到卓王孙急急商量,雨天逆水行舟甚是危险,可否将船先拉近岸边有岩石遮挡处避上一避,卓王孙和范衡一商量便同意了胡大的意见。岸上纤夫分为两队,每队各九人,两股极粗的麻绳一前一后分别系在船头和船尾,麻绳到中间又各分九股分别被一名纤夫所执,众人在岸边缓缓用力将船拉向水流缓处,船头两人持篙严阵以待,生怕触到礁石,胡大在船后掌舵,也是用足了精神,丝毫不敢怠慢。 司马迁在船上看两岸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砍,山高峡窄,云天一线,峡中水深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足二十丈,波涛汹涌,奔腾呼啸,直令人头晕目眩c胆战心惊。卓王孙之前所说瞿塘峡虽短,却能“镇全川之水,扼巴蜀咽喉”,果然不虚。他看着看着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恶心,说不出的难受,当即回到船舱里歇息了。霍去病却丝毫没事,站在船舷边上看胡大等人停船靠岸。 突然间一股恶浪高高跃起,从滟滪堆后排天而来,浪头上卷起一段长三丈有余的巨木狠狠地砸在船头,把船头硬生生砸入了水里。霍去病先是站立不稳几欲摔倒,幸亏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船舷,接下来整个人身子被带进了江中,水势极猛,冲得他几乎脱手,巨木从船舱上压过,喀剌剌一阵响声过后船舱已经被全部崩塌,岸上的纤夫哪料到飞来横祸,几人被带入了江中,饶是这些人水性极好,也仍在岸边水流中不停挣扎,渐渐离岸边越来越远。 霍去病在水中浮沉了好几下,被呛了好几口水,他不会游泳,江水来势太猛,把船硬生生要往下游冲去。霍去病一开始不免惊慌失措,但是转瞬间就恢复了镇静。他看到岸上十几名纤夫还在死死拽住纤绳,不至于让船松脱,他大声冲岸上喝道:“把绳子拴到石头上!”岸上的人如梦方醒,朝着就近的一块礁石把纤绳围了个结结实实。 此时纤绳拉着右舷绷得笔直,船身嘎吱嘎吱乱响,仿佛时刻都要散架。所幸上游不再有巨木袭来,船身一时稳住了。霍去病冲入船舱一看,范衡已经被巨木砸伤,头上鲜血淋漓,但是神智尚算清醒。贞儿身上并无大碍,正紧紧抱住范衡哭泣。卓王孙倒是没事,但是他的一名长随已经被巨木砸死,把卓王孙生生吓呆了,坐在那里茫然失神。司马迁和狗儿c金虎却已不知去向。霍去病想不了太多,他一把抱起贞儿和范衡冲出船舱,将两人放在右舷边上,又拿起舷边一卷纤绳,朝水里的几名纤夫扔去。那几人水性本来就很好,只是由于纤道太高,水势过猛苦于无法上岸,见到救命绳索前来,都当机立断抓住了绳子。霍去病见状稍微放心,他大喝一声,双手拉住碗口粗的纤绳,左右手交替往岸边拉去。 船身离岸边原本十丈开外,被霍去病一尺尺地拉将过去,船头激起几丈高的浪花。看得岸上人众人惊心动魄。霍去病大吼一声:“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忙拉船!”众纤夫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开始把船往岸边拉去。转眼间已经离岸只有三丈开外,但是船身却被暗礁所阻,再也靠近不得。 霍去病把绳子在船舷上绑紧,双手抱起范衡对着岸上的人大声喝道:“接住了!”他原地转了个身,把范衡稳稳地抛了出去,岸上众人七手八脚把范衡接下放在一边,霍去病又把贞儿轻轻地抛到岸上,他回头看到卓王孙呆立在一侧,便如法炮制把卓王孙也扔到了岸上。在水里的几名纤夫此时已经顺着绳子爬到了船上,霍去病让他们再沿着绳子一一爬到岸上,他则穿过船舱前去搜寻狗儿和司马迁。 霍去病刚踏入后舱便一眼看到了被案几和船梁压得严严实实的狗儿和司马迁,金虎在一边猛咬木头,想要把小主人解救出来。霍去病用手扳去,无奈船梁粗壮,已经牢牢卡在变形的船身上。他不假思索地抽出腰中的流虹剑,嗤嗤几声轻响便砍断了船梁,霍去病移开案几,一手提着一人朝前舱甲板冲去,金虎紧紧跟在身后。 眼见已经冲到了船头,霍去病见胡大已经在绳子上朝岸边爬去,当即对司马迁大喝一声:“快爬上岸!” 司马迁哪里见过这等险境,两腿发软,头晕目眩坐在了甲板上,嘴里不停地说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霍去病见司马迁已经瘫软在地,心里十分焦急,他把狗儿朝岸上扔了过去,转身把司马迁扶了起来,抱住他准备往岸上扔去。 此时只见又一股浊浪排天而来,足有十几丈高。狗儿此时已经身在空中,胡大也离岸上只有一丈之遥,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两人都被大浪硬生生拍入江中。霍去病只觉得头顶如万钧重压,眼前一黑他跟司马迁又被拍入了水中。这股浪的力道极大,这下硬生生地将船身拍断,连接船舷和岸上礁石的绳子也嘎然崩裂。 司马迁死死抱住霍去病不放,让霍去病喝了好几口水。霍去病这下心里才焦躁起来,两人翻滚中碰到了几次礁石,浑身都被利石划破,鲜血淋漓。霍去病对着司马迁的脑门猛击一拳,将他打得昏了过去,司马迁这才软软地放开了手。霍去病在水下睁开眼,只见前面一个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他知道是一块大礁石。他右手抓住司马迁的腰带,左手挥出流虹剑,带着剑鞘直直向着礁石刺去。剑尖触到礁石,剑身弯了下去,力道积蓄极大,霍去病在跟水流冲击之力相抵的那一刻手腕一翻,借着流虹剑百炼钢的回弹韧力跃出水面,稳稳的落在了礁石的上面。 岸上众人本来以为霍去病等人绝无可能逃生,范衡和贞儿已经是泪流满面,此时看到霍去病如同河神一般从水中跃了出来,还带着神志不清的司马迁,不由得大声喝起彩来。霍去病扫视水面,发现金虎正咬着狗儿的衣服在滔天波浪中奋然朝岸边游去,无奈水势太大,几番努力后还是离岸越来越远,而胡大也是在水里奋力挣扎,但是体力也渐渐不支,眼看着就要被冲下来。 此时众人纷纷跑了过来,一名纤夫扔过来一卷绳子,霍去病凭空抓住绳子后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朝着狗儿和胡大漂来的方向纵身跃去,他落水时便牢牢抱住了狗儿和金虎,身上的绳子在水中兜了个圈圈住了胡大,眼看又被冲到了礁石跟前,霍去病仍是借用流虹剑的韧力抱着狗儿和金虎跃上礁石,然后用绳子把胡大拉了上来。此时司马迁也悠悠醒来,四人一犬都累得筋疲力尽,躺在礁石上大口喘气。 岸上众人见到他们都无大碍,不由得又蹦又跳欢呼起来。贞儿一直关心霍去病的安危,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此时见他安全上了礁石,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范衡和卓王孙两人更是看得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霍去病竟然神勇如此。 礁石上几人休息了片刻,胡大腰中也缠上了绳子,怀中抱着金虎,霍去病给狗儿和司马迁腰间也缠了几道,紧紧抱住狗儿,拉着司马迁跃入水中。岸上众人奋力拉绳子,渐渐将这一行人拉至岸边。这时水势越来越大,冲得霍去病几乎要把狗儿和司马迁脱手而去,霍去病见情势危急,对着司马迁大声喊道:“双手抓紧绳子!”便放开了拉着司马迁的手,紧紧抱住了狗儿。司马迁哭喊道:“去病救我!” 一个大浪打来,将几人都深深拍入江中。胡大水性极好,他抱着金虎踩水浮出水面,拉着绳子攀援而上,霍去病一手紧紧抱住狗儿,一手紧紧拽住绳子也被众人拉出了水面。霍去病往身后看去,下面的绳子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了司马迁。 众人七手八脚将霍去病c胡大c狗儿和金虎抬上岸边纤道。霍去病呆呆看着眼前浊浪滔天的瞿塘峡,想起司马迁临死前哭着喊救命的情形,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跟司马迁这一路相熟,虽然说不上是无话不谈,但也是情谊深厚。司马迁之死跟自己颇有干系,如果自己还存有几分力气,也不至于让司马迁被大浪冲走葬身江中。霍去病越想越难过,加上刚才几番在船上江中救人,精力耗损极大,此时竟然悲伤不能自已,眼前一黑,喷出一大口鲜血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霍去病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前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能听到凛冽的风声呼啸。他四处摸索,却什么也摸不到,耳边隐隐传来司马迁呼唤自己的声音,他朝着声音来处望去,远远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光亮越来越近,待到近处仔细看,分明是贞儿捧着一盏灯缓步前来。霍去病大声呼唤贞儿的名字,贞儿却不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他踉踉跄跄奋力朝贞儿走去,突然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再要睁眼时却怎么也睁不开了,只觉得什么热热的东西在他脸上擦来擦去。他大声呼喊贞儿,突然觉得一缕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努力睁开眼,朦胧中看到贞儿坐在身边,而脸上热气持续传来,原来是金虎正在旁边舌头伸得老长在舔自己的的脸。霍去病一骨碌坐了起来,金虎见到小主人醒来,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尾巴摇得呼呼生风。 霍去病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室内,范衡和狗儿也在旁边坐着朝他微笑。卓王孙从门口走上前来,朝他施了一个大礼,心有余悸地说道:“霍大人终于醒了,这里是鱼复城小人的别业。范大人和贞儿已经在这里陪了你三天三夜了。”他转头向外高声叫道:“卓良,赶快备饭送到霍大人房中!切五斤上好的牛肉给这条狗!”卓王孙回头又对霍去病说道:“霍大人府上这条狗真不得了,这三天不吃不喝,一直舔霍大人的额头给大人退烧,我卓王孙府上僮仆千人,怕是没一个比得上这条狗的。卓某立誓,从今天起要是再吃狗肉,我卓某就是这条狗的孙子。” 霍去病听到卓王孙竟然如此立誓,不由得会心一笑。他转头看到蒙贞憔悴的面容,料想她这几天也一直陪着自己,心下十分感动。他这时突然发现自己还牢牢握住贞儿的手,脸上一红赶紧松开了。贞儿也是脸上一热,别过了身子不再跟霍去病眼光相接。霍去病顺手拍了拍趴在一边的金虎对它说道:“难为你了,从今以后你跟着我一起喝酒吃肉,再也不分开可好?”金虎仿佛能听懂霍去病的话,扑上来对着他的脸又是一阵猛舔,屋内众人无不笑出声来。 霍去病在鱼复县城休养了几天,身体已经完全康复。此时孔雷一行的船也到了鱼复,满载着冶铁器具和匠人。卓王孙安排好车马,众人便改为陆路朝成都进发。如此又经行了十天方才抵达成都。成都也是天下五都之一,商旅络绎不绝,人烟茂盛,繁华冠绝西南。加上蜀人多好享乐,饮食杂耍上更是甚于长安。范衡早就来过成都,此时故地重游别有一番乐趣,而霍去病等人则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卓王孙安排众人住在成都的别院中,换着心思伺候范衡和霍去病等人,范衡见卓王孙在成都的别院中侍女僮仆竟然有近千人之多,心下也着实吃惊。 孔雷则十分勤勉,每日骑马出门寻找冶铁炉址,霍去病和贞儿都跟着出去,留下狗儿在身边伺候范衡。卓王孙对此事十分上心,也整日里骑马跟着孔雷前往,余下的时间都在范衡身边陪着伺候。范衡和霍去病本来就不是官宦圈中人,二人都是一样的侠义之气,让卓王孙十分佩服,跟两人在一起觉得十分舒畅。孔雷话语不多,每日从野外回来便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测算水流炉量,观察铁矿木炭成色,如此过了十余日,把成都到临邛的大小河流都走了个遍。 这一日晚上刚用过晚饭孔雷便回到了自己室内,他在木板上来回筹划,琢磨良久,突然间面有喜色,拿起木板便前往范衡住处,他推开门一看,霍去病和卓王孙正在陪范衡说话,他朝众人一揖,声音颤抖着说道:“恭喜范大人c霍大人,卓先生这里冶铁炼钢大有可为,产量成色恐怕远超南阳孔氏铁坊!” 卓王孙一听激动不已,他一辈子都自诩冶铁天下无双,但是两个月前在南阳看到孔氏水排冶铁后大为沮丧。后来见孔仅并不计较嫌隙,派了自己的亲兄弟和十几名工匠前来蜀中帮忙,他心里甚是感动。卓王孙一拍案子从席上站了起来,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走到孔雷跟前作揖到地,口里说道:“请孔先生赐教!” 孔雷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把木板放到众人面前说道:“各位大人,孔某才疏学浅,不对之处还望包涵。我这些日子在周边河流细细勘察,发现成都和临邛周边河流水势大都不如白河,除了这条之外。”他用手指向成都西北两条河流中靠外侧的那条,“这是前秦蜀郡太守李冰所开凿灌口堰所形成的外江,挟千里岷江之势一冲而下,但又经过堰口分流,水势缓了不少。我用铅锤反复测量,水势较白河大了三成有余,以此拉动风箱,送风至少多出三成。此地矿脉稳定,含铁超过七成,矿石较易破碎。另外还有一点,” 他顿了顿说道:“蜀地树木虽不如南阳茂盛,种的多是竹子。可正是这竹子烧出来的竹炭,质轻末细,渗进钢铁里比木炭均匀,打造兵器也省了力气。而且,竹子烧炭比木材烧炭要容易得多,也省钱得多。” 范衡眼前一亮。孔雷这般本事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期望。他望着孔雷说道:“孔先生,这选址开工的资费要多少?什么时候能建成出铁?” 孔雷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回复道:“范大人,每座高炉约莫需黄金三十斤,水排约需五斤。要是以皇上诏书为期筹算的话,需要百座高炉,按日夜不停连续出铁日产两千斤算,才能如期交付给朝廷。单是营造费用恐怕就要黄金四千斤。但是冶铁这营生,单建高炉水排还不算,其他铁矿开采c烧炭c转运c锻造人工靡费更是要按倍增计,总共下来恐怕要黄金万斤上下。至于工期,孔某和卓先生自当夜以继日赶制,快的话两个月可以出铁了。” 范衡点点头冲卓王孙说道:“卓先生,范某今天就跟你做一笔生意,保你只赚不赔—范某拿出这笔钱给你,开工营造流转都包含在内,但是兵器锻造出来后你只能平进平出卖给朝廷,供卫将军开边所用,决不能加上一分一厘。这万金黄金折给你十年,算是你应得的利。你看如何?” 卓王孙纵声长笑:“范大人的好意我卓某心领了。范大人不要忘了卓某虽不才,冶铁是远远比不上孔先生世家了,但是卓某还有一项制盐的营生,给卓某赚的着实不少!大人不要替卓某担忧,这本来就是卓某分内之事,万金何所惜哉!” 范衡也笑了起来:“卓大人高风亮节,骨气铮铮,那就有劳孔先生和卓先生一起尽快营造了!” 几人畅谈良久方才歇息。第二天一早范衡便跟卓王孙c霍去病和贞儿一起跟随孔雷前往灌口视察外江水情。几人快马加鞭,范衡坐在车里沿着驰道飞奔而去,一个半时辰便到了灌口。范衡下车被扶到了灌口堰上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岷江如同一条长龙从西北奔来,水势极猛,咆哮腾挪,眼前一条石堰中分江水,中流砥柱处白浪滔天,水花激溅。江水四分入了内江,六分入了外江。石堰下游被两边堤岸围成宝瓶形状,水势在宝瓶中趋缓,各自朝下游流去。岷江后面青山苍翠欲滴,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风立在那里,范衡知道这是轩辕黄帝游历天下后封为“五岳丈人”的天苍山,天苍山后远处极目所望,只见雪峰林立,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就是岷邛千里雪山了。 孔雷带着他们往外江下游走去,走到一处地势平坦开阔处,孔雷拿出怀中的铅锤,用一根绳子系好放入水中。水极清澈,水势又猛,将系着铅锤的绳子冲得斜出去老远。孔雷笑道:“范大人c霍大人,就是这里了,水势猛而不凶,力道最合适。此等雪山融水最适合淬火炼钢,范大人,请给令开工吧!” 范衡和卓王孙几天内就准备好了一切工料支出,转眼间在外江边上上百座高炉就开始兴建起来。卓王孙这次是用了十二分的心血,一心一意要在灌口建成天下无双的冶铁工坊。孔雷和随行的工匠们也都十分卖力,众人心知此事关系到大汉边境的安危,是大汉百姓荣辱所倚,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想要早日打造出天下一等一的兵器,一雪自高祖以来这近百年的耻辱,于是工地上干劲热火朝天,只半个月的功夫高炉已经逐渐成型,水排也已初具规模。孔雷等人又详细勘察了外江水势,由于水势过猛,他便将一个水轮设计成带动两个曲柄,驱动相邻两座高炉的鼓风。这样一来水排的建设工期也少了约莫一半,之前预计两个月出铁,现在看来一个月就差不多能烧第一炉料了。 范衡和霍去病看在眼里,心下也感到十分安慰。范衡已经看出来孔仅和卓王孙都是很靠得住的人,将来一定能给社稷贡献良多。霍去病和贞儿c狗儿整日里跟着范衡读书写字弹琴,都长进不少。关于南阳冶铁c成都兴建工坊c司马迁遇难之事范衡写了详细的奏章送到了长安顶头上司郑当时处,郑当时奏报给了皇帝,皇帝并没有怪罪下来,而是下诏劝勉了几句,嘱咐范衡和霍去病专心在兵器督办事务上,不急着赶回长安。皇帝顺便将卫青的奏报也转了几份过来,范衡和霍去病看到卫青和张骞在朔方经营初见成效,黄河两岸夏麦抽穗每株有十几粒之多,收成比长安还好;再加上近期卫青于丹率兵跟乌维交战几次,每次均大获全胜,共计斩首千余,使得匈奴骑兵不敢再来侵扰掠夺,皇帝对此大加赞赏,连连赏赐卫青和于丹,范衡和霍去病不由得替卫青和张骞十分高兴。 卓王孙这阵子跟范衡和霍去病也成了莫逆之交。卓王孙本来就有豪爽的巴蜀之风,又结识了同样轻生死c贱万金而重一诺的范霍二人,自然是惺惺相惜,整日里把酒高谈阔论天下。霍去病自小跟着舅舅卫青在军中生活,对商人的世界是一无所知,这阵子听范衡和卓王孙整日论道,觉得也长了许多见识。只是卓王孙对司马相如一直看不顺眼,言里言外竟然也不避讳轻慢之意。范衡本来还想劝慰卓王孙两句,后来又觉得是卓王孙自己的家事,也就作罢了。卓王孙跟范衡说起煮盐的事情,自夸卓家盐业天下第二,仅次于齐国的东郭咸阳,范衡不置可否,卓王孙便急了眼,一定要请范衡到自家盐井去看看。范衡执拗不过便同意了。 卓王孙备好车马,选了个好日子便出发了。卓家的盐井在南安县,离成都还有三百多里,饶是车马快捷,也用了两天才到。卓王孙第三日一早便带领众人前往自家盐井,那盐井被方圆十几亩的一个大院子围着,盐井的掌柜卓胜早已在门口候着,跟众人请过安后便带领大家到院中参观。范衡看到院子里一个七八丈高的井架牢牢矗立在院子中间,井架下面一个直径约一尺的井口正在往外汩汩流着黑色的卤水。一根直径约三寸的竹管也插在井中,往外引出老远后接上了一节铜管,铜管上蜿蜒曲折又引出了不少铁管,伸到不远处棚子底下几十口大圆铁锅下面,铁管内喷出的气熊熊燃烧着大火。上百名工匠在锅前忙碌,有的在点卤,有的在翻盐,的确是一派忙碌景象。范衡见识过齐地和吴越的海盐制法,卓王孙家的井盐制造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甚是惊奇。他问卓王孙:“卓先生,你这井盐制法跟东郭咸阳家的相比,成色和利润哪个更好些?” 卓王孙很是得意地捋着胡子说道:“范大人,实不相瞒,东郭咸阳家的盐成色是不入我卓某的眼的。海水晒卤,杂质甚多,味道跟我家的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范大人请品尝一下。”他拿起一个小铲子,从一口锅里铲出一点雪白的井盐,洒了一点点在范衡的手背上。范衡一尝之下果然被惊到了。那盐尚带着温热,入口即化,在醇正的咸香之外还带有难以形容的鲜味。范衡不由得大赞道:“好盐!” 卓王孙更加得意起来:“范大人果然是识货,这口盐井是我卓家最大的一口自流井。当年打井时,刚深入地下十几丈,这黑卤就自己流了出来,还有气往上涌。当时伙计们不知道这气能烧,就近生火做饭时把井给点着了,差点把井架给烧毁。我当时过来一看,这不是上天眷顾我卓某吗?这下连煮盐的柴薪都省了,这口井一边喷卤,一边喷气,每天出的气能烧八十口大圆锅,产盐两千斤。一斤盐按五百文卖价折算,一年下来纯利就是黄金千斤以上。范大人,我敢说东郭咸阳家制盐规模大过我卓氏,但是要论利润的话一定是我卓氏为天下第一。何况齐盐转运到我巴蜀不易,我倒可以放舟直通云梦,这可是天时地利啊!” 范衡心里也在算这笔账。一口盐井一年下来就能赚黄金千斤,卓王孙前几日饮酒时曾告诉他卓家一共有八口盐井,其他盐井虽然不像这口井那样赋存极好,但是每年几千斤黄金的纯利是没问题的。卓王孙提到每斤盐可卖五百文,这个价格跟关中盐价比虽不算很高,可是对于寻常百姓家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自孝文皇帝以来劝课天下农桑,到当今天子治下,一斗粟米也不过是十几文钱,自己在灞桥客栈用碧糯酿桂魄菊魂酒,本钱也不过二十多文一斗。一户六口的寻常人家每年吃盐至少也要几斤,中产农户岁入不过一万多文钱,这盐就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了。可是这盐价要如何才能降得下来?跟卓王孙和东郭咸阳这样的大盐商议定一个公允的价格无疑是与虎谋皮,那这盐政到底要怎样才能利于天下百姓呢? 范衡正思索间突然听到院子大门外一阵骚乱,远远传来怒喝和打斗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彪形大汉快步从门口走了进来。作坊内的仆役们纷纷前往阻拦,却被那人举手抬脚一一打倒在地。卓王孙心里吃了一惊,连忙命左右前往制止,而他身边的卓胜已经是被吓得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道:“抄抄家伙上,把这恶徒给拿下!” 一时间守卫在卓王孙和范衡身边的僮仆侍卫们纷纷抽出兵器朝那人身上招呼了过去。那大汉毫不畏惧,他一手抓起一个仆人,提在手里来回抡了起来,众人忌惮伤了自己弟兄,纷纷收回刺去的兵器。那大汉眼见就冲到了卓王孙面前,只听他暴喝一声将手中的两人往身后扔去,紧接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右手暴然伸出,直抓卓胜的咽喉而去。 卓王孙本来以为这恶徒是冲自己而来,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救我”便被吓得闭上了眼睛。那边卓胜也已经被吓傻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竟然忘了闪避。眼见那汉子的大手已经触到了卓胜的衣领,突然间众人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斜刺里飘了过来,左手硬生生抓住那大汉的右手手腕,右脚在那大汉的左大腿上轻轻踢了一下,那大汉便如腾云驾雾般飘在了空中,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众人本以为他这下要摔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谁知他一个就地打滚躲开了去,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站了起来,惊奇地看着面前出手救下卓胜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刚才出手的正是霍去病。卓王孙此时也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了霍去病刚才出手的刹那,他不由得大声赞道:“霍大人好漂亮的功夫!”此时卓王孙见霍去病功夫远在那恶徒之上,顿时变得有恃无恐起来,他胸中豪气顿生,冲着那人厉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朝廷钦差面前撒野!” 那汉子丝毫不惧,也大声回复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南安薛平是也!今天前来,就是要跟这厮评评理!”他怒目圆睁,用手死死指着卓胜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我薛家世代为你卓家凿井,我爹应了渔阳之役后落下了残疾,你不仅见死不救,还拿这等私钱来坑害于我!”他说到激动处,从怀里掏出了一袋东西,狠狠朝卓胜砸去。卓胜侧身躲过,布袋砸在他身后墙上散裂开来,四散滚落了一地铜钱。 卓王孙大怒,这恶徒驳了他的面子也就罢了,在范衡和霍去病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他厉声喝道:“把这狗贼给我拿下,先抽他二十鞭子,再送官府严办!”众人见主人发狠,竟一下子全部涌将上来,把薛平团团围住,各种刀枪剑戟纷纷指向他的身子,纵使他有千般本事,恐怕也难以逃脱了。 薛平竟然不再闪避,他仰天大吼道:“爹,孩儿不孝,只知道用蛮力凿井,但就算凿出了万担卤水又能如何?还是治不了你的病!孩儿先去一步,咱们在黄泉见吧!”他身子一矮,把自己的胸口对准近处的一柄利剑扑了过去。 卓胜眼见薛平就要命丧于剑下,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狞笑。卓王孙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刚烈,正要出声喝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眼见薛平就要命丧剑下,可就在剑尖触及薛平身体的一刹那,持剑的奴仆却被人拉出了一丈开外,薛平同时觉得后领一紧,整个人轻飘飘飞了起来,又被人在腰间一托,腾云驾雾般从人群中飞了出去,落地后稳稳地站在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青衣长者面前。 那长者正是范衡,而出手相救薛平的还是霍去病。薛平看见面前长者慈眉善目,手里正在把玩着一枚刚才自己摔落的铜钱,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只见那长者朝自己微微一笑说道:“不要怕,我范某今天会给你作主,你要如实相告,你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薛平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待到哭声稍歇,他哽咽着对范衡说道:“大人,我本来就是这作坊的工匠,这是我向卓胜借的高利贷,一共五千钱,每月一分的利息,打算买上十斤井盐给父亲治疗褥疮。谁知卓胜使了坏,给我的是蜀地私铸的三铢钱,我去盐行买盐,只能当两千钱使,这狗贼拒不承认给了我私钱,拿出当时立下的书券为证,但是我一个下苦力的粗人哪里会算计这些,家父征战渔阳落下的残疾,褥疮加上旧伤复发,怕是怕是熬不过去了” 范衡一股恶气涌上心头。他也是双腿残疾,要不是贞儿母亲和淳于缇萦太医精心照料,加上长安地处干燥的话,恐怕也会得这种病,一定是苦不堪言。用盐水清洗创口乃是治疗良方,但是薛平就在卓王孙的盐井上当差,怎么会连卤水都拿不回去一点?另外这三铢钱质量确实太次,范衡长期在四海之内做生意,对半两c三铢钱都很熟悉,一入手便知好坏,如果确实如薛平所言卓胜算计了他,给了他私铸的次钱,那这事情就很严重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范衡换了一副脸色,冷冷地问道:“薛平,卓王孙卓先生富甲海内,名震天下,自然是家教极严的,卓家的人怎么会拿这私铸的三铢钱来害你?况且你本来就在这盐井里劳作,又如何连卤水都拿不出来救治你父亲?给我从实招来!” 薛平盯着范衡毫不畏惧地说道:“大人,卓先生富甲海内不假,在这方圆几千里之内也算乐善好施,难道就能保得住他家里人个个都跟他一样吗?卓胜给我这五千钱的成色,只有天地鬼神和他自己知道,大人要让我拿出人证,我是拿不出来的,这钱分明就是物证,但是卓胜也大可抵赖。可是这卤水一事,在场的不少都是这盐井的工人,大人可以问问他们是否能带出去哪怕一滴卤水?” 周围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都点头同意薛平所说不假。范衡见薛平毫不畏惧,说话条理分明,不由得对他大生好感。他向卓胜看去,见卓胜满脸是汗,两腿发颤,一副做贼心虚的嘴脸,不由得心里大为厌恶,无名火起。他强忍着怒火向卓王孙问道:“卓先生,这本来是你的家事,按说我范某人不该过问。不过我朝虽然从立国起并没有禁止私人铸钱,但这钱的成色却全凭铸钱人的良心了。此钱用铜不过一半,工艺极差,自然抵不上官铸钱的价值的一半。大汉律虽无规定铸钱有罪,但是规定了欺诈有罪,除了罚没家产,恐怕还要上刑了。卓先生,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番话在范衡说来心平气和,波澜不惊,听在卓王孙耳中却如重锤一下下敲在心上。卓王孙本人并非恶人,平日里确实也算得上是乐善好施,没想到今天的一世英名竟毁在一个远房族弟手中,而这两个多月来跟范衡和霍去病建立的信任和友情如果毁于一旦,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越想越气,转身一脚将卓胜踹翻在地,抄起身边一根木棍兜头就是一棒,打得卓胜大声惨叫。卓王孙咬牙切齿骂道:“狗奴才,你把卓家的脸都丢尽了!来人,把他拉到祖宗祠堂,给我重重打上四十大板!“ 立刻有四名仆役拖着卓胜往门外走去,沿途一路惨叫声传来:“族兄饶命,饶命啊!“声音越来越远,然后就是一阵板子见肉的劈啪声和卓胜的惨叫声隐隐从风中飘来。 卓王孙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双手抱拳温言冲着范衡说道:“范大人,都怪卓某管教家人不严,出了此等恶事。请大人放心,薛平父亲的医治我卓家全包了,一定请郡内最好的名医来。那五千钱我以十倍的价钱赔给这位小哥,你看这样可好?” 范衡没有回答卓王孙,他怔怔的看着自己手中那枚三铢钱,良久才抬头问道:“卓先生,你这盐庄上每天收钱不下百万,要如何才能保证收到的钱的成色?” 卓王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强作笑容道:“范大人,实不相瞒,卓某的盐并不卖给寻常百姓,而是卖给中间商人,再由这些商人或者另开商铺,或者挑担下乡卖给千家万户。卓某跟中间商结算从来不收铜钱,收的都是金银。” 范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卓先生果真是算无遗策,毫不吃亏啊。”他不再说话,卓王孙细细揣摩着范衡话里的意思,顿时一身细汗出透。 其实二人都是当今世上绝顶聪明之人。范衡心里已经雪亮,这卓王孙把自己的生意做得十分妥帖,风险可谓是全部转嫁到了百姓身上。如果深究下去,这蜀地私铸钱的人其实不难查到,怕就怕这些人跟卓王孙等海内富豪勾结在一起鱼肉百姓—卓王孙通过卖盐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收上来,但是支付给劳工杂役僮仆的铜钱成色就难说了,这一进一出之间又是一倍的利润。即使卓王孙没有跟铸钱之人勾结,也不能不说是见死不救。那些中间的流通商人如果跟私铸钱之人勾结的话更可怕,故意在市上流通劣等铜钱跟百姓交易获利,然后再以成色不足为理由折价收取百姓手里的钱,这岂不是祸国殃民之甚?此次巴蜀之行竟然遇到了这两个经世难题,这要如何才能破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浮舟江淮 司马迁从浑身的剧疼中醒来,口中干渴得要命。他睁开眼睛朝四处望去,只见一个低低的穹形房顶就在眼前,身子仿佛置身在摇篮中一样晃晃悠悠。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人间抑或已经到了黄泉,他试着挪动上身,却发现浑身的骨头都像碎了一样使不上劲,连手都抬不起来。他又试着挪动一下双腿,双腿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丝毫不能动弹。他想说话,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司马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试图去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门帘被掀开了,一个年轻姑娘弯腰走了进来,她看到司马迁已经苏醒,不由得高兴地叫了起来:“爹,他醒了!” 司马迁听得一个浓重的荆楚口音应了一声,似乎有人从高处跳了下来,把地板震得直摇晃,周边水声传来,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是置身在船上。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肤色黝黑,眯着一双眼睛打量了一阵子司马迁,对那姑娘说道:“彩云,你去把鱼汤热上,我把他抱出去晒晒太阳。” 彩云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那汉子俯身将司马迁抱了起来弯腰走出了门外。司马迁的眼睛顿时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那汉子将司马迁轻轻放在了船头甲板上,将包裹他的被褥解开晒在了一边。司马迁双眼紧闭,但是仍然感觉到晒在脸上的阳光热烈,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皮照进来一样,眼前呈现出一片血红色。他过了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眼睛,试图适应这个光明的世界。 眼前的景色让他精神一振。他原来正置身在一叶扁舟之上,四周全是茫茫的湖水,远处隐约一座孤山矗立在水云间。这时从船尾传来一阵阵鱼汤的香气,让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船上钓具和网具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列在船舷边,看来这是个长江上的渔家。 过了一阵子彩云将热好的鱼汤端了过来,给司马迁盛了一碗。彩云将他扶成半卧,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彩云极认真地将鱼刺一根根挑了出来,将一小块一小块的鱼肉和汤喂司马迁吃下。司马迁渐渐感到肚子里有了暖意,人也精神了许多。他低声对彩云说道:“姑娘救命之恩,我司马迁终生不敢有忘。” 彩云抿嘴一笑。她常年在江湖上泛舟,肤色被晒得黝黑,但是她容颜俏丽,笑起来是说不出的好看,司马迁脸上一红,不敢正眼看她,耳边只听她说道:“救你的可不是我,是人家商船在瞿塘峡把你捞了上来,一路载你到云梦泽。人家要去长沙,就把你放在了我爹船上让我们好生照顾,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掉进了江里?” 司马迁鼻子一酸,红着眼睛回答道:“我叫司马迁,是长安人,前些日子在瞿塘峡遇险,船沉了,我就到了这里。” 彩云抿嘴又是一笑,她低头在碗里细细翻检着鱼刺,司马迁看着她脸庞的侧面在夕阳照耀下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端的是俏丽动人,不由得看得痴了。彩云没注意到这些,她又喂了司马迁几块鱼肉,眼看着还有小半碗鱼汤,她把碗放在一旁,从身边的木盘里拿出一个用荷叶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用手轻巧地剥开了一半,放在司马迁嘴边让他咬了一大口。司马迁一咬之下,但觉满口的糯米清香和着莲子的香甜,十分的好吃。他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彩云抿嘴一笑,嗔道:“这是米粽,又不是专给你吃的,是给屈大夫的,当然要做的好吃啦!” 司马迁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居然一酸,他问道:“屈大夫是谁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口福?” 彩云仿佛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揶揄道:“公子是长安人,不懂得我们楚地这边的习俗。明天就是我们已故大夫屈原的忌日端午节啦,我们要给屈大夫供祭米粽和雄黄酒,还要在君山竞渡呢!”她说着便将一个新鲜的米粽解开,用手一点点掰开扔到了船边的水中。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动,无数的鱼儿跳将出来争抢那米粽,溅点水花。 司马迁这才明白过来彩云口中所说的屈大夫就是屈原。他是读过楚辞的,对屈原的文采和品行都深为折服。他努力地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彩云又回舱里端了一碗药喂他喝下,不一会儿司马迁便感到一阵阵倦意传来,竟然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迁在梦中隐隐听到一阵鼓乐喧嚣,他慢慢醒转了过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甲板上,但是身上已经盖上了被褥。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明月皎洁,星河隐隐,目光正前方五丈开外一艘大船停泊在那里,船身上一座方方正正的笼子被白布蒙了起来,里面灯火通明,几个人影在里面晃动。司马迁凝神看去,那人影竟然是投射到白幕之上的,颜色鲜明,服饰华丽,端的是栩栩如生。过了一会儿乐声稍歇,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船上传了出来。 “话说那秦异人呆在邯郸,整日里担惊受怕,怕被那赵王一刀砍了!秦王也不把这异人当回事,吃穿用度比各国公子都差了很多。越是如此,赵王就越是轻贱异人,加上秦赵交恶,这异人确实整日里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可活!” 然后是一阵锣鼓,幕中那秦异人作仰天长叹,低头哀思的模样,实在是惟妙惟肖。司马迁转头看去,彩云和他父亲也坐在船边聚精会神地看这出戏呢。 他回过头来继续看戏。司马迁跟随父亲在石渠阁当值时间不短了,前朝的历史他多少知道一些,这出戏说的就是秦孝文王之子嬴异人先在赵国当人质,后来回国当了秦王的故事。但是这种以影子投射人偶的戏司马迁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觉得大为新鲜,也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只见那幕中一阵锣鼓喧天,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将秦异人撞到在地,马上那人下马扶起秦异人,二人结识后到酒馆饮酒,秦异人酒过三巡后向那人哭诉辛酸,那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替异人出头,并且自报姓名是阳翟人吕不韦,在邯郸经商。后来吕不韦给异人无数财宝服饰,改其名为子楚。吕不韦又把身边的美人赵姬送给了子楚,生下了公子嬴政,吕不韦又贿赂秦孝文王宠妃华阳夫人,不仅让子楚衣锦还乡,还兴高采烈地当了秦王。吕不韦一时权倾朝野,后三年子楚病死,嬴政即位,吕不韦官居丞相,著吕氏春秋,后来却因为得罪了嬴政,被迫流放而自杀。 这出戏演了一个多时辰,端的是说拉弹唱一应俱全,人物故事表现精彩纷呈。但是让司马迁万万没想到的是吕不韦献给子楚的赵姬是有了身孕的,也就是说嬴政其实是吕不韦的种。当戏里面吕不韦沾沾自喜地独白嬴政其实是他儿子时,四周水面上聚集的渔夫们居然都鼓掌叫好。这出戏里面把吕不韦这人演活了,虽然是投的影子,但是神态表情都甚是逼真,操纵人偶的手法极为熟练,配音更不必说了。等到戏演完时四面传来如雷的掌声和欢呼,还有人用桨拍打水面,溅起无数水花。随后一个人从幕后钻了出来,站在船舷边上给众人作揖,朗声说道:“在下齐人李少翁,游历天下至此,身上略有薄技,适才这出戏给各位看官献丑了!大家有钱的捧个场,没钱的给点鱼虾也行!“ 李少翁随即跨上了一艘小舟,划到围观看戏的船边一一收钱。等他划到司马迁身边的一条船边时,船上一条汉子给了钱以后问那人:“李先生,你这出戏演的可是真事?那秦始皇帝果真是吕不韦的小杂种?” 李少翁正色说道:“我李某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童叟无欺,这故事是我走访天下,在长安城里同太史令司马谈一起饮酒纵论天下大事时,司马谈亲口告诉我的!” 那渔夫也不知司马谈何许人也,但是见李少翁说得这么一本正经,不由得深为信服,点点头说:“李先生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还有什么戏给我们这些粗鄙之人看的吗?” 李少翁摇头晃脑地说道:“这次李某专门赶到云梦泽,着实准备了不少大戏呢!“ 那渔夫正等着李少翁接着说下去,谁知他居然闭上了嘴开始卖关子。这边司马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李少翁说起来居然跟自己父亲相熟,不由得心里大喜过望。他看到李少翁划着船朝自己这边划了过来,努力想要支起身子跟李少翁说话。彩云在一边见到司马迁挣扎着蠢蠢欲动,连忙走过来将他按住,嗔道:“你这是活够了吗?给我老老实实躺上三个月再说!” 此时李少翁已经来到了船边,他看到彩云容颜秀丽,身形婀娜,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彩云见到李少翁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身对父亲叫了一声爹,便不再说话。彩云的父亲从舱外取下一串晒得流油的鱼干,双手恭恭敬敬地呈在李少翁面前,嘴里说道:“李先生,这是小女平日里精心晒制的鱼干,用的是这泽里所产的刀鱼,肉质鲜美,就是盐放的少了些,味道还不错,请先生收下吧。” 李少翁接过鱼干在鼻子前面闻了一闻,面露不豫之色,把鱼干扔回在了船上,同彩云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老人家,我看你家闺女聪明伶俐,算是个可造之才,我打算收她为徒,教习此等戏法,束脩之事一概免掉,但是从此跟我游历四海,就算是我李家的门生,你看如此可好?” 彩云父亲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李先生好意我们心领了,我等卑贱之人没啥可图的,就指望着小女嫁个正当人家,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就行了。这鱼干确实是这云梦泽中一绝,请李先生收下。”他从船上捡起鱼干,又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李少翁轻轻哼了一声,接过鱼干就往水里扔去。彩云父亲一时惊愕在场,不知如何是好,彩云已是又羞又怒,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司马迁心下大为不平,冲李少翁用尽力气喝道:“把鱼捞起来,跟这位姑娘和这位先生道歉!” 司马迁这一喝动了真气,声音洪亮,惊动了四周的渔夫们纷纷朝这里看来。李少翁被司马迁这一喝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一个浑身缠满了布带c显然是重伤之余的青年,李少翁这才定下神来,他冲司马迁狞笑道:“你是何人,竟然敢在我面前无礼!” 司马迁这一喝之下全身伤口都撕裂般疼痛。他强忍着巨痛说道:“我叫司马迁,是太史令司马谈之子,你跟我父亲相熟,我应该以子侄辈待你。但是你刚才的举止实在是太过无礼,因此小侄出言不逊,还请李先生见谅。小侄有个不情之请,望李先生即日修书一封发给我父亲,告诉他我在此地养伤,让他不要担心。” 李少翁听到司马迁居然是司马谈之子,不由得脸色一变,心里登时虚了起来。他本来就是个江湖骗子,哪里真的见过司马谈,更不用说跟司马谈饮酒论史了。此刻见到正主的儿子就躺在眼前,不由得慌了神。自己这一路骗下来,寻常百姓都把他当神敬着,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要让他从云端掉下去那比杀了他还难受。他眼珠转的飞快,心里想着如何把这一节圆过去,他见到司马迁身子虚弱,命悬一线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杀机顿生,琢磨着如何把这小子杀掉灭口。 一转念间他便有了主意,他立刻换了一副既惊奇又关切的神色朝司马迁说道:“原来是司马贤侄!我跟你父亲在长安一别已经有两年多了!现在时时思念令尊大人高风亮节啊!修书自然是举手之劳,只是不知贤侄何故流落至此?出了什么事情?这就请贤侄到我的船上休养,由贤侄口述,我来代笔修书如何?” 李少翁此言一出,司马迁倒犹豫了起来。他深知彩云父女照顾自己甚为周到,否则自己早已性命不保,他跟彩云这两天相处下来已经是甚为依赖,心中竟然已经万万不想离开她了。但是自己伤势很重,照顾起来颇为劳神花费,司马迁见彩云家的船上很是简陋,明显不是富足人家,甚至连中产都算不上,让彩云家里破费又让他心中大为不忍。他一边在心中挣扎,一边看向彩云,只见渔火中彩云一双妙目正看向自己,目光中满是柔情和不舍。 目光接触之下,司马迁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几乎要从胸中破腔而出。他胸口气血翻涌,嗓子一腥,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司马迁强行运气咽了下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对李少翁说道:“那就有劳世叔了,小侄是奉了皇上诏书,跟随大农丞属下兵器转运使范衡大人和霍去病大人前往巴蜀冶铁,途径瞿塘峡遇到了洪水,小侄不幸落水,但又万幸被人所救,放在此处养伤。世叔跟家父相熟,烦请世叔雇舟车将小侄送回长安,这一路旅费药资家父定会加倍奉还。” 李少翁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声叹道:“贤侄一定是得到了苍天庇护,从瞿塘峡落水能活下来的实在是万中无一!贤侄不必多虑,李某自然会将你好生送回长安。这就请到我的船上好好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前往君山看龙舟竞渡,明儿晚上李某准备了好几出大戏,演完后我们就往竟陵出发,经汉水送你到长安如何?” 司马迁心里十分感激,他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多谢世叔了!” 他看到彩云在一边低头不语,脸的侧面对着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便低声呼唤道:“彩云姑娘!” 彩云转过脸来看着司马迁,一双眼睛里竟然满含着泪水,在月光下分外清澈。司马迁看到彩云如此神情,心中一阵感动,他艰难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动容道:“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司马迁终生不敢有忘,如果我能康复的话,一定禀报家父,将你明媒正娶。如果我不能康复,我也会让家父重重酬谢你们父女。请问姑娘尊姓?” 彩云听到司马迁这番话,脸色顿时一片羞红,好在已是晚上,灯火下看不分明。她嗫嚅着说道:“不许胡说,你会好好的我姓许谁要你的酬谢终身大事还要问我爹我等你就是” 她挣脱开司马迁握住自己的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温热的布袋塞在司马迁手中,“这是商船上的人留给我们的三千文钱,要我们给你寻医问药,正好我爹懂得外伤正骨的法子,他就给你治了。这钱原本是给你疗养用的,你拿去路上用作盘缠。” 她转身又从船舱后面拿出一串晒得金黄流油的鱼干,轻轻撕下一条塞在司马迁嘴里,“这是俺娘生前教我做的刀鱼干,鱼刺都被晒化了,吃下去壮骨,给你拿着。”她手脚利索地用一块麻布将鱼干包了起来,放在了司马迁的身边。 鱼干极为鲜美,入口鲜香,嚼了几下便化在了口中。司马迁细细品味这人间美味,和着眼角流下的泪水,满口香味渐渐变成苦涩。他不忍心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姑娘,司马迁跟你约定一年之期,一年后的端午节,我们在君山码头相见。如果我司马迁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能来,我父亲也会派人前来,你切记住了。” 彩云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多说话。司马迁睁开眼睛含泪看着她的泪眼,两人就这么互相凝视着,一刹那仿佛觉得时间都凝固了,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李少翁见这两个青年男女卿卿我我没个完,忍不住哼了一声以表示不满。那边彩云的父亲许有根在一边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地里长叹了一声。 彩云擦了擦眼泪,随父亲跟李少翁一起把司马迁抬到了小船上,划过去后又把司马迁抬上了李少翁的大船。大船上舱室挺多,李少翁让仆人给司马迁打扫出了一间,彩云和父亲看一切安排停当,停留了一阵子便离去了。司马迁看着彩云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晚上思绪万千,每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都是彩云的影子,过了好一阵子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司马迁在梦中被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惊醒。他勉强用双手支起身子往窗外看去,只见十余丈外的水面上几十条小艇并排竞渡,每条艇上左右船舷各六名汉子,艇尾站着一名舵手和一名鼓手,那鼓手正和着众人划桨的节奏敲击,众人每划出一桨便怒喝一声,小艇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向远处驶去。小艇飞速划过水面,溅起一阵阵浪花,司马迁这才看到远处约莫两里许处泊着一艘小船,船上插着一面红色大旗,被风吹得铺展开来,在阳光下甚是醒目。司马迁明白了这些小艇都是朝着那红旗去的。转瞬间一艘小艇已经划到了红旗边上,艇上的鼓手一跃而上拔下了红旗插在自己船头,周边围观的大大小小船只不下千艘,登时欢呼声山起,一直连绵到了岸上。 司马迁见那小艇缓缓驶了回来,艇上众人都兴高采烈,一边划桨一边向众人招手示意,司马迁赫然见到刚才那夺旗的鼓手竟然就是彩云的父亲,不由得又惊又喜,也跟着大声喝起彩来。司马迁看到小艇靠了岸,一名长者递给许有根一大坛酒,许有根仰天咕嘟嘟喝了几大口递给一边的舵手,舵手也喝了几口后递给身边的桨手,如此大家都喝过后递给那老者,老者高举过头,对着上天祝祷了一番,将坛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入湖中,然后众人一起跟随老者拜倒在地,司马迁知道这是拜祭屈原大夫了。 此时已近中午,热闹过后湖上又归复平静。李少翁令仆人给司马迁送来了饭食,服侍他吃完后又给他擦洗了身子,司马迁下午又借着湖上的清风睡了一觉。到了晚上船上开始忙碌起来,司马迁听到人来人往上下船舱的噪杂声往复不绝,然后就是李少翁致辞开幕,接着就是丝竹锣鼓之声。今晚李少翁连演了三场戏,司马迁听得分明,一场是专诸刺王僚,一场是赵氏孤儿,一场是霸王别姬。这三场戏司马迁虽然看不到画面,但是听李少翁将故事讲得荡气回肠,听得司马迁潸然泪下。船外的观众们也是大受感动,即使是散场很久了,还有很多船只呆在周边不肯离去。 司马迁白天睡得太多,加上受到晚上剧情的影响,让他思绪翻腾,无法入睡。专诸刺王僚这出戏对他的心灵是一次巨大的震撼和洗礼。这出戏宛如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故事还得从楚国说起:伍子胥之父伍奢为楚平王子建太傅,因受楚国奸臣费无忌谗害,同其长子伍尚一起被楚平王杀害。次子伍子胥从楚国逃到了吴国,在吴国当了官,为了替父亲和哥哥报仇,极力劝说吴王僚出兵攻打楚国,吴王僚几乎已经同意出兵伐楚了,但是又被公子光所劝阻了。公子光告诉吴王僚伍子胥之所以急于攻打楚国,并不是为了吴国着想,而是为了报父兄被害之仇。吴王僚听从了公子光的劝阻没有出兵,于是伍子胥便注意上了公子光这个人,开始着意结识,并且苦心积虑要了解公子光的志向和企图。 公子光是吴王僚的堂弟,他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二弟馀祭,三弟夷眜,四弟季札,世称延陵季子。诸樊知道季子贤明,所以就没有立公子光为太子,而是将王位依次传给三个弟弟,这样最后就能传给季子。诸樊驾崩后王位传给了馀祭,馀祭崩后传给夷眜,夷眜死后,应当传给季子了,结果季子竟然逃走不愿意当国君,所以吴人只好立夷眜的公子僚做国君,也就是吴王僚了。此举引起了公子光的嫉恨,公子光私下跟门客饮酒时醉中说道:“按兄弟排,应该是季子当国君;如果一定要按世子排,我才是真正的嫡嗣,我应该做国君。” 伍子胥知道了公子光的谋图后,便时时留意可供驱使的死士,最后得到了专诸,并把他推荐给了公子光。公子光以国士之礼待专诸,终于在楚平王驾崩那一年找到了机会,趁吴王僚的两个弟弟被楚军围困之时宴请吴王僚,专诸在献鱼的时候趁势用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随后专诸也被吴王侍卫杀死,而公子光趁机放出埋伏的武士,诛杀了吴王僚的部下,而后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后来派兵随伍子胥伐楚,攻下了楚国都城,伍子胥掘开了楚平王的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 司马迁辗转反侧,细细回味着这段历史。李少翁并没有瞎编乱造,这是周朝史官一笔一笔记录下来的,司马迁在未央宫里都读过,但是今天以这种富有感染力的戏剧形式表现出来,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几个小故事让人血脉贲张:其一是延陵季子出使鲁国途中路过徐国,受到徐国国君的热情招待,并对他身上佩戴的宝剑十分仰慕。季子因为还要佩剑出使,所以当时没有将宝剑献给徐君,但心里已经决定回程时一定将宝剑赠送给徐君。可是等季子出使回来时徐君已经去世,季子便到徐君的墓前祭拜,然后解下宝剑挂在墓前的树上,以告慰徐君在天之灵,季子行礼之后飘然而去。其二是伍子胥从楚国逃到吴国的路上遇到一名渔夫,渔夫不仅帮他躲过了追兵,还给了他餐食,伍子胥解下祖传七星龙渊宝剑赠给渔夫以致谢,并嘱托渔夫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渔夫接过七星龙渊宝剑后仰天长叹,对伍子胥说搭救你只因为你是国家忠良,我并不图你报答,而今你却怀疑我贪利少信,我只好以此剑自示高洁,渔夫说完便横剑自刎。其三是伍子胥到了吴楚边境时遇到一名浣纱少女,得其餐饭之助,伍子胥又请少女万勿泄露自己行踪,少女觉得伍子胥多疑,羞愤之下抱石投水而死。伍子胥万分后悔,十年后在少女投水处沉入千金致祭,日后形容女孩儿便有了‘千金’这个称号。司马迁被这几个故事感动得泪流不止,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中,竟然有这么多灿若星辰的高尚灵魂,正是这些灵魂聚成的浩然正气,使我华夏文明如日月轮转般生生不息。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尽力帮父亲完成这部太史公书,将这些点点滴滴的光辉事迹都用千秋铁笔写下来,昭示给后世子孙。 司马迁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清醒—伍子胥投奔吴国,直接推动了吴国王位之争,虽然借公子光称王之后的力量报了大仇,还跟孙武一起攻灭了越国,打败了楚国,成就了吴国的霸业,到头来却仍然被公子光的儿子夫差所逼死,而不久后吴国又被越国所灭,而越国再后来还是被楚国所灭亡。难道这一切都是天道循环,冥冥中注定的报应?他又想到了被伍子胥猜疑而投江自尽的少女,眼前一时浮现的都是彩云的影子。正胡思乱想间他听到舱外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一个黑影轻轻拉开了舱门钻了进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司马迁正惊疑间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团麻布,紧接着双眼被蒙了起来。他想要大声叫喊,但听到的只是自己从喉咙间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呜呜声。紧接着司马迁觉得被人提了起来,让他浑身的骨头断裂处感到一阵剧痛,接下来浑身一凉,鼻中已经呛进了湖水。他连呼救都来不及便感到身子缓缓往湖底沉了下去。司马迁的肺里已经进了水,他只觉胸腔中的空气被一点点的挤压了出去,眼前一阵发黑,便欲昏厥过去。 恍惚间仿佛有人游了过来将他托出了水面。不一会儿司马迁又感到自己被放到了坚硬的船板上,整个身子接着被人倒提了起来,从胸腹中倒出了无数的水来。他剧烈地咳了半天后神智清楚了一些,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被放在了地上,脸上的蒙眼布和口中的乱麻也被拿走了,只见眼前许有根魁梧的身子站在星光下,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而彩云也跪在自己旁边,一双眼睛里都是泪光。 许有根示意彩云退下,他将司马迁的湿衣服脱了下来,用一件宽大的麻布袍子将他裹了起来放进了船舱,他见司马迁已无大碍,精神也不算萎靡,便开口问道:“你怎么得罪了那李少翁?居然将你从船上扔了出来?” 司马迁也大为不解,他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没有得罪他啊,他还认识家父,不至于加害于我莫不是他的船上遇到了强盗?” 许有根仰天长笑了起来。他从身后拿出一坛酒,先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倒出了小半碗喂司马迁喝了下去。司马迁只觉得这酒极为辛辣,宛如从喉咙里一条热线直通到胃里,但是说来也怪,喝下去后片刻浑身便觉得十分的舒畅,似乎全身血脉被打通了一样。许有根笑着对司马迁说道:“强盗?只要我不出手,这湖上哪里来的强盗?” 司马迁开始陪着许有根干笑了两声,突然明白了他话外之音,不由得脸色苍白。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多谢英雄相救!司马迁不知道如何报答才好!” “报答?”许有根举起酒坛仰天又喝了好几口,不屑地对司马迁说道:“要不是我女儿看上了你这个没用的书呆子,我怎么会救你?从今以后你要好生对待我闺女,否则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样有如此坛!” 他双手手指用力,那酒坛登时粉碎,溅了司马迁一脸酒。 司马迁见许有根如此威胁,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他毫不为许有根的举动所慑朗声说道:“许英雄,如蒙大人看得起,司马迁自当禀报家父,请媒人前来礼聘令千金,大人和彩云姑娘两次救命之恩,云梦泽中养病喂饭之德,终生不敢有忘!” 彩云在船舱中听到司马迁这番表白,心里一阵狂跳,她本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云梦泽中渔家本来对男女礼防并不看得很重,这阵子救下司马迁后给他疗伤换衣喂饭,自然而然便有了肌肤之亲,心里已经喜欢上这个俊秀文雅的青年。司马迁这一席话让她欢喜得掉下了泪水。耳边只听父亲大声赞道:“好小子!你还挺有骨气,也不枉了我女儿喜欢你!你娶了我女儿,算是你小子的福份。我家本姓熊,是我大楚国堂堂义帝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们隐姓埋名在江湖之中,没想到我女儿还是遇到了你这个酸腐书生!” 这番话不仅让司马迁,还让彩云也大吃了一惊。司马迁脑子转的飞快—义帝熊心原本是楚怀王之后,但是楚国被秦灭后流落民间牧羊,后来项羽刘邦高举义旗反秦,便拥立了熊心为义帝,但是不久义帝却被项羽所杀。大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就是举着给义帝复仇的大旗将项羽围在垓下,后来逼其在乌江自刎。敢情这天下原本是许有根家的? 许有根任由酒水在地上流淌,他举头望月,口中喃喃地说道:“莹儿,你在天之灵能看到这傻小子吗?你的谶语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实现了” 彩云和司马迁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下都是一团疑问。过了半晌许有根才抹去脸上的泪水,转头对彩云说道:“丫头,你过来,爹要把这许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今天统统告诉你。傻小子,你也给我听好了!” 司马迁点点头,他躺在船头望着眼前的浩瀚星空,耳边传来许有根浓重的楚地口音:“我们许家本来姓熊,是楚国的王姓。楚国的败亡,始于楚前怀王熊槐。熊槐宠信后宫郑袖,倚重佞臣子椒和子兰,流放了屈原大夫。后来秦国丞相张仪出使楚国,欺骗熊槐说如果楚国跟齐国绝交,秦国就把商地一带五百里让给楚国。那熊槐果然中计,马上派出使者到临淄跟齐国绝交。甚至在之前出使的人还没到达,就派了第二拨使者飞马星夜前往,在齐王宫中大骂齐王。齐王气不过,当即断绝了跟楚国的盟约。” “当熊槐派人去咸阳跟张仪索要五百里商地的时候,张仪一开始称病不见,后来见实在躲不过去了,便在地图上跟楚国使者说他的权限只有五里,楚国爱要不要,使者回国后禀告熊槐,熊槐大怒,当即发兵攻打秦国。结果在丹阳和蓝田被秦军大败,七十多名大将被俘。后来又过了十几年,秦昭王跟怀王相约在武关盟誓,怀王不听大夫屈原的劝告执意前往,结果被秦王扣留,要楚国割地。怀王不肯,于是就被软禁在了秦国。其间曾经一度出逃,又被秦军抓了回去。”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怀王在咸阳病死。他临死前立下重誓,说楚国将来即使只剩下三户人家,日后灭亡秦国的也必定是楚国。怀王死后从此楚国就衰落了。后来秦灭六国,以暴政策天下,各地百姓不堪其苦,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项羽刘邦那时也拥立我的祖父熊心为义帝,跟天下诸侯约定同心协力抗秦。当时义帝颁下诏书,约定诸将先入关中者为王。在经历过好几场血战后刘邦先于各路诸侯进了关中,项羽自然不服,便要义帝取消这一约定,但是君王无戏言,义帝自然不允。项羽从此怀恨在心,攻灭秦以后,他把义帝迁徙到了长沙国南边的郴州,然后在途中密令九江王英布把义帝杀害了。” “在义帝从彭城出行的时候,大巫师楚睢用龟甲占卜,结果是大凶,楚睢劝义帝此行千万勿去,但是项羽已经逼宫在即不得不去了。义帝当时也留了个心,将我父亲熊欢托付给了楚睢,楚睢随大军在经过云梦泽的时候,佯称我父亲病重,给他服了药闭气装死,他和我父亲便留在了云梦泽,同时留下的还有楚睢的儿子楚平。为了躲过项羽追杀,楚睢把我们的姓都改成了许,我父亲熊欢和楚平便成了兄弟,楚睢教他们认字习武,但是天文占卜医巫之术却只教给了楚平。过了十几年后楚睢去世了,兄弟二人就在泽中打渔为生相依为命,成年后各自婚娶后指腹为婚,就这样,我跟你母亲楚莹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笄礼之后便跟我成婚了。” “你妈妈继承了你太外公的所有学问,而且青出于蓝。她是这世上最聪慧c最善良c最美丽的女子。她从小跟你外公学习天文占卜之术,还刻苦研习你太外公留下的医书。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成了这云梦泽中方圆几千里的名医,不知道曾经救了多少人。她还以占卜之术帮助这泽里的乡亲们躲过了孝文皇帝三年那场大洪水,还躲过了孝文皇帝七年的芦苇荡大火。因此这周边的百姓都把你娘当做神仙,还塑了像配享在君山湘妃祠中。” 彩云听父亲娓娓道来,忍不住泪水涟涟。她从小没有见过娘亲,每每问起父亲娘在哪里,父亲就会带她到君山湘妃祠,在一尊娘娘像前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她每次见到父亲呆坐良久暗自垂泪,便懂事地不再问了。她原本以为那是尊神像,今天才知道是自己的母亲楚莹。 “婚后过了很久,我和你妈妈也要不上孩子。你妈妈有一天跟我说楚家世代为巫,泄露天机极多,上天定会谴罚,生不出孩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她无论如何也要给熊家留下一线血脉。我跟她说要不要孩子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能在这泽中看日出日落,看斗转星移也挺好。她摇了摇头不答应。说来也怪,过了不久你妈妈就怀上了你。” “眼见你妈妈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要她不要再劳心劳力给人诊病,她却死活不肯。她告诉我说她这样做,是为肚里的孩子在积德攒福。我后来也不劝她了,但是看她这么劳累,心里着实心疼。” “你出生在孝景皇帝十二年十一月初七,那年冬天特别冷,云梦泽中居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把我们的船都冻住了。 那天一早我就感觉到事情不妙,果然不一会儿你妈妈便开始临产前的剧疼,可是稳婆的船却被冻在几里之外,冰又不够厚,人走上去就会掉进湖里冻死。我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妈妈挣扎呼喊,直到过了几个时辰后你出生。” 司马迁回想起当年的情形,眼泪无声地滑落出来,眼前星光一片模糊。 “你妈妈把你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全然不顾血已经浸湿了她身下的被褥,说是要在临死前记住你的样子。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快要不行了,跟我说她这一生好多次跟上天作对泄露天机,所以上天责罚她没有子女。她只好以巫之名同上天立下了盟誓,只要能给熊家留下一线血脉,她不惜身死以谢上天。可惜生下的是一个女儿,让她死也不能瞑目。” “我那时悲伤到了极点,拿起船上的弓便朝天上射去,我要射死这狗日的老天,竟然要夺去我最爱的人。你妈妈制止了我,微笑着对我说这是她的定数,她自己早算过,知道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个结果。她要我再娶一房生个儿子,别要熊家断了香火。她临终前跟我说好好照看你,多行善举,扶危济难,然后在十六年之后,我跟你会救下一个人,这个人会跟你成亲,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而我熊氏之烈名也会流传万世。我抱着她告诉她我根本不在乎生下的是男是女,我只要她能陪在我身边,她笑了笑就闭上了眼睛,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冰凉。” “我抱着你妈妈坐了一天一夜,我当时想放把火把船烧了,咱们一家三口都命归黄泉不也是挺好。你之前一直也不哭,熬到第二天早上开始哭闹起来,说来也怪,随着你大声啼哭,太阳也出来了,天气陡然转暖,不到两个时辰坚冰全部消融,周围的乡亲们都来了,给你找了几个奶妈,然后又帮我将你妈妈葬在了君山湘妃祠旁。你就这样吃着几家的奶c百家的饭长大了。我在这泽中仍旧以打渔为生,帮来往的商船击退过多次强盗,所以在这泽中也颇受人敬重。这次商船在瞿塘峡救下了这小子,就把这小子托付给了咱们。我算来也是十六年了,跟你妈妈临终前说的一样,难得你也喜欢他,明天我就找人给你行了笄礼,你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许有根的话如同重锤,句句敲击在司马迁的心上。这个看似粗鄙的汉子实际上有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啊!彩云早已扑在许有根的怀里泣不成声,让司马迁心如刀绞。待到彩云哭声稍歇,司马迁轻声说道:“许大人,待我伤好之后,请带我去彩云母亲墓上祭扫行礼如何?” 许有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点了点头说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也不枉莹儿将彩云托付给你了。等你伤好后如何打算?” “司马迁不才,想跟大人和彩云一起游历天下,寻访前朝遗迹,写一部传世的太史公书。” 司马迁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扯破东方的天际,照亮了连绵如山般乌云的轮廓,一阵雷声滚滚传来,惊起了水上无数的鸟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朔方金戈 1 卫青接到皇帝诏书驻防朔方已经近半年了,张骞和图雅c于丹也随他一同前来。于丹被皇帝封为了涉安侯,食邑八千户,端的是承恩殊宠,他恨不得立刻提兵五万攻破伊稚斜狼山金帐,将伊稚斜和乌维的头进献到刘彻殿前。因此于丹一再向卫青请战,但是卫青到了朔方后却不急于出击,只是命苏建和黄义加紧筑城,引黄河水入护城河,同时在城外黄河经历万年冲刷沉积下来的肥沃土地上大肆屯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去年冬天种下的冬麦在这年夏天大获丰收,卫青和张骞在田中巡视,看到手中摘下来的麦穗上居然有十二粒麦子,比关中的麦穗还粒多饱满,不由得大喜过望。 其间乌维多次派人袭扰朔方,无奈卫青防守极其严密,在城外每隔五里便修建一座烽燧,烽燧之间互成犄角之势,分布犬牙交错,互相驰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因此乌维不但丝毫便宜没有占到,反而损兵折将不少。眼看朔方城一天一天变得更加坚固,乌维越发气急败坏,整日在城外远处骂阵挑战,妄图跟卫青决战于草原之上,无奈卫青毫不为之所动,只是令强兵劲弩远远地招呼,弄得匈奴大军无计可施。眼见秋天马上就要到了,草原上头场雪一下,匈奴各部落就要转场,往年匈奴已经习惯了从汉民手中抢夺粮草家畜过冬,今年却从汉地连一头羊都没有抢到,更别说千百万石的夏粮了,这不由得让乌维愈发烦躁。 而这边于丹也是满心怨恨。他见跟卫青说不通出兵的事,便直接上书给了皇帝要求出兵复仇。皇帝拖了一个多月才颁下诏书,温言勉励了一番于丹,又赏了他千斤黄金,却只字不提给他派兵的事情,让于丹的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诏书,然后决定去找姐姐合计一下。 于丹骑马到了张骞府上,还没下马远远就看到门前已经栓了好几匹骏马。他一看卫青的坐骑也在那里,正踌躇着该不该换个时间再来,却被刚出门的苏建看了个正着。苏建冲他高声叫道:“于丹太子殿下,请里面说话,卫将军和张骞大人正要找你。” 于丹将信将疑的拴好马走了进去。院子正中的厅上卫青和张骞c图雅正坐在席上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交谈,那汉子背对着于丹,看不清楚是何人。卫青见到于丹进来,微笑着对他说道:“于丹太子殿下,给你介绍一位故人,你看看这是谁?” 于丹看到那汉子转过身来,高鼻蓝眼,金色的头发修剪的极短,正是陪姐夫张骞出使西域,被滞留在匈奴王庭十年的甘父。甘父见到他十分激动,起身给于丹行了一礼,颤声说道:“甘父拜见太子殿下,这好一阵子不见,殿下比以前更精神了!” 于丹一把将甘父拉了起来,在他胸前重重一击,高兴地大声说道:“甘父,你跟我姐姐回来后去了哪里?为何我在长安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你?” 甘父还没来得及回答,图雅在一边嗔道:“别这么毛手毛脚的,甘父奉旨在上林苑训练战马,哪里有时间跟你玩耍?” 于丹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嘟囔道:“大汉的马怎么能跟草原上的马相比?再养多少年也没有用。” 图雅见弟弟如此无礼,忍不住就要动怒,却被卫青在一边开口打断了:“太子殿下,你说的不错,汉马确实不如匈奴的马,就算以匈奴马来配种,也得至少三年才能成训,五年才能成伍,时间上确实来不及。眼见当前大战在即,我汉军只能扬长避短,另行谋划了。” 于丹一听到大战在即,顿时来了精神,他忍不住问道:“卫将军,这仗什么时候开打?我于丹愿供卫将军驱策冲锋陷阵!” 卫青微笑着从面前席上拿起了一张弓递给了于丹,“请殿下前往后院试试此弓。”于丹接过那弓,但觉入手一沉,跟平时自己用的弓相比重了许多。于丹仔细打量这张弓,才发现弓身通体黑色,乃以精钢所制。他跟随众人到了张骞府中后院,卫青递给他一壶箭,于丹抽出一支搭在弦上,双臂一张就要拉成满月之势,谁知那弓极硬,于丹本来自己开三石之弓易如反掌,这张弓居然没能拉开。他放开弓弦再次试着挽开,谁知那弓居然还只是拉到了一半。于丹一声暴喝,额上青筋突起,双臂用足了吃奶的力气,总算将弓堪堪拉开了六成,他好不容易才瞄住几十步外的靶子,只听一声弦音响过,那箭正入靶中,居然射进去了大半个箭身。于丹脸上一红,低声说了句惭愧便把弓还给了卫青。 卫青微微一笑,将弓递给了甘父。甘父犹豫着抽出了一支箭,他发力挽弓,直觉这弓能有千斤之力。甘父的膂力本来就比于丹高出一大截,平日里用惯了五石的弓,但是这具弓恐怕有十石之力,甘父也是堪堪拉开,弦声响处箭如霹雳一般直奔墙上木靶,正中靶心后余势不减,牢牢射入靶后土墙,只留下一小节尾羽尚在外颤动不已。甘父自己大吃了一惊,他惊异地看着手上的弓,口中喃喃说道:“这这是什么神器?” 张骞在一边说道:“这是范大人和霍大人在成都打制的铁胎弓,弓身以精钢所制,较竹木为胎短了许多,便于步兵骑兵携带,却有十石之力。当世能开此弓的,恐怕不过卫将军c霍去病和甘父这几人而已。这箭也跟寻常的箭不一样,是桑弘羊和孔仅在南阳打制的精钢箭镞,较之前三分铜一分锡熔炼的箭镞锋利了不知多少倍。之前李广将军在右北平射箭深入石虎的故事,以后怕是不鲜见了!” 甘父和于丹心里均想这铁胎弓果然厉害,寻常弓不过三石之力,能射出两三百步,这弓恐怕能射出五百步都不止。二人这次也见识了钢箭的威力,匈奴战士多穿皮甲,这箭在三百步之内穿胸而过简直易如反掌。但是诚如张骞所言,这弓当世能挽开之人不过几个,又如何配在三军让众将士所用呢? 这边张骞似乎看出了两人的疑问,他把一直提在手中的弩递给了图雅,温言说道:“你试试这具腰引弩。” 图雅接过弩,将弦挂在腰中的带钩上,双手撑着弩臂往前一送,同时腰身往后一缩,俯首弯腰之间便已将弦扣在了弩机之上。她身形婀娜,姿势优美之极。弓弦扣稳后她素手抽出一支钢箭放入箭槽之中,将弩身上的望山对准了靶心扣动弩机,只听破空之声响过,那箭也已没入靶中,比刚才甘父射的还深。 这一手让于丹和甘父吃惊之极。于丹知道自己姐姐虽然自幼练习骑射,但是拉开三石的弓断无可能,这箭势至少是六石之弓所为,她何以弓法精进如此? 卫青笑着说道:“两位英雄有所不知,此等腰引蹶张之弩,先秦已经有所使用,蒙恬将军在此地镇守,与匈奴大战便用了此等技法,借助腰腿之力,开弓力道加倍都不止。但是苦于那时弓力不够,射程不远。现今用钢胎制弓,张力大了何止一倍,腰引蹶张便派上了用场。我汉军马匹无法跟匈奴相比,便只能以此等兵器袭远,待诱敌深入后以强弓制之。” 于丹听到卫青这一席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在一边鼓掌大笑道:“卫将军所言极是,我们何不尽快组织兵马,在城外跟乌维决一死战?有了这等利器,还能再怕了乌维和伊稚斜不成?” 卫青没有接于丹的话。他知道于丹复仇心切,不由得眉间隐隐透出一股忧虑。皇帝早已传下密旨,于丹只能坐纛,不能陷阵。皇帝要卫青相机出战,在朔方一锉伊稚斜的锐气,同时积极备战,在明年奇袭祁连山,夺取胭脂山一带右贤王蕃息之地,断伊稚斜右臂。皇帝的心思他十分清楚—于丹乃是征伐匈奴的重要棋子,汉军战胜伊稚斜后要帮助于丹恢复单于王位,凭借于丹和图雅的关系,再加上跟汉宗室公主和亲,保上几十年的边境安宁不是什么难事。因此于丹是万万不能有任何三长两短的,否则这汉匈之间不知道还要燃上多少年的战火,洒下多少将士的鲜血? 于丹哪里会知道卫青有这么多的心思?他只愁自己开不了十石的铁胎弓,实在是没有面子。在汉军和匈奴军中,大凡上将军和虎贲勇士,没有一个不能力挽强弓的。弩虽然用的也很广,但大多是步卒所操持,要不然就是兰觉这等阴鸷之人在暗处放冷箭所用。看样子接下来要勤学苦练才行。想到这里他有些兴趣索然,匆匆向众人告辞后便回府习武练射去了。卫青同张骞c甘父等人也随即话别,但是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拨马奔赴城墙瓮城,他要跟苏建好好合计一下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 苏建跟随卫青征战已经有好几年了,两人在几次大战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因此虽然名为上下级,实际情同兄弟。苏建比卫青年纪大了几岁,却显得苍老很多。长期的边关戍守让他的脸色变得黝黑,头发也已经半白。苏建见到卫青快步登上了瓮城的垛楼,连忙趋身上前行礼,然后陪着卫青在城墙上开始巡视。 二人沿着城墙往西面走去,此刻刚到午时,秋日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带来一身的暖意。天色湛蓝,只有几丝云朵挂在天边,远处贺兰山的积雪甚是耀眼,黄河在城外五里开外缓缓流过,碧绿色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河滩上是成群的羊,像是天上的云朵落在了地上,好一派气势磅礴的塞上风光! 从黄河边一直到朔方城下是星罗棋布的汉军烽燧,烽燧上的守军严阵以待,刀剑的光芒时不时映入卫青的眼中,让他对苏建的治兵不由得心生敬意。二人走到北墙和西墙交汇的角楼处站住了。卫青看着远处的黄河缓缓说道:“苏将军,现在离黄河封冻还有多少日子?” 苏建知道卫青所担忧的是什么。朔方城营造这两年来已经初具规模,这段日子里虽然不能说是太平无事,不过也拜匈奴内乱所赐让伊稚斜无暇南顾,所以说还是比较安稳。但是苏建近日来已经接到几封斥候线报,说伊稚斜和乌维已经在磨拳擦掌,准备在右北平和朔方大肆出击,抢掠大汉百姓财物粮畜。朔方这地方一到十月便天寒地冻,黄河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冰,别说人马,就连辎重牛驼都能从冰上安然走过。如果匈奴大军待黄河封冻后再包抄过来的话,这样朔方难免会三面受敌,而大汉正东方的五原城离此地还有两百多里,就算以烽火为号,五原守军驰援过来也需要三个时辰。这城如何能守得住,确实是让人挠头。 苏建在心里面默默算了一下,回答道:“卫将军,今天已经是九月初九日,再过得一个月,这河怕是就要结冰了,再多半月就冻得结实了。” 卫青点点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笑着对苏建说道:“苏将军,今天已经是重阳了,你要不说还真把这日子忘了。还记得灞桥客栈的桂魄菊魂酒吗?” 苏建想起来大半年前跟卫青一起在灞桥客栈里遭遇董豹的一幕,情节犹历历在目,可惜客栈已经不存,苏建跟王掌柜和涂三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也算是共过患难,而今竟然已经阴阳相隔了。念及此苏建不由得感到一阵神伤,他颔首回道:“卫将军,卑职当然记得。不过卑职帐中还有犬子苏武刚刚从长安托人带来的菊花酒,虽然远远比不上范大人所酿的桂魄菊魂,味道也还将就过得去,这就请卫将军移步到卑职帐中喝上两杯如何?” 卫青哈哈一笑:“苏将军,不如你让人带上两坛,我们登高去喝如何?”他将手中马鞭朝远处一指,苏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贺兰山的方向,他大惊道:“卫将军,万万不可,保不准那里有匈奴骑兵出没,等改日卑职派斥候打探清楚后再去无妨!” 卫青微微一哂说道:“苏将军,我们经营这方外之域也已经几年了,这里本来就是我大汉之地,所惧为何?你只需带上几十骑精兵,佩上铁胎弩和钢箭便是。这贺兰山前后我们要好好勘察一下,待到黄河一封冻,大战就在眼前了。” 苏建知道卫青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当即命身边校尉前往安排,一行人片刻之后便出发前往贺兰山。众人所乘战马都是万里挑一,脚程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了贺兰山下。此时已是塞外深秋,贺兰山上漫山遍野尽是黄草红叶,景色甚是优美。卫青苏建等人缓缓勒马控辔沿着山坡往上走去,走到山坡陡峭处停下了,马匹已经无法继续前行,众人下马后留几人在原地看守,其余人步行沿着山坡往山里走去。行不多时,只见一溪碧水从山中流出,溪水清澈见底。一群黄羊正在小溪上游饮水,见到有人前来,群羊先是怔住了,然后只听头羊一声低鸣,群羊在头羊带领下朝上游深山中奔去,顷刻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卫青四下打量山势,只见此处奇峰秀谷,流水潺潺,他转过山坡一看,谷内豁然开朗,两边山势平缓,草木茂盛,正前方几里外一座巨大的冰川傲然矗立,在阳光下透出蓝森森的光芒。那溪水正是由冰川融水形成,卫青俯身掬了一口,但觉入口冰凉,甘甜之极。他伫立良久,把周围山形水势都牢牢记在了心中,然后率领苏建等人沿着小溪往下游走去。忽然间卫青瞥见前方一块大石上有刻画的痕迹,他心中一紧,快步前往审视。只见岩石上画着一个狰狞的头像,双目如炬,头发根根直立,四周的岩石上也散布着马羊之类的图像。卫青四下望去,只见山谷中甚是平静,间或一两声鸟鸣,并无人烟,不由得稍微放心。他对苏建说道:“苏将军,派人把这一带的地形好好勘察一下,做成舆图给我,尤其是要查清楚有无匈奴人出没。” 苏建领命。众人沿着河谷往外走去,到了谷口往外一看,正东方远处的朔方城和周边烽燧历历在目,再远处的黄河宛如一条玉带蜿蜒流过。近处从贺兰山峪口流出十几条溪水,在不远处汇集成河,河水去势甚急,咆哮奔腾着朝远处的黄河流了过去,在朔方城的下游汇集进了黄河干流。卫青等人又看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下马处,苏建取出苏武从长安带来的菊花酿和在朔方自制的肉干分给众人吃喝了起来。卫青仰天一口气喝了半皮袋菊花酿,酒体香醇,菊花香气沁人心脾,自然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佳酿。此酒味道虽好,却仍然比不上范衡在灞桥客栈所酿的桂魄菊魂,少了几分桂花的香气,回味也不甚悠长。 卫青放下酒囊看着眼前的景色陷入了沉思,他与范衡和霍去病c贞儿c狗儿已经有半年没见了,此情此酒引起了他的重重心事—如果范先生和去病在就更好了,不知能帮自己拿定多少主意c担当多少事情!卫青本来是一夫当关c万夫莫开,于百万军中斩敌上将的英雄,但此时面对眼前天地江山,竟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几乎要怆然泪下。 就在此时,卫青被眼角的一道反光吸引住了。他往光线射来之处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左手远处约莫十几里开外一骑飞驰而来,后面烟尘滚滚,似乎是有上百骑追兵。卫青再往朔方城看去,显然城里的守军也已经发现了这些人,黑烟已经从烽燧上升起。卫青心里顿觉宽慰,他把酒囊递给苏建,翻身上马,朝着来犯之人疾驰而去。苏建根本来不及阻止,他连忙呼喝众人上马,尾随着卫青策马而来。 卫青一骑绝尘当先。他胯下所骑的是踏雪乌骓,跟当年项羽的坐骑乌骓乃是同一血脉所出。当年项羽在乌江被韩信所围,自刎于江畔,坐骑乌骓也跳入江中与主人一同殉难。高祖感念其忠义,便在乌江畔厚葬了乌骓,然后令人寻访其血脉,终于在彭城找到了乌骓的一母同胞,然后带回长安悉心繁育,终于养成了这一系的御马。此踏雪乌骓乃是当今天子在上林苑御马监放养的至宝,项羽所乘的乌骓是通体黑色,而卫青的坐骑四蹄雪白,犹如踏雪而行一般。是当今天子在他大破匈奴王庭金帐后封侯时所赐,连同身边那把欧冶子所炼的湛卢剑一起。 乌骓脚程极快,四蹄腾空如疾风般朝着前方飞驰,顷刻间便到了离来人两里许的地方。卫青打眼看去,当前一人显然正在逃脱,左臂上似乎已经受了伤,衣袍上带着斑斑血迹,手里只剩下一张空弓。后面是上百骑匈奴骑兵,身手矫健,显然是百里挑一的精骑。但是前面逃跑那人胯下也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驹,是以后面追兵虽多,但是跟前面之人的距离并未缩短,匈奴骑兵纷纷放箭,但是箭势不能及远,偶尔有一两支箭射到,也都被那人用弓格开。 卫青此时已经勒住了乌骓,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敌我的形势。后面匈奴追兵中当先一人皮冠雉翎,服色居然是千骑长。卫青从背后摘下铁胎强弓,抽箭引弦,算准了提前量后稳稳瞄住了千骑长。此时众匈奴骑兵也发现了卫青和后面赶来的汉军骑兵,但是他们丝毫不慌乱,只听那千骑长一声哨令,追兵分为两支,千骑长率领十几骑继续追踪逃跑那人,另外近百骑朝着卫青等人气势汹汹扑了过来。 后面苏建等人也已经勒住了马,汉军将士已经挽弩在手,瞄住了前来进犯的敌人。卫青见追兵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来到了里许之外。逃跑的那名匈奴骑士纵马飞跃过一条小溪,朝着卫青飞奔而来,身后五十丈开外便是那名千骑长。卫青连那名千骑长脸上的狰狞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眼看着他来到小溪前正要纵马跃过,卫青一箭射出,钢箭破空之声大作,呼啸着如流星般射入千骑长前胸,箭身透体而过,千骑长的尸身如同一块巨石从马上坠落,砸入溪水中溅起了漫天水花。 此时追兵离卫青至少还有一百五十丈开外,哪里有人能想到此弓此箭居然能有如此威力,后面的人被当场吓呆了,几骑顿时收住了奔跑前行,在原地逡巡打转。而前面几骑还没能缓过神来,耳边只听几声弦响,顷刻间全部被卫青射于马下,箭箭都是穿胸而过。 而那边厢苏建一声令下,汉军强弩齐放,钢箭破空之声宛如惊雷,一大半朝卫青奔袭而来的匈奴骑兵如刀割麦穗般落于马下,转眼间汉军腰引弩弦又是箭在弦上,苏建大叫一声:“留几个活口!”然后又是一轮钢箭齐发,弦响过后,追来的一百多名匈奴精骑只剩下三个人。 这么两轮交手下来,汉匈双方都惊住了。匈奴骑兵活着的只剩下三人,都死死抓住缰绳呆立在远处。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离汉军还有百丈之遥,同袍已经被汉军射杀殆尽。而卫青和苏建也万万没有想到范衡和霍去病c桑弘羊督造的铁弓钢箭居然有这等威力,第一次出现在沙场便峥嵘毕露,射程已经达到百丈开外。尤其是孔仅从南阳运来的钢箭上铸有细孔,不仅能射入体内引血,还能大发破空之声震慑敌军,端的是绝世神器。 此时那名匈奴逃犯已经从马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跑到卫青身前三丈开外跪倒,大声用生疏的汉话说道:“于丹太子帐前呼衍坚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卫青听到来人是呼衍坚,不由得又惊又喜。卫青跟于丹和图雅熟悉,近日来一直在研习破匈奴之法,知道呼衍坚便是匈奴第一勇士呼衍都离的胞弟。此时呼衍坚便跪在面前,浑身衣袍凋敝,鲜血斑斑,定是身经了一场恶战才逃了出来。卫青想起来于丹跟自己说起呼衍世家代代忠于单于,呼衍都离更是在渔阳北面山中与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同归于尽,这才救下了于丹,不由得对呼衍都离感佩万分。卫青见呼衍坚虽然疲惫不堪,但是仍然英气逼人,当即对他大生好感。他下马走上前去便欲扶呼衍坚起身,苏建却奔过来站在了两人中间,横剑挡开了卫青和呼衍坚。 呼衍坚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便明白了苏建的用意。他从腰间解下一面金牌,恭恭敬敬递给了苏建,苏建回身献给了卫青。卫青仔细打量,那金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刻着一头仰天长啸的狼,这确实是呼衍世家的信物金牌无疑。卫青将金牌还给苏建,温言说道:“呼衍将军,多有得罪了,这便请跟我回朔方城,晚上给将军设宴压惊,这一路的惊险曲折我们回去后慢慢道来无妨。” 呼衍坚感激地点点头。苏建命人将俘虏的三名匈奴骑士也押解回城,将四散受惊的匈奴骏马归拢后也带了回去。城内守军本已经出动驰援,没想到路程还未过半卫青等人已经全歼了敌人,此时也跟卫青一起往回班师。刚才还是群马奔腾沙尘四起的战场,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匈奴骑兵尸体和远处汉军烽燧上的狼烟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 张骞和于丹c图雅听到卫青麾下校尉来报呼衍坚从乌维帐前逃了出来,当前正在卫青府上休息,不由得十分惊喜。三人分别从各自府中快马加鞭赶赴卫青府上。于丹赶到时张骞和图雅已经在厅上跟呼衍坚说话了,图雅得知儿子托赫和母亲都安然无恙,只是被伊稚斜拘押了起来,心里虽然稍有宽慰,仍然止不住眼泪。而卫青和张骞听呼衍坚说道伊稚斜已经把匈奴王庭挪到了离朔方只有三百多里的草原上,乌维大军前锋已经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不由得暗暗心惊。众人正在交谈,呼衍坚见到于丹从门外快步跑了进来,连忙走上前便欲单膝跪下行礼,不想整个人却被于丹抱了起来,在空中连转好几个圈才被放了下来。呼衍坚跟于丹年纪相若,两人自幼便在草原上骑马猎兔放羊,情分极深。此时此刻相见,两人又都是几次死里逃生,二人一时眼中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边卫青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自从卫青重新筑建朔方城以来,汉军不仅继承了蒙恬备胡六策中的屯垦游击之术,而且发扬光大,将匈奴人的游牧习俗也在朔方一带精心经营。是以朔方之地所产的滩羊c稻米c小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货色。此时庖厨侍者将大盘大盘的手抓羊肉c大碗大碗的牛肉汤饼和麦饭端了上来,厅堂内顿时香气四溢,加上苏建搬来的几坛菊花酿刚刚也开了坛,酒香直让人垂涎欲滴。 卫青招呼众人落座,先是和众人一起干了满满一耳杯菊花酿,然后便示意众人开始进食。呼衍坚抓起面前的羊肉往口里塞去,只觉羊肉鲜嫩无比,入口即化,即使在匈奴单于王庭也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不由得大为赞叹。图雅见弟弟和呼衍坚都吃得狼吞虎咽,笑着对呼衍坚说道:“呼衍将军请慢用。这贺兰山下的滩羊,吃的是肥美的水草,此地盐卤颇多,羊吃了盐后肉质鲜美。卫将军府上的厨子便用清水煮这羊肉,水中只是加上一把沙葱,一块盐巴而已,却已经是人间美味。” 呼衍坚只顾得低头大吃大喝,点点头含混的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食量极大,片刻间便已经三盘羊肉下肚,至少有五斤以上。于丹也是毫不示弱,将面前几盘羊肉也一扫而光。这顿饭只吃到一刻时分,于丹和呼衍坚便已吃饱,于丹朝呼衍坚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众人说道:“卫将军c姐夫,我跟呼衍将军离别很久了,想让他晚上到我那里好好说会儿话可好?” 张骞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卫青却说道:“也好,就让呼衍将军陪殿下抵足夜谈好了。你们久未见面,一定有许多事情要说。” 于丹见卫青允诺,十分兴奋地拉着呼衍坚朝外走去,二人到门外上马,在城中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于丹府邸。于丹早已经把前厅收拾得灯火通明,呼衍坚看到厅里摆着一桌酒席,都是草原上的奶块c风干肉c血肠,他睹物思乡,不由得心里甚是凄凉。于丹却没注意到呼衍坚神色的变化,他兴奋地招呼呼衍坚坐下,给呼衍坚斟了满满一杯酒。于丹也给自己斟满一杯,正要举杯同呼衍坚一同喝掉,却被呼衍坚示意放下了杯子。 呼衍坚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拔下塞子对于丹正色说道:“殿下,这是我从草原上带来的马奶酒,汉人的酒我喝不惯!殿下要是不嫌弃,就跟呼衍坚一起喝这马奶酒如何?” 于丹放声大笑,站了起来拍了拍呼衍坚的肩膀说道:“呼衍兄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多少次了,我这条命还是拜你大哥所赐,好,就依你,我跟你一起喝这草原上的马奶酒!” 呼衍坚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他也大声说道:“好兄弟,我们共患难,同生死!这第一口,我敬升天的老单于!”说完他将皮囊高举过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递给了于丹。 于丹听他说起自己故去的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慨然说道:“多谢兄弟,这酒我陪你喝!”他也仰天喝了三大口,喝完却不把皮囊还给呼衍坚,只是对他说道:“这第二口,敬我匈奴第一勇士c你的胞兄呼衍都离将军,呼衍世家和我单于世代通好,我于丹如果夺回单于之位,定当封你为左谷蠡王!” 呼衍坚听得悚然动容,他见于丹又要仰天喝酒,竟然顾不得身份之差,起身一把将皮囊夺了过来,仰天便朝自己口中倒去。于丹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一时间竟然呆坐在那里,眼见一股酒柱连绵不绝倒入了呼衍坚腹中,这才拍掌笑道:“呼衍兄弟,这一年不见,你的酒量大涨啊!” 呼衍坚已经将囊中马奶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于丹面前,一个头磕了下去,颤声说道:“殿下,呼衍坚有负单于重托,罪该万死,请殿下原谅呼衍坚的罪过我我是被迫前来否则乌维要要杀掉我的母亲和侄子” 于丹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呼衍坚的侄子便是呼衍都离的独子呼衍日磾。呼衍坚尚未婚娶,并无子嗣,如何营救呼衍都离的母亲和儿子,确实要好好谋划一下。想到这里他起身去扶呼衍坚,不料呼衍坚却纹丝不动,于丹手上用力,但觉浑身的力气顷刻间如同消散了一般,不但使不上劲儿,还同呼衍坚一起摔倒在地。于丹朝呼衍坚看去,一瞥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头发倒竖—呼衍坚的眼中流出两行鲜血,嘴角更是淌出一股黑血,已经倒地气绝而亡。于丹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不料腹中却如刀绞般疼痛难忍,他眼前越来越黑,喉中血腥味越来越浓,一口鲜血喷出,便已失去了知觉。 卫青等人尚未用完饭,便已接到于丹府上侍卫的急报,图雅跑出府外飞身上马朝于丹处飞驰而去,卫青和张骞紧随其后。三人几乎同时抵达,图雅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便抢到了厅前,她一眼见到七窍流血死在厅里的呼衍坚,忍不住一声惊呼。于丹此时已经被随军医正平放到了席上,他呼吸困难,口中黑血仍然不住的流淌。图雅泪如雨下,她坐在席上把于丹抱在了怀里,用手巾反复擦拭他口边的黑血。于丹见到姐姐前来,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意,他艰难地对图雅说道:“姐姐我我怕是熬不过去了不要怪罪呼衍坚是乌维那贼子” 他手指颤动,指着地下的呼衍坚说道。 图雅只是拼命点头,她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于丹怔怔地望着姐姐,又转过头去看着张骞说道:“好好照顾我姐姐替我报仇” 他口中忽的喷出了一大口黑血,紧接着瞳孔渐渐放大,身子一软歪进了图雅的怀中,已经没了气息。 一边的医正摸了摸于丹的脉,摇摇头叹了口气。图雅轻轻地合上了弟弟的眼睛,她此时反而停止了哭泣,目中燃烧的怒火让卫青和张骞都仿佛感到了一阵灼热。图雅捡起地上的皮囊向医正问道:“这毒药可是鹤顶红?”那医正躬身点了点头。图雅将皮囊放入了怀中,对卫青施了一礼,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道:“卫将军,呼衍将军家世代忠于单于,呼衍坚定是被乌维所逼,这点再无疑问。能让呼衍坚屈服于乌维的,只有他母亲和侄儿—呼衍都离的独子呼衍日磾。我弟弟已死,汉匈之间再断无讲和的可能了,唯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图雅定当帮助卫将军和我相公征伐伊稚斜和乌维,但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卫将军答应我。” 卫青自从在灞桥客栈见到图雅之后,这近一年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c还是处边塞之远相处下来,对她既佩服又敬重。此时见她有事相托付,躬身还礼说道:“图雅居次请说,但凡不违我大汉天子之命,我卫青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替居次做到。” 图雅又朝卫青施了一礼,凄然说道:“卫将军一诺,重如祁连山。汉匈两军交战,请将军不要滥杀平民。我匈奴部族中,多的是我弟弟和呼衍都离将军这样轻生死重义气的英雄,他们不愿意打仗,不愿意得罪大汉。卫将军剿灭伊稚斜和乌维,按照汉人的说法是替我们行天道,但是万万不可伤及无辜百姓。” 卫青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钢箭,双手用力啪的一声将箭折断,他甩手将箭扔往地上,上下两截都深陷入土中,箭尾箭杆兀自颤动不停。“图雅居次,卫青答应你。如卫青违背此誓,下场有如此箭!” 张骞在一边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他十几年前以郎官身份出使西域,原本是要联合大月氏断匈奴右臂,没想到一出陇西便被匈奴骑兵所擒获,直送到狼山深处军臣单于王庭金帐中。张骞拒不投降,军臣单于感佩其气节,不仅对张骞赏赐甚厚,还把掌上明珠萨兰图雅也许配给了张骞。那时图雅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二人婚后两年便有了麟儿,取名为托赫,匈奴语是坚硬的石头的意思。张骞希望儿子长大后能格外坚强,不辱使命,即使自己死在匈奴部落中,也要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完成出使的遗愿。于丹是图雅的同胞弟弟,多次在自己受伊稚斜c乌维等人欺侮的时候挺身而出解围,是以他跟于丹的情分极深。今天于丹中毒身死,张骞悲痛之余心中的怒火也几欲喷薄而出,恨不得把几百里外的匈奴王庭烧个干干净净。 当晚处理完于丹和呼衍坚的后事,张骞和图雅便留在了于丹住处。卫青回到府中无论如何也没法入睡。于丹之死对汉匈的战局影响太大了。依照皇帝的本意,于丹是草原上的正主,只要打败伊稚斜,就可以让于丹众望所归地继承大统,成为新的单于,并且跟大汉保持丈人和女婿的亲近关系,这样两国之间可保几十年c甚至上百年的和平。今天变故陡生,恐怕这接下来的仗是要你死我活,不彻底将一方击垮是停不下来的。我大汉三军将士不知道有多少将成为塞外枯骨,天下钱粮又不知要靡费多少!都怪自己太过轻信呼衍坚,竟然连他的身子都没有搜查,便相信了匈奴所演的这一出苦肉计。 卫青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提笔开始写奏章,他要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禀报皇帝,请求皇帝处罚。他一时觉得甚为无助,仿佛这塞外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范先生,你在哪里?如果你在的话那该有多好?!卫青一手提起案上的一坛菊花酿,仰天便朝喉中倒了进去。 十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范衡在成都接到了皇帝诏书,命令他和霍去病即刻动身前往朔方,范衡看完诏书后既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他知悉于丹在朔方城被害身亡,他跟于丹虽然没打过几次交道,但是图雅和张骞对他和贞儿有救命之恩,范衡自然也把于丹当作了自己的恩人;高兴的是他看到皇帝非但没有怪罪卫青,反而勉励卫青跟范衡霍去病一道在朔方和五原一带跟乌维主力决战,获胜后相机在明年春天雪化后夺取胭脂山。范衡游历四海,对朔方c胭脂山一带极为熟悉,他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皇帝英明一一这两仗一旦获胜,匈奴大势便去了一半。 范衡和霍去病在蜀地夙夜勤工,将卓王孙的冶铁工坊弄得风生水起。卓王孙也确实不敢怠慢,整日里陪着范衡和霍去病监工,竟然在过去的三个月内便有大成,九月里生铁和精钢产量都超过了百万斤。蜀地以竹炭冶铁,打造出来的铁弓劲力十足,射程是之前竹木弓的两倍以上。这些日子里除了督办铁政之外,卓王孙和范衡c霍去病时时在灌口和成都会饮,几乎尝遍了天下美酒,是以日子过得虽然紧张,但是其乐融融,这半年下来卓王孙对范衡和霍去病已经是亲如家人一般了。 贞儿和狗儿也都成长得很快。这两个小家伙半年前还是懵懂小童,这些日子下来经历了这许多变故,各自都已经成熟不少,俨然如同成人一般。两个孩子比一般的少年都多了几分吃苦耐劳的精神,正因为如此,范衡教习他们读书写字抚琴,霍去病教他俩习武都居然扛了下来。尤其是蒙贞,骑马射箭样样在行,而且悟性极高,范衡看在眼里也暗自吃惊—不愧是华夏名将蒙恬之后,天生血脉中就带着种。金虎整日里跟着小主人们骑马射箭,也长得矫健无比,威风凛凛。 范衡接到诏书后立刻便准备动身。卓王孙虽然万分不舍,但是也不敢违抗圣旨。他心里早已把范衡当作了平生第一知己,可谓半师半友。范衡一行准备上路,虽然早有成都太守知会了沿途驿站邮亭好生招待,但是卓王孙仍不放心,他又亲自安排了一队仆从,居然有百人之多,沿途照顾范衡霍去病等人的饮食起居。这还不算完,卓王孙要亲自护送范衡出金牛道到汉中才返回成都。范衡再三劝阻也没有用,只好作罢。 第三日一早,范衡卓王孙一行便浩浩荡荡出发了。从成都往北穿过剑门关便进了金牛栈道,栈道在大巴山内堑山凿谷,蜿蜒前行。范衡乘坐的本是一抬大轿,进入栈道后便换成了两人抬的轻便滑竿,一路上历经艰难险阻,这五百多里地走了八天才抵达汉中。好在沿途邮亭驿站不少,风景可谓绝佳,卓王孙又带了无数美食美酒,一路上倒也颇为自在。 汉中是关中到巴蜀道上的大邑,人口有十万之多,还是高祖龙兴之地。当年高祖先于项羽进入关中,按照楚怀王之约,本来应该是高祖封王领关中之地,可是项羽背信弃义,在灞上设鸿门宴妄图杀害高祖,幸亏张良与项伯相熟,请项伯跟樊哙一起救下了高祖。但是高祖迫于项羽淫威不敢久留于咸阳,只好立刻班师前往汉中,去当项羽分封的小小汉王。高祖听从张良的计策,从关中经子午栈道前来汉中时,一路竟将栈道烧绝,以示不还咸阳的决心。项羽见高祖认怂便从此不把高祖放在眼里,但是项羽万万没能想到,高祖在此地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竟然在几年后剿灭了项羽,建立了煌煌大汉。 一行人抵达汉中时天色已经昏暗,当晚歇息的驿站就在汉水之畔,眼见远处驿站的灯火就在眼前几里的地方了。霍去病和卓王孙骑马并辔而行,范衡仍旧坐了滑竿跟在二人后面。右手方汉水默默流淌,水面上映出了点点渔火,左手方一座高台在暮色中巍然耸立。范衡见到那方高台,便叫住了霍去病和卓王孙,让他们下马步行前往,而他自己也从滑竿上下来了,拄着双拐一步一步挪到了高台之前。 那高台约莫有两丈高,台基周长四十丈左右,台上空空如也,只是台前有一方石碑默然耸立,说来也怪,那石碑竟然在暮色中发出幽幽的蓝光,蓝光时亮时暗,竟是无法形容的诡异。范衡走到了石碑前一揖到地,口里说道:“韩将军别来无恙乎?” 那石碑上的蓝光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碑中跳跃腾挪,最后汇集于碑顶,居高临下地看着范衡。卓王孙和霍去病都看的呆住了,仿佛这碑里住着一个魂灵在跟范衡对话。 范衡吩咐仆人拿过来一坛酒,他往前挪了几步,把酒尽数倒在了碑上。那蓝光从碑顶一下子窜了下来,在碑体上往复快速移动,似乎是要喝那酒一样。说来也怪,本来被酒水浸湿的碑体瞬间变得干干爽爽,仿佛那酒从来没被泼上去过似的。 范衡转过身看着还呆立在一旁的霍去病说道:“去病,来拜过韩信将军。” 霍去病将信将疑,他不知道范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对范衡敬若伯父,当即走上前去跪在碑前磕了三个头。说来也奇怪,那碑上的流光突然停了下来凝聚在碑的中央,仿佛是在仔细打量霍去病一般。霍去病行过礼起身,范衡又递给他一坛酒,霍去病打开封泥,认认真真地将酒洒在了碑身碑座上,那蓝色幽光仿佛是十分享受,沿着酒洒落之处上下游动,顷刻间又将酒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之后那团幽光竟然从碑身中飘了出来,悬浮在霍去病眼前三尺开外闪烁不定。 卓王孙在一旁已经看得呆住了,贞儿和狗儿也在卓王孙身后瞠目结舌,金虎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开始冲着那团幽光狂吠起来。霍去病却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触摸那团幽光。范衡刚在一旁大声叫道:“万万不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霍去病已经将手伸进了光团。 就在这一瞬间霍去病眼前出现了无数的场景,仿佛闪电般在眼前一幕幕闪过,但又如同印到了脑海里一般格外清晰。他只听到一个空冥的声音对他说道:“霍去病,多谢你解了我这七十年来的魔咒,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 霍去病一时间只觉得头脑昏沉,他问道:“你是淮阴侯韩信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解了你什么魔咒?” 那声音在霍去病脑子中纵声长笑:“不错,我是韩信。八十年前在此台之上,汉王刘邦斋戒执礼,将我拜为大将军。从此我忠心汉室,渡陈仓,出斜谷,收燕赵,定齐鲁,杀项羽,为汉室立下不世之功。可是刘邦竟然放任吕雉和萧何,七十年前将我加害于未央宫钟室。我死的太冤了,魂灵一直便游荡在长安未央宫和这拜将台上。天帝要让我转世投胎,我一直抗命不去,天帝震怒,便给我下了咒,说除非一位少年英雄经过此地给我祭酒,否则永世不得超生,灵魂永远困在此碑当中。这许多年来都没人理过我,只有这位范先生来过两次,虽然给我带了酒,可惜他不是天帝所说的少年英雄。霍去病,是你把我从这鸟地方放了出来,你想要什么我自然会全力帮你。” 霍去病看着面前的幽冥,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是韩信将军,请你教我兵法韬略,我要奔赴朔方前线,跟匈奴决一死战。” “哈哈哈哈”那幽冥纵声长笑。“好!有志向!我韩信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像蒙恬大将军那样北却匈奴。这桩心愿,你就帮我了却了吧!” 话音刚落,那团幽冥化为一条细线,缓缓钻入霍去病的手中,就此消失不见。 霍去病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一时间头昏脑涨,双目失明。他心中甚是惊恐,却又叫不出声,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恢复,眼前也能逐渐看到周边景色了。他左顾右盼,只见范衡和卓王孙都在身旁奇怪地看着他。面前的幽冥已经不见,那通石碑上也再无蓝光游动。 霍去病茫然地看着范衡问道:“范先生,你听到韩信将军说的话了吗?” 范衡摇摇头说道:“我叫你不要去摸那东西,你摸了后便僵立在这里,我们叫你你也不答应,现在总算回过神了。传说韩将军冤魂在此碑上,我之前来祭扫过两次,但是鬼魂哪里会说话?” 霍去病又惊又疑,他继续问道:“那你们听到我说话了吗?” 这次不仅是范衡,连卓王孙和贞儿c狗儿都一起摇头。金虎此时也安静了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霍去病。霍去病宛如置身在梦中,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回身又看了一眼石碑,跟着范衡回到了队伍中朝驿馆走去。 此夜卓王孙跟范衡霍去病一行告辞,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在驿站卓王孙送别了范衡一行,范衡等人沿着陈仓道前往大散关,经直道奔赴朔方。沿途秋风正紧,天气一天一天凉了下来,大队人马又过了近一个月才抵达朔方,而这年的第一场雪也在他们抵达的当天漫天飞舞下了起来。 卫青早已接到驿报范衡一行将于今天抵达朔方,他亲自率人前往城外迎接。范衡过了大散关便已经换上了马车,而霍去病和狗儿贞儿都是一路骑马。金虎最先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它一路狂奔着朝卫青跑了过去,将下马迎接的卫青差点儿撞倒。狗儿和贞儿也下马跑了过来,卫青一把将两个小家伙抱了起来,一手一个举在半空,金虎围着他们三个转个不停,又跳又叫极是兴奋。 霍去病慢慢扶着范衡下了马车。霍去病大半年没有见到舅舅,竟然近亲情怯,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招呼,居然忘了施礼。范衡心下也是百感交集,他看着这位万户侯c当今天子御前第一宠臣c自己的救命恩人抱着两个孩子微笑着走近,鼻子一酸竟然落下两行热泪。他欲跪下行礼,被卫青喝令霍去病扶住了。 卫青朝范衡深深一揖,朗声说道:“范先生一路辛苦了!先生前些日子送过来的弓箭威力无双,一战之下便全歼匈奴骑贼,卫青在此谢过先生!” 范衡连忙还礼,微笑道:“卫将军过奖,这些原本是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卫青。 卫青接过玉牒一看,只见上面记录的是天下十三郡中丝绸染坊的商号名称和财产,他一看便知这是范衡的家产,足有五万斤黄金之多。玉牒上还带着范衡的体温,漫天雪花落在上面,一刹那便化为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墨绿色的玉牒上煞是好看。卫青心中一惊,他连忙把玉牒还给范衡。 范衡却不接过。他淡淡地说道:“卫将军,这区区家财并不是献给你的,而是献给我大汉亿万百姓用以保家卫国的。如今国难当头,若无国安,哪来家和。为了这天下苍生,卫将军,请代为收下吧。” 范衡说完,朝卫青低头一揖,竟不再起身。 卫青低头再看那玉牒,只见上面一行行小篆字迹分明。那玉牒在卫青手中感觉直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几乎拿不住要落在地上。一长串晶莹的泪珠从卫青眼里滑落,掉在那玉牒上。朔风凛冽,顷刻间便凝成了冰。 当晚卫青在府中设宴给范衡霍去病一行接风。众人吃到了滩羊肉和麦饭,顿时惊为天馔。饶是范衡游历天下见多识广,也从未吃过这么好的羊肉。这河套之地果然是天下膏腴,当今天子实在是英明,几年前命卫青收复后筑城屯垦,从此征伐匈奴不仅多了一个大营,而且还多了一个粮仓牧场。 席间卫青和范衡c霍去病剧饮千杯,一醉方休。卫青原来知道范衡从不饮酒,这次时隔半年多相见,发现范衡酒量竟然极豪,不由得十分惊诧。待到范衡跟卫青说明了他之前戒酒后又开戒的原因后,卫青也是唏嘘不已,心下对孔仅一家十分敬佩,巴不得早日见上一面。卫青又听范衡说了卓王孙的故事,也觉得卓王孙不失是一条汉子,可以好好结交一番。 霍去病则十分克制,他喝了两斗后便觉得有些眩晕,于是便停下了杯子。这一席喝到子时方才散去,众人各自回房休息。霍去病酒后反而兴奋了起来,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一幕一幕回想,一会儿想到了司马迁,一会儿想到了卓王孙,到了丑时才睡意渐起,便欲合上眼沉沉睡去。 就在他将睡未睡的一刹那,霍去病忽然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那人浑身白衣,在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洒照下显得十分的诡异。霍去病一翻身坐了起来,对那人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走上一步,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霍去病,还记得汉中拜将台前的酒吗?” 霍去病心里一惊,难道是韩信的魂魄追到了朔方?想到这里他浑身汗毛倒竖,但是瞬间便恢复了平静。他冲那人一拜:“阁下可是韩信将军?去病未能远迎,请将军恕罪。” 那人冲他一笑说道:“不必多礼了。我被禁在那碑里七十年,实在是气闷之极。你把我救了出来,我该谢谢你才对。今晚我前来跟你辞行,明日鬼门一开,我就转世去了,还不知今后多少世才能跟你相见。我已经答应你教你兵法韬略,这一路跟你来到朔方,看你确实是良将之材,教给你也不枉我这一身本事了。“ 霍去病稽首再拜。耳边听韩信说道:“霍去病,兵者,大凶之器也。你告诉我,我大汉为何要在此地用兵?“ 霍去病略一思索回答道:“一是为保我大汉边境,二是为雪我前朝之耻。“ 韩信微微一笑继续问道:“还不错。眼下大汉跟匈奴作战,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霍去病犹豫了一下说道:“必胜不敢说,但是自当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韩信哼了一声说道,“匹夫之勇!当今大汉与匈奴的战局,与八十年前高祖蜗居汉中时,欲跟项羽争夺天下时相比如何?“ 霍去病脸上一红说道,“当今天下富庶,地广万里,兵甲犀利,自然不能跟高祖当年同日而语。还请韩将军示下,如何打得赢匈奴。“说完他跪倒在韩信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韩信长笑三声,把霍去病扶了起来。“你这三个头,算是拜了我为师。我今天自当倾囊以授。但是有一事你要先想清楚再说—用兵乃大凶之事,自古名将如红颜,人间难得见白头。霍去病,你愿意折寿来换取赫赫战功和一世英名吗?“ 霍去病看着韩信的眼睛轻轻说道:“韩将军,我愿意折寿换我大汉边境安宁,苍生安居乐业。去病不才,从未想到过什么战功和英名。请韩将军告诉我,八十年前在汉中屯兵时,韩将军何以打败了横行天下c胆敢号称霸王的项羽。“ 韩信退后三步,在月光下仔细打量霍去病良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善哉此问!当年高祖拜我为大将军,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高祖拜我为大将后虚席问策,我告诉他无论兵力多寡c将士勇气c粮草丰盈,高祖都不能同项羽一较高下。但是项羽为人徒有匹夫之勇,他一声怒喝,万千人都会胆战心惊,可是他不能放手任用贤将,这是其一;项羽徒有妇人之仁,下属遇到伤疾他都会同情落泪,可是等到部下有功应当封赏时,他宁可把官印的棱角都磨光了也舍不得给人家,这是其二;项羽背信弃义,违背义帝之约把自己的亲信封王,坑杀秦国降卒二十万,又驱逐杀害义帝于江南,后来诸侯无不效仿,纷纷杀害他们的君王而自立为王,这是其三;项羽暴戾无常,凡是项羽大军所至,百姓无不遭蹂躏残害,所以天下怨恨项羽,他名为天下霸主,实则无霸可言,这是其四。而高祖裂土分封功臣,诸侯无不臣服用命;高祖入武关时秋毫不犯,废除暴秦苛酷刑法,与民约法三章,关中百姓翘首以望高祖为王。这是天下大势,所以其实战前胜负已分。我当年帮高祖征伐天下,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我韩信不敢贪天之功啊!“ 霍去病听得心惊肉跳。韩信短短几句话便将项羽这人说的活灵活现,剖析的入木三分,句句是诛心之言。他细细品味韩信话里的意思,觉得这人实在是了不起。难怪高祖说他战无不胜c攻无不取。他问韩信:“多谢韩将军教诲,去病明白了一一一孙子说上兵伐谋,其实更高明的是看清天下大势再顺势而为用兵啊!请问将军如何看目前我大汉和匈奴的战局?” 韩信点点头,赞许地说道:“后生可教也!因势用兵也分高下。借势用兵为下,比如吴伍子胥灭楚c西楚霸王项羽灭秦,虽然战胜,但势灭之后随即败亡,就是因为他们所借之势并非自己所能把握,不能长久;而立势用兵为上,比如黄帝伐蚩尤先抚万民c商汤伐夏桀先行网开三面之德c武王伐纣先观兵于孟津,此三者都是以德化立千秋之势,所以才能有上古三皇c商c周之千年基业。我倒要问你了,以你之见,该如何打赢这场对匈奴之战?“ 霍去病细细琢磨韩信的这番话,真是觉得字字珠玑,醍醐灌顶。他想了一会儿回答道:“韩将军,眼下我大汉边境狼烟四起,匈奴侵扰太多,士卒疲于奔命,边境将士目睹匈奴之暴虐,无不扼腕切齿欲报此仇。但是关内富贵人家却无设身处地之痛,边关烽烟对这等人只是酒后谈资罢了。上策乃是请天子广颁诏书,痛斥匈奴之残暴无良,昭告天下我大汉要替天行道,发境内亿万生民之力,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均需齐心协力救国难于危机之中,只要兵器粮草马匹钱财丰盈,我边境诸将士用命,这样大势可得,对匈奴之战没有不获胜的道理。“ 韩信纵声长笑:“霍去病,我原以为你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你心思如此玲珑剔透,跟你舅舅相比也不遑多让!我送你八个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你能做到的话,那么剿灭匈奴对你易如反掌。“ 霍去病俯身再拜:“多谢韩将军教诲,去病如能立下像将军一样的战功,也不枉将军一番教诲了!“ 韩信收住了笑声,他正色对霍去病说道:“我韩信不过是帮助高祖得了天下,你却要帮大汉开疆拓土。我华夏边患从周开始到秦都不能消除,即使太公望c李牧c蒙恬等名将亦不能却敌千里之外,保我边境无事。你要好自为之,立下绝世功勋也不是难事。千秋之后你的名声定当远在我之上。但是有一点切记在心—蒙恬在备胡六策中说跟匈奴关市和亲才能天下大同,永除边患,此话极是,以战养亲才是正道,你舅舅卫青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在今后征战中,切不可以一己之私怨大肆杀戮,否则匈奴之患非但不能消除,恐怕还要拖累大汉几百年啊!“ 霍去病已经是惊出一身冷汗,他跪倒在地说道:“去病谨记韩将军教诲!“ 韩信却不答话。霍去病抬头看去,只见床前斑斑驳驳的月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哪里有什么人影? 霍去病当夜无眠,他自己都不能肯定是不是在做梦,但是即使是一场梦境,韩信跟他说的话却是字字都刻在了心坎上,让他不能忘怀。这场论战让霍去病明白了很多道理,以前他跟随卫青冲锋陷阵,靠的是项羽一般的匹夫之勇。他小时候便跟舅舅生长在军营里,时时听营中将校说起天下武将当属项羽武功天下第一,有拔山盖世之勇,霍去病自幼便生出了对项羽的敬佩之情,是以勤练功夫不辍,武功已经不在舅舅卫青之下,但是韩信靠兵策谋略攻杀项羽,取的是天下大势,这境界自然高出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霍去病胡乱思索了一阵子,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他起床洗漱用过早饭,有人来报请他到议事厅商量军务。霍去病匆匆赶到时范衡和苏建已经在陪着卫青看军情沙盘了。卫青见他进来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站在范衡身边陪着。霍去病刚刚站定便听苏建说道:“卫将军,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积雪已经超过一尺半了,匈奴大军粮草不似我军充足,必定前来扰袭,我军自然当坚壁清野,严防以待,以强弓劲弩招呼匈奴贼子,要不了十天乌维必定粮草断绝,不得不撤回,那时我军再乘胜追击,将其逐出河套。” 卫青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接着问范衡:“范先生意下如何?” 范衡回复道:“苏将军此计甚好。” 卫青见范衡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脸上本来挂着的一丝期许之色迅疾消失。他一眼看见范衡身边的霍去病双眼紧盯沙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下一动问道:“去病,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 霍去病脸上一红,恭恭敬敬答道:“卫将军,我也以为苏将军所说是上策,可谓万全之计。但是我在想,皇上派我等在北方用兵多年,大多是采用守势,偶尔有奇袭攻营获胜,但也没能伤到匈奴根本。可是眼下形势不同了,攻守之势转换就在眼前。我大汉军需在范先生的经营下,兵甲锋利,弓弩强劲,虽然战马比不上匈奴,但是也不会吃大亏了。这一战是围歼乌维大军的绝好时机,如能诱使乌维主力前来攻城,再派遣一营精骑包抄乌维后方,夺了乌维大营烧绝粮草,前后夹击必能将乌维首级砍下,悬于未央宫南阙,给于丹太子报仇!” 霍去病这一席话说来,让卫青心底暗暗吃了一惊。他随即感到十分欣慰,这孩子大半年没见,不仅个子又长高了,跟着范先生在学识胆略上也精进如此,刚才一番论战已经隐然有大将之风。其实他自己跟霍去病是一样的心思,不能再以守为主了,必须主动寻找机会大量消灭匈奴主力。 范衡和苏建倒真的是对霍去病刮目相看了。范衡这一路上跟霍去病和贞儿c狗儿讲述前朝历史典故,贞儿和狗儿对此很感兴趣,总是要范衡讲这讲那,而霍去病总是在一边静静听着,也不怎么发问。范衡一直当他是个以勇武见长的少年英雄,但是今天霍去病这番见识着实让他吃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朔方金戈 2 就在卫青等人在朔方城运筹帷幄的同时,乌维也正在贺兰山东边的大营金帐中来回踱步,心下十分焦虑。这场大雪已经连下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匈奴大营离朔方城不过八十里,自夏天起便不停袭扰汉军,无奈卫青和苏建经营有方,乌维不但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已经有三名千骑长被汉军毙于前线。唯一得计的是一个多月前威逼呼衍坚将于丹毒杀于朔方城内,从此再无人能跟他争太子之位。但是让乌维胆寒的是派出去佯装追杀呼衍坚的一百多骑精锐被汉军尽数射杀在城外,斥候来报说都是被汉军一箭毙命,骑士身上所穿皮甲仿佛是破布一样不堪一击,这等弓箭威力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如今大雪封山,营中粮草只够十天之用,就算攻不下朔方,无论如何也要在朔方周边抢掠一番再往胭脂山一带赶去过冬。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主意。他让人把三名万骑长叫到了帐中商议军事。三人几乎同时进账,当先的是忽尔思,接着哲木和兰杰也进来了,三人跟乌维行过礼分别坐下,等着乌维发话。 乌维打量着眼前这三个万骑长,心里感慨万千。这三人十几年前跟着父亲伊稚斜出生入死,征战西域,为匈奴立下了硕硕战功。如今从贺兰山下直到天山,万里之遥都是匈奴的疆域,跟这三个人有极大的关系。兰杰更是由于战功被伊稚斜封为了浑邪王。此番征战朔方,是伊稚斜千里传令从胭脂山请出了这三位大将,原本要一举拿下朔方城,然后再向东攻取五原城。无奈卫青和苏建治军有方,这几个月下来竟然什么便宜也没有捞着。 “三位大英雄都是我匈奴祁连山上的雄鹰,是我的叔叔辈。今天小侄请三位英雄过来,是想请你们帮我,也就是等于帮单于夺下朔方城,让汉狗们知道我匈奴铁骑的厉害!父王已经传下令来,谁先攻入城去就封谁为右谷蠡王,城中财富粮草美女奴仆尽数归破城之人!”乌维说到最后,已经是掩饰不住的激动,脸涨得通红,好像是已经把朔方当成囊中之物一样。 谁知三位万骑长的反应都是出奇的冷淡。忽尔思和哲木都是匈奴大都尉,离右谷蠡王也就是一步之遥,兰杰更是浑邪部落的首领,三人多年来一直率领部落在祁连山河谷蕃养生息,胭脂山一带水草极为肥美,这近十年来久无战事,又不愿跟大汉搞得太僵,所以这几人本来对单于王庭和左贤王常年同大汉征战就有意见,这次迫于单于之命跟乌维在朔方同汉军对峙,几个月下来人马颇有损失,而且什么便宜也没有捞到,几人早有了班师的想法,只是碍于乌维是匈奴太子的份上不愿意说破。眼看乌维逼得急了,三人对视了几眼,然后由地位最高的兰杰开口了。 “太子殿下,朔方防守严密,汉军兵器锋利,在冬天是很不利于攻城的,不如我们兵分两路,绕开朔方城,沿着黄河和贺兰山抢掠一番回胭脂山好了,等到明年雪化了再说。” 忽尔思和哲木也都不停点头附和,把乌维的肺都快气炸了。他强忍着怒火说道:“浑邪王殿下,我们在此地待了大半年就这么撤了,就算是抢了几万头牛羊回去,就算我乌维不怕被部落族人说成是生病的羔羊,你们三位英雄也不怕吗?如果就这么撤回去,恐怕是在我部落的族人中咱们几个一辈子都会被人耻笑为胆小鬼,女人们都不愿意进我们的毡房,巫师们都不愿意让我们参加祭祀!你们说,你们想要这么活一辈子,还是愿意跟我战死在沙场上?” 乌维这一番话说得三位万骑长悚然动容。忽尔思突地站了起来,狠狠把手中的金杯摔在了地上,大声说道:“太子殿下,算我一个!”哲木和兰杰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四人将右手交叠在一起,乌维眼中映出了铜炉中烧的旺旺的炉火,咬牙切齿地说道:“三位叔父不用怕,我手里还有图雅那个贱人生的小贱种,我就不信她会不管儿子!” 当日黄昏卫青突然接到斥候来报,乌维大军已经离开大营朝朔方而来,估计有五万人马,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来了。近日来卫青夜不卸甲时刻备战,此时立即召集帐前诸将准备迎战。不过一转眼的功夫苏建霍去病各自领命而去,卫青带领张骞和黄义前往城门箭楼,范衡和图雅也跟了上去。卫青本来想阻止二人,后来想了想也就罢了。 众人登上箭楼朝外望去,只见外面一片风雪弥漫,此时天色已黑,天上铅云密布遮住了星月光辉,十几丈外便已经看不清人影。卫青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子汉军强弓劲弩难以发挥优势,跟匈奴短兵相接必然是一场恶战。黄义已经让守军在箭垛上堆满了石块和沙袋,全城守军凝神屏气,只等着决战时刻的到来。 这样过了约莫两刻时分,卫青等人耳中听到远处传来千军万马的奔腾声音,连城墙都在隐隐颤动。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如雷声轰鸣,到了近前又慢慢平息。风雪依旧,卫青看不清远处的情况,不由得心下焦虑,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远远喊道:“卫青将军可在城上?萨兰图雅和张骞别来无恙乎?” 喊话的人正是乌维。卫青没有见过乌维,但是图雅和张骞对他的声音都不陌生。卫青气运丹田,朗声回复道:“卫青等候阁下很久了,请阁下报上名号。” 他中气充沛,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在城外的匈奴三军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匈奴将士们大多不懂汉话,但卫青声音清朗,众人听在耳中都是心下一凛。 乌维的话音从城下传来,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阴森森的让人极不舒服。“卫将军大大的名气,卫将军只要把图雅这个贱人交给我,然后打开城门投降,我这个只拿走城里的粮草和财宝,一定留下你们的性命。父王对卫将军是大大的仰慕,请将军跟我到草原上去,无数的黄金和美女在等着你” “放肆!萨兰图雅乃是我大汉长公主,尊号岂是你这等叛贼叫的?!”卫青暴喝一声,声音如惊雷一般远远传开,震得城上城下几万将士耳中都是嗡嗡作响。说话的同时,卫青已经拉开铁弓,朝着乌维声音传来之处射了一箭。他射出的是一支响箭,哨声急促尖厉,直教人心惊胆寒。只听哨音所到之处一声惨叫,似乎是有人从马上摔了下来。 城上汉军一起欢呼起来,范衡心下一动,大声用匈奴语和汉语反复喊道:“乌维已经被卫将军射死了!”城上汉军随即跟着范衡一起山呼,一时间匈奴阵中骚动不停,众人都急切想知道乌维是不是被卫青射死了。 正在匈奴阵营不稳的时候,乌维气急败坏的声音又从风雪中传来:“卫将军,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出城跟我大战!图雅你这个贱人,给你看看这是谁!” 卫青凝神往阵前看去,二十丈外的护城河岸上一匹马拖着一个人慢慢出现在风雪中。那人身形甚是矮小,双足被绑得结结实实,由一条绳子拴在马身上。马在地上小步快跑过来,那人便被拖着在雪中滑行。待到近处一看,卫青才发现那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孩子定是图雅和张骞的爱子托赫无疑。 那边图雅已经认出了儿子。她一下子瘫倒在了张骞的怀里,用带着哭腔的匈奴语喊道:“托赫,是你吗?你你要撑住妈妈这就去救你” 她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转身冲张骞腰间抽出佩剑,就要往城下冲去。 张骞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妻子,任由她挣扎就是不放手。图雅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朔方城上空回响,让阵前几万将士忍不住泫然欲涕。这边汉军心中怒火陡升,恨不得把乌维这卑鄙的家伙生吞活剥;而城下众多匈奴将士也在心中深为不齿乌维的为人。 拉着托赫的马在城下不远处停住了。托赫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城上几欲疯狂的母亲,大声用汉语说道:“娘,你不用为我难过。你跟他从草原上逃走的时候也没想过我和外婆的死活,我今天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你别管我,让他去杀了乌维到长安邀功便是。” 这番话听在图雅的耳中,更是让她肝肠寸断。托赫口中的“他”便是张骞。张骞从匈奴王庭逃往西域的时候,托赫还很小,由于张骞的逃离,使得军臣单于极为震怒,周边的乌维等人趁机欺侮图雅和托赫,让他们母子在部落中受尽了屈辱。如果不是图雅和托赫分别是单于居次和外孙的话,甚至连性命都很难保得住。所以托赫一直对父亲恨之入骨,从张骞第一次逃离到现在,从来没有叫过张骞一声父亲,跟母亲和外婆交谈一律用“他”指代。 张骞何尝不是心如刀绞?眼见爱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城下,他恨不得立刻跳下去一箭射死乌维。但是军令如山,卫青让他坚守朔方,一边是大汉的一城百姓安全,一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安危,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卫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下愤怒到了极点,浑身的血仿佛要沸腾了一般。他冲城下厉声喝道:“乌维狗贼,今日我们决一死战便是,将张大夫和图雅公主的孩子放了!” 乌维阴森森的笑声从城下传来:“卫将军,早就听说你是汉军第一勇士,有本事出城来把这小杂种带走啊!哈哈哈哈哈” 卫青一念之下便有了主意,他转身对图雅和张骞说道:“你们帮黄将军给我把城守住,一个敌人也不许放进来!”他又对黄义说道:“我带领八百精骑出城攻入敌阵,你们随后关上城门,用强弓给我破阵。” 黄义身子一颤,惊恐地说道:“卫将军,万万不可” 卫青喝道:“少罗嗦,你只管领命就是。”他又对范衡说道:“先生请回府上休息,晚辈们破敌后请先生饮酒。” 范衡眼里已经是饱含泪水,他哽咽着说道:“卫将军,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箭楼上看你破敌。我以此曲为将军壮行。”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血泪斑驳的笛子,正是当年他父亲在君山湘妃祠前折斑竹给他做的那支,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朔风呜咽,飞雪漫天。一缕如泣如诉的笛声从城上飘了出去,清清楚楚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这是一首胡曲,仿佛是一个老年的牧人在讲述他的青春往事。城下的匈奴将士们再熟悉不过这首曲子,是阴山长调牧歌的旋律。他们在笛声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家乡的毡帐,如茵的草原,如云的羊群,如玉的河水。有些人已经开始随着笛声哼唱起来,开始是低声吟唱,渐渐附和的人多了起来,竟然汇成了一曲回肠荡气的悲歌,让匈奴三军将士暗自垂泪。 卫青在笛声一开始便跃下城墙,翻身上马。八百精骑已经在瓮城中持剑待发,跃跃欲试。在笛声中卫青率领众骑从城门内风一般地冲了出去,刚过护城河便摆好了阵势。而那匹马和托赫已经消失在风雪中,在雪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和斑斑鲜血。说来也怪,随着范衡的悠扬笛声,漫天风雪竟然停了下来,乌云迅速散开,一轮明月出现在天际,将阵前的匈奴大军照得清清楚楚。 乌维骑在马上正在阵前耀武扬威指挥,没想到风雪这么快停了下来,自己这方的排兵布阵原原本本的暴露在了汉军眼前。他看到卫青已经带领人马列阵在城外,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乌维头上包着几层布,血还在不停地从一侧的耳朵渗出来,刚才卫青循声朝他射了一箭,乌维万万没有想到卫青隔了一百多丈远还能射到自己,躲避不及被卫青生生射掉了左耳。他看到城上汉军弯弓搭箭蓄势待发,不由得气急败坏大声喊道:“放!” 匈奴大军已经从四面将朔方城围得严严实实。城上汉军只见远处匈奴阵中几十台抛石机一同启动,将烧得通红的火石铺天盖地般抛了过来。燃烧的火石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条轨迹,端的是绚丽至极。 范衡心中大叫不妙。他知道这火石的厉害。在朔方北边匈奴部落繁衍生息之地,往往在草原上能找到这黑色的火石,成块的重达几斤到几十斤,点燃虽然不易,但是一旦烧着便可持续很久,匈奴人往往用来取暖烧饭。一旦被匈奴用作战事的话,威力势不可挡。 眼看火石就要落在城上,汉军将士都已经看呆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耳边听到一声断喝:“放箭!”众人如梦初醒,强弩硬弓弦响成一片,如同爆豆一般。匈奴大军也万万没有想到汉军弓箭竟然变得如此强悍,阵前如同割草一般倒下一片。 而此时燃烧的火石也落入和城内,不少汉军将士立刻被火石砸死烫伤。张骞此时已经从极度悲伤中清醒过来,他手持铁盾一边将火石挡开,一边大声号令汉军盾手掩护弓弩手,让弓箭掩护卫青冲锋陷阵。只见汉军箭锋所到之处,匈奴骑士纷纷倒下。 卫青从腰中抽出湛卢剑,长啸一声朝匈奴阵中纵马冲去。他紧紧盯着拉着托赫的那匹马,准备立刻将他救下。卫青身后漫天飞舞的火石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光亮,范衡和张骞c黄义所镇守的箭楼也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照得卫青前面的敌阵如同白昼一般。刚才范衡的一曲长调几乎让匈奴军丧失了斗志,见卫青如天神一般从冲天大火中飞驰了过来,无不心惊胆战,在汉军兵锋掠过处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但是拉着托赫的那匹马在乱军中受了惊,开始拖着托赫狂奔起来,转眼间淹没在两军的人流中。 卫青一转眼间已经看不到托赫,不由得心中焦躁。他看着乌维的纛骑在乱军中移动,决定擒贼先擒王,先抓住乌维再说。他命身边一名校尉带一队人马前去寻找营救托赫,然后他自己带人拨马往乌维中军驰去。一路上阻拦的敌军都被卫青挥剑斩于马下,卫青座下的踏雪乌骓也是神勇无比,几个跨越间便已经接近了乌维,卫青大喝一声,将乌维身边的两名卫士斩于马下,他随即从马上腾空跃起,稳稳地落在了乌维的马上,从身后牢牢抱住了乌维,将剑横在了乌维颈中。 就在卫青擒住乌维的一刹那,周边的匈奴骑兵朝四周散去,留下中间直径十丈见方的一块空地,将卫青和十几名汉军骑兵围在了中间。这时卫青耳中又听到了乌维那阴冷的声音:“卫将军果然神勇,但是以你一人对我五万大军,能胜吗?” 卫青朝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只见乌维立马在二十丈开外,周边簇拥了一堆武士,以铁盾把他护了个严严实实。卫青朝乌维大笑道:“谁说是我一人来着?” 正在此时,四边角声呜咽,大地颤抖,似乎有千军万马从不远处奔袭而来。乌维朝身后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月色中数不清的战马从西北方和东北方疾驰而来,扬起了漫天的积雪。紧接着响箭破空之声大作,外围的匈奴骑兵被一排排射杀在当地,几轮弓箭过后,两支大军已经如铁流一般汇入匈奴阵中,将匈奴阵营搅动得七零八落。 卫青横剑在假的乌维颈中一抹将他推于马下,朝着两军攻来之处仰天长啸。两军分别由苏建和霍去病率领,汉军将士听到卫青的啸声,立刻分兵朝卫青和乌维所在之处攻来。汉军手中所持是卓王孙在成都打造的精钢长矛,跟匈奴手中所持的长刀相比既长又锋利,一路杀来势如破竹,将无数匈奴骑兵刺杀于马下。 匈奴一时间溃不成军,此时黄义又从城中放出了三千铁骑,迅速加入卫青阵中,把乌维的五万大军分切成了几块。匈奴兵将之前跟汉军作战胜多负少,本来存了轻慢之心,哪里想到这次竟然遇到了如此英勇善战的敌人,不少人稀里糊涂中便已经丢了性命。此时汉军与匈奴大军已经是短兵相接,混战成了一团。霍去病手持一支纯钢铸成的长枪,足有六十斤重,左捅右突已经毙敌一百多名。眼见霍去病离卫青越来越近,他突然间看到右前方不远处一台抛石机仍旧将一桶桶的火石抛向朔方城内,他拨马驰近,几枪将操作抛石机的匈奴兵士刺死,霍去病见那抛臂顶端的铁桶内装得满满的一炉火石已经开始随着抛臂升上半空,他大喝一声从马上飞身而起,左手从腰间抽出流虹剑削断链接铁桶和摇臂的铁索,右手长枪挥出正中桶身,将一桶烧的正旺的火石打向匈奴阵中,火石如流星一般散落在人群中,烧得匈奴人惨叫连连。 城上张骞c范衡和黄义看到霍去病神勇如此,不由得大声喝彩。霍去病落在了抛臂之上,还剑入鞘,将长枪插入臂上,从背后抽出铁弓对着右边近处的一台抛石机连放三箭,将操作抛石机的匈奴兵士尽数射死,然后又朝左边如法炮制,将那台抛石机也灭掉了。城外的汉军将士也纷纷效仿,片刻间包围朔方的十几台抛石机被汉军纷纷攻陷,或被推倒或被烧掉,成为点亮战场的熊熊火炬。 霍去病站在摇臂上引弓射箭,专门瞄准匈奴军中千骑长c百骑长射杀,片刻间已经有十几名长官被他射死。这时匈奴阵中也开始稳住,成百上千的匈奴战士涌上前来逼近霍去病,却不近前,只是离他几十丈外开始弯弓射箭。霍去病眼见箭如飞蝗而来,连忙从抛臂上跃下,抽出腰间流虹剑格挡来箭,他见身后城墙方向并无匈奴人,且战且退朝城墙而去。 城下汉军和匈奴的血战已成胶着状态。匈奴大军久经沙场,虽然一开始在汉军的冲击下死伤惨重,几乎溃败,但是在忽尔思c哲木和兰杰三名万骑长的指挥下渐渐稳住了阵脚。匈奴抛掷的火石已经让朔方城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城上守军也已伤亡过半。此时一波匈奴骑兵从战阵中冲了出来,弯弓向城上射去,射出的却不是一般的箭矢,而是带着绳索的铁爪。铁爪射到城上后倒钩入箭垛,而匈奴骑兵直接驱马到了城下后纵身而起,抓着绳子便向上攀援起来,来势既猛又快,顷刻间便有不少匈奴战士攀上了城墙,跟守城的汉军短兵相接肉搏起来。 霍去病已经退到了城墙之下,他不断放箭,又射死了十几个朝上攀援的匈奴人,霍去病杀得兴起,箭无虚发,他看到一名千骑长驱马朝他直冲过来,便欲从箭囊中抽箭射杀,不料手中却摸了个空,他已经用完了所有的箭。 眼见那名千骑长越来越近,霍去病只好抽出流虹剑准备迎敌,霍去病看到对方狰狞的面容和月光下长刀闪耀的光芒几乎已经冲到了眼前,正要跃起斩杀敌人,城上突然飞来一箭,穿过那名千骑长的咽喉,将他射落于马下,尸身正好滚到了霍去病身前。霍去病还来不及抬头望向城上,耳边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去病哥哥,接好了!” 霍去病猿臂轻伸,将城上落下的两样物事接到了手里,原来是装了满满的箭的两具大黄连弩。霍去病又惊又喜,他听出来是蒙贞的声音,举头望城上看去,只见蒙贞一袭白衣胜雪,手中擎着一具连弩,正在拨动摇臂触动机关射杀进犯的匈奴兵士。 霍去病见到连蒙贞都加入了战斗,顿时怒火万丈。他举起大黄连弩,如疾风般地放箭一一射杀骑马前来的匈奴兵士,他一口气将装填的二十支箭射完,大喝一声:“贞儿,装箭!”他左手将空弩掷上城头,右手提起另一具弩继续狙杀来犯之敌。 蒙贞接过霍去病抛上城来的连弩,转身藏在箭垛之后将箭装满,她刚要起身将弩抛给城下的霍去病,两名匈奴兵士已经攀援上了城墙,举起手中的长刀当头朝她砍了下去,蒙贞一箭将一名匈奴武士射落城下,但是另一名匈奴武士的刀锋已经到了眼前。 蒙贞眼见躲无可躲,她心下反而一片平静,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顺手将手中的连弩抛出了城墙,只希望霍去病能接住继续杀敌。她眼睁睁看着刀锋的寒光离自己仅有几寸之遥,突然间眼前火花四溅,身前的匈奴武士手中长刀断为了两截,然后是一道银光闪过,那武士已经身首异处落下城去。蒙贞同时觉得腰间一紧,身子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向后拉去,稳稳地落在了三丈开外。 这一下生死在电光石火间转换,张骞和范衡都不知道蒙贞什么时候到了城上,待到看到她遇险之时已经太晚来不及出手相救。眼下突然又见她被一个武功高强之极的人救下,仍然是惊魂未定。那人救下蒙贞后一刻未停,身形如魅影般在城上来回移动,手中一把短剑如同水银泻地般随意挥洒,将城上的匈奴武士一一刺死,他身影所到之处便将匈奴射到城上的绳索砍断,无数正在攀爬的匈奴兵士从半空中落到城下一命呜呜。 片刻间城上形势立刻逆转,汉军重新振作,强弓劲弩开动,将攻城的匈奴人一片片射杀于阵前,城下血流成河,迅疾凝结成了暗红色的冰。张骞和范衡看着仍在来回奔袭奋勇杀敌的不速之客,心下又惊又喜。范衡一时间想起了什么,他大声喊道:“英雄可是淮南王幕前雷被雷先生?” “范大人,英雄不敢当!在下正是雷被,前几日在长安听说朔方前线战事吃紧,特地前来为卫将军效犬马之劳,请恕迟来之罪!” 雷被中气充沛,字字清晰地传送到了人喊马嘶的战场上,让汉军将士个个精神为之一振。 卫青听到雷被前来助阵,心下一阵感动。他在阵中大声喊道:“多谢雷先生相助!去病,你退守城内,同雷先生一起帮张大夫和黄将军守住朔方,城外的贼子们交给我来料理!” 霍去病和雷被一起领命。霍去病抄起阵前一柄纯钢长枪高高跃起,将枪头深深插入城墙中用力一扳,整个人腾空飞起,轻轻落入了城墙上,阵前的匈奴将士看到霍去病如此身手,也不禁大声喝起彩来。蒙贞见霍去病安然无恙归来,本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本来就是屏住一口真气冲入阵中,这一下子突然放松下来,竟然当场昏倒在地。 霍去病上前把蒙贞抱了起来,快步走到范衡面前将她轻轻放下。霍去病转身走到箭垛跟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具熊熊燃烧的火把。霍去病长啸一声,声传十几里开外,回声从贺兰山隐隐传来,宛如惊雷一般。他在城头挥舞火把,城下上万汉军将士开始朝贺兰山方向退去,四面号角声呜咽,万马奔腾带起地上积雪,如同一条白色苍龙般滚滚西行。 乌维在中军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他高声叫道:“汉狗要败了,谁能取下卫青首级,我赏赐黄金千斤!给我去追!” 在一边的兰杰久经沙场,他对乌维说道:“太子殿下且慢,贺兰山中或许有伏兵!” 乌维根本不屑一顾,他冲兰杰说道:“浑邪王殿下想得太多了!这汉军在城里也就两万来人,我算来都已经在这战场上了,就算有伏兵,才能有多少人!三军将士听好了,兰杰领兵一万在城下布防,防止汉狗突围,其余人跟我一起追击!” 忽尔思和哲木领命,几声号角声起,匈奴大军调转马头朝卫青撤退的方向追去,声势惊人。兰杰治军有方,他带来的浑邪王部落大军将四个城门封得严严实实,却又都在百丈之外汉军强弓不能射及之处严阵以待,并不急于攻击。 城上汉军也得到了休息的机会,黄义和范衡指挥着收治伤兵,组织灭火,张骞和霍去病则组织人马重新布阵,汉军弓弩箭矢准备停当,等着下一波匈奴攻城。而在四个城门内的校场上,几千汉军骑兵也已经刀剑出鞘准备出城攻击。这几千名后备军从大战开始以来这一个多时辰自始至终没能上战场,人人胸中都是憋了一口恶气,恨不得立刻冲入敌阵厮杀。 张骞布置停当后突然发现妻子不知去了哪里,他遍寻城头也没找到,不由得心下慌张了起来,霍去病和范衡等人也都没有注意图雅去了哪里,张骞顿时六神无主,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府中和死伤的汉军中寻找了个遍也未能找到图雅,一个念头如闪电般掠过他的脑海,让他身子一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甘父连忙下马将张骞扶起,张骞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带着哭腔对甘父说道:“月娘她一定是出城找托赫去了” 甘父心里一凉。图雅这番出城凶多吉少,卫青已经在乱军之中去寻找托赫,甘父也一直在留意战场,至今没有发现托赫的踪迹。但是天下母子情深,托赫不知所踪,图雅怎能放下心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张骞,只能扶着他慢慢走上城楼,朝着西北方向望去期盼他们母子平安归来。 张骞猜的没错,图雅眼见托赫被马拖着消失在自己眼前,心如刀绞。她趁张骞忙于战事时挽起长发,偷偷跟随出城的汉军骑兵冲出了城外。她一直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寻找托赫,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她干脆换上了匈奴百骑长的皮袍,在匈奴阵中来回寻找。此时正当乌维变阵追击卫青之时,一万大军留在了城外,另外两万多剩存的匈奴铁骑往西开始驰去,图雅渐渐接近乌维中军,她一眼看到托赫被绑在一架雪橇之上,跟随着乌维的中军护卫飞驰而去。她见托赫在雪橇上一动不动,心下更为焦虑,她多次想拨马近前,无奈匈奴中军座下都是千里良驹,反而被越拉越远。 卫青大军眼见越来越靠近贺兰山,前方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峪口,一条冰河从峪口流出,河水早已经被冻得结结实实。峪口外面冰河南岸是一座山坡,汉军已经驰到了山坡之上,前面便是巍峨的贺兰雪山,再无退路。乌维阴阴一笑,指挥大军将汉军团团围住,距离汉军两百丈开外准备进攻。 卫青也让汉军将士下马稍事休息。他从囊中取出干肉和干粮,就着雪吃了一些,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一皮囊烈酒,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递给了苏建,苏建喝了几口后又传给身边校尉,这么十几人一轮喝下来已经一滴不剩。卫青将那皮囊摔在了雪地上,他翻身上马,一声长啸后汉军将士各司其职,弓弩手已经半跪在雪地中准备射击,骑兵们也已经上马列阵准备冲锋。 正在此时匈奴军中突然一阵骚动,卫青极目远望,只见几名匈奴卫士押着一名百骑长前往乌维跟前,卫青正自纳闷,突然间一阵北风吹来,将那名百骑长的长发吹开,月光下一头如瀑的金发看得分明,竟然是个女子。卫青心里猛地一紧,他手中握紧了剑柄,那女子定是萨兰图雅无疑。 被押往乌维跟前的确实是萨兰图雅。她混入了匈奴大军之后便一路跟随了过来,但是进了军中又不知道行军暗语和号令,是以很快就被识破,一开始被当做斥候押解去见乌维,但是匈奴营中但凡千骑长以上大都认识图雅,一见是故去单于的居次,不少人竟然过来给图雅行礼。 乌维见到图雅骑马不徐不疾前来,身上一股冷艳高贵的气质让他顿觉矮了三分。图雅是草原上的明珠,乌维自少年时就仰慕图雅,一心想要把她娶为阏氏。没想到图雅竟然看上了当年为奴牧羊的张骞,更没想到的是军臣单于居然还真把图雅嫁给了张骞。乌维这十几年来一直气愤不过,胸中妒火不停熊熊燃烧。此时见到图雅为了爱子孤身犯险,乌维不由得气焰大为嚣张,存心要折辱一番图雅。他阴森森地对图雅说道:“图雅居次,好久不见了,我如今已是单于太子,怎么你跟随汉狗回去几个月,连行礼都不会了?” 图雅毫无惧色,她看着乌维一字一顿地说道:“乌维你这贼子,不仅下毒害死了我弟弟篡了他的单于之位,还陷害了呼衍将军一家,你就是一条草原上的毒蛇!该下马给我行礼的是你!” 乌维被图雅数落得脸色苍白,还好月光下看不太分明。他一眼看到躺在一边雪橇上的托赫,手中长鞭挥出,在托赫脸上重重地抽打了一下,长鞭声音清脆,托赫脸上顿时鲜血淋漓。但是托赫丝毫不惧,他大声对母亲说道:“妈妈,你不要理他,他要是有种便把我杀了,否则我一定会把他杀掉。” 图雅心里万分疼痛,但她脸上依然显得十分平静,凝重地对乌维说道:“乌维,我现在不仅是单于居次,还是汉室的公主。我劝你放了我儿子,立刻休兵,让你父亲跟大汉立下盟誓互不侵犯,这样我可以求大汉皇帝饶你一条性命。” “饶我性命?”乌维仰天狞笑一阵,对着图雅恶狠狠地说道:“你如今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居然在这里威胁我?你凭什么?” “凭的就是大汉和匈奴无数百姓和将士对你的恨!你多行不义,迟早不得好死!”图雅冷冷地对乌维说道。 乌维被图雅说得毫无招架之功,他知道今天如果在阵前跟图雅辩论的话必然落败,弄不好还会让军心涣散。想到这里他眼中凶光毕现,登时便起了杀机。而图雅也看出了乌维的心思,她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她提起中气大声用汉话说道:“卫将军,图雅不会连累汉军作战。今日我和托赫死在乌维军中,我们家的大仇,就拜托卫将军来报了!你回去告诉张骞,我爱他和托赫胜过一切,今天就此别过了!”说完就往颈中刺去。 卫青听到图雅的声音远远传来,心下悲愤万分,他正要高声回复,只见匈奴阵中又是一阵骚动,一条长鞭无声无息从图雅左边袭来,牢牢卷住图雅的手腕,将匕首从她颈中拉开,饶是如此,刀锋还是在图雅雪白的颈中划开了一道血痕。乌维大惊之下看去,出手的竟然是万骑长忽尔思。 忽尔思翻身下马,半跪在图雅和乌维马前,颤声说道:“太子殿下,你就放了图雅居次和托赫吧!我们在草原上放牧,跟大汉互不侵犯有何不可?为什么要一直打仗呢?” 忽尔思话音刚落,哲木也下马跪在了前面,随即是几名千骑长,然后周边跪下的越来越多,连成了一片。 这下把乌维给惊呆了。他脑子里迅速在盘算,一旦阵前发生兵变,汉军再反扑过来的话,自己的性命绝对不保。他于是强颜欢笑道:“两位世叔赶紧起来,图雅居次既然想去大汉,那我成全了就是。图雅居次,你带托赫走吧!” 图雅朝乌维点点头算是表示感谢。早有匈奴卫士把托赫扶起来想让他上马。无奈托赫受伤很重,图雅只好让他躺回到雪橇上,她将雪橇拉在手中,朝忽尔思和哲木施施然行了一礼,低声说道:“两位叔叔请起,大恩不言谢,图雅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她带着托赫信马朝阵外走去。两边的匈奴将士都自动让开,目送图雅离开。乌维又妒又恨,他四周一打量,见中军帐前都是自己的亲兵,他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趁忽尔思和哲木起身目送图雅离开的当口朝身边的亲随千骑长使了个眼色,对着忽尔思和哲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名千骑长立刻会意,指挥两名亲兵悄无声息地欺近忽尔思和哲木,从身后捂住两人的嘴,同时短刀刺出,立刻将忽尔思和哲木刺死在当场。 忽尔思和哲木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毙命。乌维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图雅的背影,眼见她和托赫已经走到了冰河之上,乌维开始大声叫道:“来人哪,把这贱人和小杂种抓回来,她她刺死了忽尔思和哲木两位大将军!” 匈奴全军将士听到乌维这声叫喊,顿时呆若木鸡,耳边只听一支响箭破空声大作朝图雅射去。图雅也听到了乌维的叫喊,她拨马回身往匈奴阵中望去,那箭正好射入她的胸膛,羽箭穿身而过,一朵血花从她身上飞溅出来,抛洒在她身后的雪地上,月光下端的是艳丽无比。 图雅在马上摇晃了两下,这一箭穿透了她的肺,一股鲜血从她的口中喷了出来。她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雪橇上被惊呆了的托赫,从马上摔落了下来。托赫挣扎着连滚带爬从雪橇上扑到母亲的身边,带着哭腔大喊妈妈,哭声撕心裂肺,直教两军对阵的几万将士泪如雨下。 卫青亲眼目睹图雅被于丹暗箭射死在阵前,登时血冲头顶,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嘶哑着嗓子大声吼道:“乌维狗贼胆敢暗箭伤我大汉公主,谁能取下乌维首级,我卫青以父兄之礼待他!杀!” 汉军将士无不愤怒到了极点,四面角声呜咽,大军如暴风一样从山坡席卷而下冲向乌维阵前。汉军两翼的弓箭手也顺势前行射出一阵箭雨将匈奴箭手射死一片,随后骑兵主力一下子冲入匈奴军中肆意砍杀,将匈奴大军冲得溃不成军。 卫青驰马到了图雅跟前,他下马抱起图雅,图雅已经没了气息,卫青摸了摸图雅的手腕,也已经没有一丝脉搏。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样东西,卫青轻轻掰开她的手,是白色的丝带系着的一枚金牌。金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刀法洗练,寥寥数笔便刻画得栩栩如生。丝带已经被图雅的鲜血染红。卫青收起金牌,一手抱起图雅放在自己的踏雪乌骓鞍上,一手抱起托赫,任由托赫踢打着自己,牵着马缓步朝坡上汉军阵地走去。此刻天上又下起了大雪,朔风猎猎,卫青身后几万大军的厮杀叫喊仿佛都跟他没有一丝关系,天地之大,只有他在苍茫天地间踏雪独行。 汉军弓箭手迅速包抄过来把卫青护卫在中间。卫青把托赫放下,这才感到手臂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原来托赫把卫青的右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卫青试着握了一下湛卢剑,他的手臂依然很有力量,他看着下面河谷中一片狼藉的战场,再往左手方峪口的深处看去,他看到了熊熊的火光从峪口中燃亮,冲天的火焰把山体照得一片通红,他左手从腰间解下号角吹了起来。 号角低沉,声传十几里开外。朔方城中的号角声和烽火也已经开始呼应。河谷中的汉军将士听到号令后迅速驰上山坡,匈奴骑兵紧随其后,但是被汉军强弩射的人仰马翻,后面的匈奴大军不敢近前,逡巡着在河谷中间伺机进攻。 乌维已经杀红了眼,刚才汉军一番冲锋砍杀了几千匈奴骑兵,但是现在竟然想跑,天下哪里有这等便宜事?他在大军后面督战,催促着赶紧进攻,已经射杀了几名在前线往回撤的兵士。匈奴大军正在河谷中重整列队,突然间众人觉得脚下大地开始颤抖,耳中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山谷中传来。乌维朝声响来处一看,顿时被吓得呆在了当场,一动也不能动。 山上汉军将士只见一堵三四丈高的水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河谷中的一切物事统统吞噬。水中夹杂着大块的玄冰,把匈奴骑兵砸得人仰马翻,迅速被冰河淹没。河中原本冻得结结实实的冰层被这股水流冲击,竟然宛如裂帛一样被层层撕开。冰河上的匈奴骑兵瞬间被抹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乌维站的地势较高,座下又是一匹千里马,清醒过来后侥幸狂奔到了冰河北岸的山坡上躲过了这一劫。他四下看去,原本两万多人马现在剩下的恐怕不到一千人,四散在河谷两侧。身后远处汉军烽燧逐一点亮,正东边朔方城外杀声震天,一彪人马举着火把正朝自己飞驰而来。 乌维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回头望去,冰河南岸的匈奴人片刻间已经被汉军杀了个精光,跟在自己身边的不过几百骑而已。乌维赶紧拨马带领众人往北方逃去,刚刚翻过一个小山坡,只见眼前一名少年将军已经横刀立马立在不远处,身后是上千衣甲鲜明的汉军骑兵,正是霍去病带兵前来追杀乌维了。 乌维心惊胆寒,随着霍去病一声号令,汉军已经掩杀了过来。乌维身边的亲兵奋力死战掩护他朝西方逃去,但是霍去病已经发现了乌维,拍马紧紧跟了过来。乌维胯下的战马已经在战场上东奔西突了一个多时辰,而霍去病的战马却已经养精蓄锐良久,刚放出栏后自然是奋蹄飞奔。眼见离乌维越来越近,只剩下半个马身的距离,霍去病挥起手中的长刀便向乌维战马的后腿砍去。 就在刀锋快要触及乌维战马的一瞬间,霍去病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凄厉之极的狼嚎。他胯下的战马竟然被狼嚎声吓破了胆,前蹄一软陷落在雪中,将霍去病从马上狠狠摔了出去。霍去病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他眼见前面一块大石扑面而来,赶忙将手中长刀在地上一撑,他的身子腾空而起,堪堪避过了头胸要害,饶是如此腰腹和双腿还是狠狠撞上了大石,将他横着甩了出去,在雪地上滑行了十几丈才停了下来。 此时狼嚎声此起彼伏,一波高过一波,乌维的战马也被吓得够呛,停在当地不敢前进,任由乌维如何挥鞭抽打也无济于事。后面汉军的战马也被狼嚎声吓住了,有些呆立在当地发抖,有些干脆转身逃跑。霍去病见乌维离自己也只有十几丈远,伸手去摸自己的铁弓,却发现已经不知掉落在了何处。他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提刀朝乌维走去,耳中突然传来一声极细的骨笛声,让他说不出的难受。月色下霍去病见到远处十几匹狼朝自己飞快地奔来,狼口中呼出的热气看得清清楚楚,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人毛骨悚然。霍去病握紧手中的长刀,身子蹲低准备跟群狼厮杀。 乌维却认出了这骨笛的声音。他又惊又喜,大声朝北方喊道:“兰觉,我草原上的神箭手,你还活着吗?” 骨笛婉转起落了两声,似乎是在答应乌维。乌维高兴的大叫起来:“兰觉,救我!救我!” 那笛声陡然放低,群狼快到乌维身边时突然减速,绕着他转了个半圈,溅起一丈多高的雪花,正好将一副雪橇停在乌维身边。乌维跳下马往前跑了几步,一下子扑到了雪橇之上,牢牢抓住了雪橇的把手。那骨笛声突然高亢起来,群狼恶狠狠地看了霍去病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然后头狼长嚎一声,带着乌维朝北方疾驰而去,狼群掀起了滚滚雪浪,眨眼间便消失在连绵的山坡后面。 卫青和霍去病率领汉军回到朔方城的时候,张骞和范衡已经在城门外候着迎接了。兰杰率领的围城大军见到乌维大势已去,直接绕开朔方城奔向胭脂山了,是以朔方城下反而没有激烈的战事。卫青和霍去病带着图雅的遗体和托赫一起回来的,张骞见到爱妻浑身冰冷躺在雪橇上,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从马上跌落了下来,他踉踉跄跄如同喝醉了一般抢到了图雅身前,跪倒在雪地中,哆哆嗦嗦地用手轻抚图雅如同白玉般冰冷的脸庞,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张骞眼中滴落,掉在图雅的脸上凝结成了冰,在周边战火照耀下如同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 张骞此时已经哭不出声来,身边几步之外托赫的眼中喷射出熊熊的怒火。他恨死了眼前这个自己应该叫父亲的人。自从他出世不久就好几年没有见过他,等到他再次出现时,母亲竟然让自己管他叫爹爹。托赫忘不了在草原上跟母亲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原本汉话说得并不好的母亲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教自己写汉字,说汉话,为的是等这个人回来时能叫他父亲,跟他交谈。托赫也确实是好样的,自打他记事起,无数次匈奴贵族子弟欺侮他,叫他杂种,他都奋力抗争,往往被打得口鼻流血,这么多年间只有妈妈和外婆疼惜他,照顾他。这十几年下来,由于对张骞的恨,他竟然从来没对张骞叫过一声爹。 此时托赫见到张骞在母亲遗体前悲痛欲绝,心下不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更加厌恶。他挣扎着从雪橇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张骞的身边,趁张骞不注意刷的一下子抽出了张骞腰中的佩剑,挺身就往张骞肋下刺去。 托赫的一举一动都被卫青看在眼里,他万万没有想到托赫竟然会去刺杀自己的父亲,吃惊之下将手中的金牌用力抛出,正好打在托赫持剑的手腕上,将托赫手中长剑打落在了地下。张骞也发现了托赫的异常举动,他又惊又怒,反手一个巴掌打在托赫脸上,将他打得横着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范衡在灯火照耀下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下凄然,拄着双拐从轿上下来,眼角余光看到了身前雪地上躺着金灿灿的一件物事,他俯身捡了起来,只见一面两寸见方的金牌上以洗练的刀法刻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范衡用手指轻轻摩挲那面金牌,已经是泪如雨下。他情绪稍微平复后对呆立在一旁的张骞说道:“张大人,这面金牌,是在下送给你和图雅公主的礼物,你还记得吗?” 张骞木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范衡哽咽着对一边的卫青说道:“卫将军,图雅公主和张大人成亲那年,张大人坚持要以汉服合卺,这面金牌是小人请匈奴部落中最好的工匠刻的,送给了图雅公主,希望她早生麟儿,就当孩子的护身符伴他一生”说到这里,范衡已经是泣不成声。 熊熊火光照耀下,托赫看着母亲的眼光变得十分的眷恋,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要跟妈妈诉说。卫青和霍去病看着眼前这一幕,二人饶是铮铮铁骨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一时间天地间仿佛是凝固住了,城内外两万汉军将士肃然而立,望着城门前面的火光致哀,耳边只有北风掠过雪原的低沉呼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城内传来,黄义骑着一匹骏马从城门中飞驰而来,到了卫青眼前一个翻身从马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就地跪倒喘着粗气对卫青说道:“禀报卫将军,未央宫传来诏书,要卫将军和张大人c范大人c霍大人即刻回京,皇太后她她怕是要不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长安霜色 卫青一行连夜从朔方出发奔赴长安。卫青出发前简略的将给皇帝的奏章大义告诉了苏建和黄义,让这两人写好后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未央宫。苏建和黄义仍旧留下来镇守朔方,卫青回京后要等天子诏令再看下一步去哪里任职。这次大战几乎全歼乌维在河套一带的大军主力,来年春天之前乌维肯定是无力再来侵犯了。但是此役让乌维跑掉实在是可惜,而让卫青更担忧的是救走乌维的狼贲营,之前卫青看到李广从右北平发来的奏报,里面说兰觉和呼衍都离已经同归于尽,但是现在看来兰觉八成还活着,而且今后必将给汉军制造不小的麻烦。 众人回长安取道五原城,然后沿着蒙贞先祖蒙恬修筑的秦直道朝咸阳疾驰而去。这直道堑山填谷,宽二十丈有余,上面车辙宽广,马拉着车子跑得飞快,第一天就行了四百多里。一路上托赫都不理睬张骞,此行诸人中只有范衡谙熟匈奴语,得空便跟托赫一路交谈。而托赫刚刚丧母,心里正是十分痛苦的时候,范衡的和蔼可亲和对匈奴草原的了解让他感到十分温暖。范衡对托赫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孩子其实像极了张骞和图雅,血液中流淌的是两人生命中最宝贵的傲勇之气和无所畏惧的精神。范衡十分感念图雅在灞桥客栈中对贞儿出手相救的大恩,是以他将十二万分的慈爱都倾注到了托赫的身上,短短两天之内托赫便跟范衡形影不离了。 蒙贞更是因为图雅的去世而伤心欲绝。她当时被董豹打晕,事后父亲告诉自己当时图雅救下她的场景,她牢牢记在心里,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图雅和张骞。如今图雅离开了人世,蒙贞自然把这份感念转移到了托赫身上,悉心照顾他的伤情和饮食。托赫也十分喜欢蒙贞,二人迅速成了好朋友。再加上车里的狗儿和金虎也都生气勃勃,虽然众人还不能从失去图雅的悲痛中平复过来,小小的车厢内倒也是一片温情。 张骞却无法从失去妻子的悲恸中恢复,他骑马紧紧跟着运送图雅的棺木,一路上一言不发,霍去病骑行跟在张骞身后陪同。前方卫青和雷被并辔而行,卫青心下十分感谢雷被在生死关头出手相助守城,而雷被则是因为在灞桥客栈中被卫青的气节所感佩,是以在长安听说朔方恐怕将有恶战,便星夜飞驰到朔方城投奔卫青,没想到正好赶上了这场大战。如果不是雷被以绝世武功击杀已经入城的匈奴兵将,朔方城的安危确实很难预料。卫青一路上跟雷被探讨兵法,二人都从对方身上获益良多,很快便有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意。 到了第四天中午,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渭河北岸,巍峨的长安城和未央宫在晴朗的初冬阳光照耀下愈发显得雄壮,渭河到长安的渡口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卫青邀请雷被前往城中车骑将军府休息两天再行上路回淮南,雷被很爽快便答应了。众人在附近的官驿用了饭,便由驿丞安排了渡船,过了渭河进入了长安城。 卫青一行回到车骑将军府上已经接近申时,府内管事和仆役们见到主人回来十分高兴,赶紧张罗着准备酒饭,卫青让人将雷被和张骞也安顿到了自己府中,此时托赫已经跟范衡和蒙贞粘在一起不愿分开了,到哪里都跟着范衡。众人歇息片刻后便来到前厅用饭,卫青命人将范衡酿造的桂魄菊魂酒开了封,登时厅内酒香四溢,卫青举杯正要敬众人,只听门外脚步杂沓,一人自行掀开门帘便闯了进来,大声说道:&一t;卫青你好大的架子!回长安了也不先见朕一面,自己倒躲了起来喝这天下一等一的美酒,你眼里还有朕吗?&一t; 卫青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当今天子夺门而来了,他手里的酒一颤之下洒了一地,他连忙放下酒樽,离席拜倒说道:&一t;陛下,微臣今天下午刚刚回到家里,不经沐浴更衣不敢递门籍入宫面圣,请陛下恕罪!&一t; 厅上众人都跟随卫青一起行礼,唯独托赫坐在那里不动,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刘彻。他见刘彻虽然只穿一身灰色常服,头戴一顶文士冠,宛如一名儒生,但仍然是神色俊朗,不怒自威,不由得心生好感。而刘彻也注意到了这个英俊帅气的小家伙,他看到托赫高挺的鼻梁和淡黄色的头发,便知道这孩子定是张骞和图雅的儿子无疑。他已经接到苏建发来的奏报,知道了图雅在阵前身亡的噩耗,如今看到图雅的幼子就在眼前,心下不禁一阵凄然。他正要开口询问托赫,跪在眼前的张骞突然发现了托赫的无礼,他厉声低喝道:&一t;孽子,还不赶紧跪下拜见皇上!&一t; 托赫从众人的举动中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中年人便是当今大汉天子,他看到刘彻看着自己的眼光里满是亲切之意,对他的喜欢又大为增加,托赫正准备效仿众人向刘彻行礼,但是听到父亲称呼自己为孽子,他的眼泪刷的一下子便流了出来,他别过头用衣袖拭去泪水,却决意跟张骞作对,故意不理会他的呵斥。 张骞见儿子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下一阵暴怒,但是碍于皇帝就在眼前,没有平身的旨意根本不敢起身去收拾儿子,只能将双手的关节在地上握得喀喀作响。卫青心知不妙,正想着如何为托赫开脱,没想到刘彻温言对托赫说道:&一t;孩子,你过来。朕有东西要给你。&一t; 托赫犹豫了一下,他起身走到刘彻跟前,刘彻从腰间解下来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了托赫的手中。托赫定睛去看那玉佩,是一枚小小的玉虎,十分生动可爱。他心下欢喜,结结巴巴地对刘彻说道:&一t;陛陛下,谢谢谢!&一t; 刘彻被眼前这个孩子的神态逗乐了,他微笑着对托赫说道:&一t;你的母亲是我大汉的长公主,从今以后朕就是你的舅舅,没人敢来欺负你,你要好好跟着你父亲学文习武&一t; 刘彻话音未落,托赫却已经放声大哭起来:&一t;我没有父亲!他他丢下我和娘在草原上,从来没有管过我们的死活,我娘就是被他害死的!我不要跟他一起呜呜呜&一t; 张骞听到儿子这一番话登时眼前一黑,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托赫厉声喝道:&一t;我张骞怎么会有你这个不肖的孽种!我们今天一起到黄泉之下跟你娘相聚好了!&一t; 眼见张骞作势要向托赫扑去,一旁的卫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张骞的腰带将他拽在了地上,卫青低声对张骞喝道:&一t;快向圣上请罪,你这是要惊驾吗?&一t; 张骞伏在地上吞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托赫丝毫不为他所动,眼光怨毒地看着地上的张骞。 刘彻将这一幕看得分明,他心下一阵难过,长长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托赫的脑袋说道:&一t;孩子,你不要怪你父亲,是朕要他出使西域的,朕要让他完成的是一件极大的事情,做好了便可以保大汉和匈奴平安,朕今后会慢慢说与你听。你的母亲为我大汉以军功殉节,朕将以长公主之礼安葬,让你母亲陪葬孝景皇帝阳陵。你可有汉名?&一t; 托赫对刘彻的话似懂非懂,他流着泪摇了摇头,刘彻沉吟了一下说道:&一t;卫青,朕打算让这孩子先在你这里住一阵子,你就收他为义子吧!先跟你的姓,名字就叫卫律好了,让他懂得克己自律,将来总有一天要认祖归宗。范先生,你要好好教这孩子读书。张骞,你看这样安排如何?&一t; 张骞嘶哑着声音哭道:&一t;但凭陛下安排,臣教子无方,请陛下恕罪!&一t; 卫青和范衡一起领命。刘彻心里面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看到后面霍去病和雷被也跪在那里,于是微笑着说道:&一t;众爱卿起来吧,朕想喝你家的酒了。霍去病,雷被,你们陪朕多喝几杯!&一t; 霍去病和雷被都觉得受宠若惊,二人对望了一眼起身坐好。跟随刘彻一起前来的还有太中大夫加侍中东方朔和黄门太监苏文,皇帝没有招呼他们自然是不敢坐下。卫青看到东方朔站在那里不停的吞口水,便对刘彻颔首行礼说道:&一t;陛下,东方大人也在这里,微臣斗胆请皇上也赐东方大夫一席可好?&一t; 刘彻仰天大笑,他对东方朔说道:&一t;曼倩,你好大的面子,要卫大将军给你请下席面呢!你随便坐吧!&一t; 东方朔心下感激卫青,他却嬉皮笑脸地对刘彻说道:&一t;微臣还不是要感谢圣上!如果不是圣上带微臣前来,哪里能喝到这天下无双的美酒呢?&一t;他在霍去病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对着霍去病做了一个鬼脸,只留下苏文孤零零地站在前厅门口。苏文顿时感到浑身到处不自在起来,皇帝和卫青没招呼他,让他感觉十分尴尬,心下对卫青竟然有了几分恨意。 霍去病对东方朔也很是感激,这家伙之前曾经救了自己一命,他也对东方朔报以善意的一笑。这时厨房已经将晚饭备好端了上来,卫青连忙让仆役们将晚饭搁在了一边不让上案。刘彻看那食案中只有几样蔬菜和麦饭,不由得心里不大高兴,他对在一边忙碌的掌事说道:&一t;你们就拿这些饭菜来给你家主子接风的吗?&一t; 卫青在一边连忙解释道:&一t;陛下,这不关他们的事,臣知道太后身体欠安,是以这几天来一直斋戒,不沾荤腥,但是臣下们行伍出身,酒是离不了的,还请陛下恕罪。今天臣等不知陛下前来,现在后厨正在给陛下准备膳食,等齐备了臣等再陪陛下进膳。&一t; 刘彻心下一阵感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一t;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太后受了风寒,这半个多月都起居不便,淳于太医一直在旁服侍也不见好转。朕这次召你回来,除了跟你商量军国大事之外,还想借你此番大胜的的威势镇镇长乐宫内的邪气。说来奇怪,这个把月来长乐宫里一直闹鬼,不少宫女太监看到韩信的鬼魂在宫里游荡,有天晚上竟然惊扰到了太后。但是朕前往巡视了几次都没有异样。卫青和去病,你们俩明晚随朕去长乐宫,朕要借你们剑上的血光去辟辟邪。&一t; 卫青低头领命,而霍去病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汉中和朔方多次梦到了韩信,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如果在长乐宫再见到韩信自己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间又听到刘彻说到:&一t;卫青,此次朔方大捷,消灭匈奴精锐两万铁骑,你自然是立了头功,朕打算再封你三千户,赏赐黄金万两。范先生和去病督造兵器c参与战阵也都有封赏。张骞c苏建c黄义和雷被也都立下了战功,自当封爵。这事情让曼倩下去操办吧。来,众爱卿陪朕喝一杯!&一t; 刘彻举起金樽一饮而尽,卫青却不敢端起酒樽,他对刘彻说道:&一t;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对微臣和去病的封赏。陛下对微臣已经封赏太多,守城本就是微臣职责所在,得保朔方不失是臣份内的事情,请陛下成全微臣所请!&一t; 刘彻脸色一变,但是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示意让卫青等人先将杯中酒喝完,然后看着卫青一字一顿地说道:&一t;卫青,朕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忌惮的是你跟去病作为外戚的身份。你给朕听明白了,朕赏的是你的才干和忠勇,不是因为你是皇后的弟弟!你是国家的栋梁之臣,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一t; 卫青被刘彻这番话说得十分惭愧,低头看着眼前的酒杯不语。那边厢东方朔兴高采烈地说道:&一t;陛下此言大哉!当年春秋时晋平公委任大臣,问大夫祁黄羊谁能当南阳令,祁黄羊推荐了他的仇人解狐;晋平公再问谁能当国家太尉,祁黄羊又推荐了自己的儿子。晋平公感到很奇怪,问祁黄羊你怎么既推荐仇人又推荐儿子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祁黄羊却回答道国君你问我的是谁能当好这个差事,而不是这人是我的亲人还是仇人。看来陛下的学问见识又大大精进了啊!&一t; 刘彻仰天长笑,东方朔这个马屁拍的实在是恰到好处。他昨晚在石渠阁看吕氏春秋,刚刚读到过这个故事,今天用在卫青身上可谓是十分应景,难得的是东方朔这小王八蛋真是自己肚里的蛔虫,连这点心思都被他琢磨了个透。突然间刘彻心下一动,恶狠狠地对东方朔骂道:&一t;曼倩你个猴子,胆敢偷看朕的书!&一t; 东方朔本来坐在刘彻侧面,中间还隔了个霍去病,他正趁机偷偷又喝了一大杯酒,听到刘彻发飙,一口酒没咽下去噎在了喉中呛了个半死,他赶紧爬到刘彻跟前,一面大咳一面结结巴巴辩解道:&一t;陛陛下,微臣怎敢偷看,咳咳是是陛下昨晚让臣代拟诏书,陛下将那部吕氏春秋放在臣的案头忘了拿走啊!咳咳微臣见皇上赐给的机会怎能不用心学习,所以将那段故事默记在了心中咳咳&一t; 刘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t;好了,别跟朕啰嗦了,这段书你要能背得出来朕就饶了你,背不出来小心朕打断你的腿!&一t; 东方朔一脸苦相,抓耳挠腮了半天,开始朗声背诵吕氏春秋的这段故事。说来奇怪,他的咳嗽也彻底好了。刘彻仔细听来居然一字不差,他心下对东方朔也不由得暗自佩服。等东方朔背完刘彻板着脸训斥道:&一t;朕这次就饶了你,只罚你一大杯酒,去一边喝去!&一t; 东方朔谢恩后厚着脸皮问道:&一t;陛下,能罚三杯么?&一t; 刘彻连同座中诸人这下被他彻底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刘彻干脆冲他旁边一坛酒一指说道:&一t;有本事把这一坛都喝了!给朕有多远滚多远!&一t; 东方朔得令,抱着一坛酒躲到了角落中。刘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牒让苏文递给了范衡,范衡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一看,竟然是自己在朔方交给卫青的家产,看来卫青已经转呈给了皇帝。 范衡正惊疑间听到刘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一t;范先生,你对朕c对卫青c对社稷的一片赤子之心,朕心里有数。上次朕在这里跟你谈论商道,着实佩服你的见识。这是你的家产,你给朕拿回去好好经营。朕也正好想问问你,如今世上做何等生意才是最好的?你打算做什么?&一t; 范衡看着手中的玉牒,心下一阵感动。他想了一想回答道:&一t;谢陛下隆恩,臣自当好好经营以不辜负陛下期望。若论天下生意,无论何等行业,只要是用心做到极致,都是一等一的营生。但如果让臣去选择的话,臣会以中国独有之货物跟西域诸国和匈奴交换。物以稀为贵,比如我大汉江南之丝绸,蜀地之官锦,在异国都是难得之货,获利可在五倍以上。臣以为陛下在我大汉郡国之内一定要平准物价,不能与民争利,比如盐铁粮食都是国计民生关键所在,物价千万不能大幅波动,价高则百姓生计困苦,价低又伤及工农,因此请陛下以少府或者大农管理这些货物的价格。而对西域诸国和匈奴的贸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西域各部族多以游牧为生,见不到我天朝的声色犬马,对中国的美酒美食c服饰c铜铁c漆器等无不垂涎三尺,而这些部族中又盛产昆仑之玉c流沙之金c汗血之马,如以我天朝军力为保障进行关市,一来可让我国库充盈,二来可让我军马繁盛,三可让对方资财耗尽,如此一来西域诸国必将依附于我大汉,而匈奴也逐渐将无力再战。这也不失为辅助陛下平定匈奴之乱的一个法子。&一t; 刘彻听得两眼放光,他大声说道:&一t;对国内平准物价,对国外赚其资财,这一招釜底抽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个法子妙!&一t;他举起金樽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把杯子往案上一放沉声说道:&一t;范先生,那朕就让你去做这个生意,赚到的钱只要给朕纳足关税就行。朕要你成为天下第一富豪。但是平准这件事,你也要会同大农令郑当时给朕干起来!&一t; 众人心下都替范衡高兴,奉旨经商,这一下无疑是要坐实了海内首富,想不发财都不行。谁知范衡稽首回答道:&一t;谢陛下恩典,微臣还知道一种营生,所得之利远胜于微臣刚才跟陛下所说的生意。但是这门生意微臣是万万不会去做的,不仅微臣不能做,还请陛下也一并禁了这门生意吧!&一t; 这下轮到刘彻吃惊了。他问道:&一t;这是什么生意?&一t; 范衡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铜钱,双手一用力竟然将那钱掰成了两半,他递给了苏文,苏文恭恭敬敬转给了刘彻。刘彻在灯光下看去,只见那铜钱甚是轻薄,断口处是白色的锡光,两个断开的钱拼起来就是一枚三铢钱。 &一t;陛下,当今官府并不禁止民间私铸钱,臣窃以为这才是最暴利,最黑暗的营生。商人有了矿山后铸钱,本来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再加上不法商人以次充好,用铅和锡代替铜,这些次钱流落民间后肯定贬值,又进一步哄抬物价,而真金白银却都被这些商人们拿走了,这实在是让百姓苦不堪言啊!臣斗胆进言,请陛下禁了私钱,全部改由官铸吧!&一t;范衡说完后低头长跪不起。 刘彻沉默良久,一时间大厅上只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声。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刘彻才以手抚额叹道:&一t;卫青,朕每次到你家都不虚此行,你们刚从朔方回来先好好休息,明天不必参加早朝,你和去病明日申时在长乐宫西门候驾去见太后,范先生也一同去吧。朕先回宫了,你们好好吃饭,不用送朕了。&一t; 卫青等人连忙跪下行礼。刘彻起身后快步朝外走去,东方朔和苏文赶紧跟上,三人转眼间便消失在院子的照壁外,只留下满屋的人面面相觑,宛如置身在一场梦里。 第二天卫青带领霍去病和范衡提前了两刻来到长乐宫西门,不一会儿刘彻的车驾也来了,苏文骑马在宫门口带领卫青一行跟在皇帝车辇后边朝宫内行去。长乐宫原本是高祖临朝所用,自孝惠皇帝后便成为了太后居所。宫内占地极大,众人虽然是骑马前行,也花了一刻多钟才到达太后居住的永寿殿。 此时已经是长安初冬时分,天气晴朗,落叶满地,长乐宫内显得十分的幽静。永寿殿位于前殿的东北方向,在一旁巍峨的前殿和临华殿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矮小,但是由于名字吉利,冬天又便于取暖,刘彻便命人将太后移居至这里养病,并让淳于缇萦太医时刻陪侍在太后身旁。此时卫青等人随着皇帝进了大殿,那殿内地下烧着几条火龙,将永寿殿弄得温暖如春,大殿内点了几百支粗如儿臂的蜡烛,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里面一张卧榻上斜躺着一位头发花白,面态雍容的老妇人,这便是当今天子的母亲王太后了。王太后身边端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她双眼已盲,但是精神仍然十分矍铄,听到宫内侍女低声报上皇帝驾到,太后稍微欠了欠身子,笑着对一边欲起身行礼的老妇说道:&一t;你别动!他就算是皇帝又怎样?还不是你当年从我肚子里把他取出来的?&一t; 刘彻见到母亲跟淳于缇萦这么说,马上堆出了一脸的微笑,连声说道:&一t;母后说的极是,淳于太医自孝文皇帝起便侍奉我皇家,历经三朝,劳苦功高,今后无论见谁都不必行礼,苏文你记下了,回头颁诏便是!&一t; 苏文领命,淳于缇萦谢恩。王太后让刘彻坐在了自己身边,让卫青等人在殿下也都入了座。范衡跟缇萦一别已经将近十年了,此时在殿中见到救命恩人,不由得又喜又悲,硬生生忍住眼泪没流下来。太后虽然重病下身体虚弱,但是仍然双目炯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卫青她是认识的,但是范衡和霍去病她从来没见过,于是她问刘彻:&一t;跟卫青一起来的这两位是什么人?&一t; 刘彻回答道:“回禀母后,这位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这一位是范衡。我让他们督造天下兵器,他们果然不负朕望,这次帮卫青在朔方大胜匈奴,这两人功不可没。” 王太后点点头不再说话,一边的淳于缇萦听到了范衡的名字,不由得大为好奇问道:“范衡?你是当年被田恬打断双腿,被老奴救下的那个范衡吗?” 范衡已经是泪水涟涟,他哽咽着回复道:“淳于太医,正是小人。多谢太医当年救命之恩!” 他伏地拜倒,身子抽搐不停,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 卫青早已将范衡早年的这段曲折奏报给了刘彻,因此刘彻对范衡的身世十分清楚,但是王太后听到缇萦这么说反而好奇了起来,她问范衡道:“你跟田恬有什么过节,他为何要打断你的双腿? ” 范衡如何敢回答太后的问话?田恬是已故武安侯c丞相田蚡之子,田蚡是太后的亲弟弟,田恬更是她至亲的外甥。缇萦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如何不知道范衡的难处?于是缇萦连忙抢着说道:“回禀太后,他们之间也就是醉酒之后闹了起来,田恬那时年轻,下手不知轻重,后来正好被老奴路过看见,把范大人带回家里治了一阵子,后来范大人不辞而别,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田恬那孩子也真是过份,本宫早已告诫过田蚡好生管教,没想到田蚡死得早,田恬一旦没了爹更是野了,这孩子如今还是在长安到处惹事,难为你范衡了。”她又转头对刘彻说道:“你这个当皇帝的回头也跟田恬好好说说,现在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还到处胡闹生非,让我在这深宫里都得操他的心不得安宁!” 刘彻马上点头称是。田恬确实如同王太后所说,在长安一直横行霸道,惹下不少事端,让他这个当皇帝的也很头疼。但是他一直没有出手严加惩教,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如今太后放话了,那就真要好好教训田恬一番了,否则任由田恬这么胡闹下去,对皇家的威望也大有折损。 王太后看着眼前儿子英俊的面庞,心里一时生出无数感慨。她这一生经历颇为坎坷,她的母亲臧儿,也就是刘彻的外婆,原是高祖初定天下时分封的异姓王臧荼之孙女,后来臧荼被高祖以谋反的罪名杀掉,臧儿便流落民间,嫁给了长安槐里的王仲为妻,生下了自己c哥哥和妹妹王皃姁。后来父亲王仲逝世,臧儿又改嫁给了长陵田氏,生下了儿子田蚡c田胜。而自己原来跟邻里的金王孙成亲,生下了一女名为金俗。她生活原本也挺自在,本以为就这样终了一生也不错,谁知母亲臧儿对家里的状况并不满意,请了相士姚翁给全家相面,姚翁先是看了兄弟们的面相,大惊道都是封侯拜相之命,后来再看到自己更是扑面跪倒,说自己是大贵之人,今后当生下天子。那时本来当姚翁是开玩笑,没想到母亲臧儿却当了真,强行将自己从夫家接了回去,想尽办法把自己和妹妹先后送入了太子刘启的府中。所幸自己也颇受太子宠爱,几年间就生下了三女一男,男孩就是眼前贵为大汉天子的刘彻,三个女孩则被封为平阳c南宫c隆虑三位公主。当年自己有一天梦到太阳落在了怀中,就告诉了太子刘启,不久便有了身孕,怀胎足月后刘彻迟迟生不出来,最后竟然有了难产的征兆,幸好淳于缇萦一直服侍在旁接生,硬是当机立断用手将刘彻从娘胎中拉了出来,这才得以母子保全。 刘彻生下来后并不是太子,只是被封为胶东王,当年自己处心积虑跟孝景皇帝的姐姐,也就是当今的馆陶长公主搞好关系,不惜将刘彻跟长公主女儿陈阿娇的亲事早早定下,终于在馆陶长公主的帮助下废了太子刘荣,立刘彻为太子。这一生走到如今,真个是道不尽的辛酸苦辣,多少事情根本不能c也不敢给别人诉说,只能随着自己埋入黄泉了。眼下自己病重,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可活,未来谁来好好照顾自己的爱子?他能坐得稳这江山吗?想到这里,她眼圈竟然红了。 一旁的刘彻看出了母亲神色的变化,他却想不到母亲心里竟然想了这么多心事。他关切地问道:“母后是不是累了?要不歇息一会儿?我回未央宫随时听从母后召唤便是,请母后一定好好调养身子,等来年春天还要跟皇长子一起去甘泉宫踏青呢!” 王太后听刘彻说起自己的小孙子刘据,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冲刘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今天别急着回去,说不定哪天我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在场的一定是你的近臣心腹,我也就不避着他们了。儿子啊,我们今天就放下宫里的这些礼数和称呼,为娘的要好好跟你说说话。” 刘彻听母亲竟然有临终诀别之意,心下一阵凄然,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忍住泪点点头说道:“娘,儿子一定谨从教诲。” 王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别看你住的离我也就这么三里地,一年到头能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不过几个时辰。今天我要跟你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儿子,你照实说,六年前我赐韩嫣自尽,你是不是至今还怨恨我?” 刘彻听到母亲居然提到了韩嫣,不由得浑身一颤。他低头说道:“儿知道娘是为我好,怎敢怨恨娘?” 王太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口中所说的未必是心中所想,娘今天一定要给你解开这个心结。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从小跟你一起读书同你情谊深厚?娘当年一定要杀了韩嫣,原因有三个:其一是他仗着你的威势目中无人,慢待宗室大臣。江都王刘非是何等的英雄?又对先帝忠心耿耿,韩嫣居然在上林苑中视他为无物,害得刘非到娘跟前哭诉请求除国除侯,跟韩嫣一起到未央宫当值。刘非十五岁从军就帮你父皇平定了七国之乱,跟随着周亚夫和李广征战立下了封侯大功,哪里轮得到韩嫣这个佞幸来欺侮他?其二是他目无人伦礼教,这事娘也要怪你,你那时将皇后和多少后宫佳丽晾在一边,连个子息都没有,却整日跟这厮混在一起,还睡在一张床上,你这是成何体统?其三是韩嫣太过小聪明,他知道娘不喜欢他,所以整日里想法子讨好娘,还历经曲折寻访到了你大姐。你以为娘就那么好被他骗过?他这不是为了成全你和娘的血脉至亲团圆,是为了让娘从此给他网开一面!娘是小时候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入宫后陪着先帝勤政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娘知道咱们大汉能得天下c能守天下靠的是忠臣良将,从高祖到你父皇,文有张良c陈平c萧何c贾谊;武有韩信c周勃c樊哙c李广,这才保我大汉能有今天!儿子啊,你现在是一国之君c当朝天子,该跟汲黯c卫青这些忠臣良将多待在一起,你整日里带着司马相如c东方朔那些滑稽之人干什么?还有那公孙弘和主父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早把他们打发了便是!” 刘彻听到母亲不仅将韩嫣说的一无是处,还将东方朔也牵扯了进来,心里一阵焦急,他又不敢跟母亲争辩,只好低头暗自思量。韩嫣的毛病他也知道,但是这些过错罪不至死,他为此一直难过到今天。但是太后如今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彻也知道母亲确实是为自己好。他于是回答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诲,从此勤政亲贤,不敢贪图享乐。” 王太后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又都是她思虑万千的结果,不由得感觉疲惫,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是她爱子心切,非要把话说完了才能安心,于是她忍住胸口的烦闷说道:“儿子,你当了皇帝后除了匈奴之祸外天下貌似太平无事,但是人心难测啊!当年娘入到宫里不久便怀了你,你刚生下来还不到两岁,吴王就在东边起兵作乱,五十万大军一直打到睢阳城下,眼看着就要叩潼关而入。叛军一开始兵锋甚急,你父皇的弟弟梁王在睢阳坚守两个多月,几乎到了粮尽人绝的份儿上。还好你父皇派出的大将周亚夫c前锋骑将军李广和你哥哥江都王刘非不辱使命,在睢阳城下大破叛军,七王兵败自杀这才保住了你这一脉大汉宗室。周亚夫被污蔑造反而冤死,刘非前年暴病身亡,如今只有李广健在,这几家的后人们你一定要加以善待,这样百官和百姓才不会寒心,才会死心塌地保你的江山。” 王太后说完这几句话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刘彻连忙上前扶住母亲,缇萦摸到了太后的左手开始给她按摩穴位,说来也神奇,她在王太后的手心和手腕处按了一会儿,太后的咳嗽渐渐停止,脸上的潮红也渐渐退去,人的精神显得好了很多。刘彻见母亲气色好转,对她说道:“娘今天还是早点歇息吧,我明日再来陪娘,我这就跟卫青和去病在宫里四处走动一下,看看哪里需要修缮,让母后过个喜庆的新年!” 王太后拉住了刘彻的手,眼光中满是慈爱和眷恋。她对刘彻说道:“难得你这份孝心,娘心领了。这长乐宫啊,自从孝文皇帝薄太后时就厉行节俭,到本朝也不能例外,省出来的钱财用到征战民生上去吧。你莫要被这些嘴碎的太监宫女们给哄了,我是见到了韩信的鬼魂,可是他也对本宫执礼甚恭,远远给本宫行了礼就消失了。我这病啊,是想先帝太久了” 泪水从王太后的眼中涌了出来,她紧紧抓住刘彻的手说道:“先帝不以娘身份卑微,更是没嫌弃过娘是再嫁妇人,一路提携立为皇后,又把你立为太子。自从先帝驾崩,娘就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要不是舍不得你,我宁愿早赴阳陵追随先帝于黄泉了。如今皇后贤淑,太子已立,你又得了卫青李广这等忠臣良将辅佐,娘可以放心的去了!” 刘彻听母亲这么说不由得悲从心来,他忍住眼泪,强颜欢笑说道:“母后实在是多虑了,娘的天年长着呢!只要安心在此养病就是,儿子自当好好侍奉,从明天起我让皇后和皇长子到娘这里居住可好?” 王太后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我也想多抱抱孙子。你不要在此多留了,早点回去处理的你政务便是。” 她松开刘彻的手,在床内侧摸出了一根黝黑的铁杖,杖长约五尺,粗约一寸,入手甚是沉重,刘彻连忙起身想帮太后去拿,谁知被太后厉声喝道:“别动,你给我好好跪下!” 刘彻见母亲瞬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又惊又疑,太后却让身边的侍女将铁杖拿到了刘彻跟前,灯火下刘彻看得分明,这是一根毫无装饰的素杖,通体黝黑,在烛火下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只是在杖身中间用小篆错金刻了一行字:“元朔三年九月长乐宫私工室奉太后懿旨所作”。刘彻十分不解地问母亲:“娘,你这是?” 太后刚才一番劳作,已经牵动了体内真气。她长叹一口气说道:“你现在没有做错什么事,难保你今后不会做错事。这是我让长乐宫少府工室所作的降龙铁杖,见杖如见本宫。今后你要是犯了什么大错,这根铁杖一样的去打你。淳于缇萦听令—从今天起由你来保管降龙杖,如果皇帝昏庸,就令大行持此杖责打,断然不可留情!卫青c霍去病c范衡,你们三个一起就当个见证吧!” 缇萦听到太后说到这里,起身跪倒在太后面前,哭着说道:“太后,缇萦无德无能,断断当不起此大任啊!” 卫青c霍去病和范衡更是惊得魂魄出窍,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刘彻已经是汗湿内衣。耳边又听太后厉声说道:“有什么当不起的?!要不是你怎么会有他的今天!当年你接他出世,就要替本宫在世间看好他!本宫累了,你们不要再跟本宫说话,都回去吧!” 刘彻偷眼瞄了一下母亲,她已经把身子转向内侧准备歇息了。刘彻讪讪地说道:“娘,儿子回宫去了,改日再来侍候。” 王太后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再不跟他说话。 刘彻在太后床前呆立了一阵子,看了一眼还在一边抽泣的缇萦,转身走出了永寿殿。卫青等人连忙跟上,一路上众人见皇帝脸色极其难看,都不敢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刘彻前行。范衡苦于身有残疾走不快,霍去病连忙将他一下子背了起来紧紧跟随。 刘彻一路快走,绕过高耸入云的鸿台,径直穿过长乐宫前殿,走到前殿左前方五十丈处的钟室停下了。钟室甚是巍峨,长乐宫报时的钟声便从此而出,如果遇到祭祀大典,这里更是万钟齐鸣,声传几十里开外。刘彻对一边气喘吁吁的苏文说道:“闹鬼的就是这里了?” 苏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陛陛下,正是这里。这一两个月来宫里的太监和侍女多次看到韩信的鬼魂在此地出没,被被吓得要死” 刘彻冷冷问道:“那韩信是怎么死的,你给朕打听出来了吗?” “回回陛下,奴才听说听说是当年吕太后知道了韩信要谋反,趁趁高祖在外征战,便下了懿旨让萧何丞相请韩信到了宫里,趁着夜晚钟室报时,就在这钟室里被太监宫女们用削尖的竹子将他捅死了” 刘彻本来是一腔愤怒,听苏文这么说,想起韩信惨死时的情形,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他向天上望去,此时夕阳已落,宝蓝色的天上星光已经点点,刚才在永寿宫里出的一身汗还没有干,贴在身上粘粘的十分难受。他略一镇定,回身对卫青和霍去病说道:“你们两位趁着戌时去替朕撞钟,把韩信的鬼魂给朕从这里面轰出来!” 卫青和霍去病领命,两人转身前往钟室。霍去病一路上心跳的厉害—这段时间以来韩信跟他的交往犹历历在目,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幻梦还是现实。但是他对韩信是很佩服的,刚才听到苏文说韩信谋反霍去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但是皇帝的命令又不能不从,他只好跟在卫青后面往钟室走去,手心里已经捏出了一把汗。 卫青进了钟室后四下张望,只见正中央的巨木横梁上吊了一口直径一丈有余的大铜钟,四周的钟架上更是挂满了形形的钟。左手方一个木案上放了一具沙漏,在灯火的照耀下咝咝地走动着。眼见沙漏上面的沙子已经漏得差不多了,卫青示意霍去病跟他一起抄起巨钟的撞梁,两人一起用力朝钟体撞了过去。卫青和霍去病本来就是膂力过人,这一撞之下那巨钟竟然被撞得横飞了出去,高高荡起差点撞到钟室的瓦梁上,然后携万钧之势又反扑了回来。 钟声激荡,声震长安城。卫青和霍去病都被钟声震得浑身发麻,几乎灵魂出窍。眼见那巨钟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将过来,卫青大喝一声,同霍去病扎稳了马步将撞梁推了出去,只听一声巨响,那钟停在了平时的位置上兀自嗡嗡颤抖,但是卫青和霍去病却被震得浑身气血翻腾,几乎要呕出血来。卫青的虎口开裂,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霍去病更是两眼一黑,嗓子发甜,一跤坐倒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一开始纷纷扰扰,片刻间竟然幻化成了韩信的样子。 霍去病大惊,他想要喊叫却喊不出来任何声音。韩信冲他微微一笑说道:“你的主子倒对我念念不忘,可惜他不知道,我的魂魄哪里在这钟室,而是在你的心里。” 霍去病在心里大声说道:“你你不可惊扰了太后!” 韩信根本不以为然,“我为何要惊扰太后?害我的又不是她,太后病重跟我有什么关系?太后得的是心疾,她太思念先帝了。我只不过是在汉中碑里被封了七十年,回长乐宫透透气而已。是你的主子和宫里的人心神不定疑神疑鬼,这是自作自受,你帮不了他们。待会儿你出去告诉你的主子,让他一把火烧了这钟室,他不待见,我更不待见这地方。” 韩信说完,影子的颜色由金黄变为莹绿色,突然间在霍去病眼前散开化作千万点荧光就此不见。霍去病再仔细打量四周,哪里有韩信的影子,只有卫青站在钟前。他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跟卫青一起将余下的九次钟声撞响,将戌时报送完毕。 眼见钟声震天价响彻云霄,也不见钟室里有任何异样,刘彻心里放松了一些。他命卫青和霍去病从钟室走出,卫青回禀刘彻并无异状,刘彻看了一眼霍去病,看得他心里突突直跳,刘彻见霍去病神色有异,当即问道:“去病,你可看到了什么?” 霍去病回复道:“陛下,臣并没有看到什么,但是臣想这钟室是大凶之地,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再建好了。” 刘彻眼中凶光一闪。他点头说道:“有道理。苏文,你将这钟室泼上桐油一把火烧个干净,就说是走水了,要是让太后知道了真相小心你的狗命!” 苏文领命即刻去了钟室里。他在长乐宫当值多年,干净利落地从屋角翻出来添灯的一大桶桐油浇在了钟室各个柱梁上,他把灯打翻在泼了油的地上便退出了钟室回到了刘彻身边。刘彻眼见着偌大的钟室顷刻间便烧成了一枚熊熊燃烧的火炬,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也发现了钟室的大火,呼叫着准备前来救火,顷刻间长乐宫中乱作一团。刘彻借着火势意味深长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转身朝未央宫走去。 卫青和苏文紧紧跟在刘彻身后,霍去病背起范衡跟在后面。刘彻一边走一边问卫青:&一t;雷被可曾跟你提起过淮南国的事情?&一t; 卫青连忙答道:&一t;回陛下,臣等沿途回长安的路上聊起过一些淮南王的琐事,都是文章风流之类。但是他几次欲言又止,当是有所隐情。臣今天回家里跟他秉烛夜谈一次,看看能不能多打探些消息。&一t; 刘彻点点头说道:&一t;淮南国那边你也要多留意一下。朕看了苏建的奏报,朔方一战你们打得着实漂亮!尤其是你在贺兰山冰河上用木坝拦冰蓄水,再烧坝引水淹了乌维大军,比起李牧蒙恬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雷被立了大功,朕回头也有重赏,还得给他主公一个大大的面子。今天你们也乏了,早点回去歇息,等朕的旨意再上朝吧!&一t; 众人谢恩后出了宫门往卫青府中走去,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家里。张骞仍旧在卫青府中等着他们,雷被却已经辞行回了淮南。张骞见到卫青一行回到府中,他甚为高兴地将一封书简递给卫青,卫青就着灯火看完对着范衡和霍去病一笑说道:&一t;司马迁还活着,他眼下在云梦泽一带游历采风,准备帮司马谈写太史公书。&一t; 范衡和霍去病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是十分惊喜。两人之前都对司马迁之死十分抱憾,霍去病更是深为自责。乍一听说司马迁还在人世,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感慨万千。此番入宫时间颇久,皇帝也没有赐饭,卫青干脆让府上厨房做了几碗汤饼,众人风卷残云般吃罢又小坐了一会儿。卫青跟张骞两人议定了如何抚养托赫,准备请范衡当托赫的老师,跟去病c卫英和蒙贞一起读书习琴骑射,几人又商议了图雅的葬礼,一直到了子时张骞才辞别卫青回府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堂邑宴乐 1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到了元朔六年的早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万物生机盎然,长安城内草色遥看,青翠一片,借着去年的残雪和这开春第一场的春雨,城外的冬麦长势喜人,麦苗已经窜出来一尺多高。东西市上挤满了海内外的客商,将长安城里的各种营生弄得都热闹了起来。 此时长乐宫北边东市中央的醉风楼酒家下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间是径许两丈的一片空地,两只斗鸡正在你死我活地激战,其中一只斗鸡通体红色羽毛,形体虽不甚大,但是动作极其灵活,在空中腾挪扑击,将另外一只浑身黑色羽毛的斗鸡啄得遍体鳞伤。黑色斗鸡的主人是一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他眼窝深陷,气色萎靡,拿着酒杯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声嘶力竭地为自己的斗鸡助威。而红色斗鸡的主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副胜负了然于胸的样子。眼见再斗下去那只黑鸡性命不保,那位公子一声呼哨,红色斗鸡仿佛是得令的士兵一样停止扑击,不慌不忙地踱进了一边给自己准备的笼子里。而黑色斗鸡也已经用尽了力气,悲鸣着躲到了老者身边。 眼见这场比斗胜负已分,人群中一直坐着的一位年轻公子长身而起,吩咐身边的两名长随核对分派赌资。人群中押对胜利一方的兴高采烈,输钱的无不垂头丧气。一个老赌徒输了不少,凑到那黑鸡的主人面前说道:&一t;田侯爷,这对手来的奇怪啊,长安城里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和这等神鸡,要不让小的去给你查查底细?&一t; 那田侯爷反手一个巴掌扇在那老赌徒脸上,声音清脆之极。众人耳边都听到他厉声喝道:&一t;不长记性的狗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再在老子面前提侯爷这两个字,老子打掉你的门牙!&一t; 那老赌徒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忙不迭哭丧着脸点头称是。坐庄的年轻人见状走上前来对着田侯爷施了一礼,笑着说道:&一t;田大人生什么气嘛,和气生财,人家这是巴结你呢。来来来,我子仲请你到醉风楼喝他几杯消消气!&一t; 那田大人见这位名叫子仲的年轻人出面,气早消了一大半,顺势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连忙说道:&一t;又要贤侄破费了!贤侄不愧是天子的外甥,为人处事都这么漂亮!&一t; 子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t;田大人,说起骨肉亲疏,令尊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呢,要论尊贵我哪里比得上你啊!今天你败在了赤凤的手里,这赤凤大有来历,端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等会儿酒菜准备完毕,小侄给你细细道来可好!&一t; 田大人连声称是,两人回身正要往醉风楼上走去,突然听到人群中一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一t;打遍天下无敌手?我看未必吧!&一t;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铁笼,笼中蜷缩着一只体型瘦小的白色斗鸡,那鸡在笼中昏昏欲睡,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田大人和子仲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田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已故丞相c武安侯田蚡的长子田恬,他是先皇太后的亲侄子c当今天子的表哥。田恬本来是横行长安无所顾忌的人,没想到皇帝因为卫青奏报他当年欺负范衡打断其双腿,妄图私吞昆仑琴的事情,将他狠狠收拾了一番,在元朔三年冬天太后大丧期间因为服饰不端c脸有喜色把田恬的侯爵给除了,他一下子少了大部分的入项,再加上平日里挥霍无度,这三年来日子一天过得不如一天,眼下只能跟一帮市井无赖走狗斗鸡维持生计。因此这几年来田恬对卫青c霍去病和范衡一直怀恨在心,但迫于卫青的威势只能忍气吞声。 而这子仲来头也不小,他是已故王皇太后长女金俗之子。金俗是王皇太后入宫前与前夫所生,后来被韩嫣费尽心机从民间找到以巴结太后,却没想到拍马屁拍的不是地方,太后厌恶韩嫣与刘彻在一起鬼混,并且私窥干涉自己家事干脆赐他自尽,竟然让韩嫣因此丢了性命。而子仲的母亲金俗平日里安分守己,温良恭俭,因此刘彻对这个异父的姐姐甚为敬重。但是金俗在元朔四年因病去世,子仲从此便没了管教,开始仗着自己有个皇帝舅舅,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斗鸡遛狗样样都干,最近发现与其自己养鸡狗来斗还不如聚众赌博坐庄来得实惠,于是在长安开了好几个赌场自己当了庄家,无论哪方输赢自己的抽水都颇为丰厚。田恬这两年来经常参与子仲经营的斗鸡之局,而且一直是常胜将军,差不多全靠赌资维持他的日常开销了,没想到今天输在了这新来的公子手中。 其实眼下最按耐不住之人却是那赤凤的主人。他长身玉立,服饰华贵,见对面口出狂言的少年虽然眉清目秀,但是眼珠却是湛然的蓝色,连头发也泛着金黄,不由得心下起疑。不过那少年浑身衣着都是汉人打扮,连说话都是字正腔圆的长安口音。他见识多广,当前胡汉通婚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又见到那少年服饰普通,衣服上甚至还带着尘土,不由得心里轻慢了许多,他对那少年高声说道:&一t;这位小哥,是要跟在下的赤凤比试一下么?&一t; 此人其实大有来头,乃是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他此番进京入朝觐见天子,昨天刚刚抵达长安,正等着皇帝择日召见。这刘迁娶的是子仲的亲姐姐,也就是皇帝的外甥女。加上刘安本来身份显贵,天子对他也敬重有加,是以刘迁平日里也骄横跋扈惯了,根本不把朝中大臣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市井小民了。刘迁酷爱斗鸡,自己养了一只神勇无双的斗鸡名为赤凤,之前确实是斗遍天下无敌手,这次一路带了过来。那子仲为了巴结刘迁,便带了他来到自己的斗狗赌鸡的场子里逍遥快活,今天一出手便斗败了田恬,是以刘迁正在兴头上。他不愿意显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场的除了子仲之外都以为他是子仲的狐朋狗友,外地进京的一个纨绔公子而已。 谁知那少年却摇摇头说道:&一t;不用比了,你的鸡是斗不过我家呆头的。我还有事情先走,失陪了。&一t;说完他提着鸡笼转身就往人群外挤去。众人听这少年称自家斗鸡为呆头,人群中登时哄笑声四起。 众人的笑声深深刺激了刘迁的自尊心,他怒不可遏,从他生下来起就没人敢对他这样无礼,今天一个胡汉小杂毛竟然敢让他在长安街头下不来台,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右手短剑挥出,一道寒光闪过,少年手中的鸡笼已经从中断开,那只白色的斗鸡随着笼底掉在了地上。 少年只觉得手中一轻,回身看去发现呆头已经卧在了地上,仿佛睡不醒似的兀自在那里打盹。四周人群又是一片哄笑,刘迁把一锭金子扔在了地上,得意洋洋地冲他说道:&一t;小子,今天本大爷的赤凤要跟你这呆头斗一局,不管输赢这锭金子都是你的,只要能让大爷高兴,大爷还有封赏!&一t;他不等那少年回应便一声呼哨,赤凤听到主人叫唤,志得意满地出了笼子绕着那呆头打转。 众人见丢在地上那锭金子恐怕有半斤之重,心里不禁大为吃惊,纷纷猜测刘迁到底是什么来头。而那少年却丝毫不为这锭金子所动,他仿佛没看见似的对着呆头咕咕叫了两声,说来也怪,正在地上打盹的呆头听到了他的叫唤立刻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踱到了少年身边。少年轻轻抱起呆头说道:&一t;乖宝贝,我们走,不要跟这些污七八糟的货色们一般见识。&一t; 少年的这句话把刘迁彻底惹火了。他欺身上前,神出鬼没地扇了少年一记耳光,在他肩头一推又将他推了个跟头,呆头随着主人掉落在地上,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刘迁。 那少年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一抹嘴角,手上竟然沾满了鲜血。少年大怒,恨声说道:&一t;呆头,这厮不知死活,你替大爷我教训教训他!&一t; 他口中说的这厮,分明针对的是刘迁,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周边的人越聚越多,连醉风楼上的客人们都纷纷探出身来看这出热闹。刘迁这下正遂了心意,他一声口哨,便要指挥赤凤前往攻击呆头。 呆头站在那里跟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双眼中却光芒四射,死死盯住了赤凤。那赤凤看着呆头,叫声竟然怯了,逡巡着不敢上前,不管刘迁如何呼唤都往后缩,最后竟然躲进了笼子里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来。刘迁又惊又怒,周边众人也是心下暗暗吃惊,这呆头果然有些邪门。 只有在一边观战的田恬心间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念头,他对着少年一拱手说道:&一t;敢问这位小爷,上林苑杨得意大人,可是你的长辈?&一t; 那少年茫然答道:&一t;杨得意?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一t; 他抱起地上的呆头,摸了摸它的脑袋说道:&一t;咱们走吧。&一t; 刘迁冷笑一声说道:&一t;胜负未分就想溜?哪里有这么容易?&一t; 他欺身而上,一把朝少年胸前抓去,少年往后闪避已然来不及,眼见刘迁的手已经要抓住少年的衣领,那呆头如闪电般伸颈一啄,登时将刘迁的手啄得鲜血淋漓。 刘迁手上剧疼,怒火冲天而起,他也管不了这是长安光天化日下的街头,顺手抽出短剑便向少年刺去。随着众人的惊呼声,短剑化作一条银色的闪电,眼看就要刺进少年的胸膛。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众人耳边听到一声少女的呼喊:&一t;金虎,拿下他!&一t;眼前一道金色魅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口咬在了刘迁的手腕上。那影子甚是雄伟,在空中就势翻滚转了一个圈,把刘迁的身子也在空中转了整整一周,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鼻血直流。他强忍着疼痛往前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金毛犬站在面前,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巨犬的身后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身材婀娜,容颜俏丽,手持一把短剑正对着他。 刘迁哪里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手里的短剑化作一团银光朝少女砍去。少女和少年同时退后,两人口中哨声大作,那金虎和呆头仿佛得到号令一样,同时朝刘迁扑来。任凭刘迁如何挥动手中短剑,就是刺不到金虎和呆头,几个回合下来已经被金虎和呆头咬得遍体鳞伤,丑态百出。 周边围观的众人哪里见过此等场面?大伙儿本来只是想看看热闹,没想到刘迁当场就要对两个孩子行凶,都不禁心中气愤,替那少年和少女捏了一把汗,此时见到刘迁跟鸡犬相斗竟然落了下风,被咬啄得狼狈不堪,不禁感到又好玩又好笑,在心里有颇为畅快之感。 而刘迁已经是几欲疯狂,他再缠斗下去势必要出大丑,眼角余光看到是那少女和少年在指挥一鸡一犬,心里一转念便作势虚劈向金虎和呆头,趁鸡犬躲避之际一声暴喝转变剑锋朝那少女刺去。这一剑去势极猛,那少女绝无可躲的空间,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都不忍见到这如花似玉的少女丧命在这恶徒剑下。 就在剑尖离少女颈中仅剩寸许的一刹那,一条黑色的长鞭悄无声息卷住了刘迁的腰,将他腾云驾雾般拉上半空,刘迁身子还未落地,已经被一个骑在白马身上的青年将军伸手抓住了后领悬在半空。那将军对刘迁厉声喝道:&一t;你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公开行凶?雷被先生的鱼肠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一t; 话音未落他便将刘迁重重往地上摔去,摔得他在地上挣扎良久,再也爬不起来。 这边厢子仲和田恬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子仲连忙抢到了青年将军的面前就势单腿跪了下去,嘴里颤声说道:&一t;霍将军手下留情!此人是淮南王太子刘迁,将军万万不可伤他性命!&一t; 而此时在未央宫中刘彻刚刚罢了早朝,眼看过了巳时,便诏令丞相公孙弘c大将军卫青c主爵都尉汲黯c大农令郑当时c太中大夫张骞c东方朔c范衡c侍郎司马相如等人前往麒麟殿议事。由于已经将近中午时分,刘彻一并打算赐宴畅谈,众人刚刚在麒麟殿坐定,便见到苏文一溜烟从前门跑了进来,跪在刘彻跟前低声禀报:“陛下,淮南王太子刘迁在东门叩阍,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刘迁到了长安这事情刘彻是知道的,但是安排接见刘彻早有计划,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朕有军国要务在身,你告诉他后天早朝后来见朕。” 谁知苏文却不退下,他声带恐惧地说道:“陛下,贱奴已经多次劝说刘迁了,他死活不听,陪他一起来的还有还有骠姚校尉霍大人和卫大将军的义子卫律” 不等苏文说完刘彻就明白了,一定是刘迁又惹了什么事。这小子在淮南国中飞扬跋扈是出了名的。霍去病幼年坎坷,多年在行伍之中跟着卫青,一直是律己甚严,断断不会惹是生非。去年霍去病跟随卫青出高阙击匈奴,大败右贤王部,差点把右贤王活捉了回来,此役俘虏匈奴部众两万人,牛羊百万头,这次大战虽然没能伤及匈奴主力,但却是汉匈局势的转折点,是以刘彻没等到卫青返回长安,便派使者星夜驰往五原,在战场上加封卫青八千户,官拜大将军,自此以后大汉所有将士都归卫青调遣,而霍去病也因为军功被封为了骠姚校尉。刘彻见众臣在场,心下一动说道:“那好吧,传旨让他们都进来!” 苏文领命飞奔了出去,卫青和张骞c范衡心里都是忐忑不安,生怕霍去病和卫律惹出什么泼天大祸。不多时一干人等都进来了,刘彻一眼看到自己的外甥子仲和表兄田恬居然也混在里面,搀扶着鼻青脸肿的刘迁一瘸一拐的走上前请安,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本窝着要教训刘迁的一口恶气登时消了一半。他的眼光扫过霍去病和卫律,停留在低头跪着的一名少女身上。 那少女正是蒙贞。刘彻第一次见到她时,蒙贞还是个岁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年方十三,鹅蛋脸,青黛眉,鼻若削成,口如点樱,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刘彻心下一叹,转头对刘迁故作惊讶地说道:“刘迁,你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你成这个样子?你尽管告诉朕,朕替你作主!” 刘迁实在不愿意对皇帝实话实说是败于鸡犬之下,他一到这巍峨森严的大殿中便颇为后悔,后悔刚才应该听从子仲和田恬的劝说不凭一股恶气叩阍,但是如今只能一路硬撑下来了,于是开口说道:“陛下请替微臣做主!微臣是被霍去病仗势鞭打才成了这个样子啊,呜呜呜” 霍去病脸上涨得通红正欲辩解,被坐在一侧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刘彻仔细看刘迁,只见他脸上手上伤痕累累,但都不是鞭打的痕迹,伤口不规则且留有齿印,心下便存了疑问,于是他问在一边跪着发抖的子仲:“子仲,你给朕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仲马上便明白了刘彻根本不相信刘迁说的话,他结结巴巴地回复道:“陛陛下洞鉴天机,明察秋毫之末,刘殿下是被大将军府上的恶爱犬与鸡咬伤霍大人也用鞭子摔了他这么一下” 刘彻皱着眉头听他语无伦次的比划,显得十分不耐烦,跪在一旁的卫律却指着刘迁朗声说道:“陛下,是他先作恶,逼着要跟范先生为陛下训练的御鸡相斗,斗不过又要耍赖行凶,要不是霍大人救我们,我和贞儿恐怕已经死在这恶徒剑下了!” 卫律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稚气未脱,这番话说来义正辞严,毫不拖泥带水,登时便将在一边哭泣的刘迁比了下去。殿上众人听说刘迁要跟皇帝的斗鸡比试,心下无不慨叹这厮是自取其辱。 刘彻用征询的眼光扫了一下田恬,田恬早已经浑身发颤,回复道:“陛陛下,这小儿说的不离十” 刘彻心里已经明白了十之,他一转念间便有了主意。这件事发生的正是时候,这两年来关于淮南王广交天下豪杰,在长安群臣中结党丰羽的传闻一直没有消停过,刘彻心里一直拧着一个结。但是近年来跟匈奴大战不断,朝廷无暇东顾,势必要稳住淮南国这一头再说。刘彻看过刘安跟门人编撰的淮南鸿烈,在佩服刘安之余也颇为忌惮他的才华,今天见到刘安的太子竟然被鸡犬斗败,垂头丧气跪在殿前的窝囊样,刘彻心里其实早已忍不住长笑几番了。但是这个局必须做给外人来看,想到这里他温言对刘迁说道:“刘迁,你贵为王太子殿下,要有个皇室贵胄的样子,不要跟这些外戚群臣一般见识,你起来,朕在这殿中有四件未央宫镇宫之宝,其一是朕腰中所佩赤霄剑,其二是和氏璧所制传国玉玺,除了这两件外还有两件,你选一件替朕带回去赐给你父王,当做淮南国镇国之宝好了!” 说完他手朝右前方一指。 这番话听在刘迁耳中是说不出的受用。卫青霍去病即使再显贵,也不过是外戚而已,自己跟皇上那可是三服之内的堂兄弟,这次连镇宫之宝都要赐给淮南国,此番回寿春定会给父王挣足面子,他一下子转忧为喜,转过头去看那镇宫之宝是什么东西。 但是殿前众人心思却十分复杂,卫青听到皇帝让刘迁不要跟外戚一般见识,心下一阵酸涩,连子仲和田恬都是脸上一副悻悻然的样子。司马相如则胸中一阵畅快,连腰杆都直起来不少;东方朔不动声色洞若观火,一言不发看着众人各自写在脸上的心思,顺便也不忘了看一眼皇帝说的镇宫之宝是何物。 此时一名小黄门太监正在举着火把点一盏灯,灯火初起甚是昏暗,俄而光芒四射,众人看到眼前图景,不由得呆住了。 那是一盏高七尺有余的青玉蟠螭龙灯。龙口衔灯,灯光燃起,光照射下龙身上鳞甲皆动,作腾空欲飞状,龙身鳞甲上反射出来的灯光映在殿中的墙壁上,宛若星汉灿烂。 那小太监将灯点燃后把火把置于一旁,起身将灯后三尺开外的一幕拉开,这下让殿中诸人更是吃了一惊—在灯火照射下,一株高一丈有余干三枝上生出几百条分叉的红珊瑚树闪耀着赤色的光芒,似乎是在熊熊燃烧一般,看得人目眩神迷,宛如置身仙境。 刘彻颇为得意的说道:“众爱卿,这青玉蟠龙灯是当年高祖入关,在咸阳宫中所见,当即惊为天下第一宝物,后来虽然封存给了项羽,但是项羽倒行逆施多行不义,最后还是由高祖得了天下,便将此灯搬到了未央宫;而这红珊瑚号为烽火树,是南越王赵佗进贡给孝文皇帝的,端的是天下无双。刘迁,今天你就选一样,朕赐给你!” 刘迁早已是眼花缭乱c头昏脑胀。他平生自负见多识广,经常对人夸下海口说长安宫中奇珍未必胜过寿春王府珍藏,今天见识了这两件宝物后已经是如痴如醉,他顺着刘彻的话便答道:“谢陛下隆恩!陛下请赐臣这盏青龙灯如何?” 刘彻笑着说好,当即命苏文将灯收起。殿上诸人中司马相如是颇为嫉妒,但是人家刘迁是天家骨肉,怎么能跟一般宠臣相比。卫青和张骞c范衡都觉得事情是因为自己家里管教不严而引起,却让皇帝卖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给淮南王,心下是又惭愧又感动,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公孙弘和郑当时是何等乖巧之人,都一门心思投皇帝所好,只要刘彻高兴那什么都是好的。汲黯看了这一幕心里大不高兴,他认为皇帝现在太沉溺于奇宝珍玩,长此下去荒废了朝政那可怎么办。 座中众人只有东方朔看到了刘迁索要青龙灯时刘彻眼里阴冷的目光,在玉龙鳞甲反射的灯火照耀下显得格外诡异。他心里长叹一声—刘安啊,即使你再英明神武,恐怕你的性命都会毁在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中。 刘迁看着小黄门们把灯包好抬了出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刘彻微笑着把这一行不速之客统统打发了出去,今天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跟座下大臣们商议:对匈奴的战事c郡国和少府的钱粮c与西域各国的外交c天下商品的流通转运这一切事情都被刘迁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打乱了。刘彻深深吸了两口气,鼻中一股淡淡的檀香传来,跟椒房殿和石渠阁中的香味一模一样,他知道一定是皇后命人跟随焚香了,想到这里他眉头舒展了一些,索性直接问范衡道:“范先生,朕这从弟虽然不才,也算号称是淮南国数一数二的剑客了,你怎么训练的斗鸡,把朕的从弟啄得如此狼狈?” 范衡心下惊恐稽首回道:“陛下请恕臣之罪!臣为陛下驯养斗鸡,用的是庄子一书中记载的法子。当年纪渻子为齐宣王驯养斗鸡,用了四十天的功夫,让那鸡历经了虚浮骄矜c自恃意气c听风而鸣c辨影而惊的阶段,最后变得精神内聚c呆若枯木,别的鸡见了它反而没有敢于应战的,掉头就跑。齐宣王惊奇之余开场斗鸡,果然百战百胜。臣也在上林苑中为陛下设了鸡场,不仅用天下好勇斗狠的名鸡,还用鸡的天敌如狐狸c恶犬加以训练,最终得到了一只可谓天下少有的斗鸡,本来想最近进奉给陛下,没想到伤了淮南王太子殿下,请陛下治微臣之罪!” 刘彻微笑道:“朕哪里有那么多罪要加在你们头上!这朝中的贤良奸猾,你们当真就以为朕分不清楚吗?朕还没有问完你话,既然你从老庄之处学来了训鸡的道理,你给朕说说看,如何驯服天下?” 这番话实实在在是诛心之言,一下子让座中诸人都心神不定起来。而关于老庄和儒家之争,卫青和张骞并没有太多的治学门户之见,但是当今天子尊儒是明摆着的,连丞相公孙弘也是因为治春秋有大成才当了五经博士,进而显贵当了丞相的,因此卫青和张骞都替范衡捏了一把汗。而此刻公孙弘虽然已经是鹤发皓首,但是已经忍不住跃跃欲试要跟范衡辩论一番,势必要以春秋公羊传里的学问压过老庄之术。 汲黯看到公孙弘这个样子颇不以为然。他年轻时当过太子洗马,不过他一直喜好黄老之术,对儒生们的道貌岸然不大能看的过去,加上汲黯平日里对刘彻管教甚严,又愚鲁忠直,所以皇帝那时更喜欢他的另外几个老师如卫绾王臧等。汲黯对范衡和卫青张骞本来也没多少好感,但是这几年战事大有起色,让他的态度也在潜移默化中大为改变了。今天听到范衡说到庄子汲黯反而来了精神,心里已经把范衡划为了自己这一派,竟然要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替范衡跟公孙弘辩论了。 而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又是各怀心思。司马相如这三年来颇得圣眷,皇帝时刻将他跟东方朔带在身边,询经问典丝毫没落下。他心里感激馆陶长公主对他的照顾,自然是巴结得更为用心。无奈这三年来卫青和霍去病风头更盛,捷报频传,陈阿娇那边皇帝虽然每月还去上一两次,哪里又能像卫皇后这样天天伺候在皇帝身边呢?何况这三年来也没见陈阿娇生下哪怕是一个小公主,馆陶长公主也就只能认命,不那么关心刘彻对阿娇的态度了,整日里忙着跟董偃宴饮取乐,偶尔也请皇帝去享受一番。所以司马相如今天是最希望看到范衡出丑的人,他兴致颇高地盯着范衡和皇帝的表情,不甘心放过任何让他可能感到快乐的细节。 而一边的东方朔又是另外一番心思了。他对卫青一家人既佩服又喜欢,这两年来范衡几次跟皇帝论道都让他深为折服,他心里迅速地在盘算如何能在关键时刻帮范衡一把。正胡思乱想间他听到范衡开了口。 “陛下,恕臣直言,微臣虽然以庄子之术驯鸡,但天下万民是社稷之本,不能用驯养来对待。对百姓好的话,虽然地方仅有百里而可以称王。孟子说:’如果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青壮年修具孝悌忠信,在家事其父兄,在外事其君长,便可以用木棍战胜秦楚之坚甲利兵,正所谓仁者无敌。’这话今天看来一点不假。当年高祖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后来与项羽争霸时关中百姓争相带着粮食来参军,为被项羽害死的父兄报仇雪恨,三年间便扫平项羽建立了汉室。微臣以为,天下百家之言,需要互相借鉴c互相印证来听c来看,诸家实际上有很多相通之处啊!” 刘彻若有所思,他点点头说道:“先生请继续讲。” “谢陛下!比如老子谈治天下时说道:’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是以圣人去甚c去奢c去泰。’微臣理解老子所说的意思是天下是不能强取的,如果执意用骄奢自满过份的方法去强夺天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君子以仁爱c谦逊c俭朴的方法对待子民,天下自动会送上门来。比如以往的商代夏c周代商,都是这个道理。而孟子说王天下其实很简单,只要天下经商的都愿意到陛下的关市,耕田的都愿意到陛下的田野,渔猎的都愿意到陛下的山泽,怎么能不称王于天下呢?在微臣看来,孟子和老子说的实在是一回事啊!” 这番话听在刘彻的心里,一开始宛如一团乱麻,让他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天下不能巧取豪夺,要靠苍生的抬举才能得到,以仁爱c谦逊c俭朴的方法对待万民,这些道理对刘彻宛如醍醐灌顶,之前先皇在世时经常也提到一些类似的训示,但都没有像范衡这样说得这么透彻明白。殿上其他众人也都被范衡的一番谈论给震住了,都静静听着皇帝和他会怎样继续进行谈话。 良久刘彻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哉先生此言!还要请先生赐教,朕怎样按照先生说的去做才好?” 范衡回答道:“陛下,赐教万不敢当。依微臣愚见,当下百姓最关心之事乃是生老病死安居乐业。百姓要求实在不高,可归纳为役c税c钱c粮这四个字。粮自从孝文皇帝以来劝课农桑,天下大抵不愁,而役c税c钱这三个字,就要陛下写几篇真文章了。” “本朝徭役是一大善政,先秦暴虐,男子从十七岁开始服役,孝景皇帝年间延迟到了二十三岁才开始,陛下一直沿用至今,不管是正卒还是戍边,或是更卒都是如此。加上本朝重视军功,凡立军功者封爵封赏慷慨,为国捐躯者体恤厚重,所以陛下征发朔方c五原c渔阳c辽西之役以备匈奴时,百姓没有怨言,父母妻子十里长亭相送,无不叮嘱服役之人要为国尽忠捐躯,这是我泱泱大汉之天朝风范,是我煌煌中华之万民气节,足可以泣鬼神而撼山河。所以陛下征伐匈奴,其实胜负已分,三军会饮龙城是迟早的事情。” 刘彻听得喉头发热,他干涩地说道:“多谢先生吉言。” 范衡摇摇头说道:“这是陛下的功劳,上天也贪不去的。但是陛下要注意一点,本朝更卒之役也不是没有弊端,大汉律规定男子更卒每年不得超过一个月,但是各郡国州县往往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府邸,经常拖延至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结果是无数青壮年因此违了农时,让家中老弱妇孺在田间劳作,导致五谷收成不足,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弊政,请陛下严加申饬,不得因此动摇了天下粮食供应,伤了国本。” 刘彻稽首拜曰:“谨从先生教诲。” 范衡跪谢说道:“微臣不敢。陛下,这第二篇真文章就是税。本朝沿袭先帝善政,田租不过是三十税一,口算不过是八十钱,仅仅是长安市中一斗酒的价钱,这也是自上古三皇以来难得的太平日子。但是陛下用兵征讨所费甚多,一定有入不敷出之感。微臣以为当今天下商人殷富,可对若干非生计必需的商品酌情征稽商人运转之车船费,如丝绸c美酒等,同时为了不使商人趁乱作奸,一定要在通都大邑设立平准司,由官府经营,严控盐铁c粮食c布匹等市价,如果价低伤及百姓利益,可让平准司酌情收购稳定价格;如果价格居高不下,则由平准司抛售存货。这样便可将商人的利益转到府库,为陛下获得各项经济所用,而且不会伤及百姓。” 范衡这一番话如同一只手在拨弄着刘彻的心弦。刘彻近些日子一直睡觉都不踏实—诚如范衡所言,近年来跟匈奴作战打的不仅仅是兵器和士气,钱粮乃是根本。虽然卫青和霍去病很为汉室长脸,将匈奴打得溃不成军,但是抚恤伤兵遗孤c大军兵饷粮草转运c战后论功封赏哪个不要用到银子?就在昨天少府来报虽然去年夏粮秋粮都大丰收,上林等皇家山林园泽所出也颇为丰厚,但是仍然感到入不敷出,按照刘彻目前的大手笔再行封赏下去,只能动用少府帑币,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了。刘彻倒不是心疼自己这些私房钱,他揪心的是先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也就是他的爷爷和父亲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会不会就此败在他的手上。今天范衡告诉他的法子实在是高明,他有如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番天地一样兴奋,但是又不能露在脸上。 殿中诸人都被范衡这番高论给折服了,连一直存心找茬的司马相如和公孙弘也都默然无语。刘彻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范先生这番计议朕会尽快诏令有司进行操办,敢问这第三篇文章如何是好?” “陛下,恕微臣无礼冒犯各位先帝,铸钱这件事,从高祖年间起怕是就埋下了祸根!我大汉代替暴秦为天下牧,高祖以为秦半两钱重难用,便让民间铸荚钱。究其原因,多半是高祖认为暴秦越多代管天下事,天下反而越乱,法令越多反而奸盗越多,兵马益设反而敌人逾多,所以高祖当年大力轻徭减赋缓刑,这等善政的确是保了我大汉这八十年的繁盛,但是高祖让民间铸币未免有些失之过宽。要知道听任私人铸钱,实际上害的是朝廷和百姓,获利的还是豪强富商,更有甚者乃至于挟铸钱之富而叛天子,孝景年间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就是明证。” 七国之乱对在座年长的人来说都可谓是历历在目,当年要不是梁孝王刘武c大将周亚夫和李广c江都王刘非等人拼力死战,这长安能不能保得住可就难说得很了。虽然刘彻没有亲历过这次叛乱,但是母亲王太后在世的时候屡屡得空便谆谆教导,让他心里也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诚如范衡所说,当年吴王刘濞在东南开凿铜山铸钱,故意将成色不足的钱输入关中,造成通货膨胀,并派人造谣说长安所铸汉半两成色极差,跟吴国所铸半两钱相比价值不到一半,反过来再用成色好的吴国钱以一倍之差在关中兑换,这样造成关中的次钱和好钱一样被吴国席卷,入炉重炼后再如法炮制回到长安市上。这次钱币之战造成长安市场混乱,物价飞涨,百姓恐慌,可谓是杀人于无形。要不是当年梁王和周亚夫将军在潼关外拒敌,几个月内平定了叛乱,时间长了后果可着实难料。 “陛下,当年铸钱而致天下富豪的还有邓通,所幸此人是先孝文皇帝御前黄头郎,并没有恶意铸次钱充好扰乱关市。先孝景皇帝其实也知道民间私铸的弊端,在孝景皇帝九年颁诏天下,禁止民间私铸,但并没有责令郡国和有司严加执行,是以陛下执掌天下以来还不断有人私铸以图取暴利。如果陛下再不及时收取铸钱之权到朝廷,恐怕还是任由豪强鱼肉百姓,最后折损的还是陛下的名声,让陛下失信于万民啊,微臣请陛下三思,早日颁布钱政为上策!” 范衡说到最后已经是语音颤抖,他伏地长拜,身子不停抽搐,显然内心是十分激动,情绪难以平复。 刘彻心里十分感动。朝堂之上能有这样的忠良之臣,实在是本朝的幸事。铸钱这件事他心里也早有想法,但是由于牵涉太广c太大,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今天范衡提到了七国之乱,当年吴王私铸钱搅乱长安关市的事情刘彻是清清楚楚,如今吴国封地已除,当年铸钱的工匠多半流落到了淮南国,再加上淮南国本身就有铜山之利,这让刘彻不能不有所顾忌。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该如何做,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表示出来,只是笑着说道:“范先生请起来,这三年来你帮朕督造兵器,帮卫青协防朔方,为我大汉立下赫赫功劳,可朕赏你的宅子你却不要,非要跟卫青住在一起。今天你这一番谋国之言,可算得上是连城不换。苏文,将火焰树赐给范先生,今天就搬到卫青府上去!” 范衡正要推辞,刘彻袍袖一挥将他的话硬生生扇了回去。“这株火焰树世上绝无仅有,哪天你要缺钱了,随便折下一枝也能换他几座城池!今后别说朕老占你卫大将军家的便宜!” 卫青和范衡都惊悚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伏地谢恩。司马相如看着那株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树,仿佛是有人用手捏着他的心脏一收一放似的,一会儿空一会儿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 殿中所有人c包括刘彻都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四百年之后,西晋荆州刺史石崇拿到了这火焰树上仅高三尺有余的一枝,居然敢以此羞辱国舅王恺,以铁如意打断了晋武帝赏赐给王恺的两尺珊瑚。 卫青和张骞c范衡在一个多时辰后离开了未央宫回往大将军府。皇帝刚才在麒麟殿中立下宏愿,要在五年内悬伊稚斜单于的头颅于长安城宣平门箭楼之上,这实际上相当于给卫青立下了军令状。另外皇帝要下一个沐日之后在宣室殿赐宴,宴请的主角竟然是淮南王太子刘迁,皇帝偏偏还要让卫青c张骞c范衡和霍去病作陪,这摆明了是让冤家聚首的架子。 三人各怀重重心事,路上竟然无话,片刻间便回到了卫青的府上。这座府邸也是刘彻新近赐给卫青的,在原来车骑将军府的东侧,面积却大了一倍不止。这三年来张骞的儿子托赫—现在已经改名叫卫律了—一直跟着卫青和范衡生活,由卫青和范衡教导他武功和经文。张骞虽然时时前往卫青府中看望儿子,无奈卫律对他一直颇为冷淡,即使卫青和范衡多次教导也无济于事。但是令张骞欣慰的是卫青将卫律视为己出,照顾得十分周到。范衡也感念图雅在世时挺身而出仗义救下他和蒙贞的恩情,对卫律教导也是十分上心,因此卫律在卫青府上可算是最受宠爱的孩子,不仅远远超过霍去病c蒙贞和卫英,甚至还超过了卫青的亲生儿子们,可以说是有些被卫青和范衡溺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堂邑宴乐 2 三人回到府上时霍去病已经在前厅等候。霍去病看到舅舅脸色不善,心里也有些打鼓。果不其然,卫青刚一落座便让家人把卫律c蒙贞和卫英都叫了出来跪在一边,也不跟他们说话,自顾自地喝茶,有一搭没一搭跟范衡和张骞聊起天来。 眼见三个孩子跪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经渐晚,厨房里开始备饭,香味传到他们的鼻子中,每个人的肚子都是咕咕直叫。卫青也不让他们起来,直接和张骞c范衡和霍去病在前厅吃完,收拾停当后开始在厅里踱步。卫律和蒙贞知道自己惹了滔天大祸,心里面都是十分发虚,根本不敢抬头看卫青,只有卫英懵懵懂懂地跪在那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范衡此刻看到三个孩子都已经跪得身子微微发颤,心下有些不忍,他笑着对卫青说道:“大将军,这三个孩子怕是早已经知错了,不如让他们起来吃点东西,然后由卑职带回去读读书可好?” 卫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范先生说情,那就饶你们一回。你们起来吧。我今天责罚你们,你们明白是为什么吗?律儿,今天是你先惹的祸,你给我说说吧。” 卫律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他哽咽着说道:“义父,我知错了,我不该到处看热闹,口出狂言去招惹是非,我今后一定保证不再犯了。可是可是贞儿和卫英是无辜的,请义父不要责罚他们好吗?” 卫律说完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一颗颗落在了眼前的地上,惊起了地上的尘土。 卫青心里颇为不忍,这孩子良心很好,时刻记着回护小伙伴们,实在是难得。他脸色转为霁和,但仍然严厉地说道:“律儿,你这算是答对了一半,我今天责罚你们,是让你们知道天外有天c人外有人,不能因为你们是将军府里的孩子,就可以在外骄扬跋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们可否知道,今天在醉风楼设局赌博的都是些什么人?被你们打伤了的公子是淮南王太子,当今天子的堂弟;设局之人是皇帝的外甥,就连那个斗败了的人也是前丞相c国舅c武安侯田蚡的儿子!这长安城里鱼龙混杂,你们怎么能知道不经意间会得罪哪路神仙?田蚡当年多么风光,可是田家说败就败,这才不过十年光景啊!我今后要你们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出去,一定要牢记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莫要跟人争强好胜!” 卫青喝了一口茶,又对着卫英说道:“狗儿你觉得我今天错怪你了吗?前些日子你偷偷带着金虎去斗狗,赢了人家十万钱这事可有?” 卫英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义父,狗儿知错了,请义父责罚!” 卫青正色说道:“只要你们实心实意知错而后改就好,这次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则家法重惩!” 三个小家伙磕头认错,起身后站在一边等候卫青发落。卫青对卫律说道:“律儿,你在府上时间也够长了,今天你回去跟你爹住几天,七天后再回到我这里读书可好?” 卫青本是一番好意。卫律一直跟张骞关系紧张,连爹都不愿意叫,这三年来几乎天天泡在卫青府中跟蒙贞和卫英呆在一起。之前霍去病经常带着他们读书习武,一年前霍去病开始跟随卫青出征,就剩下范衡在家照看小家伙们了。这些年间卫青也生下了几个虎子,去年因为北征大捷被皇帝一并封了侯—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其中卫登还不会走路便位居列侯了。这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大将军一门荣华富贵无人能比,这当中有羡慕的,有敬佩的,当然也少不了有忌恨的。卫青有了孩子后便以己推人,想方设法要让张骞跟卫律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因此他想要让卫律多跟亲生父亲在一起生活以培养感情。 谁知卫律压根不领情。他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道:“义父,我还是想在这里跟范先生读书” 卫青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律儿,你当然要回到义父的府上跟范先生读书,我只是让你跟你爹去多呆上几天,再说你家离我这里只有一箭之地,你每天跑上几个来回都行,以后你可以晚上住在你爹那里,白天来找”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卫律的哭声打断了:“义父, 我不要去那里,那不是我家,他不是我爹呜呜呜” 这边张骞已经被卫律的哭闹气炸了肺。自从图雅去世后张骞一直没有婚娶,他跟图雅感情极深,而且是一开始自己并不知道,等到历经了千辛万苦c九死一生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原来是那么的爱着图雅。三年前图雅被乌维害死在朔方,张骞一直咬牙切齿枕戈抱剑以待机会复仇,而平日里趁着五天一次的沐日休假,他都会带着一坛范衡所酿的桂魄菊魂酒前往阳陵图雅墓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跟图雅说些只有他俩才懂的话,跟长眠在九泉的爱妻一起分享这绝世美酒,三年来无论风雨霜雪,从来没间断过。今天听到这个逆子居然声称不是自己的儿子,张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恍恍惚惚走上前去,一把将卫律提了起来便往厅外走去。 卫律哭闹得更加厉害,无奈张骞力大毫不放松,卫律只能凭空挣扎,他突然双手抱着张骞的右手放到嘴边狠狠一咬,张骞手上吃疼放开了卫律。卫青定睛看去,只见张骞手上已经是鲜血淋漓。卫青顿时火冒三丈,他起身走到卫律跟前,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卫律的左脸上,登时让他的脸颊高高肿起,连鼻血都顺着流了下来。 卫律仿佛不认识卫青了一般呆呆看着他,任由鲜血流在前襟上。卫青也颇为后悔下手太重,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试图给卫律擦拭一下鼻血,没想到卫律身子一缩,转身飞奔出了前厅,跑过院子,在门前解下一匹骏马的缰绳飞身上马,转眼间连人带马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巷口。 卫律天生便继承了草原上王者的传统—善骑射。他的外公军臣单于就是威震漠北草原的大英雄,这三年学艺下来,虽然卫律读书资质一般,但是马术这一项却已经远超卫青和霍去病。府上诸人眼看他腾云驾雾般夺马而去,心里都知道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 就在卫青和张骞调动府中仆役前往找寻卫律的时候,卫律已经骑着一匹骏马来到了长安城西的章城门。这两年来长安一带情势渐渐好转,夜行宵禁的条律也放宽了些,长安城各门到了亥时方才下钥。现在是酉时初刻,天色已经是薄暮时分,卫律见章城门内侧一个长长的驼队正要出城,于是他便牵着马混了进去,驼队怕是有上百头骆驼,几十匹马,他一个孩子也不显眼,片刻间便顺顺利利地跟着大队人马和货物出了城,混进了渭河的渡船抵达了渭河北岸。卫律回望了一眼被夕阳照得金黄的长安城,策马挥鞭直奔阳陵而去。 阳陵是当今天子的父亲c大行孝景皇帝的埋骨之处。孝景皇帝在世时虽甚为节俭,但是当朝风气讲究厚葬,所以阳陵的封土还是十分庞大,陵墓周长六里有余。三年前皇太后薨逝,跟孝景皇帝合葬于阳陵,皇帝在悲痛之余又将阳陵大为修葺,并在阳陵设卫,由此阳陵宫室禁苑一应俱全。卫律是在母亲下葬时第一次来到阳陵,之后的两年清明他都随着卫青和张骞前来阳陵陪皇帝致祭,然后再来到母亲的墓前也祭扫一番。图雅当年的丧事是皇帝钦定以长公主之礼安葬的,并且赏赐张骞千斤黄金,是以极尽荣华,图雅的墓修得十分气派壮观。 卫律胯下所乘是匹千里良驹,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母亲的墓前。他远远见到暮色中高大的墓碑便已双眼模糊,他翻身下马,扑倒在碑前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一辈子所受的委屈都在母亲这里倾诉。 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周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卫律这才收住了哭声看着母亲的墓碑发愣。他想起来这几年卫青对他的慈爱,范衡对他的谆谆教诲,不由得颇为后悔,不该不听义父的话跟张骞闹。有一阵子张骞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也模模糊糊地浮现在心中,但是迅疾就被抛下他们母子的恨意所取代了。他实在是不愿意回去跟张骞一起生活,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妈妈就是被张骞害死的,他永远不能原谅张骞。 卫律又在母亲墓前坐了一会儿,他看着夕阳西下,将终南山头的积雪照成一片金色,雪山逐渐转暗,最后变成了洁白的影子映照在如墨玉般的天幕上。长安城中华灯齐上,城墙上的灯火清晰可见。城里面未央宫石渠阁高耸入云,阁里火光点点,一定是皇帝还在那里勤政。一阵冷风吹来,卫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眼下虽然已经是早春二月,但是夜晚依然寒意料峭,卫律竟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和惆怅涌上心头,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走了,天下虽大,可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呢? 卫律下意识的把手伸入颈中,摸出了图雅临死时握在手中的那块金牌。那是范衡在他出生时送给图雅的礼物,卫律摩挲着这块金牌,上面似乎还带着母亲的体温。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地映出他和母亲从贺兰山下乌维阵中走出来的场景,他仿佛又听到了划破夜空的凄厉响声,眼前又浮现出母亲被一箭穿胸c鲜血飞溅到雪地上的那一幕。卫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后感觉到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在他心中慢慢集聚,化作了对乌维的刻骨仇恨,随之这股恨意蔓延到了全身,让他的身体中陡然生出来一股可怕的力量,一时间浑身骨骼竟咔咔作响。 卫律站起身来朝西方的阳陵望了一眼。暮色中的阳陵只剩下一座巨大的影子,而阳陵前面的享殿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卫律这才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饿得浑身颤抖。他牵着马朝享殿走去,离享殿百丈开外把马系在了一棵树上,然后猫着腰悄悄走近了享殿。他趁享殿的宿卫不注意时如魅影般溜进了温暖的大殿,他在柱子后面偷眼看几名宫女和太监正在往祭台上摆满祭肉和饼果,忍不住口水直流,等几人摆放停当出殿后,卫律就地一个滚儿钻进了祭台的帷幔下面,在地缝里四处观察了半天,见宿卫们都在殿外当值,殿中只剩下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太监时,他偷偷探出身去,躲在祭台的后面,伸手抓了几张饼和一大块牛肉,躲到祭台下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念叨:“景帝爷爷,太后娘娘,既然我娘在这里给你们陪葬,这祭品也有我娘一份儿,我替我娘吃点,你们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我啊!” 顷刻间卫律将饼和肉吃的干干净净,他把油腻腻的手在帷幔上擦干净,满意地打了个嗝。殿中烧了地下火龙,温暖如春。卫律觉得倦意一阵阵袭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躺在祭台下,以帷幔为遮掩呼呼睡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律正睡得香甜时梦中听到一阵喧嚣,接下来是脚步杂沓,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当先一人应该是个太监,扯着公鸭嗓说道:“李先生真是神了,昨天傍晚先生招完魂先帝便显了灵,几个时辰前刚摆上去的祭肉和饼便少了,看来先帝爷来这里用过了,御膳厨做的东西都是先帝和娘娘生前爱吃的,皇上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那李先生声音洪亮清朗地说道:“蔡公公英明,在下曾经游历四海,到了蓬莱仙山后跟仙人安期生喝酒论道,安期生问我想见何人,我说想见李聃老祖,安期生果然念动咒语把老子的魂魄招来,跟我谈论了两个时辰的道经后方才隐去;我又想见秦始皇,安期生又带我飞到了一处地方,只见一个大铁笼子里关着面目狰狞的秦始皇,五条黑龙张牙舞爪盘踞在笼子外看守他的恶魂,端的是十分吓人啊!昨天我奉公公之命给先帝爷招魂,先帝爷声至而人不至,在殿里跟我说想念长乐宫御膳房的牛肉和饼饵,于是便安排御厨做了,看来先帝爷胃口不错,吃了不少啊!” 那李先生这番话把卫律听得毛骨悚然,敢情先帝的鬼魂昨晚来过了殿里,那自己偷吃的事情要是被先帝发现后再托梦给当今皇帝那可是大大不妙。他在心里大声祷告祈求先帝饶命,耳边又听到那蔡公公说道:“李先生实在是法力无边!先帝爷昨晚吃了一大块牛肉,四张葱花鸡蛋虾仁饼,他老人家在世时也没这么好的胃口!老奴天亮了便去禀报馆陶长公主,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李先生有如此神通后,改日在皇上面前给李先生美言几句,那李先生封侯拜将也怕是指日可待了!”说罢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卫律听到蔡公公说起四张葱花鸡蛋虾仁饼和一大块牛肉,心里顿时疑惑起来,那不是昨晚自己偷吃的那份吗?正疑虑间卫律又听到衣袍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那李先生将蔡公公拉到了一边,卫律耳中听到李先生对着蔡公公低声说道:“公公请节哀,要是公公见到馆陶长公主,一定要替在下美言几句,这锭金子是在下孝敬公公的,请公公一定笑纳。如果我李少翁有一天能飞黄腾达,一定忘不了蔡公公提携的大恩大德!” 那蔡公公显然是接过了金子,哭声立止,声音中带着笑意低声说道:“李先生太客气了,您的神通广大,老奴自然要原原本本跟长公主禀报,李先生听老奴的消息,怕是过不了几天,您就能见到馆陶长公主了。还有啊,”他将嘴巴凑近李少翁的耳边低声说道:“皇上近日要在宣室殿赐宴,朝中重臣和淮南王太子都会去,皇上诏令馆陶长公主府操持宴会,长公主殿前第一红人董偃亲自下厨做菜,说不准你少翁先生还能在皇上面前露一脸呢!” 那李少翁显然是十分高兴,他压低声音说道:“蔡公公,那我少翁就大恩不言谢了!惟愿和公公一起发财而已!请公公一会儿让人将殿门封上,让四周十丈之内不得有人接近,我再做场法事,看看能不能见到先帝爷!” 蔡公公连声说好便退了出去,卫律只听到殿门吱呀呀关闭的声音。他从帷幕跟地面的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殿中只剩下李少翁一人,但是他手里却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正在殿中四处踱步打量,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卫律从侧面看到李少翁脸上神色狰狞,哪里像是做法事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咚咚直跳。他趁李少翁用剑挑开大殿西南角桌案下的帷幔仔细检视,见下面空无一物后朝大殿东南角走去的当口,悄无声息地钻出案子,如同一只猫一样藏进了刚才李少翁找寻过的案下帷幔之中,一双眼睛通过缝隙紧紧盯着李少翁的一举一动。 李少翁在大殿中各个角落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他回到了祭案前,四下探望无人后还剑入鞘,一手抓了一大块祭肉大吃了起来,他几口吃完牛肉后又抓起一张饼塞进了口中,然后又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干。卫律看到他的举动一下子愣住了,一转念间就明白了,这个李少翁八成是个骗子,骗取守陵太监的信任后冒充术士作法招魂让先帝显灵,又因为之前卫律偷吃了祭品被当值太监发现,还误以为李少翁真的是神通广大。这几年卫律跟着范衡读书知道前朝秦始皇求长生仙药不得,不仅自己暴病身死,还落得天下笑柄的典故,没想到在阳陵享殿里遇到了这么一个货色。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估计义父和范先生都已经要急死了,自己这次离家出走十分冒失,还是赶紧脱身回到府里为妙。 卫律正在思索如何脱身,他听到殿门吱吱呀呀开启的声音,然后是李少翁走了出去,对着外面的宿卫和太监大声说道:“先帝刚才显灵又吃了一些酒肉,然后吩咐在下托话,要让馆陶长公主府上董大人整治一桌席面献祭,先帝说董大人厨艺天下无双,在世时无缘吃到深以为憾,请蔡公公代先帝传话!” 那蔡公公自然是一诺无辞。接下来只听外面人声鼎沸,十几个卫士进来将祭台团团护住面朝外护站好,余下的太监宫女仆役等人纷纷涌进殿来看热闹。卫律趁着店内一阵混乱悄悄从案下钻了出来,偷偷摸出了享殿的大门,趁着众人都涌到大殿观看先帝显灵的机会,在夜色的掩护下从阳陵的山门跑了出去,他在神道尽头的树下骑上自己的骏马,朝着东方已经发白的天际中长安城的影子飞驰而去。 阳陵离长安只有二十多里地,中间仅是隔了个渭河。卫律飞马赶到渭河渡口时天色已经亮了。此时大大小小的渡船已经开始往返于渭河两岸,船头劈开薄冰,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此时身无分文,瞅了个空便混进了一个马队,装作牵马的小僮低头上了渡船。船甫一靠码头他便牵着马往岸上走去,走出十丈开外瞧瞧四下无人注意他便悄悄将马拉出队伍,正要翻身上马朝城门驰去,突然觉得领子后面一紧,人已经被提了起来,耳边听到一个粗重的声音说道:“小胡贼,竟然敢偷大爷的马!” 卫律在半空中不停挣扎,无奈那人甚为高大,卫律手抓脚踢都够不到那人的身子。他只好大声抗辩说道:“小爷才不稀罕你的马,小爷家里有的是千里马,你放我下来,不许血口喷人!” 他这么一踢腾,引得周边准备进城的各色人等都往这边看来。卫律趁机大声哭闹道:“抢劫了!抢劫了!不许以大欺小,呜呜呜” 卫律的哭闹登时便有了效果,一帮人已经围了上来看热闹。抓着卫律的那名汉子见人围上来的越来越多,心下也怯了几分,把卫律放到了地上。卫律一转身见到一个虬须大汉铁塔般站在面前,心下也不禁有些害怕。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他一袭白衣胜雪,腰悬短剑,约莫二十上下年纪,个头中等,他朝那大汉一拱手说道:“敢问这位老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这小兄弟偷了你的马,还是你抢了他的马?” 那大汉朝身后的马队一指说道:“这小毛贼刚才从我的马群里牵出来这一匹骏马,在场不少人都可以当个见证。”那大汉身后有几个伙计立刻嚷嚷起来,连声说是。 卫律心里十分生气,一般商队中有多少匹马,是什么货色都能分辨的出来,这大汉八成是看上了自己这匹千里马,摆明了要黑掉的架子。他正要大声争辩,那位公子在一边说话了。 “这位仁兄,这匹马如果是你的,但凭马身上的烙印或者蹄铁的印记便可知晓。敢问这马身上的印记为何?” 那大汉犹豫了一下,恶狠狠地回答道:“大爷的马有的有印记,有的没有,你给大爷滚远一点少管闲事,否则别怪大爷对你的细皮嫩肉不客气!” 他的话刚说完,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但是这位公子的话却提醒了卫律,他在一边大声叫道:“我家的马都是有印记的,在蹄铁上,印的是” 他话还未说完,身子已经被那大汉横着抱了起来,连嘴都被紧紧捂住,两腿只能凭空踢腾挣扎。 那大汉狞笑道:“小贼跟我回去,等着大爷报官受死吧!” 他抱着卫律转身便往自己的马队中走去,谁知没走出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结结实实跌了个嘴啃泥,怀中的卫律也趁势挣脱,远远地逃开喘着气站在远处。 周边围观的人看得分明,适才那白衣公子趁大汉转身的一刹那欺身而上,手中寒芒一闪已经多了把短剑,剑芒只是在那大汉腰间轻轻划过便还剑入鞘,那大汉的裤子连同腰带已经被短剑划断,软塌塌的掉了下来绊住了双脚,露出一双长满了黑毛的粗腿,而那公子却已经翩然而退。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等那大汉被自己的裤子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时,众人才回过神,不少人都笑出声来。而此时卫律已经从一个伙计手中抢过了自己的马,腾空跃到那大汉身边,卫律纵马将前蹄高高抬起,狠狠踏在了那大汉的左脸上,将他几乎踩昏了过去,他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蹄铁印处,现出一个苍劲的隶书“卫”字。 卫律在马上恶狠狠地骂道:“混蛋东西,卫大将军府上的马你也胆敢黑,赶紧给小爷滚蛋,要不然小爷报官要了你的狗命!” 周边的人听到卫律说这马是大将军府上的,都吃了一惊,开始逐渐往外散去,那汉子虽然吃了大亏,但早已经被大将军府的名号吓破了胆,被几名伙计扶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马队中走去,巴不得跑得越远越好。那白衣公子听卫律说起大将军府后愣了一下,然后转身便朝城门走去。卫律赶紧翻身下地牵着马赶了上去,对那公子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世兄相救之恩,敢问世兄大名,卫律自当登门致谢!” 那公子微微一笑冲卫律抱拳说道:“在下中山李广利,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登门致谢就不必了。”脚下丝毫不缓朝城门走去。 卫律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说道:“李世兄好功夫啊,什么时候有空小弟向你讨教几招呗,敢问世兄住在哪个里弄?” 李广利哈哈笑道:“讨教不敢,小兄弟,你这匹马绝非凡品,你也决计不是一般人。俗话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为兄的劝你少到这鱼龙混杂之地,免得让你家府上大人操心。你我同在长安,自当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了!”说完他快步走进了城门,混杂在人潮中就此消失了。 卫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不禁有些怅然。此时他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只觉腹中一阵饥饿。他正踌躇着如何回家找个台阶下,怎样能让义父和范先生不再生气,城门中一人一阵风般飞跑过来在卫律身前躬身行礼说道:“少爷,总算把你找到了!”卫律定睛一看,正是家中的仆人,卫青的长随之一卫福。 卫律跟随卫福回到家中时,卫青c范衡c张骞和霍去病都在前厅等候。踏进大门的那一刻,卫律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卫青见到他便从席上长身而起大步朝他走来,卫律不敢抬头看义父的眼睛,浑身颤抖等着即将到来的责罚。突然间他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被卫青紧紧抱在了怀中,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他的后颈中,点点滴滴由温热化作冰冷。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抱着义父大声哭了起来。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十九日,这天艳阳高照,暖风熏城,整个长安都沐浴在春日的祥和与安宁中。二月十八日是百官沐日,也就是每上朝五天后梳洗沐浴休息的日子,是以今日午时皇帝赐宴宣室殿,文武群臣都衣冠一新,神采奕奕地来到了未央宫。群臣照例经期门军验过门籍后按照品秩鱼贯而入宣室殿。今日皇帝诏令侍中及以上百官前来,怕是有近百人之多。宣室殿内地方并不大,坐下这百人怕是要大费一番周折安排,但是百官都知道天子赐宴宣室殿的意义—此殿自从高祖皇帝年间便成为问贤求良之处,社稷重臣c国之干城如萧何c陈平c张良c曹参c贾谊c晁错c董仲舒等人都曾经在此殿面圣,不知有多少安国良策出于此处!是以百官进殿后都凝神静气,按照黄门太监的引导各落其座,整个大殿中除了衣袂带风的声音外再无动静,显得格外肃穆。 卫青依旧坐在殿西侧武官的上首,身后依次是李蔡c公孙敖c公孙贺c李沮c赵信c霍去病等人;殿东上首坐的是年近八十的丞相公孙弘,身后依次是张汤c汲黯c郑当时c张骞c东方朔c范衡c司马相如等人。卫青看到苏建之子苏武也在殿中,坐在司马相如身后,便朝他微笑打了个招呼,苏武连忙伏地回礼,卫青摆手示意他起身。正在这时殿内外钟鼓齐鸣,礼乐大作,殿内大行令朗声说道:“百官为皇帝起!” 百官起身之时,刘彻已经气宇轩昂地从殿门进来了,左右陪侍他的是馆陶长公主刘嫖和淮南王太子刘迁,刘嫖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衣俊秀少年,宽袍缓带,风姿绝伦,引得殿中众人纷纷注目,不少人心想这少年八成便是传遍京城的堂邑侯府主人董偃了,但是少数跟馆陶长公主相熟的如司马相如等人才认得,这少年是京师倡家第一楼簪玉楼的二公子李延年,因为精于音律歌舞见宠于馆陶长公主。 大行令待刘彻坐定殿中北侧皇位,朗声说道:“百官落座!” 刘迁坐了殿内北侧刘彻左手边的位子,刘嫖坐在了右侧,李延年陪侍在刘嫖身边。待群臣山呼万岁后礼乐歇止,刘彻笑着问刘嫖:“姑姑,今天你家主人给朕和诸爱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刘嫖脸上一红,扭扭捏捏地说道:“皇上见笑了,老身家里哪里有什么像样的,只是皇上诏令一下,阖府上下哪敢不用心为皇上准备呢?这次按照皇上的吩咐,用的是淮南王送来的豆酪方子,再配上其他的料,给皇上和百官准备了这一席宴,有什么不妥皇上可不要怪罪啊!” 刘彻哈哈大笑道:“姑姑说笑了。上次朕在你家里吃的实在是畅快,所以这次朕特意指定以豆酪为主料犒赏众位爱卿,淮南王送来这方子好,的确是人间美味,刘迁,回去替朕谢谢你父王。” 刘嫖和刘迁都忙不迭起身谢恩,刘彻笑着对刘嫖说道:“让你家主人开宴吧。”刘嫖脸带微笑,心下志得意满地击掌三声,殿内少府令大声喊道:“传宴!”殿外少府掌厨属官依次传令,声音回荡在未央宫内,经久不绝。 殿内群臣只听到殿外脚步齐整,几百名太监宫女手捧食案走了进来,不多时便在每个人身边都侍立了一名太监名宫女。太监手中食案中盛放的是红漆圆盘,宫女手中食案放的是一樽硕大的青铜酒壶。此时一人走进殿来,在殿中向刘彻跪拜行礼,刘彻命他起身,微笑着问道:“董偃,你来告诉朕和诸位爱卿,今天都准备了什么拿手的菜?” 董偃谢道:“回陛下,奉陛下诏令,长公主尽阖府之力为陛下准备了六道菜的宣室盛宴,和一味封坛三年的美酒,容贱奴一道道为陛下奉上。” 刘彻大感兴趣地点点头。 董偃在殿中向百官跪谢行礼,起身后朗声说道:“第一道菜名为’朔方冰河’,请为陛下和各位大人奉上!” 众人身后的太监纷纷俯身将红漆圆盘放在各人面前木案上,卫青往盘子里看去,只见硕大的食盘中一座金黄色的城池耸然而立,长约五寸,宽约四寸,高约莫两寸,城上的箭垛敌楼清晰可见,城池的旁边是用雪白的贡盐化作的一条冰河,冰河上是散落分布炸得金黄的小虾子。盘中阵阵香味扑鼻而来,让卫青这本来不讲究饮食的人也胃口大开,忍不住要口水直流了。 刘彻看殿中群臣看着盘子的样子,不由得心里甚为得意,他对董偃说道:“董爱卿,这菜为何叫朔方冰河,还有这酒为何物,一并给朕和众卿说说吧。” 董偃忙不迭地叩头说道:“回陛下,第一道菜名为’朔方冰河’,是为纪念卫大将军三年前在朔方大败匈奴单于世子乌维和胭脂山三贤王之役。大将军当年以冰筑坝封住贺兰山冰河之水,然后引诱乌维大军到河谷后以火烧开冰坝,水淹匈奴三万大军,此役是我大汉立国八十年来对匈奴前所未有之大捷,陛下对大将军隆恩殊宠,举民都十分感佩,是以长公主命贱奴作此菜以献给陛下和大将军。而此酒名为’昆仑觞’,虽然比不上卫大将军府上绝世佳酿’桂魄菊魂’,但也是长公主命贱奴带领一个善于相水的高士,趁着每年春天黄河解冻时在河中挑选自昆仑山飘来的万年玄冰,运回府上化开后,加会稽山一等一的糯米酿造的。请陛下品尝。” 董偃说完后殿中诸人都惊住了。范衡素来精于吃喝玩乐,知道董偃所言非虚,自黄河挑选昆仑玄冰酿酒他听说过,但是要世外高人才能选的到,再加上黄河春汛杂冰很多,找出昆仑玄冰怕不是万里挑一才行,而且此事极为凶险,多半会舟覆人亡。范衡看着宫女从酒樽中倒入杯里的昆仑觞呈浅绿色,酒香沁人而不浓烈,心下不禁叹服这才是绝世佳酿。 那边卫青已经坐不住了,馆陶长公主家的董偃左一个大将军右一个大将军说出来,让他如坐针毡。他心下焦虑不知道怎么开口致谢请辞,那边刘彻已经注意到他的不安,干脆对他笑着说道:“卫青,朕家的姑姑对你如此厚爱,让朕都有些嫉妒了!你赶紧起来敬长公主一杯!朕陪你们!” 这下轮到刘嫖坐不住了,她是见惯了风,使惯了舵的人,此番安排是有她的深意的,其一是投皇帝所好,捧一捧卫青;其二是捧过头了那就是杀,她太了解卫青了,知道此番即使动不了卫青什么,也让他不能安心吃饭。没想到皇帝在中间插了这么一杠子,把自己的小心思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下有些懊恼,但是又不能挂在脸上,于是立刻起身对卫青说道:“卫大将军,还是我们一起敬陛下吧,祝陛下万寿无疆,山河永固!” 卫青连声称是,二人趋前跪拜刘彻,刘彻也不多说话,笑着同二人饮尽一杯,卫青只觉酒味入口清香,先是如同饮下薄荷一般,入肚后但觉一阵回肠荡气。这酒虽然已经烫过了,入口温热,但是入喉后却甚为清冽,不愧为昆仑万年玄冰所酿。 卫青和刘嫖拜谢过刘彻后分别回到座中,早有宫女将二人酒杯加满。刘彻又与群臣共饮一杯,范衡喝下此酒后也不禁叹服为世间佳酿,可以说是无出其右了。接下来刘彻示意群臣开始进食,范衡一尝之下更为惊艳,那朔方城是用整块豆酪以刀工刻成,然后用清油炸过,豆酪之中放了切成细丝的火胙肉,将胙肉的咸香都浸进了豆酪里,入口鲜香无比。而那雪白的冰河是用精盐铺成,上边铺散的虾子也被炸得焦香,入口极是香脆。 刘彻吃得十分满意,他今天有意成全刘嫖和董偃的面子,故意大声问道:“董爱卿,这道’朔方冰河’着实不错,这道菜可有什么讲究吗?” 董偃连忙答道:“陛下,此菜的难得之处是用了淮南王贡来的豫章郡的猪腿胙肉放在豆酪中提味,还有铺设冰河用的是司马长卿从蜀地带来的井盐,将盐加热后放上虾子,就能把虾子的鲜味烘出来了。” 刘彻大声赞道:“好一个’朔方冰河’!下一道菜为何物?” 董偃见众人都是狼吞虎咽吃完,心下十分高兴,他恭恭敬敬答道:“陛下,下一道菜是’胭脂春色’,是用蒸熟的豆酪堆成匈奴胭脂雪山形状,其下铺以炒熟的春韭以作胭脂山草原,请陛下品尝。” 顷刻间’胭脂春色’这道菜已经摆放在了各人案上,众人只觉胭脂山入口绵软,春韭入口辛香,片刻间便又被一扫而光。接下来董偃依次进献’祁连碧玉’,乃是以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经冬雪藏后捣碎佐以杏仁拌入豆酪中蒸熟而成,颜色碧绿,口感香甜;’天池良驹’则以豆酪刻成马的形状,以浓稠的鸡汤熬成;’瀚海烟波’则是牛肉和豆酪混合后炸成丸子做成的汤。董偃做的这几道菜用料皆为上品,烹饪时下了十足的功夫,是以色香味俱绝,众人都是生平所未尝未见,这五道菜吃下来已经是酣畅淋漓,心里大呼痛快。接下来殿中服侍的太监将众人眼前食案收拾干净,又换了一个长方形的铜盘上来。 范衡往铜盘中看去,只见九只海螺堆成了一座小山形状,海螺中不知塞的什么东西,醇香扑鼻,铜盘底部是一层浅浅的清油。身边的太监将一支火引子伸进盘内点燃了清油,盘中的海螺山顿时被火焰围了起来,火苗窜起近一尺高,在范衡面前跳动不已,不一会儿便听到螺壳里传出轻微的噼啪声,醇香味越来越浓,不一会儿便飘满了宣室殿。 董偃在殿内说道:“陛下,这是贱奴准备的最后一道菜了,名字是’狼山猎火’,是以辽东太守进献的海螺堆成匈奴王庭狼山形状,海螺本身便有鲜香的味道,贱奴在里面塞了少许以蜀地井盐和昆仑觞酒曲酿成的豆酪,味道更加香醇,等到火熄灭了便可以银刀挑出享用。” 刘彻看着眼前盘中跳动的火焰叹道:“董爱卿,你和姑姑这一番苦心实在难得,让朕很是感动。卫青已经取得了朔方大捷,但我大汉还要夺取胭脂山c祁连山,放马天池瀚海,最后直捣龙庭c以汉家猎火照耀狼山,为列祖列宗报仇,为大汉百姓除暴!卫青!” “臣在!” “朕赐酒一樽与你,你速择吉日北征匈奴,朕亲自给你和大军壮行!” “臣领旨!”卫青将金樽中昆仑觞一饮而尽。 “董偃!” “贱奴在!” “朕也赐酒一樽与你和姑姑。今日朕本意是君臣欢聚之宴,难得你操持成了庙堂谋国之宴。朕加封馆陶长公主食邑六千户,以谢尔等心怀社稷之功。” “谢陛下!” 馆陶长公主和董偃接过酒一饮而尽,伏地谢恩后退下。 “司马相如!今天朕十分高兴,你当廷作赋一篇以记之如何?” “微臣领旨!” 片刻之间殿中焰火熄灭,众人用银刀将海螺中烧熟的酿豆酪和螺肉挑出,入口便感到一股酒的香味,和着糟豆酪的醇厚和螺肉的筋脆,端的是美味无比。佐以千古佳酿昆仑觞,直教人飘飘然欲仙欲醉,宛若置身仙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堂邑宴乐 3 而那边厢司马相如也着实了得,这会儿功夫已经挥毫在帛书上墨汁淋漓地写就一篇,让黄门太监恭恭敬敬地拿给了刘彻。刘彻接过后双手展开仔细研读,司马相如在后排看不清楚刘彻脸上表情,忐忑不安地等着皇帝置评。而东方朔却看得清清楚楚,刘彻读完一遍又从头开始,反复读上了三遍才放下,只听他朗声说道:“长卿,为你这篇雄文,朕赐酒一杯与你。择日朕找人谱了曲子请你来弹奏助兴。” 司马相如谢过刘彻后将端过来的酒一饮而尽,身子立刻便有些飘飘然了。耳中听到馆陶长公主说道:“陛下,长卿文才冠绝京师,应该让臣子们也见识见识。还有啊,陛下要给此赋谱曲的话,择日不如撞日,老身带了李延年过来,命他当场谱成给陛下演奏如何?” 这下不仅是刘彻,连群臣都被刘嫖的话吸引住了。能当庭谱曲演奏的可不是一般人,司马相如现场作赋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谱曲这事还要难上加难,一时大家都不作声了,等着皇帝发话。 刘彻在堂邑侯府见过李延年,对他的歌舞惊为天人。但刘嫖说让李延年当场谱曲演奏,他也心下有些怀疑。于是他问李延年道:“你可有把握?朕这里琴瑟笙箫都有,由你选。” 李延年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谢陛下,请陛下与群臣再饮一巡,贱奴片刻即可谱曲,等会儿请借陛下这殿中的编钟一用可好?” 刘彻诧异地看了一眼李延年说道:“好眼力!这编钟是当年项羽同虞姬饮酒乐舞之用,韩信击破项羽后从楚军中所得,高祖令萧何放在宣室殿。这近百年来怕是从来没人用过,今天就借你之乐c借长卿之赋为卫大将军壮行!你可有人助你司钟?” 李延年稽首回道:“谢陛下恩准!贱奴一人便可操演,不需要他人司钟。” 这下轮到刘彻惊讶了。大汉立国以来,自高祖起历代皇帝都爱好楚歌楚舞,刘彻也不例外。但凡宫中演奏楚乐用到编钟的,少则三四人,多则六七人司钟掌管不同声部,而这李延年自称一人便可操持,不仅让刘彻c还有殿内群臣都十分好奇,都等着瞧他如何演这出戏。 那边厢李延年一接过小黄门递给他的司马相如作赋的帛书便凝神看了起来。他反复低声诵读了几遍,口里赞道:“司马大人所作真乃千古雄文也!” 然后便即起身走到项羽编钟架前。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李延年和那钟所吸引,霍去病借着殿内的灯火看去,只见那钟架怕是有一丈高,五丈长,上下分了三层,最上面一层是约莫半尺到一尺长的钮钟,中层是一尺半到两尺大小的南钟,最下面是两尺到四尺大小的甬钟,一共六七十座挂在钟架上,甚是威武壮观。钟座竟然是由佩剑的青铜力士双手托举桐木横梁而成,这座项羽之钟怕是有万斤之重。 就在霍去病仔细打量那编钟的时候,李延年已经步履轻盈地走到了钟架前,他朝刘彻和百官礼毕后操起一柄三尺长的桐木钟锤在钮钟c南钟和甬钟上各轻击一下试音,顿时钟声充满大殿,回音不绝。钮钟清越,南钟浑厚,甬钟低沉,众人但觉钟声入耳摄人心魄,心跳都跟随着钟声一起忽快忽慢。 钟声渐歇,李延年站在钟架前,一袭白衣胜雪,他的面前是高大黝黑的钟架,架上几十座钟泛着幽然的光芒,他缓缓举起钟槌,顷刻间迅捷无比地在最上层几座钮钟敲击了一巡,钟声如未央宫殿角风铃般清脆,又如终南山清泉般悦耳,似是春风送雨般密密洒入众人心里,让人一阵莫名的感动;接下来李延年又在下层甬钟上连续重击三下,雄浑的钟声如钱塘潮水般涌过来,震得各人心头都是砰砰直跳。借着绕梁钟声李延年曼声唱道: “天子御宇兮十八年, 四海澄明兮国容烜。 有谪仙兮居淮南, 得祥瑞兮诣长安。 天子悦兮弗独专, 赐宴未央兮遗群贤。 馆陶有主兮怀慈恩, 泽被宗室兮沐人臣, 堂邑主人兮治玉馔。 皎若经天之明月, 绵若终南之积雪。 赋形兮若冰河良驹, 为颜兮若胭脂春色。 气吞兮若瀚海烟波, 势夺兮若狼山猎火。 三军意气兮撼昆仑, 封狼居胥兮静胡尘。 还军长安兮尽千觞, 止干戈兮八佾舞于上林。” 歌声浑厚激越,李延年手中的钟槌却一刻也不停歇,随着他的人影在殿内钟架前飘忽不定,钟槌如雨点般落在钟上,乐声随歌而起,将每一个字都烘托得恰如其分。东方朔看李延年的影子在殿内旋转腾挪,突然间一身冷汗出透—这哪里是人间的音乐,分明是鬼神之作。 而刘彻已经看得痴了。司马相如的赋刚才已经让他心潮澎湃了几回,眼前李延年的乐舞更让他的血像是要沸腾一般。当他听李延年唱到“三军意气兮撼昆仑,封狼居胥兮静胡尘”这句时,双眼一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他不想让群臣看到自己失态,索性闭上眼睛凝神静听,思绪已经被歌声带到了万里黄沙之外,飘荡在狼山瀚海c雪域冰原之上。 等李延年唱完此赋,钟声仍然良久不息。刘彻回过神来睁开了双眼,他朝卫青看去,卫青已是双眼通红,牙关紧咬。他再一一看往群臣,无一不是神色悲愤,有人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的目光扫到司马相如身后一人时停住了,那名面目俊秀的少年侍郎正是将军苏建之子苏武,苏武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胸口不停起伏,显然是被李延年的钟声和司马相如辞赋所激,刘彻正要开口勉励苏武两句,却看到苏武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气血激荡,扑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刘彻吃了一惊,他知道苏武吐血是因为李延年这曲歌舞,连忙传唤太医监给苏武诊脉。太医诊完脉后在苏武胸腹间的穴位经络上推拿了几下后对刘彻表示苏武并无大碍,刘彻这才放下心来。 苏武呕血后经太医这一番推拿,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他跪下谢恩说道:“请陛下恕微臣失礼。微臣见识粗浅,从未听到这等摄魂夺魄的乐赋,污了宣室殿,请陛下治罪!” 刘彻长笑不已,他对苏武说道:“你何罪之有?要不是你胸怀江山,心忧国事,断然不会到呕血这地步。苏氏一门忠勇,你父亲镇守朔方不能参加今日盛宴,朕赐昆仑觞一坛于你父亲,你择日给他带过去吧!” 苏武伏地谢恩,他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又不愿被人看到,低着头退回了席上。耳中听到刘彻在廷上问道:“长卿,你这赋可有名字?” 司马相如连忙回答道:“臣恭请陛下为此赋赐名。”早有黄门太监恭恭敬敬将写有此赋的帛书放在了刘彻案前,那边李延年也跪地请道:“恭请陛下也为此乐赐名!” 刘彻想了想说道:“此乐慷慨激昂,可壮我三军士气,就取名为’狼山破阵乐’吧;此赋因淮南王进献豆酪为因,就取名为豆酪赋吧。” 司马相如和李延年谢恩,刘彻将面前樽中的昆仑觞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在帛书题头空白处挥毫一气而成。刘彻拿起帛书,吹了吹上面的墨迹交给一边侍立的苏文。苏文仔细一看,题头处皇帝加上了两行字,第一行是’狼山破阵乐’,第二行却是’豆赋’,那个’酪’字怕是皇帝给忘了。他又不敢提醒刘彻,只得恭恭敬敬地将帛书捧在手里,等着皇帝吩咐。 今日会饮的君臣们都没想到的是,由于皇帝的一字之失,此番宣室千秋盛宴的场景传入民间后,百姓以讹传讹,将’豆赋’传成了’豆腐’,皇帝和群臣作赋奏乐被传成了’吃豆腐’。从此中国民间多了一样美食,而’豆腐’的得名则源于司马相如此赋和刘彻少写的那个’酪’字。 刘彻写完后意犹未尽,他命太监给卫青杯中倒满昆仑觞说道:“卫青,朕今日赐此乐c此赋于你,望你不要辜负朕意,早日攻破匈奴将其逐出漠北。朕等着你奏凯歌还军长安那一日,朕会亲自在上林苑迎接三军,为你斟酒庆功!” 卫青叩首谢恩,他眼含热泪将樽中昆仑觞一饮而尽。 刘迁回到淮南国已经是三月初三了。此时位于江淮腹地的寿春城是一片温暖,四周田野里的花香随风阵阵袭来,直教人熏然欲醉。这次在长安刘迁在宣室赐宴上可算是大大出了风头,他带了淮南王府里的厨师给董偃助阵,从点制豆酪到下手帮厨,整治出了上百人的宴席,皇帝因此龙心大悦,宴后赐给他黄金百斤,昆仑觞一坛,李延年谱写的狼山破阵乐一部。再加上之前赐给他的未央宫镇宫之宝青玉龙灯,此行可谓是圆满之极了。 刘迁在城外十里长亭便遇到了位列淮南八公的伍被迎接,进了寿春城后一行人直奔王宫而去,刘迁已经等不及要向父王邀功了,一路上他志得意满地跟伍被高谈长安风物,伍被只是笑而不语。二人进宫后刘迁吩咐把皇帝御赐之物都小心翼翼地搬进了前殿,他紧随其后跟伍被进了殿,而淮南王刘安已经在殿中等候他二人了。 刘迁见到父王潇洒倜傥的风姿,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踏实。他连忙上前跟父王请安,而刘安也十分慈爱地听刘迁喋喋不休地把这一个月来的见闻唠叨了个遍。刘迁将皇帝赏赐之物一一展示给父王看,刘安也不停点头表示赞许,当刘迁亲手揭开盖着青玉龙灯的黄绸时,刘安坐不住了,他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绕着龙灯仔细端详良久,眸子里精光暴现,然后又慢慢暗淡了下去。刘迁没有注意到父亲神色的变化,继续兴高采烈地给刘安和伍被描绘另外一件镇宫之宝火焰树的神奇,而伍被已经注意到了刘安神色不对,他起身告辞回府,好让这对父子单独相处一会儿。 伍被刚一离开不久刘安便斥退了殿中服侍的太监宫女,他眼中怒火万丈,走到刘迁面前一个耳光便抽了过去,将刘迁打得眼前直冒金星。刘迁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就地跪倒哭道:“父王,孩儿哪里做错了?还请父王明示!” 刘安又是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打得刘迁一阵头晕目眩,耳边听到父亲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你这个蠢货!非要老子原原本本告诉你你才能明白吗?你二月二十一日便离开长安,全然不顾二月二十二日皇帝郊祀亲送卫青和霍去病领十万骑出征匈奴,多少诸侯王巴巴地赶到长安凑这个热闹你知不知道?这只是其一;皇帝赏赐你这架青玉龙灯你居然敢要?平日里让你读的那些书你还记得不?这龙灯是昔日大禹会盟诸侯于会稽山时所作的祭天神器,千百年来一直在会稽山大禹庙内,是赵高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阉人陪秦始皇拜祭大禹陵后偷偷装上车运回了咸阳,这百年来在未央宫从来没人敢用,你倒坦然受之无愧!这是其二;其三是我命你进宫朝拜兼了解长安情势,你居然在长安闹市中跟你那小舅子斗鸡走狗,白白受辱于霍去病和卫青府上的小杂种,把我淮南国的脸都丢尽了!” 听刘安发泄完,刘迁反而止住了哭泣,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做了天大的蠢事。想了一会儿他用冷静得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多谢父王指点,孩儿知道做错了,请父王明示如何补救孩儿犯下的错误。不过有一件事请父王斟酌—卫青领霍去病c李蔡c公孙敖c李息等朝中大将尽数北征,从长安期门c羽林和南北军中抽调了三万健儿,再加上七万郡国戍卒,共十万骑离开长安。此时长安空虚,三辅凋敝,父王以为这机会如何?” 刘安其实已经在动脑子了,但是乍一听儿子口中说出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几趟,转头对身边的太监说道:“给我把伍先生速速请回来!” 那太监得令后飞奔出殿,伍被本来已经走到了王宫正门准备上马回家,听到淮南王征召又不得不折返了回来。等他走进大殿里才发现只有他和刘安父子二人,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情势不妙,当下凝神倾听,看刘安父子到底要跟他商议什么。 过了半晌刘安幽幽地开口问道:“伍先生,我近日来常听人说起长安风物人情,尤其是听到不少人都对大将军卫青称赞有加。先生可知道为何卫青能如此得到圣眷和民望?” 伍被思索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大王,我有一个好朋友黄义近年来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身经大大小小几十战。他回寿春省亲时告诉我说:’大将军对待士大夫执礼甚恭,对士卒恩德有加,三军上下莫不乐意为大将军冲锋陷阵c血洒疆场。卫大将军不仅才能出众,武功高强,而且极得军心。我淮南国内府曹梁出使长安归来后也曾经说过,大将军号令严明,身先士卒,与三军同甘苦共患难。在漠北草原安营扎寨休息时,如果有军士还没喝上水,他绝对不肯先饮;军队出征归来时,如果有军士还没有渡河,他绝对不肯先过。皇上和太后赏给他的钱财丝帛数以亿计,大将军都用来犒赏三军,抚恤孤残。所以皇上说即使古代名将如李牧c白起c王翦c章邯,乃至项羽c孙武c孙膑都无人比得过他,此言也不为过啊。试问大王,此等英雄豪杰,怎能不得圣眷,不得民望呢?” 淮南王听罢沉默无语。过了良久他又问道:“今天请先生回来,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要跟先生商量。我淮南自立国以来,朝廷一直就跟淮南国过不去。先父跟孝文皇帝是手足之情,竟然被朝中那帮猪狗所害,活活饿死在蜀地。到了本王世袭封国之后,长安又总是借机找茬,就是不想让本王过上安稳日子。如今淮南国内从丞相到内史再到中尉,哪个不跟本王离心离德?!更有好事者到廷尉张汤那边诬告本王拥兵自重打算谋反,审食其的那个贱种更是添油加醋污蔑本王,本王实在是忍无可忍,打算拜先生为大将军,一举攻入长安清君侧,还我淮南国的清白!” 刘安这番话让伍被禁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刘安对朝廷的成见绝非一日之寒,跟伍被这等股肱之臣谈论时已经偶尔露了峥嵘。但是从刘安嘴里说出来攻打长安清君侧这话还是头一次。伍被对淮南国跟长安的恩怨是清清楚楚—刘安的父亲淮南厉王刘长是高祖的小儿子,其母赵姬本来是赵王张敖的宠妃,在高祖皇帝途经赵国时被张敖进献陪寝,赵姬有了身孕后便生下了刘长。后来张敖叛乱被杀,后宫皆有罪下狱。赵姬在狱中带着高祖的儿子生活十分凄苦,便趁机恳请当时吕后眼前的红人审食其代为求情,看在刘长是高祖骨肉的份儿上把娘儿俩放出去。没料到审食其为了讨好吕后压根儿没把赵姬和刘长的死活当回事,直到赵姬羞愤自杀,狱卒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可奈何时才万般无奈报给了太尉周勃,周勃将这个孩子从牢狱中救了出来,安顿好后奏报给了高祖,高祖气愤之余点名吕后抚养这个孩子。待到陈平和周勃平定诸吕之乱后孝文皇帝即位,皇帝对这个仅存的弟弟十分照顾,但是刘长对母亲的死仍然耿耿于怀,最后在长安辟阳侯审食其的府上亲自将其锤杀,闹出了震惊朝野的血案。 后来孝文皇帝虽然保下了刘长,但是刘长愈发骄纵,返国后不仅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寿春宫中皆号令如天子,最后因为与匈奴军臣单于和闽越王勾结,谋图弑君夺权而被治罪,竟然绝食死在了流放蜀地的途中。刘安是刘长的长子,孝文皇帝怜悯孤恤,将刘长的三个儿子都封了王,分别领淮南c衡山c庐江三国,而刘安得到了最为肥沃富饶的淮南国。这几十年来表面上对朝廷恭恭敬敬,实际上由于上述种种恩怨情仇,对孝文皇帝一脉的刘彻几乎是恨之入骨,巴不得能有一日取而代之。这许多年来刘安内修德政,外交诸侯,将淮南国治理的井井有条,人民殷富,还招致天下贤才编著《淮南鸿烈》一书,上通天文,下穷地理,内述黄老,外表工商,可谓是一部煌煌巨著,连当今皇帝都叹服不已。 今天刘安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被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稽首回复道:“大王千万要三思啊!天子赐大王几仗,恩准不必入长安觐见,还赐了亲外甥女为王太子妃,大王眼下正是圣眷隆盛,何故出此大逆之言呢?” 刘安眼睛里凶光大盛,隔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伍先生,你只见到了本王风光的一面,哪里会知道天家骨肉最难啊!迁儿被皇上赐婚这事不假,但你可知他被迫跟相爱的女子分离的痛苦?那奉旨成婚的太子妃可曾有一日为婆家着想过?每隔十天半月便修书到长安,把我宫中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密报给朝廷。迁儿知道了这件事后很生气,只不过三个月没跟她同房,她便哭闹着回了长安,在皇帝跟前把我们父子结结实实告了一状。伍先生,表面上看来皇上对我淮南国恩德有加,实际上内心猜忌无比,本王稍有不慎便被皇上严令整肃。本王最难以忍受的是皇帝居然让审食其那个混蛋的孙子审卿领了河南郡,皇上每每让河南郡守来质询本王,你说让本王情何以堪!” 伍被一时沉默不语。刘安这些话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大体不差。刘安仔细观察伍被的脸色,见他心里已经有所触动,便接着说道:“伍先生是天下豪杰,本来就该是一人之下c万人之上的将相之才,可先生看看现在朝堂之上都是些什么人?卫青徒有匹夫之勇,公孙弘是酸儒一个,汲黯愚鲁不堪,张汤阴险峻刻,李蔡胆小如鼠,东方朔乃倡优滑稽之属,司马相如是趋炎附势之辈,哪一个能跟你伍先生相提并论?正因为朝中无人,皇帝不得已征召了一个姓范的瘸子来经营钱粮,已经成为郡国之间的笑话了!伍先生,千秋史笔如铁,本朝的事情流传到后世,会被人耻笑于千载之后的!先生何不在淮南拜将入相,率三十万大军叩潼关c入长安,立下万世不灭之功业!” 伍被已经被刘安这番话触动了,他抬起头问刘安:“臣愿闻大王之计,替大王筹算可行的法子。” 刘安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起身对伍被深深一礼,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先生之大恩大德,本王不敢有忘。本王当择吉日为先生筑台斋戒,以当年高祖待韩信之礼拜先生为大将军大司马,迁儿,过来给大将军行礼!” 刘迁连忙起身行礼,却被伍被一下子起身扶住了。伍被此时已经被刘安的话深深打动了,他熟读经史,平日里对韩信c张良c陈平和萧何最为佩服,刘安说以韩信拜将之礼待他,让他既感动又激动。他咬了咬牙说道:“大王知遇之恩,我伍被没齿不忘!但是此番征伐凶险无比,臣愿为大王详加推演,以图万全之策。” 刘安眼中绿光大盛,咬着牙起身走到殿侧,将一方大案上的黄绸一把拉开,露出了长宽各五尺见方的郡国山川地形图,刘安嘶哑着声音说道:“望先生不吝赐教!本王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伍被趋前细细端详地图,只见大汉郡国之内的山川河流城池一览无余。耳边又传来刘安冷冰冰的声音,阴森森地让人感觉脊背发凉:“本王一旦起兵,便先令楼缓扼住成皋关口,令周被攻下颖川郡,再率兵堵住轘辕关c伊阙关的道路,然后令陈定率南阳郡的军队把守武关。这样一来河南郡太守审卿只剩有洛阳罢了,何足担忧!即使洛阳北面还有临晋关c河东郡c上党郡c河内郡,但是天下人常说’扼断成皋关口,天下莫能通行’,这几郡的守军何足惧哉!到时将军可以凭借雄据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这样起事,先生以为如何?” 伍被闭上眼睛沉思良久,殿上只听到灯芯烧残的噼啪声。过了良久他睁开眼缓缓答道:“回禀大王,臣只能看得到失败后带来的灾祸,却看不到成功后带来的福运。” 淮南王眼中的绿光一刹那暗了下来。他问伍被:“先生何出此言?本王跟左吴c赵贤c朱骄如也略作了商议,此等贤人都认为有此计可行,十之有九会成功。先生偏偏认为有祸无福,愿闻其详。” 伍被说:“大王所宠信倚重的淮南国文武群臣固然才能出众c勇猛绝伦,但是跟长安皇帝殿前众臣相比又如何呢?试问大王,假使楼缓扼成皋,如果皇帝令强弩校尉赵破奴镇守右北平,派飞将军李广来叩关,守得住的胜算能有几成?再请问大王,假使周被守伊阙c轘辕,如果皇帝令公孙敖c李息来攻打,是否还能守得住?还请问大王,陈定凭什么能坚守南阳c武关?臣了解到太中大夫范衡本就是南阳人,此人虽有残疾,但是游历天下c见多识广,才学决计不在臣之下,再加上骠姚校尉霍去病跟随范衡在南阳经营冶铁,对南阳百姓素有恩泽,此二人一到南阳,不用干戈,只消振臂一呼怕是陈定就此完蛋。连大将军卫青都无需出马,大王的起兵怕是就此结束了。” 刘安眼中的幽光立刻又黯淡了下来,他隔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先生此言怕是过了吧!当年陈胜c吴广身无立锥之地,啸聚不过千人,在大泽乡起事,奋臂大呼造反而天下群起响应,等大军西行到戏水时已有一百二十万人相随。现今我淮南国虽小,可是甲兵铁骑不下三十万,此非当年暴秦征召戍边的乌合之众,都是持良弓劲弩,远非当年陈胜吴广部众所持木棒和竹矛能比,先生凭什么说起事有祸无福?” 伍被缓缓说道:“大王,前秦暴虐无道,残害天下百姓。朝廷征尽了天下青壮年,自带粮食工具前往咸阳营建阿房宫;暴敛了百姓大半的收入作为赋税,剩在家的少年和老人还被征调去远戌边疆,让天下人痛不欲生,忍受百般熬煎,百姓都在心里向天悲呼,翘首盼望上天能施恩来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因此彼时陈胜起兵,天下人立刻响应。如今皇上君临天下临朝而治,统一海内四方,爱护普天黎民,广施德政恩惠。他开口讲话声音便如雷霆般响亮;颁布诏令便有如神助一般飞速遍及四海;他心中所想可以威动万里,万民响应就好比影之随形c响之应声一般。而且大将军卫青的才能岂是项羽c陈胜c章邯c杨熊可比?因此,大王以陈胜c吴广反秦来自喻,臣以为不当。” 淮南王眼中光芒已经彻底熄灭了。他嘶声问道:“假如真像伍先生说的那样,本王是断无侥幸成功的机会了吗?” 伍被闭上双眼,两行泪水从他眼中淌了下来。他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气血说道:“臣倒有一愚计,不知是否可行。” 刘安和刘迁惊喜地对望了一眼,忙不迭地说道:“请伍先生不吝赐教!” 伍被答道:“当今郡国诸侯对朝廷没有叛逆之心,百姓对朝廷没有怨望之气。孙子所谓用兵要占到天时地利人和,按照眼下的情势我淮南国是一样也不占。但是大王可以冒奇险来造风云之势。卫大将军这四年来攻占经营朔方郡,那里田地广阔,水草丰美,朝廷虽然已经迁徙十万户百姓到朔方,但是还远远不足好好经营朔方所需。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皇上的诏令,号令各郡国的豪强c世家c商贾c义士充边,凡是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都要携同家属迁往朔方郡,如果逾期不到则以罪论处。大王还可以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c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的公文,派人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就会诸侯愤怒,民怨四起,天下恐惧,大王同时让善于摇唇鼓舌之人前往郡国去鼓动他们造反,或许短时间内可以呈燎原之势,大王就可以侥幸获得一线希望。” 淮南王听伍被娓娓道来,心中又惊又喜,他猛一击掌大声赞道:“多谢先生赐教!此计可行。虽然先生多虑不无道理,但本王以为起事并不至于难到如此程度。本王即刻命属官去制作传国印玺,还有丞相c御史c大将军等京师各官府令丞的官印,就按照先生你的计策行事!只是本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请教先生,假使如先生所说,大将军才干绝伦,朝中众臣贤能的话,可有什么法子将这些人除掉?” 伍被想了一会儿回复道:“大王,朝中重臣可为皇帝死节者,卫青c霍去病c范衡c汲黯c东方朔必列其中,丞相公孙弘并不足虑,郑当时c司马相如等人归顺大王则是水到渠成的事。大王可以派人假装获罪后逃出淮南国而西入长安投奔大将军,大将军仁义慈悲必然接纳,等大王一旦发兵起事,就让他们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和范衡等人,然后再说服丞相公孙弘屈从臣服,便如同大王刚才揭开这地图上的盖布那么轻而易举了。” 刘安和刘迁对视一眼,心下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刘安稽首对伍被说道:“伍先生,郎中雷被剑术天下第一,定能当此大任,只是如何能让雷被心甘情愿前去? 伍被看着刘迁缓缓说道:“大王,宝剑赠英雄,良驹配壮士,大王之前赐给雷被的鱼肠剑,还请再赐还给他吧!雷被素来以纯孝闻名国内,大王何不学吴王阖闾待专诸c濮阳严仲子待聂政之道?” 刘迁被伍被看得脸红心跳。鱼肠剑是上古欧冶子所作传世之剑,汉室有天下后藏于汉宫,后来被孝景皇帝赐给了刘安,刘安又转赐给了雷被。谁知太子刘迁喜好剑术,觊觎雷被手中鱼肠剑良久,刘安终于忍不了刘迁终日里挂念索要,命人从雷被那里拿回了鱼肠剑赐给了刘迁。此事雷被虽然表面上执礼甚恭毫无怨言,但是伍被却深知这件事对雷被不异于剜心之痛。 刘迁哪里会舍得鱼肠剑?他看看父亲,又看看伍被,嗫喏着不敢回复。而刘安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太子太不懂事,而自己也太大意了,竟然对儿子骄纵过份,差点毁了自己的千秋大业。他看着刘迁一字一顿地说道:“迁儿,你等会儿即去雷被府上,带上千斤黄金,再把你手中之剑送给他,再告诉雷被本王择吉日前往府上看望他和他老母亲!” 刘迁虽然心里是一百万个不情愿,但是父王令出如山,他也只能忍痛割爱。他辞别了父亲和伍被便前往内府支取了千斤黄金,带了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前往雷被家中。雷被门房一看是太子来访,忙不迭地将一行人恭恭敬敬地迎进门来,更早有人飞奔进府通报雷被去了。 雷被正在后花园书房读书,听到是太子来访,他脸色一变当即起身迎了出来。雷被走到前厅对刘迁深深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属下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未能远迎,请殿下恕罪!” 刘迁微微一笑,便从席上起身来扶雷被,他双臂运力把雷被朝上托去,嘴里说道:“雷先生不必多礼!” 雷被只觉千钧之力从刘迁手上传来,他连忙凝神屏气运力与之相抗,忽然间刘迁手上的劲力消失殆尽,而雷被的心思也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转了多少遍,他佯装收不回力道,身子就势向前扑倒,仿佛是给刘迁又行了一次叩拜之礼似的。雷被在地上摇了摇脑袋然后才缓缓起身对刘迁说道:“太子殿下这阵子武艺又精进了!雷被自愧不如!” 刘迁仰天一阵长笑,大声说道:“雷先生过谦了,你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来人!将父王赐给雷先生的黄金抬过来!” 跟来的宫内太监不敢怠慢,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黄金一箱箱从马车上搬下抬了过来,雷被一看从外面三辆车上一共抬下来十箱金锭,怕是有千斤之多,不由得大惊失色道:“太子殿下此欲何为?雷被无功怎敢受此大礼?” 刘迁阴阴一笑道:“雷先生,这算什么大礼,我身边的这才叫大礼呢,连城不换的鱼肠剑,父王也命我赐还与你。”他话音未落便已将鱼肠剑从腰间解下,双手奉在了雷被面前。 雷被这下陡然警觉了起来,他跟随刘安和刘迁多年,在佩服刘安才情的同时,也对刘安的桀骜孤狂有所不满。自从他三年前跟卫青在长安城外灞桥客栈相遇后,当即被卫青如高山沧海般的气度所折服,在后来的朔方大战中雷被又跟随卫青出生入死,大破乌维铁骑,自此后他对卫青的感佩之情已经深入脑中,对卫青早已是轻生死重然诺了。 以卫青c范衡和霍去病之忠烈气节跟刘安c刘迁c伍被等人相比,雷被自然心中高下立现。虽然雷被位列淮南八公,但是刘安和刘迁对臣下的赏赐从来没有这样厚重过,这让雷被不能不心有疑虑。于是他拱了拱手拜谢道:“太子殿下,请恕雷被不能受此大礼。此剑在淮南国只有殿下和大王配得上使用,当年大王赐给在下佩带三年,雷被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刘迁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雷被,我也是传父王之命而已,你不受此剑,是要抗王命了不成?” 雷被沉声说道:“殿下,雷被岂敢抗命?只是此剑雷被万万不敢收下,请太子殿下回宫替我在大王面前务必陈情,我雷被就此谢过!”他跪下来给刘迁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刘迁见雷被在自己面前如此硬气,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刷的一声抽出了鱼肠剑,厉声说道:“久闻雷先生剑术天下第一,我今天就要好好跟先生讨教讨教了!” 雷被跪在地上听到熟悉的鱼肠剑出鞘之音,紧接着听到剑锋划开空气的嘶嘶声,然后便是一股冰凉的杀气掠着头皮袭来。雷被心知刘迁动了怒气,这一剑来势甚猛,不躲避是万万不能的。他身子伏低,双手在地上朝前一撑,整个人如弹丸一样朝后射了出去,一瞬间离开刘迁两丈多远,雷被仍然是跪在地上,嘴里说道:“太子殿下息怒,请饶恕雷被无礼之罪!” 刘迁见自己必中之剑竟然落空,不由得恼羞成怒。刚才那一剑他只是想逼雷被出手,便试图用剑锋削去雷被的头巾,让他难堪一下而已。哪想到雷被如此轻巧地便躲过了自己宛若迅雷般的一剑,然后还如此好整以暇泰然自若,这下让刘迁积聚在身子里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了。他暴喝一声,将手中鱼肠剑挽成一团光影,朝跪在地下的雷被飞袭而来。 雷被素知刘迁喜怒无常,是以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万万没想到刘迁竟然今天动了真格,这一招“流风回雪”乃是是刘迁自创,他在宫中见过刘迁试演,加之鱼肠剑锋利无比,当者无不披靡,雷被亲眼见过刘迁将一柄铸铁长枪砍成寸许长的一堆废铁。此时雷被身后便是前厅的后墙,再也无可退让,而刘迁手中剑光离自己只有两尺之遥,他只好足下运气斜斜向右前方刘迁身后飘去。 刘迁此招落空,身形收势不及,他强自堪堪转过身来面对雷被,但是手中招数已经用老,剑光流转一刹那间凝滞,而雷被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抽出袖中一卷书简,在鱼肠剑身上轻轻朝身子右前方一格,那剑顿时失了准头朝刘迁的左前方刺去。 刘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鱼肠剑朝外飞去,自己几乎握不住便要脱手,他自小视剑如命,哪里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他暴喝一声,在空中生生把鱼肠剑拉了回来,谁知雷被并不想伤他,刚才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柔力,剑脱手的力道也借的是刘迁自己之力,本来已是强弩之末,没想到刘迁误以为雷被刚才那一击用了全力,这下子刘迁夺剑往回力道太猛,剑锋回转,朝着刘迁的脸上闪电般砍了过去。 刘迁已经来不及躲避,心里惨叫一声:“我命休矣!”便闭目等死,谁知耳边听到“叮”的一声轻响,接着耳边一凉,身后传来“嗤”地一声轻响,他睁开眼一看,面前三尺开外雷被正在惊恐地看着他,周边的随从们早已跪倒在地,转身往墙上看去,鱼肠剑已经没入至剑柄,剑柄兀自不停颤动。刘迁知道是雷被刚才出手将剑打偏救了他,但他心里决计不承这个情,反而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刘迁正要回身拔剑跟雷被再恶斗一场,突然觉得耳边辣地疼痛,他往左耳处一摸,才发现左耳早已不知去往何处,只见到满手都是鲜血。刘迁颤巍巍地往地下看去,赫然看到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正静静地躺在脚边,他大叫一声,白眼一翻便即晕死过去。 雷被见刘迁晕倒,心下难免一阵慌乱,周边的太监们早已七手八脚围了上来哭喊着给刘迁掐人中,抹止血药。众人正在忙乎之时,突然间听到一个阴鸷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雷被,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雷被转身一看便如五雷轰顶—院子里站着刘安,手里牵着一匹浑身紫红色的高头骏马,身后跟着伍被。伍被神色十分焦虑,连连给雷被使眼色,要他赶紧跪下谢罪。雷被也明白过来了,连忙伏地叩首说道:“大王,臣该死,刚才失手伤了太子殿下,请大王处罚!” 刘安听罢脸色一暗,把马的缰绳交给身边随从,大步走到刘迁身前俯身仔细看去,只见刘迁面色苍白,左耳根处鲜血淋漓,耳朵已经不见了。本来刘迁面容英俊,刘安还因此颇为自负,这下见到儿子破了相,不由得气冲脑门,忍不住就要立时发作,他抬头看到墙上插着的鱼肠剑后强忍着怒火奋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走上前去将鱼肠剑拔了下来,在袍袖上擦拭了一番走到了雷被跟前。 雷被跪在那里,根本不敢看刘安。他头昏脑涨地听刘安阴森森地说道:“雷大侠,果然是好功夫啊!迁儿不才,以后还要跟你多。今日之事一笔销过,此剑本王赐给你,今后伴你左右,如本王在你身侧,望你不离不弃!” 雷被听刘安这一番话说完,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他下意识地接过了鱼肠剑,又听到刘安的声音从头顶上飘来:“雷被,这匹马名为飞燕紫,血统高贵,乃是孝文皇帝从代国回长安所乘飞燕骝的种,自先王到本王已经是第四代了,日行千里不足为虑,本王一直圈养不舍得骑,今日也赐予你。本王知道你立志血洒疆场破贼卫国,这坐骑就当为你添翼了!” 飞燕紫乃是刘安马监至宝,淮南国中人人都知道。今天刘安将飞燕紫c鱼肠剑和千斤黄金都赐给了雷被,可谓是国内无双了。雷被当前最为愧疚的是失手误伤了刘迁,削去一耳就算是破了相,无路如何也找补不回来了,哪里还会去想什么赏赐的事情?他颤声对刘安说道:&一t;大王,雷被罪该万死,失手伤了太子殿下,请大王责罚,赏赐是无论如何不敢领的。&一t;说罢他叩头至地,额前已经渗出血来。 刘安在原地傲然站立了片刻才走上前来,将雷被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塞在了雷被手中温言说道:&一t;雷先生,犬子不才,从小被本王骄纵过度,今天被先生教训一下对他只有好处!此事先生万万不要放在心上,本王自当带太子回宫中好好管教。另外令慈下个月便是七十大寿,本王到时会亲自前来为令慈祝寿。本王有一事托付先生,此事尽在囊中,望先生莫失莫忘。&一t; 雷被听到刘安如此这般说来,心中悲意更盛,他哽咽着说道:&一t;大王吩咐下来的事情,雷被自当竭尽全力,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一t; 刘安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他用力拍了拍雷被的肩膀说道:&一t;那就有劳先生了,请先生不要忘了今日所说。本王告辞了!&一t; 雷被跪送刘安一行回宫,几名太监扶起了神智不清的刘迁,跟在刘安的身后离开了雷被府上。转瞬间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又复归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没发生过似的。雷被手中紧紧攥着刘安给他的锦囊,呆了半天才想起来打开来看,这一打开不要紧,当他抽出囊中的一片玉牒反反复复仔细看过后,双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将那玉牒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片。 那片玉牒上用朱笔在正反面分别写了&一t;卫&一t;c&一t;霍&一t;两个字,每个字上画了大大的一个红叉,跟淮南国秋决犯人的形制一模一样。玉牒底部写了两行字:功成鱼肠剑,幸君万户侯。雷被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知道刘安说的是什么,但是卫青霍去病乃社稷重臣c不世良将,更是雷被心中所感佩之人,叫他如何能从了刘安的命下得了手? 雷被瘫坐在前厅地上,望着面前散落的玉牒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睁睁看着玉牒上红色的朱笔字迹居然在眼前慢慢褪去,片刻间便已经无影无踪,顿时惊骇的说不出话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玉牒上已经是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字迹?雷被一时间头昏脑胀,仿佛是做了个梦似的,分不清是真是幻。 雷被正恍惚间听到木杖拄地的声音橐橐传来,他连忙收拾好地上的玉牒残片站起身来,对着从后院刚刚过来的母亲强颜欢笑道:&一t;娘,您老为什么不在后院好好歇息,是儿子惊扰了您吗?&一t; 走到前厅的正是雷被的母亲冯老太太。她双眼几乎已盲,只能看到眼前近处的物事,她走到雷被跟前,用一双已经失去了光泽的双眼努力看着雷被,仿佛想要从儿子的脸上读出什么东西似的。 雷被心里一酸,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父亲早逝,从小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冯老太太常年在微弱的灯火下纺织缝补赚取家用,几乎导致双目失明,是以他对母亲极为孝顺。此时雷被见到母亲脸有忧色,心下顿时十分歉然,小心地侍立在当地等着母亲训示。 冯老太太丝毫不理会雷被的问侯,直直地问道:&一t;儿子,国君父子先后到家里来,定是有事要托付给你,你告诉娘,他们可有为难你?&一t; 雷被素知母亲虽然目不能视,但是心中明察秋毫,所以也不敢隐瞒,便嗫嚅着回复道:&一t;娘,没别的事情,是是国君要给您办寿庆祝呢!请娘回房歇息,儿子一定把您的七十大寿办好!” 冯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道:“七十大寿?这二十多年来我都没能见过王爷一面,他怎么有兴致给我办寿了?儿子,你给我从实招来。” 雷被知道母亲心思敏捷,明白之极,瞒是瞒不过的,便低声说道:“回禀母亲大人,淮南王前来确实是有军国要事。事情虽然有些难办,但是儿子也不是没有办法,请娘不要担心,儿子定能想出万全之策。&一t; &一t;万全之策?哈哈哈&一t;冯老太太竟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传入雷被耳中,更让他肝胆俱碎。冯老太太笑声甫歇,立刻正色问雷被道:&一t;儿子,娘从小把你养大,你动的什么心思娘都一清二楚。娘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是耳朵可不背,刚才院子里的事情娘听得清清楚楚。你老实告诉娘,那刘安到底要让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t; 雷被听母亲如此一问,心下早已崩溃,他扑地跪倒哽咽道:&一t;娘,大王确实是让孩儿去做一件孩儿万万不能做之事,否则就呜呜呜&一t; 他开始语声哽咽,竟然在冯老太太面前像个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 冯老太太挪到雷被跟前,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发说道:&一t;儿啊,娘知道你不容易娘不想知道那刘安要你去干啥,娘这么多年只教你读过一部孟子,你要记住,民为天,社稷次之,君为轻。谁要是让你去残害百姓c扰乱社稷,那你万万不可去,娘宁可你舍生而取义,你可懂得?&一t; 雷被用力点了点头。冯老太太所言非虚,从小就教他熟读孟子,后来罄尽家财延请先生教他读书习武,长大有所成后一直劝勉他报效社稷。三年前他帮助卫青大破乌维于朔方城,回来给母亲提起后冯老太太高兴得无法形容,告诫他大丈夫生当如是也,他也很为能让母亲高兴而自豪。今天听母亲这一席话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去做,宁可自尽于淮南王面前也不能去刺杀卫青和霍去病。 想到这里雷被反而释然了,他起身对母亲笑道:&一t;娘,孩儿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孩儿近日里便好好打算一番,总之不能辱没娘对孩儿的一番教诲。&一t;说到最后,雷被心中已是血泪交融-他已经打定主意自尽于寿春,以报与卫青同袍之义,但是死之前一定要想个妥善的法子让母亲安度晚年,而且最好能瞒母亲一生一世,让她不为自己难过。他刚才已经有了主意,他跟范衡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是将母亲托付给范衡一定没有问题。 冯老太太笑道:&一t;儿啊,娘对你自然是放心。对了,刘安赐给你的鱼肠剑到底是什么神器,能否让娘也见识一下?&一t; 雷被连忙将鱼肠剑从腰间解下,拔剑出鞘,恭恭敬敬地双手呈在冯老太太面前说道:&一t;娘,这是欧冶子所制的传世名剑,当今世上只有皇上所佩的赤霄和卫大将军所佩的湛卢能与之相提并论,娘一定要小心,莫被割破了手。&一t; 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剑柄,将剑身凑在眼前三寸处细细打量,口中啧啧称奇,突然间她皱起眉头,仿佛努力要看清楚剑身花纹似的,她叹了一口气对雷被说道:&一t;儿啊,你去拿两盏灯来,娘现在越发不中用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你给娘照亮些。&一t; 雷被恭恭敬敬地称是,他转身去前厅案上去取一座明晃晃的烛台。雷被刚拿起烛台正要回来,突然听到服侍母亲的丫头一声惊呼,他手中烛台把持不稳落在了地上,迅即转身跃回了母亲身边,只见冯老太太已经将鱼肠剑刺入了自己胸口,她脸色蜡白,被身边的侍女们扶住了不至于倒在地上。 雷被泪如雨下,口不能言。冯老太太慈爱地望着儿子,眼睛澄明清澈了许多,仿佛她从来没有盲过一般。她用手哆哆嗦嗦地摸着雷被的脸颊,无限怜爱地说道:”儿啊,娘知道这世上忠孝不能两全,娘先你一步走了,从此你再不要有牵挂。刘安和刘迁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决计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不管这鱼肠剑之前怎样今天娘用自己的血给你洗过了,此剑今后只能破贼杀敌诛恶除害万万不可屠戮忠良”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不复能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黄沙碧血 1 卫青二月二十九日领十万骑北出定襄,刘彻亲自在长安城南郊祭告天地送大军出征。汉军将士衣甲鲜明c兵戈锋利,马匹辎重粮草丰足。皇帝的祭天祷文经由几十名黄门太监同声传送,三军将士列阵在长安城下,面对终南山的积雪凝神屏气,都听得清清楚楚,无一不是扼腕切齿,恨不得立刻飞到漠北斩伊稚斜单于而还。是以大军一出发,军士们个个斗志旺盛,每人携带了半个月的口粮轻骑前行,而大批粮草和辎重则由行军总管范衡负责输送,紧紧跟在汉军轻骑之后,也只不过差了三天的路程。 卫青此番奉旨出征,可谓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刘彻钦点了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前匈奴降将c万骑长赵信为前将军,未央宫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分领六路大军,刘彻还钦点了张骞为前敌校尉,霍去病为骠姚校尉,范衡为行军总管,这一干人等都统归大将军卫青节制。大军从长安出发后即刻上了直道朝五原郡进发,那直道是秦始皇征发数十万劳役历经多年修建而成,宽约三十丈,车马行进速度极快,轻骑每日可行五百里,辎重每日可行两百里,是以在第七日大军便已经抵达了五原,卫青命三军扎营休整,他则召集各将军和校尉在大帐中商议近日来接到的斥候线报和出兵之策。 卫青令出如山,片刻间前c左c右c中和强弩将军都已经来到帐中,霍去病和张骞c范衡本来就随侍在侧,唯独不见后将军李广。卫青又等了约莫一刻时分仍不见李广前来,便询问前去传令的小校道:“为何李将军迟迟不到?莫不是你等没有传令过去?” 那小校已经快被吓破了胆,赶紧跪地求饶道:“大将军,卑职怎敢怠慢大将军的谕令?卑职刚才已经到李将军营中传令,李将军当时正在跟众副将射箭赌酒,说是马上便来卑职这就去再看看” 卫青素来知道李广礼贤下士,跟士卒关系亲如父子,听到他跟人射箭赌酒时不由得心下莞尔—汉军中要论箭法,那李广自然是军中第一,别人谁能赌得过他?只是今天军务要事不能不跟李广商量,李广在军中素来德高望重,卫青对李广的迟到也不以为意,便对那个小校说道:“不用了,我就和诸位将军在这里等李将军一会儿好了。” 卫青此言一出,不仅让那名小校,连帐中的诸位将军都吃了一惊。卫青治军向来令出如山,众将之中除了赵信和李广是第一次跟随卫青出征之外,其余人早已熟知卫青治军之道。众人眼见卫青对李广单独网开一面,不少人心中都不是滋味。霍去病跟随舅舅多年,向来是执令如铁,对卫青极为敬重,他见到李广竟然如此无礼,心里不由得燃起一股怒火,强忍着才不至于当场发作。 卫青话音刚落,只听中军帐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到了帐外戛然而止,接下来是迅捷的脚步声响,一人猿臂长伸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此人脸色微红,一部花白的胡须飘然落在胸前,他年纪约莫在五十开外,长年塞外的风霜侵蚀了他的双眼,眼眶中迎风吹出的泪水还未消去,但是他一身的英武之气夺人心魄,让帐中诸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此人正是郎中令c右北平太守,令匈奴三军丧胆,人称“飞将军”的李广。 李广径直走到卫青面前一揖,口中说道:“李广拜见大将军,请大将军恕李广迟来之罪!” 卫青连忙起身虚扶说道:“李将军快请坐,此时召集各位将军前来,是想合计一下此番出征如何不辱皇上使命。这次用兵可谓兴师动众,倾举国之力征讨,李将军在塞外多年,同匈奴大大小小几十战,一定颇有心得,卫青愿闻李将军教诲。” 帐中诸将听卫青对李广如此谦卑,心下都很是触动。但是中将军c合骑侯公孙敖却对李广如此托大感到十分不快。公孙敖在十几年前卫青任建章宫侍卫时便跟卫青同袍,两人情同手足。十五年前因为陈阿娇嫉妒卫子夫祸及卫青,馆陶长公主派人把卫青绑架后意欲杀害,幸好被公孙敖发现并及时带人营救了下来,从此公孙敖和卫青关系更是深厚。这十几年来公孙敖时常随同卫青一起征战,尤其是在去年跟随卫青大破匈奴,被皇帝封为合骑侯c食邑一千五百户,他此番出征是抱着立大功的决心前来的。此刻公孙敖也跟霍去病一样,忍住了没有对李广发作,等着看李广如何“教诲”卫青。 李广在空着的下首坐下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大将军,李广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能有什么妙计给大将军?说句不怕得罪大将军的话—眼下长安虽然已经是暖和了,可这北边可冷得很,积雪要到四月里才能化开,三军在雪地里无所遁形,再加上三月里南风一吹,匈奴的猎狼犬鼻子灵着呢!老夫的确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还要请大将军示下!” 卫青其实知道李广说的很有道理。他之前几次大捷都是在夏秋之季,最晚也不过是初冬时分,知道漫长的冬季对十万大军意味着什么。此番仓促出兵也让卫青头疼不已—皇帝在宣室殿赐宴,被董偃的六道菜加一壶酒c司马相如的一赋c李延年的一曲所激,弄得刘彻差点要效仿高祖亲征匈奴,还好被卫青和公孙弘等人极力劝阻才作罢,但是又立刻让司马迁给卫青选定了十天之后出征的黄道吉日,并亲自在南郊祭祀送别大军。这样一来卫青是骑虎难下,这一路他都在细细考虑如何能在不占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打好这一仗。这七天来他日夜跟行军总管范衡详细筹算,才发现皇帝让大农令给此番出征度支的粮饷其实只够撑上三个月的,也就是在草原上积雪刚化完就要结束战斗,这对汉军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公孙敖此刻却沉不住气了,他粗声对李广说道:“李将军,按照你的说法,这仗是没法打了?难道我们要在五原郡等到夏天才能去舒舒服服地策马引弓不成?” 李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公孙将军实在是多虑了,你我尽力杀敌即可,大将军自有妙计,我们听从号令便是,哪天你也要是当了大将军,我李广自当听你吩咐。”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无礼。诸将中熟悉李广之人如苏建素来知道他不拘小节,但是其他人如公孙贺c张骞等都觉得李广言行不妥,于是众人都不说话了,都盼着公孙敖别跟李广一般见识,等卫青示下算了。 谁知公孙敖不依不饶地说道:“我公孙敖无德无能,只配给大将军当值中军,作个护卫罢了。不过李将军甘居人后实在可敬可佩,决计当得起’后将军’这个名号了!” 这一句话戳到了李广的痛处。出征前他本来已经上书给刘彻,请缨为前将军破敌,谁知圣旨下来后只给自己封了个后将军,将骑一万守营,他看到诏书后气得发狂,心下认定了是卫青从中作梗,这一路来他本来就一直带着情绪,再加上公孙敖这么一说几乎把李广气炸在当场。他当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啪的一声折断后甩入面前地下,粗声粗气地喝道:“公孙敖,你别跟老夫显摆什么封侯拜将之事,你敢不敢跟老夫比试此番出征谁斩虏首多?输者给赢者下跪磕头,叫上三声爷爷!” 公孙敖哪里肯在李广面前示弱?他的合骑侯是去年跟随卫青出生入死挣来的,自然对李广说他显摆封侯拜将十分反感。他砰的一声拍案高声说道:“李广,我跟你赌!你不是号称跟匈奴大大小小战了几十次吗?你有种在各位将军面前说说,你一共砍下了多少胡贼的脑袋?你一共让多少汉军将士没在了胡地?你从长安带过来的那个霸陵尉就不用算上了!” 公孙敖这番话彻底将李广激怒了。他一言不发长身而起,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刺向公孙敖。公孙敖万万没料到李广竟然动了杀机,他跪坐在地上无处借力,只能将身子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剑,李广一剑刺空后借势朝右下方砍去,公孙敖再也无处可躲,眼看着左臂便要被李广生生剁下,周围诸将此时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朝李广剑下格去,盼着能将李广的剑挡住,救下公孙敖这只胳膊。 但是李广先发制人,加之他武功高强,苏建c公孙贺c赵信c李沮四人的剑还未到,李广的剑锋已经掠上了公孙敖的左臂,但也就在此生死攸关的当口,一条黑色的长鞭凌空而至,卷住了公孙敖的身子将他生生从座上拉出了一丈开外,稳稳落在了一名少年将军的身边。 那少年将军正是霍去病。他见李广突然发难也是心中一惊,再看李广出手之狠之快,竟然是抱了必重伤公孙敖的决心。霍去病站位较远,他下意识地将腰间的长鞭挥出救了公孙敖一命,饶是如此,公孙敖的左臂还是被李广的长剑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公孙敖适才就算不是死里逃生,也是逃过了失去一臂的大难,他对霍去病极为感激地看了一眼,刷的一声也抽出了腰间佩剑,高声骂道:“李广你个狗贼竟敢暗算我!咱们出账去斗个你死我活!” 那边厢卫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胸中已经是怒不可遏,他暴喝一声:“放肆!”从帐中案后一跃而起落在李广面前,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剑,接着身形一晃来到公孙敖面前,先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将他手中长剑也一把夺过转身回到案后,嗤嗤两声将剑插在了地上。 卫青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用深不见底的瞳子一一扫过众人。李广和公孙敖自知理亏,都不敢跟卫青目光对视。一时间帐中各人都心事重重,仔细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这几人当中,只有右将军苏建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为清楚—李广自孝景年间便被皇帝器重,先后担任未央宫卫尉c右北平太守c骁骑将军c郎中令等职,若论骑射自然是天下无双,连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可惜的是李广虽然与匈奴接战甚多,却是败多胜少,尤其是元光六年皇帝遣李广c公孙敖c公孙贺和卫青四人各率一万大军分别出兵雁门c云中c代郡c上谷,除了卫青大获全胜c公孙贺无功而返外,李广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公孙敖也折损了七千将士。此二人回长安后依大汉律被贬为了庶人,后来才又被复用。这期间李广在家闲居数年,经常到终南山一带打猎,曾经有一次饮酒晚归路过霸陵亭,当时长安三辅宵禁,霸陵尉醉后禁止李广通行,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因为这件事李广竟然记恨在心,后来将霸陵尉招至军中杀掉了。李广素来骁勇善战c爱兵如子,但是这件事却对他的威名大为折损,甚至连皇帝知道后也颇为不齿,曾在殿前对一干重臣说道李广此人气量狭窄,纵有万夫莫敌之勇,终非大将之才。苏建之前没有跟李广一起并肩出征过,今日得见李广逞匹夫之勇意气用事,方知皇帝识人之英明。 一阵令人胆寒的沉默过后,卫青终于开口说话了:“李将军c公孙将军,我本是个在建章宫当差的粗人,蒙皇上错爱十五年前领了侍中衔,旦夕随侍在皇上左右,七年前又被封为车骑将军北征匈奴,这些年来虽不敢说像李将军那样身经百战,多少也知道一些匈奴的军情。皇上在七年前赐给我一部《孙子兵法》,一直不敢离身,但凡有空便拿出来读一读。” 他从怀里仔细地掏出一方黄绢,恭恭敬敬地打开放在了面前案上。 卫青盯着那方黄绢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道:“各位将军,说实在话,我本来对这次出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昨夜又将《孙子》这部书看了一遍,现在我心里有数了。用兵乃是国家大事,关乎生死存亡,皇上岂能不经庙算就贸然出征?孙子说断胜负需校勘’道’c’天’c’地’c’将’c’法’五事。眼下四海富庶c全民同仇敌忾,与皇上同心破敌,可以生死相与,我军在‘道’这上面已然胜了;至于‘天’c‘地’这两项,诚如李将军所说我军并不占天时地利,那就要看’将’和’法’了。先说‘法’吧,范大人督造兵器数年,我军兵甲锐利胜过匈奴,粮草转运c兵士饷钱也颇为丰厚,公孙贺将军这几年养马南山,张骞大人从西域带回的苜蓿功效甚大,我军战马已经不输于匈奴,另外攻战器具也一应俱全。” 卫青此时抬起头来看着帐中的诸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问各位将军,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以你们今日所作所为,能敌得过匈奴二十四万骑长么?前秦诸将尚且知道’怯于私斗,勇于公战’,可你们呢?” 卫青这几句话极有分量。在座的六位大将和两位校尉中,除了赵信是匈奴降将,李广和公孙敖都是吃过匈奴骑兵大亏的,公孙贺c李沮并没有实际上跟匈奴大战过,只有苏建c霍去病和张骞参与过恶战并战胜过匈奴。各人听到卫青这番质问,都忍不住心中愧疚,尤其是李广和公孙敖,更是没法抬起头来。 卫青语调平和地继续说道:“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必当以军法处置。请李将军和公孙将军下去好好想想,孙子所说庙算五事,’将’为第四,如果诸将不和c不听号令,最后我们这十万大军会是什么下场?那时我们如何有脸去面见皇上?去面对长安父老?” 李广和公孙敖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心下十分惭愧。李广站起身来走到卫青面前,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大声说道:“李广目中无人,轻慢大将军和诸位将军,请大将军责罚!” 那边公孙敖也起身趋前拜倒,低声对卫青说道:“末将一时糊涂,不该故意取笑李将军,沙场之上公孙敖必跟李将军尽同袍之义,联袂杀贼!否则请大将军军法处置!” 李广听公孙敖如此推心置腹,不由得心头一颤,他转过头看着公孙敖,公孙敖此刻也正好将目光转来,二人目光相接后会心一笑,泯尽恩仇。 卫青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顿觉宽慰。他微笑着说道:“二位将军请落座,我们今天的正题还没说呢。张大人,你在胡地多年,能否指教如何将天时地利转到我军头上?” 张骞没料到卫青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这里,连忙回复道:“回大将军,诚如李将军所说,眼下是胡地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军在草原上无所遁形,的确让我军进攻有诸多不便。但是这个时候匈奴各部也都躲在阴山南麓过冬,大军c马匹c牛羊c粮草也都归集在一处,对我军来说未尝不是重创匈奴的一个机会。一旦开春解冻后,匈奴各部便将逐水草而居,我军来回奔袭歼敌反而不利。我军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能悄悄逼近阴山而不被匈奴所发觉,末将倒有一个想法,不过太过凶险,不知道是否可行。” 卫青拱手道:“愿闻张大人指教。” 张骞连忙还礼说道:“张骞不敢!大将军,三年多前我跟甘父和月娘从阴山逃回长安,一路上单于追索很紧,当时甘父为了躲开军臣单于追兵,冒险从大漠中取道,终于摆脱了匈奴,我们从代郡c雁门一带南下,然后往西经风陵渡c潼关回到了长安。末将想我军是否也可以分兵一支,带着轻骑强弓进入大漠,然后出其不意突袭阴山王庭。匈奴断然想不到我军能从此处出击,必然措手不及。只要能将匈奴大军打乱阵脚,然后将其向南逐去,则我大军可以以逸待劳,布阵迎击匈奴主力。如此一来可以大破敌军。” 卫青听得两眼放光。一边李沮忍不住问道:“张大人,漠南到漠北怕是有千里之遥,你当年在大漠之中如何饮水果腹?如何没有迷失道路?” 张骞一时思绪起伏,他眼前历历现出图雅跟他一起历尽千辛万苦走出大漠的画面,张骞回想起图雅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双眼模糊,他收摄住心神回答道:“李将军,如果不是在冬天,我等是万万走不出大漠的。冬天沙漠中有积雪,沙丘背阴处更多,可以用来解渴。当年我跟甘父也捉了些野兔和沙鼠用来果腹。大漠之中夜里极为寒冷,但好处是天上北斗清晰可见,我们当年是趁着白天有阳光暖和时睡觉,太阳落山后看着北斗星往南走,沙丘松软,踩上去进一步退半步,这样用了二十天才走了出来。大漠中没有敌人,但是遇到过几次狼群,都是靠着生火和弓箭才逼退群狼活了下来。” 卫青听到张骞当年为了逃回长安竟然吃了这么多苦,不由得心生敬意。他也想起了图雅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伤。过了一会儿卫青问张骞:“张大人,如果骑马的话,估计要几天能穿过大漠?” 张骞心里估算了一下回复道:“大将军,怕是至少也得五六天。” 卫青心里大致有数了,他坐正了身子,双目炯炯有神地说道:“诸位将军听令!” 帐中诸将都正襟危坐,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卫青发号施令:“大军在五原休整两日后拔营前往定襄,然后往北到阴山以南同伊稚斜主力决战,前c后c左c右c中c强弩将军跟我随行。骠姚校尉c前敌校尉各率八百轻骑,带足一月干粮肉脯,三天后出发取道大漠往北,绕到匈奴王庭后方袭扰,只可放火烧绝匈奴粮草,惊扰牛羊马匹,万万不可同匈奴大军接战!两路军马九天后必须各就其位,骠姚校尉c前敌校尉务必在九日后丑时放火,大军以阴山烽火为号攻杀伊稚斜!” 众将山呼听令,唯独霍去病见舅舅只不过让自己去放火袭扰,不由得大为着急,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将军,末将能否跟随大军出征?” 卫青狠狠地扫了他一眼,厉声说道:“军令如山,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三天后霍去病和张骞各自带领八百精骑从五原郡出发,两路人马合为一股往东北方向直插入大漠之中往匈奴王庭进发。而就在一天前二人刚刚送别了卫青大军,卫青命甘父引领大军,张骞引领霍去病兵分两路进发,约定在九日之后会合于阴山之南,卫青大军以霍去病和张骞的火光为号攻击,而霍去病和张骞则在袭扰后全力撤退。霍去病这些年立下了不少功劳,但是此番决战卫青只是让他去打打游击,是以心里十分烦闷,但是大将军号令既出莫敢不从,只能星夜兼程在大漠中飞驰。 这次霍去病和张骞在大漠中行军,每名骑兵都携带了五十斤干粮和肉脯,足够三十天的口粮,一路上渴了便下马吃几口雪,马的秣草也准备得十分充足。一路上张骞带了指南车前来,所以白天行军再对照太阳方向断然无误。大军一天便在沙漠中奔驰了两百多里,按此速度下去三天即可奔出沙漠,然后再趁着夜色行军三百里便可劫营,当晚安营扎寨时霍去病终于心情好了不少,他安顿好后便命人温了一壶桂魄菊魂酒,带了两斤肉干前往张骞处准备跟张骞喝一杯。 霍去病没带亲兵侍卫,自己提着酒肉来到了张骞帐前,门外的卫兵正要进帐中通报,被霍去病叫住了。他自己掀开帐门走了进去,只见帐内陈设简朴,但是灯火甚为明亮,张骞坐在毡席上,正对着案上的一只玉镯出神。他见到霍去病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霍去病跟张骞行过礼后便将酒肉放在了案上。张骞闻到了酒香,不由得笑道:“霍大人果然好兴致,这酒是从府上专门带来的吧?” 霍去病笑而不答,只是取出酒杯给张骞和自己斟满了两杯酒,两人会心一笑一饮而尽。霍去病将杯子放下时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玉镯,只见那镯子通体晶莹透亮,温润无比,初看是羊脂一般白腻,仔细看去还隐隐有一层碧绿的光泽。霍去病虽然对珠宝珍玩并不是很上心,但也知道这绝非一般凡品,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张大人,这件宝物是从哪里得来的?” 霍去病一问之下,张骞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霍去病自知多嘴了,心下甚为愧疚,默默地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添满,张骞当即举杯跟霍去病又是一下饮尽,霍去病再将酒杯倒满,如此这般喝了七八杯,竟然是一口肉也没吃,两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张骞凝视着案子上的玉镯,缓缓开口说道:“霍大人,这玉镯是当年我送给内人的。你的眼光不错,这块玉确实是难得之物。皇上十五年前派我出使西域,没想到不出长安千里便被军臣单于所俘获,在阴山脚下度过了好几年放羊放牛的日子。我跟月娘成亲后不久便生下了托赫,后来找机会跟甘父一起逃了出去往西奔走,好不容易才到达乌孙国。这块玉是在昆仑山北麓个叫做于阗的地方找到的,我后来又被匈奴俘获见到了月娘,便在匈奴王庭找了一个能工巧匠仔细琢磨而成,然后送给了月娘。她为了我和托赫受尽了委屈我我” 说到最后,张骞已经语带哽咽,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霍去病心下凄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张骞,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于是轻声问道:“张大人,图雅公主的母亲乌兰阏氏,是不是还在匈奴王庭?” 张骞艰难地点了点头。霍去病紧接着低声问道:“张大人,我们此番设法将乌兰阏氏也一同救回长安可好?” 张骞一下子被霍去病的话惊醒了,他连忙望四周看去,见帐中并无他人,方才一字一顿地对霍去病说道:“霍大人,你我的使命是烧绝粮草,扰乱匈奴军心即可,万万不能身犯险地,不可为张某的家事误了军令!” 霍去病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心里面实际上已经有了计较。接下来霍去病殷勤劝酒,张骞自然是来酒不拒,二人喝到酒酣耳热时张骞跟霍去病娓娓道来他离开长安十三年的种种经历,听得霍去病心动不已。尤其是张骞跟他说起祁连山的冰川雪山c居延海的浩瀚无边c大沙漠中的孤烟清泉,让他不由得十分神往。如果这些地方都归属大汉臣服于当今天子,在这样广袤的疆域下,天下百姓岂不是能安居乐业,商旅通达九州无所顾忌吗?大丈夫来到世间一场,就应该跟舅舅和范先生一样,要么纵横疆场,要么经世济民,才不枉到这世上走过一遭。 两人将一大坛酒c两斤肉干吃了个干干净净,张骞不胜酒力在帐中酣睡了过去。霍去病虽然也有了七八分酒意,但是行动思索并无大碍,他安顿好张骞后走出了大帐,往天上一看,东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天际,头顶的银河也已经斜挂在了天边,沙丘上覆盖的白色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芒。一阵清冽的寒风吹来,将他的酒意吹去了十之。霍去病索性走上了附近一座最高的沙丘,将脚下的积雪清理干净坐了下来。他望着天边渐渐亮起的地方,细细回味着昨夜里张骞给他说的每一句话。张骞对图雅用情至深,让霍去病深为感动,他昨晚在灯火下细细把玩张骞送给图雅的于阗玉镯,心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蒙贞。 霍去病坐在沙丘之巅,朔风刚烈,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大片大片的雪粒混着沙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远处太阳已经露出了地平线,金黄色的阳光射入他的眼睛,铺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给雪和沙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沙丘在阳光的投射下展现出无比动人的曲线,而霍去病的思绪也像这沙海一样起伏不已。 他第一次见到蒙贞时,他不过十四岁,而蒙贞不过十岁,如今他已经是十七岁的英武青年,蒙贞也已年方十三,出落得越来越漂亮。霍去病虽然以军功封了骠姚校尉,但是并未开牙建府,而是一直跟舅舅住在一起。范衡也已经官拜太中大夫,但是私下里一直以卫青府上西席先生身份,这些年也是带着蒙贞住在卫青府里,并未移居别处。是以霍去病c贞儿c卫英和卫律几个小伙伴终日里一起读书习武,可谓是众小无猜。但是少年男女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情窦初开,霍去病对蒙贞的好感逐渐聚集,不知不觉间已经汇成一缕情丝缠绕在她身上,再也难以解开了。但是贞儿对他的情意如何他却不得而知,虽然每次见面时蒙贞对他都礼节甚恭,但是霍去病却不希望是这样。 此时霍去病凝望着身侧巨大的金黄色沙丘,突然想起了昨晚张骞对他说的一番话。霍去病问张骞为何他跟图雅情意甚笃,如胶似漆时还要从匈奴王庭逃走出使西域,张骞告诉他第一是由于不能有辱天子使命,第二是要建下一番功业,将图雅堂堂正正地迎娶回来,这才配得上她的深情。霍去病此时心下豁然开朗,自己出身卑贱,只能立下绝世功勋,或像张骞一样凿通西域,或像蒙恬一样威震大漠,这样才能配得上蒙贞这样的名将之后。到时他一定要请张骞带他去昆仑山,在于阗找到美玉,回长安请能工巧匠帮他打造一整套首饰送给贞儿,再让舅舅跟范先生提亲。 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他霍地站起身来,大步朝沙丘下面大营中跑去,今天还有两百多里路要走,断断不能耽误了军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黄沙碧血 2 霍去病和张骞昼夜兼程抵达匈奴王庭西方三百里处已是第八日的午时,眼见离深夜丑时纵火还有六个时辰,此处前往匈奴王庭不过三个时辰的路而已,张骞和霍去病便令众骑兵都换上了匈奴骑兵服色,饱餐一顿后原地休整,等到夕阳西下时由张骞和从赵信营中带来的几个匈奴降卒带队朝匈奴王庭疾驰而去。队伍整肃甚严,除了马蹄声外不闻一丝杂音。队伍沿途经过几个牧场,匈奴平民早已习惯了大军出没,再加上此时天色已晚,竟是没有人对这支队伍起疑。子时还不到张骞和霍去病已经悄悄摸近了王庭金帐,两人兵分两路包抄开来,张骞对此地十分熟悉,将粮草c军马c箭矢的分布都跟霍去病和众军将一一交代过,众人按照张骞指示行事各自埋伏好,这下可谓万事俱备,就等着到了丑时举火烧营了。 霍去病一路上留心跟张骞打听王庭的形制分布,又私下里跟几个匈奴降卒仔细询问了伊稚斜单于c乌维世子和军臣单于乌兰阏氏的大帐地点,现在可谓烂熟于胸。他带领百余名强弩手沿着长草埋伏下来,距离连绵的草垛只有两百步之遥。张骞让霍去病以火箭射入草垛,同时以强弩狙杀来救火的匈奴武士,而他则在另一侧烧毁马厩,惊扰马群,好让匈奴骑兵溃不成军。二人约定以张骞阵中鸣金举火为号,然后二人趁乱布好弓弩阵,趁乱射死匈奴诸王和军中诸将,最好把伊稚斜和乌维两个贼子射杀在当场。 就在霍去病凝神静气仔细观望的当口,那边厢张骞已经将火箭点燃,亲手射出了第一支箭,刹那间马厩边上的垛草便已燃起了熊熊大火。接着张骞阵中吹响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霍去病见东边大火迅速映红了天空,立刻一声令下,几百支火箭如流星般射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火红的曲线后落在连绵的草垛上,顷刻间大火四下燃烧起来,马群和人群都被惊得四处逃窜,一时间人哭马嘶声不绝,广袤的王庭之中顿时乱作一团。 霍去病命手下将士不停地将火箭射出去,一时间不少大帐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一些匈奴军士从帐中钻出指挥救火,都被霍去病和张骞麾下强弩手射死在当场。但是令两人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伊稚斜和乌维的影子。按理说此二人应该就在王庭之中,莫非是走漏了风声被二人逃走了?抑或是这本来就是匈奴设下的一个诱敌之计?想到这里霍去病感到背上一阵发冷,他正要指挥弓弩手回撤,突然看到一队匈奴士兵手持长刀,逼着一群老弱妇孺手持水桶和铁叉前来救火,老人和孩子们动作稍有迟缓便被军士们挥鞭抽打,当先一位老妇人衣衫敝旧,但是仍挡不住一身的雍容之气,她手持铁叉走到大火前面,奋力将满满一叉燃烧的垛草拨到一边,火光照在她的脸上,霍去病看得清清楚楚,竟然依稀是图雅的模样。 那老妇人迎着冲天的大火奋力将手中的铁叉一次次插入草垛中,试图将烧着的垛草拨开,但是火势太大,借着风势像火龙一般四下飞窜,老妇额前的头发已经被热浪烤灼得卷了起来,她自己都能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她手下动作稍微迟缓,身后一鞭劈空抽了过来,打到了她的右脸上,一道血痕顿时现了出来。她转身手持铁叉朝那名匈奴武士怒目而视,那武士本来凶神恶煞般手握长刀和皮鞭正驱使一群妇孺救火,见到那老妇人大义凛然的面容,竟然心下怯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是奉了乌维世子之命来监督阏氏救火的” 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正中那武士的眉心,羽箭穿脑而过,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气绝身亡,身子兀自立在当场,手中仍然紧紧握住长刀和皮鞭,在熊熊大火的照射下显得极其诡异。 那老妇人正是图雅的母亲c已故军臣单于的大阏氏乌兰穆沁。军臣单于病故后王庭剧变,伊稚斜篡位为单于,乌兰阏氏的儿子于丹被乌维用计毒杀在朔方,女儿图雅被乌维诬陷成了害死胭脂山两名万骑长忽尔思和哲木的凶手,被乌维就地正法于贺兰山下。于丹尚未大婚没有子嗣,唯一的外孙托赫在乱军中不知生死下落。这几年来她一直受尽,但还是苦苦撑着,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匈奴诸部天王后能还女儿一个清白,能给儿子报仇。今天火势极猛,而乌维十分阴毒,竟然让军臣单于一脉的老幼妇孺前来救火,摆明了是要灭门的架势。乌兰阏氏心中悲愤至极,刚才正打算率领家人跟看管的武士们拼了,没想到眼前的敌人被一箭穿脑毙于当场,这一下让乌兰阏氏也大吃了一惊。 紧接着箭羽破空之声不绝,身边驱使她和家人的十几名匈奴武士竟然被一一射杀在乌兰阏氏面前,都是一箭穿脑而死。乌兰阏氏心中暗暗吃惊,这等准头和劲力,只有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才能堪堪匹敌,匈奴营中万万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这般的神箭手。她惊疑之间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手提一把强弩从漫天大火中朝自己大步走来,那人一身匈奴武士装扮,火光映红了他英俊的脸庞,却分明是一名汉人。那人快步走到自己身前五步开外脱下帽子俯身拜倒, 大声说道:“大汉骠姚校尉霍去病救驾来迟,让乌兰阏氏受惊了,请阏氏恕罪!” 乌兰阏氏懂得汉语,她听到霍去病的名字,身子晃了一晃几欲摔倒。霍去病连忙抢上去扶住她,只见两行热泪从乌兰阏氏脸上流了下来,她用力抓着霍去病的双肩问道:“霍将军,托赫还活着吗?张骞他还好吗?” 霍去病低声回复道:“回阏氏,托赫还活着,陛下将他指给了卫大将军为义子,为了防匈奴奸细刺杀,世间只有区区几人知道托赫的身世。末将护送阏氏前往长安便可见到。张骞大人跟末将一同前来王庭,此刻就在附近。” 霍去病说完便取下腰间号角,低低地吹了起来。 乌兰阏氏听到外孙还在人世,不由得悲喜交加,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她随即听到不远处号角低鸣,十几骑飞奔而至,当先一人勒马问道:“霍大人,有什么事吗?”乌兰穆沁看到那人正是张骞,而张骞也看到了她,不由得又惊又喜,纵身跳下马来踉踉跄跄地扑上前来跪倒在乌兰阏氏面前,只叫了一声“娘”便泣不成声。 乌兰穆沁乍一见到张骞,心中万千滋味涌了上来,她凝视张骞片刻,脸上写满了慈爱,她走上前去便欲扶张骞起身,忽然间她身子一晃,将手扶在了张骞的双肩上才不至于跌倒,张骞抬起头一看,一支狼牙羽箭已经从乌兰阏氏的身后射入,射穿了她的身子,箭镞上一滴滴鲜血落了下来,将脚下的白雪染红了一片。 张骞暴喝一声将乌兰阏氏抱起躲在了一架石槽后面,而霍去病等人也发现了这支冷箭,跟随张骞一起躲了过来。一时间弓弦响声不绝,箭如飞蝗般射在刚才众人所在的地方,前来救火的军臣单于家人哪里来得及躲避,上下五十多口老幼妇孺一瞬间竟然尽数被射杀在当场。 霍去病目睹了眼前的这幕惨剧,双眸已经被怒火烧得通红,众人耳边突然响起了乌维的阴笑声:“霍去病,张骞,你们好大的狗胆啊,竟然来我王庭劫营!这样也好,你们帮本王将一干匈奴叛贼料理了也不错,哈哈哈哈” 张骞试着给乌兰阏氏止血,但是已经没有用了。这箭是乌维一人所专用,匈奴各部中最阴毒的狼牙箭,贯穿人体后血流不止,往回拔箭镞和箭身上又布满了倒刺,一旦被射中要害断无生还的希望。乌兰穆沁用眼神制止了张骞,她挣扎着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张骞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的布包,耳边听到乌兰阏氏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把这个带给托赫这是他最爱玩的弹子让他长大了给咱们族人报仇” 话还没说完乌兰穆沁便已经停止了呼吸。张骞眼中的泪水已经被悲愤和怒火烧干,他抄起霍去病的大黄连弩便要朝外冲去,却被霍去病一把抱住了按在雪地上。张骞奋力挣扎,却被霍去病锁住了双臂几乎动弹不得,张骞嘶声喊道:“霍将军,你放开我,乌维这狗贼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我要杀了他!” 霍去病心下黯然,张骞的夫人c岳母c妻舅都被乌维害死,连爱子托赫也险些丧命于乌维手上,此等血海深仇必须要报,但是眼前敌众我寡,石槽外箭如雨下,张骞如果贸然出击必将送命。眼下情势危急,四周的大火如排山倒海般烧将过来,乌维等人现在暗处,自己身在明处,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 霍去病正思索间又听到乌维那阴森森的声音传入耳中:“霍去病,张骞,你们俩给我听着,要是你们出来求饶的话,我以单于世子之尊,自然会饶你们一命,要是你们还负隅顽抗,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赵信,你跟他们说说吧!” 霍去病和张骞听到乌维居然提起了赵信,不由得又惊又怒,耳边同时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张大人,霍大人,你们就降了乌维世子吧。你们已经被两万大军团团围住,再无逃脱之理。还有伊稚斜单于跟卫将军前锋已经交过手了,一万汉军尽数身死,苏将军也已经阵亡于阴山南麓。眼下伊稚斜单于正率领十五万大军围追卫青,剿灭卫青是迟早的事情。你们两人只带了区区一千多骑,赶紧投降乌维世子,保住一条性命才是正道!” 这声音张骞和霍去病再也熟悉不过,确实是前将军赵信的声音。这厮本来就是匈奴降将,临阵倒戈也不能说是太出意料之外。但是赵信确实是跟苏建一起出征,如果他已经投降匈奴,苏建阵亡恐怕八成是真的。张骞和霍去病两人想起跟苏建相处的时时刻刻,无不黯然神伤。二人又听到赵信说伊稚斜带领十五万大军跟卫青决战,不由得担心了起来,不知道卫青那边能否以少胜多打败伊稚斜。 此时此刻对于霍去病和张骞来说关乎生死存亡。但是眼下敌众我寡,如何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霍去病紧握手中大黄连弩,仰望头顶苍穹,只见头上星汉灿烂,四周虽然火光熊熊,却丝毫不能阻碍头上银河的光芒。恍惚间他见到韩信缓袍宽带站在帝座一侧,霍去病情急之下大声问道:“韩将军救我,如何才能杀出重围,杀了乌维这个贼子?” 韩信微笑着对他说道:“霍将军孤军身犯险地,果然勇武过人。霍将军何不以攻心为上?还记得韩某在垓下的十面埋伏c四面楚歌否?” 这一句话惊醒了霍去病。他急促地对张骞说道:“张大人,请你将霍某人的话翻译成匈奴语说出去,声音传得越远越好!” 张骞随即会意点了点头。霍去病怀抱大黄连弩,将十支箭一支一支地塞进了箭匣中,口中朗声说道:“ 匈奴三军将士听着,乌维名为单于世子,实为草原上各部落的耻辱。伊稚斜和乌维存虎狼之心,阴谋篡于丹太子的单于之位,在渔阳用毒计杀害了匈奴第一勇士呼衍都离,而大汉天子则不计前嫌收留了于丹太子殿下,并且封为大汉涉安侯。后来伊稚斜和乌维又威胁呼衍坚将军毒死了于丹太子,更在贺兰山下杀死了胭脂山三贤王之二的忽尔思和哲木,并且可耻地嫁祸于图雅公主殿下并将她置于死地。今天在场的都是匈奴各部落的勇士,请你们好好想一想,图雅居次和于丹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伊稚斜和乌维又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为何要为这对豺狼卖命?” 张骞将霍去病的话一字一句译成匈奴语传送了出去。他们两人中气充沛,话语声传四野,阵中的上万匈奴兵士听得清清楚楚。不少人当时便犹豫了起来,手中的弓箭立刻缓了不少。 霍去病和张骞一看攻心之策大有成效,两人对视了一眼,霍去病继续说道:“军臣单于去世前三年,大汉车骑将军卫青已经攻破了龙城王庭,但是对匈奴部落平民无所袭扰,从没滥杀过无辜。然后军臣单于派使臣跟大汉天子议和,跟大汉天子立下盟誓,从此两国互通关市,百姓安居乐业了三年。但是军臣单于薨逝后伊稚斜篡了于丹太子的单于之位,穷兵黩武,多次袭扰大汉边境,却在三年前被卫青将军大破于朔方,一年前又大败于定襄。匈奴号称控弦之士有三十万,实际上不过二十万而已,这两场大战怕是已经折损了五万之众,在阴山c胭脂山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各位匈奴将士,伊稚斜和乌维这对父子是蛇蝎之心,从来没有把你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刚才乌维更是背后用冷箭射死了乌兰阏氏,此等阴险小人值得你们为他陷阵流血卖命吗?!” 张骞将霍去病的话一字一字地传到了阵前两军将士的耳中。大半匈奴将士已经被说动了,停下了手中的弓箭。伊稚斜和乌维无视众人生死,残暴出征的事情的确是事实,匈奴军中早有不满,只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有人带头出来反抗而已。现在众人听到霍去病这番话,都禁不住在心里默默思索是否应该跟大汉继续打下去。 张骞接着大声说道:“各位草原上的勇士听着!我是大汉前敌校尉张骞,军臣单于是我的丈人!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乌维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给草原上的诸位英雄丢脸之极!呼衍都离将军是我大草原上第一勇士,被乌维的狼贲营偷袭杀害于渔阳冰河之中。乌维还以要杀害呼衍都离将军的独子呼衍日磾为由,强逼呼衍都离将军的弟弟呼衍坚到朔方城诈降,用毒药毒死了于丹太子殿下,而呼衍坚将军也自杀身亡。更为可耻的是,乌维竟然在朔方阵前刺杀了胭脂山三杰中的忽尔思和哲木两位万骑长,然后谎称两位将军是被我大草原上的明珠萨兰图雅公主所害,然后在背后用冷箭射死了公主” 张骞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呼衍都离c呼衍坚都是匈奴部落一等一的英雄,素来德高望重,忽尔思和哲木也是部落中的大将,威望很高,而图雅更是被众人所喜爱,听张骞说道这几人都被乌维害死,不少人悲愤异常,纷纷停下了手中弓箭。 匈奴阵中的箭雨逐渐稀疏,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从匈奴阵中传来:“张骞将军别来无恙乎?我是胭脂山浑邪王兰杰。张将军说乌维害死了我的两位兄弟忽尔思和哲木,还害死了图雅公主,此事可有凭据?” 张骞听到是兰杰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兰杰是位次仅在左右贤王c左右谷蠡王之下的十二天王之首,素来反对与大汉作战,上次派兵包围朔方城后见到乌维三万大军被卫青全数水淹,便主动撤军回了胭脂山。此人在匈奴各部落中可谓德高望重,如能说服他退兵那就再好不过。于是张骞大声回复道:“浑邪王殿下,张骞所说句句是实,乌维指挥亲兵从背后刺死两位将军,后来又诬赖图雅公主为凶手时,犬子托赫就在地上的雪橇上躺着,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张骞所说有半句不实,甘受浑邪王殿下的火刑。” 阵前上万匈奴将士刚才听到是张骞回来了,心里都生出一股亲近之情。张骞当年被军臣单于俘获后被许以丁零王之位,只要张骞甘愿受降,并在额前刺上匈奴部落的图腾,则可位居十二天王之一永享富贵。但是张骞宁死不屈,执汉节在阴山冰川中放牧八年,让匈奴各部勇士都钦佩不已。而图雅更是草原上的明珠,各位匈奴男子心中的神明,听张骞说道被乌维害死于朔方,不由得气愤之极。 火刑是草原上最惨烈的刑罚,兰杰以往对张骞便十分佩服,此刻兰杰听到张骞的话后便陷入了沉默。这时两军已经停止了交战,阵前只有大火吞噬粮草的噼啪声和呼呼的风声。霍去病和张骞从石槽后面探出头来往阵前看去,只见冲天火光的照映下,乌维和兰杰各率几千人马立于两百步开外,匈奴武士们都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弓箭,显得十分彷徨。突然间乌维嘶声叫了起来:“兰杰叔叔,你不要中了张骞的离间之计我” “你给我闭嘴!”兰杰暴喝一声,“今日看在是汉军先掠营的份儿上,我胭脂山将士先不跟你算账,但是我不会就此罢休,要是真像张骞说的那样,你就等着我来取你的狗命吧!传令下去,我胭脂山将士即刻班师回营,从此再不勤王!” 接着是几声低沉的号角呜咽,兰杰身后的几千将士跟着他如风一般逝去,仿佛是从没存在过一样。匈奴左翼一去,右翼顿时阵脚大乱,乌维挥舞着长刀嘶声呼喊道:“给我稳住,都不许走!弓箭手,放箭射死这几个汉狗!” 霍去病和张骞此番深入大漠,并没有携带辎重,只是让每名骑兵随身带了两百支箭和几十斤干粮。霍去病见乌维阵中尚有五六千人,敌众我寡,只能以强弓射远封住敌人的进攻,然后再趁机冲入敌阵破之。他趁着乌维忙于稳住阵脚的机会,大喝一声从石槽后站了起来,用手中大黄连弩瞄准乌维便是三箭射了出去。这时风力甚大,乌维又在三百步外,第一箭擦着乌维的脸颊飞了过去,他大惊失色,手中缰绳一提,座下的战马一下子站了起来,而霍去病射来的第二支箭正好射入马的胸膛之中,箭杆没入至羽,马一声长嘶后悲鸣着带着乌维朝一边倒去,而霍去病的第三支箭正好飞来穿过了乌维的右臂,疼得他大声惨叫摔在了雪地之中。 张骞看到乌维被射于马下,大声用匈奴语呼喊道:“乌维被射死了,乌维被射死了!”霍去病也大声指挥汉军喝道:“以强弩阵射贼!” 刚才一直被匈奴箭阵压在各处的汉军将士迅速集结成阵,弩手在前排以半跪之姿取准射敌,第二排则用长弓不停连发,汉军所用弓弩都以精钢所制,射程远较匈奴弓弩为远,顷刻间阵前已经有几百匈奴兵士被汉军射死,余下的也远远逃了开去。 乌维费了半天力气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用刀将往回逃的两名兵士砍死,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有死,我不会死!不要上了汉狗的当!大家给我杀回去,每砍下一名汉军的首级,我赏一斤黄金!” 乌维这边所带的六千骑兵本来就是他的嫡系,再加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匈奴大军竟然迅速稳住了阵脚,只是苦于汉军射程较远,一时之间还不能逼近。乌维于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以盾牌为掩护一步步压了过来,另外两路以骑兵为主朝汉军两翼包抄了过去。待两名亲兵帮自己包扎好伤口,乌维便高声叫了起来:“张骞,你要是现在投降我还能饶你一命!我父亲已经率十五万大军将卫青团团围住,我草原第一神箭手兰觉这会儿怕是已经取了卫青和李广的首级了!现在丑时已经过了三刻了,为何卫大将军还不来接应你们?赵信,你跟霍将军和张将军说说吧,哈哈哈哈” 风中远远传来赵信的声音断断续续道:“霍大人c张大人,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一早苏建率领的一万前锋已经被伊稚斜单于和乌维世子全数消灭在南边百里处,卫将军的大军也已经被困于阴山以南,这会儿怕是已经殉国了。你们两位现在投降的话,我自当在单于和世子面前力保二位将军的性命。二位在匈奴一样的享受荣华富贵,请二位将军三思!“ 乌维和赵信的一席话让张骞出了一身冷汗,卫青大军的确已经误了约定的时间。看来匈奴早有准备,汉军之中一定出了奸细,赵信恐怕早已经跟伊稚斜和乌维串通好了,这次出征竟然踏入了匈奴大军早已准备好的圈套。 霍去病也听到了乌维和赵信的话。兰觉上次从他的剑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了乌维,让他一直耿耿于怀深以为憾,现在又听说兰觉前去狙杀卫青和李广,让他心下十分焦虑。他跟舅舅卫青感情极深,实际上已是情同父子,眼下卫青遇到了危险,他自当不惜以性命相救。此时霍去病环顾四望,只见乌维调兵遣将前来包抄汉军,他只是转头对身边的张骞淡淡地说了一句:“张大人,请以强弩掩护我,我要去敌阵中取赵信和乌维首级。” 说罢他几步跑过去跃上阵中的一匹战马,右手已经提了一柄丈许长的精钢长枪朝乌维阵中冲了过去。 张骞根本来不及制止,霍去病已经在五十步之外了,张骞连忙指挥汉军弓弩朝匈奴阵中射去以掩护霍去病,一时间匈奴中军被汉军箭雨所压制,根本不敢从盾牌后面探头还击,偶尔射过来几箭也被霍去病一一拨开。汉军见主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一时间士气大振,个个红着眼摩拳擦掌便欲冲上去。张骞急忙调令八百轻骑跟随霍去病冲击敌阵,余下的摆成环形弓弩阵朝包抄过来的匈奴骑兵放箭,让敌人近身不得。 转眼间霍去病已经冲到匈奴阵前,他右手钢枪朝前挥出,破空之声如惊雷,将阵前五六名躲在盾牌后面的匈奴弓箭手打得横着飞了出去,匈奴军阵顿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周围的匈奴兵士纷纷引弓准备射霍去病,却被他眼疾手快,一阵风似的连挑十几人于阵前。此时汉军骑兵也已冲了上来,大刀所到之处匈奴人身首分离,血光四溅,乌维的三千中军竟然在霍去病和八百汉军铁骑面前不堪一击,顷刻间死伤过半,而乌维发出去包抄汉军的三千骑兵也被汉军以八百弓箭手阻挡在两翼,一时动弹不得。 霍去病杀得性起,几进几出阵中寻找乌维和赵信的下落,死于他枪下的已经不下百人。乌维见霍去病如此神勇,吓得浑身发抖,身边的赵信低声劝他道:“世子,不如末将掩护你先避一避,等单于收拾了卫青再来杀了这小子也不迟!” 乌维连连点头称是,赵信给乌维身上披了一件百骑长的披风,两人偷偷趁着混乱往战场后面逃去。 霍去病的战马已经多处被创,终于支持不住倒地了。他索性下马步行,抽出腰中流虹剑随意砍杀,顷刻间又毙了十几名匈奴武士。但是他始终找不到乌维和赵信。眼见三千匈奴中军就要被汉军斫杀殆尽,匈奴左右两翼三千军马无不颤颤兢兢,心下恐慌之极。正在此时霍去病听到张骞高声喊道:“霍将军,你你看大将军的号令!” 霍去病往南边天际看去,只见三团火球冲天而起,在天边划了三道优美的弧线落了下来。霍去病眼中热泪盈眶,他高举手中流虹剑大喊道:“我舅卫大将军发号了!我等速速上马,前后夹击伊稚斜狗贼!” 此时二十里外的大雪原上,卫青的七万大军被伊稚斜的十五万铁骑团团围住,已经陷入了苦战之中。卫青派遣苏建和赵信率领一万精兵作先锋,原本打算突袭匈奴,没想到落入了伊稚斜的圈套中,只有几百骑突围逃了回来,赵信临阵投降,苏建生死不明。而卫青令李广率领两万大军在后接应,此时也迟迟不见前来。 卫青一开始远在在四十里外已经被围住了,根本看不到匈奴王庭的大火,但是他担心霍去病和张骞因为大军误期而身陷险地,因此指挥着汉军结成龟形阵朝前奋力突击。此阵是他从蒙恬备胡六策中所学,原本蒙恬书中记载了龟c鹤c熊c虎四种阵型,龟阵是我军被敌人团团包围时防守所用,但是卫青究其变化,将此阵演练成了可攻可守的大杀阵。阵的四周由手持坚厚铁盾的盾手把持,盾身长约六尺,只是比一般男子矮上一头,盾手后边第一排是弩手,第二排是弓手,再后面是大角机弩车和投石机,阵中央是骑兵和步兵,各色兵种都根据号令行事。中军公孙敖一声短号则由弩手起身射击;两声短号则弩手蹲下,弓手开始射击;三声短号则由弩车以十斤精钢长箭袭杀敌军首领,此类弩车威力极大,要由三名汉军以绞车引开弩臂,射程可达千步之外。而一声长号则由阵中抛石机开始抛石,两声长号则骑兵和步兵一起出阵攻击。 此阵威力无穷,是以伊稚斜虽然以十五万大军围住了卫青,但是卫青且战且行,两个时辰竟然走了二十里,一路上留下来几千匈奴人的尸体,鲜血已经染红了雪原,而汉军这边人马损失极少。几番鏖战之下,卫青的龟阵将伊稚斜大军逼上了一个山坡,卫青策马到了坡顶一看,山坡下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谷地,而几百丈外是一面说陡不陡的山坡,而山坡后面的天际已经被烧得通红,卫青心中一阵狂喜,看来张骞和霍去病已经在王庭得手了。 那山坡后面的大火确实是霍去病和张骞放的。卫青知道两人不辱使命已经烧了单于王庭,于是精神为之大振,他气运丹田朝四野喝道:“诸位将士听令,张校尉和霍校尉已经劫了王庭大营了,我军立刻冲杀过去与两位将军会合,斩下伊稚斜的头颅回长安复命!” 汉军阵中欢呼雀跃,公孙敖几声短号以铺天盖地的箭雨开道,然后是两声长号,骑兵和步兵从阵中出击,龟阵一下子变成了飞虎阵,以雷霆万钧之势朝匈奴扑来。匈奴兵将顿时被汉军阵势吓傻了,纷纷转身朝山谷上逃去,但是哪里有汉军的良马快?不少人顷刻间便成了汉军的刀下鬼。 汉军一时间士气大盛,大半军力沿着山坡朝上追击而去,眼见就要到了坡顶追上伊稚斜主力,众人在战场上听到了一阵号角长鸣,山顶上突然现出了一块块长约一丈,高约五尺的冰块,在月光下发出幽冷的光芒。卫青此时已经朝下冲到了半山腰,他见到此情此景,心知不妙,连忙大声呼喊道:“撤军,都给我回到这边山坡上!” 但是现在为时已晚,匈奴大军将这些坚冰沿着山坡推了下来,山上都是积雪,冰块在雪上越滑越快,终于以万钧之势冲入了汉军阵中,将步兵骑兵都撞得人仰马翻,不少汉军将士当场毙命。原本有利于汉军的战况一下子被逆转了过来,紧接着无数匈奴骑兵从山上冲了下来,手持长刀朝着乱作一团的汉军猛砍一气,顷刻间上千汉军战士惨死在当场。 卫青久经沙场,临危不乱。他让弓弩手在这边山坡集结,以强弓射远继续杀伤从对面山上奔驰而下的的匈奴援军,让冲到阵前加入战斗的匈奴军力不过十之二三,另外指挥公孙敖c李沮等人重新集结步兵骑兵跟匈奴大军在谷底血战。一时间杀声震天,两军混在一起近身肉搏,在这山谷中热血片刻便流成了河,双方厮杀得难分难解。 此时卫青对面山顶上伊稚斜正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骏马上,目光阴森地看着山下的战局。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御驾亲征跟汉军交手。如果说三年前朔方之战被卫青大败于贺兰山下是由于中了卫青的水淹三军之计,而去年在漠南败于卫青是由于汉军数量众多再加上出其不意的话,此次大战己方无论是人数c天时c地利都绝对占优。他成功地将赵信策反于长安,因此自从卫青出兵之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掌控。他派了一万精兵在王庭围杀霍去病和张骞,并趁机用计将军臣单于家人屠戮殆尽,然后大军又将苏建的一万前锋围住几乎全军消灭,只跑掉了几百骑,可谓占尽了先机,只是苏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伊稚斜多少有些遗憾。他回望了一眼王庭的冲天火光,心中暗自盘算乌维和兰杰的一万大军应该已经收拾了张骞和霍去病,此时已经该在前来勤王的路上了。 围攻苏建的一万大军时由于赵信作了内应,将汉军以千人为一队调遣分兵出击,是以匈奴大军攻击时没费多少力气,但是刚才这两个多时辰一直面对卫青主力,伊稚斜开始感到心惊肉跳了。汉军这四五年来可谓是脱胎换骨,不仅弓强箭利,连军马都比以前耐战得多。这两个多时辰下来,匈奴骑兵死伤已经不下万人,可是汉军却没什么损失。现在看到匈奴大军终于用巨冰砸开了汉军的龟形阵厮杀在了一起,伊稚斜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用鹰一样的眼光在山下反复寻找卫青的踪迹,突然间看到了对面山坡上的中军大旗,旗下几人立马横刀,伊稚斜心头一紧,那几人当中必有卫青。 伊稚斜看得没错,那几人便是卫青和李沮c公孙敖。而卫青刚才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处战场,终于在对面的山巅上发现了伊稚斜。此时正值月圆之夜,月轮渐渐西垂,正好将伊稚斜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连胯下战马口鼻中呼出的热气都清晰可见。卫青估摸着伊稚斜离他少说也在三百丈之外,机弩虽能及远却无法取准,只有策马冲下山去接近他以强弓狙杀。此时汉军中能在百丈外以弓箭取伊稚斜性命的不过自己c李广和霍去病三人,去病在王庭一定陷入了苦战,李广的后军不知道现在何处,这让卫青多少有些焦虑。他一念之下心意已决,转头对公孙敖和李沮说道:“公孙将军,李将军,有劳二位指挥三军,我去去就回。” 公孙敖和李沮还没来得及回话卫青便已经拨马箭一般冲了出去。公孙敖连忙对身边的护军校尉大声喊道:“带人保护大将军!” 那校尉得令立刻率领几十骑跟着卫青旋风般朝山下驰去。 伊稚斜在对面山坡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阵狂喜,卫青如果参与混战那再好不过,一定可以将其团团围住其毙于谷底。他取出一支骨笛含在了嘴里,就等着卫青加入战团后发号施令。 谁知卫青策马毫不停留,身边震天的厮杀声c漫天飞溅的血雨仿佛跟他毫无关系,而是流星般冲着伊稚斜而来。伊稚斜见卫青离自己越来越近,瞬间已经在百丈开外,卫青所骑踏雪乌骓溅起的雪花宛如一团云雾跟在卫青身后滚滚而来,衬得卫青犹如天神一般,看得伊稚斜竟然呆了,忘了吹响口中的骨笛。转眼间卫青勒住了战马生生停在了八十丈开外,伊稚斜恍恍惚惚地看到卫青手中的铁弓似乎是慢慢地举了起来,一箭如惊雷般破空而至,直冲伊稚斜的面门,伊稚斜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长箭射穿他头上的帽子飞了出去,箭风凛冽,掠过伊稚斜头上仿佛是被刀割了一般难受,他心中大骇,下意识间吹响了骨笛,同时拔出腰中佩刀横在胸前,硬生生挡住了卫青朝胸前射来如同霹雳般的第二箭。 伊稚斜看到胸前火花四溅,手中的厚背钢刀竟然被卫青之箭断为两节,一节贴着自己的脸颊飞了出去,他的耳朵上顿觉一凉,他的整个身子被排山倒海般的箭势朝后推去,重重地摔在了身后两丈远的雪地上,一时间竟爬不起来。 卫青看到了自己射出的第二箭跟伊稚斜钢刀相碰的一刹那,电光将伊稚斜狰狞恐怖的脸照亮的瞬间。伊稚斜落马在山顶生死不明,卫青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伊稚斜摔落后的情形,于是快马冲了上去,但是刚冲出去没多远,胯下的踏雪乌骓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似的,停下来不肯再往前,只是在原地打转不停喘气。卫青往四周看去,身后几十骑汉军紧紧跟随护卫,而周边的匈奴骑兵却都远远散开了,留下了一大块空地跟汉军对峙。 卫青再朝前方望去,身上的汗毛不禁倒竖了起来,只见好几百双绿幽幽的狼眼在前方五十丈处死死盯着自己,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卫青饶是勇武盖世,此时也感到几分惧意,他大声喝道:“下马结阵,先用弓,再用刀剑!” 汉军将士得令后迅速下马将马放归己方阵中,然后面朝外结成了一个圈,众人耳边只听到几声极为难受的笛声,群狼一下子爆发,分成两群冲了过来,一群大约两百多只将卫青等人团团围住,另一群怕是有五六百只冲入了汉军大阵中开始撕咬起来。汉军军马见到群狼前来被吓得六神无主,有的就地跪倒丧命于狼口之下,有的转身便往回逃去,顷刻间汉军阵中大乱,匈奴骑兵趁机掩杀过来,两军形势立刻逆转。 卫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下焦灼,对面的狼群在一只体型庞大的头狼带领下如风一般冲了过来,卫青下令放箭,他自己则瞄准了那只头狼,一轮箭雨过后二十几只狼已经被当场射死,但是那只头狼的动作却极其灵活,居然连续避过了卫青惊雷般的两箭,待卫青要放第三箭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头狼已经冲到了面前,黑棕色的鬣毛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卫青大喝一声扎稳了马步,双手持弓腰间用力朝那头狼的脸上狠狠打去,只听一声闷响那头狼被卫青的铁弓打得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在了雪地上,那狼似乎是被卫青打懵了,它在地上摇了摇头清醒了过来,便又朝卫青扑了过来。 卫青手中的铁弓已经变了形,弓弦也断了,他将弓扔了出去抽出腰间湛卢剑,两剑砍翻身边冲上来的两只恶狼,然后大喝一声蹲低了身子,右手挥剑便朝头狼的咽喉刺了过去,那头狼此时身在半空无处可躲,咽喉眼见就要被卫青刺穿,一支通体黑色的长箭却无声无息从身后欺来射中了卫青手中的湛卢剑。卫青只见眼前火花四溅,湛卢剑失了准头几欲脱手,紧接着右肩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一支长箭已经射穿了他的右肩。 眼见头狼已经扑到了眼前,卫青强忍着疼痛朝右侧扑去,在雪地上滑出去丈许,那头狼一扑不中,在雪地上急速转身又朝卫青恶狠狠扑了过来,卫青眼见再无可躲,左手抽出一把短剑朝狼刺去,却被那头狼避过,然后张口咬住了卫青的左前臂死死不放。 卫青身穿的是外钢内皮的铠甲,狼牙虽然锋利却也没能咬穿,头狼牢牢咬住卫青朝后拖去,十几头环伺在一边的野狼也恶狠狠地冲了上来,卫青见身边的几十名卫士都在跟群狼作殊死搏斗,而山上的李沮也已经带人飞马前来,他大声喝道:“公孙敖c李沮,你们给我稳住阵脚不要过来,必须以胜仗向皇上复命!” 公孙敖和李沮都已经忍不住眼中的热泪,别过头去不忍心看卫青被群狼撕咬的一幕。卫青此时都已经能感受到狼口中的热气扑面而来,他用右臂仅存的力量举起了湛卢剑护住面门。就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刹那,咬住他的头狼不知被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踢了出去,在雪地上滑出很远再也不动了,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马嘶划破长空,卫青的坐骑踏雪乌骓四蹄前踢后蹬,竟然将围住卫青的十几头狼都一一踢到半空,全部当场毙命。 卫青既惊喜又感动,想不到自己的爱马竟然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救了自己一命。汉军将士见到此幕无不感佩,顿时士气大振,跟匈奴大军又陷入了胶着的近身肉搏中。卫青没有贸然起身,他躺在地上装作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在仔细观察战场上的动静。刚才暗算自己的这两箭决非一般匈奴武士所为,十有是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所射出。 卫青的判断没错,刚才暗算卫青的正是兰觉。他在朔方城以笛声指挥群狼救走了乌维,当时还远远跟霍去病打了个照面,不过由于那时汉军太强,兰觉没敢跟霍去病交手便带着乌维逃走了。兰觉十分精于伪装潜伏,在漠北极寒的冰雪中能持弩伏地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这次大战伊稚斜在汉军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重兵,又在山顶布下了玄冰阵,并且让兰觉埋伏在山头上伺机狙杀卫青。但是伊稚斜和兰觉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汉军战力竟然如此之强,本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占到一丝便宜,反而是匈奴大军伤亡惨重。 刚才伊稚斜在山顶指挥作战,兰觉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埋伏在雪地中等待时机,万万没想到卫青冲了过来将伊稚斜两箭便射于马下。眼见卫青拍马追来,如果自己再不出手,伊稚斜就要死于卫青弓下,兰觉只能提前让狼贲营加入大战,却也因此围住了卫青,刚才更是以狼羽箭偷袭得手,卫青在远处躺着即使不死也是重伤了。 此时伊稚斜也艰难地爬了起来,他右耳根处鲜血淋漓,原来是被自己的断刀削去了右耳,伊稚斜气急败坏,嘶声指使兰觉前去杀了卫青,谁知兰觉丝毫不为所动,根本不答应他。伊稚斜在月光下四处张望,只见山顶上白雪掩盖下尽是起伏的石头,根本看不出兰觉藏在哪里。 而山下汉军将士前来增援卫青的越来越多,人狼之间血战异常残酷,一时间竟然无法分出胜负。卫青的坐骑踏雪乌骓挂念主人,全然不顾身边环伺的十几只恶狼,走到卫青前面用温热的舌头去舔卫青的脸。 周边的恶狼刚才见踏雪乌骓将十几只同伴尽数踢死,头狼也毙命于蹄下,不由得心惊胆战逡巡着不敢过来,只是围成一圈低嚎。卫青觉得乌骓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十分温暖,竟是十分舒服,他在月光下突然看到乌骓的眼中竟然含满了泪水,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是他仍然保持不动,只是朝乌骓眨了眨眼睛。 乌骓看到主人并无大碍,高兴得引颈望月长嘶,然后又低下头去舔卫青。而这一切都被卧在百丈外雪中的兰觉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卫青卧在一道浅沟内,兰觉无法用箭射中卫青,他心下算计着如何才能过去看个虚实,正好看到乌骓又低下头去跟卫青耳鬓厮磨,他心下一动,扳动弩机朝乌骓的颈部便是一箭。 兰觉所用的箭乃是极其阴毒的狼羽箭,箭头上涂了薄薄一层羊油,箭杆上粘以狼毫,在空中高速飞行时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敌人十分难以发觉箭的来处。他刚才暗算卫青的两箭用的就是狼羽箭,果然得手。而这一箭射出去更是无声无息,加上兰觉用的又是八石的强弩,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箭已经射穿了乌骓的脖子。 卫青眼睁睁看着一支黑色的长箭射入了爱驹的颈中,箭头从另一侧穿了出来,在雪地上画出了一朵血花。乌骓的瞳孔在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它喘着粗气迎着箭来的方向缓缓跪倒在卫青身子左侧,用自己庞大矫健的身躯给主人添加了一座如山的屏障,然后艰难地将硕大的头颅放到了卫青的脸旁。 卫青见乌骓用无比眷恋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眼中的泪水落到了自己的脸上,先是觉得滚烫,然后感到乌骓的泪水慢慢变得冰凉,不一会儿便凝结成了冰。卫青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天上的星光在眼中碎成了一片。他摸索着抓紧了湛卢剑,等待着最后的,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为乌骓报仇。 此时战场上一片朔风呼啸和狼嚎马嘶,间以双方将士喊杀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卫青躺在地上闭上了双眼,他听到又是一箭射入了乌骓的身子,接着又是一箭,他不忍再听下去,但是兰觉丝毫不留情,只是冷冷地一箭箭射来。卫青听得清清楚楚,一共是六箭射入了乌骓体内,而乌骓居然安静地卧在自己身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湛卢剑握在卫青的手中,欧冶子用百炼精钢打造的错金剑柄几乎已经被卫青的怒火所融化了。此时战场的远处,也就是匈奴王庭那一侧传来了奔雷般的马蹄声,接着听到有人用匈奴语高声叫喊问答,声音听起来极其亢奋,料想是来自匈奴王庭的援军到了。去病和张骞他们现在到底怎样了?放了火之后是否全身而退撤入了大漠?去病是大将之才,日后一定会率军攻破伊稚斜,为天下苍生c为自己c为图雅和于丹,还有乌骓报仇。想到这里卫青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将剑柄握得更紧了一些,他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跟天地已经融为了一体,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毫无关系,他完全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在他耳中只有一个人走过来的细碎脚步声。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卫青听到那人停住了脚步,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大汉前敌校尉张骞c骠姚校尉霍去病前来拜见大将军!我等已经斩杀乌维和赵信,烧绝狼山粮草,请大将军恕误期之罪!”这正是霍去病的声音,而张骞接着用匈奴语也说了一遍,声震四野,山中交战双方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卫青又高兴又激动,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大声喊道:“去病,伊稚斜和兰觉都在山上,你们小心不要中了他的暗箭,给我将这两人射死!” 霍去病和张骞飞驰而来看到两军已经胶着死战,根本看不见卫青和中军的下落,刚才的话是心下焦急之余想到的攻心之计,没想到卫青立刻便回应了,而且距离是如此之近,不由得让霍去病和张骞大喜过望。两人齐声应是,霍去病在马上擎起大黄连弩便朝卫青发声之处冲来,而张骞也手提长枪在战场上寻找伊稚斜的下落。两人率领的一千多汉军如虎狼一般冲入匈奴阵后恣意砍杀,顷刻间便斩首千余级,匈奴阵中登时大乱。 而山谷中正在浴血苦战的汉军七万将士听到霍去病和张骞攻破了王庭c斩杀了赵信和乌维后前来救援,不由得士气大振。李沮c公孙贺和公孙敖都已经几进几出匈奴阵中,三人浑身是血,公孙敖更是身被八创,剑已经换了两柄,此时又大声呼喝着驱马冲进了敌阵。汉军见主将不惜死,个个奋勇争先朝敌人冲去,杀得匈奴大军哭喊声响成一片,战场上血肉模糊极为凄惨。而兰觉统领下的狼贲营也渐渐不敌汉军兵锋,不一会儿战场上只余下了不到一百头恶狼。 霍去病策马朝山下奔去,如鹰一般的眼睛在雪地上搜寻兰觉的踪迹,就在战马冲下山坡的一刹那霍去病轻轻跃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雪地上,他迅速躲在了一块大石之后朝山下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在百丈之外冰雪中的踏雪乌骓,月光下乌骓身上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红了一大片,让霍去病又心疼又愤怒。他料想卫青十有便藏身于乌骓身后,他早已将强弩的箭匣装满,双眼搜寻着前方的每一寸土地,不放过兰觉留下的任何踪迹。 月光下从山顶往下的一行足迹引起了霍去病的注意,脚印在四十丈远处不见了,霍去病定睛看去,只见足迹隐没之处并无异状,只是在地上有一片极其细微的隆起,十分难以分辨。霍去病此时屏息静气,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举起手中的大黄连弩对着隆起就是一箭,箭射入冰雪之中不见任何异样。霍去病又朝隆起处连射两箭,两箭都深深钻入了地下后不见了踪影。霍去病见那里并无异状,而远处的汉军将士已经铺天盖地般掩杀了过来,便从大石后面冲了出去,转眼间便到了卫青身边。霍去病看到卫青怀抱长剑躺在雪地上,眉毛须发上都已结满了霜,身下的血也已经冻成了冰,霍去病只是喊了声“舅舅”便哽咽住不能说话了。 李沮和公孙贺此时也冲到了二人身边,两人同时下马跪倒,哽咽着说道:“大将军,恕末将救驾来迟,请大将军治罪。”卫青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将手中的湛卢剑交给了霍去病,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朝战场上望去,只见方圆几十里的战场上汉军已经占尽优势,潮水般追杀着四散逃脱的匈奴人,匈奴骑兵已经溃不成军,朝着西北方向争先恐后逃去。此刻公孙敖也率领中军来到了卫青身边,他见到主将伤势严重,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公孙敖跟卫青情同亲兄弟,卫青见他在众人面前失态,也不便当面喝止,他用力拍了拍公孙敖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在霍去病的搀扶下来到了踏雪乌骓的身边。卫青单膝跪地轻抚踏雪乌骓的前额,它还有一丝气息,艰难地睁开了眼看着卫青,卫青忍住眼中的泪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乌骓的额上,右手轻轻抚摸乌骓的左脸,左手摸到了乌骓右腿上的箭杆,他紧紧握住箭尾,手上用力将那支箭拔了出来。卫青清楚地感觉到乌骓身子一颤,迅即又恢复了平静,身边早有随军马医前来伺候,将乌骓的伤口涂上金疮药止血。卫青如此这般拔完了乌骓身上的五支箭,只剩下贯穿马颈的那只黑羽长箭。 那支箭深深地嵌在了乌骓的血肉中,显得无比的狰狞,连箭上的倒刺都泛着血光。卫青用征询的眼光看着马医官,那医官无奈的摇了摇头。卫青知道这支箭怕是射穿了大血脉,拔出来乌骓性命不保,但是留在身子里也会因供血不足而慢慢死去。他将前额在乌骓的额前轻轻蹭了蹭,右手挥刀将箭头砍掉,左手握住了箭尾。 乌骓仿佛什么都知道,它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睁大了眼睛,无限眷恋地看了主人最后一眼,然后从容地闭上了眼睛。两颗如枣粒般大小的泪珠从乌骓眼中滑落,顷刻间便冻成了冰。卫青仰天嘶声狂啸,左手拔出了箭杆,乌骓颈中积蓄已久的鲜血喷薄而出,如雨雾般洒落在众人的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上林祝捷 刘彻上次收到汉军出征的军情还是卫青在五原郡所发出,现在已经九天过去了,他心下算来漠北应该有军情报上,但是几天来一直杳无音信,不由得让他心神不宁。这天他用过晚膳后前往石渠阁批阅奏章,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子时,刘彻感到双目酸胀,他于是停了下来走到阁外稍微休息片刻。贴身黄门太监苏文连忙给刘彻披上一件玄色披风,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刘彻身侧。 刘彻在石渠阁的回廊上朝南方看去,今夜月色晴好,将未央宫的诸殿都抹上了一层银色。现在已经是三月下旬,春风薰人,暖意盎然,未央宫中的桃花已经开过一茬,现在换作梨花开的正盛,一阵阵清香正随着微风传来,让人心神欲醉。刘彻抬眼往天边望去,皎洁的月光仍然掩不住漫天的星光灿烂,宫中各殿大多已经熄了灯火,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已经是昏黑一片,但是椒房殿侧后方的昭阳殿里却仍旧是灯火通明。刘彻心下一动,昭阳殿中所居是赵国去年送进宫的王美人,上个月刚被封为了容华搬进了昭阳殿。既然此时她还未休息,那就今晚到昭阳殿中留宿好了。刘彻想到这里便即准备离开石渠阁前往昭阳殿,但是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不远处沧池中渐台上的灯火。 灯火微弱,堪堪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刘彻心中一暖,那必然是太史令司马谈的身影。自从建元元年刘彻特意恩准司马谈可以彻夜出入未央宫渐台观星占卜以来,但凡晴好的夜晚总能见到司马谈的身影,无论严冬酷暑。刘彻在这一点上对司马谈可谓是深为感佩。后来司马迁慢慢长大,刘彻又准了司马谈的请求,让司马迁跟随其父前来观星。三年前刘彻命司马迁跟随范衡和霍去病前往南阳c成都督办兵器,途中收到范衡奏报司马迁死于三峡洪水,刘彻还为此感到颇为难过,他在早朝后留下司马谈告诉他此噩耗时,司马谈先是十分悲痛,但是片刻间便恢复了平静,告诉刘彻司马迁生死未勘,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刘彻当时认为不过是司马谈难以接受爱子去世的事实而已,没想到过了几个月竟然收到了司马迁的奏章,告诉刘彻他打算按照圣命前往江淮访古寻旧,为司马谈的太史公书作准备,刘彻高兴之余反而更加佩服司马谈的占卜本事。此时既然司马谈就在渐台上,何不去问他一卦大军的凶吉? 刘彻看到的没错,在渐台上观星的正是司马谈和司马迁。司马迁昨天刚刚带着爱妻许彩云和岳父许有根回到了长安,跟父亲说起来这三年来的颠沛流离和艰难险阻,还有浪迹江淮寻访到的历朝故事,父子二人不由得抱头痛哭了一场。司马迁把许有根和彩云如何救了自己,还有二人的身世都一一禀明了父亲,让司马谈也唏嘘不已。安置好司马迁一家后司马谈陪许有根彻夜畅饮,司马迁和彩云在一旁作陪,四人喝到天亮方才罢休。司马谈由于眼疾本来已经很少喝酒,但这次也开了戒,全家拼得一醉,睡到晚上亥时才带着司马迁进了未央宫。此时二人正聚精会神绘制三月间的长安星图,全然没有发现刘彻已经静悄悄地走了上来。 刘彻看到司马迁竟然也在陪司马谈在渐台上当值观星,不由得心里一阵宽慰,他轻轻咳了一声,司马谈和司马迁这才发觉渐台上还有别人,转头看去竟然是皇帝来了,二人慌忙跪下行礼,刘彻示意二人起身,然后用深邃的眸子盯着司马迁看了好一阵子后开口说道:“司马迁,朕有三年多没见到你了,朕看到了你递上来的奏章,你这一路上不容易。” 司马迁听到皇帝居然能体恤自己这几年来的死里逃生和颠沛流离,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他低下头哽咽着口不能言。刘彻心下也是思绪万千,他对司马迁温言说道:“朕还等着看你父亲和你写的太史公书呢,所谓大器晚成,别说三年,三十年朕也等得起。” 司马迁和司马谈心下十分感动,一起稽首领命。刘彻朝西北方向望了半天,缓缓对司马谈说道:“司马太史,你给朕卜上一卦,朕这些日子一直为我大汉与匈奴战局斋戒沐浴,不知眼下局势如何。” 司马谈往怀中一摸,平日里用来起卦的蓍草竟然没有带在身上,怀中只有十几枚铜钱。他连忙回复道:“陛下,微臣万死,身上没有带蓍草,不知用铜钱起卦可否?”刘彻点点头说道:“但用无妨。” 司马谈谢过刘彻后摸出了六枚铜钱,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了正反,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铜钱递到了刘彻手中:“请陛下将这些钱洒在地上,然后微臣可替陛下解卦。” 刘彻接过铜钱,对着天边明月在心中默默祷念,然后随手将铜钱洒在了渐台的白玉地面上,只听一阵悦耳的叮咚声响过,铜钱散落在台上不动了。司马谈俯身一一细细看过,闭着眼睛想了片刻,睁开眼对刘彻说道:“陛下,微臣占卜之术尚未炉火纯青,仅供陛下参之。眼前战局错综复杂,非微臣所能勘破。” 刘彻听司马谈如此这般说辞,心里开始砰砰直跳,但是他强装镇静说道:“太史请直说吧。” “陛下,此卦为‘水火未济’之象。系词中说‘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从卦象上来看,我大汉与匈奴的战事目前还在进行,怕是还要持续一段日子。卦中说此象为小狐狸渡河,虽然过得河去却打湿了尾巴,看来眼前战局还不能完全得偿陛下所愿,而且怕是我军还会有一定损伤。” “哦。”刘彻的心里一下子抽紧了,他不由得担心起了卫青和霍去病的安危,但是故作镇定地问道,“太史能否看得再仔细一些,卫将军此番出征结果到底如何?” 司马谈将地下铜钱一一捡起,又请刘彻起了一卦。这次司马谈看的很快,他很肯定地对刘彻说道:“微臣要恭喜陛下了,此卦为风山渐。系词说‘女归吉,利贞。’ 象曰:‘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这是大吉之象,卫将军必将大胜而还。” 刘彻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道:“那太史请看一下是否卫将军能毕其功于一役?” 司马谈摇了摇头说道:“从卦象上看不是,但是此卦为渐卦,大势必将有利于我大汉,陛下请放心,卫将军此战大胜,匈奴实力必然大为折损,接下来三战之内必将全胜匈奴,使其无力再与我大汉争锋。” 刘彻心下高兴之极,他仰天长笑,声音在未央宫的上空回荡不已。笑声甫歇,他对司马谈说道:“司马太史,如果捷报传来,朕当重重封赏于你!” 刘彻话音未落,只见石渠阁那边的钟声响起,随之是一阵号角长鸣,吹的却是清羽之音,刘彻一下子愣住了—这正是宫中传来边关大捷的调子。紧接着几点火把如流星般从石渠阁朝渐台飞奔而来,火光越来越近,刘彻清清楚楚看到当先的一人正是前将军苏建之子,今晚在石渠阁当值的侍中苏武。苏武飞奔到刘彻跟前扑地跪倒,将一封火漆封着的帛书高举过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陛陛下,卫大将军千里传书,狼狼山大捷了!” 刘彻一把从苏武手中扯过帛书,上面朱红色的漆封分外夺目—那是捷报所用的封漆。刘彻用力撕开漆封,就着台上摇曳的火光看去,捷报很长,足有两千字之多,刘彻粗粗看完也用了半盏茶的时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开始在渐台上走来走去,声音粗重地对苏武说道:“苏武听旨,即刻请司马太史择吉日,朕在上林苑亲自迎接卫大将军凯旋,自灞桥至上林苑以三十里红绸铺路,后宫自容华至皇后c百官自侍中至丞相都随朕前往,不得有误。另外即刻令未央宫c长乐宫钟室奏凯旋大捷之音,让长安城中百姓都高兴一下!” 苏武连忙领旨正要退下,在一边的司马迁却跪下开口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三思。” 刘彻微笑道:“司马迁,从今日起,你就领了侍中之位,跟苏武一起跟在朕身边吧。司马谈秩比两千石,赏黄金百斤。司马迁,你有何事,跟朕直说吧。” 司马谈连忙跪下谢恩。司马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谢陛下隆恩。请陛下以丧礼迎接卫大将军凯旋。老子曰‘大军过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出荆棘生焉。’即使战胜,怜我汉军烈士孤恤,也请陛下以丧礼处之。” 刘彻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眼中的瞳孔急速缩小。他阴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司马迁说道:“难得司马侍中有如此悲天悯人之心,朕就依了你,在上林苑梨园迎接大将军还都。” 司马迁用小的几乎只能让自己听到的声音艰难地说道:“谢陛下!”他不敢抬头去看刘彻,只听到脚步声沿着台阶而去,终于细不可闻。少顷未央宫内钟声大作,接着是长乐宫的钟声遥相呼应,钟声如惊涛骇浪般一浪高过一浪,久久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惊醒了无数人的梦。 椒房殿内正在熟睡的小皇子刘据也被钟声惊醒,开始放声大哭。睡在他身边的卫皇后将他轻轻抱起抚拍,眼中流下了悲喜交加的泪水。而在未央宫北边的卫青府中,这些天以来本来就辗转不能入眠的蒙贞听到报捷的钟声传来,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思绪起伏,咬着被子无声的哭了起来。 卫青大军跟伊稚斜主力决战大获全胜,斩杀匈奴四万余人,更是俘获了伊稚斜的亲叔父罗古比,射死了伊稚斜的从祖父籍若侯产,其余俘获的还有几十位伊稚斜的亲属家人。而此役汉军也折损了近两万人—前将军赵信临阵叛逃,让苏建腹背受敌,几乎丧命于漠北,幸亏苏建带领几百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回来。而李广因为后军失期未能参与大战,功过相抵可谓是无所建树。此役公孙敖c公孙贺c李沮都立下了赫赫战功,不过此三人都已经封侯了,若论功劳之大,除去卫青外应该首推霍去病,其次是张骞。霍去病此役勇冠三军,先是率领八百勇士斩杀乌维部两千余人,并以三寸之舌退去胭脂山浑邪王兰杰六千精兵。后来又率领千余名勇士大乱伊稚斜阵脚,解救卫青于危难之中,张骞不仅给汉军带路,还跟霍去病一道冲杀,二人一同立下大功。但是卫青在给刘彻的奏报中却把张骞的功劳列在了第一,公孙敖和公孙贺并列第二,霍去病竟然排在李沮后面列为第四,不过这一切霍去病都不知道。 卫青在打扫完战场后还是有许多忧虑。其一是伊稚斜和乌维都逃掉了,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两人的脑袋砍了,传首于长安阙下。第二是暗算自己的兰觉不知生死,七万多汉军将战场反反复复搜寻了好几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三是此役虽然大获全胜,但是没能全歼匈奴主力,至少十万大军从战场上逃脱了,这些对汉军来说都是无穷后患。第四是军臣单于的家人在此役中尽数丧命,包括张骞的岳母c卫律的姥姥乌兰阏氏,这件事情让卫青痛心不已。他跟范衡斟酌着写了一封长长的奏章以八百里加急递送到了长安,虽然范衡对卫青故意压制霍去病的战功很不认同,但是最后也勉强同意了卫青的安排,其实卫青的良苦用心他不是不知道,不过让霍去病受这样的委屈他还是于心不忍。 大军在阴山盘桓了几日后班师回朝,卫青选择了从雁门关经河阳,然后渡黄河c经潼关c过灞桥回长安的路线。大军路过河阳时霍去病去拜见了亲生父亲霍仲孺,霍仲孺见到霍去病后极为谨慎,可谓是颤颤兢兢小心应付。霍去病跟生父也没太多话说,但是受父亲之托将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带回了长安悉心照顾。霍光眼下只有七八岁年纪,见到霍去病率领衣甲鲜明的大军逶迤而行,心下不由神往,对这个哥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军浩浩荡荡朝长安进发,沿途百姓都已接到官府告示,知道了这是大汉立国以来跟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都自发前往官道上夹道欢迎,壶浆箪食慰劳汉军。卫青治军极严,一路上大军丝毫没有打搅百姓生活,更不敢取百姓一箪食一瓢饮,一路上数百万民众所见到的是旌旗蔽日c刀剑如雪,军容威严整齐无以复加,不由得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这是天兵下凡来帮助大汉天子惩治匈奴,越发引得周边百里之内的百姓竞相前来观瞻。 八万大军抵达临潼已经是四月初五日傍晚,卫青令大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外面已经有未央宫诏令传来,让卫青大军就地休整三日,在四月初八日一早前往上林苑梨园,皇帝将率领百官和后宫妃嫔亲自为大军接风洗尘。卫青领了诏书后不知是喜是忧,呆坐了半晌,竟然连晚饭都无心去吃了。 行军总管范衡看出了主将的心思,他悄悄让随从烫了一壶酒上来,然后切了几斤牛肉,备了一大盘面饼端到了卫青面前,然后示意周边随从都退下。范衡给卫青倒上了一杯酒,笑着问卫青:“大将军凯旋归来该当高兴才是,何故坐而叹息呢?” 卫青见是范衡前来,心情好了不少,他笑着跟范衡对饮了一杯说道:“范先生岂能不知道我卫青所忧何事?正好先生前来,望先生不吝赐教。” 卫青虽然并未对范衡说破自己心中所想,但是范衡已经知道了十之。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帐外的暮色沉吟了片刻对卫青说道:“大将军,我早些年行走江湖经商时,在歌馆酒肆中听人说书弹唱,多少知道一些前朝旧事,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听一听。” 卫青收起笑容,正色敬了范衡一杯酒说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前秦大将王翦的。秦灭六国,而王翦独占其五。一百多年前王翦的军功可谓是横绝当时了。他的儿子王贲c孙子王离也都是秦国大将,为秦国立下累累战功。王翦战功实在太多,我就不一一跟大将军啰嗦了,或许能让大将军有所思的是两次大战,其一是攻灭燕国,其二是攻灭楚国。” “大将军一定听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荆轲失手后秦王对燕国太子丹怨恨之极,便派了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去攻打燕国。二人果然不负君望,不出一年便把燕国灭了。当时王翦跟王贲用的也是迂回包抄之计,王翦装作强攻,让儿子王贲越过易水包抄,就这样把燕代联军给包了馅饼,秦军在易水河边大败太子丹。而恰恰就是在一年前,太子丹在两军交战的易水河边送别荆轲前往咸阳刺杀秦王。” 卫青知道荆轲刺秦王的典故。回首当年,众人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踏上不归路,满座衣冠胜雪,泠泠易水上,淡淡寒波生,这般情景不由得让卫青发根直立,心为之夺。他跟范衡又喝了一大杯酒,等着范衡继续说下去。 “燕国被灭后,接下来就要灭魏了。这次还是王翦领军,王贲跟随。在灭燕的大战中秦国将军李信也立下了大功,秦王便令李信跟随王翦一同前往征伐魏国。王贲很快便掘开了黄河和鸿沟,水淹大梁,魏国也被王翦给灭了。此战之后,王贲和李信更被秦王所宠幸,都被封为了大将军。” “但是在接下来灭楚的时候,王翦已经年过六十了,秦王本来想让王翦前去征讨,问王翦要带多少兵卒,王翦说少于六十万不行。秦王一想,六十万可是全国大半的兵力啊,这个干系太大了,便召来李信询问,李信说只要二十万大军足矣,秦王一听很高兴,便让李信和蒙恬各率十万大军,由李信统领前往伐楚。一开始两军都很顺利,一路打到了城父,没想到这却是楚军的圈套,两军在城父被围,大战了一天一夜,李信和蒙恬拼死逃出,十万秦军被杀,六万被俘,而楚国指挥这场大战的将军正是项燕。” “李信兵败回到咸阳,被秦王夺了大将军之位,日夜借酒浇愁,没过几年就死了。李信死前曾立下重誓,要后世子孙中必有从军者立下不世战功来洗刷他的耻辱,否则他的鬼魂永世不得安宁。大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这位李信将军,正是当朝李广将军的曾祖父。” 范衡的这句话让卫青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李广是名将之后。但是卫青紧接着感到脊背上一阵寒意传来一一看来当年李信的怨念极深,竟然要让子孙后代背上如此恶毒的咒誓。 范衡像是没有发觉卫青神色的变化,继续娓娓道来:“秦王见李信兵败,只好另请王翦出山。但那时王翦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先是请辞,见坚持不过秦王,便答应了,但是要秦王给他六十万大军,少一人就不出兵。秦王无奈之下应允了。但是出兵之前王翦却一反常态频频跟秦王求田索宅,还有黄金美女。秦王身边的人都觉得王翦太过贪得无厌,但是秦王却哈哈一笑有求必应。大将军请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卫青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道:“是那王翦老儿年事已高,贪生怕死爱财了吗?” 范衡摇了摇头说道:“大将军,王翦身居要职多年,秦功封赏极厚,王翦老儿早已是武成侯了,他根本不差那点钱。他要的是秦王的信任,手握六十万大军的兵符,秦国大半兵力在他手里,要是他有个什么三心二意,那秦王保不住就要出什么事儿,他是向秦王表示他不过是贪财好色,胸无大志而已,嘿嘿。” 这番话让卫青的脸迅速变得赤红,接下来又变得蜡白。他硬生生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强作镇定地问范衡道:“范先生,那王翦后来如何了?” “王翦后来领军出征,在楚国跟项燕相持了两年,终于找到机会大破楚军,项燕兵败自杀,楚王被俘,楚国就此灭亡。王翦回国后位列上卿,赏赐极重,十年后老死于咸阳。但是之前被秦国骗来死于秦地的楚怀王有一句谶语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谁也没想到这句谶语竟然被应验了—项燕的孙子便是项羽,号称西楚霸王,灭秦算是他功劳最大吧。大将军,古人说天道循环,报应有期,此话诚不我欺啊!” 范衡的最后几句话让卫青深为触动。他一一对照王翦王贲父子作战的经历,跟自己和去病何其相似!他越想越心惊,但还是强装镇定问范衡:“范先生,卫青受教了!请先生告知第二个故事。” 范衡轻轻抿了一口酒叹道:“这第二个故事跟本朝有关,说的是萧何丞相和淮阴侯韩信的故事。” 卫青心中一惊,手中端着的酒杯微微一颤,几滴酒从杯中洒落在二人面前的席上,滚落在羊毛中不见了踪影。 范衡看到了卫青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但是他仿佛什么也没察觉似的继续说道:“萧何跟高祖可谓是故交。当年高祖为泗水亭长之日,萧何已经是沛县的功曹了。那时跟高祖要好的还有屠夫樊哙,狱掾曹参,车夫夏侯婴,还有吹鼓手周勃,这几人日后都成了我大汉的开国万户侯。这几人脾气相投,结为了生死之交,然后跟着高祖一起起兵反秦。后来义帝跟项羽和高祖相约,谁先入关中者王之,高祖在萧何张良等人的辅佐下避实击虚,连战连捷,很快就打进了关中,秦王子婴将传国玉玺系在脖子上出城迎接高祖,高祖接管咸阳后跟百姓约法三章,一无所扰,还军灞上等着项羽入关。而项羽则在巨鹿跟章邯和王离的四十万秦军大战一场,大破秦军,俘获王离,逼章邯投降。这位秦将王离,正是当年杀了项羽祖父项燕的秦国大将王翦的孙子。项羽为了给祖父报仇,很快便把王离给杀了。” 卫青听来又是一番感慨。萧何c曹参c樊哙c周勃c夏侯婴等人都是功业彪炳千秋的元勋,自己从小就仰慕的很,但这些人的出身都甚为卑贱。陈胜当年所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无道理。自己从小就生长在曹参的嫡曾孙c平阳侯曹寿的府中侍候平阳公主,也就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卫青自然是见识过这万户侯的富贵与威风。而项羽斩杀王离这件事也颇为可叹,王离的爷爷王翦杀了项羽的爷爷项燕,后来项燕的孙子项羽又杀了王翦的孙子王离,刚才范衡所说天道循环c报应有期这件事确实有几分道理。 “后来项羽入关一把火烧了咸阳,又逼迫高祖前往汉中,搞得当时关中百姓民不聊生,许多项羽的部将都觉得项羽为人太过残暴,纷纷逃走投靠高祖,这当中有一人便是韩信。韩信在高祖手下一开始也没受到重用,有一天便逃走了,可是萧何对韩信颇为了解,知道他是命世将才,便骑马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汉中附近的南郑将韩信追到了。后来便有了高祖筑台拜将,韩信暗渡陈仓c灭赵败魏c十面埋伏c乌江之战等故事,可谓是我朝开国立下军功最大的人了。” 卫青遥想韩信当年拥四十万大军在垓下与项羽决战的情形,不由得心驰神往,他同范衡痛饮一杯慨然说道:“如果卫青能早生百年,为韩信帐前一名先锋生擒项羽也不枉此生了!” 范衡放下酒杯肃然说道:“大将军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大将军出征匈奴五战五捷,斩杀俘获匈奴战士十万余人,北拓边地几千里,让我大汉商旅可自由出入于渔代幽燕,几百万民众安心屯垦于贺兰云中,此等功业岂是韩信项羽所能相比?所谓时不同,运不同而已,要让项羽韩信活到今日,未必能有大将军这番战功。” 卫青听范衡如此评价自己,心下甚为感动,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又跟范衡痛饮了一杯。 范衡饮尽樽中美酒,慨然赞道:“好酒!”他放下杯子后又娓娓道来:“韩信以汉军第一战功,先被封为齐王,后来贬为淮阴侯,再后来身死长乐宫钟室,为孝文皇帝年间笑柄;而萧丞相并无野战攻城之绩,却被高祖封为兴汉第一功臣,所凭为何?凭的就是高祖皇帝的信任。” 卫青听范衡说到此节,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他放下手中酒杯,听范衡细细道来。 “韩信虽然立下赫赫战功,斩杀项羽,但是他并非高祖龙兴的亲信,韩信先是投奔项羽,然后投奔高祖,以高祖之为人,心里多少会介意韩信曾经效命于项羽这件事,自然不会将他列为心腹之臣。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大汉立国后论功行赏,韩信没能被高祖立为汉兴之第一功臣,反而被萧何占了先机,而曹参立为第二,张良第三,他只能列为第四,话说第五是陈平,这还是高祖给了韩信面子的缘故将陈平放在了他后面。” “萧何为何能取得高祖绝对的信任?不仅仅是高祖未富贵之前两人的交情,更不仅仅是萧何替高祖供给军需,镇守后方所立下的大功。大将军,高祖称帝后,萧何竟然不吝于自污名节以博取高祖的信任,这事你可听说过?” 这件事对卫青来说确实颇为惊异,他摇了摇头期待着范衡继续说下去。 “萧何位居相国之贵,又是万户侯中第一位,皇帝是无可加封了。当年高祖出征平定英布之乱,萧何在长安负责粮草军需,每次高祖都详细询问使者萧丞相在长安干什么,使者便将萧何勤勉为国c不辞辛劳c爱民如子等事如实以告,但是高祖脸上却未见喜色。后来萧何幕中有人告诉他,丞相你已经位极人臣,还这么受万民爱戴的话,那是要把皇帝往哪里放呢?萧何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在长安市中以低价强买百姓田宅,弄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件事传到高祖耳朵中,高祖却只是一笑而过。萧何便是用这种法子取得了高祖的信任,最后辅佐了惠帝两年后才高寿而死,也算是得享天年了。” 卫青已经完全明白了范衡跟他说这两个故事的深意了。他心下甚为感动,范衡不惜以犯大不敬之罪的风险跟他纵论前朝故事,拿王翦跟秦始皇c萧何跟刘邦的例子,就是想提示他如何跟皇帝打交道。他对范衡十分承情,但是无论如何自污名节来取得皇帝信任这件事却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他想了片刻对范衡说道:“范先生今日高论,卫某人实在是十分感激!但是人各有志,但凡卫某人能按照先生教诲去做的,一定尽力做到,但是有些事恐怕是卫某人死也做不到的,望先生不要失望。” 范衡放下酒杯放声大笑起来。他对卫青说道:“卫将军为人范某何尝不知道!今日所谈之事,如果范某不跟大将军说的话那是范某未能给大将军尽忠,范某并不会在乎大将军是否能依计行事。大将军对范某有救命之恩,大将军如果有难,范某自当相陪,决计不会往后缩上半步!” 卫青心下感动,他跟范衡对望一眼,两人竟然同时笑了出来,各自饮尽了杯中美酒。 转眼间已经到了四月初八,这天和风惠畅,阳光明媚,夏日的气息已经在长安城四周弥漫。沿着灞河两岸延绵几十里的杨柳摇曳成绿色的柔波,仿佛是汉宫中的美人列成两队媚眼如丝迎接出征的将士归来。卫青等人寅时便换上了戎装等着宫内使者前来导引前往上林苑。果然卯时过半未央宫中飞骑前来,十六名羽林健儿一水儿的白马雕鞍,簇拥着一位黑衣高冠的汉子来到营中,卫青率诸将前往迎接,在晨光中看得分明,那人正是太中大夫加侍中衔东方朔。 东方朔也看到了卫青等人,老远便下马一溜烟跑了过来给卫青行礼请安,脸上写满了笑意。卫青见并无黄门侍郎前来传诏,不由得感觉有些诧异,东方朔倒是看出了卫青的心思,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跟卫青说道:“恭喜大将军!为了迎接大将军,皇上昨夜斋戒沐浴,让卑职在石渠阁当值看奏章写节略,皇上赐酒一斗,卑职哪敢不喝?便就着天边明月先为大将军贺了!现下请大将军率领三军移步上林苑,卑职在前面带路!” 卫青闻到东方朔身上的酒气,又想象了一下东方朔在石渠阁自斟自饮的场景,不由得心里暗暗好笑。他对东方朔十分客气地说道:“那就有劳东方大人了!” 东方朔连忙还礼,转身上马在营门口等卫青等人准备就绪,只听四周号角齐鸣,声震四野,八万将士一起上马前行,东方朔往营中望去,只见前后左右中五路大军整齐列阵,五色旌旗连天蔽日,端的是军威如泰山昆仑,不由得心里极为叹服—大将军能治军如此,比起当年周亚夫屯军细柳营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对匈奴作战连战连捷,即使当年李牧蒙恬也无法跟卫青相比。 当下大军跟随东方朔前往上林苑梨园。上林苑是当今天子在十五年前开始以秦时旧苑为基础修建的皇家园林,东西长约三百里,南北宽约七十里,八条河流蜿蜒其中,奇宫异观无双,珍禽异兽无数。当今太中大夫司马相如单凭一篇《上林赋》便得天子宠幸,扬名天下,足见上林苑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近年来皇帝越发喜欢上林苑,除了冬天在未央宫过冬之外,春夏秋三季都差不多花一半时间在上林苑。卫青之前虽然也来过这里,但都是匆匆往返面圣而已,今天一路上观赏上林苑的旖旎风光,只见南边群山延绵,青翠妩媚,苑中清泉流水处处,花香鸟语阵阵,不由得醉了。 大军行了近一个时辰方到达上林苑梨园。这是苑中南部的一大处离宫别馆,梨园北边是一座雄伟的宫殿,名为宜春宫,宜春宫东南侧是一座高大的戏台,名为宣曲殿,宜春宫和宣曲殿前面是蜿蜒流转的一道曲水,水引自沣河,水道在这里宽约一丈,水流平静,清澈见底。而宣曲殿正对的西面是一面广袤的山坡,坡势极缓,可容纳十万人不止。快到梨园时早有上林苑狗马监将八万匹军马收拢放归南山,这些军马本来就是骑将军公孙贺在三年前奉皇帝之命在上林苑养的,加上满山种的都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马儿极其爱吃,这下群马高兴之极,成群在山上嬉戏起来,有的在苜蓿的紫花之间低头大嚼,有的奔腾跳跃,有的引颈长嘶,刹那间便形成了一幅天然磅礴的万骏图。 此时宣曲殿外已经摆了上千个席位,前面数百名皇亲国戚c公卿大臣c后宫嫔妃都站在殿侧迎候卫青一行。卫青路过百官面前,只见丞相公孙弘白发皓首站在首位,后面是御史大夫李蔡c廷尉张汤和主爵都尉汲黯等人。这些人看来已经等了不短时间了,卫青看到公孙弘站着的身子在微微发颤,心下大为不忍,却又不能替皇帝给公孙弘赐座,只好一躬身低声道了声惭愧。公孙弘听到了竟然也不很承情,只是淡淡还了一礼,但是排在后面的李蔡和张汤c汲黯都听到了卫青这句话,心里都甚为感动,一起恭恭敬敬给卫青致礼道贺。 跟在李广身后的霍去病头一次来到上林苑,苑中的一切对他都十分新鲜,尤其是看到山水之间还有如此壮丽的离宫别馆,显得十分的兴奋。他四处张望尽量将此美景收入眼底,四顾之间他在百官队伍中一眼发现了司马迁,虽然霍去病三年前已经知道了司马迁还在人世,而且奉了皇帝的命游历天下准备写史书,但是一见之下还是十分感慨,他冲司马迁用力挥了挥手,见司马迁目不斜视看着舅舅卫青没注意到自己这才作罢。 其实司马迁已经看到了霍去病。他看到这位少年将军后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心里对霍去病在三峡没能救下自己始终无法释怀,但是也知道这不能全怪霍去病,再加上这三年来在江淮之间一直听到各种关于霍去病建功立业的传闻,心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今天见到霍去病一身戎装铠甲雪亮,英姿飒爽气宇轩扬的样子,不由得感到自惭形愧,于是便装作没看到霍去病,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卫青发呆。 等卫青一行路过列侯时,当先的便是馆陶长公主,身后站着的却是平阳公主和他的夫婿夏侯颇。平阳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姐姐,先是嫁给了平阳侯曹寿,也就是开国万户侯曹参的曾孙,但是曹寿前几年因病去世,平阳公主又嫁给了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是开国万户侯夏侯婴之曾孙,平日里跟卫青交好,但是馆陶长公主跟卫青却有宿怨,而平阳公主又是自己当年的主人,卫青路过三人面前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极为恭敬地给两位公主施礼,馆陶长公主先是在半闭目养神,见到卫青后立刻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虚扶起卫青,而平阳公主看着卫青的眼神却难以捉摸,只是跟在姑姑后面微微点了点头而已。卫青再往前走都是后宫妃嫔了,皇后卫子夫一手拉了小皇子刘据,一手拉了诸邑公主站在前头,她身边站着的是已经十三岁的阳石公主,卫青见姐姐眼含笑意神色不错,一边的小皇子刘据已经六岁了,长得是一表人才,而另一边的诸邑公主也已经八岁,十分漂亮可爱,卫青心中也感到一阵温暖。而站在卫皇后一边的阳石公主已经跟母亲差不多高了,眉色如黛,鼻梁挺拔,眼波流动,俨然已经是一个美人胚子。她见到舅舅前来便福了一福,低声问了声安,然后她的眼光掠过卫青身后的几位将军,便牢牢粘在霍去病的身上再也不能移开了。 而霍去病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他跟随着前面几位大将按照黄门太监的指引依次落座,等着皇上的召见,可说来奇怪,左右前后看遍也没有发现皇帝的御驾,正寻思间突然耳边听到几声钟鸣,正前方五丈开外宣曲殿前的帷幕拉开,一座布置得美仑美奂的戏台出现在众人眼前,台上一人仗剑而立,只见他身形欣长,背对台下八万官兵,慨然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唱毕,他举起金樽朝天饮尽,然后将金樽扔在一旁,竟然就在台上舞起了手中长剑。 这四句唱毕,台下众人中大都已经知道这人在戏里演的是西楚霸王。霍去病对眼前的一幕十分好奇,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但是坐在第一排的卫青却坐不住了。那人的剑舞声势凌厉,功力不凡,只见赤红色的剑影将白色的衣袂笼在中间,根本分不清是人是剑。那赤红色的剑影卫青再也熟悉不过,天下能有如此剑光的只有一把,那就是当今皇帝所佩的赤霄。难道是皇帝跑到了台上过戏瘾不成? 卫青毕竟久经沙场,过了片刻便看出来那人脚下虚浮,决非多年习武出身,手中所舞长剑虽然让人目眩,但毕竟是乐舞倡人这一路,根本不可能是皇帝,卫青心下疑虑更甚,谁能拿起皇帝的佩剑在此戏台上作此剑舞?思索间卫青见那人堪堪舞完一路醉剑,终于取势停住了,他面朝台下立定,难得的是并不气喘,卫青见他脸上带了一副桐木面具,眼睛上画的是重瞳,那自然是项羽无疑了。 此时编钟和洞箫之声趋缓,开始演奏极其悲凉的楚歌,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且歌且舞出现在台上,她眉目如画,体态如扶风弱柳,以婉转悲怆的女子声调唱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歌声凄凉感人,让台下将士无不动容,那女子演的自然便是项羽的爱妾虞姬。 只见台上虞姬和项羽相拥而泣,依依不舍,似乎有说不尽的情话。忽然听到四边战鼓声起,项羽神态语调略显惊慌,连声催促虞姬离开,但是虞姬死活不肯,突然间从项羽腰中拔出长剑自刎而死,台下众人见美人颈中鲜血溅出,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只见项羽抚尸大哭,而周边已经风云突变,几名汉军将士已经来到台上,项羽力战不敌后也自刎而死,此时帷幕合上,音乐由悲凉转为舒缓,等帷幕再次拉开时,台上已经换了两名黑衣人对向而坐,两人脸上都戴了面具,以粗重的声音一问一答,也甚为有趣。 面南背北的那人开口问道:“韩信,你告诉朕,为何在三年前项羽跟我大汉开始争霸之时,你便断定项羽必败无疑?” 台下众人听到南边那人饰演的竟然是韩信,不由得哗然,然后听到南边北向而坐的那人稽首说道:“陛下,韩信在项羽营中效力过几年,深知项羽为人。无论兵力多寡c将士英勇c粮草丰盈,陛下都不如项羽。但是项羽为人徒有匹夫之勇,他一声怒喝,万千人都会胆战心惊,可是他却不能像陛下那样放手任用贤将,这是其一;项羽徒有妇人之仁,兵卒负伤都会同情落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他们。可是等到部下立功应当封侯时,他却能把官印的棱角都磨光了也舍不得封赏,这是其二;项羽背信弃义,违背誓言坑杀秦国降卒二十万,驱逐杀害义帝于江南,让诸侯无不效仿,也都回去驱逐杀害他们原来的君王而自立为王了,这是其三;项羽暴戾无常,凡是项羽大军所至,百姓无不遭蹂躏残害,所以天下怨恨,名为西楚霸王,实则为西楚暴君,这是其四。而陛下裂土分疆,诸侯臣服用命;陛下入武关时秋毫不犯,废除暴秦苛酷刑法,与民约法三章,关中百姓翘首以望陛下杀掉项羽为王。这是天下大势,所以臣三年前便知道胜负已分。” 台下众人知道台上另一人饰演的是汉高祖刘邦,不由得心下均十分好奇,谁敢扮演高祖皇帝在台上跟韩信对话问策?而台下的霍去病却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一台上这番对话他在梦中听到过,而告诉他这番话的便是韩信本人。这世上难道真有鬼魂不成? 台上的汉高祖刘邦高声长笑,卫青等人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刘彻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那边刘彻已经站起身来,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映得格外伟岸,他冲台下高声说道: “卫大将军,诸位爱卿,我大汉三军将士们,这出戏你们看得还好吗?” 台下已经是欢声雷动,卫青带领三军跪拜山呼万岁,声如惊雷席卷上林苑山川,惊得无数鸟儿从林中飞出,遮天蔽日般回旋在空中。而那边台上刘彻已经让适才演出的几人都走上前来致意,扮演虞姬的那人卫青看得分明,居然是宣室殿赐宴时表演歌舞的李延年,扮演韩信的那人看起来十分世故精明,却不认识是谁。扮演项羽的那人此刻刚刚摘下了面具,一头如瀑布班的青丝顺着肩头落了下来,只见她星眸如漆,眉若弯月,贝齿如雪,体态婀娜,真是世上一等一的绝色,风姿竟然远在姐姐卫子夫之上,竟然让卫青一下子看得痴了。而那女子也正好朝卫青这边看过来,她对着卫青嫣然一笑,卫青脸上一红眼神便立刻挪开了。 而位列百官之中的司马迁却被扮演韩信的那人惊住了,他胸中登时便燃起了熊熊的怒火,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一一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云梦泽中差点害死他的李少翁。 李少翁正洋洋得意在台上享受狐假虎威接受群臣朝拜的感觉,哪里会注意到司马迁仇恨的目光?他之前在孝景皇帝阳陵装模作样施法招魂,实际上是由于卫律偷吃祭品,然后误打误撞让守陵太监以为真的是皇帝显灵了。后来他被蔡公公举荐到馆陶长公主府中,又表演了几手骗人的把戏镇住了刘嫖,立刻便成了堂邑侯府座上佳客,很快又被刘嫖推荐给了皇帝。皇帝也被李少翁的几手绝活给惊住了,在卫青出征的这两个月间便成为了未央宫炙手可热的红人,整日里跟皇帝在一起论道谈仙,又教皇帝演戏。而这边刘彻对自导自演的这出戏十分满意,尤其是扮演曾祖父刘邦让他过了把瘾—仅仅演霸王别姬这出戏还不够,他还打算以后演云梦泽擒韩信c征伐英布c平叛陈豨等高祖的英雄事迹。 此时刘彻心情极好。他所站的宣曲殿戏台坐东朝西,此时阳光正从身后照过来,将对面山坡上c台下的群臣和将士们照得清清楚楚。刘彻见军容严整,阵列分明,不由得从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他朗声说道:“众将士辛苦了!尔等为大汉立下如此功勋,朕当重重封赏!凡是此战出征的将士,均赐爵一级,牛肉美酒百斤!” 刘彻的话语被遍布梨园的传声太监一层层传出去,园内欢声雷动。刘彻在台上来回踱步,以手抚额沉思了一会儿,又朗声说道:“太中大夫张骞引领有功,使我六军腾挪于绝域之外,不乏水草,于黄沙之中出奇兵大败伊稚斜,特封为博望侯,食邑两千户。行军总管范衡统管军需,使我大军粮草丰盈c箭矢充足,于绝境中以少胜多,灭贼四万余人,特封为白水侯,食邑两千户。公孙贺c公孙敖c李沮等将军用命死战,大破伊稚斜,各自益封一千户。大将军卫青深得军心,指挥若定,治军有方,益封三千户,特加大司马衔,位在三公之上,统领百官!” 台下众人又是一阵山呼万岁,声如惊雷。卫青等人各自谢恩,而此时台下百官却各自存了心思,今后这大将军大司马可就成了百官之首,必须得打起精神小心伺候,卫青才干绝伦,为人正直廉洁,这群臣诸将中有的人心下欢喜,有的人可就开始犯愁了。还有细心的人却在心中嘀咕,为何此战立下大功的霍去病反而不见封赏? 刘彻待到声音渐渐平静,冲宜春殿后大声喝道:“杨得意,把朕的马牵出来!” 殿后马厩中听得几声长嘶,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如飞一般来到了宣曲殿下面稳稳停住,立在刘彻面前等着主人吩咐。两匹马后面紧紧跟了一骑,骑上那人身材瘦小,但是马上功夫极精湛,他身下骑了一匹黑马,马身上连马鞍和马镫都没有,他飞驰到宣曲殿前勒马,自己在马上双手一按马背,身子飘了起来落在刘彻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大声说道:“陛下,狗马监杨得意连同飞燕赤和照夜白一同前来伺候陛下,请陛下吩咐!” 台上那美人听到杨得意如此说自己跟马儿一起来伺候刘彻,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台上的刘彻也不禁莞尔,但是他迅即收敛了笑容,对着台下的卫青说道:“卫爱卿,朕听说你的踏雪乌骓殉国于阴山,朕也很难过,那马是昔年项羽所骑乌骓的种,确实是少有的良驹。今天朕将自己的坐骑飞燕赤赐予你,此马是孝文皇帝从代国回长安时所骑飞燕骝的后代,也算是举世无双了,朕盼你连战连捷,早日将伊稚斜和乌维那两个贼子传首未央宫北阙!” 卫青大惊失色,他叩头到地,大声说道:“请陛下恕臣不敬,此马卫青万万不能接受!” 刘彻脸色一变,但又迅即恢复了正常,他压根没理会卫青的请辞,而是缓步走到那美人身边,拿过她手中的宝剑对着台下朗声说道:“骠姚校尉霍去病,此战奔袭千里烧绝匈奴粮草,在中计被围后临危不惧,大败乌维后驰援大将军,以八百骑斩敌首四千,救我大军于危难之中,可谓是勇冠三军,朕特加封你为骠骑将军c冠军侯,食邑三千,封地跟范衡c张骞一起都在南阳吧!” 卫青跪在地上听到皇帝对霍去病竟然如此抬爱,心下是又惊诧又感动,不过他转念一想,霍去病也确实当的起这份封赏。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身后侧方的霍去病,见他已经木在当场还没回过神来,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对他喝道:“还不赶紧谢恩!” 而霍去病还来不及反应,台上刘彻的声音又如钟磬般传来,一字一字撞进了他的耳中:“去病,朕把随身佩带的这把赤霄剑赐予你,跟你舅舅卫青的湛卢剑一起,堪称国之双璧。朕望你好好跟你舅舅学习,跟他一起成就万世不灭之战功,朕要为你和卫青图像宣室殿,让大汉今后万世子孙都记得你们的功勋!” 皇帝这番话一出,台下顿时悄无声息了,只有千万片梨花的花瓣随风在园中飞扬,把整个梨园装扮得一片洁白。赤霄剑乃是高祖当年佩剑,斩白蛇起义c提三尺剑而得天下,用的就是这把赤霄。此剑每十二年打磨一次,刃上长如霜雪,但是剑身却是赤红色,剑刃所及之处寒彻骨,剑身所近之处却甚为炽热,的确是举世无双,所谓帝道之剑。今天在场的百官c后宫c众将士听到皇帝说将赤霄赐予霍去病,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来。 刘彻微笑着看着长跪在台下的霍去病那毫无血色的脸,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是凝固了一般,气氛一时间说不出的诡异。霍去病觉得眼下这转瞬即逝的片刻却像是永远过不完一样,时间好像是停止了。这时众人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干咳了两声走上前去跪倒在台下,原来是太中大夫东方朔。 “陛下圣思炽盛,机断烛天。此剑在陛下身上佩带了十八年,自然尽得陛下的天威,再加上高祖c孝文皇帝c孝景皇帝英灵护佑,实在是我大汉镇国之剑!陛下将此剑赐予骠骑将军,可借骠骑将军勇冠三军之气概,深入绝地饮匈奴单于之颈血,这便如同陛下亲征为列位先帝雪耻,以祭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微臣斗胆提议,骠骑将军出征大功告成之后,再将此剑还于陛下,陛下既可自行佩带,也可供于高庙之中。哦儿哦儿”东方朔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哭丧着脸对刘彻说道:“陛下,微臣昨天不敢不喝完陛下赐的酒,现在还晕着呢。如果臣说错了什么话,陛下就全当臣是在放屁好了。”他话音未落,又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酒嗝。 刘彻心下觉得一阵小小的感动。东方朔这个王八蛋实在是鬼精灵到了极点,刚才他将此剑赐给霍去病,见霍去病不敢接,刘彻尴尬之余又有些小小的懊悔和恼怒,但他毕竟是天子之尊,面子上的威严仁慈还是做到了极致,脸色上一点儿也没有显现出来。而刚才东方朔这番话可真是既保全了皇帝的颜面,又给霍去病壮了胆子。于是刘彻轻轻捋了捋下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半部胡子,点头说道:“曼倩说的很对,朕就是这个意思。瑶儿,你把此剑拿给霍将军。” 刘彻身边的美人躬身接过刘彻递过来的赤霄,转身两步便走到了台边,她身形如燕子般飘然跃下落在霍去病面前,微笑着把赤霄递给了他。 霍去病跪在地上不敢直视瑶儿,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了赤霄剑,对着台上的刘彻叩首高声谢道:“陛下如此厚爱去病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早日让此剑饮上伊稚斜颈血了!” 刘彻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双手虚抬待霍去病起身,微笑着对台下的瑶儿说道:“瑶儿,你将飞燕赤牵给卫将军,将照夜白牵给霍将军,从此这两匹马就归两位将军所有,再加上湛卢与赤霄双剑,从今两位将军出征便如同朕御驾亲征!苏文,将朕画的图像拿来,给群臣和三军将士看看!” 卫青眼含热泪叩首谢恩,瑶儿已经从杨得意手中牵过了两匹马的缰绳,带着马儿走了过来。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从瑶儿和两匹马的身后照了过来,从卫青和霍去病眼中逆光看去,美人和良驹宛如天仙天马一般。瑶儿将照夜白的缰绳交给了霍去病,对他微微敛衽一福,霍去病连忙跪下行礼。瑶儿又牵着飞燕赤来到卫青面前,卫青看到瑶儿浑身白衣和头发的边缘散发着金色的光泽曼步走来,目光不敢跟她直视,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卫青拜谢陛下和夫人隆恩!” 谁知瑶儿竟然也极为凝重地跪在了卫青面前还了一礼,对卫青轻声说道:“王瑶不敢当大将军如此大礼,大将军出征匈奴五战五捷,替列位先皇一雪前耻,王瑶实在是佩服的紧,今日能为大将军执辔,是王瑶今生有幸。” 卫青万万没想到王瑶竟然会如此尊重自己,对她的好感大为增加,卫青接过了她递来的缰绳叩首道:“谢王夫人厚爱,卫青实在是不敢当!” “大将军不必自谦,”王瑶的声音竟然是出奇的平静,“请大将军放心杀敌,王瑶自当在宫中好好辅佐卫皇后,帮皇后照顾好三位公主和皇长子。”她低声对卫青说道:“大将军一定不要辜负皇上对你的一片心意,他接到阴山大捷的羽书后都落泪了,整夜没睡在昭阳殿为大将军画像。王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卫青谢过瑶儿目送她如飞燕般跃回台上,他不由得为瑶儿的身手暗自喝了声彩,这位后宫夫人身上竟然是带着功夫的。刚才王瑶对自己说的一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之前由于担心姐姐卫子夫失宠的焦虑也立刻消失了一大半儿。 而这时苏文在台上已经将一幅高五尺,宽八尺的图像令两名小太监展开了,图上画着一匹骏马,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定是踏雪乌骓无疑了。骏马身上已经被射了好几箭,左前蹄抬在半空,另外三蹄着地,仿佛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一名将军肩头中箭,血染战袍,但他丝毫不为自己的箭伤所动,左手轻抚马的脸颊,前额与马额相抵,右手握住马胸前的一支箭杆作拔箭之势,马对主人的依恋和将军脸上的悲伤都被画得传神之极。 卫青又想起那晚跟踏雪乌骓生离死别的场景,不由得心如刀绞。台上刘彻慢慢踱着方步,不徐不疾地说道:“卫爱卿,朕那晚在渐台上接到捷报羽书,高兴得整晚睡不着,将你的奏报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朕知道踏雪乌骓对你来说是至亲也毫不为过,特地将朕的坐骑赏赐于你,希望能让你少些悲切之情。这幅将军浴血图就是朕特地为你画的,朕今天回去就把它挂在宣室殿,让群臣都经常看看,让他们记住保我大汉江山百姓平安,立下绝世功勋的到底是谁!” 卫青在台下听皇帝娓娓道来,只觉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此役伊稚斜就在眼前几十丈开外却没能取他首级。他仿佛又看到了踏雪乌骓临死前的眼神,他觉得一阵头晕,眼前越来越黑。卫青往身侧看去,只见霍去病正面带忧色看着他,便努力对霍去病笑了笑低声说道:“去病,一定要杀了兰觉,替乌骓报仇!” 霍去病连忙点头,卫青突然间感到胸中气血翻涌,一股甜腥之气已经涌到了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口中的鲜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落在面前铺满梨花的草地上,端的是艳丽无比。卫青吃惊地看着地上染血的几片花瓣被一阵风卷起飘在了半空,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卫青悠悠醒来时已是半夜,他看到四周的灯火和陈设才发现已经回到了家里。在身边侍候的是霍去病c蒙贞和范衡,远处竟然还跪着苏武。贞儿见卫青醒来不由得十分高兴,眼中带泪笑道:“爹爹,大将军他醒了” 范衡和霍去病赶紧膝行几步凑了过来,见卫青气色已经大致如常不由得十分高兴。卫青问范衡:“范先生,实在是麻烦你们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范衡眼中含泪说道:“大将军,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今早你在梨园呕血昏倒,皇上十分心疼,当即请太医监给你诊脉,说是操劳过度加上悲伤无法释怀,是心中郁结所激,并无大碍。皇上让车驾把你送回来,还请了淳于缇萦老太医来给你诊了脉,淳于太医也说将军将养几天便可康复。皇上今天晚上已经来看过你了,让你在府中静养,过几天皇上再来。” 卫青心下颇为感动,他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他看到了低着头跪在一边的苏武,便问道:“苏公子,你不回家陪苏将军,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苏武稽首答道:“大将军对我苏家满门恩德深重,我只有见大将军无恙后才会离开。另外我有一物奉上,请大将军务必收下。”苏武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布包,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卫青手中。卫青打开一看,是两块木简,一块是苏建长安田宅的书契,另一块是苏建封地平陵的家产书契,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要转给卫青。卫青脸色一沉问苏武:“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武叩首前额触地哽咽着说道:“大将军不以家父战败之罪斩家父祭旗立威,还同时上书皇上请免家父的罪,又把皇上给大将军的封赏拿出了一半赎回了家父的爵位,我苏家老少八十多口人无一不对大将军感恩戴德,都愿肝脑涂地以报大将军之恩,这是苏家的全部家产,请大将军收下,只能略表寸心而已,并无他意。” 卫青心中长叹一声。此番出征苏建跟赵信同为前将军,由于赵信临阵叛逃导致苏建全军覆没,但是苏建也是力战于阵前,身被十几创死里逃生。苏建只身逃回中军后议郎周霸给卫青献计,要斩苏建祭旗立威,卫青怒斥了周霸,将苏建交由了皇帝处置,并且密报皇帝力保苏建。卫青知道廷尉张汤素来严苛,八成要依大汉律让苏建拿钱赎罪,便在回长安的半途中将收到皇帝赏赐的千斤黄金拿出一半给了苏建让他拿去抵罪。苏建一生清廉,要不是卫青给他这笔钱,他恐怕要在长安的大狱中呆上一两年了。因此他才派次子苏武前来卫青府上,以全部家产来表示报恩之意。 卫青却不回苏武的话,他对霍去病说道:“去病,我身上有些冷,你把炭火往我这边挪挪。”霍去病连忙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挪到了卫青身边,卫青顺手便把苏武带来的两份书契投入了熊熊的炭火中,那两片木简顷刻间便烧着了,熊熊大火舔噬着上面的墨迹,不一会儿便不可辨认。 苏武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他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只听卫青说道:“苏公子,你赶紧回家陪你父亲吧。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跟令尊一样立功封侯于绝域之外,那才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卫青说完和范衡相视一笑。苏武在泪眼朦胧中对卫青深深一拜,转身走出了房间。院子中树影稀疏,月光洒成了一片。他朝天际望去,半轮明月正挂在远处未央宫渐台的上面,明月之上的金星和火星如同一名美人的双眸,仿佛在正对他微笑。苏武耳边传来了长乐宫钟室报时的钟声,在长安城上空悠悠的回响。 狼山猎火全书完,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部未央弦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