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第一章 医德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薄暮渐染。 晚风徐徐穿过竹林,伴随着密密竹叶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声响,似有股淡淡花香在灰色暮霭中弥散开来。 李卿羽扒拉着竹篓里千奇百怪的各色草药,默念着清点一番,而后满意地拍拍手,将竹篓缚在肩上,踩着一地夕阳走向山谷。 师姐白露正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儿噼里啪啦地嗑着瓜子。远远望见卿羽背着药篓子打山径上走来,迅速将手中残留的几粒瓜子嗑完,一起身,满腿的瓜子皮哗哗落了一地,扯着嗓子道: “你可算回来了!眼见天色越来越晚,你要再不回来,我真以为你被狼给叼走了!” 卿羽抹了一把额上细汗,眼睛弯弯似空中弦月,道:“我本就没走多远。再说方圆十里的虎豹豺狼都早被师兄唬得不敢走近,我没那么晦气。” 说话间,白露已几步迎了上来,不由分说卸下卿羽背上的竹篓甩到自己肩上,一手携住卿羽臂膊,笑得春风得意: “我做了酱香丸子与爆椒鱼头,你不来我不舍得开饭呢,走,尝尝我的手艺!” 卿羽笑容一僵,下意识挣了挣。 白露却似早有防备反而捉得更紧了些,见她一脸惧色,便讨好地做出一副诚恳又可怜的模样来: “师姐整整做了两个时辰呢,用的是山下月凉城里一品楼顶级大厨的烧菜秘方,毛毛好歹也要尝上一尝,说不定,说不定会很好吃呢?!” 白露这般温柔表现顿时让卿羽觉得毛骨悚然。 师姐白露是个典型的泼皮户。素日里行事雷厉风行,说话不拘小节,再加上生就一副乖张不羁的性情极易惹是生非,常常惹得大师父何当、二师父严城火冒三丈。 最严重的一次是去年春天某日,大师父使唤她下山采购些日用品,不想她在月凉城里与人起了争执,一人将对方六个大汉揍得鼻青脸肿,还一把火烧了人家的院子。 翌日,六人纠集一群伙计拿着铁锹锅铲找上门来,扬言势必要讨回公道,如若不然就要报官。 素来不苟言笑且喜怒不形于色的二师父终于按捺不住大发雷霆,当着对方的面狠狠抽了白露几十鞭子,直到外衣被鞭裂,血水淌出来,师兄于心不忍开言求情这才止住了二师父高高扬起的皮鞭。 大师父更是一脸沉痛,哆哆嗦嗦拿出多年来舍不得见光的一大捧私房钱,泛着泪花双手赔给人家。 出了气,又有钱拿,仔细权衡一下,似乎并不亏。对方一伙人也就不再追究,揣上银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但白攒了多年私房钱的大师父痛心疾首,气咻咻地下令从今往后再不许她下山,除非她不再认自己这个师父。 白露性子泼辣且又倔强,想从她嘴里听句讨巧求饶的话简直像跟一只爱美的大公鸡商量着要拔下它的油亮鸡冠子——门儿都没有。但只有两种例外一:是问人借钱,二是邀人品尝她做的菜。 以前那些个被逼着尝白露做的菜不是被齁得翻白眼就是被麻得半天说不出话的日子令卿羽心有余悸,但见她神情坚决,只得无奈道:“好吧。” 白露一声欢呼:“我就知道毛毛最是听师姐的话!”说着拽起卿羽往家走,顺势提了提肩上的竹篓,“今天采的挺多。” 卿羽缓缓吁了一口气,抿唇一笑:“多采些草药就能多换些银钱。现下天气越来越暖,想着赶在师父们回来之前做些轻薄的衣裳给他们。” 白露却是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才不是吧,我看你是要给周顾师兄做衣裳是真,给两位师父做不过是顺手罢了。再说了,大师父处处留情,不愁没有风情万种的美娇娘塞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衣服给他!” 大师父何当的风流八卦卿羽都是从白露嘴里听到的,结合着大师父玉树临风的长相与放浪倜傥的性情,卿羽也对此深信不疑。 但见卿羽不言语,白露窃以为她又是在思念师兄周顾了,不由暗笑。 ********** 但愿这回不会如从前千万次那样难吃到让她恨不能将舌头拔下来的地步。 面对着面前黑乎乎的酱香丸子与烂成一堆浆的爆椒鱼头,卿羽强行克制住胃里强烈的不适感,在白露的深情注视下艰难地夹了个丸子。 “怎么样怎么样?与昨天那道干炸丸子比起来是不是好吃很多?”白露双手抵住下巴,满怀期待地问。 想起昨天那道几乎被炸成一堆木炭的丸子,卿羽狠心将嘴里的丸子嚼了两嚼,又见白露两眼雪亮,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遂微微点了点头:“是好了些。”赶在她手舞足蹈自我表扬之前又加一句,“如果麻酱没有熬糊的话,会更好吃呢!” 不是存心要打击白露,而是一旦完全肯定了白露的厨艺,就会听到那句天底下最可怕的话——好吃?那就多吃点!这盘全是你的,锅里还有!…… 在无数次的深受其害之后,卿羽不得不找到先发制人的防御办法,这是在为自己的身体健康乃至审美观负责。 闻言,白露面上欢天喜地的悦色顿做鸟兽散,嘟囔了一句“有那么难吃么”便也拈起一个来放进嘴里。 卿羽放下碗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看她硬生生咽了下去不觉喉头发紧。 “味道是有点不对……”白露皱着眉头念叨一句,转而又麻利地将那道爆椒鱼头推到卿羽面前,“那就再试试这个,我保证,这个要比酱香丸子好吃很多!” 卿羽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取了些尝了。白露的期待之火又重新熊熊燃起,瞪着一双雪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卿羽,赶在她询问之前,卿羽道:“挺好的。” 白露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欢呼雀跃,眼睛倒是瞪得更大了:“真的?” 卿羽扒拉了一口饭,呜咽着:“是真的。” 白露憋在嗓子眼里的兴奋呐喊终于喷薄而出,窗外停留在树梢小憩的夜莺受着惊吓,不满地嗷了一声,扑棱着飞走了。 卿羽抠了抠耳朵,继续埋头吃饭。 她知道,要是再不昧着良心稍稍微表扬一下白露,自己就要被饿死了——饭菜一定会顶着“宁缺毋滥”的骂名被统统倒掉,且白露以师姐的身份下令不准再做,并为此举美名曰“餐餐有量,多做可耻”。 如此,半夜三更她又要饿醒,跑到厨房里抱着又硬又冷的窝窝头啃。 晚饭过后白露又照例抓了一把瓜子盘腿坐在窗边案台上嗑得欢快,伸手挑开窗板探头瞧了瞧,圆月正悬,天地清明。回头却见卿羽拿火烛剪短了烛心,倒出白天采的药材,铺了一地,便又开始分拣。 “光线暗,费眼睛,明天再做不迟。”白露吐了个瓜子皮,嚷道。 卿羽仔细将一地草药分门别类,头也不抬:“众多草药掺在一起,还是趁早分开为好,不然气味混乱,难免会影响药性。” 白露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晚上,没那么严重。再说,这些草药是送到山下去换给别人的,我们又不用,犯不着这么细致。” 卿羽终于抬头望了白露一眼:“这话让大师父听见了,定又要训你有辱医德了。” 白露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瓜子却仍嗑得清脆连贯:“医德是什么?能当饭吃吗?世道这么乱,苟全性命已属不易,哪里还讲什么医德?生死存亡皆是个人造化罢了,要人人都跟你这样,岂不累死?!” 虽说白露的“医德论”卿羽不敢苟同,但这天下现状却是属实。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共有燕、魏、梁、陈、楚、越六疆国土,国与国之间的大争小战从未停过,但自打前年大燕国一连吞并了周边卫国、周国两国之后,一时震住了其他国家蠢蠢欲动的心思,目前各国皆是各过各的风平浪静彼此相安无事。 由此,近几年的世道倒也不甚哀戾,各国皇帝闲来无事还派个特使带点土特产去往哪个国家串串门,拉拢拉拢关系之时顺便访问一下对方民情,考察一下对方的管理制度,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己所用更是大好喜事。 卿羽师徒五人所在的这座山名为“祁嵇山”,属梁国管辖,翻过山头便是燕国地界,侧部又与陈国毗邻。看似是“博观天下,吐纳苍穹”的大好地段,实则却因地势险峻灌木丛生加之有野兽出没的传闻,落得个人迹罕至萧条之极的景象,赶在春夏天气和暖且晴好的时候偶见山下居民上山打猎砍柴采药,其他时间便是实打实的万径人踪灭了。 卿羽刚开始随大师父上山时,还嫌过于清净,终日郁郁不得欢,时日长了倒也习以为常乐在其中了。 再不习惯的事,慢慢的,就都会习惯下来。 因为一开始就深知没有别的选择。 大师父何当有着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卿羽曾亲眼见他背回一头金黄大老虎,原以为师父是要剥了皮做冬衣,岂料第二日却见这只虎慢慢悠悠在院子里溜达着散步,惊得卿羽瞠目结舌。 大师父眯着一双风流桃花眼慢条斯理地对卿羽说:“昨儿路过山腰花钱从一猎户手里买下的,原想着要你给为师做件氅子,穿出去风光风光,但见它皮毛有洞,显然是被弓弩射的。你也知道为师向来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有了这瑕疵还不如不要,便给它一条生路。” 这话让卿羽佩服的五体投地,从此对大师父的医术更加刮目相看——要知道昨夜这老虎已是气若游丝身体发凉,任谁都清楚这是即将断气的迹象。 没过几日,老虎养好了伤,就归野山林了,但却是个知恩图报的灵物,有时会来串串门,也不空手,带些咬死的山鸡野兔,白露最爱跟它厮混,给它取了个接地气的名字,叫阿黄,常悄悄拿些鸡腿啊卤肉啊分给它吃,大师父为此没少吃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我叫叶白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二师父严城不懂医,却练得一身好武艺,刀枪剑戟棍棒弩鞭,各种兵器到他手里都能被舞得行云流水天花乱坠。许是只有师兄周顾得其真传称了二师父的心,不然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就像谁欠了他钱一样的二师父,也不会只有在看周顾练武时才露出一丝笑意。 白露喜武,卿羽喜医,人各有志,但都在向偌大天地索取同一样东西——安全感。 两位师父与师兄常出远门,多则三两月,少则三五天,清寂山中唯余白露卿羽二人守门看院。白露曾埋怨出门为何不带上她们,山里本就寂寥,三个男人一走留两个女子家家的更寂寞。 大师父翘起兰花指细细抿着柳弯眉懒懒道:“不过是些个为师在江湖上结识的豪杰故友,不时会邀宴叙旧,你们两个女流之辈抛头露面跟着掺和男人们的花花世界岂不让人笑话?” 白露直犯嘀咕:“就跟你多男人似的……”蓦然望见大师父抚眉的手指一顿,瞪圆了眼珠,遂忙噤了声,提着刀愤愤地去后山练武去了。 大师父说起过,他们立志当个与世无争的高尚隐士,乐得逍遥自在,便择居山林,但在民间还做着小买卖,是生意人,于是,这么多年以来师父们与师兄的踪迹飘忽不定,她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便也不再纠结了。 思绪飘飘忽忽间,卿羽已将一地草药仔细分好了门类,白露手里的瓜子也已嗑完。她自窗台跃下,向着卿羽道:“快些歇了吧,都半夜了。” 卿羽揉了揉眼睛,刚要回答“好”,却只听得庭院里一声虎啸,伴随着利剑出鞘的铿锵脆响,有重物摔落的沉闷声清晰传来—— 白露眼神一凛,霎时飞身跃至门后一把取下佩刀,倏然拔出的瞬间人也冲出了门外。 卿羽心下一惊,随即紧随其后拔剑亦冲到院中。 月华如练,光翼清冷。借着朗朗月色,卿羽看清那庞然大物正是阿黄,浑身黑黄相间的花纹衬得额上大大的“王”字白斑更显威势,一双炯炯炽热的眼睛映着明朗月光越发如利刃般森寒锋锐。 阿黄直盯的地方,是两个人,一跪一躺。躺着的那个人不动弹,死气沉沉;跪着的那个受了伤,右臂鲜血汩汩,以剑撑地,与阿黄对视的目光虽也坚韧杀伐,却仍难掩隐隐惧色。 卿羽一阵惊疑,却听得白露紧握钢刀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歹徒,敢跑来老娘这里撒野?!” 阿黄的虎睛愈发晶亮凌厉,爪尖刺出趾外,虎尾停止摇摆,竖得笔直。 卿羽心下一惊,不好,这是老虎即将捕食的前兆,若是这两人被它扑上,虎口夺食的事可是哪个都干不来的。 迟疑间,只听得“嗷呜”一声巨啸震彻山谷,虎躯急如闪电纵身一跃张开满口獠牙向着面前二人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卿羽眼神一凛,身形一晃,持剑飞身过去,剑尖直刺阿黄咽喉! 白露倒抽一口凉气,手中钢刀瞬间被掌心内力所逼,倏然挣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斩卿羽手中剑身! 卿羽眉头顿蹙,手腕带动整个人一同翻转,堪堪避过那横空疾至的大刀。 大刀携着重重戾气擦着卿羽面颊飞速掠过,“铿”的一声钉向院中一棵槐树,刀刃深深没入树干,余下刀柄剧烈震动。 而彼时,卿羽的剑身已牢牢抵住阿黄下颚,自己则半跪在地,与阿黄的獠牙两两相对。 白露一跺脚,几步冲了上来,一把将阿黄推开,两手扳过卿羽左瞧右看,确定她无恙,这才长吁一口气,开口却是骂道: “还要不要命了你?!” 卿羽呆呆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心有余悸,笑得勉强:“你方才可是以为我要伤阿黄?” 白露一声长叹,不置可否,起身去拔自己那把插进树干的刀。阿黄掠食不成,很是沮丧,摇摇尾巴,走到树下歇着了。 卿羽回过身,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那人已遍身浴血,昏迷不醒,另外一个眼见危难解除,紧绷的神经得以瞬间松懈,整个人突地瘫软下来,昏死前一手捉住卿羽裙摆,乞求着: “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借着泠泠月色,卿羽支着脸颊去看那昏死过去的“公子”,但见他左胸处插了一支箭羽,呼吸微弱,肩上衣物半碎半裂,汗珠混合着血水自眉梢滚落至鬓角,仿佛能听得到他死死囚禁在齿间的低微呻吟…… 伤成这般还能强撑住一缕意识,怕也是个命硬的人,卿羽心底一声轻叹,随即拉过他一只手来,二指熟稔地搭上他脉搏。 白露爱惜地擦着她那把钢刀走回卿羽跟前,漫不经心瞄了一眼横躺在地做死人状的两人,嘟囔道:“真晦气,半夜三更的被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找上门来,现下又实打实的赖上了,早知如此,倒不如让阿黄吃了省心……” 卿羽卯足了劲儿想扶那公子起来,许是不小心扯到他伤口,听得唇齿间迸出一丝闷哼,眉头深深拧成几道沟,但见他肩上那道深重伤口往外涌出一捧鲜血来,胸口处亦有鲜红血液浸出, 她暗叫一声不好,回屋取了一把艾叶来,嚼了几嚼,便敷在他伤口处。 砭入肌骨的剧痛令“公子”抵死难耐,伴随着一声痛呼,身体爆发出猛烈的挣扎,卿羽拼力按他不成,索性死死抱住了他:“你忍忍,忍忍就好!” 许是听到了这话,他慢慢停止了挣扎,却是狠狠蜷缩成一团不住痉挛。卿羽一手维持着圈揽他的姿势,一手将艾叶在他伤口上轻轻抚平。 卿羽对着白露道:“师姐,帮我将这两人抬回房间吧,外面夜深露重,他二人又有重伤在身,若是医治延误,难保不会出人命。” 白露撇撇嘴,伸手拍了拍阿黄,阿黄眼睛一亮,几步冲了过去,卿羽大惊,刚要阻止,白露却抢先一步过去,将那人拖至虎背上,阿黄驮着那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屋。 卿羽目瞪口呆。 翌日,睡意沉沉的卿羽被一声炸雷轰然惊醒,来不及整理衣物,翻身赤足便循着响声跑出门去。 只见毛竹搭建的厨房狼烟滚滚,几缕火苗顺着茅草顷刻间冲上房顶,毛毡被燃,一场大火迫在眉睫。 卿羽一跺脚,失声喊道:“师姐,你快出来!不要再管那些个菜盘子了!”喊叫间,又跑至水缸前拎满一桶水兜头将自己浇了个遍,一转身,咬牙冲进房去。 果然,即使是身上起了火苗子,白露仍不死心地握着锅铲来回翻动着锅里那堆黑乎乎的菜叶子。 卿羽又气又急,忍住眼睛被烟熏火燎的酸胀感,一把将她手中锅铲抢来,抬手点住她穴,踉踉跄跄拖着她出了火海。 “轰”的一声,厨房在身后倒下,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弥散开来。 卿羽揉揉眼睛,心有余悸,回看白露,但见她整个人灰头土脸,解开她的穴,谁料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不顺手把我做好的几道菜带出来?太可惜了。” 卿羽一口气血涌上脑门。 此时房里传来重咳声,房里两人均已醒来,随从模样的那个人正端了杯水喂“公子”,见卿羽进来,感激不尽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来世当牛做马也定要报答……” 卿羽接过水杯,笑道:“这恩情我自然担得起,但当牛做马却是不必,不过是恰巧遇上,举手之劳罢了。” 那人又感激地垂首抱拳,还想说什么,只听外面的白露扯着嗓子喊:“那两个男人是不是活过来了?毛毛,让他们出来帮我干活!” 卿羽一顿,后又抱歉笑笑:“是我师姐,方才做饭不慎燃了厨房。” 那人一愣,显然头回听说有人烧饭能将房子给点了的,继而又恳请道:“我家公子的伤势还要麻烦姑娘多费心。”说罢,袖子一挽,顾不得衣襟上尚且沾染着已然干涸了的血迹,大踏步出得门去帮忙了。 门外立刻响起白露威严的指挥声,以及乒乒乓乓拾掇棍棒杂物的碰撞声。 卿羽重又倒满一杯水,走回“公子”跟前,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自己看,料想他许是在担心自己的下属,便安慰道: “你的随从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伤,没大碍,干些活不会累着。”下意识望了一眼他肩上、胸前的伤口,血迹浸染层层裹布仍有几缕刺眼的红,不由凝眉叹道,“也不知你惹上了怎样的人,下手这般凶狠,血若再流上一时半刻,怕是再世华佗也救不了你了。” “公子”仍是不说话,目光流连于她面上,眼睛是静若秋叶般的安宁。 卿羽忽地笑了,大大的眼睛弯成一对儿好看的月牙儿:“你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这身扮相?”说着还扬了扬被火烧了几个洞的宽大衣袖,有余灰簌簌落下,织成一片灰色烟雾,呛得那“公子”微微皱起了眉。 不必照镜子,只要一想到白露那蓬头垢面如一路乞讨过来的样子,卿羽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却也不觉羞窘,反而大方笑道:“一场意外火灾而已,我都习惯了。”说着便将水杯递他面前:“喝。” 他依然一动不动,干得发裂的嘴唇掀了掀,喉间却未发出只言片语。卿羽望了一眼他满身伤痕,嘴角一撇,只好屈身将手中杯递与他唇边。 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将杯中水喝了个干净,见他还是一副渴犹未解的模样,卿羽折身又倒了一杯,回眼不经意对视上他灼灼眸光,竟有一刹那的怔忪。 从昨夜到现在,没认真看过他,却不知他长得竟是这般耐看。眉目清俊若青山黛峦,眼角轻佻,隐有几分清冽与魅惑,即便是用“美无度”来形容略显过分,用“流离之子,裦如充耳”倒也十分贴切。 “叶白。” 卿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回了神,适才发觉眼前这一直沉默是金的“公子”竟舍得开了尊口。 “什么?” “我叫叶白。”他补充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者 未竟的心事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啊,呵呵……”卿羽干笑两声,倒有点局促起来,“你好,叶公子。” 叶白静静望着她:“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卿羽低头踌躇了一下,才道:“我叫卿羽,姓李。” 叶白唇角微勾,一双清俊黑目流露出几许笑意,配以病态的苍白面色,有种令人心旌荡漾的美:“嗯,方才听见你师姐喊你毛毛。” “啊,是啊,”被他盯着看,她突地有些不好意思,“从小她就这么喊我,习惯了。” 当年卿羽被大师父带到祁嵇山上时,才七岁光景。八岁的白露从河边抓泥鳅回来弄得满身污泥,唯余一双眼睛分外明朗,滴溜溜地转着,见到锦衣缎服的卿羽怯生生地躲在大师父身后,向大师父询问了她年岁,咧嘴大笑: “太好了,今后我再也不是最小的啦,我让你们再欺负我!”说着便不由分说一把将卿羽从大师父身后拖出来:“新来的,你叫什么?” 卿羽使劲儿挣脱开她脏兮兮的手,看着新衣服上印下的黑乎乎的手印,委屈得直掉泪,仍是小声回答着:“李卿羽。” 白露无视她难过的眼泪,自顾自地喃喃道:“李卿羽,真拗口……”又似灵光一闪,瞪大了眼睛问,“羽毛的羽?” 卿羽抽噎了一下,点点头。 白露大喜:“那就简单多啦,‘羽’可不就是‘毛’么?从今往后就叫你毛毛好了,这名字既亲切又顺溜,比你那个什么兮啊羽啊的好多了!”见卿羽低着头默默揉着眼睛不答应,又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她肩上,“好不好嘛?!‘毛毛’多好听!”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新衣上就又多了个乌黑大手印,卿羽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白露一脸疑惑,伸出友好之手要安抚她,大师父也终于看不过去,喝道:“去把你的黑爪子洗洗!” 白露将欲抚摸卿羽脸颊的黑爪子定格在当空,嘿嘿讪笑一下,一溜烟儿跑去洗手了。 而“毛毛”,却也从那时起被她一直喊到如今。 走神太久,叶白连唤她两声也不见动静,只好以手叩击床沿,发出轻微的“铛铛”声响。 “嗯?你说什么?” 叶白失笑:“我说,你师姐不简单,做个饭都能烧了房子。” 卿羽见他打量着自己这幅狼狈样,颊上悄悄染了红晕,却也跟着笑道:“这很平常。实不相瞒,这情况已是第四次了。”见叶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又说,“师姐的毕生愿望,是当一名大厨,写出独家秘籍,做出天下美味,虽然……呃,虽然眼下是有点欠缺,但有志者事竟成,说不定有朝一日师姐真能得偿所愿呢!” 叶白淡笑:“嗯,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白露冲进门,劈头盖脸叫道,“你们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本来大清早做饭烧了屋子,在人前丢了面子,已经让她很不痛快了,现在又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自己,更是气得要死,指着叶白道: “不过是素昧平生的路人,我师妹心善,救了你们,现在一个能挽起袖子干活,一个能有说有笑,看来伤势都已稳定。寒舍简陋,伙食又不够,好走,不送!——” 白露大手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叶白还未开口,便咳嗽不已。 “公子!——”从门外赶来的随从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他,回望见白露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忿忿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姑娘还是行医之人,眼下竟能见死不救,当真是狠的下心!” 叶白道:“陆霄,住嘴。” 那叫陆霄的随从不再说话了,白露却怒极反笑,拉过卿羽要她评理:“你听听,你听听,明明是咱们救了他们,最后反倒被人家反咬一口,说咱们见死不救,毛毛,你说,这两个是人吗?分明是两个白眼儿狼啊!” 卿羽轻声道:“师姐,你听我说……” “滚!马上给老娘滚蛋!” 平地炸雷一声吼,震的陆霄打了个哆嗦。 卿羽再也忍不住了:“师姐,那个……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儿?” 白露一愣,继而大呼:“不好,我的粥!”转身奔了出去。 窗外响起白露痛心疾首的悲呼声,卿羽轻笑,回望可怜兮兮的两人,道:“你们有没有钱?” “啊?”陆霄回过神,忙不迭地捧出银子:“有的,有的。” 卿羽走过去接了,说:“我师姐其实人很好的,就是容易冲动,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等她气消了,也就没事了。”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有了这个,你们就安心住下来吧。” 陆霄感激涕零:“若是那白姑娘有李姑娘的一半善心……”话说一半猛觉失言,赶忙住了口,换言道,“若是人人都能像李姑娘这般心善,这天下可要清平不少。” 这时,卿羽已取过药箱来,一边给叶白换药,一边和陆霄答着话:“陆霄公子过誉了,即便今日遇上的不是你们,是其他任何人,作为医者,我都不能弃之不顾。”说话间已将叶白胸口处被血浸透了的纱布拆下,抬头看了一眼他,“忍着些。”遂将蘸满了清水的毛巾覆了上去,擦拭着浓潮血迹。 犹如撕扯心脉的剧痛自胸口蔓延至全身,叶白闷哼一声,遂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额上很快渗出豆大汗珠。 卿羽咬着下唇,专心致志地给他清洗,待到开始上药时,不知是紧张还是疲累,拿着药瓶的手竟微微颤抖。 叶白疼得汗流浃背,却将她战栗的手指与皱眉失神的表情尽收眼底,稍一抬手顺势捉住她的手,轻声道:“尽管上药便是,别害怕,我不疼。” 卿羽任由他紧紧捉着自己的手,抬头对视上他的笑容,有些不忍:“伤口有毒……” ********** 院子里,两摞砖上放了口大黑锅,白露趴在地上努力地吹火,呼呼吹了半天,“轰”的一声火苗四起,白露仰面瘫在地上:“累死老娘了!” 卿羽走过来,看见她满头满脸的灰,拼命忍住笑,递给她钱袋子。 白露一个激灵坐起来接过去,掂了掂,嘿,还挺重,遂满意笑了:“还是毛毛懂我。” 卿羽道:“这下可不要赶他们走了,那个叶白伤得重,根本下不了山,到时候再死在半路,我们岂不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 白露贼兮兮一笑:“你真以为我要赶他们?哈,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这俩人的穿着一看就是有钱人,不趁机敲一把,也太对不住我这一番好心了!” 卿羽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锅:“饭好了吗?我要饿死了。” “哦,快了,快了。”白露往灶膛里添了根柴。 念着叶白所中之毒,卿羽脑中迅速将所需药材过了一遍。 敌方定是在刀剑上淬了些毒蛇胆汁,所划之处,毒入肌骨,与血液融合流通,扩散至四经八脉,中毒之人肤色呈紫黑四散蔓延,待得两个时辰后,眼睑处出现黑斑,那便是命不久矣,不日便一命呜呼回天已是乏术。 好在昨夜给他上的药含有凝血消毒的金银花等成分,某种程度上多多少少遏制了毒素的扩散,否则,现在发觉为时已晚,那忠心耿耿的陆霄,也只有哭丧的份儿了。 听陆霄说,他们是得罪了生意场上的人,才惹来杀身之祸。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往今来世人皆奔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宏大理想绞尽脑汁,殊不知钱多了也咬手哇,眼前的叶白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卿羽一边叹,一边将手中的八角莲、蛇地钱等药材均匀摊开了晾晒,取来捣药罐与捣药杵。白露欢天喜地地将一碗白粥捧过来:“毛毛,赶快趁热喝!” 卿羽看一眼碗中沉底的米粒:“……给客人先喝吧。” ********** 叶白已陷入昏迷,汗湿了肩背,唇色泛白,痛苦地呓语。 陆霄见卿羽进来,像见到救星那般“嗖”的一下就飞扑过去,艾艾求着:“我家公子方才还有知觉,现在却怎么叫都不应了,怎么办?我家公子是不是……求李姑娘救命啊!陆霄对姑娘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唉,又来了……卿羽只觉头大,顾不得跟他费这般口舌,直接奔了榻前,拆开叶白胸前那层厚厚绷带,洗了洗伤口,将捣好的药浆涂上面。 昏迷中的人尚不能摆脱锥心般的彻骨疼痛,牙关一咬,一手忽地抓住卿羽臂膊,再赫然收紧,卿羽一声痛呼,手臂随之顿现狰狞血痕。 陆霄为这一幕吓了一跳,想掰开叶白紧掐着卿羽手臂的手,卿羽却制止了:“他疼,这样或许会好些。”被痛感逼出一口冷气,她定了定神,继续给他伤口涂药。 一番折腾下来,叶白在药性的催化下终于昏死过去,卿羽将他的手大力掰开,抹了一把汗,劝慰一旁早已吓成绿脸的陆霄道:“待他醒了,毒也便没了大碍,你不必过于忧心,师姐做了饭,我们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陆霄木然的眼睛眨了两眨,而后不停点头,语无伦次:“嗯嗯,先吃饭,先吃饭……” 卿羽暗笑一下,转身即走,陆霄喊住她:“李姑娘……你的伤……” 她抬起右手臂,但见上面一大块乌青,就在臂弯处,稍微一抬袖子就能看见,心想定不能让师姐发现,不然她又要得理不饶人,赶人家走了。 “这也不算什么伤,我涂些药膏半日就好了,”她又取了药箱来,看见陆霄还在跟前傻愣着,“你快去吃饭吧,不然师姐又该生气了。” “哎哎,我这就去!”一听到白露要“生气”,陆霄十分着紧,提起步子就飞了出去。 卿羽自己涂抹好了药膏,眼风扫到还在沉睡的叶白,不禁顿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的眉间仍是锁着深深悒色,仿佛牵挂着未竟的心事,放不下,又无奈何,这般俊逸出众的人物,原也是有着难遂的愿么? 师兄周顾亦如是吧,刚过廿五年华,原该是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年纪,鬓角竟已隐隐添了霜色,他不说话,什么都不说,常在寂寞黑暗的夜里独自归来,只有天空的月亮和篱笆上的露水知道他的步履有多沉重……那他的心事,又有多重呢?…… 痴痴想着,院子里响起白露喊吃饭的声音,她收回思绪,忙不迭地应着,出了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得了解药的叶白,伤势好的很快,不过三日,便能下床走路了,陆霄高兴的手舞足蹈:“公子福大命大。” 叶白望了一眼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似有笑意:“是李姑娘妙手回春。” “我看你是图谋不轨,”白露砰的一声,将饭碗丢给他,“我可警告你,有什么歪心思,趁早收起来,再盯着我家毛毛看,老娘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白露为人泼辣,眼睛也毒,叶白每每看毛毛的眼睛里都神采奕奕,便料定他是打起了毛毛的主意。 叶白做苦恼状:“白姑娘明察秋毫,在下断然不敢造次,但人呐,情之所至,藏是藏不住的。” “我家毛毛早有心上人了,你呀,没戏!”白露盘腿坐在他对面,狡黠一笑,“不如,叶公子考虑考虑一下我?我也很不错的哟!” 叶白只觉背后一凉,维持着友好的微笑端起她送来的饭碗:“白姑娘心比天高,只怕叶某配不上,还是多喝几碗姑娘熬的粥,以谢姑娘美意。” 白露满意地看着他把粥喝下去,又惊讶地看着他把粥吐出来。 这还不算,连刚才喝的药也尽数吐了出来,叶白痛苦地弯腰扶着桌沿,咳得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一命呜呼了。 陆霄刚走到门口,见状,大惊失色,扔掉手中的饭菜,一个箭步冲过去,痛心疾首地指控白露: “我们都按照你的要求,已经付足了伙食费和住宿费,你为何还要痛下杀手?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这般心狠手辣?!”又回身抱住叶白撕心裂肺地哭道,“公子啊!您可要撑住啊,都怪奴才大意,让公子遭受这非人之苦,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陆霄也不活了!……” 这哭喊着实有威力,惊动了院中摊晒草药的卿羽,待她进门望见这一地狼藉,吃惊不已:“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露摊了摊手,陆霄指着白露手里的饭碗,哭道:“李姑娘,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白姑娘她……她要毒死我家公子!” 卿羽大惊,上前接过碗,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头,说:“没有毒,只是……太难喝了……”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叶白,此时才稍微安静了些,嫌弃地推开陆霄:“我还没被白露毒死,倒让你先晦气死了。” 陆霄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啊……公子您没事?谢天谢地!您没事就好……” 白露叉腰怒目:“他没事,你,有事。” 陆霄不明所以,白露单手一指门口的碎盘子碎碗:“盘子和碗是我辛辛苦苦从山下买的,饭菜的原料是我辛辛苦苦的种的,这些损失怎么算?还有,你不分青红皂白诬陷我,让我的精神和心灵都备受伤害,这又要怎么算?” 陆霄张大了嘴巴:“你不是还要我们赔钱吧?这三天你前后光跟我们要钱要了五次,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 白露鄙笑:“你们给的那些钱,算作叶白的医药费,你也知道,这年头看个病啊伤啊的,很贵的,我已经看在毛毛的面子上将零头给你抹了。但事情一码归一码,你不能付了医药费就赖我的损失费吧?!” 这,这算什么?打劫啊!敲诈啊! 陆霄心一横:“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了!” 白露眼一瞪:“没钱还想赖在我家白吃白住,你想得倒美!”转念一想,有了!一手摸着下巴,笑得诡秘,“你这个小身板虽说不那么孔武有力,不过估计也能有些用。” 陆霄捂住衣襟,一脸惊恐:“你,你要干什么?……” “少废话!”白露一把拽住他,往门外拖。 “公子,救我!”陆霄死死抓住叶白的衣角。 叶白掰开他的手,满脸怜惜:“陆霄啊……去吧,去吧。” 陆霄仅存的丁点儿希望霎时没了,白露大笑两声,拖着鬼哭狼嚎的陆宵跌跌撞撞出得门去。 卿羽早已在一旁笑弯了腰:“你真放心?你就不怕我师姐真对陆霄做出什么事来?” 叶白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昨晚白姑娘同我说起,自从厨房烧了以后,每日只能在院子里就地支锅做饭,很不方便,也该盖个新的了。” ********** 割草,砍竹子,搓麻绳,活泥,砌砖……从早忙到晚,陆霄累的简直要灵魂脱壳。 白露欣赏着新盖起来的厨房,很是满意:“虽然小了点,但好歹挺像样,辛苦你啦!” 难得能从白露嘴里听一句谢,陆霄爬起来刚想说“不辛苦,应该的”,却见白露爱怜地给阿黄梳着毛,还掏出一个鸡腿给它吃。 陆霄怒火中烧,更多的是委屈:“我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好不好?” 白露白他一眼:“阿黄来回替你背了十几趟稻草和木头,换你试试?再说,如果没有阿黄,今天连饭都吃不上,你说对吗,阿黄?” 许是捕猎饿坏了,阿黄置若罔闻,只专心地啃着它的鸡腿。 那边卿羽喊吃饭,白露招呼着阿黄高高兴兴地走了,走了几步,回头见陆霄还不动:“咦,你不吃饭?” “吃!怎么不吃?”陆霄恶狠狠道,率先走到前面去了。 这顿饭陆霄吃撑了,托着圆滚滚的肚子滚床上倒头就睡。估计是有了新厨房,以后又可以施展厨艺了,白露今天很高兴,不让卿羽动手,自己手脚麻利地洗好了碗筷,带阿黄去后山练武去了。 外面已为朦胧夜色所弥满,月朗星稀,乌鹊南飞,在这清寂山中,有种沁人心脾的凉。 卿羽收好白天晾晒的草药,背靠着树干泡了壶茶。白天收到大师父的传书,说这几日就回来了,算来,他们这回外出刚好两月,临走前说是生意上的账目出了问题,得需亲自去查查,想来,如今一切都办妥了吧。 师父们做的是镖局和贩马的生意,店门主要分布在燕国和陈国,两宗生意都很凶险,结了不少仇家,但师父说大风险才有可能得到大回报,人在江湖走,哪有赚大钱还落一身盛誉的好事? 押镖要走各种坎坷的远路,贩马要提防各种势力的攻击,有时人手不够了还要亲自补缺,是以师父们的每次远出都让她提心吊胆。 但最令她担心的,是……师兄周顾吧。 那个冷峻的让她心慌,和暖的又让她心怯的人,是她十年来藏在心里最暖的希望。 第一次见周顾,他穿的是一件青色的薄衫,浓眉明目,朝她轻笑,胜过远处的青山黛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心意,已悄悄铺开一片青青绿地,温暖如春。 周顾是个颇冷酷的人,虽不总是如二师父那般终日绷着一张脸,但甚少有开怀的时候。卿羽听大师父长吁短叹地说起过,周顾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幼时家中生变,双亲离世,债主上门讨债,一夕间搬空了所有家产,他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少爷,沦为流浪孤儿。 残酷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寂寞冰冷的人。大多时间,他便是独自去往后山练功,卿羽不好缠着他,便背了竹篓上山采药,寻一处山坡,遥遥望见他龙腾虎跃般的身影在云海曦阳间闪变幻化,看刀枪剑戟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大开大合……数十年来,那是独属于她的幸福时光。 但周顾对她,较之路人多着关心与爱护,较之家人一视同仁无偏无颇,但若是较之心上人,怕是冷淡疏离退避三舍了罢。 幸好,他还没有心上人。 至少她不知道有,也不希望他有。 ……但如果是她的话,她会十分乐意。 周顾不常常在家,有时比两位师父出门还要频繁些,回来时总是携着重重倦意,疲乏得像洪水中的木舟,有种几近破灭的沧桑感。每每这时,卿羽总有种莫名的心慌与后怕,近不得,又不忍离远了,便熬了热汤,送与他解乏,看他露出一丝笑容,她就能乐上一整天。 思绪漫无目的地飘啊飘,满脑子都是周顾,直到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她登地跳起来,失声叫道:“师兄?!” 叶白的脸晃在眼前,她顿觉失言,折身去拿水。 叶白按住她的手:“茶凉了,不能喝。” 本来就不渴,只是借此掩饰瞬间的慌张,她耸耸肩,面上带了笑:“这么晚了,怎的不去休息?” “许你思念情人夜不能寐,就不许我为情所困辗转反侧?” 被戳中心事,卿羽脸上挂不住,敛了笑:“要你管?” 叶白失落不已:“唉,我只当白露说你有心上人是让我知难而退,哪想此话当真,让我情何以堪!” ……?卿羽一时反应不来他在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也为情所困,又何以来笑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悠悠道。 “莫名其妙。”卿羽转身欲走。 他却挡住去路:“我明日便要走了,今晚特地与你辞行,你却是连句送别的话都不想跟我说么?” 卿羽一听这话,忙收了步子,忽闪了几下眼睛:“你要走了?你真要走了?” 叶白点头:“我几日不见踪影,家人难免会担心,现在伤好了些,不便再逗留了,况且,我们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是真的已经付不起了。” 卿羽扑哧一笑:“看来你对我师姐有许多怨言呢,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她征收的每一份钱都是合情合理的,只不过比其他地方贵些罢了。” 叶白不再答话,静静将她望着,月下红妆,如花如玉,她浅浅笑着,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一对儿好看的月牙儿,比那天边弦月还要动人,不自觉想要伸出手来抚上,手指刚触到她面颊,却见她微侧了身,仍旧笑得明朗:“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去取壶酒与你践行。”随即转身,一溜烟儿跑的不见了踪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不虚此行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不一会儿,她又跑过来,怀里抱了一壶酒。 叶白仍在原地等候。月华如练,他向月而站,皎洁光线投影在他面上,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偶有清风徐来,扬起他鬓角落发,更为此人平添了几许洒脱飘逸气息……所谓玉树临风,大约便是如此了罢。 她只知打正面瞧,他面若雕刻,俊美无铸,确系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却不想侧面也是这般受看。 叶白回过头来,她惊起回神,故作镇定地干咳两声,提了提手中的酒壶:“我拿了女儿红给你。” 跑到她跟前,一打开,酒香四溢。 “这女儿红是师姐藏的,大师父都哄不过来,不过师姐疼我,我悄悄喝一壶,她不会怪我,嗯……真香!你闻闻。” 他顺势坐在对面,取过酒杯放在唇边嗅了嗅:“醇香浓郁,想必有些年头了,真想不到,你师姐那个人,竟喜欢这女儿红。” 卿羽白了他一眼:“你是在笑我师姐外强中干?” 叶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依着白露姑娘的性子,我看只有西北的烧刀子才能配得上,而非这用糯米发酵出来的江南黄酒。” 卿羽支起脸颊微微叹息:“你是不了解我师姐那个人。她看似彪悍不好惹,其实不过是做出一副傲娇的姿态,让人觉得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她太要强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果真是很强的,可她也有做不到的事,难圆的心愿。” 叶白就着酒杯抿了一口:“这个做不到的事与难圆的心愿,是厨艺吧?”见卿羽笑而不语,便又道,“一代神厨不大适合她,但她若要成为一代豪侠,应该没问题。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改不了。” 卿羽气急:“师姐她向来心直口快,有些话她是说得难听了些,但总要比那些口蜜腹剑的人好上百倍,没想到你这样记仇,真小气!” 见她急了,他倒笑了:“我不过就事论事,绝无冒犯之意,你何必心急?” 卿羽气哼哼着:“师姐待我好,处处护着我,我当然也要维护她、支持她,才不允许别人说她的坏话!” 叶白一笑,顺着她:“好,我不说。”又敲着酒壶喊,“倒酒。” 几杯酒下肚,卿羽晃晃手中酒壶,才发觉酒水已所剩无几。抬眼望叶白,见他醉意微醺,一双眸子却是出奇的亮,映着澄亮月色更觉清澈泓洌。 卿羽给他斟满,又循循善诱着:“总归相识一场,更何况你连临走前喝的都是我师姐的女儿红,可别再记得的都是她的不好,你呀,合该感念。” 叶白懒懒一笑,伸手拂去了落在她发上的一片白色花瓣:“是的,该感念。” 许是女儿红带来了几分飘忽的醉意,卿羽对他这一细微动作并无排斥,支着脸颊将他望着:“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怕是今后难再遇上,此去一别,万要珍重。” 她说这话时清浅笑着,月光似水如霜,为大地铺上一层皓白,头上是含苞待放的槐花,风一过,有暗香盈袖。 “不虚此行。” 她疑惑:“什么?” 他晃动着手中酒杯,清冽的液体洒了几滴出来,手背上也沾染了醇洌的酒香,笑得迷离:“山中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走这一遭,不虚此行。”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扶着桌沿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了。 卿羽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笑他:“我还以为你即便不是千杯不醉,也一定能喝上几壶,不成想竟是这般不胜酒力。” 叶白覆上她的手,握了握,眼中有亮光在闪:“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阿羽,你这是在感怀自己不是我的知己么?” 卿羽如触电似的倏地抽回了手,一声“阿羽”叫的她心神一荡,瞪了他一眼:“谁要做你的知己?叶白公子您雄姿英发器宇不凡,交心红颜也定是善解人意柔情似水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卿羽一介村姑,哪敢高攀成了您的知己?” 叶白失笑:“英雄不问出处,知己亦不问来路。谁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能配千娇百媚的玲珑女?那些个自恃清高自命不凡的人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反倒是磊落大方不拘小节之人更能称心。再者说,你若非将自己比作山野村姑,那我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个田间农夫,俩人往一块儿一站,刚刚好。” 卿羽哼哼一笑,颇有些讥诮意味:“公子您纡尊降贵了吧,我是山野村姑是真,但你说你是田间农夫,却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叶白亦是一笑,笑容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邪肆,一把抓了卿羽手腕,带至眼前,手指抚上她眉宇,眼中光芒满满,像水中明月: “你如何只是山野村姑?你是天下最优越尊荣的贵人。”见她一脸错愕与惊恐,笑容更深了几许,“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贵人。” 卿羽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回归原处,故作轻松道:“救死扶伤是我们作为医者的本分,应该的。” 叶白凑近她:“本分?……阿羽,我都记得……” 他的轻言软语呵在唇边,如同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四目交接,光华流转,她与他鼻息相对,天地间紊乱了的心跳魔咒般将她牢牢束缚。 一阵凉风冷不丁吹过,她轻轻打了个寒战,头脑霎时得以清醒,连忙自他臂弯间退出来: “那个……明天一早你们走的时候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随即拔腿跑开,再没有回头。 ********** 翌日清晨,卿羽揉着惺忪的睡眼自房里出来,悄悄摸到叶白门前敲了几敲,许久不见动静,便确定他们已经离开。 眼角不经意撇到庭院中那石桌,上面躺了一只玉佩,雪润莹白,青色丝带拴着,拿起来,小小的流苏坠子晃晃荡荡。 头顶上那片槐花一夜之间全开了,雪白雪白的,风一过,花香袭人。 马蹄“哒哒”地在山路上敲击出枯燥的曲调,一行人端坐马背,面容沉肃而冷静。 陆霄望着一侧的主子淡定从容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随着太阳越来越大,心情也愈发燥热,终是没能按捺住,嘟囔道:“起了个大早,都还没来得及跟李姑娘她们好好道个别,就这么说走就走了,也太失礼了。” 叶白看也不看他,仍旧专心致志地赶马:“我看,你是遗憾没能与白姑娘好好道个别吧。” 陆霄咽了口唾沫,表情无比别扭:“谁想跟那个母夜叉道别,遇着这样的人,真是倒煞了霉……” 叶白扫了他一眼,笑得别有深意:“是啊,得亏没跟白姑娘道别,不然,她再巧立名目向你勒索些这费那费的,我们可真要光着出来了。” 陆霄涨红了脸,抹一把汗,不再说话。 叶白轻轻勒停了马儿,拨转马头,遥遥朝那来时的山腰处眺望几眼,眼中星芒几许明灭。 身边的侍卫察觉到异样,沉声请示着:“是否要属下们除去隐患?……” 他默然一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似在叹息:“你们以为,真正的隐患在这里么?” 侍卫一愣,继而禁了口,勒着马儿退了一步,再无言语。 眼中的柔和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凛冽寒光,他大力拨转了马头,冷声道:“回京。”一扬鞭,率先疾驰而去。 ********** 师父向来重信,说几时能到,便定能如约而至。 是日,卿羽正在院中晾晒新采的药材,白露靠在门槛翘着二郎腿噼里啪啦嗑着瓜子,阿黄依偎在她脚步旁闭目假寐,炉子上的水壶呲呲吐着白气儿,阔别两月余的二位师父与师兄进得院门来。 大师父何当一袭经年不变的飘飘白袂,站在风口,宽大衣袖连同雪色衣襟和风清扬,衬得那副娇媚容颜更显温雅,颇有股仙风道骨的气息; 二师父严城仍是沉了一张仿佛与生俱来的冷脸,着一袭褐色粗衣麻布,相较于大师父的丝锦雪缎,自是黯淡许多,但在气势上却凛凛有着杀伐气,让人不敢靠近; 师兄周顾……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宽肩长腿,光华炫目,颜若清霜,一笑倾天。一袭蓝衫明净如泉,他静立在门口,散发被风吹开,凌舞当空,犹如天神临降。 此时此刻,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多日里牵肠挂肚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卿羽站起身来,微不可查地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师父!——”白露平地炸雷一声激动呐喊,扔掉瓜子皮一跃而起,蹭蹭蹭几步就跑到三人面前,笑嘻嘻地将三人打量一番,而后望着大师父,神色庄严,道:“多日不见,师父个头竟越发高了!” 何当却对白露此举司空见惯,朗朗笑了两声忽地敛了笑容,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扬手便打。 白露反应极快,轻松避开那一巴掌,跳脚便跑开,何当不死心,追着她打,边追边骂着:“我个头又长是我德才兼备,我修来的造化,你可倒好,正经事不干,耍嘴皮子的本事可一点儿没减……” 卿羽走过去,向二师父问候着:“师父们此番奔波受累了。” 严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来,视线掠过卿羽,径直落在焕然一新的厨房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我那点棺材本你想都别想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暗自心惊,二师父向来严肃冷酷,自小就对他们师姐妹定下诸多严禁规矩,留宿陌生人更是头等禁令,这下可该如何跟他解释。 白露跟何当闹累了,跑过来大大咧咧道:“二师父可是说厨房?当然是我跟毛毛新盖的了!原先的那个……不小心被我烧掉了,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看看我们新作是不是比先前的更气派?!” 严城微微眯了眼睛:“是吗?” 白露理直气壮地连连点头,周顾望了新起的茅屋一眼,打了圆场,说:“嗯,是挺不错的,”目光落在卿羽面上,“师妹辛苦了。” 卿羽脸颊微微一热,连忙道:“不辛苦的,都是师姐的功劳。” 白露朝卿羽使了个眼色,又哈哈一笑:“莫要说这些个没用的了,我特地做了好饭好菜给师父师兄接风!” 何当啊了一声,恍然状:“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在山下吃过了,你们吃吧。” 白露眼一瞪:“不行,我辛辛苦苦做的,就算吃过了也得尝尝!” ********** 面对满席丰盛的菜肴,众人面上维持的笑容很有深意。 白露却异常兴奋,不仅将座位逐一有序为大家安排好,还细心地一一分配了碗筷,热情招呼大家前来就餐。 见众人面面相觑迟迟落实不到行动,白露很是疑惑:“怎么?” 卿羽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配合地夹过一筷子竹笋,尝了尝,赞不绝口:“师姐的厨艺大有长进呢,难不成专门为师父与师兄接风,所以才将这菜做得这般美味?可惜了师父师兄不在家的日子,我却没这等福气。” 白露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果真?”见卿羽点头,也忙夹了一筷子放在何当碗里,“既然毛毛都说好,那便是真真确确的好,大师父,这回看你怎么评!” 何当面露为难之色,又见白露这般欣喜期待,心一横,屏息将这菜放入口中,堪堪嚼了一嚼,连味道都不忍细品,便生生将那粗糙一团咽了下去。 “是不错,”何当重重点头,一副狠下心来为虎作伥的表情,“大家都该好好尝尝,这等手艺,去酒楼当大厨都没问题!” 白露欢呼雀跃:“我在做的时候就知道这道菜是最美味的,于是特地多炒了些,锅里还有,能再呈上两盘了,我这就去——” 眼见白露那身影一闪即逝,不给任何人阻止的机会。何当倒了杯酒一口饮下,笑得一把辛酸泪:“卿羽啊,我的好徒儿,快快告诉师父,哪些菜是你做的?” 卿羽摇摇头,满是歉意:“师姐说要亲自下厨为师父师兄准备饭食,她将活计全包了,我连锅铲都没碰着……” 何当一脸死灰。 眨眼间,白露端着盘子欢欢喜喜进得门来,何当赶在她劝吃之前,宣布了一件大事:“为师这番回来,就是已在他处找了新的住所,从今往后,咱们也是落地城里的大户人家了,哈哈!” “哇哦!是嘛?!”白露惊喜不已,顺手拿了个猪蹄递给阿黄。 何当伸手要抢的动作扑了个空,眼睁睁看那仅剩的一只猪蹄被阿黄心满意足地啃着,很是沮丧:“想不到在你心里,为师还比不上一个畜生。” 白露嘴角抽了抽,又讨好似的揪住何当的袖口,再跟他确认一遍:“搬到城里去?此话当真?!” 何当大约还在生着她将猪蹄给了阿黄那只所谓的“畜生”,却没有给自己的气,气哼哼地将袖子自她手里扯了回来,打鼻腔里冷冷哼出一个“嗯”。 白露一声欢呼,又很认真地向何当请教:“那请问师父,我们的新家在那座城里呢?” 何当看了一眼被阿黄啃得干净得发亮的猪蹄,更加用心地剔牙,对白露的话充耳不闻。 白露不死心,还要继续追问,周顾替他答了:“月凉城。” 白露默念一遍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大燕国的京城么?!” 周顾点头:“正是。” 白露愈发兴奋,两只眼睛闪着明晃晃的光:“那可是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啊,如此我将饭馆开到那里去,大燕国的百姓可就有口福了!” 卿羽恍然。她原以为白露这般欢乐是因为常年在山中与丛林灌木鸟虫禽兽为伍,颇是向往城中生活,却不想是为了“发扬”自己的厨艺。 白露还沉浸在自己开餐馆、秀厨艺、赚大钱的美好憧憬里,何当恰合时宜地插话进来:“既是月凉城那样的繁华之地,房价与租金可不是一般的贵,想开饭馆,没有本钱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白露两手抵着下巴,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何当:“师父不是做着买卖呢吗?拿出个供我开饭馆的本钱不跟玩儿似的?” 何当面色一顿,怒道:“我那点棺材本你想都别想!” 白露眼睛一亮,喜道:“等我赚了钱,给您打副金棺材!” 何当拍案而起:“滚!”后拂袖而去。 白露瞠目结舌,悄悄跟卿羽咬耳朵:“大师父不是让我滚吗?怎么他自己先……” 没等她说完,卿羽噗嗤一下,刚喝到嘴里的稀饭喷了出来。 ********** 搬家本是乔迁之喜,但在祁嵇山生活了十年,难免会有不舍,最不舍的,当是阿黄。 许是阿黄察觉到了他们要走,连着几日都没再过来串门,以至于白露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很是感伤。 但这份感伤在来到新家之后,就完全被兴奋代替了。 举目当今天下,大燕是当之无愧的强国,月凉城又是大燕国的国都,繁华程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可喜的是,新家是个很简洁的小院子,统共六间房,院中有棵槐花树,正值五月,花香袭人。卿羽一眼看中槐花树下的圆桌圆凳,往后天气热了,便能在树下用晚饭,还能纳凉。旁边搁了一口缸,养了几株睡莲,几尾锦鲤,十分惬意。 白露磨刀霍霍要在餐饮上干一番事业,第二天一大早就飞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喜滋滋地告诉大家她已经在北街寻了一处房子,地段和价位都算合适,盘下来干个一年半载的,收益好的话,三个月赚回本钱不成问题,六个月后就能坐收盈利。 但话说回来,眼下最亟待解决的,是钱。 “好师父,你就借我点钱吧,等我赚回来,连本带利加倍还你,好不好?”平日里泼辣刁钻的白露,也只有在问人借钱时,才会如此温柔可爱了。 何当将一根黄瓜咬得嘎嘣脆:“要头一颗,要钱没有!” 白露软磨硬泡:“好师父,徒儿求求你了,徒儿毕生只有这么一个心愿,若不能实现,定会悔恨终生,你真就忍心见徒儿在痛苦和怨恨中过一辈子吗?” 何当仍不为所动,别过头去又摸一根黄瓜啃了。 白露的耐心本就少的很,被他这么一气,更火了,拍着桌子叫道:“你就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吝啬鬼!你徒弟有难了你都不帮,算哪门子师父?既然如今对我不管不问,那当年又何必捡我回来?早该让我活活饿死,也不会有今天这么些难处了!” 严城一拍桌子:“闭嘴!” 白露噤了声,一脚踢翻凳子,跑出去了。 卿羽看了两位师父一眼,似怨似叹,紧跟着追随白露而去。 眼见她俩一前一后出了门,严城看了一眼还在吃黄瓜的何当,道:“你也不能太惯着她了,你看看,现在她都成什么样子了?没大没小,像什么话?!” 何当站起身弯腰去看水缸,伸手拨弄了一下娇小的睡莲,一条黑色的小锦鲤倏地游了出来,唇角若隐若现一丝慵笑:“没什么惯不惯的,日子嘛,是要打发的,若是连这点乐子都失去,岂不无趣?” 严城一声轻叹,还想再说什么,何当却忽地直起了身,拂袖道:“刚搬了家,好多事情还在等着去做,凡事不要纠结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我们没这个时间。” 严城略略一顿,点头以示应下。何当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的如花笑靥,哼着小曲儿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了房内。 卿羽一路追着白露出了门,眼看她脚步飞快地穿过一条街,转个弯就不见了人影。卿羽急的直冒汗,转过两条巷子,然后悲剧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跟丢了师姐,自己还转了向,她真想给自己一拳,笨! 对于月凉城,她的印象只止步于祁嵇山下的几个村落,以及城西的几条街道。生活在山上的十年间,虽则有时也下山购换物品,但到底是不熟,如今身在城中,更何况还是在晚上,月黑风高的,不迷才怪。 她拉住一个路人问路,但又不知道家在哪条街哪条巷,路人像看疯子一样看她,连忙甩开袖子走了。 完了完了,卿羽又漫无目的地又横穿了两条街,悲哀地心想,照这么个转法,转到明天也找不到家门。 夜色幽静,路上行人渐少,一阵风吹来,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抱住自己的双臂拐进一条巷子,唉,要让大师父知道自己的遭遇,准会笑掉大牙。 沿途的灯光微黯,身侧的墙壁映出两道人影,她缓缓放慢了步子,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侧了头向后看,但见两个邋遢男人,一胖一瘦,正一脸淫笑地望着她。 见她发现了他们,那胖子嘿嘿一笑,率先迈步上前:“小娘子,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让哥哥带你回家?” 卿羽蓦地心惊,抿紧了唇,后退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胖子又欺上前,伸手要抓她:“小娘子,别害怕,哥哥会好好待你的……” 一句话没说完,就痛得哇哇大叫,卿羽单手扳住他的手腕,抬脚一踢,那胖子脚下一软,半个身体悬了空,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大晚上的迷了路,又被恶人跟踪,我今天真是触了大霉头。”卿羽自嘲一笑,看向那两人的眼光又多了几分凛厉,“从小跟着二师父学了几招功夫,一直都没机会施展,今天不如放开拳脚拿你们练练手,看我这点本事有没有学到家!” 那瘦子啐了一口:“臭娘们!今天老子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话音一落,挥舞着一双拳头扑了上来。 卿羽本能地出手挡击,却突然发现面前先挡了一只手。那只手坚实有力,扣住那瘦子的手臂猛地一翻转,只听咔嚓一声,随着瘦子的惨叫,再用力一推,那瘦子飞出几丈远,痛得在地上打滚。 卿羽仰脸望着他,好半天才喊出声:“师兄……” 周顾望她一眼,眼中的担忧和慌张一闪而逝,随即,一手揽住她,向那两个人道:“阁下若还没打过瘾,在下愿奉陪到底。” 宝刀出鞘,寒光凛冽,本就是欺软怕硬的鼠辈,此时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声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周顾冷峻的面容映着泠泠月色愈显骇人,持刀上前一步,卿羽拦住他,道:“放他们走吧,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周顾不再上前,也不再说话,刀在手中,手在空中,看她求情的目光,遂缓缓收了回来。与此同时,两人趁周顾迟疑之际,一边告饶,一边连滚带爬地走了。 顷刻间,窄巷里又恢复了宁静,卿羽搓了搓胳膊:“师兄怎的会来?”又一想,差点跳起来,焦急道,“我把师姐跟丢了,她人生地不熟的,天色又这么晚,遇上坏人怎么办?她本就一肚子气,再惹出个什么事情来可怎么办?我们快去找师姐吧!” 周顾捉住她将欲走的身子,眼底浮起一抹无奈的笑:“白露早就回去了,倒是你,迟迟不见回,谁知,却是迷了路。” 卿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道:“这么说,师姐已经不生气了?” 周顾点头:“嗯,你又不是不知道,白露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跑出门去酒馆喝了两坛子酒,解了恨,就回家了。” 卿羽只叹自己笨,一时急糊涂了,竟然忘记了师姐是个快性子,自己非但没帮上忙,还把自己搞丢了,劳师兄出来再找她,唉,真笨呐!不过好在师姐没什么闪失,也是万幸了。 卿羽如释重负,再一抬头,对视上周顾淡淡的眼光,心跳突地就加快了,忙别开头说:“既然师姐已经在家了,咱们也快回去……阿嚏!——” 她刚一转头,迎着一阵凉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有些堵塞的鼻子,窘的不知所措。 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吧,更何况还是一再的出丑。 肩上蓦地落了件外衣,周顾不由分说将她紧紧裹住,趁她发愣之际连将袖子也替她穿好了。携带着微微的皂香,和着他独有的气息,她只觉脸上烫的厉害,垂了脑袋不敢看他,怔忪间,只听周顾道:“夜间寒凉,莫要冻着了。”说罢,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出巷子。 他的手掌很宽,很大,又很粗粝,厚厚的茧包着她的手背,有些硌得慌,但她的心里却是石破天惊地暖。 长街空旷,多半商家已打了烊,偶有几家酒馆和街摊还掌着灯,客人三三两两。 四下很静,卿羽望着前面周顾的身影,他走的每一步都如鼓槌一般,重重擂在她心上,每一下都准确无误,那么清晰,那么嘹亮,她无处躲藏。 也不想躲藏。 藏了十年的心事,渐渐的不可抑止,就如此时此刻他牵着她,抵挡住四面凉风,她的手心却慢慢的沁出了汗。 头上月亮明晃晃,照亮天地,他和她的影子交叠,随着错落有致的步子,纠缠不清。 日夜思念的人啊,就在眼前,就在手心,奈何他步履匆匆,没有时间停下来,听她说一段久远的情事。 正痴痴想着,忽地一道黑影窜到脚边,突如其来的毛茸触感惊得她大叫。 他登时紧张起来,一用力将她揽入怀中,霎时侧身避开那道黑影。 街道空空,只有眼前一只黑猫,喵了一声,摇摇尾巴,又纵身一跃,匿于黑暗了。 原是一只捕鼠的夜猫。周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放开卿羽,见她惊魂未定,笑道:“在山林里住了十年,什么飞禽走兽没见过,今日倒被一只猫吓到了。” 卿羽不服气地辩解着:“万事难过一个突袭,师兄不也是吓了一跳吗?” 周顾轻轻一笑:“是啊,我也吓着了。”随即抬手一指前面,“转过那个路口,我们就到家了。” 他走了几步,觉察到异样,回头一看,卿羽却还立在原地。他凝眉看她:“怎么?” 她慢吞吞地走上来,双手在袖口里紧张地握成拳,再抬起头来,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师兄,我……我有事想跟你说。” 她不想再藏了,她藏了那么多年,越藏越辛苦,越藏底气越不足,再这样下去,她怕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她想跟他一起,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她都想跟他一起,不分不离,不负不弃。 她宁愿每次随他出远门风里雨里,也不想再一个人苦苦守候他的归期,挂念他的安危,睡觉也不安稳。 做他路途奔波后休息时的一棵小树,做他遭遇危险时的最后一张盾牌……她只想大大方方地跟他一起,出没他的近旁,参与他的生活。 “我……其实我……”她咬紧唇,狠下心来,“师兄,其实我……”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他打断了她,转过头去,“师父们该着急了。” “不!”她紧走几步,跑到他面前,终于鼓起勇气,“我不想再等了,师兄,我瞒不过自己,也不想再瞒你,我只想问你,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周顾望着她,冷静如常,久久无话。 等不来他的回答,一颗心犹如跌了空,眼角腾起水雾,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我对师兄的情意,纵然藏的很好,但师兄也定然不会没有察觉,我哄不过自己,也不想再藏下去……师兄,我有在你心里吗?你有没有对我……” “卿羽,”他低低道,“你是我的师妹,我对你,和白露一样。” 犹如被弃在无边的潮水里,四处空茫,她呼吸艰难,眼眶酸胀得厉害,她死死忍住泪意:“是吗?师兄说的……可是真心话?” 他眼神微黯,却是不再说话。 她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最终的答案。还能指望他再说什么呢?他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可她不相信,还要再问,结果也只是徒增感伤。 她和盘托出的心意没被接住,扑了个空,摔了满地。 她低下头去,遮住流下的眼泪,压抑着颤抖的语气:“我明白了。” 他一双黑眸盯着她,许久,紧握的双拳缓缓张开,想扶住她微微战栗的肩膀,抬到半空终是又放下了。 “走吧。”他语气似有疲惫,与她擦肩而过,月光清冷,他步子走的很慢,意在留出一些时间,让她调整自己的情绪。 毕竟,一个不轻易掉泪的人,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二位师父和白露还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坐着,见到他们来,白露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卿羽自责不已:“毛毛,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都怪我不好,我光顾着生气了,不知道你也跟着我,害得你迷了路……” 何当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回来就好,为师可困死了,得赶快补我的美容觉去。” 白露瞪了他一眼,拉着卿羽回了屋。 “毛毛,你去哪儿了呀?见我回来而你却没回来,大家都猜到我们走散了,周顾更是二话不说冲出门去找你,好在你毫发无伤,不然我一定不会原谅我自己……不过今天我也答应你,以后我再生气时,宁愿摔盆子摔碗,也不跑出去了,好不好?……诶?你怎么一直挡着脸?你的脸是怎么了吗?……” 白露絮絮叨叨一大堆,才发觉卿羽不对劲,要去看个究竟。 卿羽率先滚到床上,打了个哈欠,说:“我走了好几条街,腿都快走断了,好累啊!师姐你先让我睡觉好不好?” 白露连忙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被子:“好的好的,毛毛你快睡吧。”随即吹熄蜡烛,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摸到被窝里也睡了。 卿羽在黑暗中抹了一把泪,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是否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或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了,让我迷了心窍,也或许是你的手心太暖了,让我失了理智……如果我的话让你有了困扰,请你不要介怀,师兄。请不要介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似有隐情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一觉睡的很沉,翌日醒来,已是太阳高照。 卿羽草草洗了把脸,前后找不见白露,便问大师父,大师父一边专心地逗弄着他那条锦鲤,一边漫不经心道:“哦?你说白露那呆子?天没亮她就出去了,说是找工作呢,哈哈,就她那个泼皮,有人敢用她才怪!” “找工作?”卿羽疑惑不解。 何当伸了个懒腰:“她不是一心想开饭馆嘛?手头没本钱,只能先挣呗!” 卿羽“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怎么不见师兄?” “镖局那边有点事情要处理,”话一顿,狐疑地看着她,“怎么?你找他有事?” “没……没有,只是随口问问。”卿羽结结巴巴地说着,跑厨房胡乱吃了几口冷饭,便匆匆出门了。 她放心不下白露。虽然过去十余年的山林生活多有粗陋,但到底是没干过什么重活,二位师父在后山垦了半亩田,着令着她们姐妹俩种了些瓜果蔬菜,其余时间便是喝喝茶、练练功、跟阿黄玩耍,生活惬意的很。 现在她为钱财所迫,不得已去打工挣钱,依着她那样犟的性格,真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果然。卿羽寻了四条街,才在一处码头寻到了她。 白露灰头土脸,背上背了一个麻袋,一手拽住麻袋口,一手背到背后托着,整个人被那麻袋压得弯了腰。旁边有工头盯着,手里拿了根棍子,张牙舞爪,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喝骂着“快点!快点!” 白露身单力薄,走的慢了些,那工头拿棍子捅了捅白露背上的袋子,嚷道:“走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白露被捅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勉强站稳跟脚,将背上那麻袋一把摔地上,瞪着工头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气。 工头横的很,翻着白眼道:“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头一天嘛,谁不委屈,过个几天就习惯了!谁不是为了挣个钱呢?要是不缺钱,谁会来干这活儿?” 卿羽躲在一堆木头后面,暗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师姐一定会狠狠地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工头,三招之内必打得他满地找牙。 谁料,白露却弯下腰,吃力地将麻袋再次扛在肩上,她的眼神很吓人,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工头在身后嘲讽地“嘁”了一声,拉过一只小板凳,坐上面翘起了二郎腿。 卿羽只觉眼睛酸得厉害。她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师姐,现在宁愿放下高傲的自尊,被人驱赶着做苦力,只是为了能挣到开店的本钱。 都说大丈夫能伸能屈,但她的师姐不是,纵然她骄横刁蛮,但她到底也是个女子,有着最朴素的愿望和善良,哪能被灰尘和屈辱埋没了尊严? “哎呀!——”正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工头,一屁股蹲在地上,凳子四分五裂,棱角硌得他跳起来哇哇大叫,摸起一颗石头子,火冒三丈地四下里叫骂,“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敢偷袭我……” 卿羽拍拍手,扬长而去。 一路打听着,卿羽来到了月凉城中名气最强、规模最大、信誉最好的珠宝楼。 这家据说是月凉城中最好的珠宝楼名为“重瑞阁”,不仅名号大气响亮,一入门便是珠光宝气群宝乱舞。卿羽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两眼泛着光将那陈列的宝贝挨个细细观摩,直至有人喊她,才惊起回神。 对方是个鬓角斑白的长者,着一袭天青色长袍,一把稀疏胡须略微泛青,眉眼带笑,很是温和。 卿羽直起身子,左顾右盼地干咳两声,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老板呢?我有事情要找你们老板商谈。” 那长者和气一笑,道:“在下方子敬,正是这里的老板。” 卿羽讶然:“果真?” 她以为经营这么大一座珠宝楼的老板必定是大腹便便穿金戴银,架子很大,却不想,眼前这位前辈慈眉善目,穿着也十分朴素,哪里像个财大气粗的富商,倒像个寻常百姓。 自称为老板的方子敬略一施拳:“正是。姑娘特地来寻访在下,想必是有要事,敢问方某如何可帮到姑娘?” 卿羽略一犹疑,便将袖口里一枚玉佩取了出来,递给方子敬:“我眼下手头紧,又急用钱,你看看这东西值多少钱,我想把它卖了。” 方子敬恭敬接过,略略一看,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异,抬眼将卿羽重新上下打量了一回,而后又将那玉佩往眼前捧得更近了一分,缓缓转了身去,移至阳光下,从头自尾一寸一缕细细摩挲了个遍。 见他神情这般认真且凝重,卿羽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玉佩不值钱,根本算不得珠宝,唉,这下可丢人了…… 那边方子敬已经验好了,面向卿羽道:“敢问姑娘一句,这玉佩可确是姑娘之物?” 卿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没错,是我的。” 方子敬愈发诚恳:“容方某再多嘴问一句,这玉佩是如何到的姑娘手中?” 卿羽刚想脱口而出“祖传的”,但蓦地瞥见方子敬一脸庄重,没来由地忽觉事态不简单,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道:“其实,它是友人送的……”见他很是吃惊,忽然深感自己此举多有不妥,忙补充道,“我也不是真卖它,只想暂且先将它当了,换笔钱,等日后我手头宽裕了,还会再将它赎回来的。” 这玉佩乃是前些日子叶白临走之前所遗,她将它仔细收好,想着若他日有缘再遇上,定要送还与他,毕竟,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既是人家落下的东西,没有理由据为己有。但据目前情况,她唯有很不厚道地自私一回,先将它当掉,换出些银钱来助白露顺顺利利地开了酒楼,之后再寻机赎回它。 方子敬拈须做思索状,卿羽却是急了:“这个玉佩是不是不值钱?如果方老板不方便,那我再去别家看看。” “姑娘请留步,”方子敬喊住她,“敢问姑娘想出什么价?如果我方某能帮得上的,愿意效劳。” 卿羽大喜,脑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说:“我想要一百两银子,我们立个字据,就按你们平时抵款的利息来,我六个月之内若赎不回,利息加倍,再过三个月还是不能赎回,那这玉佩,就……就当是我对不住它了!”卿羽心一横,说道。 其实一百两满打满算才能付个半年的租金,但白露悄悄说过,这些年里她攒了些钱,大概有七八十两,就为有朝一日开饭馆时能派上用场。粗略算算,一百七八十两,能维持住半年的各项开支了,至于进款,运气好的话能赚些,即便是运气不好,差不多也能收回本钱,到时她再来赎这枚玉佩,应该不是难事。 方子敬没任何讨价还价,招手叫来伙计,将字据和印泥拿来。 卿羽捧住那一张薄薄的纸,如同捧着千斤巨石,不,是一座金山,将那一页寥寥数语的文字认真看了一遍,转念一想,生怕遗漏了什么,又重头认真看了一遍,待确认无误后,才无比虔诚地签上自己大名,按了手印。 长这么大,身上还没有揣过这么多钱,卿羽如获至宝将那满袋子银子仔细放进袖间,偏头稍作思量,又将它取出,分作两份儿,一份儿放进袖里,一份儿放进腰包,心满意足地拍拍,才向方老板连声道着谢,而后喜气洋洋地走了。 方子敬目送她一路轻快而去,面上和善笑容逐渐敛了去,转过身来已是凝了眉,扬手招来两个伙计,附耳命令一番,便见那两个伙计一南一北,去办差了。 甫一到家,便见大师父抱着笸箩在做针线活儿。 她那美好如神仙一样的大师父,也唯有在做些家常事情的时候,才会褪去些许烟火气,平日里单是笼着袖子往街边随意一站,就惹得满楼红袖招。 “卿羽,我的好徒儿,你回来了?”大师父说着,笑呵呵地将笸箩往外推了推。 这动作的寓意不言自明,卿羽却很乐意,走过去接了。何当便又乐得自在,跑到鱼缸前逗鱼去了。 卿羽将那衣衫拎起来左右察看一番,见袖子的肩膀处划了一道口子,几乎脱落,胸前也破得七零八碎,似是被手掌抓扯所致,不由大惑,提了它走到何当面前,问道:“怎的破成了这个样子?” 何当手执一根竹枝,专心致志地逗弄着那条黑锦鲤,头也不抬:“下午去了趟山上,采了点草药回来,被树枝划的。”一敲小锦鲤尾巴,见它受了惊似的一阵乱窜,直起身来,笑意如沐春风,“这件衫子是我年前在梁国京城洛安城里花了一百文钱买的,瞧瞧这货色,摸摸这手感,若不是清仓甩货,怕是得一两银子靠上了,啧啧,烂成这样,可真真心疼死我了,好徒儿,你手艺好,一定要帮为师将它仔细缝好。”说罢,负手优雅而去。 卿羽提衫子的手僵在半空,对他这番话半信半疑。 回屋取了针线筐出来,坐在鱼缸旁的桌前认真缝补那破洞。补到胸口处,忽觉有些异样,但见这衫子通体青褐,只这里颜色较深,细细一看,丝丝缕缕氤氲成浅浅的一团,似是血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暗想这定是被树枝划破了衣衫,刺入了皮肉,残留的血丝,便一声微叹,不消一刻,便已补好,绵密的针脚将胸口处略略勾出一朵花来,掩饰了那损痕。 卿羽拿着衫子去何当房间,刚要敲门,手指顿在半空,稍一思量,随即附耳在门框上。 因疼痛而发出的闷哼纵然咬牙强忍着,仍无比清晰地穿墙灌耳,卿羽心下一惊,伸出手指来将窗纸轻轻挑破一个洞。 二师父严城半裸了上身,盘膝而坐,额上汗珠滚滚,健硕的肌肉微微颤动,唇线抿得十分之紧,似在隐忍着剧痛。大师父何当盘膝坐在他身后,屏息运功,聚真气于掌心,猛地袭向他背后,伴随着手掌重击人身的一声闷响,二人都吐出鲜血来! 卿羽眼睛瞬间瞪大,想要惊喊,又赶忙死死捂住嘴巴,慢慢往后退,直至退到槐树下那只鱼缸前,双手撑住缸沿,脑中一片空茫。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与白露离开的这一天里,大师父与二师父遭遇了什么?凭着二位师父的身手,纵然是要对付上几个身怀武艺的高人也不在话下,今时今日,却被伤得如此之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下此狠手,势必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莫非,二位师父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结了仇家,才招来这般杀身之祸?也曾听到过小道消息,说是自打年前开始,陈国政局就不怎么稳定了,大师父二师父在陈国有贩马的生意,在这个关头上,路子很不好走。 卿羽咬住嘴唇,抬手抚了抚额,发现衫子还在手里,只觉喉间一哽。大师父说这些破洞是上山采药时被树枝划破的,她便天真地信了,待得哪天大师父要死的时候告诉她只是打个盹儿,天亮就起来了,那她是不是也会深信不疑,然后乐呵呵地出门玩耍? 默默思量间,但闻房中一声轻咳,卿羽惊起回神,随手将那补好的衫子连同针线筐搁在桌上,转身即走。 “卿羽。” 身后传来大师父娇媚柔和的腔调,一如往常,却难掩一丝疲倦,听在她耳中,如此心酸。 卿羽背他而站,没有回头。 “我的名牌衫子呢?可是补好了?”何当迈步过来,望见在桌上,一把拿起,左看右看了一番,连连赞道,“我就说嘛,我的好徒儿卿羽不仅人儿长得俊俏,手也灵巧的很,你瞧瞧,破成这样也能缝补的完好如初,哎呀呀,为师收了你,可真是收了块宝呢!” 卿羽一听这话,更加哽咽难言。 见她始终背对着自己不说话,何当心生疑窦,绕过她跟前,发现她红着眼睛,不由惊讶了:“这是怎么的了?谁欺侮你了么?哪个不知死活的王八犊子敢欺我何当的徒儿,卿羽你且照实告诉与我,我定要剥了那人的皮!” 何当说得义正言辞,捋起袖子便要做随时与人拼命状,卿羽不由破涕为笑,闷闷道:“没怎么,在新家还不怎么习惯,昨儿晚上没睡好……” 何当哈哈一笑:“别东拉西扯,你不说我也知道,”一挥袖子,“是为了白露那个呆子开饭馆的事情吧?!” 见卿羽不言语,何当得意地高昂起头:“被我猜中了吧,哈哈!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神机妙算的,奈何这就是命啊,想我幼时,梦想是要当个算命先生的,哪知一个不留神误入歧途,阴差阳错当了个乡野郎中,当真是遗憾,遗憾呐!” 卿羽笑着哄他:“师父天资聪颖,就别跟那些个奔波在街头巷尾的算命先生抢饭碗了,救死扶伤才能多多造福百姓不是?” 何当乐得呵呵直笑,笑了一阵儿忽似想起什么,自袖口里摸索一番,摸出一个袋子,往卿羽手里一拍:“回头跟白露那呆子说,这可是为师的养老钱,全部借她开馆子,赚了钱要加倍还我,要是赔了,哼,我打断她的腿!” 卿羽刚想推辞,何当又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说罢,优雅地弹了弹衣袖,顺手拎起卿羽给他补好的衫子,优哉游哉回屋去了。 ********** 烛影幢幢,卿羽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拿了根铁丝百无聊赖地挑弄着灯芯,蜡炬燃了三寸,烛泪淌了几行,烛花落了一片,白露还没回来。 独留给她的那份饭菜来回热了两次,仍不见回转的迹象,卿羽不觉心里开始发毛,再一想到白天白露的遭遇,那工头凶神恶煞的脸,纵然白露再强悍,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一对方再做出什么恶事来…… 越想越觉恐惧,卿羽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猛子弹跳起来,顺手取了墙上佩剑,一手大力将门栓拉开,便要冲出去—— 却与白露撞了个面对面。 白露蓬头垢面,风尘仆仆,两只眼睛里盛满了疲惫。 这副模样将卿羽吓得不轻,一叠声地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路上遇坏人了?受欺负了么?有没有受伤……” 白露却不理会她,只将一个鼓囊囊的口袋塞给她,径直走到床边,整个人扑了上去,闭眼做沉睡状。 卿羽狐疑地打开那口袋,但见是一捧铜钱,看她这般疲累的样子,心下了然,便不忍再扰她,帮她扯了被子盖好,回了厨房去热饭菜。 待卿羽端着热好的饭菜回来,却见白露裹着被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儿数钱。一捧铜钱沾满了湿湿黏黏的汗腥味儿,新的旧的,七零八落堆砌成一座高高的小山丘。见卿羽进来,丢下手中铜钱顺手抓了只鸡腿恶狠狠地啃了起来。 “我去城里找活儿干,没人愿意用,好容易找到了个扛包的体力活儿,天打雷劈的工头还克扣了我十个铜板!”白露忿忿地说着。 “那个工头,简直要气死我了,硬是将我扛的几个包算在了那个‘瘦猴’头上,又没人给我作证,我要是再与他僵持下去,恐怕连一天的工钱都拿不到,于是就作罢了,哼,待我挣够了钱,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白露后面连说带骂的话卿羽没听进去多少,转身取了个包裹来,一层层打开——白花花的银锭子成功截住了白露滔滔不绝的说辞。 “毛毛,这,这是……” “师父们给的。”卿羽道,“你一心想开饭馆,连日来时刻为此事奔忙,两位师父虽不表态,但也看在眼里,这些钱,是拿来资助你的。” 白露将脏手放在身上蹭了蹭,发现衣服比手还脏,张目寻了条毛巾过来,仔细擦拭了一番,才将那些银锭子一个一个地数了个遍:“我的娘,足足二百两!”而后又抬头看卿羽,满脸惊喜瞬间转作疑惑,道,“他们哪儿来那么多钱?大师父不是说他的生意破产赔了个精光吗?” 先前大师父为摆脱白露借钱的纠缠,一口咬定生意破产了,赔的倾家荡产,往后就指望三个徒弟养老了,哪儿还有什么余钱?!这话听得白露心惊肉跳,再不敢追着他借钱了。 下山后,她们也去过师父经营的所谓的镖局,在城郊边上,地理位置很偏,青苔遍布,门环生锈,生意果然是很惨淡,在这繁华的月凉城中,镖局生意火热,左右不过那几家名声大的,相比下来,这个小小的镖局着实不起眼。 至于这二百两银子,姑且都算作师父的吧……反正,她将来挣够了钱,是会弥补过来的。 一想到那个人,她心底飞快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恍若那个离别的夜,朦胧又安宁,让她不敢回忆。此去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又或许,再无再见可能,天地苍苍,人海茫茫,他们的缘分就只能止步于那个月色疏离的夜晚。 这么一想,她忽然有丝怅然。 旁边的白露还在唠叨大师父的口是心非,卿羽宽慰她道:“大师父的话也值得信?两位师父一个嘴硬心软,一个爱面子,他们既将银子给我,嘱我转交与你,想来,是因着头两天因开饭馆与你拌嘴一事,不好这么快就服了软,由此,你也不要再去询问,先默默收了这钱,把店开起来,之后再择机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可好?” 白露大力点头:“好,听毛毛的。” 卿羽本有心想将二位师父受伤的事情告知与她,但一想到她这个炸毛脾气定会闹得个鸡飞狗跳,非要逼问师父寻到仇家不可,便也作罢。 他们都已自顾不暇,还是做好眼前的事要紧。 白露白天做工累惨了,倒头就呼呼睡了,卿羽见她睡得沉了,才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从搬家时带来的行李箱里翻出几只木盒,甫一打开,草药的幽幽清香扑鼻而来,她认真挑选了几味,拿上臼与杵去了院里。 两位师父现都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们定然是不想让她与白露知晓的,她也便不去揭穿,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况且,她相信师父们,能将所有的麻烦都完美利落地摆平。 漫无目的地想着,她已将当归、何首乌等几种补血养身的药材捣成了粉末,起身去了厨房,寻了个地方放好,想着第二日悄悄掺在两位师父的饭食里,连着多吃上些许时日,元气定然要恢复的快些。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白露喊起来,风风火火地拉她去签约。 “签什么约?”卿羽睡眼惺忪,分不清南北。 “自然是我们的饭馆租金契约呀!”白露笑花了眼,一把将她拖起来,“快些走了,不然我看上的黄金地段可要被人抢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沈大公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白露一路扯着卿羽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卿羽抬头望见石门上的两个楷字——沈园,幽幽叹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所说的黄金地段是这里。” 白露一拍脑袋,懊恼不已:“我真是猪!这里是房东的家,毛毛,我这就带你去看店铺。” 卿羽制止了她:“不用了,师姐看上的,想必都已经做好了打算,我相信你的眼光,看不看都无妨。” 白露一门心思地要开饭馆,不用想,也知她定早已看好了店面,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就不要再指手画脚,尊重白露的决定,并全力支持,才是最重要的。 白露告诉卿羽,她找的店面位处三岔路口,交通很便利,左右是一排底商,虽也有饭馆,但到底不如这个引人注目。而且,上回她亲自来过,房主沈大公子是个很好说话、长的很好看的人,不可能是奸商,只因当时没钱,所以不能定下来,但是现在,她能安安心心地开启自己的事业了! 越说越兴奋,白露拉着卿羽进了园子,喊道,“沈大公子,我来了!我要签你的房子了!” 晨意清凉,风轻云淡,沈大公子正弯着腰,在院中给花圃里盛开的扶桑修建多出来的枝枝叶叶,听到门口动静,抬首望见来人,舒心一笑,问候道: “二位姑娘,早。” 卿羽望见那人,霎那间有丝怔忪,似乎似曾相识,初升的阳光勾勒出他颀长英挺的轮廓,温静淡和的笑容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暖意。 白露扬了扬手中圆鼓鼓的钱袋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沈大公子,我们来租你的房子啦!” 沈大公子为她这句开场语逗得一乐,笑道:“姑娘,在下等你这句话,等的好苦。”随即扬声唤道,“罗泰,将地契拿来!” 自房里传出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应了一声,不消片刻,那叫罗泰的老者便已双手捧着一个册子出来,恭恭敬敬递至沈大公子面前。 沈大公子目不斜视,不偏不倚将那册子接来,翻开一页,取出两张宣纸:“地契与合约在此,二位姑娘请过目。” 白露“嗖”的一下将那两件物什取来,垂头认真翻得哗哗响, 沈大公子柔声提醒道:“姑娘,地契拿反了。” 白露毫不避讳地白了他一眼,嘟囔着“要你管”,便拿给卿羽看:“毛毛,这是个什么字?” 卿羽还没来得及凑过去看,便见一只手自眼前一闪,地契与合约已在沈大公子手中。 他重新打开第一页,抬头笑望一眼白露,略略伸手引她至青石桌旁:“来,我念给你听。” 白露不以为意,随他坐下。 正值人间五月,暖阳自繁茂枝叶间大片大片落下,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划过书册,一字一句念得仔细,偶有春风忽过,扬起他墨玉般的长发,有种温静的美。 卿羽站在一侧,打侧面瞧他,忽觉他像极了某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凝眉思量间,忽地灵光一闪,一个名字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挣脱出来—— 叶白! 卿羽心头一震,一股异样的情愫瞬间袭遍全身,有些吃惊,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 她怎么会想起他来?莫非眼前这个人果真是与他有些相像么?还是,她只是潜意识又或者只是无意识地纯粹想起了这个人而已? 那个槐香肆意蔓延的夜晚,月明风清,他向月而站,身躯颀长,衣袖微漾,一缕发丝闲闲垂落额前,有种令人心悸的美。 奈何他的辞别太匆匆,一壶女儿红微醺了闲言絮语,她来不及细细斟酌,便已与他作了别……时至今日,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是有些牵挂的。 愣神间,沈大公子已念完了地契连同合约,白露见她发呆,推推她:“毛毛,给,看看这些东西!” 卿羽慌忙回过神,颇有心虚地扫了沈大公子一眼,拿来这两样东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对白露说:“没问题。” 白露大喜,“砰”的一声将钱袋子砸在桌子正中心:“定金三十两,月租十五两,这是半年的,整整一百二十两,分文不差,您数数。” 沈大公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听了这话不禁哈哈大笑,道:“姑娘爽快!”随即手一扬,一纸合约平铺桌上,桂子早已备好了笔墨,罗泰将兔毫朱笔小心沾染上墨汁,双手递于他手中。 沈大公子却是将朱笔接过,转而递给白露:“姑娘,请。” 白露接过来,将沾满了墨的笔尖放在鼻尖嗅了嗅,开心一笑,俯下身去一笔一画写得无比认真。 “白……雨……足……”沈大公子眉头皱成了一团,绞尽脑汁揣摩隐藏在那一团墨迹中的字符,连连摇头,哀声一叹。 白露对他的疑惑充耳不闻,依旧写得严谨用心,写到最后一笔时,重重一按,大力一划,挥手一收,大功告成:“好了!” 沈大公子双手接去,继续歪着脑袋琢磨那文字,一双英挺的剑眉挤兑在一起。 白露窃笑,指给他看:“白,露。我认字不多,能写出来的也没几个,唯有自己的名字牢记于心,看看,是不是写的很有个性?龙飞凤舞的,我练了好多年呢!” 沈大公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点头附和道:“是,路姑娘笔法苍劲有力,龙飞凤舞,十分潇洒。” 卿羽在一旁悄悄掩住唇角笑。 受了表扬的白露愈发高兴,亲自将毛笔重新蘸足了墨,交到沈大公子手里。 沈大公子彬彬有礼地接过,笔尖搁置于白露名字上侧,刷刷勾了几笔,笔落字成,清隽有力。 白露同样偏着脑袋对着那俩字艰难地琢磨了半天,食指落在第一个字上:“沈?” 沈大公子笑着点头。 食指落在第二个字上,白露哼唧了半天也没哼唧出话来,卿羽想告知她,却被沈大公子拦住,好整以暇地望着白露,等着她发话。 “这是个‘禽’字吧?”白露眼睛忽地一亮,“我记得有一回大师父的医书上有这个字,内有插图,附了一只鸡,他说鸡属禽类,而一旁的那个字就念做‘禽’,包括鸡鸭鹅的!” 卿羽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沈大公子哭笑不得,指向那字,手指都在抖,不知是怒还是怨:“离,这个字念做‘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愁离恨的‘离’,颠沛流离的‘离’……” 他一连说了几个带“离”的词句,可见心情之郁愤。 白露却很淡定地“哦”了一声,将那两份合约的其中一份拿在手里:“合同既已签下,沈公子,祝我们合作愉快!”说罢,也不说道别的话,一把拽起卿羽便要离去。 沈离移步挡住去路,目光越过白露,落在卿羽身上:“做生意也是交朋友,白姑娘侠义豪情,在下佩服,敢问这位姑娘,尊姓芳名几何?往后咱们交际的机会还有许多,总不能让沈某一直称呼‘姑娘’,显得多么见外。” 卿羽目迎上他,淡淡一笑:“沈大公子言重了,能与您攀上交情,是小女子的福气。小女子姓李,名卿羽,请多关照。” 沈离淡笑,略一侧身,让出道来。白露开业心切,拽起卿羽飞也似的跑走了。 沈离目送二人的背影飞快消失,唇角笑意更盛:“有趣。” 罗泰摸了摸下巴:“公子的意思是……” 沈离面上仍是笑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凛光:“白姑娘心性简单,是个没城府的粗人,倒是那个叫李卿羽的姑娘,怕是太聪明……” 罗泰很是疑惑:“可那位林姑娘自始自终未曾说话,光看外相就能下定断?” 沈离收回视线,回身拾起地上的花剪来,含笑看着锋利的刃面:“看外相能看出什么来?要看眼睛,那双眼睛,太漂亮,也太清明……”话音一落,伴随着“咔嚓”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扶桑赫然落地,露珠滚落进泥土,洇出一抹湿。 ********** 白露拽着卿羽狂奔,一口气奔至那间店铺前,果真如她所描述的那般,地段看起来很不错。此时,太阳初升,光芒万里,街巷渐渐有人群开始涌动,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有力道,一股盛世太平的气息如此浓烈。 白露半眯着眼睛,仰脸看向紧闭的店铺大门,一抹笑容在脸上越开越大,最后她哈哈大笑出声,不顾路人惊异眼光,大庭广众之下手舞足蹈,大喊着: “我有饭馆了,从今天开始,我白露也是老板了!——”声嘶力竭喊了一通,一把抱起卿羽转了一圈,哈哈笑着,“我有酒楼了,我白家的酒楼,毛毛,你高不高兴?” 卿羽挣扎着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捧住她脸颊,看她笑得这般灿烂无暇,自己也不禁弯起唇角:“我很高兴,师姐,你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白露握住她双手,仍是欣喜若狂:“我的心愿也是你的心愿,对不对?”见卿羽点头,又道,“所以,这是我们的酒楼,是我们的,你和我。我要聘你当管账先生,赚得的钱,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贵人多忘事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白露心愿达成,兴奋不已,很快,酒楼开张的各项事宜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打扫清洗、置办桌椅、添置家具、粉饰装修,等等等等,不仅需要钱,更需要人力。 白露原想着将两位师父喊来帮忙,卿羽却不同意,说待酒楼顺利开张,给师父们一个惊喜。况且,依大师父那个拈轻怕重的性子,定是要好生奚落她们一番,说好事不找他,干活的时候倒挺积极,到那时,怕是活没干好,又要生一通气。 白露咂摸了一番,深觉有理,于是花钱从市集上招了四五个帮工。 从最初的整体清扫,到最终的采购完毕,花了整整三十天,若非白露一直在装修风格上顽强较真儿,本可二十几日便能收工。 可即便是这样,白露仍对眼前这装修不甚满意,挑剔说窗帘、布帘的颜色过于深沉,客人吃饭的时候会感到压抑,应该换成粉红或浅紫等淡雅些的色彩,或是大红大紫的也行,象征着欢迎光临的极大热情与诚意,灯饰也要花哨些,四周再摆放些花花草草,营造出清香甜蜜的氛围来,让客人流连忘返…… 卿羽耐心地听完她一番美丽畅想,不说话,只微微一笑,拉她上了二层露台,指给她看不远处一座楼宇:“师姐的奇思妙想甚好,让我不禁想起那家的营生。” 白露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卿羽指的那座楼名为“夜来香”,是月凉城里有名的青楼之一。 ********** 酒楼一切硬件设施准备妥当,在卿羽的强烈要求下,还招了一个厨子,一个店小二,一个丫头。 厨子丁大彪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圈络腮胡漆黑浓密,虎目炯炯有神,卿羽招工时,他身穿一件敞襟马甲,纵然坐着不动,雄壮的肌肉上仍沁了一层薄薄汗珠,面上虽是诚恳的笑,却让她蓦地脊背生寒。但卿羽觉得这人虽长相魁梧,心思却单纯仗义,且有着一手好厨艺,弃之可惜,便决心予以重用。 店小二叫阿吉,是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说话嘴甜,人也勤快,始终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职位再合适不过。 丫头名叫秋儿,约摸十四五岁,文文静静的,招来帮着做些洗刷杂事。本来卿羽嫌她太过讷于言,可能不怎么会招人喜欢,但转念一想,身边儿有个不嚼舌根、守口如瓶的人办事,要放心些,便留下了。 而酒楼的招牌,白露专程去找了沈离,带回三个墨香浓郁的大字——露鼎记。她眉飞色舞地传达着沈离的说头:白露的酒楼,当然是要做得尊贵显赫,与天地鼎立,同九州共存。 卿羽见她这般欢喜,便也笑着吩咐阿吉将此招牌好生裱起来,挂上门楣。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月,待一切消停之后,已入七月,为了图个吉利,露鼎记的正式开张之日定在了七月初七。 但卿羽顽强地坚持一个条件,就是开张这天白露不许进厨房。白露大为不解,非常郁闷,卿羽劝她既是露鼎记大掌柜,就要端出大掌柜的样子来,尤其是开张这天,难保会有竞争对手混入人群,明着来道喜,暗着来巡查,伺机挑毛病搞破坏。 因此,白露的任务主要有三,一是广纳谏言,听食客们对露鼎记的意见和建议,比如菜品、味道、服务之类的,列为可参考条件,虚心领教才能进步,为露鼎记日后的经营积聚人气;二是提防万一,白露身手好,要是开业期间有个突发事件,能第一时间镇住场子,甚至赶在蓄意者出手之前就掐灭对方的气焰,如此才能保证开张大顺;第三嘛,就是亲眼看到露鼎记的开张大吉,作为事业腾飞的第一步,是个值得铭记的时刻,白露作为大掌柜,开张这天只要主持着大局,享受着自豪感就行了。 白露一听,十分赞同,当即就这么定了。 卿羽悄悄吐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把最难的一关搞定了,依着师姐的性子,定是要在开张这天“大显神通”的,但如果让她霸占了厨房,后果一定不堪设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露鼎记的名号打出去,万万不可在开张第一天就坏了名声,只要顺利开了张,以后怎么经营、怎么规划,都可慢慢来。 先前在祁嵇山上时,大家都哄着她,但下了山,世界之大,谁还会哄她呢?师姐那么要强,好容易才开了露鼎记,正是心愿达成的时候,怎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差池?不管是瞒也好,还是骗也罢,卿羽都将竭尽所能,扶持她走好眼下的一步。 至于吸引食客的噱头,卿羽综合了城中几家周年庆典活动,也比葫芦画瓢地推出了几个优惠活动,不仅打出“任意消费送果盘、三菜送一汤”的旗号,临走还每桌送个大粽子,寓意恭祝功名得中、光宗耀祖,这么做不无道理:还有月余时间,秋试就要到了,哪个求取功名的人家不想图个好彩头? 更重要的是,在餐馆近饱和状态的月凉城,露鼎记要在开张这天打出名声来,就要在当天来个大轰动。白露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裁了八面大旗,上面染了露鼎记的名号和地址,雇了八十个年轻人,以露鼎记为中心,十个人一组,在七月初七这天一大早,扛着大旗去往八个方向,一路跑一路喊:“露鼎记开张,送果盘、送汤、送粽子喽!” 为能营造出热烈的场面,白露还在门口摆了八响礼炮,专门请了一支舞龙舞狮队过来,锣鼓助阵,闹它个半上午,先把人流量聚集起来,先套住客人的眼睛,再套住客人的脚。本来还想请个高知名度的人物来剪彩,但她们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人,只好作罢。 不管怎么说,前期工作做到位,多管齐下,厚积薄发,于是,七月初七这日,露鼎记来了个开门红,八方来客络绎不绝,沸沸扬扬座无虚席,白露激动得一把搂住卿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毛毛,我们是不是要发了?!” 卿羽示意她小点声,却也压不住兴奋:“师姐,财不外露,咱们要低调,低调。” 白露哈哈大笑。 一直到亥时,酒楼里仍有三座客人意犹未尽,拍着桌子不满地叫嚷着上一道菜都抹净了盘子,下一道菜怎么还不见动静。卿羽忙不迭地赔着不是,匆匆跑进厨房里去催老丁,一掀门帘,却见老丁赤裸着膀子,窝在灶膛前的柴禾堆里,呼呼大睡。 在一旁洗碗的秋儿见卿羽进来,放下手中的活儿,便要上前去喊老丁起来。卿羽制止了她,自己挽起袖口,有条不紊地将两道炒菜利索出锅。 卿羽一手端着一只盘子,来到客座前,还未开口致歉说久等了,便见席间一人胖子拍案而起,破口大骂:“好大的架子!老子是见你们头天开张,好心过来捧个场,谁知道连菜都不给上!你们这酒楼还想不想开了?!” 胖子一喊,其他人连连附和,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句句直指露鼎记怠慢贵客,并扬言威胁着要帮着好好整治整治。 卿羽从未见过这阵仗,偏偏白露此时又在后院忙着劈柴,喊不来她出来镇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弱女子,你们脸可真大——”吵闹间,一语轻笑悠悠传来,却如一缕剑光贯穿而来,瞬间静了满堂。 卿羽抬首望向来人,但见门口一角衣袂飘荡,一人踏得门来,身着轻薄蓝衫,清冽如泓泉,风姿卓绝,眼角轻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很温润,又很……魅惑。 他站定了身子,身后是澄澈清明的白月光,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温淡的目光流转于卿羽面上,辗转许久,唇角笑意又放大几许,道: “怎么,才分开多久,就不识得故人了?” 卿羽呆了一刻,许久才艰难地从震惊中抽离出来,又惊又喜,喊了声: “叶白!——” 叶白凝望着她,笑容更盛,话音里却隐有埋怨:“不过是才分开了两个来月,就将我忘了个干净,李姑娘啊,您可真是位名副其实的贵人!” 卿羽窘然而笑,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对儿好看的月牙儿,道:“叶公子这是在嘲笑小女子贵人多忘事么?那日您匆匆作别,我原想着日后再难遇见,谁曾料到竟会在月凉城里再次有幸重逢?我这不是忘事,是您的出现太突然了!” 此时叶白已移步至她跟前,望向她眼底,见她目迎着他,仍旧这般笑得纯净无暇,不知怎的,低低一叹,凑近了她耳边:“我说的贵人,可不是这个贵人。” 卿羽一怔,他却趁机揽了她的腰,回头面向闹事的胖子等人,语气还是温静的,却多了分迫人的威势:“阁下肯在酒楼开张之日赏光来捧场,是我们的荣幸,而我们又没能招待周到,确是我们的不对,但恳请阁下念在今日客满盈门的状况,多多予以体谅,迟上了的菜,全算到在下这里,就当给您赔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我是来约会佳人的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胖子不领情,站起身来,抖了抖满身的肌肉,横了他一眼,冷哼道:“一个菜才值几个钱?老子才没这么小气跟一分半文的计较!既是出来吃喝,讲究的就是个心情,现在为了等这个菜,活活坏了兄弟几个的兴致,你说,这是能用钱赔来的吗?!” 胖子一起身嚷嚷,其他五个人也齐刷刷站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哇哇一通乱叫。 卿羽被叶白众目睽睽之下抱在怀里,浑身不自在,暗暗推了推他,却见他纹丝不动,手臂上的力道却将她箍得更紧了一些,不由无奈了,只好放弃了挣扎。 叶白面上重新漾开一丝笑意,目不斜视地对着面前的胖子一行人:“既是说到心情,阁下就更理亏了,”见胖子一脸挑衅,笑容更甚,“阁下口口声声说,我们坏了您的心情,不是能用钱赔得了的,那么,您坏了我的心情,请问,要拿什么赔?”话说到最后,语气不着痕迹地加重了几分,卿羽侧脸看他,只觉一阵凛冽寒气,自他带笑的眼睛里缓缓流出。 胖子大怒,骂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 话还没吼完,只见那胖子已经“嗖”的一声,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飞出去,“咚”的一声闷响之后,呼天抢地的痛呼声如雷贯耳。 陆霄不知何时已步入酒楼中来,抬起右脚放在板凳上,两手来回揉捏了一番,不满地嘟囔道:“死胖子,比两头老母猪还重,可将小爷的脚累坏了!” 卿羽见到陆霄,自是高兴,但相比之下,还是挂念着那胖子的伤势多些——开张头一天,她可不想弄出人命。 趁叶白一个不注意,她一鼓作气将他推开,拔腿就要跑出门去,堪堪只迈出两步来,又被身后的叶白一个擒拿手给拎了回去,见她气急,不由笑道:“用不着你费心,自然有人去关心他。”说罢,眼光一扫被吓呆了的胖子一伙五个人。 五个人一个激灵,不约而同飞奔出去,争先恐后地将那胖子扶起,关切地询问着:“大哥,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那胖子在众人的扶持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攒足了力气还要进来,只见尚在揉脚的陆霄神色一凛,右脚抬起的瞬间一掌拍在那板凳上,受了巨大内力冲击的板凳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而后朝着门口的胖子等人呼啸扫来! 胖子大惊失色,来不及躲,吓得后退数步,只听得“哐当”一声,定睛一看,那板凳端端正正落在跟前,陆霄蜷了一条腿稳坐其上,将手中长剑横在胸前,笑意温柔:“想进门?先与小爷我切磋一下,如何?” 胖子面如土色,两片肥厚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一挥手,带着五个弟兄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了。 陆霄哈哈一笑,朝那六个背影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哥,别急着走呀,小爷还没玩儿够呢!” 叶白在里面咳了一声,陆霄忽地敛了笑,拎起板凳几步奔了回去,再一抬头,已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恭敬请命:“公子,您有何吩咐?” 卿羽忍不住大笑出声。叶白斜睨了她一眼,冷淡地问道:“很好笑么?”卿羽不知所以,笑容僵在脸上,叶白肃然了一刻,却也忽地大笑出声! 卿羽才反应过来被他捉弄,佯作打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个暴徒!” 叶白却稳稳捉住她的手,笑的得意:“我又没说不准你笑,是你自己太好唬了!” 这时,陆霄已十分体贴地端了一杯热茶过来,他单手接过,随意抿了一口。 卿羽左顾右盼,道出心中忧虑:“那胖子,怕是个不好惹的泼皮,要万一他明天再来闹场……” 叶白寻了个空位坐下来,隔了盏灯火看她,淡淡答道:“那人是城中有名的破落户,凡是开饭馆酒楼的,他都要去闹上一场,这么多年来,都成了一种习惯,能吓唬住谁,就常去那里混吃混喝,吓不住的,也就不再来挑事儿了。今日,他在你这里挨了顿打,估计往后也不敢再来寻衅滋事,你放宽心便是。” 卿羽听得半信半疑。 叶白打包票道:“若他日后真敢再来闹,有我在,怕个甚么?” 卿羽听了这话,嗤笑一声:“怎么?你也在月凉城里住?” 他倒乐了:“怎么,许你们山里人进城,就不许我在城里土生土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抓了抓后脑勺,“我是感到惊喜,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来到了燕国,又找到这露鼎记的?” “今日七夕,是自是来约会佳人的。”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慵懒惬意,额头一扬,带了几分戏谑之意,“不然,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 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去处并不难,只要有心,终归是会再见到的。 回京以后,暂时安排好手头的事,他曾再次去到祁嵇山,却已寻不见她。 那个与她初识的地方,院落依旧,篱笆依旧,新建的厨房仍崭新,却已是柴门紧闭,唤了许多遍也无人应答。 一切恍若一场梦,他在柴门前坐了半下午,直到看见阿黄,它远远地朝着这里望,看见他也不近前,扭头慢悠悠地走开了,他才真正意识到,这里的人搬走了。 而令他得知她的确切动向的,还要多亏一样东西。叶白盯着她看,唇畔笑意亦愈发明媚,扬声问道:“我记得那日夜里与你辞行,有枚玉佩落下,李姑娘,您可曾见到过?……”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犹如当头挨了一道霹雳,将她劈得肝胆俱裂。 她早该想到,他是来讨债的,可怜她个笨蛋还傻呵呵地与他来一场久别重逢式的欢喜,用了一大箩筐废话兜了一个大圈子。 然后成功地在她不知不觉中将圈子兜回到了“还钱”上面。 卿羽干搓着两只手,张口结舌了一刻,心想左右是躲不过了,索性一咬牙,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枚玉佩啊……”心一横,“让我给卖了!” 叶白似乎并不惊讶,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哦?卖了多少钱?” 卿羽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百两。” 他放下茶杯,语气仍是淡淡的:“你可知,我那枚玉佩的价值,足以买下十个露鼎记。” 啊……是、是嘛?……卿羽张口结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辩解着:“我是跟那重瑞阁的老板立了字据的,待我挣够了钱,就会再把它赎回来。” 他忽地站起身来,猝不及防拉住她手腕,带至跟前:“可是,我现在就想要。” 她怎么也没料到他竟这么在意那枚玉佩,但说到底还是自己理亏,两手局促地绞着衣袖,明显底气不足:“可是,我现在也没钱赎回来啊……” 他腾出另一只手来,理去她散在额间的碎发,沉了的嗓音听起来既温润又惑心:“你弄丢了我最心爱的东西,该怎么赔呢?不如,把你赔给我好不好?” 卿羽脸一红,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将他推开,恨恨道:“妄想!”从门后抄了根笤帚出来,“别以为我欠你钱,又蒙你一次人情,就会任由你为所欲为,欠你的,日后我定会样样还清,但若你借机无理取闹,休怪我翻脸无情!” 叶白眯了眯眼睛:“你这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吗?” 卿羽执着笤帚立在对面,一脸的愤懑:“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原则。” 叶白一声长叹,惆怅不已:“若换做那个人,你便不会如此了吧。” 这话用意很明显,让她瞬间想到周顾,表白遭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纵然已经过去月余,每每想起尚心有余悸。这段时间以来,她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在露鼎记上,想以此分散注意力,忍着不去见他,忍着不去想他,原以为这样,便会淡化一切。 多么天真,能淡化什么呢?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待你和白露一样”就能否定她十年来的心意吗?否则旁人一句无心的提及,她怎又会伤情至此? 她失神的表情被他一眼洞悉,心底没来由地浮起一丝愠怒,他拉过她的手,重重拍下一样东西。 卿羽低头看向手心,甚是吃惊:那枚玉佩,安安静静地躺着,跳跃的灯火渗入几缕光芒,显得晶莹剔亮,光华温润。 她翻来覆去地看,待确定它果真是自己上月当给重瑞阁的那枚玉佩时,激动得难以自持:“还真是它啊,怎么会在你手上?我明明……” “重瑞阁老板方子敬,是我多年好友。”他打消了她的疑虑,“得亏你去的是重瑞阁,不然,我与这玉佩的那夜一别,倒真成永诀了。” 与你……也怕是没这么顺利再逢了吧。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只道:“这玉佩是我特意放下,赠予你的,想着即便你不上心,也定然不会随意乱丢的,谁知,再次见到它时,却是在典当行,不得不说,你还蛮有头脑的,不要的东西,在丢掉之前也懂得利用完价值。” “真不是这样!”听得出他言语间的讽刺,她慌忙解释,“我当时手头实在是缺钱……” “那现在呢?”他欺近她一步,明眸亮若烛火,“现在你还缺钱吗?你要还缺,告诉我,多少我都给你,但若不缺,就好好收着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师姐,他占你便宜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面对他迫人的气势,向来聪敏的她竟也有些讷言了,只连连点头答应着:“好的好的,我发誓,一定好好善待它,再也不会把它丢了,就算以后穷得上街要饭,我也要贫贱不能移,不会再把它卖了还钱。” 叶白失笑:“只要有我在,你还沦落不到上街要饭的地步。”而后似乎还惦记着什么事,闲话几句便走了,唤了几声陆霄,远远听见回应,慌里慌张地从后院奔了过来,满头大汗,却是春风满面,向卿羽招呼了一声就跟着叶白走了。 卿羽狐疑,也进了后院,但见一排木材码得整整齐齐,白露正躺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轻喊了她两声,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本念及她劳累,不忍叫醒她,但夜间寒凉,只好把她摇醒。 “嗯?柴都劈好了?”白露醒来头一句话是问候柴,但见已然完工,看了看卿羽,睡意朦胧,“陆霄呢?走了吗?” 卿羽直言相告:“师姐,陆霄他趁你睡熟,占你便宜。” ********** 许是赶着尝新鲜,连着几日,露鼎记的生意还算过得去,但新鲜劲儿一过,明显就又冷清了下来。卿羽拨拉着算盘苦恼不已,要照目前情况来看,撑不过一个月,露鼎记就要关门大吉了,血本无归。 一想到这儿,卿羽就更心烦意乱了,将算珠拨得噼啪直响,偏此时又有客人拍着桌子投诉:“叫你们老板出来!这什么菜?呸,也太难吃了!” 卿羽看了一眼那人,识出这是对面萃华楼的伙计阿旺,大概一算,这已经是第三次来找茬了,翻来覆去总是那点花样,先是挑剔饭菜不好吃,再大声嚷嚷,闹得满堂皆知。周围的客人们对这种闹场子的事儿也是见怪不怪,该吃吃该喝喝,留他一人演唱独角戏。 唉,今天连看他唱独角戏的人也没几个,三三两两的几桌分布在各个角落,显得阿旺的声音倒扰人的很。 但到底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这种事情,又是发生在公众场合,硬碰硬最后倒霉的只能是露鼎记,落得个店大欺客的坏名声,只有屈膝服软才能博得看客同情,赢一个“童叟无欺,服务至上”的美名。 卿羽使了个眼色,秋儿便匆忙跑了过去,连忙陪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客官,我这就端回去让厨房重做。” 阿旺挑衅地将那道菜端起来,递给秋儿:“再做一遍多浪费啊,既然这菜是你们炒出来的,那你就吃了它,我就不追究了。” 没像往常按套路出牌,秋儿愣在当空,不知如何是好。 阿旺抓起桌子上一只猪蹄,扔到门口,门口的流浪狗凑上前闻了闻,扭头走了。阿旺哈哈大笑起来,话语里满是嘲讽:“开张那天露鼎记弄出的动静可不小,整个月凉城都知道了,你们老板出手阔绰,舍得砸钱,我还当深藏不露,有什么厨艺绝学呢!谁知道,做出来的菜连狗都不吃,依我看,早点关门了事,省得祸害百姓!” 卿羽走过去,看到阿旺手里的那盘菜是师姐做的豆角小炒肉,扫了一眼菜色就猜到五香粉和酱油放多了,但也不至于会难吃到“祸害百姓”的地步。 支开秋儿,面上挂了一抹笑,卿羽上前道:“阿旺,你说的这些话,都是你老板教给你的吧?凡事适可而止,你若再这么闹下去,萃华楼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这笑看在阿旺眼里忽地有丝惶恐,但气场不能输,站直了身子,怒目叫板:“明明是你们露鼎记做菜难吃在先,还不容许客人提意见了?你们分明就是……” “就是什么?”卿羽走近一步,笑容依旧,那眼神看得阿旺脊背生寒,“我告诉你阿旺,我们在这月凉城初来乍到,没有什么人脉和靠山,但这并不表示可以任人欺负,我们从乡野来,有的是乡野人解决问题的方法!” 被她步步逼近,阿旺步步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瞪着眼睛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们都是通情理的人,所谓同行是冤家,露鼎记开在对面难免多多少少影响了萃华楼的生意,但没有露鼎记,也会有李鼎记王鼎记,纵然如此,萃华楼也要不安生么?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与其琢磨着怎么整垮对手,倒不如想想自个儿怎么留客来得实在!” 卿羽一番威胁加教导,唬得阿旺一愣一愣的,原本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谁料白露拿着菜刀怒气冲冲地从厨房冲出来,嚷着:“谁又来我露鼎记找事?”张目望见卿羽和阿旺,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刀钉在阿旺面前的桌子上:“怎么又是你?!” 阿旺最怕白露,曾见过有一回两个客人在露鼎记打起来,白露一手一个擒拿,抬脚就将两人踢翻在地,而后一个腾身,那两人就跟个肉团子一样飞出了门外,一套动作耍的行云流水,惹得看客纷纷叫好。故此,他前两次来找事,都是趁着白露不在的空当,闹上一闹,就回去跟老板复命了,这回可好,跟白露撞个正着,能不能完整的回去还很悬…… “前两回我都不在,没能跟你打个照面,这回正好遇上了,你且说说,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来我露鼎记闹事?”白露放缓了语气,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旺。 阿旺咽了口唾沫,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脸吓得面如土色,似乎下一刻就能放声大哭出来。 “堂堂露鼎记的白老板这么为难一个伙计,岂不让人笑话?!”一语笑言传来,打断这方沉寂,但见门口立了一个人,正是萃华楼的徐老板,他四十多岁,面相慈善,笑得亲切,“露鼎记开张的阵势让徐某刮目相看,猜到定是高人来此,徐某还不胜欣喜,特地让阿旺过来,能不能学到点东西,也好让萃华楼学习学习,没想到,却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徐某也是想多了,当真是遗憾!” 白露眉头一皱:“好好说话,别这么拐弯抹角的!” 徐老板走过来,笑容满面:“我说的还不够明显吗?”又望一眼阿旺,“阿旺的意思是,露鼎记的菜太难吃了,拿连狗都不吃的东西去坑害百姓,实是有辱商德。” 白露拔刀相向:“你再说一遍!” 阿旺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弓着身子站到了徐老板身后,徐老板冷冷一笑,一把扯过那盘豆角小炒肉,往白露面前一递:“我说的对不对,这盘菜就是最好的见证,白老板亲自下厨以飨食客,难道就从不尝尝自己的手艺吗?什么难吃的菜都敢往外端,要吃出个好歹来,闹到官府去,白老板,您辛辛苦苦刚开张的露鼎记,可就保不住了。” 场面一时静寂的颇显压抑,卿羽气不过他屡次相逼,白露却制止了她的上前动作,伸手去接那盘豆角小炒肉。 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那人抢盘子的速度快,吃的速度更快,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三两下就把那盘菜吃了个干净。 白露诧异地望着油光满面的陆霄,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陆霄人本来就长的很养眼,一张圆脸,皮肤白净,身材英俊挺拔,笑起来嘴巴咧的大大的,让人也没来由地想跟着一起笑。此时他嘴巴里塞的全是菜,油渍抹的嘴巴和脸上到处都是,眉头也不皱一下,硬是嚼了几嚼,全部咽了下去。 卿羽见状,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陆霄一口气喝完才缓过神,抹了一把嘴,摊开盘子,向着徐老板道:“谁说露鼎记的菜不好吃?我觉得好吃的很!你要不要也来一盘?” 徐老板的小胡子翘了两翘,一双圆睁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拂袖道:“简直,简直是丧心病狂!”遂叫上阿旺,气哼哼地走了。 陆霄得意地拍拍手,对白露嘿嘿一笑。白露定了一刻,说不清是悲是喜,试探性地问:“真的……好吃?” 陆霄慌忙点头,叶白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做的菜,哪有不好吃的?” 卿羽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跟陆霄一起来的,只是你们都在关注他,没人注意到我罢了。”叶白说着,转头看白露,一脸的郑重其事,“白露姑娘,我家陆霄从六岁起就跟了我,我敢以我人格担保,此人玉树临风,聪明伶俐,办事稳妥,武功高强,对人忠诚,待物和善,绝对是个值得托付的有志青年,唉,一想到我家陆霄从此有了别的牵挂的人,我这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酸意……” “扯什么鬼话?!”白露断然打断了他的推销说辞,看了陆霄一眼,语气硬邦邦的,“吃那么急做什么?噎死你可别赖上我!”拿起菜刀,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叶白推了愣着的陆霄一把:“发什么呆?去啊!” 陆霄又是嘿嘿一笑,慌不迭地追去了。 白露回到厨房,心里很乱,手里拿着菜刀,掂也不是,放也不是,看到灶台上还有余下的豆角小炒肉,就着盘子吃了一口,还没嚼两下就吐了出来。 ……真……难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到此为止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再一想到方才陆霄的举动,她忽地有丝心酸,叶白的话言犹在耳,她虽粗枝大叶,但到底是个正值十八年华的女儿家,焉会不知他话中何意?但,命运这东西,有时只在一眼之间便是已经注定了的,心里一旦认定,至死不能更改,她又能怎样呢? 陆霄此时已经追了过来,白露不说话,气氛寂静的可怕,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路……白露,那个……” 他没再喊她白姑娘,而是白露,少了路人间的客气,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与她近一些?陆霄不过也是刚刚弱冠的小青年,很小的时候就跟在主子身边,一心护主,未经儿女情事,如今心若一动,便方寸大乱了。 他还在局促地找着话,白露看了他一眼,直接走到他面前,一双剪瞳明若秋水。 与向来在师父师兄面前安静乖巧的卿羽不同,卿羽的美丽是淡静柔婉的,偶尔一点小俏皮更令人心动,尤其是一双笑起来像月牙儿的大眼睛,泓亮清澈。 而白露则自小一副泼猴相,何当常嘲笑她脑子里压根儿就不会有“情窦”这根弦,也不止一次望着她一刺溜儿爬上大树摘果子的身影,忧伤地叹息着:“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万一这辈子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一个果子当头丢在他额眉上,白露坐在树杈上荡着两只腿吸着两条鼻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甚是傲娇:“为何一定要嫁出去?老娘偏不嫁!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及至如今,那个脏兮兮的小猴子,竟也是个周正的大姑娘了,只是大家没有留意过,顽皮粗犷的性格掩盖了她本身清扬隽秀的风华,她原也是美的,且是那种英气的美,杏眼长眉,乌发随意一挽,英姿飒爽,叫人过目难忘。 “你喜欢我?”白露走到陆霄面前,眼睛直直盯着他,声音却是冷淡的没有一丝感情。 本来就局促的陆霄此时更加局促了,白皙的脸上悄悄飞上两朵红云,对视上白露的眼睛又飞快地移开,像个忸怩的小媳妇。 “……是,是啊,我……” “到此为止。”白露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看着他惊异的表情,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不知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才让你产生了错觉,但好在时间不长,无论你有什么心思,都请到此为止,我们各走各的,两无相欠。” 陆霄彻底为她这番话震惊了,表情也由先前的害羞和紧张转变为惊诧和悲伤,他看向她坚定的眼神,顿了半刻才道:“你没有哪里做的不好,原因出在我身上,可能这对你太突然了,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 “你永远都等不到,不要白费功夫了。”白露说罢,半分不给陆霄机会,一把将他推出去,关上了门。 背依靠着门,身后是陆霄的拍门声,她一狠心,喝道:“别吵了!” 拍门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知他已走开,她走向灶台,端起剩下的豆角小炒肉,看了半天,许是袅袅升起的热气儿湿润了眼角,她露出嘲讽的笑容来,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着:“这么难吃的东西,留着也是害人。”随即扬手一抬,尽数倒进了垃圾桶里。 ********** 卿羽立在大堂里,竖着耳朵听来自厨房的动静,直至如声无息,才缓缓道:“大概,陆霄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叶白倒不以为意:“缘分这回事,来了挡不住,要走也留不住,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且怜取眼前人。” 卿羽不再搭他话,径直去了柜台,看一眼账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支着脸颊,一手随意拨拉着算盘,整个人无精打采。 叶白笑了,一语道破真相:“怎么?生意不好?” 卿羽也不瞒他,将账本推给他看:“刚开张那几日还好,可越往后越惨淡了,再这样下去,师姐的心血可真要白费了。” 叶白随意将账本翻了几翻,丢给她:“哪天露鼎记倒闭了,倒也不奇怪。” 放在平时,卿羽听了这话一定又要气上心头,跟他辩嘴,但现在情形不同,反倒一下子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叶白敲着账本问道:“露鼎记主打什么菜系?定位人群呢?” “菜系?定位人群?”卿羽一脸茫然,“哪有什么菜系,都是客人点什么,就做什么,至于这个定位人群,谁来就招呼呗,还能将那些看不顺眼的赶出去不成?” “那特色菜都有什么?” “……”卿羽又摇头,“没有,不过,老丁做的红焖猪蹄和酱花鸭非常好吃,算不算?” 叶白笑了:“算。”又道,“露鼎记名号叫的响亮,但经营上一片混乱,纵然投入的再多,跟街头巷尾那些个不起眼、没特点的夫妻小饭馆有什么区别?开张之日轰动全城,但照目前情况来看,不用一个月,就会沦为城中笑柄,到时再想翻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卿羽一听,急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他却卖起了关子,左右扭扭腰,咳了两声:“站了半天,腿脚都酸了,说了那么多话,嗓子疼,不行,我得先歇会儿。” 卿羽心知他的小心思,但现在有求于人,只得暂时放下脸面,遂将他请到临窗的一处幽静茶桌前,又亲自给他泡了一壶花茶,恭恭敬敬地端给他。 “哎呀,烫!”一碰杯子就哇哇大叫,委屈的不行,“这是要烫死我吗?算了算了,不喝了,我还是走吧,省得被人暗算!” 卿羽气急,又是道歉又是哄劝,直将他又拉回来,自己捧起茶杯耐心地吹了半天,才递给他。 他还是不乐意:“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先喝!” 卿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爱喝不喝,不喝拉倒,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你以为你是谁啊,人人都想着暗算你?既然这么不信任,那以后再也不要来!” 他却笑得更欢了,自己摸过茶壶又倒了一杯,慢悠悠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先喝罢了,这都看不出来,笨。” 啊?卿羽一愣,他敲敲桌子:“不是要听经营之道吗?怎么,又不听了?” “啊,听,听,”她赶紧坐下来,望了方才还在生气,只讨好似的望着他,“叶公子有何高见?” 叶白说过,他祖上经商,生意脉络很广,而他自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即便是没天赋没兴趣,但耳濡目染,也会听些生意经的吧。事分轻重缓急,露鼎记大难当前,她再气愤他这个人屡次不正经的调笑,也不能再置气。嗯,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当如是。 他喝了一口茶,与她慢慢分析:“写书的知道构思主线以求情节跌宕,看病的晓得望闻问切对症下药,开餐馆亦是如此,有了清晰的规划才能有条不紊。月凉城里做的最好的餐饮,一品楼当之无愧,他家的特点就是一个字,贵,但大家都乐意买账,原因在哪儿?” 卿羽眨巴眨巴眼睛:“……大厨手艺好,做的好吃?” “好吃当然只是其中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它针对的消费人群,都是上层人士,有脸有面的名人志士,有权有钱的官员商贾,大家去一品楼不仅是奔着御厨出身的厨师手艺去的,更重要的是为面子,而且一品楼的规模、装潢、服务,哪一项不是顶级的?这就是贵之缘由所在,但人们钱花得也高兴。” “嗯,我路过几次,确实如此。”卿羽若有所思。 “还有城东的倚翠轩,他家的特点也是一个字,雅,因为老板是越国人,主打的是南方菜,口味清淡,甜点一流,月凉城虽然大多还是本土人,但难免会有人爱好口味轻的菜品,尤其是官家的夫人、小姐,她们觉得在用食上精致些,更能彰显出与众不同的身份和爱好。” “嗯,我去吃过倚翠轩的菡萏酥,确实香甜。”卿羽砸吧砸吧嘴。 “还有城中的童记,他家没什么菜系,但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品牌,一道童子鸡撑起了百年招牌,大家奔着童子鸡去,难免会点几个别的小菜,而且,他们家的酒酿的醇,是以终日客满盈门。” “嗯,师姐买过一次,又酥又嫩,果然好吃。”卿羽很没出息地舔舔嘴角。 叶白当头给她一个爆栗:“在说正事!” 她揉着发痛的额角,苦着一张脸:“你说的都在理,可是,露鼎记一没有那么多资金,走不动一品楼的路线,二没有越国的生活经历,做不出倚翠轩的甜品,三不是本土老字号,跟童记万万没法比……又能怎样呢?” “葫芦都给你了,还画不出来个瓢?总结起来就是要有‘特色’!”叶白有点恨铁不成钢,一口气灌了满满一杯茶水,袖子一挽,想要跟她说仔细些,却突然捕捉到脸上隐含着的笑意,眼珠咕噜一转,一切了然了,又摆出气定神闲的样子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既已点出关键,接下来能不能扭转局面,还是要看露鼎记的造化了。” 与人为善,才能好办事,卿羽好歹明白这个道理,她哈哈大笑起来,拱手欠身一拜:“多些叶公子提点!叶公子学识渊博,对经商之事也颇有真知灼见,他日露鼎记扭转乾坤,定要好生拜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扯我衣服还说我流氓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得了叶白的指点,卿羽茅塞顿开,与白露聊到半夜,召集老丁、阿吉和秋儿,定下几道规划,大家连声赞同,第二日就忙活起来。 先是确定消费群体。卿羽仔细想过了,露鼎记一没有能与一品楼对抗的资金,二没有一品楼强硬的背景和广阔的资源,定位高端人群肯定行不通,又不能效仿倚翠轩搞点异国风情来吸引文人雅士、富家女眷,那么就干脆将消费人群定位于普罗大众,有农人樵夫吃得起的炸酱面家常小菜,也有富商巨贾看得上的燕窝人参。 再就是套系的调整。白露重新拟了菜单,按照荤素、冷热、口味咸淡等特点搭配,推出几样套餐,再根据食客的人数、口味列出套餐的量、价位和将要搭配的菜色,这很适合赶路的商人以及来月凉城落脚的外地人,在不知道要吃什么、想吃什么、不想随便吃点了事、又不想耽误时间的情况下,这些套餐倒很能解决燃眉之急。 最重要的是菜色的打造,也就是叶白强调的“特色”。露鼎记唯一的掌勺厨子老丁,什么都做的上来,但说不出做什么最拿手,卿羽综合了开张以来回头客点单最多的几道菜,抛开实惠的因素,再另取几道做得比较好吃的,作为露鼎记的招牌菜,由阿吉和秋儿在招待客人时着重推荐,并且每逢初一十五就在特色菜里择取一道作为特价菜,打着回馈顾客的旗号招徕生意。 最后是二楼雅间的设置,本来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客房,没有考虑到雅间的问题,但眼下既然要做调整,就一起调了吧,反正,目前基本没什么住店的客人,不如腾出几件临街的房间来,好好布置一下,总会有乐意花钱买高雅的贵客。 暂时先想到这么多,先应用一段时间试试,日后根据反响再进行调整或改进。耽搁一日,就要赔上太多银子,仔细算一算,露鼎记开张还没有一个月,二百七十两的本钱只剩不到五十两了,要是还没有起色,她白白欠了叶白的玉佩不说,大师父的棺材本也保不住了,到时候大师父那个人再想不开闹起来,真是没法收拾了。 一想到大师父,卿羽突然想起来,原定于今天要去探望二位师父的!自打开始忙活露鼎记的事,两个月来她跟白露吃住都在露鼎记,虽然同在月凉城中,竟无法分身亲自回去一趟,只是在开张后打发秋儿拎了些水果和熟食代劳去了一回,想想还真是不孝。 想到这里,她愧疚不已,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包裹来,许是动静太大,惊动了楼上的人,见她扛起包袱就走,本来还睡意混沌的他忽地清醒了,一个飞起落到门口,握住她肩膀:“哪里去?” 这声音低沉有力,肩上的手指修长又寒凉,她回过身来,但见面前的人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笔直地立在那里,一只手维持着前伸的动作……大清早的,这场景太诡异,她被吓得惊叫一声,倏地后退一步。 叶白撩起垂落额前的乱发,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嘴唇的弧度相当完美,笑道:“怎么?我很可怕?” 卿羽忘了,叶白和陆霄昨夜宿在了露鼎记。昨天陆霄从厨房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不必说也知道被白露狠狠地打击了。她也失过恋,想起对师兄表白遭拒的事情,对陆霄的心情感同身受,不忍心见他这般失魂落魄,就留他们主仆俩吃了晚饭,谁料陆霄喝多了,叶白就非要厚着脸皮住下来不可。当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陆霄很少动筷子,只喝酒,白露则若无其事,跟往常一样并无异常,叶白看着这两个人直叹气,扶着酩酊大醉的陆霄上了楼,卿羽欲言又止:“师姐,你跟陆霄……” “我跟他没戏,”白露说话与吃饭一样干净利落,“我喜欢的人,不是这样的。”她丢下饭碗,看也没看一眼被叶白拖走的陆霄,径直去了后院。卿羽头一次发现,她的师姐对爱情不是没有感觉的,她为人看似粗犷冷漠,心里却也比谁都清醒,她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份什么样的感情和什么样的人,宁愿空白,也不勉强,只是这个人,不是陆霄。 想到这儿,卿羽有点可怜陆霄,再一看到眼前的叶白打扮如同白无常,想起方才被他吓得半死,一拳打回去,没好气道:“吓死我可就没人赔你钱了,大少爷!” 这一拳本来打的轻,落在他肩上偏偏把他挂在肩头的衣角给震掉了,丝质的中衣料子柔顺的很,顺着臂膀就流水般褪了下来,悬在腰间,胸膛一览无余,露出一大片坚实的肌肉。 “啊!——”卿羽愣了一秒,突地扔掉手里的包袱,捂住眼睛哇哇大叫起来,“流氓!” 叶白笑得颇无奈:“明明是你把我衣服扯了下来,还反过来说我流氓?不过,你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倒叫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卿羽继续捂着眼睛,气得跳脚:“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谁让你衣服不穿好就跑出来?” “还不是被你吵醒了?昨晚你说起今天早上回家探亲的,我还想着早点起来跟你一同去,若不是我睡得浅,怕是被你甩开了,”叶白一边埋怨着,一边上前去掰她的手,言语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既然都给你看到了,索性再多看些也无妨,反正日后成了亲也是要看的。” 卿羽听见这话更是气得面红耳赤,狠狠骂道:“无耻!下流!谁要和你成亲了?”随即躲开他的手,挥拳打了过来,才突然发现他除了散着头发,早已经穿戴整齐了,一手拎着刚刚被自己扔到地上的包袱,一手稳稳接住了她的拳头。 她挣了两挣,反倒被他一个拉扯跌入怀里,头顶上响起他温润的嗓音:“不管你有没有想过,阿羽,我是想着日后要同你成亲的。” 这声音很轻,很柔,又很魅惑,听在耳中软软的,仿佛一根轻盈的羽毛划过手掌心,又痒又酥麻的感觉,靠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似乎整个人都有了一种踏实的依靠感,她忽地有丝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却已是被他放开,愣愣地看着他开了大门,阳光如潮水,霎时涌入,点亮了宽阔的大堂。 门外系了一匹马,还是她昨天晚上嘱咐阿吉的,此时叶白已经端坐在了马背上,将她的包袱缚在胸前,抬头见她还愣着,眉毛一凝:“不是要回家?” 见他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她面露为难之色:“我又没说要带你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拨转马头:“那我自己去。” 她连忙叫住他,悲哀地认了,心想她还欠着他一百两银子,师姐又把陆霄的心伤得支离破碎,现在躺床上大醉不醒,说来说去,总归是她们姐妹俩欠他们主仆俩的,顺从他一次就当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遂朝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奔去厨房,不消片刻便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出来了:“我给师父们熬新鲜的鱼汤喝!” ********** 露鼎记在城北,师父家在城南,正好隔了一个城中心,考虑到城里车水马龙耽搁时间,他们便择边郊小路绕行,若是顺利,比从城里过还要快。 叶白的骑术极好,一手圏揽着她,一手扬鞭催马,张弛有度,赶得既快又稳,她坐在他怀间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心底是十足的踏实感,直到……两条鱼挣脱开她的手,欢欢喜喜地飞进一条绿莹莹的小河。 卿羽目瞪口呆了一刻,扬着空空如也的手,对着叶白一顿痛喝:“你赶马不会稳当一些吗?好好的非要来个急转弯,现在可好,两条大活鱼硬是逃生了,可怜我还要去给师父们做清蒸鱼、糖醋鱼呢,你说,这下该怎么办?!” 她说得痛心疾首,看着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 叶白已勒停了马儿,对她的怒喝与怒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跃而下,伸手要扶她下来。 卿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叶白道:“这马脾气不好……” 卿羽一手搭在他手臂上,跳了下来,自顾自地几步跑到河边,对着一条秋水长吁短叹。 叶白走过来:“天气热,马也跟人一样,见水就高兴,方才若不是拉住它,怕是这会儿我们仨都进去了。” 卿羽嘟囔着:“骑术不佳,倒还怪会推卸责任……”话音未落,但听“噗通”一声,水花猝不及防地扑面将自己打了个满头湿,卿羽抹了一把满脸的水,惊讶地看着那匹马已纵身跳进河里,撒欢洗起澡来。下面满肚子指责他的话瞬时化为乌有,她一脸苦恼,突然灵光一闪,脱掉鞋子,高高捋起衣袖,光着脚丫就要跳河。 叶白一把将她拽住:“你要做什么?” 卿羽甩开他的手,一脸坚定:“捉鱼。”而后大义凛然跳进河里举步维艰地寻找目标。 随同师父们在山里生活了十年,她学得一身识药、采药、用药的好本事,也被两位师父逼得习得一手好厨艺,但这跳进水里捉鱼还真没什么心得——通常这样欢乐的事情都是白露一手包揽的,她一捉一个准儿,个大味美,颇受好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过来给我束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专心致志地摸索了半天,除了几只贝壳,她一无所获,还被河底的碎石子硌得龇牙咧嘴,正气恼时,但见两条小鱼摆着尾巴顺着水流游了过来!卿羽眼睛登地一亮,猫了腰,蓄势待发,结合着小鱼的游行速度,她在心底暗暗估量了一个角度与距离,待确定是最佳攻击点时,倏地来了个饿狼扑食,霎时间,水花四溅,迎面溅了一脸,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此刻欢喜雀跃的心情,抓起手里的鱼向着叶白兴奋地大叫:“对面的公子看过来!本姑娘成功捕获小鱼一条!” 叶白看着赤着脚、高挽着袖子站在哗哗啦啦的河水里的美丽姑娘,以及美丽姑娘手里高高举起的一枚烂叶子,目光淡静,唇角却悄悄染了一抹温柔笑意:“李姑娘捕鱼的本领果真奇高,连小小落叶都尽收手中,叶某佩服的紧。” 卿羽欢天喜地的笑容登时如同遭了晴天霹雳,她不可置信地看清紧紧握在手里的烂叶子,泄气地重重一丢,看它枯败的身躯随着流水飘飘摇摇地远去,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而后,又似苦思冥想后的大彻大悟般,又重新鼓起士气来捉鱼。 叶白喊她上岸,她置之不理,再三劝说之后,见她还闷着头在河水里徘徊,叶白面露无奈之色,随即脱掉衣靴,走到河道中央,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卿羽一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住,直到他抱着自己回到岸边,才醍醐灌顶似地给了他一拳:“休得无礼!” 叶白冷不丁挨了她这一记拳头,微微蹙起了眉头,却是叹道:“照这样下去,怕是到天黑也捉不到一条鱼。”不等她说话,便倏地回身,足尖轻点水面,闪身立在了水中央。他的这一动作近乎完美,行云流水般潇洒快意,稳稳当当落在水里竟还能抵得住流水的冲力与阻力而纹丝不动,可见功夫了得。 卿羽冲他喊道:“抓条大点儿的!”见他不应声,以为他没听见,便提高了几倍音调:“喂,抓条大点儿的,听见没有?!” 叶白终于回头看她一眼:“你再嚷嚷,连虾米也被吓跑了。” 卿羽遂闭了嘴,在岸边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一边晾脚丫,一边看他。 他散着头发,英姿颀长挺拔,双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流淌的水面,衣摆浮在水上,湿了个透,他似浑然不觉,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他身上,映出他如雕刻般的侧脸,投入在她眼中,有种说不出的飒爽英气。 他这个人,冷静时让人敬,沉默时让人迷,较真时让人恼,贫嘴时让人烦……分开时又让人想。正如他们的初见、别离、重逢——初初相遇时的相敬如宾,分别之后的偶然间的想起与牵挂,重逢后的莫名喜悦与渐渐熟络后没有芥蒂的互相调笑拌嘴。 可是,人跟人从相识到熟悉,不都是这样过程么?没什么不同。但不知怎的,她相信他是个好人,就像当年相信大师父一样,不问因由。 漫天纷飞的思绪在叶白闪电般出手举起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时回归现实,卿羽瞪圆了眼睛,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好大的鱼!” 叶白双手举着那鱼蹚水过来,卿羽赶忙讨好似地搀住他,帮他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手指碰到一枚硬硬的物什,发出清脆的“叮”声响,她吃痛地低头一看,见是一枚玉佩。这玉佩不是他硬要送给自己的那枚白玉,而是一枚青玉,雕刻也古朴,纹路却很细致,触手泽润,光感细腻,映着阳光玲珑剔透。 纵然她对这些贵族的东西不怎么熟,也能大约猜出价值不菲,大师父那个人藏的私己不少,除了金子银子,便是些珠宝首饰了,他辩解说这些都是老相好送他的定情信物,白露却咬定他是卖来送老相好的,有了相好忘了徒弟,没良心!常常气得大师父跳脚骂她。 她好奇于大师父珍藏的那些翡翠玉石宝贝,大师父诲人不倦,但也许是好为人师,总之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教她怎么看种水,辨别种类、年代,乃至真假,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到底也学到了些皮毛,摩挲着他的这枚青玉,淡淡道:“可是汉代的金缕玉衣?” 叶白眉毛微微一挑,眼中掠过喜色:“怎么,你竟识得?” 卿羽点点头,若有所思:“大师父手里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说是汉代武帝生前给自己量身打造的塟衣,择上等和田青玉,共有三千九百多片,但后来巫蛊之祸的爆发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偏此时皇陵还失了窃,尚未完工的金缕玉衣不知所踪,武帝民心大失,对失窃一事秘而不宣,只在暗中追查,却一直没有消息,想来,窃贼为了销赃,就拆零散变卖了,一件价值连城的金缕玉衣就这样变成一片片的碎片散落民间……” 听出她话语里的惋惜,他淡然道:“皇家只为自己喜好就劳民伤财,在民间多有积怨,丢了几块石头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让后世之人趋之若鹜,落到穷苦之人手里,说不定还能解救困境。” “落在你这个大富商的手里算是没能物尽其用。”她白了他一眼,“人人都说无奸不商,不过一块小小的老青玉,你阅宝无数,才不会放在眼里,”又偏首做沉思状,悠悠叹了一口气,“不过,我都还不知道你家做的什么生意,身上随便带个物件都是值钱的宝贝,唉,跟你站在一块儿,倒叫我这个小村姑十分自卑呢!” 难得听她开玩笑,他高兴的哈哈大笑:“如果你愿意,重瑞阁的老板娘欢迎你来当!” 卿羽张大了嘴巴,半晌没了声响。他只说过他家祖上经商,世代都是生意人,虽然也猜到他家境殷实,但联想到珠光宝气的重瑞阁,还是略有心惊,难怪那枚被她卖掉的玉佩还能重回到他手上,难怪他说方子敬是他的好友……果然还是自己太傻太天真了。 一旁的叶白早已寻了根铁丝,穿过鱼嘴,将那条大鱼穿了起来,回头看见卿羽还是一副吃惊得不能自持的模样,笑道:“怎么,我家开个当铺也不行么?” 卿羽一通点头:“行行行!——”咽了口唾沫,“我一直都觉得你非富即贵,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却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 叶白淡淡一笑:“不过是开个当铺而已。” 卿羽却忽似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扯住他袖子,眼睛闪亮得仿佛能喷出火来:“那,除了珠宝,你家还有什么生意?” 叶白任由她扯着,顺势抬起一只手来,将她被风吹落至脸颊的一缕发抿去耳后,笑容里隐有几分宠溺的意味:“没有了,只有这家当铺。” 卿羽还想再问,他却弯下腰去,卿羽只觉手里的他的衣料好生柔软光滑,拂着手指清风般地划了下去,上好的锦帛蚕丝也不过如此,掌心瞬间一空,待她俯首看去,却见他一手拿了她的一双鞋子,另一只手敲了敲她的膝盖:“坐下。” 她懵懂地就地坐下去,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一把抢过鞋子,脸红脖子粗地连连推辞:“小女子一介村姑,哪能劳驾叶公子纡尊降贵亲自与我穿鞋?您折煞我了!” 叶白瞅着她,眼中是戏谑的笑意:“那夜话别,你也是这么说的。” 卿羽疑惑道:“我有说过吗?” 叶白已自她手中拿过鞋子,蹲下身:“有。你说,我雄姿英发器宇轩昂,而你一介村姑,无法成为我的知己……”又望她一眼,“你还说,我的交心红颜也只有善解人意的柔情女子才能配得上。” 卿羽砸吧了一下嘴:“我说得都是实话,怎么,不对吗?” 叶白不再说话,双手将她裤脚上的褶皱来回拂了拂,才站起身来,眉眼含笑:“对,你说得都是真理。只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哪来红颜相配?若是有的选,宁可做个山野农夫,也不负了大好时光,来场逍遥自在。” 卿羽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稍一低头看见已经穿得规规整整的鞋子,面皮一红:“白公子,你人真好……” 叶白拉她起来,自己坐了下去,背对着她:“我帮你是要求回报的,过来,给我束发。” 这话说得平静,像是老夫老妻间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絮语,卿羽见他一头长发散乱披着,确实有些不忍心,再说带着这幅模样去见师父,一定会被大师父胡乱编排,到时又该拿她打趣羞她了。她慢吞吞走过去,手指触碰到他发丝,整个人情不自禁颤了一下,虽说平日里也会帮大师父,但说到底帮一个年轻男子做束发这种亲密的事情,生平还是头一遭,而她想象过的,是和师兄周顾…… 对镜贴花黄,画眉比张敞,这般平淡和睦的爱情,是她藏了十年的甜蜜希望,说不得,说不得。她的毕生愿望,是与心爱之人做一对平凡夫妻,暗香浮动的夜,红袖添香,或是星子满天的夜途上,一起守候的温暖星光……而这些,都已被他尽数打破,那个寂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夜色里,他一句简单的拒绝,就扼杀了她所有的幻想,早知如此,就不该问的,师兄,我不该问你的。 这么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手上没了轻重,叶白倒吸一口凉气,她才惊觉扯痛了他,连忙松了手:“……我不是故意的。” 叶白捂住头皮,凑到河边左右照了照:“嗯,还不错,以后多束几次手就不生了。”等不见她还嘴,才发现刚才还开开心心的表情束个发的功夫就变得期期艾艾了,他不明就里,“怎么,又想起什么事勾起你多愁善感的情绪了?” 一时愁上心头,半刻难下眉头,她努力甩开悲伤的情绪,率先上了马,叶白不好再追问,便自觉地赶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你以为是谁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到达了城南家里,远远望见院门敞开,大师父正盘腿坐在槐花树下,跟一位妇人唠嗑。大师父白襟青衫,随意束了低发,天青色的发带垂下来,遮了他的侧颜,尤其怀里不知怎么搁了一束花,紫色的小花瓣聚在一起,恍若一团云雾,风一吹,带动大师父的衣袖与发丝拂了几个起落,仿若世外仙人。 卿羽看得眉开眼笑,她的大师父啊,永远都是这么美得不可方物。 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何当回头一看,笑容灿烂,招手道:“卿羽,我的好徒儿,你终于想起为师了么?为师还以为,你光顾着挣钱,把我们给忘了!”说到此处,眉头一蹙,嘴角一扁,无限委屈,又左右望了几眼,有些疑惑,“怎么,白露那呆子没来?” 卿羽下马,扬了扬手里活蹦乱跳的鱼:“这些日子尽忙露鼎记的事儿了,竟冷落了师父,是徒儿不孝,今儿个徒儿亲自下厨给您做鱼赔不是。但露鼎记新改了几条规划,忙得紧,师姐实在走不开……” 何当袖子一挥,愤愤道:“莫要替那个呆子说好话,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一心钻在钱眼儿里,连师父也不管了,我还指望她给我养老呢,这么一看,哼,指望她我这一把老骨头让狗啃了都说不定!” 大师父变脸跟翻书似的,卿羽心知他的脾气,再劝只会让他更加悲愤,待会儿说到动情处哭天抹泪可就难收场了,只好引荐身边的叶白:“大师父,我今天带了朋友来。”潜在的意思是我带了朋友,师父您就收敛收敛吧,别让人笑话。 何当颇为识趣地止住了对白露痛心疾首的控诉,极具美感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狭长的缝,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叶白,语气携了几分笑意,“卿羽呀,好样的,才下山没多久就套住一个相好,深得为师真传,唉,早知如此就该早些让你下山的,白白耽误了你几年大好青春,为师这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嗯,模样长得俊俏,眼光不错!” 卿羽脚下一个趔趄,勉强站稳脚跟,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刚想解释,那厢的叶白已主动与大师父开始了友好的交谈:“这位前辈就是大师父吧?时常听阿羽说起您,说您是再世神医,心肠善良,又最疼她,我早就想亲自拜访您,奈何一直忙于事务,直到今天才得了闲。今日见了,才真正感到大师父的气质和修养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即便是史书里的那些个美人雅士活过来见了,也必当自愧不如!” 这马屁拍的是真响,卿羽恶心得直想将手里的鱼甩他脸上,但偏偏大师父很受听,他最爱听别人夸他、捧他、赞美他,哪管真心或假意,反正只要谁将他作为崇拜对象,他就乐得找不到北了。果然,这时已经故作谦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兄弟说话真客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老朽也没那么好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受不了这两个人!卿羽扶额无奈,灵机一动向着那位妇人打声招呼,随即岔开了话题:“这位大婶可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常在家竟也不认识,真是失礼,方才见您跟我大师父聊的甚是开怀,我们这些个做徒弟的平日里在外忙事情,若您能常来陪我师父聊聊天,卿羽自当是十分感激。” 那大婶穿着件柳绿色的轻衫,打扮得很是朴素,乌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髻,简单又利索,只是上面斜插的一根琉璃簪子甚是耀眼,乍眼一看就知是个不俗的宝贝,说不定又是大师父的私己,拿出来哄人家的。 大婶眉目慈善,笑容也很和气:“卿羽姑娘言重了,咱们是邻居,平日里也该多走动走动,我跟何老都是好说话的人,今日见他独自在做针线活,一时手痒,便想过来帮帮忙。” 何当负手优雅踱步过来,满含春意地看了大婶一眼,又对卿羽道:“什么大婶不大婶的,都把人家叫老了,兰姨是个爽快人,心灵手巧的,我还真要感激她能将我这名牌衫子缝补得天衣无缝呢!” 卿羽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抢过笸箩筐里的“名牌衫子”,但见已不是上次大师父着自己缝补的那件,心下更是一沉。 一旁的何当却是不动声色地自她手里拿过来,又跟兰姨笑嘻嘻道:“我这个徒弟呀,烧的一手好菜,今天留下来尝尝。” 兰姨不好意思地推辞着:“这……不太好吧,卿羽难得回来一趟,你们师徒叙话不好让外人打搅。” 何当抛了一个媚眼儿过去,做出生气的模样:“你这是说哪里话?你哪能是外人?” 卿羽赶忙接住话:“兰姨您就别客气了,往后师父还要多仰仗您照顾呢,吃顿饭怎么就能见外呢?” 这话说的巧妙,将何当那点小心思稍微提点了一下,正合了他想说又碍着老脸不好意思说的心意,却更让兰姨羞窘了,一双美目含了几许柔情,微笑应下了。 卿羽着意多看了兰姨几眼,想来她年轻时也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纵然年华逝去,眼睛里流露出的风韵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趣致,一颦一笑举止有度,非寻常的乡野村妇可比,怕也是见过些世面、是个有主见的。 ********** 没有了白露的热情插手,一顿饭做的尤为顺利,叶白蹲坐在厨房门口杀鱼,转头望见卿羽一手按着莴笋,一手持着菜刀,刀锋向外斜一分,当当当当一通刀法下去就是一排列得整整齐齐、分寸相差无几的笋片,赞叹不已:“这么好的刀工,想来厨艺也不差,可为何在露鼎记里不见你露手?” 卿羽头也不抬,将笋片放入清水里泡上,才慢声道:“露鼎记是师姐的,我只想做她的帮衬者,而非主持者。” 自从露鼎记开张之日起,卿羽对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楚,她会竭尽所能帮助师姐达成心愿,保住师姐的全部心血和毕生愿望。虽然卿羽志不在此,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志向,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么周顾便是她唯一的念想了吧……但感情之事她无法掌握,至少可以将所有精力用来帮助师姐,所以目前她的志向就是做白露最得力的助手,不表现,不抢工,努力为她挡住四面飞来的风雨,让白露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其实师姐的心事她很清楚,下了祁嵇山就是世间万象,没有人再会如卿羽他们为周全她的面子和自尊,而违心肯定她的厨艺,露鼎记生意每况愈下,跟她的“真才实学”不无关系,本就是新开张的饭馆,在城中竞争激烈,若是连最根本的饭菜都不能留住食客,那么还能靠什么存活下去? ……这么一想,平白添了些烦恼,叹着气去灶膛生火了。 一顿饭做好,刚巧二师父和师兄也回来了,本来还井然有序忙活的卿羽,在抬眼望见周顾时乱了手脚,被烧火的叶白喝了一声,才没把凉水当成米酒放。 上次见他还是在露鼎记开张前夜,她回家取些换洗的衣裳,见到他与二师父月下对弈,月色皎洁,光线泠泠打在他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嗯,他大多时间都是那般冷峻沉默,尤其是在阳光下,喜欢把眉头蹙成一个淡淡的“川”字,总让人以为这人是冷酷的、无情的,不敢靠近,但也唯有在静寂的夜里,温润的月光为他披上安宁祥和的外衣,才会使人觉得他原也是有温和一面的吧。 左手边是酒壶,右手边是佩刀,他捏着棋子专心看棋局的神情直让卿羽眼睛发酸,他那剑胆琴心的大师兄,难得有闲情逸致的时刻,但纵然在这月下对弈的悠闲氛围当中,依然不能全身心投入,手边的佩刀让他随时准备拔刀出鞘,刺向暗中袭来的敌人。 果然,她堪堪上前走动一步,便只觉刀气呼啸,寒锋破空,眨眼间刀刃已顿在她眉心,她心下一惊,白着一张脸,低低唤了声:“师兄,是我。”他面上的冷厉一闪而过,慌忙移开刀,言语间俱是歉意:“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是谁?师兄,你以为是谁呢?……月色下他眼中有惊惧,躲闪过她炽热的目光,坐下去继续平静地跟二师父下棋,勉力压住手指的颤抖,一子落下,胜负已分。二师父朝卿羽递过一个宽慰的眼神,摆摆手示意她走开。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吧,幼时的惨痛经历夺去了他原该有的安全感,为师父们鞍前马后报答救命和养育之恩,但也因此结下不少仇家……枕戈待旦的夜晚,他会不会觉得累?…… 叶白拿棍子敲了敲灶台,皱眉道:“菜要糊了。” 卿羽回过神,拿袖子匆忙抹了一下眼角,将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端起就走。叶白闪身挡住去路,强硬地自她手上夺过菜盘子:“我来。” 卿羽惊诧于他前后情绪转变的何以这般快,方才烧火的时候不是还很欢乐吗?还说什么“有情饮水饱,知足菜根香,这般普通百姓生活才是爱情真谛”……怎么才一盘菜的功夫就变了脸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端着一摞碗筷跟了上去,刚进正堂,就见大师父拉着叶白的手向二师父和师兄乐呵呵地介绍着:“……小白是卿羽带回来的,唉,这孩子提前也不跟咱们说一声,这么突然带回来个相好,让我真是又惊又喜,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就别见外……” “大师父!——”卿羽一跺脚冲了进去,“你胡说什么?他不是我的……”一咬牙将那个难以启齿的词说了出来,“他不是我的相好,他,他……”心一横,狠心道,“他只是我店里的伙计!你可别再乱说什么了,我跟他可真的没有什么!” 何当敛了笑,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卿羽呀,不是为师说你,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咱们也是山里人出身,虽说你现在也谋了生计,算得上有点见识了,但怎么就能忘本、又怎么能嫌贫爱富呢?不要不好意思承认,大家都会祝福你们的!” 卿羽百口莫辩,急得一脚踹上叶白:“你,快跟大家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叶白低头一看自己洁白的衣角上多了个脏兮兮的脚印,也不生气,向着大家和善一笑:“阿羽就是这个脾气,我都习惯了。” ……习惯你大爷!卿羽险些要气得口吐白沫了,何当拽住她,又开始了谆谆教导:“人家小白虽然只是个跑堂的伙计,但到底也是七尺男儿,又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自然不会委屈你,你这般看不上人家,可真是也伤了为师的心!” ……天呐!来一道雷把我劈死吧!卿羽欲哭无泪,眼看场面不受控制,周顾出言道:“菜都凉了,大家还是先吃饭吧。”走过去接过卿羽还抱着的一摞碗筷,淡淡扫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一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愁。何当典型一副有了相好忘了娘的姿态,将饭桌上的菜挨个夹了个遍送到兰姨碗里,不停地嘱咐着:“这豆腐汤美容养颜,你多喝几碗……芦笋爽口,就着白粥多吃点……山药养胃,再多吃几口……” 兰姨连连阻止,小声劝道:“你自己吃吧,别光顾我了,大家都看着呢。” 本来还在悄悄看他们的卿羽连忙转移视线,低头扒空空如也的饭碗。 刚才做饭的时候,兰姨进厨房帮忙,卿羽便寻了个机会有意无意地询问她的身世,毕竟大师父一生自在逍遥,为人洒脱豁达的很,她还真担心他招惹来路不明的女人,惹上麻烦可就乐极生悲了。 兰姨是个聪明人,似乎早已料到卿羽会问她,便也不瞒着,说自己本名叫柳月兰,录州人氏,年轻时嫁给一个木匠,夫妻二人来月凉城讨生活,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虽然生活不算富贵,但娇妻爱女,还算平静幸福。可是好景不长,十年前木匠上山砍柴摔死了,留下她们孤女寡母相依为命至今。说起女儿,兰姨平静的眼里涌起光来:“她爹走的时候,我那女儿才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死,如今女儿长大了,孝顺懂事,他爹却看不见了……”兰姨说得伤心,卿羽不忍再追着问,陪着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被大师父催着赶紧做饭了。 若兰姨身世果真清白,卿羽还真挺希望大师父能有个归宿,况且大师父也说过,他们老了,折腾不动了,往后就要安度晚年了,兰姨相貌符合大师父的审美,又很贤惠,如果真能成了,大师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日子也不空乏寂寞。想到此,卿羽又悄悄看了大师父一眼,不禁叹了口气,她那貌美如花的大师父向来风流成性,不知能不能收心,做个本分的夫君呢…… 叶白夹了一筷子肉放她碗里,提醒着:“吃空气能吃饱?” 她猛然回过神,还记着他与大师父狼狈为奸损她清誉的仇,硬将那筷子肉扒出来:“我不喜欢吃肉!”还把凳子往外拉一下,誓要跟他划清界限。 叶白无奈而笑,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盛了碗鱼汤,刚喝一口,就大呼好喝,卿羽闻言,也赶忙盛了一碗,推到对面周顾面前,哼唧了一刻才说:“这鱼是新从河里抓上来的,我熬了整整一个时辰呢,很鲜,师兄你尝尝。” 周顾喝了一口,唇角弯起一抹笑:“嗯,是很鲜,师妹辛苦了。” 得到他的夸奖,她高兴不已,又趁机在鱼汤里翻检了几块肥美的鱼肉放在他碗里,惹得叶白在一旁不悦叫着:“喂,那鱼可是我捉的……”话音未落,底下被卿羽狠狠踩了一脚,只好住了嘴。 ********** 饭后,二师父和师兄又去下棋,卿羽坐在旁边看他们连杀了几个回合,也觉得技痒难耐,央求道:“下完这一局,也让我下一把可好?” 二师父站起身:“我乏了,先去歇着,你帮我下完这局吧。” 卿羽喜不自胜,盘腿坐下,拿起一个黑子想也不想就放“噔”的一声在棋盘上。这一局下了半个时辰了,输赢难断,局势越来越紧张,她看了半天,早就看准了这一步,奈何二师父迟迟不落子,反倒往别处下,急得她冒火,又要谨遵二师父“观棋不语”的教诲,不敢说话,现在好了,棋局落在她手里,她定要杀出一条出路来! 她摩拳擦掌地盯着对方白子的动向,许久不见落子,抬头望见周顾一双含笑的黑眸,她疑惑不解:“师兄,怎的不下?” 唇畔染了几许笑意,周顾的嗓音听起来温软了不少:“走这步,可确定了?” 卿羽听这话似乎暗藏玄机,慌忙再去看棋局,却又看不出异样来,迟疑地点着头:“确定了……” 周顾微微一笑,指尖白子落地,封死那黑子的退路。卿羽大吃一惊,再定眼重新看这局,竟发现黑白两子各有阵法,白子节节退让,渐渐形成围城之势,只待黑子入瓮,一招击杀。可叹这矩阵布得巧妙,她竟没能看得出来,这下可好,一子定乾坤,她已是回天乏术。 接连被吃掉几个子,卿羽瞪着棋盘苦苦思索,叶白优哉游哉地踱步过来,看了一眼,道:“困兽犹斗,徒劳一场。” 卿羽气呼呼道:“闭嘴!” 叶白看一眼她手里的棋盒,咂摸了几下,道:“如果你求我,或许我能帮你扭转乾坤。” 卿羽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开,走开。” 周顾却是惊讶地抬起了头:“哦?白公子有何高见?” 叶白顺势坐了下来,将卿羽挤到一边,对她的拳打脚踢充耳不闻,随手拈起一枚黑子抵着下巴,纠正道:“我姓叶,叫叶白。”随即手指一挥,黑子落了去处,抬头目视周顾,笑意冷冽,“阿羽说你文武双全智勇兼备,是个大英雄,今日有幸得见,请赐教。” 周顾经久不变的冷峻面目,对视上他别有深意的笑容,一丝冷色自眼中闪过:“言重了。” 本是寻常对话,卿羽却听得胆战心惊,在心里埋怨着叶白怎么老给她惹麻烦,先是对大师父极尽奉承一副谄媚嘴脸,后又是挑衅师兄说话还阴阳怪气,他究竟吃错什么药了?! 两个男人的战争,杀得硝烟四起,两个人都不说话,只专心看着棋局,想来每一步都走的辛苦,不然也不会每一子都落得慎之又慎,如此来回了几招,场面似乎陷入僵局。卿羽体贴地给两人泡了壶茶,不一会儿就见了底,果真是思考伤脑啊!只得又回去沏,拎着茶壶再来时,远远顿住脚步,一个小院里,一株槐树下,一席石桌上,一方棋局中……两个对弈的英俊男子,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英武神勇,忽略掉其中弥漫着的诡异气氛,这该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卷! 师兄棋艺高超,她是打小就见过的,曾有一回师兄去陈国时,恰逢大师父二师父不在,她与师姐白露哄着闹着央师兄带她们去见见世面,记得是在陈国的边陲小镇上,想来师兄因着生意之事常去那里走动,许多人都认得他,当晚就有人抱了棋盘来找他。对方是个很和气的小老头,连杀几局掩面而归,听人说那老头视棋如命,打败全镇无敌手,直到遇见周顾,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有人开玩笑说,怕是他老死都不能赢过周顾了。 那一年她十二岁,周顾刚过弱冠之年。在她印象中,素来冷酷的师兄,只有在下棋时才能卸下身上沉重的杀伐气,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为了迎合他的这一爱好,她也暗暗学,但终究只学了点皮毛,根本不匹师兄的棋艺,她跟二师父下,二师父手下不留情,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落花流水地杀她两局,但她缠着周顾下,就会下的久些,有时还偶尔赢上一回。 周顾尚与二师父下得艰难,却能与她周旋,想来是特意让着自己的。想到这里,面皮一红,她终究还是希望自己能提高些,真正有能力坐在他的对面,陪他酣畅淋漓地逐鹿天下,而非是一个弱者,时时要靠他承让。手中提着茶壶走过去,还没倒上,便见叶白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拱手大笑道:“周兄好棋艺,在下佩服!” 卿羽喜道:“怎么,师兄赢了?”一拍叶白肩膀,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就说嘛,师兄厉害的很,你呀,是自取其辱!哈哈!” 周顾却止住她的手舞足蹈,笑道:“怕是要辜负你的希望了,”说着又向叶白拱手一礼,“叶兄棋艺高深,阵法布置得变幻莫测,实在是高,按理来说,这一局是叶兄胜了,在当时连我都以为独木难支的局势下,你竟能反败为胜,我甘拜下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情不知何起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叶白凑到卿羽身边喝了杯茶,不以为意:“人生如棋,阵法这个东西,经历的多了也便熟了。”扬杯向他一举,“你的破阵功夫倒让我不敢掉以轻心,最后还险些中了你的计,若轮智慧,周兄更胜一筹。” 他们二人由先前的相互敌对,到现在的相互赞美,让卿羽有些措手不及,这算……不打不相识吗?师兄的棋艺在她心里已是望尘莫及,叶白竟能与他打个平手,没想到他这个人还有几分能耐,卿羽偷偷瞄一眼叶白,发现他正噙着坏笑看着自己,心跳突地漏掉一个节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扭头跑开了。 原想下午就回露鼎记,但离家太久,一时不舍,于是卿羽决定再留一晚。再多留一晚干什么呢?无非也就是帮师父们收拾屋子、缝缝补补,忙至深夜才入睡。时至八月初,夜间有些清凉,她辗转反侧了几回,仍无睡意,索性披衣而出。 明月皎洁,彩云逐月,她这才发现隔着院墙,邻居的兰姨家里有棵高大的桂树,许是因为地势的缘故长歪了,大半树枝探过墙来,满树淡黄淡黄的花瓣,夜风吹来,拂落一片花雨,带来一阵浓郁香气。她想起露鼎记的后院里也有一株桂花树,终日忙着生意,竟然忽略了它的花期。 又一阵凉风冷不丁乍起,寒意钻进脖颈,她拉紧了衣领,几片淡黄色的花瓣落了肩头,她偏首轻嗅,清香扑鼻,心情在这一刻愈发舒畅,再不顾寒意的入侵,双臂舒展,竟和风舞了起来。盈盈旋舞间,她仿佛回到从前,还是在小时候,五六岁光景,在李府的家里,寒冬腊月,天降大雪,她在庭院间跳着笑着追逐雪花,穿着笨重的棉袄跳起欢快的舞蹈,奶娘虽在一旁嗔着,却也由着她,笑得一脸慈爱。 终究还是有丝眷恋的,好心肠的人,洁白的雪。纵然那里带给她最多的是黑暗与疼痛。 清风来,桂花落,她翩跹其间,以一身洁白素衣舞出一片太平盛世,天地再无任何喧嚣,只剩安宁与飘零。 名花倾国两相欢,花太香,人太美,此时此刻,多么贴切,让他看得近乎痴了,想走上前去,却生怕惊扰了她,踟蹰一刻,终是悄悄背过身去。 “师兄?”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他顿住步子,迟疑间,她已小步跑上前来,绕到他面前,望着他,有些急促的喘:“你要去哪里?”她问的急,因方才刚跳了舞的缘故,两颊染上了绯红,映在他眼中,是玲珑剔透的美。 见他仍沉默不言,卿羽心底蓦地掠过一丝惊慌,出手按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剑和包裹,颤了音气重复问:“这么晚了,师兄,你要去哪里?” 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她覆在自己手上的手,却也不避,只淡淡道:“临时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低头看了她一眼,情绪复杂,顿了一顿,才说,“这次时间可能比较久些,你……你们多保重。” 她怔在当场,似无话可说,眼光一漂移,落在交叠的两手上,触电式的松开,许久才低低道:“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提了提剑,将包裹顺势往肩上一甩,便要大踏步走开。 刚迈出一步,腰际忽然被扣住了一双手,再迈不开半步。 卿羽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想要说什么话,却哽咽的厉害,只字难吐,只那样抱着,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此时此刻,再也不管不顾,只想这般抱着他,不撒手,不放开,纵天崩地裂也不。 就在两月前,她向他表露过心迹,他却生生拒了他,她虽难受,却咬牙应承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如何能放得下?十年的爱慕和心意,早已融进骨血,至死不休,此后每每面对他都要积攒好多的勇气,不让自己露出蛛丝马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看到自己过得好,才不会给他增添负担。 她也曾天真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她相信自己的精诚终能所至,师兄这个如同金石铸就的冷血之人也定然会被感化。但事实上,这两月来,她心里也没底,空落落的,患得患失,忧心忡忡。 如今面对他的再度离去,她再不能如常淡定,而是失了控。被挑开了的心事,被大白于天下的情愫,她早已无处遁形,也无须遮掩,此时此刻,她竟然那样害怕,害怕他一去不回,害怕他有意外,害怕他遭遇凶险,更害怕从今后对她关闭心窗,不给她留一丝机会……既然有这么多的害怕,那么,就让她再放纵一次吧…… “师兄可是在生我的气?大师父那个人嘴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叶白真的什么都没有。”她急切地向他解释着,又一想,许是自己想多了,师兄那样一个明镜似的人,怎会看不清大师父的用意?情急之下,更加用力抱住他,“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不能让师兄喜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兄回心转意?”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直到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满满的都是泪意,一双黑眸逐渐染上点点伤情之色,好在,她在背后看不到,如此,才不会让她重燃希望。可是,要用多少力量、要克制住多少汹涌的冲动,才能不让自己回过身来,抱住她,用尽全力,将她揉进怀里,再不将她推离身边?…… 可他只能给他一个冰凉的背,而非一个温暖的怀。袖间的双拳握得指骨泛白,他闭上眼,挡住眼中的悲伤之色,双手覆上她冰凉的手指,一狠心,大力掰开。 “卿羽,对不起。”连一句歉言,都说得这般决然,他没再回头看她一眼,踏着月光匆匆走了。 凉风乍起,一树淡黄色的花瓣飘零如雨,他的踽踽背影被夜色吞噬,卿羽仰起脸,望见远处只有延绵群山的暗影,起起伏伏如黑色的惊涛骇浪。她想不通,是什么时候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么一个沉默的近乎无情的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从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 她七岁那年随大师父上了山,很长时间都忘不掉关于本家的那些梦魇记忆。童年阴影夜夜纠缠,多少个深夜大汗淋漓地惊叫着爬起,入眼是大师父的和煦俊颜,映着微弱烛火有着与素日的风流之姿截然不同的痛惜,替她拭去满额汗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再也不要怕。” 师姐白露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她听话地点点头,起身下床随大师父推门而出。院中,明晃晃的白月光照得地面都在发亮,师兄周顾仍在练武,一招一式无比认真,回头看到大师父与卿羽,收了刀剑走过来,望见她脸色苍然,言语中透着关切:“又做噩梦了?” 卿羽不语,大师父微叹一声,道:“这孩子总睡不安稳,周顾,你多陪陪她。” 与周顾更进一步的接触便是从那时得了大师父金口玉言的恩准而起。连同伴随着年龄增长而不知何时所起却近乎偏执的一往情深的情愫,那时卿羽不过七岁,而周顾,已是十五翩翩少年。 那时师徒五人的落脚处是在祁嵇山的一处峰顶之上,即便是盛夏,夜间也凉的厉害。院子是由简陋的篱笆围成,很开阔,无论秋冬春夏,周顾每天练武都要练到很晚,卿羽就穿着厚厚的小袄,笼着袖子,坐在门槛上看,房间里坐在煤炉上的水壶呼呼冒着热气儿,待他中间小憩,她便蹦蹦跳跳地去盛碗热水来,双手捧给他。见他一气喝完,随手抹一把嘴巴,拍拍她小巧的发顶,笑着道一句“师妹辛苦”,她心里就比吃了蜜还要甜。 后来花开花落,燕去燕来,茅舍跌跌撞撞迁了几次,衣服与鞋子因迅速变小而不得不扔掉……她开始慢慢学会了酿酒,桃花酒,梨花酒,竹叶青,在每个他练武的深夜拿出一壶,放在樽里面温着,既解渴,又解乏,还能暖胃,尤其是在下了大雪的冬夜,他披了满身的雪花站在屋檐下,她捧着发烫的酒壶踮起脚尖递给他。他细啜着酒,看雪,若有所思;她眨巴几下眼睛,将睫上沾惹的雪片眨落,看他,怔怔出神。 直到这样平静得波澜不惊的日子也在悄悄被岁月腐蚀。师父们带他出远门出得越来越频繁,少则三五日或十天半月,多则数月半载,她不知归期何期,仍日夜守望。这么些年来习惯了晚睡,陪他练武到很晚,但他一走,她便如三魂失了一缕,惦念代替了恐惧,虽也不再惊醒,却睡得牵肠挂肚。 而即便他回来,待在自家庭院里舞刀弄枪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说是怕惊扰了大家休息,于是总提了刀剑去往后山。卿羽自也想跟着,但每每望见他冷峻如清霜的脸,欲言又止。 但她听见一丝细微动静便能知道是他回来了,一咕噜爬起来,伸手将窗板小心挑开一道缝,看他踏碎一地月光,宽肩浓眉,步伐略显沉重,仰望月亮要仰望好久,才缓缓走进房里,掩了门,她的心随着门的关闭也默默沉下。 他们越来越长大,之间却也越来越无话。当年共明月就白雪,他练武,她温酒,他龙腾虎跃,她温静以待的日子,十年一弹指,再也不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被强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呵护,她善待,亦不曾拱手相让,奈何他回避,他冷淡,贫瘠的世界只剩远走与刀剑。 她尚且记得,她曾半遮半掩佯作随意地与他玩笑,问他理想中的娘子该是个如何的模样与性情。他轻闪转身,衣袂飞扬,还剑入鞘,看着她,唇角漾起一抹清浅笑意,比那西山晚霞还要静美:“静若处子,动似脱兔,至于模样……”眸光流转她面上,笑容连同音气都散了开去,淡若流云,“如师妹这般,刚刚好。” 她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抿唇偷偷地笑,两颊染了飞霞,无限娇羞。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正是自在飞扬的年纪,彼此说起话来没那么多的顾忌,不若今时这般各自揣了心事,却连个心平气和叙话的时候都不再有。而那时他的那句似玩笑般的回答,许是也属无心之语罢,却被她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藏了这么些年,如今想来,这份长年累月虔诚地供着奉着的感情,在他眼里不过是大梦一场。 人在不知道结局的时候,尚且还能不遗余力地满怀希望,每天每时每刻都因这个盼头而过得甚是欢喜,但当结局被提前揭穿,看见一败涂地的狼狈局面,且再无回天之力,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啊,余生漫漫,她该怎么办才好呢?师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她,分明是对她无意,那她的执着还有何意义?她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对着墨一般的夜幕愣了不知多久,直到头顶树梢的一颗露珠滚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她额前,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陡然一惊。她伸出手指,细细将那滴水珠拭去,才蓦然发觉不知何时已泪湿双颊。稳了稳心神,她怕冷似的攥紧了衣领,转过身去想进房间—— 看见面前叶白冷得骇人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卿羽略有惊异:“你怎么……” 话未说完,被他覆下来的唇尽数吞了下去。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愣愣地任由他的吻在自己唇上辗转肆虐,待她反应过来,心生一股愠怒,努力要推开他,奈何他吻得坚决,一手捉住她的手反剪在身后,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吻得更深入。 他的吻带了几分戾气,誓不给她一丝抗拒的余地,发狠地咬住她的唇瓣,趁机侵入她的口腔,似要汲取她所有的甜蜜,她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儿捶打他的胸口,却并不能阻止他的进攻,反倒激发出他更多的索取,直到感到她渐渐放弃了挣扎,触碰到她满脸水光,才停顿下动作。 他松开钳制着她的手,下一刻被她挥手给了一个耳光,这耳光打的清脆响亮,他站得笔直,生生受了。 “阿羽,我们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吗?”月色下,他的脸有些泛白,方才的戾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痛入心肺的悲伤。 原来,他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听到了,卿羽凝望着他,说出全部心事:“现在你知道了,我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师兄,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我也是。”他目光落在别处,轻言似呓语。 ……是什么?卿羽本能地抬头看他,见他目光澄定,双手扳过她双肩,逼她正视自己:“阿羽,你知道吗?我向来不与人争,金钱、权利、地位,谁爱要谁拿去,但唯有两样东西,我死也不会相让,一样是国土,一样是你。” 她定定地望着他,越发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一个商人,好好卖他的珠宝就行了,还争什么国土?难不成,他还想造反?!……这个想法自然瞬间被否定,她量他也没这个胆。 但后面那半句话却蓦地让她心头一颤,这……算是表白吗?未及细想,他已放开手,转身走了,月亮西移,将他转身的背影拉得好长。 ********** 第二天一大早,大师父就赶卿羽回去。只见他倚在门框上,左手端了一碟葵花子,右手翘着兰花指,露出整齐的小白牙,一个接一个地嗑得仔细:“我说卿羽呀,我的好徒儿,快些回去吧,白露那个呆子一个人管着酒楼,你就不怕给管倒闭了?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啊,给为师带点琼花露,就是城北的那个叫什么国色天香的胭脂铺……你兰姨说我的脸上长小痘痘了,显老,唉,为师也是惆怅的很呐……” 卿羽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睛肿得像颗桃,惊得何当快步移过去,碟子里的葵花子险些洒出来:“这是……被蚊子叮了?”又一想,不对,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没什么蚊子了,转念一想,做了然状,“跟小白吵架了是不是?你们这些个小年轻呀,真是有精力的很,不过嘛,打打情骂骂俏反倒更能增进感情不是?” “大师父可是也不希望我跟师兄在一起?” 何当嗑瓜子的手一顿:“你这是什么话?为师哪里知道你跟周顾也有情?” 卿羽古怪地看着他:“我并没有说我与师兄有情啊,大师父怎么这么问?莫非,师父知道什么?” 何当扭头赶忙嗑瓜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卿羽绕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凑到他脸前,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大师父,你撒谎。” 何当被她盯得发毛,一口咬到手指头,痛得直哈气。 “我虽然有时候会笨,但还不傻,昨晚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时至如今,我也不怕什么丢不丢脸了,我对师兄的情意,从未对外人说起过,但即便是师姐也能看得出来,我就不信大师父这么聪明机敏的人会在这里犯了糊涂。” 何当索性往地上一蹲,含糊道:“你在说什么?”随即全身心投入到嗑瓜子当中。 卿羽也蹲在地上,扒着他腿膝,仰脸望着他,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与他嬉戏,只是那时她满心欢喜,他一脸宠溺,如今,她心有怀疑,他却一再躲避。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心里酸楚:“师父不过只与叶白初次见面,就一心要将徒儿推给他,师兄与我们一同生活,是家人,亦是亲人,数十年来我对师兄的感情师父定然是了然于心的,但是,师父宁愿非要将徒儿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也不愿徒儿与知根知底的师兄在一起,师父究竟在顾虑什么?” 说到此处,喉间难抑哽咽之气,何当丢下葵花子,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抬手抚摸着她的发顶,言语充满了怜惜:“周顾他……并非你的良配。” “为何?”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目光恳切,“我认定了师兄,此生必生死相随,师父不答应,可是怕江湖仇家连累到我?您最清楚我的经历,也知我的心性,我岂会怕这些麻烦?” 何当只是叹气,卿羽还想再追问,严城自房间踱步过来,冷淡开口:“周顾有自己的路要走,岂能让儿女私情拖住?”看一眼卿羽,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年的徒儿,还是有着情分的,话语也软了不少,“没了周顾,你还有很多选择,但他顾虑太多,你跟了他不会快活。” 何当站起身,顺势将她也拉起来,叹道:“不错,我与你二师父跟周顾说起过,不希望你们在一起,因为看准了你们并不合适,但我们自问没有插手你们之间的任何事情,说到底,还是周顾他自己做出了选择,他既绝情,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虽然早有猜测,但真正面对大师父的实言相告,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她心思敏捷,早在祁嵇山上时就隐隐察觉到些许端倪,师父们的几言几语,有时也竟能离析周顾的心绪。 或许,周顾是对她有点情意的吧,但是却微不足道,如一朵颤巍巍的小花,哪里经得住外面的风吹雨打,一场寒露就能扼杀掉它,也便什么都没有了。大师父说得对,周顾已然做出了抉择,但这个抉择里没有她,从此他与她殊途不同归。 严城一眼洞悉了她的心思,断然否定道:“周顾对你关心较多,起初我与你大师父都误会了,后来周顾自己说,你与他自小失散的本家妹妹年龄相仿,对你难免会多出几分爱护,他对你,从始至终都是兄长之情,想来,他也与你说过了,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大师父抱她在怀里轻声安慰她:“卿羽呀,我的好徒儿,你最让我心疼,我发誓要与你寻个好人家,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卿羽一直拼命忍着的眼泪汹涌而出,却是一把推开他,哭道:“你们就是偏心!师兄对我无意,只有我还在恬不知耻的屡次纠缠,你们在一边看着也觉得难为情吧?如今我彻底死了心,你们满意了吧?!” 她哭着夺门而去,何当与严城来不及阻止,只见一道白影极快地冲出院门,追随而去。 一路走,一路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李卿羽不在乎,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失恋了。周顾寻她回家的那个月夜,她第一次向他坦陈心迹,那时他就说他对自己是兄妹之情,她却还怀抱希望,再三确认;昨夜霜寒露重,她再次扑向他,他仍是无法应承,可笑她仍心存侥幸……直到今日,大师父二师父的一席话,才让她真真正正地认清现实、接受现实。 是呵,李卿羽啊李卿羽,你要被打击多少次才会醒悟?要被多少人佐证才会相信?不爱就是不爱,无意就是无意,兄长之情就是兄长之情,你为何还要屡次三番自取其辱?师父师姐都洞若观火,只有你一厢情愿不肯罢休,到头来还不是弄得一身狼狈? 一腔深情变为一桩笑话,她李卿羽是天底下最傻、最笨、最讨厌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我也喜欢孩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站在街头,红肿着一双眼,哭花了脸,头发凌乱,形象全无,行人步履匆匆,没人会顾及一个伤心的人,偶有行人驻足,惊讶地看她一眼,便又忙着赶路。普天之下,人群熙熙,此时此刻,她竟突然感觉到了孤单,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她被弃在朱门外,四顾茫茫,无人帮她,也无人帮得了她,原以为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就不会再跟那些残酷的记忆有任何交集,但此际,她竟又尝到了那般无助的滋味。 一次是被至亲之人狠心抛弃,一次是被所爱之人拒之千里,她果真是个天煞孤星,注定无法圆满善终! 神思飘忽间,忽地脚下一软,跌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里,抬眼对视上叶白深沉如海的眸子,似看到一束微光,她掀了掀干裂的嘴唇,嗓音有些沙哑:“我饿了……” ********** 叶白带她到一处僻静的路边摊,点了不少东西,他自己坐在对面也不吃,只看着她狼吞虎咽。化悲愤为力量,填饱肚子的李卿羽精神好了不少,却依然蓬头垢面,她却毫不在意,翻身骑上叶白牵过来的马,扬鞭就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怀心事,专心致志地赶路,安静得诡异的气氛下,马蹄跑得飞快,卿羽感觉到身后的他散发出的寒冷气息,缩着脖子悄悄看他一眼,但见他冷着一张脸,唇线抿得紧紧的,眉毛蹙着,一双明净的眸子里隐藏的情愫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生气,便也不敢说话了。 迎面是飞扬而过的风,卿羽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自觉地想起二位师父,渐渐心生了愧意,说到底二位师父对她有着十年的养育之恩,给了她一个平静安稳的生活,或许他们是希望自己能继续过得平静安稳,才不希望自己跟随师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吧。 临走前说出那样的话,想来会伤二位师父的心……她脑中突然轰的一声,想起最重要的事!抬手打了自己脑袋一巴掌,心急之下一把夺过叶白手中的缰绳,猛地一个掉头,疾驰的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险些将两人翻下去! “怎么?”叶白大吃一惊。 强忍住内心里窜出的不好的预感,她急得哑了嗓子:“师父们出事了!” 叶白自她手里接过缰绳,手臂圈住她的腰际,沉声道:“坐稳了!”一个扬鞭,马儿撒蹄疾奔而去。 一路催马再次回到家门口,两人皆为眼前景象狠狠惊了心! 满院狼藉,一片混战。她那两位师父,正顽强抵抗一群来势汹汹、手段狠毒的黑衣人,遍身浴血!卿羽为这景象震住,瞬时回过神来,当即一跃跳下马背,捡起地上一把剑,大喝一声,一头冲入打斗圈中。 想来这些黑衣蒙面人同属一个组织,均是受过专业训练,招招狠辣,步步惊心,卿羽与其中一人打斗了几个回合,手段抵不过,被两个黑衣人手中的钢刀齐力挑倒在地,她就势滚了半圈,还未站起,便当头以手中之剑迎上了来者的两柄大刀,刀光森寒,逼得她退无可退,刀剑相接狠狠一滑,激出一捧火花来,而她眼看要被大刀刺中! 忽而一把剑自侧面接连刺入两个黑衣人的脖颈,再提力一抽,惊惧间,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膊揽开,一大片腥味儿浓重的鲜血避之不开,尽数溅在身上,白色衣衫被血水氤氲出一片红花来,尚有血珠顺着衣摆滚落在地。叶白对一身血迹毫不理会,一手拥紧了她,一手执剑将赶过来的黑衣人一招毙命,抽出剑的瞬间拥着她一个旋身,避过那一阵血雨。 卿羽惊魂未定,但一颗孤立恐惧的心如找到了依傍所在,安然了不少。叶白目光锐如鹰隼,面上笼了一层寒厉之气,甚是骇人,手起刀落间所向披靡,纵然是要时刻顾及着怀里的她这只拖油瓶,抵挡这杀戮也游刃有余,来来回回十几个招式下来,脚下已倒了四个人。 来者不善,且个个身怀绝技,但师父们也武艺超群,再加上有叶白这位高手助阵,不消一刻,黑衣人就大势已去,受伤之人躺的七零八落,剩余四个人负隅顽抗。叶白将对手刺了一剑,正要再补上一招,大师父阻止道:“不能杀!——” 叶白一分神,其他三个黑衣人自袖间掏出一枚物什来,齐齐朝地上一甩,“轰”的一声,烟雾弥漫!叶白屏住呼吸,臂间突地用力,将卿羽往怀间一带,另一只手顺势捂住了她口鼻。众人唯恐有诈,凝神以待,但烟雾逐渐消散,黑衣人已不见踪影。 叶白道:“他们负伤潜逃,撑不了多远,现在追还来得及。” 严城摆手:“不必,此番他们定是有备而来,若外面有人接应,我们得不偿失。” 叶白不再说什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看不出有何异样。 卿羽白着一张脸,打来清水,去擦洗地上的血迹。叶白蹲下身来,帮着她一起,待一切都清理完毕,卿羽冲进房间,看到大师父已经替自己和二师父包扎好了伤口,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她走过去捡起地上带着血迹的破衣,自嘲地笑了:“这回,大师父不用再找借口说是上山采药被树枝划破的了吧?” 何当神情一顿,想起上次他缝补破衣恰逢她看见,为消她疑心只说是上山采药被树枝划的……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她啊!他的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原来,她一直都有着疑心,是自己大意了。 “师父就没有话要对徒儿说么?”她拎着血衣站在面前,红着眼睛望着他,“我还纳闷一大早师父就急着赶我回去是为何,幸而我在路上突然想通,如若不然,这回师父被树枝划破的衣裳,可就没人补了。” 她咬着牙,恨着心,将一番话说得讽刺意味十足,心里却在滴血,何当心知她的悲痛和埋怨,也便不再遮掩,说了实话:“在外经商多年,因着利益关系树敌无数,在一次交锋当中,不慎背负了性命之债,对方不肯罢手,多年来不间断地雇着杀手来寻仇,后来盯上了祁嵇山,我们才借搬家之名退居到月凉城中。本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城中属官家势力,对方不便勘察,但没想到……” 何当闷咳一声,扶着桌沿坐下,不再往下说了。卿羽明白了一切,咬住嘴唇将眼泪吞回去,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你这是干什么?” “既然行踪已经泄露,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搬家,这里已是危险之地,杀手们还会再找上门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衣物打包,“师父们还是去露鼎记吧,那里尚属禁城管辖之地,不管怎么说有了官家的庇佑也算更安全些,而且有我和师姐在,也能照顾师父们。” 严城叹道:“他们既然能追查到这儿,又怎会查不到露鼎记?你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你们俩也被牵扯进来,这种寻仇的事情,我们应付得过来。” 卿羽将打包好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回过身来冷笑道:“师父们真会为徒弟着想,大难当头先把我们摘了个干净,你们是一片好心,却让我们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也罢,我说不动你们,那就让师姐来说。” 何当叫住了将欲走的卿羽,稍作思考一刻,点头应下:“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顿了顿,才缓缓道,“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这些事透露给她半分。” 只要师父们肯跟她离开,一切都好说,卿羽如释重负,一口答应:“师父可是怕师姐担心?您且放心好了,师姐那个火爆脾气若是知道了这回事定又要搅得天翻地覆,我们现在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我自然不会同她说的。” 何当淡笑一下,不置可否。卿羽解决了心头事,不胜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出门时见叶白还立在院中,血腥之气还未散尽,他脱下染了血的外衣拿在手里,见到她展眉一笑,有些难为情:“可有……适合我穿的衣裳?” ********** 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锅碗瓢盆的露鼎记里有的是,干脆不要了,二师父和师兄的东西各自打个包袱足够了,只有大师父有个巨大的且上了锁的百宝箱,卿羽好奇地想打开看,被他喝止了,直说这里装得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瞧,她猜想定然是他藏的私己,便也不再坚持,一行人雇了辆马车,喜气洋洋一路来到露鼎记。 但见门庭冷落,进出者寥寥,何当一双桃花眼眯了眯,一脸心痛难当的模样:“唉,不知我投入的那一百两银子,能不能完整的收回来……” 卿羽权当没听见,开始从马车上卸行李,阿吉正好送客出门,看见后回头招呼了秋儿过来,一同帮忙,还依照着卿羽的介绍逐一问候了大师父、二师父。何当脸上的阴霾当即一扫而空,乐呵呵道:“多俊的孩子呀,慢着点,别累着了……” 卿羽偷着笑,压低声音跟叶白说:“大师父这个人,虽然平日里嘴巴挺坏,但他心肠软,喜欢孩子。” 叶白弯起唇,看着她的眼里也带了笑:“我也喜欢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你要是敢动她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哼了一声,一松手,大师父那个巨沉的箱子应声落地,不偏不倚砸了他脚面,他登时一条老高,抱着一只脚仰天呼痛,卿羽则在一旁笑弯了腰。 露鼎记的一楼厅堂里客人只三两桌,前后找不见白露的身影,一问阿吉,得知今日有贵客临门,师姐在楼上雅间里陪客呢。贵客?卿羽狐疑,二话不说也上了楼去。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右手的房间里传出欢声笑语,隐约辨识出师姐的声音,说的什么倒听不真切,却是真能感觉到她的开心。 房间虚掩了门,卿羽透过门缝望见里面影影绰绰,约莫四五个人,坐在主座上的年轻男子身着紫衣,玉冠束发,人影挡了脸,看不到模样,师姐则是坐在他身侧,双手支着下巴,崇拜地望着他,二人相谈甚欢,间或发出笑声来,其他人便跟着附和,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正躲在门边儿上窥得起劲,肩膀上冷不丁被人拍了一巴掌,惊得她一声惊叫,弹跳起来。 叶白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大声道:“你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 卿羽慌忙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但为时已晚,房间里传出师姐兴奋的声音:“是毛毛回来了吗?快些进来吧!” 卿羽无法,只得推门进去,扭头瞪了叶白一眼,他却也厚着脸皮跟进来了。 她这才发现,坐在主位的紫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们的房东,沈大公子。她的第一反应是:不会是来收租的吧?!立即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露鼎记付了半年的租金,现在还不到三个月,没理由这么提前过来催租啊……那他来做什么? 沈离见卿羽进来,自席位间站起身,眉目潋滟,笑如春风,一如初见时的谦谦公子模样:“李姑娘,别来无恙?”余光扫到她身边的叶白,瞳孔微缩,面上也逐渐收了笑,敛了衣袖,慢悠悠道,“哦?李姑娘还带了客人来?” 叶白负手而立,动了动嘴唇,面无表情:“沈大公子,幸会。” 卿羽讶然:“你们认识?” 叶白唇角扯出一丝轻笑,一双寂静的眸子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月凉城中有名的大善人,谁会不识呢?” 沈离合上折扇,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打着拍子:“你都说认识我了,那我,要不要认识你呢?” 卿羽和白露对视一眼,不明所以……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她们怎么听不懂? 叶白却是没有接他的话,背过身去,目光扫了沈离身边的几个人,音气平淡:“这几位,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自叶白进门就明显有些不对劲的几个人,至这时触碰到他投来的眼神,愈发战战兢兢,噗通一声,齐齐跪下了! 沈离皱紧了眉头,喝道:“都起来!又不是见了天王老子,跪什么跪?!”又面向叶白和卿羽他们,换了语气,“家里的下人没见过世面,让大家见笑了。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撞见一两个也不足为奇。”沈离对视着叶白,面上和善的笑容说不清是何意味。 沈离情绪的起伏变化,搞得这气氛也很古怪,白露实在受不了了,哈哈笑着热场子:“毛毛,沈大公子得知露鼎记的生意不太好,特地出手相助,他给咱们派了两个厨子来,还是御厨出身呢!有了这块金字招牌,还愁以后不红火?哈哈哈哈哈哈。” 白露独自哈哈了半天,蓦地一见卿羽惊恐的脸,大张的嘴巴定格在半空,尴尬一咳:“怎么,有何不妥?” 卿羽将白露拉到一边小声说:“御厨的工钱一定很高吧,我们的开支……” “都说是御厨出身了,也就是说现在不是御厨了,”沈离看出了卿羽的忧虑,“他们从皇宫出来后,在沈园干了两年,不过我最近想换口味,但与他们的合约还未到期,刚好露鼎记有空缺,不如让他们来填上,至于这工钱,还是按照未了结的合约来,由沈园支付。” 还有这等好事?卿羽在心底暗自赞叹,还是有钱人好哇,吃腻了御厨做的东西,宁愿白付工钱也打发人家走,可怜他们这些个蝼蚁百姓,能吃饱饭就感到很幸福了。 ********** 仗着“御厨”这块金字招牌,露鼎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生意蒸蒸日上,一天的流水比过去十日还多,卿羽忙得团团转,心里却是美的很。 沈大公子送来的两个厨子,男的人称章师傅,五十多岁,矮矮胖胖的,做的一手好糕点,有甜有咸,且花式繁多,模样精致,单看着就十分养眼,一口咬下去唇齿生香,简直叫人吃的欲罢不能,据说,章师傅是侍奉过皇上的,后来年纪大了,犯了些小错,才被赐了些金银放出了宫。 章师傅做点心讲究卖相,是以许多人订了糕点拿去送人,最多的时候,一天接了三十多个订单,卿羽念他年事已高,不忍他过于劳碌,让他酌情、酌量着来接。但章师傅却兴致高的很,本着顾客是衣食父母的原则来者不拒,直让卿羽担忧他的身子骨,章师傅反安慰她说自己两年来在沈园伺候沈大公子一个人,日子虽清闲却难免无趣,如今能把手艺让更多的人尝到,且这么受欢迎,他高兴还来不及,才不舍得丢掉每一个单子呢! 女的叫翠娘,煲的一手好汤,尤其一盅鹿茸虾仁汤那香得叫一个垂涎三尺,卿羽连喝两大碗还意犹未尽。煲汤是个技术活,熬的是时间,一大锅熬三个时辰,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完了,为稳固客流量,卿羽不得不制一个“每日一汤,一汤十盅,卖完即止”的规定来,如此,每天排队的人挤爆了头。 听说翠娘先前在宫里的时候是服侍娘娘的,对于熬制美容养颜汤颇有心得,客户群体基本都是有点钱的富家夫人、小姐,大清早的太阳还没起来就打发丫头小厮来排队等着了。卿羽好奇宫里娘娘们的生活都是什么样的,翠娘却三缄其口,怎么都不肯说。 想来,沈离也是个有心的人,指派过来的两个人一个擅制糕点,一个擅长煲汤,并不抢老丁的饭碗,他的这番好心,做得周全,看起来一切合情合理,又不给她们增添心理负担,双方皆大欢喜。 白露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磨炼厨艺上,章师傅和翠娘都是受过宫廷调教的人,礼数周全,性子稳妥,又有耐心,对于白露在厨艺上请教的问题,知无不言,倾囊相授,这让她十分兴奋。卿羽虽有心提点,但终因自己也并非专业,对做菜并无系统心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老丁忙得紧,又是个粗人,敏于行而讷于言,对做菜方法竟也难说清楚个一二来,卿羽明白症结所在,但苦于不知如何下手, 如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卿羽拨着算盘,在柜台上支着脸颊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们,心情大好,不禁偷偷笑出了声。 对面的茶楼里,一身锦衣的沈离半眯了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门庭若市的露鼎记,手里把玩着一只青花陶瓷茶杯,神色里带了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下露鼎记渡过难关,我帮你的李姑娘解决了燃眉之急,你打算如何谢我?” 叶白坐在对面,玉冠乌发,青丝广袖,衬着他那副沉静的面容,整个人显得从容有度:“露鼎记的生意好坏,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你的仗义相助,难道不是为了‘大善人’的名号吗?” 沈离哈哈大笑,直笑得杯子里的茶水都晃了出来,他面带微笑盯着叶白:“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把李卿羽撇开了吗?大哥,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 叶白眼珠静静的,却是多了分迫人的气势:“你要是敢动她……” “哦?怎样?杀了我?”沈离挑眉而笑。 “你真以为,我不会吗?”叶白攥紧了手里的茶杯,眼中杀气委实惊人。 沈离明眸含笑,语气却是委屈至极:“为了一个女人,你竟连你的亲兄弟都要杀,大哥,如果母亲知道这一切,她会伤心的。” “你跟我提母亲……”叶白喃喃着,发出一声苦笑来,“若母亲知晓你今时作为,该有多伤心。” 沈离却是一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模样:“不过很可惜呀,母亲福薄命短,没能活到现在。不过也好在她早早的去了,不然如你所说,见到今日你我局面,她一定很伤心。” 叶白攥紧了的手,站起身来一拳打在茶几上,面前的陶瓷杯子被震得跳离桌面,倒地滚了几滚,摔到地上溅起一捧碎瓷。他的眼神闪烁着愤怒的光,让人不寒而栗,沈离却是得意地笑了:“你看,我又成功将你激怒了,大哥,气大伤身,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呢,可千万要保重啊!” 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沈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喊道:“明儿就是中秋了,后天的中秋家宴别怪我没提醒你,去年你的缺席让老爷子很不开心呢!” 叶白顿住步子,才赫然发觉,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时间……过的真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李家记忆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古来人们重团圆,中秋节这天,食客们明显减了不少,卿羽乐得清闲,早早打了烊,让阿吉和秋儿揣了些糕点,回去和家人过节去了,老丁家在城郊,且家中没什么亲眷,便也不回了,卿羽着令老丁他们做了一桌子好菜,也好让大家在露鼎记热热闹闹地过个中秋。 饭菜刚端上桌,便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竟是沈大公子身边的小随从桂子,直言沈大公子有请,想邀卿羽和白露去吃酒赏月。卿羽有些不悦,她虽感念沈大公子对露鼎记的照顾,但实在对这个人提不起太多好感,便执意不去,白露却欣然应允,麻利地换了身衣服,跟桂子走了。 卿羽注意到,平日里从不屑于打扮的师姐,竟然施了粉黛,头上别了枝花钗。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卿羽心神一怔,端着盘子的手一松,一盘红烧肉赫然落地。 她耸然一惊,想要挽回已是来之不及,但见一只衣袖翻飞卷起,转眼间那盘红烧肉已稳稳落在大师父手中。 “啧啧啧,多么好的一盘红烧肉,若是粘了土,可真要心疼死我了。”见卿羽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上去捏了捏她的脸,“月圆之夜,徒儿心有所牵,要伤怀了么?” 卿羽抢过他手上的盘子,转身摆放到桌子上,嗔道:“大师父莫要拿我打趣。” 何当对着满桌子的好饭好菜直流口水,喊着白露拿酒来。 卿羽道:“师姐出去了,我去拿。” “大过节的她不跟咱们吃团圆饭,又去哪儿疯了?!”何当伸了个懒腰,优雅地落了座。 卿羽取来酒,迟疑着:“是沈大公子来请师姐去吃酒赏月,”见何当一脸怒气,赶忙劝他,“沈大公子是我们的房东,又对露鼎记多加照拂,师姐感念他的好意,总不好推辞。” “沈大公子沈大公子,你们都被那个小白脸迷惑了!”何当恨恨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气得花容失色,将桌子捶得砰砰直响,“果真是有了相好忘了娘!白露这个呆子,忘恩负义,没良心!那个姓沈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为了开个破酒楼宁愿腆着脸去投怀送抱,如此没骨气的人,我何当不认她这个徒弟!” 大师父对白露的一通臭骂让卿羽目瞪口呆……师姐不就是去约个会吗,大师父何以这般激动?师姐终归是长大了,风华正茂的年纪交往个谦谦如玉的公子,不是无可厚非的吗?……但大师父他也许是担心师姐的安全,总归是在晚上赴约,难免会让人多想…… 何当余怒未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壶,走向门外。 “大师父,你去哪儿?” “找你兰姨。”咣当一声摔上门,惊得倾羽一个颤抖,好半天才回了神,见老丁、章师傅、翠娘端着饭碗立在门帘处,齐齐不作声。 卿羽在心里哀叹一声,大师父真是造孽,赶忙换了笑脸解释说大师父见月色皎洁,迫不及待地出门赏月了,安抚着他们过来吃饭,自己又跑上楼去喊二师父。 ********** 彩云逐月,水光皎洁。卿羽趴在楼顶露台上,百无聊赖地对着月亮发呆,今日中秋,城中的丽河桥那边有个诗词大赛,老丁、章师傅、翠娘三个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用过晚饭收拾停当后闲来无事,也赶着去凑热闹了,她却恹恹地不想动弹。 想念的人不在身边,万事皆无趣。但即便在身边,又能怎样?她无法左右他的选择,更加无法影响他的心绪……也便从此失去了他。此后他的生活不会有她的参与,终有一天,他会娶妻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而这些她曾经构想过的种种,最终都不会属于她。 借着月光,她起身摘了一串葡萄。这株葡萄树枝叶繁茂,硕果累累,约莫着至少长了两三个年头,想来是上任租户留下的,葡萄个个都饱满圆实,一场寒露下来,叶子泛了黄,果实却越发紫红晶莹,看着就眼馋。揪了一颗放在嘴里,甘甜可口,瞬间让她高兴不少。 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见是二师父严城,经年肃穆的神情此时许是映着月色的缘故,竟仿佛有些温和。他左手端了盘月饼,右手抱了棋盘,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将月饼推给她:“章师傅专门做的,大家都吃过了,唯有你没动,好歹是过中秋,怎么也吃一个应应景。” 在她记忆里,二师父不比大师父热情随和,是个威严死板的人,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纵然什么话都不说,单就往那儿一坐,周身散发的寒冷气息就让人不敢靠近,是以她刚上祁嵇山的时候,很长时间都不敢跟他说话。但后来慢慢的长大了,摸清了他的脾性,虽说他性情是严肃冷酷的,但本性并非是无情,到底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早已是彼此生命中的亲人。 二师父很少有平易近人的时候,竟然也是细心的,观察到她方才并未吃月饼,还特意给她送来,心底霎时涌上一股暖意,伸手拿了一个咬一口,对视上他温和的目光,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呜咽道:“好吃!” 章师傅平日里忙得团团转,她体谅他的辛苦,虽然对他做出的美味馋得紧,但还是忍着不去吃,免得给他添麻烦,故此虽然他们同生活在一处,卿羽倒还真没怎么吃过章师傅做的糕点,现在吃的这个月饼是冰糖桂花味的,清香甜糯,非常可口。 眼前尚余温热的月饼渐渐模糊,时光荏苒,仿佛随了这淡淡甜香溯洄至十年前。也是在一个中秋前夕,李府已是甜香四溢,她趴在门口,望见大姐和二姐吃着香喷喷的饼子,面上洋溢着快乐的笑。没有人给她拿来来吃,那时奶娘回了老家,没有人会想到她。 六七岁的孩童抵不过美事的诱惑,她悄悄摸到厨房,寻了一个来,刚一打开,便见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父亲那张因恼怒而扭曲的脸煞是恐怖。她被吓傻了,手里捧着刚刚掀开米纸、冒着诱人的香味儿的月饼,不知所措地仰脸看他。他一手拨掉那月饼,接着一巴掌落在她脸上,骂道:“馋嘴的东西,一个月饼都要偷来吃,日后长大了,是不是要将李家偷个干净?!” 她眼睁睁看那洁白的月饼噗噜噜滚出好远,沾满了泥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小小的身子跪在他脚边,嗫嚅着哀求:“父亲息怒,孩儿再也不敢了……” 可怜那时年幼,却天真得近乎愚蠢,以为父亲不喜自己便全是自己做得不好,不能顺遂他心愿,如两位姐姐那样让他爱怜,让他引以为傲……现在想想,都说“虎毒不食子”,父亲那般毒虐于她,当真是容不了她。 容不了她在李家,容不了她活下去。 关于李家的记忆,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数十年来,她逼迫自己忘掉过去,与李家相关的一切都要抹得干干净净,只要想起那里的一点一滴,都足以让她发疯。但有些恨,有些痛,是被刻在了骨子里,融入了血液中,白天可回避,夜里却猝不及防潜入梦中,残忍地提醒着她的来处。 小时候听奶娘讲故事,她最羡慕的是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从此身无所挂,来去自如。但她没有神仙点化,修不来一身通天的本事,但至少老天开眼,派来贵人带她离开了那个充满了绝望的地方,给了她一个风平浪静,她多感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二师父慧眼如炬,看穿她心中思绪,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过去之事,多想无益,走好眼下每一步,未来才可期。”一子叮的一声落入棋局,他眉目淡然,“该你了。” 她自知棋艺平平,平日里二师父是不屑于找她的,但师兄不在,他没有对手,寂寞的很,只好才找她消磨时间呢吧。卿羽自愧不如,对着棋盘绞尽脑汁。 连下两局,输的那叫一个惨,卿羽满头大汗,二师父气定神闲。卿羽又气恼又不甘,一撸袖子,重新摆了棋局:“再来!” 严城抿了口茶水,意兴阑珊:“走一步丢全局,如你这么个下法,何时能赢?” 卿羽涨红了脸:“我是想着要顾全局的呀,可是我顾得了这一步,顾不了下一步。”见严城作势要走,赶忙央求,“二师父,再下一局吧,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输的这么快。” 严城不为所动:“走不出既定的思路,下一百次还是这样。” 二师父金玉良言,卿羽被他这话击得晕了头脑,严城只当她又要纠缠,便道:“陪你再下我是不急,不过有人该急了。” 卿羽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葡萄架下靠了一个人。二师父难得有笑容:“程门立雪之事并非人人都能做得到,遇此良人,若非万般委曲,何不来个成全?” 二师父已抱了棋盘离去,葡萄架下的叶白站直了身子,信步走来。 皓月当空,偶有清风徐来,他柔软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本就如古雕刻画般俊雅的面容,在泠泠月色下愈发清朗俊逸。她看得有些发呆,直到他来到跟前,一呼一吸俱是他的气息,她才回了神,撇过眼去掩饰自己的慌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话?” “你第一局快输的时候,见你下的专心,没忍心打扰。”说到此处眉眼含了笑,“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笨!” 她瞪圆了眼睛,辩解着:“那是二师父棋艺高超,师兄赢他都赢的辛苦呢!” 乍一又提到周顾,她本来还算平静的心顿时又起了波澜,叶白看在眼里,克制住内心不快的情绪,拉了她的手便走。 她大惊:“干什么?!” 他头也不回:“去一个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大殿下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叶白一手拉着卿羽在黑夜中狂奔。寂夜寒凉,有潮湿的雾气迎面扑来,打在脸上微微的凉气沁人,街上车马稀疏,偶见几家酒馆还亮着灯。他们飞快地穿过街道,伴随着夜风的吹袭,似乎整个人都得以放松开来,一直穿过夜幕长街,穿过层层楼阁房宇,来到一处偏远村落,相较于城中的繁华富丽,此处很是破败。 卿羽很是不解:“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叶白仰头看月亮,一本正经道:“赏月!” 卿羽大怒,一拳打在他身上:“哪里不能赏月?难不成城中与城外的月亮不一样?非要到这么个偏僻处来赏,你是不是有病!”。 “是啊,我是有病,”他淡淡道,“自打遇上了你,我就一病不起,你说,该如何医治呢?” 被耍弄,又被调戏,她很是生气,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他得意一笑,身形一闪,拦住去路:“既来之,则安之。跑了那么远的路,再马不停蹄地跑回去,岂不是很亏?” 她强压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没好气道:“是,真的很亏,自打遇上你,我就亏得血本无归!要赏月你自己赏,恕不奉陪!” 她气哼哼地转过身便要离开,双脚却似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光顾着跟他生气吵架,她竟然没注意到,面前那一大片空旷的地上,人群攒动,灯火辉煌,一眼看过去如此温馨震撼。 叶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村落已有百年历史,前朝时没被战火和饥荒吞并,时至今日仍保留着最古老的传统。每年的中秋节这天,夜里子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放飞一只孔明灯,给他们的祖先和村里死去的人看,他们相信亡灵有感知,会听到他们的祷告,也会看到这连绵明亮的孔明灯,认得回来的路,一直与他们同在……” 卿羽着实被眼前这一壮景迷住,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又一只孔明灯被点亮,连成一片绚烂灯火,一起飞到空中,宛若一方徐徐摊开的帘幕,逐渐四下里伸延,直至遮天蔽日,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真美啊!月上中天,星光闪烁,万家灯火,太平盛世,她感叹着,目送那一片灯火越飞越高,向着夜幕苍穹飞去,义无反顾,仿佛果真是生命的召唤,指引着远方的人儿找到归途。如此静静凝望了一会儿,眼角瞥到放孔明灯的村民们都散场了,不再顾他,拔脚便要跑过去。 他一把捉住她:“干什么去?” “好歹是来到了人家的地盘儿,不上去打个招呼岂不是很没有礼貌?我去问个好,跟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以后还能常来玩儿呢!”她偏首一笑,又急着跑开了。 叶白大惊失色,快速移步至她跟前,再次挡住去路:“这村子比较封闭,村民们排斥外地人,你贸然去跟他们问好,纵然是好心,只怕也会被当成不怀好意的外来入侵者,小心给你乱棍打出去!” 他说这话时很是郑重,凝重的口吻一听就不是在开玩笑,她不禁倒吸一口气,望而却步了,不甘心地嘟囔着:“还有这样奇怪的人……” 他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 圆月正悬,天地清明,虫鸣声窸窸窣窣,为这个寂清的夜添了几分生气。叶白扳过她的双肩,两两四目相对,她的面容如此温柔姣好。“谢谢你陪我过节。”他说。 他的眼睛在澄亮月光下越发光彩动人,似一把烛火,明净热情,看得她心跳加快了几分,讷讷道:“怎么,你没有陪家人?” 他放开手,仰望夜空中微弱的火苗,许久才传来低沉的声音:“是有家宴的,不过在明天。”说完这句话他暗自苦笑,不知明晚的家宴上,又会出什么风浪。 大户人家真讲究,卿羽在心底赞叹一声,小户人家一般都在中秋节这天晚上赏个月、吃个月饼、话个家常就算过节了,大户人家还要搞什么家宴,想来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场面定然要隆重些。 “你呢?你一直都是跟大师父他们一同生活的吗?”叶白投来好奇的目光。 面对他的询问,她低头哼唧了一刻,见他还在等着回答,只得言简意赅告之:“本来我是有家的,不过后来家境生变,家人将我托付给了大师父,也就断了联系,如今除了大师父他们,我也便没其他亲人了。” 事情原委是一场不可说的孽,好在他也没再问,转移了视线仰头看月亮去了。万家团圆的中秋夜里,他与她远离家园和亲人,在荒村旷野中一同度过,月色温柔,秋夜微寒,他们各怀心事。一阵秋风席卷着一捧落叶飞起,携至半空中失了力道,那落叶纷纷如雨。凉意侵入,卿羽环臂抱住双肩,身上多了件衣衫。 叶白将外衣解下,不由分说拿着她的手给她穿上,还细心地系上了衣带,卿羽看他身上仅留一件单衣,分外单薄,便挣扎着要脱下来,又被他按住:“佳人肯赏光出来与我赏月,我若照顾不周让佳人染了风寒,可真是大罪过!” 她看见了他藏在眼底的戏谑笑意,跳起来佯作重重给他一拳,咯咯笑着跑开了。看着她欢快的笑容,像是在看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宠溺一笑,便要追上去。 ——然而,有人比他抢先一步追了上去! 那几道身影疾如闪电快若流星,速度迅速,竟看不清身形轮廓,疾风一样掠过他,直冲向她的方向,他登时心下一惊,待看清来人身影,却见一柄利刃淬了寒光直直刺向她的后脑! “阿羽!——”他惊痛大喊,来不及多想,斜身飞了过去,在剑刃刺向她之前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了剑尖! 一股钻心的痛楚在自手掌间瞬时蔓延开来,鲜血顺着剑尖滑至剑柄,令那头的黑衣人一时惊住。 忍着剧烈痛感,叶白先发制人,内力汇聚掌间,猛然出击,剑身直被击碎,而那剑柄竟因这股内力的冲击反转刺穿了黑衣人胸口,当场毙命。 境况来得太突然,卿羽回过神,捧住叶白鲜血淋漓的手掌,急得直冒汗:“你受伤了!” 顾不上手上的伤,他一把将她紧拥入怀,右手自腰间一闪,一把利剑已落入手中,映着洁净月光锋芒更盛。 来人共有九个,个个手执利器,黑纱蒙面,只露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精悍的光芒,这时已形成一个圈将叶白和卿羽包围在中间。 叶白将手中利剑紧了又紧,沉声道:“是谁指派你们来的?”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不吐只言片语,相互递了个颜色,刹那间包围圈骤然缩小,剑气咄咄逼人! 寒光辉辉,锋芒交映,叶白拥紧了怀中的卿羽,一个翻转身,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开当空气流,迎面冲来的三个黑衣人已应声而倒,咽喉被划破,喷泉一般“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卿羽定睛看着那不断向外流动的红色液体,只感到头脑发昏,险些站不稳。叶白单臂抱住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别怕,很快就好。” 她仰脸凝望着他的笑容,想要推开他,说:“我不要做你的累赘,我要成为你的帮手。” 叶白的笑容近在咫尺,说话的气息暖暖地打在脸上:“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出手,抓紧了!” 话音一落,他瞳仁一紧,带着她跃身飞起,利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挥刀砍来的黑衣人的肩上,出剑带回血花无数,他转身替她挡住那溅上来的血雨,出手刺中偷袭者右臂,挑飞的长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圆,被他挥剑一扫,贯穿了第三个人的胸膛…… 这功夫耍得自在流畅如行云流水,不一刻,九个黑衣人死了八个,血流遍地,死状很是惨烈,叶白的剑落在最后一个黑衣人咽喉前一寸之处,逼着他退了一步,阴鸷的眼睛里布满了噬人的杀意:“说,受谁指使?” 在叶白杀意浓烈的眼神逼视下,那黑衣人看了看抵在喉间的剑尖,一抹浅浅的嫣红如一朵红花悄然绽放,眼中流露出一抹惧意,大喘了几口气,忽地拉下蒙面纱,露出一张年轻的娃娃脸。 “大殿下,奴才给您赔罪了!”说罢,昂起头颅一步迎了上去! 叶白大惊,本能地想收回剑,奈何已是避之不及,随着“咔嚓”一声极低沉的闷响,剑已刺穿他的喉咙!叶白眼神一黯,倏地抽回利剑,一捧血水喷涌出来,他冲上前去,两指飞快地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 “大……殿下……我……”嘴里涌满了鲜血,娃娃脸吐字吐得艰难,一呼一吸都涌出大口血来。 叶白又出手点住他胸口穴道,眉头蹙了蹙,目光坚决:“别再说话,我都知道。” 娃娃脸眼中掠过一丝惊异,还想再说什么,奈何已无半分力气,一口气没提上来,便猝然昏死过去。 大殿下?……殿下?……这声称呼宛若晴空一道闷雷,正劈在卿羽头顶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不是有心要骗你(1)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瞬间,与叶白相识以来的种种,走马观花地在眼前飞掠而过,初遇时他浑身是血的惊心动魄,他说是遭遇生意场上的仇家追杀,单纯如她,深信不疑;他踪迹不定,武功高强,气质不凡,她只道他乃富家子弟,教化使然,却从未起过疑心,至如今深夜遇刺的凶险,对方喊他为大殿下…… 他,竟然是大燕国的大皇子,沈云珩?!那么,此番遇刺包括最初遭遇的追杀,都不再难解释,有太多人因为这个身份想要置他于死地。 只是,从一开始,他就对她隐瞒了身份,若非这次事情,他还要瞒她到几时? 为何要骗她?…… 叶白探了那娃娃脸的脉息,回首望见尚在发呆的卿羽,心下已然猜到她的心绪,但此时此刻已不容多想,喊她过来帮忙。 卿羽强抑着翻腾的情绪,径直走过来,拉过娃娃脸的手,察看了下他的伤口,二指熟稔地搭上脉搏,静了一刻,低低一叹,对着一旁怔怔出神的叶白道:“若有药箱在,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叶白了然,“滋拉”大力撕掉衣摆,按住他脖子上的伤口,便要背起他。 卿羽赶忙帮着将布条缠到娃娃脸脖子里,拿捏着力道系好,只是一瞬,洁白的布料便被鲜红浸了个透,连同将她双手也被染红,她哆嗦着看了一眼双手,闭眼在自己身上蹭了蹭。 眼前骤然掠过一道人影,卿羽心下一惊,拾起剑来就刺了过去!风声自剑刃划过,她赫然认出面前之人是陆霄,遂赶忙收了剑。 立脚在这片刚刚结束了一场生死搏斗的战场中,陆霄明白了一切,惊惶的面色中有着深深的懊恼,二话不说执剑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臣来迟!请殿下降罪!——” 叶白绷紧了下颌不说话,陆霄心领神会大步上前将他背上的人转移到自己背上,耳旁是呼啸的风声,一路无话,直奔露鼎记。 烛影幢幢。 卿羽拿了一把消过毒的剪刀将那娃娃脸脖颈上的布条剪开,看见伤口处骨肉翻卷,暗想这娃娃脸真是福大命大,得亏叶白反应快,及时将剑偏移了方向,只刺穿了他脖颈侧骨,并未伤及喉管,不然,就算是大师父在,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卿羽将那周围干涸的血迹以及不断涌出血水抹净,命陆霄找了根木棍给他咬住,拿出一大包晒干的仙鹤草磨成的粉末,尽数倒了上去。 他登时痛得弓起了身子,手脚胡乱挣扎撕扯,叶白将他死死按住,卿羽则快速地将陆霄递过来的银针连扎他璇玑穴、灵墟穴等多处穴位,待他慢慢停止了剧动,又掐住他下颌,将丸药尽数灌了下去…… 如此一直折腾到天际泛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陆霄抱着他的那柄长剑,就地坐在地上,倚着门框合着眼睛打盹。 卿羽将娃娃脸额上温热的毛巾拿下来,拧了一条冰的重新给他敷上,叶白想接过,却被她轻轻躲开。 叶白伸过去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刻,缓缓握成拳,有气无力地放下。他的手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那是为她挡剑划出的伤口,皮肉翻卷,几见血骨,他尚记得她为他包扎时一直悬在睫妤上的水珠,却始终没让它落下。 “阿羽,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他低低一叹,没了言语。 她自顾自地照顾着躺在床上的病人,很是悉心,仿佛眼中再无其他人。过了一刻起身倒了杯茶,温热的,是她方才放在炉子上煨着的,伸手递给了他。 一夜滴水未进,她晓得他现在该是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不是有心要骗你(2)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叶白为眼前递来的热茶愣了一下神,连忙伸手接过,一抬眼,望见她明净的眸子。那样一双清若秋水的剪瞳,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似能涤尽世间一切浊秽喧嚣。她浅唇轻翕,语气波澜不惊:“我是该叫你叶白,还是沈云珩?大燕国的大殿下,请您示下。” 在她略显讥诮的目光下,他张了张嘴,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却仍急着跟她解释:“我不是有心要骗你……”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跟我说,”她微微仰着头望着他,“可你一直没有说,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你接近我有何目的,我没钱又没势,哪里就能入得了堂堂大燕国大皇子的法眼?你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寻开心,看腻了王公贵族的莺莺燕燕,想找个乡野丫头图个新鲜,是吗?那么请你告诉我,民女的作为是否让您满意,是否滑稽可笑得令您高兴了呢?” 他眼中尚存的一息火光全然黯了下去,无声无息,默然一刻,话音低沉,听在耳中倍觉伤感:“对不起……” 他原本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可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一句“对不起”。 从未想过要骗她的他,可是不知不觉中,从头到尾都在骗她,唯一没有骗的,是对她的感情。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对他,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 卿羽别过头去,再倒茶时不知怎的手腕突地一抖,茶水浇在手背,惊得松了手,“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在万籁俱寂的空间里犹如平地炸雷,陆霄一个激灵弹跳起来,“铿地拔起剑来,瞪圆了眼睛一边左右张望着一边大喊:“保护殿下!——” 卿羽愣了愣,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来:“无须紧张,你的殿下在此,毫发未伤。” 陆霄睡意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手还剑入鞘,挠着头嘿嘿一笑:“哪里有什么殿下,我方才是做了个梦,梦话信不得!” 卿羽只是淡淡的笑,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陆霄懵懵懂懂地看了看叶白,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心下了然,遂在心底悄悄一叹。 *********** 自古以来,秀女佳丽皆是方一入宫时风光几日,待皇帝的新鲜感一过,便弃之如敝履,待得再次被想起时,不知是何年月,故此,后宫嫔妃为能争宠无不使尽浑身解数。都说深宫深处等白头,大好的如花年纪要在高墙深院里慢慢被熬得枯黄萎败,任谁都不甘心。 因此,名义上的一顿中秋家宴,硬生生变成了一场后宫争宠记。 燕帝沈之域是大燕第三任皇帝,祖辈和父辈的励精图治,为大燕江山打下坚实的基础,积累一笔殷实的财富,至沈之域这里,国力愈加强盛,自打前年一鼓作气吞并周、卫两国后,放眼天下当之无愧为国中之大。 沈之域有一后三妃三才人,外加四个常侍,算上故去的阑贵妃,共有十二个女人。宴席上,妃子、才人与常侍都陆续早早赶来,妆容皆是精心打扮过,个个光彩照人,向皇帝请安时眉眼含情,秋波盈盈,惹得皇帝心情大悦,连呼爱妃入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不是有心要骗你(3)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三位妃子分别是德妃、淑妃与容贵妃。容贵妃杜月容无子嗣,但丝毫没有“无靠山”的担忧,反倒在众多妃嫔面前跋扈的很,只因她的父亲是官拜内阁首辅的杜群,手掌内政外务大权,女凭父贵,连皇帝都要偏宠她几分,今天一身华衣贵服珠光宝气甚是耀眼。 德妃的娘家父亲乃是吏部尚书林宏昌,是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德妃本人是较温和谦逊的,生有一子,名唤沈云玹,小大皇子沈云珩三岁,亦小二皇子沈云琋一岁,是大燕国的三皇子,在两年前还是大燕国的太子。 之所以说在两年前是燕国太子,是因为沈云玹死于两年前。 坊间传言,大燕三皇子沈云玹天资聪慧,六岁即能背诵《四书》,至十四岁,学识愈加惊人,可与内阁大学士坐论古今,皇帝对其爱护倍加,不顾“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古训,在他十六岁那年便封其为太子。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太子便暴毙身亡。朝中臣将兵分两派,要求重立太子,皇帝悲恸欲绝,无心顾此,每念及爱子仍悲痛难禁,重立太子之事也一推再推。而德妃失了唯一的儿子,整个人都被击垮了,从此一病不起,深居简出,此次家宴上,仍是一副经年不变的病怏怏的模样,在光芒四射的人群中,显得苍白柔弱。 淑妃出身贫寒,性子寡淡,却生了个活泼好动的女儿,名唤“沈屏儿”,被皇帝赐封为“明月公主”,今年正值豆蔻之岁,眉目如画,明艳可人,至这时正依偎在淑妃身边说着悄悄话儿,说到动情处发出几声清脆笑声,惹得容贵妃冷眼相看。 直至月上柳梢,妃嫔们之间的客套话都说完,皇后陈氏才姗姗来迟,看也不看乌泱泱一片妃嫔,顶着金灿灿的凤冠越过跪了一地的众人,直达皇帝跟前:“臣妾来迟,望皇上赎罪。” 皇帝笑着虚扶:“皇后免礼。皇后近来身体不大好,若是不适,不妨早些回去歇着。” 皇后的笑容与这家常恬淡的氛围格格不入:“皇上这是在赶臣妾走吗?臣妾可是为了赶赴这次中秋家宴收拾了好长时候呢,怎么,皇上这么嫌弃臣妾,宁愿与妹妹们共度良辰,也不愿臣妾陪着么?” 皇上仍是和煦的笑:“皇后多虑了,朕不过是担忧你的身子,”随即赐了座,还贴心地让人拿了件狐裘毯子来,“这件裘毯,是魏国进来的,据说取自一千只白色年轻小狐狸的腋下皮毛织就而成,皇后身子虚寒,盖上这毯子应该会好些。” 皇后得意地瞄了一眼羡慕嫉妒恨的妃嫔们,笑着应下:“谢皇上抬爱。” 酒水和小食一拨拨地呈上来,又一拨拨地撤下去,妃嫔们相互之间的对谈礼貌有加,笑容可掬之中夹枪带棒,好不犀利!待端着酒杯敬祝皇帝时,便又是另一番模样,说着各种吉祥话,一颦一笑娇羞无限。 沈云珩与沈云琋共坐一席,貌合神离,只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中秋家宴(1)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皇兄,看看这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们,一个个好好的人儿都被磨出一副工于心计的心肠来,你就不觉得可惜?”沈云琋擎了一杯酒,笑得迷离。 笑容温雅可亲,举止和气谦逊,与宫墙外的另一个人如出一辙。 不,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大燕二皇子沈云琋,出了皇宫脱下明黄朝服,便是另一个身份——沈离,沈大公子。沈大公子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在民间威望颇高,多人曾蒙他的恩或情,口口相传,积下极高声誉,人人皆知沈大公子是闲云野鹤、淡泊名利的雅士贵人,却无人得知他真正的皇家身份。 如此改头换面过另一种生活,沈云琋说是为好玩,沈云珩虽也能猜到几分真假,却也不过问,说到底,对于他这个弟弟,他一再的隐忍退让,只因他知道,这是欠他的。但,他也会有底线,当沈云琋步步紧逼,直至触及到他心底最软的那一处,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纵容下去。 沈云珩细细品着杯中酒,将他说出的一大逆不道的话题引开:“我只问你,昨夜郊外行刺,是否你授意所为?” 沈云琋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笑:“皇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不许动她?” 沈云琋乖乖点头:“嗯,皇兄你是说过。” 眼中杀意顿起,沈云珩朝他望去:“云琋,你平日里怎么样,我都不计较,但是这件事,你需要给我个交代。” “能交代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不想让你好过罢了,既然那个李卿羽是你喜欢的,就该想到有一天我会对她下手。” “果真执意如此?”沈云珩沉声问道。 “嗯,那是当然。”沈云琋扬眉回答。 缓缓吐出一口气,沈云珩眼中似有疲惫:“那我可以告诉你,我自有办法护她周全,但沈大公子,怕是要为此付出些代价” 沈云珩说得云淡风轻,云琋却是面容一顿,显然是这话戳到了他的软处。他的软处,就是“沈大公子”的名声。一旦“沈大公子”在民间积累的多年名誉崩塌,对他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沈云琋面露委屈之色,比出两根手指:“第二次了,皇兄,这是你第二次因为李卿羽那个女人来威胁我了。你从来都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难道,她于你真的就那么重要,让你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么?” 沈云珩眼神微黯,语气也低了几分:“说到手足之情,你何时又顾念过我们原是一母同胞?这些年来,你处心积虑要我死,经过了那么多次,你的恨还是不能消除吗?” “你说呢?”沈云琋反问,“换做是你,你能不恨吗?若是母妃当年抛弃的是你,你还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道貌岸然地坐在这儿说这些狗屁话吗?!” 沈云珩静默着,久久无话。 为能凸显歌舞的出彩,殿堂里是灭了灯光的,且各个席位相距较远,间或多有各式摆设陈列,宴席上笙歌欢愉,丝竹喧嚣,人人心有所系,没人注意到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中秋家宴(2)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珩与沈云琋乃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其母为深得大燕皇帝沈之域宠爱的阑贵妃。当年阑贵妃承恩圣宠,先后为皇家诞下云珩、云琋二子,一时冠宠后宫,风光无限。 荣极必损。忽有一年,阑贵妃突染顽疾,吐血不止,全身暗斑聚出,甚是骇人。虽太医院拼力相救,保住性命,但往日那个容颜倾城、举止活泼的快乐女子不再,她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而余生也注定要缠绵病榻,终日与各种各样的药材、奇奇怪怪的汤汤水水为伴。 一夜之间失去了美丽与健康,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有。 阑贵妃身子垮了下去,随之垮下去的,还有圣宠。太医们三缄其口,终于向皇上劝谏道,贵妃身体虚弱,怕是往后便离不开各种药材来调理,考虑到膝下两位皇子尚且年幼,免疫力低,最好还是不要再近其身,以免被鱼目混杂的药味甚至毒性感染到。 皇上望了一眼泪水连连、想说话却喘息得不成样子的阑贵妃,一狠心,下了道旨——两位皇子由奶娘嬷嬷悉心照料,由国子监太傅等人监察着苦读圣贤书,学做人、治国之道,没有皇命,不得踏足阑珊殿。 见此情景,一直无所出的皇后陈氏,恳请皇上同意自己将两位皇子收到跟前来抚养,以自己“皇后”的身份不怕两位皇子受欺于人,可保两位皇子顺利长大成人,如此,阑贵妃也可安心养病,皇上也会因此少了许多烦忧。 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帐,皇上的一句“准了”无比清晰地传入阑贵妃耳中,她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 容貌,体质,圣宠,孩子……她全部失去,风云一夕翻覆,她已一无所有。 那一年,大皇子沈云珩九岁,二皇子沈云琋六岁。 阑贵妃忍辱苟活,许是意志所致,一年之后,身子有了起色,便差人恳请皇上开言,将两位皇子还回自己跟前。翌日,陈皇后亲自驾临阑珊殿,直接告诉她,皇上口谕,阑贵妃病体未愈,不能劳累,但朕感念阑贵妃思子心切,允一子回母身边。 隔着重重帘幕,陈皇后和阑贵妃的对话听不真切,但闻瓷杯迸裂的声音赫然响起,随之而来是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听见阑贵妃忍着哽咽的声音:“臣妾想让大皇子云珩回到臣妾身边,二皇子云琋还请皇后多加费心照料,皇后恩德,臣妾一生不忘。” 这情景,这些话,让自进大殿伊始就被安排着匿身于纱帐后的云珩、云琋看了个仔细,听了个仔细。时值七岁的沈云琋听到阑贵妃的决定,当即按捺不住,要冲过去,却被奶娘拉住,捂住嘴,按住挣扎的手脚,同侍卫、宫女拖走了。 他哭,他喊,他闹,他要去找母妃当面问个清楚,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大哥却不要我?……奶娘为他擦干眼泪,告诉他:天底下哪个娘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如今这情景,阑贵妃不要你,当然是爱大皇子多些,不怕,阑贵妃不疼殿下,自有皇后娘娘疼殿下,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定不会让殿下受委屈。 他不肯接受这现实,只是歇斯底里地哭,哭累了,也就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中秋家宴(3)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然而,自那以后,年年岁岁,母妃的决定,像根刺,像支箭,狠狠钉进他的心里,时时刻刻扎着他,用深入骨髓的疼痛提醒着他:你是个被母妃抛弃了的孩子,与一母同胞的哥哥一起站在母妃面前,是亲口被抛弃了的那个。 行走天地间,任你荣耀显贵,却也只不过是个弃儿。 以光鲜的衣裳掩饰内心的空虚彷徨,以一掷千金的阔绰来显示淡泊名利的雅致,以娴雅自得的姿态来证明自己真的很快活、很满足……所谓徒有其表,与他犹如对镜相映。 怨念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反而愈积愈深,直至灵魂被恨意充满。十二年来,一次次地与云珩作对,不论输赢,不论自己损失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代价,但只要看到他痛,看到他受伤,看到他眼里的痛苦,与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他就感到无比的快意和兴奋。 不让他死,只要他痛。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告诉大哥,告诉母妃,他恨他们母子,他要让他们母子意识到抛弃他是此生最大的错,却无法弥补,让他们后悔,又莫及。 “从母妃亲口要将我舍弃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我们以后水火难容的局面,而你,早该想到会有今天。”沈云琋狠狠盯住沈云珩,恨声道。 沈云珩久久无话,最终只是发出一声低叹来:“云琋,母妃她有苦衷……” “别跟我说什么苦衷!——”沈云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同为她的亲生儿子,二取其一的抉择面前,她明明白白地选了你,在她心里,你的分量远远要比我重上许多,才会让她如此干脆利落。若真有难言的苦衷,那么,让我告诉你,她的苦衷就是你自小比我聪明,比我优秀,你前程锦绣,是可塑之才,而我,只会拖累她,乱了她的宏伟计划,阻碍你们母子的大好未来!……” “铿!——”利刃出鞘之声骤响,剑刃的亮光抵在云琋喉处,“不许这么说母妃,”沈云珩道,素日沉稳的表情似被闪电劈了个裂口,恼怒之色一侵而入,“她这一生受的苦,你永远体会不到,纵然当年她抛弃了你,你也没有任何理由埋怨她一句!” 沈云琋缓缓仰起头来,手掌覆上剑刃,将尖锐的白刃抵近喉咙一分,喉间绽出一抹嫣红。 沈云珩大惊,要收剑,但沈云琋手上力道偏又重了一分,鲜血顺着利刃滴落,沈云珩惊痛,翻转剑柄输去内力弹开他的手,低呼一声:“云琋……” 一旁的随侍忙不迭地递过一条绢子来,沈云琋扬手挡了,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母妃生养我七年,人虽去,恩仍在,若我真有什么话冒犯了她,这一剑,算是赔罪。但是皇兄,作为你的亲兄弟,我多么想跟你好好赌一场,请您,再也不必对我心慈手软,不然,这游戏该有多无趣。” 人活一世,不过求一个对手。多么幸运,我有一个强劲的对手,又是多么残忍,这个对手不是别人,是你。 沈云珩注视着他,眸中痛惜之色散去,露出唯有在面对敌手之时才有的冰冷,他缓动嘴唇,却是坚定有力地,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哪家千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声清亮的琴筝和鸣戛然而止,尾音袅袅,舞曲终了,四面光芒齐齐亮起,照亮恢弘大殿,一时满堂静然。 皇上连声叫好,惹得众妃嫔纷纷附和,轻纱曼妙的舞娘们跪下领赏,婀娜离去。 沈云琋手上连同喉间的伤口稍作包扎,便又入了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瞥眼望见沈云珩面前的酒杯已空,捎带着也给满上了。 恐怕这天底下,怕是很难有亲兄弟如他们这般奇怪了罢。 “皇兄!——”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二人之间的诡异气氛,明月公主沈屏儿不知何时已凑了上来,眉眼含笑,分外伶俐,见两位皇兄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便一手托腮,一手指了指他们眼前的案几,“皇兄们只顾着饮酒,却并不关心这些小糕点,不如,就给屏儿拿去吧!” 沈云琋爽快地大手一挥:“拿走拿走,凡是我们屏儿喜欢的东西别人碰都不能碰!” 沈屏儿笑得更加开心,明亮的大眼睛在一片碗碟中扫了一遍,双手端起一碟桂花糕:“多谢皇兄!”说罢蹦跳着跑回淑妃身边去了。 看着那抹娇俏可爱的身影,沈云珩微微弯起唇角。气氛恢复了安逸平静,沈云琋慢悠悠道:“淑妃怯懦软弱,屏儿却纯真爽气,奇怪……” “有何奇怪?母妃温婉贤淑,不是也生出了一个无趣的儿子么?”沈云珩淡然的语气里含了几分讥诮。 “哦?”沈云琋俊眉一挑,“皇兄何以这般评论自己?在臣弟的眼中,皇兄顶天立地宅心仁厚,可不无趣呢!”说着长指一指,“却不知,臣弟和母后是否性子相像?” 沈云琋这话,是要让沈云珩知道,他的母亲,是当今大燕国的陈皇后,而非已故的阑贵妃。 可你们如何相像?但命运的诡谲无可言说,本无丝毫血缘的两个人……你竟越来越像她了。 像她一样古怪,一样狠辣。 对面的陈皇后报以慈爱的微笑,笑容在烛光的映衬下有些模糊,沈云珩礼貌性地垂首致意。 有侍监附耳向皇上禀报着什么,皇上扫了一眼在角落处等候指令的歌舞坊,稍一挥手,侍监心领神会,打发他们走了。 无丝竹之乱耳,家宴上的喧嚣少了许多,淑妃细细斟了一杯佳酿,朝着宝座上的皇帝恭恭敬敬地端了上去,却在半途被沈屏儿一把抢了去,速度虽快,却并未有半滴酒水洒出,只见她像一只欢欣的雀儿,眨眼间来到皇帝面前,靠在他膝腿之上:“父皇,您请用。” 皇帝龙颜大悦,接过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抚摸着她发顶宠溺地笑:“屏儿送来的酒,比别人的都香醇!” 沈之域皇嗣不盛,早些年后宫妃嫔生的皇子公主要么在怀胎时不慎掉了,要么就在幼年时染上病症早夭了,当年三皇子沈云玹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对后宫更加不上心了,如今膝下只有沈云珩、沈云琋两个皇子。但自古儿子就不比女儿来的亲近,皇上老来得女,对于这个明月公主自是倍加疼爱,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的娇惯纵容。 眼见沈屏儿深得皇上欢心,一旁的陈皇后冷冰冰地插嘴道:“你父皇近来肠胃不好,你怎可让他饮酒?” “这酒是果子酿的,味道清淡,又是在炉子上温过,不会伤身,屏儿也是有心了。”说这话的是德妃,仍是病恹恹的模样,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几喘,一旁的宫女还得不停地给她捶背顺气。 陈皇后的笑容很阴郁:“德妃妹妹心肠好,见不得哪个受委屈,这宫里人人都领受过妹妹的恩情。但妹妹的身子弱,还是少说两句吧,免得又感到不适了。” 德妃对她不怀好意的话置之不理,只报以很谦和的微笑,拿帕子掩住口轻咳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容贵妃却在此时拉长了声调幽幽道:“臣妾见皇上的胃口一直好的很,并未有什么异常,听皇后娘娘一说,不免惶恐了。原来,皇后娘娘才是最体贴皇上的人,相比起来,我们这些个做妹妹的都太粗心大意了。只是皇上还未开口,皇后娘娘就替皇上做主了,若是皇上本意不是如此,这倒叫我们该听谁的呢?”说罢,发出一串娇笑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随意的玩笑,可任谁都听出了暗藏的弦外之音。陈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却仍忍住不发作,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乃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凡事当然是要听皇上的。但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不顾及自个儿的身体,若哪天处理朝政太累了,也自然是有两位殿下为皇上分忧,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姐妹指手画脚。” 陈皇后这是在讽刺容贵妃无子嗣,偏偏容贵妃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当即就给顶了回去:“皇后娘娘说的极是,臣妾受教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又宅心仁厚识得大体,莫说二位殿下,只要皇后娘娘一句话,我们这些做妹妹的,都巴不得要将孩子送到皇后娘娘身边,沾一沾贵气儿呢!” 陈皇后指东,容贵妃打西,偏不按照她的话意走,倒揭的一手好伤疤,惹得皇后大怒,一拍桌子,横眉倒竖:“放肆!” 容贵妃顿做惊恐状,转身朝着皇上诉苦:“臣妾不过是说句好话想讨一讨皇后娘娘的欢心,哪知皇后娘娘却因此动了怒,若臣妾哪里说的不对,皇后娘娘当面指出即可,这般态度,可真叫臣妾惶恐……” 陈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拿着帕子的手抖抖索索指着容贵妃,话不成句:“你……” “行了!”皇上皱眉道,“好好的家宴,你们倒吵起嘴来了,像什么话?!” 被皇上一训,陈皇后拂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容贵妃眼瞅着怒而不言的陈皇后,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一时风波平静,皇上也暗叹一口气,目光扫过左边宾席,但见那兄弟二人正自顾斟饮,偶有窃语,眉目皆有笑意,不禁龙颜大悦。史上为争权夺位反目成仇的兄弟不在少数,多么幸运,他现在看到的是兄友弟恭、手足相亲的场面。 “珩儿,去年中秋你没出席家宴,朕可还记着呢,这次,说什么你都没有理由再不来了!”皇上笑得开怀,遥遥向他举起酒杯。 沈云珩连忙起身,将手中酒杯恭敬地高举,道:“是儿臣的不是,去年实在是脱不开身,今年儿臣特地来向父皇赔罪了。” 自从五年前阑贵妃去世后,沈云珩对“团圆”二字已提不起兴趣,这世上唯一的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不在了,所谓的团圆宴也就失了趣味。去年中秋家宴,他从边关赶回,本想与父皇吃顿酒,但赴宴前偶然得知父皇在宴席上安排了几名朝廷大员的千金,或多或少地都与宫里的娘娘们有些亲戚的,想来是借着家宴的时机,促成他的婚事。 毕竟,他已二十有一,府上连个侧妃都没有,虽然他本人无心儿女情长,但父皇肯定急了。一想到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眼前争才斗艺,他就头疼的要命,借口在边关受伤未愈,推辞了事。许是父皇也猜到几分,今年的家宴上,果然清净了许多。 但眼前清净了,耳根子还不清净,只见他那聪明的父皇将目光落在沈云琋身上,成功地将话头引了过来:“朕突然想到,过了年,琋儿就二十岁了,已到弱冠之年,也该成家立业了!” 本来还暗自气恼的陈皇后,听得这话大喜过望,连忙趁热打铁:“皇上圣明!琋儿长大成人,终于可为皇上尽孝、为国家尽力了!知儿莫若母,琋儿这么些年恪行孝道、恭敛勤勉,臣妾真盼着他能早些做出一番事业来,如此一来,皇上您就不用再如此劳累了。” 皇上听了这话,赞许地点点头,却是不接话茬,转了话锋道:“行了弱冠礼,就是大人了,琋儿,可有中意的女子?” 沈云琋自席间站起身来,敛了敛衣袖,答得恭敬答道:“但凭父皇与母后做主。”望见皇上皇后皆是一脸满意的喜气,又道,“只是儿臣觉得,自古以来长幼皆有序,兄尚未成家,弟怎能心急?皇兄长了儿臣三岁,至今未娶,儿臣若走在皇兄前头,倒显得儿臣不知礼数了。” 皇上略一沉吟,看向沈云珩的眼光颇显语重心长:“珩儿,你这几年常年带兵在外,边关百姓的安居乐业你功不可没,但也因此,你待在京中时日委实屈指可数。虽然你有行军布阵之能,但你弟弟说得对,却也不能将这终身大事一搁再搁,你不急,朕也急啊,哈哈哈哈!” 似乎终于说到正点上,皇上说得和颜悦色,一声长笑更显得心情大好,让宴席间平添了几分轻快的气氛。 沈云珩亦是起身恭敬地回话:“父皇教训的极是,是儿臣疏忽了。” 皇上又趁势追问:“那,珩儿可中意什么样的女子?依朕来看,兵部尚书汪芝林家的长女就甚好,听闻这孩子文静端庄,秀外慧中,又有才学,尝与翰林学士李宾舞文弄墨,一曲妙词羞得那李宾掩面而归,至今还抬不起头……不知珩儿意下如何?” 唇畔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竟让人看不出是悲是喜,只听那座下之人淡淡的声音如凉风过境:“是吗?恕儿臣鄙薄,并未听说过。” 皇上面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略略一僵。 沈云琋笑道:“父皇,您别怪皇兄反驳,他呀,可早就有意中人了!” 皇上来了兴趣:“哦?真有此事?是哪家千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口是心非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珩不言语,沈云琋一笑,又替他答了:“据儿臣所知,皇兄的意中人可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似乎是个从山里来的姑娘,虽说身份卑微了点,但却别有一番风味,朴实的很!” 这下皇上的脸瞬间阴郁了,陈皇后察言观色,出言训道:“不许胡说,大殿下贵为大燕皇族,岂会看上乡下来的野丫头?” 沈云珩道:“云琋说的不错,儿臣确实倾心于一个民间女子,她虽然没有大户背景,但气质、修养、才识,样样不输贵族千金,儿臣对她的喜欢,才是真正的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皇上压抑着怒气,又碍于妃嫔子女都在场,不好发作,勉力笑道:“不过一个民女,珩儿你若喜欢,就收到府上做个丫鬟侍妾什么的,也不枉你一番苦心。” 沈云珩朝龙椅上的男人望去,眉目清淡:“儿臣从未想过要收她做丫鬟侍妾,儿臣既然是真心喜欢她,便是要娶她做正经的王妃的。” “荒唐!”皇上一拍桌面,凝眉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大燕国的大皇子,全天下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竟然说要娶一个乡野民女,你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耻笑我大燕吗?” 沈云珩淡然相对:“出身这回事,岂能是人可以决定的?若出身贫寒有错,我国那么多寒门出身的忠臣良将莫不是罪大恶极?父皇您是一国之君,大燕的老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怎么堂而皇之地论起三六九等来了?” 一个茶杯隔空冲过来,正砸在沈云珩脚底下,砰的一声碎瓷四溅,惊得妃嫔们花容失色。 沈云珩不为所动,眼睁睁看着大燕皇帝愤怒的五官,只见他气吼吼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朕说话?!你就不怕朕杀了那个女人绝了你的念想吗?!” 他自小就孝悌忠义、令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给人的,永远都是一副镇静自若、淡然自持的性情——青衫布衣时为人谦逊恭和,处事稳妥有方,无人不称颂;然而一旦穿上战甲,便杀伐雷利手段铁血,无人不畏惧……日常行与正经事泾渭分明,多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成大事者,定当要能固住人心,不仅要让人敬,还要让人畏。让人敬而不畏,是统治者无能,久而久之,易失根本;然让人畏而不敬,则是一笔失败的烂账,迟早要自食其果。 他看重他的长子,却越来越发现掌控不了他了。 “杀了她?”沈云珩浅笑,眼神中却是一片锋芒,“无理由地去杀一个没有犯法的无辜弱女子,这种只有强盗才干得出来的事情,父皇您怎么会干?” 他从前遭人追杀落难祁嵇山上时,曾对白露说,情之所至,藏是藏不住的。情爱这回事,是要讲究机缘的,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那颗在血腥的战场上、诡谲的朝堂上磨砺得坚硬冰寒的心,在遇见李卿羽的那刻起竟悄然软化、融化了。 他对李卿羽的心意犹如司马昭之心,再眼拙的人也能一目了然,奈何明月照沟渠,面对他的三番五次诉衷情,她回避拒绝,态度强硬。但感觉这回事啊,也是说不清的,他认定了她,断然不会放手。 先前为保护她,每次去见她都要费尽周折避开沈云琋的眼线,面对沈云琋的旁敲侧击,他亦违心否认,但直到昨夜遇袭,他才知他低估了这个弟弟。如今,刻意隐瞒已行不通,那么不妨干脆承认,在父皇面前明明白白地和盘托出,让所有别有用心的人都听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地护佑她的安全,父皇和沈云琋也不会轻举妄动。 皇上火冒三丈,沈云珩依然安之若素,沉静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滚烫的心,皇上太了解这个大儿子了,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坚定,让他改变心意,简直天方夜谭。 沈屏儿端着一碟子糕点上去,泪水涟涟地扯了扯皇上的袖子,嘴巴一扁,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父皇生起气来好吓人,屏儿害怕……” 铁石心肠的男人赶忙换了笑脸,爱怜地抚摸着沈屏儿的头顶,笑逐颜开:“父皇不生气了,屏儿不要怕。” 沈屏儿噙着眼泪,拿起一个桂花糕塞到皇上嘴里:“父皇要吃了它,才是真的不生气了。” 皇上连把那桂花糕吃进嘴里,沈屏儿破涕为笑,一头扎进他怀里,父女二人笑作一团。 冷下去的场子又瞬间回暖,众人继续推杯换盏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沈云琋拿起面前的酒杯,与沈云珩手中的一碰,叮的一声脆响,而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放大:“皇兄,你厉害。” 沈云珩将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放在唇边:“客气了。” ********** 自从中秋夜遇刺之后,那个受伤的娃娃脸就留在了露鼎记。伤口未愈时也就算了,李卿羽医者父母心,又见他无依无靠,留他在露鼎记养伤自是没什么,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伤口早好利索了,他却还不提走的事,这让卿羽很是被动。要是在以前,师姐白露早就赶他走了,就像当初在祁嵇山赶叶白一样,借机敲诈点银子,让人不好再赖着。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初是穷,山野之人目光短浅,现在露鼎记的生意走了正轨,名声也打的响亮,白露在月凉城餐饮界也算是小有名气,整个人的的心胸宽广了不少,觉悟也提高了许多,尤其是跟沈大公子来往得密切了之后,脾气有了很大改善,再也不像以前一样稍不如意就急吼吼地骂爹骂娘了,这真让卿羽刮目相看。 所以,性子最急、最不怕撕破脸的白露都没赶娃娃脸走,卿羽就更开不了这个口了,索性安排给他一个跑堂的差事,跟阿吉一起干活。 娃娃脸全名叫常余,长相年轻,模样清隽,笑起来露出两只小虎牙,怎么看怎么觉得亲切可爱,卿羽打死都想不到这个一个小娃竟然是个手段狠辣的杀手。 “其实我不是杀手,真不是,”在第八次卿羽唠叨说他的面相和职业不相称的时候,常余终于忍不住解释道,“我跟那个陆霄是同行,都是皇子身边的御卫,当年我们还一同进的宫,一同入了校场,师从禁军总教头,后来练成了功夫就分配了,他被分到了大殿下身边,我则跟随了二殿下。” 卿羽吃惊得差点将手里的一筐扁豆扔了:“你是说……是二殿下沈云琋派你去杀的大殿下沈云珩?” 常余颇难为情地点点头,毕竟,出卖主子这种事情,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但他为沈云琋卖命多年,这次还差点一命呜呼,自问对于沈云琋的知遇之恩已然还清——若非二殿下提点,他现在恐怕都还只是个普通的禁卫军,终日操练、巡逻、站岗,无趣的很。 二殿下处处针对大殿下,想方设法地要搞死他,经过几次参与对大殿下的追杀,他这个御卫看得分明,大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从来不追究,放任二殿下的张狂算计,默默忍着。 这次暗杀,他依然为主子效命,自问全力以赴了,奈何大殿下武功高强,纵然再多带些杀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就在他自己都认为这次有来无回时,生命的最后一刻索性坦白相对,给大殿下赔个罪,抱着必死的决心迎上那致命的一剑。 结果没死成,大殿下把他救了,回头还做了个大火烧尸的假象,如此,在二殿下看来,他已经是死了的。他想,死里逃生就似第二次生命一般,从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那刻起,发誓往后就要誓死跟随大殿下了,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沈云琋跟沈云珩不是兄弟吗?怎么会相互残杀?” 常余纠正道:“他们是兄弟,但不是相互残杀,是二殿下一直想弄死大殿下的,大殿下从未还过手。” 卿羽更加吃惊了:“为何要弄死大殿下?大殿下为何不还手?单等着自己被弄死?” 这下常余也说不上来了,想了半天涨红了脸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大殿下和二殿下好奇怪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表面上一直都是很和气,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而且很显然大殿下也知道二殿下的动机,也一直由着他。” “他那个笨蛋,活该被人弄死!”卿羽愤愤道,将手里的一把扁豆重重朝筐里一摔,吓得常余一大跳,“明明知道是谁要杀他,却还不防备着,也不杀回去,平白助长了对方的气焰,这种笨蛋,一万次都不够他死的!” “若是殿下听到你说这话,他一定高兴的发疯。” 说话的不是常余,卿羽抬头一看,陆霄已越过门槛踱步过来,抱着他那柄宝剑,白衣银靴,双瞳奕奕,立地干咳一声,笑道:“原来,你还是担心殿下的,但为何又当面对殿下冷酷无情,让他伤心得难以自持,唉,你们这些女人啊,就爱口是心非!” 卿羽随手在筐里抓了把扁豆嗖地打他,没好气道:“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个寻死觅活的样子了?现在倒有脸来说风凉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或许会喜欢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陆霄向白露表白惨遭拒绝之后,一蹶不振消沉了好久,卿羽实在是不忍心,劝了他几番,说师姐现在投身露鼎记的事业,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况且师姐生性粗狂豪放,情窦这根弦难免会迟钝些,但万事难敌一个恒心,只要他坚持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让师姐回心转意呢! 如此这般再三劝慰,竟然把失魂落魄的陆霄给劝“活”了。陆霄到底是个性子较活泼的人,心态也乐观,想通了之后又活蹦乱跳了,得了空闲就跑来,围着白露转,白露恼得暴跳如雷,好几次都直接上脚将他一路踢出门去,虽然当场也伤心,但他下回过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 当初卿羽安慰他,本意只是想让他快点好起来,任谁眼见一个开朗帅气的大小伙子变得郁郁寡欢了都心疼,因此说的话也有些偏,若是师姐知道,肯定不饶她。更不好办的是,眼见师姐对沈大公子上心许多,卿羽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害了陆霄,到头来陆霄没有达成心愿,弄得个伤痕累累,她也脱不了干系! 唉,可这桃花一来啊,挡都挡不住,师姐啊,你可别怪我! 陆霄眼疾手快,放开环臂的手,一个旋身就将她掷过来的扁豆一个不落地尽收手中,又一把投了过来,重新落在筐里,长叹一声,一脸无奈:“我也不想腆着脸一趟趟地跑来跑去,奈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又事于人下,为主子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可不能懈怠!” 对他这番暗藏寓意的话,卿羽充耳不闻,专心地择起了扁豆。 见她如此拒人之千里,陆霄苦了一张脸,挨到她跟前,小声翼翼道:“你就这么生气么?殿下他真不是有意要骗你,初遇时又是那种境况,你叫他如何一开口就说自己是大燕皇子?本就是被人追杀性命难保,若再招摇,难保不会也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 卿羽惘若未闻,将择好的扁豆递给常余,微笑着:“送到厨房,让老丁做个焖面。” 常余哎哎应着,端起就走,陆霄拿剑柄捅了捅他,冷着一张脸:“你小子在这儿白吃白喝过得逍遥自在,我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你不口口声声说余生誓死效忠殿下吗?怎么也不帮着说说话?殿下为情所伤你看不见,当然不会心急,我可倒霉了!” 常余比陆霄小两岁,才十六,虽然一张娃娃脸看上去聪明伶俐,但人不比陆霄机敏,嘴上功夫也落下风,这时被他一问罪,登时脸憋的通红,话也说不全了。 卿羽看不惯陆霄欺负人,顺手抄起脚下的一根棍子敲在陆霄手腕上,陆霄猛地吃痛缩回了手,卿羽趁机让常余走了,对着陆霄道:“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陆霄嘿嘿笑着:“我是跟他闹着玩儿的!”说罢又凑近了卿羽道,“自殿下的身份暴露后,他再过来你就避而不见了,殿下很是难过,这些天没有再来,一个人在府里闷着,我看着都心疼。” 卿羽白他一眼,又端来另一筐扁豆,边择边嘲笑道:“他是你的主子,你跟他多年,当然会替他说话,我才跟他认识多久,他难过与我何干?!” 陆霄一副“就你嘴硬”的嘴脸,咂摸了片刻,突然问道:“如果没有你大师兄,你会喜欢殿下吗?” 卿羽择扁豆的手一顿,继而站起身来,抬脚就走,摆明了不想回答。陆霄连忙拦住去路:“我是说如果,”又扮可怜兮兮状,“我问都问了,你好歹回答一下子嘛!” “没有如果。”卿羽斩钉截铁地瞪他一眼,撞开他又朝前走。 她是真气叶白骗他,因为从一开始她就那么信他。 初遇时,他一身鲜血地躺在她面前,被血迹沾满了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之下那般宁静安详,仿佛满身的伤口不会痛。医者的天性使然,她不顾白露的反对,坚持出手相救,又留他养伤,他眉目清俊,笑容温暖,她相信他不是坏人; 他临别时赠予她的玉佩,被她在捉襟见肘时狠心拿去卖,却被店家告知这玉佩乃世间一等。再相逢时,他拿着被当掉的玉佩,她又是羞愧又是吃惊,对他“重瑞阁是我家开的”的说法深信不疑…… 她一直很相信他,他却一直在骗她。 若不是以死明志的常余主动将自己的咽喉迎向终结生命的利器时喊出的“殿下”,若不是陆霄赶到浴血后的战场诚惶诚恐地对他跪下自称“臣”……她不知道他还要瞒她多久。 真相揭开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看她滑稽出丑的样子,他面上强忍住笑,心里边却乐开了花。 虽然,他从未伤害过她。但那又怎样呢,在她眼里,欺骗也是一种伤害,铭心刻骨的。 见卿羽不为所动,陆霄直接扑到地上抱了大腿,带了哭腔喊道:“你不回答我就不让你走!” 卿羽:“……” 陆霄嚎得撕心裂肺:“我充当个和事佬的角色容易吗?吃力还不讨好!谁让我命不好,出身寒酸,只配给人当个跟班,也就只能听命与人,可谁知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回头拿什么交差?我这么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吉和秋儿说说笑笑从门前路过,看见这一场景,顿时止了话头,惊讶地相互对视一眼,做出“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匆匆离去了。 卿羽一脸黑线,走又走不掉,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能不能先起来?” 陆霄吸了两下鼻涕,坚定地摇摇头:“不!” 卿羽无奈:“好吧,我回答你。”见陆霄满含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心底叹了一口气,缓了语气,“如果没有师兄,而叶白还是叶白的话,或许,我会喜欢他吧。” 陆霄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叶白还是叶白?叶白明明就是大殿下啊!为了不暴露身份才胡诌了所谓的‘叶白’这个名字的……” 卿羽低头冷冷道:“你要我回答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至于你怎么理解,我就没这个义务再解答了吧!”趁陆霄一个不注意,迅速抽出腿脚,大步流星地走了。 ********** 残阳落日,流霞漫天。太阳逐渐隐退于西山之后,留下一抹嫣红,丝丝缕缕布满天际。 沈云珩坐在庭院间,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执着酒杯,淡淡凝望着那一片血红,若有所思:“她……是这么说的?” 身后的陆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一字不差。” 沈云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得心脏也火燎似的疼:“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明白什么?……陆霄先是被卿羽一句话弄得迷糊了半天,回来又让殿下一句话搞迷糊了,道可道,非常道,他咂摸了几下,或许是殿下和卿羽心有灵犀,打了暗语吧,难怪他这个外人听不出来。 沈云珩又倒了一杯酒,扫他一眼:“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 陆霄哦了一声,掩不住脸上一丝失望,唉,想他为殿下鞠躬尽瘁,不惜跪地上抱大腿,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主子真是连男人的脸面都不要了,虽然卿羽说的话听不大懂,但好歹也完成任务高高兴兴地回来复命了,谁料殿下一点也不关怀,问完了话就把自己草草打发走了。 越想越伤心,陆霄的步伐很沉重。 “魏峰新打了几样兵器送来,在库房里,你去挑个中意的吧。”沈云珩的声音在背后淡淡响起。 陆霄的脸色瞬间阴转晴,喜出望外道:“多谢殿下!”遂哼着得意的小曲儿,朝着库房的方向疾奔而去。 魏峰是殿下军中的一名百夫长,以前是个铁匠,热衷于锻造各种兵器,从军至殿下麾下,时年不过二十岁,凭借着出色的打铁技术深得殿下垂青,给了他一个小官做,跟陆霄臭味相投,两人终日厮混在一起。 魏峰锻造的兵器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是好宝贝,陆霄眼馋的紧,但好兵器产量少,又产得慢,而且产出来后,都被殿下手底下早就虎视眈眈的几员大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瓜分了,他很难有机会得到。这次随殿下回京,魏峰呈来新打的兵器,没有人跟他抢了,他可要好好挑挑! 望着陆霄一路疾驰而去的背影,沈云珩勾起唇角笑了笑。这个陆霄,到底还是个小孩心性,活的简单,也就容易获得快乐。再一想到他方才带回的卿羽的话,便又黯然了。 如果叶白还是叶白,或许,她会喜欢。也就是说,如果叶白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一个有点小钱的生意人,但只要并非皇亲贵胄,她就有可能会喜欢。 但很不幸,他偏偏不是普通的,反倒是最引人瞩目、最荣耀显赫的那个——大燕国的大皇子。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深深的厌恶感,只因她不喜欢。 不喜欢攀附皇室,不喜欢荣华富贵,不喜欢飞上枝头……她是那样一个纯善洁白的女孩,希望的生活是细水长流,她在意的是一朵攀援在篱笆上的小花开了没有,而非头上的珠宝是否是天底下最耀眼最珍贵的。 他怎能忍心…… 又一杯烈酒滑过喉间,火辣辣的感觉逼得他蹙紧了眉头,连同眼色也一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不再打扰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他是不常喝酒的,倒是喜欢喝茶, 平日里忙于政务,案牍劳形至灯火阑珊,他总是命人泡一壶茶,茶叶被冲开时,散发出的幽幽芬芳总能让他疲惫的神经得以短暂的舒缓,又能提神。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捧着一杯热茶,在院子里走走,院子里有丫头们精心栽种的花草,夜间沐浴着湿漉漉的雾霭,甚是惹人怜爱,偶然间的抬头,一轮圆月明亮高悬,普照万家。 他心怀天下,知道肩上有着不能卸下的担子,他必须扛起来。可如今这担子,越来越棘手。 “王爷,夜间寒凉,请回房休息吧。”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他抬眼去看,望见女子温柔美丽的脸,而这才注意到夜幕已然降临,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子发散着清冷的光辉。 “哦,是玲珑啊,”他醉意微醺,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看清来人后便笑道,“是挺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再坐会儿。” 名叫玲珑的年轻女子面上笼着浓重的担忧,一双水亮明眸里满是忧戚,还想再劝,便见一人笑着缓步走来。 “美人相伴,夜下独酌,皇兄好雅兴!” 玲珑慌忙请安:“二殿下。” 沈云琋走到跟前将玲珑扶起,端详了一刻,对着沈云珩笑道:“皇兄,仔细算算,玲珑跟随了你已有八年了吧,有这样一个倾城绝伦的佳人在身边,你就真能沉得住气?要我说,快快给人家一个名分,莫要伤了人心!” 玲珑羞红了脸:“二殿下说笑了,我去给殿下烫壶酒过来。” 眼看玲珑害羞地小跑着离开,沈云琋笑道:“多么惹人心疼的美人儿啊,我见犹怜,难道皇兄就不动心?” 沈云琋一来调笑,沈云珩顿时醉意全无,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恢复了往常淡淡的语调:“玲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你别再拿她顽笑。” “哈哈哈哈!”沈云琋大笑,“既然连你自己都承认玲珑是个好姑娘,却为何迟迟不收了她?就忍心让人家苦苦地等着盼着。皇兄啊,这么些年你的一副装腔作势的正经模样可迷惑了不少好姑娘呢!” 沈云珩又倒满一杯酒,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有话直说。” 沈云琋一把将他手中的酒杯抢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嗯……女儿红?皇兄,你竟然喝女儿红?” 面对他的惊讶,沈云珩置若罔闻:“有何不可?” “我一直以为像皇兄这般尊贵出尘的人物,也定然是世间最好的东西才能配得上,即便是喝酒,也轮不到这平庸的女儿红。莫不是跟李卿羽相处的久了,皇兄也被乡野之气潜移默化了?” 沈云珩拿过酒壶给他满上一杯,漫不经心道:“你今天来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趣的话,那么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云琋翘起二郎腿儿,双手交叠枕于脑后依靠在廊柱上,仰天长叹道:“唉,皇兄又给我下逐客令了,我呀,这次来纯粹是自找没趣,不过是下午在宫苑遇上兵部尚书汪芝林,他忧心忡忡地向我打听皇兄你,说自家女儿哪里不够好,怎么就让大殿下如此瞧不上眼,竟当着皇上的面直接给驳了回来……他都在我面前这般诉苦了,我若不跟皇兄通风报信,显得我多不识趣呀!” 兵部尚书汪芝林,是如今皇上最为倚重的朝臣之一,尚书夫人又与德妃是亲姐妹,三皇子沈云玹的死让德妃一夜之间病倒,再难痊愈,不管是笼络权臣势力也好,还是宽慰德妃也罢,将汪芝林的爱女许给当朝皇子,似乎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而汪芝林的女儿汪雨柔,是誉满京华的才女,沈云珩虽不常在京中,但也听过家里的下人唠闲话,说汪雨柔贵为名门闺秀,貌若天仙,端庄温婉,且满腹诗书才华横溢,是以追逐者无数,但她似乎一个也看不上,今年十八年华,估计他爹汪芝林也急了,央着德妃私下里有意无意地对皇上提及,这才有了中秋家宴上的一幕吧。 朝廷为巩固江山,皇子公主皆为棋子,殊不知臣子为能稳固权势,将子女送去皇家亦是常情,双方乐此不疲,皆大欢喜。 沈云珩执起酒杯,欣赏着上面淡雅细致的花纹,神色淡然:“你若对这桩婚事感兴趣,明日我便去奏请父皇,让他成全了你们。” “皇兄说笑了,”沈云琋笑道,“汪尚书看上的可是皇兄您,而且父皇也觉着你才是最合适的,至于我嘛,就不劳大家费心了。”随即凑近沈云珩,拉长了声音道,“皇兄你觉得,李卿羽的师姐白露怎么样?” 见沈云珩眼中有惊色,又轻声笑了:“白露性子直接,人也单纯,我喜欢。” 沈云珩面上沉静,心里早已翻起波澜。 他失神无比清晰地映在眼中,沈云琋扬起一抹邪肆的笑:“我来的第一个目的,是传汪尚书的话,第二个目的,是来看看皇兄饱受相思煎熬时是什么模样,被心爱之人恼恨是什么心情,但见皇兄你心猿无绪借酒消愁,我便也放心了!” 沈云珩缓缓道:“嗯,如今两个目的你都达到了,可还有其他的事吗?” “皇兄为何一再急着赶我走呢?我可是很乐意跟皇兄说说话呢!自从上次皇兄警告我之后,我就再也没敢动李卿羽了,我可是很守信用的。不过呢……这下可有的玩了,我虽然不会再想着杀了她,但是要慢慢地折磨她,不让她死,却让她生不如死,因为这样,皇兄你就会痛苦,如此一来,我才高兴。” 看他开怀的笑容在夜幕里如此残忍狰狞,沈云珩隐忍着即将失控的情绪,将手中的酒杯紧了又紧,咔嚓一声,一只完整的被子竟被生生握成两半。 若非面前的这个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一定立刻、现在、马上就杀了他! 恰此时玲珑端着烫好的酒走过来,看到沈云珩紧握成拳的手血水淋淋,更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大惊失色,随手将酒壶一丢,扑上去拿开他的手掌:“王爷,您的手!……” 沈云琋站起来,笑声朗朗:“王爷,成王爷,她知道了你是燕国大皇子沈云珩,也必然知道你还是战功赫赫的成王吧,如若她真如你所想的那样清高,不愿攀附富贵,那么,皇兄您若想得到他,还真是费事的很呢!” 说罢,大笑而去。 玲珑红了眼圈,拿着绢布小心地擦拭着他掌心的血。 沈云珩拿开玲珑的手,将自己流血的手缩回袖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我不碍的,你回去吧,玲珑。” 月朗星稀,乌鹊南飞。冬月里的天,夜间冷的厉害,街上已无白天的繁华热闹,变得冷冷清清,偶有几家酒馆还亮着灯盏,在这深沉的夜里分外凄凉。 他孑身一人漫无目的地走,晚风刺骨,吹得额头冰冷,衣角被高高扬起,猎猎作响。他像一个乡下老农一样,缩着脖子,笼着袖子,抬起来胡乱抹一把冻出来的鼻涕,稍一抬头,便望见“露鼎记”三个大字。 他早在不知不觉中走熟了这条路,即使是心不在焉,即使是闭着眼,怕是也能该拐弯时拐弯,该直走时直走,一直抵达至此吧。 露鼎记已经关门打烊,大门紧闭。他仰望了那副牌匾片刻,一转念,唇角微勾,绕过前门,来到后院。 二楼拐角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倚在树干上,对着闪闪的烛影怔怔出神。转眼过去已近三月,恍然发觉已好久没再见过她,自从她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便对他十分戒备。 刚开始他去过露鼎记几回,但她处处躲着,不肯相见,即便是实在无法避免的见了面,她冷淡的表情让他的心如钢针扎着一般那样绵密尖锐的疼……再后来朝中彻查一起贪腐案件,牵连了不少人,他整日忙来忙去,竟也没有再来。 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落了雨的清晨,天气冷的厉害,她视若无睹地忙来忙去,一不小心切菜切到了手指,他一心急,直接抱了她回房间,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沈云珩,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她气恼地喊他沈云珩,不再是欢乐随意的叶白,或是戏谑调笑的叶公子……沈云珩,大燕国大皇子的正统名讳,承袭沈氏族谱第十代“云”字辈,由学富五车的当今两朝元老孙晋太傅亲自定名为“珩”。珩,宝也,从王,意喻物华天宝,降于王室,天命所归,王者之风。 大燕国上至国公王储,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沈云珩”谓谁,哪个不闻名色变,尊崇备至?就连临界诸如梁国、陈国的王室达官都对其敬重三分……而她,竟是这般恼恨这个名字,恼恨这个人。 “沈云珩,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我拜托你以后别再来烦了我,我一介平民高攀不起你这大燕显贵,求你离我远点儿,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她的话像快刀利剑,在他心上戳满了窟窿,他垂下眼眸,找来金疮药,强硬地替她包扎了伤口,嗓音寂静如深海:“好,我便不再来打扰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不悔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不是不想来,而是一想到她浸满了寒意的目光,他就一阵心疼,索性任由政务缠身,少却几分烦恼了。 在人们眼中,他如英雄般英明神武磊落光明,有明君仁主之风,对任何人都那般宽容温和……却也都疏离客气。 唯独对她。 那个有着恬静笑容的女子,眼睛总是弯弯的,似一弯弦月,透着俏皮的光。她将奄奄一息的他救活过来,细心地照顾他养伤,她在温暖烛光下分拣草药的身影,她俯身察看他伤势时微微拧起的秀眉,她为他上药时紧绷着一根心弦以致额上沁出密密汗珠……素来对万事都淡然处之的他,忽地产生一丝蛮横的想法:若她是我的,该有多好。 只是,医者父母心,无论是谁,她都会这般对待的罢。 她就像一轮月,似乎离他很近,就在身边,可他却抓不住。他想尽了办法接近她,缠着她,出没在她的左右,绕在她的近旁,逗弄她,保护她,连陆霄都笑话他,说他变得话多,罗嗦,整个人都如孔明灯般在发光。 是啊,她真就像一道光呢,与他不期而遇,从此暖了他的一颗心。 但如今,这道光却不再照他。她愤恨与他的欺骗,这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一想到她讥诮的眼神,她冷冷的话语,他的心就闷闷地疼。他本无心骗她,却骗得她彻头彻尾。 房间里的烛火动了起来,他瞬间回了神,见那灯盏被人移了去,越来越清晰,直落在窗边,而依着那模糊影像,他断得出是她。 她喜欢将头发挽起,耳畔留出两绺来,任它们风中凌乱。她说长发披肩的流云髻固然好看,但总觉太累赘,挽起来就很清爽麻利,但如果将头发全挽上去,倒又让人觉得她已嫁做人妇了,便再留出两绺头发来散着,昭示着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 她说这话时眉飞色舞,满眼皆是得意的笑,惹得一旁的老丁逗弄她:“我们家卿羽人长的漂亮,梳什么发式都好看。临街张裁缝家闺女二花,天天变着花样将头发梳得天花乱坠,打后面一看如同仙女下凡,可一看正脸,呵,一张滚圆的大脸盘子,可惜头顶上那些个金钗银坠儿了!” 一席话惹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她也笑着揶揄老丁:“二花梳什么样子的发式,你看得倒挺清楚,若是对二花动了心思,就跟我说,别不好意思,我亲自去张裁缝那里替你提亲!” 众人笑得更欢了,老丁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反驳:“二花不是我的菜!” …………回忆太美好,他沉浸其中不觉弯起了嘴角,烛光将她的身影打在窗纸上,她散了头发,长发如瀑,眉目精致,彼时正坐在窗前,手里拿了一件衣衫,一针一线缝得极认真。 一股莫名的暖意填满胸臆,是他幻想着这些都与他有关。站了一刻,惦记着明天还要在早朝上对一群党臣对簿公堂,遂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便离去了。 卿羽拿烛剪将灯芯挑了挑,又垂头专心缝补手里的衣衫了。 她缝的衣服,多是给二师父和师兄的,大师父那个人生性风流,且又爱美,女人缘超好,是以好看的衣服永远都穿不完。前些时候赶在天气变冷之前,兰姨就做了几身厚衣服送来了,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缎,从内衫子到外袍子,一应俱全,花色时尚,做工精致,羡慕得老丁和章师傅吃饭的时候都很忧郁。 相比起来,二师父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为人低调古板,穿衣也随便,一件衫子能穿三年。而师兄也对衣着也没什么讲究,但卿羽留意过,他偏好深色,宝蓝、藏青、黑色、灰褐等等,卿羽曾觉得这些颜色又沉闷又老气,曾试着给他做过一件月牙白的长衫,他人长得本就出众,身躯挺拔颀长,而月牙白的颜色清淡安宁,穿在他身上必然会十分好看。 但令她失落的是,师兄只在第一次她兴冲冲拿给他时穿了一回,以后再也没见他穿过了。从此她就再没做过浅淡颜色的衣裳给他。 现在手里的这件,是玄色棉氅,上月大师父去街对面的裁缝铺拿回量身定做的一件,穿上来回显摆,她翻看一番,觉着甚好,里面保暖,外面御寒,冬天穿着也不显臃肿,活动起来也方便,于是也想暗自练练手,给二师父和师兄各做一件。二师父的前两天已经完工了,师兄的这件刚开始做,眼下天气越来越冷,她不免有些心急,只好晚上赶工。 虽然与师兄做不成眷侣,但多年情分,他们之间还是亲人,以前为他做的事,现在该怎样还怎样,既然下定决心要放下,就要一切如常。 想到师兄,就想到八月时他走的那夜,他说此番外出时间会久些,算下来,已有三月余,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回来时这件棉衣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漫漫想着,缝到袖口处,略微一想,探身换个别的花色的线,眼角不经意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她低喝一声:“谁?!”遂丢下衣衫,扑到门后,静了一刻不见动静,小心地打开门,但见月朗星稀,四下无声。 她抓了抓刘海,狐疑着,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嗯,或许真的是烛光灼得太久,再一抬头看别处会有暗影吧。这般想着,她又回了房,拿起那衫子的同时困意也袭来,索性先去睡了。床上的白露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换了个姿势睡的深沉。 翌日,她早早梳洗完毕就如往常一样去楼下厅堂里忙活,刚走几个楼梯,就听见下面一阵说话的声音,想着平日里这个时辰老丁、章师傅、翠娘都是带着常余和阿吉去市场采购食材的,师姐和秋儿守着早茶摊子,厅堂里赶早的客人很少,空气几乎是安静的,今天是怎么…… 一边好奇地想着,一边迈下几个台阶,赫然发现大师父二师父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正是阔别了三个多月的师兄,周顾。只是,前几天大师父还念叨地说过这次边境上贩马的生意出了岔子,周顾归期无期,却怎么说回来也就回来了? 才三月未见,他似乎沧桑了不少,黑衣黑发,明明是正当青年,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却弥散着浓浓的疲倦,嘴唇周围生了青色的密密的胡茬,面容更是瘦了一圈……她晓得他此番的任务该有多劳累,忍不住一阵心酸。 周顾望见她下来,略一颔首,连个笑容都没有,算作打了招呼了,随即转头又跟二位师父说起事情来,倒是白露热情地喊她:“毛毛,我新蒸的酱肉包子,快过来尝尝!” 她哎哎应着,慢吞吞坐到位上,埋首喝了几口热粥,眼前一只手递来一个包子,她抬手接过,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容:“谢谢师兄,”又觉得该补一句问候,便问道,“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周顾冷静的语气一如既往。 卿羽哦了一声,没再多想,随即飞快地吃完饭,就回身跑楼上房间去了。拿起昨晚做到一半的衣服,捋了捋思路,又认真做了起来。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没出门,一直在赶工,白露把饭菜给她端过来,看到她累得通红的眼睛,气得直跳脚:“周顾那个没良心的,值得你为他这么用心吗?他早已拒了你,你们便再无瓜葛,又何苦为他辛苦为他忙?!” 周顾拒绝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无所谓丢脸不丢脸。卿羽红着一双眼睛,将丝线穿到针眼里,不说话。 白露气哼哼道:“傻瓜!”遂摔门而去。 给周顾的棉氅刚做完,卿羽却也染了风寒,终日咳嗽不止,一个喷嚏打下去,涕泪交加。她自己本就是大夫,驾轻就熟地给自己拌了几副草药,也没当件要紧的事。 坐在窗台前,捧着玄色的新衣,她呆呆坐了半个时辰。 透过朝西的窗子,但见夕阳如被销融一般,渐渐散成大片大片的金辉,天空中浮动着大块大块的白色云朵,在夕阳的辉映下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 她一边止不住地咳嗽着,一边腾出手来细细摩挲着上面绵密的针脚,以及袖口领口上面繁复细致的花纹,动作极缓慢,似在承着极重的心事一般。十年了,十年的深情,全在这里了,如今她将过往缝进针线里,同时也缝死了一条路,从此,一别两宽了吧,纵然有着太多不舍与不甘,但到底,她仍是不悔。 不悔遇见他,不悔爱上他,不悔……放弃他。 他那深沉淡漠的大师兄啊,有着他自己的世界和生活,但他的心门太厚重,她推不开,抑或是他的心上了锁,而钥匙不在她手里。 那么,就此别过吧,她不会再缠他烦他,他已经诸事缠身担子很重了,她的情意只会让他徒增负担。如是这样,她知好歹,识分寸,适可而止,别无他求。 如此想着,眼眶还是没能忍住一股涌上来的酸意,她仰起头来眨巴了几下眼睛,硬是将眼眶里的水意逼了回去。胸腔猛然袭来一阵咳意,她捂住嘴唇咳了半晌,肩膀剧烈地颤着,只觉喉咙里都晕染了淡淡的血腥气,勉力压制住咳意,镇定了片刻,站起回身。堪堪迈了一步,便定住了身子。 周顾只手端了只药碗站在门口,额头凝成淡淡的一个“川”字,一双黑眸愈发深沉。 “怎咳得这般厉害?”他迈步过来,将温热的药碗递给她,“趁热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最后一次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单手接过,放在一边:“我治人无数,怎会不知自己的身体?熬几日就好了,是药三分毒,喝一分身子骨便弱一分。” 说着,她将手里一直揣着的棉衣递过去,面上是淡淡的微笑,许是在生着病,脸色有些苍白:“我新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周顾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一双黑眸静静地将她凝望着,看不出是何样情绪。她不看他,亦没有在意他的眼神,僵持了半刻,只好自己展开衣服,握着他的手,替他穿上。 还是比着他从前的身形做的,却是有些宽松了,他又瘦了。她捏住他胸口的扣子,左右一打量,有刹那间的怔忪,继而虚晃地笑了:“似乎不太合适……” “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去店里买也是一样的。”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指,冰凉的温度让他心惊。 她继续替他整理着一角,一直到最后一粒扣子扣好,端详了一刻,似是喃喃着:“最后一次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但见她已抬起了头,笑靥如花地望着他:“师兄,往后我不打算再做衣裳给你了,这最后一件,你要爱惜着穿。” 他终于读懂了她的意思,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悲怆。她回身望向那西方残阳,流霞飞舞如杜鹃开遍,美丽妖娆,却是极短暂,不多时便已昏暗,天地迎来一片暗影。 又止不住地咳了几咳,她单薄的身子一晃,周顾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她慢慢推开他粗糙宽厚的大手,有气无力地咳喘了几下,扶着桌角站稳,头也没回:“我累了,师兄,你回去吧。” 身后的人没发出任何声响,她对着越来越暗的天看了好一会儿,再转头时内外空空,那只盛满了药汁的碗还在手边搁着,已经凉透。 她咳嗽着,只觉头脑越来越昏沉,伸手取过那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冷意入喉,良药苦口,直被逼出了眼泪,她浅浅笑着,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间,终于可以放肆眼泪的决堤。 门外,夜幕已临,他形单影只地倚在门口,从来都是冷漠倨傲的面上,竟是从未有过的悲戚颓丧。 十年来,他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好,却无以为报。他明明可以一开始就拒绝的,可他没有。是他贪恋她的温柔和照顾,是他的自私和软弱,挖掘了一方致命的泥淖,让她越陷越深,也才会伤她如此之深。 可他又何尝不是?爱恨会反噬,他伤她一分,他自己的痛就加倍,但他又能怎样呢? 宿命是一件多么可悲又无奈的事情!她是那样一个淡静美好的人,她该生活在繁华的太平盛世,种花,采药,做喜欢的事,快乐无忧,而非一个看不见远方的未来,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祈求一个能见到太阳的明天。 他给不了她安定,便只能将她推开。 屋内响起她强抑着的咳嗽声,他下意识想冲进去,但理智瞬间攫住了他的脚步。门框上留下挣扎的抓痕,他已然忘记了指尖传递到心尖的痛感。 是了,他和她的距离,只能定格在门里门外,一墙之隔,几步之遥。 病来如山倒,饶是她自己深谙病理医术,但因没怎么对自己的风寒上心,拖着拖着竟越发严重起来,大师父担忧地看着她的身子一天天弱下去,却也只是叹息。他是个神医,这点风寒小症根本不放在眼里,但面对卿羽,竟也有些无能为力。 医治风寒的药统共就那几样,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方子里加上几味补血补气的药材,倘若还不见好,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生病之人心有阻碍,丧失了要自己好起来的意志。 纵他有着起死回生之术,也医不好一个心死的人。眼睁睁看着卿羽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却还勉力笑着,他这个素来放荡不羁的人,也生出无限愁绪来。 夜色渐浓,白露点上一支高烛,挪到床头,替卿羽掖了掖被角,轻唤了她几声,不见回应,顿时一阵心惊,哆嗦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待感觉到她只是沉睡了,一颗高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坐在床头又端详了她一刻,心生怆然,抹了一下眼角,便起身走出去了。 门口立着周顾,一双眼睛隔着一盏烛火遥遥凝望着熟睡的人,面上笼着深重的担心。 “若是毛毛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路过他时,白露瞪着猩红的眼,却是盯着面前虚无的空气,发狠地说道。 周顾微微抬头,手掌在袖间半握成拳。白露没看他一眼,决意踏步而去。 冬月里昼短夜长,街上铺子也早早就打了烊,寒风骤起,卷着几片枯叶飞起又落下。沈云珩驱马一路飞驰,迎面的夜风将肩上的披风吹得凛冽张扬,宛若撕裂夜幕的号角。 今年有灾情,西北地区颗粒无收,天一入冬,老百姓糊口的食物都灭绝了,偏又赈灾的粮食在路上被山贼劫走,引发朝中局势不稳,几个大臣为这事天天吵得面红耳赤。为查清来龙去脉,他去了一趟西北,待过了十几日再回来时,听到她病倒的消息。 常余虽然年纪轻,但到底是皇宫护卫出身,身手不比陆霄差,他着意让常余留在露鼎记,一方面是保护她的安全,另一方面,则是为能时常听到关于她的事情。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心里向来健康充满活力的她,竟然会生病。她处事谨慎,心思细腻,怎会让自己染了风寒?况且她自己就是大夫,又怎会放任病情越来越重? 虽然常余一再宽慰他说大师父已经开了方子了,他再相信大师父的高超医术,也放心不下,刚从西北赶回成王府,收到消息,来不及换下一身风尘仆仆,便策马奔了过来。 远远望见露鼎记,不似往常那般掌灯营业,一楼厅堂一片漆黑,他心下一沉,一鞭子抽下去,马儿一声长嘶,眨眼奔跑至门前。 他翻身下马,还未敲门,便见大门自动开了,开门的是丫头秋儿,乍一见到他吓得惊叫一声,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噗通跪下就叩头:“见过大殿下!……” 他的身份在遇刺那一夜已大白于露鼎记众人,在他还是叶白时,大家当他是友人,对他笑着礼遇,但他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大皇子,大家对他的态度就明显恭敬疏离了。 他顾不得礼仪,一把拽秋儿起来,开口急问:“卿羽呢?她如何了?” 秋儿回过神,掩不住面目张皇:“卿羽姐病了,”寒冷的冬天,夜间冷的厉害,秋儿却急得直冒汗,“本来只是染了风寒,她自己又是大夫,便没怎么当回事,哪知突然发起了高烧,人也不清醒了,大师父开了个方子,令我赶紧抓几副药回来,我这……” 话还没说完,便觉手指一空,那张薄薄的纸张已落入沈云珩手里,再一抬头,便见他已纵身上马,极快地跑远了。秋儿一惊,急得拔脚去追,但转念一想,料知他定然是去抓药了,也便放下心来,又折身回去。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沈云珩便已怀揣了几包药材,冲入门来。何当惊讶地看着她:“这个点了,街上药铺都关门了吧,你是如何……” “去府上拿的,”他微微喘着气,将药包一股脑儿全塞在何当手里,“麻烦大师父快去煎药吧!”再顾不得多说一句话,蹬蹬蹬跨越着楼梯上了楼,直冲向卿羽房间。 然而也只是止步于此,在她的房间门口,他竟没能迈步进去。 房门半敞,在看清房内的人时,他按上门边的手一顿,再也没有力气推开。 他看到了那个眉目间藏有杀伐之气的男人,那个心念凌厉曾与他在棋盘上杀得风云暗涌的人,周顾。此时此刻,他半跪在床头,伸出一只手来,轻触昏睡之人的脸颊。 像在触碰稀世珍宝一样,忐忑着,温柔着,小心翼翼着。 他见过他在一个深夜拒绝卿羽的时候,干脆果断,不留一丝余地。但今时今日,他竟然见到他这般伤情,在不被她知道的时刻,流露出他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沈云珩立在门口,一瞬间似乎知道了什么。他忽地将门推开,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弯下腰将衾被裹住她瘦弱的身体,打横抱起便走。 周顾迅速挡在他面前,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将阿羽丢在这里,我不放心。”他冷冷道,侧身便要绕开他。 周顾身形一晃再次截住:“她现在病得很重,你这么折腾,她的身体吃不消。” “吃不消?”沈云珩怒极反笑,“她在你这里就吃得消?至少在我那里,我不会让她身体生病的同时,心里也不好过。”冷冷看他一眼,抱紧了怀中人儿,大踏步走开。 秋儿端着熬好的药上来,吃惊地眼看着他抱着卿羽打身边快速路过,何当站在厅堂里目睹着一切,幽幽道:“大殿下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 沈云珩丝毫没有要停步的意思:“大师父妙手回春,但我府里的太医也不是吃白饭的。” 门口,常余已经装好了马车,他直接抱着卿羽进去,沉着命令道:“回府!” 许久没见过大殿下发火的常余,吓得手一哆嗦,一鞭子抽下去,马蹄撒开直冲成王府。 马车里,他紧紧拥着沉睡的她,见她容颜苍白,睡得深沉,神色却是安然,似沉浸在一个冗长憨甜的梦里,不禁一阵心疼,将她身上裹着的衾被紧了又紧,双臂抱住她,俯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久久不愿放开。 阿羽,要快些好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辜负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刘太医是皇上特许给成王府的,由于沈云珩以往并不常待京中,故平时在皇宫干事,但凡沈云珩在京,他本人的工作地点也将改至成王府。此时接了陆霄派人送来的消息,提了药箱从家里赶来王府里候着了。 远远的,望见常余赶着马车疾驰过来,陆霄很有眼力劲儿地跑上去掀开帘子,张开双臂就要接人,沈云珩却是视若无睹,自己抱着卿羽径直进了府。常余回头见陆霄还维持着那个拥抱天地的姿势,咳了一声,道:“你在干嘛?” 陆霄啪的一声双手击了个掌,淡定道:“没什么,看见一只蚊子。” 常余耻笑:“寒冬腊月的,你家养的蚊子还能往外飞啊?”赶在他瞪眼发怒前,不耐烦地赶他走:“别挡道,我要收车了。” 陆霄哼了一声,转身跑了几步跟上沈云珩去了屋里。 刘太医已经在诊脉了,室内气氛安静又沉重,陆霄不得不放缓了步子,以免弄出什么声响。唉,越小心越出错,一个不留神踩到屏风处的帐幔,险些跌倒,滋啦一声撕破好大一块布料,沈云珩皱眉,投来不悦的目光。 陆霄登时吓得弓着身子不敢再动,待沈云珩将注意力再转移到床上沉睡的卿羽时,才小心翼翼地将缠在脚上的布条拿开,又小心翼翼地将屏风扶好摆正,再小心翼翼地将破烂了的帐幔堆在上面……待做完了这一切动作,刘太医已经诊好了脉,写好了药方,交代好了事项,收拾好药箱出来了。 陆霄大气不敢出地挪到床头,刚想开口询问卿羽的病情,沈云珩扔给他一张字条:“跟刘太医去抓药,顺便把药煎好了送过来。” 没说出口的话化成唾沫咽了进去,陆霄不敢懈怠,恭敬地接过来方子轻手轻脚地远远绕过屏风跑出去了。 不多时,陆霄捧着煎好的药如同捧着菩萨一样,一步步走得那叫一个提心吊胆,待走近门口,被一人叫住了。玲珑着一袭粉色衣裙款步走来,随意披了件银丝披风,乌发高挽成髻,用一根金步摇别着,简单又大方,笼着疲倦的眉眼在烛光的照耀下分外迷人,琉璃珠子随着步子不断地在耳畔晃动,直让人感叹风情万种。 陆霄看得一时有些呆,在心里飞快地一盘算,嗯,相比之下,还是白露更耐看,玲珑的美是秀婉端庄的,让人爱怜又敬重,而白露的美则是脱俗自在的,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似能让人卸下一切重负,得以轻松畅快。 “发生了什么事?我方才看见刘太医出去了,可是有谁病了?”玲珑双手交叠,已然行直跟前。 陆霄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殿下回来了,带了个生病的朋友,让刘太医过来瞧瞧。”继而嘿嘿一笑,“可是把你吵醒了?这个时候那么晚了……” “什么?王爷回来了?”玲珑抓住了重点,自动忽略了陆霄后面一堆废话,“何时回的?不是说要再等几日吗?”本来还有些困意的玲珑突然清醒了,眼睛亮闪闪的,抑不住面上的欣喜。 陆霄道:“就今晚,殿下处理完事务就提前赶回了,我也是今晚刚得到的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心跳突了一下,“哎呀,不跟你说了,药凉了殿下一定将我大卸八块。” 玲珑制止了他,伸出一双纤弱玉手:“让我来吧。” “也好,你心思细,就由你送进去吧。”相处多年,陆霄也知道玲珑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办事可靠,想也不想就将药碗递给了她。 房间里,沈云珩坐在床头,替熟睡中的卿羽将散在面上的碎发小心地抿去,端详着她沉静安稳的睡颜,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过了那么久,现在她终于又在眼前,那么近,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的眉目近在咫尺,轻轻浅浅的呼吸就萦绕在耳畔,可为何还是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 阿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走到你身边?…… 拉过她的手,双手握住放在唇边,他闭上眼,幻想着同她一起坠入永难将息的暗夜,不断沉沦,不复清醒。 “王爷,药该凉了。” 沈云珩回过头,才发觉玲珑不知何时已在身后,他伸手去接药碗,恢复了素来的温和淡静:“这种事情让陆霄来做就行了,你身子本来就弱,又何苦起来?” “不妨事,”玲珑温柔而笑,一双美眸灵动生辉,“能替王爷分忧,是玲珑的福分。”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话语含了几分犹疑,“这位是……” 如果所料不差,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王爷心里的那个人了吧。王爷在中秋家宴上当场拒绝皇上替汪尚书家千金的牵线,便是心有所挂,她从二殿下沈云琋的口中得知,让王爷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出身贫贱,名叫李卿羽。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玲珑,太晚了,你且回去歇着吧。”沈云珩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笑容平静疏离。 玲珑不自然地笑了,点头称是,遂走开了,走过门槛转身关门时,竟然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她那尊贵无比的王爷,自己先喝了一口药汁,俯下身去含上了沉睡中的人的唇,做出了以口喂药这种事…… 强行压制住内心翻腾不已的情绪,她只感觉到有股寒气席卷了全身,一瞬间脑海茫茫,没了思想,但她还是迅速回了心神,颤抖着手指关上门,在门口立了一刻,缓缓转身离去。 ********** 翌日,卿羽自混沌的睡意当中幽幽醒转,只觉全身无力,本能地想抬起胳膊,却似有什么东西压着,偏头一看,竟有人和衣趴在床头睡着了。 她环视一周,发现这并非露鼎记自己的房间里,不由吃了一惊,遂腾出另一只手来一巴掌拍在那人脑袋上:“喂!你是谁?” 睡得正沉的沈云珩猝不及防被一个巴掌打醒了,揉着头睡意惺忪地抬起头来,见到面前的人醒来,喜不自胜:“你醒了?感觉好点没?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她蒙了头,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儿?……” 沈云珩道:“当然是在我府上!”双手按住她,“你先别动,告诉我,现在有没有感觉到好一点?头还沉吗?想不想吃东西?”将额头贴上她的,“不烧了,”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晃,“这是几?”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疯了吗?卿羽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只是生了个小病,又没傻!” 沈云珩却是很高兴:“知道生气了,说话的气力也大了,说明是真的好些了,刘太医真是个神医,我一定要好生酬谢他!” 卿羽不理会他的自我兴奋,兀自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还未站起便觉一阵眩晕,惊得沈云珩眼疾手快将她揽在怀里,忍不住喝道:“不是说让你好好躺着吗?乱动什么!”见她面色苍白,连呼吸都虚弱,又立马换了语气,自责不已,“……我急糊涂了,不是真的要凶你……” 靠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她渐渐恢复了神智,眩晕感也没那么强烈了,便推离他,道:“既然我都好了,我想快些回家去,师父和师姐一定很担心。” “那你就不怕我担心?”他扶住她的肩膀,语声微弱平静,“听说你病了,我很着急,阿羽,你且在府中住几日,待身体好些了……” “不用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垂下眼睛不敢看他,“谢谢你的好意。”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他平静的语气不可遏制地携了几分怒气,“你宁愿回去面对着周顾,纵然他不领情你的好,也不愿跟我在一起?” 也许是被戳中软处,但也许是从未见过他失控,她一时呆住,半晌没有说话。 见她苍白着一张脸憔悴不堪地站在眼前,却还一心想着别的人,他再也忍不了,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语气也止不住地隐隐含了几分凄惶:“我不知道周顾欠了你什么,劳你这般费心竭力地向他追讨,但我欠你的也不少,为何不跟我讨?” 她将手抵在他胸口,有些愕然:“你并未欠我什么啊……” “不,我欠你的多了,”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她发间,“我欠你一个更早的相遇,如果我在周顾之前遇见你,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欠你一个平民的身份,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就不会让你那么顾忌。” “这不是你的错,”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空地上,“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没办法的。” “我不信命,”他目光坚毅,“我信我自己。阿羽,你呢?你信我吗?” “我……”她刚一开口,便猛地咳了起来,沈云珩连忙放开她,一边给她拍着后背顺气,一边喊陆霄再去请刘太医。 卿羽拦住了他,勉力压住咳意,道:“我想回去了。” 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气氛沉默了一刻,门上传来笃笃叩门声,玲珑轻声道:“王爷,药煎好了。” 沈云珩走过去端过来,终于还是向她妥协了:“把药喝了,我让常余送你。” 卿羽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气喝完。沈云珩眼中闪过一丝惊痛,转身出门去安排常余和马车了。 她目送着他快速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眸,嗫嚅着嘴唇,音气低不可闻:“对不起……” 因为深知被辜负是一种怎样的痛,所以只能从一开始就堵住所有去路,这样,对谁都好。 ********** 回到露鼎记,大家见到她又惊又喜,尤其是白露,一把抱住她转了一个大圈:“沈云珩果真没骗我们,他说他府上有宫里的太医坐镇,无比强硬地把你带走了,还真是还了我们一个囫囵的毛毛!” 一旁的何当桃花眼一瞪,十分不屑:“太医?哼,虚张声势!” 白露鄙夷道:“到底是谁虚张声势可是有目共睹,有人自诩神医,其实真本事不过尔尔,人家太医才用一晚上的时间,就把某神医半个月治不好的风寒给治好了!” 何当气得张牙舞爪,拉住卿羽道:“你且说说,那个什么太医给你开了什么方子,我就不信他能有什么灵丹妙药!” 卿羽被他们二人逗得直笑,不免又咳了几下,白露见状,忙自何当手中将她抢回来,一面往屋里推,一面不忘揶揄何当:“承认技不如人不难,死不承认才是真的要丢老脸呢!” 气得何当抬脚就踹了过去,白露灵敏地躲过,朝他扮了个鬼脸,拉着卿羽进了房间将她安置在床上,隔着厚厚的棉被抱住她:“毛毛,你能好起来真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你发起高烧的那会儿,我们都吓死了!” 大病初愈的卿羽整个人清减了一圈,面容仍显病态,精神头却是已经好了很多,尤其能好好的喝粥吃饭了,大师父说,能吃能喝便是好兆头,很快就能痊愈了。 “我以后会多注意着些,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她拥着衾被,吃着章师傅做的香喷喷的桂花糕,喝着翠娘熬的银耳燕窝粥,心头涌起无限暖意。 老丁在楼下喊白露,白露将脸贴了贴卿羽的额,才放下心来:“不烧了,毛毛,吃完饭就睡一觉,再过几日就是腊八,我煮最甜的八宝粥给你喝。” 卿羽笑着点头,催促她:“你先去忙吧。” 白露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卿羽兀自呆呆坐了片刻,手指慢慢抓紧了被角。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一年似乎过的好快。 腊八这天,天上飘起了小雪,卿羽早早起来,笼着袄袖子刚走在厨房门外便闻道一股浓郁的饭香,待走进去一看,白露和老丁他们已经忙得不亦乐乎。 “我还以为自己是最早的,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勤快!” 白露扭头看她一眼,一缕担忧浮现,放下手中的勺子跑过去扶她:“怎么起的这样早?你病刚好,小心再着凉了。” 卿羽笑道:“我已经好啦,生病的几天里吃的东西少,现在可是馋坏我了!” 白露拉她往锅台边凑:“毛毛快看看,这可是我亲手熬制的呢!” 章师傅配合地撇清关系:“千真万确,我到厨房时白姑娘已经将米下锅了。” 卿羽走过去,探身看向锅里,隔着袅袅烟气望见一锅浓浓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闻着香味儿,一时令她垂涎三尺,啧啧赞道:“师姐的厨艺越发精进了,光闻一闻就馋的紧。” 白露勾起手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洋洋得意着:“那是,日有所进,终有所成,一个人的功夫花在哪里是看得见的!” 白露泼皮桀骜,耐心极低,纵然是开了酒楼也从来不屑于“顾客是衣食父母”经营理念,哪个惹了她,保准翻脸比翻书都快,从开张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十里八街的食客都摸住了她的脾性,再加上有沈大公子的名声扛着,倒也没人敢来滋事。 可不得不承认,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却有着很强的耐性与意志力。以前在山林里时,她迷上了习武,天天练功练到三更半夜,练得困意绵绵,澡也不洗,带着一身臭汗滚床上倒头就睡。 那时白露才十岁样子,卿羽九岁,周顾出了远门不在家,他们刚搬了新住处落脚,大师父拈轻怕重不肯出劳力,二师父累得哼哧哼哧花费了三天时间搭建了一间极简陋的房子,他们师徒就挤在一张用木板就地铺成的大床上。大师父不止一次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推她:“你离人家远一点了啦,臭死了!” 白露的武功精进的很快,虽然仍是打不过二师父和周顾,但二师父说:“已经很好了。”二师父说这话时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丝毫看不出有严师出高徒时为人师的欣慰,但能得到他的肯定,说明是真的已经很好了——她一人大败六个大汉的经历至今为卿羽佩服的五体投地。 可白露却不买账,跟卿羽嘀咕:“二师父就是偏心,我跟周顾同为他的弟子,他明显就是偏爱周顾许多,若是公平些传授武学,我一定打得周顾哭爹喊娘!……”话说到一半,被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二师父一声喝断:“练功去,废什么话?!” 后来白露又迷上做菜,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所有人都对自她手里诞生出来的菜肴望而生畏、只当她“一代大厨”的远大理想是说笑时,她也从未泄过气,一直到有了今天的露鼎记,虽不是掌勺师傅,却也今非昔比了。 她对事情,一旦初心既定,便万山无阻,若是对人也如此,可如何是好?…… 卿羽怔怔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见她已经盛了一碗粥递给自己:“第一碗一定要给我家毛毛,先来尝尝!” 八岁时,她坐着小板凳在院落里洗衣服,二位师父和师兄在一旁下棋,白露背着背篓从山上采果回来。大师父嘴馋,率先拣了个最红的果子拿袖子擦擦就要往嘴里送,却被白露一把夺了去,没好气白他一眼:“但凡是我的东西,最好的一定要给毛毛!” 但又何止一个果子?十年来,师姐给她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卿羽双手接过碗来,喝了一口,遍身温暖,冲她可爱一笑:“好甜。” 露鼎记闭门谢客一日,专心过腊八,浓粥小菜,其乐融融。人都上了桌席,唯独缺了周顾,大师父只说年关算账,周顾又远走了,怕是连春节也不一定能回来,说着还悄悄瞄了一眼卿羽,但见她面目平静,遂也安了心。 说到底,卿羽的生病或多或少地都与周顾有着剪不断的关系,他对卿羽到底还是有着几分愧疚。 何当搓着冻成了红萝卜的手,一边朝手心哈气,一边眼巴巴瞅着饭桌上的一大锅粥:“快来给为师尝尝!” 白露瞪他一眼,满是嫌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何当嘴巴一扁,委屈至极:“我就知道会这样,都说老来难老来难,先前我还不信,可如今这境况真真实实发生在自个儿身上,也由不得我信不信了。唉,可怜我一把年纪,膝下无子……” “亲爱的师父,请您用膳。”白露端着满满一大碗腊八粥,照着他端端正正地行着屈膝跪拜大礼,姿态颇为恭谨。 你是我祖宗!白露咬牙在心里咒骂着,心想再不堵住他的嘴,这饭谁也吃不下去——他的一腔自怨自怜之言,一定会将大家恶心死的。 何当仍维系着那副痛心难当的模样,接过粥来,仰天长叹道:“老天!你赐给了我这么个孝顺的徒儿,我谢你全家……” “闭嘴!”白露当头喝断了他装腔作势的演戏,作势要将他手里的碗夺回来,“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何当朝碗里啐了一口,若无其事地递过来:“给,你吃。” 众人发出一片干呕声。 白露拿手在鼻前扇着风,远远避开,仿佛再在他身旁多待一会儿就会忍不住揍他一顿一样。 卿羽已为大家盛好了粥,逐一送到面前。白露则拿了一大把筷子攥在手里,一双一双地分了下去,一边分发,一边念叨着:“露鼎记能有今天,大家都功不可没,我白露感激不尽,如今露鼎记在月凉城中立了足,咱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叫板一品楼,大家有没有信心?!” 众人还未答话,便听闻一语笑声自门外传来:“若是一品楼老板听了这话,只怕会吓得半死!” 是沈大公子,金冠束发,丰狐长裘,俊逸若仙,衣领上有着淡淡的湿迹,还有几片雪花没有化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沉沦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白露弹跳起来,率先跑上前去,双瞳晶亮:“你来了!” 沈离灿笑若花,抬手将她鬓角散落的几根发丝细细抿去耳后,极尽温柔:“是啊,可否欢迎?” 白露颊上染了红晕,伸出手来将他衣领上的雪花拍掉,转了话题:“雪下得很大吗?” 沈离点点:“可不是嘛,冰天雪地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过来,可真不容易呀!” 白露一拳打在他肩上,假意气道:“既然埋怨着路途坎坷,那你还来!” 沈离长眉一敛,笑得魅惑:“还不是心有所念,为能快些赶来见到心上人,哪能不归心似箭?” 白露忸怩一笑,拉着他坐下,欢快地盛了碗粥过来:“这可是我自己亲手熬的呢,你快尝尝看,好不好喝。” 她像是一只雀跃的鸟儿,欢喜活泼,手舞足蹈——那是一种面对心爱之人时,才有的表情,像个迫不及待要讨好对方、将对方视若珍宝的孩子,等着他对着回眸浅笑,肯定她的付出,爱惜她的满腔心意…… 她曾是铁骨铮铮的硬气女子,她泼辣雷厉,她粗糙顽固,却在遇上他以后,方寸大乱。 她嚣张跋扈,蛮不讲理,是师父眼中的假小子野猴子,但在他面前,她敛了豪情,捂住锋芒,变得温顺乖巧。 这一切,无它,只因,她爱上了他。 他翩若游龙而来,眉眼含笑,她初心悸动,从此心甘情愿沉沦其间。 她欢畅的笑容犹如红梅,凌寒绽放,火烈热诚,卿羽却是不忍再看,低头扒拉几口饭,悄悄离席走开了。 大雪纷飞,天地苍茫,她笼着袖子走到后院,厅堂里的欢声笑语渐渐远离,耳畔只闻片片雪花扑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院中那株高大的桂花树枝干秃秃,枝桠上积满了白雪,偶有寒风过境,吹动雪沫四散。 她孤身立在庭院间,望着头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毫无预兆地想起一个人,玉冠,白衣,乌发,明眸……算起来,除了昨天短暂的对谈,自从知晓他的身份后,她一直愤恨与他的欺骗,执拗地、决意地拒他于千里。但当数月过去,意气消弭,她竟然……再次想起了他。 时间真是个不得了的东西,能抹去许多恨意,更何况她本不恨他,只是有意避着,只因她自己清醒地知道,若想长安太平,决不能跟皇族扯上干系。她凡人一个,没有大抱负,只盼个平常。 多么可惜,若他是普通人,哪怕是重瑞阁的老板,她都不介意与他来往亲密,但他却是大燕国的大皇子,是受大燕天下乃至四海邻国尊敬的人物。她与他的距离,又何止庙堂到江湖之间的遥远…… 一朵雪花落在额角,乍来的凉意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思绪收回时,已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领子上都积了层薄雪,而雪势已见停。 转身想回厅堂去,路过柴房时听见动静,她走进几步,发现原是常余,坐在柴堆里抱着几个包子啃,不禁大疑:“怎么不去堂里跟大家一起吃?况且,方才你不就是在厅堂里的吗?何时跑到了这里?……” 原本听到有人来惊恐地转身的常余,在看到卿羽时才放松了戒备,涨红了脸,将嘴里的食物嚼烂咽下去,才讷讷道:“前主子来了,我怎么都要回避的,何况他以为我早就已经是死了的,若是漏了陷,可就害了大殿下。” 卿羽听得迷糊:“前主子?是谁?” “二殿下啊,哦,就是沈大公子。”常余一副“难道我没说过吗”的表情,看她这般震惊,宽慰道,“卿羽姐放心,我这几日在央陆霄帮我找人做人皮面具了,以后二殿下再来,我就不用这般东躲西藏了……” 后面常余说的话她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整个人怔在当场,直到常余喊她,才惊起回神,不顾他惊讶的眼光,转身朝厅堂奔去。 从离开到回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厅堂里就大变了样,现场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杯子碗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老丁带着阿吉正在进行大扫除。 卿羽瞠目结舌:“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吉答道:“吃饭的时候,白露姐跟何大叔言语不和,打起来了。严大叔劝架不成,要打白露姐,沈大公子不让,便跟严大叔也打起来了。” 卿羽听得心惊肉跳。阿吉着意看了卿羽一眼,又小声道:“白露姐跟何大叔打完架后,十分生气,就跟沈大公子走了。” 卿羽心下一沉,便要跑出去,又转念一想,折回房间取了佩剑,紧紧握住,心也似乎有了些底气,不顾身后阿吉的追喊,直奔沈园而去。 先前白露总笑她思恋师兄,日思夜想,抓心挠肝,恨不能日日都能见着他,时时都要跟着他,仿佛为了他能奋不顾生。她打趣说,毛毛,你坠入情网了,怎么办?你本将心向周顾,谁也劝阻不了你,哪怕他是个穷要饭的,你都死活要跟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往事种种,刻入心扉,白露清朗的笑容填满了整个脑海,永难忘。 可如今,师姐你终也不顾一切,以爱之名。 可是师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你怎能爱他!…… 风停雪住,太阳出来,空气冷冽。她赶到沈园时,几个丫鬟小厮正人手一把木锹,铲着地上的积雪,相互间谈笑逗乐,十分融洽。卿羽提了剑站在门口,指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厮厉声问道:“你家主子呢?让他出来!” 众人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一时呆住,院墙一角的罗泰识出她,便笑着上前寒暄:“李姑娘,许久未见,您别来无恙?”眼睛落在她手中紧握的剑上,微微眯起眼睛,“李姑娘,久别重逢,您这个问候方式,似乎不太礼貌吧。” 卿羽懒得与他废话,冲进院里来,大喊“师姐”。 罗泰见状,杀心突起,扬手招来护院,将她围住。 卿羽冷冷一笑,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么?!我看倒有趣的很,如此,我若不奉陪一下,倒显失礼了!” 长剑出鞘,发出一声清脆的低吟,卿羽站直了身子,冷哼一声:“一起上吧!” 罗泰皱眉:“李姑娘,你突闯沈园,拔刀相向,老夫还不知所为何事,如此,也唯有先让你冷静下来,才能好好说话了!”一扬手,护院们瞬间围了上来!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你们越发大胆了,”半空人影一闪,一语轻笑由远而至,“有其仆必有其主,侍从们都这般强势,看来沈大公子威力不小,我真是要从此更加高看他一眼了。” 来人是沈云珩,身形颀长,乌发玉冠,肩上系了件牙白色棉氅,衬得那张俊颜分外沉稳淡静。卿羽定定望着他,只觉心潮难平,慌忙躲闪了目光。 众人齐刷刷收了兵器,惶恐跪拜:“奴才该死!” 沈云珩踱步过来,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卿羽身上。她大病初愈,一路奔来,本就苍白的脸至这时更是没有血色,额上甚至有密密的汗珠沁出,阳光一照,晶晶闪亮。 沈云珩心口一滞,本能地抬手想为她将汗珠擦去,她却不领情地一侧头,避了过去。他的手顿在当空,缓缓握成拳,放下来,飞快地掩饰住眼中的怅然与悲切,袍角一掀,在凳子上坐了下去。 彼时罗泰已经将沈大公子自后院请了出来,一见到沈云珩,当即笑道:“大哥,你幽会佳人,却幽会到我这里来了,你真看得起我!” 沈云珩不说话,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小手炉,微垂着头去看手炉上面精致的花纹。 卿羽火气消了大半,将剑收回鞘里,质问沈云琋:“我师姐呢?” 沈云琋也不跟她兜圈子,指了指后面:“后院里的西厢房左数第一间。” 卿羽二话不说,提裙跑过去。 心若一动,万劫不复。都说人鬼殊途,可她们一介草民跟皇室有了瓜葛又如何能得善终? 从古至今,再至遥远的将来,贫富差距永远有,高低贵贱永远分得清明,上下尊卑也永远有着不能逾越的鸿沟,没什么例外,侥幸不得。 她们要做的,就是与他们划清界限,斩断纠缠,再无来往,越快越好。 卿羽冷冷想着,不知不觉已按着沈云琋的指示来到师姐所在的房间门前,想也没想一脚踢开进了去。 白露果然在里面,为这一动静惊了一下,手一抖,抓在手里的一大把红彤彤的樱桃散落一地。 卿羽几步小跑着上前去,拉过白露一番打量:“师姐你怎么样?沈离他有没有欺负你?他若胆敢有贼心,我定不会放过他!” 白露扑哧笑了,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我完好无损,沈离哪里会欺负我……”一句话没说完,忽地住了口,喉间一滞,咳出一口鲜血来! 卿羽大惊,忙拿帕子给她擦净嘴角的血迹,又气又恨,跺脚骂道:“还说没有,这是谁干的?是不是沈离?!混账,看我怎么收拾他!” 白露及时拽住她衣袖,气力显得有些虚弱:“不关他的事,是大师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不似相逢好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更加吃惊:“怎么可能?纵然你有千般不是,大师父也不会这般伤你……” 白露发出一声苦笑,伸手抓了把樱桃来吃:“还是在吃饭的时候,大师父那老儿不知道发哪门子疯,说话酸不啦叽夹枪带棒的,好好的一顿腊八宴愣是搅得大家都没了胃口,我不过说他两句,他就火了,扬手将饭碗给砸了个稀巴烂……若是平常也就算了,可当时有客人在,让我多没面子啊,我一拍桌子,也不知道那会儿力道怎么那么大,一巴掌将面前那碗粥给拍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糊在了他脸上,他不依,就打我了。” 白露说得轻描淡写,卿羽听得胆战心惊,咽了口唾沫,仍是半信半疑:“那大师父也不能对你下那么重的手啊!” 大师父与师姐连吵带打的过了十多年了,师父没有一点师父的样子,徒弟也没有一点徒弟的样子,一个不拘小节,一个大鸣大放,斗嘴吵架是家常便饭,稍一按不住火俩人向着对方冲过去扭打一通也是常事儿。但近几年白露却很少主动动手了,许是长大了,多少懂些“尊师重孝”,不再那么野了。 白露颇显难为情,踟蹰了一刻终是实言相告了:“是大师父打我的时候沈大公子劝架,但大师父那时候正急着眼呢,索性也要打他,握紧了拳头便要捶上来,我一急,就扑过去替他挨了那一拳头……可大师父这人也真够可以的,下手那么重,沈大公子哪里得罪了他,他恨不能要杀人灭口!” 白露为沈离打抱不平,气呼呼地将一把樱桃尽数塞进嘴里,嚼动半天,吐出一把核。 卿羽劝她道:“大师父这人脾气一上来就容易昏了头,你也不能就这么离家出走啊,你撒手不管,露鼎记可怎么办?再说眼下你又受了伤,回家里去我给你调理调理。” 白露却很坚定地摇着脑袋:“我刚摔门出来就回去,岂不是让他看我的笑话?我一定要在外面过上些时日再大摇大摆地回去,那时才有面子。而且沈大公子也说了,只要我愿意,可以将他这里当成我自己的家,他已经找了大夫来。” 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卿羽看她娇羞的模样,扶额一叹,直言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你就这么相信他?你就没有想过,他另有身份,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白露没有丝毫惊异,反而平静的很:“那又怎么样呢?至少,我现在很开心。” 卿羽气急:“师姐,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白露反问她:“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他是当朝二皇子?” 卿羽愣愣地看着她:“你都知道……” “毛毛,我不傻。”白露微垂了眼帘,缓缓背过身去,“我早知他的身份,但我绝非因为他的身份想要跟他在一起,他是谁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这个人。” 她回身望着卿羽略显苍白的脸,放缓了语调:“毛毛,我知道你还会说,他贵为皇子,会有三妻四妾,无法从一而终,没有关系,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对他的感情能持续多久,但我现在是愿意的。” 见卿羽一直不说话,白露上去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上,莞尔而笑:“毛毛,你知道吗?我是个粗人,开窍晚,脑子笨,从不晓得情爱是怎么一回事,但遇上他,我就晓得了。原来,被一个人捧在手心的感觉是这样好,我人生里没多少快活的时刻,如今第一次感到有了依靠,心里边踏实。” 被白露环抱住,卿羽久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回抱住她。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情不关风与月。师姐,既然这是你执意而为的,既然你心是快活的……我不再阻止。 师姐,自我来到你身边,十年来,你宠我、护我,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我若连你喜欢的东西都要阻拦,岂不是我太自私? 所以,你尽管去吧,前方哪怕是一帆风顺还是道阻且长,我最亲爱的师姐,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保护你,替你撑腰,做你的后盾。 从沈园一路回到露鼎记,卿羽混混沌沌,却清楚地知道沈云珩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气氛寂静,乱了人心,她是想跟他说句话的,奈何不知如何开口。 而她也明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说最近露鼎记的生意不错,说隔壁酒馆的寡妇老板娘看上了大师父,说老丁回家探亲有人说媒……以及感谢他在她生病时送来的一堆灵丹妙药,让她那么快好起来,也让大师父乐呵呵地收藏进了他的百宝箱。 然而更想对他说的是,长点脑子吧,别由着你那个二殿下弟弟了,你是坐等被他弄死才甘心吗…… 话难出口,不如缄默,一直到了露鼎记门口,她放慢脚步,回过身来,“你……”才一开口,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云珩紧紧搂她入怀,那么紧,那么用力,她病了好些日子,脑子有些反应慢,就那么呆呆地任由他抱着。 “不许再生病了。”他闭着眼睛,下巴在她头顶上摩挲,声音喑哑,“这些天,我很担心。” 许久不见,她又被一场风寒磨得软了脾气,木讷地点点头,嗯了一声,试着推了他一下,没推开,索性由他抱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站了一排人。大师父、二师父、老丁、章师傅、翠娘、阿吉、秋儿、常余。露鼎记的人都在了。 大师父勾着兰花指酸溜溜地吟着诗句:“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卿羽臊的满脸通红,一把推开沈云珩,拨开大师父一头冲进门里去了,留下身后众人发出的一片哄笑。 腊八一过,春节就快到了。街上张灯结彩,马戏团沿街杂耍,火红的对联和高烛随处可见,花花绿绿的布料引来大批竞购者,夜里更有鞭炮声不绝于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爆竹的清香幽幽传来……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沈离差人送来一箱子烟花过来,说是给大家的新年礼物,不值什么钱,只为图个热闹。卿羽不见白露回来,想问什么又不好问。大师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一箱子烟花,说话也酸溜溜:“唉,也就是不值钱才往露鼎记送呢,沈大公子是多么恩怨分明的人啊,好东西哪里轮得到我们!” 卿羽赔着笑脸送走了一脸铁青的沈园的人,对大师父道:“好歹沈大公子是我们的房东……” “我稀罕他这个房东!”何当啐了一口,气哼哼地走了。 卿羽只觉无奈,阿吉秋儿看着那一箱子烟花好奇,卿羽索性拆开,不等除夕夜了,现在就放几个给大家过过瘾。 伴随着炸裂开来的声声巨响,偌大一方天空被大朵大朵的烟花所填满,原是家家户户都有燃放,这边未燃尽,那边又燃起,是以无穷无尽无止无息。炸开的花絮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四处流散,幻化出一朵朵绚丽无匹的火花缓缓在夜空中淡去,直至虚无,似乎还能看见那丝丝缕缕的袅袅烟气儿,被风一吹,没了踪影。 “看!那个开了的烟花好像一只兔子!”阿吉兴奋地指给秋儿看。 “才不是,”秋儿撇嘴反驳着,“明明是一只小猫!” 老丁在庭院间点燃两串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惹得卿羽连忙捂住耳朵跳到一边,随后跟常余一同点燃了烟花,嗖嗖两声,仿佛有十几只小星星冲上了夜空,一直冲到最高处,摇身一变,变出花朵无数,开开落落,犹如下了一场金色的花雨。她仰头望着顶上一片绚烂花海,欣喜若狂,双手圈在嘴边,对着辽阔长天大喊:“嗨!新年好!——” 常余和阿吉秋儿被她这股欢乐的情绪所感染,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声喊道:“嘿!新年好!——” 众人手舞足蹈,在庭院间笑着跳着,唱起欢快的歌谣。 幸福的太张扬,就会招来不详。在浓郁的爆竹香里,一群不速之客登门造访。 清一色绛衫窄袖,侍卫装束,为首的那个侍卫长模样的人弯起指骨叩了叩门,问道:“请问,此处可有一位姓李的姑娘?” 屋檐下,何当将送到一半的酒杯又放了下来,眯起眼睛遥遥打量着这群素不相识的来者。 严城压低了声音:“焉知非福……” 皇城侍卫出身的常余,身手矫健,眨眼间窜至卿羽跟前,不动声色地将她拨至自己身后,神情戒备,冷淡地问道:“你们是何人?” 那侍卫长有着一张如刀削般的脸,线条冷硬,一双黑眸十分锐利,扫视了常余一眼,声音如一块冰凌融化时挥发出的冷气:“我等梁国兵将,奉大梁李平岳将军之令,接三小姐李卿羽回归故里。”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卿羽犹如晴天一霹雳,击溃了整个心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前尘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李卿羽是梁国人,其父李平岳,十年前乃梁国三军都尉,十年后的今日,已是名震朝野的车骑大将军。 李平岳一生戎马,战功卓著,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 长女李倾城,遗世独立,清丽无双,果真应了那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句妙词,多少人为能得窥仙颜一眼不惜爬墙钻洞,纵然结果无一例外是被李府护院当成小偷流氓打得头破血流。但其生性孤僻冷傲,一向独来独往,深居高墙大院很少过问世俗,最爱的宝贝是她那把西域七弦琴,据闻,李倾城弹出的琴声可淙淙温婉招来蜂围蝶阵,亦可铁弦铮铮退逐关外敌兵,这倒更让外人颇感好奇,简直要将她当做神女来奉。 次女李倾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她秀雅绝俗,自有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轻灵之气。同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但与大姐李倾城的孤清不同,李倾雪整个人温柔可亲,端庄淑良,绝对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又精通书画词赋,曾以一幅《画楼春》名噪京师,王公贵族的公子少爷们托的媒婆一天分几批进李府,又分几批的出李府,高大的门槛一年换了三个。 三女李卿羽,相比于两位姐姐的璀璨光华,显然要黯淡上许多,因为,这几乎是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坊间传言,李卿羽自小体弱多病,一条小命打出生时起就须靠各类汤药维系,李平岳派人寻遍天下良方也是枉然。 七岁那年,李卿羽得了一场大病,李平岳甚至动用了宫廷御医,却也束手无策,正欲准备后事时,有个路过的散医登门来访,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李家小女,说这病原是因污浊之气侵体所致,只有长居山林汲养自然之精华,方能保住性命。就这样,为保爱女无恙,李平岳忍痛将小女送与此散医将养,一走,再无音信。 传言太荒谬,世事太无常。 她离家十年,对家的那份亲情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遥远、模糊,几乎快要消弭掉了。因此,两位姐姐的事迹她无从得知,也与她无关,但若说李平岳对她这个三女儿爱护备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从不让自己回忆过去,回忆关于李府的一切,但一回忆,便一切如昨。 七岁那年的那个雨夜,她被罚跪在李家大门前,白绫高挂,朱门紧闭,奶娘在门后心疼的哭,却救不了她。她浑身湿透,雨水从头顶浇灌而下,被压得直不起身,仰头目不转睛望向那牌匾上的鎏金大字,“李府”二字隔着重重雨帘却仍那般清晰。 是刻骨铭心的清晰。 她想不通,不过是在娘亲的祭日里失手弄湿了娘亲的画像,父亲便要她一个七岁女娃受这般惩罚。似乎从记事起,她便受着与两位姐姐全然不同的待遇,父亲不喜她,下人亦不敬她,只有奶娘守在身边护着她,却也不能替她挡住所有风雨。 眼前的“李府”渐近模糊,天地一个旋转,她便要一头栽在地上。 一双温暖的大手稳稳接住了她,晕晕沉沉间,看见那人有着好看的相貌,抱起她走向李府门前,隐约感觉到他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带着深重的凛然怒气,将门拍得咣咣震天响。没来由地心头一暖,沉睡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三日后,晨光熹微,睁眼便见一位白衣长发的前辈,本来蹙着的眉,见她清醒,瞬间舒展开来,却又忽然叹声气,道:“丫头,你能扛过这场病灾,是老天有眼,往后还能不能平安如顺,且看你的造化了罢。”言毕便要转身离去。 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还未来得及开口,父亲已踏进门来,先是礼貌性地略一抱拳,算作见礼,道:“承蒙先生出手相救,小女才侥幸得以存活,这份恩德,李某定当牢记在心。” 他抬眼一看李平岳,懒懒一笑:“恩德不必牢记,但请李大人对三小姐稍稍好上些许,三小姐便不会遭遇这场生死劫难。” 父亲面色一僵,话语仍旧说得简练冷淡:“先生言重了。如今小女堪堪得以保全性命,身体弱得很,府上又没人能如先生这般有着令人起死回生之高明医术,念及着小女的安危,李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能答应。” 他侧了身,没说答应,又没说不答应。 父亲继续道:“小女天生身子骨柔弱,从小让人操碎了心,请先生带小女在身边,如此,小女便定不会再因这些小病小疾搭上性命了。” 他顿住身子,显然为这话震住了。 卿羽一时泪如雨下,从床上跌落下来,爬至李平岳身前,抱住他腿脚:“父亲这是要赶孩儿走了么?这里是孩儿的家,父亲要孩儿去往哪里?” 李平岳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让你跟在先生身边,是为你好,你别不识抬举!” 他蹙紧了眉头,走过来将卿羽抱起,冷冷道:“李将军,他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平岳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她天生是个煞星,是我李家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祸害。若先生有心行善,可将她带去,去去晦气,但倘若先生不愿行这个方便,那么,我李家的女儿是死是活,可就要看天命了!” 他不再说话,手指却在抖,紧紧攥了卿羽的小手片刻,屈身为她理了理衣衫,轻声道:“丫头,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何当便是你的养身师父,哪个敢欺侮与你,我定不会轻饶他!” 卿羽似被吓着了,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又看看父亲,不知该如何说话。 李平岳听了这话,露出一丝笑来:“如此,李某便替小女谢过先生日后的养育之恩了。” 何当没再理他,拉着卿羽直直走出了李府。 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间,虽居无定所,虽风餐露宿,但她过得好生快活,师兄师姐待她情深意重,让她几乎要忘记了父亲冷峻的脸与狠毒的咒骂。而她也才知道,大师父何当原是个这么风流潇洒如神仙一般的人儿,想来当日他带她离开李府时那样窝火,当真是心疼她这个为家人所弃的伶仃幼女。 七年的李府生活,是她沉眠之时都能惊醒的凶狠梦靥,只因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父亲虽有心要保大人,结果却是这个已被下了令要舍弃的婴儿挣扎落地,娘亲却香消玉殒。煞星与克星的称号,伴随着她的出生便存在。她的父亲心有郁结,便将长年累月淤积的恨意全部倾倒在这个“酿造”了这等悲剧的卿羽身上。 多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当年,是李家无情抛弃她在先,如今,李家又寻来要将她带回去,李平岳他当真以为自己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也便有着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了么?! 当真是好笑啊! 凭什么?凭什么摆脱不了“李家三女”的身份?凭什么这辈子都要受李家的牵制?凭什么一个光荣显赫的李家要逼得她一个弱女子没得活路?……卿羽将手握得很紧很紧,指甲刺入皮肉,自手掌间传来一顿钝痛,一抬头,眼泪潸潸披了满面。 她伫立在门外,任由寒冬的风穿过她的身体,高高扬起她单薄的裙摆,在烟花绚烂的除夕夜,她像一只纯净无邪的白蝴蝶,被夜风吹伤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从此,万家灯火中的安详和乐,再与她无关。 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她看见大师父何当、二师父严城,还有那个初来乍到自称是梁国参军的白翼,正围炉夜话,间或有低低笑声传来,看来,这番叙话相谈甚欢。 她真的,再度要被抛弃了吗? 师父们当真要将她交给这个白翼手里,让他带她去向李平岳交差? 十年前她为李家赶出家门,莫非十年后的今天,这里的让她早已视作是至亲家人的二位师父也要将她拱手送人么? 你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是什么吗? 你知道了无根蒂的感觉是什么吗? 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似有涛涛潮水汹涌而来,顷刻间将她包围、淹没,她几欲窒息,目之所及,唯余茫茫,整个人都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起起伏伏,找不到一根可供她浮命的稻草……这种彻心彻骨的恐惧感将她吞噬,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 一语更加清亮的笑声传来,她看见屋子里的人影相继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她的一颗心瞬时似被一只布满了厚茧的手掌揪了起来,浑身冰凉,意识尚在,回眼看到院门,似见到逃命的出口一般,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卿羽一路跌跌撞撞直奔沈园,心智混乱,恍觉自己如今已是无处可去,她固执地想,只要躲起来、藏起来,不让他们找到,是否就能避开这一劫? 她要去找师姐。师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庇护她的人,就算拼却性命,她也会保毛毛安然无恙。她谁都可以不相信,但师姐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在师姐那里,她会心安,会踏踏实实地一睡到天亮,就像小时候一样,师姐在她身边守着、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她,豺狼虎豹也不敢近身…… 冷风吹干脸上泪水,有种干巴巴的刺痛,她向着沈园发足狂奔,像逃命一样,奔向一个接纳她、救拂她的怀抱。 沈园朱门紧闭,院墙高耸,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下,彩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华,从黑夜里奔了一路的她,只觉这些光亮甚为刺眼,也便不管不顾,扑过去拍门。 高大厚重的门在她一下又一下的拍击之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她边拍边喊“师姐,是我”,可拍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我在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隔着厚厚的木门,隐隐约约可听见喧闹的嘈杂声响,随着夜风,一语一笑,破破碎碎。 过了许久,直至门后面的声响也渐渐低弱了,她心力交瘁,倚靠着大门缓缓蹲下身去,用力抱住了双膝,埋头静默了一刻,自双手掌心里传来迟钝的麻痛感却让她头脑忽地清醒过来,摊开两手在眼前,又红又肿,十分灼热。 灯笼里跳跃的烛光打在她明澈的眼睛里,显得无比黯沉。扶着门框又缓缓站起身来,将走未走之际,身后的门开了,她熄灭下去的火焰又瞬时燃烧起来,转头兴奋喊道:“师姐,你终于听到……” 门口站着一个稚年丫头,梳着精巧的双蝶髻,手里拿着两根红烛,像看疯子一样惊恐地看着蓬头垢面的她。 卿羽略有失望,仍焦急问她:“白露可在?”说着也不管小丫头的回话,抬脚便要进去。 小丫头却张开双臂将大门挡了个严实,目光虽有惧怕,但有着股勇敢劲儿:“白姑娘和我家公子去城楼上看烟花了,不知何时能回,你若找她,明天再来吧。” 卿羽的双肩微微塌陷了下去,垂首踟蹰了一刻,转过身,只感觉举步维艰。走了几步,蓦地回头再看,只见那小丫头踩着凳子将门口的两只大灯笼里燃烧殆尽的红烛拿出,换上两支新的点上,心满意足地抱着凳子走进门内,警惕地左右望了望,关上大门。 那扇冰冷的朱门紧闭,一如她方才朝它奔过来的模样,将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尽收眼底,却并不施舍出一分怜惜。 皂隶敲着梆子巡逻而过,喊着夜深时分,防火防盗。 要在平常,此时此刻早已万籁俱寂,但今时今日却是万家灯火,烛光通明。 快过年了呢,人人都在迎春——你看,那么多的人还没有入睡,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还有人陪,她并不孤单? 呵,可叹就在不久的刚才,她还与家人共度良辰,燃放了整个天空的烟花;大师父喝着小酒,笑眯眯地像个快活神仙;章师傅笼着袄袖子看院子里他们这群年轻人嬉闹,笑容如家里长辈那般慈爱…… 可现在,她像只孤魂野鬼,游荡在寂寥的长街。 由最甜蜜的幸福里跌落云端,直坠入千仞壁立,这境况转折得太快,她被冲昏了头,一切都恍若隔世。 长街长,烟花繁,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步又一步。 一群小孩子拿着烟花棒竞相追逐,绕着她转圈,她被羁绊着走不动路,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孩子们又笑着闹着跑远了。 寒彻肌肤的冰凉让她飘忽的理智逐渐回归,可她却不想起来,在烟花漫天的寒夜里,在冷冷的地面上,一坐不起,再不管今夕何夕。 面前递过来一只手,顺着望过去,又见那张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脸。 玉冠白袍,宽肩长眉,眸光清冽如泓泉:“上一场风寒刚好,就这么不爱惜自己,李大夫的身子骨够硬气!” 她仰脸默然地看着他,岿然不动。 沈云珩眉端微皱,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起来,触到她冰凉的手指,忽地有些愠怒,当即解下自己身上的棉氅,将她捂了个严实。 在外游荡这么长时间,她早已被寒风冻透,没感觉到冷,至这时他的体温暖着她的身躯,仿若薄冰融化,冷的彻心彻肺,所有压抑着的委屈全部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脱下他的衣服转身就急走而去。 她知道,再多留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间,她都会忍不住的,忍不住嚎啕大哭,将一切的恐惧与心慌都倾倒出来。她想快点逃离,离他远远的,可紧走了没几步,忽觉一阵凉风拂过,他凌空而来,翩然落在她身侧,一手搭在她肩上,手掌慢慢收紧。 “怎么,害羞了?你……” 本是逗弄她的戏谑之语,但在注意到她苍白的面色与眼眶中饱胀的泪水后,蓦地收了话,心底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低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得他的关切询问,她忍了又忍,终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消一刻就打湿了衣袖。 她不说话,只是垂着头哭,却让他更加慌张,又不知如何开口劝,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要怕,我在。” 本就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情绪此时此刻终于寻得一隅得以安放,她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胸前衣襟,像是抓着一束不再让她寒冷的阳光,伏在他胸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感受着她在怀里放肆地宣泄委屈时战栗的身体,他收拢手臂,仿佛用尽毕生心力,抱住她,如此过了一刻,她渐渐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吸着堵塞的鼻子,他双手捧住她满是泪痕的脸颊,轻声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急道,“我不要回去。”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双眸飞快闪过一抹阴翳,却又很快温暖地笑了:“好,我们不回去。” ********** 他坐在床头,望着她的娇憨睡颜,对自己万分克制着,才没有冲动地伸手去触碰她。 她哭过,眼皮浮肿,眼角仍隐见干涸了的泪痕,定然是被寒风吹得太久,脸颊都有些微微的皲裂,看起来疲惫憔悴,再不复往日鲜妍。 是啊,以前的她,明媚的像朵花,开得娇俏,笑得趣致,每每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如天上弦月,让跟前的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弯起了唇角。 她原是这么一个快乐的人儿,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她这般伤神不安? 睡梦中,她两手紧紧抓着衾被一角,他想拿开她的手给她盖回被子里,不料她似是在潜意识里感受到有人与她争抢,索性抓得更紧了些,眉宇深深蹙着,像是又要哭出来。 他无奈,只得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感觉到她绷紧的身体在逐渐放松,他站起来,沉默许久,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仔细为她掖好被角,大步走出门去。 门外,陆霄已在等着了,见沈云珩出得门来,他闪身从对面屋檐上跳下,眨眼奔至跟前。 “都探清楚了?”沈云珩的声音裂帛般冷峭。 陆霄微垂了头,压低了声音回道:“嗯,露鼎记今夜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看样子,是冲着卿羽来的,常余没有及时通知我们,想来,已是被他们控制住了……” 陆霄的话在耳边低低回旋,而沈云珩只是默然,目光游弋在漆黑的夜幕里,一双黑眸愈发沉肃。直到第一遍鸡叫声陡然响起,他惊起回神,见陆霄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他摆摆手,遣他走开,冲他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来,回身看向身后灯火通明的房间,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一门之隔,却仿若隔了万水千山,他拼却毕生力气向着她的方向张望,却只遥遥望见她单薄的背影越来越疏离,越来越缥缈。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不会让她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承受,一个人害怕。 天亮还早,但愿,她能睡个好觉。 ********** 一向习惯早起的她,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卿羽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眼睛缝儿里瞄见窗边散落一地的阳光,登时来了精神,惊呼一声“糟糕”,一骨碌跳了起来。 然而更糟糕的不是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家起得太晚,而是在从被窝里跳出来的那一瞬才发现自己只着中衣,松松垮垮的连衣带都没系,险些春光乍泄……呃,其实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当她慌慌忙忙将衣服往身上捂时,看到了斜斜倚靠在床边笑意盈盈的沈云珩。 卿羽惊得大叫:“你怎么会在这儿?!”不等他回答又指着门口,“快点出去!” 沈云珩一脸迷茫:“这本就是我的房间,你让我回哪儿去?”又看一眼她凌乱的衣衫,轻挑眉梢,“我说李姑娘,你也太心急了吧,这么个投怀送抱法似乎不雅。” 卿羽低头一看,哀嚎着又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团成团,整个人缩回了被子里。 沈云珩乐不可支,欺上来试图将被子拉开:“你这样会把自己活活憋死的。”可里面的人就是死死揪住被子不放,沈云珩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温柔的女声随之响起:“王爷,粥熬好了,是否给您端进去?” 沈云珩走过去开了门,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手上端了一个翠绿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尚冒着热气儿的清粥。 “外面冷,玲珑,快些进屋里来。”沈云珩将玲珑让进屋里,又阖上门挡住刺骨的冷气流。 卿羽团着被子缩在床脚一动不动,听得有人进来便悄悄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只见那女子长得好生秀丽,穿着一袭粉色的衣裳,衣领与袖口均绣着含苞待放的腊梅,肩上有枝腊梅花已然凌雪绽放,绣工之逼真,直叫人误以为果真是花开美人肩,好不惹人怜爱。 她柳眉星眼,行如弱风扶柳,笑若灿花开遍,朱唇微启,连声音都那般悦耳动听:“王爷,粥要趁热喝。” 沈云珩含笑应下,走到床头去,拍了拍将自己裹成粽子的卿羽:“玲珑都说了,粥要趁热喝,你再磨蹭,冷饭都没得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选择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句话比方才他和玲珑说话时的语调提高了三倍,语气也颇显生硬,卿羽在心底没好气地哼了哼,果真是一见美色误终身,这肤白貌美的女子是他的心尖尖,见到她就傻笑得像朵喇叭花,怕她被风吹冻着,连跟她说话都轻言软语的,生怕吓着了人家一样。 暗里腹诽着,肚子却很诚实地叫了两声,从被角处探出个头出来,对着玲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大冷天的,还要劳烦你给我煮吃的,谢谢了啊。” 玲珑婉然一笑:“举手之劳罢了。”说完端起粥过来要递给她。 沈云珩却抢先一步接过碗去,对玲珑温和笑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回去歇着吧。” 玲珑娴雅的面容稍稍一顿,而后恭谨地退出去了。 卿羽双手接碗的姿势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沈云珩端着碗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带着那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走来将一勺子粥送到她嘴边:“吃。” 她绷住嘴,嫌弃地将头扭向一边。 他冷冷道:“不吃就饿着,而且阁下的衣物已送去烘干,本王不说话,没人送来。” 寄人篱下,不得不受制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填饱肚子再说,她悲哀一叹,将那满满一勺子米粥吃了个干净。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卿羽舔了舔粘在嘴角的米粒,意犹未尽着:“这粥真好喝。” 沈云珩忍俊不禁:“玲珑的手艺没的说,”看她一眼,又补道,“你也很厉害。” 吃饱了饭,也就有了力气理心事,将一团被子抱在怀里,她有些出神:“突然发现,我来到月凉城已半年多了,这么久的时间里,我竟没有好好在城中逛一逛,有好多的地方还没有去,好多的人也不知道。这里,对于我来说依旧很陌生。” 沈云珩语音淡淡,笑意不减:“是啊,你整日忙着露鼎记的生意,大把的银子往腰包里赚着,哪里还有闲心去玩?” “露鼎记是师姐的全部心血,我定不会让它垮掉。” “所以你就为它日夜操劳,将所有时间和功夫都倾注在了露鼎记?” “不然呢?我也没什么事情干,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发挥一下自己的光辉,不至于让自己显得那么没用。”说到这里,她忽地抬头凝住他,“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师姐?” 闲适轻松的气氛突然陷入沉寂,卿羽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却再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温和低沉的声音:“我答应你,如果哪天你离开了,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白露,露鼎记也会安然无恙。” 他一正经,卿羽就有些无措了,不自觉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眸子宽容深沉,似乎有着包容一切的力量,没来由地让她一阵心安,咬住嘴唇,半天才吐出二字:“谢谢。” 他为她将滑落在肩头的衾被向上提了提:“还有其他的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他心了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垂头半晌,也委实想不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遂摇了摇头。待抬起头来,猝不及防被他压下的唇封住了口。 她一时蒙了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了开去,环住双膝又缩回了床脚。 他被她猝不及防的推力推得一个趔趄,定眼看见她惊惶的模样,背过身去:“我让人把你的衣服送过来。” 已近晌午,玲珑拿着厨房里拟的菜单来找沈云珩过目。沈云珩探身朝屏风后面望去,见卿羽已穿戴完毕,正坐在镜台前忙着梳头发,便走了进来,询问式的问道:“厨房那边已在筹备午饭,要不要吃了饭再走?” 卿羽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他,抱歉似的笑了笑:“不劳烦了。我一夜未归,师父们必然都着急了,我得赶快回去。” 镜子中的他默然一刻,才说道:“快过年了,你能不能陪我吃顿饭?一会儿就好,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他说得恳切,一双漆黑的眼眸与镜中的她四目相对,满是请求的意味,让人不忍拒绝。 她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对不起,我是真的想回去了。” 他稍稍一怔,眼中那本就微弱的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恢复了往常的淡静,缓缓点点头,给她一个淡然的近乎虚无的笑容,转身走出门去,跟等在门口的玲珑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又折返了回来。 卿羽手里握着一大束头发便要盘在脑袋上,他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呆住,疑问道:“怎么?” “不要盘,这样散着,就很好看。”他微微俯着身,看向镜中那张风华容颜,有些怔怔出神,“嗯,散下来披到肩背上去很好看……” 念着方才没应下他挽留自己吃饭的恳求,现在又面对他这个小小的、莫名其妙的要求,她真狠不下心来再次拂了他的意。 快过年了,不能让人家一再的不好过。 她手指翻飞,不消一刻便梳好了发,是民间女子常梳的双平髻,两个髻朵微微耸起,长发如瀑,拂了一肩还满。 沈云珩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儿,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只字未吐,却还意犹未尽地不走开。 卿羽深觉不自在,不耐烦道:“你看够了没有?!” 他很实事求是地摇摇头:“没,怎么看都看不够,看上一百年也看不够……” 她猛地站起身来:“神经病!”抬脚往门口走了几步,顿住步子转过身,方才犀利的眼神也软了下来,“我走了。” 离别将至归无计,她心头忽地涌出大把大把的感伤来。对于眼前这个人,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依恋的。他对她关怀备至,总能在她最落魄最难受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最温暖的保护。他原是一个这么爱护她的人,她却屡屡伤他伤得毫不留情。 她不知道他在外是不是如陆霄形容的那样威武倨傲,因为她看到的,永远是他波澜不惊的眉眼、时而邪恶时而温和的笑意,以及偶尔流露出的悒郁伤情。 ……奈何,她却不能接受他的一番情意。 想到此,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打开房门,赫然发现外面已是日头正中,光线很强很晃眼,照得这方寒冷的天地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她一路小跑穿过庭院,不顾几个修剪花草的丫鬟们的异样眼光,连自偏院走来的陆霄的声声呼喊都没听入耳中,自顾自地,径直奔出了大门。 又紧跑了几步,她才停下来,喘息了一刻,方缓缓回头望向来时的路。 她如做贼心虚般,底气不足,只能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有勇气偷偷地回头看一眼自己想看又不敢看的东西。 她看到了沈云珩。 他站在大门口,孑然一人,头顶上是“成王府”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镀了黄金,在上好的紫檀木为底框的牌匾上,恰巧渗入一丝阳光,仿若旭日初升,光芒大盛。 他披了件雪白狐裘,在那道浑然天成的金光中,纤尘不染,如同画中仙人。 她一眼看到了他。 一时间,脑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脚、连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茫然间,遥遥向他挤出一个微笑。却在下一刻,但见他已经翩然飞来,落在面前。 他飞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雪白的长袍高高扬起,连同他的一头乌黑长发也高高扬起,黑白分明,像是天外谪仙。 诀别将至,前日种种,今夕何夕,与君相离。 先前她一直愤恨与他对自己隐瞒身份,可她又何尝不是隐瞒着他?!面对她的气恼,他曾百般讨好请求她的原谅,而她又哪里因为自己对他的欺骗心生歉疚过? 好吧,她终于幡然,她原是恃宠而骄——恃着他的宠,反过来对待他时百般骄横。 顿悟,总是在诀别之时姗姗来迟。 “我也骗了你,我并非乡野出身,我是梁国人……”她变得异常平静,眉眼弯弯地笑着,“我的父亲是如今的大梁车骑将军李平岳,十年前我身染重病,得遇师父所救,便随他至今,此番父亲接我回去,我不知……” “我送你的玉佩,还带着吗?”他忽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她稍稍一愣,自腰间荷包里掏出来:“可是这个?”以为他是想索回,“还给你。” 他摇头,将那枚玉佩重握在她手心:“回来以后,拿着它,去重瑞阁,找方子敬,他会告诉我。” 她苦涩一笑,回来?难道他不知道,她这一去,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么? 她想知道自己的命运被父亲做了怎样的抵押,她不甘心这一辈子都这样由他牵制。 当她仅存的一分安宁也被打破,当她最后的容身之所也被摧毁,当她远走了十年都没能逃脱掉他的魔掌……她一定要回去,回去看看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劳费他这般穷心竭力地向她追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离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拿着那枚玲珑美玉,低头摩挲了一番精巧细致的花纹,方抬头笑道:“我记下了。” 而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似又想到什么,折身跑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你跟二皇子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恩怨,但欠下了什么东西是要用性命去还呢?况且你从他手里死里逃生几次,再大的债也该还清了吧,所以,不要再坐以待毙了,至少不要什么都不做,任凭被伤害,那样,不是宽容大度,而是怯懦愚蠢。” 他眉眼温和,面目上流连着一缕笑意,手指抚上她的眉,细细摩挲着,声音温润至极:“阿羽,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慌忙侧开头,目光躲闪:“……我不过是听常余说起,感到有些气不过罢了。” “我答应你,”他轻笑,“我会好好活着,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说什么死不死的?”她瞪了他一眼,“人正年轻,时光大好,别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后又低头踟蹰了一刻,在一片寂静中,再次响起的声音明显低沉许多,“我走了,你多保重。” “阿羽……”他再难抑制,嗓音有着微微的颤抖。 诶?她一转身,便被他张开的双臂裹了个严实,整个身体埋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耳边呼啸的寒风中,他向来平静沉稳的声音听在耳中倍觉伤感:“一想到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我就很难过。本来想忍着的,不让你临走时还分心,但我没能忍住,阿羽,在你面前我掩饰不了……” 她悄然一叹,喃喃着:“往后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很快就能再见,或许……”她远离李家十年,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回去?命运这种东西,兜兜转转谁又能说得清呢? “没有或许,”他听不得她悲观的预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糊涂,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你好啰嗦,”她忽地笑了,离别的氛围似乎也没方才那么凝重了,“我跟你一样,还没活够呢,哪能让自己轻易就死了?”自他怀里退出来,一拍他肩膀,“叶公子,他日江湖再见,定当与君大醉三千场!” 他也笑了,简短嗯了一下,没再说话,就那么看她转过了身。 人前的逞强,撑不起转身后的软弱,她湿润了眼角,摇摇头不再让自己多想,快步离开。 飒飒寒风吹袭眼角,他目送她单薄伶仃的背影踽踽行在寂寥长街,逐渐敛了面上笑意,冷静的表情依然宁静无波,长袍下的一双手,紧握得凸了青筋。 ********** 甫一回到露鼎记,便见大师父焦急地在门口踱步了,远远见到她过来,拔脚几步跑到她跟前,将自己怀里一直揣着的包袱往卿羽手里塞:“我备了些盘缠和干粮,你快些走,趁他们还没发现,快点离开月凉城,不管去哪儿,走的越远越好……” 见卿羽有些发呆,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一向都聪明,却怎么关键时刻犯起浑来了?原本想着昨晚我们拖住他们,不用提点你都会逃之夭夭,哪知你又回来了,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师父,印象中的大师父永远都是那么优雅娴静,他本就生的一副女子相,眉眼柔媚入骨,行事张扬风流,生气骂人都让人当真不起来,但眼下,他忧心忡忡,如临大敌,是她不曾见过的焦虑慌张。 卿羽只觉喉间哽咽得厉害:“师父既然都认为我昨晚已经逃走了,为何现在又在门口等我?” 何当抓着包袱的手失了力道,深深叹了一口气,红了眼圈:“为师舍不得你……” 卿羽咬住嘴唇,终于落下泪来。 大师父自然是满心希望她昨夜就借机远走高飞了的,但又千般不舍,如今抱着包袱在门前等她,既盼着见不到她,又盼着见到她。若是见不到,他虽心有遗憾,但还是感到高兴,但若是见到了,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足够的盘缠,让她以最快的速度赶紧离去。 “大师父,既然我回来了,便是已经做好了选择,”卿羽抹掉眼泪,“父亲既然派人来寻我,即便我逃到哪里,都是无济于事,与其这样,倒不如回去。”见大师父一脸担忧,笑着宽慰他,“大师父,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七岁小女孩了,我长大了。” 从前那个七岁的小女孩,无依无靠,势单力薄,面对众人的欺负只会躲在墙角偷偷掉泪,现在想起来,她陡然生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叹来,如今,她若回去再接着逆来顺受,岂不是天理难容! 何当一声长叹,似是无话可说,背过身去揩了揩眼角。 露鼎记大门口,白翼手持钢刀,面容冷酷如腊月里最强最硬的风。 “小姐,我们该启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卿羽站直了身子,微笑地望着他:“辛苦白大人,我们这就可以动身了。” 似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白翼有刹那间的讶异,随即飞快地恢复了先前的模样,略一颔首,微微侧头吩咐手下几句。 很快,一辆马车赶了过来,外加几匹快马,白翼走到马车前,亲自拉开车帘,向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二师父、老丁、章师傅、翠娘、秋儿、阿吉、常余等人都出来了,老丁跟卿羽时间最长,平日里也跟她最亲,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时满脸的恋恋不舍,脸色难看的险些要哭出来:“今天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卿羽如鲠在喉,心知不能说太多话,不然一定会忍不住落泪,把大家都搞得不好过,便极力扯出笑来:“不过是回老家一趟,等得闲了,我还会回来的。” 老丁也打点了一个包袱,很大,很重,他慢吞吞走过来塞到卿羽手里:“这是我跟章师傅和翠娘做的一些点心小食,你路上吃。回了老家后,你若是吃不惯那里的东西了,也要多少吃些,无论如何身子骨不能垮下去,一定要时常回来,大家都会想你的……” 一想到或许从此再难吃上露鼎记的美食,她愈发伤感了,连忙接过来,笑道:“但愿我下次回来,老丁你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老丁被逗得一笑:“我摆喜宴你能不来?” “来,”卿羽道,“届时在露鼎记摆,让师姐给你好好操办一下。” 老丁娶的人会是谁呢?是临街张裁缝家闺女二花?还是远亲给他说的那个媒?老丁长着一副金刚怒目的相貌,却有着菩萨心肠,他定然会善待嫁给他的女子。但老丁的喜宴,她会赶上吗?那时她会在哪儿?能不能脱身?…… 想来想去,心猿无绪,白翼又在催了。卿羽将二师父请过来,与大师父一起,朝二位师父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师父对卿羽的养育之恩,卿羽铭记在心,只盼他日有机会报答,若是不能,来生为牛为马也定当全力偿还。” 大师父二师父忙上前搀她起来,大师父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此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二师父还是经久不变一副冷眼冷面,低低送了她八个字:“懂得进退,保命第一。” 卿羽在很早就慢慢晓得了,他那寡言冷情的二师父,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及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又好像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此时,他应该是大约猜到,自己此番回去是立志要一雪前耻的。 但哪有那么容易?于她而言,李府树大根深,依然高深莫测,她一个弱女子一没有人脉二没有势力,在不怀好意的李平岳眼皮子底下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如再想有一番行动还需谨慎再谨慎。 卿羽点头应下:“师父教导,徒儿谨记。”又想到一事,道:“师兄师姐那边,我无法告知,回头烦请师父们说一声吧。” 她无法想象,若是师姐得知她离去的消息,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伤心……师兄呢?此后山高路远相见艰难,他也会有一点点的伤怀吗?…… 卿羽甩甩头,最后道一句:“二位师父,万要珍重。”也不等他们答话,转头上了马车,车帘放下来,屏蔽了外面世界,她咬住拳头,泪如雨下。 白翼一声令下,马车启动,伴随着周围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一想到可能再也回不来、再也无法见到这里的人、再也没有这般安心宁静的生活……她的心就痛如刀绞。 当时的李卿羽不知道,这一去,便是注定了后来物是人非的结局,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美好,也只能成为心里再无无法重来的回忆了。 而她惊心动魄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告】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文章写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这一部分比较冗长,也有点小啰嗦,尤其是最近几章的内容,不过看在自古多情伤离别的份儿上,请各位亲不要嫌弃我~而且,这大概是多年以后的卿羽回忆起当年,最美好、最快乐的部分了。 嗯,接下来呢,故事节奏会快一些,会遇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女主也许会变得不再那么单纯,毕竟有人想要搞死她啊,为了活命也要动脑子啊,汗~当然,前期呢,会遭受些不顺,亲看的时候不要捶桌子,(*^__^*)~ 每一段事情、每一个人,都会有个完整的结尾,所以对于那些貌似暂且被搁置了的人和事,亲不要急,等他们吃完了盒饭,就会撸起袖子再回归视野滴~ 最后,请亲亲继续支持海螺吧,鞠躬,感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梁宫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纵然当今天下四分五裂,但大多数地区的风俗还是有着共通之处,就如在过年这个事情上,不少人还是承认拥有着共同一个老祖的。因此,由大燕国的月凉城一路向南,连经数州,一直到边疆一个叫做“满郡”的城,都可见为欢庆新春而载歌载舞的人们。 一行人停宿在满郡的一家客栈里,在四层,白翼仔细巡视了卿羽的房间一周,确认没有丝毫隐患埋伏后,才掩门离开,与一干十数名侍卫分散在左右两侧的房间里。 许是地处南端,满郡的天气较于月凉城有些温和,不必再裹着笨重的厚棉袄,穿两件棉服披件裘袍子就十分轻便。卿羽伏在栏杆上,眺望远方一片绵延起伏的群山,满眼荒凉。 天色渐渐昏暗,白翼走过来,声音冰凉得无一丝温度:“小姐,天色已晚,请早些回房休息。” 话虽说的恭敬,但任谁都听出其中的强硬意味。卿羽不为所动,淡淡道:“你的武功不错。”随即转头望向他面无表情的脸,“你走路轻捷无声,想来内功深厚。” 白翼动了动嘴唇:“过奖了。在下职责所在,功夫是必备,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卿羽伸了个懒腰:“我二师父武功也很高强,再不好使的兵器到他手里都舞得天花乱坠,尤其擅长用长刀,耍起来寒光凛凛,飒飒生风,力道之猛厉,能拦腰砍断三冬树木……只是我太笨了,也不用心,学的几招三角猫功夫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 她兀自絮絮说着,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待停下来,不禁心生怆然:我这是,想家了吗?在她心里,她的家在有师父、师兄和师姐的地方,以前在祁嵇山,现在在露鼎记,不在梁国,更不在李府。离梁国越近,离家就越远,也就越想念。 一路走了十数日,连春节都是在颠簸的山路上过的,没有饺子吃,没有烟花看,亦没有亲人在身边…… 天色彻底暗下来,白翼的侧脸逆着檐下的烛光看不真切,卿羽不经意回头望见他面上如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的寒光,暗想此人冷血无情,若所料不差,他定是李平岳的一把好刀。 “小姐,时辰不早了,该回房了。”白翼垂下头,眼睛却是在看着她,这情景让卿羽心底顿生寒意,遂不做异议,回了房去。 夜里睡得浅,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房顶跃下,落在门前走廊里,窸窸窣窣走了几步,便不动了。 她屏息凝神,悄悄摸到窗户边,挑破窗纸,但见四五个人清一色夜行衣,黑头巾黑面罩,对面的白翼冷着一张脸,眼神肃杀,摄得几个人不敢抬头直视,为首的那个正小声地向白翼禀告着什么。 万般疑虑冲上脑子里,卿羽委实猜不透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但就状况来看应该是白翼的手下,那么他们大半夜的要去哪儿?或者是执行了什么任务回来复命?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思量间,扒着窗户的手一时失了力气,她趔趄一下,勉强站稳脚跟,却碰到门后的一根衣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什么人?!”白翼低喝一声,目露凶光,拨开那群黑衣人疾步来到卿羽门前。 卿羽的心高悬在了嗓子眼,运用毕生所学,闭息运气,发动内力滚到了床铺上。 与此同时,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白翼踏步进来,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如同捕猎的鹰犬那般锐利。 卿羽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坐起来,身上的中衣滑落在肩头,而她浑然不知地打了个哈欠:“白大人吗?唔……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还冷酷肃杀的白翼,此时看到她此般模样,突然有些局促,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沉声道:“属下听到小姐房中有异响,特来看看。” 卿羽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惊奇道:“异响?”遂了然笑道,“可能是耗子吧,这客栈的木地板有些年头了,难免会招来虫蚁什么的,我睡前就听到动静了,也没在意,谁料倒惊动白大人了。” 白翼面容有所缓和,躬身退了出去:“是属下太紧张了,小姐早些休息吧。” 卿羽点头应下,眼看着他关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遂大喘一口气,一颗心跳得厉害,摊开紧握的双手,里面俱是冷汗。 还好,躲过去了。 翌日一大早,便又动身赶路,过了满郡便是大梁地界,白翼轻车熟路,寻了一条既平坦又抄近的小路,第四日已到了京畿洛安城。 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统共在路上颠了十日,卿羽头晕眼花,直感觉即便是不动,身体也在飘飘地往前走,停不下来了。 今日是大梁玄德二十五年,正月初六。 耳听着一路的沿街叫卖,卿羽拨开车帘向外看,只见宽广大街为各色摊点铺满,花花绿绿的红烛、灯笼、布匹、窗花等物什,眼花缭乱,左右张望但见屋舍茅店飞檐走壁,不时有青瓦朱门的高宇琼楼在眼前掠过,直叫人感叹太平盛世,锦绣繁荣。 这样一个繁华的国家,拥有着辽阔的土地与和乐的子民,而她明明生为梁国人,却半分没有阔别十余年回归故国的欣喜之感,仿佛是一个旁观者,打马匆匆走过,片叶不沾身。 但若因此说她没有国之荣辱观、不仁不义,那便也太抬举她了,毕竟梁国给她的,除了一段长达七年的残酷回忆,便乏善可陈,更何况,那七年里,她被勒令深居府中,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这么大一个梁国也便没什么感情。 离李府太久,且此间从未刻意念过当初,以至于她对于李府的具体位置都没了印象,只依稀记得门口有两尊大狮子,她幼时没玩伴,又被监管着不能出府,只好央着奶娘带她爬狮子玩玩。 随着马车东拐西拐,拐了大半日,中午时分,才感到马车停下来,白翼拉开帘子,垂眸道:“小姐,到了。” 卿羽依言下了马车,环视一周,并未见到想象中的大狮子,只见面前城楼危耸,城墙数丈之高,丈余高的朱红大门上嵌满了金钉银卯,每个都有手掌般大小,门前有带刀侍卫把守,着暗黑官服,双目炯炯,威武严肃。 四周已非如方才情景般的车水马龙,而是放眼方圆几里开外,竟没有一个人走过,偌大场地,寂静得唯余贴着城墙划过的风声,飒飒作响。 这是哪儿?不是要去李府吗?为何会在这里?……茫然思绪间,但听得侧门厚重的木门声响起,从里面走出两个丫头打扮的少女,粉衣绿裙,梳双蝶髻,步子轻捷细碎,垂首而过。 一时间,脑海里纷繁交织,饶是她从未见过、从未来过,但此情此景,她也能猜到了。 是的,没错,这里是皇宫。 那厢白翼已向带刀侍卫亮了腰牌,那侍卫仔细检验一番,挥手放行。 “为何不是回李府?来这里做什么?” 面对卿羽的疑问,白翼却不回答,只冷冷淡淡道:“小姐,请。” 既然她肯独自一人随他们来到大梁,在弄清一切原委之前,便是砧板上的肉,万事由不得她,既来之,那么面前纵然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了! 想到此,她神色坚定了几分,由白翼引领着,进得宫门去。当是时,万里晴空,阳光普照,打在宽阔宫苑里平整的青石砖上,氤氲起万道金光,放眼宫院,檐牙高啄,廊腰缦回,黄金琉璃瓦折射出耀眼光芒,铺至她脚下。 一路行至昭阳殿,候在门口的老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唱了一声:“宣——李氏三女李卿羽进殿!——”白翼自行停住脚,在门口侧身站着了,卿羽稍作迟疑,双手交叠在袖间,握得指骨泛了白,一人迈过高高的门槛。 入眼便见大殿正中央的龙椅上,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浓眉长须,头戴莹白龙珠,不怒自威,料想便是大梁当今皇帝;而龙椅一侧置一凤椅,上面落座的是一美貌妇人,凤冠霞帔,浓妆粉黛,想来便是皇后无疑。 天颜不可直窥,龙威亦是难犯,卿羽匆忙低下头,双膝跪下,以额触地:“民女李卿羽,拜见皇上、皇后娘娘,恭愿皇上龙体安康,皇后娘娘福寿永享。” 皇帝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卿羽依言站起身来,又听那皇位上的九五之尊道:“抬起头来。” 只得照办。 方才不敢细看,现在抬眼一打量,卿羽不由微微吃了一惊,虽然她与梁帝素昧平生,但早先生活在外也听人议过天下大事,知晓梁国皇帝萧承望二十岁登基,在位二十五载,时年四十五岁,正当壮年。可眼前这个人,分明是年老体衰的模样,似乎要老上十岁不止。 隔了三丈之远,那高高在上的梁国帝王静静凝望着她,那眼神,寂而哀,竟令她不忍再看,又垂下头去。 “李将军,你看仔细些,这位可就是李卿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十八年前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一声命令下得沉稳铿锵,卿羽这才注意到,大殿的一侧竟然还跪着一个人。自从进殿,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紧张地应对大梁帝后了,竟然没有看见,她的父亲,当今车骑大将军李平岳,正跪在空荡荡的殿堂里某一角。 听到皇上发话,李平岳却也不敢起身,膝行过来,直至卿羽身边,仰望她一刻,复低下头,伏在地上:“回禀皇上,正是。” 纵然十余年未见,但卿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有一双阴鸷仇恨的眼睛,似是带着嗜血的怨毒,随时随地都能要了她的命,这种惊惧,是她心里永远挥不去的梦魇,她就是死,也忘不了。 如今,十年的时光让他苍老了不少,记忆里那个刚健硬朗的中年男人,两鬓已添了霜白,额上的皱纹多了几条,而那双令她在睡梦中都能惊醒的冰冷的眼睛,方才在仰望她时,竟然遍布冷漠,仿佛她已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恨,但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如今他跪着,又是在大梁帝后的注视之下,于情于理,她又怎能站着?遂也跟着跪下去,低低唤一声:“孩儿拜见父亲,” 李平岳登时惶恐起来,连连朝她磕了几个头,颤抖着嗓音道:“公主可折煞老臣了!公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怎能拜老臣?老臣罪该万死……” 卿羽瞪大了眼睛:“父亲,您,您在说什么?……” 李平岳还在一个劲儿地向她叩头,言语间掩不住自责和后怕:“公主在老臣府上生活七年,是老臣有眼无珠,让公主受委屈了,公主心里有恨,对老臣纵是千刀万剐,老臣也绝无二言,但请公主大发慈悲,放过李府老小……” 卿羽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 帝后二人下了宝座,来到跟前,皇上不顾堂堂国之车骑大将军李平岳伏在地上的卑微形象,只是看着卿羽,眸中悲喜交加,哆嗦了几下嘴唇,硬是说不出话来。 皇后双眉描得仔细,红唇艳烈,冷艳逼人,她拉住卿羽的手,上下打量了许久,叹一口气,眼角溢出两滴泪来:“当年抱着你,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没想到一晃眼,你竟这么大了。”拿帕子点了点泪痕,转头道,“皇上,您快看看,这是我们的女儿。” ********** 是一个很老套的爱情故事,两个倾心相付的人,因为一个错过,从此相望不得相守不得,一个心有所系思念成灰,一个相思泛滥郁郁而终,而李卿羽,便是这两个人的因果。 李卿羽的娘亲,名唤江此君,与当今皇后江落霞乃同父异母的姐妹。十八年前,江家是洛安城中的豪门大户,主营丝绸,是皇家御用的绸莊。 嫡女江落霞与庶女江此君,姐妹二人自幼便受着严格的家教,是外人眼中典型的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江落霞十六岁入宫,封了昭仪,江家攀上皇室,自此荣耀非常。四年后,江昭仪诞下皇子,是为皇家长子,加封贵妃,一时冠宠后宫,风光无限。 随后,西邻卫国犯边,屡禁不止,皇帝萧承望御驾亲征,一走,便是一年光景。 一年时间不算长,却足以发生一番翻天覆地。江家生变,江老遇歹人打劫,人财两失,江家树倒人散,风光不再。江此君嫁与当时还是都尉的李平岳为妾,生女时难产,香消玉殒。 原以为万事落定,江此君的秘密也随着她的死去永远地沉寂了。但,十七年后,也就是去年的中秋,花市灯如昼,萧承望微服出巡,在满月的夜市街头,一位疯癫的老妇横冲直撞奔着他跑来,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地问:“你可知,你还有个女儿?她叫小羽,今年十七岁了……” 侍卫们当她是刺客,拔刀即要杀去,萧承望肝胆俱裂,喝止了侍卫:“不过是个疯婆子,无辜性命,休要伤害!” 那疯婆子哈哈笑着跑开,一边跑一边喊:“大笨蛋,女儿丢了还不知道去找,哈哈哈哈真是个大笨蛋!……” 街上人群熙攘,那疯婆子顷刻间被人群淹没,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但她的疯言疯语却深深烙在了他心上。而他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十七年前难产而死的江此君。 花好月圆的中秋夜,萧承望获悉了一个他在十七年前就该知晓的秘密。等不及诏当事人入宫,他直接摆驾车骑将军府,召集全府上下挨个问话。 李平岳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大梁国高高在上的帝王,会在他阖家吃团圆饭时来个突然袭击,为的,是他府上死去多年的一个小妾。 李府的人来不及统一口径,又摄于天子威严,不敢信口胡说,只能将所有知晓的事,统统禀告。饶是再糊涂的人,也会明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萧承望自己颤抖着手指翻来覆去算了七八遍,一时泪满长襟。 他终于确定,当年江此君嫁到李府时,带的身孕是自己的骨血。 是的,十八年前,江此君嫁到李府时已是有孕之身。未婚先孕,向来为伦理礼法所不容,时是贵妃的江落霞再三追问那人是谁,江此君仍是守口如瓶,无奈之下,为给妹妹寻个庇身之所,江贵妃向姨家表兄李平岳求助,恳求他收容江此君,随便给安个名分,让她了此残生。 李平岳左右为难,他知道,虽是名义上的纳妾,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堂堂一国都尉不免受人诟病,被人说成为美色所惑,而金屋里藏的那个“娇”,给他戴着绿帽子。但到底是不忍心,再三思量终是答应下来。 而江此君用命换来的女儿,原是当今皇帝萧承望的骨肉。萧承望与江此君暗里两厢有情,出征卫国前,曾约定待他平乱凯旋之日,便是迎她入宫之时,但那时江此君腹中胎儿已三月,为使爱人心无旁骛地去保国应战,她选择隐忍不发。 坚韧如江此君,却没能逃过那个黑沉的夜,六个月后,她早产了,却是因身子骨柔弱,最终难产而亡,留下一女,名唤李卿羽。 名字是弥留之际的江此君取的,人死为大,李平岳遵从下来。 一切真相大白,萧承望在众人面前掩面而泣,他将栏杆拍遍,终也唤不回曾经的爱人。后宫搜罗了多名长相酷似她的女人,可这世间,再无第二个江此君。 当年他一骑绝尘,潇洒而去,留给江此君的,却是如山重担,她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他归期无期,她举步维艰,然待他班师凯旋,却只见到她坟茔上长出嫩芽的青草。 斯人已逝,他终究没能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就连死后,也只是李府的一个妾,死无对证,百口莫辩,他什么都不说。 也没办法说。 那在李府生来默默无闻最后销声匿迹的李家三女,竟是当今梁帝的沧海遗珠,李平岳诚惶诚恐,着人满天下地去寻。而他本人,与江落霞一起,在御书房门前跪了一夜,以此请罪。萧承望纵然心有愤懑,但不知者不罪,他没理由迁怒他人。 随着儿子被立为太子、她本人母凭子贵顺利登上后位补了前几年病逝的先皇后的缺,成为一国之母的江落霞,在提及这段陈年旧事时,几度哽咽落泪,一旁的梁帝却干搓着两只手,欲言又止。 “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疼,也怨我没能尽到姨母的责任,让你饱受流离之苦……”江皇后爱怜地伸出手,抚上卿羽的面庞。 她的手指很凉,卿羽很不适应,眼见她又抽泣着落了泪花,不忍拒绝这份善意,便扯出一丝笑意:“皇后娘娘言重了,当年关于我娘那些事情,您也有难处,若娘还在,她也一定会感谢您的。” 江皇后拿帕子拭去眼角一颗泪珠,叹道:“好孩子!往后我就是你的幕后,我与你父皇都会好好补偿你,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 卿羽做感激状应承下,江皇后还想再说什么,萧承望道:“孩子刚回来,奔波了一路定然十分劳累了,以后想说话的机会多的是,现在先让孩子回去休息。” 卿羽记挂着跪着的李平岳:“李将军他……” 萧承望道:“怎么?你要为李将军求情?” “无论怎么说,李将军于儿臣都有着七年的养育之恩,当年孩儿贪玩走失,并非李将军过错,况且,儿臣现在不是平安地回来了么?若李将军因儿臣受到责罚,不仅儿臣于心不忍,怕是传了出去惹人议论,说我们皇家偏袒自家儿女,委屈了朝廷忠臣。” 卿羽一番话说得恳切,惹得萧承望赞许不已:“吾儿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又识得大体,不愧为我萧家血脉!”遂下了旨意,罢了李平岳三个月的朝,扣除三个月俸禄,以此谢罪。 李平岳连连叩头谢主隆恩,卿羽路过他身边,驻足一顿,似笑非笑,而后离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杀机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彼时,卿羽不再姓李,而需冠以大梁的国姓,萧,被梁帝册封为清平公主,入住清平宫。 卿羽靠在软塌上,接过宫女端上来的热茶,细抿一口,唇齿生香。宫女见她悦然的表情,小心地禀道:“这是皇上专门送来的,是上好的武夷山岩茶,说是极好,便带到清平宫里来,给公主喝。” “专门送来?”卿羽不免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记得清,那天正是腊月初八,天降大雪,皇上冒雪而来。” 哦,腊八,她自是记得,那时她尚在露鼎记,那天月凉城也下了好大的雪,她与师父、师姐和乐融融地过节,师姐煮的腊八粥很浓,很甜。曾经做个饭都能把厨房点着的师姐,厨艺竟然逐渐精进了,如今,她却再难吃上她做的菜了…… 宫女在耳边絮絮说着话:“去年中秋刚过,皇上就命人修建了清平宫,日盼夜盼,终于把公主您给盼来了。” 卿羽慢悠悠喝完了茶,翻身坐起,瞅了一眼面前这个圆脸大眼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忙敛衣跪下:“奴婢名字叫襄岚。” 卿羽扶她起来,端详了一刻,笑道:“好有福相的丫头,可是皇后派你过来的?” 襄岚摇头道:“刚开始皇后娘娘是要派些人过来的,但皇上执意不许,不仅是太监、宫女、侍卫,甚至这清平宫里的一草一木边边角角,都是皇上亲自吩咐的。公主尽可放心,奴婢们虽粗笨,也会尽心服饰公主,不让公主受了委屈。” 卿羽点点头,不再说话,缓步走到宫门口,但见长天辽阔,有料峭寒风掠过,扬起她单薄的衣袂,襄岚已快速将一件狐裘斗篷给她披上。 宫院里忙着清扫的宫人们看见了她,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在襄岚的眼神下,列队站好,跪拜高呼:“奴婢们叩见清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卿羽看着面前跪了一片的宫人,没说“免礼”,就那么静静地凝望着他们,天地沉寂,人无言。 又一阵寒风席卷着树梢的枯叶袭来,她拉紧了斗篷,仰望头顶上的天高云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她深困宫闱,那些在外十年的快活生活,终究要成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记忆了么? 来梁国的路上,有一回夜栖荒野,在火红的篝火旁,她曾问白翼,若是她执意不随他回来,或者干脆逃走,那又当如何。白翼朝篝火里丢了一根柴,面无表情:“你不会那样做,你不会拿你在乎的人的性命开玩笑。” 这话的弦外之音她听得懂,展颜一笑,无尽悲凉:“这么说,你早有了意外的对策?” 白翼的声音听着耳中格外冰寒:“那夜你出走,去了一个叫沈园的地方,又进了成王府,这些行踪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从我确定你身份后,你就逃不掉,换言之,就算你能逃了,露鼎记的人全在我手上,你一天不现身,我就一天杀一个。” 李平岳培养出的人,必是万里挑一的,如何会疏忽大意,又如何会心慈手软?她心知躲不过,只好顺应天命。哪知命运给她开了个那么大的玩笑,一路兜兜转转,她再次回到梁国,已非李府处处遭人排挤的三小姐,而是当今大梁国的皇室血脉,是深受帝后宠爱的清平公主。 但是为能担得“清平公主”这个名分,她接下来的路又该怎样走? ……忽地感觉有些冷,襄岚柔声劝道:“天寒地冻的,公主还是回屋吧,以免冻着。” 她置若罔闻,迈步向外走去。襄岚不敢再劝,只得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 出了清平宫,外面又是座座亭台与重重宫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假山的凉亭里,可望见昭阳殿的殿顶,另一处则是皇后居住的凤仪殿。 襄岚顺着她眼睛望去的方向也望了几眼,道:“方才听昭阳殿的内侍说,皇上召了李将军,想来这会子皇上正与将军议事呢,若公主闲得无趣,不如奴婢陪您去凤仪殿走走,看得出来,皇后娘娘很是关怀您呢。” 皇后待她是很好,她入宫短短三天,皇后就赏赐了无数珠宝首饰及锦衣华服,还常派人送来些精致的糕点与食膳,瞧着都十分可口。她在露鼎记的时候对章师傅和翠娘的手艺赞不绝口,以为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了,直到进了梁宫,才发现天外有天。 “不了,母后平日里处理后宫事务已然劳累,我就不去给她添乱了,”卿羽笼着袖子道,眼角瞥到不远处的一丛松柏,似乎有条小道,九曲回肠,“那是什么?” 襄岚一看,笑道:“那里是一座花圃,中间劈了个道,方便夜里巡逻的侍卫们抄近道去往前殿的,比较僻静些,平日里不大有人走动的。” 卿羽面上浮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正好,我便去那里走走。” 一路从燕国月凉城马不停蹄赶到梁国洛安城,她是真累坏了,这几日除了日常去凤仪殿请安,她一直闷在清平宫里,且走到哪里都有大批人跟着,烦不胜烦,难得今天有点闲情逸致出来逛逛,去个人少点的地方也落个心净。 襄岚跟着她进了园子,但见满目萧条,道:“今年立春晚,这个时候委实没什么可看的。若是再过上小半个月,树木发芽,花草返青,才有鲜活气儿呢!” 转了几个弯,除去几排修建得圆滚滚的冬青,以及间或几株常青树,其余就是一派寂寥了。卿羽也觉得乏味,正要转身离去,一缕寒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极轻极淡,若有若无,她当即断定这是金银花的香。 循着香气,绕过一方水塘,果真看到一片金银花,花还未开,纤弱的枝条攀援着一面高耸的篱笆竹架,形成一面绿色的高墙,枝叶纷繁,郁郁葱葱。 她在山林里与各种草药为伴了十年,对它们的味道了如指掌,此时不过是遇见一片常见的金银花,却如见到久违的好友一般,禁不住满面喜色,俯身闭目轻嗅这一方绿意。一旁的襄岚很是不解,这金银花还不到花期,气味同一般的草啊树啊的没什么分别,几乎是无味的,难道公主还能闻出什么秘密不成? “这金银花长势不太好看,枝条又杂又乱,但它开的花很美,”卿羽直起身来,似与身后的襄岚说,又似自言自语,“它一蒂二花,成双成对,形如雌雄相伴,状若鸳鸯对舞,又名鸳鸯藤……” 襄岚默默听着,她的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公主,您……” 襄岚一开口,便被她抬手制止了,只见她悠然闲适的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透过面前这一面金银花藤,隔着影影绰绰的枝条蔓叶,是两个在交谈的男人——车骑大将军李平岳,和他麾下的参军白翼。 ********** 李平岳负手而立,若有所思:“……你是说,何当那帮人,都做掉了?” 白翼微垂着头:“是。” “做得干净吗?” “属下是在夜里行动的,先是用了迷香,再泼了火油,待邻居发觉时,已是火势滔天营救不得,想来,里面的人都烧成了炭。” 李平岳顿了一刻,才颔首道:“很好,你做事向来周全,我放心。” 白翼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为将军效力,属下万死不辞。” 李平岳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侧身缓步走动。 白翼察言观色,担忧问道:“方才皇上召见您,莫不是起了疑心?” 李平岳摆摆手,眼中仍是平静:“是有些怀疑,不过现在死无对证,他纵然要查,怕也是徒劳了。” 白翼松了一口气,恭敬道:“将军未雨绸缪。” 李平岳低叹一声,加快了脚步:“但愿,这一切都结束了……” 白翼不再答话,提步跟上。 面前被一人挡住了去路,那女子长发如瀑,以一根素净的玉兰白簪挽起,随意大方,身着杏黄色凤尾裙,上面以金丝银线绣了花鸟图纹,裙摆配以彩色流苏,肩上系了件洁白胜雪的斗篷,毛茸茸的帽檐衬得那眉目如画般清新淡雅,整个人散发着端庄高贵的气质。 “微臣拜见清平公主殿下。”李平岳朝着她拜了一拜,白翼亦随着行了大拜之礼。 她的面容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却是含了淡淡的笑容,缓步朝着他们走近了几步:“本宫闲来无事,出门四处走走,却不想遇到李将军和白大人,真是好巧。” 白翼望着她,暗自略有心惊,看她的神情,分明是听到了方才的密谈,却是为何还能做出这般云淡风轻的举止神态? 而李平岳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语气平静得无一丝波动:“皇上召微臣入宫议事,议完事后微臣惦记着家里还有些事务,这才抄了花园近道赶着回去,不想遇上了公主殿下。微臣不敢坏了公主的雅兴,这就告退。” “将军为何这么急着走呢?”卿羽扬手拦住去路,慢慢移到李平岳面前,灿笑如花,“将军于本宫有着七年的养育之恩,本宫喊了将军七年的父亲,于情于理,将军都要与本宫亲近些才是啊!”她浅浅笑着,抬手轻轻解开斗篷的丝带。 白翼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暗中将手按上了腰间的刀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报仇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却是笑望了他一眼,柔声道:“白大人今日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莫不是病了?若是冷着冻着了,那本宫——”话到此处,笑容突敛,杀气浓重,“就把这件斗篷赏给白大人吧!” 话音一落,但见那斗篷自她肩上快速滑落,她一手拽住边角,蓄满了内力,朝空中一撒,斗篷倏地展开,向着白翼迎面扑去! 白翼略一皱眉,钢刀出鞘之声乍响,手腕陡然一转,寒光忽闪,一刀将那扑来的斗篷劈成两半! 只是一瞬间,被劈烂的斗篷盈旋着落地,发出细微的闷响,卿羽手中的长剑已抵着李平岳的咽喉,白翼的刀刃亦顿在卿羽的脖颈。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襄岚一声惊叫,颤抖着身子,跌在地上。 李平岳直挺挺地站着,赤手空拳,面不改色,沉声斥道:“白翼,休得无礼!” 白翼目光冷厉,听得这声怒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听从命令收了刀。 隔着一把长剑,李平岳看向对面的人:“公主殿下随身带着兵器,就是作这种用途的吗?” 谁人不晓得无忧无虑好呢?可她孤身一人来到万里之遥的大梁,随便一个有心机的人都能想办法弄死她。放眼大梁国的每一处,她没有一个可以真心相信的人,只有手里这把剑,贴身藏着,为她今后如履薄冰的生活壮一分胆。 “世事难料,不得不防,”她扬起头,看他的目光充满了鄙夷,“我怎么知道,李将军下一个要杀掉的人,是不是本宫呢?” 李平岳不语,她咬住嘴唇,半晌,才低低道:“我只问你,方才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李平岳眼睛眨也不眨,语气很平静:“公主不是都听到了吗?何必再问一遍呢?” 握着剑柄的手抑不住微微颤抖,她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往上飞快地蹿,顷刻间就将她淹没了,连呼吸都是冷的,她瞪大了眼睛,努力不让水雾覆盖了视线,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我师父,他,他们……” “他们葬身于一场大火,化成了灰烬,尸骨无存。”李平岳神色平静地补充了她断断续续的话,好似一切与他无关,反正死的也是跟他没干系的人。 拼命克制着要发狂的冲动,卿羽死死咬住嘴唇,直到一丝血腥气遍入口腔,她突地提剑刺了过去! “李平岳!我杀了你!——”带着满腔的仇恨,带着重重的怨怒,她握紧了手中利剑,不顾一切地,向他刺去! 面前这个人,十年前一心要置她于死地,十年后,杀了她最亲近的人,她到底欠了他什么,让他这般下毒手?她再也不能忍,再也不能退让了,她的软弱和妥协,换来的不是相安无事,是他更残忍的迫害! 她好恨啊!为什么自己那么无能,为什么那么笨,她早该想到的,宿在满郡的那个夜里,与白翼汇合的黑衣人,便是屠戮师父们的凶手啊!可笑她那时还说起自己的二师父武功卓越,白翼面上一闪而过的寒光她分明看到了,却怎么就没料到他早就埋伏好了的杀机? 她怎么就忽略了,李平岳向来心狠手辣,为除后患不惜杀人灭口,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让师父们早作准备离开避难,害他们落得一个惨死火海的下场?…… 利剑在距离李平岳咽喉一寸的地方忽地被一道寒光冲开,剑刃霎时改变了方向,直直冲上天空,强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发麻,整个人失去支撑,重重跌在地上,当啷一声,利剑断成两截,落在她面前。 白翼沉着脸走过来,拔下钉在树干上的钢刀,看也没看她一眼,无声退至李平岳身后。 地面是择以上好的大理石青砖铺就而成,很凉,很硬,那种寒意让她整个人都异常清醒,却又异常昏沉,她自地上爬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扑到李平岳身上,双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李平岳,你杀了我的亲人,我要让你血债血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这句话,她头发凌乱,面目狰狞,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她圆睁的眼睛里流出来,她浑然不觉,手上一再加重力道。 襄岚早已吓得哭出声,跌跌撞撞跑过来,跪下抱住她:“公主您冷静些,李将军是朝廷重臣,您杀了他,如何向皇上交代啊?皇后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您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才进了宫,难道一回来就背上杀害大臣的罪名吗?……” 然而这时的卿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什么都不想,只想他死!哪管什么他是当朝车骑大将军,哪管什么皇后是他的靠山,哪管什么自己这个清平公主的名头……她什么都不顾了,也什么都不管了,她只要为师父们报仇,用李平岳的性命,去祭她枉死的亲人们的亡灵! 白翼抿紧了唇,出手钳制住了她的臂膊,要将她推开,哪知她力气甚大,甚至硬生生发动内力挣脱了他的桎梏,却也致使她自己被内力反弹,呕出一口血来! 白翼吃了一惊,果断趁机出手,一掌击在她心口! 卿羽被这掌震得后退了几步,弯腰吐出一大口鲜血,溅在青石砖上,犹如绽开朵朵红梅。 “公主!”襄岚喊了一声,奔过去扶住了她。 卿羽大口喘着气,踉跄了一下,硬是撑着没让自己倒。她抬手抹一把唇边的血迹,看着手指上淋漓的红色液体,唇角勾起,笑了起来。 “公主……”见她这副模样,襄岚又是惊又是怕,颤着嗓子唤了她几声,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一把将襄岚推开,身体摇摇晃晃,看着两只染红了的手,大笑出声,直至满面泪光,她渐渐止住笑,捂住脸蹲下来,发出呜咽的哭声。 白翼抱拳:“公主,奴才不得已为之,请原谅。”虽是道歉,态度却是没有半分歉意。 李平岳咳了几声,叹道:“公主痛失亲人的心情微臣可以理解,若这样能让公主心里好受些,微臣不做计较。但公主贵为皇家凤体,金口玉言,微臣实在担不起这杀人的罪责,还请公主体恤微臣为国尽忠的一番赤城,别再冤枉微臣了。” 言毕,毫不留情地敛袖而去,襄岚敢怒不敢言,心疼地抱住卿羽,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她一身。 **********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至这时天亮,还不见收势。 卿羽独自坐在妆镜台前,眼神空洞呆滞,镜中映出一张绝色容颜,却是憔悴不已,眼窝都陷了下去,嘴唇干裂的脱了皮。 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拍门声,夹带着襄岚的哭腔:“公主,奴婢求您了,您开开门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熬不住啊……” 卿羽只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昨天从花圃回来,公主衣发凌乱,遍身血迹,可吓坏了清平宫里的众人,她却不让任何人接近,并下令不准将此事说出去,如有违者,就剪了她的舌头丢到井里溺死! 看着面相和善宽容的清平公主,竟说出这般狠绝毒辣的话,直叫宫人们吓得魂不附体,跪了一地不敢言语。 她径直走进屋子,将自己反锁在里面,整整一夜,滴水未进。夜里打了惊雷,紧接着一阵急雨落下,凉风卷着雨丝从半掩的窗子里侵入,打湿了妆镜台,也将她兜头兜面扑了个透。 彻骨的寒意遍及全身,她混沌的头脑也稍稍得以清醒,残忍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确认着:死了,都死了,大师父,二师父,老丁、章师傅、翠娘、常余、阿吉、秋儿,露鼎记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大火吞噬了一切,不消一刻,便化为乌有。 不会有人查到事故的起因,现场不会遗留半点蛛丝马迹,官府也只会当作一场意外,草草结案,而那些死去的人,死不瞑目,永不能安息。 这般想来,那日白天她随白翼离开后,就有一支杀手潜伏在露鼎记了,只待夜深时,伺机行动。李平岳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担心曾经虐待于她的事实败露,并因此获罪,为了封口,不惜将她身边亲近之人一一杀之。 可笑那夜她在满郡客栈看见的蒙面人时,只以为他们是白翼的手下,自梁国前来接应的,却不想是为主人断了后患赶来复命汇合的。 ……但即便那时她得知了事情真相又能怎样?露鼎记早已化为灰烬了,为时已晚,无可奈何。 师姐应该是能幸免于难的吧,她离开时师姐还住在沈园,应该没被殃及,不知天亮以后她得到消息,会不会悲痛欲绝,会不会恨她……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毛毛”的女人,大家怎会遭受这无端横祸?本都是些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斗升小民,聚集在一处挣点小钱过活日子,哪想着会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呢?最对不住的是二位师父,一朝救她,十年养她,可她呢,非但没有报恩,临走时反拿走了他们的命…… 她果然是个天煞灾星,除了给人带来祸端,还能带来什么?她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只怕是师姐见了她,也会将她杀了为大家报仇吧…… 报仇?……报仇! 心念一顿,犹如一道雷光劈开混沌,她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是啊,师父们尸骨未寒,她有何颜面说死?如此懦弱胆怯,岂不正中李平岳那个奸人的下怀?铸下滔天罪孽的是李平岳,该死的是他才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太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窗外的雨势已收住,天朗气清,黄澄澄的太阳跃出云层,亮光如潮水,铺满整个庭院,自半掩的窗缝中挤进来,不偏不倚打在她面前的镜台上。她缓慢地抬起有些僵硬的胳膊,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那缕阳光,柔柔弱弱的温度触在指尖,她感受到了新一天的到来。 门外,襄岚还在叫着门,小心翼翼的,又不屈不挠的:“公主,奴婢给您熬了百合山药粥,香香甜甜的,您吃一口好不好?……” 她站起身来,感觉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僵直了,将窗子大力拉开,恰巧一捧凉风携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迎面扑来,让她嗅到了活的气息。 她要活着,只有好好的活下去,才能将绝望的灰烬化成希望的焰火。 她起身去开门,襄岚已经喊得筋疲力尽,乍一见到她,虽然为她这副鬼样子吓了一大跳,但还是欣喜不已,激动的要哭出来:“公主,您,您……”收住话头,一抹泪花,将手里的托盘呈上,“奴婢熬的粥,真的很好喝!” ********** 失去了亲人,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襄岚想择机会再进言劝慰,但见公主似是想通了一般,不仅胃口大开,连喝了两碗粥,吃了两碟小食,还主动换了一身漂亮的衣裳,着令自己再给她梳个漂亮的发式。 ……这又让襄岚心惊肉跳了,该不会是,公主心灰意冷,想追随已故的人而去,所以才要走的体面些? 襄岚手中尚握着一缕青丝,这般一想,神思一紧,手上一发力,卿羽痛呼出声。 “奴婢莽撞,请公主恕罪!”襄岚扔下手中梳子,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卿羽左右照了照镜子,淡淡道:“没事,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倒显得我多苛刻似的。”言毕不闻动静,见她还在跪着,不由皱了眉,“怎么还不起来?” 襄岚朝她磕了一个头,鼓了勇气道:“奴婢知道公主心里苦,奴婢笨口拙舌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公主的心,但求公主凡事要往好处想,不要想不开,逝者已逝,但公主还年轻,大好时光还在后头,若是这时死了心,可又要伤了皇上的心……” 听了这话,卿羽便知晓这丫头定然是以为自己动了自尽的念头,才这么担忧,不禁有些感动,原来还是有人在乎自己的生死的,遂附身搀她起来,道:“你说自己笨口拙舌,我倒一点也看不出来,说话一套一套的,就算我有心赴死,怕也是要临时改变主意了。” “公主,您是说……” “我为什么要死?”卿羽坐正了身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冷了眉眼,道,“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心愿没达成,就这么死了,我怎能甘心?”对着自己漾起一抹笑,“我要活下去,大大方方地活下去,让那些想让我不好过的人都看到,我会活得好好的。” 襄岚虽然听不大懂,但还是知晓了其中大意,不由喜极而泣,拾起梳子高高兴兴上去继续给公主梳头。刚把最后一绺头发梳好,恰听到门外有侍监唱喊着:“太子殿下驾到!——” 卿羽秀眉微蹙,太子?他如何会来清平宫? 思量间,已随襄岚来到门口迎接,便见太子乘了一顶软轿,在一干太监、宫女、侍卫的服侍下姗姗而来。 正月里的天,寒意沁骨,太子裹着一件狐裘衫子,乌黑如墨的发,反衬着苍白的面容竟要与衣裳的白色融为一体。 太子萧远体弱多病,常年与病榻和汤药为伴,见不得风,受不得冻,皇宫上下无人不知,众人皆如供奉祖宗一般将他小心伺候着,今日见这排场,传言果真不虚。 卿羽照着那被左右宫人搀扶着下轿的贵客下了一拜:“清平见过太子殿下。” 萧远抬手虚扶了一下,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下,一旁的小太监莲生忙递上一方帕子,被他抬手挡了。 卿羽侧身恭敬让道:“外面有风,请殿下移驾房里避寒吧。” 萧远点点头,一行人哗哗啦啦地都向房间里走去,到了门口,几个太监侍卫宫女自动留步,在门口候着,余莲生和两个宫女跟着进了门去。 卿羽让着太子落了座,襄岚已经递上了手炉给太子暖着,又吩咐着沏来一壶热茶,房门也关上了,仅余一扇小窗子通风。 卿羽给太子递上一杯茶,道:“太子殿下身子不好,眼下天气也冷,若有什么事尽管差人过来传唤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来?” 萧远将茶接过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道:“前天你去我那里请安,因我在卧床,便让莲生回了你,面也没见上,今儿个立春,气温也难得地比往常暖和了几分,正好来你这里走走。” 萧远说这话时浅浅笑着,孱弱的病态透露着股柔弱美。他本来就有着一副和煦隽永的面相,不说话时眼睛也流动着神采,说话时笑意婉转,更让人倍觉舒服。 这还是卿羽来到梁宫后第一次见到太子其人。今日是卿羽入梁宫第四天,第二天的时候她由襄岚带着,去各处的宫里请安,好歹往后这里便是家了,认认路,也认认人。到太子的东宫时,却因着他卧床养病,没得见着。 卿羽面上维持着淡淡的笑。萧远环视了宫殿里一周,笑道:“这也是我头一回来清平宫。”见卿羽有些惊讶,续道,“去年中秋,父皇得知了你的事情,刚过完节,就命人开始修缮扩建清平宫了。这原本是先帝在位时长公主的居所,后来长公主嫁与定国侯,安居在边塞,从那以后,回京次数寥寥,这清平宫,也便空着了。” 卿羽垂下眼帘:“父皇太铺张了,若非太子殿下说起,我还不知道竟然占了长公主的地方。” 太子却是轻轻笑了,微微摆摆手:“无妨,空着也是空着,父皇将它赐给你,也算物尽其用了。” 刚住进来时,卿羽就听襄岚说过,皇上对这清平宫颇为上心,不仅在布局构造上费尽心思,就连房里的摆设陈列都是精心挑选。她并非贪图富贵之人,对这些自然没有在意过。现在太子说这清平宫前身是先帝时长公主住过的地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论辈分,她要尊那长公主一声祖姑母,关于长公主萧宁的事迹,她倒是有所耳闻。长公主是太宗皇帝最小的女儿,自小在番邦长大,太宗在位时期尚武,皇子们个个骁勇善战。 长公主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随皇兄们频繁出入军营校场,也习得一身武术功夫,尤其一把花枪耍得行云流水招招制敌,曾在一次安邦的战役里率一支小分队偷袭敌营,获取兵略布阵图,对此后关键一役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太宗皇帝爱极了这个有着极高军事才能的女儿,不顾大臣与妃嫔的非议,执意立其为长公主,纵然她是所有皇子公主里最小的那一个。 及至先帝时,国家安居兴业,不仅在宫里修建了宫殿供长公主居住,还另赐长公主府给这个妹妹,并赐婚给当时开国元勋之后,也就是后来因战功被加冕的定国侯,许是二人志同道合,过不惯京中安稳的日子,向先帝请了旨,远赴万里之外戍守边关去了。 那英姿勃发的长公主,是大梁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动荡时金甲银枪,纵马在战场上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安稳时珠钗凤裙,在最好的年华里嫁给喜欢的人,从此夫唱妇随,守国之疆土,同时也守住了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她萧卿羽何德何能,竟住进了萧宁的宫殿,可叹自己胸无大志,又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实在惭愧。 萧远留意到她失落的表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精致的陶瓷盖子触碰到杯沿儿,发出一声清脆的低响,成功唤回她的思绪。 抬眼已见他又在笑着:“不知阿羽在宫里住的可还习惯?” 一声“阿羽”叫得她心旌一荡,沈云珩的影子猝然潜入脑海,她极力想要摆脱,遂连忙跟他答话好借此转移注意力:“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妹一切都还好。” 萧远轻轻笑了笑,道:“清欢以‘兄’称我,你却如此拘束。” 清欢公主乃云妃所生,年方十岁,正是天真爱玩的年纪,来清平宫里几回,与卿羽倒不认生。 卿羽顿了顿,刚想解释,萧远却在这时咳了起来,咳声短促而急,似有东西卡在嗓子里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提不上来气。 莲生忙在他背上连捶带顺,待他咳得缓了,递茶给他,就着大口灌了一口,方才好些,抬起头已是满面通红,整个人备显疲惫衰弱。 见卿羽有些惊吓,萧远尴尬笑笑,有气无力道:“老毛病了。” 卿羽不知该说什么,只担忧地点点头。 “阿羽,你生于将府,长于江湖,想必经历过很多有趣的事情,若哪天得闲了,可要讲与我听听。”他抿了一口茶,笑吟吟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出宫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看着萧远的笑颜,她忽地感到一丝心酸,他自小疾病缠身,怕是从未走出过皇宫吧,没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就如一只折了翅膀的大雁,虽然向往更高远辽阔的天空,但也只能止步于一方囚笼。 “不过是一些寻常老百姓的生活,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又不忍拂了他的兴致,话锋一转,“皇兄若想听,改日我去您那里,让您听个够!”念着方才他介意她对他的称呼,便在下一句话里将太子改为皇兄,听起来确实要亲切几分。 但也因这句称呼,让她对自己的皇家身份愈发确认并接受了一分。 萧远轻咳两声,淡淡一笑:“寻常老百姓的生活就很好。你在外生活惯了,许多宫中礼仪想来是不知晓的,若是母后让你学,你依她便是,在这宫里,到底不比外面,一步走错了,就很难再弥补了。” 卿羽谦虚应下:“谢皇兄教诲,臣妹记下了。” “若是你想做什么事情,却又不方便的话,可以找我,若能帮得上忙的,我自当尽力。” 卿羽惊讶于他何以这般说话,好像他知道了什么一样,但看他的神情毫无破绽,她虽心有疑虑,但终不能妄加揣测,只得连声道谢。 如此这般又说了几句家常,莲生过来小声提醒着:“殿下,该回去用药了。” 萧远神色淡然,似早已习惯了般,起身告辞。 卿羽一直送他出了清平宫的大门,眼看他乘着软轿缓缓走得远了,还愣愣地停驻在门口,直至襄岚唤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今天立春了……” 襄岚笑着附和:“是啊,以后天气也就愈发暖和了,再过些时日,花草树木一返青,人的心情也就会跟着好起来呢!” 这话显然又是在宽慰自己,这个丫头也算有心。卿羽笑了笑,眼光望向萧远离去的方向,纵然那里早就空无一人了。“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料到公主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襄岚稍稍一愣,继而答道:“太子殿下是个很好的人,他向来都是沉稳和气的,对待奴才们也都很和善,可惜老天爷不开眼,没给太子殿下一副好身体,若太子殿下是个健康的,一定会是个仁慈有为的明君!” 襄岚一番话说的既惋惜又愤慨,卿羽听了不免笑道:“若太子殿下不是健康的,就不是个仁慈有为的明君了吗?” 襄岚涨红了脸:“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觉得……”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卿羽打断她的话,转身朝宫内走去,“听你这么说,太子殿下在宫里很是受人爱戴,他宅心仁厚,勤于朝政,有仁君之风,将来一定会将国家治理的很好。”再一想到他那副病歪歪的样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真是天妒英才。 走到宫里,她着襄岚替她找一件比较简易朴素的衣裳,襄岚不知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听话地去找了,半晌拿来几件复命。卿羽张眼一看,都懒得伸手去翻,直接否决了。 襄岚愁眉苦脸:“公主的衣服都是皇后娘娘亲自赏赐下来的,哪一件不是锦衣华服?公主偏要找朴素的,倒真为难奴婢了。若公主想穿别的样式的,改明儿让尚衣局的人来一趟,替公主量了身段,到时公主您想要什么样的衣服都能做得出来!” 虽然襄岚的提议很对,但眼下用得急,赶也赶不出来。卿羽走上前去,手指划过襄岚的衣袖,道:“脱下来。” 襄岚大惊:“公主,您,您要干什么?” 卿羽看她一眼:“你那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要借你的衣服一穿。” 襄岚哦了一声,脱下衣服眼睁睁看着卿羽以极快的速度将衣服穿好,又以极快的速度将头发换了一个发式,才小心翼翼道:“公主,您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要出宫一趟,”卿羽头也不回地梳着头,见她一脸惊讶,又道,“原本是想着去面见父皇得到他的准许再出去的,可太子一来耽误了些时间,我也就等不及再去面请父皇了,若是有人找我,你就替我挡一挡吧。” 一边说着,一边梳好了头,她站起身来,毫不留恋地走了。 襄岚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她,忧心忡忡地:“公主出宫,必有缘由,奴婢不好过问,但公主您孑身一人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况且,若是皇上或皇后娘娘过来,奴婢想挡,也挡不住啊……” 卿羽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襄岚精神一振:“请公主带奴婢一起出宫吧,公主有什么事情要办,奴婢也能帮着跑跑腿什么的,绝不会坏了公主的大事!” 但见襄岚坚定不已,卿羽不禁微笑,襄岚一见她笑,觉得自己的请求十有八九是要被应允了,便也高高兴兴地要去换身衣服。 卿羽叫住她:“你说对了,我出宫是有事情要办的,带着你,会很麻烦。” 襄岚失望极了,卿羽有些不忍心,便道:“下次吧,下次我要再出去,就带着你。” 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好歹有了点盼头,襄岚扁着嘴巴,闷闷不乐:“那好吧,公主您要小心些,早点回来。” 卿羽点头应下,伸手点了她一下脑门,笑着离开了。 ********** 皇宫大门守卫森严,纵然卿羽一再解释,那侍卫还是拦住一再盘问。 “你说……清平公主想吃桂花糕,特地差你去买?”那侍卫狐疑地看着卿羽。 卿羽很坚定地点头:“是的,公主命我速去速回,大哥您看……” “公主想吃什么,吩咐御膳房一声不就行了?什么东西是御膳房做不出来的?又何必差你出宫去买?”侍卫不依不饶。 卿羽哀叹一声,搜罗着说辞:“宫里突然多了个清平公主,全国上下都知道,此前公主一直是生活在外的,初来乍到倒吃不惯我们大梁的美食了,这不,听说洛安城里有个糕点铺子是燕人开的,就赶紧命我去看看,顺便买点回来。” 侍卫仍是半信半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这个人瞧着眼生……” “不瞒大哥,我以前是在云妃娘娘宫里的,是个洗脚丫头,是以很少出门。如今仰仗清平公主的恩德,刚调到清平宫里,往后人前侍奉公主殿下,少不得要多跑腿的。”一通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唉,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还有撒谎这个天赋呢。 侍卫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卿羽急了,心想再这么纠缠下去又要耽搁半日,便央求道:“大哥,咱们都是为主子效命的,何苦两相为难?清平公主刚入宫里,谁也不晓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这群奴才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若我今日连出宫买个糕点这件小事都办不好,指不定要受什么罚呢!” 说着,话音里带了丝哭腔,扯起袖子就要抹眼角。 那侍卫见状,连连劝道:“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多问你几句,你倒急了,让你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好吧,我信你还不成么,这就放你出宫,快去快回吧!” 卿羽闻言欢喜不已,连连道谢,奔了几步,一想,不对,又折回去,问那侍卫:“云雀桥在哪个方向?” 侍卫笑道:“果真是没出过门的,”抬手一指,“这条道近些,你走到头向西拐,再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 卿羽感激不已:“待我买来桂花糕分你一块!” 侍卫连连摆手:“清平公主殿下要吃的东西,奴才可不敢动!”又嘱咐道,“你自己小心着些,若遇到坏人,则可亮出你的腰牌,外面的人是不敢得罪宫里人的。” 这侍卫心肠真不坏,回来时要问问他的名字,若是有机会,也好提拔提拔。卿羽心里想着,已按照他指的路走到尽头拐到西边的道上了。 她此行是要寻找一个人。 她的奶娘。 奶娘是她在李府乃至整个大梁国最深的牵挂,也是她黑暗的童年时光里唯一的一缕温暖。她打一出生就没了娘亲,李平岳纵然对她再怎么深恶痛绝,想来也还是良知未泯,给她派来一位奶娘。 七岁那年她被赶出府前一天的那个雨夜,是江此君的忌日,她失手弄湿了娘亲的画像,被推出府门外顶着漫天大雨跪下以自省,没有人知道,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因着被李平岳安上的“天生煞星”的称号,她从未过过生辰,也只有奶娘,会在她生辰那天做一碟桂花糕,煮个鸡蛋,将她抱在怀里,笑得一脸慈爱:“小羽又长大一岁……” 桂花糕味道香甜,鸡蛋形状滚圆,这寄予了奶娘对她最大的心愿:往后的日子啊,但愿要少一些苦楚和磨难,多一些甜蜜和顺利吧。 如今,人间万象沧海桑田,她获得了无数人眼中渴望的荣华富贵,若是奶娘知晓了,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她随大师父出府的那天,奶娘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眼泪落了她一身,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最后塞了她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捧香香的桂花糕,和几个温热的鸡蛋。 奶娘自是不舍得她,但她能离开李府,奶娘也定然是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此去经年,她与过往断了一切联络,连同奶娘,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正月初六那日,在昭阳殿里。 是的,父皇萧承望口中的那个“疯婆子”,就是她的奶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暗处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虽然没有任何佐证,但她就是那么确定。 只有奶娘会爱怜地唤她“小羽”,只有奶娘会不顾一切的要给她幸福,也只有奶娘知道她的身世吧…… 在她走后的十余年,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一个温顺和气的人,变成了一个他人口中的“疯婆子”? 甫一听到萧承望说到此处,当时她的心就狠狠地颤了一下,但理智告诉她,自己初来乍到,在理清曾经的一切恩怨之前,万万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她才强忍着不露声色,才会在父皇面前为恨之入骨的李平岳求情。 李平岳官至车骑大将军,是江皇后的表兄,亦是萧承望最为倚重的朝臣之一,她刚入梁宫,萧承望对她自是有着愧疚和疼爱,但这份愧疚和疼爱,当然抵不过李平岳在萧承望心中的分量,她就算再糊涂,不会蠢到与他当面冲突的地步。 为李平岳说好话,在父皇心里也留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印象,如若不然,也便只会引起他的猜忌。她在梁宫无依无靠,连父皇也不能全心依仗,要做的,是在不得罪所有人的前提下,走好此后的每一步。 临来前二师父对她的谆谆嘱咐还言犹在耳,才隔多久,却已是阴阳两隔了。 卿羽忍住泪意,不禁放慢了脚步,随便抓住一个路人问路,没走多久,就来到了云雀桥。环顾四周,车水马龙,身边俱是熙去攘往的人群,她抹抹眼睛,平复一下翻涌的心神。 父皇说起过,他是在去年的中秋夜,在云雀桥附近,遇见的奶娘。人海茫茫里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事后,她也曾试着让襄岚打听过,但李府的人的口风紧的很,只要问起从前的事,一概不知。 据说,自去年中秋后,李府遣散了一大批人,新招进府的自然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 没有办法,她只能从云雀桥开始,寻找奶娘的下落。 以云雀桥为中心,她走遍了大大小小的街巷角落,直至感觉双腿要断了,一步也走不动了,才靠着一面墙,就地蹲坐下来,想歇上一歇。 时下里已是暮霭沉沉,夕阳西坠,流霞飞舞。 她望着西山残阳,从袖口里掏出半只烧饼,刚要往嘴里送,面前站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的半只硬邦邦的烧饼。 卿羽忍住饥饿,咽了口唾沫,将烧饼递给了她。 小女孩拿起烧饼就跑,没跑几步被绊倒在地,小小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许是跑的太急,身子摔在地上还向前滑了一步之远,但手里紧紧攥着的烧饼却没有丢掉。 卿羽慌忙站起身想去扶她,却见那小女孩以极快的速度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她叹一口气,又坐回原地,揉着发痛的腿脚。 暮色渐渐低垂下来,巷子里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想来是收了摊,回转家里去,耳畔的熙攘之声也逐渐微弱下来,不多时,夜空上零零散散撒了几颗星子,夜幕降临了。 她扶着墙角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步履沉重地迈开脚。 堪堪走动一步,便忽觉风声划过,几道黑影一闪,眨眼落至跟前。 月朗星稀,四下俱静,这里地处偏僻,连个人影都没有。映着清冷的月光,卿羽看清了面前的一排人。统一黑头巾黑面罩,唯余一双眼睛露着精光,人手一把钢刀,一看便知是打家劫舍的扮相。卿羽在心里哀叹一声,直叹自己命格多舛,天生是招杀手的命。 她暗暗后退了一步,挨到墙角里,摸到一根竹棍。还未来得及抓到手中,那帮黑衣人整齐划一地抡了手中钢刀直接扑了过来! 六七把钢刀淬着凛凛寒光,分别向着她的头部、胸部、腹部刺来! 卿羽眉心一皱,心知这般阵法无论如何应敌都是躲不过一刀的,便一把抽出身后的竹棍横档了先行刺过来的刀刃,白刃锋利无比,顷刻间将那竹棍削成两截! 伴随着竹棍颓然落地的响声,卿羽已然屈膝伏地,整个人滚到了黑衣人的身后! 原来那竹棍只是用来迷惑敌人的。黑衣人回过身来,掩不住眼中的愤怒和残酷,以极快的速度形成一个包围圈,寒光交映,咄咄逼人! 卿羽赤手空拳站在中间,只觉牙齿打颤。刚来梁国没几天,就有人按捺不住,想让她死,她今天擅自出宫,正好让暗处的人盯了个正着,又如何肯放弃这一大好机会?对方派出七个高手,倒也真看得起她,她的那些三脚猫功夫,恐怕一个杀手就能轻轻松松地将她弄死。 “敢问阁下,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们吗?要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地取我性命?”她握紧了拳头,高声问道。 黑衣人训练有素,只言不吐,相互递了个眼色,包围圈骤然缩小! 卿羽倒吸一口冷气,悲哀地想今日果真是要葬身于此了么?自己可真没用,想做的事情从来没做成过,还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被人给杀了,来人世这一遭算是白活了! 就算她死,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哪管她是什么清平公主,她身着宫女服饰偷跑出宫,路遇歹人打劫,谋财害命——这样的说辞信口拈来,父皇也定会心服口服,虽然可怜她,但到底也无可奈何。 这般想着,她眼看那刀刃朝自己扑上来,突地跃身而起,足尖点在刺来的刀刃上,凌空避过,七把钢刀刺了个空。 卿羽刚落地站定了身子,只觉左臂一阵生痛,侧头一看,已是被钢刀划破外衣,砍入皮肉,鲜血顺着胳膊淌了一地。她右手捂住伤口,悄悄后退了一步,七个杀手又重冲向了她。 兵刃相接,发出清脆夺命的呻吟,火花四溅,灼痛了她的眼睛——既然如此苦苦相逼,那就拿命来算账吧! 卿羽再也不管不顾,直接向着杀手们冲了过去,屈膝跪地滑至为首的杀手前,快速出手点住了他的穴,另一只手夺过他手中的钢刀,以刀支地站起身来,她本人借力在空中翻转半圈,那刀刃包裹着层层寒流,硬生生隔断了空气,贯穿挥刀迎面砍来的杀手的额头。 被剑贯穿额头的杀手,眼睛瞪得滚圆,就连眼角都被撕裂,渗出血丝来,滴答、滴答……滴滴浓血跌落泥土之中——卿羽眼中杀意更显浓烈,倏然将刀拔出!鲜红自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撞击在墙壁上,溅出血花无数…… 杀手们大骇——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段,竟出自面前这个貌比天仙的女子手中。 这一招,是当年还在祁嵇山上时,二师父教授的,见血封喉,一招毙命,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不能轻易使用,因为手法过于凶残,若非视性命为草芥的杀手,实不能作下此般罪孽。 但事到如今,她别无他法,她若不作孽,就成人他人的刀下亡魂。卿羽紧紧握住钢刀,勉力压制住剧烈的颤抖,她不敢看地上的死尸,只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瞪着通红的眼睛,对着面前蓄势待发的杀手们喝道:“一起上吧!——” 寒光乍现!六把钢刀迎面冲来—— 卿羽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刀即要迎敌,却突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速度之快,让她辨不清方向,只是一个瞬间,那道身影连同一把闪光的长剑落在身前,逼退了冲上来的杀手! 那人背对着她,映着泠泠月光回头向她展颜一笑,露出招牌式的两只小虎牙。 竟然是常余。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露鼎记吗?难道不是和露鼎记的众人一起被…… 哦,她忘了,常余是沈云珩的人,是奉命留在露鼎记的,纵然沈云珩和常余不明说,但她也猜到了他们二人的用意。她一走,常余也就再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想来,她上午离开以后,常余就回了成王府吧。 这样也好,至少常余没有遭受那场无妄之灾。 卿羽看他头也不回地冲入打斗圈里,他的身手果然不凡,攻守灵活自如,一招一式无不透露着狠厉与决然。 她想起来,常余也是做过杀手的,又是大燕皇宫禁卫出身,纵然长着一张纯洁无害的娃娃脸,可功夫却是不容小觑。 思量间,常余已然将六个杀手放倒了三个,卿羽有心要上去帮忙,哪知却被他牢牢护在身后,半分机会都不给她。 杀手们眼见大势已去,许是念着无法复命,仍是不依不饶地纠缠,变幻了战术,不拼命厮杀,只拖延纠缠。 饶是武功再如何高强,也禁不住体力耗尽,卿羽看出了对方的意图,意欲提醒常余脱身为妙,却在此时听得远处一阵喧哗,定眼望去,但见一丛火光伴随着纷沓的脚步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行过来。 常余稳住身子,冷哼一声:“官府的人马很快就要到了,各位,你们今日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对面三个人面露犹疑之色,面面相觑一刻,飞身掠过弄巷,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常余吁了一口气,撑剑单膝跪地,才不至于跌倒。 卿羽慌忙上前搀他,只觉掌间湿腻,摊开手掌一看,竟已是双手鲜血淋漓。 常余大口喘息了一下,向他一笑:“卿羽姐,我没事……”话音落地,一头栽倒。 火光已至跟前,卿羽这才发现并非官府人马,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打着火把,形容枯槁,走在最头里的那个,竟然是傍晚时分向她讨了半只烧饼的小女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奶娘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面前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得正旺,夜已深。那群乞丐多是些老弱妇孺,只有三个男丁,一个跛脚的汉子,一个佝偻的老头,还有一个约莫十一二的小年轻,叫伢子,饿得面黄肌瘦,至这时相互依偎在一起,窝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这个破庙是这群可怜人的栖身之所,远在城郊,比较偏僻。他们白天出门到处去讨饭,晚上回来靠在一起取着暖休息。听伢子说,春节前的寒冬里,有一回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冻死了三个,饿死了两个。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看到的洛安城繁荣昌盛,哪知背后亦藏有见不得光的疮痍。但也并不能因此否认萧承望的治国之能,普天之下贫贱皆有,任哪个帝王都无法做到泽被苍生。 火苗哔啵一声,她回过神来,朝篝火里丢了一根干柴。旁边的常余睡梦里翻了个身,许是碰到伤口,眉头皱得很紧。 她移过去,轻手轻脚地将他的臂膊放平。常余受了不轻的伤,肩膀、手臂、腿骨,甚至脖颈与头顶上,遍布伤口,可想而知那些杀手背后的人多么恨她。 不过所幸这些伤口都是些外伤,在大家的帮助下,将常余抬进一家医馆,连同她手臂上的伤,包扎完毕后就赶紧离开了,以免引起怀疑,更重要的,是以免杀手再追上来,殃及更多无辜。 一阵细微的动静传来,小女孩用一个破瓢盛了一汪清水进来,捧着递给她。 卿羽渴坏了,接过去灌了一大口,感激地道谢,问她:“你叫什么?” 小女孩一双眼睛水汪汪,本来在看她,听见她问话便又低下头去。 卿羽笑了一下,伸出手将她毛躁的头发捋捋,道:“我没有恶意的,我很感谢你们救了我,若不是你们,我跟我朋友只怕是要被坏人杀掉了。” 小女孩低着头后退一步,怯怯的样子,火光映得她的脸蛋通红,虽然脏兮兮的,但清丽可人,转身跑到一个角落,又快速地跑过来,递给她一只硬邦邦的馒头。 看她的眼神还停留在馒头上恋恋不舍,卿羽虽然也饿,但还是将馒头推给她:“你吃吧。”她却双手背在身后,又退一步,绷住嘴角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认生吧,卿羽笑笑,还想再同她说话,却见她高兴地跳起来,朝着门外跑去。不一会儿,她搀着一名年老的妇人进得门来。 那妇人同样衣衫褴褛,却是一脸慈爱,直说“慢点,慢点”,仍架不住小女孩欢喜雀跃地拉着她快步往里走。 一直将她拉到篝火堆旁,小女孩指了指卿羽,又仰起脸看看老妇人,仍是不说话。 老妇人蹲下身子将小女孩揽在怀里:“你是说,你做了善事,救了一位姑娘?” 小女孩大力点点头,又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常余。 老妇人笑了:“哦,救了两个人呢,丫头真棒!”说着,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竟然是一只黄澄澄的油团,香味溢出来,小女孩咽了一大口口水,接过来时先往老妇人嘴里送,老妇人硬是不吃,小女孩这才咬了一大口,高兴得发出呜呜的声音,挪到篝火另一边舍不得似的一点一点地啃着。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个哑巴。她也原是饿坏了的,却还能忍着饥饿,把馒头塞给自己吃。想到此,卿羽感动不已。 老妇人头发花白,污渍掩盖住了她原本的容貌。她将怀里的那个脏兮兮的布袋拿出来,摊开在地上,是讨了一天的食物,有一把碎了的烂菜叶、两只黑馒头、半只鸡翅膀、几个圆圆的小肉包…… 她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个白白的云糕,颤巍巍地递给卿羽。 在望向卿羽的一刹那,她整个人一顿,眼中似乎有道光芒一闪而过,带着几分吃惊和欢喜,但也只是一瞬,似是认错人了的怅然,恢复了平静:“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卿羽抱住双膝坐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她,一时愣在当空,话也说不出口,身体也动弹不得。 老妇人有些发窘似地笑笑:“要饭的讨来的东西,是有些脏,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卿羽将颤抖的双手伸过去,却是没有接那块云糕,而是径直捧住了老妇的脸,眼泪落下来时,她喊出了心底的那声呼唤:“奶娘?……” 老妇愣住,呆呆地看着她,随即回了神,忙不迭地将她来回仔细打量了几番,方不确定似的:“小……羽?……” 眼泪奔腾而出,卿羽一头扑到她怀里,痛哭出声:“奶娘,小羽回来了!” 奶娘抱着她,不住地抹眼泪,一再说着:“回来了,回来了……” ********** 离别将思念酿得很长,她与奶娘依偎着说话,一直到天微微亮。 卿羽抱住奶娘,这个曾经给她无数温暖、抚慰她伤痛难过的怀抱,如今变得这么瘦弱苍老,仿佛一阵风、一场雨,都能将她打垮。她紧紧抱着,忍不住一阵心酸:“奶娘,小羽长大了,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奶娘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空落落的,说不清是悲是喜。 “奶娘?”见她走了神,卿羽又唤她一声,爬起来仰脸望着她,此时她的脸已经洗干净,十余年的时光抹不去一个人的形容,却真真实实地让她变老了,卿羽伸手心疼地抚着她面上的深深浅浅的皱纹,以及数道大小不一的伤痕,“奶娘,您怎么会……” 奶娘握住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脊背,说起从前事,温润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原来,当年卿羽走后,李平岳也就遣了奶娘出府,但刚出府没走多远,就遭遇到了追杀,幸得一群乞丐出手相救,将她藏在破烂堆里,才躲过一劫。后来,奶娘每次走出去,总感觉有人跟着,她吓坏了,为了活命,只好做了乞丐逃避危险,这一晃,竟已十多年了…… “有人追杀你?”卿羽瞪大了眼睛,转念一想,又怒道,“是李平岳?” “应该不会是李将军。”奶娘想了想,几乎是确定地说出这句话,“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卿羽却冷笑道:“奶娘,对于我的真实身份,李平岳不可能在皇上去年中秋驾临李府时才知道,她要杀你,自然是要将与我相关的人全部灭口。” 李平岳那个人,做事一向绝情,宁可屠杀无辜,也不留一个后患,师父们以及露鼎记的众人不就是这个下场么?她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常余,万般悲凉涌上心头。 丫头翻了个身,怕冷似地直往奶娘怀里钻,奶娘将干燥的稻草往她身边挪了挪,轻轻拍着她,丫头在睡梦中感受到依靠,又甜甜地睡着了。 奶娘眸光闪动,又是一声叹息,轻声道:“可原来的李将军,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卿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一阵凉风吹来,卷起地上凌乱的稻草,奶娘下意识地将卿羽搂在怀里,为她挡住了凉意,温柔地将落在她头上的稻草拿走,才缓缓道:“我在李府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将军他虽严肃,待人却并非苛刻。但自从江姨娘入了府,他突然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见卿羽有些愣神,奶娘安慰般地握住她的手,道:“将军对你不好,全府皆知,有时他打了你,事后也会后悔,还……” “奶娘,”卿羽忽地打断了她的话,兀自站起身,“天亮了,我出去买点东西吃。” 踏过一地灰烬,她出了破庙的门,但见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红色的浮云丝丝缕缕地绕在天际。 李平岳在她心中是一头凶兽、一只魔鬼,她对他,除了恨,还是恨,恨至如斯境地,竟半分听不得他的好。 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卿羽笼着袖子向着人烟渐多的方向走去。她出宫时带的钱不多,全部用来买了包子还不够破庙里众人的一顿饭,一筹莫展之时,那卖包子的老板指了指她头上的珠花:“这个似乎能值些钱。” 她想也没想,拔下来又多换了两屉。走到路口转弯处不经意一回头,望见那老板正拿着珠花仔细为自家娘子插好,娘子眉眼含笑,抬手摸了摸,系上围裙又去招揽生意了,他则立在后面看她忙碌的背影笑得一脸宠溺。 宫女的珠花不值多少钱,但也出自宫匠之手,打造的别致又精美,那老板看到心生欢喜,换来送娘子,总归是个有心的人。 卿羽捂着热包子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回去,众人都醒了,见她回来,一哄而上,转眼间一大袋包子瓜分完毕。卿羽留了几个,拿给奶娘和常余。 奶娘推给她:“小羽先吃,我不饿。” 卿羽执意给她,笑着说:“奶娘,你忘了,如今我是公主,再也不会饿着,”握住她因长年在寒风中乞讨而皲裂粗糙的手,发誓道,“奶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会过上的,不过,眼下能不能先让我吃个包子,”常余窝在稻草堆里,摸着身上被缠的到处都是的绷带,可怜巴巴道,“卿羽姐,我要饿死了。” 卿羽被他这副表情逗的一笑,手一扬,飞出去两个包子,常余敏捷地抬手接住,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眼见大家都填饱了肚子,卿羽想,再不能让他们继续过讨饭的生活,但若解决生计,还需资金周转,便只能先回宫里去拿些钱财。一想到回宫,她不免有些心虚,一夜未归,若无人过问还好,但若是有人去清平宫,不晓得襄岚能不能应付得过去。 听到卿羽要走,常余几口将包子塞下肚,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也要跟去。 卿羽上下一打量病号模样的他,坚决拒绝了:“你这副样子,怕是在宫门处就被拉出去了。”遂宽慰他道,“你先在这里养伤,等我打点好了,找个机会把你弄进去。” 常余只好恋恋不舍地目送卿羽一个人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礼仪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进宫时,守门的侍卫不再是昨天的那个,卿羽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不然少不得一番盘问,况且她打着替公主买糕点的幌子出去,过了一夜却又空着手回来,定要惹来怀疑。 侍卫检查了她的腰牌,话也不多说,就挥手放行了。她半刻不敢停步,直接奔向清平宫。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清平宫里静悄悄的,平日里早起在宫院里洒扫庭除的宫女侍监们,此时全不见了踪影。她放慢了步子,连同脚步都落的很轻,一步步走到宫门口,才发现里面跪了一地。普天之下只有他才有资格穿明黄龙袍的那个人,正坐在殿中央的主座上,眼睛望着门口。 卿羽在他隐忍着怒气的目光的注视下,深埋着头,走到殿里,跪下道:“父皇……” 座位上的人不说话,室内静的让人毛骨悚然。卿羽不敢抬头,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悲哀地心想,完了完了,皇宫里繁文缛节多的很,罚人的招数也多的很,这下倒不知她会受到什么罚。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萧承望几乎是叹息地说道:“起来吧。” 卿羽趴在地上不动:“儿臣不敢。” “有何不敢?” 卿羽朝他磕了个头,才道:“儿臣自知犯了错,父皇如此宽宥儿臣,儿臣惶恐。” “我何时说要宽宥你了?!”萧承望声音猛地提高一度,吓得室内跪着的人颤了一下,而他缓步走至卿羽面前,语气中藏着几分怒气,“堂堂我大梁国公主,假扮宫女私自出宫,且又一夜未归,你当宫廷律条是摆设吗?!” 卿羽只深垂了头,恭敬道:“儿臣有错,甘愿受罚。” 萧承望又气又愤,默了一刻,伸手将她扶起来,道:“你明知朕舍不得罚你。”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是你为所欲为的筹码。” 卿羽稍微抬头,对上他的眼神,那样饱经沧桑的双眼,曾看过多少风起云涌?他是九五帝王,生长于朝堂,在心机权势里练就出看穿人心的眼力,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不敢妄语:“告诉朕,出宫可是为了去见人?” 她心知瞒不过,点头承认。 “见谁?” “奶娘,”她乖乖地答了,“是儿臣以前在将军府里时,抚养儿臣的奶娘,儿臣回来以后十分牵挂,才偷跑出宫的。” 萧承望摆摆手,跟在身边的老太监福公公,心领神会地带着室内的一干众人出去了。 “朕再如何不近人情,也不会阻拦你的一番孝心,你要出宫,为何不事先禀报朕?是信不过朕吗?” “不是,”卿羽辩解道,又忽觉唐突,忙低了头小声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是不想给父皇添麻烦。” 萧承望无可奈何地笑了:“可你这么不声不响的跑出去,岂不是让我更加担心?还好你完整无缺地回来了,若是有什么闪失,可该如何是好?” 他这个“如何是好”,既是对着卿羽说,又是对着自己说。是啊,他遗落在外十八年的女儿,是他与江此君唯一的骨肉,如今历尽万千波折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他是有满腔的疼爱和娇宠要补偿,若是她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他果真要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他的眼神全然不似帝王该有的高傲霸气,却是充满了孤寂和落寞。纵然卿羽与她这个亲生父亲委实谈不上什么父女深情,甚至也无法像与大师父那样亲近,但血缘的羁绊让她不能漠视来自他赤诚的关怀。 “以后,若还想出宫……” “皇后娘娘驾到!——” 萧承望宽容恩赐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宫门处的一声高亢的唱喊打断。江皇后带领一群宫女太监姗姗而来,着曳地大红凤裙,一头青丝梳成华髻,发间戴着金丝八宝攒珠簪,面容艳丽无比,却又凛然生威。 进宫殿时,身后的跟从们自动止住了脚步,候在门口了,身边的大宫女绿萝搀扶着进得殿来,江皇后朝着萧承望盈盈一拜:“臣妾给皇上请安。” 萧承望抬手虚扶:“皇后免礼。” 卿羽赶忙对江皇后见了礼,江皇后一脸慈爱,亲自去扶起。 “皇后怎么来了?”萧承望的语气淡然不惊。 江皇后拉着卿羽的手,面向萧承望:“方才臣妾去御花园的路上,遇见几个小宫女红着眼睛,经过询问,方知是清平宫里的人。再加上臣妾早上去向您请安,您不在,小路子说您去了清平宫,臣妾一想,您这火气,还不是冲着清平发的吗?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萧承望面上说不清是喜是怒,只是微侧了身子不说话。 江皇后又道:“清平刚入宫,这宫里边的礼仪规矩自然是不晓得的,即便是犯了什么错,皇上也不该如此动怒。要臣妾说,清平犯错,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看顾好,您若罚,那么首当其冲罚我这个皇后好了!” 江皇后一番话说得十分得体,既周全了卿羽的面子,又让萧承望没了话说,还把自己宽厚贤淑的品质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卿羽暗暗打量她,发现她虽年愈不惑,眉梢眼角俱添了细纹,但保养得当,又妆容细致,倒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想来,年轻的时候也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萧承望看着她,面上漾起微笑:“皇后宅心仁厚,朕也并非无情之人。” “那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江皇后趁热打铁,“往后啊,就由臣妾教习着清平学习宫廷礼仪,臣妾定要教出一个知书达理的清平公主给您看。”又面向卿羽道,“我皇家儿女,规矩不可废,往后啊,每日用完早茶去我那里……” “礼仪之事,日后再说,”萧承望突地出言打断了江皇后的谆谆说辞,淡淡看了卿羽一眼,“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见江皇后有些不悦,面容缓和下来,便又道:“后天就是元宵了,你还有家宴的事情要忙碌,再分心其他,朕担忧你过于劳累。” 江皇后拜谢道:“谢皇上体恤。家宴的事情,皇上尽可放心,臣妾定竭尽所能,不负皇上信任。” 萧承望点头嗯了一声,有些疲倦地揉揉额角,福公公走过来,躬身道:“皇上,尚书大人求见。” 卿羽恭送了萧承望,江皇后望着龙辇逶迤而去,方才回首对着卿羽笑道:“你父皇心疼你,半分不舍得你受委屈。但这礼仪的事情,你早晚都是要学的,不然,再次闯了祸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这话听起来平常,在旁人看来,只当是慈母在教育调皮的女儿,卿羽却是深垂了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恭声道:“多谢母后教诲。” 江皇后连句客套的“请起”都懒得说,直接越过她,袅袅娜娜地带着两排长长的仪仗走了。 卿羽直起身来,目送着那队伍消失在宫墙拐角,不由苦笑,那疾病缠身深居简出的太子萧远还真是料事如神,他昨天“无意间”说起礼仪之事,今天江皇后就来提这茬儿了,他们母子还真是一唱一和,演得一出好戏。 在深宫里待得久了,养出一副深沉的心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清平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襄岚小心翼翼地进来,看着卿羽苍白的神色,有些不安:“公主,皇上和皇后娘娘没为难你吧……” 卿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转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襄岚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奔过去扶住了她:“公主您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啊!奴婢给您去请太医……” 卿羽拽住将要跑出去的襄岚,无奈道:“我只是饿得头有些晕,你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襄岚不敢怠慢,将她扶至榻上躺下,寻了罗钦盖好,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烟雾重重,漫了整个林子。 她在里面跌跌撞撞地走着,努力寻找着出口。满目尽是枯叶萧萧,无尽头的高大树干死囚般面无表情矗立在周围,让她几欲窒息。 越找不到路,越令人发狂,她急了,循着林间一簇微弱的光芒,发足狂奔。 不多时,冲出树林,眼前一派熙攘繁荣,大道宽广,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群面带笑容,踏着匆匆的脚步与她擦肩而过。 她识得出,这是大燕国的月凉城,沿着面前这条道走个四五十步拐个弯,便是一个宽阔的三岔路口,露鼎记就在那里。 归心似箭,她抑不住心底里泛上来的盛大欢喜,轻车熟路地一路奔跑至露鼎记门前。 露鼎记客满盈门,阿吉和秋儿系着围裙红光满面地穿梭在叫嚷着“上菜”的食客中间,她上前去帮忙,但秋儿对她视若无睹,敏捷地擦着她的衣角疾步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一盘红烧肉放在桌上,笑意盈盈:“客官,您请慢用。” 卿羽喊她:“秋儿,师父呢?师姐呢?” 秋儿奔忙在各个饭桌之间,丝毫不理会。 她只得自己去找。 来到后院,但见庭间的那棵桂花树开满了鹅黄色的小花,香气扑鼻,大师父和二师父正坐在树下喝酒。大师父依旧白衣胜雪,乌发满怀,弯眉明眸,仍是记忆中风流倜傥的模样,她扑过去,喊:“大师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师父像是没听见、没看见似的,一边替对面的二师父倒满了酒杯,一边喜滋滋地说:“这是兰兰酿的桂花酒,香醇的很,一般人我可舍不得让他喝……” 大师父口中的“兰兰”,是兰姨。二师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卿羽抓住他的胳膊,晃他,焦急地道:“二师父,我是卿羽呀,你为什么不理我?” 那边的大师父仰头喝完杯中酒,招手催道:“快点快点,下酒菜怎么那么慢!” “来嘞!——”老丁掀开厨房的帘子,左手托着一碟花生豆,右手托着一盘卤牛肉,放在大师父面前,“看看味道如何?” “老丁,”卿羽站起来看着他,“老丁,你成亲了吗?我是卿羽,我回来参加你的喜宴了。”她想,老丁素来与她亲近,纵然大家都不理她,老丁却是不会晾着她的。 老丁却是满含期待地望着大师父,大师父翘起兰花指捏嘴里一个花生豆,嘎嘣嘎嘣嚼着,眯起桃花眼,赞许道:“不错,火候正好,又酥又焦。” 听得这句夸赞,老丁嘿嘿一笑,又转身去厨房忙活了,一眼没看身边站着的卿羽。 卿羽一个人留在原地,大家各忙各的,相互说说笑笑,可是,那些欢声笑语里,没有她。她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孤零零地站在庭院里,没有人问她冷不冷,没有人问她饿不饿,亦没有问她从哪里来,累不累…… 一阵寒风掠过,满树的桂花忽然没有了生机,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再一看,却已是光秃秃的树枝。 她大为惊异,再去看师父,却见席位空空,似乎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她又去厨房,但见冰锅冷灶,空无一人,她又跑去大堂,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心神霎时被冲散,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却见路上寂寥空旷,而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却突然黑了,没有星月,黑沉的可怕。 身后的露鼎记“轰”的一声,燃起熊熊大火! 她猝不及防被滔天热浪冲出几步远,狠狠摔在地上,回眼一看,整个露鼎记陷身于火海之中。 她心口一滞,爬起来就往里面冲,但又一股热浪袭来,将她熏得无法呼吸。 “师父!——”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老丁!秋儿!阿吉!……你们出来啊!……” 她的哭喊被冲天的火势所湮灭,火苗狂舞,犹如几千几万条吐着芯子的赤练蛇,顷刻间将露鼎记吞噬、毁灭。 她蜷伏在地上,哭哑了嗓子,直至面前多了一双脚,顺着衣摆向上望去,白露英气爽朗的面庞映入眼帘。 “师姐……”她喃喃喊着,拼力自地上爬起,站起身来抱住,“师姐,对不起,都怪我……” 白露强硬地一把将她推出好远,眼神冰冷而愤恨,带着重重的怨气,沉声道:“毛毛,是你害死了大家。你害死了大家,然后一走了之,你好狠的心。” 卿羽拼命摇着头,泪雨纷飞:“师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白露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再听,她倏地拔起了手中的剑,将剑鞘狠狠掷在地上,脸上带着恨意:“毛毛,我要杀了你,替师父们报仇。” 一道闪电犹如一道狰狞的伤疤,撕破沉重的夜幕,白露手起剑落,映着滔滔火焰,溅出一捧血雨…… “师姐,不要!——” 床上熟睡的人儿惊叫着挺身坐起,一把掀翻了碗盏。 “当啷”一声脆响,晶莹剔透的玛瑙碗摔了个粉碎,里面的粥泼洒了一地。 “奴婢该死!”襄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卿羽闭上眼睛,手掌撑住额头,才发现已是满头大汗。 襄岚看着她,小声道:“公主,您做噩梦了?” 卿羽神态疲惫不已,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歇一歇。” “那……奴婢再给您盛碗米粥过来?”襄岚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道。 卿羽以手撑额,闭了眼睛不说话。 襄岚不敢再问,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卿羽沉默了一刻,待睁开眼睛,眼泪已潸潸披了满面。她随手揩一把泪水,拥住罗衾向里翻了个身,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波澜,阖上眼睛,似是睡着了,一双手却将被角抓扯的不成形。 师父,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顺利报仇。 ********** 隔了两日,便是元宵佳节了。这天清早,晓寒未歇,露华浓重,宫里上下已是喜气洋洋的景象了。 宫人们步履匆匆,在掌事太监和姑姑的吩咐之下忙不迭地布置着各处景致,随处可见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与七彩绫罗,随风轻舞,花枝招展,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仿如仙乐齐鸣,琴瑟琵琶之音宛若天籁并放。 当真是皇家,过个节都这么兴师动众,卿羽哂笑,襄岚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次元宵是您回来的第一个节日,皇上特地吩咐过了,要好好操办,为这事,皇后娘娘可费尽了心思,奴婢听凤仪殿里的苏姑姑说,皇后娘娘不满意皇家歌舞坊提供的节目,专门从洛安城里有名的坊子里挑选了一些歌女舞娘……” 卿羽不以为意:“如此铺张,倒不如把这些银钱拿去救济难民。” 襄岚道:“公主仁民爱物,是我国民众的福气。” 卿羽懒懒地哼了一声:“我来自民间,胸无大志,说话行事也粗俗,自是比不得自小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 一般公主将话说得这么阴阳怪气的时候,便是心中不舒坦了。襄岚不好再说,只得跟在身后默不作声。 卿羽也知是自己的话让襄岚多想了,遂慢下步子,语气也和气了几分:“我平时说话不大注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听到公主殿下的“道歉”,襄岚诚惶诚恐:“奴婢不敢!公主平日里待奴婢们是极好的,公主有心事,奴婢却不能为公主分忧,奴婢深觉自己没用……” 自从上次见过奶娘回来,这几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期间她差襄岚出宫去破庙里给常余送了些金银,托常余帮助大家寻个像样点的住所,谋份像样点的生计。以前她对金钱并不看重,但如今也唯有钱才能解决问题。 她多想再出宫去,亲眼看看大家安好与否,即便跟大家一起吃苦受累,也好过在这宫里锦衣玉食。襄岚劝她过了元宵节再跟皇上请示出宫的事为妙,前天刚挨了训,现在又耐不住性子,若是皇上一个不高兴,怕是以后出宫的机会就更少了。 虽然襄岚的话有道理,可卿羽就是一刻也熬不住,心烦意乱的,脾气也急躁了些。眼下看襄岚自责的神态,不禁安慰她道:“终究是我自己的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自然不会让你闲着。” 听见这话,襄岚沉重的心情才略轻松起来:“公主这么说,奴婢就放宽心了,奴婢人轻命贱,唯一能拿得出的,是对公主的忠诚。我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主子好呢?只有主子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更好过不是?” 卿羽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蛋:“就你会说话!”看着她娇羞的脸颊,笑道,“今日出宫,你随我一同去吧。” 襄岚瞪大了眼睛:“什么?今天?今天可是元宵节呢!” “正因为是元宵节,我才更应该去看看我珍重的人。”卿羽掠过她,径直去往御书房的方向。 ********** 埋首于案子上一大堆折子里的萧承望,对于她的这个请求出乎意料地并无不悦,反而答应的很痛快:“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去探望幼时乳母,理所当然,”朱笔在奏折上做了个批注,合上放到一边,方才看向卿羽,“早去早回,晚上的家宴,万万不能耽搁。” 卿羽喜不自胜:“还是父皇最疼儿臣!” 萧承望喊住转身就跑的她,略一沉吟,笑道:“到底是你从小亲近的人,居在外面,让你也没心思在宫里安稳。过了今天,你择个日子将她接到宫里来吧,也好与你做个伴,你身边有个稳妥的人,朕也放心。” 这般允肯,也算皇恩浩荡了吧。卿羽自进宫以来头一回觉得,虽然他们父女之间尚显疏离陌生,但她的这个父皇是真心要待她好的。一时间感动的无以复加,卿羽连连道谢,又立下保证:“父皇,儿臣发誓,一定会准时回宫,不让父皇担心!” 萧承望点点头,缓缓道:“只要你觉着开心,朕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又在表达对江此君的愧疚了,也顺便把这些愧疚之情化为恩赐统统倾注在她身上。 但这却让卿羽更加愧疚了,说起来,对于一个一出生就丧母的人来说,对于“母亲”这个形象,怕是并没有太多感情的。如今父皇因着逝去的母亲对自己百般迁就,这感觉既让她庆幸,又让她心虚,就跟偷来的一样,迟早是要还回去的。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萧承望抬手打破这方静默:“去吧。” 卿羽俏皮一笑,照着他福了一福,飞快地跑出去了。 望着欢呼雀跃地飞奔出去的女儿,萧承望淡淡地笑了笑,又若有所失般,叹了一口气。案子上的折子堆了半尺多高,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又投身于国家大事当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生计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携襄岚一同来到破庙,但见四下空空如也。襄岚一拍脑袋,道:“哎呀,上次公主您不是让奴婢给常大哥送银子来,嘱咐他替大家找个容身之所吗?看这情形定然是已经找好了,我们到这里来,可不要白跑一趟嘛!” 这下可难办了,卿羽对着地上一滩厚厚的灰烬愁眉苦脸,他们会迁到哪里去呢? 一筹莫展之际,只听一声喊:“姐姐?!——” 卿羽回过神,看到一个十一二的小男孩,瘦骨嶙嶙地立在门口,却是神采飞扬,几步奔跑过来,抱住卿羽仰脸又喊一声:“姐姐!我是伢子!” 伢子?卿羽端详他一番,惊喜不已:“伢子?你真是伢子!” 前几天第一次见伢子,他还是个穿的破破烂烂的鼻涕虫,瘦得像根荆条一样,伶仃地杵在黑暗中,脸上乌七八黑,头发也脏兮兮,现在眼前这个小子,脸蛋洗的白白的,衣服虽然简朴,但干干净净,唯一不变的是小身板,面黄肌瘦。 “伢子,你穿的干净些,我倒认不出你了。”卿羽扯着他宽宽大大的衣领子,笑嘻嘻道。 虽是跟他开玩笑,但伢子一点也不生气,牵起她的手高兴地说:“常大哥担心你会来这里找我们找不到,就命我白天在这里守着,没想到,还真把你盼来了!”又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快乐,晃了晃衣袖让她看,“姐姐,常大哥给我们都买了新衣服,也给我们找了新住处,还有很多好吃的!” 卿羽抚摸着伢子身上胖的几乎能再塞下两个他的衣服,暗笑这个常余真是笨手笨脚的,一点都不会省布料。 “姐姐,那以后……我们不会再当乞丐了吧?……”几乎是试探性地问出这句话,伢子的眼珠滴溜溜的,满含着热烈的期待。 一直沉浸在喜悦当中的卿羽,被这一句话击得颤了一下。 伢子年龄虽小,心思却敏感的很,他知道是卿羽派人送来了那些钱,才让他们改变了现状,都说由奢入俭难,对于伢子他们这群人又何尝不是?过了那么多年风餐露宿低声下气的日子,人人退避三舍施以白眼和辱骂,但为能填饱肚子,也只能将所谓的尊严和灵魂亲手扔在地下,任千人踩,万人唾。 但有朝一日,谁也没能想到人生会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穿上没有破洞的衣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住上不再四面受风的房屋……这种从无到有的境遇,一开始的兴奋褪去之后,留下的,便是惴惴不安了。 多么像她自己!一面欢欢喜喜地接纳着萧承望对她的好,一面又担惊受怕这份恩宠会随时消失。 摸了摸伢子的脑袋瓜,卿羽坚定道:“不会的,现在,你们不是乞丐了,以后也不会是。” 伢子高兴地笑了,拉住她往外就走:“姐姐,走,我带你去我们的新家!” ********** 新家是一处民房,隐在市井弄巷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房间居多,院落很小,仅有的一块空地上也新建了篱笆,几个妇人正忙着把泥土翻新,埋下些庄稼种子,看见卿羽进来,纷纷打着招呼,放下手里活计围了上来。 三个男丁里佝偻着背的老头姓石,大家都喊他为石伯,跛脚的汉子是石伯的儿子,叫石风,一瘸一拐地抱着一堆刚刚发了嫩芽的柳条过来,这时爷儿俩一个捋条子,一个编筐子。 石伯手指翻飞,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花篮就编好了,很像《八仙过海》里的蓝采和手中的花篮,以前露鼎记的柜台后面挂着一幅,闲暇之余她常盯着画上形态迥异的神仙观看,蓝采和的花篮里鲜花盛开,永恒不败。 卿羽将石伯编的花篮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满眼都是欢喜:“石伯有这个手艺,倒是可以发扬光大!” 常余循着动静出的门来,听了卿羽这话,连连附和:“嗯,石伯编的筐子又好看又好用!” 卿羽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不是让你帮着大家谋个生计?都安排好了?” 常余耷拉着脑袋,不知如何辩解。奶娘端着一筐择好的芹菜出来,笑道:“你就别为难他了,他可真是尽了力了!” “奶娘!”卿羽高兴地喊了一声,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筐,递给一边的襄岚,襄岚很自觉地去井边洗涤了。 奶娘握着她的手,放在掌间搓一搓:“虽然打了春,天还挺冷,你出来也不知道戴个袖套,要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听着奶娘满含疼爱的责备,卿羽只觉心中温暖,拍着胸脯道:“我身子骨硬,不怕的!”遂拉起奶娘左右看看,一努嘴,“奶娘的这身衣服不好看,颜色显老,待会儿我陪您去街上裁几身漂亮的!” 奶娘一笑:“人都老了,若是再穿那么鲜艳的倒要招人笑话了。” 卿羽却不依,扁起嘴巴不高兴了:“奶娘哪里老了?奶娘明明正年轻呢!奶娘这样推脱,是信不过小羽的眼光。” 奶娘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好好,就依你,小羽的眼光最好了,往后啊,奶娘的衣服要穿什么样式,就都要由你把关了!” 卿羽这才高兴起来,跟奶娘闲话几句,拾起刚才的话题:“常余没为大家找到事情做吗?” 奶娘道:“常余这孩子是尽心尽力去找了的,但我们这群人啊,个个都是讨饭讨惯了的,又没什么一技之长,主人家问起来之前做过什么活计,也都答不上来,况且在城中当了那么多年乞丐,不少人也是认得的,要想找个正儿八经的工,实在是难。” 见卿羽一脸愁苦,便又宽慰她道:“总会有办法的,你也别太心急,我这两天也在想,看能不能自己干点事情,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大家各自出门做工分开的局面,又能一心一意,省去不少麻烦。” 奶娘的话也便是大家的心声吧,卿羽心下明了。大家在一起相依为命多年,虽然乞讨,但其中情分却很深厚,怕是不愿相互分离的。况且奶娘说的已经很委婉了,她隐约能猜到几分,常余带大家出门找活干的时候定然受了不少委屈,试想谁人能放心用一批乞丐呢? 即便是有人愿意留用,怕是日后也免不了要遭受不少白眼和欺负,这种打击和伤害比做乞丐之时更令人无法接受。 可是要自己干的话,能干些什么呢? 常余与她心照不宣,同时想到了一处,但卿羽在常余说出那个词之前先发制人:“不行,绝对不行!” 常余很不解:“为什么不行?开酒楼可是你的强项,以前在月凉城的时候,露鼎记要是没有你的管理,也不会那么红火。你有了这般经验,在洛安城里开一家酒楼岂不是很容易?若是何大叔和白露姐知道了,他们也一定会……” “够了!”卿羽断然喝道,“开酒楼的事情,谁也不许再提!” 这声怒喝着实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卿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垂首平息一下起伏的情绪,满含歉意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常余诧异地看着她走开了,挠挠后脑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襄岚端着洗好的芹菜过来,小声道:“公主心里不好受,常大哥你以后就别再公主面前提以前的事了。” 常余这才懵懵懂懂地好像反应过来,摇头叹息一声,目送卿羽的眼光里也充满了惋惜和同情。 许是常余是无意,毕竟他与露鼎记的众人们交情不深,露鼎记蒙受大难,他虽唏嘘怅然,但到底不会如她这般铭心刻骨痛彻心扉,以致说起从前的人和事时也没了顾忌。 但那却是她心底里最深的一道伤口,每一次想起就似被生生揭开血痂一般,痛得无法呼吸,不能说,说不得。 是她害了露鼎记,如今又有什么脸面靠着从露鼎记那里学来的经验再一次成全自己?她不怪常余口无遮拦,只恨自己没用,眼睁睁地看敌人讨尽了便宜还要装无辜,而她却只能一忍再忍,笨得连个反击的时机都找不到。 奶娘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过去递了一个手炉给她。 她没拒绝,接过来揣怀里暖着,闷闷道:“刚才,我吓坏了大家吧,大家会不会以为我脾气坏,不好相处……” “不会,”奶娘搂过她肩膀,轻声道,“大家都是明理人,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都视你为亲人。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肯在大家面前发脾气,说明没把大家当外人。” 卿羽不由笑道:“奶娘最会安慰人。”将头靠在她怀里,静了许久,才喑哑着嗓子说,“奶娘,等哪天得闲了,我想把我在外经历的事情,都说给您听,有很多有趣的,也有……很多悲伤的。” 奶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小羽以前的生活,奶娘很是愿意听。” 卿羽闭上眼睛,似是有些疲倦:“那奶娘,在此之前,我想听些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她起身坐好,认真地望着奶娘的眼睛:“关于我娘江此君的事情。” 奶娘有些惊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正此时,丫头蹬蹬蹬一路小跑进了屋里,拉起奶娘的手,指了指门外面,咿咿呀呀了几句,笑嘻嘻地望着她。 奶娘站起身,拉起卿羽,笑道:“丫头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去吃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失踪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留给不同的人的印象,是不一样的,也正因如此,从不同的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所谓的事实和真相,也是不一样的。 但很多事情,也正是因为进行了多方求证,才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勾勒得更清晰全面,从而离最真实的情景更近。 萧承望眼里的江此君,美丽善良,柔弱而隐忍,他们是爱侣,他对她的感情多是怜惜和遗憾,极尽溢美之词。 奶娘眼里的江此君,温柔沉默,不卑不亢,是个性情淡静略有些孤僻的女人,她们是主仆,奶娘对江此君的感情多是维护和同情,多年后追忆时仍难掩悲悯。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卿羽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而关于江此君本人,却似乎是个迷,要想解开谜底,注定是个要费尽周折的过程。 奶娘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不管你如何想,事情就在那里,如果实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至少,现在一切都安稳了。” 奶娘说这话旨在安慰她,却让她忽地想起了沈云珩。 去年的中秋夜,他们在郊外一同度过,看夜幕被无数孔明灯所覆盖,开出绚烂不灭的花,映照得天地一派通明。灯光下,他们说了很多话,提起“家人”时,面对她遮遮掩掩的神情,他却不以为然道:“过好眼下的生活足够了,想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徒增烦恼!” 摒却过往,怜取当下,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谁不希望如此呢? 只是,七年的凌辱历历在目,火海里的身影潜入梦中,滔天之恨字字泣血,躲在暗处的人却虎视眈眈,随时要取她性命……一切的一切,她不能对奶娘开口让她担心,但如山重担,真真切切地就摆在那里,她又怎能做到云淡风轻? 嘴角扯起一丝苦笑,但还是念着奶娘的话,她的声音低的有些缥缈:“奶娘这么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奶娘来了兴致,问道:“小羽心有所牵,是想起了谁呢?” 卿羽看她这般感兴趣,笑了:“是大燕国的大皇子,沈云珩。” “那,大燕国的大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奶娘不问她与沈云珩如何相识,亦不好奇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问了这么一句,卿羽深觉奶娘深明大义,不似万千父母那般对儿女的私事如临大敌,纠缠不休。 但一想起沈云珩,她却难得地咯咯笑了,话匣子一打开,嘴上不留情:“他啊,是个多面体,有时候像个正人君子,也有时候会变身流氓小人,话多,啰嗦,讲起理来让人无话可说,不讲理了也会辩得人哑口无言,对了,他跟他弟弟的关系很奇怪,二皇子一直想要杀他,他却不还手、不追究,可见啊,有时候脑子也是不好使的……” “你背后这么说大殿下的坏话,可真是没良心。” 滔滔不绝的卿羽吓了一大跳,回眼一看,常余不知何时进了门来,不满地替自家主子伸张正义:“卿羽姐,就算你不接受我家殿下的一番情意,也不能这么贬低他吧,他可时时处处都替你想着呢!” 卿羽瞪他一眼:“别乱说话!” 常余委屈死了:“我哪有乱说话?明明是你太狠心了!在露鼎记的时候我前后跟着你寸步不离还招得你烦,你以为我为的什么?还不是奉了大殿下的命令要贴身保护你。你生病了他从大西北赶来,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进,直接去露鼎记把你接走,还有这次,也是大殿下放心不下,怕你身边没有可用的帮手,专程命我来到大梁帮你……” 常余历数着卿羽的“罪状”,卿羽有些脸上挂不住,奶娘如同看着自家两个孩子在斗嘴一般,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好了好了,我错了!”卿羽服了软,打断了他。 常余还是意犹未尽,小声地嘟囔:“我背国离乡不远万里的来到大梁,可不是为了听你说殿下的不是的。” 常余说过,他此番前来,同样是受沈云珩吩咐。本来跟了一路,直到眼看着卿羽进了梁宫,碍于禁城戒备森严,实在没机会溜进去,直至上次她出宫,才寻到机会现身。 卿羽腹诽一声,你既然对你家殿下这么好,巴不得捧着护着,干脆回他身边去得了,你们一丘之貉满门忠烈,我一个粗人,自是得罪不起!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还到底还是念着人家的恩情,咳了一声,扯开了话头,道:“……说正事,那个,你来找我做什么?” 常余捋了捋衣袖,正色道:“关于大家生计的问题,我有几个想法与你交流一下。” 卿羽揶揄笑道:“哟,都会找我‘交流’了,看来管理者这个角色,你倒渐入佳境了嘛!” 常余不比陆霄脸皮厚,随口一个调笑就让他窘了,挠着后脑勺嘿嘿嘿地笑:“卿羽姐说哪里话?我这还不都是听您的嘛?!” 奶娘起身笑道:“你们先聊着,我想起来在裁缝铺里留了几个样式,定在今天下午去拿的。”走了几步,忽似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握住卿羽的手,道,“旁观者清。跟能让你快乐的人在一起,奶娘才放心。” 卿羽有些听不懂这话,大抵是希望她能生活的轻松舒心吧,遂大力点头应下,眼望着奶娘走远的背影,才回眼看常余,拉长了声调,道:“说吧,常大管事,关于大家的生计问题,请问您有何高见?” 常余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卿羽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 跟常余商讨完生计大事,已是傍晚时分,卿羽搓搓冰凉的手,揉了一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脸,起身道:“就先按你说的来办吧,我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来,后面若是我有了其他想法,就差襄岚过来告诉你,”说着将袖口里的一袋子银锭子给他,“这些钱,足够你前期的工作开展了,若是再遇上资金问题,就自己想办法吧,我也没多少钱!” 常余接过银袋子,笑道:“公主殿下的钱得来不易,在下一定好生利用。” 卿羽听得出来他是在笑自己,遂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虽然我是公主,但以权谋私是大罪,我可不敢以身犯险。” 常余连连称是,转身出去了。 说了半天话,卿羽有些口干,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茶壶,触手却冰凉,拿开盖子一看,茶水已见了底,不由一皱眉。襄岚向来是个机灵的人,芜杂小事不用细说,她就早早地打点好了,只待主子触手可得,今日却怎么犯起懒来了? 这般想着,张口唤了几声襄岚,却不见有人应答,还是伢子告诉她,襄岚出门去了,说是要买什么东西。正说着,襄岚小跑着回来了,许是跑得太快的缘故,一张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亮晶晶的渗出了细汗,上气不接下气。 见她这般模样,卿羽本来还有点小气,这下全没了,替她顺了几下背,问道:“你去哪儿了?” 襄岚将怀里一个纸包塞到卿羽手里,气喘吁吁道:“城中有家手艺做的很好的糕点铺,奴婢早就想买来让公主尝尝的,今天有了空,就去买了一些过来……公主您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卿羽顺势握住她递过来的手,秀眉一拧:“手怎么这么凉?” 襄岚呼哧呼哧喘着气,抹了一把细汗,笑得很娇憨:“路上光顾着跑了,手露在外面……” 卿羽感动不已,接过来一块桂花糕,在襄岚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咬了一口,称赞道:“好吃。” 自知一趟辛苦没白费,襄岚高兴得手舞足蹈,将剩下的小心包好,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公主,天色不早了,晚上的家宴可万万不能耽搁半分的,我们快些回宫吧。” 卿羽点头应下,转身时突地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扫过石伯他们,问道:“奶娘呢?” 常余说:“卿羽姐你忘了,方才咱们说话时奶娘不是说要去裁缝铺里拿做好的衣裳吗?”一挠头,语气也变了,“就是啊,都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 石伯安慰她道:“许是又停在路上买什么东西耽搁了,公主您先回宫去,免得误了大事,我们分头找找看,回头再通知您。” 卿羽却是不理会他的话,眼神落在远处渐沉的暮色中。 大事?呵,眼下到底什么才是大事?若是奶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纵然皇宫里的家宴闹翻天,于她而言都不足挂齿。 是了,此时此刻,她心里流窜着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她极力不让自己去想,但又不能不想。 奶娘说过,十年前她被遣出府后,曾遭遇追杀,至今不晓得原因和对方身份。虽然已距今十年过去,期间奶娘也安全,按理来说,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发生,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如果奶娘…… 越想越不安,她沉声问常余:“那间裁缝铺在哪儿?” 她凝重的神情让常余不敢怠慢,带着她一路奔向裁缝铺的方向。 夜幕已低垂,熙攘的街上行人已开始慢慢减少,临街的店门将门口的灯座点亮,一点一点的火苗点缀着渐近清冷的街道。 “奶娘!……”卿羽发了疯般,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心神惶惶间,眼泪已迷蒙,她瞪大眼睛努力不让泪水遮了视线,寒风扫过脸庞,将她浑然不觉中流出的泪痕吹干,有着剌剌的疼痛。 方才他们急急赶到裁缝铺,面对他们焦急迫切的神色,老板娘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你们要找的人两个时辰之前取完衣裳就走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我怎会知道?” 他们找遍了每一条路,每一个奶娘有可能去的地方,可依旧一无所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无息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又急又怕,跌跌撞撞地拉住每一个过路人询问,从一开始勉力的冷静自持,到后来的断断续续情绪失控……路人也从一开始的客气摇头,慢慢变得像躲疯子一样躲着她。 她披头散发,眼角不断溢出冰凉的泪滴,将她精致的妆容冲得花里胡哨,心智茫然间,步子也虚浮起来,跌了几跤,衣衫松乱,宛若女鬼在街上横冲直撞,惹得人们跳着脚远远避开。 “奶娘,你在哪儿?”在跌了不知第几次后,她索性坐在地上,任由旁边的一汪污泥蜿蜒地顺着衣角攀爬,将上乘的丝绸料子浸了个透,而她目光呆滞地仰脸看着身边对她绕道而行的一张张陌生而惊恐的脸孔,看了一刻,双手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珠由指缝间渗了出来。 奶娘,我一路行来,已是一无所有,如今,竟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襄岚找到她,看她这副狼狈模样,心疼的直掉泪,惦记着宫里的宴会,只得小心翼翼地提醒:“公主,我们还是先回宫吧,若是迟了……” 常余和石伯他们也都围了过来,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看来亦是没有线索。常余蹲下身,想开口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急得心里一团乱麻,心想若是陆霄在就好了,他脑子灵光,嘴巴也快,才不会像自己这么笨。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还会丢了不成?石伯佝偻着背一边不住地踱着步,一边苦苦思索着,忽然,他双手一拍,喜道:“我想起来了!从裁缝铺回家还有一条路,但因比较崎岖不平,平时人们是不从那里走的,却是离家比较近的……” 卿羽像是看到了希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哪里?快带我去!” 果不其然,在这条荒僻的小路上,她找到了她的奶娘。 天边升起一轮圆月,光线皎洁,清影照透天阙。 是在一处黑暗的角落,连普照万家的月色都铺不到的地方,一滩污水裹了她满身泥浆。 卿羽颤抖着手拉她起来,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冰凉凉的,顺着她的力道坐起,瞬间又向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常余眼疾手快,从身后抱住了奶娘的身体,才没让她又躺入肮脏的泥水里。而卿羽这也才看清,那滩污水,竟是红色的。 是奶娘的血染透的。 她跪下身去,将奶娘抱在怀里,小声地嗫嚅着:“奶娘……” 奶娘的身子尚未冷透,她本是医者,在鲜血中救人无数,但此时此刻,作为医者本该有的冷静全然打破,她整个人都似被定住了一般,身体僵硬着,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常余伸手去探奶娘的鼻息,感受到一息尚存,赶忙推卿羽一把:“奶娘还活着,卿羽姐,现在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呀!” 卿羽被他的呼喊叫回来一丝意识,话不成句地自言自语:“对,对,我是大夫……我不能慌,奶娘还活着,我要救她……” 她的手哆哆嗦嗦颤成一片,顿在奶娘的脖颈上,心智混乱,竟半天找不到脉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抖抖索索地去查看奶娘的伤口,手指不听使唤,双手沾满了鲜血,竟也没找到伤口在哪里,心急之下,抬手劈脸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个嘴巴子下手之狠,直抽得脸颊一阵麻木,没有感觉到疼。襄岚慌忙按住她的手,以免她再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来。 常余将奶娘身子放平,附耳贴在她脸上,急忙喊卿羽:“奶娘在说话!” 卿羽扑过去,紧紧握住奶娘的手,将耳朵附过去。 “奶娘,你在说什么?……” 寒夜寂寂,四下只有孤独的风,一颗流星自天际无声无息地划过。 最后一口气也没了声息,奶娘躺在卿羽怀里,平静地睡去。 卿羽此前还慌乱的满眼泪水,但此际,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了,神色出奇的淡然冷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奶娘,你是不是累了?让小羽给你唱首歌好不好?”奶娘安详地阖着眼,似是睡着了,卿羽将她一头凌乱的白发一点点地捋顺,手道轻轻的,缓缓的,像是怕惊醒了她一般。 “花喜鹊,站树杈,摇摇大尾巴,冲我叫喳喳:阿婆早起去赶集,买来你最爱吃的大花梨,你还赖床睡大觉,真是个大懒瓜……” 歌声轻柔悠长,回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石伯揩一把浑浊的老泪,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叹。常余暗自红了眼圈,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卿羽沉浸在歌声里,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游弋在一片黑暗之中,而她的眼睛,清亮得似乎能淌出水来。 小时候啊,奶娘的怀抱是她最安心的归处。躺在她温暖的臂弯里,枕着温柔悠扬的歌声入眠,无论受了多大的惊吓,总能一夜好梦。 犹记得有一回,因为仆人捉上来一条小金鱼,她与二姐倾雪起了争执。倾雪比她大两岁,个子也比她高半个头,高高托起小金鱼已让瘦小的她够不着。面对她的囧相,倾雪挑衅地冷笑,扬手将小金鱼狠狠摔在地上,竟摔出一抹嫣红,生生给摔死了。 她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小金鱼的死状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倾雪拍拍手,扬长而去。不多时,倾雪带着李平岳怒气冲冲地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地指着她向李平岳控诉:“就是她,把小金鱼摔死了,小金鱼太可怜了,我没有保护好它,呜呜呜呜呜呜。” 李平岳听信倾雪的一面之词,事实上,只要涉及到卿羽的,李平岳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就问卿羽的罪。李平岳一手将卿羽拎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叱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小小年纪就这般心狠手辣,若不好好训教,日后长大了还了得!” 她流着泪小声地辩解:“不是我……” 李平岳更火了:“不是你,难道会是倾雪不成?撒谎成性,家族败类!” 可叹那时她不过五岁左右,就被李平岳定下如此恶毒的罪名。府里的下人们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半是怜悯半是嘲讽。 为了“训教”她,李平岳要将她丢进柴房里饿上三天,是奶娘冲了过来,对着他又是哀求又是磕头,直将额头磕破了皮,流出的血淌了满脸,李平岳才松了口,拂袖而去。 奶娘抱她在怀,面带微笑地哄着,夜里她睡不安稳,奶娘一遍遍地抚摸着她小小的身体,一遍遍地哼唱着温柔的歌谣,直至天亮。 因为她的缘故,奶娘在李府的地位都要矮人一等,不仅同辈的嬷嬷婆子排挤她,就连小辈的丫鬟小厮都对她没有好脸色,但奶娘都一一应承了。 奶娘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奔向更好的生活,只要同李府里最卑微的三小姐划清界限,或者同旁人统一战线,一起欺侮她,便可顺利投身到对方阵营。 但她没有。 她将脊背留给别人投来的冷嘲热讽,将怀抱留给她最疼爱的小羽。 为了小羽得到幸福,她甘愿做出一切牺牲,甚至不惜为乞为丐装疯卖傻十余年,只为有朝一日遇着皇帝,点破一桩隐秘,让小羽认祖归宗,过上不再受人欺凌的好日子。 奶娘,你为小羽做了这么多,小羽还未来得及报答呢,你怎么就走了? 你不是还要听小羽讲在外的有趣经历吗?你起来,小羽马上讲给你听。 奶娘,父皇答应我,要带你进宫与我在一块,让你享清福呢,皇宫很大很漂亮,你随我去看看好不好? 小羽面前的路不好走,还要你提点,奶娘,你若不管小羽,小羽该怎么办呢……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卿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了宫的,只恍恍惚惚记得长街两边俱是燃着的红烛,屋檐下挂满了绚丽的花灯,一上一下交相辉映,一路延伸而去,纷繁交织,灯火辉煌,宛若人间仙境。 她在这片仙境里飘飘浮浮,像是醉了一般,待醒来时,已经梳洗打扮好,在宫宴上坐着了。 隔着蝉丝锦帐,乐师们的身影朦朦胧胧,隐约可见有人轻拢慢捻,有人鸣笛吹箫,袅袅仙乐自帘幕之后缓缓淌出,听来如清泉流动,似环佩弦鸣,歌颂这太平人间,繁华盛世。 宴席前的舞娘们个个均是经过层层选拔,由皇家的御舞坊精心调教出来,无论是容貌还是舞姿,都美的很。此时,舞娘们均以白帛裹足,和着轻盈的乐音起舞弄清影,俯仰回旋之间,尽得风流。 襄岚拿来一件厚厚的外袍,低声道:“公主,夜里有寒露,奴婢给您拿件衣裳,您披着吧。”见卿羽只是专心地欣赏歌舞,对这话置若罔闻,便鼓起勇气,将袍子给她围上了。 今年的元宵家宴,萧承望很是高兴,召集了在京的所有皇室王侯,准允其携家眷出席,后宫的妃子昭仪,连同十几个美人都承蒙圣恩,列席在位,个个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萧承望的高兴,一大部分原因源自庆祝清平公主的回归,被邀在席的人们心知肚明,酝酿了一堆祝愿和赞美的吉祥话,只待歌舞完毕,择机奉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夜宴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杯接一杯,襄岚有心提醒她少喝,过会儿还要跟各位皇亲见礼呢。她蹙紧了眉,强硬地自襄岚手里抢过酒壶,嫌壶嘴太细,酒倒得慢,干脆将壶盖拿掉扔了,快速地倒满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襄岚无法,只得在心里暗暗祷告,让这歌舞快些结束吧,不然宴席还未开场公主就醉了酒,皇上颜面无光,可实在不是件体面的事情。 本不胜酒力,一壶酒很快见了底,歌舞正在兴头上,她却已是醉醺醺的了。 她撑住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可面前这些摇曳生姿的舞娘们的脸还是模模糊糊。只是恍然觉得,那个领舞的长得好生美丽,红裳覆体,丹唇善睐,眉目间尽是勾魂摄魄的风流,顾盼间媚眼如丝,像月宫的仙子。 卿羽淡淡勾起嘴角,朝那人伸出手指,轻佻地笑了,说:“这美人,我喜欢!” 襄岚大吃一惊,心知主子已经喝多了,上前去小声劝她:“公主,奴婢扶您回去休息一下吧。” 卿羽却是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忽地一巴掌“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拍在面前的席桌上,将襄岚吓了一大跳,对面的太子萧远听到动静,投来一抹惊异的目光。 而她,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把将赶来扶持的襄岚推了个跟头,自己离开了席位,趔趄着身子走到了舞台中间。 四围正兴致盎然地欣赏着眼前曼妙歌舞的王宫贵人们,纷纷惊诧于清平公主的举动,停止了交头接耳,好奇地望着她。 她一步一歪,径直走向为首的舞娘面前,目光饶有兴味地流连于她姣好的面庞之上,看了一刻,忽地笑了:“你长的好看,”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舞跳的不好看。” 锦帐后的奏乐趋于低缓,逐渐没了声响。 舞娘大骇,急忙跪下去:“奴婢有罪!”其他舞娘们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造次,渐次停下来,跟着跪下行礼:“参见清平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萧承望刚送到唇边的酒杯顿住,看到舞台中央的卿羽,眼神中充满了不解。 一阵夜风拂过,送来清幽的梅香,凉意沁心。卿羽似乎清醒了许多,她嫣然一笑,朝着萧承望道:“父皇,今日良辰好景,诸位王公亲眷难得相聚一堂,儿臣想跳支舞为大家助兴,请父皇恩准!” 自己的女儿如此给自己长脸,哪个当爹的不高兴?萧承望大喜过望,当即就准了:“吾儿德才兼备,既有这份心意,朕岂能不允?”又对着在场的众人得意道,“你们可有眼福了!”惹得众人连连附和着追捧。 卿羽抬眼望见亭子上悬垂的红绸,飞跃几步以极快的速度踏过花木栏杆,拾级而上,将其直取手中,而她本人反手将那红绸一送,借着这股力道,红绸冲向人群中的一个侍卫腰间的短剑,牢牢缠住剑柄,再曲臂一收,那雪亮银剑已稳稳落入手中。 “好!” 一声喝彩带动全场氛围,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蝉丝锦帐之后,一个铿锵的筝音破空而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卿羽挑起唇角一笑,手持剑柄反身向前,身姿柔韧如柳,及腰秀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剑若霜雪,周身银辉。月色如水,照得她眉眼如画,面若陶玉。那样一个清丽动人的女人,抿了唇,冷了眼,在冰入肌骨的剑气里游走,那姿势不同于一般舞娘的妖娆魅惑,却另有风情,携着飒飒的寒意,翩若惊龙。 剑如白蛇吐信,时而轻盈如燕,时而骤如闪电,而她足不沾尘,在空中旋回飞跃,清姿卓然,轻若浮云,看得众人屏息凝神,如同望着九天神女临降凡间那般虔诚。 舒缓悠扬的前奏过后,古筝的弦越拨越快,连同那曲调越来越高,卿羽加快了步伐,剑气嘶嘶破风,身形随着招式千变万幻,掌声雷动间,筝音攀至最高点,而她自空中翻了一个圈,翩跹如蝴蝶,却在回身时蓄了全身的力量,握住那柄剑,朝着江皇后的方向直直刺来! 众人还沉浸在她带来的精彩剑术中,哪里会料到情景陡然翻覆至如此?! 那一刹那,众人们面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而卿羽手中那把剑已直取江皇后咽喉! 咔嚓一声,利刃没入骨肉的声音响起,卿羽看见萧承望捂住胸口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手上忽地失了力气,愕然之间,左右侍卫已将她拿下。 手中染血的利剑颓然落地,发出一声落魄的闷响,而那幕后的筝音戛然而止,竟是最后一个高音没有拨上去,筝弦已断。 殿前侍卫长一声令下:“将弹奏之人拿下!”霎时一行侍卫冲了过去,将那奏乐班子团团包围住,拔出雪亮大刀,摄得人们不敢动弹。 萧承望的胸前被刺了个血窟窿,血流如注。福公公吓得丢了半个魂儿,跳脚大喊着:“快传太医!” 江皇后花容失色,抱着萧承望哭天抢地:“皇上,您可要撑住啊!”涂满丹蔻的手指一指,看向卿羽的眼光满是噬人的杀意,“将这个贱人拉出去!!” 她发起怒来仪态尽失,凤冠歪斜地挂在厚重的发髻上,乱发遮脸,眼神中惊恐与愤恨交加,衬得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的五官极度扭曲,哪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 卿羽呵呵笑着,任由侍卫架起,她冷笑怒骂:“江落霞,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若是不然,我定将你碎尸万段,丢到乱坟岗,让你遭受蛇鼠饮血、虫蚁蚀骨之痛!……” 江皇后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她的手抖成一片,怒吼道:“反了,反了,将她拉出去,砍下她的头,看她还会不会如此嚣张!” 卿羽哈哈大笑,发疯般挣脱开侍卫的钳制,朝着她的方向爬过去,恶狠狠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掩盖你做下的孽吗?江此君在看着你呢,每个夜里她都在你窗前看着你,你没发现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皇后眼中涌出一片惊惧,顷刻间回过神,声嘶力竭道:“疯子泼妇,一派胡言,快将她拖出去,快,即刻斩首!——” 侍卫冲上来,将她双手反剪捉住,即刻就要带走。 萧承望却在此时出言制止了:“慢着。” 他伤势不轻,说了这句话便吐出一口血来,险些晕了过去,整个人有气无力,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侍卫不知该听谁的,还是福公公率先反应过来,气愤地骂道:“还愣着做什么?皇上的命令都不听吗?赶快将这个行凶的刺客丢到牢里去,皇上要亲自审讯!” 侍卫忙不迭地架着卿羽去了大牢,萧承望似是放下心来,喘息了一下,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了。 ********** 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卿羽背倚着冰冷刺骨的森严石壁,屈膝而坐。 大牢不是一般的阴冷潮湿,更何况如今天气尚寒,哦,今天是正月十五,举国欢庆元宵呢。 不对,自她刺杀江皇后未遂,被侍卫丢进牢里,已过去多时,间或有狱卒吆喝着给她送来几回饭,虽然她瞧不见天日,但也能断出大约过了个两三天了。 她苦涩一笑,笑容意味不知是讽刺多些,还是悲凉多些,手指不经意间划过身边厚实森寒的石墙,上面生了一层黑绿的苔藓,熨帖在指腹上一股滑滑腻腻的感觉,像是触碰一条巨蟒脊背,恶心又可怖。 石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口,一束光自洞口打了进来,分不清是日光还是月光。她百无聊赖,眯了眼睛端详片刻,心想大概是月光吧,日光强烈刺目,月光幽静柔和,况且这束光泛着幽幽的蓝意,应是月光不差。 今晚的月色想必很好。 细算来,她来梁国左右不过十几天,却仿佛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样漫长。每一天的每一刻,她都过得备受煎熬,不似当年在祁嵇山上时,她背着竹篓去后山采药,累了就和衣躺在花草丛中,午后的太阳晒得大地暖洋洋,她一觉醒来就到了傍晚,摘几枚野果,袖子胡乱一擦,嘎嘣嘎嘣啃着,踏着一地夕阳回家去; 也不似在露鼎记时,她支着脸颊靠在柜台上,手边是方方正正的算盘,眼前是来来往往的食客,算珠噼里啪啦响了一通,客人说说笑笑走了一拨,大半日就过去了。 那时的时光过的飞快,如今想来,只因生活轻松快活,没有什么负担,日子自然就如溪水般平顺地滑过去了。 如今她长禁深宫,虽前呼后拥好不风光,但她已身负血海深仇,每日如履薄冰,连喝口茶的间隙都不得开怀。 眼下更是生死难料,她犯下的是行刺天子的大罪,其罪当诛,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过来赐她一杯毒酒,送她归西。 喝毒酒倒还便宜她了,应该是五花大绑塞到囚车里游街,在刑场上当着众人的面一刀一刀将她的肉片下来,或者用尽十八般酷刑,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之死得不会那么痛快就对了。 可她要杀的,明明不是萧承望。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生死一瞬的危急关头,萧承望会挡在江皇后面前,替她生生挨了那致命的一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死不甘心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那一剑,用尽了她全部的力量,她携恨而来,为的,就是江皇后的命。 奶娘临终前,意志已涣散,那一缕破碎的气息,唯有她一个人听清楚了。 只有两个字:“皇后……” 或许她有很多话要对卿羽说,但她已没有了力气,她保留了最后一口气,一直撑到卿羽来,告诉她一丝残缺的线索。 奶娘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是含着怨的。她抱着奶娘越来越冰凉的身体,只觉头脑昏昏沉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耳边是呼啸的风,眼前苍茫的夜,她想,她也要跟着奶娘一同死去。 亲人都接二连三地被她连累致死了,却只有她还活着,若她再苟活下去,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 好像也没谁了。如今在她心里还算得上亲近的,一个是不知行踪的师兄周顾,一个是在沈园的师姐白露,还有一个,是成王府的沈云珩。 他们三个都是有着生存技能的人,要么武功高强踪迹不定,要么位高权重不惧险境,要么在位高权重之人的庇护之下没有安全威胁,她已心无所挂,便可放心去死了。 只是即便要死,也须拉个垫背的,不然岂非辜负了奶娘撑着最后一口气留给她的遗言,那遗言,便成了后来家宴上的一幕。 若非变故,江皇后已成她剑下亡魂。那么,她被关押大牢,等待她的将会是何样残酷的死法,她都不在乎了。 但功败垂成,她死不甘心。 手指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她垂头一看,竟是一只老鼠,黑黑的,瘦瘦的,探着鼻子在她身边闻来闻去。她长于山野十年,与各种野畜虫蚁为伴,才不会怕,便不闪不避,盘腿坐着看它。 小老鼠出来觅食,定然也是饿极了,竟不怕人,瞪着明亮的眼睛瞅了她片刻,又继续探着鼻子往别处找吃食去了。 卿羽又回过头来,去端详那一束长长的月光,直到听见牢门上粗重的锁链“吱嘎”声响,隐隐有话语传来,对谈与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达她跟前。 是福公公。 侍奉在御前,经年弓着的背有些弯曲,他迈步进来,脸上笼着一层寒意,冷冷道:“请公主殿下随奴才走一趟吧。” 福公公是萧承望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太监,平日里话不多,但为人处世圆融的很,待人亦是宽容和善,此时他面色难看,言语冷硬,卿羽倒不奇怪。 他跟在萧承望身边多年,忠心护主,面对险些杀了自家主子的刺客,倘若还笑颜以对,只能说明此人缺心眼儿。 卿羽自地上爬起来,扶住冰凉的栏杆才不使自己跌倒。多时滴水未进,一开口,便觉嗓子干涩得生疼,声音也哑得低沉:“福公公,父皇他怎么样了。” 她本无意伤害萧承望,但到底还是失手伤了他,自她进宫以来,扪心自问,萧承望待她不薄,若因她而丧命,她简直要悔恨死了。 福公公却是不理会,冷冷瞥了她一眼,率先向外走去。 见卿羽还在发愣,开锁的狱卒不耐烦了:“赶紧走啊!难道还想再回牢里不成?” 卿羽忙快步跟上。 如她所想,外面月色极好。皓月当空,大地铺了一层银霜,四下俱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影。 福公公步履匆匆,她提着步子一路紧跟着方不掉队。走了一会儿,卿羽认出这条路是通往萧承望的寝宫的。 难道……父皇伤势过重,已有不测? 她从后面悄悄望见福公公的侧脸,但见他冷着一张脸,神色凝重,想要问的话堵在嘴里不敢问出来,只得一路疾走,快些到宫里去。 到了寝宫,福公公直接领她进了去,止步在一座锦屏前面,弯了身子恭敬道:“皇上,清平公主殿下到了。” 锦屏背后的床榻上,躺着那梁国里最尊贵的人。那人听见禀告,缓缓抬手摆了一摆,福公公便又弓着身子悄悄退出去了。 卿羽立在锦屏前,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却又听见萧承望缓慢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得了命令,她再不敢怠慢,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惦记着他的伤势,绕过锦屏几步已到了床前。 她立在床前,再也迈不动步子,望见萧承望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心头一紧,深深垂下来头。 萧承望却是向她招手,道:“过来。” 她犹豫着,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现在知道害怕了?宴会上行刺的气势哪儿去了?”萧承望的声音沉厚威严,却是含着轻微的笑意,仿佛是将女儿宠溺惯了的慈父,面对闯了祸的顽皮女儿无计可施,连责备都带着几分溺爱。 放在平时,卿羽对这样的话并不以为意,但在此际,她却不能再无动于衷,鼻头一酸,声音也带了丝嘶哑:“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愧对父皇疼爱。” 萧承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吃力地抬起手来,卿羽见状,忙握住了他的手,顺势跪伏在床前。 “那你现在,可是知道错了?” 卿羽顿住,不再答话。她自是不认为自己所做有错,害死奶娘的凶手,哪管是什么江皇后,她都会拼命去报仇,要论对错,错的也是江皇后。 萧承望微微喘着气:“你是不是要问朕,为何会为皇后挡了那一剑?若不是朕阻挠,你现在已经大仇得报,是不是?” 卿羽惊讶于他的话,却还是点了头,道:“儿臣并非要伤害您,但是儿臣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还是没能忍住哽咽的语气,萧承望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宽心,缓缓道:“皇后乃一国之母,你杀她容易,但她一死,朝纲必乱,况且,她是朕的妻子,危机当前,朕有责任护她周全。”顿了顿,叹息般地说,“你奶娘的事,朕都知道了,没有证据,便不能肆意乱为。” 卿羽垂下眼:“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她咬咬牙,终于服了软,萧承望也是在等她这句话呢吧,若是她再不做出“知错要改”的样子来,即便是不被赐死,也要在大牢里面了此残生了。 来之前她尚心灰意冷,但跟萧承望说了一番话,她幡然醒悟,自己一条烂命,死不足惜,但这么一来正中奸人下怀?父皇一席话,怕也只是宽慰她,毕竟,在他眼里,一个平民是无法与一国之母相提并论的。但眼下江皇后正是得意之际,她断然咽不下这口气。 听见卿羽的话,萧承望又喘了一口气,说道:“你且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朕自有主张。” 卿羽却难动身,欲言又止。 萧承望又道:“不过是外伤,得需将养些时日,你不必忧心。” 卿羽这才安下心,请身告退了。 福公公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仍是冷着一张脸,话也不肯跟她说一句,沿着来时的路又将她送回牢里,临走时不知跟那狱卒低声说了些什么,但见那狱卒连连点头哈腰,再次丢饭给她时,态度已不像平日那般喂狗似的强硬了,敲了敲铁栏杆,扔一句:“吃饭!” 此后几天,靠着一些烂菜叶糙米饭,她活了下来。 身处牢狱,有的吃就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比这更苦的日子不是没有过,当年在祁嵇山上时,有次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冲垮了栖身的茅屋,那时恰逢师父师兄们出了远门,她与师姐相依为命,两个人躲在后山的一处山洞里避雨,渴了就喝雨水,饿了就挖老鼠洞,寻找老鼠储着的干果和花生。 后来天气放晴了,师父师兄们也回来了,看到一片狼藉的茅屋,以及她们姐妹俩狼狈不堪的样子,大师父那个没心没肺的笑得直打跌,还是师兄心肠好,拿了带回来的糕饼分给她俩吃,她至今还记得那个饼子香喷喷的味道,有着雨后清新的花草香。 她端起破碗,扒拉着变质了的剩饭往嘴里塞,想到这段往事,不由得又掉了几滴泪,泪水落在碗里,和着米粒送入口中,又苦又咸。她忍住情绪,直将那剩饭吃完才作罢。 吃饱饭,才有力气活下去,也才有希望走出这牢狱。 大约又是过了个五六日,她靠在阴冷的石墙上面,正奋力扒拉破碗里的烂菜叶时,只听一声极响亮极沉闷的声响,跟那天夜里福公公来时的声响一样,她知道,监牢的大门打开了,那是厚重的大铁锁撞击着大铁门发出的声音。 这次来的还是福公公,后面跟着襄岚。 襄岚一看见她,就飞扑过来,抱住蓬头垢面的她,眼睛看见她手里还在牢牢端着的破饭碗里面的饭食,禁不住红了眼圈:“公主,您受苦了。” 卿羽却是分外冷静,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淡定地望着福公公踱着小步子来到跟前。 “奴才奉皇上之命,来接公主殿下回宫。”福公公弯了一下腰,姿态颇为恭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平静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若是福公公只说来接她,她是不晓得是不是还要再回来,但福公公说接她回宫,那么这也就是意味着,夜宴上的事情,萧承望已经处理好了,她死里逃生,捡回一命。 曾经一心要死的她,在这一刻,突然如此感激这次重活的机会。 她原以为福公公是要带着自己再去见萧承望的,谁知他一路领着自己到了清平宫,宫里的宫女侍监们见她回来,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忙不迭地跪下行了大礼。 福公公道:“皇上说,公主您受了惊吓,先在宫里好好歇息,请安的事儿,这几日就暂且先免了。”说着又吩咐地上跪着的宫女,“还不快去给公主换洗?” 两个宫女连同襄岚扶起她就往宫内走,她却赶忙扯住了要离去的福公公:“父皇的伤……好些了么?” 福公公看她一眼,说不清是喜是怒,只稍侧了身子,抽出在她手里扯着的衣角,道:“皇上贵为天子,洪福齐天,公主就不要担心了。”看了一眼她,又道,“皇上待公主一番真心,公主心里也该有数,多余的话奴才不敢多嘴,愿公主好生珍重。” 卿羽敛了眉眼,不再言语,福公公恭敬地后退几步,转身离去了。 襄岚自是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对谈,但公主回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早早就吩咐了底下的宫女打好了洗澡水,备好了干净的衣裳,寝室里点好了熏香,澡盆里撒了一层红彤彤的月季花瓣。 元宵夜的家宴上,萧承望大摆筵席,在京的王侯亲眷都请了来,不惜耗重金操办。他自幼被封太子,习的是帝王道,二十岁登基,朝班忠良尽心佐政,教给他一副帝王该有的贵重心肠,他本不是铺张之人,亦不是意气之人,却头一次将一个节日家宴办的那般热闹,为的,不过是迎接爱女的回归,大好心情难以抑制罢了。 而她,硬生生搞砸了一切,让他在众皇亲面前颜面大失,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还要他去修补。 修补后的“事实”是这样的:刺客易容成清平公主的模样,掩人耳目,混进皇家元宵家宴上行刺,当场被拿下。经过严刑审讯,得知刺客乃先帝在位时惩治的祸国党羽中某位奸臣之后,因不服圣裁,背负满门抄斩的仇怨,寻机报复。 行刺天子,乃是灭九族的大罪,但因刺客的九族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已斩尽,遂押解其一人奔赴刑场,开刀问斩。此事就此结案,若是再提,便是妄议先帝的失察之责,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故此,那日家宴行刺一事,尘埃落定,不会有人再提,就如没发生过一般。 至于那个“刺客”,着大理寺找了个模样身形都差不多的死囚,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卿羽闭目靠在浴桶边缘,头下面垫着一方柔软的毛巾,热水氤氲的雾气在空中漂浮着,鲜红的花瓣遮住了水面,窗台上点燃着罗兰香,随着丝丝白烟缓缓升腾,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每一处角落……一切都看起来这么平静。 襄岚拿着干净的衣裳过来,看到卿羽阖着眼,以为她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往桶里加了些热水。刚刚加完,发现卿羽不知何时已经睁了眼睛,正盯着她。 她心下一惊,慌忙将水桶放下,溅出来的水扑了她一脸,而她跪下告饶:“奴婢手脚粗笨,惊醒了公主……” 卿羽却是懒懒地发出一声长叹,伸出胳膊出来:“本宫累了。” 襄岚赶忙站起身,伺候着她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睡衣,替她放下帐幔,吹熄了床前的宫灯,自己掌了一盏灯告退了:“奴婢就在套间子里,公主若有吩咐,喊奴婢一声。” 卿羽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大约公主在牢里吃了太多苦,身心俱疲了。大牢里又阴又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才不过十日,人就瘦了一圈,气色很差,得需好生将养段时日。襄岚心疼地想着,已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要炖什么汤品给公主补身子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前朝后宫一片安宁。皇上被刺客所伤,乐得个清闲,朝政均交由了太子处理。太子是皇室独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除了一身病令太医院那群老头子束手无策外,贤明君主该有的学识和气度他分毫不逊。太子监国之下,一切政务有条不紊地进行。 江皇后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传出来,她在宫里落的名声向来宽厚仁善。 那夜行刺时,卿羽与她撕破脸皮,本来还想着出了大牢,等着的便是江皇后的手段了,但半月过去,江皇后来都没来一趟,而她被萧承望恩赐着在宫里养身体,不必再去凤仪殿请安,如此,她们倒再没见过面。 奶娘的身后事,卿羽没有去管,她知道,常余会将一切办妥,她对他倒是很放心。奶娘一死,知道她在梁国的过往,以及跟她亲近的人算是没有了,因此,石伯他们该是安全的,她也不用再为大家的安危担心了。 冬去春来,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宫女们在襄岚的指挥下,在大门通往宫里的甬道两旁种了好些种子,此时已有嫩嫩的芽儿钻出地面,像一个个充满生气的小精灵。 靠近她寝室的宫墙处栽了几株牡丹,至这时春暖花开,枝叶繁茂,硕大的花朵不遗余力地绽放着,点缀着略有些冷清的宫苑多了几分春意。 卿羽就在这几株牡丹花下,靠在一张摇椅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手里执着的书卷从身上滑到了地下,风一吹,呼啦啦翻过几页。 襄岚不忍叫醒她,替她盖了一张薄衾,将那书卷拾起来,悄悄掩在薄衾旁,又忙碌去了。 过了一刻,隐约听到有人细碎的说话的声音,卿羽皱了皱眉,张开眼睛,看到江皇后身边的绿萝,正在宫门口跟襄岚小声说着话。襄岚面色尴尬,绿萝一副盛气凌人的姿势,衬得襄岚更低人一等了。 “什么事?”她自摇椅里坐直了身子,手指触到角落里窝着的书卷,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看着绿萝拨开襄岚,朝自己走来。 “给清平公主请安。”绿萝略略一福,算是见了礼。 后宫之主身边的大宫女,自是要比其他宫里的人行为傲慢些,襄岚显然是气不过,卿羽却不以为意,问道:“你来我这宫里,所为何事?” 绿萝带着笑,道:“皇后娘娘半个多月不见公主去请安,心中十分挂念,便差我来探望公主。此前听闻公主凤体抱恙,不知现在可好了些?” 卿羽也不恼她这讽刺的话,平静一笑,道:“你都说了,本宫凤体抱恙,这件事儿宫中上下尽人皆知,父皇为此特别恩准本宫好生养着,免去了御前请安的礼数,母后不会不知,她尚无微词,你反倒对本宫问起罪来了。” 绿萝脸色微变,语气也软了几分:“是奴婢笨口拙舌的,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卿羽懒懒地伸了伸臂膊,拿起书卷随手翻了几页,似乎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也就放下来,看见绿萝还在面前站着,神情一动,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是母后身边的,可是她派你来的?” 此言一出,不仅是绿萝,连襄岚脸色都变了,绿萝吃了一惊,遂觉失仪,忙欠身道:“回公主的话,皇后娘娘惦念公主,特遣奴婢过来看看,若是公主得闲,皇后娘娘想邀公主去凤仪殿坐坐。” 卿羽哦了一声,也不多想,翻身下了摇椅,说:“本宫现在就得闲,那就随你过去吧,多日不见母后,本宫也甚是惦念呢。” 襄岚赶忙去搀扶她,满面担忧:“公主……” 卿羽却是视而不见,朝绿萝笑道:“那就走吧。”遂先行往宫门方向走去。 绿萝有些吃惊地看她走过,忙应了一声“是”,便匆忙跟上了。 凤仪殿里,江皇后正倚在美人靠上,一个小宫女站着捶肩,另一个蹲着捶腿,而她本人撑住额头,闭目养神。 大宫女红缨进来禀告:“娘娘,清平公主来了。” 听得这声禀,江皇后瞬间睁开了眼睛,不由眉头一凝。她是差绿萝去清平宫探探消息的,没想到清平倒亲自来了,她原本还以为,经过元宵夜宴那场事,从牢里放出来的清平会有所收敛,按理来说该是有所忌惮她这个皇后的,至少,不会这么痛快地就过来面见自己。 思量间,卿羽已来到殿里,朝着她端端正正行了个叩首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江皇后从美人靠上坐起,屏退了伺候的宫女,道:“起来吧,”又吩咐红缨,“给公主搬把凳子过来。” 卿羽谢过之后,便在一旁落了座。江皇后笑道:“我刚从皇上那里过来,你先坐会儿,我换身衣裳便过来。” 绕过宽大的屏风,红缨将江皇后身上略有些厚重的朝服脱下来,拿了一件轻薄些的衫子给她换上。绿萝在面前低低回禀着什么。 江皇后皱紧了眉:“你是说,她好像转了性情,跟从前的不太一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习礼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绿萝低声道:“奴婢表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但感觉她不似往常那般尖刻了,人也缓和起来,听襄岚说,自打清平公主从……”说到此处警惕地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从牢里出来以后,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人也变得丢三落四,终日只是多睡,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江皇后深感疑惑:“她莫不是被吓傻了吧?” 绿萝道:“那可说不准,她本就从山野里来,是个没见识的,宴席上那一幕许是昏了头,在大牢里一旦醒悟过来,还不吓得丢了魂儿?依奴婢说,她傻了未尝不是件好事,省的娘娘再为她烦恼……” “住口!”江皇后低喝一声,吓得绿萝赶忙跪地,“奴婢该死!” “她是圣上钦封的大梁公主,你这番话是大不敬,传出去可是死罪。”江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心想这个丫头终归年纪太小,说话也没个遮拦,心性也不稳重,遂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夜宴和牢狱之事,以后千万不能再提,若是让人听着,连本宫也保不了你。” 元宵家宴后,刺客一事成了大忌,曾有小宫女悄悄议论,被皇上身边的福公公路过听了个正着,当即抓起来下令杖杀,还遣了大批宫女太监去围观,众人吓得面如土色,这事儿在宫里一传开,更是人心惶惶,一时间连个大声说话的都没有,唯恐哪句说不好丢了脑袋。 绿萝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江皇后已换好了衣裳,红缨打开珠帘,路过绿萝时瞪了她一眼,警告意味十足,绿萝不敢说话,只是将头垂得更深了些。 卿羽还在原地坐着,什么都没干,就那么干巴巴地等着。她微微垂着头,望着裙摆上细密针脚绣成的美丽花纹怔怔出神。 江皇后驻足顿在锦屏处,若有所思片刻,待过去时已是笑容满面:“前些日子你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着,我本想着去看看,奈何手边的事情实在太忙,时至今日才得了个空,便让人过去问问,哪想你亲自过来了。” 刺客假扮清平公主夜宴行刺,虽说刺客已伏诛,但清平公主却因此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一直深居宫里休养了好些时日。 卿羽笑道:“母后对儿臣的一番关怀,儿臣心存感念,这么久都没来请安,儿臣已经心有不安了,现在身子好了些,亲自过来探望母后,也算儿臣一点孝心。” 江皇后满目慈爱:“你素来是个极有孝心的,你父皇疼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开口。” 卿羽点头称是,道:“不仅父皇疼儿臣,母后对儿臣亦是体贴入微,儿臣不曾委屈半分。” 如此一来二去说了一番话,一个慈爱,一个恭顺,是母慈女孝的家常场景,仿佛一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红缨奉了茶过来,江皇后先端起一盏,道:“这是自越国购置的白茶,前几天才送到我这里,还未来得及给你送去,恰好今天你来了,回去时就带走些,”拿开盖子,清香扑鼻,瞥眼望见卿羽好奇的目光,笑道,“这茶味道清淡,却是回甘悠长,你也尝尝。” 卿羽难掩喜气,贸贸然伸手就去端,因为太心急,以致端在手里才突然感觉到烫,手指慌乱地交换了两下,茶杯一个倾斜,便赫然落地,当啷一声,碎瓷四溅,连带着滚烫的茶水泼了自己和江皇后一身。 “娘娘!” 绿萝和红缨飞奔过去,一个搀扶着她起身离开,一个俯着身子给她擦拭身上的水渍。 卿羽愣在当空,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瞠目结舌,待回过神来已是满脸通红,又是愧疚又是害怕:“儿臣莽撞,请母后责罚。” 江皇后制止了绿萝和红缨手忙脚乱的拾掇,上前扶卿羽起来,叹息道:“不怪你,这茶水太烫了。” 卿羽却是悔恨难当,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道:“是儿臣笨手笨脚的,连端茶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母后这么宽容,儿臣却更加惭愧,请母后降罪。” 她言辞恳切,想来是真有些害怕的,江皇后再要扶她起来,她却畏畏缩缩,蜷在地上不敢动弹。 “也罢,”江皇后叹道,“你没学过宫里的规矩,在行事上难免会有疏失,这样吧,我派苏姑姑到你身边伺候着,你就跟她学习礼仪吧。” 卿羽这才似乎放了些心,又叩首道:“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江皇后扶她起来,眼里含着笑:“你不用过于紧张,苏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是最懂得如何教授宫规礼数的,你跟着她学,只要用心,便会学的很快。” 卿羽低眉顺眼地:“是,儿臣谨记了。” 红缨蹲下身去清扫碎裂的陶瓷,手指触碰到瓷片倏地缩回手,用手绢垫着才不至于被烫,捡完了碎片,又将江皇后放置在一旁的茶杯稳稳放到托盘里,一起端出去了。 ********** 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尤其是刚过正午后的阳光,带着些毒辣劲儿。 眼下已近三月,御花园里百花盛开,蜂围蝶阵,佳木秀而繁阴,众妃嫔来此皆是为了赏花散步,悠闲的很,不似她这个清平公主,顶着太阳练习礼仪。 苏姑姑奉江皇后的懿旨而来,代表的是皇后的威严,在教授过程中始终冷着一张脸,严格苛刻,稍有差错便用手里的柳条子毫不留情地抽。 柳条子柔韧细长,稍用力便是一条红痕,火辣辣的疼。跟着学了三日,卿羽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挨了多少抽,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背上青紫一片,昨晚洗澡时心疼的襄岚又是满眼泪花。 而且苏姑姑也是个精明的人,从来不抽在明处,是以她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完好如初,衣服之下已是伤痕累累。 宫廷之大,哪里不能找出个习礼的空地?偏偏苏姑姑将教习的地点定在御花园中,这下,整个后宫都知道清平公主习礼的事迹了,尤其是那些终日闲得发慌的嫔妃们,跟看百年难得的稀罕事似的,时不时就来转转。 她们每次来都画了精致的妆容,穿着美丽的裙衫,打扮得珠光宝气——连看个热闹都这么隆重,可见平日里的后宫生活多么无聊。 襄岚为此还很生气,觉得这些娘娘们揣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回招摇,着实可恼。有一回王昭仪携几个美人“赏花”,明着暗着讽刺了几句,襄岚辩了几句,让王昭仪拿出身份的名号仗势扇了几巴掌,幸而云妃带着清欢公主路过,这才替她解了围。 更让她感到窝火的是,时间一长,御花园也越来越热闹了,因为那些宫女太监们也纷纷来看热闹了,明明不从这里过,偏要绕个大圈从这里过,明明有更近的路走,偏要绕到清平公主附近走,平时闲了没事干,总也要来御花园歇脚玩耍。 刚开始襄岚还去赶他们,不过后来越赶越多,赶了这个,赶不了那个,又是生一肚子气。 卿羽却不以为意,苏姑姑愿教,她就学着,苏姑姑愿打,她就挨着,那些个妃嫔宫女太监们愿看,就来看好了。 卿羽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态度,让襄岚很是担忧,公主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虽然也会笑,却明显没有了以前的活力,习礼归来也不做别的,只是洗澡睡觉,甚至也从来不管不问宫外的常余石伯他们,好像,她已经忘记了他们一样。 好在公主还能吃能喝的,身体健康,这也算是好事一件吧。 这日,苏姑姑教的是跪拜。 卿羽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随着苏姑姑“拜”的口令一发出,她俯身拜下去,却当头挨了一记柳条子。 苏姑姑怒气冲冲道:“都说多少遍了?怎么还是做得一塌糊涂!肩要平,手要齐,身子要直,重来!” 一旁的襄岚暗暗替卿羽叫苦,就这一个动作,来回都做十几遍了,公主明明做得已经很好了,可苏姑姑就是咬住不放,非说做得不规整,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皇后娘娘现在过来,也未必如公主做得这般标准! 苏姑姑一边斥骂,一边将手中的柳条子舞得虎虎生风,一眨眼的功夫,卿羽身上就又挨了几下,她在旁边看着,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她多想过去求情啊,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也要挨罚不说,公主也只会被打的更重,牢记前几回的教训,她只能将牙一咬再咬。 “苏姑姑。” 一道温和的声音隔空传了过来,苏姑姑手里高高扬起的柳条子定格在半空,回头看见来人,慌忙收了手,跪下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仲春时节,天暖气清,太子萧远仍是披着绒衫,不时轻咳两下,苍白的面上显露着病态的意味。 他缓步过来,莲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身边还跟了一个人,玉冠束发,广袖博带,大约是哪家贵族的公子。 “方才我从母后那里过来,母后连日操劳,头疼病又犯了,我原想着苏姑姑按摩的手法好,做事也最是周到,寻你过去帮母后揉揉,但见姑姑在忙着正经事,也算罢了。”萧远浅浅笑着,声音温润如珠玉在落,煞是温暖好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世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没有命令,苏姑姑也不敢起身,听到他的话,道:“伺候皇后娘娘是奴婢的本分,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奴婢实在放心不下,这就赶去照顾,请太子殿下恕奴婢先行告退。” 萧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照着她虚扶了一下。 得到平身的恩准,苏姑姑快速站了起来,速速告退了。 眼见苏姑姑走远,襄岚蹭蹭蹭几步跑了过去,要扶卿羽起来。卿羽却是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纹丝不动。 “公主,苏姑姑已经走了,快些起来歇会儿吧。” 卿羽推开她:“苏姑姑奉母后懿旨行事,没她的话,我不便擅自起身。” “哈哈哈哈,真不知该夸你一身傲骨,还是骂你脑子糊涂!” 这声笑极尽张狂,断然不是萧远所发,而往来于御花园的,不是侍卫太监便是宫女妃嫔,哪个敢这么放肆? 那人单手勾住栏杆,腾空飞起,身手十分敏捷,一个踏步已是蹲在卿羽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面前霎时多出一张脸,卿羽吃惊之余略一打量,但见他大约二十出头,眉眼疏阔,五官硬朗,两道浓眉斜挑入鬓,眼珠黑白分明,好似夜里发着光的夜明珠。 至这时,他唇角噙了一抹笑,目光在卿羽面上流连了一刻,笑得有些轻佻:“那夜月色皎洁,你英姿翩翩和乐而舞,虽是看不清你模样,但有着那样窈窕身姿的人,想必也是个人间尤物,今日这般细看,果然如此,”说到此处略微一顿,凑近她一分,语气也低了些,“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好看。” 这话过于轻浮,尤其是最后那句,要在平时,卿羽肯定嗷的一声就跳起来指着鼻子骂人了,但这时却神色平静,淡淡道:“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无奈一笑,却是邪肆不已,忽地抓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自地上扯了起来。 这个人长了一副俊朗公子模样,却不想臂力惊人,只手如老虎钳一般牢牢钳制住她,拎她就跟老鹰拎小鸡似的轻松。 他的无礼终于激怒了卿羽,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也被这力道冲击的后退一步,喝道:“你干什么?!” 眼看场面有些失控,萧远笑道:“阿洵,你吓到清平了。” 太子一出口,言语里含着责备,这个叫阿洵的男子耸耸肩,退开了两步,没了方才的张狂劲。 萧远走上前,卿羽朝他见了礼,还未下拜,便被他搀住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必多礼。”见她一副怒犹未解的样子,拉过那个人笑着对她介绍道,“阿洵是定国侯的长孙,年关时去北地边防巡查,返程时路过洛安城,便驻脚逗留几天。他性情顽劣,不是规矩之人,本无恶意,不想还是把你惹恼了。” 定国侯?南宫裴?那么面前这个“阿洵”,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宫裴老将军和长公主萧宁的长孙,南宫洵? 卿羽吃了一惊,不由得望他一眼,但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站没站相,此时不知从哪儿随手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嚼来嚼去。 唉,想那定国侯祖上良将辈出,南宫裴老将军年轻时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堪称国之神器,至先帝时助其开辟一派太平盛世,被先帝钦封异姓候,还将最高贵的长公主指婚给他,受了无上荣光……怎么,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浪荡的孙子? 越想越不是滋味,南宫洵目光移过来,恰与她对视上,支着耳朵朝她扮了个鬼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那笑容清透明亮,宛若枯木逢春。 卿羽慌忙别过头。 萧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个是我的好友,一个是我的妹妹,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握手言和?” 萧远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姿态,他既开口说出这个小小请求,卿羽倒不是不想给他这份薄面,但一看面前南宫洵这副痞子样,犹豫不定。倒是南宫洵大大咧咧地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卿羽的手,嘻嘻笑道:“幸会幸会,在下南宫洵,请多关照。” 卿羽嫌恶地抽出被他攥得生疼的手,僵硬地挤出一丝微笑来,略微福了一福,算作见礼。 这个南宫洵是个二愣子一根筋,萧远在言语上说个“握手言和”,他便在行动上果真来个握手言和,殊不知这个“握手言和”并非真的要通过握手,才能达到“和”的目的,若是苏姑姑在,一定气得要死,第一天教的那条“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白费口舌了。 “臣妹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皇兄您请自便。”她微欠了身,恭声说道。 萧远轻咳了两下,道:“你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这些礼仪还要好些天才能学完。” “哪儿来那么多规矩礼仪的?皇宫就是麻烦,动不动就要跪啊死啊罪啊的,无趣透顶!”南宫洵一屁股坐在走廊下的台阶上,背靠着柱子,翘起二郎腿,又将方才那根狗尾巴草填到嘴里,一副苦恼的样子,“这些所谓的规矩礼仪全是虚的,整天做不完的表面文章,哪知行礼之人是否真心,敬不敬重你,单从磕个头拜两拜就能看得出来?切!” 他朝着天空翻了个大白眼,眯起眼睛晒着太阳哼起轻快的歌谣。 卿羽不多做停留,朝萧远一颔首,带着襄岚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卿羽再在苏姑姑的指示下学习礼仪,便总会遇到南宫洵,有时与萧远一起,大多时候是他自己哼着轻快的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过来,轻车熟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嘴里所说的“凑巧”。 以苏姑姑的判断标准来看,他的言行举止完全是“有辱斯文、成何体统”,但因着他特殊的身份,苏姑姑待他从来皆是笑脸相迎,恭敬地喊他“世子”。 他是定国侯的嫡长孙,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南宫家在西疆边境享负盛名,南宫裴老将军治军严谨,家风却很随意,对子孙教育皆从骑射启蒙,文课功夫倒还在其次,这也致使儿孙们个个弓马娴熟武功卓越,肚子里的墨水一个比一个少。 但这丝毫不妨碍南宫家在本朝的地位,毕竟文治国武安邦,南宫家将安邦的本分做好就令举国臣民肃然起敬了。 卿羽也终于晓得为何那天在御花园他单手就能将自己从地上拎起来了。 后来她也听太子萧远说过,南宫洵的娘亲,是父皇的堂妹,即先帝的弟弟康王的女儿。康王是个闲散王爷,膝下也只得一女。皇家有长公主嫁与定国侯在前,定国侯的嫡系后代少不得也要跟着迎娶皇室女。 到了父皇这一代,朝中没有适龄的公主,只好将康王之女封为丽和公主嫁去边关,为这事,康王在父皇跟前哭了几回,还大病了一场,父皇为安抚他,亲自摆驾康王府去探望,他均冷眼以对,让父皇好生尴尬。 南宫洵幼年时,丽和公主为抚慰康王的心,解解老父对儿孙的相思之苦,归宁时带了南宫洵一起来。那时南宫洵才两三岁的样子,虎头虎头,聪明机灵,奶声奶气地喊“外祖父”,喜欢得康王爷爱不释手,说什么也不肯丽和公主带走。 婆家催,娘家留,丽和公主很是苦恼,最后索性一咬牙,将南宫洵留在了康王府,想着待过些时日康王想通了,脾气软了,再将南宫洵接回。 结果一留不要紧,竟再也接不回了。康王爷疼外孙疼得简直令人发指,片刻也不让南宫洵离开视线,定国侯前后遣了人来接五六回,每回康王爷都提前得了消息,带着南宫洵外出躲避,最后是派来的人连小世子的面都没见着,愁眉苦脸地回去报信。 直到南宫洵八岁的时候,康王爷病逝了,南宫洵才重回边关。 康王爷的娇养,定国侯的放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培养出一个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好(外)孙子。 南宫洵留居康王府时,与太子萧远成了要好的玩伴,二人同岁,只是一个活泼,一个沉静,一个健健康康,一个文弱多病,真不知性情差距如此之大的两个人,是如何成为知己好友的。 至这时,他又躺在走廊下的躺椅上睡大觉,找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捡的破抹布,往脸上一盖,便约会周公去了。 他身穿紫衣,腰配流珠,翘着二郎腿往那儿一躺,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手放低一点,头抬高一点!”苏姑姑挥舞着柳条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卿羽依言照做,苏姑姑却还不满意,一下子抽到她手腕处,喝道:“手不能太低!” 这一下抽得用力,发出一声清脆的鞭打声,疼得她浑身一颤,也惊动了躺着睡大觉的人。 南宫洵抠抠耳朵,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走廊的躺椅过于狭窄,他一翻身,便噗通一声滚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惹得远处看热闹的小宫女捂嘴偷笑。 这一摔将他摔得清醒了,自地上爬起来,扯出袖子将嘴角的口水随意一抹,眼角不经意一瞥,见卿羽在烈日下端端正正地跪着,额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一片亮晶晶,遂目光一沉,大步走了过去。 苏姑姑忙与他见礼:“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我喜欢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南宫洵摆摆手,笑道:“苏姑姑辛苦了,大热天的还劳您干着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苏姑姑道:“世子言重了,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行事,不敢有半分马虎的。” 南宫洵大手一挥,苏姑姑手里的柳条子已落入他手,他拿在手里耍了两下,嘶嘶破风,吓得苏姑姑趔趄了一步。他却大喇喇地说:“姑姑你先去歇会儿,我替您看着。” 苏姑姑诚惶诚恐:“世子折煞奴婢了……” 南宫洵心知她定又要长篇大论说一些文绉绉的话了,索性将她推到一边,道:“没事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您这几天说的那套东西,我听也听会了,您就去歇歇吧。”说着将不远处看热闹的一群小宫女太监扬手招来,“你们,过来。” 小宫女小太监们不敢不从,却也乐得近距离看个热闹,便纷纷跑了过来。 “你们看好了!”南宫洵挥了一下手里的柳条子,发出一个清脆个声响,震得他们一个寒噤,“我替苏姑姑教清平公主礼仪,你们给评价评价教的如何。” 说着,拿柳条子拍了拍卿羽的手背:“低一点,低一点,苏姑姑方才没说吗?什么记性?!” 卿羽心有愤懑,但眼下这种场合实在不能爆发,只得照着他的话将手放低了。 “腰,直起来!”南宫洵一条子抽在卿羽背上,尖利的脆响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驼着个背像什么话?跪直了!” 听见背上的响声,卿羽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可奇迹般的,并没有感觉到疼。她朝南宫洵看去,见他嘴角勾出一抹邪笑来,瞬间又冷起了脸,“看什么看?专心点儿!” 按照他的指令,卿羽做出的姿势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是,很难看。 在场的一群小宫女小太监窃窃偷笑,南宫洵眉头一皱:“怎么?我教出的动作不规范?” 众人皆忍住笑,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南宫洵怒气冲冲:“胡说!我教的东西怎会有错?!”见众人噤若寒蝉,向着苏姑姑道,“苏姑姑,您说,我教的不好么?” 苏姑姑面上带着笑,声音也温和:“世子体恤奴才,奴才感激不尽,但世子长于边关,对于教习礼仪之事,显然还是奴才熟悉。请世子回去歇着,还是让奴才来吧。” 南宫洵却是不情不愿地嘟囔着:“我才不信……”忽地眼睛一亮,喜道,“苏姑姑教授严谨,不如做个示范,让我也看看,我究竟是错在了哪里?” 苏姑姑显然很吃惊,南宫洵却趁她吃惊的空挡,将她推到前面,与卿羽并列一起,催促着:“苏姑姑,您就给我做个示范吧。” 这么一来,围观的小宫女小太监也来了兴致,露出期待不已的表情来。 被架到这份儿上,不做也得做。苏姑姑脸色很难看,却仍是挤出笑容,就更难看了。 “也好,既然世子发话了,那奴才就却之不恭了。”苏姑姑说着,手指提起裙带,双膝跪了下去。 “哎哎哎,等下,”南宫洵大声叫了起来,柳条子挑了挑她的裙带,“苏姑姑,这里做得不规整吧,您提的太低,跪下去都压皱了,多难看啊,不行不行,得重来。” 苏姑姑无法,只得站起身,又重来一遍,南宫洵又嚷嚷起来:“苏姑姑,您把裙带提的太高了,这样不礼貌啊!” 如此做了几回,苏姑姑终于跪下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双手抬起还未拜下去,南宫洵一下子抽了过去:“苏姑姑,方才您还说清平公主这里做的不好,您怎么也能犯了同样的错误?” 这鞭子抽得狠,苏姑姑手背上瞬间一道血痕,肿起老高。苏姑姑疼得吸气,却还得强忍着笑:“世子说得对,是奴才大意了。” 南宫洵挑眉一笑,将卿羽自地上拉起来,道:“清平公主,你就是在这里屡次三番做不好,这回你可看清楚了,苏姑姑怎么做的,你要记住。”不等卿羽答话,又是一鞭子下去,抽在苏姑姑背上,“苏姑姑,是您说的,背要直,驼着跟个乌龟似的,像什么话?!” 背上隔着衣服看不到伤,南宫洵下手分外重,直抽得苏姑姑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往后跳了一步,给她腾出大些的场地来。 “苏姑姑,还得劳烦您起来再做一遍,清平公主还没看清呢!”南宫洵将柳条子收到手里,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苏姑姑扶着老腰试图爬起来,背上的伤一动便是火辣辣的疼,她慢吞吞地直起身来,脸上已经挂满了汗珠,气息也沉重起来。 南宫洵身手得定国侯真传,在关外的风沙里磨砺出一身绝世功夫,若是再用力一分,多抽几鞭子下去,老胳膊老腿的苏姑姑怕是要一命呜呼。 眼看着苏姑姑面色如土,南宫洵握着柳条子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卿羽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递去一个“住手”的眼色。 南宫洵回眼看卿羽,目光一瞬不瞬,明亮如星辰,笑如春光明媚。 他会了意,回头面对苏姑姑时又做出一副深沉的表情来:“苏姑姑,您这满头大汗的,想来也是累了,您这些天为清平公主学礼仪的事情甚是操劳,不如今天就歇息歇息,明儿个再接着教,如何?” 苏姑姑求之不得,连连道:“谢世子体恤,奴才谨遵世子指示。” 她明白了,南宫洵是在找机会救清平公主脱身,若是她不听从,难保自己会被南宫洵抽死。 南宫洵将那被抽得脱了皮的柳条子一折两段,扔到苏姑姑面前,笑道:“苏姑姑找的这根柳条子不经用啊,明儿个还是找根粗壮的比较好。” 苏姑姑面如死灰,不敢再说话。 南宫洵冷笑一声,一把拽起卿羽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出御花园,在卿羽的抗拒之下才停步,环臂抱胸,灿笑如花:“我帮你解了围,你要如何谢我?” 卿羽道:“我并未求你帮忙,学习礼仪这件事,我是自愿的。” “自愿?”南宫洵大笑,“我看,你比任何人都想江皇后死,却能甘心任由她派来的婆子肆意欺辱,你这么做,无非是要令江皇后放松戒备罢了,为日后的反击打好基础。” 卿羽愣愣地望着他,好半天才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南宫洵不以为然:“在兵家里,这招就叫‘欲擒故纵’,人跟人之间的那些个情仇恩怨啊,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这皇宫里,用的招数路子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阵仗的大小和手段的繁简而已。” 看卿羽有些发愣,他挑唇莞尔,手指握住她一缕发,绕在指间:“我是不是很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你心中所想,不过你也不用紧张,我不会向江皇后告密的,因为……”他凑近了她耳边,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我喜欢你。” 他的轻言软语呵在她耳边,那样酥痒的气息,令她一张脸腾地通红了,倏地要后退,可一缕发还在他指间,毫无预兆地被扯得一痛,他却懒懒一笑,放开手,提高了声音道:“说吧,你要如何谢我?” 卿羽避开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一刻也不愿同他逗留,快步朝着自己的清平宫跑远了。 可她最终还是“谢”了南宫洵。 他阴魂不散地又一路跟她到了清平宫,死缠烂打,言语之间极尽挑逗,惹得清平宫里的小宫女们面红耳赤,襄岚气得跳脚,要赶他走,他却扬手点了襄岚的穴,继续我行我素。 卿羽忍无可忍,终于答应他一个条件,以此表达谢意,那便是随他出宫遛街玩耍。 至这时,她已换了一身男装,扮成南宫洵的随从,顶着大太阳在大街上跟两只没头苍蝇似的闲逛。 “喂,你到底想去哪儿?”在连续走了三条街后,她口干舌燥,扶着发软的膝盖没好气地问。 南宫洵正打着口哨逗一只黄鹂玩,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 卖鸟的老板喜气洋洋道:“公子,这只黄鹂是本店最机灵的,嗓子好,歌唱得清丽嘹亮,您买回家里去,也多个玩伴不是?” 南宫洵朝着黄鹂吹了几声口哨,那黄鹂鸣啾啾地上蹿下跳,放开喉咙叫了几声,他拍手大笑:“好,好!就它了!” 付完钱,将鸟笼往卿羽怀里一推:“拿着!”自己又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走开了。 卿羽气鼓鼓地提着鸟笼子,跌跌撞撞地紧跟几步,追上他,道:“你到底要去哪儿?总得有个目的吧,就这样瞎逛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本来走得快,突然一个停步回过身,卿羽赶忙刹住脚,才使自己没跟他撞个满怀。 他扯起袖子不由分说在卿羽脸上抹了一把,卿羽气急败坏地打掉他的手,恨得咬牙切齿:“干什么?!”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折扇出来,刷地打开,照着她的脸扇了几扇:“不干什么啊,只是给你擦擦汗。” 卿羽自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两把。他将扇面搭在眉骨上仰头看了看天,慢悠悠道:“唔,都过正午了,我们是不是还没吃饭?”长臂一捞,抓住她的后衣领,“走,爷请你吃酒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兔崽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南宫洵带着卿羽来到一家名叫得月楼的酒楼,叫了一桌子好菜,卿羽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对着饭桌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已杯盘狼藉。 嘴里叼着一根油汪汪的鸡腿,又伸手去抓盘子里的肉丸子,南宫洵合上折扇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一个一个来,着什么急?” 她吃痛地收回了手,牙齿跟着一松,鸡腿啪的一声掉了。 卿羽气得瞪他,钻到桌子底下去找啃了一半的鸡腿。南宫洵一把将她揪起来,又好气又好笑:“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白他一眼,手指捏着鸡腿坐起来,将沾上土的鸡皮撕掉,对着干净的部分大朵快颐。见南宫洵皱着眉忍着笑看着她,遂放慢了速度,呜咽地说:“我真的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鸡了……” 南宫洵倒了杯水推给她:“我第一次吃他们家的烧鸡的时候,也惊到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烧鸡。后来我吃过很多酒楼的烧鸡,都比不上得月楼的,原来,他们家是祖传秘方,这么多年过去,味道还是一点没变。” 卿羽舔了舔油腻腻的手指,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才有闲情跟他聊天:“你第一次吃是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外祖父跟老板是旧相识,他带我来的。”说到康王爷,他风流浪荡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怅然的平静。 他定是在思念康王爷了。 自古以往隔辈亲,康王爷唯一的女儿远嫁边关,他膝下无子饱受凄凉,南宫洵的到来是他晚年生活的一道阳光,他自是要把千恩万宠都倾注给外孙身上。南宫洵自幼长在康王府,想来也是跟康王爷最为亲近的吧。康王爷的过世,是他心头永难抚平的疤。 卿羽识趣地不再多嘴,一心咕噜咕噜地喝水。 南宫洵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笑眯眯的望着对面油光满面的卿羽:“上次来得月楼吃烧鸡,是跟阿远一起,那时我们还说起你,没想到再次来吃的时候,便是与你一起了。” “说起我?”卿羽很吃惊,“你不是正月里才来的洛安城吗?大冷的天,皇兄拖着病体,跟你一起出来吃烧鸡?” 越想越不可思议,萧远病怏怏的模样,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终日在东宫养着,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御膳房配合着太医开出的药方,小心熬制的,丝毫马虎不得,怎么可能跑出宫外,跟南宫洵吃油腻味浓重的烧鸡呢? 南宫洵摇头笑道:“我是元宵节那天到的洛安城,正巧赶上宫里晚上的家宴。” 说起家宴,卿羽心里一咯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夹一筷子牛肉吃。南宫洵却没有多说此事,继续道:“但我上次与阿远一起来这里,是去年的九月,外祖父的忌辰,我来祭奠。那时宫里已在修建清平宫了,阿远说,是给一位即将回来的公主准备的。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位流落民间的公主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卿羽的目光贪婪地在各色菜肴之间流连忘返,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南宫洵摇扇,笑如星光璀璨:“唉,世事啊,可真奇妙,才没多久,我就与那位神秘的公主共同进餐了,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缘分?是不是老天在暗示我什么?” 卿羽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笑,将一个肉丸子放到他碗里,敲敲碗沿儿:“公子,食不言。” 南宫洵夹起那肉丸子,吃的时候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大厅里的那个卖唱女。他们刚进酒楼的时候那女子就已经在唱着了,身边跟着个老头拉着胡琴,想来是父女,这会子大约是唱完了要走,几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拦着不让,不知哪个大着胆子上去调戏,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南宫洵瞅着卿羽不动声色的脸色,戏谑笑道:“小相公菩萨心肠,遇见不平事还能无动于衷?” 卿羽反唇相讥:“在下向来不管闲事,公子侠义风骨,这种英雄救美的事,还是公子去做比较稳妥。” 南宫洵做苦恼状:“出手容易,可本公子实在担心那小娘子看上我这个英雄,以死相逼要以身相许,可如何是好!” 卿羽双手一摊,道:“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出这个风头,事态如何,且随它去!” 南宫洵深表同意,二人又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大厅里被围攻的卖唱女险些要哭出来,一个穿蓝衣的公子伸手朝她脸上摸了一把,笑得一脸猥琐:“小娘子曲儿唱得不错,何必着急要走?留下来陪哥儿几个喝杯酒如何?” 老爹极力要挡在女儿面前,作揖请求着:“各位大爷发发慈悲……”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那蓝衣公子掀到一边去了:“起开,老不死的!” 卖唱女带着哭腔喊了声“爹”,便要过去扶,蓝衣公子挡在前面,伺机将她抱住:“小娘子来让大爷亲一个……”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场面登时乱做一团。 忽然一团黑影自乱糟糟的人群里穿过,刷的一声极轻极快,那蓝衣公子亲嘴没亲成,嘴里不知怎么叼了半只肉丸子。 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大笑。蓝衣公子气得脸色铁青,将肉丸子呸的一声吐出来,左右张望着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干的?!” 卿羽啜着茶水的动作一时顿住,看了一眼南宫洵慢条斯理地夹着肉丸子吃的正起劲,又望了望那泼妇骂街的蓝衣公子……南宫洵注意到她疑问的眼光,吃丸子的动作丝毫未停,那无辜的眼神仿佛是在说:方才咱们不是达成一致不管闲事的吗?不是我干的! 那蓝衣公子明察秋毫,似乎也注意到他们俩的异样,一阵风似的扑过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箸筒跳了两跳:“说!是不是你干的!” 众人潮水一样的围了过来。 南宫洵吃着肉丸子,一脸委屈相,坚定地摇了摇头。 “整个酒楼就你自己在吃肉丸子,你还说不是你?!”蓝衣公子明明长得文文弱弱跟个豆芽菜似的,嗓门却是出奇的大,这下又是对着他们吼,卿羽感到耳朵都嗡嗡地响。 南宫洵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有些不满:“这位兄台,您祖上是练狮吼功的吗?您这么喊,都把我的鸟吓坏了。”说着指了指鸟笼,里面的黄鹂还很应景地叫唤了两声。 蓝衣公子更怒了,骂了声“兔崽子”,挥拳就要照着南宫洵打去,却听一声轻快的叫声响起:“不要误伤好人,你要找的兔崽子在这儿呢!” 蓝衣公子的拳头定格在半空,乱作一团的店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定睛向那声音的主人看去,只见靠近门口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小哥,正笑看着蓝衣公子,他旁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两个小孩正专心致志地啃着鸡翅膀。 找到了“兔崽子”,蓝衣公子大步流星飞过去,攥紧了拳头喝道:“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又潮水一样地围了过去。 南宫洵爱怜地啃着筷子上的肉丸子,看向那年轻小哥的目光满是惋惜:“啧啧,就这小身板,逞什么英雄?” 卿羽却很有信心地笑了,道:“打个赌,敢不敢?” 南宫洵霎时来了兴致:“怎么不敢!赌什么?” 卿羽指了指那年轻公子:“赌一只烧鸡。若那位打抱不平的小哥赢了,你请我吃,若是输了,我请你。” 南宫洵哈哈大笑:“多大点儿出息?”立马敛了笑,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只烧鸡。” 卿羽扑哧一笑,一掌击在他手上:“成交!” 等他们俩下好了赌注,转头再去看热闹,却见众人作鸟兽散,摇头叹息,一副好戏没看过瘾的样子。而那年轻小哥跟两个小孩继续埋头啃鸡脖子,那蓝衣公子却没了踪影。 卿羽感到奇怪不已,拉住店小二问个究竟,店小二笑得花枝乱颤:“哦,是这样,孙公子的拳头还没落在年轻小哥脸上,便让小哥抢先一步打得流了鼻血,偏那孙公子是个晕血的,当场就晕了过去,几个同伴便将他抬走了。” 原来那个蓝衣公子姓孙,卿羽还想再问个底细,南宫洵敲着桌子大叫:“小二,再来两只烧鸡!” “好嘞!”小二将手巾往肩膀上一搭,旋风般地走开了,朝后厨的方向喊着,“七号桌客人,再来烧鸡两只!” 南宫洵乐呵呵地瞅着她:“小相公,第一只烧鸡你都吃了一大半,只给我留了个鸡屁股,我看下面的两只你还能吃多少。” 说着小二已将两只黄澄澄油香四溢的烧鸡呈了上来,卿羽诡秘一笑,指了指门口的那桌:“给那位小哥送去吧,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好人有好报,本公子交他这个朋友!” 小二又托着盘子去了门口。 南宫洵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卿羽却拉着他赶紧溜了。 “不是要跟那个小哥交朋友?”南宫洵疑惑不已,“你这样跑了,他找谁交去?” “我改主意了。交朋友也是个麻烦事,以后少不得要互相帮忙,我可不想受累。你说是不是,小黄鹂?”面对她的示好,小鸟却不理会,窝在角落里假寐。 那个年轻小哥是常余,带着伢子和丫头出来改善生活了。常余的身手她还是比较放心的,那个穿蓝衣的什么孙公子一看就是个草包,大内御卫还干不过一根豆芽菜?开玩笑!即便打起来,孙公子的几个狐朋狗友一起上也定然被常余揍的满地找牙。 至于为何不肯与常余相见,她也说不清原因,只是一见到他们就想起奶娘,就会难过。奶娘含冤而死尸骨未寒,她痛恨自己的不作为,似乎连跟大家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 南宫洵对她的解释表示无可奈何,越过她走在前面带路。她这个人脑子记路是不大好使的,天真地以为有南宫洵带路不会有错,原以为是要回宫,却由他领着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宅子面前。 门匾上几个鎏金大字遒劲有力,刺得她眼眶生疼。 上面书写——车骑将军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倾城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当朝车骑大将军是李平岳,那么车骑将军府也自然就是李平岳的府邸。 这座雄伟富丽的宅子,是她数十年来的噩梦,里面关押着她七年的童真时光,如今,再次见它,它一点没变,唯一变的,是牌匾上的题字——十年前她离去时是“李府”,十年后她归来时是“车骑将军府”。 嗯,它不等闲,相隔十年,它又迈上了一个台阶,变得更加尊贵、有威慑力了。 她从燕国甫一来到梁国,便进了宫,封了公主,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今天却稀里糊涂让南宫洵领了来。 “李将军戎马一生,战功卓著,是我朝的栋梁。此番来京,爷爷说起要我来拜会李将军,我怎么也要来人家府上一趟,回去也好向爷爷交差。”南宫洵说着,拍了拍卿羽的脑袋,那笑容像看一只宠物一样,满满的逗弄之意,“小相公,是不是还没来过将军府?听说李将军府上的花园打造的十分漂亮,走,跟着爷让你开开眼!” 关于清平公主的事迹,在萧承望接回她之前就开始流传了官方版本,即自小遗落民间,圣上苦寻多年,终有结果。 而对于她曾在李府生活过的事情,在梁国,除了萧承望、江皇后、李平岳几个知情的,几乎是不被人所知的。即便是二位姐姐,和李府的老仆,但她离开十多年,怕也是不会再认出她,关于李府的三小姐,大家统一认可的说法是幼时走失,不知所踪。 南宫洵显然是不知道她与李府的渊源,欢天喜地地拉她进了府。 李平岳恰好在家,隆重地接待了他们。南宫洵这个二流子,谈起军事来全然不同往日里的嬉皮作风。卿羽在旁边听了一刻,实在听不懂他们关于带兵啊布阵啊兵法啊行军啊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大学问,困得直打哈欠。 在不知第几次瞌睡着险些栽到地上时,南宫洵毫不留情踹了她一脚,骂咧咧道:“没用的东西,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就你这个态度还想跟我上阵打仗?还没上场就一准吓得尿裤子!” 不过是打了个瞌睡,就被他狠狠踹了一脚,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卿羽登时清醒了,怒道:“你凭什么骂我看不起我?就冲你喊过几声号子练过几回兵?是个小兵都会啊!只不过你出身好些一生下来就顶着定国侯孙子的光环比别人少走些弯路罢了!纸上谈兵就有种了吗?!有本事上了战场真刀实剑的打场胜仗再跟我说话!” 一通话吼完,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南宫洵更是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眼见场面尴尬,还是李平岳打了圆场:“世子息怒,许是这位小兄弟过于劳累,这才打不起精神,要不先让小兄弟回去休息休息,来人啊——” “不用叫人,我自己会走!”卿羽拎起鸟笼,恨恨地瞪了南宫洵一眼,袍袖生风,出得门去。 她是真生气,本来被勒令着陪他出宫玩就已经够憋屈的了,没想到还要跟他来到李府,当着李平岳那个老匹夫的面对她又打又骂……虽然她女扮男装李平岳没有认出,但她看见李平岳就恨不能杀了他,南宫洵的火上浇油,成功地让她释放了情绪。 她提着鸟笼子怒气冲冲地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儿,沿途花木扶疏欣欣向荣,心情也不自觉地跟着好了不少。 看天色,现在已是差不多过了申时,日头也没先前热烈了,清风徐来,花香袭人。 黄鹂许是饿了,一直叫个不停,甚是聒噪。她不堪其扰,提着鸟笼去草丛里捉虫子。 连捉几条青虫,黄鹂饱餐一顿,精神头愈发好了,竟更加用力地叫了起来。虽然叫声悦耳动听,但也抵不住叫个没完,卿羽气得将鸟笼往假山堆里一丢:“你兴致那么好,对着石头唱歌吧,我才懒得理你!” 黄鹂预感自己要被抛弃了,扑棱着翅膀大叫,嗓子也没方才那般清越了,粗嘎刺耳。卿羽得意一笑:“知道害怕了吧?晚了!”遂拍拍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她对李府的记忆停留在七岁那年,十多年过去,对大门小院、亭台阁子的印象不免弥尔,更何况,李府本就大,期间又有大小建筑夷平又崛起,布局一改,她对这里,完全就是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绕着一处院墙走了片刻,再转过一座高大的假山,视野立时豁然开朗了,只见面前铺开了一个烟波浩渺的碧湖,风平如镜,倒影着蓝天白云,煞是好看。 遥遥听闻缕缕琴音飘来,但见湖心有座小亭,隐约可见人影。 循着琴音,她穿过九曲回肠的桥廊,来到亭间,终于看清弹琴之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头如瀑长发,斜斜插了根翠冷色的玉簪,一袭白衣胜雪,逶迤铺了一地,纤指拨动琴弦,淙淙琴音淌了出来。 湖心一群锦鲤游了过来,一个甩尾,溅起水花无数,而此时,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曲终了。 卿羽坐在栏板上,双手支着脸颊,无声而笑:“竟然是《广陵散》。” 弹琴的女子没有回头,似乎是微微勾起了唇角,但语音却是分外清冷:“若不喜欢,你说一个,我再弹与你听。” 卿羽偏首想了想,说:“好歹生活还不是太差,不管今后如何,总归是要有着美好的祈盼才好。” 那女子点点头,手指挑了一根弦,倏地松手,发出一声轻快的颤音:“如此,《阳春白雪》可合你意?” 卿羽咧开嘴笑了:“甚好,甚好。” 女子左手抚弦,右手指骨微弯,天籁之音宛若花朵绽放,本是琵琶大曲,以古琴奏之,竟别有趣致。 卿羽听的专心,转向高音区时,但见一个小丫鬟端了盘瓜果疾步走了来,许是没看清脚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上,盘子摔了个稀碎,瓜果滚了满地。 小丫鬟满地爬着去追滚了好远的果子。 那女子听到这一动静,回过头来,目如辰星,面若朗月,映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湖水,愈发惊艳动人。 小丫鬟手忙脚乱地拾着果子,惶恐地求情:“大小姐恕罪……” 这坐在一派春光里独奏的冰清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名震京师的李家长女,李倾城。 李倾城生的极美,且是那种不染凡世、出尘孤傲的美。若以花喻人,她便是那阑干百丈冰的悬崖上一株幽兰,深山空谷,冷处偏佳。 至这时,看着面前这个烂摊子,李倾城仍是一副无关风月的姿态,眼珠静静的,宁然无波,春风微微扬起她松软的衣袂,飘逸若仙。 卿羽却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遗憾道:“这《阳春白雪》是听不完了。” 妙曲一断,再续无趣。 李倾城站起身,目光扫过小丫鬟,落在卿羽面上,淡淡道:“好好的兴致却坏了,下次相逢再弹与你听。” 卿羽痴痴地望着她:“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什么时候?” 李倾城莞尔轻笑:“很快。” 那厢的小丫鬟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残局,惶惶不安地告退了。 李倾城弯身抱起琴,略一垂眸,道:“后会有期。” 卿羽若有所思,忽地叫住她:“元宵夜宴上幕后奏乐之人,可就是你?” 李倾城顿住身子,没有说是,亦没有说不是。 卿羽绕至她面前,还要再问,李倾城却不想再多说,微微弯了一下腰,抱琴袅娜而去。 卿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了片刻,遂坐回亭子里去掰着手指头玩。直到夕阳渐沉,南宫洵找到她,她趴在栏杆上逗着湖里的金鱼玩,嘴里念念有词。 南宫洵叹道:“让我好找!我转了大半个园子,你却躲在这里喂鱼!” 卿羽冷笑道:“那也好过让人又打又骂,至少金鱼不会仗势欺人!” 南宫洵心知她还在生着自己的气,邪邪一笑,一把将他捞至眼前,唇边笑意浓烈:“哟,小相公气性还挺大,我若不激你,你哪能轻易脱身,一个人溜达着来到这里喂鱼?” 敢情他是在帮自己?踹她又骂她的场景是他一手策划好的? 南宫洵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光洁的脸蛋:“你瞌睡打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我若再不想办法让你出去,丢人的可是我。李将军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怀疑我这个南宫家世子的带兵能力,开战之前先把士兵说困了,这仗还如何打得赢?” 他面上带着戏谑的笑,眼睛灿若明星,男性特有的阳刚气息喷在她面上,惹得她一阵面红耳赤,一脚踩到他脚面上,才趁他吃痛之时自他怀里退出。 “你才知道啊,我可不会给人锦上添花,只会扯人后腿,下回再要出来玩,可别带我了,省得给你丢人。”她朝他胸口打了一拳,负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却在背后悄悄露出了笑。 南宫洵揉着胸口,在后面追着问:“我的小黄鹂呢?” 卿羽一拍脑袋,啊,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警告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回去的路上卿羽饱受折磨。南宫洵一路都在声泪俱下地控诉她的狠心。 原因很简单,被她一时嫌弃丢在假山堆里的小黄鹂,成了一只野猫的腹中食。他们找到时,鸟笼里只余几片散落的羽毛。 南宫洵当场就痛心疾首,大骂卿羽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卿羽自知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这场悲剧,也任由他一路的哭号。其实她也挺伤心,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儿就这么没了,好歹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一直到进了宫门,二人分道扬镳之际,南宫洵还恶狠狠地甩下一句:“再见!”后气哼哼地走了,惹得卿羽有气没地撒,对着他的影子重重拂袖,也朝自己的清平宫去了。 接下来些时日,卿羽再学礼仪的时候,苏姑姑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尤其是“恰好”碰见南宫洵路过,或者南宫洵又很“凑巧”的在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睡大觉,苏姑姑连教具都不拿了,也不再大声呵斥,这让卿羽很是轻松。 虽然南宫洵还时常来溜达,却不怎么跟卿羽说话,更不跟她嬉闹,冷眉冷眼的,昂着脑袋拿鼻孔看人,一副欠了他八百两银子没还的样子。卿羽知道,还是因为那只破鸟的事儿,想着待过了礼仪这一关,要择机再买一只还他。 或许是碍于南宫洵无形中施加的压力,又或许是她的表现是真的不错,总之零零散散大约又过了一个来月,苏姑姑回了江皇后,说教习礼仪进展的颇有成效,可以结课了。 为了意思一下,江皇后也要检验一番,不知萧承望从哪儿听到的风声,也赶来凤仪殿看热闹了。自元宵夜被刺客所伤至今,他前后休养了将近三个月,在太医院那群妙手回春的老头子的精心治疗下,已好的差不多了。 虽然期间卿羽被萧承望恩准着不必每日去请安,但她心中有愧,仍是每日早晨雷打不动去榻前伺候,说起来,人都是感情动物,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更像父女了。 太子萧远和定国侯家的小世子南宫洵也在,萧承望心情大好,早在正殿落了座,颇有沙场点兵检阅仪仗队的期待。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在苏姑姑的威逼利诱之下,她将关于礼仪的典文要诀背了个滚瓜烂熟,并依之而行,反复训练。现在,她在苏姑姑的指令下,敛袖扣手,莲步轻移,金色丝锦曳地长裙在纤尘不染的地砖上荡波般逶迤前行,连鬓边金钗上的玉珠都不曾晃动一下。 萧承望满意而笑,江皇后亦是露出宽厚的笑容。 卿羽面上维持着优雅的微笑,提着心吊着胆走到殿中央,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只是差了一步就到了跪礼的地方,突地脚下一滑,她虽心有防备,还是没能站稳跟脚,身子瞬间一歪,众目睽睽之下跌了个跟头。 摔倒的一刹那,她分明看到南宫洵想要冲过来,萧远却拦住了他,眼睁睁看她摔了个大马趴。 萧承望乘兴而来,如今面上隐有几分败兴之色,气氛安静的出奇,也没有人上前扶她。她赶忙就地而跪,悔恨不已:“儿臣有罪!儿臣学艺不精,在父皇母后面前出丑,实是愧对父皇母后的一番信任,儿臣甘愿受罚!” 萧承望摆摆手:“无妨。” 江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不仔细看,与往日的宽厚温和并无二致,道:“你这粗心大意的小毛病啊,平时犯犯也就算了,今日你父皇专程来看你的学习成果,你还不上心,可真要让他遗憾了。” 卿羽咬住嘴唇,朝他们磕了个头:“都是儿臣的错。” 江皇后笑道:“罢了,总归是一家人,你父皇不会挑你什么不是,我这个做母后的自然也不会。”朝红缨努了个眼色,红缨立即端着茶盏下去了。 “这杯茶,要仔细端好,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了。”江皇后说着,眼角余光似不经意般扫过身边的绿萝,但见绿萝嘴角噙了一丝冷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卿羽恭敬道:“是。”遂双手去端那茶盏,甫一触手便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手指也条件反射地弹开了。再抬眼向座上二人看去,萧承望端坐御座,正注视着他,江皇后仍是爱怜的慈母模样。 她心下明了,暗暗告诉自己,今天就算是被烫掉一层皮,都要咬牙扛过去,江落霞设下的圈套,她是钻定了! 打定主意,她忍住那股钻心的疼痛,硬是将茶盏稳稳端在手里,站起身来,勉力笑着,向着宝座一步一步走去。 在江落霞克制着的惊讶目光里,与萧承望不过两丈而余的距离,她走得艰辛而漫长,终于到了跟前,双膝跪地,将茶盏高举过头顶,恭敬道:“请父皇喝茶。” 萧承望颔首,抬手便要去接,江皇后情急之下出言道:“皇上……” 萧承望拿眼询她,她自觉失态,改了口道:“茶水是新沏的,有些热,还是晾上一刻再喝吧。” 萧承望却是直接无视了她的话,伸手接住茶杯,眉头忽地一凝,再一看卿羽早已被烫得通红的手指,一切已然明白。 但他还是镇定地接过去,拿开杯盖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袅袅热气中,微笑着对江皇后说:“皇后说的对,这茶确实是新沏的。”遂喝了一口,对江皇后青白的脸色视而不见,递给身后侍候的福公公,转头对着卿羽赞许地笑道:“这茶很香甜,清平这些日子学习礼仪也甚是辛苦,朕今日也亲眼见到了,有进步!” 龙颜一悦,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不少,萧远附和着笑道:“清平不在宫中长大,宫规礼仪这些东西乍一接触自然是难为她了,好在她天赋异禀,又肯下功夫,如此今天才能让父皇这般称心。” 这话似提醒了萧承望,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前段时间清平溜出宫去贪玩,朕还为此生了一场气,今天太子这般一说,倒叫朕于心不忍了。”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你自小长在民间,想来宫外的生活对你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一时不习惯宫里情有可原,但朕并非刻意阻止你出去,朕是担忧你的安全。” 卿羽听话地点头:“儿臣明白。” 萧承望想了想道:“你若实在想出宫玩,寻个日子,朕特许你便是。” 卿羽一声欢呼:“真的吗?谢父皇!” 萧承望笑着点头,又道:“不过这几日不行,后天是云妃的生辰,总要忙完了这阵,再说你玩耍的事情。” 卿羽仍是满心欢喜:“是,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南宫洵离席来到大殿正中央,朝萧承望一拜,道:“皇上,臣已在京逗留月余时间,家人不免挂念,而且臣多日不练兵,骨头都松了,委实没有再偷懒的理由,今日特向皇上辞行。” 卿羽一听这话,不由得向他看去,但见他垂着眸,身姿跪得挺拔,一副正经事的姿态。 这么些天以来,南宫洵的为人她是看在眼里的,他虽放浪嘴贱不正经,却是个热心肠,光在学礼仪这件事情上,她承了他不少好意,只是因为那只黄鹂,他们之间多有冷淡。期间卿羽也曾主动向他示好,但都碰了一鼻子灰,以致二人赌气至今。 如今,他是真要走了吗?她忽略了,南宫洵本就属于边关,来京不过是顺路停脚,终究是留不长。想到此,不禁有些怅然。 南宫洵还是静待着萧承望的回话,萧承望略略思忖,道:“你不常来,现在边关安稳,不急在这一时,下个月就是端午节了,届时看了赛龙舟再走不迟。” 萧远也笑道:“对,世子很多年没有在京城看过赛龙舟了吧?这回赶上了,说什么也要留下来。”见南宫洵有些犹豫,又补充道,“不仅要看,还要参与。” 这么一说,萧承望很是兴奋:“就依太子所说,世子参加龙舟赛,让朕也开开眼!” 南宫洵面上虽不怎么情愿,但却之不恭,只能答应:“臣愿尽力。” 萧承望见他还在跪着,连忙喊着平身。南宫洵刚一起身,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了一跤!这下摔得众人瞠目结舌,只有卿羽心里明白,他摔的地方,正是自己方才行礼时所处地方。 南宫洵殿前失仪,大囧不已,一边说着“臣该死”,一边忙着起身,还未站起时,又是重重摔了个跟头! 萧远轻咳了两声,笑了:“世子的好胜心太强了,方才看见清平摔了一跤,你不服气,也要摔上一跤,可清平许是无心,你再这样做,可就没意思了。” 南宫洵在众人面前出了糗,又被太子奚落,尴尬的很,脸也红了,讪讪道:“恕臣失态,实在是……地面太滑,站不稳跟脚。” 萧承望笑道:“恕你无罪。”面上不露声色,连着吃了几口茶,借口有些政务要处理,便下了台阶,江皇后也连忙起身,跟在身后恭送。 走到滑倒二人的地面处,江皇后惴惴不安的表情再难掩饰,想要提醒却又不敢开口,萧承望却自动止住了脚步,头也没回,对身后的江皇后说:“皇后这里的地面湿滑,有必要找人再拖一遍,不然的话,难保下一个摔倒的,就是皇后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联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话犹如警钟鸣耳,任谁都听懂了其间杀机,江皇后更是脸色大变,话也说不利索了:“都……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这、这就叫人重新打扫……” 萧承望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冷哼一声,重重拂袖而去。 卿羽、萧远和南宫洵快步跟上,出了凤仪殿,恭送了萧承望,三人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酝酿了一刻,在萧远眼色的鼓励之下,卿羽终于鼓起勇气向南宫洵开了口:“那个……谢谢你啊……” 南宫洵昂首挺胸跟只大公鸡似的,目不斜视,话语也冷冰冰的:“谢我什么?我才疏学浅,又没有作为,可担不起清平公主的一个‘谢’字。” 卿羽讨了个没趣,不过看在他确实是个恩人的份儿上,也就劝自己不做计较,又挤了一抹谄笑迎上去,手指触到他的衣袖,眼睛一亮,道:“世子今天穿的这身衣服甚好,是云锦织就的吧……” 萧远没有忍住笑意,弯腰轻咳了起来。 南宫洵眉头皱得能夹住一支毛笔了,黑着脸道:“公主好眼力,若是公主喜欢,在下命人去买个一二十匹送给公主。” 卿羽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宫里就有。” 南宫洵一脸黑线地走了。 卿羽留在原地苦恼不已,萧远笑道:“阿洵本是无拘无束之人,没什么事能让他放在心上的,却跟你置了一个月的气,真是难得。” 难得?呵,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受人待见呢!卿羽嘟囔道:“小肚鸡肠,没脸没皮。” 抬头蓦地看见萧远但笑不语,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顿时心生疑惑:“皇兄有何高见?” 过了许久,萧远才淡淡笑道:“阿洵的心意,阿羽再清楚不过,又何必问我?” 这话让卿羽一个愣神,蓦然想起南宫洵将自己从苏姑姑魔爪之下救出来的那日,他凑近她,一句“我喜欢你”让她悄悄绯红了脸颊。 可是,可是……落花有心,流水无意呀! 卿羽想,这可委屈死我了!她确定自己并未去招惹他,又如何让他起了心思,她的心另有所牵,发誓对别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绝无二心,却阻挡不了南宫洵的一厢情愿。 这可如何是好! 可叹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偏偏让萧远硬生生看出了“羞涩”的意味,一双亮若秋水的眼眸含了点点笑意,那种惊心动魄的美又让卿羽为他感伤老天不公了。 “阿羽真的不知道,父皇让阿洵多留些时日的用意么?”萧远的音调本来就平缓,给人舒适欢喜之感,至这时又沉了一分,听起来更让人为之着迷。 卿羽一边哀叹着他亲爱的皇兄如此这般谦谦君子,却不能拥有一个健康的好身体,一边念着他的话,茫然道:“用意?什么用意?” 萧远笑得有些无奈:“自然是为了阿羽的终身大事啊!”见卿羽一脸大写的懵,又弯起唇角笑了,“自从长公主嫁与定国侯之后,只要南宫家人才辈出,皇室与南宫家的联姻便不会终止,上一代是因为没有适龄的公主,才把康王爷的女儿封了丽和公主送去了,如今到了阿洵这里,阿羽不正是最佳人选么?” 萧远笑得温和,卿羽心底却窜出了丝丝凉意。之前听他讲南宫家的事情时,她还听得津津有味,说起联姻这段,萧远的笑容别有深意,她这个愣头青却全然没放在心上,更没有联想到自己,这下可好,明明白白地被提醒了,自己却再不能淡定了。 她是皇室中人,南宫家手握兵权乃朝廷肱骨,为拉拢重臣巩固江山社稷,朝廷一定会让这样的臣子与皇家扯上干系,由此,结亲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政治利益使然,哪管她情不情愿。 那如此说来,南宫洵对她的维护和关心,甚至那句表白,都是有着目的在里面的吗?显然,他定然是知道这种结果的,清平公主也是必定要嫁给他,所以,他才会表现出来对她的好? 人在知道某种结果后,在事情的一开始,只要对对方不讨厌,行为上也会不自觉地倾向于最终的那个人,这是人之常情,她怪不得南宫洵。 只是,他能接受这种安排,甚至为之努力,她却不能。 萧远说,南宫洵对她有意,且不论这个“意”是纯粹的情感,还是掺杂了使命后的努力方向,她都不在乎,因为,她对这桩亲事没有兴趣,既然没有,就不会答应。 一直到回了清平宫,她都心烦意乱,襄岚以为她在凤仪殿里受了气,也不敢追问,细心地替她准备好了晚膳和洗澡水,就去忙自己的了。 卿羽泡在澡盆里,花瓣铺了满满一层。在氤氲起的水雾中,她盯着面前的一片鲜红,整个人似陷入了沉思,不言语,也不动弹。 襄岚对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这几个月来公主都是这个样子,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在也没做出过什么异常的举动,只要不出事情,就很是欢喜了。 这般想着,襄岚折身又拿了干净的毛巾过来,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突地发现没了人影,她心里一个咯噔,霎时扑了过来,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团头发,吓得大喊大叫起来:“公主!”又朝门外喊,“快来人啊!——” 刚喊了一声,忽觉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了自己,她啊地大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撞到衣架。 卿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道:“那么慌张做什么?我又没死!” 襄岚张口结舌:“公……公主,您,您没事吧?” 卿羽朝她伸手,示意她把毛巾拿过来,微微凝了眉:“我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 襄岚惊魂未定,颤抖着手将毛巾递了过来。此时,门口一阵喧哗,冲进来一群宫女侍卫:“公主怎么了?是不是有刺客?” 襄岚回过神,跑过去向大家解释:“没有的事,是我粗心,绊倒了,这才没留意喊了出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埋怨了襄岚一句,七嘴八舌地聊着天,散去了。 待大家走远,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襄岚回身去看卿羽,却见她已经躺床上睡了,遂轻着手脚上前,熄了灯火。 三日后,便是云妃的生辰,云舒宫里载歌载舞,一派热闹的景象。萧承望携江皇后落了主座,其他宫里的妃子昭仪们也都早早赶了来,各自揣着件礼物,说一些面子上的吉祥话,整个场面的气氛其乐融融。 “王昭仪娘娘平时对母妃很是冷淡,今日有父皇在,她倒是一副与母妃十分融洽的样子。”清欢撅起嘴巴,愤愤不平道。 卿羽顺着清欢的视线看去,但见王昭仪穿了件宝绿色的丝锦长裙,衣襟处缀了青蓝色的流苏,辅以玉石珠子,梳了个时下最流行的随云髻,再加上她本就生得娇媚多姿,乌发衬着一张俏丽的脸蛋,十分抢眼。 今日是云妃的生辰,云妃才是主角,可王昭仪一身华丽打扮生生抢去不少风头,至这时,与云妃低低说着话,说到动情之处发出几声娇笑,袖角掩着红唇做娇羞状,眼睛却不住地往座上萧承望的方向瞟。 王昭仪是个性子尖锐的人,老父是王老太傅,她哥又是工部侍郎,仗着母家几分势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云妃正好相反,云淡风轻的性情人人都能欺负一下,按理说,王昭仪是不会将云妃放在眼里的,今日却大反常态,其中缘由连清欢这个十岁的娃娃都看出来了。 不过是做戏给皇上看罢了。 清欢握紧了小拳头,气鼓鼓的样子。 卿羽乐不可支,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顺势塞了一块绿豆糕到她嘴里:“你个小不点,小小年纪玩你的就是了,管那么多大人的事情干嘛?” 清欢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绿豆糕,香香甜甜的味道似乎也让心情好了不少,抬眼见卿羽正优哉游哉地品着酒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怎么,又生气了:“亏我平日里跟你最亲,把你当做我的亲姐姐,你却不帮我,没良心!” 这声怒斥让卿羽猛地呛到了,自己捶着胸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弯起手指给了她一个爆栗子:“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我何时不帮你了,被你安上这么一个大罪名,我可冤死了!” 清欢揉着发痛的额角,扁起嘴巴,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卿羽的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只好软了语气,拉她到跟前,仔细分析给她听。 “你呀,不过就是看到王昭仪借着你母妃讨父皇的欢心,你就坐不住了,可即便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呢?今日是你母妃的生辰,父皇怎么也要多顾着你母妃一些,就算王昭仪做出一副与你母妃交好、开朗热情的姿态,父皇看在眼里,心生欢喜,但也会因此看到你母妃与其他妃嫔交好、善解人意的美好品质呀!” 眼看清欢的苦瓜脸有所缓和,卿羽又接着循循善诱:“所以呀,你要记住,万事的作用力都是相互的,只有一方受益的买卖是不成立的,就算一时做了,也不会长久,更不会有下次。就像这次,如果你对王昭仪心生不满而要报复她,虽然她出了丑,可是别人同样会以为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就连父皇也会认为你心思不纯善,以后也对你喜欢不起来了!” 清欢有些懵懂,又有些彻悟,她偏首想了一刻,终于将袖口里藏着的一把水晶珠收好,捧来蜜饯欢天喜地地招呼卿羽:“皇姐,来吃。” 阻止了一场闹剧的发生,卿羽在心底赞叹自己功德无量,遂笑眯眯地拿起一个蜜饯,直接填到她嘴里:“歌舞不知何时才能停,我先出去转转,你可别吃完了,给我剩两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偶遇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出了云舒宫,卿羽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直到走近一方花圃,望见一抹纤弱的背影。她定在原地一刻,似已猜出那人是谁,遂信不走了上去。 李倾城仍是辗转十余年之后,“初见”时的模样,如瀑的发,如画的眉眼,着一袭水绿色的束腰长裙,将那曼妙的玲珑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卿羽放慢了脚步,她却听力极好,很快转过身来,目迎着卿羽走近,嘴角礼貌性地勾出一抹浅笑,盈盈下拜:“臣女参见清平公主。” 音色婉转,如从岩石上顺势而下的清澈溪流,那般悦耳好听。卿羽过去扶她起来,笑道:“莫要多礼,你这样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李倾城面色微变,却还维持着浅淡的笑容:“清平公主不拘小节,但臣女还是不能失了礼数。” 李倾城的冷淡让卿羽的主动示好和一腔热情化为泡影,卿羽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一下,自己还真是自作聪明了,她原以为自己的言语拉拢能让李倾城多少放下些戒备,却没想到反而加重了她们之间的微妙感。 卿羽面上刹那间掠过的失落无比清晰地落入李倾城眼中,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明明看了个仔细,却不点破,亦不多说,只道:“臣女今日有幸遇到清平公主,与公主一番对谈,令臣女好不感怀。许是臣女冒犯了,总觉得公主与我家自小走失的三妹有些相像,若公主不嫌弃,可否体恤臣女思念小妹的一番苦心,容臣女与您多说些话?” 李倾城突如其来的话,令卿羽怔然,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 只见她面露难色,虽然也是无比伤情,但似乎碍于什么原因,迟迟不开口。 沉寂冰冷的气氛里,李倾城难掩失望,却仍是向她福了个礼,便要离去。 李倾城有着风华绝代的容貌,一颦一笑风情无限,至这时轻轻蹙了眉头,晶莹明亮的大眼睛里泪意闪闪,美人伤怀,哪个见了能忍心?卿羽却只能勉强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心里却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清平向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今日却怎么对李将军家的人硬起心肠来了?” 卿羽回过身,望见萧承望不知何时立在了身后,旁边的福公公躬身侍候着。李倾城止住了步子,向他屈膝行礼。 许是离得近,萧承望亲手扶起她来,凝注了片刻,面上一派喜色,纵然什么话都不说,明眼人也能猜到几分意味。 卿羽喊了声“父皇”,面上也随之带了笑:“父皇夸儿臣心底善良,儿臣愧不敢当。从前儿臣生活在民间,养出一副疯疯癫癫的野性子,自诩救人行善,算得上半个好人。但当儿臣入了宫里,身份自是不同往日,时刻谨记教条规矩,不敢有丝毫大意,唯恐滥发善心,做出有损皇家威仪的事情来,但即便如此,还让父皇责备了,儿臣可真是委屈。” 与萧承望这么久的相处以来,卿羽总算摸清了一点他的脾性,那就是以退为进比强攻强取要有效的多,她一扮柔弱温顺,他就准能依着她的意愿走,这叫以情动人。 果然,一番话说得萧承望止不住大笑,跟一旁的福公公道:“你听听,清平公主的这张嘴可是不得了,明明朕没有别的意思,偏偏让她说的全是朕的不是了!” 福公公只是附和着笑。 卿羽趁机道:“您看,福公公都是默认了的,父皇,儿臣可没信口雌黄。” 萧承望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是朕的错,是朕把你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 卿羽满是小人得志的笑,扑过去挽住他的手,撒娇道:“父皇!” 跟女儿逗笑的差不多了,萧承望收住笑意,眼光落在亭亭玉立的李倾城身上:“你就是李平岳将军家的长女?” 李倾城恭谨而答:“回皇上的话,臣女正是。” 萧承望眯了眯眼睛:“你是如何进得宫里?又是如何遇上了清平公主?” 大家闺秀待字闺中,理应待在深院绣楼里刺绣女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倾城贵为车骑将军府的大小姐,竟能抛头露面,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卿羽想替她说话,哪知李倾城先开了口:“臣女并非有意闯入内宫,只是受兰大人之邀,来宫里协助着张罗张罗下个月端午节宴会上的歌舞之事。待事宜商议完毕,臣女原想顺着来路返回,哪知皇宫太大,相似的宫宇和宫道又甚多,转来转去就迷了路,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这里来,遇见了清平公主。” 兰大人是皇家歌舞坊里的主事,名叫兰音,亦是誉满京华的琴师。李倾城的琴技闻名遐迩,二人以音乐会友,是众人皆知的知音之交,也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李倾城这么一说,萧承望恍然想到,上次元宵家宴上的歌舞音律也是出自兰音的策划,连同李倾城也有参与,她本人还因那场意外险些背负刺客帮凶的罪名。 这解释毫无破绽,萧承望没理由不相信,卿羽也眨巴着眼睛问:“父皇这般不确信,莫非是怀疑儿臣与李大小姐的会面是谋划已久的?父皇金口玉言,儿臣与李大小姐究竟是不是初次见面,父皇说了算。” 卿羽话里有话,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会明白,萧承望自然属于知晓内情的一类人。清平公主曾是李府三小姐的事,知情者少之又少,从今天她们二人的言行看来,李倾城是不知的,清平固然清楚一切,却不能坦然相认。 萧承望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或者说,是对她们两个的表现很满意。 “臣女愚钝,走错了路惊了圣驾,请皇上恕罪,”李倾城后退一步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又朝卿羽拜了一拜,道,“臣女唐突,竟拿小妹与公主相提并论,实在不该,望公主不计前嫌,原谅臣女。” 卿羽有心要上前去扶她,却忍住了这个动作,只仰脸望着萧承望。 萧承望一叹,递了个默许的眼神。卿羽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过去扶起了李倾城。 卿羽到底是在李府生活了七年时光,与李倾城有着七年的姐妹情谊,李倾城今日一番作态,让他看到了长姐对小妹的思念之情,这本该是普通人家里最朴素的感情,如今对于她们二人却成了奢侈之物。 面对昔日的长姐,卿羽想认又不能认,萧承望心知她心里也是委屈,不由得软了心肠,道:“可记得前几日,朕说过择日让你出宫玩耍的事情?” 卿羽一愣,继而眼睛一亮:“父皇,您是说……” “朕知道,你在宫里闷得慌,强硬地要你收心朕于心不忍,偶尔出宫逛逛也好让你顺心。依朕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们偶遇,李大小姐直言与你亲切,想来你们也是有缘,不如你今天就随她出宫吧,也好有个照应。”萧承望说着,又对李倾城道,“朕给你找了个麻烦,将清平公主托付给你了,还要劳你将她看住。” 李倾城又是惊又是喜,谢恩道:“皇上仁慈,臣女谢皇上恩德,臣女定当竭尽全力,保护公主的安全。” ********** 一出皇宫,卿羽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走路都是用跳的。 虽然萧承望嘴上说着将卿羽托付给了李倾城,但到底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他特意给卿羽配了四个护卫,许是叮嘱了他们暗中保护,以免打扰了公主玩耍的兴致,以致四个身强体壮的大好男儿硬要装出一副“不经意”、“不在乎”的样子,在周围以路人的姿态来来去去。 卿羽先去了花鸟市场,挑挑拣拣最终买了一只黄鹂。这只黄鹂跟南宫洵买给她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连歌喉都一样清亮婉转。 卿羽提着鸟笼子,一路逗弄着黄鹂鸟,来到一处街角,远远望见一座院子门前,进出的人们三三两两,大都推着推车,进去时空空如也,出来时满载而归,推车上装着的是些手工编织的物事,多是些篮子筐子,也有花草动物的工艺品。 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出自石伯之手。看来,在常余的指点之下,石伯将手艺教给大家,手工编织作坊倒真是开起来了,如此,大家也便有了条生计,起码温饱问题不用再发愁。 观望了一刻,又见有人送了几车织好的新布进去,一问才知里面还开了个印染坊,几个大婶的手艺好,干活细致,价格又便宜,是以虽然规模小,但生意还不错。 卿羽越发感到欣慰,笼子里的黄鹂扑棱着翅膀应景地唱了两嗓子,惹得卿羽心情大好,也跟着吹了几声口哨,再一抬头,正好看到丫头和伢子提着水桶往外走。 两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鼓着劲儿走一步就要歇一歇,桶里的水溅了个满头满脸,将脸蛋染得大红大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火灾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小时候干重活,很容易变成矮个子。卿羽想去帮忙,肩膀却被李倾城按住了。 她面容冷静,看似柔弱的纤纤玉指,力道却不容小觑。卿羽微微挣了一下,她低低道:“公主且安生些吧,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好心。” 这种语气十分符合李倾城的性子,卿羽却不以为意,依言看去,但见常余已经出了门来,一手一只水桶,轻轻松松拎着走了,丫头和伢子蹦蹦跳跳地在后面嬉闹着追逐。 李倾城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卿羽回头看她,面上是促狭的笑意:“怎么,这么着急催着我回李府,莫非欢迎我的仪式都安排好了?” 李倾城绝美的面上绽放一抹极轻的笑容,声音如琴弦余音那般动听:“你说呢?” ********** 李倾城携卿羽一路到了车骑将军府,李平岳看到卿羽,掩不住面上的震惊,带着一群奴仆跪了一片:“老臣恭迎清平公主殿下。” 卿羽提起鸟笼,自顾自地朝着里面的小黄鹂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逗弄道:“呀,小东西方才还叫得欢,现在却不吱声了,原来你也就这么点能耐呀,到底是没见过世面,让你还嚣张!” 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指头戳它,小黄鹂被戳得上蹿下跳,放开嗓子大声抗议,声音极其粗嘎聒噪,卿羽皱眉,气愤道:“到底是个小畜生,哪里会通人性?”随手丢给身后的护卫,“杀掉烤了吃。” 又一回头,见面前以李平岳为首乌央乌央跪了一群人,恍然大悟,感到十分抱歉的样子:“李大将军行此大礼实是折煞本宫了!本宫刚才光顾着跟一只小畜生生气,怠慢了将军,真是不该,快快请起!” 说着,做出要搀扶的举动来,但也只是做做而已,李平岳哪敢让她亲自来扶,赶忙谢过站起身。他微弯着身子,恭敬道:“老臣不知清平公主驾到,有失远迎,且府上没有早作准备……” “本宫今晚就在将军府上歇脚了,”卿羽心知他要委婉地下逐客令了,干脆果断地打断他的话,“而且此次本宫出宫,是得了父皇的恩准的,所以将军不必以父皇担心作为借口劝本宫回宫去。本宫不请自来,将军不会真要赶本宫出去吧?” “老臣不敢,”李平岳道,遂叫来常管家,吩咐着,“将客房收拾出来一间,供清平公主住下,再多派几个伶俐些的丫鬟仆从,供公主使唤……” 常管家恭敬地听着,弯曲的脊背伴随着连连点头不住地颤动,犹如寒风中的一苇蒲草,瘦骨伶仃,随风飘摇。 这常管家是李府的老人,跟李平岳身边侍候多年,极得其信任,管着李家上下百十口子人的衣食供给,小到府里买卖个丫鬟小厮,大到李府的田产铺子支出收入,都要经其之手,故而在府里一手遮天,权力大的很。 虽位高权重,但常管家为人倒还是比较和善的,不比李平岳整日冷着一张脸,让人望而生畏,尤其是对她。 这时,常管家已缓步走到她面前,却深深低着头,不敢直窥:“公主请随老奴来吧。” 常管家的头发白了大半,稀稀松松地团了个髻,插了根竹簪子在上面。方才离得远些,没看清,此时再看,弯曲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凸出了骨骼,如荆棘般坚硬瘦削,原来,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和气笑容的常管家,竟已是这么老了。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卿羽回过神,自身后的护卫手里拿回鸟笼,率先走到前面:“不用大费周章,本宫自有住处。” 她曾在李府生活七年,就算再不得宠,也终归因着三小姐的名分有处小小的院落,从前有奶娘陪着她居住,如今她再回来,已是孑然一身。 卿羽的房间很偏,一路经过李府里楼台高筑的偌大前院,抄了小道绕过中院里的花园假山,途径了各种厢房、客房、柴房,后又遇着繁盛的花木扶疏无数终于,待穿过一小片苍青欲滴的翠竹林,一道长廊延伸至尽头,隐约可见有道圆形拱门,才算到了目的地。 房间里窗明几净,半分不似久未人居的模样,李倾城掌了一盏灯,借着跳跃的烛光,卿羽四下打量了番,任凭岁月久远,屋子里的摆设却仿佛没有动过。 不经意触到桌角,案子上摆了只天青色的素瓷瓶,里面插了两支蝴蝶兰,她原以为只是假花用来当装饰的,但当手指碰到,生命独有的温凉柔腻之感让她惊觉这是真的! “一个荒废了的屋子也能被打扫的如此用心,看来李将军府上的人都被调教的很好。”卿羽附身嗅了嗅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淡淡勾起唇角。 李倾城将烛火放置在窗台前,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间空房子,哪个奴才手脚勤快就拂拭一下,举手之劳罢了。” 卿羽不再多言,随手将妆镜台前的一扇轩窗推开,入眼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 “这竹子……”她不由疑惑,记忆力的窗外是一片荒地,春夏的时候杂草丛生,白天还好,夜里笼着疏离的月影尤为骇人,如今这片竹子长势颇好,看样子已有不少年头。 李倾城察觉到她心有所系,探首看了看那片翠色,道:“不过是一片野生的竹子罢了,府里偏僻潮湿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昨儿个还让人砍了几捆,省得碍眼挡道,公主若是也嫌它,待会儿臣女就让人……” 卿羽抬手制止了,自嘲笑道:“是我多心了……本就是随生随长的东西,与路边的野花野草没什么分别,它们既落足于此,也是天意,且长着吧!” 李倾城手持一把烛剪,将燃枯的灯芯剪去一分,才道:“天色已晚,臣女就不妨碍公主歇息了,若是公主有何差遣,门口就有人候着,随传随到。” 卿羽眼巴巴瞅着桌子上摆着的瓜果点心,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李倾城欲言又止,但见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垂涎吃的上,顿了一刻终也没再说什么,回身替她掩上门。 门外月朗星稀,李倾城缓缓走了几步,又缓缓停下步子。 园子里一派静谧,墙角草丛里的虫鸣声不绝于耳,月色澄亮皎洁,照得天空通透无比,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夜风飒飒吹袭眼角,宽大的衣袂之下,她不自觉抓紧了手臂,直到一丝钝痛传来,让她清醒过来。 她忍不住回身再去看身后的房屋,烛光映在窗纸上,将屋子里的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像只可爱的小猫,伸出爪子轻轻拨回一粒果子,紧紧抱住,啃得心满意足。 那只小猫也本是天真无邪,偏偏命运捉弄,过不了安生快乐的日子,面对来自坏人的威胁和伤害,只能亮出锋利的爪子,伺机反扑,哪怕堵上性命,也要殊死一搏! 果真……走到这步田地了么?…… 李倾城微微垂下头,沉默良久,最后,她攥紧了手指,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开。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很明白。 关键时刻的犹豫,注定要付出无比惨痛代价,而到那时,一切无可挽回。 天地无言,冷月如霜。 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这个看似与平常并无二致的夜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了平静。 清平公主居住的房屋着火了! 冲天火光喷薄而发,几乎是没有任何前兆的,就那样陡然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炼子肆意吞噬着那处住所。 守夜的下人们在昏沉的睡意里被惊得一个激灵,纷纷惊慌失措地叫嚷:“着火了!——” 震天动地的吵闹声中,沉睡的李府犹如一头惊醒的野兽,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发疯咆哮。 李平岳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急匆匆地出得门来,直奔火光而来,大声命令着下人们赶快提水救火。 热浪滔天,他却寒意遍身。那屋子里住着的人,不是什么普通身份,可是当今的清平公主,是圣上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心肝宝贝! 若是她在自己府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遭殃的可是整个李家! 纵然是久经沙场练就一副硬骨铁胆的李平岳,在此时也不能淡定下去,他双拳紧握,仍是止不住颤抖,自心底窜出的寒意几欲让他无法呼吸。 是他大意了。 他早就该想到,她是有备而来。 她对他有着入骨之恨,岂能善罢甘休?之前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做出一副冷倦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其实暗地里早就设计好了一切。 人们来回奔跑着运水救火,乱作一团,李平岳眼睛眯了眯,朝随身待命的白翼递了个眼神。 白翼心领神会,夺过一人手中的水桶,兜头将自己浇了个头,而后义无反顾冲进火海。 李倾城闻讯赶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心头一紧。 李平岳看到她过来,眼中怒火明灭,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不偏不倚落在李倾城白皙的面上,瞬间有了浮肿,连同嘴角也溢出一缕血丝来。 可想而知,这一巴掌有多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对不起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李倾城却是出奇的平静。 她回过头来与他平视,甚至都没有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脊背挺得笔直,那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偏偏像一个孤独的剑客,站在他面前,赤手空拳,无惧应战。 李平岳隐忍着腔子里的暴怒情绪,太多愤怒的话要说,却在此际再难出口。他哆嗦着嘴唇,低喝道:“李倾城,你……”话说半截,他怒极反笑,“好,很好……” 李倾城着一袭贴身白衣,柔软的衣袖随风轻舞,宛若两只洁白的蝴蝶。 无论何时何地,李倾城从来都是这般清冷淡静的模样,即便此时散开的发丝凌乱飞扬,却丝毫不损她清绝出尘的气质,映着红色火光,嘴角那一抹血色妖冶如花,反而让她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 她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用说,李平岳已然知道了一切,她没有必要再费力跟他解释。 更何况,这种解释在此时除了是羞辱,别无他意。 在众人的努力下,火势渐渐被控制,白翼踢开面前燃着火苗的木头棍子,将卿羽抱出。 ********** 混沌之间,她又遁入那个痛彻心骨的梦。 她看到大师父风流灿烂的笑颜,二师父品酒时眼睛里流出的惊叹,头顶上桂花开了满树,香气溢满庭院,清风摇落几簇花瓣,零落如雨。老丁满面红光地端着花生豆和卤牛肉过来,瞧着二位师父的脸俱是期待。 画面陡然一晃,安宁祥和的场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滔天大火。她能清楚地听见师父、老丁、翠娘、阿吉、章师傅、秋儿他们的求救,她急得发狂,却被熊熊火势挡在门外,无法救他们。 再一抬眼,望见师姐白露痛恨的眼神,以及她手里高高扬起的利剑…… “不要!——”她猛地坐了起来,抓紧了被褥撕扯成一团,手背上青筋暴突,力道之大,硬生生滋啦一声将把毯子撕成两半。 却也是这声响亮的动静,让她恢复了几分神智。额上蓦地滚下一颗水珠打在手背上,她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发觉不光是头上和脸上,全身都是冷汗。 守在床边的萧承望见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半是心疼半是欣慰,叹道:“醒了,醒了就好……” 卿羽看他一眼,忽地大声惊叫起来,将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又似突然想起什么来,抖抖索索将被子蒙住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萧承望大惊失色,安抚道:“清平莫怕,是朕,朕是父皇,朕会一直保护你。” “父皇?父皇……”卿羽喃喃着,将被子掀开一角,眼睛里满是茫然。 萧承望心想她定然是被那场火灾吓着了,不由得一阵心痛,连忙安慰道:“是父皇,父皇在你身边,什么事都没有。” 卿羽蓬头垢面,如同闹市里蜷缩在垃圾堆旁的乞丐。她探出头,好奇地盯着她,半晌发出一声大叫:“你不是父皇!你是李平岳!” 喊出“李平岳”三个字后,她大哭起来,伏在床上连连朝他叩头不止:“父亲!孩儿知错了,求求您不要再打孩儿了,孩儿好疼啊……” 萧承望震惊不已! 她,她在说什么?! 卿羽涕泗横流,这般惶恐模样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襄岚咬着手绢止不住的落泪,想上前去安慰公主,可还没走近就令她更加受惊,躲在角落里浑身颤抖,流泪乞求着:“父亲您手下留情,不要再打孩儿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南宫洵立在一侧,目睹了整个过程,素日的嬉皮相全然不见,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摄得人们不敢直视。他是疆场里快马驰骋的年轻将军,身负绝顶功夫,却护不了在乎的人。 此时此刻,他直想将李平岳抓起来严刑审讯,问他究竟干了什么,让她变成这副样子! 自皇上派出的护卫深夜入宫报信,他便得知了事情始末。那时的他心急如焚,当即自动请命前去车骑将军府接回了卿羽。 一路上,他都在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太幼稚,跟她置了一个月的气,如果不是耍小性子给她脸色看,他们早就和好了,那么这次出宫他就能随行,时时在她身边守护她……这一切,也断然不会发生! 他走上前去,想把她拉到身边来:“阿羽,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南宫洵轻声道,朝她伸过手去。 卿羽迟疑地望着他,颤抖着嗓音道:“你骗我,你分明是父亲派来杀我的……”呜咽了一刻,她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地哭出声来,“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 她蜷着双膝,将自己团在墙角,瘦弱的肩胛骨因为悲伤哭泣而微微打颤。她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弃儿,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南宫洵心中大恸,爬过去不顾形象地将她抱在怀里。 然而这个举动显然加深了她的惧意,她惊叫不已,拼命地推搡着她,状若癫狂,到了不认人的地步! “阿羽,对不起。”南宫洵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喃,下一刻快速出手,击在她脖颈上。 怀中的人停止了躁动,眼角尚还挂着泪珠,凝着眉头陷入昏睡。南宫洵将她放平在床榻上,小心地替她拉过锦被。 萧承望一股怒气压在胸口,他一言不发,克制着怒火走出宫门外,扫了一眼门外跪着的人,语气阴沉的可怕:“李平岳,告诉朕,清平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好端端的,她在你府上的居所为何起了火?而又偏偏是她自己的房间,其他房间却没事!” 李平岳以额触地不敢起身,只得连连叩首:“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萧承望怒不可遏:“你的确该死!这件事情朕自会彻查,若是查到你身上,你这颗人头谁也保不住!” 江皇后闻讯赶来,将这句话听了个仔细,当即大惊失色,再顾不上国母仪态,提着裙裾跑过来一同跪下,道:“皇上息怒!李将军乃一国重臣,对朝廷忠心不二,断不会做出这等加害公主之事。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怎可信口开河,这般重大罪名,李将军哪里能担得起?” 萧承望听完她痛心疾首的控诉,暴怒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却是一片嘲讽和冷漠:“皇后说的对,加害清平的罪名,李平岳担不起,不过皇后似乎能担得起。” 皇后身子一晃,瘫在地上,萧承望眼中冷光乍现,抬手指向同时跪着的李倾城:“朕要听到全部的事情过程,一字不漏。” 李倾城叩了个头,站起身随萧承望进了清平宫。 彼时,卿羽已陷入昏睡,整个人看起来如此苍白疲惫,额上仍有大颗的汗珠渗出,而她面色痛苦,不停地呓语。 太医跪在床头诊了脉,又细致检查了一番,才到萧承望跟前回话:“公主受到严重惊吓,心智蒙失,留下了极坏的阴影,以致气血攻心,怕是……” 萧承望冷冷道:“有话直说。” 太医沉重地叹了口气,身子也更弯了一分,直言道:“若是公主意志坚强,或许休养些时日便可恢复,但若情况糟糕的话,恕臣也无能为力。” 萧承望没有说话,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太医恭敬退下,忽似想到什么,又上前小声禀道:“公主胸口似是受了重击,疑是人为所致,肺部有大量积血,臣已开了方子,若公主服下吐血不止,还请皇上不要担忧。” 萧承望眼睛阴沉几许,仍是不动声色地按捺住了。 床榻上的人在梦里不安地哭泣,突然一声惊叫,又醒过来,张目四下里望了望,望见李倾城,突然像个小孩一样失声痛哭,从床上光着脚跑下来,一直跑到李倾城面前牢牢抱住她:“大姐,不要丢下我,我怕……” 李倾城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扑倒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卿羽,又抬头望向萧承望。 萧承望沉默许久,仍是微微点了点头。 刹那间,李倾城得知了一个真相,这个清平公主,就是自己走失了十多年的小妹! 真相来得太突然,太多情感一起涌上心头,李倾城不由得环臂紧紧抱住了她,蓦地落了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是大姐害了你……大姐不该让你再回到那个地方,过去的七年里你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逃脱,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再拉你进入魔掌……” 李倾城泪如雨下,抱着卿羽哭得浑身颤抖。 卿羽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喃喃道:“大姐你怎么哭了?父亲他也打你了吗?” 李倾城摇了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卿羽将头再次埋进她的怀里,咕哝道:“大姐,我好累哦,你看着我睡觉好不好?” 李倾城牵着她的手来到床边,哄她躺好。卿羽似乎终于找到可以放心的人,不消一刻已沉沉睡去,比方才安稳了许多。 李倾城望着她娇憨的睡颜,不禁抬手拭了下眼角。 她的眼里有泪,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发配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火来的蹊跷,臣女赶到时已是一片火海了。”李倾城跪在地上,斟酌着每一句话,“当时刚过丑时,臣女是听到救火的呼喊醒来,匆匆赶到公主的住所时,父亲已在那里指挥着救火了。” 萧承望坐在上座,右手搭在扶手上,手指顿在上面微微跳动:“你是说,李将军先你一步到达的现场,是他在指挥?” 李倾城点头答道:“是的。” “公主住下的那间屋子,是谁安排的?” 李倾城面不改色:“是父亲。” 一个侍卫步履匆匆进得殿内,对萧承望附耳一番,而后又快速离去了。 萧承望躺到椅背上,若有所思,拾起方才的问话:“你可曾看到,有人接触到清平公主的身体?” 李倾城微怔,迅疾垂下头:“回皇上,臣女不曾看到。” “是么?”萧承望将她稍纵即逝的微妙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浮起冷峭笑意,“那就让朕来提醒一下你,当时若是李平岳在指挥救火,那么进去救清平公主的是何人?这个人,莫非就没碰公主,反而是公主自己走出来的不成?” 李倾城心口一滞,忙伏地道:“臣女愚钝,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的确有个人冲进去救了清平公主,他是父亲手下的参军,名叫白翼。但他只是救人心切,不得已触到公主千金之躯,实是情势所迫……” “你为何如此急着要为那个叫白翼的求情?”萧承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朕岂会不知他是清平的救命恩人,朕再糊涂,也不会颠倒黑白,降他的罪。” 李倾城松了口气,道:“皇上英明。” 萧承望端起手边的茶盏,撇去上面的浮沫:“清平在李府的那几年,是不是过的并不好?”抬头直直望住她,“朕要听实话。” 欺君之罪承担不起,况且萧承望后面那句话已经给她提了个醒。李倾城默然片刻,才为难道:“公主在李府时,确实受过不少委屈。” “什么样的委屈?” “因为父亲不喜欢她,就直接导致了她在府中没有地位,”李倾城放低了语调,“臣女记得,有一年冬天,奇冷无比,每个园子都分发了足够的木炭,只有三妹……公主园子里的炭断了供应,臣女去看望的时候,公主的手脚都冻得生满了寒疮,脓水沾到衣服上,稍一行动就疼得厉害……” 萧承望将手中的茶盏握得十分之紧,手指颤得似乎要将茶水晃出来。他放下杯子,沉声道:“为何断了木炭供应?” 李倾城迟疑地望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答了:“父亲说,人各有命,富贵之人有富贵命,低贱之人有低贱命,如此,低贱之人尚不如一块木炭值钱,也就只能忍饥挨冻,不配取暖。” “低贱之人……”萧承望冷笑出声,“好一个低贱之人!” 李倾城慌忙低下头:“皇上恕罪!” “清平刚入宫时,朕也曾问过她当年在李府的生活,她只说一切都好,不好的事情只字不提。朕也没多想,是因为朕相信他李平岳的为人!纵然明知不是亲生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虐待幼女之事!可朕还当真是看错了他!” 萧承望越说越激动,他自座椅里站起来,不住地来回走动,沉重的呼吸昭示着他汹涌澎湃的情绪,突然抓起茶盏狠狠掷在地上,吼道:“朕今天倒要看看,低贱之人的命究竟值几个钱!” 他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下命令:“来人!将李将军请到昭阳殿,朕有要事与他商谈!”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再无声息。李倾城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释然,又是怅然。 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她的目的即将达到,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为何,心里却一阵阵的疼,像是重锤击打着胸腔,沉闷而疼痛?…… 她双手支撑着地面,自地上缓缓站起身来,膝盖跪得太久有些酸麻,她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才蹒跚地向殿外走去。 殿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无忧无虑,欣欣向荣。 日子,还这样长呢…… ********** 李平岳对于当年虐待清平公主的罪名供认不讳。 并且招认此次火灾事件均是其一手策划所为,目的是为封清平公主的口,永绝后患。 萧承望大怒,以残害公主之罪,查封了车骑将军府,革了李平岳的职,即刻发配边疆。 李平岳为官三十载,在朝中根基很深,他被彻查,势必动摇一帮老臣的利益。 群臣跪了一地,恳请圣上念在李平岳保疆卫国建功立业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天子怒,血漂橹。 被愤恨冲昏了头脑的萧承望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些?拟了圣旨抄起玉玺就要盖上印章,还是江皇后哭天抢地拦了下来。 怀柔政策已然行不通,扮柔弱装可怜的招数反而自取其辱,索性来硬的。她指责萧承望昏庸无道,为一己私欲就要置国本朝纲于不顾,迫害朝廷忠臣,有违祖训祖德,实为天理不容! 江皇后不顾形象地与萧承望撕扯在一起,云鬓上繁密的珠钗散了一地,头发凌乱不堪,像个泼妇一样,瞪着通红的眼睛与萧承望对峙。 她与萧承望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虽说二人之间算不得情深义重,但这么多年至少做到了相敬如宾。如今天这般撕破脸,还是第一次。 原以为她的疯狂会换来萧承望的一丝怜悯,哪怕是施舍,但没想到,这样只会更加激起他的怒火。 他将她甩到一边,眼中满是讥诮之意:“你拼命保李平岳,果真是为朝廷社稷?你与朕都心知肚明,你要保他,不过是要保住自己在宫里的靠山和地位罢了!” 江皇后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哭道:“我与你二十五年夫妻情分,终究还比不上一个清平!说到底,还是因为江此君!” 萧承望走近她,放低了音调:“对,你永远都比不上她。” 江皇后面如死灰,放声痛哭。 萧承望走回龙案,看一眼墨迹未干的圣旨,眼中掠过一丝冷意,手指刚触碰到玉玺,一个慌张的身影跑过来哭禀道:“公主她咳血不止,太医也束手无策,皇上您快去看看吧……” 萧承望想起来,太医特意跟他交代过,清平胸口疑似被人重击,肺部有大量积血。但即便这样,他仍是难以放心,当即就去了清平宫。 福公公将圣旨与玉玺小心地收好。江皇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从地上站起来。 萧承望赶到时,卿羽已吐了满地的血,枕头和床褥都已被鲜红染透。他心痛不已,自南宫洵手中将卿羽接到自己怀里,询问太医:“公主的身体如何了?” 话一出口,卿羽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正喷在他袖口上,那金线织就的龙头血迹斑斑。 他顾不得自己,一边替卿羽顺气,一边望向战战兢兢的太医:“说!即便是公主肺里有积血,为何会吐这么多?” 太医抹了一把额头,道:“公主脉象紊乱,恕臣鄙薄,一时……一时还查不到原因……” “没用的东西!”萧承望怒喝道,“说公主吐血正常让朕不必忧心的是你,说公主脉象紊乱不知何故的还是你,这些庸医的浑话你也敢拿来蒙朕?!” 太医噗通一声跪地:“皇上息怒!臣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实在是……” “滚!”萧承望一声怒吼,吓得那太医胡乱收拾一通药箱,忙不迭地滚了。刚走到殿外,腿膝一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惊得守门的小宫女花容失色,又不敢大喊大叫,只叫几个小太监将他抬走。 萧承望望着卿羽没有半点血丝的面容,漫天悲怆涌上心头。此时此刻,他只恨自己无能,十九年前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十九年后竟连他与此君的女儿也保护不了,任凭他是国之帝王,又能如何? 宫女们已在小心翼翼地收拾残局了,地面上的血迹不一会儿就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萧承望伏在案前,守着他昏睡中的爱女,哪里也不想去。 直到宫女报着“云妃娘娘来了”,他才恹恹地抬起头,只见云妃素衣淡妆,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愁云。 听了清平公主的病况,云妃思虑良久,迟疑道:“臣妾有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讲。” 萧承望摆摆手:“但说无妨。” 云妃道:“臣妾记得,有一回臣妾小时候出门玩耍遇见送葬的,吓得丢了半个魂儿,终日只是哭,疯言疯语,六亲不认。后来还是母亲请了一场法事,在屋子里驱魔祈福一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阴阳元神这一说,但自那以后,臣妾竟渐渐好了起来。” 说到这里,看到萧承望逐渐缓和的面容,又接着说道:“臣妾想,清平公主的居所深夜突发大火,定然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眼下太医还没找到合适的法子,但公主的身体却等不得,臣妾斗胆谏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不妨也为公主做场法事,且不论管不管用,但至少有个希望,说到底也没什么害处。” 萧承望沉吟片刻,点了头:“你说得对,做法事是祈福颂安的,说不定……”眼睛一亮,吩咐下去,“传钦天监。” 云妃又道:“如皇上所说,做法事是祈福积德之善行,在清平公主抱病期间,请皇上平心静气,不可做出杀戮重刑之举,如此,公主才会更快地好起来。” 萧承望面上不露声色,却在心里思量着收回成命,将那道发配李平岳的圣旨择时销毁作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阴谋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钦天监领了皇命,半分不敢耽搁,很快就张罗起法事的事情,请了一群德高望重的寺僧,连做十天。整个宫里都弥漫着香烛的气味,以及诵经唱佛的吟哦之音。 念及清平公主的病况,萧承望被云妃说动,也不敢大行杀戮重刑之举,暂且不发配李平岳去往边疆了,但依旧封了车骑将军府,革了他的职,在清平公主好起来之前,令他每日负荆跪在昭阳殿前,以省罪孽。 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江皇后总算放了些心,她想,总归李平岳是留在了京城,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怕只怕以罪人的身份远走边关,对于一个铮铮傲骨的大将军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辱了。 更重要的是,边关生活艰苦,被发去做苦力的很难幸存下来,多是累死、饿死、冻死的下场。他们是表亲,互为彼此最亲近的人,早已牢牢捆绑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李平岳死了,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竟然破天荒的,希望清平公主能好起来。 许是连续十天的法事起了作用,卿羽竟渐渐好了起来,先是睡一阵醒一阵,也不哭闹了,后来神智也逐渐恢复,虽然还很虚弱,但至少让不少担忧的人安了心。 第十天法事结束的时候,卿羽能下床走路了。襄岚端着汤药进来时,发现她正坐在窗户边欣赏着外面的风景,不禁吓了一跳,一激动,手一抖,汤药泼了一半,笑跳着脚就去禀告皇上了。 不多久,萧承望兴冲冲地过来了,连带着南宫洵,一进门就扯着卿羽嘘寒问暖来回打量。 卿羽被他们这股热情劲儿吓得昏了头,无奈道:“我真的好了,只不过外面吵得我头昏脑涨的。” 萧承望一声令下,外头一派沉寂,瞬间清净了。 看着不久前还奄奄一息的女儿,现在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萧承望感动的几乎老泪纵横,大赏了清平宫里所有的人,还将一个人带进来,说是指派给卿羽的新护卫。 卿羽本来还没在意,但听到那人请安的声音,心里才蓦地一动,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常余。 常余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况且他日盼夜盼就盼着有一天待在卿羽身边,好完成沈云珩的嘱托,如今心愿达成,兴奋得简直要飞起来。 卿羽一脸铁青。这小子!太单纯,这么喜怒形于色,让人看到还以为他有什么居心呢!特别是父皇,要是临时改了主意,他可真要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儿,卿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着萧承望道:“父皇对儿臣关心备至,儿臣感激不尽,况且父皇先前也赐给儿臣四名高手护卫,实在没有必要再派过来一个。” 常余一听这话,面上的笑容犹如当空遭了雷劈,瞬间定格,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没听错吧?卿羽不需要他,要赶他走! 萧承望却是宽厚地笑了,安抚她道:“清平有所不知,这个年轻人是李府的家院,当日深夜大火,是他率先发现的火情,这才及时通报。也是他与白翼交了手,救你一命,朕看他身手不错,又是个耿直心肠,这才派到你身边来。” 卿羽却之不恭,只得应下。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尚跪在地上的常余一眼,道:“护卫这份差事,总归是辛苦的,你先去宫门口守着吧,若是这清平宫里混进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本宫可不如父皇仁慈,到时割下你的脑袋也只能怪你自己。” 常余很伤心。 原来,卿羽姐当了公主殿下,就变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姐姐了,而是这么冷血无情骄傲势力。 可叹他被宣召入宫时还欢天喜地,觉得终于能完成远在大燕月凉城的主子的心愿,保护卿羽姐安全了,更高兴的是能跟卿羽姐继续在一起,他孤身万里来到大梁,举目无亲,唯一的亲人就是卿羽姐,可如今…… 唉,罢了,罢了,等完成使命,他就回到大燕,回主子身边去,大梁的洛安城可真是个伤心地,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常余领了命,垂头丧气地去宫门口守着了。 门口本来就有两个小太监在当值,见他过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便以为是同命相连的可怜人,遂好心地开导他:“走到这一步除了认命别无他法,小兄弟,看开些,好好侍奉主子说不定会发财呢!” 常余心不在焉道:“我才不稀罕呢!” 小太监当他还在净身的痛苦阴影中不能自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白杏递给他,安慰似地拍怕他的肩膀:“别愁眉苦脸了,那玩意儿没了就没了吧,总好过掉脑袋强。” 常余再笨,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啃了一口的白杏狠狠掷在地上,吼道:“老子才不是太监!” 小太监也很生气,心想这个新来的不知好歹,但见他气势汹汹牙齿咬得咯吱响,也不敢再惹他,嘴里嘟嘟囔囔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不再理他了。 常余万念俱灰地站在门口角落里,泪往肚里流,他深深感到,自来到大梁五个月以来,头一回如此想家…… 萧承望在看望了卿羽后,念着没处理完的朝政,又匆匆赶回去了。南宫洵却赖在这里轰也轰不走,卿羽大病初愈,疲惫至极,索性不再管他,自己爬到床榻上抱着被子睡去了。 不知道南宫洵是何时离开的,只昏昏沉沉记得他坐在床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她睡意深重,竟一句都没听进去。待她醒来,已是暮色时分,襄岚端来热乎乎的银耳粥,催促着她趁热喝下去。 她却将眼光落在窗台上的鸟笼上,里面的小黄鹂蹦蹦跳跳,叫声清脆悦耳。 “这是……” “这是世子送来的,说是给公主解解闷。”襄岚一边给黄鹂喂食一边道,“奴婢瞧着,世子是真心喜欢公主的,公主病着的这段时日,世子他可操碎了心,那样一个放荡快活的世家子弟,竟也有着那般伤情的一面,生生瘦了一大圈……” 襄岚喂完了黄鹂,转头看见卿羽粥还没吃,嘴唇一动,又要开始啰嗦。卿羽眼疾手快,赶在她碎碎念之前一口气将粥喝了个干净。襄岚这才满意地端着空碗走了。 卿羽却喉间一阵翻涌,她扑到痰盂旁,将刚刚喝下去的粥吐了个干净。她有气无力地伏在案几上喘息,宫女来报,李府大小姐李倾城求见。 李倾城长发及腰,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一缕,白衣胜雪,冰清玉洁。 “大姐此时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李倾城眼皮抬了抬,语气静静的:“三日后,白翼就要问斩了。” 白翼的事情,卿羽是知道的。白翼作为李平岳最忠诚可信的心腹,在那场大火里对清平公主痛下杀手,一掌击在公主胸口,造成肺部大量积血,经脉紊乱,险些丧命。按理论据,其罪当诛。 卿羽头也不抬:“白翼嚣张,杀害公主,罪不容赦,死有余辜。” 李倾城静静地凝望着她:“是吗?当时的情况,你最清楚,白翼他到底是要杀你,还是救你,你当真不知道吗?” 卿羽终于抬头看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放过白翼。”李倾城道,“白翼是生是死,全仗你一句话。” 白翼是在救她。这一点,是事实。 当时大火焚了房屋,外面的人乱作一团,只有里面的她镇定若素。因为,那场大火是早就计划好的。 在她女扮男装随南宫洵进入李府,她在湖心小亭里遇见李倾城时,她们就达成了合作。 面对共同的敌人,即便是陌生人,都会同仇敌忾的吧。况且,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七年,虽然情意浅薄,但在报仇这件事上,到底会形成盟友。 是的,李平岳是李倾城的亲生父亲,却也是她最为痛恨的仇人。 她们里应外合,细细谋划,就连在萧承望面前的“偶遇”,都是刻意制造的。 李倾城是李府长女,位份尊贵,身边少不得巴结表功的人,养出几个心腹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在大火前一天,她就指派人在那间房屋周围泼了火油,晚上清平公主的突然驾临,让李平岳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揣摩她的目的。 直到大火燃起,李平岳才幡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竟然还是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女背叛了自己。 他痛心疾首,但大势已去。 他指使白翼冲入火海救人,也只是想在最后关头挽回点什么,只要清平公主性命无碍,一切便可从长计议。 可是,卿羽和李倾城既然设计到这一步,那么必定是步步为营万无一失的。她们算好了李平岳会命人冲入火海救人,即便没有,房间也留了脱身的出口。 于是白翼冲进去后,并未顺利地带走清平公主,反而清平公主与他大打出手,招招致命,逼得他不得不下手重了些,而她见机迎上他重重一掌…… 一切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萧承望必然会勃然大怒,彻查此事,那个对清平公主下“杀手”的人,注定难逃一死。 说到底,这一切只是个阴谋,一个预先策划好的阴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棋子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包括她利用了云妃的善良,骗她说李平岳到底于自己有养育之恩,如今面临发配重罚,她于心不忍,且目前父皇暴怒,旁人的话未必肯听。 云妃是个云淡风轻的女子,在美人云集的后宫并不出色,萧承望却对她另眼相看,大抵是因为清欢公主。 不出所料,云妃不辱使命,萧承望的一念之间改了李平岳的命格。 这正是她要的。 若是这次加害公主事件送李平岳上了断头台,那么目的达成,她就可以收手了。但没想到的是,萧承望不愿落下“暴君无道,残害忠良”的千古骂名,只发配了事。 虽然发配也算是重大刑罚,大都逃不过惨死的命运,但凡事难敌一个“万一”,她绝不给李平岳留活下来的机会。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就是将他控制在跟前,另寻时机将他彻底击垮。 因此,云妃就成了一颗关键性的棋子。 李平岳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是他手底下的那个白翼,却要先走一步了。卿羽手扶着额角,语气波澜不惊:“大姐,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是不会救白翼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死,因为,他杀了我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活下去。” 李倾城身形微微一颤,向来冷静的语气也微不可查地染了一丝痛心:“白翼忠心耿耿,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听命李平岳,李平岳才是罪魁祸首。” “不错,”卿羽淡淡道,“李平岳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但是,杀人这种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说到底,他跟江湖上那些受雇行凶的杀手没什么分别,不同的地方在于,那些杀手图钱,白翼图的一个‘忠义’,既然都是有所图,就该想到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卿羽说完,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大姐,我们之间的合作也是各取所需,现在李平岳垮了,你心里也该痛快些,又何苦过来为难我,让我不痛快?”遂摆摆手,“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李倾城却是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卿羽察觉到异样,忍不住道:“大姐还有其他的事吗?” “倒是有一件,”李倾城缓步过来,烛光下,她的眉眼分外温柔妩媚,眼里却透露着倔强刚冷的气息,“你忘了常余的事情。” 常余?卿羽有些疑惑,李倾城道:“你我的目的是将李平岳扳倒,但后来你又拜托我借机将常余弄进宫来,我帮你了,那现在,这份人情你要怎么还?” 李平岳一倒,整个李府唯李倾城马首是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趁机弄个人进来,简直易如反掌。虽然于她是举手之劳,但于卿羽,却是帮了大忙。 自从常余真诚地表达了要进宫保护她的愿望时候,卿羽面上不做声,其实一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一是常余人生地不熟,偌大洛安城只有自己是他可以依靠的人,实在不忍心让他饱受孤单、思乡之苦; 二是他实受沈云珩所托,若完不成任务,他这个死心眼的性子一定会抑郁致死的。 但突然在外面找个人进宫来保护自己,萧承望一定不会答应,说不定还会在江皇后那里落了口舌,反而对自己不利。 想来想去,也唯有将常余编进火灾计划里,后期李倾城只需择机将此人在萧承望面前一提,自然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当初李倾城答应的时候毫不犹豫,却原来早就做好了伏笔。卿羽不由失笑:“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保住白翼的性命。大姐,他不过是李平岳手里一件称心的兵器,用完就丢了,或许他对白翼都不会这般维护,你这又是何必?莫非,你喜欢他?” 说出最后一句话,卿羽盯住李倾城,妄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蛛丝马迹,但她只是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羽在姣好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暗影,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要你留他一命,怎样都可以。我只有这个请求,若你答应,以后我们两清。” 卿羽将头枕在手臂上,似乎累到了极点,说出的话却坚定得不容置疑:“对不起,大姐,我愿以所有我能办到的来补偿你,只有这一件,我做不到。” 夜风卷入,吹得烛火明灭,如挂在树梢的露珠,摇摇欲坠。她盯着那烛光,朝着门口候着的人影道:“襄岚,送客。” ********** 但她到底还是没能恨下这个心。 对于白翼这个人,卿羽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不,即便是挫骨扬灰碎尸万段也难解她心头之恨,他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师父们却再也不能回来了。 让她狠不下心的是李倾城。人人皆知李倾城孤傲冰清,是个冷淡性子,但卿羽在李府生活七年,期间受到过无数欺凌和羞辱,但李倾城于她,还是多少有些顾惜的。 善良是人的天性,作恶是人的本能。一些事情对于李倾城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对于当年水深火热的卿羽,却是刻骨铭心的恩德。 因为日子艰难,所以对来自别人每一点每一滴的善意都格外珍惜。卿羽记得清楚,当年她被下人们捉弄,失足落水,她在水里扑腾求救,可岸上的那些人全都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众人以取笑她为乐,岂会终止这场好戏? 救她上来的是李倾城,依旧冷冷淡淡的表情,只用一个冰凉的眼神就吓得那些下人们一个个脸色发白地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她在府里是李平岳之外第二身份尊贵的人,很小的时候就在常管家的带领下学习李府各项事务打理,将来亦是掌管李府之人。她以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罪名将这些下人们统统抓了起来,先是各打二十棍,罚了两个月的例银,关到柴房里饿了三天。 那是李府里有史以来最严厉的一次惩罚。从那以后,卿羽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虽然照样受排挤和孤立,但至少不敢有人再动手。她由奶娘带着去找李倾城致谢,得到的只是一句冰冰凉凉的回应:“我不过是在管束下人,至于救你,我并非是有心。” 话虽这么说,但若非李倾城搭救,卿羽早就被淹死了。 所以面对这次李倾城为白翼的求情,纵然她铁了心肠要白翼的命,却终究抵不过李倾城的那一跪。 为了一个小小的参军,李倾城甘愿放下所有骄傲和尊严,竟向她屈膝下了跪。那夜她挥手下了逐客令,烛影幢幢,映照着李倾城如剪影般清癯的身影,她的面容依旧平静,却是一片苍白,下一刻,已然跪在她脚边。 若非那人是心头至爱,她怎能放低姿态至此? 越是表面冷情的人,内心越是炽热,白翼一死,也便带走了李倾城的一颗心,甚至生命,卿羽不忍心。 最后,她向父皇陈情,饶白翼一死。但师父们的枉死让她心痛如尖锥刺骨,于是下令挑断了白翼的手脚筋,废了他一身高强武功,也算是慰藉师父们的在天之灵。 没有什么比失去最在乎的东西更令人痛苦,比如书生的笔,医者的手,剑客的刀。白翼失去的,是比刀还重要的修习了二十多年的武功。 她让他生,又让他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答应了李倾城,饶他一命,剩下的,那便与她无关了。 现在,卿羽正靠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撑着一副绣图看。 南宫洵在一旁练功。说是练功,不过是比划着玩,折了一根树枝,对着虚无的空气一通厮杀。 他武家出身,弓马娴熟,在定国侯的指导下习得一身绝顶功夫,即便是耍着玩,那样疾如闪电快若惊云的身姿也足以让一群小宫女看花了眼,纷纷以手里的活计做掩饰,眼光却时不时的偷偷瞥过来。 树枝在空中飒飒有声,他足下生风,加快了速度,最后一个腾空,回身将枝条送出,直取十米开外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而他本人飞掠过去,那朵芍药稳稳落在手心。 “借花献佛,请公主笑纳。”他双手捧着花朵,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立在卿羽面前。 卿羽看也没看他,淡淡道:“辣手摧花,世子这般不怜香惜玉,会让人寒心的。” 南宫洵将花朵放在鼻尖嗅了嗅,眼里星光点点,一片不怀好意的笑,闪身绕到她身后,将花插在他发间,顺势附耳道:“寒了谁的心?你吗?” 卿羽气恼,当即就拔下芍药花,向他丢去,冷笑道:“世子说得对,本宫妇人之仁,不比世子的心是在马背上练出来的,刀子都捅不进去。” 南宫洵捂住胸口做心痛模样:“我的心即使再硬,阿羽一句话也能将我伤个透。” 卿羽不再理她,气哼哼地别过头去,继续研究手上的绣图。 花开正好,卉木萋萋,女子躺着看画,眉眼恬静,男子在身后看她,笑意温柔,任谁看,都赞这是一对儿绝配的神仙眷侣啊! 襄岚立在门口,忍不住感叹着,上前去禀与卿羽说:“李将军在昭阳殿前晕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恩怨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对着绣图上一只孤雁思索良久,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哦?李将军铁骨铮铮,想当年在疆场上一人一骑杀出一条血路,这才过了几年,竟是这么点苦头都吃不住了么?” 卿羽说的,便是四年前,梁国与越国交战,李平岳挂帅出征,战场上一马当先,骁勇杀敌,大败越国退兵三十里,再不敢犯边,班师回朝那日,洛安城里万人空巷,夹道欢迎,也就是那次,李平岳加官进爵,晋封为车骑大将军。 至于梁、越两国为何开战,据说是为了争一座山头,那山头不大,却是好山好水,养活了山下一个镇子的人。那镇子也是有趣,一条长街铺到头,南边是越人,北边是梁人,邻居街坊难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几句嘴,就怕上纲上线,升级为国家利益,如此争了许多年,一场仗打下去,梁国成功收了那南街,从此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襄岚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感慨还是怜恤:“李将军过了不惑之年,不若往时血气方刚,在昭阳殿外连续跪了十几天,饶是铁打的骨头也吃不消啊,这几日连着又高温,这才……” 卿羽微微一笑,很是冷淡:“听着好像是我的错一样!要知道,当初他犯的可是死罪,要被父皇发配边关的,后来父皇开恩赦了他的发配之苦,暂且让他负荆请罪,怎么,就连这点惩罚都不行吗?” 襄岚自知说错了话,惹到了公主,赶忙跪下道:“奴婢失言,请公主恕罪。” 卿羽却不再说话了,若无其事地对着手里的绣图看得仔细。襄岚不敢擅自起身,只得继续跪着。她知道,公主这次是真生气了。要知道,李平岳可是要加害公主的坏人啊,她表示出对坏人的怜悯,便是对公主的背叛。 气氛一时陷入僵硬,还是南宫洵打破平静,道:“带我去看看。” 卿羽瞪他一眼:“少管闲事!” 他却乐了:“不好意思,我这人就爱凑热闹。” 说罢站起身来优哉游哉由襄岚带着走了。卿羽气恼,将手里的绣图狠狠一摔,顿了顿,忽又翻身下了躺椅,拾起那绣图气哼哼地朝二人的方向追了去。 二人的脚力实在是好,待她追上,已到昭阳殿了。殿门大开,远远望见瘫在地上的李平岳,一身粗布衣,地上是散落的荆条,背上是洇透衣料的血迹,还有一张苦瓜脸的常管家在一旁长吁短叹,见到卿羽过来,忙不迭地跪下来磕头:“老奴叩见清平公主,公主殿下千岁!” 卿羽慢悠悠踱过去,却是很吃惊的样子:“这不是……李大将军吗?哎呀!李大将军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您在本宫的记忆中可是威风的很呢!” 常管家一愣,又接着告饶:“将军连跪数十日,流血不止,再这样下去,将军会受不住的啊!恳请公主大发慈悲,对将军网开一面啊!” 卿羽一脸无奈,对南宫洵与襄岚道:“你们看看,倒真不是我不想来探望李将军,明明我是受害者,却成了伤害李将军的罪人,这罪名,我担得可冤!” 襄岚忍住笑,常管家却忍不住哭了。 李平岳有气无力地朝卿羽行礼:“罪臣见过公主殿下。得公主体恤,罪臣惶恐……” “不,李将军何来惶恐?要说惶恐也该是本宫惶恐呀,”卿羽走到他面前,屈膝与他平视,“李将军做了本宫十七年的爹,于本宫有着养育之恩,眼下将军落得这般惨况,本宫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才真正叫本宫惶恐呢!” 李平岳重重喘息着,一声闷咳,吐出血来。 常管家见状,扑过来扶起他,心痛难当:“老奴知道公主心里有怨,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无能,没能好好保护公主,如果能让公主解气,老奴死不足惜!但公主再怨,也请别再这般羞辱我家将军,将军他是有苦衷的呀!……” 李平岳一把将常管家推开,喝道:“住口!”遂伏在卿羽脚边,勉力道,“都是罪臣的错,罪臣残虐公主在先,后又鬼迷心窍加害公主在后,万死也不足弥补对公主的伤害。” 昔日那高高在上对她恶言相向拳打脚踢的李大将军,留给她无数个恐惧梦靥的那个人,现在跪在她面前,口吐鲜血,遍体狼狈,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该高兴的,不是吗?谁也想不到当年在李府遭受无尽白眼和谩骂的三小姐,如今翻了身,得了势,看到当年折磨自己的人像只可怜的丧家之犬跪在地上,简直大快人心! 卿羽咬住嘴唇,冷冷道:“李将军是大梁砥柱,任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就要将军死,我一个小小公主哪敢背上千古骂名?你们欠我的,我也不稀罕要回来,但至少让我知道这当中缘由,否则我这些年受的苦,岂不不明不白?!” 旁人听不懂这话,李平岳却懂,他低头凝望着地上的石砖,似在看,又似没在看,眼中缓缓现出浑浊水光,隐忍叹道:“该来的,迟早会来,罪臣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那就好。”卿羽语气平淡,却又如释重负,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襄岚快步跟了上去。南宫洵弯腰捡起地上那副遗落的绣图,稍稍端详,眼神微黯,有些事情,怕是要水落石出了。 ********** 过了半月,车骑将军府传来消息,李平岳旧疾复发,危在旦夕。 夏天的雨水格外多,这场雨从傍晚就开始下,至夜里,更大了些,一道闪电劈过,咔嚓一声撕开夜幕,白晃晃的光芒中,清楚可见雨注倾盆。 一辆马车在雨夜里飞驰,一路溅起雨珠无数,最后马夫一声长吁,停在高大朱门前,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将门匾上“车骑将军府”几个大字照得清晰。 马车上下来两个人,有些佝偻的老者举着一把大伞,伞下人影看不分明,通体黑衣,戴大斗笠,与夜雨融为一体。 两人走近门口,把守的侍卫伸手挡住,老者从袖间拿出一枚令牌,侍卫们慌忙开门放行。 大雨如注,大门再次重重关上,如同封死了一个雨夜秘密。 李平岳半躺在床上,门窗紧闭,屋子里生了炭火,随着开门声响起,疾风裹挟着骤雨从门缝卷入,将那炭火打湿了一半。 来人步履急促,边走边卸下雨具,奔至床前。 李平岳听得动静,张眼望见来人,又闭目养气,长叹一声:“你来了?” 那人一把握住他的手,但觉瘦骨冰凉,眼睛酸的厉害:“嗯,我来了。” 李平岳仍是阖着眼,将手慢慢自她手中抽离,微微摆了摆:“我没什么大碍,你又何必跑一趟?我听见外面下雨了吧,早些回去吧,免得授人以柄……以后,别再来了。” 听得这话,那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掩面而泣。 李平岳有些慌了,挣扎着便要起来:“你莫哭,我并非是嫌你,我都已经这样了,身子骨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来也是白来。”见她还是哭,勉力抬手要与她拭泪,“你一哭,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你现在是皇后,怎能再如小孩子一般随便就能哭的?” 那人将斗篷摘下,江皇后的脸映着烛火,几道泪痕很是清晰。 “你就骗我吧,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份儿上,”江皇后止不住地落泪,“我让江公公送来的药材,你动都没动,你这不是存心不想活了么?你若垮了,那我怎么办呢?你就真忍心不管我了?” 李平岳喘着叹气,声音异常平静:“你现在很好,我很放心。以前的恩怨,都让我一人了结了吧,你的路还很长,要好好的走下去。” 闻此言,江皇后转哀为怒:“到现在你还不能释怀吗?我说过多少次了,那不是我们的错,错的是萧承望、是江此君!我只恨自己当年心慈手软,没有一生下来就掐死那个小贱人,才让她十八年后再回到跟前给我找麻烦!” 李平岳激动起来,重重咳了几声,才撑住气力说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这种局面,已经是万幸了,你安生些,别再惹事……” 见他咳得厉害,江皇后一时惊住,愤怒顿时息了大半,回归了理智,忙上前去给他捶背顺气,忍着眼泪不再言语。 李平岳逐渐平复了气息,似安慰她一样,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从未想过她还会回来……不过这些都跟你没什么干系,你别插手……” 江皇后连连摇头,眼眶猩红:“你倒把我撇的干净!那小贱人自打入了宫就对我们步步为营,哼,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头公主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我就不信皇上他能把我们怎么着!” “你这是在挑衅朕?!——” 一道低沉厚重的嗓音破空传来,伴着木门吱呀一声响,房门大开,风雨骤入,电闪雷鸣间,门口立了一群人:此时本该在宫里批阅奏章的萧承望,看着室内两人的目光充满了杀意,清平公主和南宫洵随在一侧,左右是手提着灯笼的宫人与带刀侍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真相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萧承望迈入房内,卿羽打了个手势,侍卫们分列守住出口,按刀不动,宫人们关上房门,候在外面。 “皇后……”萧承望的目光落在皇后脸上,又缓缓转移到李平岳身上,“李卿,你们真让朕刮目相看呐!” 声音并不大,却铿锵有力,李平岳哆嗦着手一把将身边的皇后推出去,自己咳着连滚带爬下了床。 “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李平岳跪着不断地磕头,撞的地面砰砰直响。 萧承望已在椅子上坐下,卿羽寻到热水,倒了一杯递过去,他接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手里攥着空杯子,面上却冷静的很:“听闻李卿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朕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不惜冒雨也要来探望,谁承想,倒是朕来的不是时候。” 李平岳红着眼眶,话也说的坚决:“都是罪臣的错!都是罪臣的错!皇上,罪臣当年亏待清平公主,害她受尽了委屈,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乞求赦罪,但求皇上赐罪臣一死。” 萧承望看着他,不动声色:“听李卿的意思,当年清平在李府的时候,你就已经知晓她是朕的女儿?” 李平岳咳喘了几下,一时答不上话,萧承望却已得到了答案,按捺不住情绪,连带声音也隐忍了几分怒气:“你明知她是朕的女儿,却为何不告诉朕?你明知她的身份是大梁公主,为何还要刻意虐待,又将她送出府去任由她在外飘零?你明知此君怀的是朕的骨肉,为何又将她纳入李府?你夺了朕的心爱之人欺瞒朕在前,又蓄意残害公主妄图毁证在后,皇家的尊严就这样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你说,你该当何罪?!” 萧承望说得激动,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吓得地上的李平岳打了个寒噤,连连磕头请罪:“罪臣糊涂!” 萧承望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眼眶猩红:“朕只问你,此君是怎么死的?她怎么会入了你的李府?朕要听实话!” 先前,皇后只说不晓得此君怀的是皇家血脉,为保她名节,只好送去李府,可叹他九五至尊,被人蒙在鼓里,还要感谢皇后的一番好意。 他太了解此君,人虽柔弱,心性却坚定的很,宁可孤单一人,也绝不会违背心愿嫁与他人,更何况,她说过要等他回来的…… 他怎么就能信了呢?与此君的盟约言犹在耳,他怎么就能信了别人的鬼话?!如果他早一些察觉,早一些追查此君死因,甚至更早一些在出征前安排好一切,这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好恨啊!若不是听从清平的安排,冒雨夜访李府,他怕是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平岳咳出血沫来,沉着声音让自己不再咳:“罪臣当年的一切,都告诉皇上。” “让我来说!”江皇后发疯般地冲过来,揪住皇帝的衣角,“皇上,我知道实情,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让我来说!” 李平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推了她一个趔趄,视死如归的眼神望向她:“我来说。” 短短的三个字,抱了必死的决心,皇后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颤抖着将手掌握成拳放在嘴边,死死咬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一瞬间泪如雨下。 “罪臣喜欢江家二小姐,喜欢了很多年,屡屡表明心迹,却屡屡被拒,后来得知她爱的是皇上,臣由爱生恨,又咽不下这口气,趁着皇上出征后,将此强抢入府,但她誓死不从,说自己已怀了皇上的骨肉。 “臣心中有恨,此君难产而死后,我把对她的恨、还有对皇上的恨,一并放在了卿羽身上,打她、骂她、刻意羞辱她、甚至最后将她打的半死赶出家门,都是臣在发泄恨意,也只有这样,臣的心里才会好受些。 “原想着卿羽得了一身的病,又带着一身伤,不多久就会死在外面,哪想她命这么大,活到现在不说,还和皇上相认……公主宅心仁厚,回来后对往事既往不咎,但罪臣鬼迷心窍,害怕旧事败露,不惜设计谋害公主……臣自知罪不可恕,但求一死,以偿过错!” 李平岳说完,一头栽倒地上,苟延残喘。 萧承望面无表情,卿羽清楚看见他攥着空杯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知道,纵然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怕是也要忍不住了。 一时室内寂静无声,萧承望转脸看向江皇后,沉声问道:“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江皇后看向地上的李平岳,但见他双目紧紧盯着自己,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江皇后咬破了嘴唇,放声哭了出来。 萧承望的目光茫然地在空气中游离,手指再用力,那只茶杯在手掌之间崩裂。 “车骑大将军李平岳,强抢民女,凌虐公主,恶意欺君,罪大恶极,处以凌迟,即刻执行!” “皇上!不要——” “谁敢求情,一起处死!——”萧承望突地站起身,将扑过来的江皇后拂袖甩了个跟头,血红的眼睛瞪着她,“你跟李平岳的事,朕回宫再跟你算!” 萧承望一声令下,带刀侍卫一拥而入,寒光凛冽间,李平岳已被架起。 “不!——”江皇后踉踉跄跄扑过去,抱住李平岳,跪着望向萧承望,“皇上,你不能这样!那都是李将军的一面之词,不可信啊皇上!”又揪住自己的衣襟,声泪俱下,“都是臣妾的错,一切都是臣妾指使的,李将军是受我的逼迫,一切与他无关呐!” 萧承望不愿再听,朝侍卫一挥手,李平岳被架起拖至门口,江皇后肝胆俱裂,冲上去一把抽出侍卫的刀,拉过卿羽架在她脖子上,手臂一划,白皙的脖颈上眨眼添出一道红。 萧承望大惊!南宫洵心头一紧,霎时出手,江皇后扯着卿羽后退一步,刀刃在血肉上的磨动痛得她咬紧牙关。 “你们谁再敢动,我现在就杀了她!”江皇后目眦尽裂。 “皇后,你疯了!”萧承望惊怒道。 江皇后大笑几声,突地吼道:“是啊,我是疯了,既然你们不想让我好过,那谁都别想活!” 南宫洵握紧了手,声音淡静如常:“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不伤害卿羽,但若你敢,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他杀气凛然,听得卿羽一怔,江皇后苍凉而笑:“我想要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要什么呢?你们不是想要真相吗?真相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放了李将军,放了他我就告诉你们!”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萧承望压抑着怒火:“别耍花样,朕岂会再信你?!” “皇上!”李平岳突然大喊道,他重重咳了几下,喘息道,“罪臣罪无可恕,唯有以死谢罪,恳请皇上明鉴,不要牵连无辜!” 他喊完,用尽全身的力量,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扑过去夺了江皇后的剑,下一瞬已抵在自己颈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江皇后,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了,眼底盈出水光来,他手腕陡然翻转,一捧血雨赫然溅出,他像棵被伐倒的大树,带着他一生的光辉和骄傲,轰然倒地。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片刻后的沉寂后,江皇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李平岳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官至大梁车骑大将军,掌握京畿十万禁军,是朝廷社稷之重臣,最后却以这般不堪的方式死去。 自古武将以战死沙场为荣,李平岳的自戕,乃是人生耻辱。 但他这样做了。 为了独揽所有罪名,为了堵住江皇后口中所谓的“真正的真相”,他甘愿已一己之命,结束这场长达十九年的恩怨。 江皇后抱着李平岳越来越僵硬冰凉的身体失声痛哭,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似在问李平岳,又似在问自己,可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车骑大将军的死,在朝堂掀起一波不小的动荡,为稳定局势,萧承望借“肃清朝纲,惩奸除恶”之命,趁机惩办了几个贪官蛀虫,一时人人自危,再不敢有所动作,朝政也清明了不少。 萧承望下令,赐李平岳以厚葬,还亲自到场祭奠——在场面上,他纵然心存怨念,但还是给足了李平岳脸面。 李平岳的死,对江皇后打击很大,人也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终日在凤仪殿中“静养”,谁也不见。卿羽有一次去请安,大宫女绿萝前脚刚进去通报,后脚就被赶了出来,隔着重重帘幕,她尖利愤怒的咆哮如此震彻人心。 其实,卿羽手上还有一道筹码,在除掉李平岳的同时,亦足以扳倒江皇后。 就是那副她一直研究的绣图。 那是江皇后和李平岳之间独有的定情信物,且每年李平岳的生辰时,江皇后都会绣上一副。李府的书房里,正对着案几的墙壁上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暗格里,有个梨木雕就的箱子,里面厚厚一沓,全是江皇后亲手绣的。 图上是一座青山,巍峨苍然。山下一汪清潭,倒映着天际上渐沉的夕阳,霞光四射,妖娆动人。 青山绵延成岳,江上落满云霞。 他们是表亲,自小就有婚约,也曾两厢情愿,海誓山盟。但宿命无常,从此他们之间的距离隔了千山万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龙舟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他在战场上拿着刀子跟人拼命,换来高官重权,做庇护她的大树。 她在深宫里步步生莲,直至登上皇后宝座,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不能成为她的女人。 他以死护了她最后一程。不管多么天大的事,只要死无对证,对方也无可奈何。 卿羽事后才逐渐明白过来,凭她的那些小聪明,如何抵得过李平岳在朝堂上三十年养出的眼力?那次雨夜她携萧承望不请自来,他便知道,她意欲何为。 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他无能为力,但也有些事情可以阻止,于是,在卿羽拿出那副绣图之前,他就选择了自戕而亡。如此,才可保住江落霞,连同她的后位。 问世间情为何物,大约真是生死相许。 卿羽大仇得报,本该一身轻松,可她现在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襄岚担忧她是中了暑,忙前忙后地打开了房里所有的门窗,又亲自去熬了绿豆汤送来。 襄岚的煲汤手艺很不错,有时卿羽喝着她熬的烫,难免会想起翠娘。 卿羽喝了几口,吩咐道:“这几天天气热的厉害,你再去多煮些,让宫里的人都喝两碗。” 襄岚领了命,又去忙了。 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隐约听到脚步声,阴魂不散地,在身边来回地踱,睁开眼睛一瞧,南宫洵嬉皮笑脸地正望着她,吓得她大叫一声,滚到了床角。 南宫洵手里提着个鸟笼子,里面的小黄鹂叫得欢畅。卿羽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挪到床沿儿:“世子纡尊降贵来我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他将鸟笼子搁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盛着笑:“清平公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睡回笼觉,本世子担心公主终日浑浑噩噩,忘了件大事,特来提个醒。” 听他这么一说,卿羽飞快地在心里想了一番,并未想到什么“大事”,但还不能做出“真忘了”的姿态让他数落,遂不以为意道:“本宫虽然懒了点,但脑子还是够用的,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南宫洵抬起一只手来抚摸着下巴,笑意盈盈道:“那就好,请公主明日打扮得漂亮些,到底是个牵扯到终身大事的好日子,即便日后回忆起来,也是份美丽的回忆。” 什么终身大事?什么美丽的回忆?这家伙在说什么呢? 虽然她极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细微的诧异还是落在了他眼中,大踏步走上前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卿羽的心咯噔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往后倾,他却继续欺身上前,双手落在她身侧,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皇上刚刚借着李平岳将军的死,惩办了几个之前一直不敢动的大吏,如今心情大好,明日龙舟赛,对于夺魁者必然是有重赏,阿羽,你说,你希不希望我夺魁呢?” 卿羽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所说的“大事”,就是明日的龙舟赛。明天便是端午节了。 ……她还真忘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世子既然也有心要讨这个赏,本宫只好祝你心想事成了。”她说的轻巧,似乎根本不把他和这件事放在眼里。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面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敛去:“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夺魁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她被这种古怪的气氛压抑得难受,腾出一只手来推他,奈何他的身体坚硬如钢板,纹丝不动。 “……你能不能先起来?”她有些恼怒,“你这个样子,弄得我很不舒服。” 看到她又羞又急的样子,他嗤笑一下,而后慢慢站起身,无比潇洒地走了:“记得明天穿得漂亮些!” 他一再要求她“明天穿得漂亮些”,不知究竟意欲何为,不过是去看个龙舟,非要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作甚?她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转头看到门口的常余,朝自己这边恨恨瞪了几眼,见自己看到他,忙又别过头去,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空气了。 她大为不解。上回当着父皇的面,她假意斥他的事情,事后她明明跟他解释过了,而他也表示理解,二人和好如初了,怎么今天又是这副愤恨的样子?莫非她又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想到此,她扬手招他过来,询问道:“你为何瞪我?我哪里冒犯你了吗?” 这话带了几分戏谑之意,况且他们本来就相熟,开个玩笑倒十分随便。哪知常余却不买账,梗着脖子道:“没有。” “没有?”她皱眉,“那你为何一副看见我恨不能揍我一顿的样子?” “卑职不敢,”常余不看她,语气也硬邦邦的,“卑职一介奴才,哪敢以下犯上,对公主大不敬?” “常余,”她肃了脸色,“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话说开了才好解决问题,我不希望我们之间还会存在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于常余说,卿羽是他在梁国唯一的依靠和要守护的人;于卿羽而言,常余是她的手足兄弟。在这触不到人心的深宫里,他们二人互为彼此的倚赖,若他们之间有了误解,那将是最愚蠢最寒心的事。 常余的脸拉的很长,愤懑积郁于胸,却仿佛有着难为情的原因在里面,实在难以启齿。 看他这副样子,卿羽了然,原来,他是在气自己和南宫洵。那南宫洵放荡不羁惯了,凡事不拘小节,对她动手动脚,常余看在眼里,又碍于身份,不好明说,可不憋了一肚子气! 卿羽哭笑不得。她跟南宫洵根本没有什么呀! “常余,你想多了,我跟南宫洵不是你想的那样,”卿羽忍住笑,仍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道,“他帮过我的忙,也算是我朋友,就跟我和你一样,规矩礼数都是用不着的,可能有些事情让你误会了。” 常余明显很不满意她的这个解释,索性扬起脖子,打开窗子说亮话:“才不是!朋友之间哪有那么占人便宜的?他对你的动作,和他看你的眼神,跟大殿下一模一样,他分明是喜欢你。” 卿羽默默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拐着弯说沈云珩占我便宜么?” 常余涨红了脸:“当然不是,大殿下对你一片真心,就算……就算偶尔占一点小便宜,那也是真情流露!可这个南宫世子不是,他,他……” 卿羽笑望着他:“他怎样?” 常余憋了半天,没好气道:“反正你离他远些就是了,你要时刻想着大殿下的好,想着大殿下对你的良苦用心,这样才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这话说的!好像我跟沈云珩真有一腿一样! 卿羽大呼冤枉,常余却不容她多话,气昂昂地跑出去巡宫苑了。 前被南宫洵戏弄,后又让常余教训,她真是有苦没地诉,转头看到桌子上的黄鹂鸟,冲她叫了两声,顿时心情好了不少,便高高兴兴地逗鸟玩去了。 ********** 翌日一大早,卿羽就被襄岚给喊醒了,嚷嚷着要去看龙舟赛,去晚了就占不到好地方了。 卿羽懒洋洋地爬起来,在襄岚的一再督促下慢吞吞地洗了脸,梳了头。 “公主,今天您穿这个好不好?”襄岚兴冲冲地将一件大红色的纱裙往卿羽身上比量,“这件是前几天尚衣局送来的新裁的衣服,用的是水晶纱,样式也是眼下最流行的,公主穿上一定艳压群芳!” 卿羽懒懒地白她一眼:“我又不是去参加选美大赛,穿那么惹眼干什么?” 襄岚嘟着嘴,恋恋不舍地将纱裙放回去,埋在硕大的衣柜里翻了一通,又欢天喜地地拿出一件金色的丝锦华服:“这件好!这件还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是宫里纺织手艺最精湛的老工匠亲手缝制的,图纹和颜色都无比考究,彰显您高贵的身份最好不过了!” 卿羽叹了一口气,打着呵欠又要往床上滚,襄岚大吃一惊,趁她沾到床沿儿之前拽回了她。 “公主,龙舟赛很好看的,您怎么就是打不起兴致来呢?”襄岚苦着一张脸,“您要是嫌奴婢眼光差,挑的衣服不合您意,那您就自己挑一件吧,总之,今天的龙舟赛一定要看啊!” 看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卿羽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致,心想难得有次出宫机会,这个丫头也定是想出去玩耍一番的,于是自己去衣柜里挑了一件拿出来:“就它了。” 襄岚定睛一看,有点不高兴:“这件也太素了,世子找不到可怎么办?……” 她叽里咕噜地低声说着,卿羽却听了个正着,揪住她问:“关南宫洵何事?” 襄岚吐了吐舌头,见主子一副立志要严刑拷打的气势,也不再做抵抗,乖乖招供了:“昨天世子交代公主今天要穿漂亮些,奴婢是听到了的,而且,今天一早,世子出发前来清平宫里一趟,见您还在睡着,就没惊醒您,吩咐奴婢待您醒了就替您找一件显眼些的衣服穿上,好让他一眼看到……” 卿羽扶住额角,无声地叹息:“这个南宫洵,耍什么花样?” “可能,他是想看到公主,然后就有了竞赛的动力吧。”襄岚说着,催她将衣服穿好,“唉,素点就素点吧,世子眼力好,就算不显眼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您的。” 卿羽一脸黑线:“你再提他一句,这龙舟赛我说不看就不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心愿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等她被襄岚急吼吼地拽到护城河边儿上,才发现两岸早已是人山人海了。 襄岚一边埋怨着她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白白被人抢走了好地处,一边拽着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横冲直撞。 俩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挤到河边时,只听撼天动地的喧天锣鼓之声隆隆响起,夹河两岸的老百姓一阵雀跃的欢呼,龙舟赛开始了! 有人把“连环响”鞭炮挂到树上点燃,一时间,呐喊声、锣鼓声、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交汇在一处,在河面上回荡,震耳欲聋。 自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一片花花绿绿的华丽色彩。彩旗飘扬,旌旗猎猎,错落有致的呐喊声震破天宇,赢得喝彩之声排山倒海。 不一会儿,龙舟就已清晰可辨。舟上的桡手们意气风发,头上腰上各缠着一束条布,在朝阳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想来是为了区分小组队伍,每支队伍的队员们缠着的布条颜色均是不同。卿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直到队伍越划越近,才认清排在最前头的蓝队,那奋力击鼓之人可不正是南宫洵! 他半裸了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想是已渗出一层密汗,远远望去油亮亮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健壮结实的古铜色肌肤随着击鼓的力道更有种令人惊颤的力量。 卿羽本来还慵懒迟钝的脑袋,在这一刻得以清醒……唔,南宫洵这身板不错嘛! 耳膜被周遭观众的呐喊声震得嗡嗡直响,卿羽双手捂住耳朵,用最大声音喊道:“蓝队加油!蓝队加油!” 若是不来看比赛也就算了,好歹是来了,而且这些赛手里她只认识一个南宫洵,于情于理,都该给他喊声加油。 南宫洵不光如襄岚所说“眼力极好”,耳力也极好,在漫天滔滔的呼喊声中,竟也能剥丝抽茧找到她。 见到她来,他掩不住脸上的兴奋,拿起手中双槌朝着卿羽一挥:“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卿羽恼羞不堪,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而他却咧着嘴傻笑得像朵喇叭花,随着健壮的臂弯用力扬起又重重落下,激奋人心的鼓声传出,他所在的蓝队像只离弦的箭,顷刻间就远去了。 护城河城墙边上一处建造精致的吊脚楼,是历年来皇家观看赛龙舟的地方。 卿羽费力地挤过厚厚的人墙,一路上去,萧承望果然在里面,身边跟了王昭仪和几个美人伺候着,虽然穿的是家常便服,但衣料和配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尤其是王昭仪,天生一副柔媚姿态,这时穿了件杏黄色的衫子,露出纤细的玉臂,正给萧承望捶着肩膀,高挽的云鬓上嵌着红宝石珠钗,耳上垂了一副红玛瑙坠子,衬得那张俏丽的脸蛋十分魅人。 江皇后也在,妆容倒画的精致,只是一脸愁闷的表情与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 李平岳尸骨未寒,她自然不会开怀。 卿羽朝着主位上的人影屈膝跪拜:“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江皇后正眼都不瞧她一下,目光落在外面蜿蜒如带的护城河上。 萧承望道:“起来吧,今日微服出宫,看这龙舟赛也是图个与民同乐,就不必拘泥于宫里的那一套繁文缛节了。” 卿羽称是,站起身来退到一边落了座。 萧承望笑道:“朕已许诺,在龙舟赛上拔得头筹会有重赏,偏那定国侯家的世子进言,说一不要金银珠宝,二不要高官厚禄,只要朕成全一个心愿,朕一高兴,就允了,如今越想越不对劲儿,若他真赢了,心愿却是极其刁钻艰难,朕又是一言九鼎,如何替他完成?到时候岂不让人笑话?” 听到堂堂一国帝王的担忧,卿羽忍不住笑了:“父皇真小气!” 萧承望来了兴致:“哦?这么说,清平是有了应对的法子,可替朕分忧?” 卿羽摇头道:“儿臣都不知道世子的心愿是什么,哪里会有应对的法子!只不过,儿臣敢肯定的是,世子绝不会提出让人望尘莫及的高要求出来,他是个一根筋的粗人,才不会想出能将父皇难住的点子,依儿臣说,一定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小花样,父皇只管随他去,不必放在心上。” 萧承望借着王昭仪的手吃了颗梅子,含糊不清道:“但愿如清平所言。” 卿羽伸手自果盘里拿了颗荔枝,襄岚贴心地接过去替她剥了壳,她边吃边张望了一圈,疑惑道:“怎得不见云妃娘娘?清欢呢?” 清欢那个小丫头最是个古灵精怪的,赛龙舟这么好的事情岂能错过?偏偏此时不见了影子! 萧承望无奈道:“她那个热闹性子,光在边上坐着看怎能过瘾?早就跑下去近距离观看了!云妃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这座角楼筑在护城河拐角处,高约六十余尺,将河上景色尽收眼底,哪里还会有比这更好的视野?想来清欢那丫头还不尽兴,非要跟着闹哄哄的人群挤来挤去才会产生“参与感”,也才会高兴吧。 父皇既允了云妃和清欢下去,便是派了高手相护的,她倒不用担心。一边想着,一边吃着甜蜜的荔枝,直到一片热烈的欢呼声自远处响起,福公公笑得眼皮都是褶子:“赛事结束,想来已是有人夺魁了。” 卿羽趴到栏杆处,但见乌央乌央的人群簇拥着一个人向着角楼方向逶迤而行,人群中爆发着振奋的呼喊,将那人高高托起,边走边往天上举。 那个夺魁者被高高举起,又高高落下,头上蓝色的汗巾子甚为耀眼。他捧着只有冠军该有的大红花,向着卿羽拼命地摇啊摇,露出他招牌式的嬉皮笑容。 他夺了魁,卿羽自然也替他感到高兴,笑着向他招招手。 下一刻,她只望见他自人群中腾空跃起,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神,雄姿勃发,翩跹而来。 她吃了一惊,他却以极快的速度迎面飞掠过来,一手揽住她的腰际,借着冲力带她也凌空飞起,吓得她一声惊叫。 他勾起唇角,眼睛里盛满了快乐的笑意。待停下来,那朵明艳艳的大红花却不知何时跑到了她手里,他却径直走开,去向萧承望见礼。 “不愧是定国侯带出的人,身手了得,”萧承望笑着的眼神里满是赞许,“朕还疑惑着,不过是一场以乐为贵的比赛,还劳你特地跟朕进言提要求,看来是早就对冠军之位胸有成竹了!” 南宫洵抱拳而笑:“承蒙皇上厚爱,臣今日献丑了。” 萧承望大手一挥,极为痛快道:“回去告诉定国侯,朕对他培养出的人很满意。说吧,你有什么心愿,只要朕能办得到,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南宫洵喜难自胜:“谢皇上!”遂不由分说拉过卿羽,一同来到萧承望面前,他自己跪下拜了两拜,道:“臣别无他求,若皇上应允臣这心中一事,臣定当永生感念皇上恩德,生生世世为我大梁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萧承望哈哈大笑:“你都这般表决心了,朕若不答应,倒显得朕无情了。说吧。” 南宫洵道:“臣恳请皇上赐……” “皇上,有急报!——” 一阵急促的上楼梯的脚步声蹬蹬传来,那禁卫军铜盔铁甲,像只飞奔的大鸟,眨眼间就冲到萧承望跟前大声禀道:“燕国大皇子求见,请皇上速速回宫!” 萧承望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冷不丁将伏在膝头的王昭仪掀了个四脚朝天。 “燕国大皇子?”萧承望凝眉,面上神情复杂,稍作沉思,再顾不得其他,甩开袖子率先向外走去,“回宫!” 福公公在身后扯着尖细的公鸭嗓喊着“摆驾”,慌不迭地跟着走了,其乐融融的亭子里瞬间人去楼空,南宫洵孤零零地跪在中央,自始至终没能道出他那个埋藏心底的心愿。 卿羽震惊不已。沈云珩……他来作什么? 他好端端的在大燕国做他的大皇子、成王爷,千里迢迢跑到大梁国作什么? 放眼四海,大燕国是全天下当之无愧的强国,沈云珩贵为大燕的大皇子,他的亲自到来不能不令萧承望重视。 国与国之间难免会因着经济等各方面原因有交互往来,沈云珩此番前来或许是为国事。 卿羽没作他想,看到南宫洵落寞的背影,上前去将他拉起来,道:“你的那个心愿暂且先放上一放,眼下国事要紧,我们还是跟着回去看看热闹。” 南宫洵拉住她将欲走的身子,双目灼灼:“告诉我,你果真不知我要向皇上求的那个心愿是什么吗?” 卿羽笑得清透无暇:“我哪里会知道你要耍什么花样?不过作为好朋友,我要提醒你一句,可千万不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不然大家都会很难看,你也会失去我这个好朋友。” 她是何样聪慧的女子,昨日他说起今天赛龙舟之事提到“终身大事”一词,她就心有疑虑,方才他夺了魁后跪在萧承望面前请命,那一刻她就已然知晓他心中所愿。 只是,有些事情说不得,有些感情跨不得,一旦越了界,不仅达不到要去的彼岸,也退不回原来的位置,拥有的一切都会一夕失去,再不可得。 她不想失去他,所以便不能由着他。 多么庆幸,在她还来不及阻止时,重重关山之外的沈云珩竟然救了场。 “走了,”卿羽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将大红花塞到他手里,“传说大燕国的大皇子可是个厉害的英雄人物,难道你不想看个稀罕?” 看着她欢欣地蹦跳着离去的样子,南宫洵立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朵红彤彤的大红花。 它依然明媚,可现在看着,却那么刺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求亲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路回到清平宫里,卿羽感到有些坐立不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挠,在抓,轻轻的力道,惹得她又痒又躁,却又无可奈何。 襄岚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只当她顶着大热天一路走来心浮气躁的,该是上火了,又忙着去熬了败火消暑的绿豆汤,待端过来来,看到公主自己坐在妆镜台前,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了枝珠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比划着。 很少看到公主这么臭美的时候!襄岚大感新鲜,立在身后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道:“那支紫色的双蝶玉簪就很好看。” 卿羽原本想放下的,听她这么一说,又重新拿起来插到发端,看了又看:“……是吗?我怎么觉得有些花哨啊?” 襄岚放下绿豆汤,将玉簪取下来,斜斜别在髻后,对着镜子里的她笑道:“插在前面看着会有些艳俗,但在插在后面就不一样啦,衬着黑发显得更高雅大方呢!” 卿羽一听,本来还洋溢着笑意的脸,突然拉长了脸色,不由分说将那玉簪拔下,惹得襄岚疑惑不已。 “不用高雅大方,简单朴素些就好了。”她兀自说着,从珠光宝气的锦盒里挑出一根青绿色的发钿,“这个如何?” “嗯,跟公主您平易近人的气质很相配,”襄岚无奈道,回身取了绿豆汤来,“赶快喝了解解暑。” 卿羽沉浸在插戴首饰的喜悦里,将她端着碗的手随便一拨拉,也不管那汤水洒了一半,不满道:“天天喝这个,我都要喝吐了。” 襄岚苦着脸:“可是绿豆是最解暑解渴的啊……” 卿羽听不得她啰嗦,干脆道:“你再纠缠,本宫就罚你三天不准吃饭,只准喝绿豆汤!” 襄岚立马住了口。 卿羽自己鼓捣了一阵,似突地想起什么,喊了声“常余”,不见有人回应,又转念一想,沈云珩既来此,他自然早就巴巴地跑去投靠老主子了,哪里还会呆得住? 思量间,福公公踏着小碎步走了过来,慈眉善目的样子,眼里蕴了一丝笑意:“清平公主殿下,老奴奉皇上旨意,接您去昭阳殿一趟。” 为了表示对沈云珩的重视,萧承望将招待之仪设在了昭阳殿。只是,他们议他们的国事,叫她去做什么? 见她迟疑的样子,福公公催促道:“公主快些吧,皇上在等着呢。” 卿羽回过神,道:“容公公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马上出来。” 福公公眼看她冲回里间,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不禁眯起眼睛笑了,像个慈祥的长辈,看着自家孩儿的在去见一个人之前又慌又忙的做派,将一切隐秘情愫了然于心。 卿羽一连拿了几件衣服朝身上比划,不是嫌太华丽了就是嫌太庄重了,绞尽脑汁之际,还是襄岚拿了主意,找了件藕粉色的留仙裙,甚得卿羽欢心,一边忙着往身上穿,一边夸襄岚有眼光。 襄岚却叹道:“公主的审美与凡人自是不同,在挑选衣服上,奴婢大致总结了几点,便是样式普通些、颜色素着些、花纹简单些、整体大方些……公主啊,您贵为天之骄女,身份贵重,偏偏喜欢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真是可惜了那么多好东西!” 卿羽不以为然:“我早就说过,我来自民间,胸无大志,被逼到富贵窝里,什么都不奢求,只盼个平常。”一弹她额头,“说了你也不懂,对牛弹琴!”说罢已将最后一根丝带系好,在镜子前快活地转了一圈,风也试的走了。 襄岚望着屏风处一闪而逝的裙摆,摇头一叹:“最丑的一件衣服……啧啧,公主的审美观啊,真是独特得无与伦比。” ********** 卿羽随着福公公走近昭阳殿,空荡荡的大道上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越往前走,心中的期待和欣喜就慢慢减弱,变得不安,似乎是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算起来,她与沈云珩已有五个多月没有见了。原以为当初一别,再逢无期,却不想还有再见的时候,还是这么快。 原来她从没想过他们还会再见。 又原来,她竟是一直都盼望着再相见的。 他送给她的那枚玉佩,她还留着,他却等不及她回去,竟已先来找她了么? 他变了吗?胖了还是瘦了?会一眼认出她来吗? 她不自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这件藕粉色留仙裙,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丑爆了! ……他看到会笑话她吗? 他要是敢笑话她,她就跟他翻脸,踹到地上痛扁一顿,让他还敢嘴贱! 面对他时向来坚硬的心,却在此时此刻,竟如此心烦意乱。 相逢犹恐是梦中。 进了昭阳殿里,她竟是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她能清晰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只是一路垂着头走到殿中央,跪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萧承望似乎很高兴,连声喊着平身,喊她上前来坐。 她依言站了起来,上前去依在他身边。 萧承望看了看她,开怀大笑道:“朕的女儿如此乖巧,真想再多留她两年,早早的允她嫁人,朕是真不舍得!” 殿下有人答话:“本王对清平公主思慕许久,曾立誓非公主不娶,若不得皇上成全,恐怕本王要孤寡一生了。” 语出者何人? 那人一袭绛紫华服,玉冠金带,刚毅硬挺的轮廓,淡静温和的眉眼,唇畔漾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右手搭在桌沿上,骨节分明。 人间五月天里,仿若初见呵。 一别数月,他人似有清减,显得五官更分明了些。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诀别将至的时刻,她幡然懂了他的一腔情意,却已无可奈何。 脑也混沌,眼也混沌。大燕国的大皇子沈云珩,现时正在大梁国的殿堂上,向梁帝求亲。 向清平公主求亲。 ********** 大梁玄德二十六年,燕国皇长子沈云珩亲率仪仗两千,携锦缎百匹、绫罗千丈、黄金万两、翠玉十件、珍玩若干,赴梁求亲于梁庭清平嫡公主,梁王召清平入殿,询之,曰:无异议,梁王大悦,结此姻亲,只待再择良辰,促亲成。 举国上下都知道自家清平公主许配给大燕国的大皇子了,说的好听些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大燕的大皇子沈云珩在梁宫大殿上当着皇帝的面,言之凿凿说对清平公主思慕已久非她不娶,可不就是一段相思天成的佳话嘛; 说的不好听些是“卖女求荣”——大燕是强国,梁国综合国力比不上,梁帝也是在寻思着找个靠山,如今既能攀上大燕,走联姻这条路求之不得,可不就是红果果的私心作祟嘛! 唉,谁知清平公主是否愿意远嫁呢,怕是迫于皇帝的施压不得不甘当棋子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据说那大燕的大皇子长相丰神俊秀,又带的一手好兵,打的一手好仗,如此英雄人物,绝对配得起咱家公主,反正公主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修养啊气质啊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民间八卦传得沸沸扬扬,襄岚跟卿羽汇报的时候笑弯了腰,连带旁边的沈云珩也跟着笑。 卿羽很是窝火:“你家主子都被说成又丑又蠢的老婆娘了,你还在这儿笑?枉我平日待你好,好吃的都分你一份!” 襄岚嘴巴一扁:“皇上疼爱公主,光是每日赏的点心都吃不完,您不分我吃,难道要等到放坏了、长毛了扔院子里给野鸟吃不成?” 卿羽被她气得头疼,扬手要打她,她却笑着跳开了:“公主莫气,气大伤身,况且驸马爷都在跟前儿呢,您得时刻保持最美的仪态呐!”说罢咯咯笑着跑开了。 卿羽无可奈何,盘腿坐在檐前木阶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戏本子看。 沈云珩盘膝卧在另一头,面前的案几上摆了架琴,手指拨了几个音符,按住琴弦,笑道:“你的这个小宫女倒是机灵,你不会真生她的气呢吧?” 卿羽瞪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莫不是殿下看上了我这小宫女,不忍见我训她,想要护着?好说好说,王爷您一句话,明儿我就把她送你身边去。” 沈云珩有些无奈:“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却塞给我个宫女应付,你明知道我此来目的,说这话又是要气我?” “你这话可言重了,我哪敢气你呢?你贵为大燕皇子,又将是我未来夫婿,若现在不讨好你,只怕往后我的日子真不好过。”她愤愤说着,三两下将戏本子翻到尾页,探手又取过一本新的来,翻开看的津津有味。 还说不是气我,你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好么!他又好气又好笑,低头拨了几个音符,琴弦低鸣,如他的嗓音一般动听:“为何那般爽快就应下了求亲,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会当庭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吗?”她转过脸,以手支地,轻轻一跃,便跳到他跟前,微微抬着脸看他。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太累了,我不想再折腾,何不安生一些呢?这样大家都省心。”她说这话时,一双澄亮的大眼睛微微弯着,如果不是眼中那抹悒色,当是多么快活的笑容。 他有些愕然,目光淡淡的,抬手将她垂在额前的发丝抿去一旁,许久,才轻声说:“阿羽,我很想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救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见她有些愣神,怕她不相信似的,又轻轻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你答应了我的求亲,于我来说,就已是莫大的幸运了,阿羽,你知道吗?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自她回了梁国,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每一点消息,知道她入了梁宫,封了公主,遭暗杀,被下狱…… 每听到她的消息一次,他的心弦就绷紧一分。 他到底是不能放任她离自己太远。忍不了,也舍不得。 他步步为营,与燕帝周旋,和沈云琋牵制,排除万难,终于来到梁庭,换来在梁帝面前立下“非清平不娶”的誓言。 卿羽着意看他一眼,似有歉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会不会……” “不会,”他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深邃的眸子宛若无际海洋,似能包容她的一切,看着她微黯的眼神,他反倒笑了,将她手里的戏本子抽出来,反过来放回去,说,“我倒不知阿羽来梁国没几月,竟习出了反着看书的绝技。” 卿羽笑了笑,拿着戏本子挪到旁边。清风徐来,将她怀里摊开的纸张哗啦啦翻了几页,她双手支着脸颊,出神地望着台阶下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 一切都如从前的日子,安详,平静。 过了几日,是李平岳的头七,卿羽早上去向江皇后请安时,太子萧远也在。 江皇后的脸色明显很不好。事实上,自从李平岳死后,江皇后的精神就萎靡了许多,再不似往日威风跋扈,纵然浓妆艳抹,但由内而外的颓唐神色却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要是在平时,江皇后肯定又是大发雷霆,顺便砸几样东西,将她赶出来,毕竟,她始终认为卿羽是杀了李平岳的罪魁祸首,看到她,恨不能生啖其肉。 但在今日,碍着萧远在跟前,江皇后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不容卿羽多说一句话,便挥手打发了他们,由红缨和绿萝搀扶着回房间休息去了。 才七日光景,江皇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她蹒跚离去的背影单薄而寂寞,有那么一刻,卿羽是突然可怜她的。 萧远叫上卿羽一同走出凤仪殿,外面风和日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卿羽走了几步就出了一头的汗,甩着手帕扇风。回头一看萧远心平气和的样子,越发不平了:“……皇兄您是感觉不到热吗?” 褪去往常笨重厚衣的萧远,一袭清爽长衫风姿卓越,白衣黑发,容貌如画,眼睛闪着柔和的光泽,宛若清风掠过水面时掀起的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直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他淡淡笑了笑:“我是不大出汗的,太医说我体质畏寒,不怕热。” 卿羽这才注意到,天气暖和起来,他的气色也比正月里时好了许多,以前走几步路就停下来咳喘歇息,现在竟很少有那样的情况了。 这样一个如画似的人,温润如玉,器宇不凡,又有着治国之才,若是健康的该有多好。卿羽想着,不由在心底哀叹一声。 不觉间,二人已走到一处凉亭间,清风穿过花丛掠来,携带着缕缕芬芳,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异样的萧远,此时突地猛咳了起来,白皙的面庞咳出一片嫣红,莲生忙的给他捶背顺气,拿来随身携带的水壶,掏出一粒丸药,喂他灌了下去才逐渐消停下来。 卿羽紧张地望着他,想帮忙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只好定在原地干着急。 萧远微微喘息着,脸上的红色渐次消去,过了一会儿,他摆摆手,与莲生道:“方才路过花径,我见几株紫薇花开得甚好,你去折几枝过来,插到房里看着也好。” 莲生点头应下,招呼着几个宫女走了,唯余几个侍监远远地守着。 “皇兄将下人们都支开,是有什么秘密要与臣妹分享吗?” 萧远看见她一脸清淡的笑,本也想笑,却忽地止住气息,掏出帕子紧紧捂住口,硬是将那股冲上来的剧烈的咳意压了下去,发出一声长长的、极沉的如叹息一般的咳嗽,待将帕子拿离嘴角时,上面隐约可见几缕血丝。 卿羽大惊,捧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皇兄,你……” 他说他畏寒,不怕热,眼见随着天气转暖,他的气色较之从前好上太多,她也便深信不疑。却没想到,他的身体竟比以前更坏了。 只是,他隐忍不发,他瞒着所有人,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身体是比以前好些的。 究竟是为什么? 萧远将那帕子藏回袖口,却顺势抓住了她的手,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平静之下自有暗涌。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也沉了几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阿羽,你愿不愿意救我?” 她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他堂堂大梁国东宫太子,将来是承袭大统之位的不二人选,现在竟向她求救。 是谁要杀他?是谁在暗中布好了围困他的局? 看着她一脸吃惊的样子,他却收回目光,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的病,太医院那群老头子是没有办法了,但是我又不甘心,终究认不下这个命,如今,也只有你,能让我有希望活下来了……” 卿羽垂下头:“皇兄自小沉珂,身边名家御医无数,个个皆是医术高明的人物,这些人都没有法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皇兄真是高看了我。” 萧远笑了:“阿羽,医者父母心,这是从医之人最基本的仁德。” 卿羽心里一个咯噔,警戒地望着他:“你……你是如何知道……” 自从来到梁宫,她如履薄冰,深知藏拙之重要性,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她会医术之事,萧远他怎么会…… 似看出她的疑问,萧远道:“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气质是藏不住的,更何况是一双摸了十多年草药的手。倘若是另外任何一个身份,我断然猜不出,但因为病了十多年,医生身上是什么气息,我还是知道的。”说到此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隐瞒自己的医术,是不想在这深宫里招摇,我本不想打扰你的平静,但事到如今,我除了求你,别无他法。” 卿羽捋了捋思绪,心知既已被他看穿,便再无躲藏的道理。但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是他相信她的医术在太医之上,能做太医之不能,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她却自有妙计?开什么玩笑! 她低头踟蹰半晌,有些为难道:“其实我会的那些东西都是医学上的一些皮毛,跟专业的太医差得远呢……” 萧远侧身看向远方,目光缥缈在花红柳绿之间:“这跟专业无关,跟人心有关。” 卿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刚巧这时莲生回来了,手里捧了一把紫薇花,清新娇嫩的花瓣密密地簇拥在一起,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精灵。 萧远接过来,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弯起唇角笑了:“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好花要配好景,可惜好景不长。” 卿羽当他是在感叹自己命途多舛,却见他把花束递给自己,笑道:“自打赛了龙舟回来,阿洵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至今日已是整整五天了,你再不去看看,我真担心他会闷出什么病来。” 她伸手接过花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谁去看都没用,有些事情,只能他自己想开,然后走出来。” 萧远身子骨向来羸弱,考虑到去护城河的路途颠簸,人荒马乱的,为避免出什么闪失,也为不让大家担忧,他就没亲自到场观看。南宫洵夺了魁的事,以及后来未道出的心愿,萧远都是听旁人说起才知晓的。 南宫洵求仁不得仁,反倒让那大燕皇长子沈云珩中途捡了便宜,换谁都会想不开。 萧远有些悲悯地看着她:“或许,只有你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所求的,你心知肚明,如今他两手空空,心里难受,你又何必如此狠心?” 卿羽垂下眼眸看花,语气淡淡的:“我一直将他当做好朋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如今这种局面,我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他比较好,况且,”她抬起头,笑靥如花,“我已有婚约在身,若是再和别的男人来往过密,我未来的夫婿可是会不高兴的。” 萧远点点头,似是无话可说,遂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凉亭下不知何时站了沈云珩,与萧远稍稍见礼,彼此寒暄几句,就相互道别了。 一群宫女侍监随着萧远逶迤而去,当下唯余二人。沈云珩拾级而上,来到亭间,唇畔染了点点笑意,一步步逼近。 她被逼着步步后退,直退到粗壮的柱子上,雕刻的镂空图纹咯得她龇牙咧嘴。见他一副坏笑的模样,凝眉喝道:“你干什么?起开些!” 她要推他的手被他牢牢握住,挣也挣不开,却被他更加欺近一步,几乎亲密无间,而他还是噙着那抹让她心跳错乱的笑容:“我是你未来的夫婿,你说我想干什么?” 这话太暧昧,语气也柔软,一时令她没了主意,惊慌失措地看着面前他越来越放大的脸,她无处闪躲,情急之下,道:“你再这样,我……我可就喊人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不到阿羽还有这等爱好,”他啧啧嘴,笑容更邪肆了,“亲热戏被围观,阿羽都不介意,我又怎会介意?尽管喊吧,来的人越多越好,让他们一饱眼福!” 无耻!流氓!不要脸! 卿羽在心里呐喊着,仍是悲哀地闭上眼,欲哭无泪。 却没有如预料的那样。 他低首抵上了她额头,敛去面上的风流笑容,目光如刀子一样,声音也变得低沉可怕: “阿洵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如昨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瞬间瞪大了眼睛。原来,方才她与萧远的对话,沈云珩都听到了。 她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小心地道:“皇兄的病情……我也没有办法的。” 他被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绕糊涂了,凝眉问道:“什么病情?太子不是好好的吗?即便是生了病,也自有太医去瞧,还能轮得到你想办法?” 卿羽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用这个小试探,试出了沈云珩并未听到关于萧远的病况,那么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听到多少,都无所谓了。 看到她一副偷偷庆幸的模样,沈云珩恍然大悟:“你是在转移话题?” 卿羽立马摆手道:“没有没有!”见他一脸愤愤,念着他生气的原因,只得解释道,“那个阿洵是定国侯的孙子,南宫家的世子,年关时巡查北境路过洛安城,就在宫里小住了一段时间。” 沈云珩冷笑一声:“年关至今,五个多月了,想不到世子爷对‘小住’的理解是这样的。” 卿羽听得出他话语里的嘲讽,但他这样的表情让她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便道:“四月里时,他就想走的,是父皇留他看了端午的龙舟赛,这才耽搁了……他应该很快就要走了。” “你也希望他快些走?”沈云珩好奇地瞅着她,目光里多了分迫人的意味。 她一愣:“为什么不呢?” 沈云珩深深看她几眼,最终只说道:“那就好。”遂撑起折扇摇着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她还在原地傻愣着,皱了眉头喝道,“还不走?等着让太阳晒成肉干吗?!” 卿羽哦了一声,赶忙提步跟上,冲他嘿嘿一笑。 沈云珩本来还黑着脸,看见她傻笑的样子,不由心头一乐,拿折扇挡住半边脸弯了弯嘴角,待放下来又是一脸催债的表情:“走快点!真磨蹭!” ********** 走到半路,碰见萧承望身边的小太监小路子,小路子一见到他们就如见到救星一般,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满头大汗道:“奴才给清平公主请安,给燕皇子殿下请安。” 卿羽免了他的礼,问道:“你这是急匆匆的要去做什么?” 小路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回公主的话,奴才是奉皇上之命,特意来请燕皇子殿下的,”又向着沈云珩道,“燕皇子殿下不在自己的宫苑,奴才只好到处寻找,满园子转了半天,可算把您找着了!” “皇上找我?”沈云珩来了兴致,“所为何事?” “这奴才哪儿会知道?”小路子憨憨地笑着,“燕皇子殿下还是随奴才走一趟吧,皇上还等着呢,若是晚了,皇上再治奴才一个办事不力之罪,奴才可担当不起!” 卿羽笑了,拍拍沈云珩的肩膀,道:“你快随小路子走吧,小路子是父皇身边手脚最勤快、办事最得心的人,若是连他都受了责罚,只能说明你太不通情达理了!” 沈云珩不置可否,嬉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以极快的速度附耳一句:“等我回来。”转身时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跟着小路子走了。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她颊上浮出一片红晕,燥热感直烧到了耳垂。她捂住耳朵,恨恨地朝他离去的方向一跺脚,遂也回了自己的清平宫。 天气炎热难耐,她回到清平宫里坐立不安,襄岚拿来冰块,看她毛躁的样子,笑道:“这才到什么时候呀?还没立夏呢,往后少说还要热上两三个月,现在您就受不了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卿羽一听,生无可恋地往床上一趟,状若死尸:“这日子也太难熬了!” 襄岚很是奇怪:“年年夏天都如此啊,公主您是没经历过夏天吗?” 卿羽撑着脑袋爬起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嘟囔道:“我从前是住在山林里头,夏天也凉爽的很……” 刚说一句,就住了口。想起从前的日子,就不免也会想起从前的人,在祁嵇山上的十年时光,如今已是遥不可及。 祁嵇山上的夏天,气候清爽宜人,葱茏林木间鸟语花香,花草扶疏里莺歌燕舞,后山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凌霄花,远远望去仿若一片火热的云霞。她背着竹篓漫山遍野地采草药,采到溪流边洗一把脸,溪水清澈见底,淙淙有声,宛若最动听的天籁。 待到黄昏,一路沿着花径蜿蜒折回,后山的崖上,师姐白露又在与师兄周顾过招了,周顾使刀,一招一式翩若惊龙,白露用剑,左守右攻宛若游鸿,她从竹篓里掏出几个果子,蹲坐在一旁,边吃边看。 师姐的功夫已让她望尘莫及了,但与师兄比起来,仍是差了好大一截,每次切磋都以师姐惨败告终,师姐气哼哼道:“周顾,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周顾但笑不语,寒光一闪,还刀入鞘,兀自转身走了,留下哭天抢地的师姐。 她跑过去,把被周顾挑飞的剑捡起来,塞回师姐手里,作崇拜状:“师姐,你刚才使出的那一招是什么?好帅!若不是师兄反应快,怕是他都躲不过去呢!” 本来还在怄气的白露,眼睛一亮,喜道:“你是说仰面劈过去那一招?是我早上刚跟二师父学的,我总觉得还没练熟,原来竟已是这么好了呀!” 卿羽哄的她又开心起来,二人追上周顾,嘻嘻哈哈地回了家。大师父盘腿坐在院子中间,品着香醇的酒酿,眯起一双精光点点的桃花眼,快活似神仙;二师父翻看一卷兵书,夕阳余晖打在竹简上,折射出清冷的光芒。 ……一切恍若隔世,一切又恍若昨日。 那个竹子围成篱笆小院还在吗?她还记得,那是师兄用了一个早晨围好的。每到夏天,野生的牵牛花就攀援了一整个篱笆,今年没有她特意修剪,那些长长的藤蔓是不是又肆无忌惮地蔓延到窗户上了? 还有阿黄,还会时不时地去串门吗?若是还带着捕捉的野鸡野兔,怕也是没有谁再会热心帮它蒸熟了,对着空荡荡的院落,阿黄一定会很孤单吧…… 窗子边的黄鹂鸟扑棱着翅膀鸣啾啾,拉回卿羽纷飞的思绪。襄岚给黄鹂喂了水,看到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安慰道:“奴婢忘了,公主之前是生活在燕国的。燕国在北边,夏天定是要比咱们梁国凉快些的。不过公主也不必烦心这个,燕皇子殿下不是已经求亲成功了嘛,公主很快就又能嫁回燕国,也就不用再恼梁国这燥人的夏天了呢!” 襄岚这丫头是把她的伤情当做是被天气打蔫了,卿羽也不想多费口舌,嘱托了她去宫外买些东西回来,自己则卷了方凉席到窗口边躺上去闭目养神。 混混沌沌一直睡到夜幕降临,襄岚已经把晚饭备好,喊她起来吃了。 她揉揉空瘪的肚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嘴里叼了根鸡腿,问:“我让你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吗?” 襄岚显然是被她彪悍的吃相惊到了,艰难地回过神来去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交给卿羽时忧心忡忡地:“奴婢不知公主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若是被人瞧见了……” 卿羽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来:“又不是杀人放火,怕什么!” 见襄岚还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疑道:“还有什么事吗?” 襄岚伸手指了指她的左脸:“公主您这里有粒米饭。” 卿羽淡定地摸下来,放到嘴里吃了,见襄岚一脸震惊,趁机教育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勤俭节约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传统美德……” 襄岚赶忙低头收拾着餐盘子:“公主您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快去做吧,奴婢要干活去了。” 卿羽得意一笑,拿着布包出了门,绕过几道宫墙,来到一处水池边。 这里比较偏僻,白天很少有人过来,晚上更是寂静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换做别人定会吓的不敢来,但她却是不怕。 拿出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厚厚的一沓东西露出来,竟然是纸钱。 她席地而坐,点燃了纸钱,火光跳跃,映出她绝美的容颜。 今日是李平岳头七,但她此番举动,定然不是祭他,而是祭奠枉死的师父们。选择杀人凶手的头七之日,祭奠枉死的冤魂,可见她对李平岳的恨之深。 恨至入骨,不能不深。他作恶多端,一生都用来与她作对了,先是欺辱她的娘亲江此君,后又将一腔怨恨统统泄在她身上,她受尽了来自他的羞辱和凌虐,最后,竟连自己的最亲近之人都不放过,一并杀之…… 他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扭曲了心智,早已不记得这些恨皆是来源于自己的心魔,宁愿牵连无辜,只为一时快意。 他真是个魔鬼。 师父们的死,几乎拿走了她半条命,但痛定思痛,她硬是咬牙撑住,开始谋划复仇大计,每一步都反复推敲,确定万无一失方谨慎而行,最终,她大仇得报,终于能亲自为师父们送去一捧值钱了…… 是啊,她将师父们的死,全部归责与自己的无能,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一遍遍地剖心自省,痛恨自己的懦弱愚蠢,却一次也不敢面对他们的亡灵,只因没有颜面。 如今,行凶者白翼武功全废,潦倒街头,被一群草莽围殴得遍体鳞伤,发出凄厉的惨叫,再也无法一如往日施展拳脚——他也曾习遍武艺绝学,是出类拔萃志气飞扬的英雄人物。 主使者李平岳自刎而亡,虽得皇恩予以厚葬,但一些流言还是暗中传出,众臣都是精明的人,稍稍揣测圣意,就明白了一二,昔日同僚竟没有一个人敢去凭吊,那威震朝野的车骑大将军,死后陪伴他的,是一抔厚厚的黄土,以及黄土前一座冰凉的墓碑。 卿羽又续了一张纸钱,火苗子高高窜起,又很快燃尽。 她将祭奠的地点选择在这一方水塘边,是因为考虑到师父们是被大火烧死的,他们最需要的是水,可当时一场被人早就策划好的火海,救命之水哪会应声而至? 眼睛被熏得生疼,她眨巴了几下,还是没能忍住眼泪,而她也不想再忍了。数月里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误会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声还没哭完,就被一个有力的臂膀圈住,强硬地按在自己怀里。卿羽吓了一跳,泪眼婆娑中,抬头望见沈云珩的脸。 他的眉头凝的很紧,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深不见底的情愫,一手继续维持着圈揽她的姿势,腾出另一只手来替她擦去挂在脸上的眼泪鼻涕,道:“为什么哭?” 她一时忘记了怎么说话,就那么愣愣地望着他。 他帮她擦干净了脸,看了一眼地上一堆纸灰,更是大惑不解:“谁死了?” 这话问得忒大不敬,她瞪他一眼,从他怀里退出来,抽噎着又去续纸钱:“麻烦你离远些,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让大师父看到,他准会伤心……”转念一想,不对,“他向来是个是幸灾乐祸的人,应该不会伤心吧,”说到此处,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可不知人死后会不会变了性情,若是师父没死,该有多好……” 沈云珩被她的话绕得稀里糊涂,最后一句可让他听明白了,原来她是在给两位师父烧纸钱! 他突然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大笑来,伸出两根手指头拈起一串纸钱,道:“若是何大叔知道你给他烧纸钱,本来活得好好的,也被你给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卿羽大怒,一脚将他踹了个仰面朝天:“滚!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我师父死了,你就那么开心吗?没良心的东西!” 刚巧常余满世界找主子找到这里,听到卿羽的怒吼,恍如当头一闷雷,当即就哭着跑过去:“何大叔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低头看到地上燃尽的纸钱,又见卿羽哭肿了的双眼,确认了这件大悲之事,当即就一屁股瘫在地上,哇哇大哭,“何大叔!你死的好惨啊!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您,您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啊……” 卿羽:“……” 她看到了什么?……她听到了什么?……这么说,师父们没,没有死?! 气血霎时涌上头顶,她扑过去一把将沈云珩揪起来,奈何他太重了,揪一下没揪起来,揪两下也没揪起来,但这丝毫不能消耗她的兴奋。 “师父们没有死?他们没有死?!”她想哭又想笑,表情难看极了。 沈云珩眨了眨眼睛,道:“至少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哦,对了,何大叔还托我给你带来一个包裹,这几天光顾着跟你久别重逢你侬我侬了,忘了给你。” 师父们没有死啊!这一刻,她的快乐无法形容,揪住沈云珩的衣领哈哈大笑。 沈云珩本来被她踹在地上,又被她揪得半倾着身体,这会儿被她扑过来一时承受不住这重量,只好自暴自弃地躺倒,而她趴在他怀里,哈哈笑了一阵,却又哭了。 沈云珩被她压着,动弹不得,只得抱住她的身子,小声地安慰:“何大叔他们都好好的,没有怎么样,你可以放心了……”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待哭得累了,才意识到两人暧昧的姿势,赶忙退到一边去,抽抽搭搭地打了他一拳:“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还以为……”说到此处,又呜呜地哭了几声。 沈云珩好生奇怪:“你是如何认为何大叔他们死了的?” 卿羽抹着眼泪道:“我是听到白翼跟李平岳汇报,说是火攻了露鼎记。” 沈云珩若有所思,点头道:“是有一场大火,就在你走后的当天晚上……看来,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卿羽拉着他再三确认道:“师父们果真没事吗?他们是如何逃离的?还有其他人也都没事吧……” 沈云珩捉住她不停摇晃的手,温和地笑了:“露鼎记的人都没事,不过,露鼎记却是烧得一根木头都不剩。” 误会一解开,一旁的常余以极快的速度擦干了眼泪,挪过来补充道:“幸亏大殿下未雨绸缪,他料定那群接你的人并非善辈,当天夜里就悄悄把露鼎记的人全部转移走了,果然,大约丑时的时候,露鼎记腾出大火,火势之大,惊动了整条街的街坊,大家齐心帮着救火,可还是没能保住露鼎记……” 常余话语里满是悲愤和心疼,要知道,露鼎记的生意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里面的每一处角落都寄托了大家深厚的感情,谁料一夜之间付之一炬,秋儿和阿吉都哭了。 只要人没事就好,露鼎记烧了就烧了吧,总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卿羽大感庆幸,对沈云珩不住地感恩戴德。 沈云珩揉揉她的脑袋,眼中的光芒亮若星辰:“照管露鼎记是你临走前对我的托付,我怎会大意?”语气一转,笑盈盈道,“再说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若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嫁到成王府,好好跟我过日子就行了。” 常余拍手附和:“是啊是啊,虽然磕磕绊绊,但好在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也不负大殿下的一番苦心。” 刚刚得知师父们大难不死,全仰仗沈云珩的有备无患,卿羽满心都是对他的崇拜和感恩,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她快乐得简直要飞起,也就懒得再跟他们在言语上计较了,讨好似地搀着沈云珩站起来:“大师父给我带的东西在哪儿?” 沈云珩做冥思苦想状:“哎呀,还真有点记不起来了,来的时候带的东西太多,到底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呢……” 卿羽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你再好好想想……” 沈云珩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我光顾着找你,晚饭还没吃,饿得都没力气了,哪还能再费脑筋想别的?” 卿羽立马拍着胸脯许诺:“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吃!” “我要吃糖醋排骨、四喜丸子、红烧鱼、狮子头、烧花鸭、酱猪蹄!” “没问题!”面对他的伺机敲诈,卿羽非但不气得跳脚,反而满口答应,谁让她现在心情好呢,就算他要吃天上的蟠桃,她都能想办法给他偷来! 看到她这般高兴,沈云珩也情不自禁露出开怀的笑容来,下一刻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无视她的拳打脚踢,大步流星地走了。 常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将地上还温热的灰烬都推到水里去,拾起剩下的纸钱,揣怀里走了。 ********** 高烛照耀,室内一派通明。沈云珩对着一大桌子好饭好菜直吞口水,拿起筷子夹了根鸡腿就往嘴里放。 对面的卿羽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筷子,向他伸出手掌,一副“不交货就别想吃饭,饿死你”的表情。 沈云珩无法,将目光恋恋不舍地自饭桌上拿开,一步三回头地去柜子里取了一个包裹出来,交到她手上。 卿羽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翻翻捡捡了一通,难掩失望。 她虽不期望大师父能给他包什么珍罕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这么俗气吧。 几身衣裳,做工还很粗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 一对翡翠耳珰,虽然质地不错,但样式老气,不用想也知道是从他的百宝箱里忍痛割爱拿出来的,他向来对自己的私己宝贝的不行,多是用来哄那些个老相好的,如今肯拿出这个给她,一定是觉得过时不流行了,老相好未必能看的上,拿来送徒弟也能落个人情。 哦,竟然还有几样点心,难道他不知道月凉城与洛安城隔了多少个千里之外吗?眼下又是夏天,一路颠簸过来早就馊了,绿毛都长了几茬。 一叠衣裳里裹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是一把短刀,还有两本医书。卿羽拿在手里咂摸咂摸嘴,这个大包袱里也就这两样东西还算有用了。 年前离开露鼎记时,走的太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打点,她最惦记的是屋子里一箱子医书,大师父还算懂她的心意,挑了两本她没看完的《华佗针灸经》和《伤寒杂病论》送来。 她跟着大师父学了十多年的医术,早就把医药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纵然在露鼎记生意最忙的时候也没忘了抽空看书。但自来到梁宫后,她谨记二师父“懂得进退,保命第一”的嘱咐,将自己一身医术隐藏的很好,却也令她无限伤感,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现在好了,仇人已死,她心无阻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再想到李平岳,她忽然有些失落,师父们没有死,李平岳和白翼的计划落了空,到底是杀人未遂,或许……罪不至死? 她瞬时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李平岳和白翼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既然存着害人之心,那么他们的下场就是罪有应得,更何况李平岳当年对江此君做的事已是不仁不义,她这是惩奸除恶,何来内疚之说? 这般想着,卿羽伸手拿起那把短刀,掂了掂,还挺沉,拔出刀鞘,刀光凛然乍现,冷不丁地眯了眯眼睛。 正在大快朵颐的沈云珩被刀光一晃,抬眼一瞥,目露惊喜之色,当下就大手一挥,夺在手中,反复观摩了一遍,情不自禁赞道:“玄铁熔铸,身窄体薄,刃坚锋锐,好兵器!” 他识宝无数,既能这般夸赞这把刀,它便真是个好东西。卿羽美滋滋道:“想不到大师父还藏了这么一个宝贝,更想不到他那个抠门的人竟舍得将这宝贝送给我。” 沈云珩将刀还回去,继续啃圆滚滚的丸子,揶揄她道:“你别想多了,何大叔的本意定是告诫你,若是遇到危险打不过对方就捅自己一刀子,这叫宁死不屈,以保清白。” 卿羽恶狠狠地拿刀指着他:“你再嘴贱,我现在就捅你一刀子!” 沈云珩叼着丸子举手投降,一脸的惊恐。卿羽噗嗤一笑:“胆小鼠辈,不过尔尔。”收拾好自己的包裹,优哉游哉地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两个男人的战争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连着几日高温,卿羽终日待在清平宫里,哪儿都没心思去。要在平时,准会无聊的睡大觉,但现在不同了,她废寝忘食地抱着《华佗针灸经》和《伤寒杂病论》啃得津津有味。 她对望闻问切诊病开药早已是得心应手,一般的外伤风寒不在话下,再深入些,比如针灸,就是弱项了。 以前随大师父学习的时候,就经常因摸不准穴位而挨骂,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摸准了,扎针的力道拿捏不准,病人疼得哭爹喊娘,若不是看她如花似玉一个小姑娘家,恐怕早就拍着桌子大骂庸医了。 这几日,她将宫里的小宫女挨个扎了个遍,平时大家看见她还笑着迎上去,如今就如躲瘟疫一样纷纷退避三舍。方才她感到口渴,一个小宫女应声端茶过来,匆匆放下,匆匆折身就走,她刚张口喊住,却见那小宫女已经是吓得哆嗦了。 她叹了一口气,大感自己作孽,只得挥手放走了她。正好也觉得眼酸,便合上书,趴到窗户边上逗黄鹂玩。 黄鹂被襄岚照顾的很好,圆咕噜的小肚子,眼睛明亮如两点清水,见人凑近笼子就引吭高歌,十分给面子。 她逗得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南宫洵不知何时已进来,站到身旁了。待她一回头,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多日不见,他明显憔悴了不少,面色也没先前那般红润,唇围滋生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变得无比疲惫。 面对她一如既往明媚的笑容,他也扯起嘴角,露出一丝很勉强的笑来:“我要走了,特地与你辞行。” 他的离别不算突然,当初萧承望也是说过留他看了龙舟再走的,如今已是五月下旬了,他的家族世代驻守边关,他贵为族中世子,没理由再在京城耗下去。 她点点头,道:“你离家多时,再不回去的话,怕是家人该担心了。离开的日子定了么?” 没想到她这般爽快,丝毫没有挽留之意,虽然他大约也已猜到她的反应,但当真实发生在面前时,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 原来,她从来没将自己放在心上过。 “后天,”他垂眸一笑,掩住眼里的失落,“今明两天有雨,等后天雨过天晴了,就上路。” 下雨了? 她吃了一惊,不自觉望向窗台,但见雨打芭叶,噼啪有声。 不禁在心里为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宵衣旰食,不知天气,勤奋至此,精神可嘉。 “啊,对,雨天不好走,等放晴再走不迟。”她干巴巴笑了两声,抓耳挠腮地找话。 换作以前,他们俩之间有逗不完的乐子,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但如今,相顾无言,不如缄默。 有些情愫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一碰就破,虽然她极力装聋作哑,但面对他的颓丧仍做不到无动于衷。 彼此心知肚明的感情,再故作无视地躲藏下去,两个人只会更加尴尬。 她深知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便只能在点破之前远远避开,宁愿让他怨她,也不让他捧着一颗受伤的心远走。 “这只鸟儿让你喂的挺好。”他打破这方沉默,拿起桌子上的鸟食丢进去,小黄鹂上蹿下跳,开心地唱了几声。 “呵呵呵呵,这只鸟不挑食,倒是很好养活。”她笑着附和。 “你就不想问,它是怎么又活下来了吗?”他站在鸟笼前,背对着她,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这只黄鹂是那次她与李倾城出宫去李府,路上买来向他赔罪的——之前他送她一只黄鹂鸟,却被她一时疏忽成了野猫的口中食,为此,他跟她整整置了一个月的气。 可她哪里知道,他气她是假,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是真。为能走进她的心,他试探又试探,像个幼稚的小孩。 但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独角戏罢了。 “李家大小姐告诉我,你被人从火海里救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提着这只鸟笼子,”他抓了把小米,连手伸进去,黄鹂蹦跳在指尖,一下一下地啄,“当时我很感动,我以为,你之所以这么在乎它,是因为在乎我。那次事情让我很自责,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孩子气,若不是一直跟你赌气,或许你就不会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故,也不会受到惊吓……却原来,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想多了。” 听着他的声音渐次低沉下去,她有些不忍心。毕竟,那场火灾是她精心策划好的,受到惊吓也是骗人的,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却天真地相信她是无辜的。 手心的米粒被啄完,他转过身,目光深不见底:“阿羽,告诉我,你不肯接受我的原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沈云珩?” 她想说“不是”,可事到如今,她已无从辩驳。她已在昭阳殿上亲口答应了沈云珩的求亲,她现在是沈云珩的未婚妻。 她的沉默落在他眼里,便是无话可说的默认。他忽地自嘲地笑了笑:“对,我差点忘了,你回梁宫之前一直是生活在燕国的,沈云珩是大燕皇长子,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我还是晚来一步。” 她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垂下头,盯着裙摆上稀稀疏疏的兰草绣纹。 看到她一再沉默,他说出的话像是散到了云里,风过无痕,在她平静的心湖上激不起半点涟漪,一股挫败感袭上心头,他忽地上前,以一个极亲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问她:“若是我比沈云珩早一些遇到你,你会不会喜欢我?你会不会像喜欢他那样喜欢我?不顾一切地,只等着我来,等我来跟你提亲,而你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阿羽,告诉我。” 面对他的逼问,她有丝局促地后退一步,却被他牢牢扣住手腕,更逼近了一步,他眼里的光似乎要将她燃烧! “我知道你不喜欢深宫,可是阿羽,沈云珩是大燕皇长子,将来即便不继承皇位也会是个高位王爷,那种束手束脚的日子你会过得惯吗?随我回边关吧,边关没有那些繁文缛节,更不会有人逼着你学礼数,我们可以骑马、练剑,我们可以在大漠上看夕阳,在绿洲里赶羊群,对了,你不是喜欢医术吗?我们到那里的镇上开一家医馆……” “你的好意,我替她心领了。” 一句极冷淡的话语传来,二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但见沈云珩撑了一把伞,茕茕孑立,雨珠顺着伞面滴答而落,迎着风势打在他雪白的衣袖上,洇出一抹水痕。 沈云珩神情淡然,眼中却盛满了寒意,他将伞随手一丢,身形一转,下一刻已将卿羽的手腕自南宫洵手里强硬地抢回来,将她护在身后,直直对视上南宫洵的目光。 卿羽揉着发痛的手腕,暗暗叫苦。这两个人都是倔性子,真对垒起来可如何是好! “阁下对阿羽的关怀,在下感激不尽,”沈云珩道,“但阿羽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我最清楚,不劳阁下费心。” 南宫洵迎着沈云珩浸满寒意的目光,几乎是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来:“久闻燕国大皇子乃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成王爷,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只是成王爷军事上料事如神,却不知对女子的心思揣测的也十分精准,你是如何知晓阿羽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将她锁在深宫大院,受万人瞩目,行事处处谨小慎微,这就是成王爷要给阿羽的生活吗?” “世子爷想得可真周全,”沈云珩勾起唇角,手臂向后一捞,将卿羽带到自己怀里,以这个举动宣示他对卿羽的所有权,“我既真心娶阿羽,就断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不想学的礼仪,没人敢逼她,她不愿做的事,也没人敢说三道四,至于她想骑马、练剑、看夕阳、赶羊群,甚至于开医馆,只要她一句话,我立刻帮她实现,但很可惜的是……” 说到此处,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卿羽,露出宠溺的笑来:“阿羽真正想要的生活并非这些,她不是自私之人,她的快乐和幸福通常都是建立在亲人的快乐幸福之上,跟亲人们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开心的,但若是与亲人两相分离不得相见,便是骑多少次马,练多少回剑,开多大的医馆,都不会开心。” 处在两个男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卿羽颇感不自在,本来她还在百无聊赖的出神,但沈云珩最后一句话却真真实实地说进了她心里。 她定定的看着他,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宛若一根琴弦,冷不丁地被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吟。 原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她对理想生活的定义很简单,大富贵也好,穷酸命也罢,只要与亲人在一起,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幸福的事。 从前在祁嵇山上风餐露宿,后来在露鼎记里同甘共苦,这些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记忆。 是了,她的亲人便是师父、师兄、师姐,以及露鼎记的众人们。 南宫洵不再说什么,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极低、极长的叹,道:“那就好。”遂后退一步,照着沈云珩深深做了一个揖,像是进行一项重大托付,“请成王爷信守承诺,务必要照拂好阿羽,但若阿羽不快乐,”他抬头看向他,似警告又似威胁,“我随时都会把她带走。” 言罢,他最后深深凝望了卿羽一眼,决然而去。 外面雨势渐紧,雷声轰鸣,天地被一道白练劈开,又一阵大雨倾盆而下。 他没有打伞,刚迈步出去浑身就湿了个透。他停在院中,扬起脸来接受雨水的洗礼。 纷飞的大雨中,他还是失去了她。 不对,从来不曾拥有,又何谈失去? 他给自己一个讽刺的笑,随即转身离去,一地雨水在他脚下如同摔碎了的珍珠,四分五裂地开外飞溅。 这么久的纠纠缠缠,故事的最终,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大雨中踽踽离开的背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道别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珩抿紧了唇,眼望着南宫洵在雨幕里渐渐匿去的背影,面上暗沉的情绪让人猜不透。 卿羽想要挣开他的圈制,反被他箍得更紧了,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他就是定国侯的孙子,南宫家的世子,你们口中的‘阿洵’?” 卿羽瞅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是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跟他只是朋友……” “阿羽,”他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朋友。”看她震惊的样子,发觉自己失言,顿了一下,忽然又将她抱在怀里,“这便是我急着要来梁国找你的原因,我真怕你身边会出现其他人,他们若是对你好,比我对你还要好,你会不会动心?每当一想到这里,我就克制不住地要来见你……阿羽,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再也不会。” 他的怀抱很宽,很暖,她窝在里面,清晰地听到他有节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对于这个男人,她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却好像总也抗拒不了他的强硬、霸道、温柔。 她不想伤害南宫洵,就能做到干脆果断,远远地拒之门外。 可是对沈云珩,她也不想伤害的,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意,做些自私的事情。 如今,她一路行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要说对不住的人,也只有一个他了吧。 如此想着,她不自觉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像极了情人间的浓情蜜意。她的眼睛明亮澄澈,略略一弯,仿若夜空里皎洁的月牙儿。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 “这是你第二次说起这个问题了,”沈云珩扣住她的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怪你,我唯一要怪你的,是你要做什么事却不跟我说,自己一个人去承受,那样我会生气。阿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瞒我。” 她莞尔:“好,我不瞒你。” ********** 两日后,是南宫洵带军回边关的日子。 南宫洵去年冬天巡查北疆,带了两千兵士。巡查完毕后路过洛安城时已是年关,日夜兼程赶回边关过年已是不可能,洛安城是他母亲的家乡,外祖父康王爷在世时,他本人也在京中生活了好几年,也算第二故乡,索性打定主意在此过年。 但他能单枪匹马进宫,两千兵士却碍于国法不得入京,只好在城郊安营扎寨。 今日他出京,换了将军扮相,金盔铁甲,英姿勃发。端坐于一匹乌黑神骏之上,坚定锐利的眸子一一扫过眼前排列整齐的两千将士,整个人隐隐透露出一股霸气。 萧承望亲自来送,太子萧远身子骨不好,托了卿羽替他送南宫洵一遭。此时,她望着马背上的他,只觉与素日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记忆里的他,永远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在廊子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晒太阳,或是拿着根柳条子对着空气一通厮杀,面上洋溢着快意的笑,是少年得志的张扬。 现在眼前的他收起往日的不正经,摇身一变成统领将士的将军,刚强威武,令人敬畏。 郊外风沙强烈,飒飒吹袭眼角,福公公捧过来践行酒,萧承望一杯,南宫洵一杯。 萧承望道:“南宫家良将辈出,对我大梁有护国之功,实乃朕之幸矣,国之幸矣!” 南宫洵单膝跪地,声音掷地有声:“为皇上尽忠,为国家效力,是臣的本分,臣愿肝脑涂地,保疆卫国在所不惜!” 萧承望赞许地点点头,高高举杯,二人一同饮尽杯中酒。 卿羽立在一旁,静静凝望着这一切。今日一别,她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再相见。 但见不见又能如何呢?他们的关系止步于如水之交,仅此而已。 南宫洵看向她,深邃的目光里有着看不透的柔情,他缓步过来,挡住背后一片阳光。 “劳清平公主亲自送别微臣,微臣着实惶恐。”他薄唇微动,说出的话语僵硬而冷淡。 她略一福礼,面上携了一缕浅笑:“皇兄本来也是要来送别世子的,奈何身体不好,便由本宫代劳了,世子不要介意才是。” 将话说的得体又礼貌,举止又做得落落大方,他妄图从中寻找一丝道别之外的感情,终也只是失望了。 “太子的一番心意,微臣感激不尽,”他恭敬道,眼睛却是直视着她,“不知太子有没有什么话,托清平公主带给微臣的?” 话说出口,他在心底发出一声苦笑,他哪里想听太子要说什么话,左右不过是想听她说的话罢了。 卿羽仍旧保持着雍容礼貌的笑容,道:“皇兄让本宫带话给世子,望世子勤兵磨剑,早日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南宫洵点点头,而后将她望住:“还有呢?” 卿羽微微错愕。 “现在你改变主意还不晚,”他目光灼灼,极力攥紧了手指,才克制住自己要伸手抱她的冲动,“阿羽,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风又大了些,他与她面对面站着,语气低沉。萧承望与沈云珩站在另一旁说着闲话,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异样。 面对他的一再努力,她总是沉默以对,这让他气恼,却也让他无可奈何。 她不开口说话,沉默就是她的回答,坚定得毋庸置疑,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世子,”她唇角扬起的弧度温柔而好看,虽是笑如春风,但眼神却是冷淡疏离的,“本宫愿您一路平安。” 他眼中最后一缕亮光悄然熄灭,一切已然明了。 她的心固若金汤,饶是他再怎么努力,都越不过那道坚实的城墙。与其这样,不若放开手去,如此也不必为她添一份负担。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件心爱的宝物不属于自己的事实,那一瞬间的忧伤无可比拟,劲风中,他扬起头,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来,就如往日那般愉悦快活,“多谢公主祝福,微臣告辞了!” 他翻身上马,向萧承望最后道一声:“皇上,臣这就去了!” 随后,高高扬起手中长鞭,随着骏马一声长嘶响彻云端,他已奔腾而去。 两千军士尾随而去,马蹄声交织成雷霆万钧之势,腾起的烟尘杀气腾腾,待烟尘稀落,那一队人马已遥不可见。 福公公伺候着萧承望上了轿辇,起驾走了。 沈云珩不耐烦地拉着卿羽也上了马车,催促着车夫快走。 卿羽看他不怎么好的脸色,揶揄道:“本来就没有你的事儿,你偏要跟来,跟来就跟来吧,还闹不高兴,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沈云珩没好气道:“未婚妻要跟别的男人送别,我当然要跟来了,不然被别人拐跑了可怎么办?” 卿羽撇撇嘴:“小心眼,没度量。” 他却笑了,一把揽过她来,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不在乎的,别人谁爱拿拿去,不管多少,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若是我在乎的,别人碰一下我就恨不能剁了他的手。” 卿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她坐在里面昏昏欲睡,冷不丁一个颠簸没颠醒,反倒将她的头颠到了沈云珩肩膀上,就那么呼呼睡着了。 待到醒来时,马车已经要进宫门了,她揉揉眼睛,蓦地发现被她枕着的沈云珩的胳膊湿了一大片。 她不好意思地揩揩嘴角,拿出手帕给上面一边扇啊扇,一边嘿嘿道:“一会儿就干了,一会儿就干了……” 沈云珩却不是想象中的黑着脸甩她脸色看,这让她好生好奇。 “你对南宫洵的拒绝让我既是欢喜就是担忧,”他默了半晌竟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看着卿羽疑惑的眼神,续道,“我欢喜的是,你拒绝了他,干脆的不留一丝余地,这说明你用情专一,不乱搞暧昧,让我很放心。可我又担忧的是,日后你会不会也对我这样,手起刀落,斩情断意,连挽回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兀自说着,卿羽却忙着给他衣服上的口水扇风,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一把夺回她手里的帕子,蹙紧了眉头瞪着她。 “啊,我有在听啊,”她连忙回答,像只可爱的小动物,仰着头乖乖地望着他,“可是你的这个担忧完全是庸人自扰,我若说会,你一定很伤心,我若说不会,你一定又不相信……反正现在你就是处于一个纠结的状态,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完全放心的。” 她一语中的,将他此时的心思剖露无遗。 因为太在乎,所以才更怕失去吧;因为见了别的男人对她的情意,所以才更加患得患失。 扪心自问,他对她从不怀疑,只是不相信自己。 南宫洵对于他的触动,甚至远胜于周顾。 卿羽看他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凑近他神秘兮兮道:“告诉你个秘密,想不想听?” 难得见她这般主动调笑,便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做出无比期待的表情:“什么秘密?非常想听!” 她附耳道:“你的腿上,好像……也被我弄上了口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揭穿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显然这个“秘密”让他很震惊,紧接着就是恼火,他忙去检查自己的大腿,方才被她靠着并不觉得,这么一回神,果然也湿了一大片,贴在皮肤上凉凉的触感,直让他想跳起来脱裤子。 “你……”他脸色铁青,可面前的她又扮成一副柔弱相,可怜兮兮地扒着他的衣摆晃啊晃的,像一只温软可爱的小猫,怒气瞬间熄了大半,仍是沉着脸,“罚你给我做一锅八珍鸭,不,两锅!” 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向他保证:“没问题!” 马车一路行至清平宫,卿羽掀开帘子就要跳下去,却被身后的沈云珩长臂一捞,拎小鸡似的又将她拎回自己身边,单手拥着她一同下了车。 干了好事就想撇清?哼,想得美!要担大家一起担!沈云珩猜到她心里定然已是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了,却仍得意的很,哼着轻快的小曲儿一路进了宫。 公主又别扭又害羞的脸色,成王爷喜气洋洋的表情,再加上他袖口上和大腿的衣摆处一片水印……这情景,不得不引人遐想啊! 襄岚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将头埋到地底下去,一不留神跟卿羽撞了个满怀,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卿羽疑惑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襄岚瞄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公主您一定很累了吧?您先去歇着,奴婢给你煮碗参汤养养神。” 卿羽看着她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倍感莫名其妙。 她怎么会累呢?在马车上睡了一路,她现在精神十足,才不会无聊地去歇着,她要去练剑! 这么一想,才猛然发现已经好久没练习过功夫了,真是愧对二师父的言传身教。 说干就干,她从大师父托沈云珩捎来的包袱里找到那把短刀,顿时豪情满怀,飞身踏上桌子,从窗口直接飞到后院,将那宝刀舞得天花乱坠。 这把短刀样子平淡无奇,沈云珩夸它是玄铁打造的好宝贝,她自然也对它另眼相看。拿到手里略感沉重,却不想用起来这么顺手,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拖累,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带动手腕连同全身的力量,每一招每一式都如行云流水般畅通,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 她练的是二师父以前教的凌花步,她轻功尚可,内功很差,二师父说这套剑法可扬长避短,借着擅长轻功的优势步步紧逼,不留给对方蓄势回击的机会,大大降低她的受伤害概率。 之前她磕磕绊绊总觉得练不好,但隔了那么久,却突然开窍似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得心应手,她还以为会更加手生呢。 刀锋破空,周遭的气流被不断划开,发出嘶嘶声响,花叶漫天,零落如雨,最后一招收回来,她临风而立,竟有一只蝴蝶翩跹而来,悠悠落在刀尖上。 明晃晃的日光下,那蝴蝶微微颤动着翅膀,停在上面久久没有离去。 人们总是会被一些无意中的小细节触动心弦,就如此时此刻,刀光凛冽,蝶姿清影。 刀是用来杀人的,一旦握在手里就蓄满了杀气,杀气里飞来停留的雪白蝴蝶,就像沙漠里开出的鲜花,鲜血之中的倔强新生。 卿羽不忍心打扰这一方美好,只得维持执剑的姿势不能动弹。 “好剑法!”一声叹服平地炸雷般响起,蝴蝶被惊动,扇着翅膀走了。 卿羽想杀了沈云珩的心都有。 她恨恨地收刀入鞘,斜睨他一眼:“成王爷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叫情深不渝,形影不离。”他死皮赖脸地贴上来,递给她一个红彤彤的大鲜桃,上面还沾着几滴水渍,想来刚洗过。 “成王爷的深情,小女子承受不起。”咔嚓一口下去,汁多鲜美,她乐得眯起了眼睛。 他不满地皱紧了眉头:“能不能换个称呼?‘成王爷’听起来老气横秋的,一点都不符合我青年才俊玉树临风的气质!” 她刚又啃了一口桃,听了这话险些带着一口老血喷出来。 虽然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但还是问道:“那叫什么?” 他认真思考片刻,道:“我们现在还没成亲,又是在你们梁国,你就喊我驸马吧,等我将你娶回去,就改口叫夫君,或是相公也成,越接地气越听着亲切,比那些个冠冕堂皇的称呼好多了。” 卿羽嘎嘣嘎嘣啃着桃子,面无表情道:“我还是觉着成王爷好听,又贵重又霸气,其他称呼太俗气,我不喜欢。”赶在他发飙之前,拉过他的手,郑重地放在他手心一个东西,“礼轻情意重,请成王爷笑纳。” 她是头一次送他东西,当下就高兴的忘乎所以,也不计较称呼的问题了,摊开手掌一看,顿时气得眼冒金星:她的那份“礼轻情意重”,正是她刚啃完的桃核! 恶作剧得逞,她早已溜之大吉。 ********** 卿羽回到房间里,襄岚体贴地沏了壶茶过来,倒了一杯递给她。 她将茶杯放在鼻尖轻嗅,清香扑鼻,但见片片嫩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十分好看。 细抿了一口,茶水缓缓入喉,她淡静的表情现出一丝笑来,抬眼望向跟前的襄岚:“这茶的味道,似乎与之前不大相同了。”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襄岚愕然,赶忙回道:“这是公主一直爱喝的碧螺春,奴婢也是按照以前的做法沏的,不曾有变。” 卿羽单手执着精致的陶瓷茶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躲闪的眼神,淡淡笑了:“是吗?” 襄岚将头埋得更低了:“回公主的话,是的。” 卿羽眼光微黯,将茶盏轻轻放回桌子上,手指搭在桌沿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沉寂了许久的氛围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丝沙哑:“襄岚,欺君罔上,谋害主子,你可知是什么罪?” 襄岚一听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下:“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让公主这般误会,恳请公主明示。” 她永远都是这副楚楚柔弱的样子,模样清秀俊俏惹人怜惜,说话行事也是细心谨慎的,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个恪尽职守、本本分分的丫头。 可就是这个看起来娇憨老实的丫头,就如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左右,窥探着她的一切,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看到她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可怜相,卿羽蓦地冷笑出声:“是吗?既然你都忘了,那么久让本宫来提醒一下你,这茶里少放了一味东西,七星海棠的花粉,之前你煮碧螺春的时候,总是要放上那么一星半点的,今日没有再放,倒让我喝不惯了。” 襄岚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想问,你自认做这件事时是极为细致周全的,我怎么可能会察觉?”卿羽淡笑一下,伸手拨了拨茶杯上的盖子,陶瓷相触的声音极轻,极好听,“襄岚,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不会干净的不留一丝蛛丝马迹的。” 她低头望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襄岚,唇角微勾:“况且,我是学医之人,识药、识毒的本事可不是白学的。但宫里没有人知道我会医术,你下起毒来也就肆无忌惮了,自从前几日我开始看《华佗针灸经》和《伤寒杂病论》,那时估计把你吓了一跳吧。从那以后,我的饭菜和茶水里面就干净了许多,不过这也需要劳你再费些心思,想想其他做手脚的办法了。” 襄岚泪眼朦胧,咬紧了嘴唇,仍是倔强着:“若奴婢真有心要谋害公主,光在茶水里下毒也太慢了,况且,七星海棠的花粉并非是剧毒之物,相反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即便奴婢煮茶时放了些,也只是给公主提神用,并不足以说明奴婢想谋害公主。” “七星海棠的花粉溶在茶水里是没有任何迹象的,而且碧螺春的香味又浓郁,即使有一点气味也会被掩盖,所以你煮碧螺春的时候会放一些,煮色清味淡的白茶就不放。”卿羽娓娓道来,将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勾勒得无处遁形,“至于你说七星海棠的花粉并非剧毒,确实如此,不过,和绿豆汤天天混着一起喝,时间久了倒真能要了我的命。” 襄岚忘记了哭泣,脑海里局促地搜寻着曾经被她忽略的画面,话语也变得语无伦次:“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可为什么……” 卿羽以手撑额,闭目叹了一声,似有些不忍:“襄岚,在这清平宫里,甚至整个皇宫里,你是与我最为亲近的人。你第一次往茶水里放七星海棠的时候,我没有揭穿你,甚至于当着你的面喝了个干净。我自问待你不薄,我以为,我对你的宽容会让你收手,可是结果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缓缓道,“结果你开始每日劝我喝绿豆汤。” 襄岚哭出声来,连连磕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请公主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卿羽睁开眼,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如一株瘦弱伶仃的小草,想起这么些时日以来,她们朝夕相伴,表面上亲密无间,心底里却相互防备,当真是一出累心的戏码。 今天,这出戏是时候结束了。 许久听不到主子说话,襄岚仰起头,对视上她沉痛却冷淡的眼神,似乎在等着她自己主动招认。 她默然片刻,似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开口道:“事已至此,奴婢不敢再欺瞒公主,奴婢做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指使的。奴婢贱命一条,事于人下,不求能得到什么好处,只求能保全性命……” 卿羽目光悠远,沉吟道:“果然是她。” 襄岚膝行至她跟前,拉住她的裙摆,哀哀乞求:“奴婢被皇后娘娘胁迫给公主下毒时,奴婢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公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怎能恩将仇报?可是,可是……”她泪如雨下,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又是伏地叩头,“求公主大发慈悲,饶奴婢一命吧……” 卿羽眼望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暗暗握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刺得掌心一阵生疼,眼角逐渐浮上水雾,良久,她发出一声冷笑来:“襄岚,下毒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奶娘的死,这笔账我们该要怎么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阴险狡猾的女人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襄岚一愣,震惊地望着她。 卿羽冷冷道:“你杀了奶娘,又求我放过你,你真以为我生就一副菩萨心肠,纵然恶徒杀我亲人,害我性命,我却仍能慈悲为怀仁爱及物吗?” 襄岚掀了掀干裂的嘴唇,仿佛不确认似的:“莫不是公主以为,是奴婢杀了奶娘?” “不然还会是谁?”提起奶娘,便又想起那个残阳似血的傍晚,奶娘遍身浴血,在她怀里渐渐停止了呼吸,卿羽心里一疼,极力隐忍着将要失控的情绪。 “那天,我和常余议事的时候,奶娘去裁缝铺取回做好的新衣,你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找到奶娘时,我只顾着悲痛,以致心智蒙失,只一心认定是江皇后派去的人干的,如今想来,能在那个时间里对奶娘进行刺杀且又能很好隐藏身份的,除了你别无他人。” 襄岚湿润的眼眶里缓缓淌下两行泪来,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小小的脑袋,声音携了丝颤抖:“那个时候,奴婢是给公主买桂花糕去了啊……” “襄岚,”卿羽打断她,“到现在你还不认吗?当天你缠着随我出宫,就是要急着完成江皇后的命令吧。你与奶娘同时离开,算算那个时间,你捧着糕点回到家里的时候,奶娘就已经遇刺了……奶娘她有什么错?她只不过对我有抚育之恩,她就该死么?” 襄岚摇摇头,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光:“……不是我,奶娘不是我杀的……奴婢当时,是真的去给公主买糕点去了,那家的生意很火,奴婢排了好久的队……” 她唱作俱佳,卿羽笑笑不说话,背过身去扬手做了个手势。 常余踏过门来,手里拿了一个小木盒,打开后方双手呈给卿羽。 卿羽没有去看,只是摆摆手,常余便又拿到襄岚面前。 襄岚一看那里面的东西,脸色大变:“这……这是奴婢的花钗珠子!” 卿羽转过身,死死盯住她,一言不发。 襄岚辩解道:“奴婢的花钗,好端端的少了中间一粒珠子,奴婢为此还奇怪,想着也许是平日里穿戴的时候不小心划掉了,这是……” “这是在奶娘手里发现的。”说话的是常余,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卿羽姐的奶娘是个颇和善的老人,对后辈极为关爱呵护,加上常余是卿羽姐的旧相识,又是来保护她的,奶娘对他自然又多一分疼爱,奶娘的死,让常余哭了几场,好些天都没缓过来。 常余道:“奶娘死的惨,又是那样寒冷的天气,我们为她换衣入殓时已是浑身僵硬,若不是石伯心细,发现奶娘手里攥着的这颗珠子,恐怕凶手果真要逍遥法外了。” 襄岚只是咬着嘴唇,不住地摇头。 常余继续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并未有太大搏斗的迹象,这就说明,要么凶手是熟人,奶娘没有防备;要么,凶手从背后下手,奶娘来不及反抗。偏偏奶娘在挣扎的时候,从凶手头上抓下一粒首饰珠子,这也成了为奶娘伸冤的唯一线索。” 卿羽伸手端来茶盏,仰头饮尽。茶水已凉,苦涩入喉,逼出了泪光。 “你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吧?你以为奶娘死了,你就安全了吗?奶娘是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我定会让你血债血偿!”常余常余说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把将她掐死。 襄岚只是垂着头,眼里一片茫然,嗫嚅着嘴唇似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我……” 常余大怒,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物什扔在她脚边:“这是你的花钗,仔细看看上面丢失的珠子是不是这一颗!” 叮的一声,花钗连同那颗珠子一起滚在她面前。 这支花钗,还是当初卿羽赏赐给她的。当时,卿羽本来想赏她一支漂亮的翠玉簪子,她却连连推辞了,直言过于贵重的东西戴着招摇,放着可惜,不如不要。 卿羽只好在一堆珠光宝气的首饰里挑了这支最不起眼的花钗给她。虽说是花钗,却是极普通的花瓣样式,材料是一般的琉璃,这种东西向来是宫女们的配例,几乎人人都有。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中间的那颗珠子,是一颗紫色的水晶石,精雕细琢,丰盈圆润。 公主的东西即便是最平凡的,也是十分名贵,襄岚珍惜的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戴出来。 那天得公主应允能随同出宫,她欢欣雀跃,确确实实是戴上了的。 襄岚颤抖着手,伏腰拾起,琉璃花瓣与水晶珠子两者相触,契合的天衣无缝。 卿羽捏紧了手指,冷淡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襄岚双肩微微塌陷下去,此时她已不再流泪,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认命似的道:“奴婢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公主的意愿便是。” 听到襄岚认了罪,常余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 卿羽静静地看着她:“为何不辩解了?方才本宫揭穿你下毒的事情时,不是还急着辩解么?怎么杀人这件事情上认罪倒十分痛快?” 襄岚苦涩一笑:“一切皆成定局,奴婢再做无谓的辩解只会自取其辱,倒不如顺水推舟,让公主省去不少麻烦,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就当是奴婢为您做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了吧。” 卿羽忍了又忍,眼角到底还是溢出了眼泪,她深吸一口气:“若只是你对我下毒这一件事,我从未想过深究,但当我知道奶娘的死亦与你有关,我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奶娘于我犹如生身之母,却因我而死,若是不能为她报仇,我死都不能甘心。” 襄岚表情麻木,话也说得冷淡:“奴婢愧对公主的厚爱,此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奴婢一定找到公主,当牛做马来偿还公主的恩情。” 卿羽不想再说,靠在桌沿上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扬起挥了挥。 常余心领神会,上前拉起襄岚就要将她带走。 “公主,奴婢对不起您!”本来已经冷静下来的襄岚,此时犹如元神回窍般,突然大叫一声,扑到卿羽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她红肿的眼眶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死死抱住卿羽的腿膝不放手,眼神沉痛又迫切:“衣服,不要穿太子的衣服!……” 她喊得声嘶力竭,双眼通红,状若疯癫。 常余大惊,以为她这是垂死前的反击,要对卿羽不利,上前不由分说一掌打晕了她,拖了出去。 襄岚最后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卿羽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觉头痛欲裂。 撑额养神时,只觉头上覆了一双手,来回地推。那手的力道拿捏得甚是稳妥,不轻不重,不紧不慢。 就这般被按了一会儿,头似乎不那么痛了,她抬手握住头上的手掌,拉着他转过身来坐到跟前。 沈云珩的笑容温如暖阳,让她安心不少。 “怎么,刚才还那么绝情,现在又不忍心了?”他点了一下她的脑袋,“看来真正疼的不是头,”指了指她心脏的地方,“是这里。” 卿羽趴在桌沿儿上,下巴枕着手臂:“她是个单纯的丫头,被江皇后一威胁,就吓得晕了头。” 七星海棠的花粉未经提炼之前毒性甚微,对人体几乎没什么伤害,提取之后却是剧毒无比,若不及时就医,结果只能是花落人亡。 江皇后将卿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欲除之而后快,岂会有耐心等她慢性中毒?所以,她交给襄岚的七星海棠花粉是提炼之后的,只要每日放在饭食茶水里一丁点,不出半月,便会毒发身亡。 五个多月过去,她如今还能好端端的,一来是她本身就一直在服着解药,二来,便是襄岚日日熬着的绿豆汤了。 那个傻丫头,江皇后告诉她七星海棠的花粉毒性很小,她便天真地信了。虽然照做,内心仍是自责,绿豆汤解毒去热的功效大约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她就每日熬着,以期能缓解毒性,以此来稍微减轻一些罪恶感。 公主说七星海棠花粉和绿豆汤混服可以致命,她也天真地信了。殊不知,这只是卿羽对她的试探而胡诌的说辞,目的看她是否真的对毒物一无所知……结果还真是。 如此,卿羽可以断定,襄岚果然是受江皇后胁迫。可真是难为她一面忙着给公主下毒,一面又忙着帮公主解毒……想到此,卿羽蓦地感到一丝心疼,襄岚宁可委曲求全听命于江皇后,也不愿对自己道出实情,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若是一开始就揭穿,而不是自作聪明的按兵不动怀着侥幸的心理去“感化”她,恐怕奶娘就不会惨死,也就没有今天的这一幕。 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沈云珩道:“既然你也知襄岚所为皆是受命于皇后,为何不趁机与皇后对证,反而要她这个棋子担罪?” 卿羽叹道:“江皇后再怎么不得父皇喜爱,毕竟也是国母身份,一个小宫女的指证还动不了她,届时她咬死不承认,襄岚只会死的更难看。况且,襄岚也不会指证她的,到时候只会把所有罪证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反而在父皇面前很难堪,平白让江皇后得了势。” 沈云珩讶道:“为何?” 卿羽双手支着脸颊,盯着面前凉透了的茶壶怔怔出神:“襄岚是个小宫女,无权无势,江皇后能胁迫她的筹码,无非是她在宫外的家人。襄岚知道,只要自己一旦供出皇后,无论结果如何,她的家人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得好死。襄岚不是那种格局宽广抱负远大的女子,所求的不过是家人一个平安,所以,她绝不会冒这个险。” 沈云珩深以为然。 卿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我现在是不是变成了一个阴险狡猾的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药方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珩拿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笑道:“就你这点小伎俩,离阴险狡猾的层次还远着呢!” 卿羽快速抽出自己的手,顺势打在他手背上,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想通一些事情很累的,来梁宫的这段日子里费的脑筋比我过去十年的都要多。” 沈云珩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覆满了痛惜。 刚刚快活起来的气氛瞬间又变了,卿羽有些不自在,站起身道:“练剑出了一身臭汗,我去换身衣服。” 还未转身,便被沈云珩扣住了手腕,再动弹不得。 “阿羽,明日我便奏请梁帝,请他早日定下嫁娶良辰,”他热切地望着她,“我不让你再待在这种地方,跟一群不相干的人费尽心机。” 卿羽垂下头,踟蹰良久,才道:“我自然是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的,但是,我要做的事还没完,便一时走不开。” 她多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这里虽然是她真正名义上的家,可她怎么也生不出家的感觉,甚至于从未打心底里接受过“清平公主”这个身份。说到底,还是没有自小在这里长大,感情淡薄,她视为亲人的师父们不在身边,时间愈久,对他们的思念也就越强烈。 “未完的事?”沈云珩凝眉,心念陡转,“是因为太子?” 卿羽点点头:“有一回私底下太子跟我说起过他的病情,他的身子向来羸弱,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情况比看起来还要严重,且不妄加揣测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单是他如今这个状况,我也不放心离开。” “看不出来,你对你这个太子哥哥还挺关心。”沈云珩放开手,脸上虽挂着笑容,说出的话却听起来有些别扭。 卿羽懒得跟他计较太多,只解释道:“暂不论太子此人究竟如何,他从未对我存过伤害之心,反而在我受到江皇后的刁难时还解过几次围,我想帮他并非仅仅是因为要报答他的出手相助,还因为他是父皇的儿子。” 说到此处,她放缓了语调:“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将来大梁的君主,皇家子息单薄,换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平头百姓,都会忧国忧民吧,更何况,他与我还有着血缘之亲,我怎能忍心袖手旁观?” 沈云珩发出一声低叹,终是无法拒绝:“也好,我就等到太子康复有望的那一天,”他挑眉,眼睛里蓄满了笑意,“我会快些让那一天到来。” 他的笑容既温暖又魅惑,卿羽忙别过头:“我去换衣服了!”遂飞快地跑走了。 ********** 夏季多雨。早上起来天空就阴沉沉的,早膳过后终于一声闷雷打响,一阵急雨落了下来。 卿羽站在窗口怔怔出神,直到一条衫子轻轻落在肩头,她没有回头,仍旧望着窗外纷飞的雨丝:“襄岚,你说这雨何时能停?” 身后之人并未答话。 她狐疑着转身,却发现站着的是一个小宫女,深垂着脑袋不敢抬,交叠的两手因紧张而相互捏得泛了青白。 卿羽这才突然意识到,襄岚已经不在了。 在那天认了毒害公主谋害奶娘的大罪之后,被常余拖走关起来的当日晚上,襄岚就咬舌自尽了。 她原本是没想让襄岚死的。她只下令让常余先把襄岚关起来,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办,她还没想好。 可是第二日,她就听到了襄岚的死讯。 当时她正在对镜梳妆,后面的头发怎么也梳不好,心想若是襄岚在身边,早就给她挽了个漂亮的结,她的手向来是很灵巧的……然后常余来报:襄岚已死,地牢里闷热不堪,隔了一夜,尸体都发臭了。 她的手瞬时没了力气,一大把乌发自手中颓然滑落,她望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蓦然落下泪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久的朝夕相处,她早就习惯了襄岚的陪伴。纵然明知道襄岚日日给她暗中下毒,可她并不生气,反正自己深谙医理,再多几味也毒不死她,就当强身健体了,想当年在祁嵇山上跟大师父学习医药毒物时,没少吃过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天真的以为,来日方长,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 结果却走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也把襄岚逼上了绝路。 襄岚心灵手巧,会给她梳好看的发髻,替她搭配美丽的服饰,在帕子上绣的花鸟栩栩如生……可这些,都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卿羽随意扫了面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小宫女一眼,想起她也一直是在屋子里伺候的,由于平日里凡事都找襄岚,竟一个也记不住其他人的名字,遂问道:“你叫什么?” 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公主的话,奴婢名叫秋菱。” 身材娇小,眉眼秀气,说话声音也脆生生的,当真如秋天的菱角一般俏丽可人。 卿羽褪下身上的衫子,径直迈过她,淡淡道:“做事机灵着些,本宫生平最厌自作聪明犯浑愚蠢之人。” 秋菱忙点头称是,提步跟了上去。 太子萧远长年抱病,终日与各色汤药为伴,连其居住的东宫都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 卿羽来到东宫门口,把门的小太监匆匆去禀报了,她在大门口向里张望了几眼,远远望见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听得传话又转身进了殿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开了又关,一串雨水自檐角落下,摔出一捧晶莹的珍珠。 不一刻,小太监匆匆折回,躬身请卿羽进殿去。来到门口,莲生已在迎接着了,端正行了大礼,道:“今日天气不好,公主还亲自过来探望太子殿下,殿下好生欢喜,命奴才快请公主进去。” 卿羽笑道:“不妨事,我也是闲得慌。” 这厢,秋菱已收了雨伞,跟着卿羽一同进了房内。 殿中窗子紧闭,光线很暗,萧远坐在案前,正批阅着折子,身上披了件牙白色的长衫,案角点了盏灯,宁静的烛光衬着那张苍白的容颜,此情此景,美得多像一幅画。 卿羽将脚步放到最轻,拣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萧远手中的朱笔在折子上圈圈点点,写了几个大字手笔,又要伸手从旁边一摞高高的奏折上拿新的,莲生轻声提点道:“殿下,清平公主已等候多时了。” 萧远这才如梦初醒,一眼看见卿羽,愧疚不已:“一忙就忘了时辰,清平久等了吧。” 说着便要起身下来,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又重重跌了回去。 莲生慌慌忙忙呈过来一杯茶,卿羽扶着他喝了,见他面色好转,才舒了口气,转头问莲生:“殿下本就体虚,长时批阅奏折更加劳心劳力,你陪侍左右怎能不时刻提醒着殿下休息?” 莲生惶恐,连说:“奴才该死。” 萧远虚弱笑道:“你莫要责备他,他是一直提醒着的,是我没听。”转念一想,又道,“今日下雨,你冒雨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卿羽狡黠一笑,自袖口拿出一个小瓷瓶:“早就听说你有风湿,阴天下雨时尤其受罪,我这药酒自宫外带来,据卖药的说缓解风湿效果奇佳,今日拿来献你。” 萧远作受宠若惊状:“如此灵丹妙药,我怎能受得?!” 卿羽忍着笑意捧他到底:“太子君命神授,配得起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萧远大笑,卿羽已低头替他卷开了裤脚,莲生急了,道:“公主千金贵体,奴才还是请太医来为殿下上药吧!” 卿羽道:“举手之劳,哪里还用得劳烦太医,殿下都不介意,你急个什么?” 莲生脸孔红了红,却也不再说什么,忽地一拍脑袋:“哎呀,药室里还熬着药呢,险些忘记了!”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卿羽看了一眼秋菱,秋菱心领神会,追着莲生喊道:“等我跟你一同去!” 萧远眼望着两人飞快跑开的身影,无声笑了:“莲生还是个孩子,胆子小,心性也纯善,你不必连他也防着。” 卿羽不接他的话茬,拿手蘸了药酒替他揉着腿关节,低低道:“你的病非一日之寒,却也并非是天生即患,我想,你是知道原因的,对吗?” 久久,萧远才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寻到解救的法子,至于其他,你不需知道太多。” 卿羽垂下头继续帮他揉捏,不再言语。 沉默的气氛里,莲生跟秋菱进得门来,莲生端着汤药道:“殿下,快些喝了吧,李太医说这药要趁热,凉了可就没效果了。” 萧远伸手欲接,卿羽眼色一凛,抬手抢了过来。 莲生一声惊叫,眼看着那碗里的药汁溅出来大半,洒到卿羽身上洇得一片湿,吓得噗通一声跪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远轻轻咳了两咳,笑道:“清平,你吓到他了。” 卿羽不知所以:“怎么,我……很可怕吗?” 萧远指了指秋菱:“你告诉你家主子,方才她是什么样的?” 气氛本融合,秋菱倒也放松,做出惊恐的样子:“公主,您刚才疾言厉色,一副要吃了莲生的样子,大手一挥,夺过药碗,那动作让奴婢以为您要出手打莲生……”说着不由自主地比划了起来,惹得萧远直笑。 卿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扶莲生从地上起来,道:“我不是有意的,那个,莲生,你别往心里去啊!” 莲生惶恐万分,连连摇头:“不不不,是奴才的错,奴才笨手笨脚的,打翻了殿下的药碗,让公主受惊了。” 卿羽看了看手中还残留着些许药汁的碗,仔细嗅了嗅,问莲生:“皇兄的药方子是谁开的?吃了多久?” 莲生答道:“是李谦李太医开的,吃了有大半年了。” 卿羽笑道:“吃了大半年的方子也没吃出什么效果来,这位李太医究竟是怎么进得了太医院的?莫非是买来的官?”遂命令莲生道,“拿方子给我看看。” 莲生应下,去拿药方了。 萧远道:“李谦是太医院里资历最高、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他开的方子是断然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卿羽看向他:“照你所说,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的人都不会害你,那你为何又要我帮忙?” 萧远语塞。 卿羽接过莲生的拿来的药方,大致扫了一眼就放入袖里,对萧远道:“你先忙着吧,不过别太劳累了,这方子我先拿去,改日再来。” 萧远微笑着点头,手里已拿了枝朱笔,又在折子上圈圈点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太医院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门外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花木湿凉,一阵风吹来,沁人心脾的凉。卿羽缩了缩袖子,不顾秋菱叫轿辇的请求,迈开步就径直走了。 一回到清平宫,卿羽就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子前对着那张药方子苦思冥想。 逐一对照了半天,发现都是些治咳、喘、脾虚等症状的药物,并辅助着些当归、白术、川芎之类的补药,且各种药物之间搭配得当,隔以时差进食,并无相克可能。 她诊过萧远的脉象,无外乎就是一般大夫都能诊出的病症,这张方子开得确实妥当,想来那开方子的李谦老太医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对症下药,辅以进补,仍无法治好甚至缓解萧远的病情,反而愈来愈严重,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连着几日,卿羽都去往东宫,依照往常的问病经验,替萧远分别在饭前饭后号脉,仔细勘察泄物,甚至为排查嫌疑,插手膳饮,亲自煎药熬粥,费出这般功夫,只是以期能查出个一二,可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卿羽想,怕是只能到太医院走一遭了。 萧远听了她的想法,握着朱笔的手略微一顿,道:“太医院关乎皇族安危,敏感的很,宫里人为避嫌,几乎没人愿意去那个地方,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太医院掌管受病的皇室中人的一切药材、药方,乃机密之处,向来戒备森严。而更让人讳莫如深的是,先帝在位时发生过几起宫妃争宠、皇子争位的大事件,涉及到药膳投毒、药方被改,均与太医院有脱不清的瓜葛。 先帝震怒,死人无数。太医院里,罢黜了院判,处死了院史,副使等医员骨干被撤换了大半,而来往过太医院的宫人多被赐死或降职,一时宫里人心惶惶,谈太医院色变。 及至今,太医院仍是宫里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卿羽执意道:“若凡事知难而退,疑团就永远解不开。” 萧远挑眉:“一定要去?” 卿羽坚定地点头,道:“你越阻止,我就越好奇,所以非去不可。” 萧远笑了,病态的笑容迎着窗棂间照进来的阳光,如画中人,依旧有着令人心旌的美。 他放下朱笔,双手在书案上交握,道:“即是如此,那你就换身宫女衣服,让莲生带你去吧。不然以你这公主头面,招摇过市的多有不便,估计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卿羽欢喜道:“还是皇兄心细!” ********** 自先帝立下规矩,太医院戒备森严,入口即有记录,莲生报了太子身边的一个宫女名字,由专门负责登记的人写下,才放行。而后又途径两道守卫,莲生一路亮着太子的腰牌,才进到配药房。 配药房大门口巡视的管事一张冰块脸,许是莲生常来,便也认得,也不查莲生的腰牌,只冷冷道:“太子的药已经配好存着了,取了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莲生连忙称是,领着卿羽匆匆进了门去。 院子里比较冷清,并未看到想象中忙碌的太医、闻到满院的药草香,只偶见有小宫女、小太监步履匆忙,想来是如莲生一样,替自家主子取药来的。 莲生小声道:“这间院子是配药房,单独划出,是用来专门存放各宫主子平日里所需的配药的,都是按照药方已经配好,直接让人来取的。” 卿羽叹服:“如此大费周章,也不怕麻烦……” 莲生赶紧嘘了一声,更加小声了:“圣上英明,是为防止有人动手脚。” 卿羽不由丧气,戒备得这么严,单是个放药的地方能看出个什么端倪啊,这不是白跑一趟嘛! 莲生看出她的烦恼,迅速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了,才指了指右前方的高墙,悄悄道:“公主您看,真正的太医院在那边呢。” 卿羽眼前一亮,拔腿冲了过去。 莲生来不及拦,但她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只无奈叹了气,嘀咕着:“其实奴才想说的是,有小门可以过去的……” 卿羽来到那高墙边,一股浓郁的药草香味隔墙弥漫,那久违的气味,让她心头一动。 嗯,是杜若的清香,混合着茯苓、菟丝子、黄芪、白术……经过清水洗涤,太阳下晾晒了三五日,已是八九分干,香味不再强烈,却馥郁怡人。 多像还在祁嵇山上时,她与草药为伴的悠闲时光。大师父、二师父、师兄、师姐,五个来历不同的人,相依为命,日子清淡,倒也自在无忧。 可命运愚弄,才隔多久,他们已经天涯两散,音讯不知了。 也不知他们现在过的好不好…… 牵挂太多,她顾及不暇,唯有尽快完成心愿,离开梁宫,才能回到亲人身边。 念及此,她信念又坚定了几分,猫着身子伏墙细听,具体言语听不真切,但依着错落的脚步声、混沉的细语声,能确定有不少人。 望了望高墙,起码有三丈,照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即便蹬了上去,也会弄出声响,到时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 再巡视一周,只见一株松柏,郁青粗壮,一枝茂叶越过高墙。忽地眼前一亮,遂拿起事先藏在怀里的捆绳,抡了几个圈,借势搭在那树枝上,顺着力道蹭蹭蹭地爬了上去。 一墙之隔,别有洞天。 眼前的,就是大梁皇宫的太医院。 院子宽阔,堪比清平宫面积大小,中有房屋七八座,想来便是各个办公场地。院子里数十位太医和吏目,身着官服,忙忙碌碌。各种药材分门别类地摊晒着,铺满了半个大院。那浓郁的药草香气便是由此而来。 卿羽由树枝上小心翼翼地挪到一处花木茂盛的墙角,借着树叶的掩护悄悄落地。 她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去药方记册备存房,查实这些年太子的用药记录,看是否有发现。 可七八座房屋,若挨个一处处地去找,还要提防着被人发现,怕是就算找到也已天黑了。 正急得抓耳挠腮之时,但听得一声命令:“你,过来把这些方子送去备存!” 发号施令的是一名太医,立马有个吏目打扮的人一路小跑过来,恭敬接下那几张白纸黑字。 卿羽眼看着那吏目拿着东西朝西边厢房去了,转过一道屏障,不见了踪影。 她贴着墙根,一路避过几道人影,迅速闪到屏障处,确定四下无人了,一个转身进了去。 面前两间屋子让她再次犯了难,没有门牌标注,哪个才是存放药方的房子呢? 正发愁,但见其中一扇房门被人拉开,卿羽吓了一惊,倾身扑进了一旁的假山石里,但见方才的那个吏目走出门来,站在门口咕哝了一句:“我明明看到一个人影啊,怎么忽然就不见了?难道是幻觉?……” 卿羽趴在洞里,大气不敢出。 那吏目挠挠头,继续咕哝着走了。 卿羽松了一口气,待他走远,方悄悄跳出来,偷偷摸摸地进了门。 入眼便是一张大型书桌,上面摆满了笔墨纸砚,以及横陈着的几本医书,左右立了柜子,一人多高,皆是上了锁。 再后面便是十几尊书架,册子本子码得整整齐齐,更多的是细心保存的卷纸,封在竹筒里,一摞一摞地堆着,每个书架上皆订了牌签,依稀可见撰着小字,可想便是名字,而对应着的,便是名字的主人用过的药方了。 卿羽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轻手轻脚地溜到书架旁,连看了几个名字,都不认得,绕了两排架子,看那些名字仍是觉着眼生,以女子居多,想来是先帝时以及当今圣上后宫的美人与妃嫔们,她无心打听家务事,不认识很正常。 翻了一会儿,见了江皇后和云妃还有清欢的,却也没找见太子萧远的。 正疑惑着,但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卿羽心头一紧,登时闪身躲进书架背后的墙角里。脚步声渐起,伴随着呼啦呼啦的声响,间或有低低的咳嗽声。 卿羽探出半个头,隔着几层木架隐约望见一个老态的背影,抄一把笤帚,正慢吞吞地扫着地上散落的废纸。 原来是个打扫卫生的老头。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偏此时一放松戒备蹭落了一本册子,啪嗒掉地,动静十分突出,偏那老头耳力极好,瞬间直起身子,四下望了几望,喊道:“谁?!” 卿羽贴紧了墙壁大气不敢出。老头不光耳力好,眼力也十分厉害,瞅见那本掉落的书册,抄起笤帚大步流星奔了过来,指着那角落厉声道:“出来!” 卿羽暗暗大呼倒霉,抓耳挠腮地想着怎么脱身,最大的念头是冲出去一拳头打晕他,趁机而逃。但见这老头瘦骨嶙峋胡子花白,她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出手重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做法委实太禽兽。 而这时那老头又嚷了起来:“擅闯太医院可是大罪,若是主动就擒或许能争得宽大处理,若是执迷不悟,哼哼,后果是什么,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扫地的老头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一愣:“你怎知我是女的?” 老头哈哈大笑,卿羽自知再躲不过,就灰溜溜地出来了。 老头弯腰将那册子拾起来,眯眼望了望卿羽,笑道:“老夫也不知躲着的人是男是女,先唬出来,再看不就知道了?” 卿羽只觉胸中一团火气,她堂堂一个机敏聪慧的成年女子,竟被一个扫地的老头耍了,简直难看至极。 “反正不管是男是女,被唬出来都是要受罚的,你且说如何处置我吧!” 似没料到面前这小丫头如此胆大,闯了太医院还这么理直气壮,老头愣了愣,又拈了胡须笑道:“要说这处罚,重不过抽筋扒皮拖出去鞭死,轻也轻不过相安无事让你囫囵个地走出去。” 卿羽讶道:“此话怎讲?” 老头却卖起了关子:“你且说你想哪种罚?” 卿羽怕他有诈,又不敢乱说,哼唧道:“当然想相安无事囫囵个地走出去了……” 老头横空将手里的笤帚扔过来:“把屋子扫了!” ********** 老头翘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了个桃子,跐溜儿跐溜儿地啃着,还时不时地呜咽着指挥一下:“那儿、对,就是那儿,把灰扫干净……还有那儿,上边儿,蜘蛛网清了,笤帚举高点儿……” 卿羽窝着一肚子火,又不能发作,按照他的指点将屋子打扫干净,已是日落西山,腰酸背痛,又累又饿,老头脚下却又堆了一堆果皮,脚尖朝她点点地。她瞪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拎着笤帚过去,将那果皮扫出门去。 老头收起二郎腿,在太师椅上坐好,看着灰头土脸的卿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卿羽忍住火气,道:“屋子也算扫干净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原先还想着潜进房里偷查药方,找得到算自己运气好,找不到就算了,大不了择机再来。可打死她也没想到药方没找到不说,还被逮住,替一个老头子扫了半天的地,吃了一肚子灰,又被恐吓又被取笑的,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头笑道:“看你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还预想着你会千恩万谢道一句不杀之恩呢,看来是老夫想多了。” 卿羽哼了一声:“呵呵呵,大爷您还真想多了,”又道,“您要是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回去了。” 老头叫住将欲转身的她:“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帮了我的忙,让我难得偷回懒。为表心意,你且说你此番来此目的为何,若老夫力所能及,说不定还会成全了你。” 卿羽又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要还我个人情?可不应该是我谢你一个不追究的恩情吗?” 老头靠着太师椅,惬意笑道:“你偷闯大医院与我没关系,被我撞见是你运气不好,我们本就两无相欠。你既帮我扫了地,于情于理我也该还你一个人情。” 卿羽心头一喜,凑近了问他:“你是太医院搞卫生的吧?” 老头一愣,哈哈大笑,没有否认。 卿羽压低声音道:“那你一定晓得宫里皇族的药方都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吧?” 老头虽心下有疑,但仍点头应了。 卿羽狡黠一笑,凑他更近,声音也更低了:“我的目的,便是要太子的药方记录,你既力所能及,就请行个方便,成全了我吧。” 老头自太师椅里跳起来:“你说什么?!” 硬着头皮说出大胆想法,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卿羽耸耸肩膀,有点小失望:“不答应就算了,权当我没说……”说罢转身便走。 老头喊住她:“药方记录可以给你,不过,明日午时要归还。” 卿羽忽地转身,大喜:“此话当真?!” 老头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来,对着烛光眯了半天眼睛,才拿出一枚来,俯身打开左手边的柜子,又摸索了一阵,找出来一摞册子,数了数,刚好十本,两尺多高。 “这是太子殿下近三年的药录,时间更久远些的,你若想看,明天拿着这些来换。” 卿羽扑过来接住,又惊又喜:“这、这是真的?我不会在做梦吧?你当真把太子的药录给了我?”心下又一顿,脸色也变了,“你是谁?为何要这么帮我?” 老头拈须而笑:“小姑娘有所求,我恰好有能力实现,何不助人为乐?” 窗外传来巡夜的号子,卿羽纵有再多疑问,也来不及多想多问,道一声:“谢了!”遂扯下身上外套,裹住那十本药录,绑在肩上,奔向窗去,闪人前扭头望一眼老头,得意一笑:“明日午时,准时见!” 老头眼看那道身影轻巧地一闪,匿在夜色里,无声轻笑,继而若无其事地低头开始收拾桌案上的医书。 卿羽扛着包袱满载而归,关上门闭了窗,点上一支高烛,开始啃那十个本子。 秋菱寻了件披风给她围上,炉子上温了一壶茶,支着脑袋陪在旁边,才一炷香的时间就眼皮打架,打着哈哈滚床上睡去了。 时间在一页页翻过的纸张中流逝,晨起清晓,烛花落了一桌,卿羽将最后一本药录的最后一页看完。 四下极静,空气也清凉,她望着那两尺多高的册子,呆呆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抬手推开窗子,望见东方一抹浓妆灿烂的云霞,红日正从那片云霞里一点一点地探出头。 若没有之前踌躇满志的希望,如今也便不会失望至此吧。 太子常年泡在汤药里,饶是谁都知道这药方子是重中之重,太子的身子出了丁点儿差池,头一个查的就是这个,就算谁想暗中对付太子,也不会蠢到在药方子上面动手脚。 可她就不信这个邪,于是也只能白费功夫。 卿羽揉揉眼睛,抱起那摞药录,去了太医院。 天还早的很,远未到应卯时辰,卿羽原想着悄悄潜进备存房将药录还回去,没想到刚潜到院子里,被一个医员逮了个正着。 那医员很年轻,面目也清俊,眼睁睁地看着卿羽像团巨大的泥巴一样从墙头上滚下来,滚了几滚,仰面躺在他脚边。 卿羽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完了!这青天白日的被人逮到可真要死定了! 第二个反应是:疼啊!我的腰啊!我的腿啊! 夏季夜间露水下的多,她刚跃上墙头,就踩到一丛湿漉漉的墙头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了下来。 年轻医员瞠目结舌,许久才回过神,颤抖着手指着她大喝:“大胆狂徒,胆敢私闯太医院!该当何罪……” 卿羽不顾摔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他的嘴。 那年轻医员大骇,以为她要杀人灭口,一蹦老高,嚷嚷得更大声了:“来人啊!有刺客!……” 卿羽气急,直想一掌把他劈晕,但他又蹦又跳的,她根本无法下手。 一个老头端着个药筐踱过来,喝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卿羽松了手,年轻医员胡乱甩开她,朝老头奔过去,扯着嗓子大叫:“师父!有刺客!您快走!” 老头不紧不慢:“哦?刺客在哪儿?” 年轻医员指着卿羽,气喘吁吁:“就是她!弟子早起晨练,眼看着她从墙头外边飞了过来,还好弟子反应敏捷,要是躲闪不及,怕是已经遭了她的毒手啊!不过师父不要怕,您先走,弟子来对付她……” 弟子好唠叨,老头很心烦。 卿羽走过来,将系在肩膀上的一摞书还过来。 老头满是赞许:“想不到你的效率还挺高。”见她神色有些颓,笑道:“怎么?白忙活了?我那里还有三年之前的药录,要不要再借去看?” 卿羽摇头:“不用了。” 若是太子的身子骨跟药方子有关,那便只能跟现时天天喝的有干系,近三年的都毫无破绽,那么,三年之前的药录,甚至更久的,都已无用。 年轻的医员眼见两人一来一去交谈甚是和气,狐疑叫道:“师父!你、你们认识?”又伸脖子望见那药录,更是大惊,“太子的药录?!哎呀呀呀,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师父,您怎么能……” 老头烦得要死,一把将包袱丢给他:“拿回房里去!” 年轻医员“哦”了一声,还想再问,老头率先甩出一句“闭嘴”,他立马识趣地抱起那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卿羽看那医员走远,才道:“我只当你是个扫地的老头,原来竟深藏不露。” 老头眼中含笑:“彼此彼此。”而后端正朝她施了个大礼,“老臣李谦,参见清平公主。” 太子每日的药饮膳食,全权交付给了李谦,太医院资历最高的人,也是太医令。她看过李谦开的药方,昨日在备存房里也见过老头写完扔在地上的纸团,上面的字迹与太子的药录出自同一个人,也便知道,白天那一面之缘的扫地老头,还真不是个清洁工。 而宫里头多了位清平公主,他自然知晓,只是不曾谋面。因太子的病况和药方皆出自他手,太子平素的日常起居他也颇留意的很,得知清平公主常去东宫,又对太子的药饮很是关心,便料想离面见之日不远。直至昨天,备存房里的一见,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既然一开始就知我是谁,为何不揭穿?反而做了个顺水人情?” 面对卿羽的疑问,他不置可否:“公主救太子心切,定会查到太医院,又不好明着来,只能悄悄的办。老臣若不配合,公主怎肯善罢甘休?与其惹上麻烦,倒不如成人之美,况且,老臣的药方,自问百无一疏,不怕公主查。” 卿羽淡淡一笑:“你倒想的开。”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我并非是怀疑李太医,只是想弄个明白,皇兄沉珂多年,没有过健康人的生活,我是不忍见他受苦罢了。” 李谦摆摆手,一副不用多说的样子,一边摊着药筐里面的草药,一边叹气道:“我比谁都想让太子快些好起来。” 卿羽眼前一亮,追问他:“太子的病可还有好起来的可能?” 他拨拉草药的速度连同语气一起缓缓放慢:“不能够,不能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行踪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很疑惑:“为什么?皇兄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为何不能好起来?……” 她一叠声地问,李谦却似乎不想再多说一句,摇头一叹,端着药筐慢慢走远了。 在原地立了一刻,她委实想不通其中缘故,只好先回去。待她恹恹地回到清平宫里,太阳已高挂,光芒万丈,屋里屋外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四下里却是寂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登时清醒了,一阵风似的冲进去,迎面望见江皇后端坐殿中央,浓妆华服,懒懒地啜饮着茶水。一抬头看见她进来了,端着茶杯笑出声来:“清平公主来了?这大清早的,公主这是从哪里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倒叫好些人担心的紧!” 自从李平岳死后,江皇后于她连表面的和谐都再懒得维持,也总不愿见她,但今时今日她却主动来了清平宫,恢复了从前的宽容慈爱的模样,这让卿羽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卿羽看见跪在最前面的秋菱,红着眼圈,脸上红肿的手印子清晰可见,她压着怒气,面向江皇后却笑得恭敬:“对啊,这大清早的,母后倒是忙的紧,赶到我这清平宫里来可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要说去向母后请安,孩儿即便是现在去也误不了时辰,母后何以这般心急,倒专程来请我呢么?!” 江皇后依旧笑着,道:“你我是亲母女,且不说你父皇对你爱惜的紧,本宫也是真心疼你,这请安多一回少一回的不打紧,我还能拿你的这个错吗?” 说到此处放下茶杯起身走下来,扫了一地的人,语气仍是平和:“清平公主自小流落民间,宫里的礼数自然顾不周全,可这些奴才们却是调教的好的很,送来伺候公主却犯了懒,想来是欺负公主不知规矩,本宫若不替你教训教训他们,只怕他们日后更不服管教了。” 襄岚已死,江皇后安插在清平宫的眼线也就断了,看这架势,是有备而来了。 卿羽冷笑道:“母后是真心为清平好,清平心里自然感恩,但是这清平宫是父皇赏赐的,宫里的奴才也都是父皇亲自调遣过来的,先前伺候父皇的时候还没听说过惹出过什么乱子,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让母后挑出了毛病?看来母后还是对于父皇的眼光不满意,哪天孩儿得空回了父皇去,让他把这些人再调走算了,省得母后再生气!” 江皇后脸色白了又青,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干脆敛了挂着脸上的笑:“这宫里有些地方你去得,但也有些地方你去不得,一次两次的本宫权当你是无心莽撞,不与你计较便是,但你记住,你是梁国公主,恪守你的本分才是重要,不然少不得要连累别人。” 话不凌厉,犹如警告。 四目相对,卿羽刹那间明白,她已知晓自己的行踪。 宫中遍布江皇后的眼线,纵然她已时刻提防,却也难保耳目众多。 见卿羽不言语,江皇后笑了两声,恢复往常的温和表情:“好了,本宫也是闲来无事,特意过来看看你。如今清平也是与那燕皇子有婚约的人了,嫁出去也是早晚的事,这么一想,本宫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卿羽笑:“母后对儿臣的关爱,儿臣谨记在心。” 江皇后笑的冷淡,越过她离去了。 卿羽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道:“都起来吧。”看见秋菱红肿的脸颊,道,“我房里有消炎的药膏,你自己取出用上几回就好了。” 秋菱深垂着头:“谢公主体恤,奴婢不打紧,拿毛巾敷两日就好了。” 卿羽转身走开,话也说得轻淡:“随你。” 窗台上的黄鹂鸟叫得欢畅,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她走过去抓了一把谷子,黄鹂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她指间,不停地啄啊啄,间或直起脖子唱几声,歌喉婉转清丽。 打从太医院回来,一路上她都垂头丧气,至清平宫里又被江皇后一番训警,更是心烦意乱了。黄鹂鸟的活泼伶俐稍稍驱散了一些阴郁,却也难免让她想起两个人,南宫洵和襄岚。 现在南宫洵应该已经回到边关的家里了吧,没有她扰乱他的心绪,他的生活也定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那样一个快活洒脱的人,就是要属于边关的大自在。即便是受了点情伤,回归到亲切熟悉的环境里,去草原上跑几圈马,到校场里练几回兵,也就不痛不痒了。 时间终会抹去一些东西,比如回忆,比如感觉。 ……果真是这样吗?可为何她还是对一个人念念不忘?离开这么久了,她从不让自己想起,但只要一想,思念便会不可遏制,洪水决堤般汹涌澎湃,恨不能立刻、马上,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 逗了一会儿鸟,练了一会儿剑,提着刀满头大汗地回来时,秋菱已备好了早膳。 清粥小菜,香甜可口。脸盆里清水的温度刚刚好,新换的干净毛巾搭在触手可及的木架上,散着淡淡的皂香……就像从前无数个早晨里,襄岚为她精心准备的一切。 襄岚死后的很多天,她早上起床看到秋菱悄悄忙碌的身影,总是一阵错愕,半晌后又反应过来:襄岚大概死了。 她——确实死了。 襄岚是她进了梁宫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贴心的人。刚进梁宫的她惶惶不可终日,一边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李平岳,一边又更加想念师父们,尤其是误以为师父们死的那段时间,她心如死灰,整日如同行尸走肉。 只有襄岚无微不至的照顾,才能让她感觉到世间的一丝温情。刚开始见到襄岚就如见到露鼎记的秋儿,一样老实勤快的女孩,一样讷言害羞的性子。 襄岚是江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心腹,那个傻丫头,一遍又一遍地表忠心,再三强调清平宫的人都是皇上调遣过来的,无非是想尽快取得公主的信任,好实施计划吧。 可她并不了解公主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公主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几乎没有丝毫安全感,对任何人都是不信的,她的急于表态,早就让公主看出了端倪,暗暗防着了。 她的身份暴露在元宵节之后,第一次下毒的时候。卿羽至今还记得她那天端来一盏碧螺春时惴惴不安的神情,虽然极力镇定,却被一眼看穿。 习医之人,对药材毒物十分敏感,卿羽装作不知,一饮而尽。那时她刚从牢里被放出来,夜宴行刺的事情成为宫中大忌,她与江皇后撕破脸皮,更不敢轻举妄动,对于来自江皇后的手段,只能照单全收。 本想过些时日择机揭穿,将襄岚拿下,后来转念一想,襄岚身份暴露必然引起江皇后另外手段的报复,不如将计就计,拖着她们,也好让自己谋划反击对策。 襄岚下了毒不一会儿就会熬了绿豆汤送来,哄着劝着逼着,让她喝下去。襄岚不想害她,奈何受于江皇后牵制,两相为难之间,便用了这么一个笨法子。 或许从那时起,卿羽就没了杀掉襄岚的念头。 直到查出奶娘的死亦是襄岚所为,彻底击溃了她的容忍之心。 事后她也想过,襄岚注定是必死无疑的,即便自己留了她的命,江皇后也不会让她活着。 很多事情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了的。 秋菱在催着她趁热用膳了。秋菱不若襄岚与她亲近,多是惧她,将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想起难过的事,这样一来,心情就更不好了。卿羽草草洗了把脸,过去吃饭。 常余巡逻回来,手里握了把洁白的茉莉花,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递给卿羽。 卿羽一口米粥含在嘴里,愣住了。 “方才在宫墙外遇见殿下,他令我给你送来,说是刚采的,放在房间里很香。” 卿羽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接过来了,但见上面还挂着几滴露珠,凑近一闻,芳香浓郁,让她晦暗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他人呢?” “前几日陆霄送了加急书信过来,殿下这几日有些偏忙,”说到这里,常余掩不住高兴劲儿,“陆霄在信里催殿下早些回去呢,但你还在这里,殿下怎能放心?所以我想殿下一定是要将你也一起带走,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去啦!” 沈云珩乃大燕皇长子,又是手握重权的成王,平日里政务上的事情少不得要多费心思操劳,偏他将诸事抛在脑后,来梁国陪她消磨时光,想来,京城里的正事都堆成山了,陆霄干着急,可不是要催他赶紧回去? 常余是个单纯的人,一心想着回归故里,也不晓得其中真正原委,卿羽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笑道:“放心,就算你的殿下带不走我,我也会放你跟他一起回去。” 常余兴奋道:“当真?!”瞬间又蔫儿了,“才不会呢,就算你赶我走,殿下也一定要我留下来,我命由他不由己。” 卿羽险些将刚喝进嘴里的粥喷出来:“看来你怨念很深,我想,我有必要跟你的殿下好好谈谈下属的待遇问题了。” 常余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为殿下效力是我的荣幸,高兴还来不及!况且你早晚是要嫁过去的,我不急在这一时!那个……我先去忙了,就不打扰你吃饭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卿羽暗笑,着令秋菱将茉莉花插好,她自己则又去了东宫。 萧远的病因如今一筹莫展,她只能多往东宫跑,说不定会有什么新发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太子的衣服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东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可见三两个小宫女步履匆匆,间或有带刀侍卫巡逻,见到她照着行了礼,也不多做停留。 就连萧远身边的莲生此时都在院子里待着了,见到卿羽过来,提着步子疾行过来,与她见了礼。 她蹙眉:“怎么没在皇兄身边伺候?” 莲生道:“殿下用过早膳后感觉身子乏累,就躺下歇着了,奴才不便打扰,就出来候着。” 才吃过早饭就乏累?卿羽担忧地凝眉,莲生道:“公主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不如先给奴才留个话,待殿下醒了,奴才立刻禀报。” 卿羽摆摆手,道:“不过是来随便走走,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皇兄既然睡着,本宫就多留会儿,不必惊动他。”随即去了院中凉亭里,掀衣坐下。 莲生吩咐小宫女沏来一壶茶,又端来一碟糕点,陪侍在侧。 卿羽瞧着他伶俐的样子,心想皇兄身边有这般体贴细心的人照顾,也能省下不少心。本想也招呼着他坐,但莲生赶忙推辞了。 到底是东宫里的人,规矩礼数是很周全严谨的,她一个民间来的公主不拘小节,奴才们却摄于宫规不敢造次。 卿羽不再强人所难,自己倒了杯茶水啜着,不经意看了莲生一眼,随口问道:“你来宫里多久了?” 莲生恭敬答道:“回公主的话,奴才打小儿就是在宫里长大,一直跟着太子殿下的。” “打小儿?”卿羽讶然,“不是家人把你送来的吗?” 宫里的太监宫女,多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在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的境况下,家中长辈只好狠心将其送出家门,倘若被宫里老管事的挑上了,就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了,还能拿着宫里每月发放的例银来周济家中老小。 但若是能有吃有穿的过日子,谁愿意到禁宫里面伺候呢?一入禁宫深似海,又是权欲交织的地方,一着不慎就是掉脑袋的下场。 莲生说他打小儿在宫里长大,难不成他的家人也在宫里? 面对卿羽的疑问,莲生解释道:“奴才家境不好,父母早早病逝,皇上身边的福公公是奴才的同乡,有一回他回乡省亲,不忍心看着奴才无人抚养活活饿死,便将奴才带到了宫里来。那年奴才刚满一岁,走路还不稳当,就给宫里的老嬷嬷养着,待到三四岁的时候送到了东宫,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了。” 原来如此。卿羽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孔,不免有些悲悯。但人各有命,勉强不来。 想来萧远不怎么爱吃甜食,以致东宫里随时拿出的糕点几乎没放糖,吃了两口就索然无味了。但大多女人还是比较喜欢吃甜的,不知东宫里的女人是否也都跟太子的口味一样……想到这里,不禁问道:“皇兄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怎么也没个太子妃?” 不仅没有太子妃,连个良娣也没有,倒是有一个良媛、一个承徽,却不受待见似的,极少听到她们的消息。卿羽刚来宫里的时候,跟她们见过面,但也仅仅只是那次一面,如今想来,两个女子长什么样,她似乎都难记得清楚了。 听了卿羽的疑问,莲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小声道:“若苏良娣娘娘还在,现在应该已是太子妃了吧。” “苏良娣?”卿羽颇感好奇,“这又是个什么人物?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转念一想,莲生说“若苏良娣娘娘还在”,那么意思也就是……苏良娣死了?! “苏良娣娘娘是大理寺卿苏旦大人的女儿,与太子殿下自小交好。四年前,苏良娣娘娘入了东宫,不久就怀了身孕,及至第二年春天,还有一个月要临盆的时候,一次傍晚时去阁楼赏花,不小心摔了下来……苏良娣娘娘连同腹中孩儿都没能保住。” 莲生说着,不自觉也伤感起来。苏良娣娘娘大约是他见过的最温柔贤良、笑起来最美的女子了,只可惜红颜薄命,若是平安诞下麟儿,现在一定加封了太子妃,荣耀非常。 卿羽唏嘘不已,这种事情,若非莲生告知,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同她说起的。她先前一直以为,萧远身体不好,国事已足够他费神,无暇顾及儿女之情,却不想,曾经还有这么一段令人伤情的经历。 “皇兄与那苏良娣,自小便是相识?”卿羽啜了口茶,若有所思,“那么他们的感情也一定是很深了……” 莲生点头,眼中满是痛惜:“太子殿下与苏良娣娘娘青梅竹马,二人感情很好,苏良娣娘娘在宫里的那些日子,或许是太子殿下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了。自从苏良娣娘娘去世后,太子殿下整日处在悲痛之中,身子也越发不大好了。皇上为宽慰太子殿下的心,又送了两个朝中大人家的小姐给他,但殿下只是给她们封了个名号,打发在后院的殿宇里,几乎没召见过她们……”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卿羽叹息着,喝完一杯茶又去倒第二杯。 苏良娣死了,萧远的一颗心也便跟着死了,但他生在帝王家,又是唯一的儿子,知道肩头有着不能卸下的担子,只好咬牙撑着,一日挨着一日。 只是,身边没有了所爱之人的陪伴,宫院深深,前路漫漫,他的余生该有多孤单? 提起这段往事,莲生心潮难平,满心都是难过。他看了看萧远的房间,躬身道:“太子殿下睡了好一会儿了,估摸着这会子也该醒了,奴才就不奉陪公主殿下,先去看看。” 卿羽摆手道:“你快去吧。” 莲生匆匆进了房间,不一会儿,跟在萧远身后又出了门来。 虽是卧床休息了好一会子,萧远的脸色仍是苍白,远远看到亭子里的卿羽,露出和煦的笑容,向这边走来。 卿羽站起身迎上去,同他一起落了座,笑道:“我只不过闲得发慌,在这宫里四处转转,皇兄若有什么事就去忙着,不用顾及我。” 萧远握拳抵唇,轻咳了两声,道:“我的身子,父皇也是知道的,棘手的事情也不交付我,手头上的这些我还应付的来。”看了她一眼,笑了,“阿羽若闲来无事可多来走走,正好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卿羽心想,你宫里不是还分别储着一位良媛和一位承徽呢么,要是闷的慌就叫她们出来聊聊天,她们巴不得呢! 但她到底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望着他,心底一时生起无限感伤来。 他的笑容温和文雅,为人又稳重,是无数女子心中谦谦君子的模样。他是未来天子,习的是帝王之道,万事皆从大局考虑,半分不得意气用事。 可在爱情里,他也只是个留不住得不到的失意之人。 在面子上,他给了良媛和承徽名分,顺便给了父皇一个交代,也让她们背后的家族不至于难堪,但这种维系也只能止步于面子上吧。 挚爱已死,其他女子都只是花香月影,入不得他的眼。 见卿羽有些走神,萧远失笑:“你想起了什么,这么入神?不妨也与我分享分享。” 她打了个哈哈,将桌子上的那碟糕点推给他,笑道:“我在想皇兄这里的糕点为何不放糖,莫不是皇兄喜欢吃这样没有味道的东西?” 萧远淡笑一下,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回忆,轻声道:“以前也是喜欢甜食的,不过后来不吃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而后他看卿羽一眼,转了话题,“一会儿就中午了,你若不急着走,不如同我一起用膳。” 卿羽正愁没人陪着消磨时间,沈云珩这几日也不见人影,她一个人查他的病因线索又断了,烦得紧,现在对于这份邀请自是求之不得,便愉快地答应了。 大大的桌子,卿羽与他分坐两侧,各色饭菜逐一呈上来,卿羽还没吃个遍,萧远就已经停了筷子,莲生端来清水,他却不洗手,静静地等着她吃。 卿羽有些不好意思,本也想停筷,萧远却笑道:“无妨,我这几日胃口不怎么好,李太医怕我积食,让我多喝些粥。”说着,替她盛了一碗鸽子汤,让身边的小宫女端过去,“这汤熬得很鲜,你尝尝看好不好喝。” 当然很好喝,不光这碗鸽子汤,桌子上的每道菜都很美味,她呼噜噜地喝完,手背一抹嘴,连连称赞味道好极了。 萧远递来一方帕子,温和而笑:“很久没有人陪我一起吃饭了。” 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含了满满的心酸。卿羽道:“以后我无事常来,皇兄不嫌就好。” 一顿饭吃完,大雨不期而至。卿羽望着窗外被风雨压弯了腰的翠竹,十分无奈。萧远又伏在案上看折子了,他做起事来极认真,卿羽不好打扰,也从书架上顺手抽了本诗书,将躺椅搬到门口,躺上去借以打发时间。 大雨哗哗地下,一直下到傍晚,还没有要收势的意思。卿羽焦灼难耐,直叹老天不开眼,清平宫与东宫相距不近,她被大雨困住,走也走不得,难不成要她撸起袖子游回去? 萧远这时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儿,踱步过来看了看天色,又看看这雨势,叫来莲生吩咐道:“去准备一辆轿子来,送公主回去。” 倒不是要赶她,深宫到底不若民间随意,纵然是亲兄妹,毕竟是成年男女,得时刻注意避嫌,宫里人多嘴杂,无事也能嚼出点乐子来,更何况是人人盯着的东宫? 轿子很快就来了,门口的小太监撑起了大伞,卿羽也不多做逗留,向萧远道声别就要走。 “等等,”萧远喊住他,自书案旁拿了件略厚点的衣衫来,“雨势太大,又刮着风,清平宫离这儿倒也不近,路上别着了凉。”说着,他已展开衣服,替她围上。 衣服!不要穿太子的衣服!!—— 刹那间,犹如电光火石般,襄岚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迅雷不及之势窜入脑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同床而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心中大骇,浑身一个激灵,快速地出手挡开! 一切只是一瞬间,她本能地一出手,萧远已被他推出三步之远,若非及时扶住了旁边的书架,恐怕已重重跌倒。 卿羽回了神,奔过去扶住他,不住地自责:“……皇兄您没事吧?我并非有意……” “我没事,你怎么样?”萧远不顾自己,反倒问她。 卿羽摇摇头,藏起眼里的惊慌。 本来还好端端的,突然间的变化让他禁不住疑惑,更多的是担心:“阿羽,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面对他关切的询问,卿羽快速收拾好情绪,扯了一丝微笑,道:“没什么。”她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外头风雨交加,是得穿件厚点的衣服,不然我还没医好皇兄,自己就先病倒,也太不值当了。” 说着,她自己将衣服裹在身上,由门口的小太监撑着大伞一路送到宫门口的轿子上。 回眼望去,萧远静静地立在门口,天地间风来雨落,那尊贵无比的梁国太子,一个人立在东宫门口,身形柔弱单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卿羽上了轿子,快速将身上的衣服褪下,连同自己身上的外衣也一并脱了下来,裹住太子的衣服。 轿子一路抬到清平宫门口,秋菱在殿门口远远望见,抄起一把大伞就过去接她。卿羽下了轿子跟秋菱一口气跑到殿里,身上还是打湿了一大片。 沈云珩正坐在殿里正中央,烛影幢幢,面前的桌子上摊了一本书,而他则一边喝茶一边翻着看,听见这番动静,眼皮抬也不抬,道:“回来了?” 秋菱小声道:“燕皇子殿下等了一下午了。” 卿羽挥退了殿里的宫女侍监,走到他跟前,探头一看,竟然是《华佗针灸经》,嗤笑道:“你竟然看得懂针灸图?” 沈云珩面无表情,一本正经道:“看不懂针灸看看图画不可以么?”又翻了一页,嘟囔道,“为什么只放男人的图,女人生病都是不需要针灸的吗?” 哼,色狼! 卿羽腹诽一句,道:“殿下要看女人的图可算是找错书了,”不由分说拿起来合上,“这本书是救人的,可不是害人的!” “画女人图的书怎么就是害人了?”沈云珩终于正眼看她,“女人要脸面,男人就不要了么?男人的身体就能被画出来广为传阅,女人的为何不能?这是性别歧视,不公平!” 不过是在讨论一本医书,可他说出来的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堪入耳呢? 卿羽心想,再跟他争论下去非到不可描述的地步,还是趁早打住为妙,遂将怀里一直抱着的衣服摊开:“你看这是什么?” “男人的衣服?!”沈云珩大叫一声,勃然大怒,“你干什么去了?”看了看她身上,外衣都没穿,更火大了,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还,还专门脱下自己的衣服包着,是怕被雨水打湿吗?真难为你这么用心!” 什么跟什么啊!卿羽哭笑不得,将桌子敲得梆梆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太子的衣服!” 沈云珩抬手扶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太子可是你的亲哥哥啊,你怎么能……” “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卿羽终于忍无可忍,扑过去双手捏住他的嘴角,用力向外扯。 好好的一个玉面俊公子,硬生生被这么撕成了一个香肠嘴,上一刻卿羽还怒火冲天,下一刻见到他这副可笑样子噗嗤笑了出来,手上也没了力道,一声没笑完,却被他的唇压了下来。 温柔缠绵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辗转吮吸,她一时蒙了头脑,待反应过来,他却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头,强硬而霸道地逼迫自己更靠近他。 他闭上眼睛,火热的舌在她口腔里肆意掠夺,迫使她与自己相互交缠。 被他吻得深沉热烈,她险些窒息,天空一道闷雷劈下,撒下一捧更猛烈的雨柱。 混沌中,她拼命将他推开,自己趔趄着后退一步,脸红得像是火烧一样。 他却从容的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去掀衣而坐,拿根逗黄鹂鸟的竹筷将那一团衣服随便挑了挑,道:“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襄岚死前说的那句话了。”他回头看她,唇畔绽放的笑容染了几许戏谑之意,“阿羽,我们都想到了一处,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时卿羽心绪紊乱,又悲又痛,对于襄岚最后那句话并未做多思想。但旁观者清,沈云珩不懂医理,却善察人心,直接单刀直入,从那句话上下手,没费多少工夫,便将其中缘故查了个大概。 帘外风狂雨骤,室内绛烛红泪。一个潜伏在暗处的阴谋即将水落石出。 太子的病,一整个太医院都医不好,诊来诊去总归是那些脾虚、体寒、血不载气、脏腑失于濡养等等,总之五脏六腑里里外外都是不健康的,每一样都要仔细养着。 凡事皆有因,凡病也总有根,奈何太子的病根无人能找得到,若说最开始的病因,便是太子七岁那年落了一次水,生了场大病,从那时起,身子骨便不复以往康健了。这么多年以来,就这么病恹恹地挨着,挨到如今,竟越发厉害起来。 既没有一个确切的病因,养来养去又养不好,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太子根本没病。 太子没有得病,而是中毒。 太子的饭食茶饮,以及一切入口的东西,连同平日里的洗脸水、屋子里点燃的熏香、烛台里的灯油,都是经过仔细检验过的。 这么多的细微处都考虑周全,唯有一样漏掉了,那就是衣服。 宫里贵族的衣服都是统一送到浣衣局清洗的,正因为浣衣局是一个贵族共用的场地,从未惹过是非,宫里也没哪个贵人出了不好的事情是与浣衣局有干系的,所以从未有人想过洗干净的衣服能有什么问题。 在关乎个人的东西上慎而又慎,在大家共有的东西上掉以轻心,这大约是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吧。 太子的衣服就是暗中被人动了手脚,当真是百密一疏,防不胜防。 那毒无色无味,每次用量又十分微小,若非特意去查验,很难发觉。 就是这种毒物,长年累月地围绕在太子身上,触及皮肤,钻入毛孔,渐渐融入身体,直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抽走太子的精气,所以他才会一直病着,且越来越重,直至器官衰竭而亡。 太可怕了。 这个人一定在很多年前就布局了这个计划,多年间持续不断,表面上毫无破绽,所有的人都以为太子的身子不好,是源于多年前落水导致的伤寒落下的病根,却不知那只是个由头,是掩盖下毒真相的借口……这么说,那场落水事件也是早就有人预谋好了的?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太子死了,谁会得到好处? 卿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可疑对象。 沈云珩拿来烛剪,细细将燃尽的灯芯剪去,将灯花挑得更亮了些,隔着一盏跳跃的烛火,对面的女子容颜倾城。 “多想无益,早些睡吧,明天要有好戏看了。”他展颜一笑,站起身兀自来到床上躺下。 卿羽瞠目结舌。他这、这是要睡在这儿?开什么玩笑! 虽然他们有婚约,可毕竟还没成亲,再说,这里可是梁宫,他一个未过门的驸马竟这么胆大妄为? 沈云珩见她一副震惊的样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为不妥,拍了拍床铺,道:“过来。” 他的言行自然而然,仿佛是普通人家里即将下榻就寝的男人在唤自家害羞的娘子,再寻常不过。卿羽心知今晚定然是赶不走他了,不如别再浪费口舌 她咽了口唾沫,指了指旁边的美人榻:“你睡床吧,我睡这里就好了。” 沈云珩起身走下来,含着笑走近她:“你确定?” 卿羽不自觉环臂挡在胸前,后退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把玩着她耳边一缕秀发,绕在指间把玩着,声音极具魅惑:“你说呢?”见她一脸慌张,他满意而笑,俯首凑近她的脸,“你自己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卿羽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眸光一闪,笑了:“看来,是要我抱你过去了。” 说罢手臂一挥,拂灭了烛火,卿羽一声低呼,只觉身体忽地腾空,转瞬已是在他怀里了。 “别动,”他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再乱动,我便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卿羽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云珩大步走到床边,堪堪将她横着放下,她便团作一团,迅速滚到了最里边,扯起毯子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道:“我困了,先睡了。” 他无奈一笑,也不跟她闹,弯腰替她把靴子脱掉,自己则和衣躺在外面。 外面风雨逐渐停了,四下里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卿羽一沾床铺就犯困,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窸窸窣窣的,萦绕在耳畔,直让人心痒难耐。看着她全身都缩到一张毯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直至从后面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暖暖的,软软的,衣服上熏了淡淡的花香,他将头抵着她的脖颈,闭目睡去。 走了这么久的路,他终于与她同床而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验毒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翌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太阳自东方升起,射出万道金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东宫。 一位掌事姑姑模样的大宫女,领着四个小宫女,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石径,一路行至东宫门口,向着守门的侍卫道:“浣衣局送来太子殿下干净的衣服,劳烦大人通报一声。” 那侍卫大约是与掌事姑姑认识,当即笑道:“姑姑辛苦了,容姑姑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侍卫办事效率极快,速去速回,朝掌事姑姑略一欠身:“姑姑进去吧。” 掌事姑姑微笑颔首,带着身后的四个小宫女进得门去。 昨夜雨疏风骤,宫苑里花木扶疏被摇摧一夜,至这时绿肥红瘦,残红落叶湿未飞。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小太监各司其职地打扫着没处角落,间或窃窃私语,发出一阵轻笑。 一切如常,没有半分异样。 掌事姑姑立在一座花亭间等了一刻,不见有人来接应。她面露犹疑,叫住一个路过的小宫女,正要询问,便听得一阵错落有致的脚步声自宫苑四面纷沓而来,转眼间,已被一行侍卫军包围。 侍卫军个个披坚执锐,齐齐亮出腰间大刀,寒光闪闪之间,掌事姑姑吓得面如土色。 还是方才守门的那个侍卫,敛去恭敬和善的笑容,冷冷道:“姑姑,麻烦您要去昭阳殿走一趟了。” 昭阳殿?!那里可是皇上处理国事的重要场地啊! 要她去昭阳殿,又是这种被侍卫军包围的阵势,不用想也知是牵扯到了天大的要事,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掌事姑姑捏住发抖的手指,提心吊胆地问道:“请问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吗?奴婢不过是给太子殿下送来新洗好的衣服,平日里也都如此行事不见什么意外,今日为何……”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侍卫打断了她的话,眼中寒芒乍现,“姑姑还是随在下去一趟吧。”说完一打手势,侍卫军上前一步,大刀架在脖子上,当即吓得四个小宫女花容失色,手一松,托盘应声而落,太子的衣服也沾了土,更是腿膝发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那侍卫一皱眉,喝道:“践踏太子衣物,乃是死罪,你们是不想活命了吗?!” 小宫女手忙脚乱地拾起衣服放回托盘里,哆哆嗦嗦地捧着,像押解的犯人一样,被一行侍卫军亮着大刀一路押送至昭阳殿。 昭阳殿里,萧承望端坐于龙椅之上,江皇后落座左手边,殿下立着清平公主和燕皇子沈云珩。 掌事姑姑连同四个小宫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躬身垂首而行,不敢直窥天颜,整个身子伏到地上,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惶惶道:“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萧承望目光冷峻威严,略略一扫地上战战兢兢的几个奴婢,道:“宣太医。” 声音不大,却沉雄有力,福公公唱喊着:“宣太医!——” 不多时,太医也被一行带刀侍卫簇拥着,匆匆而来。 太医院里所有有官阶职称的太医都被带来了,足足二十七名,在大殿角落处跪了一片,许是也猜到几分今日凶多吉少,山呼万岁之声都不可避免地携了几许颤音。 萧承望冷目扫过众位太医,最后目光落在李谦身上,道:“李太医,这里有浣衣局新洗好的衣服,你去查验看看有无不妥。”话音顿了顿,“验仔细些,” 刚到应卯时辰,太医院供职人员也刚刚到齐,便被一队侍卫军便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谦心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先帝在位时那桩人尽皆知的案子至今想来还是毛骨悚然。那时他尚是个小小的吏目,还没有资格给皇子皇妃诊病开方,也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看今日这场景,只怕是又牵扯到了皇族之人的安危,他不敢怠慢,来之前也顺便将药箱带了来。 “臣,遵旨。”领了圣上旨意,李谦半分不敢耽搁,起身走过去将那四个小宫女手中捧着的衣服分别接过来,逐一检验。 满室寂静。众人伏在地上,屏息凝神,注视着李谦的一举一动。 毕竟,他接下来的话或许能让大家相安无事虚惊一场,却也极有可能会掀起一场可怕的灾难,人人自危,谁也跑不了。 四件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李谦禀道:“回皇上,根据老臣查验的结果,这四件衣服一切正常,并无任何不妥。” 卿羽脸色瞬间变了,失声叫道:“怎么可能?!” 激动之下,她正欲上前,却被沈云珩牢牢捉住了手,阻止了她。 沈云珩面色沉肃,手掌却温暖有力,像是她最安心的支撑。 江皇后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卿羽笑道:“怎么,太子的衣服没有问题,清平却是不高兴了?莫非只有太子遭人暗算,清平才满意?” 卿羽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眉顺眼道:“清平不是这个意思,母后恕罪。” 江皇后嘴角噙了一抹冷笑,朝着萧承望道:“这一大清早的就劳皇上派去的人接臣妾过来昭阳殿,说是有要事处理,本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忙就赶了过来,原来是清平怀疑有人对太子不利,揪着皇上和太医院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萧承望阴沉着脸不说话。 江皇后坐正了身子,眉眼覆了几许讥讽之意:“依臣妾说,清平到底年轻气盛,诸事难免考虑得不周全,皇上您也不要事事都依着她。平日里无关紧要的事也就罢了,权当玩笑逗乐了,如今连太子都让她胡乱猜忌,再这样下去,谁还管得了她?!” 萧承望攥紧了扶手上的龙头,许久才缓缓放开:“清平,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卿羽到大殿中央福礼道:“儿臣斗胆,请父皇容儿臣也查验一番。” 江皇后讥笑道:“李太医乃太医令,是太医院里资历最高、医术最好的人,连他都查不出的问题,清平却自信有把握查出个一二来?” 听得出她话语里满满的讽刺,卿羽心里虽恨,但面上仍是不卑不亢的表情:“儿臣不敢怀疑李太医的医术,只是儿臣当年流落在外时多少也学过一些试药堪毒的本事,方才见李太医查验,不免手痒。既然李太医都已验过,结果并未有何不妥之处,就当儿臣也去练练手,费不了多少时间,还请母后恩准。” 江皇后冷冷瞅着她,却是不说话。 萧承望道:“既然你有这个心思,且去做吧。” 卿羽点头称是,随即来到那四件衣服面前,除了淡淡的皂香,嗅不出其他任何气味,以手指触之再放入口中,亦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拿过李谦的药箱,从里面拿出装清水的瓶子、银针、玉针,将清水倒在其中一件衣服上,先后用银针和玉针静置其中,过了一刻取出再看,并无半分异样。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衣服肯定有问题,怎么会检查不出来呢?…… 她有些慌乱,再以同样的方法去检查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江皇后似乎没了耐心,道:“看来,今天注定是要令清平失望了,”又向萧承望道,“皇上,臣妾身体不适,若没其他的事,臣妾想就先回去了。” 萧承望嗯了一声,算作准允了。 江皇后下了宝座,路过殿中,看着一脸失落悲愤的卿羽,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扬长而去。 “皇后娘娘请留步!” 说话的是沈云珩。 他行至殿中,先是朝着萧承望拜了一拜,又朝江皇后行了大礼,恭谨道:“方才清平公主跟大家开了个小玩笑,也是缓解一下气氛,其实真正的结果并非如此,皇后娘娘不妨看完再走。” 一言既出,卿羽吃惊地望着他。但见他回望了她一眼,扬眉一笑。 江皇后凝了眉:“燕皇子殿下有何高见?” 沈云珩对她躬身一拜,而后他敛了衣袖,朝着萧承望道:“清平公主在燕国生活时,也是行医之人,本王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之际,承蒙清平公主相救,这才有幸活到现在。清平公主的医术,本王亲眼见过,也亲身试过,本王愿担保,既然清平公主认为这些衣物有问题,那么定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萧承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云珩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陶瓷瓶来:“这瓶子里是验毒的药水,出自本王府上御医之手,四件衣物究竟有无问题,一试便知。” 他随即命令殿角的侍卫打来一盆滚烫的热水,将第一件衣服扔进里面浸泡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将衣服捞出,水温也降了下去,再将瓶中的药水倒进去。 众位太医不明所以,又颇感好奇,纷纷围上来观看。 药水无色,清水也本无色,二者相溶,竟渐渐生出几缕黑色,宛若滴在水中的墨汁,丝丝缕缕浮荡飘散,渐渐的,终于与清水融为一体,不见了踪迹,而那水色,依然清澈见底,丝毫没有异样。 卿羽瞪大了眼睛,沈云珩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又以同样的方法试了第二件,福公公亲自端着水盆上了御前,供萧承望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 “这是怎么一回事?”萧承望问道。 沈云珩笑容清淡,语气也平静:“很显然,衣服上有毒,被热水烫过之后,毒入水中,待水温降下来,再以药水一试,便有了如此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事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不可能!”江皇后失声叫道,猛地意识到自己失态,遂迅速恢复了镇定,“这衣服,李太医和清平都没能查验出问题来,即便是用热水烫过也不见异样,可为何燕皇子的药水滴进去就有了变化?这分明,分明是那药水的问题,如果这就能说明衣服上有毒,怎能服众?” 衣服上的毒无色无味,依靠经验之谈的方法也验不出来,李谦深感惭愧,但自沈云珩拿出药水试毒的时候,他就已经恍然大悟了。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容老臣说句,”李谦道,“老臣可以肯定,燕皇子殿下手中的药水乃金石露,可试百毒。老臣没能验出毒物,自感无地自容,但这金石露是学医之人毕生所求,老臣断不会认错。” 萧承望微微颔首。 江皇后仍坚持道:“太子的日用之物皆严格把关,怎会让人有机可乘暗里下毒?定是有人蓄意如此,唯恐天下不乱!” 萧承望将她刹那间的失态之举尽收眼底,他锐利的眸子看向他,眯起眼睛,流露出危险的气息:“那依皇后所言,这个唯恐天下不乱者,究竟是谁呢?” 江皇后强抑着混乱的心绪,抬起涂满丹蔻的手想也不想指向了卿羽:“就是她!自从她来到皇宫,宫里就再未有过安生日子,皇上您想想看,自打她回了宫,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哪里还如以前那般安宁?不是她存心搅局还会有谁!” 萧承望听她说完,右手扣在扶手的龙头上,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许久才道:“是吗?” “皇上明鉴,”江皇后呼道,“从元宵节在夜宴上行刺天子,到后来李将军被逼自尽,如今,她又将矛头指向了太子……皇上,臣妾不知她究竟是何目的,但犯下如此罪行,其心可诛!” 萧承望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江皇后趁势再次进言:“臣妾虽愚钝,但自问无愧于任何人,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为皇上分忧,臣妾什么都不盼,只盼皇上和太子身体康健,我国天下太平山河安定,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自打清平进了宫,这日子总也不如以前顺了……皇上爱护清平,臣妾又何尝不是一片真心倾付?但皇上再怎么疼爱她,也总要顾全大局,切不可为了一人,而寒了千万人的心啊!”说着,语气携了丝哭腔,拿帕子点了点眼睛。 萧承望细心听完,仍是不做声。 他不说话,昭阳殿一时没人敢生出动静,偌大的殿堂唯余一片死寂。 是那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死寂。 江皇后察言观色了一番,萧承望仍是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又鼓起勇气:“皇上……” “朕今日才发现,皇后是这样一个玲珑心肝的人,唱作俱佳,演技之精湛,足够以假乱真。”萧承望叹息般地说出这句话,眼神复杂,有着惋惜,有着不忍,更多的,是愤恨。只见他一掌拍在龙头上,眼中杀气顿生,几乎是吼出来:“来人!带证人!” 江皇后浑身一颤,匆忙望向大殿门口,只见苏姑姑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毛巾,披头散发,遍体血污,由带刀侍卫架进来,狠狠一推,苏姑姑便重重摔在地上。 她当即大喊一声:“苏姑姑!”扑过去抱住她,“谁这么大胆子?是谁绑了你?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解开?快给本宫解开!” 带刀侍卫满面寒霜,退在左右,没有一个听她的命令。 她哆嗦着手要给苏姑姑解绳索,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到结扣在哪儿。苏姑姑流着眼泪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江皇后回过神来,连忙替她拔下口中的毛巾,苏姑姑朝她深深叩头,泣涕哭道:“娘娘,奴婢愚笨,奴婢连累了您……” 苏姑姑既然这般说,那便是东窗事发,一切已经水落石出了。 果然,萧承望道:“苏姑姑是你的人,没有你的指使,她纵有再大的胆子,怕也是不敢做出毒害太子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江皇后冷笑道:“苏姑姑她不过一介宫中老奴,哪里会有藏毒下毒的本事?皇上扣给一个奴婢这般天大的罪名,可真是冤枉好人!” 萧承望不动声色地摆摆手,一名侍卫走上前,丢下一个包裹,咚的一下发出一声闷响,里面滚出一堆瓶瓶罐罐。 江皇后看着那一地狼藉,震惊得说不出话。萧承望道:“李太医,这回你看能不能验出什么问题。” 方才太子的衣服没能查出个所以然,还是让燕皇子那个不懂医理的人当庭验出了结果,李谦在心里直叹自己的这个太医令真是当得窝囊,不如择日就告老还乡罢了,省得再丢人现眼。 此时听得皇上命令,李谦心想可不能再出岔子了,遂忙不迭地领命去查验,并了两个年长的太医丞一同过去,逐一勘察一番,禀道:“回皇上,这些瓷瓶里装着的,皆是鹤顶红、断肠草、砒石、鸩浆等剧毒之物。” “若是不仔细盘查,朕还不知皇后身边的苏姑姑乃制毒高手,”萧承望冷笑一声,“在你还未入宫在江家时,苏姑姑就是你的贴身婢女了,至今她跟在你身边几十年,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甚至甘愿豁出性命。想来,她隐瞒自己一身练毒之术,也是为能掩人耳目,好替你做事,有这样一个有胆有谋的人在身边挡着护着,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难道就是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光靠个人推断就定人的罪了?”江皇后冷言相向,眼神里俱是嘲讽,“屈打成招的冤案还少吗?皇上对一个奴婢尚能如此,真是丢尽天家颜面!就算这些瓶瓶罐罐是从苏姑姑房间里搜出来的,怎么就不会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用这么阴险的手段去算计一个奴婢,这种人才是真的罪无可恕!” “栽赃?陷害?”萧承望怒极反笑,“这些毒药并非是从苏姑姑房间里搜出来的,是从皇后寝宫里的密室里搜出来的,莫不是皇后还要辩解说不知密室之事,这也是有人栽赃陷害的?要么就是皇后要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寝宫里藏有一间密室?” 隐藏的秘密被彻底揭露,江皇后再没了话,她颤抖着身子,掩不住眼里的惊恐之色。 萧承望接着道:“皇后心思缜密,在自己的寝宫里专门辟出来一间密室,供苏姑姑炼制毒物,毕竟,这皇宫里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皇后的寝宫更安全了。” 江皇后脸色已是一片煞白,眼神却是死死盯住萧承望,犹如毒刃般,是不屈的恨意。 萧承望神情冷漠:“皇后是不是还要辩驳,纵然苏姑姑炼制了毒物,也没有往太子的衣服上放?”遂稍稍侧头,余光向身边的福公公微微一扫。 福公公会意,指着浣衣局的掌事姑姑道:“你且说说,凤仪殿的苏姑姑是否去过浣衣局,去的时候都带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要是有半句假话,小心你的脑袋!” 那掌事姑姑连连叩头,嘴里连声喊着“奴婢不敢”,稳了稳心神,道:“这么些年以来,凤仪殿的苏姑姑是经常到浣衣局去的,过去的时候奴婢并未见她带过什么东西,倒是会问起太子殿下的衣服是否洗好了,在哪儿洗的。苏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她这般询问,奴婢自然以为她是在关心太子殿下,每次也不敢隐瞒,如今想起来,苏姑姑有时确实会找些借口,把奴婢支开,至于苏姑姑这么做的目的……奴婢实在不敢胡乱猜测。” 掌事姑姑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说到最后,惴惴不安地看了萧承望一眼,复又迅速低下头去,连连告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皇上开恩,饶奴婢一命吧!” 确实是该死。玩忽职守,让奸人有了可乘之机,置太子殿下于此险境,如此重罪,即便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萧承望摆摆手,福公公朝门口候着的带刀侍卫道:“拉下去,杖毙。” 掌事姑姑如雷轰顶,哭喊着“皇上饶命”,四个小宫女也是吓得放声大哭,还有两个当即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带刀侍卫应声而至,架起掌事姑姑连同浣衣局的四个小宫女就出了殿去,空荡大殿上响彻那凄厉的惨叫,声声入耳,只叫人毛骨悚然。 江皇后面色苍白如纸,她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紧紧地抱住了苏姑姑。她知道,苏姑姑怕也是难逃此劫了。 但她绝不会让苏姑姑死!苏姑姑是她的乳母,从小服侍她长大,待她情深义重,一心一意护着她,李平岳死后,她只有苏姑姑这么一个亲近的人了,若是苏姑姑也死了,她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皇后,”萧承望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告诉朕,为何要对太子下毒手?”说到此处话音一顿,不可遏制地握紧了拳头,一拳打在龙头上,那龙头咔嚓一声折断,满殿噤若寒蝉。 “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萧承望额上青筋暴突,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杀了一般,“对太子都能下此毒手,你究竟要什么?告诉朕,你究竟要什么?!” 萧承望发了疯般的咆哮,江皇后只是抱紧了苏姑姑,面无表情地流着泪,不说一句话。 “你已经是皇后了,你已经母仪天下了,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萧承望怒吼着,身体因愤怒而剧烈地抖动,他颤抖着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回龙椅里,“你是国母啊,你是朕一手册封的,朕一手册封国母怎能是这般心肠歹毒之人?!” 像是失望透顶的,那种悲恸之感无处宣泄。萧承望握紧了拳头,一拳一拳砸在自己腿膝上,心疼得福公公扑过去拦住,而他掩面闭目,许久才发出一声喟叹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真正的真相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江皇后目光呆滞,蓦地冷笑出声:“臣妾在皇上心里已经如此不堪了,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是吗?”萧承望喝道,“你以为你做了什么事,朕真的是一无所知吗?宁妃是怎么死,丽嫔的孩子是怎么没的,这些,你比谁都清楚!从前你做什么事,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是顾念与你的夫妻情分,是顾念整个朝纲大局,可是你呢?你把朕的宽容当成愚蠢,更加肆无忌惮,如今竟然谋害太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如此做,简直是枉为人母!” 萧承望说着,一口气没提上去,用力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 “父皇!”卿羽大喊一声,冲上去扶住他。 他的手很凉,不停地打颤,卿羽捏住他的手掌,反复揉着他的指骨,好以此缓解他的颤栗。 江皇后抬起手,将眼角的泪抹干净,而她缓缓站起身来,身形一晃,险些跌了。 “夫妻情分?现在你跟我论夫妻情分?”她弯腰大笑,笑得凤凰金步摇在发间摇摇欲坠,“我当年怀着太子的时候,被你推下水险些淹死,你怎么不跟我论夫妻情分?你背着我跟江此君浓情蜜意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论夫妻情分?你跟宁妃谋划着要废了我,立她为后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论夫妻情分?现在太子中毒了,活不长了,大梁要亡了,你却又要跟我论夫妻情分了,萧承望,你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论这夫妻情分?” “你……”萧承望一言未竟,又是重重咳了起来。 江皇后鄙夷地看着他:“所有害我的人、对不起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宁妃不过才得了几日的恩宠,就妄想夺我后位,就凭她?她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容貌就恃宠而骄不把我放在眼里么?一滴化尸散就足以让她全身溃烂面容尽毁,说到底,是她自己受不了变丑的事实,最终选择上吊自杀,我可没有把白绫送到她手上,按着她的脖子套进去。” 宁妃向来心直口快,却是个心性单纯的女人,在后宫里没少得罪人。她骄横是有些,却是因为年龄偏小,萧承望多宠了她几分,笑闹时随口说出的话,没想到让多嘴的下人嚼到了江皇后面前。 隔了几日从凤仪殿里赏了一只翡翠碗过来,是个极稀罕的玩意儿,宁妃拿它盛了几回粥,在其他妃嫔面前显摆了一番,没过多久就染上了“恶疾”,一夜之间全身暗疮聚出,溃烂得不成样子。最令她崩溃的,是自己的脸也未能幸免于难,流脓淌血,甚为可怖。 宁妃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那张粉琢玉雕的脸了,看到自己这副比鬼还要骇人的样子,当即就疯了,当夜悬梁自尽的消息传到萧承望耳中,他还在御书房批改奏折,难过得落了泪。宁妃虽任性,但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这深深后宫,终究是害死了一个快乐单纯的姑娘。 “至于丽嫔,若不是她暗里使坏,我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胎死腹中,我不过用了同样的方法回报了她,如何就是歹毒了?我杀了你的几个宠妃,不过是以求自保,后宫这个地方,自古不就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说到往日恩怨,江皇后满腔都是恨:“你早就存了杀我之心,甚至于在我怀着太子的时候,仍能推我落水,可惜我命大,不仅生下了他,还保他做了太子。但你以为他做了太子,我就可以放下对你的恨,一心一意协助你、帮扶他了么?真是笑话!我要你为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在你只有一个儿子、皇位继承之人别无二选时,太子若英年早逝,大梁后继无人,萧家的江山可就毁在了你的手上,你就是死,也没脸去见萧家的列祖列宗!” “你简直是……” “疯了?”她笑笑,望着萧承望愤怒的模样,似乎此生都没这般痛快过,“从当年你推我落水那时起,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了,他只是你的儿子。你不会知道,一旦想到你的儿子有一天会暴毙,你的朝堂大乱,甚至你的江山被反,我有多开心。” “啊,对了,”江皇后轻轻喊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你不是还想知道江此君是怎么死的吗?其实本来是可以一尸两命的,是李将军心慈手软,下手轻了些,这才有了一个孽种。”她凌厉的眼光盯向卿羽,脸上的笑容毛骨悚然,“江此君她不过一个端茶贱婢生出的庶女,凭什么跟我争?这种贱人,不如早死早超生。” 关于与江此君一切有关的事情,纵然李平岳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已经以死封住了那个所谓的“真正的真相”,只为保住江皇后的后位,阻止她再继续错下去,但照如今情形看来,便再无隐瞒的必要。 十八年前,还是贵妃的江落霞偶然发现妹妹江此君与萧承望两情相悦,愤怒之下,对江此君威逼利诱,也未能强迫妹妹改变心意。碍于萧承望,江贵妃不敢轻举妄动,一筹莫展之际,边关小国来犯,萧承望御驾亲征,江贵妃终于寻得机会对江此君下手。 江贵妃在东部沿海给江此君寻了户人家,要将她嫁给一个丑陋的渔民,海滨离京城万里之遥,即便她柔弱的身子熬得住路途颠簸,待萧承望日后出征归来,就说她耐不住寂寞跟了别的男人,他纵然挂怀一时,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心了。 但江此君死活不依,情急之下说出自己已然怀有身孕,孩子的父亲就是当今圣上。江贵妃震怒,心生杀意,李平岳阻止了她,劝道:“皇上回来得知此君死讯,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到时追查出真相,只怕反倒害了自己。” 江贵妃咽不下这口气,将江此君送入李府,在外人看来,这是贵为贵妃的姐姐替妹妹安排的一桩好婚事,殊不知,李府是江贵妃的势力范围,从此此君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掌握之中,江此君的噩梦从此开始。 在李府期间,江贵妃做过几次手脚,但都被江此君躲掉了,许是江此君自己也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处处提防,时时谨慎,直到临盆那日。 怀孕期间江此君整日提心吊胆,日渐消瘦,本就柔弱的身躯,生孩子时更是艰难。手忙脚乱的产房里,被产婆灌下一剂汤药,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绝好的时机,绝佳的计划,绝妙的理由,但老天可怜,那从娘胎里出来的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粉碎了江贵妃的阴谋。 江此君躺在血泊里,气若游丝,轻轻在李平岳手掌里写下一个“羽”字,便赫然长逝。 雪白的羽毛,又轻又软,随风而起,无忧无虑。 大概,江此君希望女儿拥有如羽毛般的人生吧,轻盈自在,没有牵绊,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负荷沉重,活得倦累无比,还来不及看看世间大好繁华,只能潦草死去。 但哪能够呢?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该与热衷权势的姐姐抢男人,以至于她用命换来的女儿,也逃不过江贵妃的魔掌。 卿羽慢慢长大了,没能一出生就把她掐死的江贵妃对她恨之入骨,李平岳只得对这个小女孩冷淡不已,更甚者要刻意凌虐一番,如此才能稍稍让江贵妃宽心,也才能保她活下去。 是的,从始至终,李平岳无不在保护着卿羽。江贵妃心肠歹毒,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执意要江此君死,他看不下,不忍心,明里暗里替江此君挡下无数的蓄意加害,却百密一疏。 那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没能练出一副铁石心肠。他对江此君的死多有悔责,不免会倍加怜惜卿羽,但上有江贵妃施压,下有眼线监视,他无能为力。 卿羽在李府过得越是不好,江贵妃越是开心,像个心理扭曲的疯子一样,满足于他人的悲惨带来的快感。李平岳知道,这样下去,卿羽的一辈子怕是要毁了,他没能救得了江此君,再不能连她托付给他的孩子也救不了。 几经周密安排,终于在卿羽七岁那年,他将她托给了何当,一个云游四海的散医。 当时江落霞已荣升皇后,闻言大怒,又不能张扬,只得作罢。 李平岳以为,卿羽一去,将从此不会再见,外面天大地大,不管她过得如何,只要能平安活着,便也不负将江此君所托,当算大幸。 谁知,世事难料,萧承望对江此君念念不忘,终究还是查出了端倪,他不敢再瞒,只得再将卿羽寻回。这之后的事情,犹如洪水猛兽,翻天覆地,不可收拾。 这就是真相。 这才是寒厉真相。 再次提到李平岳,江皇后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自眼眶里掉落下来,她指着萧承望,笑得疯疯癫癫:“原本啊,我跟岳哥哥是一对儿的,是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们,却还不好好珍惜我,爱上一个又一个女人,只是你可以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却永远不能和我的岳哥哥在一起了。” 她嗤笑癫狂,身子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章 故人心易变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那年推你落水,朕并非有意。”江皇后字字泣血,萧承望也得以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 他记得,当时是因为丽嫔的孩子小产的事情,二人起了争执,言辞激烈时,他愤然拂袖,却忽略了她正捉着自己的袖子,身子瞬间失去重心,周围的宫人发起一片惊叫,他才赫然发觉她已落了水。 那次落水事故让他备受自责,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她倍加关怀,她的态度却陡转直下,再不复往日热情。他以为,她仍是对落水一事心存芥蒂,待过些时日就好了。 嗯,过了些时日,她的态度是好了许多,仍是宽厚大度的模样,见到他仍是温和贤惠的笑,他以为,一切不愉快都过去了,他们又能重新开始。 丽嫔之事就此打住,虽然他心有疑窦,但不再追究,毕竟,在当时,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二十多年前,皇太子追求御用绸莊江家大小姐的事迹,在洛安城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当了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聘礼,请当朝太傅出马,去江家提亲。 他还记得他们的大婚当日,红彤彤的龙凤烛下,她温柔娴静的眉眼,抬眼看他时含了一丝娇羞的浅笑,将他的一颗心都融化了。 他们也曾情深义重,也曾唇齿相依。 只是,故人心易变,他与她,从当年的倾心相付,到后来的猜忌算计,终究还是走到如此地步。 事到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萧承望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把解药拿出来。你拿出解药,朕一切都可以不再追究。” “臣妾没有解药,”江皇后冷冷道,“臣妾既然是歹毒心肠,便只有害人的毒药,没有救人的解药。” 萧承望神色颓然,仍是坚持着抬起手,缓缓一挥,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道:“拉出去。”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 东宫。 宫女侍监们端着水盆、痰盂、药盅等,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步子轻捷无声,气氛凝重。 一群太医聚集在门口,小声讨论着,间或发出几声叹息,连连摇头。 大殿里头,太子躺在床上,安静地阖着眼帘,唇色灰白,脸色更是苍然如纸。 “李太医,皇兄他到底如何了?”在李谦探了半天脉息,翻看眼睑检查一遍后,卿羽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萧承望坐在一侧,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他滴水未进,至这时见李谦检查完毕,也急着问道:“太子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救的法子?” 江皇后咬死不开口,无论怎么逼问,就是不说出太子身中何毒。 但也或许,她并不知道。 所有关于下毒之事,皆由苏姑姑一手实施,江皇后没有必要跟着研究每样毒物的毒性,甚至解毒方法,她只需一句话,剩下的苏姑姑就自会去做了。 而苏姑姑早在被审讯前,就死了。她本是制毒高手,又是那般谨慎的人,想必在东窗事发之时就喂自己服了毒。 果然是跟了江皇后几十年的人,手段残忍狠绝,不留丝毫余地。 沈云珩手上的金石露能试百毒,却也只能检测出是否有毒而已,至于是什么毒,怎么解,却是无计可施。 李谦绞尽脑汁,一张老脸皱成了核桃仁,他向萧承望拜了一拜,又向卿羽欠身行了礼,道:“老臣才疏学浅,惭愧学了一辈子的医。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老臣反复检验,发现由多种毒物混合提炼而成,只能断出其中一种是剪刀树,至于其他,恕老臣无能……” 李谦一副羞煞了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如他所说惭愧至极。在太子中毒一事上,从刚开始的查验衣物,到如今死活断不出具体毒种,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于一位堂堂国之太医令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人生败笔。 看他一脸愁苦,卿羽想,若再雪上加霜一下,估计他自信崩塌,当真是要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 听了李谦的话,萧承望当即激动起来,他忽地站起身,抄起手边凉透了的茶盏摔在地上:“庸医,庸医!” 李谦惶恐跪地:“老臣该死!” 萧承望怒道:“一群废物!一整个太医院竟然都解不了太子的毒,朕要你们何用?!” 一时怒上心头,气血攻心,萧承望重重咳了几下,弯着腰退回椅子上。宫女呈上来新沏的茶,他刚伸手碰到茶杯,便被烫得缩了手,一把掀翻托盘,喝道:“没用的东西!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哭喊饶命。 “父皇息怒!”卿羽见状,及时跪下捉住了他的衣袖,“皇兄危在旦夕,这种关乎朝廷社稷的大事面前,父皇且不可乱了阵脚。李太医的医术尽人皆知,断非庸医之辈,只是再博学多识的医者,也有涉猎不到之处,更何况,是这种糅合了多种剧毒的罕见奇毒?救皇兄一定有办法,恳请父皇稳住心神,不能因一时气愤就迁怒无辜。” 卿羽一番谏言说得恳切,萧承望愤怒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福公公趁机赶忙遣了那浑身哆嗦的小宫女拾掇了打翻的茶盏走了。 萧承望看了一眼还在跪着的李谦,缓了语气道:“你且起来吧。” 李谦谢过,站起身来。 卿羽也在萧承望手掌的扶持下站起身,她来到李谦面前,道:“方才李太医也说了,皇兄体内之毒并非只有一种,但有一种可以肯定的是剪刀树,那么不妨先去配剪刀树的解药,能解一种是一种,虽然不会根治毒性,但至少会缓解一些皇兄的痛苦。” 李谦道:“公主高见,老臣这就去配!”说完,匆忙离去了。 卿羽望了望床上尚在昏睡的萧远,不免也心生怆然。 昨日在昭阳殿混乱震撼的场面,他没在场,不曾亲眼见到,纵然卿羽顾惜着他的身子想瞒着他,可出了皇后被黜那样大的事,断然是瞒不住的。 自他知晓了昭阳殿发生的事情,表面上不动声色,与平常别无二致,只是在书案前一坐就是一下午,批阅折子到深夜。 这期间,他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连案角上的茶水都未动半分,直至深夜时,烛影摇红,他一声低咳,一口鲜血喷出,洇透了面前的奏章,而他一头栽倒在一堆折子里,至今未醒。 他的身体里长年累月积了十多年的毒,如今,那些毒素遍布全身肌骨,游走四经八脉,他苦苦撑了十多年,终于在一个风雪冷厉的当口,轰然倒下。 江皇后是他的生母,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的亲生母亲会谋害自己吧。而且在很多年以前,母亲就筹划着如何让自己的儿子死了。 人在年幼之时,会十分依赖并信任自己的母亲,这是出于本能的认知,认定了母亲是自己最安心的依靠,她的笑容和怀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东西。 萧远也是如此吧,只是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从小到大,江皇后对他的关怀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昭阳殿上江皇后的一番话,击溃了他所有的坚强。 但事到如今,再多的话都是多余,她别无他求,只想他快些好起来。毕竟,他是大梁江山的唯一继承人,纵然她与这个家族不甚亲近,也不能袖手旁观江山社稷陷入混乱之中,甚至沦为他人之手。 卿羽又宽慰了萧承望一番,而后出去找李谦商讨剪刀树的解药配备之法了。 ********** 剪刀树虽是剧毒,但太医院的人也终归不是吃白饭的,两日后就配出了解药。好歹能解其中一种毒,也算是不幸中的小确幸了,卿羽亲自喂了萧远服下,连着服了两日,毒素大约也解得差不多了,萧远还是昏睡不醒。 李谦叹息着说,太子中毒过深,平日里全靠意识强行撑着,一旦倒下,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这话听得卿羽一阵心凉,喉间似有什么堵着一样,很难受。 她总以为自己是最辛苦的那个,来到陌生的梁宫,终日小心翼翼地,不仅要躲避明枪暗箭,还要挖空心思跟这个斗,跟那个斗,一边想念着过去无拘无束的快活时光,一边委屈的在夜里偷偷掉泪,总觉得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自己这般憋屈的人了。 可现在看到萧远这样,她才知道自己受的辛苦不及他之万一。除了她和清欢,萧远再无别的兄弟姐妹,皇位于他而言不用争不用抢,是顺理成章的囊中之物,他的未来看似一片光辉璀璨,却又孤独迷茫。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惜与每个人的感情吧,父皇、母后、清平、清欢,还有南宫洵,甚至于苏良娣。 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尊父敬母,鞠躬尽瘁……可结果呢? 南宫洵远戍边关,碍于君臣礼法难常相见,他那慈爱宽厚的母亲一心要他死,就连最爱的苏良娣也离他而去。 他是大梁天下除萧承望第二贵重之人,却是第一等可怜之人。 ……卿羽心猿无绪,胡思乱想着,在美人榻上躺着睡着了。待醒来时,沈云珩不知何时已经在了,正坐在窗子边看信,手边堆了一沓厚厚的折子。 她见过萧远批阅奏章,便识得沈云珩手边的那沓折子,也是奏章。 见她睡醒,他扬眉一笑,将书信折了几下,揣到袖里,道:“你再睡下去,天都该黑了。”遂起身走到她身边,屈膝蹲下,眼睛与她平视,“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她摇摇头:“不饿。”又问道,“方才你在看什么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逼毒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他笑道:“陆霄来的传书。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好啰嗦,一句话能拆成八句来说,看他的信也是一种煎熬。” 说到陆霄,便想起那个率性乖张的小伙,卿羽低落的心情瞬间好了一些。 沈云珩见她略有缓和的表情,伸出手掌将她微凉的手指包住,握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虽然太子是你的亲哥哥,但见你这么难过,我还是感到嫉妒。” 卿羽哭笑不得,假意打了他一拳,道:“怎么谁的醋都吃?能不能像个男人!” 他捂住胸口,做出心痛的样子:“人家心里是真的不好受,你还冷嘲热讽的,没良心!” 她捏住他耳朵,拽到跟前来:“现在呢?现在好受些了吗?”说着,手上的劲更大了。 沈云珩疼得龇牙咧嘴,忙道:“好多了好多了,一点都不难受了!” 卿羽满意而笑,放开了他。 不过本来挺晦暗的心情,跟他这么一笑闹,真的好了许多。眼光扫到桌子上的一沓奏章,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倦然,连笑容里都藏着疲惫。 尤其是这几日,他全然没有刚来的时候那般开心快活了,不用多想,也知道国事繁杂,陆霄的那封信,想来又是催他快些回去,这般接二连三的催,怕是出了大事,等他回去主持大局呢吧,可他远距千里,奈何不得。 这么一想,她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不管怎么说,也是因着她,他才不远万里来到梁宫,抛却万千国事陪着她。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士不可一日无主,他终究是大燕的皇长子,更是朝堂上前呼后拥的成王,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女人罔顾更重要的事。 “你早些回燕国去吧,现在我在这里也安稳下来了,你没有必要不放心。”她从榻上翻身坐起,闲闲雅雅地笑望着他。 他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笑了:“就知道你会多想,”起身将那一摞奏章抱过来,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摊开给她看,“礼部上的折子,催我快些将你迎娶回府呢,你看看,我国的臣子都为我这个皇子的婚事操碎了心,你若再拖延婚期,可实在叫我无颜回去了。” 卿羽将他递来的折子推回去,笑道:“只怕是借着催婚的由头,催你回去才是真。” 那帮朝臣又不傻,能混到位列朝班的,都是些人精,最是知道怎么揣测上意、怎么绕着弯子说话,如今能在上书的奏章上催婚,自然是在将话说得体面些哄沈云珩高兴的前提下,催促他赶紧回朝,至于她这个未来的皇子妃或成王妃,才不会放在眼里呢! 沈云珩就地坐下,靠着身后的美人榻,将那些奏章放置在腿膝上,而他自己低头无声笑了:“还挺聪明,没有以前好骗了呢。” 他背对着她垂了头,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话语温如珠玉,想来,他是笑着的。 他最近比较喜欢坐着或用东西靠着,似乎很累的样子,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卿羽心头一动,什么时候,她竟这般在意他了?他微小的言行,她都细心地收入眼底,情不自禁地去猜。 想到这儿,一股灼热感爬上脸颊,卿羽有些局促不安,想搜罗其他话题,此时却见常余踏门进来,一脸焦急,见到沈云珩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将手里的一枚小圆筒递给他,道:“陆霄的飞鸽传书,殿下您快看看吧。” 沈云珩站起身,打开来看,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常余关切问道:“发生了何事?”心念一转,想起上次陆霄来信说起肃州遭遇沙盗偷袭一事,瞬间怒火焚身了,莫非,那群沙盗又胡作非为了?! 果然,沈云珩眼神凛然,默了一刻,吩咐常余道:“给陆霄回信,让他去肃州和魏峰汇合,务必将盗王擒拿,若有反抗,可就地斩杀。” 他语气惊人,眼神肃杀,与方才那个温言软语的他判若两人,常余却十分痛快地领了命令快速走了。他早就对那群蛮横无礼的野人恨之入骨了,这回殿下铁令一下,誓要让他们尝尝苦头。 卿羽察言观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他,但见他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笑盈盈地望着她:“我们晚饭吃什么?”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想吃鱼。” 他又问:“清蒸?还是红烧?” “都行,只要是鱼就行!”她从美人榻上跳下来,光着脚扑到窗子前拿了谷子喂黄鹂,“我们都感觉到饿了,小可怜也一定饿得不行了,连歌都唱不动了……” 话没说完,就又被沈云珩拎了回去,按在榻上,自己则蹲下身替她穿鞋。 对于他的这般亲密举动,她早就适应了,也不抗拒,就那么任由他替自己将鞋子穿好。 随意自然的画面,一如普通人家的寻常夫妻。 “为何一定要采取武力解决问题呢?化干戈为玉帛不好吗?” 到底还是念着方才常余向他汇报的沙盗犯边一事,她道出心中疑问。 他叹了一口气,顺势坐在一边,拥她入怀,答道:“欺软怕硬是人类的本性,一味地退让只会让对方的恶行变本加厉,与其这样,倒不如奋起反击。” 见她有些发愣,伸手点了她一下鼻头,笑着跟她细讲道:“肃州地处燕国西界,城外就是沙漠,本来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可近几年开始出现沙盗踪影,且愈演愈烈,竟发生了打家劫舍之事。刚开始考虑到肃州百姓安危,为稳固人心,我按兵不动,只是加强了防守,却没想到助长了对方的嚣张气焰,更加肆无忌惮。这样下去,遭殃的可不止肃州百姓,连同整个燕国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了,我倒要看看,一窝在沙子堆里苟且偷生的蛮子,如何能挡得住我大燕铁骑!” 出兵打仗这种天大的事,他都能说得云淡风轻,低头看到怀里的她仍是愣怔的表情,遂拍拍她的脸:“怎么,你吓傻了?” 她眼神有些茫然,喃喃着:“你是说……柔性手段解决不了的事,以暴制暴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沈云珩点点头:“目前来看,是这样。” 卿羽茫然的眼神慢慢有了神采,她一骨碌跳下床榻,喊道:“我知道了!” 沈云珩有些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了?” “皇兄的毒啊!”她兴奋得喊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我知道皇兄的毒怎么解了,你真是我的福星!”遂拔腿就朝殿外跑去,“若皇兄奇毒可解,你功不可没,我定会为你向父皇讨个重赏!” ********** 卿羽气喘吁吁地赶到东宫,李谦正埋在一堆医书里,蓬头垢面脸色蜡黄,连叫了两声都不回应。 她只好先去里间探望萧远的病情,守床的太医丞眼里遍布血丝,听了卿羽的询问掩面长叹,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她无法,只得又出去找李谦。刚才还一心在医书里寻找新发现的李谦,现在正在训斥一名年轻的医员:“我都说了艾草与桑寄生已经试过,行不通,你怎的还将它们混放在一起?!” 那医员满头大汗,连连道歉。 “李太医。”卿羽喊了一声。 李谦转身看到她,先是低声与那医员吩咐了几句,才朝她走了过来,端正行了礼。 “不知皇兄的毒,李太医可有找到解救的法子?” 这句问话,光是皇上一天就能派人问上个四五遍,李谦答来答去总归还是那几句:“老臣惭愧,一时还断不出太子身中何毒……” 卿羽看他头发都愁白了几缕,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心:“本宫倒有一个办法,不知李太医意下如何。” 李谦一听这话,似乎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光明,急道:“公主有何高见?” 卿羽想了想,道:“既然皇兄体内奇毒杂乱,短期内无法辩出毒种,但皇兄的身体却是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拖下去。所以本宫想,既然这毒一时解不了,那就逼出来,说不定还会有救。” 李谦眼前一亮,却又黯了下去:“太子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卿羽在来的路上也反复想过,逼毒,恐怕是唯一的途径了。 还是从沈云珩对沙盗用兵一事上得到的启发,柔性手段解决不了的事,暴力就是最好的武器,萧远的毒也是如此,既然解药找不到,那就不找了,直接将毒逼出来。 将毒逼出来,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却也是最危险的。 萧远的身子虚弱得随时都会长睡不醒,哪里经得起这般粗暴的折腾?可现在,却也没有比逼毒更好的办法了。 卿羽说服了李谦,却瞒下了萧承望。萧远是萧承望乃至整个大梁的全部希望,这种铤而走险的做法他很有可能不会同意,到时,连仅存的希望都没有了。 至于结果,卿羽也想好了,若是能助萧远熬过这关,普天同庆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她作为大梁的罪人,便以死谢罪。 事不宜迟,逼毒计划就定在当晚。几名医员在卿羽的指挥之下,将萧远抬入一个盛满汤药的大木桶里,黑褐色的药汁浸没了他的身体,炽热的温度将他的皮肤灼得泛起了淡淡的红。尚在昏迷中的萧远,许是意识里有了知觉,眉头凝得更深了,身体也微微战栗。 卿羽打开布包,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放在烛火上烤了半刻,以极快的速度扎进他耳际三寸,封住了他的躁动。 李谦此时已排好一排竹罐,看到卿羽递来的眼色,当即就点燃了杜若和苦艾,一搓火星扔进竹罐里,扬手一贴,牢牢吸在了萧远脊背上。 一声闷哼从萧远紧闭的唇齿间溢出来,卿羽却同李谦一起,毫不手软地将竹罐一个接一个地吸在他身上,皮肤像是被强烈的大火灼烧,身体被滚烫的药汁包围,两者相合的炽烈逼着萧远发出痛苦的低吟。 卿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抬手抹了一把,转身又去拿银针。但当银针拿在手里时,却怎么也扎不下去了。 饶是她再怎么强做镇定,内心里仍是有着恐惧。她的针灸术向来是弱项,纵然这些时间日日抱着一本《华佗针灸经》啃,但到底是经验不足,面对此时状况,她的心虚和害怕暴露无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断绝师徒关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公主,让老臣来吧。”李谦看出了她的惧意,主动开口道。 她稳了稳心神:“不,让本宫来。” 说出这句话,她不容多想,快速将针依次扎进萧远的尺泽穴、神道穴、至阳穴,最后一根针,她紧紧捏住,目光冷肃,果断扎进百会穴。 一口黑血霎时从萧远口中喷出,他剧烈地喘息着,卿羽合掌运功,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内力,双手重重击在他后背上,他低呼一声,又是吐出一滩黑色的浓血,与桶内黑褐色的药汁很快融为一体,而他整个身体顺着木桶滑了下去,陷入昏厥。 李谦命几个医员将他抬到床上,逐一拔下竹罐,仔细探了他的脉息,稍稍松了一口气,遂向卿羽禀道:“太子殿下脉息正常,待过了今晚,气息平稳了,明日便可知毒素状况。” 卿羽点点头:“好。”身形一晃,扶住了桌沿。 李谦望着她苍白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公主,您……”话还未完,便见她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 “公主!——”李谦惊叫,忙伸手过去扶,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沈云珩抱她在怀,伸出手指替她拭去嘴边的血迹,而他眸色深沉,眼看着李谦慌慌张张给她诊了脉,沉声问道:“她怎么样?” 李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道:“公主不过是劳心劳力,损了内息,并无大碍,多休息便好。” 沈云珩眉头深锁,抱起她,片刻不停留,转身便走。 ********** 她又在做那个极冗长、极暗沉的梦了。 但这次,她似乎是认路了一般,心中不再迷茫害怕,绕过片片迷雾,从竹林中转了几个弯,便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 还是之前在梦里见到的场景,在大燕国的月凉城,沿着面前这条道走个四五十步拐进另一条街,便是一个宽阔的三叉路口,露鼎记就在那里。 只是这次,她不似往常那般欣喜若狂地奔过去,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不确定是不是还一如前几回那样,在露鼎记大厅里忙碌的秋儿和阿吉根本看不见她、在后院的桂花树下饮酒对弈的二位师父根本不理她、系着围裙兴冲冲端过来新炸的花生豆的老丁也根本不看她…… 她站在街角,远远望着露鼎记门庭若市,自己却犹如一个外来者,踟蹰不安地不敢靠近。 “卿羽?” 突然想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唤她,倏地抬起头,竟然是章师傅和翠娘,二人提着菜篮子满载而归,想来是去赶了早市刚刚回来。 “真的是卿羽!”翠娘的笑容温柔可亲,提步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回来怎么也不跟大家说一声?又怎么在家门口愣着不进去?” 卿羽有些不确信似的:“你,你们看得见我?……” “傻孩子,说哪里话,你一个大活人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我们如何看不见?”翠娘将菜篮子递给章师傅,手臂挽着她,“走,快点回家,大家都很想你呢!” 被翠娘拉着进了露鼎记,给客人们忙着端菜倒酒的秋儿和阿吉,一眼就看到了她,兴奋得大喊一声:“卿羽姐!”当即放下手中的活,扑过来抱住她,“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再也不复往常那种冷漠和陌生,她终于确认,这次跟以往不同,不会再有大火,不会再有鲜血,也不会再有师姐对她的拔剑相向…… 大师父和二师父听到动静,从后院来到前厅。二师父面容冷峭,眼底却是淡淡的温和。大师父白衣胜雪,乌发散着,怀里抱了束淡黄色的桂花,恍若世外仙人,见到她,笑容更是风流妩媚,兰花指一翘,娇滴滴道:“哟,我家卿羽回来了,快让为师看看,我的好徒儿可是胖了还是瘦了?……” “大师父!”卿羽扑到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心心念念了那么久,这次终于回了家,见到久违的人们,又是委屈,又是后怕,又是高兴……太多的情愫说不清,兜兜转转了那么多次,这次,她终于不再孤单。 “哎呀呀,人家新裁的衣服呢,那么好的布料都让你弄脏了啦!”大师父虽然哇哇地叫着,却是没有推开她,又笑呵呵着,“啧啧,我的好徒儿,在外受苦了……” 卿羽哭得更加厉害了,她揪着大师父的衣襟,将鼻涕眼泪一并蹭上去。 “好了好了,大师父在呢,什么都别怕。”何当一声叹息,轻轻拍着她。 沈云珩立在一旁,深邃的眸子染上点点伤情之色,他半握着拳,沉默地望着尚在睡梦中哭泣的她。 她又做噩梦了,自来到梁宫,她是否都不曾睡过一个安心觉?如此般令她无助的梦境,她做过多少回?人前坚强淡然的样子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也只有不受意志控制的梦里才会显露脆弱的一面吧 何当的耐心哄劝,终于安抚下卿羽躁动的情绪,而慢慢平复了心情的卿羽,却也睁开了眼睛,醒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何当,定了一刻又闭上眼睛,抬手抚上额头,自言自语地:“……又做梦了。”随即便要继续倒头睡去。 何当哭笑不得,将她拽起来:“看看清楚,我是不是真的?你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卿羽被他这话击昏了头,她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副出现在梦里千百回的面孔,那是只有大师父才有的风情万种,目光移至自己的手臂上,看到他的手正扣着自己:“……不是做梦?” 何当啼笑皆非。 卿羽缓缓伸过手去,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掐,何当疼得登时跳起来:“干什么?!刚见面就对师父痛下杀手,多日不见,你胆子见长!” 他雪雪呼痛的样子如此熟悉,是曾在过去十多年里见惯了的样子,是每次他与师姐打闹时装模作样骗取同情的样子! 她已然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却又不能万分确信似的,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啊!好疼! 她的手顿在半空,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大师父,终于确信下来:她不是在做梦! 真的不是在做梦!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喊了一句:“大师父!我以为你是假的,原来你是真的,这都是真的,不再是假的了……” 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 何当一脸心疼,道:“为师这件衣服花了五两银子呢……” 卿羽本来哭得撕心裂肺,被他这句话逗得破涕为笑了,自己擦了泪,道:“别说五两,就是五十两、五百两,我都赔给你!” 有钱拿,任谁都高兴,更何况是见钱眼开的何当?听了卿羽这话,瞬间笑呵呵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怀抱将她抱住,痛快道:“说哪里话,不就是五两银子么?为师才不会放在眼里,专门给我的卿羽好徒儿擦泪擦鼻涕用!” 卿羽却再也哭不出来了,一把将他推开,捂着红肿的眼睛嗔了一句:“师父!” 何当哈哈大笑,沈云珩也露出宠溺的笑来,拧了一条毛巾过来,拉她在怀,将毛巾覆在她脸上,还未等他手上用力,她已自己夺过来,胡乱擦了一把。 一整天,她都沉浸在与大师父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拉着大师父的手说了好多话,问了好多事情。原来,年前她被白翼接走当晚,露鼎记就起了一场滔天大火,烧得一根木头都不剩,不过在傍晚时,沈云珩已经着人将露鼎记的所有人从小门悄悄转移走了,故此,大家都安然无恙。 何当说起这件事时,又是气愤又是欣慰,气愤的是,迫于时间紧急,他的百宝箱没能带走,里面好多珠宝首饰呢!欣慰的是,要仰仗卿羽徒儿的老相好,有着未卜先知的神通,救了大家一命。 何当说到“老相好”三个字时,满脸都是欢喜,看了看卿羽,又看了看沈云珩,真是越看越觉得般配! 卿羽不理会他的打趣,急着询问师姐的情况。这可戳中何当的痛处了,本来还好端端的,一说起白露,当即冷了脸,大骂孽徒不孝,有了相好忘了师父,真是个白眼狼! 一番痛骂之后,何当还不解气,跳着脚又补了一句:我要是再理她,我就不是人! 这可就严重了,卿羽大惑不解,师姐究竟做出了什么事,让大师父这般动怒? 说起此事,何当气得简直要喷火,还是沈云珩含笑答了:“露鼎记被大火烧净了之后,大家一时凑不出资金再新建,沈大公子提出他出钱,要求是要做露鼎记的老板。你也知道,大师父跟沈大公子不大对付,死活不同意。但白露却是站在沈大公子这边的,大师父生了气,白露又是个不服软的,二人一冲动,三个击掌断绝了师徒关系。” 卿羽目瞪口呆。心想师姐真是鬼迷心窍了,即便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不该如此伤大师父的心啊,当年大师父在路边捡了尚在襁褓中的她,一手抚养长大,这份恩情她怎能说弃就弃?改日待她回去定要好好劝解劝解。 她看了看何当难看的脸色,没敢再追问,小声问沈云珩:“那……露鼎记最后如何了?” 沈云珩笑得风轻云淡:“自然是沈大公子如愿出了钱,当了老板。露鼎记那块地皮本来就是他的,况且白露一心追随与他,如何处置,还不是他们一句话?” “那大师父……” “你担心大师父的安身问题?”沈云珩抿唇一笑,压低了声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大师父,他这个人还愁找不到吃饭住宿的地方?隔壁酒馆的马寡妇早就腾好了房间……” “什么?!”卿羽失声叫道,“大师父怎么可以……” “嘘!”沈云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扭头看了看坐在窗边一边生着闷气一边逗着黄鹂鸟的何当,诡秘一笑,“放心,大师父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呀,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兰姨家里。” 这还差不多!卿羽舒了一口气,对大师父的做法很满意。兰姨是个正经的老实人,被大师父迷得七荤八素的,她这个徒弟打心眼儿里是希望这对儿夕阳恋能牵手成功的,若是大师父始乱终弃负了兰姨,也太不厚道了。 把所有人都问了一个遍,知道阿吉秋儿翠娘章师傅他们又重新去露鼎记干活了,二师父和师兄出了远门,有些日子没再回月凉城,师姐和沈大公子长居沈园,永浴爱河。 一切都很美满。卿羽放了心,也终于问到了正点:“大师父怎么会来梁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谁真心对我好,我心里知道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何当逗了一会儿黄鹂,心情好了起来,道:“还不是因为你的老相好!”喂完了手里的谷子,他拍拍手,施施然走了过来,“是他令人把为师请了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么老远的路,我才不来呢!这几天里舟车劳顿,为师都没顾得上好好保养,你看看我这脸,是不是沧桑了?!” 卿羽笑道:“大师父天生丽质,哪里会跟‘沧桑’沾上边?莫说几日颠簸,就算再多颠个十天半月的,都丝毫损伤不了您的花容玉貌!” 何当一翘兰花指:“就你会说话!” 卿羽又忙着问:“皇兄的毒可是解了?” 何当一副不屑的样子:“你说呢?我大老远过来,若还解不了几样毒,岂不有损我这‘华佗再世’的英名?”说到这里俱是得意,“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这种小打小闹的毒见得多了,不过是解法繁琐了一些,就让太医院那群老家伙傻眼了,我看呐,太医院该换血了,这群人老眼昏花平生所学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不如回老家种地去,省得顶着太医的高帽子白吃俸禄,不要脸!” 大师父说话向来难听,就因为嘴上不留情,十多年来师姐没少跟他干仗,这回更厉害,直接把梁国整个太医院给骂了个痛快,幸亏李谦不在,甭看那个太医令正式起来一副和善谦谨的模样,实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听了大师父这话,少不得又是一场乱子。 何当看到卿羽尴尬的脸色,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没能独当一面解了太子的毒而懊恼,遂安慰她道:“这种毒确实罕见,一般人断不出来,不过你竟然能想到逼毒这个招,针灸之术也见长,若非你提前做了这些,恐怕为师还不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总之对于你的进步,为师很欣慰,到底是教徒有方,功德无量啊!” 本来听着他夸赞自己,卿羽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谁料想竟是转着弯子自夸,心情又失落了。她默默地下来床,道:“我去看看皇兄吧,不知他怎样了。” 沈云珩看着她:“他早就醒了,今天早晨还过来探望了你。” 卿羽露出“我睡了多久”的惊讶眼神,沈云珩道:“三天,你睡了整整三天。你给太子逼毒的那一掌,几乎耗尽了内力,我倒不知,你为了救他,真能心甘情愿搭上自己的性命。”话语含着些责备和怨气,看着她虚弱的脸色,到底还是缓和下来,“太子恢复的很好,已能下床走路,大师父说毒素已解,接下来只需好生将养着,你不用过于担心。” 她点点头,肚子趁机叫了一声,拍了拍干瘪的肚子,一脸委屈相,沈云珩笑了笑,出门吩咐秋菱做饭去了。 ********** 通往后宫里一处极偏僻园子的路上,因着多年来人迹罕至,道路两旁都长满了杂草,足有一人多高,绿油油的苔藓自青石砖连接的缝隙中挤出来,湿腻光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众人抬着一架步辇,由前面的两个小太监探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 莲生跟在步辇一侧,看着里面的人盯着前方越来越幽深的路径一路沉默,也不敢说话,待到一座紧闭的园子门口,他才轻声提醒道:“殿下,到了。” 萧远回过神,由莲生搀扶着下了步辇。眼前是破败发霉的木门,铜环生了锈,被雨水冲刷后留在木门上一片暗黄,爬山虎在墙壁上肆意攀爬,连同覆盖了门楣,衬得那扇门更矮小了。 开路的小太监扬手便要叫门,萧远制止了,他走到门前,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触上锈迹斑斑的门环。 “殿下……”莲生担忧叫道,太子的毒刚解了没几日,身子还虚弱的很,从不敢让他碰到任何不洁的东西。 萧远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手上一用力,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园子很小,看样子虽然已经过人工修整,可仍是荒凉的迹象,红缨和绿萝正清扫着地上的落叶残花,忧心忡忡的样子,两相无言。不经意看见萧远一行人,吓得扔下手里的笤帚,过来跪下行礼。 萧远没有说话,眼睛望向园子里唯一的一处房间。红缨顺着他的眼光望了一眼,小声道:“娘娘在房里。方才说身体不适,就睡下了,这会子应该还未醒。” 萧远越过她,径直去了房间,在门口处留下随从众人,自己推门进去。 莲生很是犹豫,江皇后对太子心存怨怼,暗中下毒一事人尽皆知,他可真是唯恐她再对太子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来。可萧远不容他跟着,他也只能留步,屏息凝视竖着耳朵听房内的一切动静,若有不对劲好立刻冲进去保护殿下。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阳光自狭小的窗子挤进来,却也只照得一方角落明亮,其他地方更显阴沉,因为空气不流通,又闷又潮。室内陈设极为简陋,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空气中浮动着腐朽的木头气味。 这处年久失修久无人居的地方,住着曾经荣华尊贵的当朝皇后。 却也只是曾经了,如今她被废黜,不过是一个失宠弃妃。 她平躺在床上,安静地阖着眼,尚在熟睡当中。没了各种补品和保养品的滋润,她的脸色失去了往日的莹润,变得有些微微的蜡黄。 许是睡得不甚安稳,纵然萧远已放慢了步子,她还是听到了动静,低声说了一句:“红缨,给我倒杯水来。” 茶水是冷的,她摸索着坐起来,摸索着接过去茶杯,一口气喝完,喘息了几下,眼睛望向窗子的方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萧远接过她手里空了的茶杯,轻声道:“刚过酉时。” 江皇后身子一颤,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警觉道:“你是谁?”心头一紧,“红缨呢?绿萝呢?你把她们怎么样了?”说着,她恐慌不已,连声大喊着红缨绿萝。可红缨绿萝在园子里,门口有太子殿下的带刀侍卫把着,进也进不来,连回应一声也不敢。 听不到红缨绿萝的回应,她更害怕了,摸索下便要下床,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了下去,萧远及时扶住了她,低低道:“母后,是我。” 江皇后一愣,继而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你来干什么?”她摸到床头的柱子,整个人靠在上面,披头散发,冷冷一笑,“想必事情你都知道了,所以你是专门来看我这副鬼样子的是吗?看看我失势之后的狼狈?现在你看到了,可还满意?” 没了“皇后”这个贵重身份,也便没了高高在上人人敬畏的荣光,如今的她,落魄的像个疯妇。 她的话含着满满的怨愤,萧远不知如何回答,本来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到这里,也只是想看看她,可这种看望,在她眼里,不过是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专程过来羞辱她罢了。 她的眼睛大而无神,虽然瞪得很大,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还是当日在昭阳殿时,萧承望当庭废黜了她的皇后之位,她以死明志,一头碰上殿内的柱子,血溅当场,虽然李谦保住了她的命,但却伤了眼神经,如今与瞎子无异。 “如今你既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想来身体里的毒已经解了,”她兀自笑了,身体顺着柱子滑下去,坐在潮湿肮脏的地上,“没想到那个小贱人还真有两下子,如此,她在萧承望面前更加得宠了吧。真是个有心计的人,跟她娘一样,机关算尽,想方设法不让我好过。” 她曾痛恨自己没有在那个小贱人一出生时就掐死她,没有在她年幼时就伺机弄死她,当年的一时心软铸下如此冤孽,才让她十八年后回到自己跟前,步步为营,耍尽手段,不仅逼死了李将军,还害得自己落到如此下场。 她口里的“那个小贱人”,除了卿羽,也无别人。萧远淡淡道:“阿羽为了救我,自己损了内息,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她还请了她宫外的师父,清了我体内的余毒,所以我现在才能好好活着。”顿了顿,“他们是我的恩人,也是大梁的恩人。” “你们都被她骗了!”江皇后瞪着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故扮柔弱,装腔作势,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骗取你们的信任,好为自己日后的权势铺路罢了!如此作态,自是打娘胎里带出的贱根,那个小贱人,她不得好死!” “母后!”萧远提高了声音,眼神之中隐忍着痛楚,“谁真心对我好,我心里知道。”他走到她面前,跪伏下身,痛苦地凝望着他,“我以为,即便谁人都可以加害于我,只有母后不会。母后跟前只得我一个儿子,虽然平日里对我算不得亲近,但我到底是想不到唯一要我死的那个人,竟然是母后您。” 江皇后留给人们的印象一直是大度宽和、端庄温柔的,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萧远在宫里没有同龄的其他兄弟姐妹,也便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都是如此,直到他见到丽和公主对南宫洵的态度,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母后跟别人家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丽和公主是父皇的堂妹,康王的女儿,成年后被父皇封为公主嫁给了定国侯的儿子,生下了南宫洵。康王在世时,南宫洵长在康王府,丽和公主来探望过几回。 丽和公主是个性情活泼的人,再加上南宫家的家教除了在军事上严苛得不近人情,其他方面向来随性,以致她对南宫洵的教育以放养为主。她会不顾身份地和南宫洵一同捏泥人,糊得脸上手上全是泥巴,带南宫洵去野外骑马,甚至猫着身子在草丛里捉蛐蛐。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天野外骑马,他也跟着去了,时是春季,风和日丽,旷野上吹着轻柔的风,丽和公主扬鞭策马而去,回头扬眉喊道:“阿远,阿洵,你们比试比试,看看谁能先追上我!” 那年他八岁,还未被册立太子之位,也便没有君臣之分,按辈分,他还该唤丽和公主一声姑母,故此丽和公主唤他“阿远”。 连母后都没这般亲昵地喊过他。她只喊他大皇子,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她又喊他太子。从小到大,母后对他的称呼都只是一个头衔,一个身份的象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四章 苏良娣之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他和南宫洵同岁,那年他们刚学会骑马不久,骑术还不精,可得了丽和公主的鼓励,南宫洵一夹马肚子,追了过去。他一个人停在原地,目送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渐行渐远,耳边的清风送来他们欢快的笑声,他手里的缰绳被握得很紧,却始终没有追去。 人的孤独都是在他人的欢笑里衬托出来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丽和公主和南宫洵是萧远见过的最快乐的母子,他虽然不奢望母后也能如丽和公主这般,但令他感到难过的是,他亦从未见过母后眼里对他流露过如丽和公主对南宫洵的目光,带着几分宠溺和呵护,蕴着满满的爱,不过在南宫洵做错事情时,也会严厉斥责,甚至会打手心。 母后从未打过他,但似乎也从未爱过他。就连他跑的急了,跌倒了,坐在跟前的母后也只是从容地端着精致的陶瓷茶杯,品着香醇的新茶,吩咐身旁的宫女去扶一把,而她自己从未伸手扶过他。 他宽慰自己,生在帝王之家,便不能如民间家庭那般随意妄为,母后对他不亲近,也只是因为地位礼法的缘故,目的是要助他养出一副稳重冷静的心思,但其实母后还是在意着他、爱护着他的。 直到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他被彻底击垮了。 “母后,您做这些事,全是在发泄对阿羽娘亲和父皇的怨恨,可是你何曾想过,他们又有何错?”萧远发出一声低叹,微微仰脸看她,柔声跟她说着话,“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就算阿羽的娘亲和父皇没有生过情意,也自有别人,你心魔丛生,不过是嫉妒心作祟。” 江皇后神色颓丧,她瘫坐地上,长久地沉默着。 萧远继续说道:“你把对他们的恨,一并延伸到了我和阿羽身上,一心要我们死,可就算我们都死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呢?你还是不能和李将军在一起,到时江山混乱,李将军作为国之将领自是不可避免要为朝廷解除内忧外患,他若殉国,岂非是因你而死?” 江皇后神色一动,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到底是没说出一句话。 “还有父皇,”萧远低低道,“他明知你在后宫之中的所作所为,可他还是推你做了皇后,你恨他背叛你,这就是他‘背叛’你的结果么?” 江皇后缓缓抬起手来,颤抖着对着面前一阵摸索,萧远将手递过去,她紧紧握住,呆滞的眼眶里蓄了好大两颗泪:“对不起……” 听到她的道歉,萧远先是一怔,继而眼底浮起泪意,连说出的话都有了轻微的颤:“母后的这句‘对不起’,是对父皇说的,还是对儿臣说的?或者……是对心儿说的?” 江皇后手指一顿:“苏良娣?” 三年前,苏良娣坠楼而亡,连同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儿,一并去了。 这件事是宫中忌讳,更是萧远心中永远的痛处。他一生只爱了苏如心一个女子,却对她做了一生当中最后悔的事——接她入宫,给她恩宠,让她成为众之矢的,最后送了性命。 “不是我,我没有杀她,她不过你的一个良娣,我跟她无冤无仇,杀她何用?”江皇后放开手,重新退到柱子旁,连连摇头。 萧远握紧了拳,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淡:“难道高良媛和杨承徽的入宫,不就是母后安排好要取代心儿的吗?” 江皇后瞬间瞪大了眼睛,纵然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昏暗的影像。 “母后不仅要我死,还要跟父皇抢权力,东宫里只一个心儿得宠,她的父亲苏旦刚正不阿,不愿为你所用,你便起了杀心。害死心儿之后,你说通父皇送了户部尚书高达和吏部侍郎杨贺的女儿过来,你这般做,表面上是为我好,安抚我痛失所爱的心情,可也唯有你心里清楚,你不过要以此制衡高家和杨家,从中谋权罢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萧远已是满目冷漠:“你作为皇后,有权左右太子妃的任命,高家和杨家为使自家女儿能荣登太子妃之位,便争相拥趸于你,你无形中得了两家的支持,就连父皇也不敢轻易动你……儿臣说的这些,不知可合母后的心意?” “原来,你都知道……”江皇后瞪着空洞的眼睛,喃喃着,“你早就都知道,可是你从未说过,这般隐忍,可是为了今日?……” 想起苏如心的死,萧远痛彻心扉。这三年来,他依然做着高高在上的大梁太子,前呼后拥,尊贵无比,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一副温和淡然的表情,仿佛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经支离破碎,再难愈合了,到今天,他已心死,而这些,都是拜他的亲生母亲所赐。 “儿臣自认对母后已经仁至义尽,母后的生养之恩,皆已悉数拿走,从今往后,儿臣便再不亏欠母后什么了,至于母后亏欠儿臣的,儿臣也不再追讨,”萧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再不复往日恭顺模样,“母后,这是儿臣最后一次探望于您,今后的路,您多保重。” 他跪在她面前,端端正正朝她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蓦地淌了泪,而他抬手将泪水擦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靴声橐橐,渐渐远去,伴随着沉闷的开门关门声,室内恢复了一片死寂。 江皇后身心一个激灵,她面色凄怆,口中念念有词,朝着门口的方向奋力爬去,狠狠撞到桌腿,孱弱的老年桌子吱吱地晃悠一下,桌面上的茶壶滚落下来,砸了她满脸血。 温热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脸滴落在地,她感觉不到疼,伸着沾满了鲜血的两只手在空气中一通乱抓,仿佛要抓住什么。 她的头缓缓栽到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枯瘦的手弓成爪状,拼命朝前伸着。 天地间一片宁静,连呼吸都悄悄隐匿在了暗处。她穷心竭力了一辈子,到最后,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 太子毒素已解,康复之日已是可期,皇宫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东宫上下全部得了重赏,连清平宫也得了不少赏赐。 常余和秋菱被那一大箱子金银珠宝晃花了眼,还未伸手摸到,便被何当一巴掌打在手背上:“这些都是我的,谁都不能碰!”他将盖子啪地合上,自己蹦上去盘腿一坐,宣示着他的拥有权。 常余和秋菱揉着发红的手背,讪讪地走了。 卿羽笑道:“箱子又大又重,太引人注意了,只怕路上会被贼人盯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何当却一副很拽的样子:“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我就是这个真实案例。” 卿羽摇头叹息,心想许是百宝箱的葬身火海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如今见了这么一堆珠宝,要想从他嘴里抠出来点碎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给他买辆结实的马车才是正经。 沈云珩从殿里走出来,见她面上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也跟着心情大好,不顾宫苑里旁人在场,搂住她的腰便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如今诸事落定,公主何时下嫁?” 她双手挡在他们之间,用力地推他:“你先放开我!” 宫女侍从们都识趣地躲得远远的了,只有何当还盘腿坐在他的那个新得的百宝箱上,正拿了一片树叶卷着舌头剔牙,看到两人卿卿我我的场面当即就叫嚷开了:“哟!好深情啊!” 卿羽羞红了脸,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扭头跑到殿里去了。 窗口的黄鹂冲她活泼地叫了一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她过去抓了把谷子递进去,看它吃得欢,忽然莞尔了。 折腾了这么多日子,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自由了,”她趴在桌子上,一手支着脸颊,一手维持着喂食的动作,对小黄鹂说着话,“被这个地方困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走了,”她的眼睛微微弯着,看着吃得正欢的它,露出久违的轻松的笑,“被困在笼子里的感觉不好受吧,即使是锦衣玉食,也不会感到开心的对不对?” 小黄鹂吃完了谷子,在笼子里开心地蹦跶,放开喉咙唱了几嗓子,清脆悦耳。 “我要走了,你也走吧,”她取下笼子,打开窗口,“你有更广阔的天空,不该成为人类手中的玩物,这么些天以来让你强行跟我作伴,真是委屈你啦!” 她晃了晃笼子,小黄鹂却扑棱了一下翅膀,往里退了一步。 “走吧走吧,”她看着这只陪伴了她这么久的小灵物,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有比放它走更好的办法了,“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把你烤了吃?!” 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小黄鹂一个激灵,张开翅膀扑棱了两下,飞出去落在窗台上,冲她叫了几声,她叹口气,挥了挥手,小黄鹂蹦跳了几下,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眼望着它以极快的速度飞进繁茂的花木丛中,又飞过高墙,彻底不见了踪影,她忽感一身轻松,转身却见沈云珩斜斜倚着门框,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明日启程,你若还有什么需要打点的,早点想好,免得回去的路上唉声叹气。” 萧承望这些时日人逢喜事精神爽,沈云珩趁机提及婚事,央他定下良辰吉日。萧承望大手一挥,眼看就要答应,被卿羽及时拦住了,直言自己还不想早早出嫁,想随大师父出宫四处游历一番,也好长长见识,况且,大师父也是希望自己能多学点东西,精进医术,造福于民。 何当与卿羽师徒二人救了太子一命,等同于救了大梁,卿羽搬出何当,萧承望没有拒绝的道理,遂跟卿羽约定以半年为期,半年之后,便要回来,安心待嫁。 这个决定既周全了何当的面子,又安抚了沈云珩,算是两全其美了。 但沈云珩可不这么想,他恨不能今天就说定,明天就迎娶,但看到卿羽可怜兮兮的眼神,也就不做异议了。这婚约都有了,嫁娶嘛,是早晚的事,至于中途悔婚这件事,莫说他沈云珩不答应,萧承望更不答应,当今天底下还没有谁会愚蠢到得罪大燕国的地步。 卿羽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道:“我没什么要打点的了,只是在临走前,我要去见一个人。” 沈云珩来了兴致:“我也要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我们成亲了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马车出了宫门,经过云雀桥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道路两边的繁华之象逐渐趋于冷僻,绕过几条小巷子,终于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下来。 院门敞开,院子不大,但收拾的很整洁,堂屋门前搭了个葡萄架,嫩绿的叶子爬满了藤,垂下密匝匝的青色的葡萄串。 “请问你找谁?” 身后响起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戒备。卿羽回过身,看见李倾城抱着洗衣盆立在庭院中央,头顶是炙热的太阳,她应是刚从外面洗衣回来,手臂袖子高挽,额头上俱是亮晶晶的汗珠。 卿羽朝她笑了笑:“大姐。” 认出来人,李倾城明显有些愕然:“是你?有事吗?” 她的语气清清淡淡,没有丝毫起伏,虽然没听出欢迎的意思,但也没听出反感的意思。 “我要走了,便过来看看你。”她走上前去,接过李倾城手中的洗衣盆。 李倾城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松了手,任由她接过去,随她一同来到晾衣架前,弯腰拿起一件衣服抖了几抖,抻开搭在衣架上:“东西都收拾好了么?何时出发?” 她本来还想问“为什么要走”、“事情都做完了吗”、“要去哪里”……可想了想,觉得没必要。 既然说了要走,就必定是心愿达成,尘埃落定,至于要去哪儿,问不问已无意义。 “明天就走。”卿羽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笑着答道。回眼瞥见李倾城红肿的双手,不禁心头一动,那双手,纤纤如玉,皓腕凝霜,曾经只在琴弦上跳跃,在书卷上挥毫,高贵得不染指人间烟火,如今却被俗世所累,在粗茶淡饭之间磨得粗糙得生了茧。 李倾城将衣服晾好,将手臂上挽起的衣袖放下来,引她去葡萄架下落座。 “我这里没有好茶好水,你将就些吧。”李倾城倒了杯清茶推给她,眉间漾起一抹微微的笑。 她淡妆薄黛,粗衣麻布,头发梳成常见的样式,没有眼花缭乱的发饰,整个形象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小百姓。 但纵然委身于平庸现实,她的气质仍是人群中最清绝出尘的那个,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吸引着人靠近,又让人不敢靠近,唯恐会亵渎了这样美好的人。 清茶很甜,里面加了桂花和蜂蜜,分外解暑,卿羽喝完一杯,又讨要了第二杯。 家庭变故非但没有压垮她,反而让她活得更开心满足了。 当初李平岳一死,车骑将军府就被查抄了,连同在外的田地和铺子,全部收缴归公。李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死气沉沉的荒宅。 李府于卿羽而言,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唯一让她有些担忧的,是李倾城。可自从李府倒了之后,李倾城再无踪影,直到有一回在街上遇见醉酒撒泼、被一群地痞围殴的白翼,看到了李倾城的影子。 李倾城拿出身上仅有的银两,打发了那群地痞,扶起白翼一步一步挪回了家。卿羽也是在那时得知了他们二人的住所。当时没有现身,是因为顾着他们的自尊,但如今想来,清风朗月如李倾城,家破人亡都触动不到她半分,外人眼中的穷困潦倒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会那样恨李平岳,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甘愿联合一个外人,去扳倒自己的亲生父亲?”卿羽喝着甜蜜的清茶,道出心里一直以来压着的疑问,见她有些沉默,又道,“你若不想说……” “都过去了,也便再没什么好说的,”李倾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淡淡道:“以前发生过的事,就当一场梦吧,现在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说话间,听到脚步声渐近,白翼扛着一捆柴进得院来,看到卿羽时,短暂的错愕过后便是极寒厉的表情,那双眼睛带着深深的怨毒和愤怒,是心狠手辣的杀手特有的神色。 卿羽瞬间脊背生寒,心想若是白翼还记恨着被断手脚筋之仇,今天遇见她,定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就在卿羽在心底里谋划着如何脱身之时,白翼却是转身进了厨房,点了灶火做饭去了。 李倾城看着她愣怔的样子,道:“我们成亲了。” 对于这个结果,卿羽自是早就料到了的,笑道:“恭喜。” 李倾城微微垂首,含了几分羞意,看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的身影,道:“快正午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去加菜。” 卿羽默默地看着她:“……你觉得,在你家那口子面前,我敢吃饭么?” 李倾城被她这话逗得一笑:“我刚才都说过了,往日之事不可追,我们只当又重新活了一次,上辈子的恩恩怨怨也便统统不作数了。” 卿羽还是礼貌地拒绝了:“不必麻烦,不必麻烦。”道了临别赠言,便要离去,刚走几步又折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到她手里,“这是补上的礼金,聊表心意,请勿推辞。”说罢,匆匆而去。 出了院门,一眼望见马车栏杆上的沈云珩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拿着折扇摇来摇去,她径直跳上去,扯着他一同进了车内,催着常余快些赶马。 沈云珩大为不解:“你遇上债主了?” 卿羽莫名其妙:“没有啊!” 当头挨了一扇子:“那你着急忙慌的催着快走干什么?” 卿羽摸着发疼的头,委屈不已:“我饿了啊!我们快些找个地方吃饭不行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沈云珩嘿嘿嘿地笑了两笑,探出头去也催常余了。 大中午的正是最热的时候,路上没几个行人,常余将马车赶得飞快,颠得车里的两个人跟筛糠似的。 沈云珩看了看在发呆卿羽的卿羽,跟她找话说:“方才你为何不让我一同进门?是嫌我拿不出来台面丢你的人吗?” 卿羽白他一眼:“女人之间说话,你一个大男人旁听多尴尬?!” 沈云珩一脸好奇:“女人?是你在梁国的老朋友么?方才我见一个男人扛了一捆柴进去,看样子是个厉害人物,啧啧,你这个老友是什么来头,莫非深藏不露?” “不,”卿羽不假思索地答道,继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来,“我们刚认识,是新朋友。至于你说的那个砍柴的男人,是她的相公,他相公性子沉默严肃,只是个普通百姓,武功都不会,有什么好深藏不露的?他们俩呀,就是一对平民夫妻。” 上一世,李倾城和白翼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却鲜少能有真正快活的时光,如今沧海桑田今非昔比,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如此,便不要再揭穿,也不要再追忆,这日子啊,眼前的最重要,以后的更重要,至于过去了的,已半分不重要了。 沈云珩半信半疑,但见她笑意纯真,不像有意欺瞒,也就信了。 刚巧这时马车的速度慢下来,止步不前,沈云珩探头去问,常余无奈道:“前方是一家糕点铺,排了好长的队,没人肯给我们让路……” 卿羽在饿急的时候脾气很差,当即就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嚷道:“谁家的铺子这么牛气?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引得这么一条长队,难不成能好吃到天上去?!” 众人皆置之一哂,不理睬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子。面前一个排队的大娘看着十分面善,好心地跟她搭话:“姑娘是外地过来的吧?怪不得不知道。这福记家的糕点啊,可是正宗百年老字号了,做出的点心那叫一个香,每天从平旦到戌时,排队的人从不间断,姑娘你也买些尝尝,准叫你过嘴不忘!” 这位大娘简直就是个活广告,说得卿羽也动了心,再一闻到铺子里飘出来的浓郁的香味儿,肚子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叫唤,可是看到队伍排得十八弯,瞬间就气馁了。 沈云珩看她馋得咕咚咕咚咽口水,试着钻空插队,却被福记专门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当场给揪了出来。他又厚着脸皮跟人套近乎,想用点小钱买个方便,人家半分面子不给,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童叟无欺,男女平等,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管是多金贵的官家大老爷,还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想要吃我们家的糕点,统统都去后面排队去!” 说着嘟嘟囔囔将沈云珩推到一边了。沈云珩气得脸色发青,卿羽连忙安慰他“算了算了,为一口吃的不值当”。 常余牵着马车绕了一圈,至这时已绕到队伍对面了,冲他们招手道:“转过这条街,前面就是咱们的家了,正巧回家里吃饭去,石伯和伢子他们早就盼着咱们回去了!” 常余口中“咱们的家”,便是石伯他们的居所,如今,他们再也不是当初一群仰人鼻息的乞丐了,年老的人们跟着石伯学编筐子的手艺,年轻些的合力开了个小小的染织作坊,大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卿羽捂着瘪瘪的肚子,便要挤过人群,却是忽然一个霹雳,整个人犹如定住,再也挪不动步。 刹那间,脑海中一些熟悉的影像纷沓而来,那些画面清晰地、重重地冲撞着她的大脑,直让她窒息。 她惊叫一声,抱住了脑袋。 沈云珩大惊,将她抱住一叠声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怀中的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是一个极力隐忍着哭泣的小孩:“错了,我错了……” 周围的人像看一个突然发病的重症患者一般看着她,队伍在他们面前弯出了一个弧度,众人依旧一边不紧不慢地排着队,一边好奇地观望。 过了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光。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沙哑道:“襄岚,我冤枉了襄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杀生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因为认定了襄岚就是杀害奶娘的凶手,所以对她的辩解一概不信。在所谓的“证据确凿”面前,襄岚大约也意识到,那种情形,她已百口莫辩。 她既招供了自己毒害公主的事实,已然抱了必死的决心,再多担一个罪名又能怎样?即便是在奶娘遇害的那个时间段里,她确确实实是去给公主买糕点去了。 襄岚说,那家的糕点人气火爆,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买到之后又怕放凉了,就揣到怀里一路小跑回去,于是公主吃到嘴里的时候仍是温热的,她抹了一把汗,憨厚地笑着说:“糕点要趁热吃才美味……” 她对公主的一片真心,后来被当做杀人之后的无赖狡辩,襄岚在那个时候,心里一定很绝望吧。 明明是被人陷害,但她已不能为自己洗刷清白,只因早已受了江皇后的胁迫,成了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从此后,生死不能自主。 那枝丢了珠子的花钗,原是江皇后赏给卿羽的,卿羽又赏给了襄岚。这个东西,清平宫里只有一个,可谁又能保证凤仪殿里没有一模一样的? 赏赐在前,嫁祸在后,这么微小的细节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凤仪殿里的那位能做到皇后宝座,绝非偶然。 沈云珩看她这般心痛难当的模样,抱她在怀,轻声道:“不怪你,就算你不把奶娘的死归咎于她,单是给公主下毒这件事,她就已存了必死之心。你执意留她只会让她更不好过,江皇后也必然不会放过她,死亡,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这时,那位排队的和气大娘终于买到了心仪的糕点,看见卿羽黯然伤神的样子,走过来奇怪道:“这位姑娘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怎么哭起来了?莫不是排不上队,等不急了?”说到这里,她温和地笑了,从纸包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桂花糕递给她,“这糕点啊,趁热才好吃,来,拿一个尝尝。” 沈云珩刚想礼貌地拒绝,卿羽却是抹了一把眼角,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 细软滋润,清凉甜香,卿羽红着眼睛笑了:“嗯,真的很好吃。” ********** 回到宫里,卿羽一言不发,秋菱察言观色,不敢出声,悄悄沏了茶送来。 她兀自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直到一壶茶水见了底,她握紧了空空的杯子,良久忽地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带我去冷宫。” 她语气冰凉,惊得秋菱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料想公主是要去探望被废的江皇后,可是…… 听不到回话,卿羽侧眼看她,见她一脸欲言又止,凝眉道:“怎么?” 秋菱压低了声音,道:“冷宫里的那位,今早上薨了。” 卿羽蓦地顿住步子:“你说什么?!” 秋菱赶紧低下头,小心翼翼道:“奴婢是中午的时候听小路子说的,冷宫里的那位,今早上发现的时候咽气了,太医诊断之后,说是昨天晚上就薨了。” 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冷宫里的那位”,当真是世事无常,命运造化,如今她死在偏僻荒凉的冷宫里,萧承望却不出昭示,看来,是连追封都不想给她了,落到此般凄凉下场,皆是她咎由自取! 只是,主子死了,奴婢就能另择其主改头换面了么?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都让它凤仪殿占全了?!卿羽冷笑,连同眼神也淬了寒意:“本宫记得,从前皇后身边有两个用得十分趁手的宫女,叫什么红缨、绿萝的,你去把她们传来,本宫有话要问。” 秋菱不敢多言,当即就去传人了。 没过多久,秋菱就带了红缨和绿萝进了清平宫,二人惴惴不安地进了殿,跪下就磕头:“奴婢参见清平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卿羽看了她们一眼,端起手边的茶杯开始喝茶。 寂静空荡的大殿里,只有杯盖儿触碰杯沿儿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声响,但每一下都宛若刀光剑影划过红缨和绿萝的心上,仿佛下一刻就是鲜血流尽后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卿羽放下茶杯,起身走下座椅,她的脚步连同说话的声音都很轻缓,甚至还携了几分笑意:“本宫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母后身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人儿,这才请你们过来,给本宫解疑答惑,还请你们不要嫌麻烦就好。” 红缨绿萝二人连忙磕头,惶恐道:“公主言重了,能为公主排忧解难,是奴婢们的福气。” 卿羽淡淡一笑,不疾不徐道:“是这样,本宫昨晚在梦里见到了襄岚,她哭着跟本宫说,有人威胁着逼她做坏事,对方杀了人,也把罪名嫁祸给她,她洗不清冤屈,含恨而死,因为死得冤,不能投胎转世,孤魂野魄只能在外游荡。本宫见她哭得实在是伤心,心里不忍,就答应帮她找出那个凶手,送凶手去见她,让她瞑目,也好早些投胎做人。” 红缨绿萝听得瑟瑟发抖,卿羽走到她们面前,停住步子,居高临下问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依你们所见,逼襄岚做坏事,又杀人栽赃给她,害她至死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语气虽缓和,却让听见的人手脚发凉,红缨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道:“奴婢愚钝,想不出凶手何人,请公主恕罪!” 绿萝见状,也连忙磕头道:“奴婢也想不出,公主饶命!” 卿羽看着趴在地上的二人,如同看着两只不听话的野狗:“你们……果真都不知道吗?” 她浅浅笑着,红缨蓦然抬头望见她的笑,不由心底发毛,却仍是坚决道:“奴婢粗笨,惭愧不能为公主分忧,这种事情,公主不如寻钦天监的大人过来询问,他们见多识广,定会为公主排解疑惑。” “是吗?”卿羽笑容更深了几许,“可是,本宫觉得,只有你们才会为本宫排解这个疑惑啊。” 绿萝年龄偏小,心思不若红缨成熟老练,此时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红缨却仍是一副硬骨头扛到底的模样。 不愧是江皇后带出的人,胆子大,心机深,嘴也硬。卿羽面上的笑容如花瓣凋零,手形一闪,手中落了根皮鞭,敛去笑容的她犹如一头愤怒的小兽,扬手照着红缨就是狠狠一鞭。 “啪”的一声,极快、极锐利的声响在沉寂的氛围里赫然炸开,红缨脸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淌了一脸。而她一声尖叫,痛得倒地打滚。 “既然你说不知道,那么本宫就让你知道!”卿羽低喝一声,手上发了狠,照脸又是一鞭,另半边脸瞬间血肉模糊溃不成样,红缨发出凄惨的哭喊,捂住血淋淋的脸连声告饶。 卿羽却是不为所动,她咬住嘴唇,手里的鞭子飒飒生风,一下又一下地抽在红缨身上,每一鞭下去都带起一串雪珠子,不多时,红缨浑身浴血,身上的衣服被鞭成了碎片,染了个透,整个人就像一只被剥皮的动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形状甚为可怖。 一旁的绿萝早就吓得晕了过去。 卿羽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发出一声冷笑,扬手将皮鞭丢到血泊里,道:“拉出去,乱棍打死。” 秋菱默默地喊来几个胆大的小太监,将二人抬出去,又叫了两个小宫女过来,把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小宫女手脚很麻利,不多时,地面就洗刷的干干净净了,卿羽看了一眼溅了几滴血的外衫,也褪下来丢到地上,命人拿去扔了。 窗外莺啼鸟啭,花红柳绿,可是任这世间再美,襄岚她也看不到了。 不多时,有小太监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来复命,说红缨绿萝二人已经断气了。卿羽淡淡道:“死了两个贱婢这种小事情,也值得你特意通禀我一声?” 小太监骇然,一时说不出话,秋菱道:“往常那些个病死的奴婢都是怎么处理的?为防止出现什么不干不净的传染病,不都是拉到乱葬岗就地掩埋的吗?怎么今天却忘了?” 小太监恍然,连声告退了。 ********** 晚膳里没有荤菜,清一色都是素的。何当过来巡视一番,脸色很难看,嘴巴撅的老高。 沈云珩悄悄吩咐了常余几句,常余欢快地拉着何当道:“厨房里还蒸着一只鸡、焖着几只猪蹄呢,是我专门孝敬大师父的,想来现在已经熟透了……” 话没说完,何当就率先扯了他往外走:“好小子,不枉我平日疼你!哎,有酒吗?” “有的有的,前几天我特意从宫外打来的竹叶青,醇的很!……” 何当和常余一路嘻嘻哈哈地走了,室内余下一片寂静,沈云珩在饭桌前落了座,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儿:“过来吃饭。” 卿羽慢吞吞挪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他一连夹了好几筷子青菜搁她碗里:“发什么愣?一会儿该凉了!” 她窘然一笑,就着菜叶子扒拉了几口饭,忽然有些感动:“你对我这么好,我突然有些不忍心了。” 下午她亲手将红缨打了个半死,血肉模糊的惨状至今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看见,又下令将她们乱棍打死扔了乱葬岗,这般杀生做法,说起来确实有些残忍,估计往后的几天,她都吃不了肉了。 沈云珩竟然懂她,吩咐了厨房做的晚膳都是素食,这般细致贴心,是她没能想到的。 “现在才知道我的好了?我的优点多着呢!”他邪邪一笑,“日后嫁到成王府,为夫的闪光点等你慢慢发现。” 卿羽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吃饭。 沈云珩看她心事沉重的样子,也逐渐收起了不正经,怜惜地望着她:“我杀的人,可比你多的多。” 卿羽蓦地抬头看他,他唇角微勾,烛影下隐有几分冷冽的气息:“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刚满十五岁,平日里弓马练的再好,待真刀真枪的去拼杀了,才发现刀柄都握不稳。当时的主帅是本朝威武将军张启阳,亦是我的武学老师,他将我丢进包围圈,头也不回地策马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沈云珩笑笑,“后来我突破重围,活着走了出来。对方共有十二个人,我一人一刀,把他们的脑袋全割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说到这里,看到卿羽发愣的样子,遂温和笑了:“吃饭的时候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遂又夹了一筷子青笋给她:“快些吃吧,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了,十几日的路程,有你受的。” 卿羽看着自己碗里冒尖儿的饭菜,全是他满桌子夹过来的,不知怎么,突然就食之无味了,她抬头看着他,勉力扯出一丝笑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骗你……” 他为她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什么意思?” 她仍是笑着,声音变得很柔,很轻:“从明天起,世间再无清平公主,所以,你与清平公主的婚约,便不再作数。” 他凝眉望着她:“阿羽,你在说什么?” 面前的女子容颜倾城,她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双剪瞳明净清澈,弯如天边弦月。 只是,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仿佛有无数个她,在眼前不断地晃啊晃。混乱的影像中,她缓缓站起身,朝他一步一步靠近。 他抓紧了桌沿,全身虚软无力,终于“哐”的一声,跌在地上。 她面无表情道:“我下了药。” 他看着她模糊晃动的脸越来越近,他抓住桌脚,想要站起来,可他办不到。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比迷晕你更好的摆脱你的办法了。”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将虚脱的他扶在自己腿膝上,“我是一直盼着离开梁宫,远走高飞,但是,我从未想过跟你一起走。当初应下你的求亲,包括在梁宫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之间的亲密,都是骗你的,目的是获取你的信任,哄你高兴,让你全力协助我做事。如今,我要做的事情都已完成,我们之间也便结束了。” 他的心犹如刀割般的疼,他努力要张开嘴巴说话,可他全身绵软,根本使不上丝毫力量。 “我既要离开梁宫,也就绝不会再回来,清平公主也会从此消失,到时或是病死了,或是失踪了,都无所谓了。”她低头对视上他痛苦愤怒的眼神,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我不想再骗你,也骗不过自己,对不起,我终究……无法爱你。” 疏离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折射出微弱的光芒,他勉力抬起手,想触碰她,可他拼尽了全部力气,却只抬到一半,便颓然落了下来。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忍住眼中的酸意:“沈云珩,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从大燕到大梁,你为我做了很多,可我无以为报,只好先欠着吧。如果有来生,恰好再遇见你,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忍住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水滴,语气坚定决绝:“不要去找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今日一别,但愿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她放开他,拿起了早就藏在床尾的包裹。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冷汗淋漓,却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阿羽,你何其狠心,你竟然如此欺骗、背弃于我! 阿羽,你不要走,你若再走半步,他日我就发兵大梁,让你悔恨终生! 不要…… 不要走……阿羽,我求你,不要丢下我…… 卿羽将包裹牢牢缚在身上,她踏过高高的门槛,瘦削的身影隐匿在夜色之中。 沈云珩双手紧握成拳,他沉重地喘息着,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门口的方向,即使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更加沉重的昏沉感涌来,他缓缓阖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盈然的泪光。 从大燕到大梁,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穷尽一生追逐的,不过一场幻影。 他身心俱付,义无反顾,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她。 既是蓄谋已久,出宫就变得尤为顺利,一个时辰后,她站在了大梁皇城外。 何当先她一步,已在那里等着了。看到她出来,他麻利地跳下马车,星光下他一向清冽魅惑的笑意变得有些温润了:“真决定了?不后悔?” 出了梁宫皇城,她再不是大梁的清平公主,而是要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小民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都说由奢入俭难,但她将荣华富贵视为过眼云烟,说弃就弃,没有丝毫留恋,怕是世间没多少人能有这份魄力。 卿羽摇摇头,给他一个宽心的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当初稀里糊涂入了梁宫,被封公主,一朝风云变幻,尊享无上荣耀,但无数个日夜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脱身,如今细算来,时间已过去七个多月,今天终于能达成所愿。 是啊,她等这一天,真的是等了太久了。 何当率先上了马车,伸手向她,恢复了笑眯眯的风流姿态:“我的乖徒儿,快些随为师逍遥快活去吧!” 她展颜而笑,搭上他的手掌,稍一借力便也进了车去。 马蹄踏着急促而工整的节奏迍迍而行,身后的宫门愈来愈远,终于渺不可见。 大梁,别了。 父皇,皇兄,感谢你们对清平的爱护和信任,请原谅我的任性,我会祈祷苍天福佑大梁,但也祈祷苍天让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何当看着她沉默的表情,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怎么,一想到要见到周顾,就兴奋得要傻掉了么?” 听大师父说到那个名字,卿羽有丝微微的怔然,待回过神时颊上已染了红晕。她将包袱丢过去,嗔道:“大师父!——” 何当哈哈大笑,拿起包袱垫在脑后闭目睡去了。 再狭小的空间也阻挡不了大师父睡美容觉的决心,卿羽替他驱走在脸上萦绕的蚊子,掀开帘子看着夜景。 马车行得很稳,顺利地出了城门,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两边的灯火渐次灭了下去,高大的树木无言矗立,在眼前投下重重暗影。 头顶是苍茫高远的夜空,星子密密麻麻,前方是看不见的遥远路途,万籁俱寂,唯余马蹄哒哒。 大师父说,从大梁洛安城到陈国西境边陲,约莫要颠簸上个十几天,比去大燕月凉城还要远。且要经过几道山路,很不好走,所以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卿羽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大师父直取笑她这是千里奔情郎,最难销魂美人恩,若周顾见到,再硬的心肠估计也要软下去了。 是的,他们此番就是要与远在陈国西境边陲的师兄周顾和二师父严城汇合。大师父说,如今他们贩马和走镖的生意就安在了那里,以后生意的重心会向陈国境内发展,很可能就不会再回露鼎记了。 当时说起这些时,卿羽难过了许久,若她随大师父去了陈国西境,就意味着从此要与师姐白露天各一方相见无期了;但若是回露鼎记……她放不下周顾。 明明已经死了心,在他一次又一次拒绝自己的时候;明明就要放下了,在自己一腔情意屡次被他的冷漠寒透了心的时候。 但就是去年冬天那次她病重时,原本连大师父都无可奈何了,可她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果真是沈云珩府上的刘太医妙手回春?不过是场巧合罢了。 她为周顾伤心至深,丧失了要自己好起来的意志,这种在心底里埋下的病根,饶是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法治愈。若要得解,也只有心药了吧。 周顾就是她的心药。 那时的她,病得昏昏沉沉,意识迷乱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一步步靠近的气息。 他握住她的手,战栗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仿佛是破茧成蝶刹那间的光明,那一刻,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再不能故作冷傲,他放开了自己,也解禁了她。 他不能无休止地伤害一个坚强善良的女孩,更何况,他原也是如此深深地喜欢着她。 “等我。”他俯在她耳边,说出这两个字。 就是这两个字,传耳入心,如滚烫的烙铁,烙在心上,支撑她慢慢好了起来。 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曾以为失去了他的她,从那时起,她的世界,冰雪消融,温暖如春。 可当她第二日醒来,发现他又接了紧急任务,连夜远走了。她将那个他们之间最隐秘的承诺深埋心底,等候着他的归期,却是戏剧化地等来了李平岳派出寻她的白翼。 不得已,她只得随白翼回了大梁,被困梁宫长达七个月。 若非他临别时的那句“等我”,她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在梁宫坚持下去,为了他的那句话,她忍辱负重,咬牙硬撑,从一个天真傻气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玩弄心计的狠女人,先是设计扳倒李平岳,再是步步紧逼赢了江皇后,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是她唯一能坚持下的理由。 她做的这些,无非只是想尽快离开梁宫,回到他身边,而要离开梁宫,就要排除万难,甚至利用了沈云珩。 待到柳暗花明,她收获了无上尊荣恩宠,却又果断抛下一切,远去异国塞外,只为能追随他之左右。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再多的困苦和黑暗,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爱他爱了那么多年,这份情愫早已在心里从一颗小小的嫩芽儿,长成了参天大树,没有了他,大树就会轰然倒塌,将她砸得遍体鳞伤。 师兄,我这就来找你了,等我。 马车摇摇晃晃,直到东方天际被丝丝缕缕的朝霞涂抹了红彤彤的一片,她才忽然感到了疲倦,趴在大师父的腿膝上,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们师徒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一直到了山路,才打发走了马夫,二人各骑一匹马,开始进山。 他们曾在山林里生活了十年时光,对于地形早已熟稔于心,过山路绕林子是件很容易的事,即便这样,他们还是绕了整整两日,才终于绕了出来。 站在山腰处,何当手搭眉骨往远处望了望,美美地笑了:“奔波了这么久,终于要到了。” 卿羽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他的角度朝山下望去,但见一片白白的像蘑菇一样的圆东西,不由纳闷道:“师父们做的生意不是贩马和走镖么?怎么……也养起羊来了?” 何当叹道:“行情不好,钱难赚,只得另寻出路。”说罢,催着她赶紧走了。 一直到下了山,入眼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二人朝那白蘑菇一样的“羊群”策马狂奔,卿羽也逐渐看清楚,那一大片所谓的“羊群”,竟然是帐篷。 何当依旧是风流快活的笑容,目光却是染了几分肃杀,他狠狠抽了一鞭马肚子,骏马撒蹄疾驰,直冲向前方。 无数个帐篷连绵交织,气势如汹涌海洋,耳畔渐渐传来操戈练兵之声,军号响彻云霄。 卿羽这也才意识到,这里,并非某个草原部落的大本营,而是……安兵扎寨的军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八章 并肩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纵然她有太多疑问要问,但这时的大师父策马疾驰,朝军营疾奔而去,她也只好紧随其后,催马赶上。 二人一路赶到大营前,把守的统领模样的将领认出何当,喊了声“何太医”,就迎了上来,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看到身后大汗淋漓的卿羽,疑惑道:“这位是……” 何当哈哈一笑,低声道:“主帅家属。” 统领明显一愣,但也是个聪明的,当即就笑容满面地上去嘘寒问暖,将何当的马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兵,自己亲自去替卿羽牵马。 “马屁精。”何当虽然恨恨地骂了一句,但还是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走了。 卿羽紧走几步跟上他,忐忑不安道:“大师父,这是……” 何当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着,伸手打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止住了她的满腹疑问。 不时有巡视的兵将或拎着钢刀或执着长矛踏着整齐的步伐铿锵而过,目之所及皆是一派肃穆景象,卿羽只觉脊背发凉,不敢再多说话。 帐篷扎得遍地都是,偏偏何当轻车熟路,直奔目标,掀开帐幕就进了去。卿羽也连忙跟着进去。 帐内空空如也,何当失落不已,叹道:“原想给他一个惊喜,看来不凑巧呀!” 话音一落,帐幕又被打开,进来一个提壶的小兵,恭敬道:“何太医一路辛苦,先喝口水歇歇吧。” 何当倒也不客气,招呼着卿羽过来一起坐,问那小兵:“金子,主帅去了何处?” 叫金子的小兵答道:“今日有一战,天没亮主帅就率兵出征了。” 何当瞅了瞅帐外的天色,略有所思,遂遣金子出去了。抬眼看见卿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无声笑了:“为师知道你有许多问题要问,不过别着急,先听为师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很长,向来没什么耐性的大师父,此刻语气低缓,一言一语讲得很慢。 以前也听大师父长吁短叹地说起过,师兄周顾本是出身富贵人家,忽有一日家道中落,外戚趁火打劫谋了他的家财赶他出门,得遇二位师父寻了庇护之所,从此颠沛流离风尘仆仆,只为打点好师父们在外的生意,以报答养育之恩。 这个故事没有任何隐瞒的成分在里面,若要细究,便是其中人物的真实身份。 师兄周顾确系出身富贵之家,只是这个富贵之家不是一般的富甲贵族,而是陈国的皇室。周顾原名周汉旗,乃大陈先皇周勋之子,亦是前陈太子,当今大陈皇帝周宣,乃是周勋亲弟,周汉旗的亲叔叔。 大陈国的江山在周勋从祖辈那里接手过来的时候,埋了数十年的隐患就开始渐渐浮出端倪,各地藩王羽翼渐丰,拥兵自重自立为王,明里暗里挑衅朝廷,威胁越来越大。 周勋把持了朝政后,与几位心腹重臣开始实施削藩之策,为防藩王们狗急跳墙,联合起来对抗朝廷,周勋先拉拢了三位权势最大的藩王,稳住他们,他的亲弟弟周宣就是其中之一。 削藩是个十分棘手的事情,这一削,就削了四年。四年后,周宣起兵了。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暗里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他选的时机很好,削藩期间的陈国政局动荡,又逢百年不遇的三年大旱,民间哀鸿遍野。 周宣趁势指使安插在宫里的内线操作了几起巫蛊事件,搞得人心惶惶,最终以“天命所授,奸佞惑众,誓以死清君侧”为名,堂而皇之地挥军闯京,血洗禁宫。 十八年前,周宣杀兄篡位的事迹震惊天下,那个深沉得令人窒息绝望的寒夜,那场将禁宫上头一片天空燃得血红的熊熊大火,是大陈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前夜最后一个画面。 时年八岁的皇太子周汉旗,由大内侍卫严城与太医何当护着拼死逃出城,为掩人耳目,他们师徒相称,隐姓埋名十八年。 十八年来,他们联合前陈孤臣旧部,操练兵马,囤积粮草,只待时机成熟,揭竿而起。近些年周宣的荒唐无道在民间已惹得民怨沸腾,尤其是近两年,大陈国旱灾水涝天灾齐发,恰是举事之机。周汉旗以前朝遗孤、正统皇族之身,势要夺回失去了十八年的江山。 大师父说得不疾不徐,卿羽却听得犹如雷霆万钧,多年来萦绕于心的困惑全部迎刃而解。 她终于知道为何周顾是那样隐忍冷漠的性情,像一根矗立于天地间的荆棘,孤零零的,却又无比冷厉刚强,让人可望不可近,原是他身上压着天大的秘密。 他们师徒长期隐居祁嵇山,就是为躲避当今陈帝周宣的眼线,他们遭到黑衣死士痛下杀手,皆是周宣对他们的穷追猛打。 师父们频频出远门,借言是生意上的事情,可细想来,这十年来,她并未亲眼见过师父们处理过任何生意场上的事务,也从未听他们说起过市场行情,月凉城里那座几乎废弃的镖局不过是他们与同党会面密商要事的地方。 贩马与走镖的生意,其实所言不虚,往大了说,便是招兵买马和囤聚军饷。 这一两年来,周顾出远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回来时步履沉重愁眉不展,疲乏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原来,举事之机将近,他为此劳心劳力,彻夜不能眠。 这么些年来,他的疲累和心事,皆源于此。 故事讲完,一壶水也见了底,卿羽问道:“师姐知道这些么?” 何当道:“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非你执意要追随少主,连你也定是要瞒着的。” 周顾与师父们名义上互为师徒,但私下里,还是谨遵君臣之道,称呼周顾为“少主”。 见卿羽仍是一副迷茫震惊的表情,何当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一脸困顿打着呵欠道:“为师先去补个觉,这一路颠簸的,骨头都散了。你若还有其他要问的,等周顾回来你亲自问他吧。” 何当晃晃悠悠出去了,卿羽一个人在帐篷里如坐针毡。 她生平头一回进军营,头一回住帐篷,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 想来,这个大帐就是周顾的居所,里面日常用物一应俱全,床铺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她寻摸了一番,在坐席上坐下,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拿胳膊枕着脑袋就睡着了。 马不停蹄地在路上赶了半个月的时间,她身心俱疲,遁入梦乡睡得很沉,最终还是被一阵错落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的。 草原上的风劲烈,高高扬起帐幕,她抬头一看,赫然发觉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案前燃了一盏灯,想来是金子放的。揉着又酸又麻的胳膊堪堪站起来,便见帐幕一掀,几个人影转瞬已入帐内。 为首的那个人铜盔铁甲,一边进来一边解下黑色的战袍,他深深蹙着眉头,脸上虽然倦意深沉,目光却仍鹰隼般锐利冷峻。 风来沙移,寒光铁衣,卿羽望着眼前的人,一时喉间哽咽得厉害,她极力忍着翻滚的情绪,朝他身侧同样戎装铠甲的人露出一个笑来,喊道:“二师父。” 一丝惊异自严城眼中一闪而过,他微微点头,算作答应,遣了其余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出了帐去。 灯花哔啵一声,在一派寂静如梦的气氛里尤为清亮。 自别后,忆相逢,但此际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了,她的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惶恐。 他们分别半载之多,这么久的时间将他们磨砺成了另一番模样。记忆中的周顾多穿黑衣,那黑色仿若他本人,是夜里星光之下的赶路人,有着冷寂沧桑之感。如今他一身将军扮相,虽然英姿飒爽,可她看到的却是他血肉之躯扛着的如山重担。 他沉默地望着她,烛影摇曳中,他向她走了几步,声音如暗夜下的松涛低沉:“路途遥远,一定很累了吧。” 对视上他深邃的目光,她心慌地匆忙别开,摇头道:“不太累,路上一直有休息。”瞥眼见他手臂上还搭着解下的披风,遂上前替他接过。 他手臂一顿,终还是给了她。 像从前无数个相伴的日子里,她默默为他做过的一切。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他们在祁嵇山上的平静时光,他承受着来自她的关怀,虽不言语,心里却是无比欢喜。 那些埋藏了太久的情感,如今像是打开了一扇幽闭的窗子,阳光霎时涌入,照亮了两颗若即若离的心。 她小心地将披风叠好,放在床角,又折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眼中有不息的暗涌,突然一手横过她的肩膀,用力地揽她入怀。茶杯当啷一声落地的瞬间,他的另一只手也环抱住她。 “你都知道了吧?”他缄默片刻,低低道,“这条路太过凶险,我从未想过将你也牵扯进来,可还是没能瞒住你,也没能……阻止你。” 她的脸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想也不想地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过是一条路,你走得,我也走得,我舍不得离开你,就只好与你并肩作战。” 他抬手轻抚她的发,气息就在耳边:“你……真的想好了?” 只要关于他的事情,她何曾还用想?她既认定了他,跟定了他,那么不管他是谁,他要做什么,以后会遇上什么灾什么祸,她就是拼个粉身碎骨也不会犹豫半分。 他早已融入她的骨血生命,从今以后,她要与他生死同命,殊途同归。 “你不是要陈国的江山么?我就与你一起,反了这江山。”话至此处,她竟笑了,“师兄,不管前面是刀还是火,是杀戮还是死亡,我都要与你一同担当,你不能再撇下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九章 点兵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心疼——多心疼他的遭遇,多心疼他。 多年后回想起他一个人顶着满天星斗在雪地里练剑至天亮的身影,他一个人坐在风雨中的悬崖边上望着无涯苍穹时的冷寂眼神,他一个人在铺满了残阳的山路上走向苍凉悠长的远方……她的心就如同被一双布满厚茧的手抓扯着那般疼。 真真实实,痛彻心腑。 周家的整座江山压在他瘦颀的身躯上,前陈忠臣余将一心复国的热烈希冀,连同死去亲人的血仇,也如大山般压在他肩上,他反抗不了,唯有背负着它,殊死前行。 她对他最好的心疼,便是从此守在他身边,同进同退,不离不弃。 他扶住她的肩,呼吸拂在耳际,肃然的脸上竟也浮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来:“如今你来都来了,我就算有心不带上你,怕也是难以办到了。”顿了顿,又道,“我去同师父们商谈军务,你先睡吧。” 周顾出去后,不多时金子就送来了浴桶和热水,连同一套干净的衣物。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虽然行事稳妥,但脸上仍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卿羽询问他多大了,他简短答道:“十五。” 十五岁就从戎,想来也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是能吃上一口饭,谁会甘心参军打仗?这般一想,她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师兄征兵强行抓来的吧?! 金子摇头道:“家乡闹饥荒,整个县的人都饿死了大半,偏偏上头又来征收赋税,交不出来的便要被抓去做苦力,我和同村的几个年轻人趁乱逃了出来,赶上副帅征兵,就跟着过来了。” 大师父说过,这两年陈国又是旱灾又是洪涝的,全国上下民不聊生十分凄惨。如此国难当前,偏那陈帝周宣不知收敛,不仅不减免傜赋,还大肆征粮敛财,黎民百姓早就水深火热了,年初的时候还有几处州府发动了暴乱,官府出兵镇压,双方均死伤无数。 君王暴戾,怨声载道,周顾的起事,无疑给了百姓们新的希望。“老百姓是天底下最朴素善良的人,他们所求的不过一个安生日子,只要上头有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于他们而言就是极其幸福的事情了。但暴政统治之下,哪有百姓活路?反正日子没希望,左右都是死,与其当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如站起来搏一搏。”白日里,大师父说起当今大陈国情,满目都是悲悯。 卿羽自叹自己胸无大志,从前只顾满山满野地跑着采药,后来又在露鼎记炒菜做饭打算盘,从不晓得天下大事。与周宣的仗,今年开春时候就开打了,师父师兄们在夜里挑灯分析兵法军情的时候,她应该是在大梁的清平宫里绞尽脑汁地跟人斗法呢吧。 一边泡澡,一边哀叹自己的眼界格局过于险隘,看来以后要学的聪明勤奋些,即便帮不了师兄的大忙,至少也不要给他添乱。 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发现是一套男装,想来军营里女儿身多有不便,师兄心思周全,特意吩咐金子送来的。床头的书桌上堆满了军报,像座小山,她整理了好久才将它们按照时间归类码齐,望着空荡荡的大帐,不由又有些无聊了。 今日一役虽是胜了,但损伤惨重,下一役又迫在眉睫,不得不重新研习。一盏通亮灯光下,众人望着那张被朱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战略图,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将逐一详细分析。 这位老将乃前陈禁军教头韩世超,韩家世代忠良,忠心护主,至他这一代,赶上江山易主这等乱事,他谨记祖宗遗训,宁死不为二臣。 周宣攻陷皇城后,数万禁军血流成河,仍难敌大势已去,韩世超几经辗转,寻到周顾下落,这十八年来,兵马粮草一事,皆是他在外打理,如今举兵反戈,虽周顾名为主帅,但重大决策还是皆由他谋定。 一番商议过后,夜已深沉,天上月朗星稀,昭示着明日是个好天气。士兵们除了站岗巡逻放哨的,都已歇下,白天人来人往匆匆忙忙的偌大军营至这时也随深夜归于沉寂。 韩世超收起地形图,众人互道晚安,便散去了。周顾回到自己营房前,发现房内烛火仍是亮着,进去一看,卿羽正坐在火光前,认真地穿针引线。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他,有些发窘地笑了,道:“你衫子划开一道口子,我闲来无事便拿来缝了缝。” 周顾略微一笑,掩不住深重倦意。战事吃紧,他打仗回来还未来得及卸下身上铠甲,便又议事至现在,卿羽帮他换下轻便衣裳,才发现他身上遍布伤痕,贴身的衣物和着伤口流出的脓水粘在皮肤上,纵然她手力很轻,揭下来时仍看到他因为忍痛而蹙起的眉。 伤口未愈,若不清洁便会感染,她打来热水想帮他清洗,待再进来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忍住眼睛里的酸意,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边,温柔地擦拭着每一处伤痕。 如今已是夏末,草原上的夜里出奇的冷,她替他擦完伤口,吹灭烛火,脱了鞋袜,钻到被子里,脸庞抵着他的肩背。 一路车马颠簸,只为想快些看见他,现在他们共榻而眠,终于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翌日醒来,周顾已不在,床前放了洗脸水,温度刚刚好。金子送了早饭过来,卿羽问道:“主帅呢?” 金子道:“这个时辰,主帅在校场里练兵呢。” “这个时辰?”卿羽好奇道,“主帅什么时候做什么,都是固定的么?” 金子叹道:“主帅大约是整个军营里最忙最操劳的那个了,他休息时间不准时,但做事时间特别准时。” 卿羽哦了一声,挨到桌子旁边吃饭,清粥小菜,竟然还有几块绿豆糕。金子见她吃得津津有味,道:“羽护卫,主帅吩咐,等你吃完早饭就去校场找她。” 一声“羽护卫”,叫得她险些噎着。金子解释道:“军营之中无女子,主帅怕你生活不便,就命你以后男装打扮,封为营前护卫,专职侍奉主帅的日常起居。” 卿羽心下了然,笑道:“这个‘营前护卫’的职位,可就是跟你一样的?” 金子连连摇头,道:“属下可还够不到护卫的资格,我只是个打杂的,专职替主帅跑腿罢了。”看了她一眼,不禁笑了,“我也知道姐姐原是女子,是主帅心里的人,姐姐甘愿陪着主帅同甘共苦,我真佩服姐姐的魄力。” 卿羽笑了:“你不也是在随主帅同甘共苦?要说魄力,军营里人人都有,说到底,我们都是奔着将来要过好日子去的。还有,主帅都封我为营前护卫了,你也就别姐姐姐姐的叫了,”将最后一块绿豆糕塞嘴里,“带我去校场吧。” 去往校场的路上,远远的,可见兵将们辛勤操练的身影,有节奏的喊杀声清晰嘹亮。 卿羽登上瞭望台,周顾拉过她,二人一同看向底下那气吞长河的队伍,以及队伍中央高耸入云的赤金龙纹大旗,上面浓墨重彩书着一个“勋”字。 大陈先皇周勋之子卷土重来,定要颠覆篡位者周宣的江山,扭转乾坤,改天换地。 她不明白师兄让他来校场是何意,她不懂兵法,若是单单过来观看练兵,她与他似乎没多少共同语言。 正搜肠刮肚地满脑子思考着话题,他却先开了口:“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将士们。”目光游弋在整齐划一号声嘹亮的阵列里,他的眼底蕴了一抹亮光。 卿羽附和道:“他们都是随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日师兄问鼎天下,这大陈江山,有他们的一半。” 周顾点点头,转而轻轻握住她温凉的手指:“有这么多人愿意陪我拼命,我没有理由退缩。还有你,卿羽,相信我,我定不会再辜负于你。” “我相信。”她莞尔一笑,“我对你的心意,一如从前,今天能站在你身边,是命运厚待了我,无论前方如何,我都对你充满信心。” 他搂她入怀,眼中是跳跃的烛火,声音却如绸缎般柔软:“我发誓,这一生都不会让你再伤心……” 曾被他伤得支离破碎的心,因为他的一个怀抱、一个笑容、一句情话,便能拼砌完整。她想,这就是爱了吧。熏神染骨的深情,只需一点点温暖就足以绽放出太阳般的光辉,走了这么久的路,兜兜转转,我们终于再在一起。 不过几日,便是两军再次正面交战的日子。 卿羽远远望着周顾沙场点兵的盛大气场,铜盔铁甲,在阳光影印之下犹如天神临降,那般威武高贵震慑人心,令她不觉湿了眼眶,顿时也豪情万丈。 大师父说,我们兵力尚弱,全部加起来只有三万将士,还有一万精锐部队在春季开战时连攻两县,驻扎在了西北,故此眼下只有两万兵力能调动。等攻下现在的这个荆玉州,就先挥军北上,与西北部队汇合,沿路打下,直捣京畿。 卿羽曾问为何不汇聚三万兵力从西北打入,那里已攻下两县,一鼓作气更容易稳定军心,同时也沿途收服民心。而荆玉州地形复杂,通往京城的路上又横着两道山川,从地势上明显不占优势。 大师父但笑不语,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最后将她的胃口掉得快要炸了,才悄悄告诉她,荆玉州兵强马壮,我们正好取其长补己短。卿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攻打荆玉州的目的,不是从此打开缺口,而是要谋它的兵力和军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章 破城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可是,既然荆玉州兵强马壮,防守固若金汤,岂能轻易攻破?大师父做出“山人自有妙计”的姿态,任她怎么问,也不说了。 大师父是前陈太医院的太医令,又有三寸不烂之舌,所以在军中担着军医兼游说家的重任,颇受人尊敬。二师父师从禁军教头韩世超,精通兵法和遁甲术,既是副帅又是军师,是令敌方闻风丧胆的人物。 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大军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两万大军铁甲披身,骑马挎刀,双目炯炯,精气十足。周顾端坐一匹乌黑神骏之上,来回巡视着军阵,他的五官如刀刻般英挺,整个人散发着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如此巡视了一刻,他抬高了声音:“上一战敌军元气大伤,今天我们乘胜追击,大家对这次大败敌军有没有信心?!——” “有!!——”兵将们士气瞬间高涨,吼声如天雷滚滚。 他继续道:“今日誓破城门,杀敌赏,后退斩!”说着,他扬鞭反手一挥,骏马高亢嘶鸣,身先士卒冲向远方,韩世超、严城等将领策马疾驰,两万大军紧随其后,马蹄声与脚步声踏得地动山摇,令人心悸又心惊。 大师父走过来,手里托了一碟葵花籽,翘着兰花指嗑得欢快。 卿羽瞄他一眼:“大师父就一点也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吐出一枚瓜子皮,满不在乎道,“打赢了耀武扬威,打输了丢盔弃甲,无非这两种结果,担心也白搭。” 卿羽一跺脚,恨恨地:“大师父到底站在哪边儿的?我军两万将士的性命,于大师父而言就这么无动于衷么?” “怎么会?”何当捏着一粒瓜子的手停顿在当空,一脸的郑重其事,“他们都像你们一样,是我最喜欢的后生,我自然是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他将瓜子递到嘴里,发出一声叹息,“只是打仗这种事情,流血和牺牲从来不可避免,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道理。” 战争啊,成全的都是少数人的利益,屈死的都是老百姓,是老妪的儿子,女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谁不想太平盛世千秋万代呢?帝王昏庸,必有人要取而代之,老百姓盼个安稳日子,被高尚言论一忽悠,自然就慷慨激昂地上战场了。 况且,人大都是禁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命大的留到最后,恰好再赶上大功告成,得个高官厚禄留名青史,命薄的也就只能马革裹尸默默无闻。人之一生,怎么都是过,但既然上了战场,便没有退路,只好拿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激励自己,跟敌人拼命。 大师父噼里啪啦嗑完一碟瓜子,转身走了,卿羽一个人对着一地的瓜子皮发呆。她才发现,那素来没个正形的大师父才最是大智若愚的那个人,他什么都懂,比谁看得都透彻。他心里有大自在,却甘愿放弃游山玩水的悠闲日子,只是想尽自己最大能力,保护身边的人。 她忽然懂了,大师父的爱财如命,不过是要为军资添一份微薄的力量。 此次大战是奔着攻破城门去的,荆玉州是国防要塞,毗邻燕、梁二国,朝廷派了五万兵马驻扎于此,这一役,她思前想后都不觉得有什么胜算,偏偏大师父心大,拉着她和金子打叶子牌。 卿羽心有所系,连连惨败,大师父兴致昂扬,赢了不少银子。卿羽将身上最后一副耳坠子输掉,再也没了兴致陪他打下去。 何当一边数钱一边乐呵呵道:“心上人出征杀敌,可愁煞了闺中人,啧啧,问世间情为何物,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哟!” 卿羽瞪他:“大师父胡说什么?!” 何当数钱数到手抽筋,整个人红光满面:“这都不明白?沈云珩对你痴心一片,从大燕追到大梁,你正眼都不看一下,可不就是降服了他?你对周顾一往情深,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跑到边关吃沙子,可不又是被周顾降服了?” 卿羽倏地站起身:“大师父莫要胡说!逢场作戏罢了,岂能当真?” 见她恼了,何当笑道:“好好好,不说了。”遂又专心数钱去了。 卿羽叹口气,掀帘出去了。金子跟在她身后,看她一脸郁色,劝解道:“羽护卫不必伤心,何太医口无遮拦,其实心眼不坏。” 大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金子这般劝她,倒把她劝笑了:“我才不会生大师父的气。”看他也是一脸郁闷,不解道:“你又为何发愁?” 金子两手一摊:“我一个月的军饷都让何太医赢光了……” 卿羽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小赌怡情,大赌伤财,切记切记。” 原以为这场仗会打个三天三夜,没想到夜里就收到了战报,说我方两万大军成功攻破城门,占领了荆玉州。 军营上下一片沸腾,金子激动得抹着眼泪收拾行李,大师父又端了一碟葵花籽嗑起来,推了发愣的卿羽一把,不满道:“打赢了还不高兴?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卿羽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回过神:“两万破五万……这,这……” 大师父哂笑:“曹孟德曾以两万兵力大破袁军十几万,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比比皆是,你的书都白读了?打仗拼不过蛮力便要拼脑子,这都不懂?!” 卿羽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捧他:“对,对,我们要靠脑子。” “错!”何当飞出一枚瓜子皮,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蛮力和脑子我们都不用,我们呐,用的是人格魅力。” 卿羽被他绕糊涂了,只好不耻下问:“何谓人格魅力?” 何当又不耐烦了,当头给了她一个爆栗:“仗打赢了就是好事,啰嗦作甚?”把空碟子往她手里一塞,“去,给为师拿些花生豆过来!” 捂住红肿的额头,卿羽很是沮丧,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接过碟子便去伙房了。 **********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与大师父连同余下的军营后勤部队进了荆玉州。 进城之前,她还担心城中的百姓会不会仇视他们,毕竟作为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几乎都逃不过人人喊打的下场。但进城后才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城门里外都派了重兵把守,倒也没人敢来寻衅滋事。而且眼下时近八月,家家户户庆祝秋收,喜迎中秋,沿街店门口摆放着各种物什出售,灯笼,鞭炮,月饼,红蜡……琳琅满目尽是欢庆色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卿羽央着大师父买了两只灯笼,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掩不住一脸喜色:“真想不到边关小城竟会如此繁华!”话音一落,忽又凝眉,苦苦思索道,“可是这里不是在打仗吗,人们怎么还有这份儿闲心歌舞升平,而不是人心惶惶终日思量着如何逃难呢?……” “吏治清明,百姓自会安居乐业。” 说话的不是大师父,而是周顾。彼时,他卸下铠甲,换了身轻便衣裳,平常都是散着的头发,这时竟然束着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他束发,少了几分江湖侠气,多了几分温润气质。依然是冷峻的眉眼,却让她感受到了暖意。 “师兄!”她跑过去,满脸的喜气洋洋。 周顾朝她轻轻一笑,看着她手里的红灯笼:“这种小玩意儿……” 卿羽一把扔给了何当,转过头又笑嘻嘻道:“是大师父买的!” 何当啐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周顾笑道:“其实我是想说,这种小玩意儿真的挺好看的,你若喜欢,不妨多买些。” “不了,不了,”她连连推辞,“我们正是用钱之际,还是省着点花吧。” 何当将灯笼扔给身后的金子拎着,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晚宴是在荆玉州的将军府摆的。荆玉州的守将姜平川,是位年逾五十的精瘦汉子,虽然瘦,却健壮的很,周顾见过他练武,犹如混沌初开,刀剑在他手中利若猛兽,所到之处,刀光剑影携带着冷风飒飒,让人胆寒心惊。 姜平川此人冷漠寡言,不善言辞,给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之脸,故此,将领们对他又敬又畏,私下里都喊他“冷面将军”。周顾听说后,拿这名字与他打趣,他却露出难得的笑容来,说:“这称呼不错,比‘柔情将军’要好上许多。” 姜平川虽冷面,待周顾却是极好,起码要温和许多,这时二人正推杯换盏,气氛融洽的很。 卿羽看着这一幕,不由大为疑惑。姜平川乃荆玉州守将,更是陈国朝廷重臣,拼死护城为朝廷尽忠乃臣子本分,他却干出开城迎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与敌方主帅尽兴宴饮,这等叛逆之举,他做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当真不屑武将们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宁死不屈的伟大名节”么? 姜平川开城迎敌的事,是宴席开始之前大师父告诉她的。当时她就五雷轰顶了,终于晓得为何在昨日大军出征后他还有闲情逸致拉她打牌逗乐,原来早已成竹在胸。 她悄悄打量着姜平川,此人面相端肃,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凛然霸气,是个有骨气的将军,断然看不出会干出通敌叛国的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一章 夜袭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虽然这个结果令她非常欢喜,因为师兄不费一兵一卒、兵将们也不用流血牺牲,就赢得了胜利,旗开得胜,五万兵马收入囊中,这对此后的战役十分有利。 酒过三巡,诸人叙起了旧。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卿羽才得知,原来姜平川与韩世超、严城、何当等人当年同朝为官,都是旧相识。 当年周宣发动兵变之后,对周勋在位时的心腹大臣一概不敢予以重用,能削的削,能免的免,能杀的杀。当时姜平川官至骠骑将军,不但在朝中的威望很高,民间也对其极为拥趸,周宣一时动不了他,便胡乱寻了个收受贿赂的由头,将他贬至荆玉州,赐了三万兵马。 虽然名为守城大将,但山高皇帝远,等于削了权,且基本上后半辈子升迁无望了。 姜平川闲不住,除了平日的巡城,他自己召集了人马,组成一支两万队伍的姜家军,加上朝廷赐的三万,如今荆玉州里,能为他所用的统共五万,这些,他全都给了周顾。 “当年若非得遇先帝知遇之恩,恐怕我现在还是一名砍柴的樵夫,”姜平川久逢故人,喝得微醺,“先帝看重我,封我为骠骑大将军。我先后奉旨三次西征,打得那西域小国一个个谈我姜平川色变。” 说到这里,他似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周顾:“先帝赐我兵权,是要我保家卫国,抵御那些犯边的乱匪贼子,可并没有让我抵御他的儿子。”他忽地站起身来,拔高了声音,“拒太子殿下于城外,断非忠臣所为!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太子为民请命,为匡扶我大陈江山社稷而来,我姜某今日奉上五万兵马,助太子殿下收复昔日山河,开创太平盛世!” 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将空杯掷与地上,双膝跪地,朝周顾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已是满目浑泪:“当年奸佞篡位,臣远在关外未能及时赶去救驾,待臣赶回京城时,先皇已经……这十八年来,臣做梦都在自责,却没想到,老天佑我大陈,太子竟还活着……” 他说得激动,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去。 在座之人无不热泪盈眶,周顾要搀他起来,他却执意不起:“臣没保护好先皇,十八年前就该自刎于先皇陵前,臣苟活至今,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放不下这一城百姓。先皇在世时,一再跟臣子们说,这大陈的江山,乃先祖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只要尔等一日安在,就一日不能懈怠。臣是个粗人,大道理懂不了几个,但只要是先皇说的,臣拼死都要维护。”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卿羽跟着抹了几把泪,她也明白了,上次的一战,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朝廷看罢了,好为师兄们的全身而退流出时间,这次一役,他终于表露了本心。 周顾也禁不住红了眼圈,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双手一抱拳,道:“姜将军铁血丹心,父皇他在天有灵,也定会明白将军的情义。” 姜平川揩了一把老泪,道:“臣在有生之年,能等到太子卷土重来,死而无憾了。” 何当正专心啃着一只蹄髈,听了这话忙道:“先别忙着说死,等太子剿了奸佞荣登大宝,你才算得上死而无憾呢!” 严城附言道:“姜将军身经百战,战况丰富,往后,太子殿下还要仰仗姜将军提点,能早日完成收复大业,才能早日慰藉先帝的在天之灵。” 年愈六旬的韩世超老将军也道:“姜将军麾下五万精兵,是跟了将军多年的战士,怕是只有将军的号令,众人才能心服口服,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斗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苦心相劝姜平川加入到周顾的战队中来。 卿羽看着众人的言行,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大师父他们劝姜平川加入举事计划,一个最大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他的军用才干,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得了姜平川这个昔日的骠骑大将军的助力,事成把握就多一分。 另一个原因,就是防止姜平川自杀。方才姜平川言辞里将“死而无憾”说到台面上,一开始她并未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只以为是在对先皇和眼前的太子表忠心罢了,但接下来二位师父连同韩老将军的态度让她忽然想到,姜平川怕是生了殉城之意。 虽然他对周勋忠心耿耿,但到底是受了周宣的封,如今是奉周宣为君,他一个奉命守关的将臣,誓是要与荆玉州共存亡的。眼下荆玉州城破,于情于法,他都难逃其咎。 想到此,卿羽一阵心惊,再去看他,却见他已掩面痛哭。 年过半百的老将军,黄沙百战穿金甲,也曾官至一国骠骑大将军尊享无上荣光,也曾被削位夺权远远打发至边塞枯守一座城,他经历过国泰民安的太平,也见证过江山易主的动荡,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已尝遍,唯一的缺憾,便是对先皇未尽的忠义。 如今先皇的遗孤再反朝局,他看到了这一天,又是欣慰又是不忍,接下来是生是死,于他而言,都是一项难以取舍的抉择。 宴席散时,已近午夜,大家各自散去回房休息。周顾饮了不少酒,卿羽扶着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刚刚替他脱下靴子,便被他扯住手腕,一把带到了床上。 翻身压她在下,他的目光携了几分醉意,却是出奇的澄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许是醉意使然,他的吻夹杂着浓郁的酒香,粗重而暴虐,仿佛要把压抑了十多年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卿羽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膀,笨拙地迎合着他,却在他吻上自己脖颈的时候,突地清醒了。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沈云珩。他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那种眼神,是她们诀别那夜,他说不出的哀伤和愤怒。 一种没来由的慌张感击溃了心神,她一失手,狠狠将周顾推开了。 完全没有防备的周顾被她推了个踉跄,她涨红了脸,局促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顾站稳了身子,以手扶额,闭上眼睛喘息了几下,才低低道:“对不起,我可能喝多了……” 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周顾沉默了片刻,道:“你放心睡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不再说了,自己走到另一边的凉榻上躺下,合眼睡去。 卿羽呆呆地看他很快遁入沉睡,不知怎么,心里涌动着异样情愫。 默了一刻,她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脑袋,心里哀叹着,萧卿羽啊萧卿羽,你可真是个笨蛋怂包!你偷偷恋了十多年的师兄主动投怀送抱了,你竟然还把人给推走了,简直,简直是愚蠢至极不可理喻! 哎等等,难道敞开心扉接纳了他,就不愚蠢、可理喻了么?…… 想到此,脸上腾起火辣辣的灼烫感,她心虚地裹住被子滚到墙角,逼迫自己闭上眼睛赶快睡觉。 可越是这样,越心烦意乱,她翻来覆去了几回,仍是睡不着,望见窗外月色透过窗棂打进来,分外皎洁,索性披衣而出,去外面散散心。 天上月朗星稀,万籁俱寂。边关的月亮似乎更大更圆,银亮亮地挂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会够着。 这将军府修建得甚为简朴,假山假水花园草坪等点缀之物一概没有,两进两出清一色全是瓦房,不由感叹姜将军的克俭家风。 白日里师兄说“吏治清明,百姓自会安居乐业”,可见姜平川真乃一方好官,在荆玉州定然很受百姓拥戴。 夜间寒凉,她裹紧了身上衣,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廊子里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突然眼角捕捉到一抹黑影,她心头登时一紧,闪身至暗处藏起来,但见几十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落至院中,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拥有这般轻功内力的,都是绝顶高手,这群人深夜来此,绝非善辈。 卿羽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里是前后两院的连接处,黑衣人的目标显然是后院的姜平川一家人,师兄的人均在前院歇下,她若此时去前院喊人,只会打草惊蛇,置姜将军家人于危险境地;但若她一人前去阻止,只怕是凶多吉少。 思量间,便见那黑衣人从各个房间里抬出了几个麻袋,依照情形来看,里面装的是人,想来是暗中下了迷药,或是将人打晕,偷出来的。 黑衣人凑到一处,相互打了个手势,便纷纷捉住自房顶处垂下的绳索,意欲飞身离去。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方便得逞身退了,看来是谋划已久,有备而来。卿羽再顾不得多想,飞出袖间的短刀,斩断了第一个黑衣人手上的绳索。 对方应声而落之时,她已飞入院中,牢牢接住旋着飞来的短刀,向着对面几十个黑衣人喝道:“阁下深夜造访,不与主人家打声招呼,拿了东西转身就走,此等行为岂非不太礼貌?” 黑衣人显然不想做出太多动作惊动更多人,为首的那个一言不发,向着左右递了个眼色,左右两人立即会意,放下肩上的麻袋就与卿羽拉开交手之势,而其他人则抓住绳索向外撤退。 “慢着!——”卿羽大急,短刀出鞘,寒光一闪,又是斩断一根绳索,而此时那两名黑衣人已飞扑过来,纠缠住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二章 有趣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来者不善,俱是高手,她手无寸铁,堪堪夺过两招,便被其中一人一脚重重踹上腹部,她就地滚了两圈,想要站起,却不堪疼痛又跌了下去。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步步紧逼,她捂住腹部往一步一步往后退,仍是找话拖延时间:“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夜闯将军府?如此胆大妄为,姜将军岂能轻饶你们?!” 黑衣人却是一言不发,挥拳上来即要结果了她,她有伤在身无法反击,只得闭上眼睛拼命大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话音未落,只觉心口一滞,她已被点住穴道,整个人直愣愣地杵在当场,面前除了与她打斗的黑衣人,又多了一个。 这个人没穿夜行衣,只用黑巾蒙了脸,身披紫袍,玄纹云袖,还维持着点她穴道的动作。 他略一打量她,伸手将她发上的簪子取下,如瀑青丝瞬间倾泻而下,宛若丝绸般柔顺光滑。卿羽不由紧张起来,这个男人,竟然识破了自己原是女扮男装,接下来他又会做什么…… 闭眼轻嗅发间散出的清香,他眼角微微斜挑,开口说出的话带了几分慵懒的笑意:“想不到来将军府走一遭,还遇上了个绝世美人儿。”伸手挑起卿羽的下巴,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轻佻地笑了,“月下红妆,如花似玉,有胆量,有风骨,我喜欢!” 鸡鸣狗盗之辈,趁夜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个登徒子!如此无耻败类,不杀不解心头之恨! 卿羽恨恨地瞪着他,恨不能一刀子捅过去送他下地狱,但大穴被封,她动弹不得,眼下敌强我弱,又无救兵,难保会让此人一并抓了去。 这般想着,她暗自运行内力,想以此冲破穴道,可那人偏偏慧眼如炬,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想,当即笑道:“竟还是个烈性子的妞儿,这可真对了我的胃口!不过我要奉劝你一句,内功破穴,乃武学大忌,轻者经脉受创,不休养个一年半载可恢复不了元气;重者血脉喷张,血竭而死,是否要继续运功,你可要想好了。” 他笑容可掬,闻言软语,卿羽听在耳中却是只感到了恶心和愤怒。 不就是死么?她萧卿羽活到现在什么没有经历过?拿死亡吓唬她,可真是白费力气了! 她不动声色,继续调息内力,穴道即将被冲开的一瞬间,那人突敛笑意,快速出手朝她心口点了几指。 内息涌动,逼出一口鲜血,她两眼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那人神色一慌,冲上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探了探她脖颈处动脉,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合掌扶住她的双肩,给她度了些内力。 “别人求生,你却求死,真是个不寻常的女人,有趣,有趣。”他连道两声有趣,腾出一只手来抚触她娇嫩的脸庞,勾起唇角笑了,“这么有个性的一个美人儿,可真让我有点舍不得了。” 听了这话,一旁的黑衣人上前一步,道:“是否也让属下将她带走?” 那人淡淡一笑,目光依旧流连在她安静的面容上:“是要带走,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则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而后率先转过身去,飞身借力于一侧高台,登上屋顶,匿于暗夜之中。两名黑衣人紧随其后,不过一瞬,夜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卿羽是在周顾的房间里醒来的,睁眼望见室内聚满了人,她迅速翻身坐起,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喉间猛地一窒,已是呕出一口血来。 周顾连忙将她按下,心疼地替她擦去血迹,道:“你别动,也不要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众人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卿羽首当其冲看见的是姜平川。他掩不住满脸的慌张和焦虑,似乎有太多话要问,哆嗦了几下嘴唇,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看他这副表情,卿羽大约可以猜到,昨夜那群黑衣人掳去的,无疑便是他的家人。 “我尽力了,可还是没能阻止……”她说出这句话,竟是哽咽难言,姜平川昨晚宴席上刚刚投诚,夜里就有人摸黑翻墙抓了他一家老小,稍作细想也知是府上出了奸细,早就准备好这一步了。 如此,姜家人的性命怕是堪忧。姜平川现在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一个年过半百的铁血将军,流露出的悲痛之色让人不忍多看。 “对方有备而来,往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撒了迷香。这种迷香对醉酒之人催眠很快,昨夜大家都醉了酒,也便大意了。”何当一声叹息,直想抽自己一个打耳光,让你贪杯! 卿羽了然,怪不得师兄入睡那么快。她在宴席上光顾着听他们饮酒叙旧谈国事了,连饭也很少吃,酒水更是碰都没碰,所以一直很清醒,跟对方打斗时故意制造出的大动静,连同她刻意扯着嗓子的大喊大叫,也没能惊醒大家,原来,竟是迷香的作用。 “卿羽,你可看清了对方是何模样?共有多少人?”问话的是二师父严城。 卿羽想了想,道:“差不多有二十几个,轻功很好,看来均是身手不凡,”说到此处有些沮丧,“他们都蒙着面,我并未看到他们的长相。” 眼看二师父有些失望,她又道:“他们领头的倒是没有穿夜行衣,只蒙了面,披了件紫袍,腰间悬着枚铜制的牌子,但是夜里光线太黑,我没能看清上面的字。” “是林乘南!”姜平川激动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似在思考,却也越发肯定了,“一定是他!” “当今丞相林卫松的儿子,林乘南?”何当奇道,“他来作什么?” 林乘南在京城里是个声名远播的纨绔子弟,仗着一个权势滔天的爹,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整个京城的官二代富二代皆唯林乘南马首是瞻,被百姓恨得牙痒痒,封他们一个“混魔团”的称呼,他却一点不气,反倒乐在其中,飞扬跋扈更加不亦乐乎。 真让人想不通,这么一个二混子,不在京城里好好待着享清福,跑边关干什么? 姜平川道:“林卫松在朝野一手遮天,林乘南是他的独子,自是有意让林乘南也涉入朝局,近些年林卫松利用职务之便,没少给林乘南提供机会。林乘南虽年轻,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今年凤仙郡暴乱一事就是他出兵镇压的。” “闭关锁城,屠城三日,就连无辜的老百姓都被强行划入乱党之列,”韩世超说起此事,愤怒得攥紧了拳头,“镇压过后,凤仙郡血流成河,人口锐减过半,林乘南那狗贼却因‘办事得力’得了嘉奖,直接升任了校尉一职。” 帝王昏庸,奸臣当道,卿羽听得怒火万丈。如今,姜平川的家人落到了林乘南手里,真不知那个变态恶魔会用什么阴狠的招数来牵制姜平川,又或是,姜平川的老母妻儿,怕是要受到什么残忍的折磨…… 一想到这里,卿羽就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眼睁睁地看着恶人阴谋得逞,她却无能为力。姜平川一心相助师兄,甘愿奉上五万兵马,其之丹心,天地可鉴,可她竟连姜将军的家人都保护不了,简直是愚蠢透顶! 她早已将自己和师兄视为一体,姜平川对师兄好,也便是对她好,如今连累到姜平川家人,她是打心里觉得万分抱歉。 何当看她一副悔责不已的样子,劝道:“你也别太自责了,若非是你恰巧撞见,恐怕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顿了顿,又道,“如果你实在不想活了就直说,为师只封你一处百会穴,你再以内功破开,管叫你死得轻轻松松、快速无痛。” 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自己执意寻死一样,我还不是要急着脱身去抓那个大恶人林乘南吗……卿羽气火攻心,险些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来,何当却是再不正眼看她一下,笼着袖子走了,二师父严城似笑非笑,连着姜平川、韩世超等人也一同出了去。 周顾看着她忿忿不平的脸色,竟也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来,替她掩了掩被角,道:“大师父嘴上说得绝情,却是真心疼你,身负绝顶武功之人都不轻易以内力破穴,你却做出这等危险之事,当真是不把生命当回事了。” “身负绝顶武功之人珍惜平生所学,不忍因小失大耗了元气,我却不同,”她眨眨眼睛,一副捡了便宜的样子,“我的功夫三脚猫,就算丢了也不可惜。” 周顾轻笑,拉过她的手握住,道:“这种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许再干了,你要万一有个闪失……” 他没再说下去,但卿羽却似乎懂了他后面未说完的话,不由心头一暖,也不等他说完,自己就连连点头了:“好的,好的。” 周顾凝望着她,慢慢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凑近她额上印下一吻,冰凉的唇贴上温暖的额,他清晰地感受她瞬间一个轻微的战栗,那种要占有的欲望再次袭来,他却克制着自己不再有其他动作,待放开她时,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 “好好休息。”言简意赅地道出四个字,他站起离开,回身掩上门。 她被发现时,已是早晨,整个人倒在后院的空地上,衣裳连同脸上都是血迹。当时他被吓坏了,经大师父检查一番,好在除了内息受损并无大碍,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方才听姜平川肯定夜闯将军府者乃杀人如麻的林乘南时,他不由有丝错愕。 林乘南曾作为太子伴读,陪他度过八年的诗书时光。在八岁之前的童年记忆里,林乘南是他唯一的玩伴。那时他的父亲林卫松还只是个礼部侍郎。 当年林卫松勾结周宣,里应外合,夺了周勋的皇位,周宣龙袍加身后,钦封林卫松为当朝丞相。 这十八年来,林卫松的丞相之位坐得甚为安稳,广培党羽,排除异己,如今这大陈的朝堂,已是他林家父子的天下。 沧海桑田人心易变,他与林乘南的再次相见,不知会是何样场景……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三章 毁灭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在此之前,姜平川并未听说任何关于林乘南来荆玉州的消息,以致于放松了戒备,根本没想太多,如今看来,他是奉了皇命秘密来此,掳走姜平川的家人怕是要以此要挟他放弃对周顾的帮扶。 姜平川着人满城地寻了几天,均没有蛛丝马迹,周顾猜测,要引他现身,恐怕只能做出“率军离城”的举动了。 过了几日,周顾率七万大军动身前往西北方向,卿羽在很久以后回忆起那日,仍是彻骨彻心,永难忘怀。 那天是阴天,风很大,没有太阳,城门内外旌旗猎猎,和着关外的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周顾一番检阅之后,姜平川进行出发前的训话,他骑着高头战马,逡巡于高台之上,对着面前的铁甲雄兵喊道:“我姜平川受恩于先皇知遇,曾立下与我大陈同存共亡之誓,十八年前周宣篡位窃国,我恪守先皇遗训,忍辱偷生,终于等到太子殿下卷土重来。今日我姜平川立誓追随太子殿下夺回大位,重辟太平盛世,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夺大位!辟盛世!夺大位!辟盛世!”整齐的军阵爆发出山崩地裂的高呼,散在风里,送到四面八方,自远处的群山之间不断回荡。 姜平川继续道:“此次一去,前路多艰险,诸位愿同我姜平川共进退者,是我生死兄弟,只要有我姜平川一口吃的,就绝不会亏待于你,若是不愿,绝不勉强,是走是留,全凭自愿!” 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姜平川话音一落,大军又立即爆发出整齐的高呼:“誓死追随太子殿下,誓死追随姜将军,杀暴君,平天下!” 姜平川面目沉肃,他端坐于骏马上,年过半百的身躯有些苍老单薄,却是将肩背挺得笔直,仿佛风雪里的苍柏劲松,无坚不摧,岿然不动。 他左手执缰,右手高高举起战旗,高声喊道:“兄弟们,跟我出发!——” 一语未落,便听见城门轧轧作响,原本敞开的城门在数十人的齐力推动下,缓缓合上,终于“砰”的一声,城门紧闭,沉重的铁栓降下来,仿佛阻绝了另一个世界。 关隘的城楼上,赫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抬眼看,已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伏在城碟之上,搭弓引箭,对准了城下周顾一行。 伴随着几声朗朗大笑,众人簇拥着一人出现在城楼之上。 紫袍,金冠,云袖,笑起来长眉斜飞入鬓,带着几分放荡轻薄。卿羽一眼识出,此人就是那夜偷闯将军府掳去姜平川一家的恶徒。 纵然那夜他蒙着面,但他的衣着,声音,笑起来的眉眼,都与眼前这个人别无二致。 他,就是林乘南。 “装腔作势地说几句话,就蒙骗着我大陈国的五万将士去送死,这般堂而皇之地通敌叛国,姜将军好气魄!” 林乘南站在城门楼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平川。他面上连同话语里都带着笑,却是含着满满的嘲讽和鄙夷。 姜平川冷哼一声,道:“窃国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你林家父子助纣为虐,简直枉为人臣!” 林乘南扬天大笑:“姜将军大义凛然,实在让人佩服,不过在下还是要奉劝将军一句,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你我皆为臣子,做好臣子的本分便是。今日情形,不管场面话说得再好听,终为叛乱之举,还望姜将军三思而行,免得做下错事,日后追悔莫及。” 姜平川冷眼相向,喝道:“十八年前你林家父子勾结叛党周宣,毁我大陈社稷;十八年后又祸乱朝纲,引得生灵涂炭,这便是你作为臣子的本分了?!我大陈国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蛀虫,才四维不张,国之不国!” 姜平川的怒骂字字诛心,任谁听了都不禁热血沸腾,偏偏那林乘南好定力,不仅不恼,反而笑得更痛快了些,他道:“姜将军牙尖齿利,在下说不过你,可是,姜将军赤胆忠心,一心反朝,可置生死度外,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家人安危么?!” 话语至此,他扬手一挥,便见一干兵将押解着四人出现在城门楼上。正是姜平川的老母、发妻,以及一双年轻的儿女。 姜平川看到家人被反剪着绑缚了手臂,身上血迹斑斑,尤其是七旬的老母,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双目含泪,当即痛呼道:“母亲!——” 姜母听得这声疾呼,勉力睁开眼睛,急切地向城下张望,千军万马中,她一眼望见了自己的儿子。 她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铁衣金甲,跨马带刀,是万千将士们眼中威武无比的大将军,是老百姓心里无往不胜的守护神。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禁不住老泪纵横,目光中却是毫无畏惧的慷慨冷冽,她心知林乘南的目的,当即朝着姜平川喊道:“平川吾儿!不要顾及我们,去做你要做的事,协助太子完成大业,以报先皇恩德!只要能匡扶正义平定天下,我们姜家,死不足惜!” 说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士兵的押制,一头撞向面前的碟砖,咚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姜母一头栽倒在地上,缓缓没了气息。 “母亲!——”姜平川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狼狈地滚下马背,双膝跪在地上,向着城门楼深深磕下一个响头,长伏不起。 姜平川的发妻眼含热泪,她是个平凡的妇人,没有什么文化,平常里只会操持家务,照顾老母孩儿,却以夫为天,以贞为命,姜母的死让她心惊,却也让她明白,今日情形,也唯有一死,才不会使姜平川受到林乘南的威胁,也才能让丈夫了无牵挂地去干事业。 “平川,”她颤抖了嗓音喊了一声,“你要谨遵母亲的教诲,竭尽全力去帮扶太子殿下,早日平定祸乱,造福百姓,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含泪说完,她忽地站起身冲向雉堞,下一瞬已纵身跃下城门! “不!——”姜平川大吼一声,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冲了过去,他张开双臂,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他怛然失色,他丢盔弃甲,他没有半分将军的威武模样,此时此刻,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那个人,在面对即将失去所爱之人的事实面前,他的慌张和哀痛无处遁形。 城墙高百尺,事发突然,饶是他是武功卓越的大将军,也不能及上她在空中急速坠落的速度。 他拼却全力冲了过去,可结果只是更加近距离地目睹了妻子的死亡。 下面是无数尖利的碎石,跌下去必然粉身碎骨,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狂奔的脚步赫然定住,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半分挪动不得,他忘记了哭,忘记了喊,只是那样愣愣地望着。 望着地上的大片血泊,望着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淌出,像一条条潺潺的小溪,绵延不绝。 天地不语,背后的七万兵马,连同城墙上的千名弓箭手,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啊!——”许久,姜平川爆发出一声吼叫,他身子一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爬向他的妻子,抱住她血淋淋的头,涕泗长流。 林乘南叹口气,做出一副极为惋惜的表情来:“短短不过一刻工夫,姜将军失母又丧妻,当真是让人感到遗憾。” 严城大怒,拿刀指着他,喊道:“林乘南,你这狗贼!你简直泯灭人性,禽兽不如!” 林乘南大呼冤枉,双手一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做了什么吗?在场的诸位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碰都没碰她们一下,是她们自己执意寻死,我拦都来不及,怎么到最后我反倒是恶人了?” 他笑意盈盈,走到姜平川一双儿女身边,押解的兵士连忙让出一条路来。他抽出其中一个兵士的刀,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而后架在姜平川儿子脖子上。 姜平川的儿子叫姜荆,不过二十几岁,女儿姜玉更是碧玉年岁,二人的名字取自荆玉州,姜平川驻守此州十八年,早已视此为家,做好了老死此地的打算,连子女的名字都蕴含其中,由此可见他对荆玉州的深厚感情。 姜荆姜玉兄妹二人自小皆在军中长大,对情法大义耳濡目染,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今日祖母和母亲血溅当场,大约二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般情景,早已痛哭流涕,这时被雪亮大刀架着脖子,虽心中愤恨,却只恨身不由己。 尤其是姜玉,惊叫地喊了一声“哥”,便要扑过来,却被左右兵士牢牢钳制着,动弹不得。 严城疾呼:“你要干什么?!” 林乘南笑道:“严大人既然给我扣了个‘泯灭人性、禽兽不如’的高帽子,我若不做出点应景的事情来,岂非不符合身份?”他将刀锋顿在姜荆脖颈上,稍一用力,便是一道血痕。 姜荆恨恨道:“要杀要剐,下手痛快些,啰嗦作甚?!” 林乘南拧着眉毛摇摇头,叹道:“你这个暴脾气,倒真是遗传了你爹,这样不好。”遂提刀走到姜玉身边,刀尖停在距脸一寸之处,满意地笑了,“嗯……这个小妹妹长得十分俊俏,若是脸上开了花儿,就更会让见者犹怜了。” 说着,他手腕稍一用力,姜玉一声痛呼,左侧脸上已现出一道嫣红血痕。 “玉儿!”姜荆大喊着,挣扎着要扑过去,左右士兵强按不得,狠狠补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被绳索捆绑了手脚,姜荆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屈地昂起头,眼中的怒火简直要将林乘南活活烧死!他朝林乘南吐出一口血水,道:“狗贼,有种冲我来,别动我妹妹!” 林乘南回头看他,唇畔笑意浓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让我动,我偏要动。”手腕再一用力,姜玉的右脸也被划了一道口子,细密的血珠登时涌出,汇成一条血流滴落下来。 对于一个正值大好年华,且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孩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毁了她的脸更残忍、更阴毒? 泪水滚落在伤口之上,有股钻心的疼,姜玉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哟,这也是个烈性子的妞儿,跟我那天在你家遇见的那个小姐姐一样贞烈,”林乘南戏谑地笑了两声,似乎又有些失落,“若是先遇见你,或许我还能考虑考虑不杀你,带回家去做个暖床丫鬟,不过很可惜呀,我已经对那个小姐姐动了心,眼里也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了,所以,也就只好委屈你提前上路吧!” 高高的城门楼上,若非大声呼喊,城下的人根本听不见城上之人在说什么,但林乘南高高扬起的刀,却是让众人的呼吸为之一窒,卿羽瞪大了眼睛,手脚不可遏制地发着抖。姜老太太和姜夫人均已丧命,若是姜荆和姜玉再有什么不测,姜平川怕是也活不过今日。 寒光一闪,卿羽大喊道:“不要!——” 林乘南手指一顿,他目光之中隐有疑惑,亦有欣喜,本能地回头看向城下,寻找那发声之人,而在此时,手腕被一枚硬物狠狠击中,震得他手一松,大刀哐的一声落地,发出悠长的颤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四章 屠城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看向周顾,见他神色阴沉,指间的石子带着破风之势准确无误地击在了林乘南手腕处,震落了他手中即将滥杀无辜的钢刀。 下一瞬,周顾已腾空而起,借力于马背,施展轻功直冲向城楼。 “师兄!——”卿羽大喊一声,也便要跟去。 何当一把拽住她,道:“少主自有分寸,你就别添乱了!” 弓箭手纷纷统一将箭矢对准了他,林乘南眼睛微眯,他不下令,没人敢擅自放箭。 几个士兵迅速横档在林乘南面前,拔刀相向,而周顾飞上城楼的瞬间亦拔出刀来,挥臂一扫,眼前腾起一片血雾,那几个士兵手中的大刀落地,人也惨叫着倒了一片。 一切只是一瞬间,甚至没有人看到他何时拔的刀,脚下就已是败兵横陈了。 周顾站定了身子,与林乘南两两相对。 劲风吹起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周顾金盔铁甲,像个立于天地之间的王者,他的脸上是经年不变的冷酷和清傲,看向林乘南的眼神里存了分漠然之意。 林乘南眼角一挑,笑了:“这位,可就是昔日的太子殿下,周汉旗?” 周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言一语。 林乘南扫了一眼他手里染了血的刀锋,笑容邪魅:“我与殿下多年未见,怎么,重逢之时殿下竟要以此种方式与我叙旧么?” “从前我为君,你为臣,而今你另奉他人为主,与我势不两立,我竟不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要续。”周顾冷冷道。 “呵……”林乘南笑出声,“殿下胸怀宽广,却也贵人多忘事,你对从前的事一概不提,可我却耿耿于怀,十分想和殿下叙叙旧事,巩固巩固感情呢!” 感情?……儿时八年的相伴时光,早在十八年前的滔天火海中焚烧殆尽,江山改朝换代,一夕风云变幻,而今也便不剩下什么了吧。 飒飒寒风中,周顾握紧了刀柄,向前走动一步,顺着刀尖滴落的血滴砸在坚硬的石砖上,留下点点鲜红。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刀,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拍墙的寒风还要苍凉:“把人放了,我可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林乘南仰天大笑,复而紧紧盯住周顾,眼中凶光乍现,“殿下未免过于自负了些,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处境,竟还命令我?过会儿你自己是生是死还不说定呢,倒还想着救人,殿下果真胸怀天下,爱民如子呀!” 林乘南说着,一把拽起姜玉,刀刃就抵在她的脖颈处,挟持着她面对周顾,道:“你要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这个小妹妹的喉咙,让她的血慢慢流尽,流干,血竭而死……想想那场景,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小美人儿,像是一条缺水的鱼,暴晒在毒热的太阳底下,活生生地渴死,啧啧,想想就让人心疼,不过,也很让人期待呢。” 他后面的话说得温柔而轻缓,却让人听得只觉毛骨悚然。姜玉垂目见抵在喉间的刀刃泛着白光,一时胆战心惊,咬破了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周顾却是不为所动,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步:“以前你绝不会拿旁人的性命开玩笑。” 记忆里的那个林侍郎家的小子,刁钻顽皮,跟在他身边陪读时,没少拉着他一起干坏事,却是个心地纯良的人,见到小宫女因为做错了事情而受罚,都会不忍心,想尽办法去救人。 时间果真是个残忍的东西,能将人的心性重新打磨成另一番模样,当初听韩世超老教头说起林乘南为镇压暴乱而对凤仙郡实行屠城三日的事情,周顾就有些心惊。从一个不谙世事的仁善孩童,成长为一个视人如草芥的杀人狂魔……他果真是从前的林乘南? 面前的林乘南邪肆狷狂,眉眼之间是冷厉的阴毒之色,半分没有当年的影子。听到周顾这句话,他颇感好笑:“方才是太子殿下执意不与我叙旧的,现在却又主动提起从前,从前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场梦罢了!而且……”他放低了声音,笑意一凛,“殿下觉得我现在像是开玩笑么?” 一语落地,他杀意顿起,一手箍住姜玉肩膀,一手执刀狠狠一划…… 姜玉吓得惊叫一声,闭上了眼睛,连同姜荆都惊恐至极,眼睁睁看着刀光掠起,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叮”的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赫然响起,周顾肃静而立,并未出招,林乘南手中的刀却再次被弹开,猝然落地,而他本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震得后退了一步,扶住身侧的碟砖才堪堪站位脚跟。 城门楼的檐角上,不知何时涌出一队精兵,手持短刀或弓弩,蓄势待发。林乘南手中的刀便是被一根弩箭击落的。 刹那间的惊愕过后,林乘南冷笑道:“太子殿下未雨绸缪,竟早已做了准备。想到我将姜家人藏于城门楼中,又派人埋伏于檐角之上,殿下怕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周顾淡淡道:“你早已今非昔比,我又怎敢掉以轻心?功夫确是费了一番,不然岂不输得太难看。” 林乘南点点头,似赞许又似不忍:“太子殿下神机妙算,不知可否算出今日下场?”只见他露出一丝冷厉笑意,“那么,今日就让我见识见识殿下的本事吧!”手臂抬向空中,手掌轻轻一摆,下了杀令! 城墙上千余名弓箭手迅速布阵,开张引弓,霎时,箭雨如蝗,嘶嘶破风! 周顾挥刀斩落几支,看到姜玉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身后的钢箭汹涌而来,他来不及多想,飞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迎面又是斩落一片。 哪知四面落箭似急雨,铺天盖地将他们笼罩在其中,纵然周顾身手矫捷,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有支箭“噗”一声射进了他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 姜玉大喊一声“殿下”,又惊又怕,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与此同时,潜伏在檐角的精兵们翻身而下,自四面形成一个包围圈,以手里的盾牌挡住四面箭雨,快速地缩小圈子,直至将周顾和姜荆姜玉护在其中。 林乘南目光凛然,喊道:“不要活的,就地斩杀!” 弓箭手们停止徒劳的行动,拿起刀来朝着中间三人拼杀而去。 周顾砍断姜荆手上捆着的绳索,一手紧紧揽着姜玉,一手执刀杀出一条血路,那里,韩世超与严城已合力登上城楼,解下护城的铁链,续了下去。 “少主!快!”严城喊道。 周顾将怀中的姜玉用力一送,姜玉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半个圈,落入严城怀中。 “先带下去!”周顾沉声道,转身又纵跃而出,几个起落便已加入了战斗。 严城带着姜玉急速而下,几名兵将迎了上去,将姜玉接回,而严城却又沿着铁链攀爬上去。 “殿下……快去救殿下!”姜玉哭得声嘶力竭,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 卿羽探了探她的脉息,断出只是晕厥,并无大碍,便稍稍放了心。但又望向城楼上的一片混战,不由又是将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城门楼上都是林乘南的人,师兄他们寡不敌众,处境十分危急。卿羽越想越慌,转眼望向何当,但见他紧盯着城门楼上的混乱场面,薄唇抿得紧紧的,目光也是十分担忧。 卿羽喊了他几声,均不见他回应,不由愈发焦急,直接冲他喊道:“大师父怎不下令让将士们上去帮扶?这样下去情势只会越来越危急!” 何当冷哼:“城门上场地太小,装不下那么多人。” 卿羽气急,何当见她急得马上就要哭出来,遂放缓了语气:“他们是要急着下来,你却赶着上去,不是成心添乱么?!” 卿羽一愣,再回眼去看,但见一干精兵已掩护着师兄和韩世超、二师父、姜荆等人突破重围,退到城墙边处,顺着铁链攀附而下。 不多时,师兄等人已安全撤退至地面,连带着姜老太太的尸首也一并带了下来,姜平川红着眼眶扑过去,抱住老母凉透的尸身失声痛哭。那留在城上的一干精兵或是负隅顽抗,或是命丧敌方刀下,所余寥寥。 卿羽奔过去,捧住周顾受伤的胳膊心疼得直掉泪。稳了稳心神,从随身的药箱中手忙脚乱地寻找绷带和止血的药粉。 林乘南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死伤的情景,冷冷笑道:“你们以为,顺利地撤出城楼就能安全无恙了么?”他抬起自己的手指,饶有兴味地反过来复过去地看,再抬起头时已是笑容满面,“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凤仙郡暴民动乱的事情了吧?今日这般景象,倒让我有些熟悉。” 姜平川目眦尽裂:“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林乘南大笑,“当初我能屠得了凤仙郡,今日也能灭得了荆玉州,姜将军,让整个荆玉州的百姓为你送行,这,就是你通敌叛国的下场!” 姜平川暴喝道:“你敢!” 林乘南笑意渐浓,忽而敛了笑意,目光森寒而毒辣,大声喊道:“传我的命令,荆玉州刁民暴动,屡禁不止,为护我无辜百姓周全,屠尽城中图谋不轨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补上灰常抱歉的小假条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个周末海螺出了趟远门,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也没有时间的情况下,不得已断了两天,下周会恢复,请各位亲继续关注昂。小小预告一下,这个大阶段的故事有些心塞啊,不过总会柳暗花明的对不对,笔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五章 条件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时间,姜平川只感到心神俱灭,他扑到城门处,用力推门,但林乘南早有防备,从一开始就已经闭了城门,降下铁栓。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自门缝插入,拼命乱砍,可也只是溅起点点火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边城的大门,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撼动半分? 门内已响起喊杀声,伴随着错乱纷沓的脚步声,老百姓的哭喊声亦隐隐传来,他抓紧了城门上的锁扣,手背上因用力之大,而青筋暴突。 这固若金汤的城门,还是当年他亲自监督着重铸安装,旨在守住一城关隘,护城中百姓安康。可如今,这扇门将他挡在门外,被他视为亲眷家人的百姓,正在惨遭屠戮,他却无能为力。 他用力捶打着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直至一双拳头血肉模糊了,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手肘,再滴落在地,那高大巍峨的城门也只是纹丝不动。 姜荆红了眼眶,跪在他脚边抱住了的双腿:“父亲,您冷静些,您冷静些……” 他如何能冷静?! 他作为荆玉州的守将,护佑城中百姓乃职责所在,他是百姓们心中最坚强威武的守护神,这座城池就如他手中的孩子一样,他看护了它十八年。 十八年来,他逐渐看着它从贫瘠和荒凉,到繁盛和安宁,今天百姓们的安居乐业,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可这些,正在被人弑杀! 他没法冷静! 百姓们凄厉的惨嚎声声入耳,他可以想象得到城内血流成河的场面,刽子手鲜血淋漓的长刀下,有可怜的妇孺,稚嫩的孩童。 他想起上月才成亲的李裁缝,那日风和日丽,他巡城路过时还进去讨了杯喜酒喝,一对新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想起学堂里朗朗读书的孩子们,以及那个古板严苛却呕心沥血的教书先生,他想起屋檐下白发苍苍含饴弄孙的老妪,以及在田间辛勤劳作的本分夫妻…… 这些,都将毁灭在无情的刀剑之下。 他推开姜荆,抓住城墙上悬垂的铁索飞驰而上,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满脑子念的,便是去阻止这场屠杀。 周顾见状,也飞身而去,何当大喊:“保护少主!” 几十名精卫紧随其后。 城上的林乘南发出一声冷笑,扬手打了个手势,弓箭手便统一战线,刹那间,箭雨漫天! 周顾被箭雨阻了去路,他挥刀斩落一片,急速飞身后退,抬眼间,姜平川已顺着铁索攀上城门,而此时,十几名兵士挥了铁斧轮番砍向铁索,火星四溅之间,锋利的斧刃崩裂出无数缺口,而那铁索终于断裂,重重落在地面,摔出一声极闷、极重的响。 不好,中计了! 周顾心下一沉,但见林乘南露出得逞后的阴笑,朝他喊道:“太子殿下,我不让你登城门,也是为你好,姜将军爱民如子,勇气可嘉,只是他执意寻死,你又何苦舍命陪君子?” 此时的姜平川,自城上将城中惨象尽收眼底,手无寸铁的人们跌跌撞撞四处逃散,而那刽子手们个个皆是狠厉人物,挥刀所到之处,血流遍地。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已是断臂残肢,倒在血泊之中,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大人的哀嚎,孩子的哭喊,像一把把钢刀利剑扎在姜平川的心上。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拼命大喊着:“住手!都给我住手!” 可任凭他喊哑了嗓子,也是无济于事。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朝林乘南扑过去:“狗贼!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一排兵士横刀挡住他,他再不能近林乘南半分。 “姜将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林乘南轻轻一笑,尽显慵懒惬意,“当晚你向周汉旗表露忠心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是荆玉州的父母官,好好保护你的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就行了,何必卷进这反朝逆天的祸事中来?周汉旗为了一己之私,用所谓的高尚正义蒙蔽于你,你呀,可被他害惨了!” 林乘南说着,摇头叹息,面上俱是惋惜之意。 “休要废话!”姜平川啐了一口,“你安插奸细在我将军府,小人行径,卑鄙至极!” “姜将军久经沙场,难道还不懂‘兵不厌诈’的道理?”林乘南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早在前年国内有州府开始出现暴乱之时,皇上就对你多加提防了,我不过提前做了些准备,如此在今日才能少费些力气,”说到此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悠闲地笑了,“事到如今,不妨实话告诉你,就算你没有向周汉旗投诚,你,你的家人,还有整个荆玉州,都保不住,因为,皇上要杀你之心,早就有了,留一个前朝忠臣活着,皇上他老人家可是夜夜都睡不安稳呢!” 姜平川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栗,一时间,内心翻涌起无数心酸苦楚,忍了片刻,他低低道:“你要如何才肯放过荆玉州的百姓?” 林乘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姜将军是要与我谈条件?” “只要你放过城中百姓,只要你下令停止杀戮,无论开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办得到的,都会任凭你差遣。”姜平川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金属碰撞石砖,哐的一声,悠远而悲凉。 将军放下刀,便是最大的降意。林乘南也有些微微的错愕,却又立刻笑了:“我方才说了,皇上早就存了杀你之心,我若完成不了使命,也自会有其他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平川抬头望向他,一字一顿道:“林乘南,若你还有一丝良知和义气,就信守承诺,待我死后,收回成命,放过荆玉州百姓。” 似被他这番视死如归的大义所震动,林乘南闲闲拂袖的手指一顿,盯他片刻,而后答道:“当然。” 听到林乘南的回答,姜平川紧绷的心弦似乎得了一丝解脱,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刀,拿在手里,久久端详着。 这把刀,名曰“虎翼”,乃上古名刀,曾是先皇所赠。当年他第一次出征西域之时,先皇以宝刀相赠,祝他平安凯旋。 后来,这把刀伴他征战无数,助他立下汗马功劳,也同他一起护国安民。 它杀敌斩寇,最终也送了自己最后一程。 转了一圈,一切都是天意。但只要能救下无辜百姓,他死不足惜。 决心一下,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地,姜平川横刀划过脖颈,锋锐的刀刃寒光凛凛,削铁如泥,斩落了项上人头。 顿时血如泉涌,他矗立着的身体顶天立地,血注喷涌几大捧,方才直挺挺地倒地,而那颗人头,噗噜噜地滚了几滚,沾了一层泥土,滚到城墙角处才停下。 而那把从前摔过无数次均安然无恙的虎翼刀,此时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悲吟,断裂成几截,成了一堆废铁。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城下的人们注视着这一幕,无语凝噎。 姜荆呆呆立着,许久才爆发出一声悲恸的嘶吼:“父亲!——”喉间一滞,他喷出一口鲜血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噗通跪地。 饶是杀人如麻,如今日这般场景,林乘南还是头一次见,毕竟姜平川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史册有名,百世流芳,如今为保一城百姓,甘愿挥刀自裁。 有士兵拿了木盒和布条过来,将那人头包好,放在盒子里。林乘南敛了笑意,看一眼满目狼藉的城中景象,淡淡道:“收兵。” 城下的五万将士却是沸腾了! 军令如山,又是出于对姜平川的敬重和服从,当时眼睁睁看着姜家人被林乘南挟持被逼殉命时,五万将士忍着没动;林乘南下令屠城时,纵然城内有各自的妻儿老小,他们仍是忍着没动,但当现在,姜平川自砍头颅献奉奸臣时,七万将士再也不能忍了! 姜平川是他们心中的信仰,现在这份信仰被毁灭,彻底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杀狗贼!为姜将军报仇!——”大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一时间响应无数,军心摇动,旌旗蔽日,五万大军冲向城门。 韩世超和严城急得焦头烂额,大声喊着停下,可哪能阻止得了五万大军的熊熊怒火?! 响彻天地的喊杀声,沉闷厚重的撞击城门声,连绵不绝,只令人胸怀激荡。 卿羽紧张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一支以姜平川为天的军队,如今姜平川已死,五万将士军心涣散,因着城破家亡之恨,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头发疯的虎狼,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疯狂。 只是,如今城中已是林乘南的势力,双方交战,必然又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流血牺牲,到时只会死更多的人,造成更大的惨剧。 可令人感到心悸的是,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除非姜平川活过来。 姜平川苦心孤诣,拿自己的命换来了百姓的性命,可他没想到的是,结果只是令更多无辜的百姓丧命,他以死守护的荆玉州,将变成一座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六章 激情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三人合抱的撞木被数百人抬着重重撞向城门,撞断一根又换一根。 数丈之高的云梯搭上城墙,被头顶的巨石砸断一个又一个。 热血沸腾的将士们前赴后继,自城门楼上射下的弓箭密密麻麻,推下的巨石翻滚咆哮,那活生生的人或被射成了刺猬,或被砸成了肉泥。 即便这样,仍无一人后退,这支由姜平川亲手训练出的军队,因为他的死,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就如深海处的暗涌,一旦翻身,便是惊涛拍岸,遮天蔽日。 没有人在乎生死,也没有人会怕死。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终于被撞开,五万将士欢呼着,一涌而入。 城墙上的林乘南此时突然引弓搭箭,瞄准了人群中的卿羽。 周顾及时发现了他的这一举动,长臂一揽,将卿羽紧紧揽入怀里,二人借着这股猛劲转了半圈,而那支箭裹挟着破风之势擦身而过,带落了卿羽发上的冠带。 她本来一身戎装,做男子打扮,此时冠带突然被射开,一头长发如流瀑般倾泻而下,劲风掠过,三千青丝凌乱飞舞,她有些惶恐地望向城楼,但见林乘南把玩着弓弦,朝她露出一抹笑容,一如那夜月色之下,他的笑颜邪肆而妖媚,带着几分惑人的意味。 “美人儿,今日太忙,来不及与你叙旧,但愿重逢之时我们能多出几分闲情逸致,花前月下共度良宵!”他快意笑道,扬手将那铁弓扔下,转身不见了人影。 ********** 五万兵马冲破荆玉州城门,与林乘南一方展开生死搏斗。那日,荆玉州流血漂橹,哀鸿遍野,一座城池无辜百姓伤亡过半,家家户户都被鲜血浸染,连同日色都蒙上了一层妖娆血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之气。 人人都杀红了眼,化身成为饿狼魔鬼,见人就砍,是人就杀。如果一个人作恶,方能有办法制服,但当一群人内心深处的恶被激发出来,是老天都无法阻止的罪孽。 姜荆安葬了祖母和父母亲的尸身,在墓前指碑发誓,不报此仇,枉为人子,有生之年定要手刃狗贼林乘南,取其首级祭奠亲人们冤死的亡灵! 当日城门被破之时,林乘南那狗贼就已趁乱逃脱了,他抓了林乘南安插在将军府上的奸细,砍了他的手脚,往他身上捅了九九八十一刀,直至将人捅得血肉模糊一滩烂泥才罢手。 可这,依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一场恶战之后,荆玉州五万兵马所剩不过三万,另有多半心生退意,大多是因有家人侥幸存活,经历生死之后更加珍惜活下来的日子。 姜荆不勉强,去留随意,最后愿意追随他这个少将军的,不过一万人马。他带着这一万人马,投奔了周顾,誓要完成姜平川意愿,全力扶持昔日的太子殿下夺回江山,还天下一个太平。 原本加起来统共有的七万兵马,一番折损过后只余三万,待点了兵,又鼓舞了一番士气,同韩世超等人商议完下一步行军计划时,夜已经很深了,周顾回到营帐,一眼望见卿羽坐在烛火前,又在缝补着他破损的衣服。 一个白天的时间,仿佛过了好多年那样漫长,其间发生的事情太过沉重和残忍,他的心上一直笼罩着浓重的悲悯情绪。至这时看到烛光下的她,心头蓦地涌出一些温暖。 烛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她穿针引线的样子过于专注,以致他从后面抱住她才赫然发觉。 褪下戎装的她,一身素衣,淡静温和,从背后抱她入怀,只感觉她的身体软软的,小小的,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许是皂香味,又许是药香味,让他疲累的心有了依靠。 被他从背后抱着,她无法再继续缝补衣服,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身回抱住了他。 他的疲惫溢于言表,肩上还有伤,她抚摸着他的背,极力忍住眼中的酸意。 师兄要走的这条路,注定坎坷艰险,今日场景只是个开始,往后还能遇上什么样的状况,尚未可知,未来有多远,是什么样,她不敢去想,只想陪他走好眼下的每一步。 “今天白天,把你吓坏了吧?”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来回轻轻地摩挲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叹息来,“我从未想过要你也看见这般凄惨之事,却一再的让你伤心……” 姜母和姜夫人的慷慨就义,以及姜平川将军的殉城之举,深深地震撼了她,连同后来的屠城惨象,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漫天的鲜血、凄厉的惨叫、横陈的尸体……都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直将她淹没其中,仿佛黑暗中有一双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子,要她窒息而死。 她不敢合眼,不敢独睡,只能点上一盏烛火,寻着点事情来做,借以打发时间,等他回来。 现在听到他关切的言语,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喉间哽的厉害,只是更加用力抱住了他。 他闭目埋首于她脖颈间,轻嗅着她的味道,不自觉地吻了上去。滚烫的吻雨点般密集地落在她白皙如玉的颈项上,似乎要灼伤她一样。 卿羽有些迟钝地回过神,脸孔像有火在烧,又不愿让他看见,只好深深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他的呼吸渐近浑浊,忽地打横将她抱起,将她安放在床上的一瞬间,他也欺身压了下来,更多的吻密密落下,从额上一路吻至锁骨处,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衣领,手上一使劲,领口敞开,雪白色的抹胸若隐若现,而他的眸色愈发深邃暗沉,俯身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激情而热烈,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在她的口腔里疯狂汲取掠夺,逼迫她的舌与自己的来回交缠。 卿羽只觉浑身无力,昏昏沉沉间,只听“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这方暧昧的甜腻气氛,周顾停下动作,但见金子端了一盆水进来,估计恰好看到不该看的一幕,心里一紧张,手上一抖,脚下一软,连人带盆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金子话也说不利索了,慌慌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倒扣在地的空盆子,便要急匆匆出去。 “站住。”周顾从一侧扯过被子给卿羽围上,站起身走过来。 金子的脸红得像只煮透了的大虾,他局促地抹了一把额头,惴惴不安道:“我、我只是来给羽护卫送洗脸水的,怎、怎么主帅您,您也在啊?……” 金子又是羞又是怕,头脑不清醒,说话也颠三倒四了。 周顾看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恨不能扬起一拳头将他砸死,但亲热戏这种事情又实在不怎么好说,倒让他有火没处发了。 最终,他看了看外面乱糟糟的人影,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金子擦擦汗,小声道:“是姜玉姜小姐醒了,听说了姜将军的事情,哭得伤心,是以惊动了何太医他们。” 周顾神情一肃,便要出去。 金子忙道:“何太医和副帅在跟前劝解着呢,姜小姐的哥哥姜少将军也在,主帅您不过去也可,留下来多陪陪羽护卫吧。” 金子年龄虽小,却十分善解人意,看着卿羽的面色一直不好,饭也吃不下去,心知白天的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过重,是以天色将黑时就点了烛火给她送来,还陪在她身边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她说要洗脸水,他才出去打水了,待回来就看到了…… 听了金子的话,周顾才有些顿悟,便走回床前,握住卿羽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也不去。” 卿羽却是摇头,劝他道:“姜将军赤胆忠心,为保城中百姓更是以身殉城,如今姜家只有姜荆姜玉了,你若不照拂他们,焉能对得住姜将军的一番赤诚?” 见他沉默不语,卿羽握住他的手,又道:“比起姜玉的家破人亡之痛,我若再赖着让你陪着,岂不太矫情了?你且去看看吧,也好宽慰姜家兄妹的心。” 周顾点点头,道:“我去去就回。”遂喊了金子过来陪她说话,自己则掀帘出了大帐。 金子凑过去,明显有些埋怨:“羽护卫也太善良了,主帅既愿意留下陪你,你就该好好受着,哪有把主帅往外推的道理?” 卿羽失笑:“你呀,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姜玉刚失去亲人,正是悲痛的时候,姜将军的死已让主帅十分内疚,如今去探望探望他的女儿有何不可?” 金子仍是木着脸:“大道理我不懂,我就是觉得你一番好意,别人未必领情,我看那位姜小姐才不会像你这么大方。” 卿羽默默地看着他:“……你好像对那位姜小姐很了解的样子。” “我又不认识她,才不会了解,”金子嘟囔着,眼角扫见桌子上的餐盘,发现里面的饭食一点没动,便拿了只鸡腿递给她,“天冷夜长的,怎么也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卿羽却是感觉喉间一阵翻涌,别过头去赶忙让他拿走。 她到底没有一副铁石心肠,白日亲眼所见杀生景象,便见不得肉食。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起当初在梁宫时,她亲手将红缨打了个半死,以满地鲜血祭祀屈死的襄岚,当日晚上,沈云珩准备的饭菜均是素食,让她好生感激。 原来,没有人如沈云珩一般,对她体贴入微,照顾着她每一丝每一毫的情感心绪。 只是对于他的好,她都习以为常了,身处其中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待远离了,方才觉察出他的用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七章 嫌隙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见她怔怔出神,金子连喊几声,叫回了她的思绪,递过一块芸豆糕来,笑道:“羽护卫是主帅心尖上的人,这些糕点都是主帅从自己的军饷里省下来,专门吩咐伙房里的师傅做的,那日何太医抢着吃了两块,被主帅说了几句,何太医很委屈呢!” 卿羽接过咬了一口,虽不如往常吃的香甜,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军营里,一枚精致的糕点可是个稀罕物件。 师兄也是有心了,竟记得她曾经爱吃的糕点。只是他不知道吧,早在两年前她有一阵子赶上肠胃不好,吃芸豆糕积了食,吐了半宿,将胆汁都吐出来半碗,心疼得师姐一夜没睡,守着炉子不间断地灌满汤婆子给她暖胃,从那以后,她便再也不吃芸豆糕了。 对于此事,师兄并不知情,期间在一起吃饭时,有时也会递来一块芸豆糕递给自己,她不忍拒绝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意,每回都吃得特别开心的样子,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偷偷呕出来,回回呕得自己满眼都是泪。 这般自虐,却也是由衷的幸福,只因心知师兄是想着她的,这份情意吃在嘴里难受,但印在心上很甜。 现在她当着金子的面故作轻松高兴的吃,也是顾及着师兄的一番苦心。但吃了一口,第二口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便对金子道:“你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金子仍是不放心,见她一脸坚决,只好说道:“我就在帐外,你有事情就喊我一声。” 卿羽点点头,放下糕点翻了个身闭目睡去了。待听到金子的脚步声渐远,掀开帘子出去后,才睁开眼睛,重新坐起来,一个人靠着墙角发呆。 如金子所说,天冷夜长,不填饱肚子该如何熬过呢? 师兄,更深漏长,你不在身边,我该怎么度过呢? ********** 自白天惊惧过度以致昏厥之后,姜玉心神虚弱,昏睡到半夜,醒来时不见姜平川,追问之下才知实情,当即精神就崩溃了,抱住姜荆哭得险些又要昏过去。 周顾进来时,恰看到这凄怆的一幕,他停在营帐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严城看到他来,率先打了招呼,低声回禀道:“姜小姐得知白日所发生的事情,现在情绪不稳,少主不妨先回去歇息,这里有我们看护着。” 姜玉悲痛欲绝的哭声,如刀剑一下一下地划过他的心口,姜平川的惨死,连同荆玉州的惨烈景象尚还历历在目,说到底,一切因他而起,若非因为他的介入,也便不会有后来的无数个家破人亡。 这般想着,他抬脚走进去,姜玉涕泪交加间,见他已然站在自己面前,短迅的一愣之后,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哭道:“殿下,祖母和母亲都死了,父亲也死了,荆玉州没了,我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周顾任由她抱着自己痛哭,也不做出其他动作,面上是经久不变的冷峻和平静。 姜荆见状,要将姜玉拉开,周顾却是抬手制止了,到底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已令姜玉感动不已,她仰起脸来望着他,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此时梨花带雨,水汪汪的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淌下,好不惹人怜惜。 她以手触上自己脸颊,那里覆了白纱,白日里被林乘南划出的伤口颇深,至这时虽然血已经止住了,但一番痛哭下来,伤口崩了,又渗出了丝丝鲜血。 “我的脸是不是不会好了?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捂住眼睛,眼泪大颗大颗从指缝里溢出。 姜玉哭得浑身颤抖,忽然将脸上的白纱重重撕下,本来已在愈合结痂的伤口,此刻重新被揭开,那种直抵筋骨的痛让她几欲神智错落了:“我的家人死了,我的脸也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望着手里被鲜血染透了的白纱,她蓦地笑了,眼泪却是更加汹涌地流出。 “你冷静些,”周顾扶住她单薄的肩膀,目光深邃而悲悯,“我会治好你,你的脸不会有事,至于你家人的仇,我答应你,有生之年一定会替你报。” 姜玉泪眼朦胧地将她望着,顺势靠在他肩头,渐渐地,她呜咽出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周顾略有些迟疑地,缓缓抬起手臂,环住了她因痛哭而剧烈战栗的肩膀。 何当和严城等人已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姜荆有心也要请周顾回去歇着,但见此状况也不好打扰,只得一人出了帐去。 姜玉哭得身心疲惫,在他怀里慢慢睡着了,他只好将她抱上床去,顺手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将欲离开之际却被她捉住了手。 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周顾毫不留情地要将她的手指掰开,奈何她抓得十分之紧,一时令他软了力气。 回眼望去,她依旧在沉睡,脸上满是泪光,眉头紧紧锁着,只是抓着他的手十分用力,像是在一个凶险的梦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不要,不要走……我怕……”她喃喃着,又是一串泪珠从眼角滑落。 周顾深深吐出一口气,似是疲惫的叹息,只好退回床前坐下,想着待她睡得沉了,再抽身离开。 许是太过疲累,只是觉得小寐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周顾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发觉自己还是身处姜玉的营帐里,床上的她已遁入沉眠,对他简直有些粗鲁地甩开自己的手这一行动也毫无察觉。 抬手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周顾懊恼不已,随即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转眼间已大步走到自己营帐前,掀开帐帘的手却有了轻微的迟钝,昭示着他内心的忐忑。 放慢了脚步连同呼吸,他走近床边,见卿羽背对着自己侧着身子睡在里面的角落里,现在天色还早的很,想必她正在睡梦当中。 周顾轻手轻脚地脱下靴子,躺在她身边,似乎飘荡了多时的心终于回归到实处,有了温暖的踏实感,他也侧过身去,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抱在怀里,脸庞贴在她温凉的颈项间,安然睡去。 本来已经在睡着的卿羽,此时却轻轻张开眼帘,目光有些呆滞地落在眼前的纱帐上,呆呆地看了片刻,突然感到眼睛发酸,她连忙稳住有些紊乱的心神,阖上眼睛再次睡去。 身后是他渐近均匀的呼吸,深深浅浅地打在她脖颈里,有些痒。晨光熹微里,凉意沁人,他们同衾同眠,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翌日,三万大军重整旗鼓,朝西北方向行进,以期与驻扎在那里的一万兵力汇合,合力打通西北关口,一路杀向京城。 连着十数日,卿羽都在随着大军走走停停,跟在大师父身后学习一些医理学识,给受伤的士兵诊病换药,上次在荆玉州兵荒马乱的一役,伤员增了不少,需要大量的药材供给。 她就地采药,忙进忙出,日子虽忙碌的辛苦,倒也充实,尤其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哪怕只能为师兄减轻一点点负担,就更加干劲十足了。 这日,卿羽又拎着根破蒲扇对着药炉子吭哧吭哧地扇着火,却见一只手伸到眼前,抬眼看去,竟然是姜玉,拿了一块小小的月饼递给她。 “这是我跟伙房里的师傅开小灶做的,总共没有几块,呐,分你一块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抿唇笑了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动人。 姜玉身量娇小,一点也不似她的父兄那般高大威武。大约是从小跟随父兄在校场里长大的缘故,并没有普通女儿家的矜持端庄,倒是比较随性活泼,今年二八年华,正是明艳烂漫的年纪。 但,家园和亲人的凄惨下场给她带来了深重的阴影,纵然是再开朗的性情,想起那段黑暗记忆仍是无法逃离恐惧感,因此,这些时日以来,都是卿羽陪着她的,二人同吃同睡,推心置腹,倒有几分相见恨晚的姐妹情谊。 “二师父对军饷发放管理得甚是严谨,你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虽是这般嗔着,但卿羽还是掩不住面上笑容,接过来咬了一口,“嗯,味道还不错!” 姜玉狡黠一笑,道:“上一刻还一本正经地教育我呢,下一刻就已转了战线跟我狼狈为奸了,你这态度变得可比闪电都要快!” 卿羽又咬了一口,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道:“本来啊,我是个挺有原则的人,但一碰到好吃的,这原则就……” 一边吃一边说话,一个不小心被噎着了,姜玉眼疾手快地折身去倒了一杯水来递给她,她感激不已,慌忙伸手去接,却在刚刚触碰到杯子沿儿时,那水杯叮的一声落地,恰好落到一块牙石上,摔了个粉碎。 卿羽有些吃惊,但更惦记的还是姜玉,忙去拉她,问道:“有没有划伤你?” 姜玉却在此时恍如受了天大的惊吓一样,连忙后退一步,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已是蓄满了泪:“姐姐即便是再生气,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但请姐姐不要拿东西撒气,玉儿害怕……” 卿羽犹如当头挨了一记天雷,劈得她头脑一片空白:“玉儿,你在说什么?” 姜玉仍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蛋上淌着泪花,十分楚楚可怜。 卿羽不明所以,然而在回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周顾时,电光火石之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一次,算我求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垂下头,淡淡一笑,似是自嘲。 眼下这种情况,她不想辩解,也懒得去辩,炉子上的汤药恰好烧开了,乌黑的药材在泡沫间不断翻涌,发出刺鼻的药草气味。 她转身便要去端下,却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先她一步,以毛巾垫了提梁,将药炉子拎到一旁的桌子上。 “我来。”周顾神色如常,黑眸却无比深沉,他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手,不禁皱起了眉,伸出手来将她温凉的手指握住,虽是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在他责备的眼神里,卿羽这才发觉,若没有他的及时阻止,怕是自己已直接拿手去触摸药炉子了,届时退层皮是轻的,怕是一只手都要被烫熟了。 后知后觉的结果,便是后怕,卿羽望了一眼尚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药汁,仍是心有余悸。 姜玉眼见二人生生地对自己熟视无睹,这场独角戏唱得着实让她气恼,吸了吸鼻子,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我知道,这些时日以来,殿下因为可怜我,对我多照顾几分罢了,姐姐看在眼里,难免会不舒服,只是,只是我没想到,姐姐竟然会这么生气……” 卿羽终于肯看她一眼,那副柔弱楚楚的样子只让她觉得嫌恶。这些日子她们朝夕相处,姜玉始终保持着一副天真乖巧的性情,因着她的凄惨遭遇,卿羽心里难免会多心疼她几分,但到底是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无辜无害的小女孩,竟然还有这么一副隐晦的心思。 “是卿羽让我对你多照顾着些的,她又怎会因这个生气?”周顾的声音沉稳而淡然,“卿羽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要无中生有拿这个做文章,怕是要失望了。” 听他说了这话,卿羽只感到心头一暖,抬眼望他,但见他眸色依旧深沉,却是含了几分温柔和煦。 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卿羽心情安稳了不少,向他淡淡一笑,而后去将那药汁小心地倒进瓷碗里。 计谋被揭穿,姜玉恼羞成怒,冲到卿羽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连带着打翻了刚倒满药汁的碗,砰的一声响,乌黑的药汁四处飞溅,浓郁的药草气味飘散开来。 周顾瞬间将卿羽从她手里夺过来,护到自己身后,喝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要让你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姜玉怒目而笑,抬手将自己脸上的纱布滋啦一声撕开,脸颊上两道嫣红的血痕狰狞可怖,皮肉微微向两侧翻卷,周围的皮肤肿了一大片。 卿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说,姜玉脸上的伤早就该好了,见她仍日日裹着纱布,只以为是担忧风沙侵袭,多一分防备罢了,便也没有多想,可今日一看,非但没有见好,反而更厉害了。 “你存心不想让我的脸好起来,是不是?”姜玉盯着卿羽,样子凶恶得恨不能将她吃了,她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萧卿羽,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毁了我的脸,如此就能毁了我一辈子,有我这个丑八怪跟在身边,你更有优越感,是不是?!” 越说越恨,说到最后,姜玉却是惨然一笑,说出的话也极尽悲凉:“我脸上的伤,所用到的药材,一直都是你亲手负责的,除了你,也便没有别人做手脚了吧。你表面上做出尽心尽力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善良和仁慈,可谁成想,你心肠之歹毒,竟至如此地步!” 卿羽冷静地望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受的是外伤,最快的治愈方法即是在伤口处上药,可你死活不同意,说怕疼。我便只好配了方子,熬药给你养着,虽然愈合得慢,但十几天的时间也足以让伤口愈合结痂。” 说到此处,她朝姜玉走近一步,放缓了语气:“如今你这个样子,我也奇怪的很,倒还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或者,干脆把药倒掉了,故意让伤口溃烂流脓?” 似是被戳中见不得人的心思,姜玉脸色青了又白,张口结舌了一刻,高声否认道:“你胡说!我怎么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故意让自己容颜尽毁,这种恶毒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分明就是你暗中做了手脚,才害得我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姜玉说着,眼眶里蓄了已久的泪奔腾而下,咸涩的泪水浸染着伤口,直让她疼痛难忍,扯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那血痕瞬间撕裂,涌出一串细密的血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处,此种景象,恐怖之至,让人不敢多看。 看着袖子上的血迹,姜玉伸手摸了一把脸,摸出一手的鲜红,顿时眼里流得更凶了。她捂住肿胀的满是血污的脸,哭道:“我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家破人亡,只盼着能尽快从梦里醒来,再次见到爹娘,家还在,人还在,可是这个梦,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她哭得伤心,说的话也有些错乱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上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瘦弱的肩膀微微战栗着,抬眼望向周顾,哽咽道:“殿下,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的爹娘是不是再也活不过来了?……我的脸,是不是真的不能好了?……” 她像个被遗弃在街头的可怜的小孩,无家可归,无人愿要,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天地一片旋转,她腿膝一软,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周顾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倒在他怀里,声息微弱:“殿下,我的脸还能好吗?……” 她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扯住他的袖口,似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小猫,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哀求。 周顾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似终于放心了一般,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周顾有些僵硬地维持着对姜玉半扶半抱的姿势,向卿羽投去求救的目光。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发生的事情却着实让人心塞,卿羽心里有些烦,看了看打翻了一地的药汁,而这罐子药恰好是给姜玉熬的,真是越发无奈了,道:“我去再拿药过来重新熬。” ********** 姜玉只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卿羽喂她服了一剂安神养息的汤药,便任她睡去了,自己则是在大师父的指挥之下,投身于拣药、捣药等一系列工作当中,连午饭都只是草草扒拉了两口了事。 大师父那个没良心的,倒偷得一手好懒,一天到晚不是窝在床上补完美容觉,就是翘着兰花指嗑瓜子到处窜门,有时也会踱步过来“热心”地对她指点一二,而他却是十指不沾尘世土。卿羽脾气好,倒也不指望他,若是师姐在的话,定然又是要有一顿架要打了。 天色将晚时,她守着烟熏火燎的药炉子,呛得直咳嗽,金子将晚饭端过来给她吃,她随手拿了个窝窝头叼在嘴里,便又忙着去倒药了,瞥眼看见金子还不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卿羽疑惑问道。 金子哼哼唧唧,道:“姜小姐醒了。” 卿羽面无表情:“哦。” 见她一脸淡定,金子倒是急了:“姜小姐醒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差人喊了主帅过去,羽护卫您不去看看?……” “姜小姐醒了是好事,但也用不着所有人都为这件事普天同庆争相去看望她吧?”卿羽哂笑,遂将药罐子里的药汁控干,用筷子将湿漉漉的药材一块一块地夹出来,放在草篦子上晾着,备着下回再用,还能再熬个三五回,军营里药材奇缺,她得节俭节俭再节俭。 她专心地做着这些,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人影朝自己走近,以为金子还没走,又要跟她唠叨,便头也不抬地笑道:“你别再磨蹭了,没看见我正在忙着呢么?自然是没有空闲去看姜小姐的,你若实在坐不住,不如自己去看看,回来跟我禀报禀报……” 说话间,不经意的一抬头,看见来人时有丝错愕,随即又笑了:“师兄,你怎么来了?”张望了一下不见金子的影子,“方才金子跟我说,玉儿醒了,要我去看看,我手上正忙着,也脱不开身。”将药材分拣完毕,她拍拍手走到他跟前,问道,“听说你去看她了,怎么样,她好点了么?” 周顾微颔首,卿羽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遂拉过他的手便要向外走,“时候不早了,你日日操劳,要早些休息才是。” “卿羽,”他喊住了她,声音沉缓,“姜玉的脸,你能不能……” 说了半句便夭折的话,却让她心头一顿,垂下头去,目光看着自己的手指自他手上一根根松开,最终她蜷起手指,缩在袖间半握成拳,蓦地漾起一丝笑来:“原来,你是不相信我的。” “我相信你,卿羽,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周顾有些激动地握住她的双肩,“若非因为我,姜玉的脸也不会被毁,姜家人的死又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看到如今她情绪不稳的状况,我……” 她眼珠静静的,将他望着:“这些,都是她说的吧?听说,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算算时间,你从她那里出来就直接过来找了我,看来,她说的话你倒都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她泛起一丝苦笑,以情动人,示人以弱,这个苦肉计,姜玉倒使得恰到好处。 “我只请求你治好她的脸,”周顾黑如深潭的眸子里掺杂了几分无奈和不忍,“卿羽,你也许误会了,我跟她……” 卿羽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对于她脸上的伤我已尽了力,是她自己不肯配合,难道我还能掐住她的脖子强行灌药不成?到时恐怕又多出一个比下毒更重的罪名来。” 周顾黑亮的眸子依旧深邃而锐利,他望着一脸冷漠坚决的她,低沉道:“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卿羽,这一次,算我恳求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九章 筹码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有些震惊地望着他,许久才忽地扬起一抹冷笑:“你说的对,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所以,姜玉不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所以,我也就成了那个暗里动手脚存心不让她好起来的恶人……师兄,你想要说什么,直接明说就好了,为何还要这般拐弯抹角?” 真的很好笑啊!白天时他还言之凿凿地说最清楚她的为人,在姜玉故意撒谎挑衅时还那样无条件信任维护她,这才过了过久,怎么姜玉晕过去再醒来的功夫,事态就变了呢? 周顾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跟她解释着:“卿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但现在……我只想请你治好她,毕竟,她也很可怜。” “她当然可怜,”卿羽垂眸而笑,目光悲切,“她若不可怜,怎会令你这般关心她?” 周顾还想再说什么,她却兀自摇头笑了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我会给她开张方子,你派个可靠的人来接手熬药的活儿吧,没有我的插手,她脸上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这话说得讽刺,击得周顾心底一痛,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她却转身率先走开了,夜风扬起她的衣角,自门口一晃,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黑夜。他的手顿在当空,最终缓缓落下。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温良恭顺的性情,至少在十余年的相处时光里,她从来都是那般温柔娴静,烛火下分拣药材时分外柔和的眉眼,坐在小院的桂花树下为他缝补衣裳时漾在唇边的一丝清浅笑意,以及听到远归的他的脚步声时自屋里奔出来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她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十多年来生活里的心情皆是以他为支撑,也便让他以为,她是善解人意、宽宏大度的,是可以完全做个乖乖的小女人,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边,安静听话。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她有自己的情绪,也会委屈,也会生气,也会因为他的不理解而说出讽刺不满的话,究竟是他处理事情的方法不对,还是,他根本就不了解她? 周顾一个人在原地立了一刻,方才抬脚走出营房,外面月朗星稀,乌鹊南飞,远处有士兵点燃了篝火,围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大山,间或有欢声笑语隐隐传来。 ********** 卿羽回了营帐,姜玉正拿了一面镜子左右对照,看到她进来,瞬间堆出了满脸笑意,喊道:“姐姐!” 她忘性倒大,全然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白日里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并不存在似的。卿羽却是忘不了,尤其是方才周顾的话语,让她着实伤心,过去卷起自己的被子和枕头便要走开。 姜玉双手抓住她的手臂拦住去路,一脸惶恐地看着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要走?” 她瞪着秋水盈盈的眼睛,一叠声地问,卿羽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了,侧身绕过她,径直走向门口。 “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姜玉死死抓住她手里的枕头,眼眶里的泪珠呼之欲出,“白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一心急就会乱说话,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跟我说句话……” 这理由着实可爱的紧,卿羽嗤笑,挣开她的手,淡淡道:“你的心急导致的乱说话,让人果真以为你脸上的伤一直好不了的原因,是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了,最后是你达到目的,还要在我面前装可怜,仿佛我生气就是因为我不够大度故意找你麻烦一样,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姜玉含泪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便滚落两行泪来:“姐姐这般说,可真是冤枉了我,姐姐做了什么,心里明白的很,为何就是不承认,倒反过来怪我?姐姐和殿下情投意合,我看得清楚,不瞒姐姐,我对殿下存有爱慕之心,但却从未想过要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想有生之年能长伴殿下左右,能时常看看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的,更是想都不敢想……” 卿羽攥紧了手指,被子的面料被她狠狠抓成一团,面上却是一派冷静。 姜玉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我心里也知道,殿下心里只有姐姐一人,他现在对我的好,皆是看在我爹的面子罢了,多半是因为可怜我,姐姐千万不要因此误会殿下,我们之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的。” 卿羽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悲悯地看着她:“我敬重姜将军的气节,也钦佩姜老太太和姜夫人的大义,姜家满门忠烈,却不知出了你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姜玉面色惨白:“你什么意思?” 卿羽看着她脸上狰狞的血痕,声音静静的:“师兄对你多有照拂,也是出于内疚,但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再深重的内疚也有耗尽的时候,从一开始即亮出底牌,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你要再想以此做文章,可就没这么好用了。” 人都不傻,白日里姜玉撕下脸上的纱布露出骇人的伤口,卿羽就已猜透她的用意,师兄一直对姜家人心怀愧疚,姜玉不让自己的脸好起来,就是要以此时时提醒着他,好能触发他心里的愧意,从而得到他独一份的关怀和重视。 不可否认姜玉这种做法的有效性,只是这个筹码的分量虽重,但到底会有被消磨殆尽的那一日,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一开始就频频使用,阻绝了以后真正关头的可能性。 与她费了几句口舌,卿羽深感疲惫,往外走了两步又缓缓顿住脚,背对着她,道:“你既喊我一声姐姐,那么作为前辈,我想我有义务提醒你一句,谎话说的多了,最后连自己也会信以为真的,到时候走火入魔,就会死的很难看。” 说罢,她再不多言,径直走出门去。 外面明月高悬,塞外的夜空繁星满天,看着又很低,望远处一看似乎是落在了地面上一般。远处的篝火被泥土所覆,袅袅冒着青烟,想来围火夜话的士兵们都已去了营帐休息。 她甩甩头,想甩掉满脑子的沉重,抱着铺盖卷儿去了大师父的营帐。 一向喜欢睡觉赖床的大师父此时竟然还没睡,也不点灯,就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对着黑黢黢的空气发呆,她的突然进来,将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师父,你,你在打坐吗?”借着微弱的月光,卿羽看到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大感疑惑,“怎么也不点灯?” 大师父以手抚着胸脯,娇嗔道:“死丫头,进门也不提前说一声,吓人家一大跳!”眼看卿羽点了油灯端过来,连忙摆手道,“拿一边去,煤油太难闻了,还熏一鼻子一脸灰,人家的美容觉都白睡了!” 卿羽恨声道:“就你矫情!军营里有油灯点就不错了,你当自己是佛祖呢,得拿酥油供着?”虽这般说着,但还是拿开了些距离。 何当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放在床上的铺盖卷儿,笑道:“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想霸占我的地盘?” 卿羽拿了张草席子摊开铺在地上:“徒弟哪敢造次?打地铺就好了,不劳师父您老人家腾地方。” 何当哈哈一笑:“身板儿不大,气性倒还不小!要换作是我,才不会灰溜溜的搬出来呢,肯定要痛定思痛重整旗鼓,就算收拾不了那个小贱人,也要想想办法恶心恶心她。” 对于大师父的毒舌,卿羽早已见怪不怪,现在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整日优哉游哉一副“万事不干我事”模样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何当似看出她心中疑虑,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道:“是金子告诉我的,那个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倒还挺机灵,也不枉我平日里待他好。” 卿羽白他一眼:“你要是真想待金子好,就别一发军饷就拉着他打牌,还回回都将人家赢得一干二净才罢休。” 何当眼一瞪,道:“你懂个什么?他那个傻了吧唧的样,手里攥了点零花钱,就算不输给我也会被别人设法诓了去,与其这样倒还不如让我赢过来充实军需,虽然少是少了点,但架不住积少成多呀!”又一摇头,叹息道,“你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算了,对牛弹琴!” 卿羽也不跟他啰嗦,反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他的,倒不如省些力气,明天起来还要干活呢! 何当见她手脚麻利地铺好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闭目便睡去,遂自床角扯过来一条毯子,扬手扔她身上:“没用的东西,遇到事情只会往后躲,为师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若人人都跟你这样,这仗也不用打了,直接就地解散回家混吃等死去吧!” 虽然说得恨铁不成钢,但他声音极轻,倒没有要教训她的意思,话语里更多的是无奈与疼惜。 卿羽不搭他的话,将那毯子盖在身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何当微微一叹:“也罢,徒弟无用,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能,看来呀,还是要我亲自出头当一回恶人,不然呐,天天看你这张丧气脸我也烦得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章 和好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师父这句话说得有玄机,卿羽本想问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但忙活了一天她早已累得灵魂出窍了,此时一沾枕头就睡意昏沉,竟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去问了。 连着几日,她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白日里跟着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中间得空休息时便四处采集药材,给伤员们料理伤口,夜里便在大师父的营帐里打地铺。 至于姜玉脸上的伤,她则全权交给了大师父,反正大师父是太医令出身,是被整个军营奉为神医般的人物,由他接手,师兄和姜玉高兴还来不及,断不会有什么意见。如此一来,那姜玉也便不敢再耍小心思,伤口很快便会复原了吧。 姜玉的这个小手段耍的还真是妙,既隔阂了她和师兄,又得了师兄的疼惜,还不误了自己的伤,可谓一箭三雕。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有些堵得慌,这件风波里,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师兄的态度,只要师兄相信她,那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了。可没想到,师兄口口声声说相信,却分明还是替姜玉着想,他们之间十余年的情分,竟还抵不过别人的一捧眼泪么? 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难受,索性不让自己想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些有用的事。 这日,她刚装点好药材,金子便喊她去吃早饭,大锅灶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大家眼巴巴地望着那锅里的稀粥,轮到自己时更是眼睛死死盯着大师傅手里的勺子,十分希望舀出的米粒多些再多些。 二师父说起过,我们虽然经过多年筹办,储备的粮草还算丰厚,但也要能省则省,因为这场战事要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周宣征粮时尚能名正言顺,不过是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多些罢了,虽然民怨沸腾,但到底能保持供给,而我们却完全是要靠自己。 说起这些时,素来冷酷的二师父也难掩悲凉之色,军营里的一切军需用资皆由他掌管,支出用度上他精打细算,他自然也不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冲锋陷阵,但这也是没有办法。 卿羽捂着瘪瘪的肚子跟在后面慢吞吞地排着队,待等到自己时,一口大锅已是见了底,大师傅见她身材瘦小,料想也是吃不多的,便从上面撇了些清汤,拿一个皱巴巴的烧饼塞她手里,让她快走。 清汤寡水晃晃悠悠,依稀可见几粒米沉了碗底,她捧着自己的饭食跟兵士们凑到一处,边吃边聊天。 其中一个面膛黝黑的汉子看一眼小口喝粥的卿羽,不屑道:“吃个饭都磨磨唧唧的,跟个娘儿们似的!” 在这军营里,除了师父师兄他们几个“高管”,以及师兄身边几个心腹,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女子身份的,虽然她被师兄封了个营前护卫的小职,但军营这么大,不会谁人都认得她。 现在这个黑脸汉子这般说她,倒激起了她的不忿,喝酒似的将那一碗汤仰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咬一口烧饼鼓起腮帮子大力地嚼了几口,咽下去时被噎得脸红脖子粗。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那黑脸汉子边笑边在她背上捶了几下,男人的力气就是大,这几下直捶得她脊椎骨生疼,但也好在将堵在气管里的一团烧饼给捶顺了下去。 “就你这弱不禁风的小样,吃个饼都能把自己噎着,也想上阵去打仗!”有个小兵笑得直抽,“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富人家的小少爷,怎么也跑来当兵了?难不成……是被人贩子当成女子偷来变卖,发现偷错人了一恼之下就干脆卖到军营里?……”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卿羽瞪了他们一眼,道:“我才没有那么衰,我来当兵打仗全凭自愿,好男儿自当志在四方,抛颅洒血闯出一番事业有何不可?!” “说得好!”黑脸汉子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力道之大,直震得她肩胛骨发麻,而他却是十分赞许地看着她,“小子长得跟个麻雀似的,没想到还有当大雁的志气,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卿羽看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面无表情道:“大哥,那句话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黑脸汉子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又问她,“小兄弟,你打哪儿来?” 她眼中有一丝的凝怔,却也似没有半分犹疑的答道:“我是个山民,那山叫祁嵇山,从小就跟家人在山林里生活,我们还有一只老虎做邻居……” 说起当年在祁嵇山上的事情,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众人显然都是民间普通人家出身,自是没她这般奇趣经历,纷纷凑近了些听她讲。 被大家围着当焦点的感觉真好,卿羽直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夜月黑风高,我与师姐正在屋里畅谈国家大事,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巨响,你猜怎么着?” “山贼打劫?” “冤魂索命?” “菩萨显灵?” “……” 得得,越猜越离谱! 卿羽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却见众人更加好奇,急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快说!” 她压低了声音,神色肃穆:“我与师姐当即就取下佩剑,飞身冲出门外,但见月色昏沉,星光微弱,四野俱静,唯有穿越山林的风声,呼呼作响~我们定睛一看,只见院中躺了两个人,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却是瞪着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 语调上的轻重缓急,成功将众人带入场景,说到此处,她一拍大腿,吓得众人齐齐往后一仰,倒抽一口凉气,而她拔高了声调,道:“突然!一声呼啸震彻山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只吊睛白额虎从林子里窜出,直直扑向那地上躺着的两人,我一看,啊呀,不好,这两个人恐怕是难逃虎口了!怎么办?” 众人俱是焦急不已,齐齐附和问道:“怎么办?!” 卿羽却狡黠一笑,又是一拍大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扫了兴,不满地叹息着,恰此时传来集合的号子,那一群男子大汉统一将手里的饭碗塞到她手里,瞬间作鸟兽散,转眼不见了人影。 因着方才搭话时说起自己是后勤部的,估计大家以为她干的是烧饭洗完的活计了吧。 卿羽一个人蹲在稻草窝里,望着眼前一堆空碗,不禁笑了起来。因着姜玉的事,这几日她心情烦躁,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干活,也不跟人搭话,结果便是更郁闷了。现在跟大家敞开了嗓子这么胡乱一通说,心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看来呀,以后有事就是不能憋在心里,即便不跟人就事论事地诉苦,但只要有人聊天,也是能排解排解烦恼的。 这般想着,她一边将那些完收集过来摞好,一边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想送到伙房里去,却在回身看见身后的人时愣住了。 周顾淡淡静静地站在那里,冷峻的面上浮出一丝清浅笑意:“我竟从未发现,我们家卿羽师妹还有说书的天赋。” 难得听他说句玩笑话,本来还在跟他生着闷气,此时好像再也气不起来了。但还是强行做出一副冷脸来,不搭理他,别头从他身前走过。 “还在生着气么?”他的手搭在她臂弯上,垂眸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庞,不由得心底一软,“这几日忙些,也便没再顾得上找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没见姜玉。” 最后的几个字说得刻意,他颇有些小心翼翼,既不愿提及那个名字,又似乎不能不提上一句,如此才会让她好受一些。 她仍是木着脸,道:“师兄想要见谁,只管去见便是,用不着跟我汇报。” 周顾却是不管来往兵士奇异的目光,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是我不好,那天我说的话有些重了,其实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姜玉的目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她破釜沉舟,甚至不顾脸面,我若当场揭穿,只会令她更加难堪。如今军中有一万姜家军,皆是追随他们兄妹二人,若是他们其中一人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其结果只会涣散军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卿羽恍然,原来师兄一直心中有数,她原先还气恼,姜玉的那个小伎俩拙劣透顶,她自觉愚笨无比尚能看明白,为何从来聪明睿智的师兄却犯了混,却不知师兄心里跟明镜似的,之所以忍了姜玉这一次,是看在姜荆和一众姜家军的面子上,为顾全大局。 还是自己格局太小了,卿羽有些惭愧地心想,自己只一心气他不理解自己,不能全身心地站在自己这边,却没想到师兄也有他的难处,他看得深远,谋得是全局,想的是如何平衡稳定自己手下将士们和姜家军的关系。 虽然大军统一归师兄掌管,但那一万姜家军仍是唯姜荆马首是瞻,生活里三五个人之间尚能结成小群体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更何况两支不同的军队?想来,为能收服这一万人心,师兄也伤了不少脑筋。 这么一想,卿羽心中的气倒全部烟消云散了,脸色也缓和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往后我不会这么任性了。” 周顾抬手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沉:“不会再有下次了。” 卿羽笑了一笑,将怀里的一摞空碗推给他,别扭了好几天的两个人,此时终于重归于好。 二人一同去了伙房,刚一进门,就见大师父盘腿坐在灶台边,手里端了碟花生豆嘎嘣嘎嘣吃得香,面前的那个跪在地上的则是姜玉,哭得声泪俱下:“何太医,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的伤口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我的脸真的就要毁了……” 看到这一幕,卿羽突然想到那夜大师父说的什么要“亲自出头当一回恶人”的话,不由心头一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成器的东西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师父不为所动,转头看到周顾卿羽二人进来,招了招手道:“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可叫我怎么办才好?好像我是害人的凶手一般,我也冤枉的很呐!” 姜玉回过头看到他们,率先扑过来抱住了周顾:“殿下,救救我吧,我的脸……我的脸真的是要毁了……” 卿羽疑惑着去看她,果然见她的脸又红又肿,脸上皮肤鼓囊囊的,被底下的血脓充斥得胀起来,好似拿针挑破就会流出一大碗脓水一般。 一个妙龄女子成了这副样子,真是又可笑又可怜。卿羽向大师父投去疑问的目光,但见他不以为意,只把花生豆嚼得满口香,含糊不清道:“当初你们让我接手姜小姐的伤,我作为一个军医,抛整个军营数百上千名伤员不管,专门给她一个人验伤煎药。这般公人私用,主帅的良苦用心我自然晓得,可是,我也尽力了呀!姜小姐的伤我是没办法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何当故意将“整个军营”、“数百上千”、“专门”、“一个人”、“公人私用”等几个词语加重了语气强调一番,而他的脸色却悠闲的很,不见半点波澜。 卿羽知道,他这是特意说给师兄听的。果不其然,周顾听到他这番言语,脸色变得十分尴尬,心知大师父也在为卿羽当时所受的委屈打抱不平了,便侧了侧身子,将怀里的姜玉推离出去,却是一眼都没看她,只道:“既然何太医都说没有办法了,那么……” “不,何太医有办法的!”姜玉急道,“何太医妙手回春,治人无数,我的脸不过是一点小伤,何太医一定能治好。” “那可不一定,”何当将碟子往灶台上一放,优雅地踱步过来,“世上的疑难杂症多了去了,医术再好的人也有涉猎不到的地方,而姜小姐的伤恰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恕在下医术浅薄,无能为力。” 姜玉呆呆地喃喃着:“怎么会呢……” 何当走到卿羽面前,拉过她向着姜玉道:“何某不才,平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我这个徒弟。卿羽的医术深得我的真传,让她瞧过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姜小姐的伤倒真难住了她。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她学艺不精,丢了我这张老脸,便亲自来为姜小姐医治,以此弥补自家徒弟对您造成的伤害。” 姜玉一脸死灰,虽心有愤懑,却发作不得。 何当啧啧了两声,摇头叹息:“可没想到,结果真是让何某惭愧呀!我们师徒二人齐上阵都没能治好姜小姐,真是愧对医者名号,我看呐,我们师徒俩还是适合待在后勤里给伤员们验验伤、换换药,姜小姐的病啊,还是让主帅再寻神医吧!” 说罢,拽起卿羽便要走。 姜玉拉住他的衣袖,哭道:“何太医,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不管我……一个女人的脸若是毁了,那她还有什么活头?何太医怎可忍心眼睁睁看我去死?……” 何当毫不留情地拂袖,姜玉的身子没了支撑,一时扑了个空,跌在地上。 “姜小姐这话可把我给说糊涂了,没有治好您的伤,该惭愧的也是我们师徒,您倒为何认起错来了?您错在何处?”何当玉身长立,言辞冷漠。 姜玉的所作所为,彼此都心如明镜,大师父这般问,是要逼姜玉她自己亲口承认,当众向卿羽道歉,乞求原谅。 这种栽赃陷害的戏码,做起来容易,若当众把自己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亲口叙述一遍,比死还难受。 姜玉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没人愿伸手扶她一把,现在听到何当这些话,本来还在流着的眼泪却是止住了,她暗暗握紧了手指,长长的指甲抠住了冷硬的地面,泥土撑进指甲里传来剧烈的钝痛感。 “好了,大师父是在说笑呢,当不得真,”卿羽出言道,缓和了这一紧张气氛,“姜小姐脸上的伤,确实棘手,大师父心底最仁善,不若就再煎最后一副药试试,若还不能见好,便只能再想其他办法了。” 何当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冷着脸扔下一句:“药材都用光了,没有多余的了!” 卿羽抓住将欲走的他,露出乞求的表情来,一如小时候无数次朝他撒娇那般。何当脸色铁青,一把拂落她的手,低喝道:“不成器的东西!”虽是这般,还是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丢过去,“药材确实没有了,只有涂抹的药膏,既然你这么好心,不妨拿去一试!” 卿羽笑道:“多谢大师父!” 何当冷哼一声,负手走了。 他一个老辈,竟为老不尊地跟年轻人使把戏,把一个小姑娘狠狠收拾了一通,说到底还是为了给她这个窝囊徒弟出气,可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跟敌人站到一块去了,看来啊,这个“恶人”当得果真名副其实。 看着大师父愤愤离去的背影,卿羽只觉心里难受,她自知对不住大师父的一番苦心,可也委实不能够让师兄难做人。方才她明白了师兄的难处,对于之前的事情倒一点都不介怀了,现在只想这件事早点过去,好让大家都心净。 卿羽将那药瓶递给姜玉,声音平淡:“我记得刚开始你说过,因为怕疼所以不敢涂抹伤口,但现在别无他法,只好委屈你了。” 姜玉却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充满了噬人的怨毒,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瓶,冲出门去。 周顾眼神明灭几许,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喟叹来,伸手将卿羽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一如从前宽厚温暖,但一想到他也抱过姜玉,顿时觉得十分厌恶,一把推了开去,跑去灶台拿起碗碟洗了起来:“师兄军务繁重,且去忙着吧,我也要开始干活了。” 周顾眼看她做事专心,也不好再相扰,停留了一刻,便也出去了。 ********** 没过几日,大军终于到达西北,同那里的一万兵力完成汇合。对方的将领名叫屠子霖,早已亲率了以前卫士在师兄们距目的地十里的地方迎接着了。 屠子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宽体胖,络腮胡,步子踏在地上如擂鼓般咚咚作响,师兄告诉她,屠子霖是大内侍卫出身,和二师父严城一同师承禁军教头韩世超,也是一员猛将。 屠子霖长相彪悍,脸膛黝黑,体格健壮,一看就是个武夫,想不到却有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字,卿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但见他言行旷放,笑起来无比豪迈,大有石破天惊之势。 接风宴上,一切从简,大家浑不在意,觥筹交错吃的很香。饭后,双方去了大帐,铺开丈余的地形图共商克敌之术去了,卿羽听不懂,也不想给师兄添麻烦,就出来到处闲逛。 师兄说过,和屠子霖的兵马一汇合,便要开始攻打易云关了,只要完成破关大计,那么这场浩大的收复之战,便会多出几分胜算,接下来沿途攻下各个州府,一路杀到京畿,拿回失去了十八年的江山。 行路难,风波恶,前路会有多少艰险,早已无从考量,既然他要逆转这乾坤,那么她便随他走一遭,风雨无悔,无所畏惧。 从草原行到漠北,路上风光辽阔浩瀚,是从前她在露鼎记和梁宫时不曾见到过的,这些地域的风沙强劲、日光毒热,她从细皮嫩肉活生生磨砺成了皮糙肉厚,就连十分注重保养的大师父,也不可避免地被晒黑了,每每照镜子时便要顾影自怜一番。 一想到大师父,她的心就止不住要难过一下,自从那日他惩治姜玉反遭她的“背叛”之后,便再也不理她了。他心里的委屈,半分不比当初师兄不理解自己时少半分,她既明白这种委屈多么让人伤心,却还是伤害了一心维护她的大师父,真是不应该! 可……她也是有苦衷的呀,她不忍心再让师兄陷入为难境地,便只能如此,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大师父还会不会原谅她。 这般想着,她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师父的营房前,灯光如豆,将他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投在毡布上。她犹豫地徘徊了一刻,始终没有勇气进去,越徘徊心越乱,突然想起大师父经常骂她的那句“不成器的东西”,忽然茅塞顿开了一般,一拍自己脑袋,最惨不过还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有什么好怕的?! 心一横,掀帘便进了去。 何当正盘腿坐在他那张特别定制的罗汉床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摆了个精致的酒壶,他正擎了一枚漂亮的陶瓷杯子品着佳酿。 这场景若放在平时,大师父准是一脸美滋滋的模样,桃花眼一眯,兰花指一翘,跐溜儿饮一口美酒,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可现在她看不见理想中大师父的那番姿态,却是眉头深锁,目光澄定,没了素日的慵懒惬意,整个人散发出寂寥伤感的意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记得绿罗裙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有些吃惊,忘记了唤他。倒是他听见动静,回眼望见是她,瞬间恢复了气哼哼的样子,只当视而不见,又自斟了一杯酒,细细品着。 卿羽回过神来,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轻轻喊了一声:“大师父。”他哼了一声,别过身去。 卿羽尴尬不已,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瓷瓶来,仍是赔着笑脸,道:“上回大师父您说不喜欢拿煤油点灯,气味不好闻不说,还伤皮肤。我特意采了些植草,配着一些花瓣,熬制成了这花草油,专门拿过来给您用。” 何当自顾自地饮着酒,对她的话丝毫不予理会。 卿羽只好去了案前,重新寻了一个灯盏过来,将瓶子里的花草油倒进去,点燃后便将那煤油灯吹熄了。 这花草油清澈馨香,燃起来比煤油亮堂多了,还散发出阵阵芬芳,闻起来沁人心脾,果真是好东西。 卿羽托着灯到他跟前,笑嘻嘻地去邀功:“大师父,您闻闻,是不是很香?我熬了好几天呢,才收集了这么一小瓶。你若喜欢,我便天天熬着,只给你一个人用,好不好?” 何当眼皮抬也不抬,拿起酒壶下了床便往外走。 “大师父!”卿羽抓住他的袖子,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大师父心里有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你越是不理我,我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何当扯开自己的袖子,径直掀帘出了门去。 卿羽一个人在空旷的营帐里立了片刻,夜风卷开帘子赫然侵入,烛火摇晃了一下,灭了。她置身于黑暗之中,一时悲从中来,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无声无息地落了几滴泪,而后自己又擦干了眼角,稳了稳情绪,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 外面月光皎洁,她抬头望望月亮,颇为沮丧。心想万一大师父永远都不理自己了,那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就又想哭了。她赶紧拍拍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不能再掉泪了,不然红着眼眶回去,师兄看到又要多想,又要担心。 她一转身,恰看到大师父正仰面躺在不远处的稻草堆里,头顶上是明晃晃的月亮,他一袭白衣胜雪,散了乌发,擎着酒壶邀月对饮。 她的大师父啊,永远都是一副谪仙模样,他生得俊俏,性子风流,是个自由自在洒脱无拘的人物……可是,他竟也有难解的心事么? 他不快乐,虽然他在她面前做出生气的样子,可她分明从他眼里读到了别样情愫,那是一种无法遣怀的愁苦。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的样子,那只是表象吧,方才她突然进帐,清楚地看到他独坐自饮时的落寞神情,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在她跟姜玉决裂那夜,她也是去他营帐里搞了个突然袭击,那时他尚未入睡,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夜里,不言不语,苍冷如青松。 长夜枯坐,必是人生大寂寞,她的大师父究竟是为何事伤怀? 正默默想着,何当却是瞥眼望见了她,遥遥朝她招了招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卿羽眼前一亮,大师父既主动招手唤她,看来是有意要与她和解了。 她几步跑过去,偎在他身旁,甜甜喊了声:“大师父!” 他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些微醺,万般心事浮上心头,好似许多事情都不再那么在意了。 跟她置气,不过是令她长长脑子,又不是真的要给她甩脸子看。这几天她时不时向他示好,挖尽了心思讨好他,他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却只能在脸上忍着,真是忍的辛苦。 “大师父,你是不是不再生气了?”她凑近他,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师父最疼我!” 她笑靥如花,是这十多年来无数个日子里明净无暇的笑容,他不禁心头一软,也扯了一丝笑意,一手覆上她的发顶,轻轻道:“当年把你领到祁嵇山上时,你才七岁,面黄肌瘦的,像根干柴,白露只比你年长一岁,可瞧着比你精神多了。这一晃,十一年都过去了……” 见大师父追忆往事,卿羽不由垂眸而笑,是啊,当年她在李府过得凄惨,吃不饱,穿不暖的,长期营养不良的后果,自然便是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 自从随了大师父上了祁嵇山,大家对她多有照顾,身子骨才逐渐养得健康起来。纵然那里风餐露宿,纵然大家彼此都没有血缘关系,可她真是平生头一回生出家的感觉,对“家人”有了更深切的概念。这也是为何当初被困梁宫时,她对真正的家和亲人并无多少情意,反而一心想着离开去找师父们的缘故了。 “大师父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呢,”卿羽也躺下去,靠着他的臂弯,“我一定把自己养得壮壮的,活得好好的,好好孝敬师父您老人家!” 何当哼道:“油腔滑调!我可没奢望过你能怎么孝敬我,你呀,能多长个心眼,我就谢天谢地了,如此也不用劳我厚着脸皮去替你出头,到头来倒让我落一身不是,想我一世英名,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他说得愤愤然,恨不能捶胸顿足发泄强烈的愤怒,卿羽有些不好意思,闷闷道:“我只是不想让师兄为难……” “哦,不想让你的心上人为难,就要伤我的心是不是?”何当更气愤了,“有了相好忘了娘,比白露那呆子还狠心!” 大师父既然肯旧事重提,说明他已然放下了心结,若是绝口不提,倒让她担忧了。 闻言,卿羽抿唇而笑,劝他道:“师兄和师父都是我最珍视的人,大师父这么说,莫不是要连师兄的醋也吃?况且那姜玉用了你给的药膏,可也遭了不少罪,如此也算给了她一个教训,料想日后她也再不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刚开始为姜玉处理伤口时,她口口声声说怕疼,死活不肯上药,可现在兜了个圈子,还是乖乖上药去了。大师父那瓶药膏的药效是最强劲的,抹在伤口上不疼个死去活来不算完。连着几天都不见姜玉的影子,想来是被药劲儿折腾得够呛。这样也好,让她长长记性,省得以后再生什么害人的心思。 越想越觉得解气,也就越感念大师父,卿羽头枕着他的臂弯,道:“在遇到大师父之前,我一心想的是怎么活下去,遇到大师父之后,便再也没有这般想过,因为我知道,在你们身边我是安全的,不必惶惶不可终日。” 李平岳是她的养父,萧承望是她的生父,可是这两个,一个给她的感觉是怨恨,一个是疏离。她对他们都亲近不起来。唯有大师父,恰好填补了心里那个长辈的空缺。 “在这个世上,唯有真正爱你的人,才会不忍心责怪你。他会无条件信任并维护你,因为他眼里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即便你做的不对,甚至伤了他的心,不等你主动开口,他就找好了原谅你的理由。”他抚摸着她的头,声音温和,“若是周顾做不到这些,你也不要犹豫。” 卿羽一愣,大师父想要说什么?他是在提醒自己吗? 还是,他还在介怀师兄在处理姜玉诬陷她一事上的态度?如果单从这件事情上看,大师父未免有些多虑了,师兄有他的难处,她要做的是体谅和支持,怎能为一己之私就陷师兄于为难境地,甚至坏了大局? 刚想宽慰大师父,但抬眸见他神色飘虚,一时心念陡转,不由问道:“大师父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大师父可曾有过喜欢的人?她是什么样的?” 大师父风流倜傥,在外惹了不少风流债,白露没少悄悄告诉她关于大师父的各种风流八卦,可是,再洒脱随性的人,也会遭遇爱恨情事,在心里也会有一个特别的人吧,是独一份的那种守候和保护。 她的这句问话,倒让何当有了一丝怔忪,许是醉意使然,勾起一缕久远的回忆,唇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语调也变得温柔宁静起来:“她很可爱,有些傻里傻气,眼睛永远都是那么清澈明亮,仿佛尘世间再污秽的东西都沾不了她的身……有一回她穿了件绿色的裙衫,清脆灵动的像个快乐的小仙子……” 回忆里的那个人能有多好呢?让她的大师父这般牵肠挂肚。他矫情,啰嗦,爱嚼舌根,得理不饶人……却在说起心里的“她”时,变得这般温软婉转。 “那她现在在哪儿?”卿羽追问道,“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他的眼中似笼了一层雾气,慢慢消失在白月光里,许久才听到他低浅的碎语:“在一起?能在一起吗?不,不能够了,太晚了……” 他似自言自语,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而后自草堆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向着营帐方向走去。 她定定的望着他虚浮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个失意的浪子。他的乌发被风高高扬起,像是一堆纷乱的琴弦,在黑夜里奏出七零八碎的音符。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原来她那看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大师父,在爱情里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会活着回来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易云关依山傍水,是个风景独好的地方,却也因着地势险峻等地理因素,是易守难攻的要塞。周宣派了十万大军驻守于此,又放话另增兵五万作为后援,已在赶来的路上。 无论是从兵力上,还是从地形上,双方悬殊都太大,这般硬打,无异于以卵击石,卿羽思前想后,也不觉得有什么胜算。毕竟,荆玉州只是个特例,姜平川一心向着先皇和前太子,甘愿献兵投诚,其他的关卡可真要实打实地拼命了。 血色山河万里倾,一场硬战一触即发,天未亮时,周顾便已醒来,本来轻手轻脚地爬吵醒了她,但她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听到动静便一骨碌坐起来,帮着他整理穿戴。 看着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忙来忙去,整个过程没有一言半语,他心口一滞,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 “是不是一夜未睡?”他颇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随即扳过她的身子,垂眸望着她的脸庞,“不用担心,我会活着回来,好不好?” 从前无数次的分别,他未曾言过生死,但这一次…… 想来,对于这场战役,师兄也是没有十全把握吧。自从和屠子霖汇合以后,他眉间的忧悒便越来越深,大战迫在眉睫,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靠在他的胸口,有节奏的心跳声穿透铁甲清晰传来,本来还忡忡不安的心,此时却突然平静下来,许久,她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 她没能说出后面那半句。而他已全然知晓。粗粝的大手替她捋去额角的发丝,声音轻缓:“当初你在梁宫时,大师父曾托沈云珩给你带去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把短刀,你可还收着?” 她转身跑到一个箱子前,轻车熟路便找到那把刀,带给他:“可是这把?” 他拿在手里,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竟舒开眉头笑了起来:“这个,是当年我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有一回,父亲要出征,母亲将父亲送到城门下,拿着这把刀,说‘你最好活着回来,若你在战场上中了几箭,我便也在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戳几个洞,若你挨了几刀,我便也在自己身上划上几下,但若你回不来了,我便拿它给自己个了断,去阎王那里再跟你评理……’” “那后来呢?”她听得入了神,不禁问道。 “后来?”他伸手抚上她洁白的面庞,笑出声来,“后来父亲就回来了,毫发未损。今日这般情形,倒让我想起这件旧事。” 卿羽垂了头:“你母亲贞烈,父亲重情,想来,他们在一起很幸福。” 他摇摇头,目光变得悠远迷茫:“母亲生长于将门,性子大胆刚强,但自从嫁了父亲,没少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所以,我不想让你过这种日子。 只是,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给你一片安稳的天。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那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将刀递到她手里,嘴唇吻上她光洁的额头,好一会儿才放开:“等我回来。” 晨晓清寒,她定眼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垂头再去看手里的刀,想起沈云珩还曾大赞它是玄铁熔铸,乃千古奇宝。当时她还纳闷大师父那个抠门的人,怎么舍得送这好宝贝给她,原来竟是师兄送她的。 此前卿羽便见过师兄带军出征的阵势,那时还觉得气势恢宏豪情万丈,这次却不想再看了。四万大军倾巢出动,卿羽坐在营帐里,隐约可以听见惊天动地的战鼓和号角,一呼万应气吞山河,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剧烈踏步动静逐渐远去,天地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她掀帘出帐,帮着大师父照顾伤员。一见她来,大师父就瞬间恢复了好吃懒做的脾性,指使着她干这干那,而他却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又翘着二郎腿美美地嗑瓜子去了。 卿羽看着二大爷式的他,有些刹那间的失神,仿佛前几日那个月下独酌喝得微醺、忆起心头那颗朱砂痣时尽显伤感惆怅的人不是他一样。 一直忙到夜里,卿羽腰酸背痛地回到营帐,金子贴心地端来饭菜给她。她感激不已,也饿坏了,当下就抓起一只馒头咬了一大口。军营里一向是按时放饭,去的晚了便没饭吃,或许是得了师兄的格外叮嘱,金子回回都能替她领了饭食端回来。 狼吞虎咽吃完饭,她百无聊赖,从箱子里翻出随身带着的针灸经来,映着烛光翻看,面对一张张人体穴位分布图,她一边看着,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不留神就联想到了师兄,联想着他的身上哪里会受伤,是头?手?背?腹?……千军万马,刀剑无眼,他深陷其中,能否全身而退? 一股深重的惊痛感袭来,白日里她故作坚强,以忙碌来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去想象战场上那血腥残忍的场面,可待夜深时,心神竟不由自主般,不可遏制地担忧和害怕。 恍惚间,忽听得帐外一阵嘈杂声响起,伴随着烈马长嘶,脚步声如潮水纷沓而来。卿羽身体一颤,慌忙站起,指间的银针刺入指端,猛然袭来一丝锐利的痛。 而此时,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周顾遍身浴血,脚步趔趄,胸口处插了一支箭羽,此时靠着二师父和屠子霖的扶持,才勉强站稳,看她一眼,未及开言,便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唇之际,一口鲜血已喷出。 二师父等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床上,大师父携了四五个军医一拥而上,帮着脱下他的战甲,拿来剪刀剪开他的衣物。 卿羽手脚冰凉,扑到床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眼神寂然,却是含了一缕温柔的笑,似要给她安慰,重重喘息了几下,却无力张口说话。 姜荆走过来,俯身对她说了什么,可她眼也混沌,脑也混沌,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师兄——他现在躺在床上,已陷昏迷,生死未卜。 姜荆黑眸一闪,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腕,将她自帐里拉了出来。 夜气寒重,露华甚浓。这日是阴天,没有星月,冷风拂面而来,一时令她清醒了不少。 虽然她也本是医者,但干这行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那便是“病不治己,旁观者清”,念及方才自己的状态,留下来非但帮不上忙,或许还会添乱。姜荆大约也是看到了这点,这才将她带了出来。 姜荆抬头看天,目光寂静:“你别担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见她仍是一副心魂未定的样子,他又道:“好在,这次打了胜仗回来,如此也算对得住殿下的一番拼杀了。” “胜了?”卿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易云关攻下了?”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易云关乃国防要塞,周宣更是派了十万大军驻守于此,如何就能轻易被攻破? 姜荆微叹,似有疲惫之意:“不是。此次一役,我们占据了易云关前方的峡谷地带,歼灭敌军五万兵马,下一步就是攻城了。” 原来,此处相距易云关城门五十里,中间横了一道小峡谷,前些日子,师兄、韩世超、严城、屠子霖、姜荆等众人日夜商讨,结合着探子搜罗回的情报,断定峡谷处会有敌军埋伏,这么一个天赐的地利因素,简直是伏击的绝佳地点,敌方断然不会放过这一大好良机。 于是,我方兵分三路,两万人马沿主路行进,由周顾带领——他是主帅,又是反朝的前太子,自是最能诱敌的显眼目标;另外两条路线各分拨一万兵马,分别由严城和韩世超带领,绕道而行,从埋伏着的敌军背后发动突然袭击。 这条计中计,果然使得敌方阵脚大乱,在大部分兵马冲入峡谷围攻周顾一队时,峡谷上面的敌军已是腹背受敌,被我方歼灭了个干净,占据了有利地势,而此时的局势,便是谷中的敌方两面夹击,犹如瓮中之鳖,进退不得。 “敌方五万兵马毁于一旦,对于就擒的战俘,殿下下令,顺者收编我方大军,逆者格杀勿论。”说到此处,姜荆疲倦的面上现出畅快的笑意,这个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年轻将军,头一次打了这么酣畅淋漓的仗,一腔热血洒,荡胸生层云。 “战俘会归顺我军吗?”卿羽看着他,这个姜荆,面目劲烈,威风凛凛,颇有几分姜平川的威仪,若姜平川得知儿子的今日勇绩,九泉之下也定然会感到欣慰吧。 听到她的疑问,姜荆笑了:“这就要靠何太医了。鼓舞士气是为将为帅者的必备本领,但若说到劝降这种难度更高的事情,何太医舌灿莲花,他最是在行。” 卿羽深以为然。 双双默了片刻,姜荆有些欲言又止,卿羽拿眼询他,他只一叹,眸中似有愧意:“我妹妹的事情,还请你不要介怀。她自小被我祖母和母亲宠坏了,很是任性,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答应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明明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装成受害者到处诉委屈,姜玉的这般行为,卿羽早已料到,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姜荆这个做哥哥的,倒比姜玉深明大义许多,她先前还以为,姜家只余他们兄妹二人,姜荆又是那么爱护妹妹,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会以姜玉为出发点,护着姜玉的。 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没事,姜玉就是耍耍小孩脾气,”她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问道,“你真就不怀疑是我害了姜玉的脸?” “我相信羽护卫不是那种人,”他静静道,“你救治伤员忙得连饭都顾不得上吃,又怎会生有害人之心?” 卿羽垂眸,心头一暖:“谢谢。” 本来担惊受怕的心情,跟姜荆这么说了一通话,倒平静了许多,恰此时大师父唉声叹气地出来,卿羽心里却又是咯噔一下,扑上去问:“师兄他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若信任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师父呵欠连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卿羽急得抓紧了他,狠命摇晃道:“师兄他怎么样了?大师父你说句话呀!” 大师父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惊得姜荆都一颤。 “明日,给为师绣个‘华佗再世’的锦旗出来,”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肩膀,“要金丝线的,挂起来才养眼。” 卿羽捂着被他打的发红的手背,听到他这句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跳起来欢呼一声,抱住他道:“大师父放心,我一定绣出一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华佗再世’送您!”激动得一把又放开他,便要去帐里。 何当拉住她,看着她的如花笑靥,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来,叮嘱道:“你注意着些,少主受了重伤,身体虚弱的很,千万不能扰了他休息。” 卿羽大力点点头,放慢了步子进得帐去。 周顾已遁入沉睡,笔挺挺地直躺着,身上盖了被子,唇角还残留着几缕血迹,已然干涸,她伸手抚摸上去,蹭掉了薄薄的血痂。 胸口的箭已被拔出,他面色苍白,似乎是极累,眼帘安静地阖着。右手垂落在床边,手下是被大力撕扯揉抓过的、痛苦地皱成一团的床单…… 拔箭的时候,他一定很疼吧。她握住他冰凉粗粝的手掌,熨帖在自己面颊之上。他带领千军万马,打了胜仗回来,是将士们心中的英雄,可在她这里,他只是她一个人的支撑。 她从不敢想象若他一去不回,她会怎样,但如今他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拖着一口气回来见她,她已知足,亦很心安。听着他均匀微弱的呼吸,伸出的手指顿在距离他面容一寸的地方,不忍扰到他,隔了一层虚无的空气细细描摹他的唇、他的眼、他的眉。 仿佛有种不真实感,他真真切切地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面前,可总觉得又相距很远,或许,她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他,害怕往后的漫长岁月独留她一人。在这一刻,她突地意识到,没有他,她果真连活下去的意义都没有了。 不管是命运,还是执念,他与她早已栓在一起,相互纠缠,不依不饶。 她枕着他的手臂缓缓睡去,翌日醒来时,蓦然发觉身上盖了件毯子,抬头便望见了他深沉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揩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她喜不自胜:“师兄,你醒啦?!” 他体虚乏力,扔是缓缓抬起了手,抚上她的脸颊:“让你担心了吧?” 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她忽然有些鼻酸,却极力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忽似想起什么似的,忙摇了摇头。 他失笑:“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欺身而下,伏在他平稳起伏的胸膛上,掩盖住划过眼角的泪,闷闷道:“我从未想过和你分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她这句听似不着边的话,却宛若一股清泉沁透了他皲裂的身心。 他在,她生;他死,她殉。 就是这么简单。 抬起一条手臂来环住她温软的身子,他的叹息沉沉响在耳边:“我既答应了你会活着回来,就一定说到做到。” 死亡太容易,但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输掉与命运这场赛跑,告慰无数个同舟共济的疲累人心。 大师父常说,好日子在后头呢,所以再苦再难,也要保住小命,只为对得住曾遭过的罪。 她有一回照顾伤员太累,夜里发了点高烧,大师父一边给她拧毛巾,一边说她:“我的好徒儿呀,将来可是母仪天下的陈国皇后呢,一定要爱惜自个儿,别等到熬出头了,身子骨垮了,到时候呀,便宜的可是那些个小妖精,上赶着往你的男人怀里贴,你就干着急吧!” 可是,她并不在乎什么陈国皇后,她可抛弃自己的大梁嫡公主的身份,也不屑大燕国成王妃的荣耀,只是为能陪在师兄身边,成王败寇,她都愿拼却性命陪他一遭。 她从不怀疑自己对他的爱。 一举出击,打了胜仗,将士们情绪高涨,对于下一场的攻城之战迫不及待。 有激情是好事,但骄兵必败乃是千古箴言,陪大师父吃饭时,卿羽忧心忡忡地向大师父表达了这个担忧,恰二师父严城掀帘进来,估计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听了她这话,当即笑道:“你看我们几个像是骄傲的样子吗?” 卿羽不明所以,大师父哈哈笑道:“他们几个将军呐,这几日愁得都要哭了!”说着,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给严城腾出一个空地来。 严城就地坐下,伸手抓了个馒头吃着,道:“易云关易守难攻,简直就如铜墙铁壁,攻破城门哪有那么容易?这几日,少主为这事也是伤透了脑筋。”又面向何当,笑道,“我军发展壮大,何太医功不可没。” 何当将面前的一碟子秋葵往严城面前推了推,眯着眼睛笑道:“严将军说哪里话?为主分忧,不正是咱们的本分嘛!” 卿羽知道,他们说的是大师父劝降一事。前几日峡谷一役,虽然双方各有死伤,但到底还是重创了敌方,俘获敌军两万人。打仗时期,一兵一卒都难能可贵,若这两万兵力能为我方所用,便是再好不过。 大师父使出了“先兵后礼”的招数,由二师父唱白脸,威逼利诱,当面斩杀了两千宁死不屈的兵士,镇住场面,接下来由大师父出面唱红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古道今,融会贯通,将国家大义和人之常情说了个遍,成功说动了余下的一万八千人。 听说,大师父从夜里说到天亮,一口水都没喝,声情并茂之处,惹得众人纷纷落泪,至此也终于打动人心,使其诚心归顺。 大师父说过,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单纯善良的人,感动于你为他勾勒的美好生活的蓝图,奔着一个不知道何时能到达的目标,情愿替你卖命。谁不想天下太平安居乐业呢?但战争来袭,除了利用老百姓的善良,别无他法。 一说到这些,卿羽心情就颇沉重,便寻了个借口,出了帐去。 周顾的伤虽得大师父全力医治,但仍要好好养息,现在都不敢让他有大幅度活动,念着他的伤情,卿羽一路来到他的帐前,碰到金子耷拉着脸从里面出来,引得卿羽打趣问道:“脸拉那么长,谁惹你了?” 金子担忧地望她一眼,道:“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卿羽更是好奇,掀帘便进了去,一眼看到的场景直让她浑身一震,一时定在了门口。 姜玉正抱着周顾抽抽搭搭地哭,楚楚动人的小脸上遍布泪珠,看起来十分招人心疼。周顾胸口和手臂上均有伤口,使不上力气,这时被她抱得紧,想要推开,却堪堪推到一半,姜玉似被绊了一下似的,身体没了平衡,又扑到了他身上。 卿羽看到的场面,便是他们紧紧相拥,姿势亲密。 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一般,她转身即要出去—— “卿羽!——” 背后响起周顾迫切的声音,卿羽到底是没有忍心离他而去,顿脚片刻,又回过身来,面上已是携了几分笑意。 周顾忍住伤口的疼痛,一把将姜玉推至一边,心急地便要下床。 卿羽抢先一步奔了过去,按住他,道:“你别乱动,”话音一顿,她垂了眼帘,语气低低的,“我不走便是了。” 姜玉走到卿羽面前,目光凝望着她,藏着寒意,道:“既然姐姐来了,那么殿下这里自然是不需要玉儿照顾了,玉儿便不多做打扰了。”她面向周顾,唇边染了几许笑意,“玉儿对殿下说的话,字字肺腑之言。玉儿自知没有姐姐聪慧能干,不得殿下偏袒,但玉儿也是一心为殿下着想、为我大陈国的基业着想,还望殿下三思。” 周顾眼眸幽深,下颌绷得紧紧的,他回望向姜玉嘲弄的笑容,强抑着内心的怒气,只沉声喝道:“滚。” 姜玉轻轻抚了抚衣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昂头走了。 与方才那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形象截然不同。 周顾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垂下眼眸,浓密的睫羽在脸上覆下暗影,轻轻笑了笑,道:“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手心一空,她柔润的指尖在他掌心一划而过,留下一缕淡淡的温。 眼望着她清瘦的背影走向桌案,拿起茶壶时的手纵然极小心,仍是有着微微的颤,他心头一痛,不由有丝失神,待再抬头时,她已捧了茶杯过来,面上是温柔的笑意,仿佛一切不曾看到,一切也不曾听到。 “方才,姜玉和我说……” “师兄,”她轻声打断了他,继而笑了,“茶水的温度刚刚好,再不喝就该凉了。” 望着她的笑颜,许久,他也笑了一笑,随即抬手接过,一饮而尽。 是劣质清茶,微涩,回苦,辗转入喉,连带心口也一滞。 “师兄,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好吗?”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双剪瞳清亮美丽,仿若山涧泓泉,默了一下,她接过他手里的空杯,音气宁然,“不要告诉我姜玉跟你说了什么,你若是信任我,就不会在意她的话,也不会这么急着向我解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败阵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姜玉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无非就是一些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的说辞,她问心无愧,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任何事,为何要在意别人的胡说八道? 她没有心思再去跟人耍心眼斗心机,在梁宫里的那段时间,是她此生感到最疲累的时光,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走了这么久的路,终于能与师兄并肩,她只想图个平静安稳,其他的,便不想再去管。 周顾看着她,伸过手来将她揽在怀里,沉沉道:“我相信,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 靠在他温热的胸口,她忽然有些倦怠,便起身道:“我去看看炉子上的药煎得如何了。”又扶着他躺下,叮嘱道,“伤口在愈合期,千万不能乱动。你若要什么,就喊一声,帐外总是有人候着的。” 他淡淡一笑,点头答应。 方才进帐时天气就阴沉沉的,至她出来时,已是在下着雨了,夹杂着劲风掠过,迎头给了她一捧寒气,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双手不禁环抱住臂膊。 恰此时二师父严城已从大师父的帐里出来,看到她发愣的模样,遂走了过来将手里的大伞塞到她手里:“拿着。”卿羽还未回过神,他已在纷飞的雨丝中走远了。 二师父向来人狠话不多,却字字千钧,不容反驳。她举着大伞走向伙房,发现金子在炉子旁边守着,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拿着个破蒲扇,对着灶膛口有一搭没一搭的摇啊摇。卿羽想从背后逗一下他,待走近了些,才发现他竟已睡着了。 师兄伤得重,大小伤口擦洗换药也频繁,这几天可把金子累惨了,卿羽放轻了动作,不忍惊醒他。 十五岁的少年,脸上是尚未褪去的稚嫩,原该是自在飞扬的年纪,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跑到边关从戎打仗……可天底下如他这般遭遇,甚至比他更为凄惨遭遇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如今的陈国,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奔波在颠沛的路上呢? 她十五岁的时候,在祁嵇山上收获了安宁的岁月,接受着来自师父师兄和师姐的关爱,日子如山林间的小溪,欢快而单纯。沈云珩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被扔进敌方包围圈里,一人一刀单枪匹马,拎着十二颗人头活着走了出来。 当时他说起这些时,神情泰然自若,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那时她尚不觉得有什么,但跟着师兄在军营这几个月来,她接触了铁骨铮铮沙场征战的将军们,才渐渐明白,只有见惯了血腥和杀戮的人,在说起死亡时,才会如此冷静从容。 她险些忘记了,他是燕国大皇子,亦是战功赫赫的成王爷,战场上铁了心红了眼的屠杀,在他眼中不过一抹血染的风景,他手腕刚强,金戈铁马中睥睨天下。 对于沈云珩,他留给她最后的模样,是在梁宫诀别那夜,他眼底的怨恨和无助。那一刻,她的心底是有所触动的,但到底还是狠下心肠,弃他而去——周顾是她唯一的念想,至于其他,她无暇顾及。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前尘往事权当梦一场,她已别无所求。 药炉子咕嘟咕嘟开始冒泡,将她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睡得迷迷瞪瞪的金子惊起回神,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便四处寻找垫布,卿羽却先他一步将药壶自炉子上取了下来。 “羽……羽护卫,”金子挠挠头,有些局促似的,“那个,您怎么来了?”面皮一红,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又贪睡了……” 看着他眼皮直打架还硬撑着嘿嘿傻笑,卿羽有些不忍心,遂笑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现在回去歇歇吧,这里我来盯着就好了。” 金子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连忙止住,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道:“我才不累!副帅说了,明日的攻城大战就带我同去,我一定要好好表现,免得他改了主意!” 卿羽倒药的手指一顿:“明日攻城?” 金子看她惊讶的样子,突然现出说错话的懊悔,但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便踟蹰了一下,小声道:“主帅怕你担心,不让跟你说。” 卿羽不再作声,转过身去继续倒药,金子在她背后干巴巴地立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也许羽护卫会觉得我罗嗦,但我明天就要去打仗了,能不能回得来还不一定,但有些话,我一定要跟羽护卫说。主帅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但到底是个男人,偏那姜小姐是个有心计的人,若羽护卫再不上心些,难保会让她趁虚而入。主帅受伤这几日,姜小姐趁你不在的时候,找过主帅多次,每次都要把我支开,和主帅说好久的话……” 不动声色地倒完了药汁,她回过头来笑得一脸云淡风轻:“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天上战场多杀几个敌人回来,我让主帅重重嘉奖你。” 见她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金子只感到气恼,却又无可奈何,背过身去时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五岁的少年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卿羽双手捧着药碗,面上的笑意如花瓣慢慢凋零,空荡荡的帐子里,她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帐外是纷飞的雨,间或有寒凉的风。 ********** 夜里,她与周顾相背而眠,大约丑时,帐外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他悄悄起身,低声喊来金子为他整理好穿戴,整个过程只在一盏茶的时间便收拾完毕。 他望了一眼床上尚在沉睡中的她,走上前去为她轻轻掖了掖被角,深沉的目光里掺杂着几许不舍,流连于她娇憨的睡颜之上,但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迅速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伴随着帐帘拉开又放下的细微动静,帐内恢复了一派宁静。她睁开眼,怔怔地盯着面前漆黑的空气,直到眼眶发酸,阖上眼帘的一刹那,淌出两行泪来,而她扯过被角,将眼泪抹干,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睡去。 天亮时,她早早起床,军营已是人去营空,伙房方向冒着几缕袅袅的烟,大师父笼着袖子正往那边走,边走边喊着:“谁都别动我的烧饼,少了一粒芝麻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大师父难得有次不睡懒觉,还这么精神,见她萎靡的样子,扬手招她过去,瞅了瞅她红肿的眼睛,哈哈笑道:“既然不放心,何不将他留下?” 师兄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又要到战场上拼杀,她饶是心再大也放不下,但又如何能将他留下?他是主帅,众人皆奉他为战神,有他坐阵,士气才会备受鼓舞,他也只有亲自上了战场,才会放心。 她不放心他,而他不放心战事。既然如此,那么便不扰他心神,他已经被战事折磨得心力交瘁,她便再不能给他添乱。 “我去吃饭了。”她垂着脑袋闷闷道,随即先他一步去了伙房。 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宁,大师父喊她打牌,她也懒得理,一个人背着篓子去了一处野生的林子里采药,直至傍晚十分才回,大师父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只是脸色不大好,也便放了心,自己转身回了营帐去睡觉。 向来做事手脚麻利的她,分拣半篓子草药竟忙活到深夜,一直到子夜时分,隐隐感觉到大地震颤之声,她冲出营帐,远远望见千军万马朝自己奔来。为首的那个人寒光铁衣,面容冷峻,在看到她单薄的身影映着熊熊火把映入眼帘,纵然眉眼覆了重重倦意,仍是勾起唇角递给她一个淡淡的笑意。 她什么也不问,并他同回帐内,灯光下,她小心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大小新伤又添无数,轻车熟路打来清水拿来药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帮他处理着伤口。 他显然已是累极,轻轻抱了抱她,便去了床上睡去。她小心地替他盖好被子,端着一盆血水走出帐外,众将士们搀扶着伤员络绎不绝地从眼前走过,看着每个人脸上沉重悲伤的神色,也能猜到,这场攻城之战,到底还是以溃败告终了。 大师父满头大汗地救治伤兵们,药材不够用,喊她去拿,她忙不迭地应着,拔脚跑去库房。库房离他们这边比较远,此时又黑灯瞎火,因为赶得及,她也顾不上点灯,直接凭着感觉抱出几大包药材出来,出来和一个小兵撞了个满怀。 “这种粗活,还是让属下做吧。”那小兵憨厚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卿羽微微侧身:“不用了,我自己就好。”她着急赶路,却在不经意一抬头时,望见小兵的脸,虽然他是笑着,可那眼神分明无比冷漠寒厉。 她心头一紧,欲加快步伐,肩上却落了一只手,坚硬而冰冷,直让她再迈不动半步。 这里远离他们的居所,值守的兵士也少,至这时估计都跑去照顾伤员了,故此四围一片寂静,她遥遥望着前方的火光,那里身影错乱,人人奔忙,没有人留意到黑暗的角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知来者不善,此际却只能自己想办法脱身,她强抑着心底深处的紧张感,冷静开口:“阁下究竟是谁?何人派你来的?” 对方冷漠的声音自背后低低响起:“我家主公请您屈尊去府上作客,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她一惊,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公主身份,那么,他口中的“主公”会是谁? 可眼下情况容不得她多做思考,忽地转身,将怀里的药材狠狠掷上他的脸,趁势出了一掌击在他肩头,而自己转身便向大营处跑去。 那人神色一凝,拂去眼前的障碍,几个起落已腾至她面前,阴鸷的眼神里有着怒色:“公主不肯赏脸,看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卿羽暗叫一声不好,张口便要喊人,而他却势如闪电,一掌砍向她的脖颈。 求救的话在嘴里无疾而终,便陷入一片黑暗,她软软倒在他怀里,而他吹了个口哨,自暗处窜出两个帮手,拿布条堵住她的口,七手八脚捆住手脚塞进一只麻袋里,顷刻间消失在黑暗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威胁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是在一片混沌之中醒来的,昏昏沉沉间稍一活动身体,脖颈处传来的剧烈痛感让她骤然惊醒,发觉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一间狭小的屋子,陈列布置简约朴素,处处透露着冰冷气息。 “醒了?” 一记笑语幽幽传来,随即一双薄底快靴映入眼帘,顺着冰蓝色丝绸的衣摆向上看去,来人那张带着邪魅笑容的脸清晰地晃在眼前。 林乘南?!她心里一惊,怎么会是他?! “怎么,才过了多久,就不认识我了?”林乘南一掀衣角,落座于她面前的椅子上,面上笑意依旧,“自那日荆玉州一别,我可是对美人儿日思夜想呢,今日终于盼到重逢,我心里高兴的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卿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浑身被绳索勒得又酸又痛,她扶住桌沿站稳脚跟,看向他的目光淬满了寒意:“怎么会是你?” 他勾起一抹冷蔑的笑意,却还是耐心回答了她的问题:“怎么就不会是我?这里是易云关,我奉旨退逐外敌,自然要驻守于此,”见她一脸吃惊,他也难掩惊讶,“怎么,周汉旗没有告诉你,易云关迎敌的主帅是我吗?” 她在陈国无故人,对于和军事相关的东西也知之甚少,故此从未询问过师兄这些,但却从未想到,对方陈军的主帅会是林乘南。师兄应是早已知悉的,但没有告诉她,想来,也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你把我抓来,可是想要拿我要挟师兄?”卿羽冷冷一笑,“林乘南,你未免想得过于天真了些。” “为什么不呢?”林乘南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目光在她绝美的面上迂回,“你难道也不想知道,你在周汉旗心里的位置吗?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全在于他周汉旗的一念之间。”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挑起她光洁如玉的下巴。 卿羽心生一阵嫌恶,重重地将他的手甩到一边。 他却不恼,仍是温柔地笑:“多么惹人喜欢的美人儿,他周汉旗还真是幸运,十八年前大难不死,如今卷土重来,身边那么多人甘愿帮他,还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陪伴左右,只是……不知这个美人儿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能不能换他一个缴械投降,或者,换他一条命?” 这诡计太恶毒,卿羽愤懑之至,一掌便要打下去,他却出手更快,在她的手掌落在面前时已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你也怕了?你不敢面对这个试探,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周汉旗?”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愤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为了夺回江山,师兄忍辱负重十八年,她怎能让自己成为他成事路上的绊脚石?在大业面前,她不会顾惜自己的生死,真到那一步,索性一刀抹了脖子,也绝不会给师兄添半分负担。 他笑意盈盈,扣着她的手腕欺近一步,她拼劲了力气想要挣脱,却抵不过他大如铁箍般的力道。而他手上忽又紧上一分力气,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手肘横过她的肩,箍着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抚上她的面颊:“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有气魄!看来把周汉旗和沈云珩都迷得神魂颠倒,还真不是偶然。” 听见他说“沈云珩”,倒让她一愣:“你……如何知道我和沈云珩……” 林乘南放开她,自己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来,道:“上个月我奉旨出使燕国,燕国的大街小巷贴满了一个女人的画像,坊间传言沸沸扬扬,说是燕国的大皇子沈云珩在寻找他未过门的妻子,梁国的清平公主。”说到此处略一停顿,目光流连于她面上,缓缓道,“你是没看到,那画像,画得可真像。” 当初,燕国和梁国的联姻天下尽人皆知,后来清平公主的逃婚闹得满城风雨。沈云珩在梁国苦寻一月无果,悲痛欲绝回到燕国,却还不死心地又在燕国大肆寻找。只是,他如何也没能想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已远涉关外,陪另一个男人出生入死。 清平公主的画像皆出自沈云珩本人之手,他记得她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兔毫朱笔饱蘸了浓墨,她的容貌便跃然于宣纸之上,一颦一笑,或沉静或灵动,都无比传神,只要见过其人,一眼即能认出。 他将自己关在房里,闭门谢客,每画一幅,他就盯着纸上的她,相望许久。画上的人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走出来,蹦蹦跳跳,巧笑倩兮,大大的眼睛弯起来,像是天边的月牙儿,让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乐起来。 如果她回来,他发誓不再跟她拌嘴,哪怕只是小小的玩笑打闹,他都会让着她,顺着她,容她做任何想做的事,随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她能回来,只要能让他守在她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她。 她走后,他遍寻了每个她有可能去的地方。回到燕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住在露鼎记,只盼着忽有一日她会回来,夜风吹起窗外的树木,枝叶摇曳,映着冷清的月光在窗前投下支离破碎的暗影,他无数次以为是她的夜归,欣喜地跑去开门,却只见当头一轮好月亮,照着形单影只的一个他。 梁国和燕国的大小角落都张贴了她的画像,可这画像贴不到边塞关外,无人能看到,他终究是得不到她的一丝下落。 “我竟不知,初次见面就让我思念的美人儿,竟然是梁国的清平公主,是那沈云珩的未婚妻,”林乘南单手扣着桌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猜,我若把你送到沈云珩面前,他会如何谢我?” 卿羽后退一步,抿唇不语。 林乘南道:“传说中的大燕成王爷沈云珩,是个不同凡响的英雄人物,征战沙场无数,从未打过败仗,大燕正是因为有他,四邻才不敢得罪,就连向来凶蛮的胡人都不敢造次。可是,直到亲眼所见,才知传说多误人。”他看她一眼,放缓了语调,“我见到的沈云珩,是个酒鬼,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连筷子都拿不稳的人,如何能拿得住快刀利剑领兵杀敌?传说中的英雄和战神,不过尔尔。” 卿羽攥紧了拳头,阴沉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就这么自暴自弃,真是愚蠢透顶,”林乘南扬眉一笑,“不过,沈云珩倒也是个可怜的,他一心爱着的女人,先是答应了婚事,却又离他而去,这种得而复失的心情,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会觉得羞辱吧。” 分别许久,再次听到沈云珩的消息,竟然是这般伤情。她的离去毅然决然,却从未想过给他留下多少辛酸,她本无意伤害谁,但在这场赌局里,到底是她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卿羽沉默许久,对视上林乘南笑意温柔的眼神,冷冷道:“如果你将我抓来,就是为了讲述沈云珩的事情给我听,那么大可不必,我既已与他决裂,便跟他再无任何关系。如你所说,任何一个男人遭遇了背叛,都会恼羞成怒,我已让沈云珩尊严扫地,如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死吧,你若奢望着拿我去沈云珩那里换什么利益,怕是要失望了。至于拿我要挟师兄,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得到一分好处。” 林乘南紧紧盯住她,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聪明的女人,我喜欢!放心,美人儿好不容易来到我身边,我又怎会轻易放你离去?我会拿你当座上宾,好生招待你。” 卿羽心知他不怀好意,稳住心神道:“你想干什么?!” 林乘南敛了笑,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只要你愿意帮我,其他的,我都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 “我需要你的医术,”林乘南道,“何当是我国前朝太医令,他的医术无人能及,你师承于他,医术定然也不会差。我需要你竭尽所能,帮我解除一场瘟疫。” 瘟疫?! 卿羽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林乘南营中生了瘟疫?! 如此,想来营中早已人心惶惶军心大乱,饶是有着十万大军,但这种事情,一石激起千层浪,稳住人心偏偏最是困难。 征战杀敌不可怕,可怕的是上阵之前被疫症摧毁了意志。 先前她还大感峡谷一役过于顺利,如今看来,多多少少都与这场瘟疫不无关系。但天降灾祸与敌营,巧合太巧,于师兄而言,何尝不是老天爷都在相助? 只是,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又逢战事时期,林乘南却秘而不发,连周宣都不禀告,意欲自行处理,当真是胆大妄为。 林乘南见她沉默许久仍不做声,有丝不耐烦:“怎么,你不愿意?” 卿羽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林乘南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你不会不帮我。”说罢扬手击掌三下,便见房门被大力推开,一行士兵押着一个遍体血污的人进来,重重朝前一推,那人狠狠摔倒在地,双手被反剪着捆住,他挣扎着将欲站起,又被身后一个士兵一脚踹倒在地。 “二师父!”卿羽惊痛喊道,扑过去扶住他。 严城一身战甲,身上和面上俱是斑斑血迹,这时望见卿羽也被林乘南捉了来,叮嘱道:“我死不足惜,切不可答应林乘南任何条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笔账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握住严城的手,他虽极力隐忍,仍是发出一声低沉的痛呼,卿羽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掌竟然被一根钉子贯穿,因着时间久了,血水不再渗出,伤口处却覆满了厚厚的黑色的血痂,整只手肿得老高,隐约可见皮肤下面饱涨的血清,稍一触碰便是锥心的痛。 她心头一痛,颤抖着手又去察看他的另一只手,亦是如此。 捧着严城的一双手,她禁不住热泪滚下。 二师父一生尚武,练出绝世武功,精兵法,擅遁甲,任何一件兵器到了他手里都会化身世间最强劲的武器,令敌手闻风丧胆…… 可现在,这双手彻底废掉了。 武者不能再用刀,比死还难受。 但,最可怕的远不止这些。林乘南心狠手辣,非常人可及,他既能抓来二师父威胁她,现在以两根钉子废了他的一双手,那么若她不答应他的条件,当即就会有一柄利刃砍下二师父的头。 “清平公主,究竟要不要帮我解除这场瘟疫,你想好了吗?”林乘南带着笑的声音在背后懒懒响起,“严大人的生死,可都在你一念之间了。难不成,严大人于你的养育之恩,到底是抵不过你和周汉旗的一世情长么?” 乱世之中,谈死何其容易,但师兄大业未成,二师父决不能死,况且,二师父对她有养育之恩,是她的亲人,只要有她在,断然不能让二师父死在她面前。 卿羽垂下头,许久,才将眼角的泪一点一点抹干净,站起身来。 那厢的林乘南也自椅子里站了起来,这时环着一双手臂,悠闲地望着她,似乎是对一只嘴边的猎物胸有成竹。 “把我二师父放了,”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然而语气却是逐渐低了下去,“只要你不为难我二师父,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孽徒!”严城破口骂道,他额上青筋因愤怒而暴突,“你如此心智不坚经不住引诱,如何对得起少主,如何对得住牺牲了的千千万万的将士们?!” 卿羽眼含热泪,朝他双膝跪下,道:“徒儿不孝。徒儿并非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之人,一心想的,只是做好眼前的事情,不给以后留后悔。二师父,你尽可打骂我,但不管怎样,徒儿今日是要令您伤心了。” 严城愤恨不已,若非手臂被缚,他真想一掌劈死她,也好过让她给敌人卖力! “别喊我师父,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严城大喘着气,目眦尽裂,仿佛要把她吃了一般,“你可知你这般帮了林乘南,后果是什么吗?少主十八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我方数万大军将因你而葬送性命!”他说得激动,喉间呕出一口血来,“你卖主求荣,祸国殃民,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这种小人脏了我的眼!” 说罢,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爬起来,朝着门角的一方石柱撞过去! 那石柱凸凹不平,棱角分明,严城瞅准了一块凸起的棱边,递过去了脑袋! 卿羽大惊,回身想要抱住他的腿,却是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他朝着那石柱撞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宝刀出鞘的响声赫然出动,刀鞘横着甩了过去,正中严城后脑,砸得他当场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一头栽在柱石一旁,额头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林乘南手中的刀刃泛着冷冽的寒光,一旁的侍卫快速替他捡起了刀鞘,他还刀入鞘,嘴角噙了一抹淡笑,不知是嘲讽,还是冷蔑。 卿羽慌不迭地爬过去,将严城正面扶起来,发现他额上撞破了一个血冻,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流了满面。她颤抖着手撕下身上的布料,叠成一块厚厚的布条压在伤口上给他止血。可血流得太快,顷刻间就把布条浸了个透,她背对着身后的林乘南,语气冷淡:“给我止血药。” 林乘南也不跟她多话,差使手下的人出去拿药了。 她的手上和身上,俱染满了严城的鲜血。她那平日里高傲威严的二师父,此时此刻,黄沙百战穿金甲,满脸血污通身狼狈,他定然是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吧,不然也不会用那样严厉骇人的字眼来指责与她。 她不在乎。她知道,人只有活着,一切事情才会有希望,有转机,这还是在梁宫的时候,她自己教给自己的。当时她孤身作战,惶惶度日,如今的境遇比之前还要好呢,至少有二师父同她一起,师兄的兵马就在城外,她心里不知要安稳多少倍。 ……她一边将止血药给二师父敷上,一边宽慰着自己。待一切包扎完毕后,身后的两名将士上前便要将严城架走,她死死抱住二师父,不肯撒手。 林乘南目光沉肃,丝毫不为所动,两名将士察言观色,硬是生生自她手里将严城抢回来,不由分说带走了。 “住手!不要碰我二师父!”她喊道,爬起来便要追过去,却是腿膝一软,险些跌倒。 林乘南身形一动,下一刻已是稳稳扶住了她。 她厌恶至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挣脱出来,自己却是因着这股冲力被弹至一旁的门扇旁,咚的一声响,撞得脊背一阵剧痛。 林乘南还维持着手臂僵在半空的姿态,见她这副抗拒的样子,似是自嘲地笑了,对门口站着的两列卫士吩咐道:“清平公主是本帅请来的贵客,尔等好生伺候着,若有半分怠慢,本帅绝不轻饶!” 众人忙领命称是,林乘南最后看了卿羽一眼,决然而去。 ********** 林乘南到底是没有放了严城,反而是将他收押起来,严加看管,连卿羽都不得相见。 卿羽冲进门来与他理论的时候,他正在几个妖娆舞娘的服侍下吃一碗银耳莲子羹。看到她怒火冲天的模样,他也只是懒眼相看,道:“本帅可从未答应过要把你二师父放回去,他一人能顶我营一个军,将他放回到周汉旗营里去,可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交易。” 卿羽怒不可遏:“当初你答应过,只要我愿意留下来助你解除瘟疫,就把我二师父放了,你出尔反尔,卑鄙无耻!” “对,我是答应了,不过我对于‘放’的理解,是放他一条生路,暂且不杀他。若你非要理解成是放他回周汉旗的大营,那我也没办法。”林乘南拉过一个舞娘,捏了捏她俏丽的脸蛋,抬头对卿羽笑道,“况且,若我放他回去,也便没了能要挟你为我所用的筹码,若你宁死不屈,我岂非损失惨重?” 卿羽气得说不出话来,冲上去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瞠目结舌地看着林乘南脸上清晰可辨的手指印,一时满室静寂,无人敢言。 “林乘南,你给我记着,这笔账,我迟早都会让你血债血偿!”她恨恨着,转身又冲出门去。 林乘南面上被那一耳光甩得隐隐发烫,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阴沉的眸子里是一派令人心悸的神色。舞娘们怯怯地再次贴上来,他顺势捞过一个舞娘,打横抱起她走向宽大的床榻,毫不怜香惜玉地扔了上去。 舞娘痛呼出声,却仍是笑脸相迎。林乘南面上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冷漠,大手滋啦撕开她的领口,雪白的肌肤现出来,只余一抹纱制抹胸,底下的凝脂若隐若现,他冷笑一声,伸手将那最后一片布料也扯碎,欺身压了下去。 其他人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大红色的帐幔垂下来,掩盖出这一片旖旎春色。 ********** 卿羽的起居就是那间阴暗的小屋子,屋子四周皆有重兵把守,她有心要打听二师父的下落,但没有人肯与她说上一句话。林乘南送了一大堆医书给她,虽然也下令准许她出入各处方便查探疫情,身后也总有侍卫寸步不离。 与幽禁无异的生活,就是林乘南口中的“贵宾”待遇。 林乘南军营中随行军医总共十二名,有的是从太医院带出来的,有的是从民间抓过来的。 听说,本来军医有三十名,这场瘟疫的爆发人人束手无策,林乘南大怒之下,已经斩了十几个,后来还是身边之人谏言,若再杀下去,恐怕瘟疫不仅不得解,还会愈发严重,届时走漏风声到京畿,怕是会触怒龙颜。 不管怎么说,能事于军营的医者,都不是泛泛之辈,但这些人联手也不能找到这场瘟疫的克解之法,想来确实是棘手,林乘南无奈之下,只好抓了她来。 其实他最想抓的人,是大师父吧。林乘南毫不掩饰对大师父高超医术的认可之意,但若果真林乘南抓的是大师父,大师父会如何应对?他会如自己这般“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吗? 大师父那么聪明,一定会有更加高明的计策,才不会像自己这么窝囊憋屈。 这般想着,她愈发伤情,将手里的医书一通乱翻,这时门声响动,送饭的婢女轻手轻脚走过来,放下篮子转身便走。 “等等,”卿羽出言喊住她,看了这个婢女一眼,有些奇怪,“前几日不一直都是小红送饭吗?怎么今天换人了?” 那婢女连忙摇了摇头,颤抖着身子想要跑开,卿羽一把捉住她:“你怎么了?你为何如何害怕?” 婢女急得要哭出来,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卿羽看她一脸煞白,像是极力忍着疼痛的样子,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伸手快速掐住了她的下颌。 锥心的疼痛迫使婢女张开了嘴巴,痛得眼泪也止不住地滚落。卿羽这才清楚地看到,她的嘴里空无一物,竟然是被割掉了舌头! “那个小红真是多嘴,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话多的人,”林乘南不知何时已迈步进来,怀里搂了个娇滴滴的美人,“能让人彻底闭嘴不言的方法,无非只有两个,一个是把活人变成死人,还有一个,是把她变成哑巴。” 那个小红不过是看她终日愁眉苦脸不得开怀,与她闲话了几句,便落了一个被杀的下场,卿羽紧紧握住拳头,只感心寒。 眼看卿羽沉默不言,林乘南笑道:“怎么,莫不是清平公主不喜欢这个新来的丫头?如果不喜欢,我这就让人……” “不必了,”卿羽看向他,露出一丝笑来,道,“我和林将军一样,都不喜欢话多的人,这个丫头倒正合我意,林将军真是费心了。” 林乘南满意而笑:“那就好。”遂低头亲了怀里的美人一口,美人娇嗔一声,眉眼含情,而他大笑两声,相携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兄来了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易云关十万大军,守关的将军是个姓华的猛将,卿羽只见过他一回,是在林乘南召她询问克疫进展之时,恰巧华将军来汇报军情。卿羽心猿无绪,根本没有多看,只依稀记得他连鬓胡须茂密拳曲,像极了风尘三侠里的虬髯客。 易云关突发疫情,令林乘南措手不及,克疫之法尚未寻到之前,只得将染了疫症的士兵们集中到一个大营里,以此隔离,避免殃及更多,而那些感染之人只有等死的下场,无一生还。 卿羽从其他太医处了解到瘟疫症状,不由也一阵心惊。感染者起先并无任何异样,只是偶有出现头晕眼花、腰酸背痛、缩食嗜睡之状况,持续到三天左右,便开始咳血,且伴有昏迷、高烧不退,之后滴水难进,直饿至枯瘦如柴。 可以这么说,一旦感染此病菌,就要接受活活挨饿、并且不断被胸腔内的淤积之气逼得咳血直到力尽而亡的命运。 她曾在医书上看到过许多瘟疫案例,真正接触并参与的一次,是三年前祁嵇山下的村子里传播的一场红热疹。幸好那时大师父在,带她在村子里住下,日夜研究克解之法。大师父博学精深,没过几日就研制出了应对之策,挽救了整个村子百姓的性命。 在她心里,大师父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凡是医学上的事情,只要大师父在,她心里就踏实的很,似乎这世间没有他治不好的疾。但现在却是要靠她自己了,且又是这么一个没有过先例的疫症,直让她一时摸不清头绪,六神无主了。 卿羽无奈叹气,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到营中查看感染者,如此才好与那群愁苦得眉毛都能夹住笔杆子的太医们商议对策。 听了她的话,阿奴快速将手套、面巾、罩衣等装备给她准备好。卿羽虽然晓得在无孔不入的疫情面前,再怎么全副武装也是徒劳,但又不好拂了阿奴的好心,便乖乖穿戴整齐。 阿奴生生受了割舌之痛,便被林乘南送来当了她的使唤丫头,这几日连稀饭都咽不下去,若非卿羽调配的药水养着,怕早已饿死了。卿羽看着她老实可怜的模样,留她在屋里等着,自己则去了营中。 路上遇见几个刚被确诊感染疫症的士兵,被五花大绑捆在担架上,哑着嗓子哭喊着:“我没感染瘟疫,我只是太累晕倒了,不要隔离我!我不想死……” 抬担架的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脚步飞快,丝毫不顾将死之人的哀嚎。 营帐前,一具身体横躺地上,几个和她同样装扮的太医正围着窃窃私语。卿羽走近一看,但见那人脸色苍白如纸,衬得几处黑斑极为清晰夺目,现时气若游丝,眼睛似睁似阖,看样子怕是撑不过一个时辰了。 卿羽蹲下身去,伸出二指便要去探他脖颈处的脉息,这时其中一个太医认出她来,慌忙截住她的手腕,扯她后退几步。 “公主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瘟疫凶险,实不能轻举妄动。”那太医眉毛微蹙,纱布蒙面,唯余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写满了担忧。 卿羽很是反感“公主”这个称呼,祈愿一辈子都不再被人提及才好,但林乘南那个人刚愎险诈,岂能容她讨价还价?如今在他的地盘上,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被人“公主”“公主”地叫着,时刻提醒着她最不愿触及的东西,虽很是窝火,却也无可奈何。 “若一直这般畏手畏脚,何时才能查出病因?”卿羽凝着眉,因着他那一声“公主”,语气里含了丝不快,话也说得嘲讽,“吴敬实太医这般小心谨慎,自是不易染上疫症,只是可苦了那些无辜士兵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在恐惧中等死。” 吴敬实尴尬不已,连连道:“属下不敢。” 卿羽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师从大陈国的太医令,如今又是我们这群医生之中阶品最高的,说话分量重的很,有什么不敢的?”不等他回言,便径直路过他,又去查验地上那个将死的士兵。 这次瘟疫最明显的一个外在表现症状,即是感染之人浑身红斑聚出,隔上一日一夜,红斑便转化为黑斑,此时病情加重,厌食嗜睡更甚,并伴有呼吸急促,到了这种地步,便只有等死一条路可走。尤其是隔离区皆为感染者集聚,相互间的影响更是加剧了死亡日期。 “只要一旦出现感染者,就要送往隔离区吗?”卿羽翻看着那士兵的眼睑,一边问身后的吴敬实。 吴敬实连忙答道:“是,主帅吩咐过,为顾全大局,一旦出现感染症状,即刻实行隔离。” 卿羽清冷的面上泛起一抹苦笑,有多少原本可以不用死的人,因为林乘南的一句“顾全大局”,就坐实了死去的结局。 忽似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道:“方才我过来的路上,见到几个人刚刚染上疫症,被送了过来。” 吴敬实费解地瞧着她:“公主您的意思是……” “我想看看他们。” 这可让吴敬实为难了。具有传染性的病症,往往都是在发病初期传染性最凶猛,刚刚染上疫症的人,比十个将要病死的人更可怕,人人避之不及,这清平公主却要亲自察看,岂不是要置更多人的性命于不顾? 吴敬实看了看其他几个太医,但见大家俱是一脸抗拒,便上前一步劝她道:“既然都是染上病症的人,便都是一个状况,公主还是不要……” “我终于知道林乘南为何要怒斩十多名医生了,”卿羽眉间晕染了一抹笑,纵然面上罩了纱布,但那双眼睛却似水般清透无暇,看得吴敬实心神一动,却又听到她嘲讽的话语,“诸位都是救死扶伤的医者,若是有一位不那么贪生怕死,怕是这场瘟疫早已解除了,哪里还用得着屈死那么多无辜的将士们?” 纵然身怀旷世医术又如何,没有医德之人与草菅人命的贼匪无异!眼光扫过默不作声的一群医生,卿羽心底发出一丝冷笑,抬脚便要迈入隔离区。 吴敬实大惊,几步冲过去拦住去路:“公主可要紧着自己的性命,这种地方,哪里能进得?” 卿羽看向他,笑了:“哦?吴太医是担心我,不忍心见我只身犯险?” 吴敬实被她这句戏谑之语击得局促起来:“属下……属下是担心……” “既然吴太医这么关心与我,那么就劳烦吴太医为我走一趟吧!”卿羽笑靥如花,侧身让出路来。 吴敬实登时一惊,笑得十分难看:“公主说笑了……” “既然吴太医不肯,那就休要阻拦,你家主帅准许我为查访疫情出入任何角落,怎么,吴太医连你家主帅的命令都要违抗么?!还是,根本就不想寻找克疫之法,任由十万大军感染瘟疫身亡才是吴太医的本意?!”卿羽敛起笑容,忽地拔高了声音,言语之严厉,震得那吴敬实一个哆嗦。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吴敬实擦擦额上的汗,连忙吩咐下去,“方才抬进来的那几名感染者,速速带来与公主查验!” ********** 仔细查验了不同阶段的感染者,又与诸位太医埋在医书堆里探讨了一番,待卿羽回到住处时,夜幕已然降临。 阿奴提了个破旧的灯笼,站在门口张望,远远望见她来,欣喜地跑上前去,手指还未触碰到卿羽的衣角,就被她闪身躲开了。 “我刚从隔离区回来,你离我远些。”卿羽淡声道,遂自己脱下外面一层罩衣,解下面上的纱布,拿了皂角去井边仔细搓着手指。 满心思量着白天对于疫情的察看情况,连阿奴何时到了身边都不知道。阿奴本来好好的一个正常人,平白被割了舌头,也不会哑语,想说话时难免着急,好在卿羽有耐心,也不催她,一边安慰她慢慢“说”,一边静静听。 阿奴打着手势说饭菜要凉了,卿羽这才惊觉自己想事情过于投入,已经把手指头搓得又红又肿。 刚来的前几日,林乘南对她看管甚严,一日三餐皆有人专门来送,但后来见她挺老实,没有想法设法做出要逃跑的举动,也就放了心。 阿奴有一手好厨艺,卿羽每回吃着她做的饭菜,便会想起襄岚,但她又极力不让自己想起有关梁宫的一人一物,便不再让阿奴做饭了。 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也是件累人的事。 晚饭后,阿奴安静地去洗刷了,卿羽又捧了一本医书,借着烛火仔细翻看,左手边医书堆积了半尺来高,桌案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方。 虽说两军交战生死攸关时刻为敌效命乃罪该万死,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一来是林乘南以二师父的性命要挟,她为保二师父周全不能不从,二来,便是为医之人的本分了罢。 敌人也同样是受制于人的老百姓,被权力者推向战场,也便无从再分对错。她恨夺取了师兄江山的当今大陈皇帝周宣,更恨冷血无情屠了荆玉州逼得姜平川家破人亡的暴徒林乘南,但这种恨,却不能令她在面对受瘟疫所害的千万将士们时做到无动于衷。 即便背上“投敌叛主”的骂名,她也顾不得了,若大师父在,也是会理解她的吧…… 头枕着一摞医书沉沉睡去,天刚蒙蒙亮时,吴敬实便推门冲了进来,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顿感窘然,连忙要掩门退出去。 卿羽揉了揉眼睛,喊住了他:“你来的正好,我刚刚查到一个相似的案例,你过来一起看看。” 吴敬实依言走过来,接过她递来的医书和一张纸笺,仔细看了一遍,难掩激动之色:“对,对,就是这个!” 卿羽瞅了一眼手舞足蹈的他:“你是不是也有了什么新发现,这才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找我来分享?” 吴敬实点点头:“昨天若非公主不惜以身犯险,执意要检验不同阶段感染者的症状,恐怕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有进展是天大的好事,卿羽顾不得连日以来积累的疲劳,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便要同吴敬实捋思路,一个人影却在这时迅疾而至,一把拽起卿羽手腕,刚刚饱蘸了墨汁的朱笔掉落下去,在宣纸上打出一块污迹。 “微臣……叩见主帅!” 吴敬实看清来人,忙不迭地站起来就行礼,卿羽皱紧了眉头,喝道:“你干什么?!” 林乘南眼眸幽暗,散发着冰凉的气息,无视她的挣扎,拽着她就往外走。 “放开我!”她使劲挣着,“你这个混账!放开我!” “闭嘴!”林乘南突地怒喝一声,看她一脸没睡醒的邋遢模样,加上拼命抗拒的表情,实在是无比滑稽,忽然漾出了笑容,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见了周汉旗,亲口告诉他,你喜欢留在这儿,不想跟他走,让他不要再白费功夫了……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我立刻就将你的二师父五马分尸,丢到荒郊喂狗。” 卿羽浑身一震——师兄?师兄来了?!…… 林乘南邪魅一笑,一把将她推给旁边的阿奴,力道之大,令两个人都险些跌倒。 “服侍清平公主洗个澡,换身漂亮的衣服,与情郎相会,可不要过于狼狈才好。”林乘南笑意冷冽,拂袖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要你发誓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热气腾腾的水汽氤氲成一片薄雾,卿羽整个身体被埋没在浴桶里,热水熨帖着肌肤,直达经脉骨骼,倒十分奏效地驱散了不少连日来的疲惫感。 阿奴推门进来,手里抱了一叠衣裳,单从表面上看,便知是极好的布料,卿羽任由她为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将那衣裳尽数套在自己身上。 果真是如林乘南所说的“漂亮的衣服”,是一袭曳地烟笼雪锦长裙,外罩如意云纹缎裳,本是通身素净淡雅的格调,偏又有几枝红梅自裙摆一路蜿蜒攀至腰际,连同袖口都绣了大红色的花瓣,又添别样妩媚风情,十分高雅华贵。 阿奴掩不住一脸赞叹,打着手势告诉她:“真好看,比画中的人还好看。” 卿羽不置可否一笑,暗想不过是林乘南的逢场作戏罢了。她今日若不配合他演好这出戏让他满意,后果可是想都不敢想。 阿奴拉着卿羽在妆镜台边坐下,准备给她梳个好看的发式,卿羽却是等不及,自己麻利地挽了个坠马髻,以一根玉兰簪子别着,便要起身走开。 阿奴却是慌忙扯住她,指了指托盘里几样眼花缭乱的金银首饰,焦急地比划着。 卿羽心下了然,安抚她道:“我不喜欢那些繁重东西,若是林乘南要怪罪,有我担着呢,你不要担心。” 阿奴垂下头,默了一刻,又伸手比划了几下,卿羽看懂了,是“小心”,不觉心头一暖,笑了:“他还要仰仗我替他解除瘟疫这等大事呢,眼下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安抚了阿奴,她转身走出房门,却意外发现林乘南竟是在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眯起眼笑道:“眼前有佳人,倾国倾城,难怪他周汉旗豁出性命也要孤身来此抢人了。” 深秋的晨风寒气逼人,吹起她宽大衣袂,她握住发凉的手指,道:“我想见见二师父。” 自从二师父被关起来,她还从未见过他一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虽然林乘南答应不会杀他,但一个杀人魔头的话有几分能信?她只有亲眼见到二师父安全,才能放心。如今他迫使自己面见师兄,她也便有了筹码同他讨价还价。 只是,这个筹码的分量,或轻或重,还是由林乘南一个人说了算。 果然,林乘南眼神微眯,流露出冷漠的气息:“你以为,今日周汉旗来了,你就有了和我谈条件的资格么?” “你以二师父性命胁迫我为你寻找克疫之法,如今疫情已有眉目,我连看一眼二师父都不可以么?”冷风中,她的表情如此坚定,“况且,你这么在意师兄的到来,莫不是紧张他另有目的?我若执意不见,恐怕事态会变得很麻烦吧。林大将军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通?” 林乘南阴鸷的眼神盯着她,唇边的笑容逐渐放大:“清平公主言之有理,”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本帅这就带你去。” 每次他做出这个眼神,就意味着权威被挑衅,而他已经忍无可忍,仿佛随时都会爆发,下一刻便是无情的杀戮和血腥。 卿羽感到恐惧,交叠与袖间的手指被自己捏的发疼,而她强行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自他面前走过。 二师父严城被关在地牢最深处,林乘南派了重兵把守。阴森的冷气自四面八方砭入肌肤,恶臭气味迎面扑鼻,脚下是湿腻的肮脏水渍,两旁的囚笼里深处无数双瘦骨嶙峋的手,伴随着凄惨的哭喊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这里完全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狱,光线自头顶狭小的天窗里挤进来,更显得幽暗阴寒。 卿羽却顾不得害怕,加快了脚步向着前方行进,脚下突地踩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在脚底的挣扎惊得卿羽一声尖叫,一把扶住了旁边的铁栏,却又被里面伸出的一双指骨毕现的黑手牢牢抓住。 “救救我吧,我要出去!”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口中念念有词,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孔。 卿羽下意识地要挣开,可那人一双手却十分有力,似是将要沉潭的人得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直抓得她手臂一阵剧痛。 林乘南见状,几步奔上前来,将那一双手瞬间带出,自手臂关节处向上一折,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倒在地上来回翻腾,而那双手臂,却是如枯枝一般再动弹不得。 这手段太残忍,卿羽不由看向林乘南,但见他神色泰然,嫌恶地拂了拂手掌,似要拂去上面不干净的东西。 “前面就是你二师父的地方了。”林乘南看她一副沉默的表情,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视线相对,笑意魅惑,“怎么,吓傻了?” 卿羽推开他,率先跑了过去。 林乘南不让她接近严城,只准她透过一个小小的洞口处观看。卿羽看见二师父被困在一方铁制的牢笼里,双手和双脚都被栓了铁链,稍一挪动,便是金属碰撞的沉重声响。 此时,他的面前放了一碗糙饭,他显然是饿急,要探头去吃,可脖子里被套上了枷锁,饶是双膝跪地,头极力往前伸,也够不着那饭碗。 他只好用戴了铁链的双手,将那饭碗捧起来,送到枷锁上面。他的双手瘦弱不堪,几乎可见上面暴突的青筋,颤抖着打翻饭碗,仰起头,那饭粒便滑至嘴边。 这套动作艰难做完,卿羽已是泪流满面。 一颗心绞痛成一团,她一刻也不再停留,拼命冲出了地牢。 外面艳阳高照,风和日丽,她大口喘着气,扶着墙角慢慢蹲下身,眼泪扑簌簌落了满脸。 林乘南跟上来,似是微叹了一口气,从袖间取过一方帕子来递给她,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心软的。” 卿羽没有理会他的好意,自己抹干了眼角,站起身来盯着他道:“待我找到克疫之法,你要把我二师父放出来。” 林乘南有些无奈:“你这又是要与我讲条件了么?” 卿羽怒从心起,再也无法冷静,她一下子扑了过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把将他抵至石墙边,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对,现在我是在与你讲条件,你若不答应,我会让你十万大军都染上疫症,让你全军覆没,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泪滴镶在眼眶中摇摇欲坠,而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更是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说啊!你答不答应?!你说啊!”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她,似没能料到会将她逼成这个样子,在她几近疯狂的眼神下,他到底还是投降了:“好,我答应。” “你发誓!”她手上的劲道又加重一分,“你发誓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他被她扼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漾起了一丝笑,缓缓抬起手:“我发誓,你找到克疫之法,我就将严城放出地牢,不再关押,若有食言,就让我天诛地灭,永难翻身。” 听他发完这通毒誓,她混乱的心神方才逐渐得以回复,粗喘的呼吸慢慢平息,手指也失了力道,一根根松开,最终无力垂下手,她背过身去,整个人瞬间变得无比颓然。 重新得到了新鲜空气的林乘南大口喘着气,拉了拉领口,遮盖住她留下的指印。 ********** 林乘南在易云关的将府内亲设酒宴,款待周顾。 宴席之上歌舞升平,舞娘们身姿妖娆,长袖翻飞,随着如溪流般清脆悦耳的淙淙琴音,舞步翩跹优雅。此般撩人景象,任哪个男人都会心猿意马。 只是任舞娘如何在眼前身侧撩拨,周顾始终冷面寒霜,一言不发。 林乘南坐在对面,将周顾的神态尽收眼底,一曲终了,他挥退舞娘,端起酒杯向着周顾遥遥一举:“太子殿下,本帅敬你。” 他既尊称周顾为“太子”,又自称“本帅”,这种明目张胆的称呼,听起来微妙又充满挑衅,可见并未真正将周顾放在眼里。 周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将军,前几日我方营下一名军医被您请来作客,今日我特意前来将她带回,不知可否请她现身相见?”周顾凝视着林乘南,语气平静却冷淡之极。 “哦?能劳太子殿下亲自迎接的军医,想来并非俗人。” 面对林乘南不怀好意的笑,周顾也现出笑意:“此名军医医术高超,我方将士皆奉之为神医,自然非俗人可比。” 林乘南朗声大笑,道:“来人,将太子殿下钟爱的这名军医请来。” 不多时,卿羽被带入房中,云鬓高挽,柳眉红唇,姣好的面庞上施了粉黛,迤逦雪锦长裙衬着如瀑长发,映入眼帘是惊心动魄的美。 方才从地牢出来,她身上沾满了污渍,头发更是凌乱不堪,主动要求重新换洗的举动倒让林乘南颇感意外,仍是准了。 她心知,师兄此番前来,无异于来赴鸿门宴,在明知极为不利的局势下,定是怀了玉石俱焚的心。她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出一切很好的姿态,至少不会让师兄担心她在这里受了委屈,如此才能保他安全。 林乘南的狠毒尽人皆知,照目前这种情况,师兄无论如何是带不走她的,若是激怒了林乘南,怕是一切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她垂了眼眸,款款而来,甚至都没有抬头审视那头的人。 “卿羽!——”周顾冷峻的面容难掩焦急,他站起身,还未迈动一步,却被左右两侧的侍卫横出大刀拦住去路。 “师兄,你来了?”卿羽望见他,面上是宁静的微笑,而后缓步走到林乘南身侧的席位上落了座,“听林将军说,师兄来了,我还感到意外,以为他在说笑,原来这是真的。” 她一手握住云袖,一手执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鼻端轻轻一嗅,朝着林乘南笑道:“林将军肯拿出这般好酒,想来是十分重视师兄的光临呢!” 她的这副作态,竟令林乘南一时有些吃惊,虽心知她是故作样子,但那抹似嗔非嗔的笑容仍是让他心头一动。 周顾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卿羽,你怎么……是不是林乘南威胁你?” 卿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师兄为何这么说?林将军一直拿我将上宾奉着,岂会怠慢了我?” “我今日来接你回去,”周顾深深地凝望着她,黑眸里涌动着深沉的情愫,“卿羽,跟我回去。” 她一愣,忽地笑了,摇头道:“不,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便不能同你回去。”她望住他,清若秋水的剪瞳如星光般美丽动人,“师兄,你走吧,大师父该担心了,至于我,你不必担心,我很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章 了断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周顾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得到她这般答复,他的眸子依旧冰凉深沉,却是掺杂了惊异与不解。 “二师父也很好,”卿羽就着手里精致的酒杯,细抿了一口,辛辣入喉,竟逼得眼角都有些酸意,“林将军是个重信的人,不会伤到我和二师父。”她抬起头来看他,笑得清丽无双,“师兄,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所以专门过来看我,但你看看,我不是很好么?你且安心回去吧,你在这里,我会不安的。” 不安?……为何会不安?是我打扰到你了么?还是,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 周顾心底泛起苦涩,双手半握成拳,死死忍住自心间传来的战栗感。 “你看,太子殿下,并非我执意要留你的军医在我这里,而是她自愿留下,不愿跟你回去呢!”林乘南大笑道,向他又一举杯,“来,我们继续喝酒!” 周顾对他的话罔若未闻,只凝注着卿羽,妄图从她的脸上寻到蛛丝马迹,只要她有一丝松动,流露出痛苦或为难的表情,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哪管林乘南会将他怎样,此时此刻,他只在意她一个人。 可是,她的笑容温雅和煦,没有半分破绽,似乎……她真的很好,真的不愿跟他回去。 是哪里出了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这才短短不过半月未见,她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是在责备他没有及时来救她吗?还是在怨他将她丢在敌营这么久任她备受煎熬? 可是,她的突然不知所踪,一度让他慌张无措,他找不见她,急得要发疯,直至昨日,探子才辗转打探到她在林乘南这里。得到她的下落,他半刻也等不了,天不亮就入城,为能见到她,为让林乘南放下戒备,他不带一兵一刃,只身前来。 江山霸业,千军万马,他都顾不得了,一心想要见到她,将她带回身边,再不会容她离开半步。 可如今,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就是他奋不顾身得到的结果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冷峻的面上犹如被利刃劈开一个缺口,那般伤情神色令她心痛不已,避过头去不忍再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师兄,我只是累了,”她垂了眸,盯着手中酒杯上细密的花纹,淡淡道,“自从跟了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流血,死亡,痛苦,绝望,每一天都在眼前真真实实地上演。来到这里,我得到了久违的安宁,哪怕只是假象。原来,看了那么多黑暗,竟差点忘了自己一直是憧憬着安稳祥和的。” 衣袖遮住了紧握的双拳的颤抖,声音却还是稳的,他恢复了往日淡漠的表情,轻声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是的。” 他静默一刻,伸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脖饮尽,而后将酒杯放回桌案上,发出极低沉的闷响,如同他的声音:“也好。” 他站起身来,从她面前走过,铿锵有力的脚步,每一步都如一片锋利的刀刃在心上划出一道道口子,伤口之深,几乎不怎么流血,却痛彻入骨。 他的身影萧瑟却冰冷,仿佛一旦踏出这门,便再不会转身。 指间的酒杯赫然倾倒,顺着桌沿儿滚落下去,下面铺了柔软的羊绒毛毯,几乎没有发出本分声响,只是流出的液体浸湿了上面绣着的一朵小花。 “等一下!”在他的步子顿在门槛之处时,她终于喊住了他。 犹如跌落谷底的人重新看到阳光,听到她的这句话,周顾霎时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充满希望地望着她。 卿羽已自席位上站起,与他遥遥相对,目光却是冷清的:“师兄,你我有过情爱盟誓,如今我既背叛了你,便无颜再苟活下去,今日,我们做个了断,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话音一落,说时迟,那时快,她已自袖间抽出一把短刀,比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状况突发,挽救不及,林乘南手中的酒杯借力飞冲出去,却也只是砸到刀柄,迫使刀刃偏移一寸方向,仍是深深刺入胸膛! “卿羽!——”周顾失声喊道,飞身扑了过来,抱住她坠落的身体。 林乘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闪身冲上来,刺目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她的白衣,他又怒又急,大声喊道:“快传太医!叫吴敬实过来,叫所有的太医都过来!” 周顾抱住她,所有的冷漠和骄傲烟消云散,看到她倒在自己怀里,被鲜血染满了身体,突然间恐惧得要死,却还安慰着她:“不要怕,卿羽,不要怕,你会没事的……” 卿羽握住他的手,努力地笑着,眼泪却是自眼角不住地滑落:“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她想有太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是每一次呼吸都是巨大的疼痛,喉间涌上一抹腥甜,稍微用力一咳,便是一口血水涌出。 她看到他焦急不堪的模样,看到他的脸上因为害怕担忧而扭曲战栗的肌肉,看到他眼底盈然浮起的泪滴…… 她多想告诉他,不要难过,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只有这样才会解脱……可她完全没了力气,只是感觉好累啊……好像很久都没有休息过了,浓重的困倦之感覆盖过来,眼前的他渐近虚无,终于化为一片黑暗。 ********** 眼下已近十月,边城内外一派萧索,凉风席卷着地上的落叶,迎面吹来。 周顾和林乘南站在门外,一同望向前方虚无的空气,彼此静默无话。 有太医来来往往,身后的那扇门掩住了一切,里面那女子的生死成了二人共同的牵挂。 吴敬实一边拿毛巾擦着手,一边皱着眉头从房里出来,周顾先林乘南一步,冲上去便问:“怎样?” 吴敬实看了看他,还是走到林乘南面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恭敬回禀道:“那一刀虽然扎得深,所幸偏离了心脏,没有扎到要害。微臣已替公主上了药,往后需仔细修养着,伤口自会逐渐愈合。” 林乘南似是松了一口气,挥手遣退了他。 吴敬实一声“公主”让周顾难掩震惊之色,林乘南注意到他的表情,挑起眉梢闲闲笑了:“当初萧卿羽在得知我晓得她的真实身份后,也同你一样不可思议。我就奇了怪了,你们是有多厌恶这个‘公主’身份,还是,根本就瞧不上我打探查实事情的能力?” 卿羽的“清平公主”身份,周顾早就知晓,他却从不跟她提及有关梁国的任何人和事,只因这个身份同大燕的皇长子沈云珩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 沈云珩求娶大梁清平公主的事情在民间传为佳话,梁帝的当庭应允更是天下皆知,他自欺欺人地不让自己承认卿羽是清平公主的事实,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留她在身边,心安理得地,顺理成章地,留住她,拥有她。 他甚至自私地想,卿羽的真实身份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没有人知道才是最好呢……但不可否认的是,与沈云珩的那纸婚约,即使他刻意忽视,也是真真实实横亘在心里的一道坎,脆弱而敏感,旁人的一句无心提点都能让他平静的心绪掀起惊涛骇浪。 周顾捏紧了手指,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去了房内。 床上的人儿面色苍白如纸,在剧烈的痛感当中陷入昏睡,纵然他将步子放的极轻,仍是惊醒了睡眠极浅的她。 看见她醒来,他快步奔至床前,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她却闭了眼,将头偏向一边。 没有只言片语,她的这番态度已是坚决得无懈可击。 他抬起的手指顿在半空,终究是没有落到她面上。站在身后的林乘南目睹了一切,语气里半是得意半是嘲笑:“太子殿下,清平公主不愿见您呢,如今公主重伤在身,正是不能被打扰的时候,您若一片好心执意守着,只怕倒更让公主感到不快了。” 周顾垂下头,沉默一瞬,继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大门外的石头上,栓着他来时骑着的黑马,林乘南一路送他出城,狭长的眼睛迎着冷风微微眯起,而他长身直立,散发着冷厉气息。 “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爽快地放你走么?” 周顾握着缰绳,目光游弋在前方高大厚重的城门上,有种说不出的阴沉:“你以为卿羽那一刀,是刺给我看的吗?” 她挥刀自残,爽快利索,鲜血遍染白衣仍一声不吭,果真只为斩断旧情,赶他离开? 斩断旧情是假,赶他离开才是真,但还有另一面意思,就是让林乘南知道,只要他为难周顾,那么她就不惜身死,让林乘南讨不到半分便宜。 她的以死明志,是做给周顾看,但更多的,是做给林乘南看。 周顾刚开始不知道,但后来就明白了。从始至终,他一直都在亏欠她,他也曾暗暗发誓将来许她万人难以企及的荣耀和高贵,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亏欠她更多。 想到此处,他闭上眼睛,仿佛是心痛到了极致。 林乘南顿住步子,回眸望住他,眼中是慵懒的笑:“萧卿羽怀揣的是什么心思,从她拔出刀时我就已然猜到。但其实她即使不这样做,我也会让你平安出城。” 周顾回望过去,拿眼询他。 林乘南长舒一口气,道:“我们七岁那年随先皇狩猎,我的马惊了,若非你扑上来抱住马腿,只怕我早已连人带马冲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哪里还会活到现在?” 这件事情过于久远,具体情景周顾也已记不太清,只依稀记得因为救林乘南心切,自己被马蹄狠狠踢了心口,昏迷了三日才醒来。 “当年你救我一命,今日我放你一马,我们之间两清了,”忆起当年那桩驰魂夺魄的经历,林乘南狠绝的眼神浮现出一丝动容,但这也只是一瞬间,待再面向周顾时,又恢复了冷酷姿态,“再次相见,互为死敌,你我之间注定不容。一想到要与昔日的太子殿下交锋,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呢!” 曾经的挚友,终为彼此的心腹大患,时间果真是个极其残忍的东西,总杀得一个措手不及。 周顾点头:“好。”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林乘南朝那城门下待命的将领打了个手势,随即厚重的门扇轧轧打开,而那一人一骑犹如离弦之箭,冲出城去。 凉风切切,风沙漫天,城门开了又关,隔绝了另一个世界。林乘南背过身去,抬头望见一群大雁张翅南飞,一切静谧而安详。 秋天到了,冬天也就不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要你的命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入夜时,林乘南去看卿羽,路上恰巧阿奴端了一碗药,他一言不发地伸手要接,吓得阿奴慌忙双手捧给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室内高烛燃着,照得一方空间通明,卿羽倚靠着枕头半坐半卧,面前的腿膝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堆满了医书,而她看得专心,丝毫没有注意到来人。 “人都差点死了,还有心情在这儿看书?”林乘南大手一挥,已将医书自她手里抽走,随手扔到一旁的桌子上,“清平公主还是要顾惜着自己的身体,别等到把别人救活了,自己反倒先英年早逝了。” 听到他的冷嘲热讽,她冷笑道:“我的小命可就在林大将军手上攥着呢,要死要活还不全仗林大将军一句话?只怕没有您的允许,我就算想死都不能如愿。” 林乘南嗤笑:“你的意思是在我这里生不如死?”随即在她身侧坐下来,目光凝住她,“白天的时候你不是还对周汉旗说,在我这里很好,过得很安稳舒心,不愿同他回去么?怎么,这么快就又感觉生不如死了?” 卿羽以笑回之,道:“还不是为了配合林大将军演戏?在面见师兄之前,林大将军可是警告过我的,我若不乖乖听话,岂不很惨?” 因着受伤的缘故,她的面色仍是苍白的厉害,神采也十分虚弱,但还在他面前笑得这般云淡风清,仿佛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可她越是这样不在乎,他就越觉得愤怒,那感觉就像是一只豢养在手心的小动物,忽有一日不再受自己掌控了。 冷着眉眼将药碗递给她:“喝了它。” 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难闻的气味扑入鼻端,令她一阵反胃,遂皱了眉头,道:“不劳林将军费心。” 林乘南眸光一凛,突然出手掐住了她的下颌,将那碗汤药尽数灌了下去。 他的力道甚大,饶是她拼命挣扎也不能撼动半分,反倒更加激起他心底的怒意。手掌移至她纤细雪白的脖颈,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将她掐死,只需再用些力,就能扼断她的喉咙。 “你说得不错,你若不乖乖听话,下场会很惨,但愿你时刻记着。”他松开了手,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拂袖而去。 卿羽被他掐得险些断了气,她伏在床边用力地咳着,那种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难受,直让她感到痛不欲生。 阿奴扶起她,倒了杯水给她顺气,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阿奴肩头,突然想哭。 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阿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她握住阿奴的手,热切地望着她,“你愿不愿帮我?” 阿奴的眼睛清澈如水,回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帮我把吴敬实叫来,”卿羽重新倚到床头,拿起散落的医书,“还有那些太医们,都叫过来。” 阿奴不多做停留,起身便去叫人了。 林乘南怒气冲冲回到住处,一脚踢开房门,他冲到桌子旁坐下,心里一时乱如麻。桌子上摆了一壶酒,他探手取来仰头猛灌一气,一直喝得见了底,将那空了的酒壶狠狠掷了个粉碎。 一个前来服侍的丫鬟刚好走到门口,被这个动静吓了一大跳,大气不敢出地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将手里端着的一盆清水放在木架上,垂着脑袋便要告退。 “慢着,”林乘南沉声道,“过来。” 林乘南名声在外,行事之狠,普通人无不谈其色变,小丫鬟不敢看他,又不敢抗命,只好哆哆嗦嗦挪了过去。 林乘南显然是不耐烦,待她走近时一把将她捞了过来,小丫鬟发出一声惊叫,一颗心七上八下,手脚更是冰凉。 “你很怕我?”林乘南看着她,伸出手指揩住她的下巴,来回地摩挲着,“方才你不还是一副骄傲高冷的模样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害怕?你的骨气哪儿去了?” 浓重的酒气随着他沉重的呼吸迎面扑来,小丫鬟一愣,将军在说什么? 林乘南望着怀里的她,眼神迷离,连说出的话都温软了许多:“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白日里对周汉旗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可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真的。我从未对哪个女人这么,这么……”他止住言语,没有再说下去,手指触碰到她的面颊,她鬓角的发,俯首便要吻上去。 小丫鬟吓得浑身颤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他怀里屈身一滑,滚了出来,跪到地上拼命磕着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奴婢吧!……” 林乘南定定的望着地上的她,而后是回过神后的懊恼,他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上,闭眼叹了一口气,说出的话寒彻入骨:“滚。” 小丫鬟如蒙大赦:“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不杀之恩!”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快速逃离现场。 林乘南望着一地碎片,自嘲地笑了,可能自己真是喝多了。 ********** 卿羽并了一群十几个医生没日没夜地研究克疫之法,结合古籍医书里的诸多病例,顺着发病初期时出现的红斑症状,前后摸索过去,配了上百个药方,将初染疫症的士兵分了上百个批次,分别试验。 待到第七日时,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卿羽坐在敞开的门口,饶是阿奴给她围了厚厚的裘衣,仍是被迎面的凉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那一刀扎在心口的伤口,虽得了最好的药材,如今也只是勉强愈合,结出的新痂刺痒难耐,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是伤筋动骨般的痛,连脱衣穿衣都得十分小心着些。 她的这次受伤,着实把阿奴吓得不轻,对她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她却早已见怪不怪了,在山林里磕磕绊绊地长大,没少流血受伤,吃得了苦,忍得了疼,况且她自己又是医生,知道自己死不了。 林乘南撑了伞过来,一眼看到她拥着裘衣坐在门口,跟庙里的菩萨只差手里托一个玉净瓶。 阿奴迎过去替他收了伞,他踏步过来,微微蹙眉:“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看雨,”她头也不抬,语气清淡,“顺便等消息。” 林乘南不解:“等什么消息?” 卿羽仍是目不斜视:“我也不知道。” “有病。”林乘南在心底暗骂一句,自己扯了把椅子过来,结果阿奴递上的热茶,一边品着,一边同她望向雨幕。 雨越下越大,檐角的水珠刚开始还是一颗颗往下落,现在已连成了一条线,绵延不绝砸在地上摔出一捧捧珍珠。 “好了!好了!” 一道喊声由远及近,不多时,绵密的雨幕里现出一个人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边奔跑一边喊着:“好了!好了!” 雨水在脚下肆意飞溅,那人奔跑的速度非但不减,反而更加拼命地朝这边跑来,雨丝纷飞中,他的面上是盛大的喜悦与激动。 卿羽一个激灵,倏地站起身来,下意识便要出去,迈出两步又被风雨打了回来,而那人也已奔至面前。 雨水顺着蓑衣滴滴答答,很快在脚下形成一大片水迹。吴敬实摘下头上的斗笠,宽阔的脸膛上尽是掩不住的欣喜。 “公主,好了!”吴敬实气喘吁吁,高兴得长大了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汇报着,“初染疫症的将士们昨日服下配方,今日身上的红斑全部变淡,烧也退了!”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卿羽自是也激动不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敬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激动的手都颤抖了:“公主,我们成功了,我们战胜了这场瘟疫,十万大军有救了!” 厚厚的裘衣之下,她的双手微微战栗,而这时她才惊觉,手心里俱是冷汗,方才坐在门口等待的过程中,她表面冷静,实则提心吊胆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能赢,绝不能输,她不敢想象最坏的后果,但如今吴敬实亲自来报,她做到了,她赢了。 “是哪种配方?”她按捺住心底的激动,稳声问道。 上百种配方,相互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必须准确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配方才行。 吴敬实一拍脑袋:“瞧我光顾着高兴,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是编号第七十三种配方,和第七十四种配方只差一味赭石,没想到就是对症了!” 卿羽点点头,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第七十三种配方所涉及到的药材,若有所思。 “原来,这就是你在等的消息。”林乘南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手里的茶水袅袅冒着热气儿,笑容满面道,“不错,确然是个好消息。” 吴敬实神色一变,忙着去行礼:“微臣高兴得昏了头,没能看见主帅也在……请主帅恕罪……” 林乘南眼睛望着卿羽沉静的侧颜,回答着吴敬实:“寻到克疫之法,你们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吴敬实连连欠身:“此乃吾等本分,”看了看林乘南的脸色,又道,“微臣这就去按方配药,广施众位将士们。” 林乘南摆摆手,吴敬实答应着,又朝卿羽做了一个大礼,而后戴上斗笠,再次迈入雨中。 卿羽回身望他,一步步走近:“林将军,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林乘南盯着她,唇边晕染了一抹笑,道:“当然。”而后扬声吩咐道,“来人,把严城将军从地牢里请出来,从今后,公主和严将军皆是我营上宾,任何人不得怠慢!” 门外的侍卫领了命,当即冒雨去了地牢。 “公主,这样你可满意?”林乘南笑望着她。 她淡淡一笑:“你我各取所需,我不过是得到了本该就是我想要的结果罢了,这样就满意,那我的要求岂不也太低了?” “哦?公主还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命,”她笑意不减,“林将军愿意给吗?” 林乘南摇头一叹,惋惜道:“这个怕是有难度。不过若你有这个本事,我不介意你来拿。” 卿羽垂眸,语笑嫣然:“林将军说笑了,小女子哪有那个本事?”随即越过他,自己在床上和衣躺下,“我累了,将军请自便。” 林乘南既没有再看她,也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依旧靠在椅子上,一边欣赏门外纷飞的雨,一边品着手中香醇的茶。 他弯起唇角,头一次觉得下雨天也是这么有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死而无憾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严城被放出地牢后,将自己关在屋内闭门不出,卿羽连着两日去看望,均不得面见。二师父心里在恨着她,她知道。 瘟疫得解,林乘南十万大军重整雄风,而师兄一方面临的却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易云关固若金汤,又有大军驻守,师兄联合姜荆、韩世超老将军等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城之计,若是强攻,结果只能铩羽而归。原本瘟疫盛行实乃天助我也,谁成想她却为敌效力,生生将自家的大好前程给断了。 二师父不恨死她才怪! 屋内燃了一盏烛火,灯光如豆,将那道瘦削的略有佝偻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模糊成一片。卿羽在门外站着,直至星子爬上夜幕,凉风乍起,垂落枝头仅剩的一片黄叶。阿奴露出担忧的神情,上前去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低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紧闭的门轻声道:“二师父,直到现在,你还在恨着我,我不会辩解什么,因为现在的我确实是个叛徒,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但请你再给我一天时间,再最后相信我一次,等过了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最终的答案,好不好?” 里面烛光静静地照着,那人身形未曾动弹半分。 卿羽咬住嘴唇,心知不能说太多,事情没有做完之前,一切还都是未知数,林乘南的一个疑心就能让她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她在门口顿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同阿奴回去了。 ********** 翌日夜里,星垂平野,月涌大荒,万籁俱寂的夜,安静得像个阴谋,只待利刃出鞘,劈开匿在暗处的真相。 易云关城楼西侧角门被破,印着“勋”字的大旗在风中剌剌飘扬。喊杀声震彻天地,万万将士们前赴后继,宛若滔滔江河,踏着一地血流成河自西角门向城楼上步步紧逼。 再稳如泰山的坚固城墙,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所有的战线便会土崩瓦解。 “勋”字大旗终于插到易云关城楼上时,天色还未亮,东方露出鱼肚白,丝丝缕缕的朝霞宛若宣纸上泼散开来的朱砂,染透天际,鲜红夺目。 只是,天上的风景再如何壮丽,和地上的断肢残体、流血漂橹比起来,不过尔尔。 血染的征袍被劲风高高掀起,比胜利的旗帜还要壮烈。周顾踏过一地尸体,来到城楼正中央,背后是初升的太阳,面前是大陈国的土地,一时间壮怀激烈,他的手上和脸上俱沾满了鲜血,手里的刀刃上细小的血流凝聚成一颗颗血珠,接连砸在石砖上。 久违了十八年的山河土地,而今,他要一寸一寸地拿回来! ********** 易云关城楼被攻占,关内城中乱做一团,林乘南将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全部砸了个粉碎,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怒火冲天地暴喝着:“调军!调军!将我方十万大军全部调动起来,将周汉旗打出城去,给我砍了他的脑袋!把他的军队杀得片甲不留!” 长得像虬髯客的易云关守将华将军一脸苦相:“周汉旗的兵马已全部攻进城中,易云关城楼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 林乘南深深愕然,忽而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五官因为暴怒而扭曲的骇人:“本帅不管,若杀不了周汉旗,本帅就杀了你!” 他这副样子几近癫狂,华将军惶恐道:“属下这就去,属下这就去!” 华将军一手拿起头盔,一手握住军刀,匆匆回去调兵了。 林乘南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到墙壁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那个名字:“萧,卿,羽。” 他还是大意了,他小看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他以为自己控制住了她,却没有想到反过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解出了克疫的配方,成功地取得了他的信任,连同十二个太医都佩服的五体投地,对于她的医学提议惟命是从——将服药人群分为三种,即未受感染者、初期感染者、后期重症者,分别对症下药,染疫的治疗,没染的预防,并且将军队按片区划分,取用药方时可保秩序有条不紊。 可叹他当时还赞许她心思缜密,十分信任地照实吩咐下去。他以为令自己最头疼的祸患终于可以平定,却未料到她的计划才刚开始实施。 她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配药事宜,在分配给城门楼那片区的药材里动了手脚,加了一味迷药,因为用量控制的极细致,前期根本没有任何症状,但药量在体内累积几日,终会发作。 昨晚夜半时分,药效发作了,周汉旗举兵猛击,打开西侧角楼缺口,大军一拥而入,摧毁了易云关城门楼。 原来,从周汉旗孤身来此那日,一切事态就悄悄发生了反转。他们两个表面上给他上演了一出苦情大戏,实则早已暗中达成协议,里应外合,伺机而动,这才有了今日。 想到此处,他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满腔都是愤恨,怀了必杀之心,直奔卿羽住处。 来到时,房门却是紧闭,里面被上了门栓。他一脚没有踹开,抽刀插进门缝中,一刀劈断木栓,踢开了门。 房中空荡荡的,阿奴站在中央,脸色煞白。 林乘南一把掐住阿奴的咽喉,怒喝着:“萧卿羽去哪儿了?说!” 阿奴表情痛苦,将嘴唇咬出血来,没有发出半句声响。 林乘南突然想到,她没有舌头,说不出话来,遂甩开了手,凌厉的眼神望向倒在地上的她,沉声道:“萧卿羽呢?” 阿奴跪在地上,虚弱地喘息着,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憎恨。 “你才跟萧卿羽几天,就这么对她死心塌地,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这条命是由我掌控着的吗?”林乘南怒不可遏,拔起刀来比住她的咽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萧卿羽去哪儿了?!” 阿奴抿紧了嘴唇,倔强地抬起头,林乘南心知问不出什么,更是愤怒,挥刀割断了她的喉咙! 鲜血顿如泉涌,顷刻间,阿奴已躺在血泊里,她不能说话,喉间发出咯咯咳血的声音。她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喘着气,眼神逐渐涣散,最后终于空无一物,再也没了声息。 林乘南如看一只狗一样最后看了她一眼,抬脚自她身上跨了过去。 一名士兵匆匆来报:“禀将军,发现公主……”抬眼望见他满面寒霜,连忙转了称呼,“发现萧卿羽踪迹!” 林乘南的目光是嗜血般的阴鸷:“带我去!” ********** 卿羽同严城共乘一匹马,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前面就是师兄的兵马,只要见到师兄,他们就安全了! “二师父,你忍耐些,师兄他们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就能同大家汇合了!”她给身后的严城鼓着气,一边急得扬手一鞭狠狠抽在马肚子上,“驾!——” 严城在地牢里遭受的是非人般的虐待,手掌被废,连同一身武功也失去了,身体被各种刑具折磨得虚弱不堪,这时经受着马背上的颠簸,实在是难以撑住。 卿羽也好不到哪里去,心口处的那道伤口刚刚愈合,动作稍微大些就是剧痛,至这时她拼命赶着马,隐隐感觉伤口已然迸开,衣服不断摩擦着流出的血脓,每一下都痛得让她咬紧牙关。 “二师父,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她鼓励着严城,也是在鼓励自己。 然而,严城终究还是再也支撑不住,滚落马背。 “二师父!”卿羽惊叫一声,勒停了马儿,跳下马背跑回去扶起严城。 严城抗拒着她的扶持,将她往外推:“快走,快走!” 卿羽急得要哭出来:“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二师父,你再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师兄了。” 严城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一再摇头。 身后,林乘南带了一行人马朝着他们疾驰而来,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逐渐逼近。远远的,望见他们师徒二人老弱病残的样子,林乘南露出狠毒的笑容,是对猎物即将到手的快感,继而反手一鞭抽着胯下的马儿,加快了步伐。 卿羽心下一沉,使出全部力气扶起严城,徒步往前走。 可是这样的速度,不过片刻就会被林乘南追上来,到时候落入他手,仍是难逃一死。自己身上伤口扯出来的疼,再加上严城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卿羽每一步都迈的艰难,但即便这样,她也坚决不停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都不能再让林乘南得势。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已能清楚地听到林乘南的声音——“萧卿羽,你若乖乖站在那儿别动,或许本帅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冰冷而嚣张的声音,她听在耳中只觉坦然,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大局已定,师兄胜券在握,若今日真的命赴黄泉,她死而无憾。 或许她果真命不该绝,前方出现一行人马,正向着她这边疾驰,饶是看不清那带头人的脸孔,但她认得那面血红色的战袍,认得他那匹神清骨峻的黑马! 师兄,那是师兄! 这个时候,两军交战热火朝天,他本该修罗场上领兵杀敌,却现身于此,只因放心不下她的安危,要亲自迎她回去! 卿羽抑不住兴奋,扶住严城加快了脚步。 然而林乘南也看到了周顾的到来,他狭长的眼睛眯起,一抹冷厉之色乍现,毫不犹豫地拉开铁弓,尖锐的箭头瞄准了前方蹒跚的卿羽! 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周汉旗! “铮”的一声,弓弦发出一声极沉重的颤音,而那枚钢箭刹那间飞出,直向卿羽后心刺去! 林乘南眼中似有痛惜,但更多的还是冷漠,若不出所料,这一箭将会从后面贯穿心脏,到时纵然是十个何当,也没有将死人医活的本事。 他收起弓,嘴角弯起一抹邪笑,啧,多好的一个美人儿,可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原谅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虽然武功全失,但数十年来练就的耳力还在,严城耳根一动,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多想,他已张开手臂将卿羽狠狠推了出去,自己回身挡住了那枚钢箭。 钢箭带着破空之势“铿”的一声盯进了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二师父!——”卿羽大喊一声,爬过来紧紧抱住他。 那钢箭正中心脏部位,力道之强劲,竟没有多少鲜血流出,而卿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手哆嗦成一片,牢牢抱住严城的头,她想哭,她想喊,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天地苍茫,她的手脚一片冰凉。 “不要难过,是师父错怪你了……”严城喘息着,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流出,一呼一吸都用尽了全力,“有你这样的徒弟,是我的荣幸,为师错了,不该那样骂你,你原谅为师,好么?……” 他愤恨与卿羽的“叛变”,饶是她费尽周折救自己出了地牢,仍是心怀怨念,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是他太看重少主的起事,他们这群被周宣称为“前朝的孤臣孽子”,苦心孤诣东躲西藏了十八年,只为一朝杀回大陈京畿,夺回大位,在此期间,他不容许任何不利于少主的事情发生,只因他知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而他们破釜沉舟,没有退路。 偏偏卿羽“助纣为虐”,他简直想把她杀了的心都有。可是直到昨夜,她潜入自己房中告知了他一切,他才明白是自己错怪了她。他自问自己一身傲骨,顶天立地,却在这场关键性的一战里,卿羽才是最隐忍、最痛苦的那个! 想他一世精明,竟在亲人身上犯了浑,想起对她的侮辱和痛骂,他后悔不迭,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求她能原谅自己。 卿羽眼泪汹涌,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不是叛徒,你是我们最大的恩人,谢谢你……”严城口中的血越聚越多,呼吸也渐近凝滞,而他紧紧抓住卿羽的手,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答应我,协助少主,复位……” 卿羽哭得浑身颤抖,忙不迭地点着头,泪水七零八落地散在他脸上。 完成了最后的嘱咐,严城终于安了心,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最终垂落在地。 卿羽略略一愣,继而抱住严城的头,仰天痛哭。 林乘南越赶越近,看到这副景象,发出一声嘲讽的笑,随即眼神一凛,抽出一枚钢箭来,重新开弓瞄准了她。 “铮!——”的一声,钢箭出动,嘶嘶破风,似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舌以闪电之势出击! 林乘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淡淡笑了,而后张目眺望远方,静待一朵花儿的凋零。 钢箭还是没能如愿射中那清绝无双的美人儿,而是落在了一只手掌中。 原是心急如焚的周顾等不及马蹄疾驰的速度,于是干脆弃了马,施展了轻功凌空飞来,在那支钢箭距离卿羽还有一米之处,牢牢攫住了它。 林乘南已驱马赶至跟前,用力一勒缰绳,骏马高高扬起四蹄,在地上砸出两个坑。 “太子殿下,我们又见面了。”林乘南笑得轻巧,下巴微微一抬,指向周顾身后的两人,“不过你似乎来晚一步,你的得力军师已经很不幸的……”他没有说出那个字,只是摇头一叹,很是惋惜的样子。 周顾显然是怒极,寒眸一闪,反手将手中那枚钢箭送了出去,直扑林乘南面门! 林乘南敛笑凝眉,瞬间抽出刀来横着一劈,钢箭被劈成两截的瞬间,周顾已手执了钢刀迎面杀来! 好快的速度!林乘南心底一惊,仰面避过,而他本人也因着这股冲力落下马背,就地滚了一圈方才站稳。 周顾一刻也不容他停息下来,拔刀冲了过去,霎时间,刀光凛冽,寒气逼人,脚下的尘土被荡起腾空,交织成一片漫漫尘雾,将二人包裹其中。 一道道刀光映着初升的太阳寒芒大盛,杀意弥漫,席卷八方,速度变幻之快,只叫人看不清人影,唯余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呼啸的风中四处飘散。 电光火石倏地迸溅,林乘南被周顾一掌击在胸口,后退数丈之远,身后的侍卫一把扶住,紧接着便是心口一滞,呕出一口血来。 而周顾也被林乘南的刀刃刺中肩头,后退几步以刀支撑半跪在地。 双方的兵马见状,纷纷拔起刀来要往上冲,然而周顾和林乘南不约而同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将士们,昭示着此时此地,只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战场,别人不能插手。 林乘南抬手揩去嘴角的血迹,道:“太子殿下,今日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有什么恩怨仇恨,一并都使出来吧!” 周顾沉了声音,道:“奉陪到底。” 林乘南冷笑着,重新握紧了剑柄,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报!——” 一名报信的士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勒马动作过于强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林乘南面前,禀道:“我方右翼六万大军已沦陷,左翼大军情势危急,请主帅速速回营主持大局!” 林乘南头脑一轰:“华将军呢?!他是如何指挥的?!” 一腔怒火油然而生,十万铁骑竟抵不过周汉旗他四万兵勇,亏他华将军还是周宣最倚重、号称“大陈第一将”的人物!可接下来报信士兵的话让林乘南被彻底击溃了—— “回主帅,华将军他……已经战死!” 说到此处,年轻的士兵也禁不住红了眼圈,想那威武不屈的华将军,驻守易云关十八年,一生为朝廷尽忠尽义,神勇谋略无人能敌,如今却…… 林乘南心下一沉,当即飞身上马,一刀刺入马背,受了剧痛的骏马扬天长嘶,而后发了疯地疾驰而去。 余下的百名将士们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周顾身后的兵将们一拥而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更是上前一步,意欲追赶,却被周顾制止了:“敌众我寡,我们没有胜算。” 那头领本来还想趁机活捉林乘南重挫对方士气,但听了周顾这一言,才意识到自己方只有二十个人,跟对方打起来以一当五,确实悬。 那厢周顾早已来到卿羽身边。严城的身体已渐近冰凉,他跪在面前,朝严城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想起十八年来二师父为了他的祖业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对他更是毫无保留地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为有朝一日亲眼见到河山收复的盛况。 可是,他永远也看不到了。 周顾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走过去将卿羽搂在怀里。 她已哭不出眼泪,面上的泪痕被冷风吹干,有种剌剌的刺痛感。 周顾将她紧紧抱住,任凭周遭风吹草动,他的眼中,除她之外再无他人。 ********** 破城一役大获全胜,歼灭敌军七万人,成功占领易云关。 林乘南由余下的溃兵败将掩护着远走逃亡,最感到气恼的是姜荆。怀着血海深仇的他没能亲手取其性命,一连几日也不得开怀,后来还是韩世超老将军劝他说,虽然林乘南逃得过一时,但也逃不了周宣的重惩,届时一样没有好日子过,况且眼下大战告捷,大事功成指日可待,不愁拿不到林乘南狗贼的项上人头。姜荆这才想开了。 严城的遗体被带回,周顾下令予以厚葬。下葬那日万人同悲,卿羽披麻戴孝为其送行,耳旁是萧瑟的风声,以及众人的悲鸣,可她却心神麻木,竟再也哭不出眼泪来。 是夜,大师父过来看她,望了一眼根本没有动的饭菜,微微一叹。 床边的被褥轻轻陷了下去,卿羽闭着眼睛背过身去。大师父陪着坐了一会儿,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到周顾进来,他才起身,低声和周顾不知说了什么,便走了出去。 轻缓的脚步一点点逼近,直至床头。卿羽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脱了铠甲和鞋袜钻进被子躺在她身侧,他伸过手从背后抱住了她……一切就如从前。 可她却没有了从前那样温暖感动的感觉。 易云关一战的胜利,昭示着夺位之事成功了一半,接下来沿途打下去,攻入京畿为期不远。七万大军额手称庆,军营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大会,周顾和韩世超、屠子霖等将领犒赏三军,篝火燃了三夜才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祈盼着建功立业,收获荣耀美好的生活。 唯她与这般欢庆场面格格不入。 她克服重重困难,帮助师兄打了胜仗,终于再次回到所爱之人身边,本是最好的结局,可如今被他坚实有力的手臂抱着,却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情。 周顾温暖的手掌移至她的心口处,隔着薄薄的衣料,底下是那道深刻的伤口。黑夜里,他低沉如海涛的声音响在耳畔:“还疼吗?” 当初她挥刀刺入自己身体的时候,他整颗心都裂开了,那种痛感,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也永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面对要失去她的事实,他直感觉到自己也要死了。 事后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林乘南掷过去的酒杯没有砸中她手里的刀柄,或者酒杯的力道不足以迫使刀刃偏离方向,那么,一刀下去直入心脏,她也就再也不能站起来…… 林乘南生性多疑,且狡诈之极,为防万一,绝不会允许周顾和卿羽有一丝一毫身体上的接触。她便只能冒了这么大的险。 因为只有这样,事发突然的瞬间,林乘南才会放松戒备,周顾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而她也才会趁机接触到他,握住他的手,向他传递关乎江山命运的情报——她悄悄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十”字,以及一个“西”字,意为十日后自城楼西角门进攻。 她有一副玲珑心肝,步步皆在为他铺路,他此生何幸,得她倾心倾力追随左右。 “卿羽,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遭受这般痛苦,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他吻上她的耳垂、脸颊,动作轻柔而疼惜。 她的睫羽微微颤着,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就如睡着了那般安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沉默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大军攻破易云关,接下来要整顿的事情太多,周顾同韩世超、屠子霖、姜荆等一干将领忙得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卿羽跟着大师父忙着照顾伤员们,更是不分昼夜,尤其大师父那个拈轻怕重的性子,将大部分活儿都安排给了她,她忙得团团转,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她想,忙起来好,日子紧凑充实,也便没了心思顾虑其他。 这日又忙活到夜里,伤员们在痛苦的呻吟中遁入沉睡,她拎着药箱出了营帐,只感觉步子发飘,眼前也迷糊起来。凭着多年经验,她知这是劳累过度要晕倒的征兆,便就近扶着一块石头,坐下来歇息。 “羽护卫,您不舒服吗?” 正当她靠着药箱闭目养神时,头顶响起一道温和的问候,抬眼望去,竟然是姜荆。 从前多次见他,都是一身铠甲,今日却换上了常服,想来暂时没了枕戈待旦的忧虑,人也难得地轻松一下吧。 卿羽扯了一丝笑:“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姜荆蹲下身来,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可是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要不要我请何太医过来瞧一下?” “不用,姜将军您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她笑了一下,拿起药箱便要站起来走开,眼前的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又逼得她身子一软,跌坐下来。 “羽护卫您坐着别乱动,我还是去喊何太医过来吧!” 姜荆转身便走,卿羽拽住了他,坚决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就是累着了,歇一会儿便好,何苦这么兴师动众?而且大师父忙了一天也累得不轻,你别去打扰他了。” 他犹豫着:“真的不用么?” 卿羽摇摇头。 “好吧,我留下来陪您一会儿,若是还不见好,我再去找何太医。”姜荆说着,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也掀衣坐下。 对于他的这般热情关怀,卿羽显得有些无语,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将身子往另一边挪了挪。 夜色清凉,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多是军营里的琐碎杂事,姜荆说得口干舌燥,卿羽听得昏昏欲睡。估计他整日在军营里除了谈论战事便别无可说,这时终于逮到一个战事之外的倾听者,越说越带劲儿,又扯着她说起她身陷敌营的经历。 “羽护卫智勇双全,凭一人之力能将那林乘南耍得团团转,最后助我方成功攻破易云关,打得林乘南十万大军抱头鼠窜,您可真是我们的大英雄!”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钦佩之情,卿羽只淡淡一笑:“不过是我运气好罢了。” 姜荆一副“这您可就谦虚了”的表情,道:“羽护卫失踪那几日,主帅就像失了主心骨似的,连军事也不怎么管了,甚至派了人去燕国寻你……哪成想你被林乘南捉了去,主帅听到探子送来的消息后,二话不说就瞒着我们去了易云关,韩老将军差点没气死!不过好在你平安归来,还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全军上下可都对你敬重的很呢!” 周顾救她心切,心知韩世超等人是万万不准他冒这么大的险去救人,于是瞒了众人只身前往。第二日一大早用饭时候,韩世超知道此事,当即砸了手里的饭碗,也不顾上下尊卑,破口大骂:“不过是个女人,主帅就罔顾我等万万将士性命,连同大陈基业也不放在眼里,此等儿女情长之人,焉能成得了大气候?!” 不过自从攻下易云关,韩世超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逢人便夸她,庆功宴上还亲自敬了她一碗酒,连连赞她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从“红颜祸水”到“巾帼英雄”,她的这番经历也算可歌可泣了。卿羽不置可否一笑,神思却是缥缈了去,原是念着姜荆无意间提起的那句话:“主帅派人去燕国寻我……” 本是如自言自语般的低语,姜荆却听了个清楚,道:“可不是,主帅急得抓了狂,他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一片真心……” “姜将军,”卿羽突然打断了他,眉眼处覆了暗影,连笑容都有些虚晃,“你可知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姜荆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稍稍一愣之后才答道:“难道羽护卫不是主帅的……未婚妻吗?” 他或许想说“心上人”或者“相好的”,还真该感念他把话说得这么委婉动听。 “听何太医说起过,羽护卫是梁国人,家境殷实,”姜荆接着道,“从梁国千里迢迢到大陈边关,羽护卫勇气可嘉。但主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定不会辜负羽护卫的一番情意。” 她的身份知晓内情者寥寥,看来大师父和师兄替她掩得很好,当真是要放弃她的“清平公主”身份——虽然这也是她的心愿。对于姜荆的啰嗦之语,卿羽似在听,又似没在听,只喃喃道:“要说寻找失踪的我,也该去梁国,为何要去燕国呢?” 被她这么一说,姜荆也疑惑了:“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主帅为何不去梁国寻找,而是要去燕国……” 卿羽苦笑一下,不想再多说什么,兀自站起身来,拎着药箱走开了。 已经入冬了,夜间冷的厉害,她走了几步,缓缓停下来,映着头顶清冷的月光,竟发现脚下的枯叶上一层洁白。 开始凝霜了,怪不得那么冷。她揉了揉发凉的手臂,仍挡不住自心底窜上来的寒意。原来,真正感觉冷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唇角勾起一抹轻笑,踏过一地霜白,她踽踽独行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 打了几场仗,攻下几座城,数月光阴又过去。 终日在伤兵中忙活的卿羽已到了不知日期的地步,忽有一日灰头土脸地端着熬好的药汁从营帐里出来,赫然发现跟前一株盛开的小花,瘦骨伶仃的模样,孱弱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给人一股倔强的清新质感。 竟然已是春天了,眼下已是三月,大地返青,万物复苏,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暖的。 忽然有丝刹那间的怔忪,原来,时间过的这么快。 韩世超、屠子霖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作战计划百密不疏。姜荆年轻有为,军事天分极高,颇得周顾赏识。经过数次的招兵买马,如今我方大军已扩充至十万,眼下的这座习阳城,已是“勋”字旗下第九座城池。 自打攻破易云关,一路沿途打下来尚算顺利,只是在半个月前攻打这座习阳城时,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虽然习阳城是座小城,却久攻不下。守城的将军姓赵,是从京畿调过来的,听说祖辈是先皇周勋在位时的一个兵部小官,宫变之后遭受牵连被下入狱,国家危急存亡之时被周宣赦了罪责予以重用。 这名赵将军军事才能颇高,队伍也是临时收编的,但抵抗力很强,连攻几次都未能拿下。 连着三年自然灾害拖垮了周宣治下的陈国,而周顾一方仗着财力雄厚、粮草充裕和兵力齐整的优势,和国库空虚的陈庭高下立判。待攻下习阳城和接下来的几座城池,我方距离功成之日就不远了。 大师父上前游说:“赵将军,我等敬慕您的不屈风骨,但周宣暴戾无能,家国上下民不聊生,实是有违为君之道,赵将军何不顺天而行,拥明君以善待百姓?” 赵将军不为所动:“宁死不为二臣的道理,何太医应该比我更懂。我既受了皇上嘱托,立下尽忠之誓,便不能食言背叛,投敌之事断不能为!” 劝降不成,只能硬打。为了攻下习阳城,韩世超同周顾等人制定了轮番轰炸计划,一支支浸了火油的箭矢射入城中,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见城内凄惨无比的哭喊之声。 这般耗下去,习阳城坐以待毙,迟早会熬不住,轻易取之只是早晚之事。 果然,十日后,习阳城上白旗升起,我方大军一阵欢呼,大师父却是一声长叹,再无言语。 赵将军一纸降书送达周顾手中,而后以身殉城,尸体就倒在城楼上。 对于抗敌的守城之将来说,若执意不降,死后可获得“忠烈”名节,代价却是要全城陪葬;若是降了,则落得千古骂名,但能将伤亡降至最低,保城中百姓性命。 十万大军欢呼着一拥而入,被围困了十日的习阳城入眼即是一派凋敝景象。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火箭燃烧过后的青烟还在,尸首横陈之处,旁边是痛不欲生的人。 这样的现象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说,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看着驾轻就熟地在伤兵之间忙碌、救治受伤百姓、安慰哭泣小孩的卿羽,周顾觉得她也一定是这样。 但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想说话,越来越不愿同他待在一处,她甚至搬离了他的营帐,借言只说照顾伤员过于操劳,自己居住才能更好地休息。 她将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了伤员身上,几乎要忘记了他的存在。 习阳城攻下后的当晚,军中大摆筵席,他也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找到在屋子里熬药的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手中的药罐子颓然滑落,浓郁的药香弥漫了整个屋子,而她却是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画像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的眼里有一丝惊慌,还有着他看不清的神色,或许是醉意的缘故,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袭上心头,他只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他冲上去,一把擒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是我哪里做错了么?为什么要躲着我……” 肩膀被他抓得很痛,她皱紧了眉头,喊道:“师兄,你不要这样。” 眼前的她还是从前的模样,明净的大眼睛,漆黑的长头发,皱起眉来的样子忧郁无措,与从前别无二致。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从她抛下一切奔他而来,算下来,至今已有九个月的时光,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 偏偏她什么都不说,从前无数次留给他的怀抱和亲昵,如今只剩下背影和沉默。他想不通,又不敢问,因为担心会听到那个最不愿触及的答案,会就此失去她。他情愿一辈子都不问,也祈愿着她永不说明,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一直留住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竟要这么小心翼翼地维持? 她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衣服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更显得她形销骨立,他隔着衣料握住她的双肩,都能清晰感觉到她肩上的骨头愈发突出……九个月来,她跟着他东奔西走,为他的复国大计殚精竭力,日渐消瘦,她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吃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没抱怨过一句,他怎能怀疑她? 他怎能?! 突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一把抱紧了她,嗓音沙哑:“对不起,我喝多了,对不起……” 他吻上她鬓角的碎发,闭上眼睛轻声呢喃着:“我总以为,你要离开我了,我很害怕,你若真的走了,我该怎么办……” 她呆呆地站着,任由他抱着自己,许久才伸出手臂来回抱住他,道:“我不会离开你,师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她那英武冷峻的师兄,攻城拔地耀武扬威,是十万将士们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今在她面前变得这般胆小怯懦患得患失,她心底掠过一丝疼痛,心肠也软了下来,仿佛再多的隔阂和猜忌,在这一刻都微不足道。 这个与自己相拥的男人,是她十多年来固执地爱着的人,他们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怎能被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左右了去路? 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和好如初,对曾经那些各自隐晦的心事,双方绝口不提。 是不是只有这样,就能回到从前? 卿羽端着药罐子站在空地上,面前的小花被一阵强风吹得直不起腰,但强风过后,仍站直了身子,张开了花瓣迎接阳光雨露。 能被一时困难打倒的,都不算真的坚强,经历了风雨还能以傲姿示人,才能迎来另一番美好。感情亦是如此吧。 再牢不可破的感情,一旦埋下了猜疑的种子,便犹如蚁穴溃堤,万劫不复。她绝不会让自己和师兄走到如此地步。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让他们之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感觉,想到此处,她有些愧疚,愈发下定了决心要对师兄好。 药罐子里散发出的烟被风吹到脸上,呛得忍不住咳了一声,卿羽收回思绪,信步去了周顾的营帐。 周顾不在,想来又是去了军营。战事频繁,他也越来越忙,常常会在堆满了战报和地形图的桌案上沉沉盹去。她心疼他的身体,便常熬了补药给他送来。只有能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于他而言微乎其微,但能看到他眉目间偶然露出的轻松感,已是巨大的安慰。 寻了盖子将药罐子盖上,她开始着手整理他的居室。许久以来,他们各有所忙,纵然没有了她在身边陪同,但金子那个细心的少年,仍是将师兄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 床铺和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衣架连同桌椅都一尘不染,卿羽晃了一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做的,遂在案几旁随意坐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出神。 案几上的战报码得错落有致,留出的便笺上排着日期和地点,旨令人能快速准确地找到想要的东西。手指划过这齐整的一列,卿羽暗笑这个金子真是想得周到,怕是女子都没有他这般细腻心思。 纤长的手指在一封没有便笺标注的战报上顿住,她淡淡一笑,看来人啊还是不能夸,上一刻夸了下一刻就出错,这个金子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啊。 手指一用力,便将那封战报抽了出来,本意是查看内容后补上一枚便笺,但翻开一看,却发现战报是空的。 战报上一片空白,只夹了一张纸,折了几下,隐约可见上面的墨迹。 她心下好奇,将那纸张摊开来看,顷刻间,纸上的笔墨勾勒出的模样,将她照得无处遁形。 那是张画像,画的人是她。 画上的她白衣蹁跹,手持一把短刀,花叶满天之间,她收势回眸,临风而立,唇畔晕染一丝清浅的笑,眉眼温润恬淡。 身后的风景她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在梁宫时,清平宫的后庭里。时值五月,花圃间的扶桑开成了一片火红灿烂的云霞,映着她的笑颜,一切都那般悠然惬意。 能细致入微地画出此般风景的,能将当初她练刀场景还原得惟妙惟肖的,除了沈云珩,再无第二人。 只有他陪着她度过了五月之后那段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参与了她的生活,熟悉她的种种,如此才能捕捉到她的细微神情,并丝丝入扣地描摹出来。 耳旁回响着那夜姜荆无意间同她说起的话:“主帅派了人去燕国寻你……”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林乘南告诉过她,沈云珩遍寻大梁不得她半丝踪迹,仍旧不死心地回到大燕大肆寻找,大燕的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她的画像,每张皆是出自沈云珩本人之手,那画上之人,与她相像之至,犹如临水对镜。 如此看来,师兄派去燕国寻她的人,看到了她的画像,便带回复命。师兄也因此知道,沈云珩同样在找她,由此确认了她人并不在燕国……拿到她的画像的那一刻,师兄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呢? 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似有什么东西堵着,难受而无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要重新将手中的画像折起。 一只手按住了它,卿羽抬头望向来人,看见姜玉略微嘲弄的眼神。 “看姐姐这般高兴,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与我也分享分享可好?”姜玉说着,不等她回答,便一把将画像自她手中抽走。 卿羽站起身来,冷漠地望着她:“拿回来。” “姐姐不要这么小气嘛,给我看看又不会怎样,”姜玉嘟着嘴,典型的小女儿家的撒娇,任谁看了都心生爱怜。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画像,又抬头看一眼卿羽,做惊讶状,“这画上的人可不就是姐姐你呀!想不到太子殿下不光有一身好武艺,还有一手好画工,简直将姐姐画得一模一样呢!” 眼看卿羽不说话,姜玉放下画像走上前去,巧笑倩兮地望着她:“太子殿下对姐姐的一片痴心,众人皆知,殊不知人心难测,姐姐还是不要被蒙蔽了好。” 卿羽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姜玉笑道:“姐姐向来聪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这男人嘛,是这世间最单纯的动物,他们想要什么皆出自本能,没有理由可讲,”她又走近一步,笑容依旧,“难道姐姐就不想知道,你被林乘南抓走的那段时间里,太子殿下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卿羽冷笑一声:“你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真不想知道。看来姜小姐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多久,挑拨是非的本事又要使出来了么?” 上次险些被毁容的经历至今仍令姜玉心有余悸,现在又被卿羽这么一“提醒”,真是又怕又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女人对阵,输了面子也不能输了气场,吃过亏的姜玉自然也晓得其中道理,短暂的气恼过后,又端出一张笑脸来,摆明了是要将她刺激到底:“姐姐是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太子殿下是绝不会主动跟你开口的,姐姐若想自欺欺人一笑而过,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卿羽不为所动,姜玉已行至跟前,嘴唇凑过来附在她耳畔:“姐姐不在的那段日子里,殿下他,对我很温柔。” 卿羽浑身一滞,却见姜玉笑意盈盈,将画像塞到她手里,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大帐里,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手边的汤药纵然以陶盖捂着保温,仍是冷透了,而师兄他还没回来。 她默了片刻,宛若做贼心虚般的,将手中的画像折了几折,放进自己衣袖里,而后屈身跪下,将那空无一字的战报码进原来的位置。 她定定地看着那井然有序的一排战报,环顾一下四周,一切景象就如方才她进来时一样,可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野鬼坡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转眼已是五月,天气也越发燥热起来。不过好在水丰草美,野外的草药在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下长势喜人,卿羽每每背了竹篓出去都能满载而归。 四处采药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用再奔波在血流遍地的伤员中间,不用再面对随时随地都在上演的流血牺牲,她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寻找药材上,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山林时光。 那个时候的日子宛若晴空般明净无瑕,她沿着山涧野径,跑遍一整个祁嵇山,蒲公英在飘扬的风中开出一把把白绒绒的小伞,蜂围蝶阵簇拥着不知名的花儿跳起快乐的舞蹈,夕阳西坠山头,残阳铺满了回家的路途,师姐坐在篱笆小院里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等她归来…… 那是她做梦都在想念着的岁月。那时人还在,那时花正红,一切都是温馨安宁的样子,日复一日,却无比安心。 只是,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远方的大营亮起熊熊火把,她在半山坡上驻足凝望,背后的竹篓装满了各色草药,清风从身后掠过,带来混合着新鲜泥土的药材清香。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随师兄颠沛辗转,居无定所,日子辛苦忙碌,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追随的信念。 她身世浮沉,自小对于“家”的概念便是同师父们在的时候,无论在哪里,只要大家同在,便是安稳幸福的。 但如今师姐远在大燕月凉城,隔了一年又半载,之间再无联络;二师父为救她而死,当年师徒五个人组成的寒酸却温暖的“家”,再也拼不完整了。 天上渐渐升起星子,她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踩着一地星光,回到大营。 大师父又躺在稻草堆里翘着脚剔牙,一副怡然自得的二大爷形象,见到卿羽回来,放开了嗓子喊道:“哟,还知道回来呐!为师还以为你要在野鬼坡上住下,跟那些个孤魂野鬼作伴到天亮呢!” 卿羽眉头一凝:“野鬼坡?” 何当兰花指一翘,向着她来时的那个山坡道:“就是你采了一整日的草药那个山坡,民间俗称‘乱葬岗’的,晚间里百鬼夜行鬼哭狼嚎……啧啧,不愧是我何当的徒儿,有胆识!” 卿羽一听,立时腿脚发软,回身望向远处的山坡,但见阴森一片,偶有鬼火窜起,看得她脊背生寒,冷汗倒流,瞬间怒了:“那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不跟我说?!” 何当嘿嘿一笑:“跟你说了你还会去?库房里的药材早就捉襟见肘了,你呀,这几日趁着天气好多出去采些回来,能添一点儿是一点儿!” 卿羽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最敬爱的大师父,若徒儿哪天不幸英年早逝,一定是拖您的福被您给累死的。” 行军打仗时期,后备军需里粮草首当其冲是第一要物,第二就是药材了。原本是有专门的军资拨出来用以购置药材的,可大师父那个铁公鸡抠门了一辈子,连金子的军饷都要想方设法用打牌的方法赢回来,在花钱的地方更是能省则省。有一回宁愿让她跑断了腿花费半天时间去割半篓子菟丝子,也不愿花几个铜板去几百米路程的药店买现成的。 虽然她不嫌苦不怕累,愿意为救死扶伤的光荣事业贡献全部力量,可像他这般做法也太令人寒心了不是?! 听了卿羽恼怒之下的气话,何当倒乐了,翻身坐起,笑道:“放心,有为师在,你不会英年早逝的,还会长命百岁。” 卿羽欲哭无泪,扭头便走。何当在身后发出得意的大笑,又接着喊道:“放饭时辰早过了,为师疼你,给你留了些剩饭,记得去吃!” 她不再理会他,她现在伤心死了,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了!野鬼坡啊,光听名字就能感受到一股阴凉的寒气,可叹她还颠儿颠儿地在那里转悠了一整天!这像是亲师父干出来的事儿吗?师父对徒儿的多加爱护关怀备至只存在于戏本子里,现实才是最伤人! 一边分拣着草药,一边暗自伤神,等手里的活儿都忙完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摸黑去了伙房,只见冰锅冷灶,越发觉得委屈,忽然想起大师父说起给她留了些剩饭,她有心要去吃,但又记着方才的仇,打定主意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 捱到半夜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她滚下床,心如死灰地去找大师父。 夜色深沉,出了巡逻的士兵,人们都遁入梦乡,可没想到大师父的营帐里还亮着灯,她原本还想着趁他睡熟溜进去偷来吃呢…… 年轻人嘛,又是女孩子家,难免脸皮要薄些,还很要面子。不过民以食为天,饿到深处自然怂,她此番是顾不得了。 贸然掀帘进去,倒把大师父吓了一跳,挑灯芯的手顿在半空,看清是她后长舒一口气:“你是猫吗?走路都不发声音的!” “不,我是鬼,”她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话音也凄凉,“傍晚时分在野鬼坡上借了副女子身体,这才能游荡人间,你这里有吃的吗?我很饿。” 何当愣愣地看着她,舌头似打了结一样不听使唤:“你,你,你果真是……” “少废话!”她怒喝一声,烛影随之一黯,在她惨白脸色上笼了一层骇人的光,“到底有没有吃的?或者,让我吃了你?!” “当啷!”何当手一松,手中的烛剪落地,他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身子,连连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您拿!” 何当端来饭食,有些为难地呈给她:“放得太久,凉了,要不,我回锅再去给您热热?” “不用。”她冷冷道,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大咧咧地往罗汉床上盘腿一坐,大嚼大咽起来。 配合着她演了这么一出“女鬼夜讨”的戏码,如今看着她饿急了的模样,何当无奈一笑,而后倒了杯热水过来:“女鬼大人慢些吃,若是噎着撑着了,这副身体的主人一个不高兴再把您赶出来可如何是好?!” 卿羽毫不客气地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热水,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蜿蜒而下,顺便带走了卡着的一团糙饭,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一碗剩饭吃完,连一壶热水都让她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肚子里,卿羽一抹嘴,爽快道:“你这儿的饭不错,我填饱了肚子,今日就放你一马,不吃你了!” 何当连忙谢恩:“多谢女鬼大人!” 师徒二人稍一对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大师父童心不泯,这般娱人悦己的做法深得他心,现在同他这么一闹,本来低沉的心情好了很多。 夏天的夜空繁星如水,二人在星空下偎着说了好些话,直到睡意袭来,她打着呵欠闭目睡去。清晨时被士兵们集合的脚步声吵醒,揉着眼睛自干草堆里爬起来,大师父早已没了踪影。探手摸了摸旁边的稻草,余温还在,想来刚走不久。 回营房的路上遇见金子,换了士兵的装束,手里握了一把军刀步履匆匆。卿羽截住他:“发生了何事?” 金子神色肃然:“今日有一役,主帅正在调兵。” “今日?”卿羽吃了一惊,“不是定于三日后开战吗?为何突然改了日子?” “打仗哪分具体日期?说打就打了,”金子往前方一望,“羽护卫,我不同你说了,我要赶快去集合了!” 他绕过卿羽匆忙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小跑过来,右手探入胸口处摸索了一番,摸出一个布包放在卿羽手里,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昨日发下的上月军饷,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你就把它交给何太医吧。” 卿羽有些哽咽:“你这是……” “本来也没想着靠当兵发大财,”金子挠挠头,笑容如春风般淡然,“我一直看得很开,若是我能活到主帅大功告成,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但若是半路就没命了,攒再多钱都没用。而且,跟何太医打牌的日子我很快乐,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就当我孝敬他了。” 金子说到这里语气明显有些涩滞,竟也不敢再看她,只握紧了手中的军刀,道:“羽护卫,您多保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金子决然转身,提步向着校场方向跑了去。 那个笑起来略害羞的稚嫩少年,不过一年时间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卿羽捧着手心里的碎银子,眼望着他披坚执锐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不禁百感交集,暗叹战争真是个强大的东西,能把一个天真纯善的人,磨砺成勇往直前的战士。 ********** 战事来得突然,周顾调了大军就出发了,甚至没跟她道声别。 夏日的太阳升的早,他领兵身先士卒冲出校场时,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那样英挺冷峻的眉眼是记忆里无数次勾勒出的模样。 但也只有她知道,他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师兄眉端眼角覆满了忧愁和郁悒,但身上有股侠义之气,偶尔会笑,眼中有清浅的温柔,顶着满天星斗在后山练剑的清影令她心疼,而那些寂寞时光,是她至今想来无比怀恋的追忆。 如今的他壮志正酬,攻城拔地豪情满怀,身上更多的是杀气,手腕铁血,眼神肃杀,靠近时令她感到心悸。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安稳,攻克城池后庆功宴上的开怀大笑,宴席散了之后念着下一场战该怎么打的忧虑苦恼。战事残酷,他的睡眠变得极浅,一丝风吹草动就能惊醒,有时拥衾同眠,夜半时总能感觉到他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入睡。 她仍旧心疼他的辛苦,竭尽所能地想替他排忧解难,但渐渐发现,自己能做的微乎其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若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或攻城或迎敌,在过去的一年里已成家常便饭,但即便这样,他的每次出征,依然令她提心吊胆。 这一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刚过中午时,周顾就回了。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他同座下的乌黑神骏一样扬眉吐气。看到卿羽在营前立着,一脸地担忧,他跳下马背向她走来,安慰似地笑了:“胜了。” 远方的城楼上,“勋”字大旗迎风招展,带去前线的大部分兵力也都就地安营驻守了。听他讲了一遍原委,卿羽才放下心来。坦白说,比起暴力,她更愿意看到和平解决问题。 金子也平安回来了,满面笑容如沐春风,卿羽看到他的肩膀一直在流血,扯过他来便按住上药。待一切收拾完毕后,她又仔细熬了滋补的汤药,去给周顾送去。 营帐里,一盆血水触目惊心,而姜玉已在帮助周顾上药了。她小心翼翼地拿棉签蘸了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处,眼看他皱紧了眉头,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呓语,柔声问道:“怎么?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疼么?” 周顾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轻笑,见她神情专注,一缕碎发垂在额前也无知觉,不觉心神一动,抬手为她抿去,轻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般充满怜惜的话,姜玉一时有些感动,眼底现出一抹泪光来,而她笑道:“殿下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能照顾殿下,是我的福气。” 周顾看着姜玉,目光柔和温暖……就如平日里无数次看向自己那样。隔着衣架,卿羽将里面的情形看了个仔细,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似的,有些麻木的疼。手中的汤药还散发着袅袅烟气,氤氲了眼角,她忍住眼中的酸意,悄悄退了出去。 帐外天朗气清,盛夏季节里难得有这样凉爽的时候,她将手中的药罐给了一个路过的士兵:“这是给韩老将军熬的药,你去送一趟。” 那士兵一听是给韩老将军的,一刻也不敢怠慢,端起来就飞快走了。 打了胜仗,占据了新的城池,大军士气正盛。卿羽随着队伍下午就去了城内,傍晚时,大师父察觉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拉她登上城楼,指给她看绚烂的夕阳:“你看看这河山大好,壮丽如斯,我的好徒儿呀,你却为何如此伤怀?眼下作战顺利,成就霸业、收复家国已是迟早之事,想到这儿,你就不会兴奋不已壮怀激烈么?!” 夕阳西下,城内已是一片废墟,老百姓挑着破家具,拖家带口地从这座换了主人的城池撤离,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地上,旁边是哭号的幼童,邋遢汉子和蓬头垢面的妇人早已麻木,肩挑手扛,沉默地收拾着残局。 大师父眼中的河山壮丽,在她眼中却是这番景象。而这样的景象,在过去的一年里,频繁出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她垂眸不语,手指扶着城墙的碟砖,尖锐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一条条细微的痕迹。 大师父看了一眼城下,再看看她这副神伤的样子,蓦然一叹,道:“既要改朝换代,就要打仗,这种局面是避免不了的。但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这些牺牲不算什么。” 夏季的傍晚燥热不堪,卿羽却只感觉到了寒意。她抚了抚自己的手臂,低低道:“我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是一种避不开的宿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从一开始她就预想过以后的漫长岁月会经历什么。她不后悔,但当一幕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景象在眼前真实上演时,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起风时,她向城下走去,夕阳已坠入西山,天地被覆上一层暗影。她走了几步,和上楼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姜玉正挽着周顾的胳膊,媚眼如丝,小鸟依人。 “卿羽?你怎么也在?”周顾明显有些吃惊,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姜玉的手,有些局促地望着卿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孩子。 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错。错的是时间,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卿羽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笑了:“闲来无事,随便走走,没想到也遇见师兄出来散心,真是好巧。” 不等周顾回答,姜玉笑着接了话:“殿下终日处理军务,忙得紧,这么下去若是身子吃不消可怎么才好?我便央了殿下出来散散心,没想到恰好遇见姐姐也在,不如我们一起呀!”说着,顺势又挽住周顾的手臂,靠在他身上。 卿羽看着她的动作,笑意清浅:“姜小姐对主帅可真是关心的很,让我心存感激。以后,还需要麻烦姜小姐多多受累,我也好有更多的时间去照看伤员们。” 周顾看着她,深沉的眸子里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情愫。卿羽却又笑了,侧身让出路来:“城楼上看风景,可真是别有特色,只是我还念着锅炉上煮着的汤药,就不陪你们了。” 姜玉嫣然一笑,扯着周顾一路上了城楼。 何当走过来,叹息般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何必呢?” 卿羽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向下走,许是步子迈得急,一脚踏了个空,身子瞬间失去重心,摔了下去滚几圈,跌在地上,锥心之痛逼得眼泪嵌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而她就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何当慌着一张脸从台阶上几步奔跑而下,双手扶住她的身子左右查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摔到哪里了?” 卿羽揉着脚腕,许久才闷闷道:“好像……扭到脚了。” 何当看她这般硬撑的样子,忽然感到心疼,遂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你要是心里觉得不好受,就哭出来吧,为师在呢,为师会一直陪着你。” 方才她与周顾、姜玉的一幕,何当看得真真切切。这段时日以来,纵然卿羽和周顾明面上不说,但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感觉到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从当初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到现在的冷淡疏离别扭拘谨,实在是令人感到唏嘘。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感情本来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或许再深情的爱,在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时间面前,都会被消耗吧。 卿羽靠在他怀里,眼中闪动着泪光,但迟迟不愿让它落下:“我心里没有不好受,只是觉得累。大师父,我真的很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 大师父抱着她,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 她崴了脚,终于有了时间可以休息。从前整日忙前忙后,现在突然一闲下来,倒不习惯了。金子会时不时的来看望她,讲些军中趣事给她听,不至于让她的日子太闷。 如此休养了几日,总算能下地走路了,她迫不及待的要去看伤员,刚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赫然望见周顾就站在门外,微微探手正要掀帘的动作略一停顿。 看到他来,她有些吃惊,但下一刻已被他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安放了下去:“我听金子说你崴到脚了,怎么样,现在还疼吗?” “已经好很多了,”她往床角挪了挪,关切地望她一眼,“你的事情忙完了么?听说,下一役很是凶险。” 他似不愿跟她谈起战事,敷衍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遂站起身去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我这几日太忙了,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 他的眼里有着歉疚,卿羽却有些局促地接过茶水匆忙抿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太笨,走路没看清楚,不小心跌了一跤。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大师父说用不了几日,便会痊愈。” 听她这样说,他似乎才放心了些:“那就好。” 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片刻,气氛一时寂静得让人心慌,卿羽一杯茶水喝完,静静地捧着空杯,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一直将一圈的花纹来回摩了个四五遍,周顾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犹豫再三,道:“我这里没什么事,师兄你先去忙吧,军中一定有很多大事小情等着你去处理。” 他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凝注她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 卿羽一时愕然,他却淡淡一笑,掩住眼中的伤神落寞,而后站起身来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他的背影英挺却清癯,再一想到这几个月来他们之间的变化,她的心就闷闷的疼。 “你怀疑我。” 他的背影一僵。 卿羽忍住心底的翻涌,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平静,笃定的语气愈加肯定了他的所思所想:“师兄,你怀疑我。” 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他似乎也在压抑着心里的情绪,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我怎会怀疑你,卿羽,这个世上最不会怀疑你的人,就是我了。” 卿羽微微一扬手,蓦地笑了:“师兄,你可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几个月来,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对方,可能从一开始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误会,可时间久了,这误会也就成了一个死结,越拉越解不开。算起来,从去年还未攻破易云关的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对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痛之色,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你怀疑我和别人旧情难忘,这件事情一直是你心里的结,可它又何尝不是我的心结?”她说着,自手边的案几上取来一本医书,而后忍着脚腕处的痛感下了床来到他身边,当着他的面将夹在书里的一张纸拿出徐徐展开,“这张画像我从你的营中拿走后不久你就已经知道了吧,可是你从未说起过,也从未问过我,我们两个彼此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猜疑变本加厉,终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移至她手里的画像上,上面的她,白衣清影,临风而立,笑容比身后的扶桑花还灿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可理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我失踪后,你曾派人去燕国寻过我,可你也清楚地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是去梁国找我,而非要去燕国呢?”她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睛似看透了他一般,接下来的话,更是将他心底藏着的最隐秘的部分揭开,“因为沈云珩是大燕皇长子,而我曾因清平公主的身份与他有过一致婚约。你笃定了我会去燕国找他,因为你怀疑我和他两厢有情……” 似被恰好说中心事,他立在原地,仿佛再无话可说。 她望着沉默的他,忍了这么久的眼泪,至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奔腾而下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打颤。 硬撑着说心里没有不好受是假的,说不委屈也是假的,她甘愿抛弃一切,不远万里地陪他远涉边关,陪他颠沛流离……原以为天上地下再无任何困难能横亘在他们之间,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在他眼里,她温和懂事,全力支持着他的一切,从来都是冷静从容的样子,这般伤心倒让他头一次见。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疼痛,他伸出手去抱她,她却后退一步躲开了,自己抬起袖子将眼泪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面上一派冷淡。 周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于缓缓放下:“是我太心急了。当时你不知所踪,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急的没了理智,不知道该我哪里找你,这才……对不起……” 人在着急的情况下是会丧失理智,做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事情来,但同时,最直接的举动也暴露出了人的最真实的意愿。 “你不用说对不起,师兄,这并非是你的错,”她垂下头,语气淡淡的,“感情这回事,谈不上忠与不忠,毕竟,爱着的时候是真心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心的,既然皆是从心而发,又遑论对错?” 她将话说得轻巧淡然,他听在耳中却如雷霆万钧,顷刻间就击溃了心神:“什么忠不忠,爱不爱?卿羽,你这是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么?”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我从不怀疑师兄对我的感情,可我也无法阻止师兄和别人的感情,对于师兄,我从未奢望过什么,师兄既肯接纳我,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几近暴怒地握住她的肩膀,“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 她仰头望向他,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她忽然觉得,她好像越来越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了……又或者,她从未真正懂过他? 面对她的沉默,他心念一转:“你是说姜玉?” 她不说话,亦不否认。 他放开了手,犹豫了一下才道:“此前姜玉是做错过事,可她已经意识到了错处,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若是因为曾经犯过的小差错就否定了一个人,未免太武断了些。而且,姜玉是姜平川的女儿,于情于理,我都有义务安置好她。” 卿羽双手在袖间交叠,相互捏得指头都发疼:“这么说,你们……” 姜玉曾对她说过的话缭绕在耳畔,当时不觉的有什么,如今再次想起,竟然如钟击鼓擂,久久不绝。可叹当初金子白费了的一番苦口婆心,可她那时一心只对师兄深信不疑,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们二人之间情深不渝足够信任对方,便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离间得了这份感情。 却原来,一切都不过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极力忍着濒临失控的情绪,强迫着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我累了,师兄你也回去忙吧。” 她的心思,他在这一刻已然知晓,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将她紧紧抱住:“我有我的苦衷,卿羽,你能理解吗?我发誓,你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他日问鼎天下,你就是大陈国的皇后,我会许给你无数的荣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伏在他胸口,往日的感动和温情再不复存在,这一瞬间,她只感觉到恶心,一把推开了他,冷笑道:“师兄的这个誓言,许的过于贵重,我何德何能,配得起皇后的大位?还是请师兄另择其人,莫要白费苦心。” “你这是什么话?”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卿羽,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自从攻下易云关,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乘南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让你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一席话宛若一把刀子,在她心上一通乱扎,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跟脚,喃喃着:“我不可理喻?对啊,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可理喻……” 周顾上前一步想扶她,触及到她抗拒的目光,只好又缩回了手,而他也有些痛心疾首道:“该解释的,我都向你解释过了,你究竟还要我做什么?” “你问我让你做什么……”她怒极反笑,直让他看得心惊:“师兄,我问你,这么久以来,我何曾让你为我做过什么事么?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以后更不会了。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师兄,你走吧。” 周顾向她走近:“卿羽……” “你走吧,”她跟着后退一步,坚决道,“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看着她,几乎是怒到了极致,许久才道:“好,我走。” 他拂袖而去,再无回头。 薄薄的帘幕掀开又落下,他的背影顷刻间不见了踪迹,只听得天空一声闷雷,狂风乍起时,密集的雨点落了下来,帐外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她头脑一片混沌,摸过水壶去倒水,可手指忍不住一阵战栗,茶水淌了一桌子。 ********** 今年的夏天似乎过得尤其快,两场仗打过去,已是深秋时节,而这时,通过一路的招兵买马,我方的大军已增至三十万。听大师父说,等攻下眼前这座大城池——信安城,下一步就能长驱直入杀入京城了。 但既是京城的守护城,哪有那么容易攻破?周顾亲率麾下全部兵马集中火力攻了一次,但对方严防死守,动用了火药和滚石反击,我方非但没有讨到半分便宜,还损失惨重。 周顾等人为议出攻城大计简直伤透了脑筋,卿羽路过主帅大帐时,但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料想对于这些将领们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远处大师父见她发愣,不耐烦地扬手召唤她:“你磨蹭个什么?我的酒烫好了没有?” 卿羽忙不迭地答应着,跑过去将怀里揣着的酒坛子递给他:“大师父交代的事情,徒儿若办不好哪里还有脸回来见您?” 何当瞥了一眼她:“油嘴滑舌!”而后喜气洋洋地抱着自己的酒一边往回走,一边扒开塞子,顿时酒香四溢,十分醉人。 卿羽被馋得流了口水都出来了,追上前去眼巴巴地望着他:“大师父也给我喝一口吧。” 何当将酒坛子搂得更紧了些,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这可是我专门从城里背回来的,珍贵的很,一口值好几两银子呢!” 卿羽咋舌:“好几两银子?!” 何当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现在这仗都要打两年了,一壶好酒比万金可要珍贵的多!” 卿羽冷了脸,很是不满,嘟囔道:“好歹我也受累帮您烫酒了啊,真小气……” 何当耳尖,将她的小话儿听了个仔细,稍作思量,道:“那就分你一小口吧。” 是上好的文君酒,甜润幽雅,蕴含众香,师徒二人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 大师父乐呵呵地给自己的空杯满上,望见对面的她又是一饮而尽,不觉挑了眉毛:“哟,好酒量!” 卿羽脸颊酡红,笑嘻嘻地将空了的杯子递过来。 大师父下意识将酒坛子往后缩了缩:“已经所剩无几了,你就行行好,给我留点底儿吧。” 卿羽却是不听,更加将手中的杯子递进一分,扁起嘴巴一副随时都要就地撒泼哭出来的样子。 何当无法,只得忍痛割爱将最后一点酒倒给她。 或许她也知晓这是最后一杯酒了,纵然醉意已深,仍不似之前一样一饮而尽,而是爱惜之极,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出十分陶醉的样子来,再小小地抿一口,整个人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何当像看一只小动物一样看着她,眼神宠溺而怜惜,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就像从前她小时候那样亲昵,这才恍然发觉,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一转眼,竟然十多年都过去了,当年那个怯生生的瘦弱小女孩,如今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喝醉了酒,一个人对着杯子里剩余的酒水傻乐,何当见她笑得痴傻,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竟是一手的泪。 原来,她竟是在哭。 明明是在哭,却非要做出开心的样子,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吧。这些日子她和周顾越来越疏远,她嘴上不说,可脸上的忧伤掩盖不住,她企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可她的日渐消瘦让他看在眼里,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此前他还能义愤填膺地为她出气,豁出老脸去和姜玉这等小辈一般见识,只因那时周顾一心向她,信她,他这个做师父的心如明镜,这才有恃无恐。只是人心一旦改变,一切景象便再不复从前,饶是他作为长辈,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到底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一声长叹。 靠在大师父的胸口,卿羽感觉到无比安心,眼帘阖上的刹那,蓦地落了两行清泪,而那酒杯打翻在地,那无比珍贵的最后一杯酒,她终是没有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冷战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信安城固若金汤,因着是京畿保护城的缘故,朝廷派了重兵驻扎于此,又仗着粮草充足、兵力齐整等优势,比易云关难打多了。上次一役吃了大亏,周顾对于下一役的攻打之法简直愁得夜不能寐,并了韩世超、屠子霖、姜荆等人日夜商讨攻城大计。 听金子说,信安城如今由周宣御驾亲征,他的坐镇大大鼓舞了士气。更关键的是,周宣请了高人来此,为其出谋划策,无论我方使出什么计策攻城,都能第一时间被对方识破,是以我方上次一役伤亡惨重,眼下更不敢轻举妄动。 金子说起这位“高人”,真是又痛恨又崇拜,引得卿羽也好奇不已。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人,对于军事兵法熟谙至此,能一眼看穿军阵布局,轻易达到四两拨千斤的目的?而说起上一役的交战,至今想起仍令人胆战心惊。 据说,我方兵临城下,一面与城上军队对垒,一面发起攻城,这般纠缠数个时辰后,我方终于攻破城门,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想是个阴谋。 城中无敌,空空荡荡,城门大开,畅通无阻。而去往城门楼的路却被封死,大量的队伍乃是经过特别训练,有着以一当百的神勇,我方屡战屡败,破了城门竟然攻不下城楼,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周顾,在这时突然意识到,不好,中计了! 他发起号令,快速撤兵,而这时自城楼上降下无数火箭和滚石,空城之中自四面八方涌出无数弓箭手。与此同时,高大巍峨的城门徐徐关上,厚重的铁栓降下来,阻绝了出城的路。 对方的这招“请君入瓮”,不费吹灰之力就活吞了我方五万人马,周顾等将领由手下护着狼狈逃出,隔着厚厚的城墙喊杀声不绝于耳,令人后怕又懊恼。 这些时日以来,周顾终日埋在地图和书卷里废寝忘食,卿羽看着心疼,悄悄熬了补身体的汤,有时让金子端过去,有时让大师父端过去,而她自己,竟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经过上次的争吵,他们皆是有意避着对方,有时远远看到他,也是绕道而行。金子看出了端倪,问了来龙去脉后,气得头疼,扬言要去找姜玉评理,被卿羽拉住了。她知道姜玉那个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现在有人去找她麻烦呢,这样就又能借机去周顾面前卖惨扮可怜,博一番怜惜。 这招行不通,金子绞尽脑汁地又给卿羽出主意,要她离家出走,周顾一着急就会四处找她,届时二人自然而然地就能重修旧好了。 “也不是让你真的离家出走了,”金子挠着头嘿嘿笑道,“你只需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就去主帅面前禀告你失踪了,等主帅真的急得不行了,你再出来。都说患难见真情,我就不信凭主帅对你的感情在那时不会不爆发!” 金子说得煞有介事,卿羽摇头直笑:“师兄为战事已经够烦的了,我怎能再给他添乱?”她以手撑额,遮住面上的怅然之色,“况且,一个早已没有家的人,又何谈离家出走……” 从离开梁宫那夜,她就已是无家可归了,时至今日,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金子陪她坐了一会儿,军营集合的号角响起,也便跟她告了别,匆匆走了。她回身查看炉子上的鸡汤,发现已经熬好,便端着去找大师父,央他给师兄送去。谁知大师父正在补美容觉,当即就不耐烦地把她轰了出来。这次熬的鸡汤辅以各种补药,比较珍贵,她不舍得做人情送给别的将军,又担心放凉会大大影响药效,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去送。 空旷的大帐里只有周顾一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卷,翻页的间隙眼角瞥见她进来,不由有些吃惊,还有些……欣喜。 “卿羽,你来了。”他放下卷册,迎了上去。 毕竟,他们冷战了这么多天,只为了那一点所谓的骨气和骄傲,彼此忍得辛苦,现在她主动来此,他再无理由继续故作冷淡下去。 他抬手要接陶罐,卿羽没有拒绝,手心一空的时候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道:“我熬了鸡汤,你趁热喝。” “不急,”他将汤药放在一边,拉过她的手,“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隔了那么久,他再次拉住自己的手,一瞬间卿羽有些怔然,那种感觉甜蜜又心酸。或许,对于这个爱了十多年的男人,她终究是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不关心他,更狠不下心离开他。 周顾拉她走到案几前坐下,从一堆凌乱的书册中找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枚巴掌大小的木雕。雕的是她,裙裾飞扬,眉眼含笑,散落的长发和裙角扬起同样的弧度,飘逸动人。 “你平时那么忙,怎么还……”她将雕像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不由一阵感动。 周顾揽住她的肩膀,望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话也说的重了些。”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我委实不该单凭一张画像就怀疑你,事实上,我是嫉妒了,沈云珩对你那样好,从大燕追到大梁,他一定为你做了许多事,我真怕……” 从那次争吵后,他就心存愧疚,一直在想着怎么道歉才好。说到底,是因为一张画像造成他们之间的猜疑,有时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无缘故地非要压对方一头,似乎这样才能让心里好受些。这些日子,他疲于战事,但寻了空便着手雕刻,看着她的样子如拨云见月般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心里的愧疚感也越来越强烈。 或许,正是因为太爱了,才会这么患得患失草木皆兵吧。 “还有,我和姜玉没有什么,”他跟她仔细解释着,想起那天她痛苦的表情,他只恨自己脑子笨,让她误会了也没能及时说清楚,才会让她那样伤心“你被林乘南抓走的那段时间,她对我颇为照顾,因为总要顾及着姜荆些,我便没拂了她的好心。但你若要因此误会我们,那真是冤枉我了。” 姜荆颇有军事天分,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深得韩世超老将军褒奖,直夸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姜荆的才干为众人所信服,在军中威望渐高,就连大师父也不止一次说过,日后他将会是师兄的左膀右臂,可担重构社稷之大任。 周顾倚重姜荆,对姜玉便不能再冷眼相看,是以待她的态度也开始有了转变,尤其是姜玉主动跟他坦承错误后,整个人变得十分恭顺谨慎,至今没有再做出过任何心计之事,有时看着她任劳任怨温婉可人的模样,再冷硬的心也会有所动摇吧。 卿羽耳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手里摩挲着雕像,指腹一寸一寸地触及上面的长发、眉眼、衣袖……刻画的这般细致传神,想来师兄费了不少功夫,只是又不知月凉城中大街小巷里成千上万张的画像,沈云珩一笔一划画起来,又费了多少功夫呢?…… 真该死,怎会想起他?卿羽收回神思,晃了晃手中的雕像,对周顾笑道:“师兄的手可真巧!” 周顾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只会舞刀弄枪?” 卿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将陶罐端过来:“这是专门炖来给你补身子的,要是放凉了可就浪费了。” 就着她手里的勺子,周顾吃了一大口,连连称赞着:“好吃!” 言谈间,帐帘被掀开,姜玉走了进来,看到这幕场景,当下面皮一红,便要退出去,却不小心碰倒了门口的衣架,闹出一番大动静来。 周顾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问道:“何事?” 姜玉有些局促地垂下了头,一副极恭谨的样子,答道:“是何太医要找卿羽姐姐,我这才四处帮着看看,并非有意看到……” “大师父找我?”卿羽站起身来,有些惶惑,但还是连忙走了,临走前嘱咐周顾道,“一定要喝完,可不能再搁一边放凉了。” 卿羽路过姜玉时,但见她一脸温顺的模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与以前的那个笑里藏刀锋芒毕现的人物形象判若两人,不知怎的,心里只感到厌倦,真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一眼也不想多看,直接无视她的问候,径直走了。 从师兄的帐里出来,卿羽去找大师父,寻了他的营帐和常去偷吃的厨房,均不得见人影,路上问了几个人,才在一处草堆里找到他。 他又在举杯邀明月了,深秋的夜里已是很冷,但星空却是好看的很,月亮和星星似乎经过水洗一般,亮晶晶的,闪闪发光。大师父窝在稻草堆里,已是喝得微醺了,拈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着,那香醇的酒酿顺着指缝蜿蜒流下,而他眯着一双桃花眼,斑斓星河都倒映在他眼中,宛若天外仙人。 卿羽走过去,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探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酒壶,已然见了底,叹息着自他手中将酒壶抢回,道:“方才听人说大师父在找我,究竟何事?” 大师父酒喝到一半又放下,鄙视地瞧着她:“找你?呵呵呵,上次喝酒你打滚撒泼分走我一大半,我是脑袋被门缝夹了才会再找上你呢!”说着又抿了一口,美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过呢,我现在已经喝完了,你找上门来也没用了,哈哈!” 一边说着,一边醉醺醺地爬起来,摇摇晃晃朝前走,嘴里嘟嘟囔囔:“还说什么我找你,真搞笑,我要找,也是要找她啊,才不会要找你……” 大师父口中的那个“她”,应该就是上次说起过的那个“绿罗裙”了吧。寒夜寂寂,他又想起她,只是不知,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令他这般魂牵梦萦,终生不得释怀,是不是只有喝醉了,才能借着几分恍惚醉意,在梦里看到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章 那就这样吧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想她那放浪风流如谪仙的大师父,风骨清奇特立独行,天地万物不入他眼,却一次又一次地为那个爱而不得的女子伤情又伤怀,或许,唯有爱情面前,众生平等。 卿羽心里想得难过,却见大师父一步一个跟头,噗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遂赶忙跑过去将他拉起来,他却挣扎着还要往前走,念叨着:“我要回家,不要拦我,我要回家……” 卿羽默然,好心地告诉他:“大师父,您走反了。” 将大师父送去营帐,看他一溜烟儿滚到床上呼呼大睡,卿羽替他盖好了被子,走出帐外时夜已深沉,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臂,也去休息了。 翌日一大早,天将蒙蒙亮,便被一番动静吵醒,她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何当气吼吼地冲了进来,一把将她拎起,吼道:“出事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睡懒觉?!” 她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何当又是气愤又是无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气急败坏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扔给她,道:“走,去周顾那里!” 一听是与师兄有关,卿羽当下急得手忙脚乱,胡乱穿好就随大师父急匆匆地去了师兄的营帐。 帐外聚集了一群人,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金子见到卿羽,率先走向前几步,扯她至一旁小声道:“羽护卫,您……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卿羽心下一沉:“是不是师兄出事了?” 金子一脸为难,似乎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何当却是冷着一张脸过来,一把拽起卿羽就往营帐走,忿忿道:“为何不进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的又不是我们!” 大师父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手上用力之大,直将她的手腕箍得生疼,三步并作两步拉着她来到帐前,一把掀起帘子大步进了去。 帐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杯子碟子,连同女人的衣服,顺着这一地凌乱望去,姜玉在床上拥着被子哭得梨花带雨,见到卿羽进来,如同见了死仇那般,激动地指着她喊道:“就是她!是她害我!是她!——” 周顾站在一旁,衣衫不整,发束零散开来,显得尤其狼狈。 姜荆也在,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脸色十分难看。 姜玉哭得瑟瑟发抖,被子滑落肩头,露出一大片肌肤,上面的痕迹赫然映入眼帘,看得卿羽心里一惊,继而是闷闷的疼,双手在袖间半握成拳,死死压住战栗感。 眼前的这副景象,再糊涂的人也能看明白,原来,这就是大师父口中的“见不得人的事”。 姜玉拼命哭喊,指控着卿羽,声声泣血:“姐姐,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要害我!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无意伤了你的心,你就这么记仇么?女人的清白比命还贵重,你怎能阴毒至此,用这种方法害我?以后我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卿羽张目一望,望见桌脚一个陶罐倒地,里面的汤汤水水洒出来,经过一夜的蒸发已然干涸,但地上的水痕还在,她认出来,这个陶罐便是昨天她拿来盛了鸡汤送给师兄的。她瞬间明了,姜玉是在指控她在鸡汤里下了媚药,师兄无力自持,这才酿成今日一幕。 何当怒火冲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别血口喷人!你个小贱人,自己不知廉耻想方设法地爬上少主的床,还反咬一口栽赃给卿羽,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天底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你以为别人都如你这般下贱么?!” 何当向来说话不留情面,这时遇上这种事情气得要死,话也说得更难听了,姜荆一个正当年轻的热血男儿在一边都听不下去,又碍着他是长辈的身份也不好计较,只得背过身去连连叹气。 姜玉哭道:“萧卿羽是何太医的徒弟,你们情同父女,何太医当然要护着她!可怜我的父母为表忠心惨死敌人刀下,我便成了孤儿,自然没有人会心疼我,你们人多势众,欺辱我一个伶仃孤女,如今害我丧失清白,我不如死了算了!”言毕,便要向着床角撞过去。 到底还是周顾拦住了她,姜玉顺势抱住周顾,哭得险要背过气去:“我知道殿下您对卿羽姐姐情深义重,我比不上她在殿下心里的万分之一。如今出了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怪殿下,要怪只怪我自己命苦,配不上殿下的尊贵,此生能侍奉殿下一次,我已死而无憾,请殿下赐我一死吧!” 何当气得浑身直哆嗦,还要上前评理,卿羽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动怒,自己则上前一步,眼看姜玉害怕似的又往周顾怀里缩了缩,心中更是嫌恶,冷静问道:“看来姜小姐咬定了是我在鸡汤里下了药,害你丢了清白。那么敢问姜小姐,这罐鸡汤是我专门给师兄熬了送来,难道我的本意是要让自己丢清白么?” 卿羽也是在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昨天姜玉说大师父找她,其实是在说谎,旨在将她支开。她一时失了防备上了姜玉的当,再加上昨晚大师父喝得酩酊大醉,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便没多想。如今看来,姜玉在那时就开始有所行动了。 姜玉被她一句话问得噎住,好半天才道:“难道不是吗?殿下可怜我家破人亡的遭遇,对我的关心自然多些,你看在眼里,就觉得他疏远了你,心生嫉恨。你为了让他远离我,重新对你好,竟不惜动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原本你是要以此勾引殿下,可谁知我无意中闯入殿下的营帐,你早就对我怀恨在心,索性顺水推舟,让我蒙受这奇耻大辱……” 听她言辞激烈说得头头是道,卿羽冷冷一笑,道:“姜小姐编故事的本事见长。” 姜玉泪雨纷飞,哽咽着语气道:“姐姐的心思被我说中,也不必如此羞恼,反正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敢问姐姐一句,若我不甘受辱自戕而死,姐姐就真能做到良心安宁么?” 卿羽怒极反笑,道:“我为何良心不安?我又不会做出伤天害理栽赃陷害的丑事。你口口声声要死要活,你倒是死一个看看,若你真的这般贞烈,还哪里会有这么多废话?!” 姜玉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将话说的这么严厉直接,但被逼到这份儿上,实在拉不下脸,抬眼望见床前悬了一柄佩剑,当下就抽出来横在脖子上,哭道:“既然姐姐这么说,那么我便只有一死才能自证尊严了!” 卿羽冷眼相看,对她这番作态无动于衷,但姜荆却是吓了一大跳,迅速飞扑过去抢下那剑,将姜玉抱在怀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安抚了一番,向着卿羽道:“舍妹遭此屈辱,已然身心俱伤,羽护卫就不要咄咄相逼了吧?” 卿羽不理会姜荆的话,只是望着周顾,语气淡淡的:“我只想听听你怎么说,师兄,我只想听你说?” 周顾浑身一僵,眸光微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姜玉的痛哭声中,姜荆来到周顾面前,抛却男儿尊严,单膝跪地,道:“我相信羽护卫不是那种心肠歹毒之人,但也敢保证舍妹也绝不会拿自己的终生当儿戏,出了这种事情,总归是不光彩的,再要深究孰是孰非已无太大意义,舍妹终归是那个受害者,所以……” 他顿了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双手抱拳,向着周顾道:“所以,末将斗胆向主帅请求,肯请主帅念在家父家母对主帅一番赤城、不惜身死也要助主帅实现宏图伟业的份儿上,给舍妹一条活路吧,末将愿终生为主帅所用,唯主帅马首是瞻,赴汤蹈火,绝无二心!” 女子失了贞洁,若还有份骨气,便也只有自尽一条路可走。姜荆这番陈情,言下之意是恳求周顾收了姜玉,给她名分,如此才能保全姜玉的名节乃至性命。 卿羽强忍住心底的翻涌,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周顾。这一刻,她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周顾,只有她知道,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周顾握紧了拳头,纵然极力稳着情绪,额上的青筋也隐隐作现,昭示着他内心翻腾不息的波澜。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姜荆跪在地上,许久听不到周顾的回应,大约也明白了什么,他垂着头,面上的表情由期待逐渐转变为失望,虽然心里痛极、怒极、恨极,但还是咬牙站了起来,再抬起头时,面容冷漠而悲凉,道:“末将不敢逼迫主帅,更不愿令主帅为难,既然如此,就由末将亲手了结舍妹性命,如此也省去诸多麻烦。” 话语一出,满室皆惊! 姜玉更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哥,你在说什么?” 姜荆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剑,步步走向床前,寒光一闪,剑刃已抵在姜玉咽喉,而他也红了眼圈,说出的话也染了些许哽咽之气:“玉儿,别怪哥哥,我们姜家受过先皇的恩德,爹爹从小教育我们为主尽忠,现在正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主帅是做大事的人,若因为我们被牵绊住,爹爹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们的。” 姜玉颤抖着身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落,她像只可怜的小动物,在猎人的刀下苦苦哀求着:“哥,不要,不要杀我……” 姜荆眼角溢出了泪,而他扬手一挥:“玉儿,哥对不住你了!” 姜玉惧怕地闭上了眼睛,而姜荆手中的剑并未如预想中那样落下,只听“当”的一声,那佩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重重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是被周顾一掌击落的。 周顾缓缓落下手掌,静谧得诡异的空气里,他说出的话虽然轻,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若姜玉愿意,那就这样吧。” 姜玉本来心如死灰,这时听得周顾一言,当即破涕为笑,连连表露心意,道:“我愿意!我愿追随殿下,千难万险在所不惜!” 姜荆如释重负,躬身向周顾做了一礼:“末将谢主帅宽容之恩。” 卿羽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由闹剧至收场。这种结果,是她想都不敢的,但当真真实实发生在了眼前,竟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脆弱。 她放开了紧握的双拳,突地弯起唇角,自嘲地笑了,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开,周顾想喊住她,但喉间一滞,竟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名字,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越来越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走吧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外面阳光普照,万丈光芒笼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出了大帐,目之所及皆是大小营帐和巡防的士兵,而她脑中一片空白,脚步虚虚浮浮,不知该去往哪里,也不知想去往哪里,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直到脚底被绊了一下,她才惊起回神,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校场门口,突然感觉身心俱疲,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便寻了块石头过去背靠着缓缓蹲下来,抱住双膝对着虚无的空气发愣。 校场内一声哨响,士兵们操练结束,三三两两地结伴出来,金子一眼看见她,小跑着过来询问道:“羽护卫您在这里做什么?” 卿羽只是怔怔出神,对他的话罔若未闻。金子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一联想到方才众人对主帅帐内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大约明白了内情,原来,传言都是真的,主帅和姜家小姐…… 金子很是不忿,颇为同情卿羽,他屈身蹲下,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要不要喝水,我给您拿些水来吧。” 卿羽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仍旧只是沉默。金子叹了一口气,折回身去拿水,但当他速去速回时,竟再不见卿羽踪影,四下里找了一番,才在一处背阴的柴堆旁找到她。 她晕倒在地,仿佛睡着了一般,任凭金子怎么焦急地喊也不见回应,便一把将她抱起来一路跑一边喊何当救人。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春天时的祁嵇山,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篱笆上的牵牛花缠了一圈又一圈,大师父和师姐勾肩搭背地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比赛嗑瓜子,阿黄慢悠悠地走过来,在她脚边卧下闭目养神。二师父照例摊开一卷兵书研究,阳光穿过头顶的枝叶打在他冷酷严厉的脸上,竟也显得分外柔和。 她在院子里晾晒新采的药材,幽幽的药香在小院里弥漫,厨房的炉子上小火煨着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馋得阿黄不时伸长了脖子张望。师兄沿着小径自远方归来,乌发青衫,英勇刚健,眉间轻轻漾起的笑意比一地春光还要明亮温暖,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心心念念的模样。 他走到门口站定,再不向前迈步,她心生疑窦,放下手里的药材去接他,哪知突然天降大雪,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她面前堆起了厚厚的积雪,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终于快要走到他面前,就在所有的幸福都在触手可及的时候,脚下却是一滑,平地顿时化作深渊,她避之不及,身体掉落其中急坠而下…… 在噬人的黑暗和恐惧中惊叫着醒来,入眼是一盏安静的高烛,以及大师父心疼的眼神。 “做噩梦了?”大师父看她满头大汗,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她。 卿羽闭上眼睛大口喘息着,将毛巾捂在脸上,沉默了许久才拿开,瞥一眼案头摇曳的烛火,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入寅时,”何当看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本来想骂一句“不成器的东西”,但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叹息,“你在柴堆后面晕倒了,若非金子有意找你,更深露重的,你恐怕就要挨冻了。” 卿羽垂下眸子静默一刻,才道:“大师父,我饿了。” “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你别乱动。”何当站起来向着帐外走去,放下帐幕之后对着宁静的夜色立了片刻,抬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不多时,大师父捧着热好的饭菜回来,卿羽一整天滴米未进,饿得简直要疯,当即风卷残云就将饭菜吃了个干净。 大师父倒了一杯水推过去,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吃得急,险些被噎到,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热水,温热的水流落入胃里,麻木的心似乎有了知觉,再捧起饭碗时,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落入碗里。 大师父道:“你要想哭,就哭出来;若是想忍着,就先把饭吃完再说。” 她稳了稳心神,将落在碗里的眼泪和着饭菜一股脑儿扒进嘴里,直将一碗饭吃了个干净才罢休,空空的肚子被食物填满,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灯花哔啵一声,长长的烛芯垂下来,火苗肆意吞噬着蜡体,更多的烛泪滑落下来。何当拿起烛剪将烛芯剪去,回头时眉眼皆被笼上了暗影:“还记得为师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么?” 卿羽一愣,继而想到上回姜玉险被毁容一事,大师父告诉过她,若是周顾做不到无条件信任并维护她而伤了她的心,那么就不要犹豫。 不要犹豫什么?当时她听得有些迷茫,时至今日,她好像明白了。 “眼不见心净,你走吧!”何当甩了个包袱给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若就此终结,岂不可惜?” 师兄的选择,于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可她又能怪的了谁呢?当初是她自己舍弃所有孤注一掷,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也是自己将自己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或许在别人眼中,寻常人家有妻有妾亦属正常,更何况周顾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 但她不愿。她只要一心一意,只要独一无二。妻妾成群三宫六院是她想都不会想的,她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她矫情也好,说她善妒也罢,她绝不会容许别人共享所爱。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她不会委曲求全,便只能这般痛苦。 人无不在怀念着过去,她也不例外,但如果能回到从前,她又能抓住什么呢? 清风朗月,笑颜繁花,她什么都抓不住。 抓着大师父给她的包袱,她内心充满感激,原来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大师父惦记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只是,她到底不能接受他的一番好心。 “我不能走,”手指在包袱上逐渐收紧,凹出几根指印,她的声音低弱而坚定,“我是迟早会离开,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依你说,什么时候才是你要的‘时候’?”何当费解地瞅着她,“若你真心欢迎那姜小姐时不时地找你叙旧,我是没意见。” 卿羽听得出大师父的讽刺之意,她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答应过二师父,要协助师兄完成复位大业,如今大业未成,我不能一走了之。” 严城一生鞠躬尽瘁,临终前对她的嘱托言犹在耳,她怎能弃而不顾?既然她答应了二师父,那么不管今后的日子有多艰难、多不堪,她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何当叹了口气:“随你的便。” 卿羽跟着沉默了一刻,忽然开口问道:“下一役什么时候开打?” 何当对她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大感意外,仍是耐心答道:“没有具体日期,双方都在耗着。上一役我方伤亡惨重,接下来的每一个决断都不能掉以轻心,故此至今也没出来个详细的计划。而信安城里周宣一方却是耐性极好,想来有那高人相助,胸有成竹了吧。” 卿羽不止一次听到这个“高人”,她颇好奇那厮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大师父只摇头,说那“高人”不曾露面,连姓名也不为人所知,周宣请了他来,想必开出的条件也并非常人所能想到的。 马上就要入冬了,周宣一方仗着充裕的粮草和朝廷的强大兵力自然不慌,可我方却餐风露宿经不起耗,待到天更冷些的时候,环境恶劣之下,军心也易涣散,若那位“高人”再使出什么奸诈的手段来,于我方才是大大的不利。 “大师父你此前说起过,周宣此人骄奢淫逸,好大喜功,是个贪恋美色不爱江山的昏君?”卿羽拉着何当,认真地问道。 何当喝了一口茶,呜咽地点点头:“周宣荒^淫的名声在外,后宫里光是有封号的妃嫔就六七十个,没有封号的美人淑女更是不计,这种人,啧啧,迟早得把自己给累死。”说着又喝一口茶,顺道瞥了她一眼,“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卿羽支手托腮,飞出一个媚眼儿,娇滴滴道:“大师父,你看我怎么样?” 何当“噗嗤”将一口茶水喷出,呛得简直要把心肝肠肺都咳出来,惊恐地望着她,许久才爱惜着劝慰道:“我的好徒儿,为师知道你向来不是个糊涂的人,虽然周顾让你伤心了,可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如此作贱自己呀!这世上有许多青年才俊大好男儿,只要你愿意,为师不要老脸也给你弄到手,何必要打周宣那个半截子身子都进土的糟老头儿的主意?!” 卿羽道:“我心意已决,大师父莫要再劝我。”目光随即缥缈迷惘,长叹一声,“如今我痛失所爱,心如死灰,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呢?”说罢,眼光一肃,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兀自收拾起包裹,往肩上一甩就要走。 何当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怒,扬手将手里的茶杯砸了个稀巴烂,风也似地冲过去挡住门口,咬碎了银牙几多颗,喝道:“你要再往前走一步,我打断你的狗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梁平儿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太阳升起时,卿羽站在了信安城的城门下,听大师父说过,信安城乃通往大陈京畿的重要城池,一年四季晨昏日夜都是熙攘接踵之盛景。但现在,许是战争的缘故,来往商旅稀稀拉拉,不比想象中的繁华。 来时和大师父起了场争执,但到底还是大师父没能争过她。他一手将她带大,最为了解她的为人,心知她不会因为意气用事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虽则有些担心,依然放手容她出来搏一搏。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师父洞悉人情世故,她多少也跟着学了些人生哲学,况且,师兄和姜玉的事令她烦得紧,趁此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正是外患的非常时期,进出城门尤为不易,对于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之人一概抓起来,就是以防混入敌人奸细偷情报。卿羽打听了眼下事态,事先用一块碎银子买通了一个进城的大叔,二人伪装成父女托辞去城里卖茶叶,守城的侍卫向来对这种拖家带口苦哈哈地谋生计的老百姓审查不严,随便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信安城里倒还是一派太平景象,走夫贩卒,茶亭酒肆,说书人站在高台上唾沫横飞,说到兴头上惊堂木一拍,引得人群纷纷叫好。一年多以来,她跟着师兄东北西走,辗转于荒漠城郊,太久没有见过这番寻常百姓生活了,如今置身于此,倒一时让她激动难耐。 周宣是出了名的暴戾,此番御驾亲征,信安城的大小官员丝毫不敢懈怠,日夜赶工大兴土木,专门建了一座行宫供他居住。据说构造布置极为富丽堂皇,光是扔在池塘里供以观赏的金鱼就采购了上万条。 卿羽跟人打听了一番,来到周宣行宫处,门口自然配有重兵把守,显然要想进去比登天还难。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等待时机,大约挨到傍晚时,一辆马车行至宫门口停下,她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看,并不见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而那马夫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笼着袖子靠在车壁上打起了瞌睡。 卿羽心想,这定然是过来接人的。果然,不消一刻,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妙龄女子自里面走出来,领头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大婶,浓妆艳抹,眼神犀利,见一名女子在抽抽噎噎地哭,照脸就是一巴掌:“哭什么哭?净给老娘找晦气,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胖大婶的疾言厉色吓得那女子连忙忍住哭泣,低着头跟随其他人一同上了马车,马夫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这群人的打扮看起来像是歌舞坊的,那个胖大婶便是鸨母无疑,想来是奉命送这些歌女舞娘来陪周宣消遣作乐的,那么不妨从她们身上下手,才有进入周宣行宫的机会。想到这儿,卿羽发足一路追上马车的方向,为不打草惊蛇,她施展轻功飞上街道两边的屋顶,居高临下地尾随着目标。 在军营里呆久了,天天忙着照顾伤员,竟没腾出多少时间出来练功,跟二师父学到的轻功简直要再还给他老人家了。卿羽提心吊胆地跟着马车来到目的地时,累得满头大汗,腿脚酸得一步也挪不动了。 躲在暗处眼看那些女子们下了马车进了门,她望着门头上“灵烟阁”三个字,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混进门去,突地灵光一闪,有了! 灵烟阁大红灯笼高悬,门口站了两个小厮把着门,自门口望去只见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乐夹杂着欢笑声隐隐传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穿得破破烂烂,包袱也脏兮兮的,有气无力地走到灵烟阁大门口,一头栽倒在地。 两个小厮大感晦气,骂骂咧咧地要撵人,奈何那女子哭哭啼啼,抱住其中一人大腿不撒手,还大喊大叫起来。另一名小厮无法,只得进去打报告,顺便喊几个帮手出来将这叫花子抬出去扔了。 帮手很快出来了,个个膀大腰圆,卿羽一看,打滚撒泼不让他们抓到,哭喊得更厉害了。 “大晚上的是什么人在老娘的地盘上吵闹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句尖利的吼叫凌空传来,紧接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大婶儿冷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看到衣衫褴褛的卿羽,当即怒上心头,双手一叉腰,骂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个叫花子!” 卿羽认出此人正是那鸨母,当即就扑过去抱腿大哭:“大娘您一看就是个善良仁慈的人,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吧,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怜可怜我吧!” 鸨母当头一脚踹开她:“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叫花子,竟敢在我花娘的门口撒野,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花娘在这信安城是何等人物,惹恼了我,将你剁碎了喂狗!” 原来这鸨母叫花娘,听这口气,也是个厉害的老江湖,卿羽朝她磕头,道:“我并不是叫花子,只因家乡遭灾,爹娘都饿死了,我一个人进城寻亲,谁知亲人没寻到,还遇上盗贼,随身仅有的几个铜板也被偷去。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沦落到街头要饭,求大娘慈悲为怀,给我一口饭吃吧!” 一边哭,一边将鼻涕眼泪往花娘腿上蹭,花娘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她抱得更紧了些,无奈之下只好跟旁边的小厮说道:“给这个叫花子两个包子,赶紧打发她走!” 两个包子扔过来,在地上滚了两滚,卿羽忙不迭地爬过去拾起来,顾不得上面沾的泥土,一大口下去咬掉一半,掀开凌乱的头发朝花娘嫣然一笑,千恩万谢着:“谢谢大娘,谢谢大娘!” 花娘皱着眉头不经意扫她一眼,忽地眼前一亮,叫住她:“你说你是外地的,来信安城寻亲?” 卿羽捧着包子,满面愁容:“是的,我那亲戚是远亲,多年不曾联络,我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这信安城又太大,我从小生活在乡下,头一回进城,进来第一天就迷了路……我没钱,又没人肯留我做工,只好到处要饭。” 花娘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里含了笑,面上却仍冷淡:“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举目无亲的,我也是看你可怜,既然你也无处可去,不如来我这里做些杂活,虽然苦点累点,也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饿肚子。” 听了花娘这话,卿羽大喜过望,手里的包子掉了也不管了,当场又给花娘磕了个头,道:“大娘有一副菩萨心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我愿为大娘当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 花娘听得高兴,帕子一甩,笑道:“你也别大娘大娘的叫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老婆子呢!你跟大家一样,喊我花娘吧,哎,你叫什么?” 卿羽答得不假思索:“姓梁,名平儿” ********** 进了灵烟阁,意味着就有机会进入周宣的行宫。但花娘阅人无数见多识广,是个老辣的人物,万万不能让她看穿自己的用意来,是以卿羽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 许是她生活于山林之中长达十余年的缘故,身上沾染了淳朴的乡野气息,再加上跟着师兄行军打仗这么久,被终日的忙碌磨出了满手的粗茧,风吹日晒之下皮肤也变得粗糙暗黄,典型一个乡下村姑的形象,以至于花娘对于她的“凄凉身世”倒还不怎么怀疑。 更重要的是,她跟在大师父身边做惯了粗活,什么洗衣扫地煮饭推磨,干起来得心应手,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让花娘很是满意,过了半月便免了她干粗活的辛苦,让她去伺候阁里的姑娘们。 这些“姑娘”,就是阁里的歌女和舞娘们。她们花容玉貌,身姿妖娆,个个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虽然表面上风光靓丽,其实背后心酸的很。教习歌舞的师父很是严厉,手里拿一根软鞭子,姑娘们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扬手就是一鞭,不打脸也不打手,专门打在身上衣服遮着的地方,每抽下去都带着飒飒风声,身上便是一道看不见的血痕。 这让卿羽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梁宫时,苏姑姑监督她学规矩,一根柳条子不离手,每回抽到身上就疼得打颤,可那时有南宫洵替她解围,这些姑娘们却没有她那么好的命。 纵然被打的遍体鳞伤,有客人来点歌点舞时,还得端着笑脸出去相迎,不然伺候得不好遭到客人投诉,回头又是一番更重的惩罚。卿羽替姑娘们上药时卷开衣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大小无数伤口,没一处完好的地方,真是让人心疼。 最近这段时间,姑娘们日夜排练歌舞,孙姑娘说:“下个月逢皇上过寿,信安城里凡是有头有脸的歌舞坊都取得了去行宫里献艺的资格,此次竞争激烈,花娘重视的很。” 卿羽疑惑不已:“不过是去表演而已,还有竞争?” 孙姑娘道:“皇上爱好享乐,天下人竞相效仿,是以城中歌舞坊林立。若是哪个姑娘能在献艺的时候被皇上看上了,将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花娘和其他歌舞坊的妈妈们更是较这劲儿。你想啊,若是谁的坊里出了皇上的宠妃,那在城里还不得扬眉吐气,有了这块金字招牌,还愁没有生意?” 孙姑娘一语中的,卿羽大感佩服。这孙姑娘之前也是念过书的,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歌舞坊里讨生计,比起其他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姑娘们,多了分诗书气质,且为人又随性和善,卿羽私下里常常跟她闲话。 “那你想不想被皇上看中?”卿羽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才貌双全,若是有这个心,想引起皇上的注意并不难。” 孙姑娘笑道:“干我们这行的,吃的是青春饭,挣的是辛苦钱,若有机会能进宫当娘娘谁不眼红呢?只是自古深宫多艰险,朝如青丝暮如雪,我自知没有这个耐心和城府,便也不会蹚这趟浑水。” 孙姑娘看的挺开,她之前说起过,趁现在年轻多挣钱,等攒足了银子替自己赎了身就离开信安城,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开个小店重新做人,靠男人脱离苦海都是自欺欺人,自食其力才会真正获得安全感。 卿羽对于她的见解十分赞同,正当二人相谈甚欢之时,孟姑娘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扫一眼孙姑娘,嗤笑道:“没想到你倒有这个自知之明,你这点本事也就能勾搭勾搭王公子张老爷这些个行商坐贾,要想引起皇上的注意,还差得远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刺杀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孙姑娘淡淡一笑,不予理会。卿羽却道:“是啊,孟姑娘才情出众,是花娘的掌上明珠,这灵烟阁里就属您最优秀。可偏那李大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整个信安城的人都说呀,那李大人老眼昏花,娶不到孟姑娘是他的损失!” 孟姑娘的这档子事儿一度闹得满城尽人皆知,原是那信安城的府尹李大人常来灵烟阁听曲儿,和孟姑娘一来二去成了“知己”,抬着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来接孟姑娘。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孟姑娘到李府做了个姨太太享福去了的时候,谁知隔天一辆破马车又将人送了回来。 原来李大人的老婆是个悍妇,李大人这次的纳妾行为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当即就不依了,连打带骂闹得全府鸡飞狗跳,李大人无法,只好又将孟姑娘送来了灵烟阁。风光光地走,灰溜溜地回,孟姑娘大起大落的遭遇在信安城传为笑谈,却也引得诸多好事者来看,是以虽然名声差了些,但也博得了更高的关注度,为灵烟阁带来不少收入,花娘仍是惯着她。 孟姑娘为人骄横,阁里的姑娘们都怕她,这件事是她的死穴,大家都不敢提,现在卿羽揭伤疤揭得干脆利落,孟姑娘简直要气死。 眼见她脸色愈加难看,卿羽又笑道:“孟姑娘年轻貌美,品行又好,还愁找不到好人家?李大人老眼昏花看不到孟姑娘的好,咱们还不稀罕呢是不是!” 那李大人已是六旬高龄,卿羽故意将“老眼昏花”这个词一提再提,气得孟姑娘颤抖着手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梁平儿,你这个贱蹄子,说话不知轻重,信不信我将你赶出门去,让你再去讨饭!” 卿羽委屈不已:“我是向着孟姑娘的呀,孟姑娘却不识好歹反要赶我,真让人心寒。” 孟姑娘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句“我打死你个贱人”,冲上去就要去抓她的脸。 卿羽轻巧一闪,孟姑娘扑了个空,摔到地上,此时众人闻声而来,纷纷劝架。花娘也扭着肥胖的身子也来了,看到这般狼藉场景,怒目圆睁,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卿羽率先回道:“孟姑娘在为李大人伤心,我看到了多有不忍,就劝了她几句,谁知她不领情,倒与我闹了起来。那李大人本就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了,我们孟姑娘才十八年华,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何苦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孟姑娘怒不可遏地啐道:“你还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罢,冲过去就要甩卿羽嘴巴,二人扭打在一起,众位姑娘们忙着拉架,场面极为混乱。 花娘气得跳脚,喝道:“都给我住手,再不住手,都给我滚出去睡大街!” 孟姑娘先住了手,捂着脸跑到花娘身边哭起来:“妈妈,梁平儿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花娘瞪了卿羽一眼:“你一个低贱的丫头也敢跟姑娘置气,好大的胆子!罚你今天不许吃饭,将园子再重新打扫一遍,若有半点不干净,我扒了你的皮!” 这个花娘的口头禅就是动不动就要扒人家的皮,姑娘们背后都喊她“花扒皮”,卿羽不敢跟她叫板,麻溜儿地去干活了。 要在平时,搁旁的姑娘身上,花娘准是上去就是一耳光,但却从未和卿羽动过手,只因心里打着别的算盘,眼见卿羽有几分姿色,想着要在平日里的刁难叱骂中慢慢将她的脾气磨没了,趁机哄她签下卖身契。若是早早就动手打她,还真担心她心生怨怼,不肯配合呢。 卿羽打了孟姑娘,无形中替长久饱受欺凌的其他姑娘们出了一口气,大家对她越发和气起来,她在灵烟阁的日子过得甚是舒心。 转眼到了腊月,周宣寿辰将至,信安城里被挑中为皇上献艺的歌舞坊更加紧锣密鼓地排演,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花娘更是特意闭门谢客,叮嘱教习师父歌舞的师父们严加管教。 孟姑娘虽蛮横骄纵令人讨厌,但不能否认她精湛的舞艺,水蛇腰灵动柔韧,舞步轻盈优美,再加上娇媚的容貌,一颦一笑俱是勾人慑魄的风情,首当其冲便是众星拱月的那个领舞之人。花娘为了培养她可是下了血本,现在又是面圣的大好机会,就盼着她能争点气,让皇上看上,这灵烟阁可也就跟着沾了大光。 终于到了面圣的大日子,这天一大早灵烟阁就忙活起来,姑娘们个个梳洗打扮穿戴整齐,花娘清点了人数,脸色一变:“孟姑娘呢?怎么这么大的场合里还敢迟到?平儿,你快去催她!” 卿羽十分喜欢自己的“梁平儿”这个化名,读起来朗朗上口,字里行间透露着一股浓郁的田园风。这时听到花娘的命令,赶忙去瞧孟姑娘,很快又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报告说:“孟姑娘突然身体抱恙,肚子疼的满床打滚,看样子,是来不了了。” “什么叫来不了了?”花娘气血攻心,险些要晕过去,“这平时还好好的,怎么关键时刻净给我掉链子!为了今天我费了多少心血,她就能这么给我糟蹋了?!” 一边怒骂,一边哼哧哼哧小跑着去看孟姑娘,打开房门一看,果真见她捂着肚子连连喊痛,面色苍白,冷汗淋漓,虚弱得不成样子,见到花娘就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我要去给皇上献舞,我还要进宫当娘娘呢!我不要留在这儿……” 花娘急得直掐她:“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肚子疼?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我早就告诉过你,为皇上表演事关重大,这几日不能贪吃,不能贪吃,你就是不长脑子!” 孟姑娘哭得凄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看到卿羽也跟着进了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扑过去抓住她,恶狠狠道,“是不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蹄子,是你给我下了毒!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毁了我的大好前程……” 卿羽不知所措的站着,一副“你冤枉我了”的表情。 姑娘们都赶来看热闹了,花娘担心影响大家心情,便遣了大家出去,命两个小厮将孟姑娘拉开,锁上门,省得她再撒泼,毕竟进宫献舞才是当务之急。眼看孟姑娘这个样子站都站不起来,还怎能挑大梁?舞队少了一个人便在布局上缺了一个口,这舞还怎么跳? 花娘真是又急又气,虽然孟姑娘这件事确有蹊跷,但眼下实在是没有时间去查前因后果,只盼能尽快找到办法补救,以解燃眉之急。 孙姑娘看着急得团团转的花娘,想了想,道:“妈妈,不如让平儿补缺吧。我们排演的这段日子,她都是在一旁看着的,舞步和节奏早就记熟了,由她补缺,再好不过。” 众位姑娘们平日里也都与卿羽交好,孙姑娘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附和。花娘虽然犹豫的很,但也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咬牙道:“好吧。” 卿羽却是十分震惊,连连表示:“我虽然记住了舞步,但确实跳不动啊,再说了,我一个乡下村姑,没见过什么世面,突然就让我在皇上面前领舞,还不吓得方寸大乱?到时候演砸了,我们全部都要遭殃!” 花娘简直要哭出来:“那怎么办?……” 卿羽道:“不如由孙姑娘领舞,她是见过不少贵人的,能持得住这种场合。至于我,就躲在后面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好了,就算跳的不好也不会有人注意,又能补上缺口,不至于破坏了布局。” 孙姑娘想推辞,花娘一拍大腿:“就听平儿的!”又急吼吼道,“都别磨磨蹭蹭的了,快给平儿梳妆,大家路上在心里把舞步过一遍,到了皇上面前,半分差池都出不得!” ********** 卿羽换上了舞娘的服装,轻丝薄纱,丹唇善睐,对镜将最后一枝珠钗别上云鬓,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费尽心机和周折,如今终于如愿,她离周宣越来越近,也就离死亡越来越近。 不成功,便成仁,这个刺杀计划,她日夜在心里盘算,终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刻。她心知此次一去无论成败,结局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她不怕死。若能杀了周宣,便能扭转乾坤,助师兄夺得大位,不负二师父临终所托。但若刺杀失败,最惨不过命丧当场,说不定还能与荆轲同载史册。 进城前,她骗大师父说要进信安城散散心,顺便搜集些情报回来,并保证以散心为主,搞情报为辅,绝不会让自己冒险,纵然是这样,大师父还是不放心,却也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若是大师父知道她是要来刺杀周宣,定会将她打晕捆起来不容出门半步。 这世上,最疼她的是大师父,但她却不能给他尽孝了。回想自己这一生,没活到二十岁,足迹遍及燕、梁、陈,在月凉城里开过酒楼,在洛安城中当过清平公主,如今辗转到信安城又成了舞娘。如此丰富经历,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说起人事纠葛,和大燕皇长子有过婚约,和前陈太子谈过恋爱,在山林里有过悠闲快乐的岁月,也在宫廷里体验过勾心斗角……人生短暂,她却经历了万事沧桑,有过幸福和欢喜,亦有过痛苦和绝望,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若要说有什么放不下、对不住的人,那便是沈云珩了吧。当年梁宫一别,她曾说“但愿此生再不相见”,但此时此刻,她竟然那样渴望着再见他一面。 当初面对他的热烈情意,她利用之后再辜负,将他伤得体无完肤,连那夜的分别都充满了算计。后来听到他的消息,酗酒成性,连筷子都拿不稳,她的心简直要裂开,但她在感情里做出的选择却不容她为他伤心难过,甚至连些微的思念都不允许……她没脸见他,也再不会有机会见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故人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随着车夫一声“吁”停顿下来。花娘掀开帘子时,寒气霎时涌入,她们这群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冻得瑟瑟发抖,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由金甲侍卫引领着进了行宫。 寒冬腊月里的园子本该一派萧瑟,但入眼皆是花红柳绿欣欣向荣的景象,偶见鸟儿停在翠绿的树梢,伶俐可爱。待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假的,由人工做成树叶、花朵、小鸟的样子,做工之逼真,栩栩如生,偌大行宫放眼望去,每一处皆做了这般细致处理,绿树成荫,百花盛开,当真让人忘却冬日寒冷,只一心陶醉在这明媚春光里了。 卿羽暗叹,周宣的骄奢淫逸果然不是盖的,这般放纵享乐的招数,莫非是从夏桀商纣那里学来的么? 行宫太大,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那金甲侍卫才领着她们进了一处宽阔的庭院,交代在此等候。庭院里早已聚集了信安城里其他歌舞坊的姑娘们,仙姿云集,美不胜收,各家的鸨母们聚在一起说着话,见花娘到了,纷纷笑容满面地招呼着过去一起坐。 这些个歌舞坊啊,虽然竞争激烈,但鸨母们表面上还需维持友好,不然撕破脸皮,对家再得了势,自己往后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卿羽抱着胳膊直打哆嗦,和姑娘们紧紧靠在一起彼此取暖,忽听一声喊:“林将军亲自来检阅,都站好了!” 原来是那金甲侍卫带了领导过来检查,卿羽跟着自家队伍站到最后一排,不经意瞄了一眼那个所谓的“林将军”,登时如蒙天雷霹雳,惊得忘记了呼吸。 竟然是林乘南! 他怎么会在这里?易云关被破,由他这个主帅带领的军队损兵折将伤亡惨重,他狼狈逃窜侥幸保命,难道不该被周宣治个“带军无能”的大罪吗?她还以为凭周宣的暴脾气会将他杀头以泄愤呢,就算死罪可免,至少也是革职下狱的下场吧…… 可他现在依旧被称作“将军”,看起来仍是意气风发的德行,还能随周宣入住行宫,享受御前心腹大臣的待遇,想来也只有两个原因了吧,一是林家父子权倾朝野,周宣忌惮,不敢妄动;二是周宣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林乘南找了个替罪羊顺利逃脱罪责。 昏君奸臣,民不聊生,周宣治下的大陈国焉能不亡? 卿羽躲在人群后面,一边腹诽,一边啧啧摇头,只听得前面那金甲侍卫又一声喊:“说你呢,挺胸抬头精神点儿!别缩着脖子的跟个乌龟似的!” 全信安城歌舞坊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集体发出一阵哄笑,卿羽在这一片哄笑里意识到那金甲侍卫说的正是自己,遂连忙站直了身子,眼光却好巧不巧地跟林乘南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卿羽倒抽一口凉气,只觉浑身都僵硬了,心想若林乘南识出自己,当场将自己揪出来,那么她连周宣的面儿都见不着,就被处决了,试想,她作为敌军里前陈太子周汉旗的人,若说专程来给与周汉旗有杀父之仇夺位之恨的大陈皇帝周宣献舞,鬼才信! 更何况当初她假意屈服,和师兄里应外合大破易云关,林乘南对她恨之入骨,一定会将她大卸八块! 那她可真是史上最倒霉的刺客了! 卿羽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和他对视,紧张得甚至都忘记了移开视线。林乘南在看到她时也是大吃一惊,他蹙紧了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对于她的这身打扮很感兴趣。 就在她万念俱灰可以预见自己怎么惨死的时候,只听林乘南道:“皇上寿诞,普天同庆,你们能面圣献艺,是祖上修来的福气。待会儿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承蒙皇恩改变命运,从此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但若殿前失仪,甚至怀揣异心妄图干出大不敬的事情来,我这里有一百种酷刑等着,想死都由不得你!” 姑娘们纷纷道:“谨记将军教诲。” 卿羽怎么听都觉得林乘南后面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再悄悄望他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目光随意扫过眼前众人,仿佛是进行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训话,就连表情上都没有丝毫波动。 难道他并未认出自己?卿羽蓦地松了一口气,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自己吓自己。再看自己这身打扮,无异于风尘女子,和平日自己淳朴老土的风光大相径庭,就算大师父他老人家站到面前估计都不敢相认,更何况一个聚散匆匆的林乘南? 卿羽自我安慰了一通,不一会儿就听那金甲侍卫传唤着歌舞坊们进去表演。灵烟阁排在第四个,花娘的紧张感不比姑娘们少,显然“临阵换人”的突发状况打击了她的自信,她拉着卿羽和孙姑娘的手一再叮咛:“事到如今,妈妈也不奢望借这个机会出人头地了,只要你们正常发挥,不出乱子就好了……” 正说着,金甲侍卫过来喊道:“灵烟阁!” 花娘一个哆嗦,叮嘱着大家“莫慌”,恋恋不舍地望着姑娘们进去。卿羽走在最后,她拍了拍花娘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花娘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在两个小太监的指引下,灵烟阁的姑娘们来到一座宏伟大殿前,踏过重重汉白玉石铸就的台阶,气喘吁吁地来到殿门口,恰遇上排在灵烟阁前面的那家名叫“慕才馆”的歌舞坊,姑娘们在一众带刀侍卫们的押解下皆掩面而泣,还有两个看上去像是晕了过去,分别由两个侍卫架着往外走。 卿羽问身后的小太监:“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太监不以为然道:“还用说吗,肯定是其中哪个姑娘惹恼了皇上,剩下的都受株连了呗!” 卿羽吃惊不已:“怎、怎么个株连?!” 小太监道:“轻则挨板子动簪刑,重则嘛,小命不保。” 卿羽震惊的说不出话。 小太监却是一副司空见惯了模样,不再理会她,此时前面的大太监觉察到他们在闲话,不耐烦道:“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卿羽顿时如坠千钧,双脚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她只一心想着施展自己的刺杀计划,却忽略了自己这般做了之后灵烟阁的姑娘们会得到什么下场。若让一整个灵烟阁里不相干的人都为她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她怎能安心? 周宣那个暴君,一个人的差错便要殃及一群人,那么她的刺杀岂不是要了灵烟阁众人的命?她无意牵连到任何人,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获取见到周宣的机会,她费尽了心机,若就此放弃,她委实不甘。或许,这是唯一的一次能扭转战局助师兄一臂之力的机会了,这种反朝大事,由来成王败寇,虽然周顾终是负了她,但她却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战败身死。 她注定是要背负这一笔心债了。 望一眼前面的姑娘们,卿羽竭力不让自己再想其他,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么,来生再偿还今日犯下的罪孽吧。 内殿里的丝竹管弦之乐悠悠传来,姑娘们踩着节奏依次出场,卿羽心神不宁,直到被身后的小太监推了一把,才赫然发现自己险些掉队,遂赶忙扬起水袖赶上前面的人。 大殿的装潢极尽奢华,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与白玉铺就的地面交相辉映,煞是气派。 为美化舞姿,姑娘们均须以白帛缠足,刚开始卿羽还担心寒冬腊月的光着脚跳舞不冻死才怪,但现在一看,完全是自己多虑了。只见献舞的场地以蓝天暖玉铺成,并在上面雕出朵朵五茎莲华,雕工之逼真,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只觉温润,丝毫不觉寒冷。 这支舞名为《别枝惊鹊》,不同于其他舞蹈的舒缓优雅,而是备显活泼欢快,领舞的孙姑娘将喜鹊的灵巧和可爱演绎得恰到好处。随着笛声逐渐走高,最终突然一扬,苏姑娘凌空飞起,身姿之迅,腰肢之韧,宛若一只快乐的鸟儿冲上碧空,直让人看花了眼。 无数花瓣由天而降,落英缤纷之间,苏姑娘借助空中的红绸张臂旋转,与此同时,地上的姑娘们纷纷交替舞动水袖,踏着优美的舞步逶迤而动,和着清幽的花香,舞姿轻盈灵动,画面被赋予了美感的同时,更有动态之美。 “好!——”周宣为这别具心裁的舞蹈惊艳到,率先发声,引得众位臣子纷纷叫好。 长袖翩飞间,卿羽悄悄瞥了一眼周宣,但见他大腹便便,五官粗犷强悍,一副磐石模样。身侧攀附了几个美人服侍着,此时正在一个美人的伺候下饮了一大杯美酒,喉结上下律动。卿羽直看得眼红,藏在袖里的手悄悄摸上腹部一圈菱纱,那里,盘了一把柔韧却锋利的软剑,她只需抓住时机,逼出全部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去,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成王爷,朕敬你!” 周宣的又一声喊,惊得卿羽霎时松了手。 龙椅上的周宣朗声大笑,昭示着他内心的快意。手中的酒杯又被侍监斟满,他高举起来,向着座下的贵宾笑道:“无良逆贼打着前陈太子的旗号,妄图颠覆我大陈社稷,幸得成王爷倾力相助。他日剿平逆贼,朕定要重重谢你!” ……成王爷?……成王爷! 卿羽浑身一震,一时忘记了节奏。她此生只知一个成王爷,那人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声名远播九州,使邻国达官皇族亦敬之仰之。燕帝昭告天下,以“成”为之封王,取“功成”之意,褒奖其无畏气概。 那个人就是——大燕皇长子沈云珩。 心神幻灭间,卿羽朝那坐下之人望去,恰撞上那人深邃的眸子。四目相投,光华流转,一时多少往事如同走马观花在眼前一幕接着一幕轮番上演。初遇时的明亮月色,中秋夜里纷繁交织的孔明灯,印在露鼎记的欢声笑语,以及梁宫里的每一刻相伴时光…… 所有的景象最终都只定格成此时此刻,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一年又半载之多未见,他瘦了不少,以致面庞都似有了刀削的痕迹,从前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模样,现在却是蓄起了胡茬,整个人略显沧桑颓丧,却又流露着成熟稳重的冷冽之气。 那个深深埋在心坎里从不让自己记起的那个人,无数个时刻想起却又做贼心虚般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的那个人,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对面。 头顶无数花瓣还在撒落,乐师们鼓瑟吹笙,仙乐袅袅,身侧的姑娘们长袖翻飞,舞步柔美,陈国的众位将臣附和着周宣发出阵阵恭维的笑谈……可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只看到对面那个被周宣称为“成王爷”的人眼中一片寒彻入骨的冷漠,听到他对周宣笑着说:“能助皇上平定逆贼,亦是本王之幸。” 他的话是对周宣说的,但眼神却是在注视着她,那样陌生的目光,带着几分冷蔑和愤恨,让她感到似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到脚都是冰冰凉凉的。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沈云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阿羽,我很想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隔着漫天纷飞的花瓣和葳蕤回旋的彩袖,他们遥遥相望,卿羽立在当场,忘记了旋律。孙姑娘见状,借着舞步转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角。卿羽回过神来,才忽然发觉眼角竟有些湿润。她稳了稳心神,和着节拍重新加入舞队中去。 此次重逢,是她始料未及的,过去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里,她将他藏在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里,刻意遗忘。而视死如归的来路上,她放得下所有,唯独放不下他——生死离别之际,她竟然那样渴望着再见他一面。 但当现在真真切切地见着了,她却又不知所措了。 记忆中的他爱穿白衣,乌发束起,笑容温润和暖,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却在和她同处时变得啰嗦狡猾,时不时的言语调戏,占她便宜。她曾恼恨他的轻薄,但陆霄却将他这个主子奉为神祇,陆霄说,沈云珩在旁人面前不似在她面前这样,旁人面前的他高高在上,不怒自威,虽依然平静温和,却拒人千里之外。 她从前没有见过那样的他,但今时今日,她见到了,只因她也成了那个“旁人”。 他锦衣墨袍,金冠银袖,被周宣奉为上宾,整个人散发着不容侵犯的王者气质,尤其是从前无数次望向她时那双温淡宠溺的眸子,竟也变得无比陌生。 不知怎的,卿羽只感觉一阵心酸,脚下轻盈的步子也渐渐变得虚浮起来。她不敢再看他,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自己,但她无法再让自己抬头触碰那抹视线。是心痛?是心虚?还是后悔?……她不知道。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突如其来的痛感逼她头脑清醒了不少。她有谋而来,断不能因为别的事情而耽误最重要的目的!萧卿羽,振作起来,不要分心,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你会悔恨终生! 一声高亢的筝音破出,孙姑娘自空中落至舞台中央,周围的姑娘们齐刷刷仰身向后弯起柔韧腰肢,手中的彩袖流水般倾泻而出,划出整齐的弧线,那一瞬间,像极了一朵疏忽盛开的花儿,妖娆绝美,震撼人心。 “好!——” 周宣成功为这场舞蹈惊艳到,他自座位上站起,抚掌大笑,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时机到了! 无论是刺咽喉还是心口,周宣的举动无疑为她的刺杀行动提供了最佳角度! 卿羽眼眸一凛,她知道,她的时间只有弹指一瞬间,从抽剑到刺中,时间上差一丝,位置上差一毫,都意味着行动失败,那么,不光是她要被杀头,灵烟阁所有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来不及多想,她迅速按上腰间菱纱,期待着下一瞬的寒光闪出,但—— 有人比她更快! 手掌被一枚物什击中,破空之势迅疾而猛,她一吃痛,覆上腰间的手被迫弹开! 虽然知晓已有人识破了她的阴谋,但此时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妄图再次取剑之时,却见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已被牢牢擒住手腕。 眼前的沈云珩眼眸阴沉,显然是克制着怒气,他的下颌绷得紧紧的,看着她的目光里浸满了愤怒的火苗,仿佛随时都会将她烧死! 卿羽一怔,继而回了神,腾出另一只手来击在他左肩,想借机令他失了戒备,好让自己有机会拿剑继续行动——即便她心知早已错过最佳的时机,但急火攻心的她却是顾不得了。 击出的那一掌,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事到如今,她没有了退路,便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拼死一搏,无论是谁拦她,无论是用了什么办法拦她,她都要咬牙冲破一切阻挠,因为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周宣,其他的,她都不能再管! 可沈云珩生生受了那一掌,强劲的力道透过肩骨传至内里,痛得他皱起了眉,但抓着她的力气却分毫未减。显然,这一掌彻底激怒了他,他箍紧了她的手腕,顺势往里一带,她的脸颊重重撞向他的胸膛,而他长臂一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暌违了太久的怀抱,而今再次被他抱住,她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他的胸膛依旧宽阔温暖,似乎风狂雨骤天塌地陷都削减不了他给的踏实感。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刹那间无数往昔接踵而至,逼得她不能呼吸,不知觉间眼角却已飞起了雾水,她只感到眼眶胀得厉害,想说什么话,喉间却哽咽得如同塞了团棉花,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她没有抗拒他的怀抱。耳畔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靠在那里,疲惫了太久的身心得以纾解。抬手捉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将脸埋进去,一瞬间强撑了所有的脆弱和委屈统统释放出来,竟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音。 他紧紧抱着她,腾出一只手来轻抚上她鬓角的发。她隐忍的哭泣犹如风霜刀剑,一下又一下地将他的心捅得千疮百孔。这一年多以来,她一定过得很辛苦。 他也曾愤恨她的绝情,当年她的离去毅然决然,留给他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黑暗。时间将思念酿成恨意,他以为,有朝一日再相见时,他一定不会对再她心软半分,他会竭尽所能地报复她,羞辱她,要她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要她在自己面前卑微地反省当初过错,乞求他的原谅。 可是,直到刚才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所有的恨都是伪装的,那些所谓的“恨”筑起的城墙看似坚不可摧,但在遇见她时顷刻间土崩瓦解,徒留一片断壁残垣。 她是他的孽,亦是他的劫,更是他所有的软肋。 他狠不下心来恨她,更何况他从未恨过她。 像是失而复得的掌心珍宝,他吻上她的发,动作细腻而温柔。她的眼泪将他的衣袖湿了个透,哭得累极,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 这番景象发生的太快,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无人知晓其中隐情。众人看到的是大燕皇长子迷上了一个不起眼的舞娘,在舞曲终结之后不惜丢下尊贵的仪态也要奔过去将美人拥进怀里一亲芳泽。 周宣愣了愣,带头大笑起来:“成王爷,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沈云珩俯首吻了吻卿羽的额头,眼神中俱是怜惜。而后单手拥住她,面向周宣时面上又恢复了天衣无缝的笑:“本王对这丫头一见倾心,一时情难自禁,让皇上见笑了。” 周宣笑道:“对主角不屑一顾,倒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舞娘生了兴趣,成王爷口味果然独特!” 沈云珩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道:“请皇上成全。” 万千子民在周宣眼中不过渺小蝼蚁,此时听见自己请来的贵宾开口索要一个小舞娘,岂有不满足之理?爽快一挥手,道:“成王爷开心就好!”心情大好之际,虎目又一扫舞台上跪着的舞娘们,道:“余下的人,全部重赏!” ********** 一路上任由被沈云珩攥着手腕直达居所,房门开了又关,他手臂一用力往前一送,她已整个人跌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慌忙回过身,又再次被他欺上来。他的双手抵在床上,恰好将她圈禁住,看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睛以及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越来越近,她忽地有丝局促:“干、干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睛却是悄悄地笑了:“你是我的未婚妻,由你来说,我想干什么?” 她又急又气,抬手推他,却被他捉住手指,下一刻已是松开力道,整个人压她在下。 她仍穿着舞娘的纱裙,单薄的很,还裸露着大片的肌肤,此时他欺身而下,被他淡淡的体温包围,一时令她有些慌乱:“你先起开好不好?” 他却似是睡着了一般,下巴抵着她的脖颈,浅浅的呼吸打在耳畔酥酥麻麻,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阿羽,我很想你。” 这一处空间安静至极,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简单的六个字,卿羽听到却是一愣,随之而来的是满满的感动和……甜蜜。 她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感觉,或许,是错觉?许是分别太久,换作任何一个人,久别重逢后的思念之语都会令人感到动容吧。 她愣愣地想着,沈云珩却是倏然起了身,从柜子里找出一件衣服扔给她:“穿这么少想要勾引谁?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未婚夫的感受?!” 他虎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居高临下地瞪着还在愣神的她:“还不赶紧换上?!” 卿羽忙不迭地“哦”了一声,抱着他丢来的衣服转身去了屏风后面,不消一刻便已穿戴整齐,待出来时,沈云珩已在桌子前落了座,上面摆了几样饭菜和点心。 她扑过去,盯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直咽口水:“你是怎么知道我饿了的?” 他递给她一双筷子,望着她垂涎三尺的模样宠溺地笑了:“人的嘴会说谎,肚子可不会。” 卿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那里许是也闻到了饭食的香味儿,很是应景地咕咕叫了一声,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拧下来一个鸡腿就往嘴里送。 沈云珩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倒了一杯水推过去:“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这话听得甚是耳熟,她蓦地想起,大师父也这般跟自己说过。不经意抬眼瞥见他温和的笑容,脑筋一抽风,脱口而出问道:“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周宣请来的‘高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会答应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珩给她倒水的动作一顿,看向她询问的眼神,淡淡笑了:“是啊。” 她嘴里尚还叼着鸡腿,看起来滑稽极了。本来饿得恨不能将盘子都吃下去的她,此时突然食之无味了。 沈云珩分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却是不动声色,抬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青笋,道:“别总是吃肉,也要多吃些青菜。这青笋取自信安城青山上背风向阳处的一片竹林,日出之前采撷,仅取顶端一截,干爽可口,你尝尝看。” 话音温和,动作自然,但他越是这样故作平静,心里却已翻腾起壮阔波澜。 卿羽瞧着他,许是消瘦了的缘故,他素日温润的眉眼有了线条感,虽然看起来更加英明神武,可隐隐流露出一股冷冽之气。他的指骨干净修长,替她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直至她面前的饭碗里已堆积如山,才停了手。 “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么?”他笑着望她,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温柔而贴心。 她垂下头,扒拉一下饭碗,抬头看一眼他,又慌忙低了头。但终于还是停下来,将饭碗推开,看着他道:“我……” “你很累了吧,若是吃饱了,就去睡会儿吧。”他站起身,仍是温温淡淡的语气,转身欲走。 卿羽及时捉住了他的衣袖,仰望着他的侧脸:“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不说话,也不动,就那般任由她拽着自己。她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既然你知道,那么,你能不能……” “不能。”他没有回头,却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我是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更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所以即使你执意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她要说的话,他全然洞悉。无非是要他放弃对周宣的协助,好让周顾的大业没有阻碍的进行,甚至于……要他反过来帮助周顾,将周宣赶下皇位,看大陈江山易主天翻地覆。 她的那点小心思,从她扮成舞娘进入大殿时起,他就已然知晓了。为了周顾,她可真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甚至于借着周宣寿诞之日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刺这种拙劣手段都做得出来。那个吸引着她狠心舍弃自己转而去投奔的男人,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痛。 他宁愿看她伤心,也绝不会去帮助那个叫周顾的男人。 更何况,这种事情关系重大,牵扯着天下局势王朝命运,更不是他一人所能任意为之的。 望着她乞求的眼神,他话说得轻淡,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虽然已经猜到这种结果,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抓着他衣袖的手慢慢松开,最终放开了手。 恰此时,有侍监来门口禀道:“成王爷,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那侍监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都眯得只剩了一条缝,沈云珩长身玉立,温和一笑:“有劳公公,本王这就过去。” 侍监微笑颔首,将手里的拂子一挥,袅袅娜娜地走了。 沈云珩回身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了握,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出这个屋子,我很快就回来。” 卿羽点点头,目送他颀长的背影在门口转瞬即逝。空荡荡的屋子转眼只余她一个人,寒风呼啸着从窗台的缝隙里涌入,卷得窗纸呼啦作响,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去关窗,这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地面已被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想来周宣寿诞上的歌舞节目都结束了吧,不然那些在空地里等待着的各大歌舞坊的姑娘们可要冻惨了。一想到方才自己轻纱薄面的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就禁不住佩服自己的毅力。 方才在进殿之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刺杀行动的严峻性,备受着谴责与不甘的双重夹击,以至于整个献舞过程中都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她实是没能想到沈云珩的搅局会成为最好的结局,灵烟阁的姑娘们不仅没受到连累,反而受了周宣的奖赏。 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卿羽深知虽然花娘骄横跋扈,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户,但委实不算大奸大恶之人,由此,她定然不会亏待了此次作为领舞的孙姑娘。得的金银珠宝稍稍分得孙姑娘一份,就足以让她为自己赎身,实现心里的愿望——远离信安城,寻一处安宁小城,开始全新的生活。 刺杀之前,卿羽一再给自己施压,将生死置之度外。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行动失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但若有一丝为师兄赢得转机的希望,她都要拼命。 但很奇怪的,她的刺杀行动在开始之前就被沈云珩看穿,被他拦下,而她却全然没有刺杀失败后该有的懊恼,反而觉得轻松。原来,她终是无法背负连累到整个灵烟阁的心债,姑娘们最是无辜,纵然她极力麻痹自己,也躲不过内心的谴责,是沈云珩无形中替她做了选择。 又一阵寒风过境,席卷了几片雪花吹落在她额头上,她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掩上窗子。门外响起笃笃的叩门声,她以为是来伺候的丫鬟,想也没想就说道:“进来。” 但门外之人却无进来的意思,叩门声再次响起,且不厌其烦地一叩再叩。卿羽心生狐疑,想起沈云珩临走前的嘱咐,不觉提高了警惕,遂找出那把本来要杀周宣的软剑,闪身躲在了门后,待叩门声再次堪堪响起时,她突地一手拉开房门,一手横出剑来比在来人的脖颈之上! 来人显然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了一惊,一个没有防备,便见寒光一闪,脖子上一抹凉,吓得后退一步,讷讷道:“卿、卿羽姐……” 竟然是常余。 卿羽大喜过望,忘记了收起兵器,朝他迈进一步,按捺不住喜色:“常余?怎么是你!” 常余大惊失色,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已经贴住自己脖子大动脉上的利刃。卿羽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笑了两笑,收起了剑。 常余进了屋里,凑到炭火盆旁边一边烤手一边说道:“殿下怕你闷,遣我过来和你说说话。” 卿羽拿了根铁丝扒拉一下上面烧尽了的炭火,一捧火星飞出来,将两人的脸颊都映得红彤彤的,而她吸了下鼻子,笑道:“不会啊,我没有觉得闷。”看见常余略微一僵的脸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十分不妥,于是赶忙自圆其说,“不过能再次见到你,我感到很开心。” 许久未见,常余这个大小伙子虽然笑起来还是稍显羞涩可爱,但明显感觉得到他变得愈加成熟稳重了,想来跟在沈云珩身边没少得到历练。 “你和沈云珩是从月凉城过来的吗?露鼎记怎么样?师姐她人可还好?秋儿阿吉老丁他们也都好吗?……”迫不及待要获悉众人的情况,她一叠声地问了一堆,让常余哭笑不得。 “这些问题殿下没跟你解答?” “还没来得及问,”卿羽不好意思笑笑,又接着催他,“大家到底都怎样,你快告诉我,不然我真是要急死了。” 常余朝炭盆里丢了根新炭,抬起头轻轻笑了:“大家都很好,露鼎记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有瑞王爷撑腰,没人敢跟白露姐过不去。哦,瑞王爷就是二殿下,去年底刚被皇上册封为王。” 沈云琋被封了王,成家之事必会提上日程,那师姐…… 常余看出了她的担忧,接着道:“瑞王行了弱冠礼后,皇后娘娘是给他张罗着纳了两房侧妃,不过平日里瑞王和白露姐一直住在沈园,并不常居王府。” 虽是如此,但瑞王府的那两位侧妃不用想也知是朝中要员家的千金,不然陈皇后也不会特意选来“辅佐”沈云琋。师姐赤手空拳无权无势,跟在沈云琋身边又无名无分,少不得要受委屈,沈云琋偏向着她些还好,倘若他变了心,那师姐岂非很惨? 常余听了她的担忧,叹道:“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白露姐性情直爽,最易得罪人,不过她若真的受到伤害,感到最痛苦的,却是陆霄。” 卿羽一时无话,许久也才跟着一叹。常余想岔开话题,不知不觉说到她与沈云珩身上:“我始终想不通,你对任何人甚至于潜伏在你身边时刻想着害你的襄岚都那么重情重义,可为何单单对殿下那样绝情,”常余望着鲜红的火苗,话音低沉,“任谁都看得出来,殿下看待你,比看待他自己还要珍重,你再不领情,可也不能这般对他……” 火苗哔啵一声,一捧热浪迎面袭来,卿羽垂着头,扒拉炭火的速度逐渐放缓,却是一言未发。 常余微微一叹,道:“你的不辞而别,对殿下简直是灭顶之灾。你走后,他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梁国寻不到,就回到燕国寻。回到燕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宿在露鼎记,期待着有一天你会回来。他不上朝,不见客,终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你的肖像,右手累得抽了筋肿得老高,就用左手接着画,刘太医说,再这样下去,殿下的双手迟早会废掉。你永远不知道,大燕国的大街小巷都张贴满了你的画像,那都是殿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卿羽离开之后,常余将沈云珩的颓废看在眼里,渐渐的,也便对她心生怨怼,纵然她是自己一直维护、亲近的如姐姐一样的人。久别后的重逢,他有千万句埋怨,想把她走之后的事情全部说给她听,但还没说多少,就已说不下去了。 即使都说了又能怎样?那样只会加深她的负疚感,殿下尚且不计较什么,他一个局外人怎能让她不好受? 常余不再说话,只盯着面前越来越旺的火苗。 沉默压抑的气氛里,卿羽终于开了口:“我知道。” 常余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惶惑:“什么?” “画像的事,”她莞尔一笑,“我还见过那画像,确实画得很像。画像贴满了燕国的大街小巷,凡是见过的人必然过目不忘,可惜,他还是白费了许多功夫。”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下,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心酸。画得再多,画得再像,其结果只是徒劳一场。纵然一双手累得废掉了又如何,他只是感动了自己,最终也没能通过自己的执念达成寻到她的心愿。 命运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相见时,已是势不两立。如今他为周宣所用,是周顾成事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她夹在其间,左右为难。 他明知她心有所求,却在她说出之前就予以否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换作是谁,都无法做到将未婚妻拱手让人还大度到为情敌铺路的地步吧,要是在一两年前,或许她还会任性地跟他闹,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自私的自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要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常余又陪着她坐了会儿,直至铜盆里的炭燃烧殆尽。卿羽看他一副倦怠的样子,问道:“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常余笑笑,也不瞒她,直言相告:“大陈国库空虚,兵力凋敝,此时已不足以与逆……”他原本想说“逆贼”,但话到此处忽地一顿,着意看了卿羽一眼,转了称呼接着道,“与前陈太子抗衡,殿下从肃州调了一万精兵过来,助陈帝渡过难关,便将接应的事宜交给了我。” 卿羽并不计较他的口误,其实也算不上口误吧,想来周宣一方对师兄及其行动有着更难听的叫法和评判,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言官,为向周宣表忠心,估计将师兄骂得体无完肤,痛陈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了。 肃州这个地名听起来耳熟,卿羽略略一想,忽忆起前年在梁宫时,陆霄飞鸽传书报告大燕边关出现沙盗的事,那个地名就叫做肃州。 沈云珩是有兵权在手的,尤其在边关地区,有他许多势力范围,兵马皆为他掌控,想来肃州即是其一。沈云珩如今既能调动肃州的兵力来协助周宣,定是怀了势要击垮前陈太子的决心。 这么一想,她自心底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沈云珩竟是这般恨她,这般恨周顾,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们好过。他知道周顾最在意的便是夺回大位改朝换代,也知道她最在意的是全力协助周顾达成所愿,于是不惜调动大燕的精兵也要粉碎他们的计划,这,便是沈云珩对他们最大的报复了。 卿羽抱紧了臂膊,眼中几番风起云涌,终于归于沉寂,仿佛是寒秋里失去活力的落叶。 常余关切道:“卿羽姐,你是不是觉得冷?”经过许久的炭火燃烧,屋子里早已和暖融融,卿羽的这般动作倒像仍觉得怕冷似的,“你先等会儿,我去抱些炭过来。” 卿羽喊住了他,疲惫一笑:“不用麻烦,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你既惦记着调兵的事情,那就去忙吧,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常余确实是比较忙碌,殿下也知晓眼下情况的紧迫性,但仍是命他放下手头的事务,赶来陪她,只因殿下不放心她的安全,甚至于只是担心她无聊……但即便殿下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她还是另有所爱,真不知那个男人究竟哪里好。 在常余看来,卿羽姐一心爱着的那个男人只是个见不得光的草莽反贼,复国大计长路漫漫,最终结果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她却甘愿抛下一切,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一年多未见,她瘦了整整一圈,掌心磨出了粗茧,肤色也变得粗糙,一点也不像宫廷里娇贵的公主。 哪怕她是大梁国最尊贵的清平公主,是大燕国未来的成王妃,甚至极有可能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但这些看得见的荣华富贵,抵不过另一个男人许下的摸不着的承诺。 “我也累了,想一个人歇会儿,你忙你的去吧。”见他发愣,卿羽又催了一遍。 常余想了想,才道:“也好。你就在这儿不要出门,安心等殿下回来。” 卿羽点头应下,送他出了门。 她显然是真的困倦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房间里黑暗一片。刚摸索着点上灯,房门就被推开了,沈云珩进来看到她,疲倦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睡醒了?” 她有些惊讶:“你是如何知道我睡了的?” “半个时辰前我来过一趟,见你睡着便没打扰,”他回身将门关好,掩住外面侵袭的寒流,“方才去了厨房,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一会儿即可送到。” 说话间,他已行至跟前,挨着床沿儿在她身旁坐下,顺势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认,你回到了我身边,真担心这只是一个梦,你随时又会离开了。” 她任由他抱着,望着跳跃的烛火怔怔出神,许久才回应道:“我也担心……” “你担心什么?”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里,双唇一路向上,轻柔而绵密的吻落在她面上,含糊不清地,“你也担心这是一场梦吗?那我们都不要醒来了,好不好?” 千头万绪萦绕心上,她仍清醒的很,静谧的黑暗里,她听到自己略带着冰冷之气的声音:“你若恨我,怎么对我都行,我人就在这里,任凭你处置,但你能不能放过师兄?” 他停止了吻她的动作,缓缓放开手,烛光摇曳间,他敛容站起,与方才那个极尽温存的人判若两人。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他淡淡道,“甚至于你在我面前的低眉顺眼,都只是为了请求我不再与他为难……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如此?” 他的语气很清淡,但她还是听出了大把的感伤。暗暗捏紧了手指,她极力忍住心底里泛起的暗涌:“我知道你是个在军事谋略上很厉害的人,你自幼征战沙场,作战经验丰富,师兄他再殚精竭虑也不太可能是你的对手。但师兄这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活,如果他办不到,而且是在胜利在望的时候落败,我怕他会承受不住……” 沈云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眸漆黑深邃,让人看不透情愫。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我不知感恩,反而一再得寸进尺,今天落到你手里,皆是我咎由自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但如今我别无他法,只有再请求你一次,求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让师兄遭受更多、更大的艰难和辛苦。一再伤你的那个人是我,你最该恨的人也是我,你要怎么样报复我绝无二话,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我都可以,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喉间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她忍住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水滴,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无助样子。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双手在袖间紧紧攥成了拳:“你当真这么爱他,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再一想到白天她密谋行刺周宣的事情,更加愠怒,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你有没有用脑子想过,堂堂一国帝王竟能轻易被人刺杀?只怕你剑拔到一半就被潜在暗处的影卫们砍成了肉酱!” 说真的,事后再想起这件事时,她也有些后怕,但在当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 “二师父临终嘱咐,要我协助师兄成事,若是完不成这个遗愿,二师父死不瞑目。” 他松开拳头,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是替这个考虑,为那个着想,你从前放心不下白露的露鼎记,后来又全力协助周顾,现在又要替你的二师父完成遗愿。你眼里只看得到别人的愿望,并大发慈悲地去帮忙,可你曾有看到过我有什么愿望,为何不也帮帮我呢?” 面对她的沉默,他上前一步又重复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愿望,怎么你可以帮助任何人,也不愿帮我?阿羽,在你心里,可有我半分位置?” 她抬起头对视上他沉痛的目光,一瞬间有些惶惑:“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呵,”他悲凉一笑,“你当真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她有些局促,但委实想不通:“对不起,我……” “别说了,”他忽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请求,我绝不会答应,既然连你都夸赞我军事谋略厉害,我若不令你开开眼,岂非是对不住你的恭维?” 一句话犹如当头一霹雳,她震惊不已:“你什么意思?” “我从肃州调动的一万精兵明日便到,和周顾的一场硬战也就在这几日开打,到时你会亲眼看到周顾他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是如何毁于一旦的。”他言之凿凿,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恨意,“你不是担心他会承受不住吗?西楚霸王英武一世,最终却也落得个自刎江东的下场,我倒想看看他周顾有没有这个魄力!” 她忽地站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敢!” 他不闪不避,狠狠盯住她,眼中肃杀之气委实惊人:“我敢。”看她一副心痛难当的模样,他蓦地扬起一抹笑意,“周顾兵败自戕,已是可以预见的结局。至于你,清平公主,你与本王的婚约乃大梁皇帝钦定,大燕成王妃的位置,你是坐定了。” “若真到那一步,恐怕成王爷的王妃也已是个死人了。”心字已成灰,此时此刻她倒平静了下来。 “你是在威胁我?”沈云珩扬眉,“威胁人这个事情,容易的很,既然你都已说出了口,那本王也告诉你,若你死了,本王会让整个大梁陪葬。” 他的话语宛若一把钝刀砍向心脏,一时逼出了泪光。望着他悲愤而阴鸷的眸子,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手扯住他的衣领,几近疯狂地朝他吼道:“你要什么?沈云珩,你到底要什么?我死都不能让你满意,你究竟想怎样!”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倒退数步,二人重重跌在床上,松软的被褥被砸出一个大坑,她的挣扎令他更加愤怒,擒住她的双手钉在头顶,与她鼻息相对:“我要什么?萧卿羽,你听好了,我想要的,一直只有你而已!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周顾,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得以爆发,他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卿羽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暴怒的情绪慢慢平静,他闭目喘息了几下,忽地握紧了拳头砸在一旁的棉被上,而他倏然起身,决然而去。案角的烛火跳了两跳,最终安静下来。 房门被大力拉开,又被重重关上,靴声橐橐,渐渐隐匿。卿羽仰面躺着,冰冰凉凉的泪自眼角滚落至松软的被褥里,悄无声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怀念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怒的样子。向来冷静自持的他,竟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恐惧,甚至还有一些……心痛。 能将他逼到失去理智的人,似乎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了吧。可叹的却是,他恰恰是她最亏欠、最不想再去伤害的人。她欠他的,只怕此生也难还清,偏偏命运执意捉弄,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风口浪尖。 案角的烛火燃烧殆尽,最终长长的烛芯倒在淌了一片的蜡泪里,微弱的火苗闪了两下,泯于黑暗。房间里极静,眼前一片漆黑,寒风裹着飞雪敲着窗棂,簌簌有声。 卿羽摸索着站起来,循着窗户缝隙里透过来的微弱的光,来到窗子前面缓缓推开。窗外大雪纷飞,花圃里的修竹被压弯了腰,颤巍巍地垂向地面,不时有寒风呼啸而过,那竹叶上的积雪飘散开去,漾起一片白雾。 正是腊月天气,天寒地冻,她站在窗前,不一刻就被冻了个透,浑身只感麻木,并不觉得冷。想起好多年以前在祁嵇山上时,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齐腰深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路径,无法出门打猎。家里储着的粮食吃了个精光,又无法下山去村子里换米换面,大家饿得恨不能去啃树皮。 还是大师父撒了些秕谷在院子里引得雀鸟来啄,最终靠着捕鸟,有一顿没一顿的他们撑过了三五日,迎来天气放晴。记得当时师姐饿得两眼发绿,见到师兄从山下换来的馒头扑过去就叼在嘴里,两口吃完一个,噎得死去活来,心疼得大师父两眼冒泪花,一再地安慰她说:“总有一天师父会带你们离开这万恶的深山老林,去城里过好日子!” 后来大师父果真在月凉城里置下一处房产,他们师徒五人结束了靠天吃饭的野人生活,像个寻常的民间老百姓融入到芸芸众生当中。但自从下了祁嵇山,他们本来牢牢拧在一起的命运,就如散开了的麻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自追逐,各自安放。 或者说,他们就像一颗烟花,本来同在一处,相依相偎,赖以生存,一旦时机成熟,被点燃了导火索,便相互离散,再也回不到一处去了。 她尝尽了酸甜苦辣,也曾大富大贵风光荣耀过,也曾身陷囹圄暗无天日过,但最美好的记忆,仍是在祁嵇山上的那几年,无数个午夜梦回,一再又一再地怀念,却又一再又一再地空悲切。 那时花正红,那时人还在,一切都是最幸福的模样,日子天真无邪,你我真心相待。 没有今日这些辛苦遭逢,也没有这么多无可奈何。 有人说,人若是不停地怀念过去,那便是现在过的不好。说这句话的人,在当时也一定走投无路了吧。 双手掬起窗棂上一捧积雪,看它在指间稀稀落落地被风吹走,卿羽发了片刻的呆,而后推门而出。院子里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这方院子想来是周宣特意留出用来招待沈云珩的,处处景致十分受看。 墙角值了几株红梅,凌雪怒放,甚是妖娆,踩着积雪想近距观赏,忽听一声细微的响动,循声看去,自廊亭里滑出一个酒坛子,在雪地上滚了两下便不动弹。卿羽走过去一看,沈云珩窝在柱子下面醉得不省人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酒壶,里面的清酒汩汩流出,将衣摆湿了个透,寒风一吹,冻成了硬邦邦一块。 卿羽在他面前屈膝而卧,拍了拍他:“沈云珩,醒醒。” 唤了几声,他极是慵懒地睁开眼睛,她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他眼神一滞,有丝不确信似的双手撑着地面坐直了身子:“阿羽?”下一秒却又兀自笑了,摆摆手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醉眼迷离重新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着:“阿羽怎么会来,她去找周顾了,我这是又做梦了,怎么每天的梦都是一个样子……” 他渐入沉睡,卿羽再唤已不见回应,伸手想要拉他起来,却是不堪重量,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她一个跟脚没有站稳,便重重磕在大理石桌角上,额角瞬间起了一个大包。而沈云珩却是完全躺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冰冷地面上,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不顾头上的疼,她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端详着他沉睡的面容。他有一副十分俊朗的五官,剑眉星目,器宇不凡,伸出手指轻轻描摹他的面容,指尖顿在嘴唇处,但见唇薄而色淡,此时干裂的起了皮……都说薄唇之人亦薄情,可是沈云珩,你为何偏偏如此痴情重义? 若是我们不曾遇到,若是那夜我心肠硬些不出手救你,若是当初我离你再远一些……我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会仍是祁嵇山上的一个小小村姑,而你依旧是朝野里高高在上的大燕皇长子、边关处刚强威武的成王爷,我们隔着千山万壑,不会相见,不会纠缠,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戏剧化的婚约,以及这一路早就注定好了的坎坷劫难。 你遇了我,真是活该倒了霉。 渐渐的,唇代替了手指,她俯过身去细细吻上他的眉目,他的睫羽,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喝了太多的酒,浓烈的酒气麻痹了她的心神,一时令她泫然,此时此刻,她只想同他一起,醉生梦死,再不清醒。 陆霄从不掩饰对自家主子的崇拜之情,曾跟她自豪地说过:“莫以为能喝酒的都是真豪杰,因为也有可能是个吊儿郎当的酒鬼。我家殿下甚少碰酒,不也是个人人称颂的大英雄么!” “对于男人来说,不喝酒会不会太丢脸了?”她摸着下巴狡黠一笑,“莫非,沈云珩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倒?” “才不是!”陆霄护主心切,梗着脖子跟她辩解,“殿下英明神武,八百里分麾下炙,犒赏三军没有酒量怎么行?只是殿下向来自律,懂得见好就收不耽溺酒色罢了。” ……往事如烟,风干弥尔。造化弄人,避之不及,他到底还是从一个有节制的王者,变成了一个无底线的酒鬼,而这,竟是拜她所赐。 脸颊贴上他的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刚健宽阔的身躯,她将自己蜷成一团,缩进他的怀里。或许只有在他沉睡着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她才敢这样放纵自己,偷偷地靠近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就此拥有他。 ********** 腊月里由来是年味儿最浓重的时候,纵然是在打仗期间,将士们谈论起日期天气,仍掩不住对于过年的期待。 炎黄子孙注重春节,认为过年是新生的象征,寓意着希望和盼头。周顾从校场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话题,心头恍然一动,原来,又是一年过去了,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姜玉兴高采烈地跑来寻他,道:“今日哥哥去信安城外,路遇卖烟花的商贩,就随手买了一些来,我放给你看好不好?” 周顾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自她手里抽开,淡淡转过身:“我还有军务要忙,你自己去吧。” 姜玉捉住他的手臂劝道:“殿下终日忙于军事也辛苦的紧,就当放松一次好不好?”说罢不由分说拉他来到校场外的一处空地上,率先点了烟花又一路小跑回到他身边,与他指着夜空,“殿下你快看,好美啊!” 周顾抬眼望去,只见几朵金光闪闪的烟花毫无防备地自夜幕之上炸开,接着便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声响。花未燃尽,更有无数金光冲向夜空,眨眼便又开出一丛明艳艳的花朵来。 烟花盛放,凄美无匹却消逝得无比壮阔。周顾凝望着这一方绚烂夜空,想起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春节将近,陈宫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欢乐气息。 宫人们云鬓花颜,载歌载舞,丝竹管弦之乐不绝如缕,他穿梭在一群内侍中间,在他们的指导下,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烟花筒,仰头望见被自己亲手燃放的烟花在空中赫然绽放,散成了万千金丝银线,高兴得忘乎所以,一路欢欢喜喜地跑到母后身边,扯住她的衣角:“母后,您看——!” 母后笑得一脸爱惜,蹲下身拥他入怀:“旗儿真棒!” 一旁的父皇却斥责道:“玩物丧志。” 母后显然不认同父皇的话,一边替他擦去因疯玩而浸出的细汗,一边与父皇辩言着:“童心可贵,你不能总用大人的律则要求旗儿,现在不好好玩耍,待得像我们这把年纪了,还能无忧无虑地去跟一群年轻人跳着放烟花?” 父皇无奈而笑:“你说的都对。” 父皇深爱着母后,且专宠她一人,处处顺着她,对她说的话从不反驳。早在他刚登基为帝时,便无视那些个迂腐文臣“择三千佳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谏言,以至于宫殿连绵的辽阔后宫里,没有其他妃嫔,只母后一人。 有时母后也笑着说他:“何不多给我找几个妹妹过来?这后宫太冷清,走路上喊一声都没人理,跟闹鬼似的。”每每这回,父皇总说:“若真有鬼陪你,我还真不担心你会吃亏,倒是其他女人,你斗不过她们可要受委屈了!” 他那一统天下万民之上的父皇,在爱情里,却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着最朴素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也是。 在他寂寞如海的生命里,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美丽姑娘,总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见他一笑,她能乐上一整天,见他愁眉不展,她亦十分低落,却仍不忘做一顿清粥小菜,温一壶香醇的酒,讨好式地端给他。 烽火连天,她抛下所有斩断退路,跋山涉水而来,不问因果,不问前程,只一心向着他,跟着他,倾尽所有帮助他……他以为此生唯她一人足矣,但不知哪步走错了,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轨道,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身旁的女子笑靥如花,明眸无暇,开心的像个孩子,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她回来了,不禁轻喊出声:“卿羽?……” 姜玉沉浸在观赏烟花的喜悦中,听他这声呼唤,转头疑惑地望着他。 周顾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人心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那天答应了姜家兄妹之后,她便转身而去,半刻也未作停留。 事后只要一想起她孤寂悲伤的背影,他的心就不可遏制地疼,但那时他已经无法开口挽留。 当夜他枯坐至天亮,脑海里想的全部是过去与她经历的种种,更深漏长,油尽灯枯之时,他宛如醍醐灌顶,发疯般地冲出营帐去找她,东方隐现鱼肚白,远处的群山氤氲着薄薄的雾岚,大师父平静地告诉他,卿羽走了,早在天未亮时便已动身,大约现在已过了信安城。 他心痛难当,想策马追去,却听大师父在身后叹道:“你已经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了,何苦还要困住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让她出去走走也好。” 他牵马的手就顿在那里。 是啊,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脸再见她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变成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的懦弱和难堪。 是他负她在先,又有何颜面再强行绑她在身边,难道带给她的痛苦还不够多么?大师父说得对,世界广阔,她不该被囚在这里。但为了他,她却甘愿画地为牢,再也看不见外面美好的风景。 他努力说服自己,放手由她,但自她走后,思念成疾,面对一触即发的战事他的目光冷峻坚毅如铁,戴着最完美无缺的面具,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但无人知晓他的一天比一天沉下去,一天比一天冷下去。 此生,他负她良多,却再无机会补偿了么? 最后一颗烟花炸开,五颜六色的丝线四处飘散,空气里浮动着烟火余香,没有星月的夜空冷寂的像个黑洞。他转身欲走,姜玉拦住他,目光戚戚然:“殿下就一刻也不肯与我多待么?” 他正眼都没瞧她,只冷冷道:“放开。” 姜玉抓着他手臂的手指一僵,摄于他的冷酷只得讪讪地拿开了手,再开言时,已是泫然欲泣:“自从姐姐走后,殿下就不愿见我,难道我在殿下心里真的一文不值么?我只是太爱殿下了,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殿下难道连一丝怜悯都吝于给我么?” “为满足一己之私就不择手段,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看她一眼,那样冷漠而怨毒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恐惧,他盯着姜玉逼她后退一步,“卿羽走了,你满意了?” 姜玉稳了稳心神,辩解道:“姐姐的出走与我有何关系?明明是她……”再一对视上周顾充满杀气的目光,她吓得住了口。 “明明是她什么?你以为你那点拙劣的把戏我看不出来吗?”他步步向她逼近,加重了语气,“卿羽的为人是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她光明磊落心思坦荡,污蔑陷害之事最是不齿,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口蜜腹剑蛇蝎心肠么?若非我顾及姜荆,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她一直被他逼退到高耸的云柱旁,心虚地望着他阴鸷的眼神,只感觉浑身僵硬,她真怕他会将自己杀死。 周顾停下步子,黑暗里的脸孔有着说不出的冷然,连同说出的话都冷硬似铁:“你方才问在我心里是否一文不值,我告诉你,岂止是一文不值,简直是恨不能杀之。但若就此杀了你,我还嫌脏了手,你最好安分着些,若再出状况,我宁愿舍弃姜荆,也不会饶你。” 姜玉紧紧贴在云柱上,通体冰凉。周顾最后恶狠狠地看她一眼,转身决然而去。眼看他冷峭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姜玉泪如雨下,又拿手捂住嘴巴,死死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 自从那肃州的一万精兵入了信安城,沈云珩就明显变得繁忙起来。他越忙,卿羽就越担忧——周宣一方的兵力完成新一轮的统筹,接下来便是要与周顾的一场正面交锋。 三日之后的一战关乎江山社稷,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周宣有沈云珩相助,似乎已是胜券在握,坐拥美人夜夜笙歌,将一摊子事儿全扔给了林乘南。 但相比之下周顾一方却并不占优势,每每想到迫在眉睫的战事,卿羽就寝食难安。完成复位大业,是师父们连同前陈忠臣的毕生心血,亦是周顾在这世上的唯一使命,若是失败……那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当初攻打固若金汤的易云关的时候,她被林乘南掳走,尚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密谋对抗计策,最终扳回局面,大获全胜。但如今一座信安城却让她无从下手了。虽然周顾的作为狠狠伤害了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在他当日做出抉择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但她自问并未因此而削弱半分要协助他的决心。 从她离开梁宫投奔到他身边时,助他完成复位大业也就成了她此生最大的使命。这一年多以来,眼看着大军一路披荆斩棘,步步逼近大陈京畿,她心里的欣慰和豪情不比周顾少。 但这么多人这么久的努力,就要止步于信安城外了吗? 在行宫的这些时日,除了刚开始沈云珩日日过来探望,渐渐地,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算来已有四五日没见着他了。以往每次他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僵,她极力搜罗着说辞,但那样笨拙生涩的表演只换来他眼底的漠然,其结果是气氛反倒越让人不安。 他不再过来,许是觉得无话可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吧。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为报复她,存心不让周顾如愿,见到她或许也会觉得闹心。 这日,天大寒,砚冰坚,她独立回廊,一袭单衣对斜阳,无语沉寂。空旷的廊子里响起脚步声,心底蓦地泛起一丝欣喜,她连忙转过身,在看到林乘南的面容时,微微有些失望。 “怎么,清平公主似乎不愿见到本将?”他信步走来,锦衣华服在萧瑟的寒冬里尤为醒目,神情怡然自得,依旧是个无良奸臣的模样,横行无忌,不为国计民生发愁。 “易云关一别,一晃已是一载有余,不知公主可否想过本将,本将可是日日都将公主放在心上呢!”林乘南行至跟前,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应,懒懒一笑,极尽邪魅,“公主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与本将久别重逢,喜难自胜,无法以言语形容了?” 卿羽笼着袖子,淡然笑道:“是啊,易云关一别,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林大将军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林大将军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想来是陈帝宽宏,连边关失守这等大事都不放在眼里,林大将军自然也不会被治罪。” 听得出她言语间的讽刺,林乘南也不跟她计较,仍是笑得舒畅:“皇恩浩荡,是我大陈子民之福。至于公主关心的易云关失守一事,有华将军一人担着就足够了,不过本将也因未尽到提醒之责,被圣上罚了一年俸禄呢!” 卿羽还记得那易云关的守将华将军,连鬓胡须茂密拳曲,像极了风尘三侠里的虬髯客,行事雷厉果断,是员难得的猛将。 可叹华将军的一腔忠贞竟被林乘南所利用,为国捐躯之后还落得个“守关不利”的罪名,高堂妻儿均受牵连,下狱的下狱,充军的充军,苟延残喘,好不凄凉。 卿羽看着面前这个人,纵然冬月里的寒风早已令她遍体冰凉,但仍感到自心底窜上来的寒意。原来,人心可以狠毒到如此地步。 她垂目默然,侧身而过。林乘南抬臂拦住去路,依旧笑着:“清平公主怎的说走就走,本将可还有许多心里话想要对公主说呢。” 卿羽望他一眼,鄙夷而笑:“难道林大将军不知道有句话叫‘话不投机半句多’么?” “哦?还有这种说法?”林乘南好奇道,“难道本将要说的沈云珩对垒周汉旗的事情,竟与公主的心思不投机?既然如此,本将还真是白费心了。” 卿羽冷冷一笑:“易云关的时候尚且有华将军替你担罪,但如今却再没人能做你的挡箭牌,两军交战关系重大,所谓的军阵以及计策皆乃绝密,你断不会向我透露半点讯息,你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要在言语上占个上风,刺激刺激我罢了,我何苦要这么乖乖地遭受你的恐吓和羞辱?” 林乘南微愕,继而朗声大笑:“清平公主的聪明,我是见识过了的,怎么这么快就给忘了,惭愧,惭愧!如公主这般聪明的人,世间少有,当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爱不敢当,只怕林大将军对我恨之入骨才是真吧。” 她的伶牙俐齿将他的虚伪逼得无处遁形,他却一点也不恼,反倒十分享受这种被挑衅的感觉。“对,公主说的没错,我对公主的恨用抽筋扒皮来形容也不为过,就像现在的你站在我面前,我恨不得立刻就掐死你。” 她临风而立,与他傲然相对,道:“既然如此,那么当日周宣寿诞,你明明认出了化身舞娘的我,为何却又不动声色?如果那时你就将我揪出来,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要了我的命,哪能像现在这样想杀我却又不敢杀,岂不太憋屈了?” 他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若不放你进去,你又怎会见到沈云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章 我陪你一起死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杀你容易,但那样太不解恨了,”他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唇边的笑容逐渐放大,“亲眼看着一个曾经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人转换性情,回过头来折磨得你生不如死,这种感觉才是最过瘾,不是吗?” 眼看卿羽不再说话,林乘南心知此言戳中了她的痛处,一时笑容更盛了:“沈云珩和周汉旗交战,你希望谁赢呢?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游戏,一方赢了,另一方就是死。人的愿力有时候是很灵验的,不知清平公主的一颗真心,究竟是向着谁呢?” 寒风猎猎,吹袭眼角,她笼着袖子站得很值,仿佛对一切都无畏无惧,但林乘南的话却真真实实地回旋在耳际,击入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本王是清平公主的未婚夫,她自然是会向着本王了!”一语轻笑隔空传来,沈云珩已不知何时立在了廊子那头,玄衣纁裳,腰系玉带,面上笑容优雅闲适,踱步过来时自然地揽住了卿羽的肩头,面向林乘南笑道,“林大将军的这个问题着实无趣,清平公主对本王一片真心,如今更是在这等输赢对决的大事上面,难道还会偏心外人不成?” 林乘南面色稍有收敛,按照礼数向他行了礼,笑道:“清平公主与末将闲话家常,这才随口说笑,让成王爷见笑了。只是末将想起清平公主与那前陈太子亦有些交情,当年公主为他吃尽苦头,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如今两军交战,想必公主也很为难。” 林乘南的话暗藏玄机,沈云珩却是不以为然,道:“交情归交情,岂能与本王相提并论?我倒看不出阿羽有何为难。”他笑得风轻云淡,将卿羽往怀里一带,备显亲昵,“林大将军有这等闲心,不如多关心关心战事。这人呐,若是没有军事天分,就需后期多加努力,不然去年失守易云关,今年再丢掉信安城,搞得城破国亡,可就是千古罪人,再也翻不了身了。” 要论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的本事,林乘南已经很拿手,但沈云珩显然更胜一筹。卿羽微微扬起头看他,只见他春风满面气定神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带着几分傲气和霸道,对待一切都散发着镇定自若的自信气场。 林乘南脸色微变,最终也只是礼貌一欠身:“末将就不打扰成王爷和清平公主了,先行告辞。”遂转身走了。 卿羽看着他忿忿离去的背影,心里只觉痛快。肩上赫然一轻,沈云珩已是放开了她,转而抓住她的手,直拽入房内。 他敛了所有笑意,眉心微皱,眸子冷漠深沉,与方才那个嬉笑怒骂尽得风流的人迥然不同,甚至是有些粗暴地将她松开,她一个重心不稳,及时扶住了桌沿儿方才不至于跌了。 原来,在人前对她的百般维护和爱惜都是逢场作戏而已,现在眼前的这个他,才是对她的真实状态……他竟厌恶自己到了这般地步了么? 卿羽眼看他阖上门,转身朝自己走来,冷峻的面容宛若寒夜里的冰凌,散发着深不可测的寒意。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被他抢先上来一把扣住了腰,迫使自己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方才林乘南问你的那个问题,我倒真有了兴趣,”四目交投,他的眼神深邃幽暗,“我和周顾,你究竟希望谁赢?或者说,你希望谁活下来?” 她望着他,嘴唇微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但这种沉默更激发了他的不甘,手上更加用力地箍住她:“为什么不说话?我只想要个答案,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场生死较量,你到底希望谁赢,你说啊,怎么不说?!” 他的手臂刚健有力如同铁钳,痛感传入皮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断掉了,望着他极度渴望的迫切眼神,以及因发怒而扭曲的五官,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哭,却是极力忍住喉间泛起的哽咽之气,缓缓道:“我不希望他输。”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虽然沈云珩已然隐约猜到这个答案,但亲口听到她说出口,还是不可避免的心底一颤,那种感觉,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烛火也殆尽于暗夜,他坠入寒潭,冰冷的潮水自四面八方汹涌袭来,顷刻间将他吞噬,每一次呼吸都是彻心彻骨的痛。 他终究是输了。撑过了那么多个寒冷孤寂的日日夜夜,到最后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缓缓放开对她的禁锢,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他忽地笑了。有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就快要得到最想要的东西,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只需再努力些,就能达成所愿。却不想,那些都是幻觉,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像个傻子一样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待到梦醒时分才发现其实自己一无所有。 失去了她,他确然一无所有。 “若是师兄输了,他就会死,我不想他死。”她垂下头,掩住所有情绪,声音细弱平静。 暴怒情绪犹如护身的遁甲,失去了便只剩颓丧和脆弱,将手在袖间半握成拳,说出的话音带了几分沙哑:“若是我输了也会死呢?” 她微微一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房间里静得只余寒风拍窗之声,萧索又寂寞。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低道:“那样的话,我陪你一起死。” 话音虽轻,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短短几个字,她似乎用了毕生的勇气,说出来顿觉轻松,那一瞬间好似压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落地,将她的真实心迹展现无遗。 但空气安静,无人给她回应。 抬头一看,才发觉室内早已空空荡荡,不知什么时候他人已经走了。 原来,他没听到。 ********** 战况紧迫,明日便是决战之日,行宫里依旧歌舞升平,丝毫没有要打仗的慌张敢。周宣日夜耽溺声色犬马,常见歌舞坊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进进出出,卿羽留意过几回,却是没有见到过灵烟阁的姑娘们。 后来打听得知,灵烟阁献寿时的一支《别枝惊鹊》甚得周宣欢心,尤其那领舞的孙姑娘令其念念不忘。事后周宣派人去请,才得知那孙姑娘已经赎了身连夜远走高飞了,无人知晓她去往了何处。周宣很是郁闷,又碍于出了信安城已是周汉旗势力范围,不便广而告之地去捉拿,一怒之下就封了灵烟阁。 无能的人总是以迁怒他人来显示自己的威力,昏君更甚。卿羽很是气愤,但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被周宣下令惩罚了的人,别处不敢收容,歌舞坊之类的行当定然不能再做,说不定花娘已经遣散了姑娘们,大家各谋生路,做点小生意也不错。还有那孙姑娘,得了赏金之后一刻也等不及,因为她渴求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尊严。 如此想来,卿羽还感到几分欣慰。 但明日的战事仍烦扰着她坐立不安,沈云珩和周顾的对决是她此生最不愿看到的局面,竟无法逃避这种安排,这就是命运对她最残忍的惩罚。所以,她不会再想着要去改变什么,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要咬牙应承。 前几日下了那场大雪,之后连日晴天,至今日冰雪完全消融。太阳高悬头顶,照得大地暖洋洋,她笼着袖子坐在门槛晒太阳,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明日注定会血流成河的景象不必再想,此时此刻,就让她做一个闲人,假装岁月静好,可以百世长安。 直至面前多了一双战靴,卿羽抬眼望去,看到那张熟悉的常余的脸。 常余生就一张娃娃脸,毫无威严可言,明明一本正经,依旧让人当真不起来,这可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情。但岁月的厉害也当仁不让,将他的稚嫩之气削去大半,尤其现在戎装在身的时候,令卿羽恍然发觉,这个曾经在寂寞梁宫陪伴自己的少年,已经长成大人了。 “常余,有什么事吗?”她靠着门框仰头看他,顺便拍拍身旁的门槛,笑道,“今日天儿好,坐下来一起晒太阳吧。” 常余却是不为所动,眸光闪动间,已是屈膝向她跪拜在地。 卿羽大惊,慌忙上前拉他起身:“你若有事就与我直说,何必如此?” 常余岿然不动,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沉肃,坚定道:“我今日前来,只想问卿羽姐一句话,卿羽姐是否真的对殿下没有一丝情意,甚至不顾他的生死?” 卿羽惶惑不已:“这话从何说起?” 常余情绪激动,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失态,道:“我知卿羽姐对那前陈太子情深义重,但请你也能不能为殿下想想?殿下对你的心意,苍天可鉴,只要是你请求的事情,无论多难他都会去做,其间痛苦和磨难只会自己扛。说句不该说的,殿下他并不欠你什么,他愿意为你放弃所有,只是因为爱你,但这并不能成为你再三伤害他的筹码。人心都是肉做的,卿羽姐你若还有些恻隐之心,就请顾念殿下对你的一片真心,也替他考虑一次吧。” 卿羽仍旧弯腰维持着搀扶他的动作,这一席话听在耳中令她迷乱了头绪:“常余,我好像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先起来再跟我细说,好吗?” 她是曾请求过沈云珩高抬贵手,不要与师兄为难,但沈云珩并未答应,之后她也便再没提过。而且,这种事情本是陈国内政,沈云珩作为外援,即便是战败,也犯不着上升到生死的地步吧? 但常余凝重的脸色和沉痛的语气,分明昭示了此次事件的严峻性,卿羽心底忽地涌起不详的预感,抓住常余道:“你慢些说,不,快些说,沈云珩是不是会有危险?” 她急得语无伦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沈云珩有什么闪失,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常余,”沈云珩及时赶到,看到这副场景,凝眉喝道,“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最后一次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常余痛心疾首,不甘心道:“殿下!——” 沈云珩面色冷峻,重复命令道:“退下!” 常余纵然有千言万语,但在沈云珩的严厉逼视下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便站起身来退下了。 沈云珩停在原地默了片刻,甚至都没看卿羽一眼,转身便要离开。卿羽见状,小跑过去拦住去路,看着他冷淡的面色试探性地问:“常余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眉峰微蹙:“什么?” 她垂首踟蹰片刻,才道:“我没大明白常余的意思,但也能听出事情的严峻性,我问你,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不去协助周宣,而是……” “你想多了,”他淡淡道,“没有哪个人会傻到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任谁都会想到我之所以会协助周宣,那一定是他答应了要给我好处,但我若是反过来协助周顾,能得到什么?” 她不解,追问道:“那常余为何那么着急?” 寒风扬起他的衣角,他侧过身去,平静道:“不过是战略上有些调整,他便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到底是军事经验不足,大惊小怪。”遂终于转头看她一眼,携了几分嘲讽,“怎么,具体的作战计划你也要听么?要不要本王向你详细汇报汇报?” 卿羽仍是半信半疑,但看他神色泰然,并不像是在说谎,尤其是现在看着她的眼神,令她颇感局促,便不好再纠缠。但想了又想,还是将最担心的那个问题道出:“如果……我是说如果,明日一战你败了,那么你会不会有危险?” 他眉峰略舒,闲闲笑了笑,道:“你是在担心我么?”他漆黑的眸子含了一丝笑意,身子前行一步,垂首刚好看到她发顶的距离,“你听好了,这场战,我不会败,但若我真的败了,那是因为我并不想赢。” 卿羽有些迷茫地望着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向来对她坦诚,但自从再逢之后,她好像看不透他了。她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明明靠的很近,但总似有一层水雾似的,迷迷蒙蒙,瞧不真切。他的疲惫镌刻在脸上,做出再无谓的表情也掩盖不住,战事折磨着他,但她竟也成了他烦忧的一环了么? 她站在面前,微微垂着眉眼,额前的发丝被寒风吹起,未施粉黛的脸有些苍白。从前记忆里的她言笑晏晏,明眸无暇,笑起来眼睛弯若天际弦月,有着倔强的天真稚气。自别后,忆相逢,他相思成灰,日渐消瘦,却没想到回归周顾身边的她也那样逐日憔悴。 若说这一切皆因吃苦受累所致倒还无可厚非,但他却没有自她身上看到半分处在爱情当中的女人该有的幸福模样。她怀揣心事,忧心忡忡,覆在眉间的悒色浓重得化不开,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快乐。 但即便那个人让她如此伤神,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跟他到底,他若受到伤害,那么她定会比他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天地一派沉寂,一阵寒风呼啸而来,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将双手往袖口里缩了缩,但下一刻却被一个宽厚的胸膛包裹,沈云珩拉住肩上的斗篷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包围其中,耳畔风声掠过,这一瞬她只觉温暖。 怀中的小人儿身形单薄,他牢牢抱住她,为她抵挡住一切寒冷。闭上眼睛,那些和她有关的一切回忆纷沓而至,开心的,难过的,每一刻都是他此生最珍贵的礼物。他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这么抱她了。过了明天,他们将两无相欠,从此再无瓜葛。 痴缠了这么久,他也该放手了。 “今晚我会让常余送你出城,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他说完这句话,解下身上的斗篷替她系上,垂首对视上她略有几分疑惑的大眼睛,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阿羽,你曾说过但愿我们此生不复相见,那么现在我成全你。我不会再找你,今后关于你的任何消息,也都不要让我知道。” 纵然极力故作平静,但手指还是不可避免的轻轻颤抖。下定决心强迫自己放开了手,转过身去眼圈瞬间红了,而他大步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之时,“勋”字大旗携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信安城内外壁垒森严,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信安城城楼高大雄伟,沈云珩身着煌煌金甲,登楼远眺,但见大军黑如乌云,场面极是壮观。他冷目横扫陈军排布完毕的军阵,面上虽无表情,但给人不怒自威之感,有将领装束的人向他禀报军情,他一言未发,只微一扬手,那将领即刻会意,大步流星地蹬蹬蹬下了城楼。 周宣由一行带刀侍卫连同几个美人儿簇拥着一路上了城楼,见到沈云珩已在那里视察着了,朗声笑道:“成王爷果真勤勉,朕都比你晚到了,实在是惭愧!” 嘴上说着“惭愧”,可脸上没有一丁点儿惭愧的样子,腆着圆滚滚的腰肚左拥右抱地一路行来,怀里的美人儿或嗔或笑娇艳欲滴,身后护驾的侍卫和伺候的宦官们乌央乌央跟着一大片。 见此情景,沈云珩只感到哭笑不得,但仍报以礼貌性的微笑,道:“大敌当前,万不敢掉以轻心。不过天气寒冷多有不便,皇上您尽可在行宫里歇息便好,又何必御驾亲临,遭受这份不必要的苦累?” 周宣扯了嗓子“欸”了一声,一副“你这是哪里话”的模样,道:“成王爷骁勇善战的威力名声在外,朕早有耳闻,如今有机会亲眼目睹,岂能错过?”说着,旁边的美人儿剥了一粒晶莹的葡萄喂过去,他“跐溜儿”一声吞到嘴里,两颊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颤。 沈云珩只一微笑,便不再说话。此时林乘南也登上城门来,铜盔铁甲,足蹬战靴,上来先是拜过了周宣,而后向着沈云珩行了军礼,道:“今日一战,事关我朝江山社稷,务必恳请成王爷全力以赴,斩逆贼于马下,我林乘南在此拜谢了!”言毕,朝他深深鞠躬,极尽谦卑。 沈云珩心中暗哂,林家在大陈国权倾朝野,将周宣玩弄于股掌之中,看来最基本的表面功夫做得很是到位。 果然,周宣连连在旁帮腔:“林乘南将军说得对,务必恳请成王爷全力以赴,斩了那逆贼才好!” 沈云珩想要开言,林乘南倒抢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笑着对周宣道:“皇上放心,成王爷言出必行一诺千金,断非反悔无赖之人。况且,成王爷无论是军事谋略还是作战能力,都是强中高手,此战有成王爷相助,定会大获全胜,将那逆贼的头颅砍下来献给皇上做大礼!” 一番话说得周宣心花怒放,连声道:“好,好,好!这个礼物好,成王爷,朕可就等着了!” 沈云珩看了林乘南一眼,但见他笑容里俱是得意,也便不多做纠缠,向着周宣做了个礼,道:“本王自当尽力。”此时一旁侍卫附耳一句,沈云珩再看周宣,周宣再糊涂也心领神会了,赶忙爽快地让出路来,做着“请”的姿势。沈云珩淡笑,不再多言,遂接过侍卫递来的头盔和军刀,向城下走去。 通往城下的石阶是个风口,寒风卷着沙尘迎面扑来,一时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下一瞬已是跟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夜里就该出城的那个人。 常余气喘吁吁跟上来,眼见沈云珩骇人的脸色,咽了口唾沫,张皇地解释着:“殿、殿下,我原本是送卿羽姐出城了的,可是她却突然改了主意,夺了我的马便又飞奔回来……我死也追不上,又抢了路人的马一路追她,等追上了,我们就、就在这里了……” 沈云珩不理会常余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有欣喜,有不舍,有气恼,最多的,却是惊痛,心底滋味五味杂陈,连说出的话语都变得冰寒:“不是让你走吗?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她站在石阶之下,如仰望神灵那般仰望着他,眼底是盈然的泪光,许久才轻声道:“我想与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走。” 他深深凝望着她,强忍住冲上去抱她入怀的冲动,气急败坏地朝她吼道:“胡闹!你以为本王现在有心思与你儿女情长?眼下是要打仗,城外三十万大军在等着要本王的命,你跟着只会是本王的拖累!” 他的爆喝很严厉,近乎无情。战事结局皆在他掌握之中,到那时,唯有信安城外才是安全地带,他费心费力地将她送走,只是不想她受到丝毫伤害,谁知她竟如此意气用事! “我不会拖累你,”她走近一步,急切地跟他表明立场,“我也会武功,而且我轻功也很不错,打不过可以跑,我还会医术,若是你受伤了我会及时给你处理伤口……总之,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就是了,但请你不要赶我走。” 唯恐他不同意,她急得话也说的乱七八糟,望着她殷切的表情,他心头一涩,蓦然感到一阵刺痛:“你这么急着要跟去战场,到底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周顾?” 她一愣,似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恰在此时林乘南也下了城楼,见此情景,心下明了几分,笑道:“清平公主不放心成王爷的安危,此间情意令人感动,但战场并非儿戏,清平公主还是回去安心等消息,成王爷定会凯旋的。”遂喊道,“来人,护送公主回行宫歇息。” 几名侍卫应声而至,卿羽急得后退一步,但眼前一闪,沈云珩已是拦在了她面前,手臂自身后将她一把捞至怀中,阴沉的目光扫过来人:“本王的女人,哪个敢碰?!战场可比行宫有趣多了,去见识见识也好。” 说罢,拉起她的手大步向着城门方向走。林乘南目送着二人的背影,唇角染了一抹冷蔑的笑意,随即拿起左右侍卫递来的兵器,提步跟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战场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常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路出了城门,几名副将和先锋迎了上来,先行见了一礼。为首的那陈国的老将军鬓角花白,看一眼卿羽又看一眼沈云珩,欲言又止:“成王爷您这是……” 沈云珩目不斜视,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翻身上马,单手捉紧了缰绳,另一只手向着卿羽伸过去。 她只感到心头一暖,将手交予他手心的一刹那,身体忽地腾空而起,转瞬稳稳落在他马背上。手臂圈她入怀,他扬手甩鞭,马儿仰天长嘶,蹄下生风,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那老将军瞠目结舌。沈云珩带着的那个人,纵然身着男装,但从身量与面貌上一看便知是女子。大战当前,沈云珩作为陈军一方最重要的将帅之一,竟堂而皇之带一个女子上战场,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遂心急火燎地要上前制止,却被林乘南拦下,道:“随他去吧。如若这个时候跟他起争执,这仗还打不打了?” 老将军稍一思量,深以为然,也便飞身上马,去了前线。 人声鼎沸间,卿羽老远就望见了对方大军最前面的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她的师兄周顾,金盔铁甲,宛若天神,他的身后是三十万浩浩大军,旌旗摇曳如火,虎虎生风。 他们并肩作战那么久,今时今日竟要以敌对姿态相见,世事无常,当真是讽刺。她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翻涌的情绪,沈云珩似也觉察到她的异样,手臂在她腰际愈发收紧,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字。 战鼓响,号角鸣,大军浩荡如海潮,喊杀声震耳欲聋,铁枪劲戟森寒立天,随着大旗一摇,万箭裹着火棉齐发如蝗。沈云珩身先士卒,纵马杀向敌军丛中,手起处,血如涌泉,染满袍甲,卿羽靠着他宽阔的胸膛,直面生死场景,心中甚不是滋味。 身为医者,她没少见过血淋淋的场面,但如这般残忍杀生,此生首次。说不害怕是假的,好几次眼见刀光乍现,她迅疾趴下才堪堪避过,再抬头时,对方已被沈云珩斩落马下,血溅当场。 沈云珩一边纵马前去,一边沿途杀人无数,逐一击破防卫,直达周顾面前,长刀赫然扫过,携着凌厉风声直砍周顾面门! 卿羽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她想喊,但嘴巴张了张竟怎么也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沈云珩手中的长刀砍了过去! 周顾明显也感觉到了凌空而来的危险,利剑果断刺入与之纠缠的敌人胸膛,而后反身拔出在马背上屈身仰面,几乎是同时,横剑挡住了迎面长刀,尖锐的金属相撞之声乍响,刀面贴着剑刃迅疾划过,激起火花无数! 卿羽看得心惊胆战,周顾坐稳了身子,看到是她,还有沈云珩,刹那间震惊不已。 握紧了剑柄的手指微微战栗,心中荡起惊涛骇浪,周顾凝望着她,一时间脑海茫茫。 她的出走,留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煎熬和内疚,复国大业重担如山,他推卸不掉,便以繁杂军务麻痹自己,日日忙至深夜,以致吐血。他越来越冷酷无情,无人知他心里藏着一处触不得的柔软。 她伤心出走,依着她的性子定然是山高水远躲他躲的远远的,原以为从此再也见她不到。但现在,她竟然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她为何会到敌对一方,为何与沈云珩在一起,为何又会上了战场……这些事情他不想去询问前因后果,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又回来了! 心绪涌动不息,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卿羽,我自知对你不住,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策马向前,朝她伸出手去,几乎是乞求着,“回到我身边,让我竭尽所能来补偿你,好吗?” 卿羽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看到他们的状态,沈云珩心里大约明白了七八分,一时怒火袭上心头,但见寒光忽现,手中的长刀已如惊云般飞速掠去。 周顾收回手掌,执剑挡开,沈云珩收刀而立,单手抱紧了怀里的卿羽,向着周顾道:“我视若生命的人,到了你那里却受尽千般委屈,这笔账,今日定要好生算算!” 话音落地,手中长刀乘风而出! 周顾倾身迎上,亮剑铿锵有声! 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同时发生的,两道疾速得如同幻影般的身姿在空中来回穿梭,伴随着金属兵器清脆的碰撞声响,两道白光紧随不下。苍茫天地间,千军万马沦为陪衬,影影绰绰之中,长刀在空中极快划过一个半圆,冷酷而决绝,直向周顾冲去! 长刀带着决然的剑风而去,寒光裂帛,眨眼已攻到周顾眼前!然而仅是一瞬间,周顾转身朝沈云珩刺下,沈云珩屈身一挡,下一刻,剑刃已顿在眉间!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直到几枚钢箭铮铮破空,朝着二人疾射而来!二人旋身斩落箭矢,望见马上那展弓怒射的铁甲将军正是林乘南,他嘴角噙了一抹冷笑,开弓如满月,箭簇冷冽如急雨,破空飞至。 只是现在他的目标不再有沈云珩,所有的钢箭纷纷朝着周顾一人飞去!他黑眸微闪,挥剑一划,几枚钢箭当啷落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数十名陈军围攻上来,刀光烁烁势如惊鸿,他眸中厉色一闪,就势迎上,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刚击退右侧敌人,左侧军刀紧迫而至,落在他肩上溅出一条血色弧线。 与此同时,又有三枚钢箭呼啸而来,直袭他各处要害,周顾腾空闪过,堪堪躲过两箭,但腰腹上那一箭却是没能避开。 他忍住剧痛,以剑支撑半跪在地,单手捂住伤口,血如泉涌,顷刻间掌上尽是鲜血。 卿羽惊痛之至,腿膝一软,滚下马背,而此时,沈云珩被前赴后继的敌军纠缠不休,见此情景,大喊一声:“常余!” 常余听得沈云珩一声呼喊,当即奋力斩杀两名敌军,飞身而至,助他抽身。 卿羽已跌跌撞撞地朝周顾奔去,杀红了眼的士兵们早已分不清敌我,扬起刀剑纷纷围去,沈云珩替她杀掉障碍,护她步步前行。 林乘南坐在马背上怡然自得,自箭筒里又抽出一枚钢箭来,瞄准了沈云珩的后心。 一旁的老将军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制止道:“不可!” 林乘南笑意阴森,不为所动,将弓弦一寸一寸绷紧。 沈云珩为保护卿羽,步步深入敌人军阵,越来越多的刀剑劈面袭来,左击右挡十分辛苦,而他本人的护卫纵然有心相护也是鞭长莫及。 乱军之中,死伤无数,没人会知道沈云珩的死另有玄机。这个时候,正是置他与死地的最佳时机! 弓弦被拉到极点,林乘南眼神微眯,手指微微松动。 “将军不可!”那两鬓花白的老将军汗出如浆,苦口婆心道,“沈云珩乃大燕皇长子,他一死,燕帝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只怕我大陈会有更大的灾难。再者,现在我方军队之中有沈云珩的一万精兵,布阵以及克敌之策皆听他一人指挥,若他现在死了,军心大乱,于我方大大不利!若此战败阵,只怕……” 老将军的后半句林乘南总算听进去一点,对,陈军未胜,沈云珩还不能死,要死,也要等到敌军大势已去、我军胜利在望之时。 但开弓之箭岂有放手之理?林乘南咂咂嘴,有些烦恼地皱紧了眉头,忽而眼前一亮,移动箭头,对准了那个向着周顾飞奔而去的女子。 这么一个绝世美人儿,又聪明过人,这么死去委实有些可惜。只是她再如何美丽、聪慧,他林乘南得不到,不让她死才是最大的可惜。他宁愿亲手杀了她,也绝不让别的男人得到! 唇角微勾,霎时间钢箭破空而去,林乘南按住剧烈颤动的弓弦,手搭眉骨处向着钢箭疾驰的方向望去。 恰此时,沈云珩劈断了几柄挥过来的军刀,侧身回眸之际,赫然望见那钢箭以凌空之势自背后袭来。但此时已是避无可避,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身形锐动,回身抱住了卿羽,而他以肩背生生挡住了那一箭。 卿羽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冲撞得没了重心,在距离周顾还有两米的距离处扑到在地。 此时周顾身受重伤,尚且拼力抵挡,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被刀枪剑戟戳得满身窟窿。兵荒马乱中,韩世超和屠子霖一路杀敌而来,见此情景,大喊一声:“主帅!——”遂策马奔来,一人将周顾置于马上,一人在前方杀出一条血路,向着后方撤退。 卿羽眼见他们越来越远,心下稍安,至少,师兄现在已经安全。 敌军见沈云珩遇袭倒地,犹如猎人见到受伤的老虎一样,双目闪动着精光,纷纷挥刀砍去。 沈云珩咬牙站起,不顾肩背处的剧痛,抵挡四围敌。对于敌方大将不论是生擒还是斩杀,都将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捷径,越来越多的敌军涌上来,将沈云珩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武艺高强,十几个招式下来,脚下已倒了一片尸体,但在敌众我寡的境况下,也硬是生生挨了几刀。 卿羽爬起来,见他已是遍身浴血,眼看体力不支即要被迎面压下的兵刃刺中,她头脑一片茫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救他!她拾起地上一把军刀,凌空两步飞了过去,心智刹那间全部蒙失,挥起手中大刀一把自后背贯穿一人前胸! “咔嚓”一声闷响,利器穿过骨肉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她为这前所未有的阵势吓傻了,双膝却十分清醒地逐渐变得酸软,肝胆俱灭之际,她强作镇定稳了稳心神,脑中只闪出一个念头:不能倒下,不能手软! 她颤抖着双手握紧了剑柄,一把将剑抽出,一大捧鲜血赫然喷出,溅了她一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断人肠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几个回合将剩下的几个人逼开,扶住了踉跄的沈云珩。她的手指柔弱无骨,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说:“沈云珩,你撑住,不要死。” 沈云珩靠在她肩头微微喘息,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想说话却已没有力气。 对方亮出雪亮大刀,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团团包围,看这阵势,她冷笑一声,若注定今日要命丧于此,那么也要撑到最后! 四围之人挥刀扑上来之时,一道身影迅疾而过,穿过人墙挡在卿羽面前。 卿羽看清来人,喜道:“金子!” 金子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血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他给了卿羽一个宽心的眼神,将她与沈云珩挡在身后,对着四围的人喊道:“放下兵器,不要误伤自己人!” 其中一人却是不信,反驳道:“明明是敌方将军,哪里来的自己人?你是想要投敌叛变吗?!” 金子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是主帅钦封的营前护卫,若是哪个伤了他,主帅定不会轻饶!”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犹疑,金子又大喝一声:“还不退下!” 这声怒喝着实有威力,众人犹疑一番,终是退去了。 沈云珩呼出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倒地。卿羽将他放平,发现他胸口处插了一支矛头,随着他沉重的呼吸,鲜血一股接着一股涌出来。 她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料,按住伤口,但流血太多,薄薄的布条瞬间就被浸了个透,顺着她的指缝不断地往外涌。 她的双手抖成一片,抖抖索索将外衣脱下来,叠了几叠给他止血:“没事的,沈云珩,你会没事的,我一定会治好你,不要怕……” 事实上,怕的人是她自己,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手脚一片冰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混合着满脸的血迹,落下来便成了血水。 沈云珩微微喘息着,抬手替她擦泪,眼中俱是痛惜:“别哭,你一哭,我心里就难过,想着怎么我那么努力,还是不能让你感到快乐……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快乐,可为什么总是让你伤心……” 她泪雨纷飞,紧紧抱住他,断断续续道:“不,不是的,是我总让你伤心,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可我总是不知足,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是我不好……你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他抚摸她的脸颊,弯起唇角淡淡笑了:“我怎会丢下你?只是,我也不能束缚你……” 卿羽紧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常余在几名精兵的掩护下成功脱身,几步奔了过来,望见一地的鲜血,当即跪倒在地,含泪道:“殿下!——” 沈云珩闭目微微喘息几下,而后抬手向常余打了个手势。 常余犹豫着:“殿下……” 沈云珩闭眼微叹,摆了摆手:“去吧。” 常余热泪盈眶,终是应下:“属下遵命。”随即站直了身子,抬手朝天一指,袖间飞出三枚火箭,直冲云霄,在空中接连炸开,发出极响亮的声响。 这三声响动震彻天地,兵荒马乱短兵相接的大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原是有支队伍擅自变换队形,自成一派,眨眼间形成钩形之阵。伴随着震耳发聩的脚步声和喊杀声,那支队伍纷纷掷下手中军刀,自腰间齐刷刷抽出短柄双戟,冲向敌方时左右夹击招招毙命。 这种兵器在近距离搏杀时尤占上风,准确击中要害,手起刃落带出一股血流,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遍地已是倒地翻腾哀嚎不止,断臂残肢触目惊心。 周顾震惊不已,因为心知这种阵型与杀敌之法并非己方,但他又分明看到这支队伍杀的是陈军! 林乘难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老将军同样难掩惊恐,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道:“难道……这就是沈云珩的‘穿云军’?” 传言,威震四邻的大燕成王爷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战队,名曰“穿云”,穿金丝护心甲,用短柄双戟,勇猛凶悍,配合默契,作战手段相互协助得天衣无缝,可根据战况自行调整军阵,直至将敌人打得溃散,再全部歼灭。 但那毕竟只是传言,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而且“穿云军”平时隐没在各个编队之间,与普通士兵无异,若非局中之人,断然不知其真实底细。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果真是‘穿云军’……”老将军抬手揩了揩浑浊的眼角,又是激动,又是惧怕。 “管他什么穿云不穿云,本将只知道,沈云珩叛变了!”林乘南眼神冷厉,张臂开弓,三箭齐发。 常余横过军刀,纵跃而起,将那三枝钢箭准确无误拦腰斩断,而他大声喊道:“左先锋!保护殿下!” 左先锋听得这声喊,由几名士兵掩护着脱身,携带四名精兵飞奔而来,在沈云珩周边筑起一道人墙,四面敌人再难近身。 与此同时,那一万穿云军已对陈军形成包围圈,步步紧逼,所向披靡,陈军已渐呈不支之势。 林乘南肃然道:“传令下去,启动幻阵!” 高亢辽远的军号响起,陈军迅速调整阵法,转眼间分为五大军阵,又分别从中隔离十二支小分队,与穿云军的钩形之阵形成对峙之势。而穿云军亦不与之僵持,随机应变形成鹰阵,以俯冲之势破敌。 奈何陈军仗着人多势众,穿云军的鹰阵屡攻不破。周顾见状,当机立断道:“我方以雁阵佐之!” 韩世超紧急传令下去,不多时,在“勋”字大旗的引领下,周顾一方大军阵型变幻,前锐后张,延斜而行。鹰阵在雁阵的协助下,由十二支小分队至五大军阵逐一击破,势如破竹,陈军溃散四逃,局面一时陷入混乱。 林乘南大怒,啐道:“混账!”遂扔下弓箭,抽出钢刀策马奔向沈云珩,左右护卫齐驱开路,林乘南避开人身壁垒,直取沈云珩首级! 刀光森寒,破空而至,卿羽毫不犹豫地抱住沈云珩,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原该落在她颈子上的刀刃被一支弩箭裹挟着一股巨大的冲力迫着改变了方向,刀体剧烈颤动着略一翻转,那刀背重重击在她后脑,一阵剧痛袭来,刹那间失了神智,而她呕出一口血来,跌入无尽的黑暗。 周顾放下手中的弓弩,拔步便要过去,韩世超死死拖住了他:“那里已是林乘南势力范围,况且少主身负重伤,现在过去无异于去送死,我军胜利在望,二十年的夙愿即将达成,恳求少主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周顾望去,但见林乘南已带兵将沈云珩团团包围,常余并着几名精兵负隅顽抗,情势危急。 周顾道:“若无沈云珩倒戈相助,只怕此战我方并无胜算,又何谈二十年夙愿胜利在望?现在他有难,韩将军却要我袖手旁观,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么?!”说罢便要上前。 韩世超阻拦不成,双膝噗通跪地,一时老泪纵横:“乱军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道义?那大燕成王爷的恩德,待得日后功成,有的是方法去报答,若眼下需要少主犯险去报,倘若有个什么闪失,置属下们与何地?!” 周顾执意不听,绕开便去,韩世超抱住他的腿,道:“既然如此,那么请少主恕老臣不敬之罪!”遂喊道,“来人,原地保护主帅安全,不容挪动半步!” 周顾急火攻心,黑眸深沉骇人:“我看谁敢?!” 一行士兵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韩世超喝道:“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但若主帅有什么不测,我们全部都得死!” 一声爆喝声若洪钟,士兵们不再犹豫,领命道:“是!” 疆场之上,身不由己,无情刀剑刺出来的鲜血泯灭了多少人性大义,被风干的累累白骨又筑起多少辉煌勋绩。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天上没有太阳,黄沙漫漫,枯蓬漫飞,血染的战场满目疮痍,断臂残肢七零八落,血腥之气迎面扑鼻,尸体堆积成山。 她全身俱被鲜血染透,唯余一双眼睛是黑色灵动的,昭示着她还是一个活人。她在尸横遍野里费力地翻过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但那些陌生的脸孔并非是她要找的人。累到筋疲力尽之时,听到有人轻声唤她“阿羽,阿羽……” 她循声望去,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同样一身鲜血淋漓,却是微笑着踏过血流成河,向她走来。刹那间一刻悬着的心化作漫天兴奋,她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欣喜若狂地朝他奔过去。 然而此时一枝钢箭携着凛冽风声破空而来,狠狠钉在他后心,力道之强劲,一直穿透胸膛,带出一捧血雨。 他的步子定在原地,温暖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她瞪大了眼睛,喉咙似被什么狠狠揪着,一时间似失语了一般,直到他的身体沉闷到底,她声嘶力竭大喊出声:“沈云珩!——” “沈云珩!——”她惊叫着猛地坐了起来,大汗淋漓地粗喘着气,手心里俱是冷汗。心神幻灭间,她死死揪住自己胸口,发觉只是一场梦。 环顾四周,石墙石壁,凸凹不平,自己躺在一片枯草之中,地上是肮脏的泥土与粗粝的沙石。不远处燃了一堆篝火,映着火光,她断出这是个山洞。 幽闭的空间里,火苗劈啪作响,脚步声由外而至,她心下惊惶,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块拿在手中,屏息凝神盯着洞口方向。 火光将一个身着铠甲的男人形象映在洞壁上,伴随着铿锵步伐渐渐靠近,那人的面容也清晰地展现出来。 竟然是林乘南。 “你醒了?”看到她好端端的在跟前站着,虽然蓬头垢面憔悴不堪,但看起来是真的清醒了,遂也稍稍安了心,走到篝火旁将架子上烤着的一只鸟取下来递给她,“饿坏了吧,尝尝看。” 卿羽却是不领他的好意,暗暗将手中的砺石握紧,盯住他问道:“沈云珩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代价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林乘南将烤熟的鸟肉放在鼻端嗅了嗅,露出满意的笑容来,而后撕下来一片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抬眼望见她仇视的眼神,做无奈状,道,“这不是很明显么,仗打完之后沈云珩就被他那些忠诚的部下带走了,我怎么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仗打完了?结果如何?谁胜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一把抓住他手臂,急切问道。 他低头看了看她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挑眉一笑:“那你希望是什么结果?” 卿羽在他不怀好意的笑容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遂连忙放开,似乎多碰他一刻都感到恶心。 林乘南又撕咬了一口鸟肉,目光现出疲态:“若大陈胜了,本将早就加官进爵风光无限了,还能落得躲在这山洞里靠这些死鸟来充饥?” 明明该是满含愤恨与不甘的话,他却说得云淡风轻,浑不在意似的。 卿羽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的大石落了地。 陈军战败,信安城被破,周宣在一干人马的掩护下狼狈逃窜,躲到了京畿。然而放眼相望如今的大陈天下,已几乎全是前陈太子周汉旗的势力范围,京畿是周宣最后的保护伞,却也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退的结果只能是必死无疑。 师兄忍辱负重了二十年,终于换来这一天。人生中能有几个二十年呢,那些在别人身上风流洒脱、自在飞扬的时光,师兄却是在无尽的黑暗和磨难中度过。二十载兮磨一剑,试霜刃兮到人前。 曾惨遭灭门的少年一口气提了二十年,待得夺回锦绣山河以帝王之姿睥睨天下之时,不知可还能忆起曾经隐没在山野之间顶着满天星斗练剑至天亮的那个寂寥身影? 卿羽退回到枯草堆里,蹲下来抱住了自己,寒风怒如狮吼,隔着一堆燃得正旺的篝火,看见洞口外纷纷扬扬一片洁白。 下雪了。 今年的雪似乎比较多,每回下得也都很大,有雪片不时被风吹进洞口,又瞬间消融在红彤彤的火苗里。雪花大如席,思念已成疾。 她尚且记得不久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他一人在廊亭里喝得酩酊大醉,而她趁他沉眠之时,做贼心虚般地吻了他。若说当时情难自禁已是虚伪托辞,醉的是他,而她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顿悟总是在千回百转之后才姗姗来迟,在那一刻她终于剖开内心,有勇气直面最真实的自己。 林乘南走在火堆旁蹲下身,开始处理第二只死鸟,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她,哂然一笑:“在想沈云珩?”一边拿出小刀将死鸟开膛破肚,一边道,“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一个将死之人,想得越多,就越伤心。” 卿羽如雷轰顶:“你说什么?!” 林乘南专心致志地拔着鸟毛,头也不抬:“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这场战不是沈云珩死,就是周汉旗亡,如今周汉旗大获全胜,那么沈云珩也就离死不远了。” 卿羽一颗心犹如跌入深渊,只感到双手不听使唤,她扑过去揪住林乘南的袖子:“你说清楚些!” 林乘南被她揪得身子一个趔趄,看到她惶惑又焦急的神态,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道:“难怪你想不通,周汉旗的胜和沈云珩的死并非直接关系,而是间接关系。这么跟你说吧,周汉旗的反朝之举本是陈国内政,燕国为何会插手?那是因为周宣向燕国许诺,事成之后会给燕国好处。这个好处着实诱人,别说是燕国,就算周宣向梁国开口,你那位皇帝老爹也会心动。但周宣之所以会请燕国帮忙而非梁国,不用想也知道燕国比梁国强太多,这棵大树靠得踏实。” 会是什么样的好处如此诱人?联想到周宣那种骄奢淫逸昏庸无道的性情,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窜入脑海,林乘南看着她吃惊的表情,无声笑道:“聪明的女人,你大约猜对了。没错,周宣答应燕帝,若燕国能出兵助他击败周汉旗,便甘愿献上主权,成为大燕附属国,岁岁朝贡。” 一个君王做到这一步,可谓是前无古人了,卿羽无暇感叹如此败国行径,只念着最在意的问题:“但这些和沈云珩的安危又有何干?” “你呀,只顾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为周汉旗铺路了,这天下大事一无所知,”林乘南往火堆里扔了根干柴,又开始拔鸟毛,“燕帝自去年染上怪病,如今已病得下不了床,大去之日不远矣。燕庭无太子,沈云珩沈云琋兄弟二人早就明争暗斗剑拔弩张了,此番燕帝应下周宣之请,派了沈云珩过来协助。听说临行之前订下条件,若沈云珩不辱使命,则将其立为太子,择日继承大位;若是败阵……”说到此处话语一顿,林乘南举起刚拔完毛的死鸟,喜道,“嘿,看起来个子不大,没想到肉还挺肥!” 皇位之争,自古以来皆是你死我活,若林乘南所说为真,那么沈云琋联合陈皇后以及朝中心腹大臣联合弹劾沈云珩,简直易如反掌。沈云琋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若他得了势,沈云珩的下场之惨无法想象。 “凭沈云珩的本事,这场仗他根本不会输,可谁让他偏偏遇上了你?因为不舍得你伤心,他便把皇位和性命都不要了。想那英明神勇的大燕成王爷,本可当个明君流芳百世,到头来却只当了个情种。啧啧。”林乘南叹惋之情溢于言表,烧烤架随着他手腕的不断翻动,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原来如此。 当日常余跪求她也替沈云珩想想……这就是真相。 沈云珩对她说只是军略上稍有调整,此乃兵家常事,不必大惊小怪,原来是在骗她。兵荒马乱之时他命令常余发送暗号,那时她一心只关心他的伤势,却没有想到沈云珩竟早有倒戈之心。 他的这一决定,扭转了战局,也扭转了乾坤,代价却是失去了一切。 开战之前他曾问过她,希望谁赢,她照实答了,却没想到她的回答成了促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丝力量。那个时候,他的心也一定死了吧,所以后来才会对她说出永不相见的话。 自从再逢之后,眼下一战便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事,他的强硬态度让她以为果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却不想,他还是顾惜了她的心愿,不顾一切地成全了她。 火苗正旺,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不知是不是被烟熏了眼睛,泪水就那般悄无声息地充盈了眼眶。林乘南侧眼望她,轻佻地笑了:“沈云珩所作所为皆属自愿,你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谁让你魅力大呢,那么多人喜欢你,你看,连我也没能幸免于外呢!” 卿羽抱紧了膝盖,盯着面前的火苗怔怔出神,对他的话不予理会。 林乘南推了她一把,不满道:“喂,我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卿羽被他冷不丁推倒在地,手掌被碎石硌得生疼,恨恨地瞪着他:“如果这就是林大将军喜欢我的方式,那我还真是承受不起。” “喜欢你的方式?……”林乘南低喃一声,发出一声苦笑来。 火苗噼里啪啦燃得正欢,他专心地烤着鸟肉,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我七岁那年,下人为了讨好我,送给我一只兔子。我喜欢的紧,每日下了学堂便带它玩耍。但是父亲不允许,不仅当面刺死了它,还将它抽筋扒皮做成一道菜逼我吃下去。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说,男人想要成事,就必须要学会心狠,对任何东西的喜欢,都将成为致命弱点。但那时我还小,并未领会到这些话的含义,直到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为了保护她免于伤害,我向所有人瞒下了她的存在,将她安置在远离京畿的一套别院中。但没过多久,她就死了。别院突发大火,烧得一点骨头都不剩……” 他的语气十分轻缓,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似乎这段伤情往事早已无关痛痒了一样。“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我是不能喜欢上任何东西的。即使真的喜欢了,也要亲手毁掉它,不然就要看着它被别人毁掉。自己毁掉了不会伤心,被别人毁掉了是会伤心和内疚的。” 说到这里,他含笑凝望着她。卿羽顿感毛骨悚然,不自觉往后挪了挪:“所以……你现在是要杀我么?” 他但笑不语,直到将她看得脸色发白,才轻声道:“不是。我不会杀你,因为……”他笑笑,收回了目光,“因为我也很快就要死了。” 卿羽震惊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他将烤得黄澄澄的鸟肉放在鼻端嗅了嗅,撕下一块填在嘴里,露出满足的笑容:“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吃到肉,只可惜没有酒。”回眸望她一眼,续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啊,可是除夕呢,这可真是一个终身难忘的一天,不过人一死也就无所谓难忘不难忘了……” 他完全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林乘南。以前的林乘南心狠手辣,一个眼神、一声冷笑都蓄满了杀意,令人心惊胆寒。但现在的他,仿佛是一只拔掉了尖刺的刺猬,变得温和柔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和世间无数个普通人无异,是个知足和气的寻常男人。 洞外响起一阵错落的脚步声,夹杂着粗嘎的叫喊,逐渐向此处逼近。林乘南不紧不慢地又朝火堆里丢了根干柴,怡然自得地细嚼慢咽,缓声道:“周汉旗的人找来了。” 卿羽忙不迭地自地上爬起来,匆忙几步奔向了洞口,大雪纷飞中,望见远处火把闪烁,依着那士兵的装扮和人群之中传出的人声,她可以确定果真是师兄的人马。 她有心要奔跑过去,但只走了一步,便再也迈步开腿。她稍一想,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折回去将那火堆熄灭,不由分说拽起林乘南,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就赶快离开这里逃命吧。能逃多远是多远,总要比在这儿坐以待毙强。” 他不解地望着她,许久才发出一声笑来:“如我这般杀人如麻的恶人,你不该对我恨之入骨吗?为何要帮我?” 卿羽放开他,冷淡道:“我当然恨你,恨不能你赶快去死。只是我不想看见你死在我面前,仅此而已。” 远处火把摇曳,人群中有人喊道:“主帅,前面好像有人!——” 卿羽急道:“没时间了,我这就去引开他们,你马上逃吧,听见了吗?” 林乘南莞尔而笑:“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绝不放你走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发足向着火把的方向跑去,待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听到他们喊着:“前方有人,抓活的!——”她立刻改变了方向,掉头往侧方狂奔。 瞬时人群骚动,众人高举着火把对她穷追不舍。大雪纷纷而下,大地被覆盖成白茫茫一片,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连着滑了两跤,很快就筋疲力尽了。此情此景,倒让她想起一句很符合意境的诗来——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对方兵强马壮,在她跌了第三跤时,成功将她围住。跌坐在雪窝里,她惊恐地望着面前一干披坚执锐的众人,还是最前头的姜荆认出了她,惊喜喊道:“羽护卫?!” 卿羽惊魂初定,借着他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姜将军。” 此时,周顾分开左右护卫,大踏步走到跟前,看清是她,一把将她抱住,掩不住兴奋之情:“卿羽,果然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 卿羽任由他抱着,不做言语。周顾沉浸在再见到她的喜悦里,转念又担心起她的伤势:“白天一战太过凶险,直至天黑才结束,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好你。你有没有受伤,或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卿羽摇摇头,朝他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我没事。” 姜荆道:“大战结束后,主帅将一切善后事宜全部交给了韩将军,他则满天满地的找你。偌大战场死伤无数,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主帅终于找到了你。”说着,又四下里望了望,眼中现出疑色:“这里远离战场数十里,羽护卫怎么会在此处?可是有人将你挟持过来的?” 卿羽不假思索道:“在战场上时我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便已是在这里了,并未见到人影。说来也奇怪,莫非是周宣的人本意想要挟持我,带到半路又觉得累赘干脆丢掉?方才你们追问,我还以为是周宣的人马,就忙不迭的逃……” 她嗓音微颤,昭示着内心的恐惧。周顾揽她入怀,心痛地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姜荆仍是一副疑惑未解的样子,还要再问,卿羽赶在他出言之前央求周顾道:“师兄,我好饿,也很累,我想大师父了,我们赶快回去好不好?” 周顾连声说好,将身上的袍子给她披上挡住风雪。姜荆却还犹豫着:“主帅……” “姜将军辛苦了,”周顾深沉的眸子望住他,语气之中似有疲累,“只要卿羽无事便好,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就别计较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 姜荆虽有疑心,仍是垂了眼眸,躬身应下:“是。” ********** 林乘南恶行滔天,罪该万死,她原以为自己的恻隐之心会让他多活几天,但是第二天,她就见到了林乘南的人头。 他的人头高悬于信安城城楼之上,面色乌青,眼睛半睁半合,头发凌乱如一捧枯草,在风雪之中左右飘摇。 原来,昨夜周顾带她离开之后,姜荆便带兵四下里搜寻,最终在一处山洞口找到了林乘南。听在场的士兵说,当时林乘南盘腿坐在洞口,大雪纷扬如织,将他覆盖成了一个雪人,而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光溜溜的鸟骨头。被姜荆挑衅怒骂也不还口,跟聋了似的,姜荆怒从心起,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姜荆与林乘南有着灭门之血海深仇,曾在姜平川墓前立誓取下林乘南的首级,告慰祖母以及双亲在天亡灵。如今也算心愿达成。事后姜荆装作无意间的样子跟她解释,说是自己有一旦起疑心就会追查到底的犟牛脾气,是自己擅作主张找到林乘南并杀了他。 姜荆的话明显是在为周顾开脱,将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番良苦用心也是担心此事会影响到她与周顾的感情,毕竟,在那时她是要救林乘南的。但卿羽心里清楚的很,这种事情,若无周顾授意,姜荆断不敢妄动,军令如山这个铁律,他比谁都懂。 林乘南没能活过那个大雪纷飞的夜,他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无畏无惧,坦然接受。想来,那夜她对他的“搭救”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林乘南没有听她的话逃走,他甚至没有挪动半步,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事到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对这世间再无半分留恋,姜荆的刀割破他的喉管之时,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吧。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信安城上下一派载歌载舞——大陈朝局已定,前陈太子对皇位已是唾手可得,在百姓们看来,无有“亡国”之说,况且他们饱受周宣暴戾之苦,改朝换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有个盼头。 周顾并着韩世超、屠子霖、姜荆等一众将领犒赏三军去了,卿羽坐在营帐前对着天上一弯弦月发呆,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还未消融,眼下竟是又一春了。 积雪覆盖之下是可以预见的欣欣向荣,一切都是迎接新生的姿态,而她,也该离开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发现除了一把防身的佩剑、几颗碎银子以及两包干粮,并没有什么可以带的。当初她赤手空拳的来,如今也便手无寸铁的走,生活仿佛回归到了原点,但明显又不同了,系上包袱的一刹那,她只感觉到了轻松。 包袱甩上肩头,蓦然间的转身刚巧撞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周顾。信安城的富贾乡绅纷纷投诚,大摆流水宴,他多喝了几杯,走过来时步子有些浮。 “你要走?”扫一眼她的轻便装束,目光落在她肩头的包袱上,醉意霎时消失,他几步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若非我恰好回来,你是不是又要和上次一样不告而别?卿羽,到底是为什么?” 手腕被他箍得很紧,痛得她蹙起了眉,仍是平静地掰开他的手,声音淡静如常:“师兄,你放过我吧。” 他的目光错综复杂,闪烁着看不穿的情愫。她莞尔笑了,轻声道:“师兄,你知道吗?我有十分力气,其中爱你用掉了九分,现在剩下最后一分,我想为我自己而活。” 对于她的话,他显然有些费解,但可以明确一点,那就是她真的要离开他了。 “虽然我们都不说,但你我都知道,我们在和对方的相处中都很累,而且越来越累。”她深吸一口气,明明有许多话还没说,但如今却一句也不想多说了,“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了。但如今大陈天地将改头换面,你的毕生夙愿也将达成,一路同你走到这里,我心自问无愧,但请你也念在我们的往日情分上,放我走吧。” “我绝不放你走,”他的心痛成一团,眼里涌出无限悲怆,“卿羽,我自知对你不住,从前我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后来又因为姜玉的事情伤了你的心,你掏心掏肺的对我,我却一再让你难过,你恨我、怨我,无论怎样对我都行,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说着,他又向前一步,急切地向她表明心迹,“我会倾尽所有补偿你,我会立你为后,让你成为大陈国最尊贵的女人,我会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你……” 而她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出的手臂,道:“师兄,你还不明白么?我们爱的对方,一直是从前的那个人,我们都把对方想象成了最符合自己心意的样子。但其实,这份爱在我们接纳对方时就变成了一份责任,似乎如果我们半途而废就是不忠和背叛。直到如今这份责任成了负担,或许我们没有勇气质疑十多年来的情意,但又如何能背负着它走过下一个、下下一个十多年?” “不是这样的,卿羽,不是这样的!”她的话犹如风霜刀剑,将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冲过去紧紧抱她在怀里,惊痛之至连嗓音都有些嘶哑,“你在说什么傻话?此生我只爱你一个,什么想象,什么责任和负担,那只是你的胡思乱想!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只要你不再说这些……” 面对此生最爱的珍宝即将失去的情况,他心痛不已,绝望之下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扣住她的腰肢,逼迫她回应自己,这一刻他不再是耀武扬威的三军主帅,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前陈太子,他只是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的男人,面对深爱女人的背离,他理智全失,不顾一切地要留住她! 他的疯狂湮没了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开他的钳制,惶急之下指尖触碰到一抹凉,下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已是刀刃在手,逼得他放了手。 她趁机从他怀里退出来,锋利的刀光横在二人中间,看着他惊慌的目光,心底不由泛起一抹苦笑。她从未想过,这种对付敌人用的手段,有朝一日会用来对付曾经最亲密的爱人。 “这把刀是师兄所赠,在易云关的时候,我曾拿它往自己身上捅过一刀,现在,师兄你还要逼我再给自己一刀么?”说话间,她反手一划,刀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面对周顾的惊慌失措,她只是笑笑,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跟他说,“若师兄尚且对我还有一份顾惜之情,就请高抬贵手,让我走吧。” 他盯着她,黑眸深邃,缓声问道:“是不是因为沈云珩?”在她的沉默中他又逼近一步,“你这么坚决要离开我,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是不是为了回到他身边?”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刚欲开口,却又突地被他打断:“我不想知道了,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他颓然道,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忽而又似回过神一般,恢复了往日的冷酷,“我不会让你走的,卿羽,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留住你。因为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了,眼神一凛,快速出手夺下了她手中的刀,而他向帐外走去,步子虚虚浮浮,高声喊道:“来人!” 周顾派了许多人过来,名为保护,实为看守。但她既已决心要离开,便没人能阻止,当夜在大师父的协助下,一碗迷魂汤盗取无数人的神智,月黑雁飞高,一匹快马连夜出城,前路漫漫,她归心似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肃州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两日后,她一人一骑到达了肃州。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林乘南告诉她,沈云珩身受重伤,月凉城如今已经遍布沈云琋的势力,他若现在回去,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定会先回肃州养伤,再做打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夜,林乘南与她说了好多话,一些从前没说过、也绝不会说的话。也正因如此,才让她对这个罪该万死的杀人恶魔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肃州是大燕国的西部边陲,城外就是一望无垠的荒漠,但这里远离中原的繁华喧闹,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很是平静安稳。她换了男人的装扮,牵马从闹市走过,跟人打听成王府的去处。 沈云珩弱冠封王之后,燕帝赐了府邸在京城,但他因长年带兵在外,是以边关城池多有他的府居,肃州也不例外。 “成王府?”卖布的大叔看了一眼她风尘仆仆的模样,短迅的疑惑之后便是了然的微笑,“难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连外地人都要来碰碰运气。” 卿羽不解问道:“什么重赏?” 大叔忙着整理布匹,不跟她啰嗦,只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遂抬手一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转,走上个半柱香的时辰就到了。” 卿羽心有疑惑,仍是道了谢匆匆赶去。按照路线很快就来到了成王府,远远看到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步履沉重地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卿羽截住他,目光落在他肩上挎着的药箱上面,问道:“老伯,看您是位大夫,又是从成王府里出来,里面可是有什么人病了?” 老伯愁眉不展:“府里有贵人身染重病,成王爷张贴告示遍寻城中名医,可那贵人病得实在是蹊跷,老朽给人看了一辈子病,也断不出是个什么缘由。” 听他这么一说,卿羽似乎有些明白方才那卖布的大叔为何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了,原来是沈云珩悬赏请医去府上给贵人诊病。她别的本事没有,好在还算懂些医理,如此便能顺利进得府去——可叹她一路上还在思考怎么才能见到他呢,若是贸然闯府,只怕会被侍卫们当成刺客给毙掉。 老者见她一副暗喜的样子,心知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奔着百两赏金来碰运气的,短短五六天的时间里,这不知是第几十个了。不懂装懂招摇撞骗,看两本医书就自以为能悬壶济世了,到时候挨顿板子被扔出来才会得到教训! “年轻人,好自为之。”老者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膀,叹息着走远了。 卿羽赶忙礼貌地跟老前辈道了别,欢天喜地地牵着马来到府前,报上家门与此行目的,果然便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被带到一处庭院里。想来,这个贵人病得不轻,沈云珩病急乱投医,连上门的大夫都不查底细,直接就放行,该是有多心急! 侍卫进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丫鬟出来领她进去。房间布置得很是雅致,华丽的屏风、曼妙的纱帐,以及弥漫着的幽幽檀香、越来越近的脂粉气息,便能断定这个“贵人”定是个女子。走到床前,宽大的帐幔垂落在地,严严实实地隔住了里面之人的面貌。 “我家姑娘不便见客,大夫就请在此诊脉吧。”那丫鬟说道。 卿羽止住步子,点头称是。帐幔后面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一看便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细皮嫩肉,吹弹可破。二指熟稔地搭上病人的脉搏,诊了一刻便惊疑不已,似是不确认似的,再稳了稳心神重新诊一番,还是同样的结果。 “大夫,我家姑娘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可有解救的法子?”那丫鬟虽是这么问,但语气和表情平静的很,丝毫没有为自家主子担忧的样子。 卿羽思量再三,终是实言相告:“你家姑娘身体一切正常,并无任何病症。” 一旁侍卫模样的人拔刀怒喝:“大胆!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姑娘没病装病?” 那侍卫长得凶神恶煞,腰间的佩刀令人胆战,现在横眉倒竖的表情再加上要拔刀的动作,若是本分的老百姓早就吓得神经错乱了。卿羽叹口气,嘲笑道:“光会拔刀恐吓人算什么本事?你家姑娘本来就是好好的健康人,你就算一刀杀了我,她还是没病啊!” “你!——”侍卫更怒了,恨不能一刀拔出来将她剁了。许是他如何也没能想到,面前这个瘦了吧唧的臭小子竟这般胆大,完全不似之前那些个自称医学经验丰富的大夫们,一声怒喝就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改口了。 还是那丫鬟制止了他将欲杀人的动作,自帐幔后面取出一个铜盆,连带一条染了血的毛巾,道:“这是我家姑娘半个时辰前呕出的秽物,还有伤口上染得血迹,烦请大夫再仔细看看,难道一个好好的健康人还会硬装成重病的样子吗?” 卿羽仔细勘验一番,道:“秽物里多是胆汁,只有少量食物,且呈未消化状,说明病人现在体弱神虚,已经连着多日没有进食。”拿起那毛巾反复看了一遍,以手指沾染一点血迹放在鼻端嗅了嗅,道,“伤口已经溃烂流脓,血水发黑,有中毒迹象。” 丫鬟眼中闪过一道光:“那依大夫看,我家姑娘应该要怎么救治才好?” “我已经说过了,你家姑娘没病,”卿羽有些无奈,“但有一句话作为医者必须要提醒一句,真正重病的那个人,若再不及时救治,恐怕熬不过三天。”她看了一眼那毛巾上的血迹,眼中现出一丝悲悯,“病人无法进食,而且毒素正在蔓延,恐怕伤口周围的肉已经腐烂了,照这样下去,即便没有被毒死,也要活活饿死了。” 那长相凶恶的侍卫顿时急得冒汗:“这可怎么办?!王爷他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王爷?……卿羽头脑一轰:“可是成王爷沈云珩?” 那侍卫焦急之中一通乱点头,忽而又一瞪眼,继续凶神恶煞道:“放肆,王爷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魏将军,不可吓坏了大夫。” 女子的温柔声音自帐幔后面响起,紧接着人影晃动,一个美丽的女子已经出来。身姿婀娜,披了件红色的绒裘斗篷,行如弱柳扶风,面上含了一丝清浅笑意,面容之娇美,仿若是从画里走出的一般。 卿羽只觉得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那个一直被她当做侍卫的“魏将军”说道:“我也是一时着急了,玲珑姑娘不要见怪。” 卿羽这才想起,这名女子就是沈云珩在月凉城成王府里的那个“心上人”,玲珑。当初沈云珩带她到府中找刘太医看病时,她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卿羽是女子装扮,如今扮作男儿,又是隔了那么久,玲珑显然已是认不出她。 “魏将军是肃州镇边将军,言行上不免粗狂,若是多有得罪,还望大夫别忘心里去才好。”玲珑说着,朝卿羽盈盈一拜,极尽谦谨。 卿羽忙道:“无妨,姑娘客气了。” 玲珑微微一笑,算作礼貌,继而敛了笑容,解释道:“实不相瞒,病重的人确然是我家王爷。但王爷身份贵重,病重之事不宜声张,我们这些做为下属的,更是担心有不法之徒伺机混入府中伤害王爷,这才想出这个法子。一来挡住那些假扮大夫混进来的刺客,二来,验一验那些大夫是否真的具备救治王爷的能力。” 卿羽讥诮一笑:“这么说,我还很荣幸的通过了考验?” 玲珑微笑道:“起初,许多大夫也跟你一样,轻易就诊出了我没病,但被魏将军一恐吓就换了言辞,这等庸医,怎能放心让他去给王爷治病?还有的大夫只断出了王爷受了刀伤染了风寒,现在身子状况很差,却没有断出一切皆由中毒而起……想不到大夫年纪轻轻,竟有这等医术,”说着朝卿羽拜道,“还请大夫全力以赴,一定要治好我家王爷,玲珑在此拜谢了。” 这样一个绝世倾城的女子在面前行着大拜之礼,且言辞之恳切,想来没有哪个人能不心软的。卿羽同样没有理由拒绝,只不过不是因为她,而是那个等待救治的人是沈云珩。只是玲珑一口一个“我家王爷”,卿羽听得实在刺耳,叫这么亲昵作甚?难道她不知道沈云珩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吗?嘴上叫的再好听,但若没有未来王妃的允肯也入不了成王府! 这么一想,卿羽直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这是在吃醋?!赶忙拍了拍脑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由玲珑带着来到沈云珩的居所。 是一处极僻静的园子,正月间尚且天寒,田圃里的花木扶疏一派枯黄,除了几株光秃秃的桂树,以及一方干涸的池塘,别的也没什么点缀,看起来有些萧条。门帘子由一方厚厚的棉布缝制而成,用以抵挡寒流,里面入眼就是一道高大的屏风,绘的是山水画,山明水秀,长河轻舟,倒十分养眼。 床上的人阖眼沉睡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的起了皮。一看便是身体严重缺水的状态,这样下去神志不清还是小事。她拿起杯子倒了杯水便冲了过去,心急之下,跟床前守着的护卫撞了个满怀,一杯水尽数倒了他一身。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吗?”那护卫正为主子的病情心烦的紧,被她这么一冲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卿羽忙不迭地道着歉,偶然一抬头,发现这臭脾气的护卫正是两年多没有见的陆霄! 陆霄看到她也是一愣,这时玲珑过来轻声道:“这是刚入府的大夫,民间的百姓不怎么懂规矩,陆霄你别介怀,还是先请大夫给王爷诊治要紧。” 陆霄狐疑地又打量了她一遍,猝不及防地就想到了卿羽。但是记忆中的卿羽是个美丽娇俏的姑娘,天生丽质,清丽无双,尤其是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笑起来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动人。可面前的这个男大夫面黄肌瘦,皮肤粗糙,面容也显土气,粗衣麻布透着一股臭汗味儿,跟喜欢干净整洁连头发都散着一股清新皂香的卿羽实在不像。 可怎么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劲?陆霄捏着下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逼视的目光下,卿羽感到自己的头都要低到地底下去了,小声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梁平。” 陆霄还想再问,玲珑却是等不及,拉他去了屏风后面:“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别打扰了大夫为王爷诊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玲珑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松了一口气。再去倒一杯水,掰开沈云珩的嘴灌了进去。但他已经无法下咽,灌进去多少,就淌出来多少,她只好爬到床上,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掐住他的下颌,一手将水灌进去。待一杯水灌完,她已是满头大汗。 他全身发凉,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拿剪刀剪开缠在他胸口厚厚的一层绷带,但见伤口溃烂流脓,周围的皮肤已泛黑褐色,再远一些的呈紫黑状,肿胀老高。看伤口是四棱利器所伤,她想起当日在战场上,他被一枝长矛刺中胸口,却当即斩断,那矛头便留在体内。 那时她便看过,没有伤及心脉,虽然刺得深些,但也算是外伤,上药之后多加休养便会慢慢好起来。也怪当时她慌乱之中过于大意,竟没能想到矛头上淬了毒液,由此他才这般熬不住。 大战完毕之后他就收兵回到了肃州,伤口没有做及时处理,路上的颠簸加剧了毒素向着四处蔓延的速度,她若是再晚来一天,见到的,只能是他一具冷冰冰的躯壳了。 玲珑将手术所需的一切东西都备好送来,并遣了两个大夫过来协助。虽然现在是白天,陆霄仍是担心光线不足,派人绕床一周放满了高烛,并拿玻璃灯罩护着,照得整间屋子亮亮堂堂,决不许手术过程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 热水升腾起的水雾氤氲了一方空间,卿羽果断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背上遍布的伤痕纵然见多识广的两个大夫都不约而同发出一声低叹,那些狰狞恐怖像蛰伏的蜈蚣般的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在背上。 他长年领兵在外,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但他却从未跟她提及过背后的阴谋艰险,留给她的,永远是温暖踏实的怀抱。抚触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卿羽原以为自己会慌乱的不成样子,就如当初奶娘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她又急又怕,抽自己巴掌都不能冷静下来,再或者如那次师兄下了战场伤势危急时,她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担惊受怕不上一点忙。 病不医己,旁观者清,这个“己”更多是指和医者感情亲密的人,怕只怕会有心理负担,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害死至亲的凶手,一辈子都要受着良心的折磨。可现在的她却十分冷静,冷静得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她心里清醒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自会全力以赴救沈云珩,但若救不活,那么她也不活了。当初信安城大战前,他们曾说起过生死问题,那时她说会陪他一起死。可惜,那时他在她的心意表露之前就已黯然离去,若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思量间,卿羽已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消过毒,一手估摸着他胸口处的腐肉位置,一手将那匕首插进去,一寸一寸地前行切割。 刮骨剜肉之痛唤醒了他沉睡的神智,他的身子不安地躁动起来,旁边两个大夫拼死按住手脚。沈云珩双拳紧紧握着,抓扯住身下的床单,柔软的布料被狠狠扭成一团,随着滋啦一声响,床单被扯破的瞬间,他本人因剧痛也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卿羽眼眶猩红,依旧毫不手软,直将那腐肉尽数割去才罢休。 鲜红的血液汩汩淌出来,染得她满手都是。她沉着命令着:“拿药止血!”两名大夫一个端来清水处理伤口,另一个匆忙拿来调好的药材。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痛,不要硬撑。”说完,她将那药膏涂抹在清洗好的伤口上。 更剧烈的痛感袭来,他紧闭的齿间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呼,全身都止不住颤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收紧,痛得她低呼出声。 协助的大夫见状,上前想要掰开沈云珩的手,卿羽却道:“没关系,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此情此景,和三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那时他被沈云琋的人马追杀,遍体鳞伤地倒在她脚下,上药时他疼痛不已,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逼得她跟他一起痛。 那时是纯粹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者,对待病人时表现出的宽宏医德。而现在,她是真心心疼他的疼,若疼痛能过度,她情愿让自己替他分去大半,毕竟,他现在遭此痛苦,全是因为她。 待上完药,一切包扎完毕,大夫和病人四个人均是一身汗,其中一名看起来年纪较轻的大夫收拾残局收拾到一半,突然哎呀一声:“不是说王爷中毒了么?就这样把伤口包住了,还怎么验毒、怎么配解药啊?” 卿羽一边替沈云珩整理衣物,一边道:“毒是由夹竹桃萃取的毒汁,稍后待我开了方子去抓药就行了。”方才她剜肉的时候就已经断出是何种毒物了,若要等一切处理完毕再想起验毒,那她平日里学到的东西全就真还给大师父了。 那年轻大夫一脸崇拜:“您、您可真是位神医,比我师父都强!”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一瞪眼,吓得他忙住了嘴,不忘扮个鬼脸。 卿羽看一眼这两师徒,笑道:“我也只是碰巧认识这种毒罢了,让前辈见笑了。”说着朝那大大夫略一弯腰,以示尊敬。 大大夫连忙还礼:“梁大夫过谦了,医术这种事情,可不是碰巧不碰巧的。您的医术更高一筹,我自愧不如。” 正值二人客套之时,陆霄风也似地冲了进来,逮住卿羽就问:“怎么样?” 卿羽点点头:“一切顺利。”眼见陆霄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多说了一句,“王爷身份贵重,府上难道没有太医么?若及早发觉中毒迹象,王爷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陆霄叹道:“自然是有的。皇上把太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刘太医钦赐给了成王府,只是远在京城,我原本快马加鞭着人去请了,谁知一直没有消息。”说到此处眼神一凛,恨声道,“一定是瑞王搞的鬼,别说刘太医了,现在恐怕整个成王府都被瑞王控制了。” 陆霄所说的瑞王,便是沈云琋,前年弱冠之时被封了王位,赐了府邸,连同两个侧妃也住了进去。一想到这里,卿羽就十分担忧师姐的处境。 见卿羽默然,陆霄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遂赶忙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既然都忙完了,那就都出去吧,别打扰王爷休息!”瞥一眼卿羽,“还需劳烦梁大夫在府上暂住几日,待王爷醒来伤势稳定了,您再走吧。” 卿羽正是求之不得,赶忙答应下来。 第二日中午时分,沈云珩苏醒过来,卿羽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忙着煎药,当下喜不自胜,快速将药煎好,端起来一路小跑就过去。 到了房间门口,刚一掀开帘子,隔着高大的屏风,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啜泣之声,她心下疑惑,轻轻放下帘子,再也迈不动步子。 屏风背后的床上,沈云珩已经醒来,在陆霄的搀扶下背靠着衾被坐起,虽然身体仍是虚弱的很,但至少神智已清醒,精神也在逐渐好转。 玲珑跪坐在床角,面上满是泪痕。美人泪目,好不惹人怜惜,偏那沈云珩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里也是一片冷淡。 “你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陆霄说,他自会替你准备,”沈云珩靠着衾被,面容犹现疲态,“玲珑,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再踏进成王府的门。” 玲珑听到这句话,哭得颤抖的身子猛然一僵,堪堪止住的眼泪顷刻间又奔腾而下:“王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此生我只愿陪伴王爷身边,哪里都不要去,请王爷不要赶玲珑走……” 沈云珩闭目一叹,似是累极:“玲珑,你跟在我身边十年,最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的十年间,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甚至是一个可以托付任何事情的知己,我以为你也一样。但既然你做不到,我便只能让你走。” 玲珑泪眼朦胧,忽而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来:“王爷方才说我最了解您?您是在说笑吧。我是跟了您十年之久,但却从未有过一刻真正看清过王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王爷给人的形象是疆场上威严冷酷的战神,朝堂上高贵倨傲的皇子,生活里温柔谦和的寻常男人……这其中哪一个都是您,但又都不是真正的您。是,您是对我很好,好到让我以为您心里是有我的,可您明显又拒我于千里之外……后来我才慢慢发现,您对所有人都温和,却也对所有人都冷淡,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得到您心里去。” 沈云珩目光落在不远处屏风上的风景画上,对于面前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似乎并不在乎。 玲珑揩去面上的泪,却没想到又一串泪珠滚落下来,而她向着沈云珩膝行一步,续道:“王爷还是忘不了那大梁的清平公主吗?王爷可知她的心全在别处,即便王爷您为他拼尽全力,甚至丢掉性命,她都不会在意。就连王爷现在这般艰难处境的时候,她正在和另一个男人逍遥快活呢!王爷您就真的这么……” “住口!”沈云珩怒道,接着便是重重咳了起来,陆霄连忙端来一杯茶给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落地上,“玲珑,你不必拿她激我,你不明白的。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必须该走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留下来。” “我怎不明白?我明白的很!”玲珑突地拔高了声音,近乎绝望地凝视着他,“正因为我对王爷爱而不得,才会明白王爷对那清平公主的一腔深情。但玲珑要问王爷一句,您尚知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有多痛苦,为何就不能体会玲珑的一番真心,宁愿看着玲珑也跟您一样痛苦呢?” “玲珑,感情不是施舍,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可以给你。”沈云珩终于肯看她一眼,更多的话却一句也不愿多说了,只挥手道,“陆霄,送玲珑走。” 陆霄与玲珑同在成王府侍奉十年,二人之间多少还是有些朋友情谊在的,见此情形多有不忍,本想替玲珑说情,但他深知沈云珩的性情说一不二,天塌地陷都不会改换心意,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惹来更大的麻烦,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对玲珑伸出一只手,道:“走吧。” 跟爱慕了十年的男人表露心迹,就算被拒绝,也委实没有想到会落得一个被迫远离的下场。这本是一种难堪,玲珑却不后悔。暗慕的日子过于辛苦,说出来不管结果如何她至少做到了无愧本心。她爱的那个男人啊,因为另有心属,便容不得旁的任何女子近身,爱上他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玲珑无视了陆霄的搀扶,自己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的一瞬间,眼泪潸潸披了满面,而她快步离开,留给他最后一抹孤单而倔强的背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苦了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玲珑步子走得快,根本没有注意到屏风处的卿羽,陆霄自后面快步跟上来,倒惊得卿羽连退两步,一不留神踩到门槛,身子一个不稳,手里的药碗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什么声音?”沈云珩略带疲倦的询问从里面传来,卿羽不敢出声,遂赶忙蹲下身做出惊恐的样子哆嗦着手去捡碎瓷片。 陆霄不悦地瞪了卿羽一眼,向沈云珩禀道:“是梁大夫不小心打翻了药碗,我这就命人再去重新煎。”便低声叮嘱她一句,自己则飞快跑出去追玲珑了。 待卿羽将地上的碎瓷都捡完之后,悄悄探头看了看床上的沈云珩,但见他直挺挺地躺着,已然遁入沉眠。大病初醒的人都很疲倦,想来这时天上打雷都不会惊醒他,遂壮着胆子挪步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再把把脉,适才吐了口气。不发烧了,脉搏也平稳了,看来已无大碍。 支着脸颊端详着他的脸,苍白的面容有些憔悴,下巴和嘴唇周围滋生了青色的胡茬,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触,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她心里一动,再一联想到方才他那样绝情冷漠拒绝玲珑还要赶她走的情形,更不是滋味。 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自知亏欠许多,如今她追逐而来,本想好好待他,却又不知如何面对他了。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和陆霄相认,许是害怕他为自家主子鸣不平,狠狠地责骂自己吧。虽然本来就是她理亏,但当事情被搬到台面上再说起时,她竟没了那番志气。 古诗形容游子归乡时用了一句“近乡情怯”,现在看来,她是“近情情怯”了罢…… 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掌间的粗茧硌得她有丝微微的剌痛之感。经过风雨兼程的生死离合之后,如今再这样和他待在一处,看得到他,碰得着他,那种感觉,仿佛是走了好多弯路之后再回到原点,令人又是悔恨又是庆幸。 “你是谁?” 一声严厉的质问赫然响起,原来床上的忽然醒了,眉头紧皱,望着她的眼睛里也布满了疑惑。 她心一惊,连忙起身要走,手却被他牢牢扣住,沉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这里?说!” 她不敢转身,纤细的手腕被他紧紧攥着,挣也挣不开,极力平复一下心情,压低了声音道:“小人是给王爷治病的大夫,方才见王爷睡着,便上前号脉,不小心惊醒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沈云珩挣扎着要坐起,命令着:“为何不敢看本王?回过头来。” 卿羽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想的,一时情急之下趁他不备猛地挣开,夺门而去。 “站住!听见没有?给本王站住!”沈云珩掀开被子,一脚还未踩到地上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又重重跌回床上。 恰此时陆霄回来,在园子里听到他的喊声,当下脚底生风冲了进来:“殿下,出什么事了?” 沈云珩被伤口扯得痛出一头汗,粗喘了几下才问道:“方才从房间里出去的是何人?” 陆霄稍作一想,回道:“是给您诊病的大夫。若非是他,属下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除您身上的毒,说起来他可是我们的恩人。”看到沈云珩难看的脸色,疑道,“难道是他哪里得罪了您?我这就赶他出去!” 沈云珩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忽而自嘲一笑。可能是中毒的原因,连幻想和现实都分不清了,竟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认作是她……怎么可能会是她,她现在正在和周顾在一起并肩作战,以期争取最后的胜利,岂会在这里? 可他分明是感觉到了她的气息,若是错觉,却也是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沉重的叹。 ********** 过了几日,沈云珩伤势见好,陆霄高兴得上蹿下跳,将一堆折子推给他看。这几天从月凉城送来的折子简直浩浩荡荡,沈云珩大病未愈精神不济,便也不敢劳他费神,只好一并整理收起来,至到他现在行走自如了才放心交给他看。 “我只是上身受了点刀伤,又没有伤到腿。”面对陆霄推过来从城里木匠那里定制的轮椅,沈云珩哭笑不得。 陆霄却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打断骨头连着筋,您迈开腿走路也会牵动伤口,为能快些愈合,还是一切仔细着些为好。” 沈云珩点头,道:“这种东西坐上去只会让人安逸得打瞌睡,若你还嫌折子堆得不够多,就尽管推来让本王坐。” 陆霄欢天喜地的神情瞬间变成一张苦瓜脸,垂头丧气地推着那轮椅吱吱呀呀地走远了。 望着他哀怨的背影,沈云珩摇头苦笑,这个陆霄,生性开朗活泼,脑子里整天装了不少鬼点子,可不能随着他的性子来,不然他一个高兴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案上的折子分成两摞,各有一尺来高,他掀衣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查阅。 除了一些日常性的各地汇报上的奏表,剩下的大都是来自月凉城,内容几乎统一都是奏请燕帝速立太子的言辞。自去年燕帝染了风寒之后,身子骨明显不复健朗,朝中阁臣虽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早已迅速兵分两派,明里暗里示意燕帝立储之事。燕帝心里烦得紧,将有关此事的折子一律丢到一旁,不做详论。 但是自去年冬天时起,燕帝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有次上朝竟打起了盹,朝臣私下议论纷纷,立储之事逐渐被提到明面上。至今日,以太傅王昌、大理寺卿朱炳璋为首的成王党,和以丞相唐震、兵部尚书汪芝林为首的瑞王党,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双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 由古至今哪朝哪代的江山易主都是一场大战,朝臣一旦站了队,那么这场血雨腥风为期不远。生在帝王之家,便躲不开这些纷争,他被卷入皇权的漩涡,犹如一棵大树,若他倒下,底下盘根交错的根网全部都要遭殃,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全身而退。 沈云珩一直忙到傍晚时,光线有些暗了,才从一堆折子里抽离出来,陆霄步履匆匆而来,一手举了一盏灯,一手端了一只药碗。 “常余那边,可有消息了?”沈云珩站起身,久坐导致的眩目让他扶住案角才勉力站稳,记挂着折子上的内容,他凝眉问道。 常余被派去了月凉城,以前他作为杀手效忠于沈云琋手下,暗线这一块他比谁摸得都熟,并且因为从前过着不露面的生活,以致放在月凉城中仍是副生面孔,执行起任务来更加顺畅。 “刚刚收到消息。”陆霄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哨管递过去。 沈云珩打开活塞,拉住一根极细的丝线,薄如蝉翼的纸条徐徐展开。看完之后他面上并无半点波澜,手指一挥,那纸条在烛火上窜起一缕火苗,便又迅速化为灰烬。 陆霄察言观色,通常殿下做出这般表情时,便是一切进展顺利,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了,遂也便安了心,又将手里的药碗递过去:“大夫刚熬好的,差我送来。说来也真是可气,看那大夫弱不禁风的小样,倒还挺会偷懒,才来几天就学会了恃才而骄,竟差遣起我来了!” 沈云珩接过药碗,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你还不是乖乖照做了?” 陆霄气鼓鼓道:“若不是看他救了殿下您,我才不跟他客气呢!不过我已经让人把那一百两赏金给他送去顺便打发他走了,想来现在已经出了府。殿下您的伤已在逐渐复原,日后只需照着方子熬药养着便可,那大夫就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省得再气我。” 沈云珩淡淡一笑,低头望见碗里乌黑的药汁上漂浮着一粒小小的蜜枣,整个人霎时顿住,似是想起来什么事情,问道:“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陆霄挠挠头:“好像是叫什么梁平……” 梁平……沈云珩端着药碗,许久才蓦地勾起一抹笑来,说不清是欢喜,还是苦楚。 陆霄看他对着手里的药碗发愣,小声提醒道:“殿下,大夫叮嘱过,药要趁热喝。” 沈云珩不为所动,默了一刻才喃喃道:“太苦了……” 这句话让陆霄大感疑惑。莫不是殿下是嫌汤药太苦?开什么天上人间十八层地狱的大笑话?!殿下可是名震四邻的大燕成王爷,战场上九死一生什么苦头没吃过?生生受着刮骨剜肉之痛都不哼一声,竟会怕吃药? 陆霄一时不该说什么,想了又想似乎只有一句“良药苦口”,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沈云珩擎着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那粒小小的蜜枣淡化了口腔里的苦涩,甜蜜的味道一如当年陪她在梁宫之时。 那时大梁太子萧远体内潜着的多年毒素刚解,需每日配着大量的药膳蓄养元气。每一种药膳都综合了各色珍奇草药,奇苦无比,她心疼这个太子哥哥,便在药膳里放上一粒蜜枣,如此小小举动,也算是用心良苦,让萧远很是感念。 生活也当如吃药,苦尽方能甘来,经过了这么久的迂回徘徊,卿羽,你终是来了么? 陆霄看着沈云珩失神的样子,以为他感到身子不适了,便要扶他躺回去休息。沈云珩却是避开了他的扶持,问道:“你可知‘梁平’二字是如何写的么?” 这话问的陆霄一愣,适才反应过来殿下是说那个瘦巴巴的男大夫。沈云珩不等他回答,又似自言自语般:“梁平,是大梁的梁,清平公主的平。” 一瞬间,陆霄如遭当头棒喝,他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他第一次见那男大夫就觉得眼熟,“他”哪里像卿羽,“他”本来就是卿羽啊!可叹自己当时脑子一团浆糊,只顾着殿下的身体,竟没有仔细盘查,殿下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跟前,他这个混账还用银子打发出了门去! 陆霄悔不当初,一跺脚便要追出门,却有个身影比他更快,转瞬不见了踪迹,室内烛火晃了一晃,徒留室内一片安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要退婚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怀揣着百两赏金一路走的极慢,那送她出府的小厮见她仍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劝道:“大夫您治好了我家王爷的病,也如愿得了赏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虽然成王府里生活比外面要富足些,但我劝大夫您还是莫要生起贪图富贵之心,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哪天王爷一个不高兴给您一顿板子,那时再出府可就没今日风光了。” 小厮一边苦口婆心劝说着,一边将她送出门槛,命令左右侍卫关上大门。 朱红色的大门徐徐关闭,最终砰的一声彻底将她阻绝门外。门口屋檐下的灯笼高高悬挂,灯光闪烁将牌匾上的鎏金大字映照得甚为耀眼。她仰头望着紧闭的大门,身影被灯光打在地上,拉得斜长。 她此行目的是来追随沈云珩的,却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转眼又被赶出门外。怪只怪她优柔寡断,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总是抓不住……可是,不知怎的,她总是开不了口,甚至于连面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正月间的天仍是冷得厉害,她无处可去,就地在门槛上坐下,怀里的金子散落出来,在地上滚了一片,黄澄澄的十分诱人。她定眼看着面前一堆金子,犹如看着一堆可爱的小鸭子,还未长出硬朗的翅膀,翘着金黄色的毛茸茸的小小羽翼,探头探脑地朝她嘎嘎叫唤。 她噗嗤一笑,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自言自语似的道:“做个小鸭子多好,高兴时玩玩水,不高兴时捉捉鱼,什么烦恼也就没了。做人好累的,要走好多路,要见好多人,还要做好多事,一个不小心别人就不高兴了,再一个不小心自己也不高兴了……我现在更惨,把别人都弄得不高兴,又把自己也弄不高兴了,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苦恼地问:“小鸭子,你们说,如果我现在回去找他,他会原谅我吗?应该会的吧,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哎呀不行,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我做了许多对不住他的事,他一定恨死我了!”说到这里,她颇为沮丧地埋下头,“我还是不要回去了。” “梁大夫还是回去吧,免得冻死在门口,让别人以为本王苛待良民。” 谁?谁在说话?! 她一惊,循着声音回头一看,恰看见那人玉带白裘,临风而立,眼波温润如玉,流转着淡淡的光华。他持着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可她鬼使神差地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柔软,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漾起层层涟漪,直达心底。 见她仍是傻愣愣地望着自己,他有些薄怒地伸手就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不由分说掀起自己身上的裘氅将她揽到自己怀里紧紧裹住:“梁大夫医者仁心,却似乎不知爱惜自个儿的身体,若在我这里冻病了,岂非是成王府的怠慢?” 被他拥着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忽地跳脚,喊道:“我的钱还在外面!” 陆霄小跑着过来,狗腿子似的嘿嘿笑着:“我来收拾,我来收拾。” ********** 一路来到房间,他才放开她,自己则似体力不支一般蹒跚着走到案前扶住桌面,低低喘息,肩背微微战栗。 卿羽见状,连忙替他解下肩上的裘氅,折身去给他倒水,水刚倒一半,他的怀抱自身后欺来,环住了她的腰,灼热的呼吸打在耳畔:“为何会来此?是不是……” 他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只是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收进怀里。 虽然贪恋他的温暖,但念着他的伤,仍是将他推开:“伤口还在愈合期,你不要乱动。” 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杯,踱回案前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着还未看完的折子上,声音淡淡的:“如果梁大夫要对本王说的话只有注意休息之类的,那么劝你还是别废话了,本王的身体,本王心里自然有数。” 他一自称“本王”,便是心情不悦,甚至有些气恼和愠怒,以言语上来与她产生疏离感。 案角的高烛燃得正旺,隔着玻璃灯罩为他的侧颜笼上一层温润的光。卿羽看了看他冷淡的脸色,终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还没告诉本王,你为何会来此。”他转头看向她,“是担心本王的伤势?还是,你终于回心转意了?” 后面的那个猜测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但当说出口时,那份期待感瞬间将胸腔填得满满的,几乎是又紧张又祈盼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面对他充满期待的询问眼神,她忽然发窘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怯场的她,竟一再一再地在他面前讷于言,这真令人心急,真想拿把铁锤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她垂首半晌,干搓着两只手,吞吞吐吐道:“我、我们不是有婚约么?所以很明显啊,我这次来,是想……我想……” 她磨蹭了半天,似乎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最后咬住嘴唇,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沈云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手里把玩着空了的杯子:“你是来央我退婚的?” 卿羽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他怎么会这么想?! 沈云珩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轻轻的弧度,他蓦地冷笑出声,道:“对啊,我怎么忘了,周顾现在胜利在望,大陈国的天下很快就唾手可得,你们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所以你此番前来,定是为退婚的事情,我怎么没有想到,我还以为……” 他痴痴笑笑,手上一失力气,手里的杯子当啷落地,而他似是隐忍着某种痛苦,缓缓弯身伏在了桌案上。 卿羽上前扶他,才赫然发现他呕出了一抹血,定格在面前的折子上鲜红刺目。 “你吐血了,”她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她张皇着去找毛巾,而他却一把拽住了手腕,手上一用力将她拉回身边。 “既然都已经决定要放手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像是对她说,却明明是在对自己说,随即发出一声讽刺的笑来,将面前的折子抬手推落到地上,重新铺开一张白纸,“本王这就修书一封送往梁宫。至于退婚的理由,就说本王见异思迁爱上了别的女子,不能与大梁缔结姻缘之好,梁帝若要见怪,一切后果本王愿一人承担……这么写,可合你意?” 他唇边尚还沾染着血迹,但笑意不减,整个人兴致勃勃的,拿起饱蘸了墨汁的朱笔便要落笔,卿羽看得心惊,双手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让笔尖落下。 “不要,”她一开口,喉间便已哽咽得厉害,“不要退婚。” 沈云珩下笔的动作顿在半空,墨汁汇聚在笔尖形成一颗圆珠,啪嗒落下,在宣纸上溅起一朵黑色的花儿。 “不要退婚,”她哑着嗓子重复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打在手背上留下一片湿痕,“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从前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所以,不要退婚,好不好?” 她垂下头不敢看他,唯恐他会拒绝,就像拒绝玲珑那样绝情干脆。原本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竟说得乱七八糟,她真是恼恨自己的没用! 沈云珩定定地望着她,抬手抚上她满是泪光的脸颊,以指腹抹去她的泪珠:“为何要这么说?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因为内疚?若是因为可怜我,那我不接受这份可怜;如果是因为我帮助周顾打下了信安城置自己于不利境地,那么你也不必因此而内疚,一切皆我自愿,与你没关系。” 她连连摇头,蹲下身去仰头凝望着他:“我可能……爱上你了。” “你、你说什么?”沈云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切地跟她确认,“你再说一遍,阿羽,你方才说什么?” 卿羽抹了一把眼泪,忽地笑了,道:“我说,我爱你,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我此番前来就是想提我们的婚约,你看什么时候举办嫁娶之事为好?我想尽快嫁给你。” 一瞬间仿佛有颗烟花在头顶炸开,满世界都是流光溢彩。他的幸福也随之向着四处无限发散,直至填满了整颗心脏、整个胸腔,然后又溢了出来,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包裹住。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激动得不知所措,感觉到双手、全身都在颤抖。 她靠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声音低弱却是无比坚定:“千真万确。” 过去的十余年间,她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师兄,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不遗余力地追随着他,无暇正视任何旁人一眼。她以为这辈子都会对师兄情深不渝,却在不知不觉中记挂了一个沈云珩。 她被困梁宫时听到他来的消息,全身心坐立不安的欢喜被旁人一眼洞悉,只有她将自己蒙在鼓里,找了各种理由蒙蔽自己; 她无情地弃他而去,在边关迎着风沙辗转流离的日子里,刻意强迫自己将他遗忘,却在每个受了委屈的时刻一再将他想起; 她去往行宫密谋刺杀周宣的路上,前尘往事种种种种,她放得下所有,却唯独放不下他,在预料自己奔向死亡的前际,她竟那样的渴望再见他一面。 ……回避,是强调的另一种形式。他明明占据了她心里的一大片位置,她却一趟趟地搬运着沙子,将他深埋,直至看不见。看不见,就以为当真不存在,然而当一场飓风肆虐而至,漫天飞沙过后他依旧立在原地,真真实实地提醒着她的内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章 赌局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那时真傻,误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关风月不值一提,但后来千回百转的路途中,本该逐渐淡化至消失的情意反倒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才发现那些被她强行否认和装作不屑一顾的心绪,其实已经就是爱了。 是了,她爱上了他。 在她不愿承认,不愿正视,不愿察觉的时候……悄悄的,深深的,爱上了他。 庭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伸出手指抚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蓦地就泪目了,走了那么多的悲欢长路,她终于再次回到他身边,多么庆幸,他还未转身离去。 他捉住她的手腕,眼眸一沉,下一刻已凌空将她抱起,安放在大床上,顺势欺身而下,双瞳明若焰火:“阿羽,这是我这一生听到过的最美的话。如果你是骗我,就请一直骗下去,永远都不要说出真相……” 她深情凝望他,双颊衍笑,手指抚上他微微蹙着的眉,一点一点熨平,轻声道:“我骗过你很多次,但这一次,是真心的……” 滚烫的双唇覆下来,将余下的言语尽数吞噬,狠狠吮吸住她的唇瓣,叩开她贝齿,长驱直入。卿羽将他推离一分,担忧着:“你的伤……” “一点皮肉伤,何足挂齿?”他目光灼灼,扬眉一笑,“这种事情,绰绰有余。”眼中的星火肆虐燃烧,他呼吸渐近浑浊,腾出一只手来大力扯开她胸口衣襟,另一只手揽起她柔软腰肢,一低头在她肩头咬下。 她痛出吟声,却不挣扎,任他从肩头细细啃噬,直吻至耳珠。灼热沉重的身躯将她圈禁在爱欲的囹圄里,探手握住她胸前,狠狠抵住她,喘息着在她耳边柔声道:“阿羽,我爱你。”话音一落,他俯首将她深深吻住,腰间蓦地用力,进入她。 她痛得低呼出声,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他不由放慢动作,连同亲吻也愈发轻柔。漫漫清夜,三千月光,穿庭而过的呼啸风声在交缠冲撞的世界里归于沉寂,被情欲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她抓紧了他肩头,喉间逸出哀求的尖叫:“云珩——” 一声呼喊携了七分痴狂三分痛楚,他用力撞向她最深处,光裸肩背上湿汗沉沉,紧紧抱住已被折腾得昏沉的她,双唇贴近她耳畔,声音微微颤抖:“这一生我都不会放手,阿羽,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 芙蓉帐暖,懒起弄妆梳洗迟。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沈云珩已不见人影。浑身酸痛不已,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衾被滑落肩头,露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吻痕,回想起昨夜温存,脸颊腾地红了,赶忙抱紧了被子将自己团起来。 恰此时房门被推开,沈云珩望见她这番神态,不着痕迹地笑了,步履轻快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醒了?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醒,就该让厨房将早饭改成午饭了。” 卿羽探头望了望窗外明晃晃的日光,有些羞恼地瞪他一眼:“为什么不叫我?” 沈云珩笑得满面春风:“娘子昨夜辛苦,为夫怎能忍心?” 卿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砸了过去。偏这拳恰好砸在胸口上,痛得他登时弓起身子,倒抽一口冷气。 她又惊又怕,慌慌张张要去给他瞧伤,却被他一把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头顶响起他略带几分慵懒的声音:“打得好,痛在身上,甜在心里,我还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现在真真切切地相信了。” 她窝在他怀里嘟囔道:“花言巧语。”嘴上虽这般说着,唇角却不自觉悄悄上扬,闭上眼睛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享受这久违的宁静和安心。 直到窗外响起陆霄的声音:“殿下,魏将军处有请。” 沈云珩不紧不慢地起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道:“一会儿你起来梳洗吃饭,若我还没有回来而你又闷得慌,就让小翠带着你去肃州城里转转。”将被子给她提了提,眉间晕开一抹轻笑,“这肃州城啊,虽是塞外,但好玩的地方可多着呢!” 卿羽点头应下,催他赶快去忙正经事。目送着他刚离开,一个小丫鬟就进了门来,笑嘻嘻道:“奴婢小翠,奉王爷之命特来侍奉王妃娘娘。” 这声“王妃娘娘”可着实将卿羽唬得一愣,又是羞又是窘,赶忙干笑两声,道:“快别这么喊!” 小翠上前服侍着她穿衣,笑道:“这还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公主提前习惯习惯也好。” 卿羽吃惊道:“你、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小翠眨巴着大眼睛:“全府上下都知道了呀!清平公主您和王爷情深义重,得知他中毒的消息之后,立马千里迢迢投奔而来,不但为他解了毒,还衣不解带地精心照料,这般情意可谓感天动地,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卿羽面上呵呵呵地干巴巴笑着,心里却已经怒火喷涌了:陆霄,你个大嘴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能这么爱嚼舌根,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逢人就叨叨的人,除了那个死陆霄,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堂堂七尺男儿,比长舌妇还爱唠人闲话,不,长舌妇都没他这么无聊! 卿羽气鼓鼓地想着,小翠已经帮她梳洗完毕,看着镜子里映出的美人儿,忍不住赞道:“公主花容玉貌,是奴婢见过最美的人!” 卿羽的冲天怒火暂且熄弱一些,对镜左右端详一番,忍不住叹道:“瘦了,黑了,皮肤也糙了,唉,老了!” 小翠噗嗤一笑:“公主真爱说笑。您是天生丽质,这些皮肤问题都是小事,往后只需细心保养,定会恢复以前的状态,不,比以前还美!” 看着这个机灵的小丫头,卿羽也跟着心情大好,忽地识出当日她初入府中,见到的就是这个小翠。她有心想问候玲珑一句,但想起玲珑已被沈云珩遣出府去,问了也只是徒增伤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这个未来正牌王妃暗地里使坏呢,遂也作罢。 肃州城的繁荣出乎意料,她第一天进城时就颇感好奇,至这时在城里敞开了玩,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乐不思蜀。小翠说,王爷长年驻守边关,这肃州城是他的长居之地,在他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们安居乐业,整个肃州城的百姓简直要拿他当神袛一样供奉呢。 听到沈云珩这般作为,卿羽心里也自是得意不已。闲逛间,听见一阵锣鼓喧天,人潮纷纷向着东街涌去,卿羽扯着小翠去看新鲜,原来城隍庙前面搭了台子,请了戏班子过来唱戏。 伴随着密集如雨点的梆子敲击声响,大幕徐徐拉开,那年轻戏子艳抹浓妆,踩着轻快的乐音粉墨登场,手执一把雪亮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闪身回眸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台下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卿羽是不大喜欢听戏的,在梁宫时由父皇叫着去听过几回,台上咿咿呀呀唱得什么她也听不懂,偏偏父皇看得津津有味,她只在一旁昏昏欲睡。如此两三回之后,大约父皇也觉得扫兴,便不再叫她了。这时看着台上那穿着花花绿绿戏服又唱又叫的一群人,她只感觉头大,可台下人头攒动,喝彩之声不绝如耳,倒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滥竽充数的了。 本想喊上小翠一起走,但小翠却看得正在兴头上,念叨着说:“公主再等一下,虞姬马上要抹脖子了。” 瞎凑了半天热闹,卿羽这才因着小翠一句话意识到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大正月的,人人还沉浸在过年的团圆喜悦当中,这台戏唱的却是生离死别,也忒不应景了。卿羽感叹着,忽听台上那虞姬一声喊:“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项羽忽一低头,惊见腰间抽空的剑鞘,那厢虞姬已横刀于颈前:“大王,保重!”寒光一闪,水袖翻飞,曼妙的身姿俯仰旋转,如一枚寒秋枯叶,自枝头轻飘飘地落下。项羽痛不欲生,扑上前去大呼爱妃其名,奈何斯人已去,繁华一场空,箫声呜咽,弦乐悲凉,惹得台下众人纷纷落泪。 小翠唏嘘不已,叹道:“看过不下十遍了,每逢看到这番场景仍是难过的紧。”遂拉住卿羽,“虞姬一死,剩下的也就没什么看头了,公主,我们走吧。” 本来还大感无聊的卿羽这时却仿佛生出兴致一般,被小翠连着催了两声才回神。 小翠将一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卿羽却似乎提不起来精神了,直喊着又累又困,闹着现在就要回府。小翠无法,只好随她。 回到府上时正是中午时分,正好赶上饭点,可卿羽对着一桌子饭菜从热气腾腾等到冰羹冷炙,也不见沈云珩回来。连陆霄也没有踪影。 饥肠辘辘的她一忍再忍,最后在一桌子饭菜的香味中睡着了,待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床上,桌子上的饭菜已被撤走,空空荡荡的。沈云珩背对着她坐在案几前,面前是高高摞起的折子和卷册,拿了一枝朱笔不时勾勾画画,翻页时动作极轻。 她靠在床头,对着他的背影发呆,想象着此时他面上该是什么表情,是愁眉不展,还是喜笑颜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愁眉不展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他在面对她时总是温暖和煦的笑,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但她也知道他正处在一个极凶险麻烦的境地当中。 燕帝病重,瑞王在月凉城设计好了一切,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他却远在肃州,又是重伤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倘若宫廷事变,纵然他手握重权也是无力回天,肃州距月凉城数日之遥,燕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他即便连夜赶回,或许在半途就被瑞王抢了先机。 到那时,瑞王黄袍加身昭告天下,他若还想再争,就只能赔了人力财力征战连年;若自动放弃权位只愿图个安稳,恐怕那将他视为眼中钉的沈云琋不会放过他。在这场赌局里,他们兄弟二人非死即活,谁都脱不了身。 卿羽盯着沈云珩的背影思绪满天飞,他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眼中是戏谑的笑意:“你看够了没有?” 她嘿嘿一笑,揩了一把嘴角的口水,道:“别误会,我只是把你想象成了一头烤乳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露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心知她饿得不轻,他放下朱笔去了门外,不一会儿亲自端了个大托盘回来,上面摆满了各色饭食和点心。看她嗷呜一声扑上来风卷残云,遂不动声色地倒了一大杯水推过去,自己则去了案前继续翻阅折子。 卿羽左右抓着一只鸡翅膀,右手握着一只肉丸子,嘴里叼着一块酱牛肉,对着伏案忙碌的他呜咽道:“你不吃点吗?这里有好多,我吃不完……”见他不为所动,又殷勤劝道,“你真的不饿吗?这碗蛋花汤很浓很香,要不要我给你盛一碗?” 沈云珩头也不抬:“晚上城里有烟花,你若是不再那么多废话,我可以考虑带去你看。” 卿羽立马识时务地闭了嘴,埋头只专心吃自己的饭了。 眼角瞥见她乖乖吃饭的样子,他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来,然而但当目光回到折子上,眉头缓缓蹙起,寒眸闪动间,执起朱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叉。 平静之下蛰伏的暗涌一触即发,一场惊天剧变即将来临。 晚饭将过,她便迫不及待地扯着他去看烟花:“来不及了,再磨蹭就晚了!”她急吼吼地拽着他一路狂奔,大街上早已人潮涌动,他们在人群当中横冲直闯,终于挤过人墙,来到正对着场地的高亭上。 “这个地方是小翠告诉我的,看烟花再好不过,怎么样,视野可还行?”她气喘吁吁,不忘跟他邀功。 看她笑得一脸灿烂,他背过身去故作认真地视察一番,道:“嗯,勉强凑合吧。” “什么叫勉强凑合?”她黑着脸气咻咻道,“明明是非常好了,别人还找不到这么好的地儿呢!”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悄然一笑:“烟花开始了。” 卿羽举头一望,只见辽远夜幕上已是朵朵烟花盛开,大大的朵絮绵延四散,似乎是要将地上看客统统包裹进这样绚丽夺目的花蕊里。 夜阑如漆,万家灯火。沈云珩侧头望她,那样明净无瑕的笑容,令他心底一软,过去揽她入怀。她双手环住他,偏首靠上他肩头,双双俪影看在旁人眼里是多么令人艳羡的绝配。 “过几天我要去月凉城一趟,你就安心在肃州等我回来。我会安排魏峰留下,到时若有什么意外,就由他护送你去大梁。”他望向绚烂夜空,低低说道。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是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可她很明白,他去月凉城的目的是要迎接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所谓的“意外”便是他兵败身亡,再也回不来。届时她无人可等,她的故国便是最终的归宿。 她依旧维持着看烟花的姿态,淡淡道:“不就是去杀瑞王、抢皇位吗?抢不过大不了一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这种事情千载难逢,我还想去看看新鲜,你休想将我撇下。” 她的平静让他吃惊,却也知道她说出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向来说一不二,但他的所有原则在她面前却要大打折扣,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求的,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烟花盛放,凄美无匹。卿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夜幕:“你也知道,等待是个最折磨人的东西,与其扔我在这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让我跟去。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要第一个知道,不然,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她本不喜戏文,但白天偶然间遇见的那出《霸王别姬》却让她颇感震撼。她不要学虞姬,看似以自尽的方式为心爱的人免去拖累,实则更让对方感到痛苦绝望。即使是真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她也要与沈云珩并肩,死也要死在一处。 周围的繁华喧闹犹如被隔空阻绝了一般,他们只感觉到了安详和寂静。长久的沉默过后,沈云珩收紧了抱她的手臂,终是叹道:“明日我让陆霄给你发一套护心甲。” ********** 前几日刚立了春,虽然空气仍旧是干冷的,但吹来的风却柔和了不少,再遇上这般晴好的午后,太阳照得一方天地暖洋洋的。园子里的半亩方塘冰凌消融,几尾金鱼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漾起一圈圈波纹,让人看着也感觉十分惬意。 岸边一抹丽影安静地伫立,一袭束腰的白衫红裙,头发用一根黑玉簪子挽着,余下的乌发便流瀑般闲闲垂下,整个人装扮素朴,却整洁利落的很。此时她不时投喂着鱼食,引得那金鱼竞相追逐嬉戏,面上却无闲适的表情,反倒秀眉微蹙,似有什么不得解的心事。 直至身后响起一阵环佩叮当的响动,伴随着一道娇媚的女声幽幽传来:“哟,我还当是谁有这闲情逸致来这里逗鱼玩儿呢,原来是白露姑娘。” 不用特地转身看来人,光听这声音就知是瑞王府的那位姓吕的侧妃,她不好好的坐在府里享清福,倒常来沈园闲逛,尤其是近些日子,来得越发勤快。以前白露懒得跟这些官家出身的大小姐打交道,回回都是有意避着,但若别人存心找茬,她避也避不开。 “喂,那个叫白露的,我家娘娘在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开口的是吕妃的丫鬟春桃,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恨恨地瞪着她。 吕妃喝止了春桃的无礼,转眼已来到白露面前,娇笑道:“下人不懂规矩,白露姑娘别往心里去才是。” “吕妃是来找沈云琋的吧,他人在书房,你自己去吧。”白露冷冷答道,随即一把鱼食撒向池塘。 “大胆,岂可直呼王爷名讳?!”春桃又叫嚷起来,被吕妃呵斥后嫌恶地瞪了白露一眼,嘟囔着,“果然是山里来的野丫头,没教养。” 白露扭头横了春桃一眼,充满杀气的眼神令春桃心有余悸地禁了声。而她讽刺一笑,腹诽一句:欺软怕硬的东西,遂转身便走。 吕妃及时拦住了去路:“白露姑娘为何要急着走?若是闲来无事,跟姐姐我说说话可好?” 姐姐?……她的这声自称倒把白露逗笑了:“我是个孤儿,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吕妃若想认亲,出了沈园左拐,大街上人多的是,随便拉过来一个都对吕妃的建议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简单粗暴,使得吕妃极是难堪,春桃又站出来为自家主子抱不平了:“我家娘娘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我家娘娘可是侍郎家的千金,又是皇后娘娘亲自选中的瑞王妃,你不过是个卑贱的村姑罢了,无名无分的。别看现在王爷喜欢你几分,那是可怜你,等哪天彻底厌倦了你,赶出门外去,看你还神不神气!” 要照白露以前的性子,对方一句话没骂完,就被她一个耳刮子打得哭爹喊娘了,顺便再一脚踹过去,保证让他再也不敢嚣张。但自从跟了沈云琋,她泼皮骄横的性子收敛太多,只因他的温柔体贴,以及像美玉一样温润的气质,让她自觉相形见绌,软化了自己的火爆脾气,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他的美好。 就连现在让一个狗仗人势的丫鬟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都能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 “你说得对,王爷是可怜我,”白露饶有兴味地扫了吕妃和春桃主仆二人,眼里满是挑衅的笑,“但这份可怜足以让我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有本事,也让王爷可怜可怜你们呀。” 吕妃气得脸色发白,装出的和善大度一击而破,她颤抖着手指着她,恶狠狠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来人,给我掌嘴!” 春桃得意地昂起了头,大步上前,高高扬起了巴掌,白露冷冷一笑,稳稳擒住,手腕忽一翻转,只听“咔嚓”一声,春桃痛得哇哇大叫。白露扬手一丢,春桃一头栽到地上头破血流,脱臼的胳膊像根枯死的树枝,僵硬地躺着。 吕妃涂满丹蔻的手抖成一片:“反了,反了,你竟敢对本王妃的人下手,来呀,将这个贱人抓起来,扒了她的皮!” 身后的两名小丫鬟和两个护卫听得这声命令,齐声喊“是”。 白露眼眸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许久没有过瘾地舒展拳脚了,今天刚好练练手! 四人一拥而上,白露握紧了拳头,出招的瞬间飒飒生风,两招就放倒了两个丫鬟,那两个护卫倒还有两下子,纠缠了几个回合竟不相上下。 沈园的管家罗泰慌慌张张一路跑一路喊着:“住手,都快住手!——” 白露正在兴头上,哪能理会他这些,趁其中一个护卫松懈的空档一掌击得他口吐鲜血,而剩下的那个被她扳住了手臂,若是反手一折,便是骨折的下场无疑。 那护卫眼露惧意,白露却冷冷一笑,当下便要折下去,却在此时一道更强劲的力量袭来,抓住了白露的肩膀,借力一收,将她拽至一旁,那险些断臂的护卫方得以解脱。 是沈云琋及时赶了过来,他依旧是温润平淡的表情,只是目光之中多了分寒意。 吕妃犹如见到救星一般,当即就哭得撕心裂肺,跟他控诉白露的罪行:“王爷您可算来了,您要是再晚一步,恐怕就见不到妾身了!这白露姑娘性子桀骜,我不过就说她两句,她就动起手来,您看看这副景象……实在是让妾身怕得紧……” 吕妃哭哭啼啼的样子着实令白露心烦,掉头便走。 “站住,”沈云琋温淡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白露停下步子,回眸望他,却听到他说了下一句,“跟吕妃道歉。” 这一要求显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之前吕妃看不过白露出身贫贱却目中无人的放肆态度,有意无意找过她几回麻烦,沈云琋都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无论谁看在眼里都知是袒护白露许多,怎么今日会…… 白露不解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偏心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琋看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语气里却多了丝从未有过的冷冽严肃:“吕妃是母后钦点的瑞王妃,有权协助本王处理瑞王府的一切大小事宜。你野蛮成性,不服管教,她训你几句不应该么?你却一言不合出手伤人,以为这里是你的露鼎记吗,任由你胡闹?!” 沈云琋的一席话听在众人耳中,实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吕妃鄙夷地瞄了白露一眼,转而又向沈云琋道:“王爷莫怒,白露姑娘大鸣大放惯了,自是个没规矩的,也怪妾身太心急,情绪一上来说话重了些,这才惹白露姑娘生了气。” 沈云琋望一眼笑容敦厚的吕妃,语气稍有缓和:“今次让你受委屈了。”又面向白露重复道,“向吕妃道歉,听见没有?” 白露冷眼相看:“我若是不呢?” 沈云琋眼神冷淡:“本王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辱瑞王府的人,因为那也是对本王的侮辱。” 白露冷笑:“哦?那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我?” 沈云琋眼神一凛,喊道:“罗泰,将这个目无尊卑毫无教养的女人逐出沈园,本王再也不想看见她!” 罗泰闻言亦是一惊,王爷的心思深邃如海捉摸不定,但素来对白露另眼相看,从未对其发过怒,更别说这么翻脸无情了。 见罗泰在犹豫,沈云琋拔高了声音喝道:“怎么,你也不想在沈园待了吗?!” 白露甩开罗泰的拉扯,只是愣愣地望着他,喃喃问道:“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沈云琋突地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温润和魅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不过是厌倦了。你以为你有多大魅力,能吸引本王一辈子都围着你转?刚开始不过是图个新鲜,毕竟和大户人家的小姐比起来,山林里来的野丫头更有趣,不是么?其实本王早就对你没兴趣了,不过是念着你这三年来对本王的一番真情,表面上不好明说罢了,不是说越是卑贱的人自尊心就越强么,可看你这么死皮赖脸,倒是个反例。” 一席话,他说得轻飘飘,她听得如雷霆,任凭再坚强的一颗心在这时也已经被戳得千疮百孔了。她忽地了然:“这几个月来,你有意无意避着我,我还以为你是忙于公务,却原来是这么个原因。原来你早已经厌烦了,原来你早就计划着如何赶我走了……” 沈云琋的脸上只剩漫不经心的笑:“你若是早明白这些,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她咬紧嘴唇,强抑住喉间的哽咽:“三年的感情,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么?” 沈云琋有丝不耐,蹙了眉头轻笑道:“我没有听错吧,一个目不识丁粗贱鄙陋的山野村妇,竟跟本王谈感情?这可是本王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戏谑,引起了吕妃以及一群下人的哄笑,白露在这片哄笑声中终于醒过神来,捡起了被他糟践在地上踩烂了的尊严。她昂首站在他面前,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冰冷的笑来:“瑞王爷说得对,我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粗贱鄙陋的山野村妇,岂敢高攀您这皇室贵族?不必劳烦王爷费心,我这就走,并且永不会再碍了王爷的眼。” 她转过身去,将走未走之际又顿住步子,道:“只是临走前还想提醒王爷一句,请王爷管好您的女人,若下次再跑来我面前乱吠乱叫,我可不敢保证她们还能完整的走出去。” 吕妃脸色铁青,上前欲反击,被沈云琋一把拉住,揽到怀里柔声道:“与粗俗之人一般见识,倒失了风度,今日元宵节,一会儿回去好生收拾一番,晚上随本王出席宫宴。” 身后的欢声笑语淹没在清冷的风里,白露踽踽独行的背影渐行渐远。可笑将她称呼为“粗贱鄙陋的山野村妇”的那个人,曾在花前月下和她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却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她入梦太深,如今醒来时才会这么痛。 风声贴着耳畔奏出一曲婉转离歌,她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 元宵佳节,燕宫大宴,帝王一家欢聚一堂。偌大皇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来往往的宫人侍监们面上皆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许是人逢过节精神爽的缘故,燕帝沈之域的病情今日看起来略有好转,虽面色仍是苍白得骇人,让人直担心是否会突然再度晕厥过去,但却能在宫人的服侍下饮饮茶,小品些许糕点,偶尔与身边的陈皇后笑谈几句,也便又让人放心不少。 出席筵席的人不算多,无非是三宫六院,皇子公主。几盏薄酒下肚,沈之域兴致不低,扫了一眼在座各位,问道:“德妃怎的没来?” 不等侍监回答,陈皇后率先道:“早在宴席开始之前,臣妾就特意派人去请了。德妃妹妹身子弱,这个冬天又较之以往漫长了些,咳喘病一犯便难以见好,臣妾就做主让她多休息些,别折腾来折腾去了。” 沈之域眼中现出一丝担忧,微叹一声,道:“也好。让皇后费心了。” 陈皇后温和一笑:“皇上哪里话?能替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容贵妃瞧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陈皇后,发出一串娇笑来:“皇后娘娘心底宽宏,最是懂得体贴人,不止是德妃姐姐,臣妾和宫里的其他妹妹们可都受过皇后娘娘的照顾呢。” 沈之域宠溺地笑了:“是吗?” “可不是,”容贵妃一甩帕子,连同头上的金步摇也跟着一晃,极尽妩媚,“臣妾前几日去看望德妃姐姐,见她身子状况已见好,我们说起元宵家宴一事,她很是期待,还说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刻最为珍贵,一定会出席。怎么皇后娘娘去请的时候德妃姐姐就身子不适了呢……但也或许是臣妾大意了,皇后娘娘体贴入微,自是比臣妾要想的周到些。” 容贵妃一番话暗藏锋芒,引得沈之域明显变了脸色,陈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却不好发作,容贵妃若无其事地笑着,纤纤玉指拈起一杯佳酿:“皇上,臣妾敬您。” 沈之域阴郁的脸上重新漾开了笑容,和容贵妃遥遥对饮。 淑妃兀自坐在席位间,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似的,目光频频向后方望去。不一会儿,一个娇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原是明月公主沈屏儿端着一盏羹汤快步走来。淑妃温和一笑,轻轻打了个手势,沈屏儿心领神会,面含笑意来到沈之域面前恭敬拜道:“父皇,这是儿臣亲自煲的当归参鸡汤,儿臣在炉子旁边守了足足两个时辰呢!父皇快尝尝看好不好喝。” 沈之域当即喜笑颜开,唤她上前,尝了一口,大呼好喝。淑妃笑着插话道:“这炖汤所用到的水,是屏儿连着几天清晨早起,专门去御花园里收集梅花花瓣上的露珠,说是这样熬出来的烫才清香甘甜。” “嗯,是很香甜,屏儿有心了。”沈之域爱怜地抚摸着沈屏儿的发顶,那双在朝堂上不怒自威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满足。 陈皇后冷冷挪开目光,容贵妃也不再搭腔,纤手挑着玛瑙小勺吃一碗莲子羹。 明晃晃的琉璃灯下,沈云琋神情平静,目光却有一丝缥缈,似在等待着什么事情。身旁吴妃和吕妃两位侧妃殷勤地替他倒酒,他收回茫然思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丝竹管弦之乐不绝如缕,沈之域在妃嫔们的笑语里心情也愈发好了,映着身后的灯光,苍白的面容竟显出几丝红润的气色。黑暗处有御林军巡防时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沈云琋侧头看去,见那金吾将军袁赫匆匆走过,投来的一瞥目光深沉而肃静。 沈云琋略一沉默,推开吕妃将要再给他倒酒的手,自己亲自斟满一杯,而后来到沈之域面前,单膝跪地,道:“儿臣敬父皇一杯,恭愿父皇龙体康健,寿与天齐。” 沈之域轻轻咳了几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时手指止不住一丝颤抖,陈皇后见状劝道:“皇上还是少喝些吧,身子要紧。”又对沈云琋道,“你父皇近来龙体欠安,琋儿有这番心意便好。” 沈云琋不以为意,正要自己喝,沈之域却道:“一家人聚在一起总归是难得,琋儿的心意朕岂能不领?”说罢朝沈云琋一举杯,上好的佳酿入喉仍是被辛辣感击得一通猛咳。 沈云琋淡眼旁观,轻声道:“父皇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沈之域好容易压下腔子里的咳意,就着陈皇后的手喝了半盏茶,才叹道:“元宵一家团圆,若是珩儿也在就好了。” 沈云琋的笑容有些模糊:“无论在何时,父皇都不会忘了惦记皇兄,儿臣看在眼里,可是好生嫉妒。” 沈之域稍稍一愣,又听沈云琋道:“似乎从小到大,父皇就偏爱皇兄多一分,早早送他去边关历练,也便顺理成章地授予他兵权,助他立战功,赢得一世英名,就连现在许多参议国事的奏章,都直接送到了皇兄那里。父皇您表面上以身体抱恙请皇兄分担政务为借口,其实早已为传位之事做准备了吧?儿臣眼睁睁看着,心里甚不是滋味。” 沈之域面上的表情由诧异转变为愤怒,他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那杯杯盏盏跳了一跳,而他喝道:“竟敢觊觎皇位,谁给你的胆子?!” “当然是您了,父皇,”沈云琋笑意不减,反而迎着沈之域怒气冲冲的眼神向前走近了一步,“父皇的偏心,可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的,儿臣又不是圣人,做不到无动于衷。本来儿臣对这皇位也并没多大兴趣,可偏偏父皇一再偏袒皇兄,儿臣实在是伤心。” 沈之域被他的话激得说不出话来,扶着龙椅剧烈的咳起来,惊得侍监赶忙上前给他捶背。 在场的妃嫔无不震惊,就连陈皇后也白了脸色:“琋儿,你、你在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逼宫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沈云琋不理会众人惊惧的目光,一步一步朝着沈之域逼近:“前陈太子举兵反朝,陈帝周宣向我大燕求助,开出事成之后愿为我大燕附属的条件,父皇很是看重,派皇兄过去平乱。临行前,父皇说,若皇兄旗开得胜,凯旋则封为太子;若是败阵,则丢尽大燕皇家颜面,当被视为不忠不孝之人。父皇您贵为天子,九五之尊,焉能出尔反尔?明明皇兄兵败脱逃,您却不但不降罪,反而仍委以重用,朝臣们上书的奏折大半送去肃州由他处理……父皇您这样做,要置儿臣于何地?难道和皇兄比起来,儿臣就真的一无是处不堪大用么?” 沈之域想要说什么,但喘息沉重,气息奄奄,浑身颤抖不已,情急之下,直将手中的龙头扶手拍得剧烈抖动。 沈云琋笑意阑珊,终于顿足在沈之域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父皇如此看不上儿臣,倒让儿臣更加不甘心,儿臣也想为父皇分忧,也想证明给父皇看,看这大燕的天下,究竟是在谁的手里会被治理的更好!”他微微躬身,放缓了语调,“所以父皇,您看您是自己拟旨昭告天下,还是儿臣代您做决定?” 最后这句话的含义,犹如司马昭之心,一时间满堂皆静,方才其乐融融的家宴,至这时犹如一座坟墓,沉闷而压抑,而更多的,是越来越重的恐怖气息。 还是陈皇后率先反应过来,她惊恐地看着他:“琋儿,你、你这是要逼宫么?这可是大逆不道,是死罪,你怎可如此糊涂!快跟你父皇道歉,说这些都只是酒后乱语,快求你父皇开恩,饶你不死!” 沈云琋罔若未闻,他冷笑一声,抬手击掌三下,霎时间自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禁卫军,披坚执锐,随着整齐划一的钢刀出鞘的铿锵之声乍然迸发,凛凛寒光已将殿堂团团包围! 为首的正是金吾将军袁赫,沈之域瞪大了眼睛:“袁赫,你——” 袁赫身为皇城禁卫军统领,对天地立下事于帝王永不背叛的毒誓,这么多年以来,他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但如今竟然也被沈云琋收服,意图谋反?! 灯光下,袁赫由来就沉肃的面容更显阴鸷,他甚至眼皮抬都没抬,只是冷漠地扫视着殿堂中的一切,等待着沈云琋的指令。 沈之域身体抖如筛糠,大喊着:“御林军,召令御林军……”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可喊出的声音零零碎碎,几近低不可闻。 沈云琋笑道:“父皇,您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儿臣既要逼宫,怎能不事先安排妥当?那些个御林军啊,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保护您?” 沈之域剧烈地颤抖着,噗通一声从龙椅上跌落下来,甚是狼狈。 这种场景来的突然,陈皇后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她虽然和沈云琋是一条战线上的,她虽然比谁都希望沈云琋将来承袭大统成为新一代君王,但委实没有想到沈云琋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夺权篡位。 自古逼宫手段为世人所唾,这种犯上作乱的行径乃罪大恶极天地不容,且不论她作为沈云琋名义上的母亲无颜面对九泉之下大燕皇族的列祖列宗,恐怕以后的世世代代都将受千万人骂、万万人踩,变成永不能超生的千古罪人! 陈皇后起身欲拦,岂料沈云琋顷刻间变了脸色,凌厉的眼神恨不能将她就地杀死! “母后,儿臣劝您还是安分着些不要乱动,至少儿臣当了皇帝您还能得个太后的名分,不然,儿臣的母妃阑贵妃当年是怎么死的,这桩案子也该翻一翻了!” 沈云琋波澜不惊的一句话,令陈皇后大骇,她哆嗦着嘴唇,目光软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明白,此时此刻,最没有资格讲话的,便是她这个大燕皇后了。 沈云琋走到沈之域面前,面上的笑容和往日里并无二致,恭谨,谦和,内敛。但那浸满了寒意的眼神却让人毛骨悚然,就连见惯了朝堂上的诡谲风云、识多了莫测人心的沈之域,都为之一惊。莫非,他堂堂大燕帝王,今日竟要死在他亲生儿子手里了么?…… 他不怕死,只是这种死法,让他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以及无奈的挫败感。 想他一世英名,大燕在他治下威震九州,放眼当今天下乃一等一的国之强者,却没有能力管好家事。他皇嗣不盛,三皇子沈云玹早夭,膝下只余沈云珩、沈云琋二人,原以为他们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之间会更加亲密和睦,无论将来哪个继承皇位,都不会是坏结局。却不想,兄弟反目,自相残杀,这才是他这个做父亲此生最大的失败。 他承认自己看重长子沈云珩,知子莫若父,沈云珩的沉稳持重和果决手腕,以及谨慎成熟的缜密城府,是他认为最适合的能将大燕江山托付给的人,可是,他终究是无法完成这一托付了么?…… 沈云琋淡淡望着他:“父皇,儿臣再问您一遍,究竟是您亲自拟旨昭告天下,还是由儿臣代劳?”话音一落,一把长剑自袖里滑落至手中,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顿在沈之域面前。 沈之域的手已然抖得不成样子,极力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奈何只字难吐,最后重重咳喘了几下,竟急火攻心赫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父皇!——”沈屏儿痛心疾首,不顾一切地冲出禁卫军的阻挡,扑过去挡在了沈之域面前,面向沈云琋时双目含泪,道,“二皇兄待人素来亲厚,仁善好施的贤德名声流传在外,屏儿断然不敢相信二皇兄竟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宁愿相信二皇兄是酒后失仪,并非出自本心。屏儿恳请二皇兄放下兵器,莫要做出酒醒之后才感到后悔莫及的事情。” 沈云琋不为所动,只冷淡道:“屏儿,让开。” “不,”沈屏儿泪光闪闪,她跪直了身子,抓住了他的手,“二皇兄,收手吧,你心魔丛生,不过是嫉妒心作祟,但我们是一家人,父皇对我们每个人的爱都是一样多。大皇兄拥有的东西看似比你多,可是他付出的也多啊,即使将来继位的是他,凭他那样仁厚宽宏的性情,也绝不会为难与你,你这又是何必?” 沈云琋嗤笑:“连你都为沈云珩说话,看来他的人格魅力是真的很大。只可惜我并不如他那般仁厚宽宏,听见你这么说,我觉得我更加不能输给他。”剑刃指向沈屏儿,眼神肃杀,“屏儿,我无意伤害你,但若你执意与我作对,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沈屏儿浑身一震,虽是目露惧色,但还是倔强地挡在面前:“二皇兄杀心已起,屏儿自知拦不住,只恳请二皇兄尚且顾念父皇的养育之恩,不要犯下天理不容的滔天罪孽。若二皇兄一意孤行,那么,我愿抵父皇一命。” 淑妃惊痛落泪,呼喊道:“屏儿,不要!”遥遥朝沈云琋下了跪,乞求着,“求二皇子慈悲,要杀就杀我吧,屏儿她是您的亲妹妹,你们一脉相承,断不可做出杀害至亲之事,我愿替她去死……” 沈云琋被这番喧闹烦得紧,抬手向后一样,袁赫的大刀已凌空架在淑妃脖颈上,震得她不敢再出声,只余隐忍的啜泣之声。 “既然你们都要死,那就去死吧!”沈云琋冷怒意压顶,这一刻,他要让所有阻拦他的人都去死! 剑气如霜,浮光掠影,沈屏儿惨白了一张脸望着他,沈之域想拉开沈屏儿,奈何他旧疾复发,浑身抖得稳不住,沉重的呼吸每一下都悠长且缓慢,像只濒临死亡的狮子,可悲又可怜。 “叮”的一声脆响,沈云琋手中的剑尖在距离沈屏儿咽喉四指之处被另一柄利刃所挡,抬头一看,竟然是本该远在肃州的沈云珩。 沈云珩眸色深沉,显然是克制着巨大的愠怒,刀上蓄了内力,反手一转便将沈云琋逼退数步。 “大皇兄!”沈屏儿喊了一声,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得以释放,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哪经历过这种事情?方才面上硬撑,心里早已怕得要命了。沈云珩的到来,她所有的坚强一击而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沈云珩伸手给她抹去眼泪:“别怕。”而后扶起瘫倒在地的沈之域,朝他磕头道:“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 沈之域已说不出话来,但眼含热泪,显然是宽慰的。卿羽提步过去,点住他几处大穴,探了一番脉息之后,排开针囊,从里面取出银针开始施针。 沈云琋站定了身子,眼神微眯,面上虽是笑着,却流露出危险的气息:“我还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挡本王的剑,原来是皇兄。从肃州连夜赶回,皇兄一定很累了吧,如此焦急入宫,可是有备而来,迫不及待的要取我人头?” 沈云珩立在对面看着他无关风月的懒散笑意,深沉的眼眸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沉声道:“云琋,你现在放下兵器,跟父皇认错,我可饶你不死。” 闻言,沈云琋仰天大笑:“皇兄,我们兄弟二人久别重逢,你开口就是生啊死啊的,可真不吉利。况且,今日就算有人要死,那个人也只会是你,而并非是我。”他提起手中的亮剑,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笑望着他,“一会儿我会下手快些,不让你感觉太痛,怎样,我够意思吧?” 沈云珩看着他得意轻蔑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忍,遂低叹一声道:“云琋,我既能顺利入得宫来,你就不想想为什么吗?”顿了顿,接着道,“自去年冬天我离京时,你就开始在京城广散势力,宫中更是被你布下天罗地网,可为何时至今日我能如过无人之境,一直来到你面前,而你都没有收到半分消息?” 沈云琋面容微愕,电光火石间,他忽地明白了什么!心智一时茫然,他强忍住袭上心头的不祥之感,大喊道:“唐震!杜群!你们给本王滚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输了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沈云琋心下一沉,向着袁赫命令道:“去,将唐震给本王找出来!” 袁赫依旧是冷眉冷眼的表情,如一尊雕塑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对他的话亦仿佛没听见一样。 沈云琋大怒,几步奔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本王的话你没听见吗?莫非你想背叛本王?!” 袁赫终于正眼瞧他,冰冷的眼神里有丝冷蔑之意,淡淡道:“历朝历代,司金吾将军职务者,只遵皇命。卑职曾对天地立下重誓,终生唯皇上是瞻,宁死不事二主,瑞王爷的命令,怕是下达错人了吧。” 听闻此言,沈云琋要杀了他的心都有!他如何也没想到,事前面对他的游劝,信誓旦旦地表忠心的袁赫,竟临阵倒戈,给了他致命一击。不,看这情形,袁赫并非是临阵倒戈,而是早有背叛之心,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假意顺服,目的只为骗取他的信任,以便获取情报……传递给沈云珩。 想到此处,沈云琋只感心口陡然一空。原来,他精心布下的局,早已被人窥探了个透彻,可叹他以为自己谋划好了一切,踌躇满志地等待着沈云珩步步身陷,却不知他才是最愚蠢最可悲的那个,像个傻子一样反被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他是那个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接受着所有人嘲笑的眼光,自己却毫不知情。 沈云琋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手抓紧了袁赫的领口,一手扬起剑来:“本王杀了你这叛徒!” 袁赫阴沉的目光朝前面一望:“瑞王爷不是要找唐丞相吗?他在那里。” 沈云琋回眸看去,但见内阁首辅杜群和兵部尚书汪芝林自人群中走来,汪芝林手里提了个包裹,望地上随意一丢,唐震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血水从眼、耳、口、鼻中渗出,死亡之前圆睁的眼睛还未阖上,至这时正直勾勾地瞪着沈云琋。 汪芝林像是嫌脏似的拍了拍手,而后与杜群一同走到沈云珩跟前,恭敬拜道:“大皇子殿下,臣奉命缉拿逆党唐震,特来复命。” 沈云琋头脑纷乱,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唐震的人头,再望一眼明明与他统一战线,现在却转而臣服于沈云珩的汪芝林,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他明明派了重兵埋伏于沈云珩回宫的必经之路,就算杀不死沈云珩,也能拖延出逼宫的时间,到那时即便沈云珩再赶来已是天翻地覆,回天乏术。 可为何…… 沈云珩冷冷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常年带兵在外,早已料到沈云琋会玩心计耍手段,便带一支小分队择荒僻小路行进,另外调兵遣将命军队兵分三路,从不同的方向发往京城,沿途陆续汇合,集结兵力。 大军秘密赶到京城之外时,在城门处坐镇的当朝丞相唐震是沈云琋最后的盾牌,而此时沈云琋的人马却被派出还未来得及返回,孰胜孰败,高下立判。 至于袁赫的“倒戈”和汪芝林的“背叛”,倒更容易说得通。但凡能做到高官重臣的,无一不是人精,孰轻孰重最是能掂量得清,常余不过替沈云珩充当了个信使的角色,便动摇了二人的心意。再至今时,稍一察言观色,望风使舵这种事情简直做得极为顺利。 “皇兄,你步步为营,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是吗?”沈云琋沉默良久,忽而笑道。 沈云珩淡淡地将他望着:“不过是见招拆招,顺其自然罢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认输吗?云琋,我还是那句话,你现在放下兵器,跟父皇认错,我可饶你不死。” “哈哈哈哈——”沈云琋发出一阵酣畅的大笑来,继而拿剑指着沈云珩,步步逼近,“你以为放下就这么容易吗?我忍了那么多年,要说能放下便早就放下了,何来今日?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会再像只丧家之犬一样乞求你们原谅。我的命无需你饶,沈云珩,你我之间的是非恩怨,今日一并做个了结吧!” 言毕,他曲腕提剑,下一瞬已是寒光疾驰,眨眼扑向沈云珩面门! 沈云珩不闪不避,横刀一挡,沈云琋携着满腔怒意而来,直逼得他倒退几步,刀刃相接溅出零星火花,沈云琋手中的剑死死压住沈云珩手里的刀,近乎疯狂地咆哮着:“我不用你可怜我,这辈子我都不需要你的可怜,所以别再充当什么道貌岸然的好人。你心里也早就想着我死了吧,那么今天我给你机会,来啊,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啊!” 沈云珩蹙着眉头,凝望着他因暴怒而扭曲的五官,一瞬间不知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沈云琋因他的沉默而更加愤怒,挪开剑刃斜着划出,狠狠刺入他的肩胛骨! 霎时血染衣袍,鲜红的液体在肩上晕出一片红霞。卿羽看得心惊,却也知此时此刻只是属于他们兄弟二人的战场,他们之间的孽与债,要算,也该由他们两个算。 沈云珩忍着肩头的剧痛,抬头望他,随即眼神一凛,手中钢刀将剑刃挑出,而他借力一送,刀光已冲向沈云琋面前,伴随着沈云琋的提剑迎击,金属的碰撞之声如裂帛般惊心。 刀光如虹,一招一式无不带着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威严之气,巨龙般破天而降! 剑势如电,一进一攻皆是游刃有余的寒光冰丝之形,如同游蛇凌空而来!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觉杀气逼人!身形晃乱之间,只听极清脆的一声响,原是沈云琋手中的长剑被斩断,前半截如同失了力气的飞鸟,一头栽在地上,而沈云珩以手中长刀相逼,顷刻间横在了他颈前。 “你输了。”沈云珩侧眸望他,语气淡淡的。 瞬间的惊愕过后,沈云琋昂起头颅,笑意苍凉:“不,你还差最后一步,来吧,一刀刺下去,你才是真的赢了。” 众人屏住呼吸,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沈云珩握紧了刀柄,悲凉地望着他。沈云琋迎着刀尖往前走了一步,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便没入喉间皮肤,一簇嫣红赫然浸出。 “大哥,不要心软,杀了我,你就得到了一切。”沈云琋灿笑若花,语气淡然而温柔。他不再喊“皇兄”,而是喊了“大哥”,带着几分温情亲昵,一如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那时母妃还在,那时他们还小。 阑贵妃是个颇贤良的女人,在他们咿呀学语时就拿着“兄友弟恭,手足相亲”的那套儒家学说教育他们兄弟二人。由于打小就被这般耳提面命,在天真无邪的少年时光里,他们确系不负母妃所望。 若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名利诱惑,权势相逼,哪里会有后来的反目成仇,骨肉相残?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沈云珩手指轻颤,终是没有再往前迈动一步,他手一松,长刀赫然落地,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弹跳两下,发出两声沉闷的悲吟。 “残杀手足,非我所愿,若母妃在天有灵,也定然心痛。”沈云珩长身玉立,背过身去,“我不杀你,但从此以后,我们兄弟恩断义绝,你好自为之。” 沈云珩背对着他,踏过那地上的长刀,走向卿羽的方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经历了这场战斗,至这时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以及漾在嘴边的安慰笑意,高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 沈云琋一败涂地,他披头散发,一时间像失去了骨架一般,瘫在地上,盯着月光在石砖上的投影,兀自痴痴笑笑。 果真是输了吗?他殚精竭虑精心谋划的一切,在沈云珩眼中不过是个笑话,难道他果真不是沈云珩的对手,注定此生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吗?……他怎能甘心?他不甘心! 沈云琋眼眶通红,拾起地上的长刀,向着沈云珩紧追几步,照着头部重重砍下! 卿羽大惊,想要扑过去替他抵挡已是不可能,刀光散发出的寒芒由上而下直直劈向沈云珩的头颅! 就在她惊惧之际,却见沈云珩突地敛了笑容,似有感应一般,身形迅疾微侧,那刀刃便擦着面部呼啸而过! 沈云琋一刀劈了个空,举起刀来又是一刀砍下,此时此刻,他心智全失,就是个着了魔的疯子,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沈云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他! 疯子的力量迅猛而无章,沈云珩躲闪几回,最后一刀过于凶险,情急之下以手相接。锋利的刀刃瞬间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沈云珩也被他的力气压制得退到一旁的柱子上。 沈云琋目露凶光,压下刀柄便要刺入他脖颈,沈云珩见势不妙,忍着剧痛抓紧了刀刃,反而借力生生将那刀身折断!趁沈云琋松懈之际一个翻身而起,转而将他抵在石柱上,手中的刀剑对准了他的咽喉! 沈云琋低喘几下,闲闲地笑了:“怎么,还是下不去手是吗?大哥,你这样心慈手软,怎能当个好皇帝?”一语方落,他抬手覆上沈云珩的手,将那刀尖狠狠刺入自己的喉咙! 沈云珩惊惶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收回断刀,奈何为时已晚,咔嚓一声闷响,沈云琋喉间鲜血喷涌如泉,随着一声轻咳,大量的鲜血又自嘴巴里涌出来。 “云琋!”沈云珩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 沈云琋苟延残喘,却是带着无比狠厉的笑,一字一顿道:“即便是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大哥,你将会带着负罪感存活一辈子,这便是你赢了我的代价。” 沈云珩的手掌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鲜血,顺着手里的断刀,和沈云琋喉咙处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那样鲜红刺目的一片啊,提醒着他手足相亲,一脉相承…… 眼底渐渐浮出泪光,沈云珩颤抖着松了手,沈云琋的身体如一滩烂泥缓缓滑落在地,他圆睁着眼睛,唇角还带着笑,却逐渐没了呼吸。 卿羽跑过来,心疼地给他处理伤口。沈云珩颓然坐在一旁,仿若被抽走了灵魂,呆呆地望着前方虚无的空气。 喧闹的场面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众人惊魂未定,而此时,一道红色身影迅速冲了过来,卿羽察觉到这一动静,本能地出手要拦,却见那身影跌跌撞撞,跨过台阶时身形一晃,重重跌倒的刹那,痛心疾首喊了一声:“沈云琋——” 卿羽这才发现,来人是师姐白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回光返照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白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沈云琋身边,望着他遍身浴血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直感觉呼吸都停滞了。她缓缓在他身边跪下,抱住他的头,才发现他喉咙里插了一柄断刀,鲜血还在不住地往外冒,那雪亮刀刃被染成血色,触目惊心。 “沈云琋……”白露哆嗦着手,将他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喃喃地呼唤着他。可现在的沈云琋瞳孔已完全涣散,身体也在变凉,一丝呼吸也没有了。 他死了。 白露紧紧抱住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明明白天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还因为她和吕妃闹矛盾的事情大发雷霆,亲口下令将她逐出沈园,并扬言再也不要见到她。 那时她伤透了心,黯然离去,却不知这是他故意为之。他早有谋逆之心,趁今日元宵佳节实施逼宫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这样一个凶险计谋,他却从未跟她透露过一丝一毫,只是不想连她也卷入其中。他那样煞费苦心地要将她隔开,只为保护她的天真单纯,不忍让她染上一点杀戮和血腥。若非沈园的桂子跟她说明真相,她现在还一个人生着闷气,还狠狠地恼恨着他。 但终究是一切都晚了,她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云琋,对不起……”白露的眼眶中涌出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她原本都太多话想跟他说,可现在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她紧紧地抱着他,无声哭泣,任由眼眶中的泪水不停地滚落,因为克制着巨大的悲恸,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卿羽心下不忍,摇了摇她的手臂,轻轻唤她:“师姐。” 白露空洞的眼神一点点回归神采,定眼看了卿羽好半天,才试探地说道:“毛毛?” 这一声喊让卿羽再也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我是毛毛,师姐……你要是难受,你就哭出声来,哭出声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师姐,你不要这样……” 她生平从未见过师姐落泪。她的师姐在她心中是保护神一样的存在,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以强者之姿保护着身边的人,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伤害也只会咬牙硬撑。现在沈云琋的死,让师姐如感天塌地陷。 “师姐,你不要太难过,你哭出声来好不好?……”卿羽靠在她肩头,哭着恳求她。 白露目光有些呆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紧了卿羽,急切道:“毛毛,你不是会医术吗?你快救救他,毛毛,你快救救他,他不能死啊,我不要他死……” 白露迫切地哀求着,声音携着哭腔,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卿羽的肩膀被她抓得生疼,哭道:“师姐,对不起……” 白露浑身一震,眼睛里希望的火光逐渐熄灭下去,她心绪茫然,手指有些僵硬地抚向沈云琋的面庞,嘴唇嗫嚅着:“我不相信,怎么会这样呢?沈云琋,你醒醒,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我很不懂事,脾气臭,没文化,还总给你惹麻烦,我错了。你起来好不好?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有不好的地方都会改的……求你不要丢下我,求你……” 抱着他已然凉透的尸身,白露断断续续地跟他说着话,纵然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再也不会跟她和善的笑,再也不会抬手给她理顺纠结的发丝,再也不会有包容宠溺的眼神…… 卿羽心痛得直哭,还要再劝她,但见她终于放声哭出声来,喊道:“沈云琋!——”这声喊哀痛之至,白露心神一滞,晕了过去。 卿羽忙不迭地爬过去,掐人中也没反应,慌乱之间扣住她的手腕诊听一番,忽地变了脸色,大喊道:“参片!谁那里有参片?!” 众人为她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一时怔住,还是淑妃率先反应过来,道:“我的宫殿里储着几样参片,离这里也不远……” 一言未落,沈云珩已抱起白露大踏步朝淑妃的寝宫奔去,卿羽提步小跑着一路跟上。 淑妃应着卿羽的要求,吩咐宫人们匆匆准备了热水和毛巾送来。宽大的帐幔垂下,遮住室内一片慌乱,宫人进进出出,端出的铜盆里尽是血水。卿羽握住白露的手,痛心道:“师姐,你要撑住。”遂取出消过毒的银针,心中默念着各处穴位,一根一根扎上去。 宫灯恍恍,映着一片来来回回的人影,凝重肃穆的氛围里,无一人言语,唯余纷乱的脚步声,轻缓而急促。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后,卿羽步履沉重地从帐幔后面出来,双手染满了鲜血,血滴顺着手指落在地面,砸成一朵朵刺眼的红花。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沈云珩起步过去,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给她无声的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蓦地滚落下来,缓缓道:“我尽力了。” “我知道,”沈云珩坚实温暖的手臂紧紧圈住她,“不怪你,不要自责。” 她抬手抓紧了沈云珩胸前的布料,将脸埋进去,痛哭出声:“师姐的孩子,我没能保住……” 沈云珩眼眸一黯,最终也只是发出一声痛惜的低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 大燕明德三十年元宵夜,瑞王沈云琋联合当朝丞相唐震逼宫造反,幸得成王及时赶回护驾,斩唐震于马下,杀瑞王于殿中,救天子,稳社稷,定乾坤,于江山有功,乃万民之福。成王恭谨孝敛,宽宏持重,内政修明,仁厚礼贤,故广纳谏言,顺应民意,擢立成王沈云珩为太子,即日行监国之任。 沈之域的圣旨昭告天下时,仍卧病在床。这场逼宫剧变,他深受打击,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急怒攻心,气血积郁,病情倒比往常越发严重了。褪去皇帝这个身份,他不过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原该享受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的年纪,却被迫经历了一场逆子弑父、手足相残的惨烈争战。 这场争战既然发生了,那么无论是什么结局,于沈之域而言都无疑是一次身心上的重创。至于这桩逆案牵扯到的朝臣,均交由沈云珩一手处理,沈之域再没任何心情过问,除了日常问诊的太医,其余的人他一概不见。沈云珩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几次去求见均不得入诏。 一直挨到二月时,天气逐渐回暖,御花园里杏花盛开,远远望去如雪似玉的白。沈之域诏太子沈云珩和大梁清平公主萧卿羽入园赏花。沈云珩不敢怠慢,携了卿羽匆匆赴邀。 本以为久病沉疴的沈之域会是颓唐萎靡的模样,可当亲眼看到,卿羽略有吃惊,但见他精神矍铄,头发和面容打理得一丝不苟,正擎着一盏热茶细细地品,见到他们来,顿时笑容满面,遥遥伸手召唤,丝毫不见病重之人该有的样子。 沈云珩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心的汹涌不亚于卿羽,那丝不详的预感不约而同袭上二人心头,相互对视一眼已是心照不宣,却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做出一副谦恭的态度,含笑迎去。 “你们来得正好,朕前些日子净在床上躺着了,今日天气暖和,叫你们过来说说话。”沈之域看着面前一双璧人相携立于面前,掩不住一脸的高兴。 卿羽按照礼节便要朝他行下跪拜大礼,却被他抢先一双手扶住,爽朗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拘束?这里又没有外人,就别管那些个繁文缛节了!”说着上下打量卿羽一番,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清平公主远道而来,是否水土不服,这才如此消瘦?” 卿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沈云珩淡淡一笑,替她答道:“大燕和大梁相距万里之遥,水土不服是难免的,等过些时日适应了便好,父皇不必忧心。” 沈之域大笑:“那是,那是!将来呀,可是要嫁来大燕,是我沈家的儿媳,这水土迟早是要适应的。” 卿羽垂首恭敬道:“是。” 沈之域看看卿羽,又看看沈云珩,真是越看越喜欢,却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朕还记得,那是三年前了吧,中秋宴上,朕有心给太子说媒,说的是兵部尚书汪芝林家的嫡女,可他当场就给朕驳了回来,直言已有心上人。朕就想啊,有心上人可是好事,就问是哪家千金,可谁知他却说是个乡野出身的丫头,可把朕给气坏了!并非是朕势利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朕还是通晓大义的。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可毕竟是帝王之家,底下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在看着,这面子啊,该要还是要的。朕当时是勃然大怒,却又顾及当时的场面,便退一步要他将那野丫头带进门做个侍妾便罢,可他死活不依,扬言要娶那野丫头当正经王妃……” 沈之域兀自絮絮叨叨地说着,沈云珩和卿羽相视一笑,不多做答话。 沈之域说了半天,终于笑道:“好在呀,太子也想通了,忽有一日上奏要求娶大梁的清平公主,朕当时就允了,心想他终于能放下那个山林里来的丫头,知道给自己找个身份相匹配的人了。”说到此处望了卿羽一眼,“清平公主放心,你才是正牌太子妃,这东宫除了太子就你最大,即便太子他有心寻花问柳再去惦记外头那些个莺莺燕燕,只要你不松口,他也不敢胡来!若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朕,朕给你撑腰!” 一席话把二人都逗乐了,卿羽跟着笑道:“多谢皇上。” 沈之域一叹:“早晚都是要改口,不如从今日起就喊朕‘父皇’吧。” 他满脸皆是畅快的笑意,这时更是期待地望着她。卿羽心下一酸,也不推辞,直接喊道:“父皇。” 沈之域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当夜,内宫传来消息,皇上病重,危在旦夕。 沈云珩匆匆赶到时,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纷纷跪了一地,掀开帐幕望去,龙榻上的人已安详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追究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原来,白日里沈之域的神采奕奕,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虽然沈云珩心知肚明,也逼着自己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当真真实实看到那个刚强了一生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龙榻上永远盹去的场景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他跪在沈之域面前,抓住他的手,将脸埋进去失声痛哭。记忆中的父皇,是永远如高山峻岭一般的男人,磊落大气,不怒自威,胸中有城府,开弓如满月,在他治下,大燕国富民强,盛世太平,哪管周遭邻国风云变幻,大燕始终傲视群雄,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是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苍老,双手干枯得如同失去了生机的树枝,道道凸出的青筋无声地盘亘在手背,冰凉而无力。 卿羽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不由落泪,只是紧紧将沈云珩抱在怀里。再多的劝慰之语也显苍白,此时此刻,唯有缄默才是给他最好的安慰。 天子崩殂,天下缟素,万木同悲,万人同哭。大燕明德三十年春,皇城为一派惨白所笼罩,一代帝王在一个安宁祥和的春夜,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旅程。一月后,太子沈云珩继位为君,改年号永昭。 沈云珩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审理瑞王沈云琋逼宫造反一事。虽然沈云珩在此事发生之后便得先皇准许处置此事,但因着顾念先皇病重,不宜大开杀戒,便暂将此事搁下。涉及到当日事发的卷宗,均送由刑部和大理寺,由于证据确凿,很快便有了结论。 瑞王被黜,贬为庶民,不得葬入皇陵。丞相唐震在事发当夜便被砍下头颅,如今又判游街三日,相府被查抄,所得金银一律充公,府中男丁发配边疆,女子贬入贱籍。 至于其他同党,均受不同程度的株连,立时间人人自危,每次上朝的气氛都如黑云压城,凝重的很。而沈云珩又借机肃查先帝在位时停滞不前的几桩贪腐案件,顺藤摸瓜牵连者众,虽则看似朝政一片混乱,但在沈云珩的手中仍是有条不紊,朝中一时清明不少。 龙案上零零散散摊着几本奏折,朱笔的兔毫饱蘸了墨汁搁在砚台上,一滴滴漆黑的墨复又落下来。沈云珩一只手还维持着翻页的动作,另一只手臂却支着脸颊,静静地睡着了。卿羽进得殿来,眼尖的侍监要上前去唤醒龙位上那年轻的君王,却被她抬手制止了。 映着琉璃灯盏发出的柔和的光,他的脸备显平静和暖,但微微蹙起的眉心,仍昭示着他内心里还有着未竟的棘手的事。卿羽悄悄寻了件裘绒毯子给他披上,纵然动作极轻,仍是惊醒了他,抬眼望见她美好温润的脸庞,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这阵子是有些忙了,等处理完手头的几件小事,就好好陪陪你。”他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见她沉默,不由得一阵担忧,“阿羽,你怎么了?” 她淡眼将那龙案上的几本奏折扫过,抬头对视上他关切的眼神,轻声道:“云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么?” 他先是一愣,瞬间又了然地笑了,点头道:“好,听你的。” 这回换卿羽愣了:“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他一叹,笑容里有着深深的倦怠感:“自从登基之后,这两个月来一刻也没得闲,理得尽是前朝那些是是非非,可实在是再分不出精力去重新分辨后宫里的那些恩怨。” 她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能触动到她内心的,无非是先帝的那些妃子们,因着皆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缘故,在此次皇位之争中不免要被牵连,若要深究起来,恐怕没几个能摘除干净。 她靠在他臂弯里,抬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陈皇后已经疯了,纵然她以前做过什么错事,但现在已经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况且,这段时间彻查朝臣的举动,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若连先帝的皇后也不放过,怕是会惹人非议。威信时时可立,人心却难一时得聚。” 她很聪明,仿若世间一朵解语花,就这样轻易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可放过后宫里先帝的所有妃子们,却不会放过一个陈皇后,只因当年阑贵妃的死是他心底里一直埋藏着的痛点。如今得了机会,他怎能不替母妃报仇?纵然陈皇后已经疯了,可这样就能逃避掉罪责么? “阿羽,”他微微叹息,“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责。” 面对他的婉拒,她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失望,只是一边替他轻轻将龙案收拾整洁,一边道:“从前我以为有仇必报是个不能违逆的箴言,似乎不报仇便是对不住死去的那个人。直到后来我跟在师兄身边打了两年的仗,看到那么多的流血和死亡,才渐渐明白,这世间的仇啊恨啊的,若是去理,怕是永远也不会理清了。若说报仇是为了给死人一个交代,那么已然没有任何意义,若是为给自己一个交代,你又如何知道死者希望的是什么?今日你对陈皇后的杀心,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说到此处,话语顿下来,她回头望他,“我想起了江皇后。我逼死了她,或许一时的轻松是有的,可我并未因此感到任何快乐。纵然她对江此君百般构陷又能怎样,她最在乎的东西还是没有得到,她依然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现在的陈皇后,不也是一样吗?” 案角的灯花轻飘飘落下,在琉璃盏的底部铺上一层薄薄的尘。沈云珩久坐无言,最终也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夹杂了几缕无奈的倦意:“阿羽,你总是让我无法反驳。”顿了顿,又道,“我答应你,从现在起对以前的人和事再不追究,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可好?” 卿羽弯起唇角点点头,继而伏在他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身,越发抱紧了他。雨打归舟,万事回转,如今全身心地付与他的温暖怀抱,那些所有辛苦遭逢的际遇,都是值得的。 ********** 安宁下来的时间,平静如流水,转眼已是夏至时节。夏季多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午后一番急雨过后,御花园中的花朵枝蔓被摧得七零八落,自然的芬芳之气却是更浓了。 卿羽坐在亭子间,手中的一杯茶从温热到冰凉,自始至终却是一口也没喝,刘太医愁容满面地站在一侧,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也只是发出一声低叹来。 “师姐的病,果真是没有法子医治了么?连同我新配制的几个方子,都不行?”卿羽盯着手里茶杯上的花纹,说出的话极是低沉失落。 自从白露在沈云琋的尸身前惊痛过度晕厥过去,再次醒来之后,便是哭哭笑笑,畏首畏尾,谁也不认得了。卿羽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师姐,我是毛毛。”可她空洞茫然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原该有的欣喜。 她抗拒着一切,包括来自卿羽不遗余力的关心。 从前的师姐是个豪爽朗然的奔放女子,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到她,也没有什么能让阻挡她的心愿和向往。可是如今…… 刘太医艰难地点点头:“都试过了,不见好转。”抬眼望见卿羽神伤的模样,温声道:“公主也别太难过,白姑娘的病本是外界刺激所致,说到底还是源于心疾,不管如何医治,都需要时间,说不定不久以后就会自行好转了。” 卿羽心知刘太医是在安慰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师姐的病同样是卿羽的心病,这三个月来,她用尽各种办法,请了无数名医,都不能医治好她,事到如今,唯有请大师父过来了。 一边想着,一边攥紧了手里的茶杯,刚递到唇边,忽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顺手望去,只见沈云珩微蹙着眉,手指用力将那杯冷透了的茶水夺去:“茶凉伤身。” 卿羽不与他多做计较,由着他去,自己则去了一旁的软榻上躺下,眼望着一片东倒西歪的茉莉花怔怔出神。 刘太医连同侍奉的宫人们都识趣地退下了,沈云珩拉过她的手握住,顺势坐在一旁:“还在为白露的事情烦恼?” 卿羽久不言语,默了一刻侧过身来将脸颊贴上他的掌心,声音闷闷的:“我真没用,我曾救过那么多人,配过那么多药方,原以为医术会大有长进,现在却连师姐都救不了。” 沈云珩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头发:“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再说,你不是已经决定要请何大叔过来了么?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被他说中想法,她淡淡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她心里,大师父始终是如神医般的存在,自己目前所学不及他之万一,等到他来,师姐一定会好起来的。 只是,如若师姐真的回复了神智,是否能再一次承受得住生死别离之痛?那样的话,于她而言将又是一种剧烈的打击。 沈云珩轻吻住她的额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啊,遗忘比记起更幸福,但也或许清醒的人更能明白什么才是最珍贵。所以不管事态究竟如何,还是要耐心等何大叔来,到时,他自会替白露做个选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回归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卿羽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许久才“嗯”了一声。 “先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了,眼下有件大事才是非办不可呢!” 沈云珩话锋一转,颇令她疑惑:“大事?什么大事?” 他无奈一笑:“自然是我们的婚事。”抬手替她抿去耳畔垂下的发丝,手指顺势停在她肩头:“方才礼部上奏,查得本年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我已向梁帝修书,请他着手置办你的嫁妆了。这些日子光顾着忙政务,成婚之事却搁了一旁,让你等急了吧?” 卿羽侧过身子,嘟囔道:“我才不心急呢!” “好好好,你不急,是我急,”沈云珩笑道,“大陈国新君登基月余,立后之事却一搁再搁,倒让我很有危机感。”说到这儿双手抱她入怀,笑语里有丝慵懒,“我可不会再让我们的婚事出现丝毫变故了,赶紧将你娶进门,才能放心。距离婚期算来还有两月时间,可我真是一天都不想等。” 早在四月时,前陈太子周汉旗就攻进了大陈京畿,杀入皇宫,逼得那周宣引颈自刎。六月时,周汉旗登基为帝,改年号玄贞。新帝黄袍加身,万民称颂,后宫却空乏至今,在大臣们的上疏下只草草封了几个妃子,最令人瞩目的皇后之位却一直没有眉目。 大师父来时除了带了一些典籍医书和珍罕药材,还有一封师兄的亲笔信,或许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以致整页书信只有一行字: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一语道尽万千相思。可惜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要追随他的傻姑娘了。 曾经陪他辗转流离行军打仗的岁月,如今想起仿若前世的一场梦境,有句承诺却如烙印清晰地镌刻在心上。那个暗香浮动的月夜,他吻上她鬓角的发,说:“他日问鼎天下,你便是大陈唯一的皇后,我会许你一世长安,永世太平,再不会让你见到战乱纷争。” 如今他夙愿达成,大陈江山重握手中,太平盛世等待他去开创,而她却不在他身边了。连天烽火遮掩了她的本心,兜兜转转方才悟得真爱所在,本来还会担忧沈云珩介意这个小插曲,但现在听他玩笑般地说起此事,终于明白,时间改变了一切,而她该是庆幸。 见她只是窝在怀里沉默,沈云珩低首吻向她面颊,呼吸却变得有些浑浊起来:“阿羽,你怎么不说话?” 她被他吻得有些迷乱,也意识到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趁着头脑尚且清醒,费力地将他推开一分:“别这样……” 他挑眉,手上用力将她带入怀中,顺势欺身压倒在软塌上,凝注着她姣好的容颜,一时间心头涌出无限柔情:“阿羽,你知道吗,我走了这么长的路,终于能换来今日。一想到从今往后都会有你在身边,就感到什么都不缺了,其他诸事皆不值一提。” 从前他是成王,位分尊贵,如今他是帝王,高高在上。可是哪管身份变换,他对旁人始终庄重淡然,却对她说起情话来仍出口成章一如既往。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只觉羞恼,现在却听着十分顺耳。从相识到相爱,这一路的山重水复,终于让他们真正找回了彼此。 神思纷飞间,忽感颈上一凉,才赫然发觉领口已不知何时被他扯开。面对她吃惊的目光,他狡黠一笑,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大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挑拨起来的灼热令她不自觉闭了眼睛,在他温柔而充满力量的身躯的引领下,一同坠入蚀骨的沉沦之中…… ********** 两国联姻,山高路远,于是在六月时,卿羽暂先回到阔别了三年的梁宫。那日,当她赶回到大梁的宫门前,天上忽地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她没有腰牌,亦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当年她连夜从梁宫逃走时,丢掉了一切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东西,包括清平公主的身份和与之有关的所有记忆。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回来,却没有想到转了个大圈,她还是转到了这里。 守门的侍卫狐疑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还是遣人去了内宫通报。宫墙是由巍峨高大的巨石垒砌而成,没有地方避雨,她牵着马站在纷飞的雨中,面对着紧闭的朱门怔怔出神。心底涌上来的感受五味杂陈,有喜悦,亦有不安,期待中又有着浓浓的忐忑。 不知道这三年来父皇过得可好,皇兄的身子有没有完全恢复,云妃是她在梁宫时唯一的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不知她现在好不好,还有清欢,那个开朗又有些刁蛮的小公主,是不是又长高了…… 怔然出神间,忽听一声巨响,抬眼望去,宫门大开,宫人们踏着细碎的步子小跑至大门前,分成两列有序站好,一直延伸至深墙大院看不到的地方。 她讶然,惊呆的空当儿又见宫人们面向她齐齐行下跪拜大礼:“恭迎清平公主殿下回宫,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为这盛大场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萧承望从宫苑走出,仍是记忆当中的健朗模样,只是鬓角的发丝愈加灰白,又分明是苍老了不少。 卿羽一时哽咽,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还是福公公笑着提点道:“清平公主显然是高兴过度,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了!” 她惊起回神,连忙朝萧承望屈膝跪拜:“儿臣不孝,特来向父皇请罪。” 当年她的不告而别,着实让萧承望气恼了好久,三年来对这个“不孝女”的痛骂之辞集合起来能汇成一座山,方才听到宫门侍卫来报,他扔下手里批着的折子就赶了过来,一路上更是酝酿了一肚子骂她的话。 但当真正看到她,却又一句也骂不出来了,将她扶起来,在雨里反复地端详,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只是连连念叨着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随即又转头吩咐福公公准备各项接风事宜,顺带悄悄遮去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 望着萧承望略显清瘦佝偻的身体,卿羽喉头发紧,纵然她对于梁宫并未有太多感情,但血脉这个东西,却是扯不断的情感。长久的别离或许能淡去许多心念,但当再次面对时,面前这个隐现老态的老人,仍能真真切切地撼动她的心。 自打卿羽回来,整个梁宫上下就跟一潭死水突然之间变活了一样——皇宫里的妃嫔贵人和皇子公主本来就数量稀少,且各自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日子实在是无聊,清平公主的回归,便如一颗石子投进了静湖,一圈小小的涟漪也足以掀起一番热闹。 更何况,清平公主婚期将至,这下子,大家终于有事可干,更是有了话题可讨论,日子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 东宫里,几株石榴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花,远远望去仿若一片灿烂的云霞。莲生新沏了一壶热茶,醇郁的茶香袅袅散开,沁人心脾。萧远换上常服,一袭白衫闲适温雅,略舒眉峰的浅笑都蕴着满满的温柔。 “当年你的出走,可真让父皇伤透了心,”说起当年事,萧远温和的笑容里难掩一丝责备,“阿羽,如今你既回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可是却很快又要远嫁,实在是令人伤情。” 卿羽接过他递来的一盏热茶,笑呵呵道:“这个好办,只要父皇下令推延婚期便是了,说实在的,我也想多自由两年呢!” “可别,”萧远忙道,继而笑了起来,“宁愿忍痛割爱将你早些嫁出去,也好过再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一个不留神又让你翻墙逃走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可拿什么向大燕国交差?这不是存心不让两国好过么!” 听了这话,一旁的莲生也抿唇偷偷地笑,卿羽毫不计较,也附和着傻笑。从前的萧远旧疾缠身,是个典型的走一步喘三喘的病秧子,大声说话都不能,现在却能畅快地与她说笑,丝毫不见当年病痛迹象,看他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模样,卿羽颇感欣慰——这才是他原本应有的人生。 二人正闲谈着,只见一名女子盛装华服,款款而至,卿羽望她一眼,便知这是两年前被册封的太子妃。她在外时偶然间听茶馆酒肆的人议论起天下大事时说到过,梁国的太子妃是罪臣之女,贱籍出身,她当时也只是那么一听,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前几日萧远与她叙话,将这段风花雪月详情告知。纵然萧远有意不提,她也能隐约猜到太子妃的真实身份,虽然内心有丝芥蒂,但看着他面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她不予点破,决心放下成见,也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放得下死去的苏良娣,能够接纳新的感情,开始新的生活了,这本是一件好事。 卿羽起身朝太子妃见了礼,太子妃极是温柔敦厚,含笑回礼,又朝萧远笑道:“殿下,方才父皇身边的福公公过来传话,说是父皇有要事相商,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萧远点头应下,将行未行之际又嘱咐太子妃道:“你与清平虽俱是宫中之人,却是初次见面,眼下清平婚期将近,你要协助操持的事情又多,若还有什么考虑不到的,不妨多与清平商议,免得有什么疏漏。” 太子妃恭谨而答:“是,臣妾记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婚(结局)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萧远对太子妃的这般嘱咐,让卿羽大受感动,回首已见太子妃落了座,亲自提起茶壶将空了的茶杯倒满,又推回给她:“公主,请。” 卿羽伸手接去,茶水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递至手心,淡淡的温热感安抚了她些许不安的心情。 太子妃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轻嗅着芬芳四溢的茶香,蓦地勾起一抹笑:“想不到你我竟会在此境况下重逢,算下来,我们差不多已有十四五年的时间没有见了吧?”目光从手里茶杯的花纹上转至卿羽面上,仍人淡然平静的笑意,“阿羽,别来无恙。” 此般情景,倒让卿羽有些恍惚,面前的这个看起来十分温婉宽和的人,和记忆中那个娇蛮跋扈的富家小姐全然不同,莫非时间赋予人的遭遇和经历,果然强大到可以令人改头换面的地步? 卿羽低头啜了口水,默了一刻才道:“我以为你会恨我。二姐,其实你若真的恨我,完全不必装作这么大度宽容。” 能让她称呼为“二姐”的人,这世间除了李倾雪,便也无别人。 听到她的话,李倾雪慢慢捏紧了握着茶杯的手:“我当然恨你,曾一度还想着找到你一刀杀了你给父亲报仇……可是,大姐说,如果我那样做,她将和我一刀两断,永远不会认我这个妹妹。”说到这里她垂首一笑,似乎是自嘲,茶杯里的水因她这个轻微的动作荡起一缕淡淡的波,“母亲早逝,长姐如母,父亲死后李府彻底垮了。大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悖逆仁义与她决裂,若非如此,或许我们早在三年前就见了面,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了,哪里还会有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同坐一处对饮的快活安逸?” 卿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潮难平,她如何也没有想到李倾城竟会这么维护她,宁愿拿亲情威胁李倾雪,也要维护这个跟李家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三妹。 “那个时候我真是恨透了你,也恨透了自己,父亲被你活活逼死,我却不能替他报仇。但时间久了,有些事情竟也开始慢慢想通了,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是那个活得最不清醒的人,”李倾雪终于抬头望她一眼,“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明白拥有的珍贵,大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只有我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当灾难横空而至时,才会那样恐慌。” 李平岳一死,曾荣耀显赫的李家一朝跌落云端,李倾城远离恩怨纷争,再未踏进李府半步。那个时候,李倾雪如感天塌地陷,头脑为仇恨填满,一心要去找萧卿羽报仇,李倾城的绝言拦下了她的人,却并没有让她的仇恨减少半分,她曾赌咒发誓,有生之年遇到萧卿羽,一定会亲手杀了她,拿她的血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是后来,在波澜不惊徐徐前行的时间里,她才逐渐明白,上一代的恩怨盘根错节,本就难以理清,但无论是江此君,还是江皇后,抑或是李平岳,他们的最终结局都只是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了一个最为恰当的句点,至于是不是不情愿或者不甘心,都与他人无关。 更与她这个根本没有机会参与当年事的后辈无关,又有何资格谈“报仇”? 上代的恩怨已然了结,余下的人就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吧。她眼睁睁看着李倾城安于清贫却乐在其中,忽而想到过去的二十多年在李府的日子虽然养尊处优,可她从未见大姐笑过,眼下虽然拮据辛苦,但大姐是那样安心满足。 大姐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放下仇恨,就会变得轻松,也更容易得到快乐。尤其是后来与太子萧远的从相识到相爱,终于让她真正找到了最值得珍摄守护的东西。时至今日,她已别无所求。 卿羽望着她温淡的面庞,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不过好在,她们都拥有了自己的人生,往事或悲伤或欢喜,都已成追忆,是茶余后的谈资,是完全回忆里的轻轻一笔。 “小时候不懂事,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阿羽,对不起。”李倾雪伸出手握住卿羽的,略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卿羽听她这么一说,短迅的怔忪之后,忽然莞尔了:“真是想不到有生之年还会听到二姐的道歉,”随即反握住她的手,“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毕竟未来还有很多更好、重要的事,若还放不下过去,岂不浪费大好时光?” 李倾雪只比她大一岁,二人生长在李府,从小争执无数。而李倾雪仗着李平岳的偏宠,处处欺她,在李府的那七年,她没少遭受来自李倾雪的欺负。但那时年纪小,心肠歹毒还算不上,有的只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刁蛮任性的好胜心罢了。那时的卿羽确实很气愤委屈,如今再想来,反倒多了几分趣味。 “每次吵架时,虽然我仗势欺人常常占上风,但也总会被你的伶牙俐齿气到,”忆起当年事,李倾雪不自觉弯起了唇角,“不过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倒真是觉得日子难熬。我问过父亲好多回,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可是父亲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难过了好些天。” 卿羽笑道:“怎么,盼着我再回来好接着欺负我?希望落空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 李倾雪无奈一笑,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现在大姐也在这里,我们姐妹三人再待在一处,说说话,喝喝茶,该有多好。” “大姐她……过的好吗?” “她很好,去年秋天时生了一个女儿,前几日我去看望,已经会走路了,过几日我带你一起去看她。”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至夕阳渐斜杯冷茶凉才收住话题。身后侍奉着的小宫女上前轻声提醒着天凉回宫添衣时,李倾雪站起身,将行未行之际,忽问卿羽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大姐那样恨父亲,恨到不惜背叛家门也要主动与你联合扳倒他么?” 卿羽微微一愣,蓦地绽放出一抹笑来:“不想。” 这个问题,三年前她曾亲自问过李倾城,李倾城柔和平静的面庞上只有对当下生活的满足,丝毫没有要为过往所累的痕迹。那时她便知道,当尘埃落定,过去的便永远地过去了,再提也别无意义。 而且,那一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 送走了李倾雪,卿羽步伐轻快地走回清平宫,沿途花红柳绿,繁木成荫,一切都是最美的样子。 送亲的日期定在七月二十九。那日,千里仪仗,百里红妆,皇城内外一派喜气洋洋。 精致典雅的铜镜里映出绝世容颜,三千青丝顺开铺在背后,卿羽端坐镜前,听着喜娘在一旁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再梳梳到尾,二梳比翼双飞,三梳永结同心……” 不一刻,如云青丝梳作高髻,绾以三凤朝阳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璎珞;眉匀深黛,额点朱砂;大红繁复凤凰喜袍裹了纤弱身子,曼妙身姿风情万种。 卿羽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内侍官在殿外喊着上轿吉时已到,秋菱却闪电似的打门外冲进来,面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公主,您猜谁来了?” 卿羽不明所以,下一刻却见珠玉帘子被高高掀起,一道人影自那帘幕后面转了过来,待看清了来人,不觉讶然——竟然是定国侯家的世子南宫洵。 记忆中的他从来都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大少爷模样,她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翘着二郎腿在凉亭里睡觉,口水淌了一地;以及那场漫天大雨中,他孤身离去,没有打伞的他被雨水浇了个透,那一瞬间她心里多有不忍,却又只能狠心。 现在南宫洵站在她面前,纵然是边关的风霜磨粗了手上的茧,烈日晒黑了面庞,他依旧是曾经的俊朗模样,身后乌央人群沦为陪衬,他仍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卿羽有些局促,话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他率先打破沉默,笑了一笑,轻声道:“阿羽,我送你一程。” 她有些吃惊:“父皇派了人送我,你不必……” “他们谁送,我都不放心。”他凝望着她,眼神不再如三年前那般迫切热烈,而变得温柔平静了许多,他略一侧身,姿态谦恭,“公主,请。” 陈年旧情不复再提,此后余生也将再无可能,但在这一刻,他依旧是那个最想保护她、不忍也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的人。 送亲的队伍抵达大燕边境时,沈云珩已经亲率了人马在那里等着了。这本不符规矩,但历来规矩皆是受制于人,他不屑于被束缚,只想快些看见她,亲自接她回家。 这日是个晴好的天气,当轿子上绣着繁复花纹的帘幕被掀开时,亮光如潮水,霎时涌入眼前,而她一眼看见的,是他下马向她走来的模样,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那样温柔和煦的笑容,以及他伸过来的手掌心里和暖的温度,便是她余生最好的幸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记得绿罗裙】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秋天时,他从郊外挖了八株梅树回来,栽在院子里新辟出的一片圃子里。秋天气候寒凉,地底下的泥土都是冷的,即使他精心呵护,仍是死了三株。活下来的五株倒是十分有活力,没过几天就恢复了精神,至眼下隆冬时节,俨然已充分适应了新环境,一场大雪过后,挂在枝头的花苞全开了,清幽的香气将院子填得满满当当。 他并不认识所谓的梅树品种,待开花了才发现原来有两株红梅。热烈奔放的火红自是要比纯净素雅的白色惹眼许多,尤其是映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更为漂亮出众。 眼望着它们凌寒绽放的姿态,他不自觉弯起了眉眼,喝一口酒,又继续挥舞起手中的铁锹。心里想着,积雪路滑,她又那样调皮莽撞,可不要摔伤才好。 正费力地铲着积雪,白露裹着厚厚的棉袄从屋里一路小跑过来,双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望着他:“老头,你猜我手里拿的什么?猜对了可以分你一半哦!” 她清亮的眸子顾盼生辉,笑容明媚无暇,微微仰头望他,满脸皆是小孩子般的天真。 他搁下手中的铁锹,双手抵在木耙上做努力思考状:“花生?” 她笑嘻嘻:“不是。” 他又苦恼地想了片刻:“那是话梅?” 她愈发得意了:“不是!” 他叹口气,显得很沮丧:“你明知道人家脑子笨,还老出这么难的问题……” 白露嘿嘿笑了,摊开手掌给他瞧,一大把果实饱满的葵花籽映入眼帘。这种小游戏陪着她玩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外人看起来蠢得好笑,但只要她开心,他情愿每次都扮演那个“脑子笨”的人。纵然精明世故如他,是世人眼中那个“只消看一眼,就已将让人起死回生的药方配出来了”的神医。 “哇,竟然是葵花籽!”他扔下铁锹欣喜不已,后又垂下眼睛,表现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反正我是没有猜对,你不会分我一起吃的了。” 白露同情地望着他,之后小心翼翼地拿起几粒放他手心里,安慰道:“你不要难过了,我分给你一些好不好?”说着,眼珠一转,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把拉过他走到屋檐下坐好,“我们比赛嗑瓜子吧,谁输了就要挨弹脑壳!” 他凝望着她干净无邪的笑颜,心也变得无比柔软,不知怎的眼角似有雾气浮现,遂赶忙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笑道:“好。” 白露一个欢呼,率先盘腿坐下,十分具有竞争精神地噼里啪啦嗑得欢畅。 一如很久以前无忧无虑的快活时光。 当年他们还在祁嵇山上时,日子虽清净,有时也难免无聊,白露那个野猴儿性情更是坐不住,摸鱼上树摔泥巴样样精通,偶尔下趟山还惹一身麻烦回来。严城是个厉害人物,本是大内带刀侍卫出身,管教严苛,教训起白露十分不留情面,他有时看着不忍心,但又碍着师徒身份不好说话,便在闲暇之余去后山翻了一小块土地,种上几棵青葵,将照看的工作顺理成章地扔给白露,由此管住她的撒野,倒省了不少心。 白露嗑瓜子的爱好便是从第一个青葵成熟时养起来的。怀里抱着比脑袋还大的葵盘,倚在门口一坐就是一下午,待得半日过去,站起身来抖落籽皮一大片,而她满意地拍拍手,将空了的葵盘扣在伏在脚边的阿黄头上,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一般骄傲。 凡事有分享才有趣,他看得眼馋,也欣然加入嗑瓜子行列,二人时不时地搞个小比赛,惹得卿羽都笑话自己为老不尊。他浪荡惯了,才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这般消遣时光的方式,是他和白露之间最平常,也是最快乐的回忆。 他和白露名为师徒,其实不过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时的恰好遇到,便注定了此后余生的纷繁纠葛。当年他在路边将白露捡回来时,她只有五六个月大小,破烂的衣裳裹着柔软的小身子,嘴唇冻得乌青,估摸是逃荒的穷人走投无路才狠心抛弃,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孩子活活饿死在自己怀里。 那年是个灾年,又恰逢燕国与邻边魏国交战,民间生计委实艰难。而且,那年陈宫发生兵变,周宣血洗皇城,先皇周勋携皇后殉身于大火之中,他和严城在一干死士的掩护之下,带着时年八岁的皇太子周汉旗从暗道逃出京畿,改名换姓隐于山林之间,时刻防着周宣的追捕而惶惶不可终日。 那样的严峻境遇,如若再收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奶娃娃,无异于是给自己绑了个拖油瓶,存心找麻烦,严城执意不准,他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碎银子,再一想到东躲西藏毫无希望可言的明天,也动摇了心意。但当徒步穿过几个村子,终于寻到一家尚算富裕的人家,将小小的襁褓托付给对方的一刹那,却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了。 襁褓里的婴儿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瞅着他,气息啾啾,像只初降人间的小兽,好奇地瞧他半晌,忽而咧嘴笑了。他怔怔地瞧着她,心底没来由地便是一软,跟对方连声道着歉,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折回。 在那一刻他就决定了,无论多难多险,他都不会丢掉这个嫩嫩的小小的婴孩。在还未尝到人世悲欢离合之前,她已经被亲人抛弃过一次,已然十分可怜,若是他也做出如此绝情狠心之事,未免太过残忍。 他给她取名叫白露,只因清楚地记得捡她回来的那日恰好是白露节气。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夜微凉。在天气转寒的季节,他带她回家,从此替她挡下接踵而来的隆冬严寒,给她一个平安温暖的家。 白露长到三四岁时,严城望着满身泥巴的她愁得直叹气,跟他说:“让她跟你学行医问诊之术吧,修得一颗治病救人的菩萨心肠,自会收敛收敛这副毛躁性子。” 他却摇头笑道:“不,还是跟你学武吧,女孩子家多学几招防身的功夫,以后才不会被欺负。” 事实证明,白露习武颇有天分,让打小就不喜欢她的严城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他自然也不再担心白露会被人欺负,该反过来该担心担心那些妄图欺负白露的人的安危了。因为,在他的极度纵容之下,白露成功养成了一副野蛮泼皮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出手,话不投机就一腔热血地要以武力解决问题。他虽也感到头疼,但自己惯出来的不肖徒,含泪也要把烂摊子收拾完。 他这一生爱财如命,只因作为大陈前朝忠臣,受先皇知遇大恩,指天立誓要协助太子报仇雪恨,重新夺回失去了的锦绣江山。打通人脉,密谋起事,招兵买马,攻城拔地……样样都离不开钱。他的抠门小气人尽皆知,却极少有人能透过他抠门小气的表面,看见他隐忍埋藏着的赤子之心。 他爱钱,一毛不拔地爱,可遇上白露的事,还是会倾其所有来助她度难。无论是她下山跟人打架火烧人家房子后被人找上门索赔,还是开露鼎记时为租金一筹莫展,甚至于露鼎记开张初期时的各项投入,他明里暗里帮扶无数,还得嘱咐卿羽不要让她知道。 她性子刚强,又爱要面子,若是知道了总跟她打闹置气过不去的大师父其实在暗地里一直在帮衬自己,一定会感到不自在。 他不愿看见她不自在,他情愿她永远都那么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高兴时大笑,不高兴时大闹,只要有他一日在,便会一日守护着她的天真美好。 他情愿她永远都长不大,永远处在一跐溜儿就上树摘果子的速度比猴子还快准利落的年纪。有时他也佯装忧伤地感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性子这么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一个果子当头丢在他额眉上,她坐在树杈上荡着两只腿吸着两条鼻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甚是傲娇:“为何一定要嫁出去?老娘偏不嫁!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时她还小,又长居山林,接触的人也很少,男人就更少了,不知怎么就一口咬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句结论,想来想去,许是从山下遭遇男人始乱终弃的马大姐那里学来的。 马大姐也是个苦命的人,年轻时和临乡的秀才订了亲,本来郎才女貌是众人看好的一对儿,哪知那秀才上京赶考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名落孙山,却被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招赘入了朱门,做了上门女婿。马大姐悲痛欲绝,无心终身大事,待过了嫁人的最佳年纪,竟再也没有了嫁人的那份心,至今人老珠黄,仍孑身一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也就成了她的口头禅。 但也或许唯有尝过情爱之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心酸无奈吧。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被自己唤作“呆子”的白露会为情所伤,但它还是真真实实发生了。 她爱上了大燕二皇子,拼尽全力,身心不渝。他气恼,他悲愤,他发怒……可最终也是无奈。 是不愿承认心里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已经长大,还是不愿正视自己内心深处那掩埋得几乎要腐烂的感情?他不知道,但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怕她从此要远离自己,然后消失不见,再也不会回来。 他以为只要自己将她保护好,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却没有想到她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成长,从一棵自由自在的小草,长成了一棵秀气挺拔的小树。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都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乃是一物降一物。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在自己跟前天不怕地不怕没大没小的野娃子,竟然在沈云琋面前会变得局促腼腆,小心翼翼地察其言观其色,看到沈云琋露出笑容她也不问缘由地跟着傻乐。她捂住所有锋芒,敛了所有豪情,甘愿在沈云琋面前老老实实,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她遇见了她要的爱情。 那段时间大约是他此生最难熬的时候了吧。他借着自己的“坏脾气”当众与沈云琋大打出手,后来又远走边关一心扑到打仗事情上,不给自己留丝毫空隙去想任何令自己烦恼的东西。但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还是难逃心灵的拷问,无数个黑夜中的孤身独坐,脑海纷乱如海,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忘不掉,就只好藏起来,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睹物思人太矫情,也非他做派,只要她能快乐平安,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会再插手,更不会过问。纵然轰动天下的大燕皇位之争尘埃落定,沈云珩胜出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他也没有太担心,因为相信有卿羽在,纵然为着她这个师姐,沈云琋纵然兵败也不会很惨,所以白露依然可以得其所爱,安稳一生。 但,卿羽的加急书信还是击溃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沈云琋的自戕,于她是毁灭性的打击,因为惊恸过度,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没能保住,再次醒来之后,便宛若痴儿。 他连夜动身,一路马不停蹄,最终在第三天清早赶到,衣摆被晨曦的露水洇得湿漉漉的,卿羽见到他时惊呼出声,而他这才发现,满头青丝竟在一夜之间不知不觉白了大半。亲眼看到白露状况时,他一面心如刀割,一面却又自私地窃喜着,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女孩,经过那么长的山重水复,她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以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老头”身份令她放下戒备,带她住进了当年下山时在月凉城买的园子,细心地陪护着她的一切,卿羽看着这些,难掩震惊,他只是不置可否一笑,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臭脾气竟也会得到天翻地覆的改良。 冬去春来,院子里草色返青,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卿羽送来去年冬天封坛的梅花酒,刚一打开塞子便是酒香四溢,馋得紧,他迫不及待拿碗盛来喝,几大口佳酿下肚,身心无比惬意,眯眼打量着院角各色花树上零星打着朵儿的花苞,恍然又是一春。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那些掩埋的心迹,或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际,直到有一天,卿羽送来新裁的衣裳,师徒二人在檐下饮酒赏花,白露穿了一件绿色的留仙裙,兴冲冲地找到他:“嘿,老头,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他手中的摘了半筐的扁豆赫然落地,青色的豆角撒了一大片,他望着她明净无瑕的笑靥,一时哽咽难言,顿了许久,突然转过身像个孩子一样扯住袖子掩面痛哭。 白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疑惑地望着他:“老头,你怎么啦?” 白露不知道,卿羽知道。 当年易云关城外的一个月夜,他喝多了酒,卿羽才得知,原来她那洒脱自如无拘无束的大师父,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他将心头的那个“爱”隐藏了二十多年,谁都不给说。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他说,他永远都记得那个人穿绿裙子时的模样,天真稚气,清脆灵动,像个快乐的小仙子。 就如现在这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忍顾来时路】 ,最快更新清平调最新章节! (一) 天际边的几缕残阳悄悄隐匿于连绵的苍山背后,天色逐渐暗下来,皇宫里的灯火渐次亮起,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天上人间一派辉煌。皇宫里的正殿——宝宸宫里却只燃了一支高烛,照得偌大殿堂有些昏暗,也模糊了龙案前那道刚健却萧瑟的身影。 新来的小太监寻来几只蜡烛,想要点燃呈过去,被孙内侍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自大陈国改天换地已有三年之久,孙内侍侍奉御前也有两年多的时间,最是懂得皇上心思,同常人不一样,皇上不喜欢亮堂堂的视野,尤其是在夜里,纵然要伏案处理政务,也只燃一支烛。 刚开始孙内侍以为皇上是秉持一颗恭敛勤俭之心,不忍浪费,心里大受感触,遂到处传颂帝王极具模范作用的优良美德。可渐渐的发现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皇上似乎比较喜欢昏暗宁静的氛围,政务不忙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在月色中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打发侍监宫人们远远候着,不让人掌灯,也不让任何人接近。 当今圣上推翻了暴君周宣的统治,深受国民拥戴。他是位明君,却似乎并不是仁君,铁血手腕令人闻风丧胆,远的不说,就说两月前的一桩贪腐案件,本可见好就收,但他无视臣子们痛心疾首的谏言,执意彻查到底,株连不少人,就连老弱妇孺都不能幸免。 都说人至察则无徒,可他雷厉果断一意孤行,倒获得了吏治清明的大好结果。 但好在他只对贪官坏人如此,对待那些老实本分不惹是生非的外人向来是不会多看一眼的。他对一切人和事都十分冷淡漠然,除了当初同他打天下的几位将军以及龙案上堆积着的事关国本朝纲的奏折,似乎没有能让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和事。 灯花哔啵一声,纵然声响极轻,但在空旷的大殿上仍显得十分清楚突兀。恰此时又一阵寒风骤然卷入,顺带掀着龙案上的册子呼呼啦啦翻了几页,他罔若未闻,甚至连投在折子上的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孙内侍却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去关窗。 直到手里的折子批阅完毕,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朱笔,探手去摸案角的茶杯,孙内侍见状忙提起茶壶赶在他触碰到杯壁之前倒满一杯。升腾起的袅袅白烟带出了怡人的茶香,伸手取来茶杯的时刻瞥眼望见孙内侍欲言又止的样子,遂不冷不热地问道:“何事?” 孙内侍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姜贵妃在殿外从中午跪到现在,四五个时辰里滴水未进,方才天又开始下雪了,这天寒地冻的,要万一贵妃娘娘的身子熬不住……” 他不为所动,似没听见一般,眼神冷寂如常,抬手又翻起一本奏折。孙内侍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回身后去,在心底里悄悄叹气。 姜贵妃是当年朝廷重臣骠骑大将军姜平川之女,又是当今抚远将军姜荆的妹妹,早在皇上起事之初就鞍前马后不离不弃了。按理说,这份患难与共的真情最是珍贵,皇上功成之后理应愈发感恩善待与她才是,可谁知,三年来他从未召见过姜贵妃一次,若非是看在姜家父子的面子上,恐怕“贵妃”这个封号都不会给。 或许果真应了那句“狠其心方能成其事”的箴言,尤其是再遇到皇上这么个玩转江山霸业的人物,说来,那姜贵妃也是个可怜人。 孙内侍漫无目的地想着,时间在高烛逐渐递减的过程中悄然流逝,龙椅上的人已将厚厚一摞折子尽数处理完毕,起身向外走去。孙内侍知道皇上这是要回寝殿了,赶忙朝那殿角打瞌睡的小太监喊道:“起驾!掌灯!” 已是夜半之时,甫一出门就迎了满身的寒气,白雪纷扬而下,宽阔的宫苑已被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毯,映着路径两侧的琉璃灯,间或折射出细微的、亮晶晶的光芒。 “又下雪了。”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似自言自语,微微仰头,几片雪花便借着风力落在脸上,顷刻间又消融,只余一抹冰凉的濡湿。 大陈京畿天降大雪,不知现在大燕的月凉城是何天气,也下雪了吗? 孙内侍要将宽大柔软的御寒斗篷给他披上,却被他抬手挡了,遂抬脚兀自走开。还未走动几步,便突被人从地上抱住了腿脚,一时没再迈开步。 他目不斜视,只是不悦地蹙眉,冷冷道:“放开。” 地上的人是从正午跪到子时的姜玉,冰天雪地寒冷彻骨,大雪覆盖了她全身,此时已是气息奄奄,勉力用着仅剩的力气抱住了这个比风雪还冷漠无情的男人。 也是她此生唯一爱着、却一眼都吝于施舍给她的男人。 “为何不愿见我,你难道就这么恨我,情愿让我老死深宫,也不愿看我一眼么?”她浑身冰凉,连现在紧抱着他的双臂都是僵硬的,却仍固执地不放手,“皇上,不要这么对我,求求你,不要……” 姜玉早已哭干了的眼睛再流不出半滴眼泪,连哭腔都显得有气无力。他望着白雪纷飞,面无表情道:“来人,将姜贵妃送回佩月宫。” “不!不要!”姜玉撕心裂肺道,越发抱紧了他,“不要赶我走,这三年来,我被你禁足在佩月宫那个比冷宫还冷的地方,见你的次数不到三次。你知道等一个人等到绝望是什么感觉吗?比死还难受啊,你若恨我,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还要让我这么痛苦地活着?……” 姜玉的哭诉字字泣血,在场之人无不慨叹,偏他冷了眉目硬了心肠,突地喝道:“孙义!没听到朕的命令么?即刻送姜贵妃回佩月宫,没有朕的圣旨,若是姜贵妃出佩月宫一步,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孙内侍吓得身心一个咯噔,忙领了旨意:“奴才遵旨!”遂并了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要将姜玉拉开。 “你们谁敢?不要碰我!”姜玉拼命挣扎,仍抵不过众人的力量,只能被拖着愈走愈远,而她大喊着,“三年了,你还是忘不了萧卿羽,只可惜无论你怎么爱她,怎么思念她,她都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周汉旗,你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凄厉的哭喊响彻宫苑,也重重叩击在他心上。原以为这三年来他已在近乎疯狂的忙碌和刻意的回避中,将一颗心磨得坚硬冰冷,但忽然听到关于她的话,心脏的位置竟还是无法遏制地痛了一下。 (二) 他从未忘记过她。也……忘不掉她。 那些曾有她陪伴的岁月,从前是一颗放在口中的糖,幸福而甜蜜,如今却成了一根深深扎在心口的刺,因时间太久而与血肉融为一体。因为无从拔起,那种尖锐的隐痛便藏身于每一次呼吸里,时不时就刺他一下,那些掩埋的纷繁往事便铁马冰河接踵而至。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才七岁。那日他远归,一眼望见篱笆小院里多了个瘦弱的小身影,许是她也感觉到有人来,便下意识地往大师父身边偎了偎,怯生生地抬头望着他,一双明净的大眼睛甚是清澈通亮,却是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看这情形,不用想也知道,大师父又给他捡了个师妹回来。当年在路边见到被遗弃的白露时,就不顾二师父的坚决反对,执意抱回来养着,如今怕又是路见不平同情心泛滥了。 果然,大师父遥遥朝他招手,乐呵呵道:“周顾,为师又给你收了个师妹,快过来见礼。” 他只好走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朝她一笑。因惦记着正经事,同大师父汇报并商议完毕已是半天时间,待起身时不慎掉落了揣在袖间的短刀,他俯身去捡,却有一双小手比他更快,仍是怯生生的模样,但显然并不怕他,捧着短刀递过来:“师兄,给你。” 一声“师兄”喊得他面上一怔,心头一软,少年老成见多了大世面大人物的他,在那一刻竟心生一丝局促来。那是第一次有人喊他为“师兄”。纵然有白露在前,但白露那个野猴儿性子,疯癫叛逆的很,从来都是跟着师父们“周顾周顾”地喊,不知“师兄”为何物。 那时她的一声“师兄”,喊得温温软软,却又自自然然,短迅的愣怔之后,他赶忙接过刀来,顺势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舞刀给你看好不好?” 她欢喜不已,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一对儿好看的月牙儿:“好啊!” 那把短刀曾是父皇赠予母后的定情信物——命运的诡谲与奇妙永远令人猜不到,多年以后他也将这把短刀赠予了她。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长久岁月里,他一直拿她当妹妹,就同白露一样,只是一场萍水相逢殊途同行,不管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到最终都是要分开的。只因他们并非一路人。 他是大陈的前朝太子,江山被人巧取豪夺,他流亡在外隐居山野,殚精竭虑韬光养晦,只为有朝一日杀回京畿夺回皇权。陈宫发生兵变时,他刚过八岁生辰,父皇和母后并肩作战,将他交由大内侍卫严城和太医何当掩护着逃出城外。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黑沉的夜,连天大火在身后摧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而他只能忍着无边的恐惧朝着前方无尽的黑夜跌跌撞撞地逃亡。 为掩人耳目,何当与严城与他师徒相称,但君臣之道不可废,人后他们便尊称他为“少主”。复国的如山重担,父皇母后的血海深仇,以及前朝余忠的满腔希冀,统统压在他双肩,他反抗不了,唯有咬牙背负,拼命前行。 他的命运注定了他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要在危险和颠簸中度过,他自以为心无旁骛,唯奉举事为大业,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她放在了心上。多年后回想起来,他们一同长大的日子仍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的两小无猜心有灵犀,感情多美好纯真,但现实残酷,在他们逐渐成长的时候,举事之机也越来越近,而他也赫然惊觉,自己竟已不能没有她。 习惯了她在身边的温柔相伴,习惯了她在等下为他裁缝新衣时的宁静温暖,习惯了有她等着自己远去归来时窗前燃着的一盏灯……多年的朝夕相伴,他早已将她融为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抛不开,割不断。 但即便这样,他也只能狠下心肠将她推离身边。 他曾跟自己立誓要许她人间最绚烂的烟花,许她高枕无忧的荣华,而不是让她整日提心吊胆,跟他辗转飘零,在被鲜血浸浴了的噩梦中惊醒。 他一次又一次漠视她的热情心意,因为知道一旦心软,便再不能强作淡定,若事成还好,终不负她,但若失败了呢? 败寇的下场永远是如坠地狱般的残酷,他怎能让她跟他一起承受?她是那样一个美好无暇的人,应该在阳光明媚的花田间绽放出最美的笑容,睫毛弯弯可爱无邪,明眸善睐看到的是盛世繁华……而不是让她也背负上他的责任与仇恨,带她饱经战乱之苦,看国破城陷,面上再无如花灿笑,眼中再无璀璨星辰。 只是,他能狠得下心,她却不能。他低估了她对感情奋不顾身的赤城信念。她抛下大梁清平公主身份,斩断所有退路,追随他而来,倔强地望着他:“你休想再把我丢下,不管前方是坦途还是深渊,明天是生还是死,我都不会走的。” 他生命中的挚爱,一遍又一遍地被他的冷漠所伤,但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了。 爱一个人,是没法忍住的。他忍了那么多年,可心底防线仍是薄如蝉翼,一击即破。 好吧,道阻且长,他愿拼尽一切,带她前行。 (三) 穿墙破关,攻城拔地,无数次在战场上的九死一生,鲜血将双手连同双眼染透,再多的凶险和疲倦,但只要回营时看见帐内燃着的灯烛,以及那个清瘦安静的身影,心头就是满当当的温暖。 反朝大业进展顺利,他意气风发壮怀激烈,憧憬着功成之后许她一世安稳,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想说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有的只是穿梭于伤员之间的忙碌背影。 她依旧毫无怨言地为他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可黯下去的眼神和日渐消瘦的面容,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快乐。可叹那时他疲于战事,竟没能好好想想其中缘故,待到他终于想通时,她已经决意离他而去,再也不回头了。 人的失望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厚积薄发,无数次的小失望小委屈加起来,最终促成了他们两厢离散的结局。 如果他对她的误会和怀疑尚能打出感情牌博得她的原谅,那么,他对姜玉事情的处理彻底寒透了她的心。那时她已一无所有,只有他,而他却罔顾她的期待,残忍地拿走了她的底线,逼她连夜远走。 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推到沈云珩身边。 如果时间能倒流,哪怕代价是失去赢到手的一切,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再做下那般愚蠢至极、令自己悔恨一生的决定。但很可惜,时间从不会对罪大恶极的人网开一面。 他顺利攻入皇城,从周宣手里重新拿回失去了二十多年的江山,天地易主,改颜换面,黄袍加身被万万臣民高呼万岁的那一刻,他已是最后的胜利者。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是他最大的失败。失去了最爱的那个人,世界味同嚼蜡,而他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当个好皇帝”的任务。 自他登基后,偌大后宫空乏至今,妃子昭仪屈指可数,面对大臣们浩浩荡荡的“立后”之请,他从来皆是一哂,不语半字。在他心里,皇后之位,只有一人可担。这么多年来,他牢记于心,不知她是否还会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边关的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他抱她在怀,许下的那个美丽的誓言:“他日问鼎天下,你便是大陈国唯一的皇后,我会许你一世长安,再不会让你看到离恨纷争……” 可是后来,她成了大燕国唯一的皇后。真正完成这个诺言的人,是沈云珩。 她医者仁心,视救死扶伤为天职,可跟在他身边,她见了太多流血死亡,纵然她不说,可心里也定然是十分难过。他口口声声说要给她安定生活,却还是一再一再地伤她入骨。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三年前她和沈云珩的大婚之日。他换上普通百姓装扮,混在人群里,看她坐在华丽高大的轿辇中,嫁衣如火,眉目温婉。前方是沈云珩,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带着仪仗队敲敲打打一路走过十里长街。 一个人幸福与否,是可以看得出来的。那日,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那般平静安心,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当初她的决然离去,是对的。他此生负她良多,做的唯一对得起她的事,便是没有再打扰她。 只是,任凭这世间繁华万千,他却再也找不到如她一般好的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