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正文 1.第一章,遇见他 乔满一觉醒来,车窗外仍滴着雨,她伸手抹去玻璃上层叠的水珠,一掌心的湿寒。 空气潮湿腻滑,很像她高考结束的那日。 她从考场走出来,也是这样的阴天,微雨,无风。校门口被家长簇满了,乔满提前一刻钟交卷,有人探到她身前,额头冒着汗珠,“小姑娘,英文考的难不难?” 她笑了下,没说话,其实并不难,她只是很疲累。 挤过他们散发着焦热气的身子,乔满站到街对面,她望着那些殷切背影,一直望着,直到考试结束考生们奔出考场,众人作鸟兽散去,她才觉着被雨丝漏进的脖颈有些凉。 她打起一把伞,转身离开那儿,就像她这时走下巴士,撑起同样一把伞。 垛田旁停了辆白底车牌的军用车,穿军装的男人靠着车门,烟蒂在他指尖忽明忽暗。 “乔满?”他掐掉烟头,扔到脚下。 乔满微微躬身,“言叔好,麻烦你跑这一趟。” “怎么叫麻烦,我受过老将军不少恩惠。”言豁张手去拿她的行李,“我来吧。” 乔满手一缩,轮轱辘往后滑,“我可以,不是太重的,谢谢。” 三两句话的功夫,雨停了,一重纱衣似的云雾笼在徽州小镇的红瓦上。 乔满收起雨伞,听见言豁问候她外公,“老将军身体还好?” “挺好,就是爱吃生冷海鲜,皮肤病总是不见好。” 远天茶农的梯田青翠,伴着巍巍苍山,言豁注意到,只有眺眸望远的时候,乔满会有一点笑意。 言豁对这块很熟,顺延土坡走到石板街上,“听老将军电话里说,你要独自在这住一阵子?”他笑道,“小姑娘是好日子过腻了,来小村庄解解闷?” 乔满摇头,“是那样的日子过累了,来这儿换口干净的气。” 她语气淡漠,死水一样平静。 山里传来落石欻欻的响声,言豁回过神,“已经下了两个月的雨了,也没有放晴的势头,大概是哪棵涝死的树掉到崖下去了。”他安慰乔满,“不用怕的,那山看着近,其实离你住的村子满远的。里头民风很淳朴,你不能想象吧,他们睡觉可以不关门。” 乔满点头应,一时两方无言,气氛多少有些凝滞。 言豁又点起一根烟,半天,找到个话头来,“你十八?” “虚岁十九了。”闻到烟味,乔满皱了皱眉。 “还小呢。”言豁问,“怎么想要来这种小村落,一个人不怕么?” 后来的很多年,言豁都记得,乔满当时这么对他说。 “应该是怕的,但很少有人在意我怕不怕,到最后也就不怕了。” 两层高的红瓦房落在山脚下,面朝清俊群山,背靠水,一圈禾草篱笆围在院外,攀着厚厚密密的灰。 “你们家买下这院子以后没来住过?”言豁掸掉面前的蜘蛛网,乔满递给他一副口罩,他摆手,“我皮糙肉厚用不着这个。” 乔满料到屋子荒败,她戴起塑胶手套,“本来爸爸买来作度假用的,回去后没几年他们离婚了,就没再来过这儿。” 言豁是知道她父母离异的,但乍一下听乔满说起来,也哽住接不下去话。他原本想的好好的,要避开这个话题,现在莫名其妙又绕回来,叫一个长期混居军营的大老粗略懵神。 这时言豁手机响了,他讲了一两句,拿开手机对乔满说,“我要回营地一趟,你有事就打叔叔电话。” 乔满礼节性地摘掉口罩,送他到禾草篱笆外。 言豁电话搁了一搁,并没有挂断,走远后,他忽然正紧道,“我觉着军队基层有必要组织一场教育意义的讨论会。” 电话另头被他严肃语气唬得一愣,“什么主题?” “离异家庭对孩子身心发展的重要影响。” “” 乔满花了两个小时打扫完一楼,窗外又落起细雨,她翻出一些糕点放到双肩包里,撑伞出门了。她家瓦房边上荒草最盛,稍稍往上走几分钟就有了菜绿色,直到看见比邻那家的瓦房,乔满用掉五分钟。 她走进院落,遇见扫尘的一中年女人,裹着头巾,身子板很结实。 “你好,我是刚搬来这边,就住在下头瓦房。”乔满从包里拿出吃食,“我带了些家乡糕点,阿姨你尝尝。” 金凤是地道的当地人,她揩了把汗,两腮红澄澄的,惊讶又腼腆地笑,“妹子城里头来的吧,好看,真好看。”她接过糕点,“太客气了,进屋坐,来来,外面凉。” 金凤又喊着五岁儿子,“伢子,去拿苹果给姐姐!” 乔满摇首,“不用,不进屋了,我还要回去收拾,屋子太久没人住,要打扫的地方多。” “别,等等,我家伢子懒,你等会。”金凤用跑的进到屋里,边用袖套蹭着汗。 乔满站在外头,风愈大,她抬起头去看,似乎又要下雨了。 一会儿听见金凤怒骂声,还杂了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响声,“是不是叫你偷吃的,说!是不是?” 她家伢子哭得凄厉,金凤仍旧骂,“这雨下的把山上果树都涝死大半,就那些,那些还是赶老远从市集买的!你都给吃了?” 金凤把孩子拉到院里,男孩顶着鼻涕泡,咧嘴大哭,“我没有!我不知道!” 乔满又掏出糕点,蹲下身,塞到他手里,“不哭,没事。” 然后乔满又提出要走,金凤想留她,“估计要下大雨,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麻烦了,也没多远的路,我带伞了。” 生疏守礼,周全妥帖,一向是乔满待人的风骨。 果真刚走出门,雨已经细细绵绵钻入伞下,她再走几步,天已有倾盆之势。 雨倒是其次,当时的风着实太大了,将乔满的伞骨刮到弯折地步,她死死扣住伞柄,其实那猛烈弯折向上冲的伞面已经不能遮雨了。 她下坡的路是逆风,难走极了,隐在风雨里的刷拉一声大动响,乔满的伞被刮跑,人也摔在地上,被风催抵着向径道一边撞去。 乔满看见,身后是一排荒败的篱笆,扎根在泥地里,一截折断的竹篱凸在外面。 无可避免的,乔满站也站不起来,似乎就要撞上它。 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能想象到在巨大冲力之下,竹篱扎进身体里,血簌簌往下落混进大雨里。她不觉着有多少难过,只是在想,伤痛不过百日长,如果她死了,百日之后再能为她伤怀操心的,大概只有外公了。 她匍匐在地的姿态就像她的人生,被推抵,被操纵,明明预见了危险,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后背如期传来钝痛,不过有别于利器刺穿身体,是结实平整的痛感。 乔满艰涩地扭过头,先见到一双手掌,沾满了黑灰抵在她背上。 来不及再去探究,她被一把提起来,对,如同提溜什么东西似的,被轻巧地捉住肩膀,提到双脚离开地面几十厘。乔满吓得尖叫,声音瞬间湮入狂风里,她抬头往上看,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头发长到肩膀,黝黑黑被雨打湿了,脏乱结成团,贴在头顶心上。 在两面土墙围起来的一个角落前,男人忽然松手,乔满直直摔下去,尾椎骨生疼。 这处隐蔽空间很好,乔满缩在那儿,不至于被风刮着跑。 她挣扎着张开眼,面前男人没走,纹丝不动站在那儿,他望着乔满,污浊沾灰的一张脸,却意外的有迷茫又单纯的神光。 乔满想,哦,哪来的乞儿吧。 她张口,“谢谢。” 风灌入她喉咙,乔满剧烈咳嗽起来。 男人递给她一只苹果,红粉粉的,又圆又大。 她竟被乞丐怜悯了,乔满嗤笑着,摇头。 风里传来擦擦擦的脆响,乔满抬眼,男人正在啃苹果,咔擦,咔擦擦,边动嘴,一边极认真地瞧着乔满。 风渐渐小下来,他掌心只剩下啃尽的果核,似乎到最后都不明白,乔满怎么不吃。 雨还落着,又听见远山欻欻的落石响儿,乔满忽然想起什么,“苹果,偷的?” 男人眼神一变,里头多了惶恐和戒备,盯着乔满,往后退一步,又一步。 雨滴在乔满睫毛,凉得她一激灵,发觉多少有些失礼,对待力挽她于危难中的人,怎么也不该第一句话是‘谢谢’,紧接第二句却是‘苹果,偷的?’ 乔满尴尬着站起来,手往背包里掏去,男人瞧见她的动作,果核一丢,转身蹿入雨幕深处。 乔满手捏着糕点,还没能送出去,怔在原地。 回到住处,掌心叫伞柄刮伤了,她擦了些药,想起那莫名出现又逃窜入雨里的人,乔满出神许久。 窗外雨势转小,变得细如牛毛,乔满想了又想,忍着刚用过药的刺疼跑出门。她得趁风雨不大先去去近处人家借一把来,再等有机会了,去市集买把抗风的新伞。 乔满背回湿漉漉的双肩包,往下坡邻家跑去,她来时算过,下坡这家跟她的住处挨得进,跑一跑只需要一两分钟就能到。 她刚至大门口,见到三四个人打着伞,在朝一辆木板车上运家具。 乔满道明来意,“打扰了,我是刚搬到你们隔壁的,这里风太大,伞被折在路上了,我想来借一把。” 家主热情,“巧是巧,你是搬进来,我们是要搬出去。”他很快拿来一柄结实黑伞,像自家做的,“不用还了,本来也不准备带走,不是值钱东西。” 屋里望进去空落落的,乔满道完谢,斟酌几下,“村子里的人靠什么为生?” “采茶,也种些菜,山上原本有果树,总能自给自足。” 原本。 是了,按金大姐前头说的话,山上大半果树被涝死了。 “那有没有条件特别苦的人家?” “特别苦?”家主没听太明白,“怎么样算特别苦?” 乔满直言,“我刚才在村道上遇见一个人,穿的很破旧,头发乱蓬蓬又长,有点不太像这村里的人,我觉着挺奇怪。” “男的啊?”家主纳闷,“应该没有吧。” 他妻子抬着只纸箱放上板车,“有,怎么没有,你忘了,老娘去世的时候,他来坟前磕过头。” 男人恍然。 这家的老妇人是前年过世的。 老太太喜欢搬把矮凳坐门口,看远远的地方,茶农在梯田里化作一小点。 五年前,老太太仍旧是那样子,拿蒲扇在径道边上纳凉,瞅着一个怪小子,背只破竹篓沿墙边走来,怯头怯脑的。 他竹篓里有枣,野菜,还有些叫不出名来的青果。 老太太朝他招手,“来,小子,来我这。” 男孩怔忪着不动,两只手僵直着捏住衣角。 老太太笑,“怕啥,过来。”她想看看竹篓里的果子。 后来,是老太太走过去,他朝后缩,老人伸出手,男孩本能地迅速挥开那只手,微微垂下眼带些凶相的,喉咙里像参了沸水,咕噜噜地溢出唇角。 当时老人流眼泪了,她在旧时候见过这样的孩子,都是被打怕的。 老太太进屋拿出一件儿子穿过的衬衣,放在墙根,她坐回门口矮凳,大蒲扇摇了几下,从蒲葵叶缝里看到男孩将破背篓一斜,哗啦啦落出几十只果子。 然后他抓起衣服撒丫子就跑,老太太说,跑得像鹿一样快。 往后几年,老太太经常往墙根放些东西,可能是袜子,又或者别的什么。 等东西没了,会多出一摊散乱的野果,老太太就乐呵呵地收起来。 三年里面他们从未过分亲近,也从未真正别离,一直到老人寿终正寝。 他去坟前磕头,头磕在石板地上砰砰响,似有呜咽声,像只幼兽一样。 老太太是独居老人,儿女在市里打工安了家,偶尔回村里住一两个晚上,现在老人去世两年,他们也不准备再回来住了。 乔满辞别这家人,天色见晚,雨初停,铅云滚滚沉在头顶,预示一场不知何时至的暴雨。 乔满把窗帘卸下洗了,挂到稠密的凉风里去,受窗帘的重量压覆,再由风一吹,院里铁架子咯吱咯吱响。 乔满入睡前,这雨才堪堪落下来,她匆忙去收窗帘,等她再出屋子,风同雨都十分大了,铁架子哐当一声被刮倒,毕竟是个没多少分量的轻物,跌跌撞撞朝门口摔去。 乔满在后头追,俯下身,眼疾手快抓住架子一角。 她站在篱笆旁收架子,黑色雨幕里陡然一亮,昼白的光兜头劈下。 乔满被白光闪到眼睛,一手遮住眉眼,低下头,雷声接踵而至,轰隆巨响里,借了刚才闪电余光,她看见角落有团黑黝黝的人影,团坐在那儿,乱发被打得湿透,黏在胸前的旧衣上。 是下午的男人,或许是个男孩,但她分辨不出来。 乔满忍住惊叫,四目相对,他更紧地缩住身子,下一秒就将头往双膝里埋。 暴雨模糊了乔满视线,她一步步朝后退,前脚刚一退进院子,立马大力合上篱笆门。她手抖着,将门锁扣上。 乔满记得,她像个孩子似的仓惶逃离,那时候男人抬了一抬眼,明明那样大的雨,她竟能看到男人瑟瑟眉睫下,眼里无枝可依的荒凉和惧意。 她不知道,当年老太太是不是看过他这种模样,才忽然哭的。 乔满冲进屋,背颤巍巍又死死地抵住门,她不愿意去想男人脚底下暗红色的水洼,和淌着血的脚背。 她一眼就知道,他受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那么像 豆大的雨持续在下,一点没停歇的意思。 窗户沾了细密滚圆的雨珠,乔满拿毛巾擦了把,倚在墙边向外望,还能依稀瞧见男人团簇的身影。稍会时间,雨又沾满整张窗玻璃,乔满就再拿毛巾擦一把,继续朝外望。 时钟响过十二点,精准来说,已经是第二天了。 乔满靠窗站了两个小时,毛巾湿漉漉地渗着水,一滴一滴落进地板缝里。 她终于打伞出去,尽管这样的雨,打不打伞都没大区别。 她解开篱笆门的锁,“进来吧。” 男人踟蹰着,甚至又向后缩了一缩。 乔满看他一会儿,笑起来,眼睛像双半月牙。 男人扬起脸,他看着伞面下的女孩,她在笑,可那里面没有喜悦,却有耐人寻味的平静。 “下午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男人眼里忽闪了下,不说话。 “你没看出来,我在还你人情?”乔满侧身,“如果你在我门口出什么事,我也挺不忍心的。” 他听懂了‘不忍心’三个字,鬼使神差的,他站起来,水哗哗地从衣服里往下堕,稍微一拧,又是哗哗水声。 屋里有盏橘黄的暖灯,乔满走前头,男人微低着头,一瘸瘸跟进来,留下几只血脚印。 乔满打来一盆清水,“坐吧。” 他原本挺无措地站那儿,听到乔满招呼,蹭地抱膝原地一坐。他仰头看乔满的眼神晶亮晶亮,颇有些‘你看,我坐好了’的意味。 乔满一愣,扶额,“坐椅子。”她拖出木椅,“这个,椅子。” 男人依言坐过去,脸色略迷茫,大约对他来说,坐便是坐,没那么多讲究章法。 乔满拿给他碘酒和伤药膏,“先清洗一下伤口,再把药敷了。” 说完便要走,衣摆忽的沉了一沉,她回过头,男人拽住她,张开口,“你,说慢点,我能听懂,但你,说慢点。” 第一回听他说话,很意外的,是副少年干净的嗓音,听起来不出二十岁,声线偏低,被雨浸润得有些哑,慢悠悠从唇角泛出来,。 “你叫什么?”乔满放低语速。 他摇头,“不知道。” 四目相对,奇异的静默里,男孩松开指节,衣服边料擦过指尖,凉滑一片。 不知怎么,他冒出一句,“对不起。” 他惴惴不安地想,乔满可能是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缘故。 乔满又默了会儿,“错了。你应该说谢谢。至于对不起,留给别人说。” 见他眼里一层黑蒙蒙的迷惑,乔满轻轻说,“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定是被伤害过,应该有人跟你说对不起,应该有。” 他低下头,看见清浅的水面上,他狼狈淌水的影子,和乔满衣袂那一角。 楼阶前,乔满眯眼,跟他说,“不许上楼。” 男孩正在摆弄碘酒,闻言一抬头,单纯地应,“好。” 等乔满扛了被铺下楼,男孩已经缩到两方墙面隔成的夹角里,侧身睡着了。屋外重雨萧条,乔满向他走去,俯身的时候,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乔满曾经也喜欢这样的夹角,父母吵架摔东西,客厅噼里啪啦乱作一团糟,她掀开衣橱坐进去,背抵在夹角,像把身体嵌入一个安全之境,像是有了依靠。 被子还没铺到他身上,男孩陡然睁眼,身体绷得僵直。 那么近的距离,乔满终于看清他的那双眸子,机警如兽,而眼睑上的睫毛很长,柔软地贴覆在黑瞳边上。 被子盖到他身上,男孩怔怔的,像是从没盖过被子,把它往胸口又靠了一靠。末了,惊奇地跟乔满说,“暖和。” “当然暖和,里头充的是鸭绒。”乔满给他毛巾,“等会湿衣服脱掉,把身体擦干以后塞进被子里,那才叫真暖和。” 男孩低头勾起嘴角,一个淡淡腼腆的弧度,露出小虎牙,竟有一些些好看。乔满忽然好奇起来,不知道面前人打理干净了是个什么样子。 她上楼去,楼下客厅亮了盏黄灯,一夜未关。 当天,乔满日记里写到:当我第一次看清楚他,忍不住想笑,他跟我一样,满心眼里都是对未知的恐惧与戒备,却又有同样敏锐的嗅觉。我们知道,彼此不会伤害,没有威胁,像野生动物,靠本能去判断和生存。 第一晚乔满睡得不算好,很早就醒来了。 大门被开了条缝,男孩蹲在那条缝里头,正拿手掬雨水往脸上浇,头发也拎到雨里搓了两搓。 乔满下楼梯来,拧开水龙头,“过来这儿洗。” 水龙头哗啦啦流出水来,男孩吓了大跳,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些懵。乔满忍了忍,没忍住,拽住他衣领往水池旁边拉,手指碰到他后颈,温热的触感,她指尖一缩。 乔满看着他,小心地将头探到水柱底下,冰水浇面,冷得他呲牙咧嘴。 似有些委屈的,他望了一望乔满。 乔满轻笑,指着他,“天然呆。” “嗯?”他不明白,什么叫天然呆。 乔满胡说八道,“夸你呢。” 男孩皱眉,“好像不是吧。” 乔满心里哟了声,傻小子还会察言观色。 乔满教他朝左边是热水,朝右边拧是冷水,他很快明白其中道理。 在乔满认知里,这边应该遍地野菜,或者去到邻家菜园买些回来,也很方便。但她没想到这场几乎堪称浩劫的雨,许多菜地都淹了。 她架起锅,下了两包方便面,“离这最近的市集有多远?” 男孩闻见香味,正凑在一旁,听她问起来,把头快速一抬,左右摇了摇,又迅疾地低下头去盯紧沸腾的汤面。 乔满无语,盛出方便面,递给他双筷子。 他一手握一只,像拿两柄钢叉。 看了他会儿,乔满拾起筷子,示范般夹起一筷子面。 男孩手势别扭,筷子被他拧成x型,半天只挑起一点汤水。他吸吸鼻子,不是太高兴,喉咙里冒出粗粗的喘气声。 这时,乔满的手机响了,她转身去拿,余光瞥到男孩搁下筷子,偷偷把手探到碗口上边,她回头,“不许。” 几乎在她回头的瞬间,男孩刷地下收回手,齐整迅速地放到膝上。 乔满失笑,她接起电话,是外公打来的。 她絮絮地应,“空气很好,就是雨水太多了,出门不大方便。”她例行说道,“外公,你叫阿姨听电话,我问问看你这几天的饮食。” 老人最近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中午做两小时,负责午饭和简单的卫生打扫。 他脱口说,“我没吃海鲜,河鲜也没有。” “不信。”乔满一顿,“我跟阿姨说。” 忽然,耳边传来呀的一声喊,男孩挑起一卷面,筷面湿滑,又给落进汤里,溅起的热汤沾到脸上,他烫得叫出声。 老人听见了,“有人?” “邻居家的小孩玩呢。”边撒谎,乔满向男孩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嘘声动作。 他也循着乔满样子,把食指放到唇上。 “不信。”老人学孙女样子,“我跟那小孩说。” 乔满笑,“外公你幼稚。” 祖孙俩正聊着,院外喧哗四起,刺穿了呼啸的风雨声,传到乔满耳朵里。 她挂掉手机,回屋拿来背包和伞,“你等我会儿,我出去看看。” 门一敞开,掺雨的风扑着面颊,她回身又嘱,“别出来。”顿了下,“别用手抓面。” 男孩把手握成拳,筷子插在拳缝当中,他举起来,很有气势地点点头。 乔满打开篱笆门,金凤站在门外,正准备来喊她。 金凤周围聚了十几个村人,她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大妹子,你见过我家伢子么?” 原来她儿子不见了。 “他偷吃苹果我不过骂他几句,怎么就跑走不回来了呢。”金凤哭得呛住,她儿子小名叫山山,她不停地喊。 有人说,“昨天打雷劈倒山里好几棵树,这样的天气他一个小娃能去哪儿,是不是躲在哪里跟你怄气呢?” “不可能。”分不清泪或者雨水,金凤揩了把脸,“我儿子我了解,他从来没跑出去那么久,以前闹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村人都没辙,只说分头再找找,他们散开后,乔满刚一转身,一枚黑影咻地从身边掠过,疾雨溅湿了一侧肩膀。 男孩奔出篱笆门,一句话没说,朝山峦拔足奔去。 乔满来不及问他怎么了,手伸出没碰到他,空空接了一手的雨,再抬高伞檐看去,他已经跑得没有踪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这样奔跑的姿态,是有什么做牵引的,虽然乔满并不知道,他一无所有的模样还能被什么牵引着往前跑。 她回屋换上雨披,将门窗都锁紧了,然后同村民一起去找山山。 她也许可以不去,可所有人都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她不想呆在一个空落落的村子,又冷又寂寥。 乔满扶着金凤,沿村路一寸寸地找,庄里找完了,他们绕到梯田后头的一处沟谷,水石声湍急。一滴雨从乔满睫上坠下,浑圆的水珠里,她恍惚看到许多年前,他们一家站在这道沟谷前头,叫过路村人拍了张照。 当时水位还没这么高,风很轻,石头上能开出食指长的花。 那张照片后来被她撕了,扔到父母身上,那时候报复的快感糅杂着凌厉的疼痛,她至今不能忘。一想来,胸口就嗡嗡地闷疼。 金凤说,“去山上找找吧,去山上吧。” 她乞求一般。 除了乔满,他们对山路都很熟悉,走到岔道就分开去,乔满始终在金凤右手边,搀住她的胳膊。 乔满跟着他们喊,山山,山山。 雨很大,声音钻进风里像是树叶扬起的沙沙细响。 金凤大概是累了,一脚踩空,下头是个泥泞斜坡,她半只身子软下去。乔满猝不及防,跟着跌了好几步,金凤抓到一颗树止住落势。 他们在斜坡上喘了会儿气,忽然,金凤炯炯着目光,“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山山在哭,我听见他在哭。”金凤猛地站起来,“就在下面,我听见了!” 她踉踉跄跄往坡下跑,乔满拉她不住,这坡道略陡,布满杂草和树,碎石嵌入泥泞里,她一个城市来的姑娘实在不晓得怎么走。 雨打得视线湿糊,她眯起眼睛看地上,忽然,一阵风鱼贯而来,风里是金凤凄锐的喊声。 乔满拾起一根枯树枝,拿它勉强撑着地,一手扶着树干,走几步脚陷进泥里,再用力□□。 快到坡底下的时候,她余光瞥到一块阴影背对着她,黑漆漆中又缀了一抹红。 是那个男孩,他背着一只红书包,金凤站在他对面,怀了抱着失踪一夜的山山,她朝男孩嘶厉地吼,“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他只是个小孩子啊!你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坏!” 凄风怒雨里,男孩低垂着头,也不回话,双手紧紧攥成拳。 他背对着乔满,看不见他眉目里的情绪,只有那只老旧的儿童款书包特别惹眼。 村民寻着声音找过来,山山在金凤怀里,双腿以一种古怪的样子垂下来。 “娃的腿是”村民存疑地问。 乔满眉心皱得紧,她能看出来,山山的腿似乎是断了。 “是他,是他弄的。”金凤指着男孩,哭诉声和着大雨砸向黑土地的潮湿响声,“我看到他拽住山山的领子,在地上拖!” 男孩什么都没辩驳,村民靠近他,大声骂斥,十数双手举起来,张大了嘴,指着他的鼻子一步一步靠近。 男孩突然动起来,撞向领头的村民,大红书包紧紧勒住他的肩膀和背,他像只困兽,在人群里四处冲撞。 有一个瞬间,他转过身,眼神对向乔满,她身后是墨青色连绵的山壁,雨滚过光滑的雨披,她站在阴郁的天下,就那样望着他。 忽然间,男孩没来由的有些慌,脚下一打滑,差些被村民扣住手臂。 然后他扭过头,一咬牙,拼了命地朝山下奔跑。 乔满的目光落到了身后,落得很远很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不是我 村民护着金凤母子下山去,有人骑车载他们去医院,剩余人分散开去找那个男孩。 他们说,这小子很危险,太危险了,必须捉到。 乔满解开禾草篱笆上的锁,穿过院子走向大门,蓦然一阵风雨袭面,黑红的颜色哐当一声落到眼前,乔满被逼得后退一步,那团颜色忽的发出声音。 “不是我!” 他慌张里带了不容置疑的倔强,这几个字太耳熟,乔满拿钥匙的手抖了一抖。 她仿佛从风雨里穿过了冗长的五年时间,听见十三岁的自己,朝她妈妈大声吼,“不是我!” 一个男人抱臂站在母亲手边,令她作呕地笑,诬陷她拿自己的东西。 母亲和他新婚燕尔,从心坎里相信他的话。 乔满当时已经学会反驳,绝不示弱地顶回去,可以一敌二难免落了下风。 其实那时候的她,但凡能服软哪怕一下,或者低头沉默,也许都能给她母亲一个台阶下。 可她不懂妥协,至今都不能懂。 当母亲皱起眉,说她确实缺乏管教,乔满凌厉地像把刀,“如果我没教养,也是你会生不会养!” 她记得,她曾经不是这样的,她是慢慢被人生催促着,才变的倔强又强硬。 母亲的巴掌抡起来,落到她脸颊之前扇过一道冷风,乔满看到五根指头上闪闪晃眼的宝蓝色甲油,看到她继父在那儿笑,嘴角咧的很开。她没有哭,只是高声重复着三个字——不是我。 外公讲过,她比她母亲更要像自己,有军人家孩子的气性。 回忆有时比泼身的雨还要冷,篱笆外经过几个村民,乔满隐隐听见他们相互问着,“找到了没?” “进屋。”她打开门,侧身让男孩进去。 他不动,一字一顿,“他是被断树,压到的腿。” “恩,我信。”她说,“像你这样的” 乔满一顿,没说下去。 院外人声愈重,她把男孩往屋里拽,“别在外面站着。” 男孩被拽进屋,他刚想就地坐下,一抬头,触到乔满黑漆漆的目光,他蓦地止住落势,条件反射地往最近的一只椅子坐过去。 乔满想起她以前养的一只小黑狗,初来乍到总是乱撒尿,被训过几次,有回它在墙角抬起后腿准备尿了,抬头看到乔满目色不善地盯着它,它浑身黑毛一凛,迅速收回后腿,撒开四条腿朝指定撒尿的地方奔去。 许多年前,她每次想来都会笑。 后来,她每次想来都会哭。 因为小黑走丢了,在那段分崩离析的记忆里,悄无声息地走失了。 乔满揉了下眼眶,走去倒杯热水,温着掌心,她听见男孩问,“你怎么了?” 他嗓音清透,不安。 “没事。”乔满淡淡的,她转着杯子,“哪来的书包?” “不是偷的!”他紧张,并强调,“我的!” 乔满笑起来,“我又不跟你抢,都多少年前的款了,送我也不要。” 男孩红着脸,这时候的他,面皮很薄,总是迷之害羞。 他说,“这是唯一的,一直陪我到现在,我应该是背着它来这儿的。” 他说,应该是。 这样的词背后,多半是一段模棱两可的记忆。 原来促使他向山上拔足狂奔的,不过是一只非常老旧的书包。 乔满一愣,“你不是本地人?” 男孩摇头,或许是否认,或许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乔满沉默很久,“你怎么过来的?” “记不清了。”他说,“很小就来了,只记得一点画面,很” 他扁嘴,努力想措辞。似乎有默契的,乔满替他说,“很模糊?” 男孩跟她念了几遍,模糊,模糊,模糊。 他终于点头,略兴奋,“对!模糊。” 乔满发现他说不来太长的句子,语速也缓缓的,大概是离群索居久了,没受过正统教育才会这样子,“识字么?” 男孩眸子像一枚烛火,突的一亮,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华字典,是1998年修订本,一只铁皮铅笔盒和两本田字格本。他献宝似的推到乔满面前,铁皮盒的接口有斑斑锈迹,乔满一下没打开,男孩探过一只手指,长指甲弹了下,笔盒便开了。 笔盒渗到雨水,有些湿润,里面有两支没墨的圆珠笔,一截大拇指长的铅笔,乔满在田字本上写下自己名字,问他,“认不认识?” 他想了一想,忽然作茅塞顿开状,郑重地说,“恩,不认识。” 乔满想打他,忍住了,她拿来翻到卷边的新华字典,掀到一页纸,点住上头的一个字,“乔,qia一,读第二声。” 说完,男孩轻轻在那页上折了一个角。 乔满又往前翻,指着纸面,“满,第三声。”她说,“《说文》里有言,满,盈溢也。” 男孩似懂非懂,又折起一只角。 乔满合起字典,不经意掠过扉页,她停住,扉页角落里有淡淡铅笔印子,似乎是三个字,接近姓名一样的标记,但已经在日积月蚀中磨成一块很不清楚的灰渍。 左边的姓氏根本看不出,中间上半部分依稀是个尉字,下面有团灰色痕迹,右边的字更糊,只辨出一点一捺。 乔满垂头看字典,男孩抬头看她,一团黄光裹住两人的影子,静得能听见风从哪里来。 “你前面说,我这样的”他忽然开口,有些在意,“是什么样?” 乔满意外,这么细小的话他竟然还记得。乔满抬起眼,“你觉得呢?” 暖色光晕里,男孩笑了一笑,没说话。 那时乔满觉着,他什么都明白,只是说不出来,也没人可说。 至少那一笑里头,她看到了百味杂陈的意味。 乔满收回无声目色,别眼望窗外, “像你这样,站在整个世界的外面。”她语气很凉,“没吹过那里面的腥风,也没在那污水里泡过一泡,你还没长成伪善自私的成年人,怎么会去伤害和作恶?” 男孩认真听她说,懵乎乎的目光里,有乔满微微翕动的唇瓣,一个出神,他手撑了下桌,掌心摁到遥控器,啪的下,电视机开了。 他瞬间抬头,注意力被抽走,定定地盯着屏幕。他在垃圾桶翻吃食的时候,从窗户望见过这种黑盒子,四方的一块地儿,却有人影攒动和嘈乱的响声。 电视里在放一段新闻,回顾了半月前又一次号称史上最严的高考。 正看着,他突然振臂一指,“乔满。” 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咬音标准,他学得十分快。 “干嘛?”乔满回头,才发觉他仍盯着电视,并不是在叫她。 电视画面切换到高考结束那天,考生们与家长拥簇着,她恰巧也入了画,打着把伞,独自走在微雨里。 乔满惊讶,只是一个背影,他却准确指出来。 须臾,她轻叹,“你行呀。” 男孩搔了搔头,低头笑,虎牙一晃一晃。 “我大概”乔满停顿,然后说,“知道你叫什么了。” 风撞开窗户,混着泣雨声,将乔满的话卷在里面。 男孩猛地去看她,乔满提起笔,又写下两个字,她把田字本移到新华字典的扉页旁,“你看,我写的跟字典上右边这两个字的笔画,是不是很像?” 她写着——慰之。 他恰好认识这两个字,轻轻读了几遍,嘴唇无声地张合着。 这样的无声叫乔晚心里难受,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一把钳住,然后按到椅子上。 乔满轻微皱眉,而男孩一松手,跑开了。角落的鸭绒被还没来得及铺好,他从被子里拿出乔满昨晚给的碘酒和药,端在怀里跑回来。 他蹲到乔满腿边,卷起她裤脚,脚踝有杂枝擦过的血痕,深浅纵横。 他仰起脸,“疼么?” 乔满心里一暖,也微微发酸,“不算太疼。” 他摇头,“可擦药会疼,很疼。”他昨天尝过上药的滋味,像血里融进辣椒水,火辣辣的疼。 乔满逗他,“那不擦了。” “不行。”他撩起袖管,几道陈年疤痕狰狞地横在手臂,“会留印子,好的慢。” 可他怕乔满疼,怕看到她眼里暗沉沉的东西,怕她不能像村子里其他姑娘一样放肆地笑和奔跑,那种快活在乔满身上,他一点儿都看不到。 过了很久,忍过疼,乔满才开口,“我尝过比那更难受的滋味,睁着眼睛,都不用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男孩一怔,扬头静静地看乔满,空气里漂泊了一层药水气味,过去好一会儿,乔满问他,“看什么?” “乔满,别这样。”他抬起手,遮住乔满的眼睛,缓慢地说,“我有些难过。” 他长久地举着手,指缝里渐渐生出潮湿的温度。 “可惜,不知道你姓什么。”乔满说,“以后,我叫你慰之吧。” 他仰脸笑,“好。” 生命奇妙之处,在于你自以为已经十分熟识自己了,你绝不会去做的事,有天却切切实实发生了。她收留了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男人,她面对着他,常常觉着像在照镜子,惹人厌的倔强下面,是他们柔软的自尊,谁都不能碰,那是底线。 这天之后,经常能听见慰之站在楼下喊她。 “乔满,我饿了。”他端坐饭桌旁。 乔满开火煮面。 “乔满,面,面水流出来了。”他一本正经地喊。 乔满奔下楼,关掉火纠正他,“错,是水扑了,什么面水流出来了,没这种讲法。” 然后,他又喊,“乔满,帮帮我!” 乔满过来,见到他的头发被椅背凸起的一颗螺丝钉缠住了,乔满从他包里拿来把美工剪,比划了一下,给他剪成到耳根的一刀平。 乔满推他到镜子前,“怎么样?” 慰之沉默,再沉默。 乔满眯了一眯眼睛,“你不觉得清爽了很多,更有层次感了么?” 他立马应和,“嗯,对,很好。” 乔满悠悠道,“撒谎,不是真心的。” 慰之脸唰地红下来,他的心思总是摆在脸上,很好猜。 连续落雨的天难得放晴,微光透过窗户,拂照到慰之一侧的耳垂和脖颈,没有长发的遮蔽,乔满能看得清楚。狭长的眼,长他脸上却不显小,两颗小虎牙,薄淡的一张唇,如果打理再干净些,是个挺清秀的男孩。 “你衣服哪来的?”乔满略停顿,“隔壁过世的老太太给的?”” 顿时慰之像个追星的迷妹,一脸崇拜,“你怎么知道。” “都有些小了。”衣服绷在身上,勒出肩膀和胸腹的轮廓,乔满瞧着别扭,“我等会去市里,买几套新的给你。” 她拿手丈量慰之的肩宽,指腹点过肩头,隔着衣料有些痒,他微低着头,眼里漫出黑珍珠似的光泽,柔软又专注地望着乔满。 望久了,他没头没脑的,忽然冒出一句,“好看。” 乔满反应了下,“你说,我好看?” “嗯,好看。”慰之一根指头骚脸颊,点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乔满摇头,“你才见过多少人,世界这么大,等你出去转一圈回来就不会那么觉得了。” 慰之沉下眼,“不会的。” “会。”乔满指着他心脏处,“这里,这里不会永远停留在原地。” 男孩仍然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 “怎么不是?”她提高了点声音,“什么都会结束,会变质,会腐烂!” 慰之只听懂结束二字,字典里说,结束的意思是完毕,不再继续。 他坚持着,拗得很,“有的不会,一定有。” “一定?你凭什么这么言之凿凿?”乔满火气被撩起,“你跟多少人接触过?你了解人心么?”一连抛出几个问句,乔满眼眶涩涩的,朝他吼,“我告诉你什么是人心!人心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我父母那种样的,十年前媒体眼里的恩爱夫妻,十年后丑态尽出的国民笑话。好的时候,秀恩爱,显摆,海誓山盟像是不要钱的东西,信手捏来。分的时候,扯碎脸面,撕逼,雇水军用最恶毒的话谩骂对方,杀红眼跟仇人一样!” 慰之静静地听她从胸腔里喷薄出那些话,他不能完全的懂,可他知道,乔满心里有一把火,稍一撩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我,不了解人心,但我了解自己。” 他沉静地说,微阳拂过他半边身,影子投过来,将乔满整个笼住。 大概是他说的诚恳,乔满竟有片刻觉着他是对的。 又须臾,他开口,“那个,言只枣枣,是什么?” 乔满一愣,被弄笑了,什么脾气都没了,“我的错,不该跟你说成语。”她写下这四个字,丢给他本成语字典,“自己查,我去市里了。” 她转身,长呼一口气,从来没跟人说过的心里话,刚才发泄般朝男孩扔出去,可他似乎能明白,又不那么明白。很奇怪,在他面前,她越来越容易泄露情绪,扯去伪装,无所遮掩。 她拿伞推开门。 慰之站在原地,他呢喃了一声,“乔满” 乔满脚步稍滞,没回头,朝淡蓝色的光里走去。 她问过村口人家,这样雨水过盛的节气他们也会去市里采办蔬果。本地人有小电瓶车,偶尔也坐村外头早晚两班的巴士。 村口这户人家姓李,乔满去敲他们家的门,李婶跑来开门。 女人穿了粗布衣服,沾满洗菜水的手蹭了蹭围裙,“小乔呀,不好意思,我去不成市里了。” 乔满还没问原因,李婶已经接下去,“我刚得到消息,金凤家的伢子腿断了,说是没能保住,截肢了。那伢子可怜哟,才那么点大,我等会得去看看。” “没送他去市里医院?”乔满问,“市里大医院多,医疗条件也更要好。” 李婶咋舌,“哎,哪来得及去市里,送到县医院之前那小身子已经冰凉了,进去急救,医生当场就说要截肢,金凤直接昏过去了,后来还是伢子他爸赶来签的字。” 乔满拿出点零钱,塞给李婶,“麻烦您代我买点东西,钱不多,但也是点心意。” 李婶接下了,口里不停叹息。 乔满独自去乘巴士,去的时候一半位置坐了人,有的不去市里,在临近的村下了车。乔满头靠着窗,灰白的玻璃阴凉,卷了股寒气往皮肤里钻,那感觉,像一重又一重的回忆,叫她清醒的一激灵。 没来由的,她想起了外公,想起老人拄着拐杖,沉定地说,“都别吵了,孩子以后跟我过,你们不要,我要。” 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却忘不太掉。 嗯,是了,还得问问外公,他们这个月的抚养费打来了么,乔满想着。 这时,巴士停了,司机用方言跟他们说,三小时之后还在下车的地方集合。 乔满是用不着三小时的,她只买了油盐蔬菜,一些速食品和两套新衣服。 回程时候,天灰蒙晦暗,乔满轻轻睡过去,不记得睡了多久,巴士忽然停了,耳边人声嘈嘈的,乔满转醒过来,发现大巴抛锚在陌生山路上。 车里多是本地人,他们等了会儿不见巴士发动,结伴着,扛起包袱下车了。人是喜欢跟风的,有一个领头,后边陆续走掉一大半,只剩下几个人。 乔满跟他们不同,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 司机伸手捶方向盘,捶到车喇叭,刺耳的一声长鸣。 “师傅,要多久才能好?”乔满忍不住问道。 司机扭过头,见着乔满,他微微愣了下,这一愣之后眼光逐渐古怪起来。随后,他嘿嘿笑,用方言喊了什么,车厢后头也响起男人的怪笑声。 车厢空阔,那怪笑声荡了几个弯,不住往乔满耳朵里钻。 乔满心一沉,手心起了层薄汗。 嗒,嗒嗒,身后传来皮鞋踏地的闷响,很快,一个男人坐到她手边。 他拿蹩脚普通话跟乔满搭讪,乔满耳窝嗡嗡地响,她压根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只觉着紧张,非常地紧张,从手心到背脊都沁出汗。 那时候,乔满才不得不承认,再怎么比同龄人早熟她也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刚成年的大孩子,她没有父母教她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处理。 男人的手向旁伸,放到乔满腿上,司机一直扭头看着,这时笑得很大声。 猝不及防的,乔满抡起手提袋,狠狠砸向他的脑门,面对一切逾越她意志的事,她就是这样,一秒钟都不能忍。 男人一记惨叫,乔满拼命越过他往车门跑去,她知道很难逃下去,可她只有向前跑,不断地跑,才能压抵住胸口反上来的阵阵恶心。 司机冲出座位截住她,混乱挣扎里,他左手扯住乔满的头发,右手掐住她脖子。 “啊!”乔满离车门很近,又被生生拖进车厢,倒退的景象里,她看到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一声不敢吭。无助和恐惧在乔满血脉中炸响,像火山喷发出的岩浆,烧灼得她浑身都疼。 乔满嘴里微弱地喊,“帮我,帮帮我” 她们别过头,肩膀不停打颤。 车里独独能伸手拽她一把的两个人,选择明哲保身。 司机的手锢地她喘不上气,乔满挣得很厉害,司机张口急急喊出什么,后边的男人跑来捉住她两只手。 乔满被摔倒在黑色甬道上,她侧身摔下去,下坠的瞬间,无助和恐惧消失了,只剩下扼住喉管的深深绝望。 她听见砰地声重击,她左臂砸到车板,这声重击里隐隐又混着别的动静,同样是重重地一击。她以为自己头昏眼花,听错了。 可接连又是砰砰砰,司机放开卡住她的手,似乎慌了起来。 撞击声越来越重,他们跑去车门,乔满半弯起腰,看到车门已经撞变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谢谢你,来找我 司机跺脚,“疯子吧!哪里来的,撞你妈的撞!” 乔满拿手捂住嘴,眼眶湿糊一片。 慰之站在车厢外,举了块石头,不断砸向车门。他大声喊着,“乔满!乔满!” “开门!”乔满爬起来,“放我下去他就会走!” 男人有些犹豫,跟司机说,他们有两个人,对方才一个,没事的。 突然,车门被撞出一个小洞,玻璃渣飞溅,他们闪身一躲,乔满厉声地喊,“放我走听见没有!” 慰之似乎要冲进来了,石头尖锐的地方有血,顺了掌心滴在碎玻璃渣上,他眼睛也血红红的,吼声从撞开的洞口传进来,“不准欺负她!你们不准!” 玻璃渣碎了一地,司机拿手捂脸跑到驾驶位,他摁下车门按钮,“妈的,谁搞得过疯子!走吧走吧,让她走!” 门一打开,乔满拎起东西跑过铺满碎渣的台阶,男孩扔掉石头,伸手向她,“小心。” 乔满握住他渗血的手,粘稠的血流过他们相握的指缝里,乔满咳了好多下,最后一下咳出眼泪来。 慰之拉着她,左手是乔满沉沉的布袋子,在无垠漆黑的盘山道上一路狂奔。 握住她的手轻微打颤,“我等了很久,你都没回来。” 他说,“乔满,我很担心。” 停歇半日的雨又落入乡野,乔满额发被打湿,“我以前离家出走过,十三四岁的时候,我逃出去七天,整整七天,没人发现。” 慰之惊讶,“怎么会?” “那时放暑假,我父母很忙,他们忙工作,忙应酬,忙隔空吵架,根本顾不上我。”乔满扯起唇,笑容微苦,“所以谢谢你,来找我。” 男孩有些困惑,“可是,你这么好” “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也听话。那时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她一顿,客观评价,“不讨喜。” “没有!”男孩辩驳,雨打到脸上,晕开几圈淡淡的红,“挺,挺讨喜的。” 乔满摇头,“后来我慢慢就懂了,我再好,也没有他们自己的人生重要。” 慰之愣住,然后说,“我不明白。” 他的不明白,是源于他不会这样去做,所以别人的活法和选择,他看不明白。 乔满想起来,外公也说过一样的话。 他生日那天,乔满做了一桌菜,中途接到妈妈电话,说有个通告耽搁了,过不来,乔满哦了一声,没等她解释完就挂了电话。这不是她错过的第一个生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隔几秒,妈妈又打来,乔满毫不客气,“记得把红包钱打到外公账号,人来不来随便你,礼金不能免。”说完,她又挂断电话,拔了电话线。 乔满从厨房端出汤,“外公,我们吃吧,不管他们。” 老人放下烟斗,他说,“还是我外孙女最好,我呀,是老了,看不明白他们了。” 外公的不明白,大约跟慰之是一个意思。 回到小院,乔满手心是汗又是雨,沉静下来以后,心开始扑通通地跳。她坐在那儿发慌,一阵阵的后怕袭过来,像穿堂的风,她冷得一颤一颤。 “别怕。”慰之轻轻说,右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也许劫后的时刻是该独处的,给她一个空间,没有温存的安抚和掌心,就不会那样委屈。 毕竟,无枝可依的人,能委屈给谁看? 眼泪砸到胸前的绸布,乔满自己都觉着惊讶,怎么止也止不住,她好几次想克制住不要哭,可没用,根本没用。 “怎么,你怎么哭了?”他手足无措,挺着急的。 乔满拽起他袖子擦眼泪,“我怎么不能哭,被人欺负还不准哭?”她太难过了,便恶狠狠道,“我就哭!” 慰之怔了下,然后勾唇笑了。 乔满莫名,“笑什么?” 他低下眼,他思索一件事,一句话,总是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他抬头,“刚才,你刚才终于有些像她们了。” 他这句话的语速意外地很正常,乔满抽鼻子,“像谁?什么意思?” “她们,村里的那些姑娘。”慰之微微笑着,“她们会在村道上打闹,讲有趣的话,摘花放在头发里,会大笑,也会生气,气得大声喊,跟你刚才一样。” 他的话像一记止泪剂,乔满霍然明白,他说的像,指的是一种状态,是活着的生机。 她沉默到眼眶干了,才开口,“你经常偷看村里姑娘?” “没有!”慰之脸通红,脖子都涨粗了,“她们在那边走,我,我就” “你就偷看了?”乔满故意道。 男孩结巴着说不出话来,他也晓得乔满是成心编排他,可仍旧臊得慌。 乔满仰面靠上椅背,黑瀑一样的头发散开来,悠悠荡荡的,而她神色倦乏,“我去睡了。”她拿出几袋面包,“你要是饿,就撕开吃了。” 一片碎玻璃从面包塑料袋滑下来,擦过乔满指尖,她手一抖,指腹冒出一粒血点。 她怔忪之间,血流到指甲盖上,都说十指连心,这几天发生的事通通顺着刺痛戳进心里。淹到脚踝的暴雨,漆黑见不到辰星的夜,一阶又一阶青绿的茶叶梯田,深如墨的山峦,坡上金凤那一家,和眼前不知名姓的男孩。 慰之抽了张纸巾捂上来,乔满看到他微张的嘴里那两颗小虎牙,热气喷到额头,吹起她一撮刘海,“我是来度假的,为什么会遇见你?” 乔满轻声问,“你相信么,所有的遇见和重逢都是早有安排。”她淡淡出神,“所以,老天要我遇见你,又是为什么呢?” “相信。”他点头,又摇头,“不知道。” 他相信命中注定,可还不知道为什么会遇见。 但他明白,这是个连相遇都要用尽全力的时代,也许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分离,然后不再见面。那时候才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的相遇没有用力,再用力一些。 回去二楼卧室,乔满虽乏,但没有很快睡着。她坐在床上,背抵着后头床板,手环抱膝上,想起这几天无端发生的事,眼泪簌簌落下来。来徽州之前不管嘴多硬,说着不怕,真遇事还是慌了。 她隐约哭了很久,不记得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只记得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身体像漂浮着,辗转看见白茫茫的几间教室,有女生扶着栏杆聊天。 她们聊着,“我妈说,别跟单亲家小孩玩,她们脾气坏,特别难相处。” “对对对,我们班乔满就是的,都不跟我们玩。” “啊?乔满单亲?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她父母好像还是什么明星,离婚时候闹得可难看了。” 乔满捂住耳朵,她想挡住那些乱嘈嘈的话,转身闷头奔起来,她奔到走廊尽头,有扇漆红色的大门,她一推,刺目的光陡然亮起,妈妈站在对面,抄起一只鼻烟壶向前掷,爸爸闪身躲过了,鼻烟壶抛出一条圆润的曲线,砸向她胸口,却最终又穿透她的身体落到后面。 她看见母亲大张着嘴,红唇白齿扭曲地张合着,爸爸也是,可她听不见一点声音,像出静默的哑剧。 乔满往前一步,大门忽然开出一条缝,小黑从墙角凭空冒出来,它挤过门缝,悄悄跑进黑暗里。它长大了,可以跑得十分得快。 乔满终于崩溃地大声哭,她喊着,小黑,别出去,求求你,别出去。 她追在后头不停地跑,黑暗里她听见有人喊着,乔满,乔满声音由远及近,晃晃悠悠,她蓦地惊醒,整个从床上弹坐起来。 “乔满,你醒来了么?”男孩在楼梯下面喊,一声又一声,有些急。 乔满胸脯起伏得厉害,她汗淋淋地想,哦,对了,她不让他上楼。 滞了半响,乔满披衣服下楼,她随口问,“几点了?” “六点”他盯着墙面钟表盘,数了数,“二十。”乔满额前都湿透了,寒风一过,瞧着很冷的样子。他忍不住问,“你冷么?” “还好。”乔满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套衣服,“换吧,都破成这样了。” 乔满背对他架锅子,撕开一包速冻水饺,男孩犹疑片刻,他把上衣脱掉,听见乔满问,“你会看时钟?” “有人教过我。”脸蒙在衣服里,他闷闷地说。 乔满拿长筷搅着锅,手顿了一顿,“没人教你用筷子,倒教你看时间?” “嗯,我们在桥下讨吃的,没有筷子,用手抓。”他悉悉索索穿衣服,“但小叔有块手表,指针从来都不转,表盘也裂了,他拿这个教我看时间。” “亲叔叔?” 他摇头,“都是流浪的,他看我更可怜,就照顾我一起讨东西。” 跟乔满生活的这些天来,他语速渐长,越来越能说长句子了。 “我们去过附近地方,后来他去大城市打工,我不想去就回来了。” 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乔满添了碗水进去,“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打工好呀,总比乞讨要过得好吧。” 慰之长久地沉默,长久到乔满猛然想起一件事,她折身冲向购物袋,男孩一惊,他裤子还没扣好,急忙往窗帘后面躲。 可乔满很急,没注意他的窘态,俯身就跪到地上,她把袋子整个倒过来,“我的钱包”她找了会儿,喃喃着皱眉,“落巴士里了?” 慰之提好裤子,凑过来,“很重要么?” “里面钱不多,银行卡也可以挂失,不过”乔满眼里的光散开去,“有张全家福。” 她年幼气盛的时候,受不了父母离婚,也受不了他们难堪到全世界都知道,她把悲愤变成手里的剪子,彻夜地去绞那些照片。唯独一张大年三十,外婆还在世时候拍的一张全家福,她留下来放进钱包。 慰之垂下手,悬在她肩膀上,还没拍下去,篱笆外浑厚地破开一声喊,透开暴雨穿进来,“乔满,我,你言叔叔,醒了没?” 乔满的手机跟着嗡嗡震起来,她爬起来去看,也是言豁打来的。 “上楼!别发出声音,快点!”乔满推搡慰之,她很慌,说不出来的慌。 男孩被她推着上楼,起先是愣住的,然后挠着头,他轻轻地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被抓到也没关系。 尽管他没说下去,可乔满知道他想这样说,昨晚没流光的眼泪隐隐又回来了,她想朝他吼,有关系啊,当然有关系,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着离开她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乔满反身去开门,她冲进雨里解开篱笆锁,言豁眉毛向下压了一压,“怎么不打伞?” 她不答,言豁把伞朝她一推,“我办事路过,老将军说你不爱睡懒觉,我想你估计是醒了,就带点东西过来。” 塑料袋里有水果和绿叶菜,乔满接了,手有些抖,言豁以为她冷,就催促着进屋。 “哟,一个人吃一袋水饺啊?”他刚进去,眼睛微乎其微地眯了下。 “我胃口好。”乔满不多解释,给言豁泡杯茶,“言叔,大雨天路难走,不用特意弯进来,我需要的东西自己能去买。你这样,我挺不好意思的。” 言豁摆手,随意问,“你前面在窗口站着?我瞧见个影子,啧,这雨天呀,窗帘后闪过个影子像鬼片一样。”说完,乔满脸色似乎变了一变,言豁抬手抽嘴巴,“呸,我乱说的,你别怕,荒郊野岭哪来的鬼。” 话才落地,好像哪里更不对了,言豁反手再给自己一嘴巴,诚恳道,“妹子,叔嘴笨,不好意思。” 乔满只听进他第一句话,周身一凉,慌忙解释,“我就是去看看雨下得大不大,没想到会吓到你。” 言豁看她一眼,乔满躲开他的眼光,几秒僵默,他笑了,“丫头,饺子要粘锅了。” 乔满连忙关火,用干净的碗盛出来。 言豁打量着窗台,帘布下有一堆没叠的被褥,“你晚上打地铺睡?” “二楼太闷了,下面凉快。”乔满被热气熏的一脸雾,脖间却莫名冷飕飕的。 身后有一时半刻没回音,乔满转回身,言豁正在点烟,笑道,“别仗着年轻贪冷怕热,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头了。”风大,他点了几下才着,言豁吸口烟,“行,我走了,不影响你吃饭。” 他打起一把深蓝色的伞,走出篱笆围栏,言豁拿起手机,白色光标落到乔满外公的号码,他一路走,拐到一处草垛边,他收起伞,坐下来抽完一整根烟,右手掐着烟蒂,左手拿手机,雨瞬息沾满整个屏幕,最终也没能摁下。 其实他很早就见过乔满,那时她扎着双马尾,肉嘟嘟的一小团,他抱过她划龙舟,抓青草里的蚂蚱装进玻璃瓶,他当时也还年轻,特别想生个像乔满一样的胖闺女。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想了,人都会变,就像乔满也不是从前蹒跚学步的丫头,不爱笑了,也学会了撒谎。 言豁略惆怅的,从乔满身上望见许多往事,他坐了很久,一地的烟蒂混入污水里。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言豁手抄口袋往前走,也不打伞,任由雨淋着。 村口主干道上停了辆巴士,有两个同样没撑伞的人在敞开的车门口争吵。言豁的吉普就停在后头,路过的时候,巴士司机忽然来拽他的袖子,“警察!这人偷我钱包,你抓他,抓他!” 言豁穿了一身军装,“我是当兵的,不是警察。”他停下,又掏出一根烟,看眼和司机争执的男孩,“几岁了?” 男孩摇头,手紧紧捂着只钱包,言豁吐口烟气,“还给他,看你年纪不大,下不为例。” 男孩甩开司机的手,把钱包揣怀里,“不行!这不是他的。” 言豁掸下烟灰,皱眉,“别得寸进尺,要不是离警察局太远,我肯定扭你进去做笔录。” 男孩背微微拱起,是他常年养成的防守姿态,他咬了一咬牙,转身跑起来。言豁原本想再问一问清楚,可他这一跑,言豁本能抬腿去追,长臂猛地一拦,手摁上男孩的肩竟然一下没扳动,言豁很惊讶,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样的体格。 这一擒一档里面,言豁起了惜才的心,觉着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却是个小偷。 男孩尽管身手敏捷,但抵不过言豁二十多年的军人素质,被扣住双手,双膝陷入柔软的青泥里。 “言叔!” 言豁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眨了几次眼把雨水摒掉,眉睫深处是乔满仓皇跑过来,一柄黑伞猎猎生风。 言豁粗着嗓门,“别过来!” 乔满没听着似的,仍然单薄地往前跑,快到他跟前时脚步一滑,身子猛地摔向言豁。 言豁松开男孩去扶乔满,眼角掠过司机,他表情明显从看好戏变得一僵。 乔满的裤脚沾了都是泥,她面朝男孩向下摔,雨落进她微张得嘴,唇瓣无声翕动。 慰之明白,她在说,跑,快跑! 他深吸一口气,脚飞快地踏过黄土地,泥浆在脚下绽成乌色的花,他觉着难过,难过得心被重重一揪,好多次了,他总是这样跑开,从乔满身边跑开,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一样。 言豁接住乔满,她捂住腿,似乎是扭到了,抓着言豁的手站了几次才站直。 男孩向山道跑去,言豁眼见追不上,回神扶正乔满伞柄,“找我有事?” 乔满默了一默,点头,“我有东西忘买了,想叫言叔下次带过来。” 言豁看她,“很急么?什么东西?” “急。”乔满把心一横,“卫生巾。” “嘶。”言豁下意识瞟了眼她的裤子,“我不太会挑,要夜用的?苏菲加长420?还是七度空间?” 乔满微微诧异地看着他。 言豁摸鼻子,“内个不是anglebaby代言的么,叔也看电视的,那什么,超薄,超长贴身区,再也不漏,超熟睡,是吧那广告词。” 乔满脸发白,像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白到散着阵阵寒气。她此时多少有些无语,阖着唇,她瞥了眼大巴司机,微露憎恶之色。 言豁咳嗽一声,想换个话题,就跟司机说,“你钱包里现金多么,回头去警局备个案,少了多少钱什么东西,列张表出来。等抓到小偷,也许还能追回你的钱。” “他钱包?”乔满神色突变。 司机闪躲着,干笑,“没几个钱,算了,我不追究,不追究。” “你这态度可不好。”言豁扔掉烟蒂,“就是你们这些想小事化了的人太多,才助长歪风邪气!别嫌费时间,去备案,这种年轻人我见多了,不给他点教训,今天敢偷钱,明天就敢杀人懂不懂。” “是呀。”乔满冷笑,举着伞跨前一大步,“你应该去报案,好好告诉警察,你都丢了些什么!”她手指言豁,“我叔叔是少校,专门治一些道貌岸然作奸犯科的人!” 司机讪讪退到车上,摇手,“是我搞错了,那不是我的钱包。” 他陡然换掉说辞,言豁狐疑,“这也能搞错,你跟他抢半天,结果不是你的钱包?” 司机拿土话,连比划带解释,“他从我旁边走过去,手里拿个钱包,长得跟我的挺像,我就以为”他摸着鼓囊囊的口袋,“我的在这呢,刚发现,嘿嘿。” 他退回驾驶位,他不敢看乔满,昨晚还没看清,原来这姑娘一双眼这么黑亮,深得叫他发憷。 雨发狠落下来,风一大,刮起白花花重密的雨浪,言豁抹把脸,“行,那散了吧。” 巴士迅速发动开远了,乔满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言豁低头点烟,他身上烟味很重,乔满抓他的手,“别抽了。” 言豁淡笑,“烟是好东西,酒也是,所以大多男人都爱沾。” “我知道,我爸也是。”乔满放开手,“尤其在跟我妈吵架的时候,抽的最厉害。”她哼笑,“你们大人呀,就喜欢用烟酒来麻痹自己。” 言豁伸手作投降状,打火机收进兜里,他在雨里抬眼, “丫头,我走了有点时间了,你要我带东西应该打我手机。这么大的雨,你怎么知道跑出来我还在?” 乔满脸色更白了,“是么,我还以为你刚走,时间过糊涂了。” 吉普车的钥匙在他指间打转,转了几圈,言豁点头,“我随口问问,放心,叔不是小气的人,卫生巾会帮你带的。” 他要乔满快些回去,别着凉了,乔满在他眼前慢慢变成一小点,和那把黑色伶仃的伞一样,几乎要被风雨折断似的。 言豁坐到车里给他的后勤兵发短信——给我买点卫生巾。 小兵回得很快,且迟疑——老大,其实比起卫生巾,成人纸尿布会更适合一些。 言豁怒骂——滚,不是老子用。 小兵又秒回——那是给宠物用?老大,那我推荐宠物生理裤,某宝有卖,卫生巾是给人用的。 他还强调——给女人用。 总之小兵无法相信,糙汉子如言豁这样的,常年寄居军营,竟然也能找到女朋友,并且还处到了给对方买卫生巾的地步。 言豁暴呵——滚你妈的,就是给女人用,老子会挑就不找你了! 骂完人,言豁拿开手机,神情淡漠下来。他从来不认为乔满是个会让他带卫生巾的人,他认识的乔满,只有他上赶着去送东西,她都不会劳烦他一下。 密闭的车厢里,言豁忍不住又点起一根烟。 而且,如果他没看错,那床被褥里头有一条男人的裤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她要走了 不长的一段路乔满走了很久,像她刚来的那天,抗着风,踉踉跄跄往前走。 她在篱笆前摸出钥匙,手一滑,钥匙落到水洼里。乔满蹲下去捡,有只手比她更快地拾起来,他另只手里紧紧捏着个钱包,一块递过去,“乔满,照片还在,还没湿。” 慰之站在巨大的雨幕下,前面他跑去公路,其实只绕了个弯又从梯田穿回来,他躲在第二次乔满发现他的灌木里,一直等。 乔满生气,“我说过不要了!钱包不要了,照片也不要了,你为什么不听?” 她阻止过慰之,现在太多人在找他,她不敢想他会遇见什么人,会不会被捉进牢里百口莫辩。乔满曾拽住他的手一遍遍说,我不要了,丢就丢了。可慰之出奇的固执,拉开门就跑出去,新衣服瞬间被雨浇得发透。 “你是不是要走了?”他突然问。 乔满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她或许该走了。 昨天去市里之前,乔满去网上查了高考分数线,成绩公布已经有段时日,可总有什么在心底作怪,让她迟迟停留在原地,不敢迈出这一步。 在终要到来的现实里,她看到她的分数高出二本线一小点,勉强挤进一所二本院校。像一颗心摔进泥地里,跌出了她的预期,可乔满至少有一点庆幸,她不像别的高考失利的学生,会有父母对他们失望。 她没人管制,没那么大压力,喜忧参半。 “我想复读。”她这么跟外公说。 “那早点回来吧,选一个好点的高复班,没事,我们明年再考。” “回去?”乔满一咯噔,她几乎要忘了,她是迟早要回去的人。她能藏匿男孩一天,却不能藏他一辈子,可她已经有些习惯坐在木桌前,端一杯热水,男孩盘腿坐在被褥上,听她说城里的学校,整宿整宿的霓虹灯,还有他没读过的书里c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电话这头她好几秒没说出话,外公喂了几声,乔满才回过神,“好,我过两天就回来。” 她想的太专注,没发现慰之窝在楼梯口,他低头看脚尖,心里迷茫又空落落。 他知道乔满迟早会走,像隔壁的老太太,可他尚且能给老人采野果,在她落葬的那天去坟前磕几只响头,呜咽地掉些眼泪,而乔满呢,以后死生不相逢,他能为这个不快乐的姑娘做些什么。 所以,他想拿回照片,往后乔满回去城里,她或许多多少少会记得,这张照片的背后是一个受过她恩惠的男孩,冒雨把它找回来,完完整整交到她手里。 乔满怔怔地拿回钱包,“我”她刚吐出一个字,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见到男孩背后有道黑影唰地蹿出来,雨帘被破开道口子,对方的手已经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言豁,他臂膀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压低声音在男孩耳边问。 一个成年男子加之军队高强度的训练,言豁的力道自然要比他强,如伏虎之态,男孩的背都被他重力压弯了。 乔满急忙去掰言豁的手,“你放开!他就是个乞儿!” “不是吧?”言豁不为所动,眼如鹰眸,“就我所知,最近发生过一起恶性伤人事件,被伤男孩才五岁,双腿截肢,到现在还没醒来。” “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乔满掰他不动,手下像抓到一根湿滑的烙铁,硬邦邦的。她只好用力捶打言豁,雨水溅得到处都是,“你根本什么都没搞清楚,先放手,他很难受!” 慰之被钳制着,佝偻着背,余光瞥到乔满扔掉了伞,拿尽力却又微弱的力道撕扯着言豁。 他手向下振了一振,言豁以为他要挣脱开去,又用了些劲箍住他脖颈,“少耍花招听到没,跟我去警局查清楚。” 慰之恍如没听见他在说话,手仍旧低低地伸着,他说,“伞,乔满,撑伞。” 言豁轻怔中手松了一松,趁了这个间隙,慰之从他身下滑出去,抓起伞柄举到乔满头顶。 乔满哆嗦着,不知道是冷还是别的什么,漏过伞檐下面的空隙,她看到几双腿正向这边过来,被伞檐遮住了上身,看不清他们的脸。也许她该叫慰之跑,像村口言豁擒他的时候,可现在乔满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绝望地想,完了,跑不掉了,这次跑不掉了。 村民很快接近他们,其中一人指向慰之,“是他!就是他!” 村民从几面包抄过来,他们吵吵嚷嚷,乔满什么都听不进去,眼里沉满了泪,她卸下刚才捶打言豁的凶相,近乎卑微地恳求,“言叔,你别抓他走好不好,那跟他没关系,真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丫头,你才认识他几天?”言豁眉毛紧皱,“你外公知道么?” “这不关认识多久的事,会背离你的人相处再久都会背离你!”水和泪混在脸上,乔满只有用喊的,才能盖过磅礴雨声,言豁像被刺中一块隐秘的地方,肌肉颤了一颤。 “他帮过我,那个钱包是我的,还有前面的司机,他不是好东西!”乔满语无伦次,慰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擦过她手背,像昨夜在盘山路上狂奔的时候。 他拧着眉,“别说了,乔满,别说了。” 那样的难堪,每说一次都是将伤疤揭开,乔满这么倔强的姑娘,她一定会很难受。 可乔满甩开他的手,“我差点被那混蛋司机侮辱的时候,也是他砸开车门带我走,他是个好人,你们都误会了!” 言豁震惊,想起巴士司机落荒而逃的样子,终于想通了,“妈的,你刚才怎么不说,我弄不死他!” 乔满抿着唇,雨顺了唇线往下流,她胡乱地挡在男孩身前,抓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言豁突然就明白了,她是没法说,只有苦水咽进肚子里,才不会暴露男孩的存在。 他默了默,“可他伤人是事实,很多村民都能作证。” “我没有。”慰之走出雨伞的遮蔽,他站进雨里和言豁面对面,眼里没有乌七八糟的东西,跟言豁遇见过的少年犯不一样。 聚来的人多起来,十几顶伞面潮湿地挨着,他们数落慰之,说金凤如何可怜,孩子还多小就残疾了,他们不听慰之解释认定是他干的。 乔满近乎是吼的,“谁看见他打断那孩子的腿?就不能是被倒下来的树压的?他只是想把孩子从树下拖出来,他是好意!” “这样的话,你当时为什么不辩解?”言豁问他。 “没人会相信我,就像现在一样,除了乔满。”他口舌并不利索,慢吞吞的,然后侧身跟乔满说,“你好好的,不哭。” 乔满这才惊觉,她忍了半天没忍住,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应许是雨太大了,所以她没听见眼泪砸到领口的声音。 言豁上前来拽慰之的肩膀,听见他对乔满,极缓慢地说,“我翻你给的成语字典,学会一个词,叫背道而驰。”他捏着拳头,脸被雨冲的白寥寥的,“我不知道理解的对么,我是不是,是不是总在跟你,背道而驰?” 第一次,他离开乔满身边去找他的红书包,第二次,被村民追赶着往山下跑,乔满的身影落的很远,第三次,他沿着灰白色的环山路拼命跑。可他每次都能回来,总能一颗石头接一颗石头摸索着找回来。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还回不回的来。 言豁开始强拖着男孩在雨里走,乔满不肯放,抓住他小臂,十个指甲陷进肉里。 言豁力道相当大,他没要村民帮忙,一个人徒手拽动他们两个,乔满鞋跟磨在石板地发出刺耳的拖行声。 这幕也许很滑稽,他们活像个被残忍拆散的牛郎织女,可乔满自己清楚,她从来没想过会和男孩有什么未来,但这个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假如她放手了,她会失去一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c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彻底失去,从生命里,从未来漫长的几十年。 言豁没见过乔满这样,于心不忍,就劝道,“我不会冤枉他,如果查下来和他无关,我亲自送他回来。” 可乔满哭着说,“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们这些大人!” 今天的雨是连日来最大的,糊的人挣不太开眼睛,言豁不想再耽搁,“拉开她。” 村民上前拉乔满,不晓得是她拽的太紧,还是村民用的力气轻了,一时竟没能拉动,直到最后一下用了狠劲,乔满被拉的一个趔趄摔进坑塘里。 慰之想过去搀她,但被言豁毫无余地的制住,他眼眶发红,“你们轻一点!不要拉她!” 言豁有几次停下的冲动,可他是特种兵,骨子里的军人使命容不得任何作奸犯科,他最后还是擒着男孩走向吉普车,就算走了那么远,他仍然依稀能听到乔满歇斯底里的哭。 言豁说不上来她在哭什么,只是这个男孩么,似乎不见得,更像是这些年的委屈和苦楚在大雨中一溃千里。 乔满今天说了两回——你们这些大人。 我们这些大人? 言豁叹气。 白瓷呀白瓷,你到底把你女儿伤成什么样了,怎么忍心? 忘记是怎么回到屋里,隐约记得有好几双手把她从泥潭里拽起来,可没有一双是慰之的。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发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全身都是水。 屋里没开灯,跟夜晚一样暗,乔满手机在桌角嗡嗡的响,她眼光瞥过去,微信接二连三地闪,先是高中群里在聊分数线,几个尖子生冒出来谈人生理想,包括顾千书。 乔满眼神没焦距地盯着屏幕,界面慢慢淡下去,忽然,又一亮。 顾千书发来消息——十七号聚会来不来,听说你去徽州了? 紧挨着他又发——昨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当屏幕再次暗下去,乔满都意识不清他在说什么。 最后,顾千书发来句话——小鬼,你不会没考好吧,躲外面避难去了? 他起初叫她小鬼,还是初中上预备班那会儿。 男孩子们开始讲些有颜色的笑话,其实都是半懂不懂的年纪,讲着很浅陋的段子,却能把自己笑的花枝乱颤。那时乔满还在班上很活跃,她听不懂,就凑过去傻呵呵地问,男生们朝她做鬼脸,哈哈大笑着跑开。 顾千书右手转篮球,左手摸她刘海,像摸只哈趴狗,“小鬼,还嫩着啊,不能带坏你。” 手机突然一片大亮,铃声伴着震动,顾千书的名字闪着白光。 白光持续了将近半分钟,自动挂断后,顾千书又很有耐性地回到她的微信。 他说——啧,架子还挺大,要不,我组个团来找你玩? 神经病,乔满想。 她拆开手机,拔出sd卡,准备折成两半扔到窗外面去,但一想到外公,手又垂到桌子上。指尖刚沾到桌沿,天空里轰隆一记巨响。那是天地被一齐撕裂的沉重动静,整个院落似乎都被那股邪风带的一颤。 乔满跑到院子里,她抬头看,远天的山在漆静的雨里一层层剥落,黑色泥石脱下来,汇成稠密的浪向村庄滚滚覆来。 “是泥石流!快跑!朝上游跑!” 院外人声攘攘,有孩子的啼哭,也有大人极力压抑的惊恐。 乔满如梦初醒,她解开篱笆的锁奔出去,人流冲着她向前。她跑出一百米,忽然反常地站定了,人们推搡着她从身边跑过,像一道道呼啸的重影。 这时乔满掉转方向,有人提醒她,小姑娘,反了,要往上游去。 山崩之声刺着她的耳膜嗡鸣作响,那些零星的劝告太微弱了,微弱的像一阵掀起土腥气的风,咸湿地吹过乔满耳垂。她向即将灭顶的院子跑去,撞开门,找到慰之的红书包,书包背在她肩头也显小,窄窄地绷住她的锁骨。 多年以后她坐在电影院,看到《大鱼海棠》里面,如升楼的灵婆说过一句话,“你们这些年轻人把生命当作路边的石头,只有我们这些老人家,才努力的想要多活一天。” 年轻荒唐,大概如此。 人的年纪越往上长,会更有趋利性,世故圆滑,懂得规避风险。 可年轻人哪懂这些,他们有的是看似荒谬的冲动和勇气,把旁人眼里的糟粕,当作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就好像现在,乔满自己都道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可她就是做了。 义无反顾,中邪一样。 山体滑坡前十分钟,言豁的吉普驶在弯道上,男孩扣着手铐坐在副驾驶座。 “别看了。”言豁说。 慰之扭着身子,安静地没挣没动,一直从车后面的玻璃望远处。 雨刷的频率被调到最大,言豁开的很小心,雨急流直下,后车窗沾满湍流的水,透过那样的玻璃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言豁第一次离家去军校,也是这么巴巴地望外面。火车站台的父母和青梅在呼啸声里落到脑后,窗外是稻田和山坡,他望的地方空无一物,可那个方向是他的生之归宿。 “乔满的外公是少将,到我们军校上过课,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言豁破开冷清的平静,“他戎马了一生,部队大院后面有个靶子场,以前是枪毙土匪的地方,老将军在那里杀过不少人。” 言豁想,讲讲跟乔满有关的事,男孩会比较愿意听。 果然,慰之耳朵耸动两下,余光瞟过去,精神力有些分散到言豁身上。他以为言豁会继续说,吉普猛地在山道停住,言豁声色蓦然一厉,问向他,“是不是你做的?那孩子的腿。” “不是。”没有含糊的,慰之再次否认,表情略有点困惑,但依然坦荡荡的。 这是言豁多年惯用的伎俩,在对方身心逐渐松懈的时候,给他迅速一击。如同赫然将人一吓,惊慌是正常反应,但言豁要看藏在惊慌底下的别的情绪。 言豁打量他半分钟,一挑眉心,松开刹车板,吉普继续往前开。 慰之看眼他,再看眼后车窗,这样来回几次,言豁点头,“好,那我再跟你说说。” “乔满五岁以前特别皮,什么都玩,喜欢芭比娃娃,也喜欢下河摸螺蛳。她梳着西瓜太郎头,是个小话唠,拖着我抓草虫装到空药品里,还喜欢问东问西。” “话佬?”男孩一脸懵逼。 言豁讶异地看他,“废话特多的意思。” 慰之垂下脸,目光落在银光粼粼的手铐上,原来乔满以前话很多,可她现在明明不是这样。 有回,四岁的小乔满问过他,“蜀黍,我哪来的?” 当时言豁二十四,是个耿直b一y,“你妈生的。” “生的是什么?” 耿直b一y想到一个形象的比喻,“就跟你妈上厕所似的,一用力,你就出来了。” 小乔满晚上蹲在厕所门口哭,白瓷问她,她才打着哭嗝说,前面上厕厕太用力了,害怕拉出一个宝宝。 白瓷为了安抚女儿,把她拉到空的马桶旁,哄她,“什么都没有哟。” 结果乔满哭的更凄厉,扯白瓷的袖子说,快去捡,宝宝被冲走了。 后来白瓷咬牙切齿的,俩夫妇半夜把言豁叫过来收拾烂摊子,哄了乔满很久这事才算完。 十多年前的琐事言豁总是记得很清楚,最近几年却过得很模糊,他才三十八岁,但常常觉着已经老了,所以过去的事忘不掉,现在的事记不住。 “然后呢?”男孩问。 然后?五岁以后的乔满么? 言豁盯着雨刷,“我不知道。” 乔满五岁往后,他很少再去白瓷家,直到乔满八岁大,他跟白瓷彻底决裂,恨不能拆之入腹。 乔满用十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而他的十年没多少变化,仍然是一个人,除了军衔往上升,除了那缓慢该死的衰老。 嗡地声,言豁手机震起来,铃声在车厢里蔓延。 言豁靠边停车接电话,“嗯,你说。” 对方讲了几分钟,言豁锁着眉头听,“你确定?”对方叽里咕噜又一通讲,他叹口气,“行吧,挂了。” 言豁拿出钥匙,弯身给慰之解开手铐,“那孩子醒了,警察已经给他做过笔录,说是跟妈妈吵架跑上山,被雷电劈断的树压到腿了。” “我可以走了?”慰之哗地坐直。 “当然。”言豁换上一副慈爱面孔,“乔满肯定把我恨上了,你等会见到她呢,就帮叔多说几句好话,说说我一路上有多照顾你。” 手铐咔擦打开,银光闪过慰之的眼睛,他眯眼转向另一侧,从缝隙里似乎看到不得了的东西,他霍然张开眼。 对面山体瞬息塌下一面,泥土与石块以奔流入海的势头冲向底下村庄,几道红血丝布在男孩眼白里,他抓住手刹大喊,“回去!快回去!” 言豁在高处看的膛目结舌,他握住方向盘,“娘的,没法掉头,山路太窄了。” 突然一道刺骨的腥风掺了泥碎扑到脸上,他扭头看,慰之已经奔出车门,他的速度太快,眨眼就消失在山路上。 “胡闹!”言豁低斥。 他给军营打去电话,约摸救灾士兵正在集结,他驱车开往前一个主干道。 这是成人和年轻人的不同,言豁会分析利弊,制定妥善方针,将不必要的伤亡减小到最少。他想要救乔满,也想救其他人。但慰之没那么多想法,他只有一条命和与生命俱来的本能和冲动。 他不会排兵布阵,他只想救乔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那里有过你 山体还在不断渗水,下一波山洪随时可能破体而发。 乔满捉住一些漂浮物,她荡在浑浊的水上,她从不怀疑言豁会来找她。外公把她托给言豁照顾,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一定会拼尽全力。 乔满大口喘着气,力乏之时,一些混沌往事流过脑海。 她印象里一直有那么个叔叔,上过士官学校,五官长的很硬气跟他性格一样,是外公□□出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他叫言豁,只比妈妈小了一岁,曾经会花很多时间陪她玩的叔叔。 而她十年前最后见到言豁,他沉默坐在沙发上,妈妈站着点起一根烟,尴尬在无声的烟雾里发酵。她刚睡醒午觉,在门缝悄悄往里边瞧,几个大人都不说话,突然外公起身过去给了妈妈一巴掌,那双打仗拿枪的手打在妈妈脸上,她能看见隐隐的红指印。 言豁有几秒震愣,随即摇头,“事已至此,算了。” 妈妈忍着眼泪,表情有点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后来再也没见过言豁。 乔满想着想着,手上力气濒临极限,她一厘厘地向下沉,下颚沾到了水面。 她快要落进泥水里,一股力量从背后将她提了一提,乔满捂住书包带,“别扯我的包。” 她也很佩服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刻了,她还有余地去管书包的死活。 “别管它了!”声音从后边传来,带着浓重的喘音,“太重了,乔满,丢掉它!” 熟稔的说话声激起她两眶泪,一只手臂自然垂落,包带被一寸一寸剥落。 她听到水里咚地声,男孩曾经珍视无比的东西,像块板砖沉进水里,最终会腐化离析,与沙石融为一体。 乔满勉强被拖着身子,她无法转身,没能在昏迷前再看一眼男孩,但他能来,她很高兴。 意识一分分地抽离,她身体由重转轻,轻到宛如能漂在空中,她用薄弱的意识俯瞰大地,山洪从四面泄下,她看到慰之,黑乎乎一颗脑袋露出水面,架着她一滩烂泥样的身体向岸上游,她想笑也想哭。后来,她看到言豁,他身后有群兵哥哥,拽了绳子一个连一个的下水,言豁撩起袖子,肌肉十分的健美有弹性。 风染上山洪的乌色,她在风里飘来荡去,最后一下哐当落到实处,像被万有引力吸了回去,满鼻子消毒水的刺辣味道。 她记得这味道,曾经被烧开的热汤烫到胸口,医生拿剪子伸向她,反射来的金属光芒里夹了这气味,消毒水的c浓烈恼人的气味。她哭着挣扎,不要医生剪开那衣服,一件为数不多的c她父母一块给她挑选的衣服。 就那么几件,绞坏一件少一件。 乔满在哭喊声里恨上这股味道,它能渗透表皮,刺进她脆弱的神经。然后的几天,白瓷没来看她,乔楚越来过两次,跟医生寒暄几句又匆匆走了。 白瓷当时赶拍的电影确实是部佳片,上映后好评如潮,她得了人生里第一枚影后奖项。 “乔满!” 有人喊她,乔满眼皮耸动,她觉着累,那是种在失重环境飘忽了很久,猛地下掉回地球的沉重感。 “乔满!”紧接又是一声,消毒水的气息钻入胸腔,乔满打了个寒颤,吃力睁开眼。 慰之坐在木椅上,他背对着窗,虎牙在光线里现出一线光。 是呀,是他的声音,乔满反应过来。 她缓了很久,眼睛闭下又张开,直到雾蒙蒙的晕眩消失大半,她才吐出一口浊气,没死,原来她没死。 慰之换了件干衣服,材质比超市里买的要好,是外公很喜欢的大红色,衣服撑出了男孩的宽肩,竟然有些好看。他仍然颀长精神,脸上有几枚小口子,粘了创可贴。 真好,他们都还活着。 活这个字,当她还能思考一般年轻人驾驭不了大红衣服,乔满才真切体会到。 门咯吱推开,言豁搀着外公走进来,老人手里捏着一张医保卡,应该刚缴完钱,他们身后是空白的走廊,没有人。 乔满开口叫他外公,老人加快挪步,他不停点头,枯槁的纹路跟着上下晃动,“醒了好,醒来就好,要不要吃东西,外公给买。” 言豁拦他,“这个不急,等问问医生她刚醒来能不能进食,能吃什么我再去买。” “对,我糊涂了,要听医生的。”老人点头。 男孩不晓得听懂了没,双眼炯炯的,也跟着郑重点头。 “我不饿。”乔满坐不起来,视线往病床旁边瞟,她看到一只手机盒。 “你爸来过了,给你拿来部新手机。”外公解释,“你妈在外地录节目,信号不好,手机昨天才打通,她已经订了机票过来。” 老人摸着乔满冰凉的额头,“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乔满仰脸望天花板,喉咙内壁涩疼的像要裂开,她摇头,“还好。” 山洪的震声给耳膜强烈冲击,她至今耳朵里还咛咛地响,“村子” “有官兵搜救,已经救出一部分了。”言豁语气里的厚重很能安抚人,“别想了。” “乔满,你是不是耳朵疼?”慰之一直盯她看,忽然问。 乔满拿开掩在耳窝上的手,“一点点,没事,应该暂时的。”耳鸣持续不断,除了山洪怒吼,她隐隐还听见她的嘶喊声——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们这些大人! 那些事霍地盘旋回来,她一口气提上来,看言豁,“你不是把他给抓了么?” “在车上接到医院的消息,孩子醒了,证实了确实跟他无关。”言豁说,“我本来带他去警局也是要走审查的司法程序,没想咬死他是犯人。”并刻意补充,“我一路上对他很好,像亲叔叔一样和蔼。” 至于最后一句话,乔满完全没听进去。 但她的心终于落定了,像从高处坠下,稳稳当当地落回胸膛。 言豁两手拢起男孩的头发,现出整张脸来,“嗯,是张还没长开的脸,你就吃亏在个子上,不仔细看脸以为是成年人。” 男孩任他揉捏,茫然地杵在病床旁。 乔满侧头看见,才安稳下来的心又微微抽动,“外公,他” 乔满语噎,怎么说,从何说,她张口却没了下文。 男孩的处境突兀又尴尬,他第一面见到白老,湿漉浸透泥浆水的衣服粘在身上,整条走廊都是他的鞋印。老人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孩子。” 这几天他们经常并排坐着,白老会打水给乔满擦脸。老人在旁边租了间宾馆,晚上就回宾馆休息,次日大早又会来,买上热腾腾的包子豆浆给男孩。 他说,“你对小满好,我就会对你好,对我外孙女好的人不多。” 慰之啃了口包子,内陷烫的他口腔里起皮,心微酸。 他还见过次乔满父亲,说话字正腔圆,放下新手机没多久接到个电话就走了。男人还算友善,临去前跟他点一点头,慰之看出他有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没说一个字。 白老给他买了一身新套装,在乔满醒之前,他没赶自己走,是老人好心宽容。 而乔满总会一天天健康起来,这一天近在眉睫,他再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他十指握紧,想着,就一会儿,他再留一会儿。 “收留他吧,外公。” 乔满咬一咬牙,在小镇几个晚上辗转难眠的心思,却在这么一个时刻,她终于说出口。留下他吧,给他一个住处,不再被驱赶,被诋毁,被天灾人祸压的四处逃窜。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给他一条生路吧。 乔满揪住床单,“他没有家。” 住院部的走廊深长静谧,男孩瞪大眼睛,无辜地半张着嘴,活像个待宰的羔羊,喉结滚了一滚,咕噜声,听得清清楚楚。 白老平和地与外孙女对视,他不吃惊乔满这么说,但也没立时表态。 言豁手扶下巴,“我国收养条例有年龄限制,要不足十四周岁,他超龄了。” “你有办法的,言叔,我知道你能办!”乔满侧身,导液管被扯的大力晃动。 慰之跨过一大步,扶住差点倒地的三脚架,乔满手背跟针头相连的皮肤都扯紧了,他蹙眉,口吻蛮严峻的,“不能乱动。” 言豁淡淡的,“大侄女,被你这么瞧得起,我压力很大呀。” 他稍顿,转向老人,“这件事,您同意么?” 乔满的期待写在脸上,她已经有好久没如此直白地袒露诉求了,老人还未张口,门外闯进一个尖锐的女声,“当然不行!这还用问?” 来的女人相当好看,化了精致淡妆,五官细看下跟乔满有些许相似,只是气场截然不同,“她才几岁她能懂什么?” 她喷的香水气味浓厚,与满屋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起来,变成刺鼻的香气,乔满直犯恶心。 像陡然掉进一方冰窖,她眼里寒意一层层往上漫,“我今年十八了,该懂的都懂了。” 这么久以来,慰之第一回见到这样的乔满,全身防御系统打开,一秒进入备战模式。 白瓷仍旧皱起眉,“你才刚刚成年,许多事情想不全面,我是你妈,要为你的决定把关。” 她说话时,言豁背过身,他把打火机放在掌心,不知想到些什么。 “我妈?你站到我高中老师的办公室里,看谁认得你是乔满的妈妈?”她讽刺地笑,哑着喉咙反击,“你知道我教室在第几层,一个班有多少人,班主任叫什么吗,妈妈?” 刚醒来就说了太多话,乔满眼冒金星,但她一点不敢放松,死盯住白瓷。她们开战次数多了,乔满自然无师自通,懂得她年纪上不占优势,那就从气势上找回来。 男孩耷了一耷眼皮,手握紧三脚架,将抖动的输液管轻轻捋直。 “小满。”两声妈妈刺的白瓷很不舒服。 她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男人,他忍了会儿,阴阳怪气道,“老师就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 乔满冷笑,“别有什么都怪学校教育,推的倒干净。” 男人脸色阴郁,短时间内没人接话,古怪的尴尬里,一直没出动静的言豁突然转过身,“烟瘾上来了,我出去抽根烟。”他走到白瓷面前,“借让。” 白瓷和他互不相看,她抱臂让开一块空间,言豁把玩着打火机,火苗一闪一灭。他走出病房,瘦高男人顺势进来,他和白老粗略地招呼一声,放下水果篮,拿出只芦柑。 沉默不过一两分钟,白瓷再度拿起做母亲的架势,“小满,你再对我有脾气我也要说,你知道留宿一个陌生男人知道有多危险,太没设防心了,这个社会很复杂的,有女孩好端端在大路上走都能被歹人盯上,你还敢放人进来?” “你这算什么,你现在才来管我,秋后算账吗?”乔满似笑非笑,“幸好我没死在那,否则你只能去我坟前说了。” “满满。”白老叹气,“别胡说。” 这时瘦高男人已经剥出几瓣芦柑,他拿水果刀插起一瓣,伸向乔满,“你看,你外公都说你了,女孩子说话别那么冲,太厉害了嫁不出去。”刀尖刺破果肉,露出银色的小尖,他手往乔满脸前送,“喉咙干了吧,吃点水果。” 汁水滴到枕套上,晕开橙黄的一滩,乔满从小就讨厌章喆,除了副好皮囊,一无是处。她紧闭着唇,乔满毫不怀疑她只要一张嘴,这把小露尖头的刀就会送进她嘴里,借了芦柑的蹩脚理由,划她一道口子。 章喆的手势很快,白瓷一下子皱了眉,根本来不及出声。 啪嗒。 眼见要蹭上乔满的脸,慰之挥开他的手,刀子掉到章喆脚边,橘瓣摔的稀烂,汁水横流。 他流出厌恶的眼色,跨出一步,横到章喆和病床之间。 “我不跟你计较。”章喆掏出钱包,拿出叠百元大钞,“不就是钱的事么,拿钱滚。” 慰之眼光凶冷,他往前走一步,章喆又掏来几张红票,“嫌少是吧?行。” 男孩不接,继续向前,章喆以为他还嫌不够,大骂他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成心来讹钱的,冷不丁却见他蹲了下来,捡起水果刀和烂乎乎的果肉,再用袖子把那块地砖擦干净。 除了乔满,没人理解他的行为。 但好在,还有乔满明白,橘子汁湿滑,他怕她踩上去跌跤。 乔满眼眶一湿,她半侧起身体,想要撑坐起来,“你们走,我不要你们来看,都走!” 她把果篮推到地上,“拿上你们的东西滚!” 章喆暗骂声妈逼,更难听的话正要脱出口,忽而听见白老问他,“小章啊,水果刀不是那样用的,危险了吧,伤到小满怎么办?” 老人一双浊眼攥的章喆紧张起来,白老对他一向和气,尽管他一度是媒体眼里白瓷的出轨对象,也从没受过老人的为难。 他尽量装的轻松,“一把小刀没事的。” “我用水果刀杀过人,你还觉得没事么?” 白老杀过人,就用这样的小刀,划破咽喉或者没入胸膛,他一辈子没少这么做。 章喆干笑,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背到身后,“当然不能跟您比。” “都走吧,小满刚醒,她需要休息。”白老下逐客令。 白瓷再想说些话,但被老父亲一个对视制止了,她不甘不愿地将话咽回去。 从乔满十三岁至今,亲情被砸碎在脚下,一碾又碾,人们口中能治愈伤痕的时间在她们身上并没有用。毕竟,时间可以淡化伤痕,也能击垮爱。 “回去吧。”白老拿拐杖拄地,“你还是那个急脾气,什么话不能回家说,一进来就大喊大叫,难得见一面还要折腾她么?” 乔满望向头顶一盏昼白的灯,微张着眼,像消耗了大半元气,累极了。 没人再理睬白瓷,她独自呆站了会儿,身后房门半敞,她动身想走。 他们之间所有平和的时刻都是浮于表面的,任何一点动静,都像针尖一样,落下来,刺进去,由外及里,噗地声,有些东西轻易就破了。 好比她刚要走,乔满突然问她一句话。 “你做过对不起言叔的事,对么?” 白瓷猛地回身,“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她深重的妆容略显狰狞,“我就知道他还在记恨,装的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背后跟我女儿嚼舌根,算什么男人!” “他怎么会跟我说,他不是这种人。”乔满闭眼,“我猜的。” 白瓷情绪激动,“那些跟你完全无关!” “跟你有关的,怎么会跟我无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除掉出轨以外,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怎么会跟我无关?”乔满侧了头,脸贴在冰冷的白色枕套上,“我一直不敢去问,你猜,知道事情以后,我会不会更瞧不起你?” 那一下,慰之明白过来,乔满心里七拐八绕的结,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深。 白瓷眼眶一点点地红了,她摔门而出,又像落荒而逃。 章喆追她出去,白瓷背对他,“你去取车,我等会下来。”一顿,“还有,乔满是我女儿,你可以不喜欢她,但别闹幺蛾子。” 她嗓音无异,但眼角的水光把眼线糊开了,章喆烦躁地踹墙,“是她对我敌意太深,当年我跟你办婚宴,她那什么眼神,她就看不得你跟我好!她”话到一半截住,他呼口气,“算了,我去车库了,你快点下来。” 白瓷抹掉泪,毕竟是老演员了,比较懂得调节控制情绪。 她相当快的压下心绪,忽闻凉凉一声叹。 “我很意外,你竟然误会我装大度。”言豁走向她,掀起一身没散去的烟草味,他手插裤袋,头往白墙上靠,像浑不在意,又像介意极了。 “明明,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 白瓷抖了抖,她牙根紧咬着,七寸高跟鞋踏在白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言豁回到病房,白老不在里面,乔满宛如睡熟了,阖着眼浅浅地呼吸。 慰之提起被子,掖到乔满肩膀下面,他轻声问,“为什么要收留我?” 她没张开眼,只有嘴唇微不可见地蠕动,“别人都在往外跑,都怕死,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她稍许停顿,“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他说,“不是。” 乔满睁眼,“什么?” “睡吧。”他微笑,半边脸融进光色里,暖融融的。 乔满回他一个轻笑,没再追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男孩不傻,是个心里有弯弯绕绕的人。 慰之坐回木椅,微微躬起腰,手肘撑住膝盖,他的轮廓化成大片阴影,遮去了乔满眼前大盛的光。他要庆幸乔满没再往下问,因为他无法告诉她,乔满,你的为什么,一定不是我的为什么。 言豁在门口站了一站,然后转身离开,像有股烟气熏在肺里,让他忍不住想咳嗽。 乔满住院半个月,白老没提过收养的事,她不愿意逼的老人太紧了,临近出院的那几天她急归急,但并没表现在明面上。 乔满问过他,“假如外公不同意,你要去哪儿?” “回去。”他脱口而出。 “回徽州?”乔满不懂他的脑回路,“都被淹了,你回那干嘛?” “没事。我本来,本来就不跟人住在一起。”他认真想过,“我可以睡山里。” 乔满咬到苹果核,唇齿漫开酸涩味道,“为什么一定要回去?跟他接壤的几个城镇一样很安宁,非要回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地方,何必呢?” 他歪一歪头,“那,乔满一个人来肥洲,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她美好回忆的一部分,一间度假的小房子,和看起来美满的三口之家。 如果连她都不去缅怀,那将不再有人会记得在那些各奔东西的现实来临之前,曾经也有过一小段,哪怕是虚与委蛇的,那么一小段的好时光。 “你想说什么?”乔满削掉她啃过的果肉,把剩余一半塞给男孩,“直接说。” “那里有过你,别的地方没有,我不想去。”他眉睫黑软,有轻微的恍神。 乔满哑口,双手绞着垂在被面上,直到指尖通红,她从矮柜上拿来一本新买的字典,翻到某一页挑眸看他,“h ui徽,第一声,再念一遍。” 他咬口苹果,“h ui肥。” “徽!”乔满手点字典。 他跟着念,“肥。” 乔满手指墙角,“老规矩,默念一百遍再回来。” 慰之驾轻就熟地站过去,乔满牙齿咬住笔帽,往田字格里唰唰写了些字,五分钟后把他叫回来。 男孩一看,蓝白纸上写着两段话。 ——黑化肥发灰会挥发,灰化肥挥发会发黑。 ——念顺,下周检查。 男孩咽了几下口水,莫名觉着舌头疼,他蹲到角落拿本子念,乔满隐隐听到一串肥肥肥。 时间滴答流逝,他念久了犯困,头向下一冲一冲,两三次撞到墙又醒过来,最后一回是言豁来推他,他猛地惊醒,条件反射冲言豁喊,“灰肥!” “你要飞回哪儿?”言豁被他吓到,拍他背,“起来,我买了块席子,你先打地铺睡。” 慰之揉眼睛,才发现两手一空,田字本在他瞌睡时候掉到脚下,风吹纸动,在划有黑色字迹的某页停下。他躬身去拾,却察觉那些字很眼生,捡起来细瞧是乔满写在黑化肥后两页的一句话,都是他认识的字。 ——谢谢你来过,不管以后还会不会在,又将会去到哪里,都谢谢你。 男孩侧躺到竹席上,拿手枕着头,面向乔满熟睡的方向,唇角弯如月牙。 乔满,是我要谢谢你呀。 他这样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晚安,乔慰之 乔满出院那天是久违的艳阳天,她坐在床沿,双腿晃悠悠地没着地。 慰之埋头在行李间,照着白老教过的,替乔满将衣服一件件折叠好摆进行李箱。 乔满见他口袋鼓鼓囊囊,勾手,“什么东西?” 她拿出来看,是折了四折的田字本,她写字的两页边角颜色略深,像是被反复翻过。 “这个,能给我么?”怕她不愿意,慰之赶忙表态,“我,我只要这个。” 他从乔满这得来的就剩下身上这套新买的衣裤,乔满扯他袖口,“你倒蛮好养活的,只要一个旧本子,那好呀,你把衣服脱了还我,我低价卖掉能换二三十本田字本了。” “好。”他信以为真,当下就要脱衣服。 乔满气笑了,一本子飞过去,“这是在医院,公共场合,你想裸奔啊?” 本子轻飘飘砸在胸口,没有一点力度,慰之抓到手里,眼神有湿润的光亮。 他喜欢田字本上乔满写的字,干净利落,全是写给他的话。 乔满梗了一梗,笑容淡下了,拿本子的手悬在半空。 慰之原本就比她高出许多,此时一坐一站,她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他又长了寸余的刘海。 “都愣着干嘛?”言豁来搬行李,“我叫了辆车,别让司机等太久。” 电梯总是客满,他们从住院部往下走,阶梯灰白,每走一阶都有些煎熬,慰之上一回这样难捱,还是他小叔决定去城里打工,分道那天他握住一张长途客车票,望见小叔一人坐在摩托后座,他招着手,要自己先上车。 他说,“走吧,我看你走。免得你傻乎乎上错车。” 在男人的目送里,客车呼啸着启动,直到摩托化成一小点,那几分钟里他最难熬。 原本以为一辈子也就那次了,但此时他拎着行李,乔满与他始终差几阶梯,偶尔回头,视线会与他有短暂交融。 沉默与难耐中,他们走到一楼大厅。 言豁的吉普紧挨在出租车后面,他单手抗起行李箱装进出租车后座,“你外公在家收拾,你自己先回去。”乔满应了声,言豁回身招呼慰之,“走,跟我上车。” “去哪里?”潜意识里,乔满比男孩更要警觉。 “办手续。”言豁理所当然地说,“我联系了一家社会福利院,先给他安个身份,回头白老可以用资助者的名义供他生活和学习一切所需的费用。”他说,“当然,也包括住宿。” 言豁的意思明确,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到实地,乔满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不是个运气好的人,早年生日许的关乎她父母的那些愿望,多半都不能实现,而这几年她都跳过插蜡烛许愿这一环,因为闭上眼,十指相扣的那几秒,她迷茫地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白老说,你从来没求过他什么,这是第一次。” “言叔。”乔满诚诚恳恳,“希望我以后能有帮到你的地方。” 慰之是三无人员,办什么都很难,乔满自己没经手,可她跟明镜似的清楚,言豁一定花费了大功夫。 “行。”言豁爽快。 他转进驾驶位置,汽车轰地声发动了,他摇下窗,见到慰之杵在那儿,发怔着,“我可以?” 他问乔满,他可以?可以留下? 或许是不敢置信,他声音轻而局促。 “嗯,可以。” 慰之摊开汗湿的手,往裤腿上揩了揩汗,被他擦过的一块红色布料颜色湿沉,微微发深。 乔满向他点点头,他才上去副驾驶座,左右瞧了瞧,准确抽出安全带,往红色搭扣一摁。 言豁见状,“你怎么知道要绑安全带?” 他老实说,“上次,你绑过。” 上次,在暴雨的盘山道,言豁推他进副驾驶位,顺带给他系上安全带。 言豁打左转向灯,从反光镜看车尾的车流,“我给你绑过就是好东西?那我还给你上过手铐。”路口有红灯,言豁踩刹停下,举起两只手腕,示意他什么是手铐。 “不一样。”男孩否认。 言豁问,“哪里不一样?” 慰之指向他胸前的带子,“你也有。” 是的,他也有,每次上车首先是系安全带,男孩有看在眼里,纵然没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这是必要做的步骤,是好东西。 言豁倒没想到这个,低头看眼自己,“不错,还真挺聪明。” 本质也好,就是可惜了。 后半话他没说,一转言,他问,“对了,你姓什么,待会信息一栏要填。” “我跟乔满姓。”男孩的目光迅速抽离,从外边的灯红酒绿里抽掉回来。 “乔慰之?” “嗯。” 他默默想,乔字很好听,跟乔满的满字一样,都很好听。 言豁傍晚将他送回家,乔满琢磨两下,“跟我姓?乔慰之?”她点头,“嗯,有品位。” 男孩抿唇笑,挺羞赧地挠头,似乎被乔满夸赞了呢。 晚间,他在卫生间研究冲淋器,以前他见过这玩意儿,在一旧城区的大学里,设有公共澡堂,小叔带他混进去蹭过几次水,后来他错入女澡堂,被学校保安追了几里地,这之后两人再也没敢去过那儿。 这些他能够想起的都是跟小叔分离前的事,而他独自回到小镇后,长达数年的缓慢流浪里,他用溪水擦脸,或者接沟渠里的雨水用,直到遇见乔满,他再也没拧过水龙头。 可他至今还记着冲淋器的用法,乔满坐在洗手台上,“你竟然会用这个?” 他点头,“看别人用过,学的。” “别人?”乔满把玩一团浴球,“谁呀,女孩呀?” 慰之一慌,结巴道,“不,没,那不是” 乔满跳下洗手台,捂嘴,“你真看过女孩洗澡?” 男孩臊的慌,那时的他会被一两句话撩拨的面红耳赤,憋着张脸,半天才说出,“乔满,你别,别逗我。” 尽管他说的无奈又可怜,乔满把浴球丢回盆子,仍旧拿一种‘原来你是这种人’的眼光边瞧他边走出浴室。 等他洗完出来,像打了一场大战役,气喘吁吁的。 男孩盘腿坐在床头,稍微动一动,床垫就往下凹去一块,他没睡过这样子干净柔软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坐着,挪都不敢挪一下。 乔满给他拿来杯温牛奶,见他姿态清奇,忍不住地笑,“有这么别扭吗?” 他一咕噜弹到床脚,拿湿漉漉的眼神戳乔满,“乔满。” 他还是想睡地板。 “不行。”她不为所动,杯子塞到男孩唇下,“你往后是要跟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以前那些流浪的习性一定要改掉,知道么?” 乔满刚洗完澡,长发湿黑地散在身后,有股洗发水的冷香。 慰之勾起根指头碰了碰她头发,然后收回来放到鼻下嗅,“香的!” 乔满白他眼,废话。 她从抽屉里找来一把吹风机,调到小档,“我教你吹头发。”虽说是小档,轰的一道热风还是将慰之吓的向后缩去,一脸‘妈呀,什么鬼’的惊恐神色。 “出风口对准头发,先吹干发根。”乔满素手在厚发里穿梭,“不要让吹风机尾部靠近头发,会绞进去。”她说的起劲,可对面却悄无声息,而她回头去看,男孩正目不转睛盯着她露出的一截白腻的手臂。 乔满穿了蝙蝠袖睡衣,手抬高了,袖口就滑到肩膀。她眼一眯,立马掉转吹风机口冲向男孩的脸,热风把他近乎遮眼的刘海吹的凌乱犀利,“色狼!” 慰之迎风努力张开的眼里满是懵圈和委屈,他只是单纯觉着乔满肤色白,特别好看,根本没别的歪脑筋。他手握奶杯,在热风里淡淡的忧郁。 乔满关掉吹风机,手凝重地理了理他一头乱发,“你这样盯女孩子看,是会被打的。” 他继续委屈,“我不看别人。” “看我也不行!” 他吸吸鼻子想,乔满可真凶。 被他腹诽的女孩收起吹风机,打着哈欠往外走,夜晚十点的天已经墨黑,她走到敞开的门框下,左手背到身后轻轻搭住右手的臂弯,经深红的油木门框色一衬,衣摆空落落地荡了荡,稍显羸弱。 她立在那儿,一顿,然后转回身子。 乔满长发微干,在糅杂了的一些湿润里,她低眼酝酿几秒,然后拾眸笑看他。 “晚安,乔慰之。” 男孩嘴边挂了一圈奶泡,微怔。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晚安,以前跟小叔结伴流浪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糙汉子天黑了就往漏风的桥洞下一窝,谁也不说话,裹紧衣服呼呼地睡,他们熟知再晚些会冷得睡不着。 听着乔满的这声晚安,他好像踉踉跄跄找到了归宿。 尽管当时的他并不懂,晚安是什么意思。 乔满回屋后,慰之没有倒头就睡,举了本小学语文课本翻读,他已经看到三年级程度了。在医院那几天,乔满给他系统讲了遍汉语拼音,以往他学的比较乱,翻到哪页字典就去死记字形和读音,乔满抽查过他,发觉有些繁复不常用的词他记住了,反倒不认得一些简便字形。 最叫乔满震惊的,他竟然认识‘耄耋’,却在初见的时候不晓得‘乔满’两个字怎么读。 慰之用笔在课本上圈划,他忘记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天还漆黑未亮,耳朵耸动两下,隐隐听到些动静。 他赤脚走在凉滑的木地板上,估摸着悉索声从玄关传来,向前几步有个拐角,他探头从承重墙后望过去,一个猫腰的陌生人影蹿入客厅,脚步很轻,模样略猥琐。 那人小心拉开抽屉,老旧家具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慰之走路比他还轻,趁他蹲身翻找柜子的时候,从餐桌拿来两根绑大闸蟹的绳子和一块擦桌布,然后悄无声息站到男人背后,镇定且无辜地拍了一拍他的肩。 小偷反倒被他吓到,下意识要张嘴惊叫,慰之一把捂住他的嘴,眼明手快地把桌布堵进他嘴里。这一刹那,言豁擒拿他的姿势倒灌入眼底,男孩依样画葫芦,用绳子给他手脚绑了个结实。 小偷懵住,一切发生在十几秒里面,他来不及反应,身子一腾空,竟被人给公主抱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被另外一个男人给轻巧地抱起来。 慰之很小心地把他放在阳台角落,没发出大声响。 小偷急的头冒汗,含混不清地想说话,男孩扯掉他嘴里的布,食指竖在唇心,“嘘,乔满和外公在睡觉,别吵他们。” 那小偷自认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却也从没遇过这种奇诡的情况,他心里恐慌,气都不敢出一下。毕竟入室盗窃反被公主抱,算是他偷盗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回经历。 慰之蹲下来,两只黑眼珠在漆夜里熠熠生光,他纹丝不动地盯住男人,过了几分钟,小偷手脚被他盯的一身鸡皮疙瘩,稍稍往旁边挪了一挪,臀下骤然响起吱拉一声。 “别动!”慰之蹙眉,压低声音呵他。 一夜下来,小偷几欲流泪,他翻街走巷好多年头了,头次偷个东西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他张嘴无声地骂了句。 妈逼,智障。 不止小偷,乔满和白老早晨醒来也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人站在阳台外默默注视精神状态极差的陌生男人,不约而同闪过几个疑问。 hat?昨晚家里进了个偷儿? hat?偷儿进来就没出去? hat?还被捆绑了一夜? 乔满叹出好几口气,踮脚按住男孩肩膀,神色相当严峻,“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叫醒我,一个入室盗窃的惯犯在我家阳台藏了一整晚,这个真心不能忍,比睡觉重要多了。” 慰之懵懵懂懂的,“嗯,好。” 反正乔满说的,都好。 “不碍事,我报警了,等会去做个笔录。”白老哭笑不得,“都去洗把脸,我去下饺子,吃好早饭再出门。”老人咳嗽两声,问小偷,“你要不要也吃点?” 小偷有些哽咽,摇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X=乔满 去到警局后,白老陪慰之在屋里头做笔录,乔满收到言豁电话,站到大厅去接。 “你们不在家?”言豁奇怪,“一大早的,我打去家里座机怎么没人接。” 乔满如实说,“昨天家里进贼了,我们在警局。” 言豁拧眉,“损失严重吗,要不要我过来一趟?” 乔满扶额,“不用,人抓到了。” 言豁讶了一讶,“这么快?” “他是半夜撬门进来的,慰之怕吵醒我们,把他绑在阳台一晚上。”乔满唇角微微一抽。 言豁在手机另一头放肆大笑,“我就知道,他小子将来是能做大事的人,处理突发事件的方法就是与众不同。” “言叔。”乔满无奈喊他。 “人没事就好,我是来跟你们说,他的学籍办下来了,我给他插班到小学三年级,先看看能不能跟上学习进度,明天可以上课了。”言豁止住笑,语气沉落下来,“乔满,他能适应么?这么快。” 这么快闯进纷繁的世界,一把将人扯入红尘,摒弃从前十几年建立起来的感知与习性,站在遥遥落后的起跑线上,追逐,狂奔,承受,忍耐。 “他可以。”乔满捡了把椅子坐,“我给他温过课,语文和数学问题都不大,和他一块流浪的男人有教过他,主要是英文,一窍不通。”透过落地玻璃窗,灰蓝的天沉坠向下,“不过他记忆力很好,我知道他可以。” 不是相信,是知道。 乔满说,“我会送他上学。” “你也是明天开学吧,高复班?”言豁算了下,“来得及去送他么?” “当然。” 而乔满的来得及,是翘掉了前两节课。 慰之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犹如一盏聚光灯,将所有孩子的目光都吸到他身上。 乔满站在后门,隔了门上一小块方形玻璃,她手指点着那块透亮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两个字:加油。 男孩挠着后脑勺,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但他很快扬起脸,小虎牙掩在唇角勾起的弧度里,他伸出食指,隔着玻璃和乔满指尖碰了一碰。 那是他人生意义上的第一堂课,和斜对面偷偷在台板里玩弹弓的三年级小胖子不同,慰之听的很认真。他年纪大了,比这些孩子更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堂课结束,孩子们如扑腾翅膀的鸟儿,围挤在他旁边叽喳笑闹。可慰之并不爱说话,回应的都很简短,勉强撑了三四分钟,他从包里拿出白老准备的糖果,孩子们抢完便散开了。 他手撑头,吁叹,第一堂课结束,想乔满。 之后,他在上课和想乔满中度过了一个上午。 午休时间,斜对角的胖男孩溜到他桌旁,“喂,大个子。” “糖分完了。”慰之淡淡扫去一眼,又低头赶作业。 “我不要,我有。”小胖子豪迈地给他一块德芙,“丝般柔滑,可好吃了。” “不用。”慰之想起白老教的礼节,添了句,“谢谢。” “别客气,我们做朋友吧。”小胖子看大男孩真不要,马上收回兜里,他左右瞧了瞧,颇神秘地凑头过来,“哎,早上那个,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姐姐,是你女朋友么?” 别的孩子都问,你是谁,你几岁呀,你干嘛来上课,只有这小胖子问,她是你女朋友么? “女朋友?”慰之搁下笔,“是什么?” 小胖子大吃一惊,捂嘴,“你连女朋友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自以为晓得很多,自豪地告诉慰之,“女朋友嘛,就是最喜欢的,以后一起生小孩的人!” 撩完他,小胖子跑回去吃巧克力,独留慰之一人在那儿出神良久。 他本来在解一道一元二次方程式,只差最后一步,他笔尖没意识地摩挲过白纸,落笔成了x一乔满。 下午数学老师批作业,面对这个答案推了一推金丝边眼镜,红笔打了个问号,并在后面附言:闻所未闻。 慰之这天下来,虽有磕绊,总体还算顺畅的,而乔满却遭了通说教。 她头天报道就迟到两节课,往门口清冷地一站,老师喝问她,“怎么来这么晚,你是高四学生呐,一分一秒都非常重要你知不知道?” “我家里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乔满态度诚恳,“老师对不起。”可她连道歉都冷冷清清的,女老师眉头一皱再皱,鉴于她已经陪过不是,挥手要她坐下去。 乔满在一张空桌左上角的标贴上辨出自己的名字,她放包落座,瞥了眼右边的空桌,空有一张‘阮萌萌’的姓名贴纸,这么看来,她同桌也迟到了。 乔满刚坐来,门口探出张扎马尾的脑袋,躬身收腹,缩头缩脑的模样,“史老师” 班主任彻底怒了,带高复班她压力也很大,将书本朝讲台一掷,“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有没有要高考的觉悟?进来!你又因为什么迟到?” “我家里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了1。”女孩缩着脖子,她颤巍巍举起右手,“老师,没有下次了,请求入座。” “回去回去!”班主任怒不可遏,“你们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女孩小跑到乔满手边坐下,她的包跟乔满的纯白颜色完全不同,是以花哨的hell一 kitty为主题的包,笔袋c包书纸,水壶,一件件都斑斓至极,晃的乔满一阵眼花。 课中,她同桌丢来一个小纸条,上头写着:你好,我叫阮萌萌。是电影赤壁里‘萌萌,站起来’的萌萌! 乔满撕下桌角名牌,推到她面前,在乔满两个字上点了点。 她再要说什么,突然,班主任大喊她,“阮萌萌!这道题选什么?” 那是道英文选择题,她站起来默读了三遍题,“选c。” 老师冷面问,“说原因,用的什么语法。” “因为c答案最长。”阮萌萌对手指,声音弱下去,“遇到不会的题,三短一长选长,三长一短选短。” 班主任被气的不轻,“你站后面听课去,给我清醒清醒!” “可是我有风湿性关节炎,不能久站。”她诚恳道,“老师,比起体罚,也许爱和关怀更能感化我。” 全班哄堂大笑,连乔满也没能绷住,掩脸笑了一笑。班主任脸色红黑交替,一气之下,剩余两节课连上,不给一丁点课间喘息的时间。 估计遇见阮萌萌这样的学生,班主任只能靠连续不断的上课来压制住体内的恶气。 等到下课铃再次响起,已经是用中午饭的时候了。高复班的学生彼此都不太熟悉,各顾各的下去食堂吃饭。 乔满先去充了两百饭卡,回到打饭地方,四道窗口前排起了长龙,她随意捡了支最近的队伍排着。这是家小有名气的校外高复班,都穿便服上课,排在乔满前头的女生衣领后有朵大蝴蝶结,萌系的衣裙,她一眼认出是她同桌阮萌萌。 队伍蠕动了几分钟,等轮到阮萌萌,她脆生生地说,“阿姨,我要红烧肉排” 打菜阿姨手快,刚抄起一块大排,阮萌萌后半句才落下来,“上的汁!多浇点。” 她要红烧肉排上的汁。 阿姨难以置信,捞起的大排又放下,阮萌萌叹气,“我饭卡里只剩五块了。” “用我的吧。”乔满上前来,把饭卡放到扣款机上。 她们人生意义上第一回面对面c眼对眼的进行一段对话,是来源自一块红烧大排。 而后在阮萌萌的回忆里,那时的乔满像踏着一股冷风,凉飕飕地问她,“还要什么?” 阮萌萌迎着她冰凉的气质,同打饭阿姨招呼,“再来一份青菜。” 然后乔满才知道,她跟阮萌萌同样是华一附中毕业的,她们有共同的三年回忆。 说起当年那届的风云人物,尽管不是一个班,可毫无悬念的,阮萌萌张口提到顾千书。 说了会儿,她嗦着根青菜,“你跟他很熟?” 乔满手下停顿,“一般。” “是么?”阮萌萌咽下一口饭,“你们是同班同学吧。” “嗯。”乔满拿勺子搅汤,低着头,“所以有点交情,但谈不上多熟,已经不太联系了。” 顾千书是华一附中的传奇,他组织了一支五人乐队,在所有社团都土崩瓦解的高三,他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在离高考还剩五十天,午休时间他把乐队搬到一楼中庭,弹唱了一首《走四方》。 所有师生都被炸出来,乔满站在四楼栏杆旁,从镂空的中庭往下望,听顾千书唱。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他没用嘶厉的唱法,浅浅地拨弦,声音清亮,穿过透明玻璃窗落向赤红的跑道。乔满跟他有短暂的视线交融,忽然间,乔满笑了一笑,似乎有些豁然。 “他还因为打架被警告处分过,好学生也会打架呀?”阮萌萌咬住筷子。 顾千书怎么不会打架?他当然会。 而当年那一次记过,他为什么会跟林夏珂打起来却始终是个谜。 那时全校都在筹备迎新晚会,他们班表演探戈,乔满跟林夏珂分到一组,顾千书和她班里的历史课代表南妩个模样很娟秀的女孩是搭档。 乔满还能记得,因为那年冬天实在太冷了,却被逼着在室外练舞,舞蹈老师在飕飕冷风里说,像他们这样业余又大部分不开窍的,必须在室外吸一吸日月精华。 老师说的振振有词,他们人手一张纸巾,瑟缩着擤鼻涕。 林夏珂是个挺混的人,成绩差,对集体活动爱答不理,他会把篮球藏到灌木里头,趁自由练习时间拿出来玩。 当他重重把球掷到顾千书背上,那神色,怎么说,大概是恼羞成怒吧。可顾千书前一秒明明在跟南妩说话,女孩皱眉瞧着他,连朝掌心呵气的动作都停了,等顾千书再次张嘴,才说出几个字,林夏珂的篮球已经从背后飞掷而来。 两个大男孩毫无悬念地扭打到一块,后来老师强行把他们分开,至于打架的原因,两人像长了默契,吸了吸鼻子,缄口不言。老师无奈,问南妩,“你知道他们干嘛打架?” 女孩仔细回忆了两下,摇头,“老师,可能是日月精华吸多了,比较躁动。” 老师哽住,同学们哄然大笑,乔满也跟着笑。 “那时候呀,真好。”阮萌萌说。 她被勾起许多回忆,乔满看得出,她是真觉着好。 可是,那时候? 高中三年么?乔满放下汤碗。 那她大多是不记清了,有什么特别欢欣的,乔满都不记得了。 那三年外公的身体迅速衰败,拄起了拐,爬楼梯要紧紧攀附着扶手。 乔满提着十斤大米和零散的日用品跟在后面,那时她十六岁,白老七十五。 两人相依为命在一套九十几平米的大房子里,乔满书房的门正对一排窗,风会猛地把门吹合,起初她怕的躲到书桌底下,总觉着风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后来再明白,哪有什么鬼怪,让她瑟瑟发抖的,是那里头的冷清。 人只有把自己生活过舒坦了,才有余力去望别的风景,能记下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往后回忆起来会说,那时候呀,真好。 慰之刚来她家,两手拎着行李箱爬楼,他没几步就蹿到二楼平台,往下望,乔满只走了几阶楼梯,与他一高一低似乎隔的有些远。 他左顾右盼地抓了几把头,然后咻地蹲下身,一道深影投来,乔满抬起头,他躬低身体与她平视,盯住她背后鼓囊囊的包,伸出手,“重不重,我来?” 她顿在那儿,她是强悍太久了,几乎不会有人伸手给她,问她重不重,累不累。望着她的时候,眼里只有她,一个完整平凡的她,那些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可憎面目竟然一点都看不到。 唯独那个时候,乔满才会觉着挺好的,真的挺好。 “吃好了吗?”乔满回神。 阮萌萌皱眉,“好了,但没饱。” 她们把餐盘放到回收处,阮萌萌去买了三包辣条,十分的心满意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现在的她很好 高复班的课程结束已经六点多,乔满打电话回家,“外公,慰之回来了么?” 她嘱咐过男孩,别来高复班等她,放学直接回家。 “言豁带他去办事了,手续挺多的,可能回来的比较晚。” “他书包在不在?”乔满问。 “嗯,放回来了。” 回去家中,乔满先检查了一遍他今天的功课,英文还是落后太多,她边翻边去白老屋里,“外公,能不能给慰之请个家教,着重辅导英文。”乔满合起作业本,“家教费我可以从压岁钱里拿。” 虽然说白老的退休工资很高,完全负担的起这笔额外费用,但乔满再不好意思要他这个古稀老人出钱了。而白老和他女儿最大的不同,是懂得尊重孩子的自尊,将他们当做独立平等的个体,去理解每件决定下面的心意。 “适量的补课是好事。”他微笑着,“你的压岁钱,你决定吧。” 录音机的磁带里轻声播放着老旧评书,放的是《水泊梁山》,白老倚躺在皮质摇椅里,评述员洒脱有味的声腔拂过老人半阖的眼睑。 乔满伏下身,把头靠在老人膝盖,“这些年,我做什么你都依我。” “如果你做错事,走弯路,我一定会制止你。”白老粗糙的指腹擦过乔满后发,“外公从没觉得你做错过。” “是么?”老人膝头很凉,是将暮之人散出的森森凉气,乔满有丝哽咽的,“我坚持要带他回来,在白在我妈眼里,那一定是错的。” 只有面前的老人,只有他,愿意支持她。 “我觉得对,她觉得错,人不就是这样么,思想太自由,言论太自由,会在一件事的开始选择站队。这没关系,等走到最后,总会有人闭嘴的。”白老徐徐不疾,“外公只是愿意在这孩子身上下赌注,我年纪大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起初因为战争,后来因为部队的工作,我将近四十岁才有的你妈妈。”他说,“现在呀,我就怕自己一撒手,你往后太孤单。” 他怕呀,往后某一天,只剩下他外孙女一人,无法融入父母的再生家庭,一个人活着。 白老早就打算起身后事,乔满曾极力阻止他写遗书,觉着那是太遥远以后的事,而老人戴副老花镜,头埋进写到一半的遗书里,抬起头,双眼洞彻又衰弱,“我已经老了,老到看不太懂这个世界了,不懂电视剧里演的东西,总是怀念民国那些老掉牙的电影。”他招手要乔满走近点,“满满,外公活够了,可以去陪你外婆了。” 这些话乔满流着泪想了几个日夜,最终陪着老人,去到公证处进行遗嘱公证。 那是她第一次正视与面对遗嘱里的内容,和一个老人对死亡的坦然态度。 在遗嘱条款里,白老单独划分给乔满三分之一财产,把白瓷和乔满的份额分开来,为的是将来白瓷再婚生子,不至于叫章喆把乔满这份遗产吞了。章喆是什么人,他自私狭隘,只会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好,也许对白瓷而言,那样并不算坏,真诚待她也就够了。 但乔满怎么办,他的外孙女怎么办? 他要替乔满守住这份钱,那是他留给乔满的,谁也不能动,白瓷也不行。 落地灯开了一格,昏黄的光线罩拂下来,老人披着条薄毯,说到后来声音越发的轻,他闭起眼,气息趋于平稳。 乔满伏在他膝头良久,等老人似乎睡着了,她垂眸望向灯光投来的一块暖黄光晕,“外公,当年没有你收留,我只能跟他们两家死磕了。” 对,是他们两家,与她无关。 又呆了会儿,乔满离开客厅,她看起慰之其他作业,翻到数学练习册,一懵。 x一乔满? 其他题目都对,就这道,错的有些新奇。 乔满想知道这道题的解题思路,她望一眼时钟,七点半,慰之还没回来。 到八点言豁电话过来,叫他们先吃饭,办事处的手续比他预想的更复杂,要晚些回来。 “什么办事处,这个点还不下班?” 言豁含糊其辞,“还行吧,没多晚,我是托了人的,额外给行个方便。” 搁下电话,乔满推开作业本,把温在锅里的汤盛出来。和白老用完晚饭,她又回去写作业,书桌的台灯还是从过去家里带来的,轻小,耐敲打,没被白瓷吵架时发狠扔的杯子砸坏。 所以她很钟意。 高复班的作业繁重,她提起笔就忘了时间,反应过来以后再去看表,乔满秀眉向下皱压,快十一点了怎么还没到家,什么事办这么久。 她起身倒水,经过玄关听到很轻的叩门声,从猫眼往外看,男孩一张大脸赫然入目,几乎要贴在猫眼上。乔满拿钥匙开门,“你敲这么轻,如果我没听见你打算在门口睡一晚上?” “不会的。”他穿了件薄衬衫,缩着脖子,冻的瑟瑟的模样。他也许站在外面有一会儿了,时间在熟稔的画面里仿佛倒回去徽州暴雨的晚上,他蹲在角落里,睫毛上沾的都是雨,抱住肩膀望住乔满。 他当时警惕,彷徨,一无所知,可现在却不一样,他知道的,那是乔满呀,一定会来给他开门的乔满。 “你外套呢?” “掉,掉在言叔车上了。” 撒谎。 眼珠一圈圈打转,看也不敢看她,太明显的撒谎。 乔满没拆穿他,“去洗洗,等会我跟你讲题。” 男孩如蒙大赦,瑟着身体跑进浴室,还很有隐私意识的,把门咔擦一锁。锁门前一双眼睛黑溜溜地从门缝里瞅着她。 哟,锁门呐,乔满噘了噘嘴,傲然转身,谁稀罕看! 她回房温书,应许是刚出院不久,去年高三熬到凌晨都没有问题,现在却乏的很。乔满在桌前小趴一会儿,醒来还是累,准备去冲杯咖啡再撑一撑,她手托杯子路过厨房,撞见男孩正打开底下一排柜子,伏地卖力地一格格翻找。 乔满轻踩着棉绒拖鞋靠近,间隔他两三步,站定,忽然出声,“要我帮忙么?” 临近了才注意到他怀里团抱着什么,经乔满恶意一吓,他猛地往前扑去拿身子压住那团白乎乎又略脏的东西。 乔满去拽他拽不动,抢他怀里的白团儿也抢不来,他像个石墩子一撅屁股扎在那儿,乔满来气,呼他全名,“乔慰之,你今天搞什么?那白的” 那白的是什么?她没问完,答案却猝然跃入心底,难怪从他进门就觉着古怪,现在才找到异样的地方,男孩穿去上学的白衬衫明明是圆领的,晚上穿回来却是方领。 “你在找洗衣粉?”乔满这下看透,“所以说,衬衫弄脏了,言叔又给你买了件来瞒我?”可她仍狐疑着,“脏就脏了吧,回来洗洗就好了,为什么要买新的,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踟蹰挣扎了两秒,男孩点头,他支吾,“奥妙” 言豁说,有奥妙字样的就是洗衣粉。 “抱歉,他失算了,我们家用汰渍。”乔满伸手向他,“给我看看,脏哪里了?” 慰之略微松动,手放开了些,似红色血迹的布面掉了出来,乔满失色,“怎么搞的?” 他薄唇紧闭,在乔满焦灼的眉目里淡淡摇头,“没关系,乔满。” “乔慰之!”怕闹醒白老,乔满没太大声,但这一声乔慰之她是气急喊出来的。 乔满要掀他衣服,慰之死命拽住,而他低垂的眼里有些无奈,“男女,男女嗖嗖不亲。” “嗖什么嗖,授受!翘舌音!”她很清楚,准又是言豁教他的,可她来不及追究这个,乔满卷起他背后衣服,有几大道印子横贯脊椎,大约是擦伤的不深,涂了些药水,白色内衣染成了一块快。 “谁?”她扯住他衣服不放,手攥成拳。 男孩依旧沉静,他一言不发,却有一言不发的力量和意味。 所谓外套落车里了,这样想来也是假的,可他一穷二白又谨小慎微,谁会去打他?连言豁都想帮瞒着,乔满想起一个人,她松开拳头冷冷笑开。 她转身抄起钱包,钥匙扣甩到手背硌出一道红印,乔满跑去推门,夏季的夜晚奇异地竟有些微冻人,冷风扑腾着冲到脸上。 男孩追她出去,左手从沙发里拎了件外套,右手轻轻将门带上。 深木纹的大门自动落锁,他还穿着言豁买来救急的白衬衫,那家店的圆领衬衫没他尺寸,言豁要他拿其它款的搪塞,“我看差不大多,乔满不会发现。” “她会。” 慰之知道她会,只是早晚而已。 乔满打到一辆出租车,男孩紧跟她坐上去。 他一路都侧着头,望着乔满的脸,当车子驶近一个老牌的高端小区,乔满不自觉地摩挲指尖,男孩手覆到她手背,“你可以,可以不去。” “我为什么不去?是他们下三滥!” “见他们,你不开心。”他收紧手,掌心里是乔满冰凉的手背。 没错,她甚至一靠近这边,会下意识地发憷,白瓷离婚后和章喆搬到这儿,她以前被接来断断续续住过几段时间,那是她成长里一场惨烈的蜕变。 “几个人?”冷静下来,乔满问,“打你的,有几个?” “忘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忘了,他甚至朝女孩笑了一笑,眸里风平浪静,似乎挨打的不是他。 乔满看了会儿他,“你不必帮她隐瞒,没有你,我同样和她水火不容。” 慰之又握了一握她的手,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只是言豁前头说过一句话,他说,乔满戾气太重了,你要帮她。 慰之问他,什么是戾气? 言豁指了指心脏的位置:一个会让人变得不美好的东西,我也有,但乔满还这么年轻,她还有救。 所以,如果可以,他想乔满离他们远些,离她过早破碎的家庭远些。 这时,出租车开到小区正门,被保安招手拦下,乔满摇开车窗,“去15号301,跟她说,我叫乔满。”说完,她回头问男孩,“你不想我去?为什么?” 他点头,“现在的你很好。”他说,“我喜欢。” 换言之,他已经预判到,等到她对上白瓷,到时候的她又会是怎样一张脸。 在缓慢移动的车速里乔满闭上眼,他跟白老一样,并不喜欢她尖刻的模样。 晚风吹进来,乔满一哆嗦,男孩把外套铺到她肩膀,这张霍然离近的脸很干净,虎牙时隐时现。 保安联系完业主,司机顺当地驱车往里,开进一段路,乔满睁开眼,“师傅,掉头吧,回到上车的地方。” 她歪了一歪身,头靠到男孩肩膀,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歪七扭八地坐着,不怕瞌睡的时候一头冲倒在地。 再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乔满把笔记本电脑拿去卧室,门一关,慰之挠了会儿脑门,然后恹恹地去到书房做功课。他偶尔经过乔满卧室,会扒着门板听两下,屋里嗡嗡地传来乔满的说话声,像在跟谁打电话。这动静大概一直持续到半夜三四点,等乔满屋子没声响了,慰之再理好第二天要用的课本去睡了。 其后一周白瓷没再有别的动作,那夜乔满来找她却没上楼,这始终叫白瓷深感不安。而当晚,言豁是来过的,句句含讽,说她自以为是,狭隘,小心眼。 她气的朝言豁扔指甲油,瓶口没拧紧,在空中洒出一滩猩红。 他说,“我只是挺心疼那俩孩子。想来劝劝你,劝你善良点,也要奔四的人了,该学着温醇慈祥了。” 白瓷吼他,“别自作多情了,我女儿要你心疼?” “我有多恨你,就有多心疼乔满,她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妈。”言豁打火机的星子被风吹灭,他收起没点燃的烟,“白瓷,你的女儿太不像你了,不过这是好事,你说呢。” 白瓷恍了一恍,多久了,言豁才告诉她,他确确实实地恨她。 曾经她问言豁,你是不是很恨我,恨不得我跟徐茉玲的下场一样? 那时候,他们已经几年没见,他不负白瓷所望,一步没停留,甚至没等她问完,抬脚走过她身边像两个陌路人。 言豁说,乔慰之不是她眼里暴打一顿就能丢弃的垃圾,他对乔满有特殊意义,而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也许她永远不会懂,可她最终妥协松口,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舆论里,被打的措手不及。 某天,一条娱乐新闻毫无端倪地占据了头版位置,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影后白瓷与著名电台dj乔楚越之女与男友同居。 标题下的配图没打马赛克,是乔满和男孩放学回家的一张照片,娱记抓拍到他们走进同一间公寓,男孩背对镜头,而乔满回身跟他讲话,正脸落入对焦的镜头里,眉目冷清秀气。 “请问你是和男友同居了对么?” 一个短发女记者举着相机,“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妈妈白瓷知不知道你早恋?她是什么态度?” 咔擦,闪光灯冲着乔满侧脸炸开。 乔满前脚踏出校门,后脚就被吐着毒蛇信子的女记者盯上了。 “你是不是没能耐采访到白瓷,只能过来骚扰我?”乔满反感她,反感这么近的距离,镜头对向人脸冰凉的咔擦声。她拿手挡了一挡脸,放学后的天色微沉,闪光灯波及几个路边摊,买烤串的熙攘学生里有些人回过头,张望着这边动静。 “你平常都直呼你妈全名么?据说白瓷离婚之后,你跟她关系一直都不好?”女记者原先想躲在暗处偷拍,但乔满出奇的机警,她干脆跳出来拿镜头对准女孩,“那你跟男友同居白瓷知道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恃宠而骄 她大喇喇地问,乔满怔了下,但也只是一下,“你结婚了么?” 女记者眨眼,“怎么?” 乔满自嘲道,“希望将来你女儿不会这样被人冒犯,尤其是她的隐私,不会被逼问。” 女记者咯噔下,心想,我女儿才不会小小年纪跟人同居。 乔满像看出她的想法,眼底的光恍惚又绵长,“你是娱记,你应该知道,比起隐私被窥探,无中生有百口莫辩才是最可怕的。” “可照片是真的,这你怎么解释?”女记者穷追不舍。 乔满冷着眉目,“照片怎么了,能证明什么,我又不是圈里的人,凭什么要我跟你解释,这些都跟你有关么?” 女人还挺横,“谁叫你是星二代!” 街边路灯无声亮起,噌地一瞬,影子拓进水泥地的黄光里。 乔满略一想,“所以我活该?” 活该受伤害,活该没人疼。 出口的白气一经散开,她已经兀自得到答案,无辜还是活该都不重要,谁在意呢? 乔满在漆色街道小跑起来,女记者显然不想放过她,提着相机追赶,乔满滑进一条小巷,里处像枝蔓分出层层岔路。女人很难缠,脚步声始终或远或近地拖在身后,乔满听见另有人跑来,步伐很沉,在女人身边停下,问她,“人呢?” “你怎么才来!”女人气息急促。 “来了来了,她人呢?”是个男人声音,粗糙却不带喘。 “把她采访好了,再深度挖掘一下白瓷的情史,肯定是头条!”女记者边跑着边跟他说,“你摄像机抗好了,乔满太敏感,你准备着抓拍。” 男人中气十足,“好嘞,啥时候耽误过你的事。” 乔满不知道怎么摆脱那两只难缠的鬼,她往后看了眼逼仄的巷道,有妇人抱着孩子遛弯,炊烟从狭窄的窗户口飘来。 她猛然撞到一个人,饭菜香气和这个人胸口的热度一齐冲向鼻尖,“对不” “乔满!” 一双手握住她肩膀,抵住她往前冲的势头,这双手比乔满想象中的要宽厚。 她吸了一吸鼻子,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乔满,我不懂。”紧接着,慰之这样说,语气里有些显而易见的难受。 他手里拿张报纸,眉眼在微弱的芒动里皱着,眉心折出一条褶子。报纸被他摊到娱乐新闻版面,乔满淡淡一看,不说话。 慰之早上取了报纸,他课间时候随意翻了一翻,几乎一眼揪到乔满的名字,对于乔满,他总是相当敏锐。通篇读完,他腾地站起来,跑去语文老师办公室,拿着报纸问她,“老师,同居是什么意思?” 女老师平日里挺喜欢他,学习卖力,进步也很快,她抬脸道,“一般是指没结婚但住一起的行为。”老师看他拿的报道,“不过十八岁就跟人同居了,小姑娘作风不太好。” “她不是!”慰之忽然驳斥出声,报纸捏成一长条,手骨咯吱作响。 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报纸要这么写,所有人都会看到,都会背地里诋毁乔满。 身后奔跑声愈近,一片沉默里,乔满陡然听见那两人的对话被冷风推来。 乔满气还没喘匀,她忘了,他们是属狗的,闻到肉腥味就会穷追不舍。 突然,男孩转身躬下背,“我背你!” “其实不跑也”她话没说完,慰之扭头看她,眼里是沉沉的急切,他不催她,而拳头在身侧攥了起来。他向来执拗,真动起心性来就像现在,这样无声息地望着你,什么情绪都写在一双眼里,乔满揣度了他几秒,才答应,“唔。” 尽管背上驮个人,男孩仍然跑的飞快,颠簸中乔满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追我的又是谁?” 他脑门跑出了汗,一粒粒冒在额前,“不知道。” 乔满伏他背上,刚要开口取笑,他说,“可他们要伤害你。”慰之重重摇头,“这个不行。” 大概是那个时候,他说‘这个不行’的时候,乔满忽然明白,在意你的人,你再活该也难免有些无辜,不在意你的人,你再无辜也难免有些活该。 别人都觉得你是白瓷的女儿,你活该要被刨根究底,但慰之会说,他们在伤害你,这样不行。 “他们拍什么,写什么,我无所谓,只是我讨厌刚才的女记者,不甘心让她采访。” 乔满的手勾住他脖颈,手掌冰冷,男孩腾出只抓住乔满手腕往下拉,探进他衣领里头,乔满正说着被突如其来的温灼吓到,“干嘛?” “你手冷。”他想让乔满捂一捂。 针扎似的凉意让他本能地一激灵,乔满要缩回手,“有病啊你!” “我不怕冷。”他锢住乔满手腕,凉气直直散到胸口,“真的。” 乔满抽不回手,但她才不信,哪有什么人真的不怕冷。 自从乔满教会他怎么熬粥,十分顺其自然的,慰之担负起做早餐的重担,乔满则越起越晚。虽说一日冷过一日,可以往几年天冷时候乔满也没发觉多难熬,今年却不同,怎样都睡不醒,穿两层睡衣还嫌冷,抖抖哗哗地站在厨房门口,双手插到袖口里,被菜粥香气一熏,又冷又饿,有些可怜相。 慰之会倒杯滚烫的水放进乔满掌心,隔着陶瓷杯的厚度,杯壁温热,她伏在桌前舒适地打盹。 “我以前,其实我以前并不怕冷,也不爱睡懒觉。” 冷算什么,这世上远有比冷更要人性命的,她说,“大概” 慰之竖起耳朵听,可乔满说到一半却轻了下去,耳旁冷风飒飒,身后人已经被他甩开,乔满也不再说了。 大概,大概是恃宠而骄了。 她想。 乔满第二天去学校,听见有人议论她,有个女孩嗓门响了些,她同桌拉住她,“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听见怎么了?新闻都报出来了还不让人说呀?”齐想容原先是个体操特长生,她在考前查出腰间盘突出,许多人都清楚她文化课差的太远了,又失去体育生的资格,再复读也是浪费时间。 齐想容自己也知道,所以她总是焦躁,愤怒,年纪轻无法很好的控制情绪,总是与人为恶。 同学劝她,“她父母都是明星,听说白瓷是军二代,那她就是军三代了,家里有钱有势的,你好好的别去惹她。” 齐想容怪笑,“哟,了不起死了,难怪敢乱搞。” 阮萌萌实在听不下去,拽住乔满胳膊,“揍她去,总喜欢瞎哔哔,真不知道她吃什么长大的脾气这么冲!” 她说的不算轻,齐想容侧耳听着了,跳起来就骂,“关你屁事,神经病!” “你自己不要学习就算了,别来影响别人,成天怼人烦不烦呀!”阮萌萌不甘示弱,“你也就仗着我们年轻没打过架才敢这么横,以后到了社会上你是会被人揍的!”她梗着脖子补充,“揍成渣渣!” 乔满拉她一下,“萌萌,别乱说实话。” 齐想容眼睛气红了,“我就是看不惯一些装腔作势的人!” “拉倒吧!你是柿子捡软的捏加内分泌失调导致的情绪无常!”阮萌萌跟她翻旧账,“你上周还跟夏老师闹呢,嫌她给你的作文分数低,你只会欺负大学刚毕业的助教老师,模拟考试那趟徐老师压的分更低呢,怎么一句话不敢吭?” 齐想容被哗啦一下撕碎自尊心,她羞恼地指住乔满,“总比她强,我没跟人同居,我清清白白!明星的孩子怎么了,她就是不要脸,私生活混乱,那男的也是,都是不要脸的人!” 她尤带哭腔,班级的气氛降到冰点,从阮萌萌的‘揍成渣渣’还不过是学生间的斗嘴,到齐想容的‘不要脸’,上升到了人身攻击,都还是没离开高中校园的大孩子,没人知道该怎么缓解这僵冷的局面。 “齐想容。”在一室茫然的目光里,乔满站起来,沉静地叫她名字,越过几排桌椅走向她,“你别太自以为是了,如果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会跟我道歉么?” “我为什么要道歉,是新闻这么写的又不是我瞎编乱造!”齐想容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炸毛的猫,以攻为守,不管不顾地朝人挠去,“网上说你的人多着呢,我讲你几句怎么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要求你道歉,我只要你闭嘴。”眼见齐想容脸皮又一白,乔满语风甚冷,“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嘴上不把门,跟风造谣的时候挺畅快的,说错话了就把两手一摊,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往前凑了一凑,乔满轻轻呵气,“小心遭报应。” 乔满离她离得太近,齐想容抬手要去推搡。 “想打架?”乔满撤后两步,“我倒没意见,当心你的腰。” 以彼时的□□味,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势必要打起来,有人已经摆出拉架的动势,幸而夏老师往门口一站,梳着根马尾辫,捧了一叠周测验的语文卷子,“都在干嘛呢,坐回去准备上课了。” 齐想容恨恨地坐下,她拿出支水笔,成心将铁质的笔盒用力合上,哐地声响。 阮萌萌被吓了一吓,抓狂地摊开卷子,“她怎么这么讨厌!”瞥见默写古诗被扣掉两分,阮萌萌难以自持地嗷了声。 “请同学们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夏朵来在讲台前轻笑,“徐老师有事请假一周,这几堂课由我来上,主要讲解模拟卷的知识点。” 传试卷的时候,阮萌萌留心了一眼齐想容的试卷,分数还不错,她扁下嘴,蔫蔫地往后传。 分发试卷间隙,年轻的助教老师经过阮萌萌桌边,“古诗默写不该失分的。” “我背了。”阮萌萌嘟囔,“我大概是得了考前脑子一片空白综合征。” 她略微失落,夏朵来正预备安慰她,齐想容瓮声瓮气地嘲讽,“借口,人笨还不努力。” 听罢,乔满向后偏了一偏身,“她跟你不一样,她在作文和阅读理解一类灵活的版块发挥一直很稳定。不像你,这两块是短板,所以默写不能再失分了,比她努力也是正常的。” 齐想容似乎要发作了,夏老师赶紧打圆场,“高考每一分都重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们都是经历过高考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击掌两下,“好了,卷子都拿到了吧,开始上课。” 阮萌萌掏出手机,咬牙切齿发了条状态——有一个雄激素偏高的神经质女同学该怎么办,急,在线等! 一个上午回复已高达几十条,午休时间,阮萌萌逐一阅读却深感并不实用。 她泄气,“你早上对她太客气了,应该再凶点,她欺软怕硬。” “我本来不准备跟她吵的。”乔满在做一道几何体,拿尺比划着画辅助线。 阮萌萌不服,“你忍她干嘛?” “我没忍。”乔满漫不经意,“她的话是难听,但我懒得计较。” 阮萌萌狐疑,“那你后来” 后来呀,似乎是当她说,‘那男的也是,都是不要脸的人’,乔满再开始计较的。 阮萌萌捏着手机,轻轻一恍,“我知道了。” 乔满摇头,知道什么? 谁都不会知道,她是这场舆论的始作俑者,所以她不委屈。 入夜回到家,破天荒的,乔满见到慰之在看电视。 他正襟危坐在沙发里,电视里播报着娱乐新闻,乔满的名字反复从画外音里流出来,他像听见不得了的东西,虎着张脸,把遥控器捏的咯吱响。 乔满坐到他身边,男孩腾地扭头,眼神沉亮亮地盯住乔满。 乔满坐到他旁边,抬手把他的脸给推正了,“不是说过么,别这么盯人看。” 没过几秒,慰之又腾地扭过脸,继续盯住乔满看。 她暗自叹了一叹,拿过遥控器换台,屏幕最终停在一场红毯直播上,明星摆出各种姿态供记者拍照,当白瓷从一端款款走来,记者蜂拥而上。 有人冲出重围喊了声,“据说乔满刚满十八就和男友同居了,你有什么看法?” 白瓷有些狼狈,比她任何一桩绯闻都要狼狈。 数十根话筒伸到眼前,白瓷一只手背到身后,掩在宽大袖口里收紧了,她面对着镜头笑,“没有你们说的这回事,那男孩是我家从福利院帮困资助的,绝对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她嗔怪道,“你们媒体就喜欢断章取义,拍到张照片就拿来做文章,我女儿才十八岁,她没有进军演艺圈的打算,希望大家不要去打扰她。” 接着记者又问她几个问题,白瓷接的很快,仿佛浑然不受之前问题的影响,但只匆匆留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媒体视线。 “你看,她背地里一定气极了,可她没别的办法,只有承认你的存在。” 慰之像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抓住乔满的手,指腹滚烫,“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代价 他愤愤然地说不好,眼珠子里竟然有火气。乔满的手抖了一抖,这时,手机噼里啪啦地一通响,她抽出手去书包里掏手机,是个没备注的号码,她接起电话,对方抢着开口,声音略沉厉,“满满,是不是你搞的鬼?” “是。”乔满毫不遮掩,“消息是我匿名卖给媒体的。” 她的干脆叫白瓷更生气,从第一篇报道平地炸起她就开始琢磨,实在是蹊跷,她不久前才差遣人去赶乔慰之走,后头就曝出这些来。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越叫你不要做什么,你偏要对着干是不是?” 相较于白瓷的气急败坏,乔满平冷许多,“我没想跟你对着干,从来没有。” “什么?”白瓷一愣。 乔满难得没跟她发火,“你要我接受你的想法,我不肯,你连逼带胁迫,又指责我跟你对着干。对不起,我是个复读高三的学生,我没有这个闲工夫。” “妈知道你很有想法,但你现在是在糟蹋你自己,”白瓷跟她分析利害,“娱记是不管什么前因后果的,一张照片能编出天去!” “这个伤害是我自找的,是我要达到目的付出的代价。”她一口截断白瓷的话,“那你呢,你给我的伤害又怎么算?”乔满冷声质问,“因为我是你女儿,所以永远没你活的长,走的路多,见过的世面广,所以你认为对的时候,我一定是错的。” 白瓷听着难受,沉默许久,“满满,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当年离婚?” 男孩看见乔满的手骤然缩紧,指节摁到了遥控器,电视屏幕一闪拨到了教育频道,主持人正跟专家讨论独生子女家庭的教育方式。 “我讨厌婚内出轨。讨厌,而且永远不会原谅。”突然,乔满竟然笑起来,笑纹很浅,带些凉意,“说起来,在徽州,我快要沉入沙石里的那一刻,我特别想活着。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你们追求幸福路上的一根刺,那我偏要活下来。” 白瓷确实那样觉得过,她跟乔楚越的婚姻是年少无知的一场错误,纵使生下乔满,也没能让她收起一颗奔赴外面世界的心。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乔满如果没有乔满,也许她可以活的更洒脱。 “可是我”白瓷说不下去,甚至在那一秒,她头脑一昏,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对你们,我费尽心思就做过两件事。”乔满吸口气,“以前,我想你们能不能不离婚,现在,我只想留住他。”她哽了一哽,“怎么都这么难呐?” 白瓷手背青筋暴出,她拿着手机一握再握,忘记是如何结束的这通电话,再后来的话,应该都很无关痛痒,所以她没什么大印象。 她不是吝惜的父母,虽说曾经在婚姻中犯过错,但她是愿意弥补的。 乔满要什么可以提,钱,奢侈品,世上美好的东西这么多,她偏偏对一个底细都摸不清楚的男人抓住不肯放。 荒唐透顶,她无法理解。 挂去电话,慰之看女孩抱膝坐着,眼睛湿黑湿黑的,就叫了她声,“乔满。” “我们还不够强大。”乔满忽然发声,“因为不够强大,想要一样东西的时候,就只能用自损的方法去交换。” 男孩皱起眼,似懂又非懂,半响,她缓平气息,“你下个月数学模拟考是么?” “嗯,老师说,班级前五名能参加学校的奥数班,去市里比赛。” “走吧,我帮你温习。”乔满关掉电视,她刚想站起来,手臂被一股力量往前拽,她跌进男孩的臂膀里。 “我会考好的。”他灰格子睡衣滑软,拂在乔满脸上暖融融的,“我会赚钱,变强大,我养你。” 他说的铿锵,让人不得不信。 “好,我等着。” 乔满紧紧攥住慰之衣服下摆,眼里淡淡一团湿雾,她想或许这就是她母亲不能理解的地方,她不懂孤独久了,忽然尝到一寸日光的滋味,像根救命稻草,让她拼命想抓住。 凌晨两点多,乔满起夜,她望见书房里还有微弱灯光,她站在外面看,慰之塞了耳机在听英语,纸张偶尔翻动,飒飒地响。 乔满在门外站了一站,当睡意弥散殆尽,内心便只剩下无限安宁。 假使时间就此停留,她也是愿意的。 卧室有外公,书房里有他。 夜里有光,心中有希望。 后来再去学校,应该是看了红毯采访的缘故,学生之间的碎嘴声少了,反倒有人来找她要白瓷和乔楚越的签名。 乔满推脱,“我爸只是个电台主持人,要他的签名没意义。” 奈何总有人孜孜不倦,“那白瓷呢?我父母可喜欢她演的戏了。” 乔满笑,“她很忙,我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 到下午再有同学告诉她门外有人找,乔满只当是又一个向她要签名的,从班级墙面的一小排窗望出去,她先瞟见一身齐整未卸的军装,瘦高个子,体格精硕,手里拎了个纸袋。 “言叔。”乔满走出教室,“找我有事?” 言豁递她纸袋,“两件事,第一,他的外套放袋子里了。” 他见乔满眼角闪过一分戏谑,他扶住脑门,“看来是没瞒住。” 白瓷固然过分,若不是他及时赶来,慰之吃的亏怕就不是背上那几道擦伤。 言豁当下气的要命,但想到乔满和白瓷已然水深火热的关系,他沉默着抽完两根烟,再跟慰之商量,希望能把这件事压一压。他们随后去商场,换下脏污的衬衫塞进书包,买了件看似相像的新衬衣,分开前两人统一口径,仿佛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就他那火候,还差着呢。” 乔满反过来安抚他,“放心吧,我本来是想找白瓷讨个说法的,最后忍住了。” “不错,长大了,知道克制情绪了。”言豁想起件挺好奇的事,“对了,他这外套厚不好洗,我给拿走送干洗店了,我看他那件衬衫还挺轻薄,叫他回去拿洗衣粉搓一搓,他搓了没?” 乔满摆手,“我家用汰渍,他没找到。”她在言豁的啧啧声里问,“第二件事呢?” 言豁手往兜里掏了掏,想到学校不能抽烟,又空空收回来,“记得那个巴士司机么?” “他?”空气瞬间像染了那夜的湿寒,乔满手微颤,“你还记着?” “我记性好。”言豁简练道,“放心,叔给你报仇,人已经找到了,稍微一问就都撂了。祸害过好几个姑娘呢,那些个没法治意识也不敢报警,把他惯的越来越猖狂了。” 那时腥腻的晚风似倒灌回鼻腔,乔满捂嘴呛咳了几声。 这时,教室那排镶入墙面的窗里脆生生刮来道语风。 “兵哥哥。” 两人瞧过去,阮萌萌趴在窗前,占着旁人的位置,笑嘻嘻地朝言豁招手。 “我同桌。”乔满解释。 言豁礼貌地赞她一句,“嗯,挺可爱的。” 阮萌萌立即欣喜地扯了一扯头顶的蝴蝶结,一只手伸出窗外,用她一贯的开场白自我介绍,“我叫阮萌萌,‘萌萌!站起来’的萌萌!” “言豁。”他跟女孩握了一握手,要往回收时,阮萌萌握的用力,他一下没收回来,抬起眼略奇异地看向女孩,“嗯?” “兵哥哥几岁?”她依旧没松手,“特帅!” “谢谢。”言豁又抽了一抽手,依旧没抽动,神情开始隐隐微妙。 阮萌萌追问,“几岁?” 她这天穿了短袖,一截白藕节似的手臂露在外头,正搁在窗户的轨道上。言豁左手将她臂膀往上一抬,离开那细长轨道几厘后,他用力一抽手,“老男人了,说出来怕吓到你。” 粗糙的掌心从手中抽走,阮萌萌一手托住腮,明媚地笑了笑。 言豁抬手看表,“我回部队了,替我问老将军好。” 乔满应了一声,目送言豁大步消失在楼梯口。 她转过身,阮萌萌仍霸占在窗台的有利地形,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若有所思。 “你干嘛不松手?”乔满想起来问,“趴在那种地方,他又不好硬拉。” 阮萌萌回去座位,用两根手指给乔满手臂做马杀鸡,乖巧到不行,“他谁呀?” 瞧她不怎么对劲,怕是中邪,乔满机警地朝旁边挪了一挪,“我叔叔。” 她手托腮,紧跟着也挪过去一厘,“亲叔叔吗?” 乔满拿笔尖戳她眉心,“别过渡了,你到底想问什么?他可不一般人,连苏菲加长420卫生巾都知道。”她由衷道,“绝对是个狠角色。” “这么博学的吗?”阮萌萌倏而兴奋,“简直是能打能扛还懂生活,完美了!完美!” 乔满环视一圈,另有几堆女生团到一处,大约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对军人总有莫名崇拜,像之前八卦她的新闻一样,她们又找到新鲜话题,聊得面红耳赤。 少女情怀顺了风声传来,阮萌萌听到了,她痛心疾首,“现在的女学生呐,目光短浅,只会意淫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你跟她们有区别吗?”乔满犀利指出,“萌萌,做人不能太双标。” 阮萌萌拍桌,“我不一样,我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我肖想的是肉体! “不害臊。”乔满扭一把她的脸,“言叔三十八岁,比你年龄大了一倍有余。他要是生在偏远地区,这个年纪可以当你爹了。” “胡说,哪有一倍,他跟你才是一倍有余,我比你大两岁呢,那是一倍不到!”阮萌萌挥开她的手,揉脸,“现在时兴大叔配萝莉。” 乔满沉吟须臾,“你的履历那么辉煌?”她轻声问,“高复还不算,还留级过两年?” “呸。”阮萌萌扮生气状,“我那是读书晚!” 一个转瞬,她又腻到乔满手边,“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乔满仔细想了想,水笔在指间转过几个圈。 “一个爱抽烟的老男人,一个好人。” 那天上完晚自习回家,玄关里多了双白球鞋,擦的没一丝脏灰,只是鞋尖些许泛黄。 “外公,谁来了?”乔满脱鞋进门。 “介绍所推荐的家教,研究生快毕业了,还不错。”白老抖落下报纸,“已经来了快一小时了。” 乔满放下书包,“怎么看出不错的?面相?” “要他辅导慰之小学课本,他问都没问一句。”白老笑,“不多嘴,是实在做事的孩子。” 这一点,确实很拉印象分。乔满洗净手,切了盘水果去敲门,慰之闻声蹭地回头,速度快到掀起一阵风,眼里光亮大盛,比他迟了好几秒,那个家教才回头。 “谢谢,不过没地方摆,等会儿吧。”瞧出乔满用意,男人淡声拒绝。 他捏着支笔,脸色有些白,五官很周正,一棱一角都分明至极。 乔满礼貌询问,“老师怎么称呼?” 男人简洁分明地说,“我姓安,安韩。” 乔满细看他,“安老师,你脸色不好,不舒服?” “没有。”他的性子比乔满还冷,话少,不喜寒暄,“还有事么?” 乔满摇头退出书房,也退离了慰之眼底酿起的那抹温热。 这堂课上完,安韩布置了英文作业,临走前,他跟白老稍作汇报,“他学习速度很快,也有一点基础在,语数还不错,英文只要肯下苦功夫也是能赶上的。” 乔满心里头庆幸,幸好曾经跟男孩一道流浪,他口里的小叔是个有起码学识的人,还教了他些东西。 “等我帮他把各门课梳理清楚了,来年可以让他跳到五年级试一试,应该没问题。” 安韩说话没什么起伏,但言词里透着自负,隐约像是乔满认识的一个人,同样自视甚高,每门课都出类拔萃。她突然想起来,那人曾在洪涝前发信息给她,似乎是组织了一场同学会,乔满可以想象,发起人是他的话,这场聚会该有多么声势浩大。 可她最终没有去,回来之后,换手机,改号码,几乎要把那件事给忘了。 也好,顾千书,我是不会参加的,你应该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作弊 乔满折身回到书房,将摊了一桌的教辅书整齐地摞成两摞,正收拾着,有本作业簿她瞧着眼熟,又从两摞里抽出来。她翻动几下,望向门口,“唔,我上回就想问,x一乔满是怎么解出来的?” 慰之刚从厨房回来,手里捧着乔满前头切好的果盘,又惊又懵,他搁下果盘想去拿回作业簿,可乔满背在身后不肯还,略扬着头,耍起小无赖。 他满眼无奈,但始终没有硬取,一双手虚拢在乔满衣袖旁,“还我吧,那个,是写错了。” “不!”乔满护的紧,“要么告诉我原因,要么,来抢呀。” 慰之老实巴交,“我不抢,别摔跤了。” “哪这么容易摔跤?”乔满出手扭他面皮,“哎,你真无趣。” 他这样子的呀,根本玩不起来,只有被玩的份。乔满扭住他腮帮,向外一扯。 手底下皮肤粗糙,是常年风餐露宿熬成的粗粝,乔满微滞,此时白老途径书房,正撞见外孙女揪住慰之两腮不松手,出声制止,“满满,怎么欺负人呐?” 慰之被扯住嘴角,两颗虎牙袒露在外,那样的扯动下他仍旧飞快地为乔满辩解,“没欺负,没有。” 因了嘴角被牵扯,一出口就变成——肥西夫,肥有。 乔满顺杆往下说,“嗯,我们在针对一元二次方程做友好地探讨。” 男孩严肃点头,是呀,就是这样!无论哪只眼看都是这样! “你是太让着她了。”白老没法子,不再去管,说起别的来,“下周干休所组织去太湖,跟你们说过的,要去三天,没问题吧?” 白老不过多嘴一问,他其实很放心,尤其是慰之能徒手将小偷捆在阳台整整一夜,他想起来就尤其安心。只在临走前叮嘱外孙女,“不准总差使慰之干这干那,要友爱,要谦和。” 乔满点头,转眼几只飞鸟越过窗台,她惊呼,“慰之!快来铲鸟屎!” 男孩轻车熟路地拿来张旧报纸,颠颠儿跟在乔满后头,听她指挥,“这儿,旁边,还有底下,擦干净了。” 白老嘴角抽抽,得,白讲。 只不过,面前的乔满他恍然相熟,竟有些像是,像是十岁出头时的乔满。 任性而明媚,大概只有他还记着,乔满其实有个十分爱捉弄人的顽皮性子。只是在这日月流转里,都给磨的差不多平了。 而白老走后第二天,乔满在学校接到一个电话。 “作弊?”她弹起身来,带动了桌椅一瞬大晃,“怎么可能?” 阮萌萌拼死一扑,保住水杯没摔落地上,她隐隐绰绰听见一枚撩人的男低音,“是兵哥哥打来的?” “萌萌,帮我请假。”电话一断,乔满收拾书包。 “现在走?”阮萌萌虎躯一震,“待会有史老师的英文测验!” 乔满动作麻利,“假条我回来补。” 阮萌萌苦恼,“史老师连续五年蝉联我校更年期教师排行榜,从没跌出过前三,你想清楚了,什么事比她的考试还重要。” “我很清楚。” 当然,她一直很清楚,这世上比考试还重要,比分数更求而不得的太多了。 而这个理,她早早就明白了,在父母给她的炎凉世态里。 乔满走的太急,阮萌萌懵神片刻,一拍大腿,朝她背影喊,“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要开战了,我好去多囤几箱辣条扛一扛啊!还有” 还有她趴在窗台轻声自语,还有兵哥哥的手机号码,你还没给我呢。 真想要呐,真想。 “我儿子说他是作弊的,那就不会错!” 那声音嚣张的很,像个有十足后台和证据的人。 她把卷子拍在桌上,指住慰之的鼻子,“他这个年纪还没读过书就不应该来正规学校,外面不是有专门给残障人士设立的机构么,他怎么不去那?跟我们抢什么资源?” 慰之站在光影里,他没见过这阵仗,并不是太明白面前这对夫妻到底要做什么,他手插衣服口袋里,居然有些闲适的样子。可乔满是个知世故的,在门外碎碎听了几句,已经猜出七八分的来龙去脉。 她敲了一敲门框,班主任探头问,“找谁?” “老师,我是乔慰之家人。”乔满走进来,“有事可以跟我说。” 除却精神为之一振的大男孩,其余人见着她,都是神容微妙。 尤其是方才扯起嗓门喊话的女人,她颧骨偏高,连带双颊凹陷进去,是副刻薄相。 她落到乔满身上的眼光直白而露骨,从头到尾扫视了几遍,然后侧头跟丈夫耳语,手围在嘴边,似乎生怕乔满不知道是在说她似的,余光仍古古怪怪地朝她瞟去。 “你们家长没来么?”班主任回忆道,“我记得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嗯。他们都在外地,来不了。”乔满抬起眉睫向慰之问询,“什么情况?” 熠熠神采在他眼底流转,“第四名,我考了第四名。” 他没意识到此时的处境,依然难以抑制地发散出小动物般求夸奖的殷切神色。 乔满没缘故地心下一酸,对面女人像捉住什么由头,立即高声吵嚷。 “考什么考,明明是抄的!我儿子都看见了!”她推一把孩子,“你说,是不是这样?” 小男孩垂着头,红领巾干瘪瘪地勒住脖子,他在母亲的推搡下点一点头,胆怯应承。 她丈夫附和,“出了这种事怎么叫个年轻人过来,你们家长呢,太不负责任了!” “我没抄。”慰之耿直否认,“他看错了。” 在乔满来之前,这对夫妇已经针对模拟考成绩计较好一会儿了,真要说证据,也就他们儿子的一面之词,但夫妇俩咄咄逼人的态势让一天课上下来的班主任头疼不已。 女老师摘掉眼镜,略疲倦地和乔满说,“你还是叫乔慰之的监护人来” “他那不叫看错,是成心害你呢,傻子。” 听完一圈,乔满觉出些名堂,气息冰凉,“很多人都是相当自私的,从小就是。得让他受受挫,不然长大很容易成为他父母那样的人。” 澄澈如乔慰之这样的都听出话外音,男孩母亲更是大怒,“你什么意思?说我家宝宝撒谎咯?你长没长脑子呀,我们是正常孩子一步步读到三年级的,我们跟他这种插班生不一样,他要是智商没问题,会这个年纪了还在读小学?” 班主任赶紧戴回眼镜,出面打圆场,“其实乔慰之平常功课都做的挺不错的。” “考试都敢作弊,谁知道平时作业是哪里抄的!”女人态度蛮横。 慰之的眉毛一皱再皱,但乔满并没异动,他也就忍住了。 他一向知道,乔满不会叫他吃亏。 “他是不是考了第六名?”瞥了眼小男孩,乔满陡然提问,“我好像有点印象,说是每个班前五名可以去学校办的奥数培训班听课,最后到市里参加比赛?” 班主任悟出她的画外音,微微尴尬道,“是这样,没错。” 乔满终于扯出进屋之后的第一抹微笑,但笑里讥诮味深重,“你看,你挡了别人的道,活该被咬住不放。人就是这样,如果没动到他们的利益,哪怕你真作弊了他们也懒的费这时间跟你对峙。”她锐利直言,“所以怎么会是看错呢,分明就是冲你来的,柿子捡软的捏,对付你,他们赢面大。” 慰之猛然发觉这番分析很有道理,当然,对他而言,凡是从乔满口中出来的话,小至铲鸟屎的手势走向都十分有道理。 他眼角沉了一沉,像是某种兽类,终于摆出防守和狩猎的姿态,他身上原先便有股常年居于旷野而生出来的野性,此时尤为明晰。 大约嗅闻到了威胁,而恰巧乔满也在这儿,他得保护她。 “哎,这样吧。”班主任清了一清嗓,“如果乔慰之你不打算学奥数,就留给想学的同学。至于作弊吧,很可能是郝均翔看岔了,以后还要在一间教室上课,没必要闹这么僵,大家都各退一步,我看就算了。” 每个班总有几个会来事的父母,他们算是榜上有名的,积极为儿子争夺一切荣誉。小到校运动会短跑比赛,升旗手,班干选举,到市区的三好学生,他们样样要争,手段层出不穷。 班主任深知他们脾性,在夫妻二人执意要求下,才去请乔慰之家长来学校协商。 她将提议说完,夫妇俩明显松动起来,儿子能顺利去到奥数班,他们目的也就达成了。 正想顺势采纳班主任的建议,却不料乔满断然拒绝,“不行,他一旦替补上来,作弊这包袱我们不想背都不行了,便宜都叫你们占去了,算什么各退一步?”她欺身向下,逼问小男孩,“小朋友,你还没告诉我,乔慰之是怎么作弊的?翻书了,还是偷看别人试卷?” 也许是乔满的气场太可怖,男孩吓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一把上前,护犊子似的将儿子护在身后,“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啊?” 乔满差些当场笑出声,明明她才是最夹枪带棒的,却反过来要别人客气点。 女人气急败坏,突然尖刻地嚷叫,“我知道你是谁,你上过报纸,你们是同居关系!” 女人尖刺的嗓音在头顶盘旋老半天了,终于在这一秒扎进耳膜,乔满没提防她说这茬,当即怔住,她眼下有个荒唐的错觉,她像是一个遭悬赏通缉的逃犯,总有眼尖的市民,能仅凭报纸上一张半身照就在路上认出嫌疑人的脸。 女人似捉住她把柄,转而愈加洋洋得意,“还读什么书,回家结婚生孩子吧。”她一拍脑门,“哦,还是你们更喜欢同居?” 空气微凝,仿佛结了一层霜。 班主任咳嗽,有劝止意味,“郝均翔妈妈。” 沉淀往复的气流里,慰之双眸压到最低,几乎是悬在鼻梁上,“她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讽刺我们呗,还能有什么?”乔满回过神,随后失笑,“有你们这样的”她微顿,低眼望向受惊了的小男孩,“有你们这样的家长,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我真替你们儿子感到悲哀。” 她不是在用言语还击,她是真替这孩子悲哀,乔满想起她早年撞破白瓷和乔楚越双双出轨,两人终于不再掩藏,开始频繁在她面前争执互骂。好在她没有一些离异家庭孩子的烦恼,不需要考虑将来跟谁,她提早感知到,谁都不想要她,要一个失败婚姻下的产物。 便是这样,她第一次与白瓷起冲突,当着两人的面,她就发狠说,如果我将来变成一个下三滥的人,也是你们毁的我! 当时还是太年幼,会说出一些无知报复的话,现在她知道了,她不会因为一个扭曲的家庭成为下三滥,但足以在往后的日子里成长为一个叫她憎恶的大人模样。 所以她看着男孩,像镀了一层她的影子,重重叠叠荡在眼前。 “你好意思说我们?”女人冲上前去,手指点向乔满,一下接一下地抖动,仿佛再稍稍一用力,就会戳中她的脸,“你妈当年那些破事上了点年纪的人谁不知道啊,你跟她一个样,不三不四,书还没读完就跟男人同居,谁知道私下里有多乱?” 女人放弃暗讽,撒开了去骂。 后腰传来一股力道,将乔满往后拉去。 她被拽后几步,慰之倏忽间跨到她前头,“你骂乔满!” 他终于听出来了,她在骂乔满,甚至单单骂这个字已经不贴切了,应该用他今天刚学到的一个新词:羞辱。 混蛋!她敢羞辱乔满! 此情此景,女人食指尖离他约莫才一厘远,她怒问,“我就骂了,你想怎么样?” 他斟字酌句,回头严肃地问乔满,“我能,把她手指,折断么?” 仿若折根手指而已,跟折段树枝一样轻巧。 乔满刹那也有些许被唬住,嚯,还挺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她骂你,还指你 大约怕他胡来,女人不再逞能,刷地收回手。 她一下场,她丈夫接替上阵,“你们学校都收的什么人?你们校长在哪?让他退学!他必须退学,我怀疑他有暴力倾向,跟这种人在一个屋檐下读书,能保证学生安全吗?”他挡住妻儿往后退,“我以后怎么放心让儿子来上学,我要投诉你们,投诉到教育局!” 男人的战斗力不亚于他妻子,慰之摁住太阳穴,淡淡张口,“再考一次。” 他说,“我跟他,再考一次。”他一字一顿,“我能比他考得好。” 他尾音拖长,缀了些叹息意味。 很显然,眼前两个人,打是不能打的,骂又骂不过,难免憋闷。 乔满回过神,“我同意。” 窗外已有霞光,要不了多久,天空的光亮便会完全剥落。 办公室只剩他们三班的班主任,她眼珠上浮出几根血丝,也点头,“可以是可以,我有其他现成试卷,题型和知识点跟这次模拟考的卷子差不多。”她询问,“郝均翔爸妈,你们的意思呢?” “行呀!”女人满口答应,低头嘱咐儿子,“乖囡,仔细点,不准低于九十五分知道么?” 见小孩抿紧嘴没回应,她不轻不重地拍一把他后脑勺,“听到没,妈妈跟你说话呢。” 小男孩唔了一唔,脸色很难看。 女人抬起头,恰好撞进慰之的目光里,一瞬不瞬,紧咬住她。 她头皮发憷,拽住丈夫往外走。等她彻底离开,慰之浑身的劲才卸下来。 他始终愤愤不平,绷着张脸,“她骂你。” 脑海里分裂出一枚小人来回暴走:还指你。 “那也不能伤人。”乔满找出纸笔放在隔壁办公桌上。 他不甘心,“可她骂你!” 小人火冒三丈:还指你! “暴力是最l一的段位。”乔满拾笔敲他头,“考好点,一样能让她闭嘴,知道么?” 他委屈,揉着头喃喃,“可她骂你” 小人的气焰也萎了一萎:还指你“复读机呐你?”乔满气笑,“我先出去了。” 待乔满消失在幽暗的走廊,那幻化出的暴躁小人才瘫软下来,像他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一场考试四十分钟,办公室没有旁人,由班主任监考。 远天尚有微弱芒动,时间停在五点十分。 乔满站到离那对夫妻稍远的地方,靠着一面墙,听时钟滴答过千下,衣角忽的叫人拉了一拉。她低头去看,是个穿了绿白颜色校服的胖小子,校徽歪七扭八地别在胸口。 “姐姐!”他嘴甜先叫人,“你怎么在这里,找乔慰之么?我们已经放学了。” 她确实听慰之说起过,班里有个自来熟的小胖,“嗯,我知道。” 乔满试探着问,“你是舒桓?” 慰之提到他时,乔满多了一句嘴,“他是不是姓何?” 谁知他真记住了,第二天特意跑去问胖男孩,回来后认真重复给乔满听,“他说他姓舒,不姓何,但他大伯家的外孙女姓何,他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乔满无言以对,什么鬼,她要认识他大伯家外孙女干嘛。 乔满长舒一口气,没童年真可怕。 而现下遇见舒桓真人,她有细微的不适应,胖男孩却笑出一口白牙,“你有次来送乔慰之上学,我知道你!” 乔满点头,“都放学挺久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补习班刚结束。” 男孩大名舒桓,因了长得胖,学生间给他起外号叫胖舒,又因幼升小的孩子们都口齿不清,嘴一瓢就叫成了胖酥。他原本是准备走的,但远远望见乔满,顷刻如肉球般冲了过来。 起因要回溯到今儿早读课前,他睁着双黑豆眼,向乔慰之打听,“你们牵过手不?” 慰之避他不及,被他抓过手掌,十指交握,“像这样,牵着,有没有?” 得到否定答案后,胖酥忧心了一整天,电视里演的情侣都该牵手的。 “姐姐,乔慰之数学考了第四名。”胖酥捉住机会报喜,“你要奖励他。” 乔满失笑,没点头,也没摇头,这时一道光铺到脚下,办公室的门从里推开了。 男孩父母率先冲进去,乔满倒不急,她慢悠悠往里走,听见几声不可置信的惊呼。 乔满张目望去,两张卷子的分数一目了然,她什么都没说,伸出大拇指向慰之比了一下。 胖酥躲在门框后头,探头探脑了一番,趁没人注意他,迅速溜到办公桌旁凑热闹,他瞟见试卷抬头的成绩,拽一拽乔慰之的裤腿,“九十六?你考的?” 他颇有些无孔不入的架势,慰之无奈,桌角放着班主任刚倒好的滚烫热茶,他提住胖酥领口,拉开一些,“嗯,我的。” 胖酥手拎试卷在乔满眼前蹦跶,“姐姐你高兴不?九十六诶,好高的!” 慰之眸心也随之闪了闪,乔满接过试卷,笑道,“当然高兴,毕竟,打的一手好脸。” 胖酥只听懂半句,却也跟着傻乐,他一兴奋就尿急,匆匆撂下书包,撒丫子奔厕所了。 乔满这头是安下心了,但郝均翔却意外只有七十四分,比他模拟考还差得多。 他母亲把卷子翻来覆去地看,她气得发抖,右手扬起来,差一点就要扇到孩子脸上。 丈夫拦住她,“好了,在外面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班主任皱眉,“郝均翔,你告诉老师,是不是太紧张了?” 男孩泫然欲泣,女人长出一截的指甲划过他太阳穴,“说话呀!哑巴啦?” 她丈夫顺势说下去,“对对,他肯定是紧张了,心态不好,所以发挥失常了。” 他振振有词,“这次归这次,模拟考是模拟考,这也不能说明乔慰之没作过弊。” 从四点放学到现在,差不多两小时的时间,所有的争执对抗在他无耻的一句话里又重回原点。乔满火气往脑门上冲,“加考是经过你们同意的,理所应该要承担这次考试的结果,你们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要不要点脸?” 她隐忍半天,终于没能忍住骂出声。 书包在肩头扛久了,肩带勒住她生疼,一些更难听的话在脑回路里快速穿梭,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话刚冲到喉咙尖,肩膀的包带遭人向上提起。 慰之提溜着包,肩带离开她一两寸,“疼?”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口气笃定。 有些奇异的,这个字被燥冷的晚风刮到耳边,顷刻消解了乔满大半怒意。 慰之瞳孔里模模糊糊倒映出一轮她的影子,单薄生冷,乔满突然想照镜子,想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脸红脖子粗,满身煞气,一张泼妇骂街的面孔。 这样一想,乔满彻底冷静下来,脑子空了一空。 她刚才要骂的话,才过去几十秒,她竟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慰之上前取她书包,乔满想跟他说:回家吧,不争了,她想回家了。 “作弊?” 门外稚嫩的呼喊声将她神思拉了回来,众人回头去看,又是胖酥。 他撒了一泡战斗尿,跑回来先听见作弊两个字,再然后乔满说的完全属于他听不懂的范畴。 胖男孩自成一套思维模式,他震惊捂脸,“你们都知道啦?” “是吧?”女人一喜,方才的阴霾稍微吹散了些,“你也看到他作弊了。” “是啊。”胖酥点头如捣蒜,一脸同情,“郝均翔跟人传小纸条!阿姨你都知道啦?” 小男孩如被戳中痛处,尖声大叫,“我没有,你胡说!” 两汪眼泪沉在他眼底,月色和着灯光照拂下来,他眼眶猩红。 可他确实作弊了,乔满看得出,在那样一双眼睛里。 她见过很多双相同的眼睛,为一场有失水准的考试惶恐惊惧,宛如世界坍塌了一半,她们说,“乔满,还是你好,父母都不管你。” 那种焦心她没法体会,以后都体会不了,但她能敏锐感知。 见他辩驳,胖酥不依了,手叉了一把腰,“你就是传纸条了嘛,还砸到我背上呢!”他反手掏书包,奈何身子太胖,卸书包的动作很吃力,他肉手一挥,“乔慰之!帮我脱一下书包,纸条我好像扔包里了,张老师我拿给你看!我才没有胡说咧!” 测验当天,一团小纸球噗地声弹中他后背,然后掉进开缝的书包里。 胖酥茫然扭头,郝均翔仍保持投掷姿势,小脸惨白。 放学回到家胖酥才发现这张罪恶小纸条,刚明白这是什么,妈妈就喊他去客厅喝甜汤。小胖欢快地一甩手,纸条掉回书包,被压在几本书的最底下。 慰之蹲下身,把他从书包肩带里解救出来,胖酥翻了半天,找到一团跟德芙巧克力糖纸粘到一块的纸片,他摊摊开,“还好没扔。” 他不扔不为别的,只因为邋遢又懒,现在倒自豪起来。 那确实是小男孩的笔迹,班主任脸一沉,不说话,把纸条递给男孩父母。 男孩眼泪扑簌落下来,他这样被人团团围困住,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登时就崩溃了。 指着他妈妈哭喊,“是你们!是你们问我乔慰之怎么能考第四名,还问,还问他是不是作弊了!是你们问的!” 他哭到打嗝,他太怕被责罚,为了一个与能力不符的巨大期望,他作弊,撒谎,顺水推舟为自己没挤进前五找借口。 听他声嘶哭喊,女人被愤怒支配,劈手削过他脑门,力道之大,推的他一个趔趄向后倒。 谩骂和巴掌同时落下,办公室乱做一团, 班主任跟乔满说了声抱歉,回身拽住女人的巴掌,“郝均翔妈妈,打孩子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冷静冷静,回去跟他讲讲道理,他会听的。” 胖酥也去拉她,高呼阿姨你打太重了,不要酱啊。 临走前,慰之还听见女人大骂,“打死你算了,就会给我丢人,养你有什么用?” 当着众人的面,男孩裤子被拉下一半,女人啪啪啪地打上去,丝毫没什么顾忌。 犹豫再三,乔满还是轻声问她, “你们作为他的父母,难道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女人矢口否认,“我有什么错?我供他吃好的用好的,给他上补习班,我错哪儿了?” 他们离开时,女人还在高呼,我做错什么了? 夜晚的校园空冷无人,胖酥买了三串里脊肉,吃的满嘴流油。 他一直走在乔满身后,安静不过一串里脊肉的时间就嚷嚷起来,“乔慰之考的那么好,你们怎么不牵手啊?”他义愤填膺,说完,连里脊肉都有些吃不下了。 乔满盯他看,“牵手?” 她试图从那张滚滚圆c眼睛拉成两条细缝的脸蛋上探究出什么。 考试成绩和牵手,讲真,两者关联在哪? “奖励!”胖酥嗦一口肉,“是奖励呀!” 乔满恍然,“也是,这样吧,我请他吃顿好的。” “不要吃饭,要牵手!”胖酥又在叫嚣,以及怂恿,“是不是呀乔慰之?” 经他点名的大男孩脸哐当一红,直从面颊红到脖子根,他腼腆地一低头,虎牙跟头顶星子一样白闪闪。从他青涩的神容里看去,似乎刚才差点跟人起暴力冲突的压根不是他。 胖酥趁乔满正微微懵神,他迅速出手,拉起乔满的手往慰之掌心里一塞。 要死了这个小胖墩! 这是乔满的第一反应,她吓了大跳,仿佛有噼里啪啦的静电在他们手心里炸开。 其实,他们之前也牵过手,在徽州落雨的晚上,只是谁也没去在意,那时更多是怀揣了一种逃亡心态,男孩牵着她在环山路上狂奔,雨势变的稠密,叫她作呕的大巴被远远甩开。 然而像现在这样,没那些恶心的事,平和地只是牵着手似乎从来没有过。 乔满手凉,慰之却常年热乎乎的,相互一接触竟都有些木楞和尴尬。 胖酥左瞧右瞧,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电视剧诚不欺他,果真牵手是人类最亲密的动作呢,就像爸爸牵妈妈,妈妈牵着他。 等反应过来,乔满作势要去扭他耳朵。 胖酥咯咯笑着逃开,跟他们挥手告别,“我回家啦,明天见,乔慰之!” 他跑到斑马线前等红绿灯,遇见一个同样刚下补习班的小伙伴,面前信号灯正在绿转黄,他捉住预备冲到马路对面的同学,“多危险呐,为什么要跑呢,你资道每年被车撞死的有多少嘛?啊,你不资道啊,那我跟你缩哦” 乔满总算看出来,小胖墩生□□多管闲事,被他一折腾,两人在寒风里面面相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慰之手心出了层薄汗,僵在那不敢动,乔满的手骨瘦长且硬,不大,他一握紧就能整个拢起来。他颤巍巍地把手掌收起,可冷不丁乔满却把手抽走了。 她怒道,“小胖墩把里脊肉的油都蹭我手上了!” 手掌一侧油乎乎的,乔满没带纸巾,正要崩溃暴走,慰之拿过她的手往自己手背上揩。 冰凉的油渍渡到另一只手上,乔满怔忪反省,这些日子以来她是不是太作威作福了,竟叫他养出这种自觉来。 “别擦了,走,请你吃火锅去,正好晚上没做饭。” 乔满低头看手表,已经是饭点时间,“再晚就要排队等位了,我们抄小路好不好?” 她以前也是这间小学毕业的,知道一条弄堂起码能缩短十分钟路程,只是荒了些,全是逼仄阴湿的棚户房,住在里头的人已经不多了,都在等拆迁。 弄堂里没路灯,他们借着零星月色往前走,窄路的拐角里躺了个流浪汉,听不见一点声息起伏,他身上铺着花被褥,破败的棉絮裸露在薄被外。 慰之望向他,直到拐过一个弯,人影完全不见了,他再把视线一收。 “以前,你以前是怎么过冬的?” 尽管很少问他过去的事,乔满此时却有些在意。 “我有被子,别人不要了,我去垃圾堆里捡。”他向后虚虚一指,“跟他一样的被子。” “睡山里?”乔满问,“不会被发现么?那边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山地开发成旅游区了,应该会有游客吧。” “有,但没人管。” 游客才不会管,他们爬到树上拍照,随手将吃剩的面包扔在树下,等人走远了,他会偷偷捡来拍一拍灰,放进衣服口袋留作饿的时候吃。 偶尔会听这些人说些国外的事,什么代购,什么免税,什么上万的包和化妆品,他不懂,蹲在灌木里歪头听着。还有那些风景,深绿色的大柏树,郁郁绵长的花海,险峰下的蓝色海湾,他们说,那是法国。 慰之咬一口面包,法锅? 他只听过铁锅。 那时候,山里有七八个挑夫,原先只是挑施工材料去山腰处,后来他们另寻到商机,把游客背到山顶可以赚三百块。 有次,慰之从村里老太太手里拿来一条旧汗巾,他挂在脖子上,衣服又是灰黄呈土色,结果被误认成了挑夫。已经是半山腰的地方,游客拽住他,“背我去山顶,我给你两百。” “你背了么?”沉默须臾,乔满问他。 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也许小路太过僻冷,染的她眼前有些湿糊。 “背了。”他特实诚,“有钱拿,钱能买东西,我知道。” 背是背了,可他年纪轻没经验,差点把人给摔了,最后也没拿到钱。 说起这些,他浑然不觉着苦,可总会不太好意思,他站停在那儿,勾手去挠头。 面前又是一个向右的弯道,乔满尽量让语气保持自然,勉强笑了一笑,“快走吧。” 刚拐过路口的棚户房,慰之又一滞,他陡然扬起手,风声掀起,乔满还未有所反应,他已经折回刚才的小路,哐咚一记重响,有什么被摁到了墙上,伴着沉沉的一声闷哼。 “谁?”他右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又问,“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单凭他接连抛出的几个问题,乔满能联想起来的,竟是那个短发女记者的样子。 心如落石,往深处一坠。 可当她弯回去一看,静默三秒钟,“怎么是你?” 脱去校服,他就穿了套普通运动装,白衣灰裤,寻常的夜跑装扮,却像有光在他身上。 他打小就这样,走哪里都是焦点,即便是脚下这条黯淡的巷道。 乔满缓口气,“顾千书,几个月不见,放着校草不当,改行当跟踪狂了?” 他脖颈上围了条毛巾,一身汗还没吹干,背后有大滩的濡湿痕迹。 慰之力气奇大,顾千书挣了几下没挣开,泄气道,“你先让他放手,我能解释。” 等钳制他的手松开,顾千书喉头发痒,咳了一咳,“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相由心生,有帅成我这样的跟踪狂么?” 乔满冷呵,“少跟我扯皮,那个词不适合你,你需要透过表象看本质。” 她十分肯定,“你表象是金玉,本质是败絮。” 顾千书鬼心眼多,擅长和人绕圈子,乔满小时候常被他绕的五迷三道。基于种种了解,他一开口乔满就明白他又准备转移话题了。 “我是担心你,别老活得跟朵仙人掌似的,逮谁扎谁。”顾千书揉肩膀,拿眼角扫视乔慰之,“我看新闻了,还同居呢,假的吧,你多挑剔难相处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跑去跟人同居,对象还是这么只傻大个。 第一面双方给彼此的印象都不怎么好,敌意这样东西,往往来的猝不及防。 慰之捏过他脖颈的手垂到身后,握紧,骨骼咯嘣咯嘣地响。 “跟你无关。”乔满挥手,像挥开一只蚊子,“老实说,你是不是收记者钱了来偷拍我?” “操!我是这种人么?”顾千书扶额,“老子腰缠万贯,有必要去赚那种钱么?” 乔满脱口而出,“就你那小腰,能缠几贯?” 她说完,与顾千书俱是一愣,这种斗嘴陌生又熟悉,是小学那几年才会有的。 后来,乔满变了,在父母的离婚风波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沉冷而敏感。当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桩花边新闻,起初顾千书还会站在她这边,替她挡些闲言碎嘴,再然后,连他也疏远了,去结交新朋友,和温暖阳光的人为伍。 乔满被他留在原地,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 或许总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顾千书时不时会来撩她一撩,甚至几次想把她拉进他崭新的朋友圈。 “他们都跟你一样,都是骄傲到骨头里去的人,连你都不愿意和我相处太久,何况是他们!顾千书,你是在可怜我,还是羞辱我?” 乔满几乎用吼的,她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可她有什么法子呢? 老熟人意外见面,难免掉进回忆的泥沼,即将演变成一场叙旧,也酿起了些气氛。 慰之却煞风景地横插进来,“那个火锅,还吃么?”他模仿乔满前面说的话,一气呵成地催促,“再晚就要排队等位了。” “吃。”乔满回神,她撤身想走,顾千书却一把扣住她手腕。 他追问,“等等,你是不是换号码了,我老打不通。” 乔满用力抽手,“我换号码了吗?不知道,或许吧。” 她敷衍至极,顾千书气的压根痒,死活不放手。 “放开。”乔满愠怒,“我最近被记者盯的紧,你不要再来趟浑水了行不行。” 顾千书耍起横来,“让他们去写,再拍张我们的照片放到文章里,蛮好。” 好屁好! 终于,乔慰之同学遵从内心的召唤,暗暗爆出一句脏口。 他擒住顾千书手腕,眼珠犹如大水洗过一遍,褪掉几层颜色,透出淡淡的危险讯息。 他拇指按在顾千书脉搏上,一点点用力,“放开她。” 慰之手劲比一般人要大,顾千书手腕疼的发抖,但为了守住男人的尊严,他故作无所谓地和乔满说,“我也还没吃晚饭,一起?” “不要。” 快于乔满一步,慰之断然拒绝,可谓出口如电。 乔满不由面露惊奇,他的性格以持重居多,极少会像今天一样躁怒。 “这条路,直走,到底左拐,路口有家天上人间,可以吃饭。”他指明方向,直接轰人,并强调,“你自己去。” 乔满与顾千书又一怔,短暂奇诡的沉默后,顾千书面色怪异,“天上人间是家夜总会。” 他们小学八百米开外有家夜总会,招牌高耸又洋气,慰之跟胖酥放学路过,两人一合计,瞧那外观和灯光,无疑是豪华大酒店。 “夜总会?”慰之的词汇库里还没有这样东西,他皱眉反问,“夜总会不能吃饭?” 顾千书哑然,“能,也能。” 慰之指腹猛一使劲,指尖在他手腕扣出道血痕,顾千书一吃痛就松开手。 头顶晕晃晃的月芒被扯碎了,簌簌地铺洒下来,光斑落在乔满身上,明一块暗一块。 “顾千书。”乔满叫了一声他,同样的三个字,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有更深长的意味。 “我们的友谊已经不比从前了,虽然你偶尔会想起我,想起我们曾经那么好,我知道。” 风拈起乔满碎发,吹向耳后,“但”她停一停,“现在总算毕业了,以后就是同窗,各有各的路,我希望你一马平川,你也祝我一路顺风吧。” 她带着告别式的口吻,那个‘但’字后头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尽。 再稀松平常的心里话,第一年没说,就会吞回肚子里,第二年没说,就再往深里埋一尺,等到四五年过去,他们埋到足够深的地方,就再难挖出来了。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能坦白无虞告诉顾千书。 她原本以为,这个人最了解她,坚实宽厚,会包容她在巨大落差下的短暂迷失,哪怕她身后空无一人,他也应该扎根在那儿,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可他没有。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我以为’。 顾千书走出弄堂,拨出一个电话,“老林,在哪呢,出来吃吃火锅呗?” 他捂住胸口,“真的,我肾疼。” “肾疼?坐肾右肾呐?赶紧给割了!”火锅氤氲里,林夏珂贫嘴,“趁它没完全坏死,没准还能卖几个钱。” 顾千书丢他一颗牛肉丸,正中碗心,蘸料被溅到林夏珂袖口,绽开几朵油花。 “我刚才在附近夜跑遇见乔满了,她毕业后就没跟我联系过,居然在小学附近遇到了,你说巧不巧。”顾千树回忆道,“我跟她走进了一条小弄堂,然后” 然后就被一只手掐住脖子,给摁到了墙上? 他当然说不出口,手探到啤酒瓶上,闷闷喝了几口。 “你这话说的,怎么跟案件聚焦里犯罪嫌疑人的供词一毛一样?——我跟被害人走进一条小弄堂,然后实施了犯罪。”林夏珂一拍大腿,“不是吧你,老实说你找我出来要干嘛,不是做了什么禽兽的事,找我来串供的吧?”他一脸正经地涮着猪脑,“想都别想,我是不会做伪证的!” “林夏珂,你脑子怎么跟你手里涮的那玩意一样,能不能拥有点人的思维?”顾千书感慨,“当年跟我打架时候的彪悍哪儿去了?” 论起当年,他们的话头一时岔开。 又吃了一时半刻,顾千书放下筷子,往椅背一靠,“她身边有个男的,报纸上写的那个。”他语塞一阵,接连又灌两口酒,有些微的迷惑,“乔满变了,她怎么又变了呢?” “变了?哪里?胸围?”林夏珂纳闷,“还在发育呐?” “去死!”顾千书骂道。 “别动不动说去死,跟个娘们似的。”林夏珂哆嗦着腿,“女孩才喜欢说,讨厌,去死啦,我们男人都说,我日。” 顾千书气笑了,“行,你行,这话你去跟南妩说,一字不要落,不敢说你是龟孙子。” 那个名字宛若杀手锏一般,林夏珂立时蔫了,“额,那个,乔满怎么了?” “似乎是开朗了许多,心里的结松了。”顾千书筷子上挂了块羊肉,迟迟没送进嘴里,“感觉像哎,反正跟高中不一样了。” “是么?”林夏珂挖勺子猪脑,“但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一直就不爱搭理你,算了吧,你也有那么多朋友,不差她一个。”他微顿,“说句难听的,别像个势利的穷亲戚一样,看人家富了就上赶着去巴结,早去哪儿了?” 他的意思是,你对乔满,不过尔尔,没多好过。 顾千书没辩驳,他笑骂,“你小子!只会说我,你暗恋南妩三年怂成什么样?白长一张黑社会大佬的脸。” “我怂?”林夏珂反击,“我怂也好过你渣!” 顾千书莫名其妙,“我怎么渣了?” “你只喜欢她的光鲜,这还不渣?” 林夏珂说话不留情面,直戳要害,跟柄钢叉似的。 顾千书被一口热辣的烟气呛住,他抬手去拿王老吉,未开瓶的红色罐头握在手里,他就那样握着,始终没有喝。 他隐隐记得,乔满嗜辣,就是刚才那种,呛到鼻子发酸的辣。 可他不知道,乔满已经戒辣了,因为乔慰之吃不来。 疏离了这么多年,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舆论与真相 离开火锅店,街头光影攒动,浦江的钟声堪堪敲过八点,城市的夜才刚开始。 “言叔。”风声钻入手机听筒,呼呼震耳,乔满问他,“马上要到外公生日了,我们想在家里摆一桌,你来么?” 他没立时表态,“这一来又得请假。”随后含糊其辞,“去的人多么,够热闹我就不来了。” “白瓷不来,你放心。”乔满一语戳穿,“她在拍个年度大戏,预备要拿出国评奖的。” 言豁咋舌,“白瓷白瓷的叫挺溜?她是你妈。” “是呀,她是我妈。”乔满叹出的气化成白雾,倏忽散尽。 两边皆是一沉吟,几秒静默。 “好,我来。”他说,“让老将军备好棋盘,我好好跟他杀几局。” 而后那些天,也怨乔满没太留意,将这事漏给了她的好同桌,谁知阮萌萌嚷着要来,旋风般置办了身新行头,还跟母亲商议好送给白老的寿礼。 那天阮萌萌先到了,是她冲出来给言豁开的门,仍然是一身粉颜色,晃的言豁眼酸。 她挨着言豁坐,从军旅生涯一直问到感情生活,言豁也乐得跟她侃。 对话果真是增进情感最好的方式,十分钟后,言豁第一面给她的严肃,不大好接触的印象被唰唰冲淡了。一小时后,他已经如同隔壁家的二大爷一般和蔼。 说起参军,言豁话不多,“军旅老电影看多了,就想当兵,想打鬼子,没别的原因。” 白老放下酒盏,没错,是这个理由,言豁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这样说过。 还记得,他问言豁,“现在跟老电影里的时代不一样,没鬼子打了,你还想当兵么?” 言豁思索,“我可以去剿匪。” 白老问,“没土匪呢?” 他说,“那抓毒枭。” 白老笑了,“如果毒枭也抓光了?” 言豁皱眉,“以后可能会打仗吧,我去前线,带兵杀敌。” “也许世界和平,连仗都没的打咯。”白老抽着旱烟,呛人的白雾从烟斗发黑的边缘漫开去。 “那我也该老了吧。”言豁一脸正经,“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爽!” 臭小子,白老当下那么想,毛还没长齐呢,还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言豁才十七岁,跳级读完整个高中,考进了陆军学院。 那时,白瓷十八岁,也是最好的年纪。 白老又拾起酒盏,看言豁沉稳地坐在自己对面,昏花的眼里翻滚出一些酸烫来。 然后,他听见外孙女的同桌小女孩兴奋道,“我最崇拜当兵的了,硬气。” 言豁摆手,“哎,别,许多当兵的都挺无趣,像我,没事就爱下个棋,去公园喂一喂猫,偶尔看点热播剧。” 阮萌萌咯咯笑起来,“我也爱下棋,真的。” 曾经荣获过五子棋少儿组的季军,奖状至今悬在橱窗中央。 “我也喜欢猫,我家楼下有只品相很好的小野猫,母的!” 虽然她更喜欢狗,喜欢被分秒记挂,只跟她天下第一好。 阮萌萌靠过去,“你那边有公猫吧?我可以带她去相亲配种!” “公猫?”言豁一口菜刚咽下去,又咳回喉管,“有,不过孩子都好几窝了,去年当了爷爷,特别有子孙福。” 乔满把蒸好的螃蟹拿到饭桌,脚下暗暗踢了一踢萌萌:矜持点。 这一脚让她眨了眨眼,把嘴闭上,先拿了个螃蟹敬给白老,“外公你吃!” 白老高兴,招呼他们一起吃,可惜言豁开车来的,不能陪他小酌两杯。 阮萌萌最喜欢蟹钳,她率先掰下大钳子,嘴一张,准备用后槽牙去咬。 慰之探头过来,轻声问,“乔满爱吃壳,我把钳子给你,你壳给我好么?” 他们迅速达成交易,慰之捧过两只壳,“乔满,你吃。” 乔满推还给他,“傻子,这个好吃。” “我吃不惯。” 他微微含笑,乔满一时分辨不出他话里真伪,可又没能耐住蟹壳的诱惑,刚要伸手去拿,白老阻她,“满满,螃蟹性寒,女孩多吃不好。” 老人的话荡入蟹香气里,离蟹壳还差几厘的地方,乔满指尖缓了一缓。便是这么一缓,眼前有什么一晃而过,再去看,两只蟹壳都被慰之怎么拿来又原封不动拿回去。 “寒,你不能吃了。”他振振有词。 乔满压住口气,抬起腿,踹。 好在这年螃蟹很肥美,吃的也算尽兴,乔满往白老碗里夹菜,“吃点再聊,又不急。” 他们正在说国际局势,言豁止了一止,也去吃菜,扭头见到阮萌萌还在奋力啃蟹钳,他探手从她嘴下拿过来,两根指头稍微一捏,碎了,他把碎壳剥干净,蘸了些姜醋,放进阮萌萌碗里。 “你拿蟹壳去换钳子,不太划算呀。”言豁接连拿过另一只,同样剥出肉来给她,“这么喜欢钳子肉?” “嗯,蟹壳太腥气了,我不爱吃。”她用阮式理论解释,“言叔你想,螃蟹的壳就一只,但它有两只钳子啊,我拿一个不喜欢的,换来两样喜欢的,简直就是完胜!” 言豁很配合地说,“嗯,精辟。” 白老见她对蟹钳有特殊的执着,又掰下两只来,递过去,言豁顺手接下了,重复先前的动作,利索地剥好放过去,“功课怎么样,高复很辛苦吧?” 一碗底的钳子肉让阮萌萌差一点笑出小猪叫,她拿勺子挖着吃,含混不清道,“嗯,可累了,熬到凌晨呢。” 听她这样讲,乔满无情揭穿,“你平常可不是这么说的,原话不应该是功课只在学校做,回到家就看电视么?” 阮萌萌理直气壮,“我这是在家默默努力,在外隐藏实力,是战略。” 她说,“尖子生都这样!” “可你不是。”乔满无不惋惜地指出。 “可我有一颗成为尖子生的心,所以要从细节向她们看齐!” 言豁跟白老都笑了,那时天凉风重,他看阮萌萌时还全然是长辈对小辈,包容宽和,他抚了一下女孩额头,“好,有志气,有我当年的风范,下次考个班级前十回来,叔请你吃饭。” 阮萌萌心念一动,他说班级前十,不是年级,不是前三。 跟大多和她攀聊成绩的亲戚不同,他话里没有激进的鼓励,和煦自然,没给她压力。 阮萌萌把头点了又点,好呀,说好的。 言豁转开眼,他对谁都一样好,甚至不失偏颇的,也跟乔慰之聊了起来。阮萌萌翻起眼皮瞧他,牙齿咬住筷子,听他嗓音徐徐沉沉。 言豁问起以前的事,乔慰之能说得上来的并不多,唯独一件,他能估摸出他跟小叔分别后再次回到村子,应该是□□年前了。 当时村口家的二毛刚上小学,孩子都二毛二毛的喊他,他豁了一颗牙,漏风地跟伙伴打招呼。现在快要初中毕业了,人大了心思也多,不准人再喊他小名,觉着不够响当当,非要用大名赵铁牛。 “□□年的离群索居呐,也亏你够聪明,放到别人身上,可能语言都退化了。” 言豁惋惜,抬手给他夹了两块大肉,“多吃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得孔武有力,女孩就应该多吃菜了,人水灵。” 一双悬在肉上的筷子一颤,阮萌萌咬住牙,调转筷子头,夹回一根菜叶子。 当晚,言豁开车送她回家,她上去阁楼,打开一扇对向小路的窗,跟言豁招了招手,香烟极微弱的火光在夜里闪灭,他摁断烟头,似乎笑了一笑,然后坐回驾驶位。 一只白寥寥的发卡躺在座椅夹缝里,言豁没注意,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呼啸远去。 阮萌萌换上睡衣,她抽出三炷香,用灶台上的火点燃了,在父亲遗像前拜三拜。 她今天很高兴,因为她认识了一个和她记忆中父亲很像的,可靠温柔的人。 “你这样是要搞事啊!”乔满抱臂靠住墙。 慰之准备了一只软陶做的烟灰缸,他冬游跟学校去了全市最大的文化宫参观,有开放的体验式彩陶区,他仔细捏了只,当作礼物送给白老。 “没,没搞。”他结巴。 “你送礼物都不提前告诉我,外公肯定要想了,我没你懂事。” 她没有准备额外的寿礼,以往几年白老生日也是如此,一桌饭,两个人。 面对乔满的指控,乔慰之很当一回事,凝重地向白老解释,“外公,乔满很懂事的,比我懂事。” 他一脸‘讲真,乔满比我懂事千百倍’。 白老咳笑,“别听满满胡说八道,她逗你玩呢,她跟谁计较也不会跟你计较。” 那烟灰缸边缘雕了圈花纹,繁简有致,花叶枝蔓连成一个首尾相连的圈,竟意外地和谐。 “乔慰之。”她笑着,喊他全名,“你想不想学画画?”指腹摩挲着凹进去的刻痕,“以后咱们文化课不行,也好试着当个艺术特长生,累归累,至少多条路。” 她每回这样喊,连名带姓,最温柔。 乔满可以想象,他坐在彩陶区的矮凳上,周遭一群三年级的孩子呼来跑去,他陷在嘈杂声里,安静地拿小刀木笔在软陶上划刻。 他最能静得下心,跟人为伍大概会吃亏,却适合跟画纸笔墨打交道。 未来呀,那么漫长莫测的几十年,是该早做打算的好,她心想。 男孩从书包里掏出记作业的小册子,仰脸问,“绘画班贵么?” 翻到中页,攥住笔,他俨然记账的样子。 乔满又一笑,“干嘛,赊账呐?” “要的,要还的。”笔尖点在薄纸上,乔慰之严肃到眉头都皱了。 他当要全部记下,用余生,用唯有乔满愿意要的这条命,一点点去还。 “好,我先去洗澡,你自己上网查查,想学哪种画,都有些什么班,多少钱,等会告诉我。”乔满挑眉,“还记得怎么上网吗?” 他点头,伸出食指,朝屏幕下方的按键戳了一戳。 但凡乔满教过他的,只要给他时间,他都会想起来怎么做。 白老曾经玩笑着说:满满,我们捡到宝了。 她也觉着,融入这个黑白参半的世界,对他来说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 打开网页,乔慰之一根指头浮在白键盘上,在脑中搜刮出每个字的拼音,再温吞缓慢地寻找字母。等乔满洗漱完出来,屏幕还亮在那儿,折出蓝盈盈的光。 “看什么呐?”乔满一把发尾湿漉漉的,她歪头擦拭。 乔慰之向她半侧过身,有些冷肃,她见到公众号上一行黑体新闻提要。 ——白瓷资助对象尚读小学,作弊被摆平,疑为仗势欺人。 文章曝光了他就读的小学地点,还写了,他虽是被资助者,但跟乔满吃住在一起,并非白瓷说的那么简单,其实关系暧昧。 文末署名,记者萧沫。 虽说同居的假消息是乔满透出去的,而某些记者自我发挥的能力却超出她的预判。本已风平浪静的绯闻,再一次借由莫须有的罪名回到公众视野。 发端的水滴入领口,乔满冷地一颤,她关掉网页,“别看了,不管她。”带些刻意的,她转开话题,“后天是家长会吧,你怕不怕?” “不怕。”他张开手,抹去她锁骨上冰冷冷的水,“乔满,你也不要怕。” 她微一怔,他的这句不要怕,显然不是指家长会,他在说那个叫萧沫的难缠女人。 沉默像她衣领晕开的水,一轮又一轮地向外蔓延。 乔满坐到桌子边缘,仰头轻叹,“行呀,有长进,说话不是直来直往,也学会含蓄了。”双手撑住桌子,“让她去蹦跶吧,没什么八卦能活过一个月。” “可是。”乔慰之咬着牙,“那是假的,她写的是假的,为什么有人会相信?”网页下头的评论区里乌烟瘴气,他们隔着屏幕,透过文章,像是亲眼所见一样笃定。 “你以为,因为有萧沫,才有这些评论么?” 大概这一路走来,被扯入的风波重重又密密,乔满习以为常,“不是的,因为有人爱看萧沫才热衷地去写,否则报道点社区助老c志愿者活动,不比追着我跑来的更方便?” 乔慰之犹疑,“人都这么变态?” “你都知道变态了?”乔满一惊,手摸着下巴,“嗯,高尔基说的对,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你看你,现在用词多准确。”她跳下桌,两手拢成一个环,朝手心里哈气,“对呀,也不能全怪他们,人活的都太累了,难免有人心理变态。” 有时候,是该怪命运的,它动辄一锤子砸下来,却忘记怜悯,不是所有人都能扛的住。 她也差些迷失过,迷失在家庭的碎片里,死命地跟自己拗着劲。 乔满双脚刚沾地,一阵铃声刮过来,她跑到客厅接电话。 过会儿,她进屋问,“你有见到萌萌的发卡么?” “有。”慰之认真脸,“她头上。” 乔满翻他白眼,“我是说,有没有掉在哪儿,她找不到了。” “没有。”他不假思索,“她戴着走的。” 等乔满打电话跟言豁确认,已经晚上十点。 “还真落我车上了。”摸索完一圈,言豁站到车外,背靠车门抽烟,“怎么,给你快递了寄去?” “还是别快递了。”乔满寻思,“那发卡挺重要,她父亲留给她的。” 言豁吐出口烟圈,“她父亲?” “去世了。”乔满言简意赅,“很久以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凭什么 她也刚知道,被阮萌萌不经意地提起来,或许是过去太久了,她并没多少哀愁,甚至还有一些笑意地说,因为她母上大人特别好,所以在这缺失父爱的十几年,还是把她栽培的茁壮又美丽。 即便这时候,她夸起自己来依然毫不含糊。 但那发卡到底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乔满想,还是别快递了,怕给弄丢。 乍然之间,没人说话了,只有香烟吞吐的轻微气息。 “那我下回带过来。”言豁开嗓,“但她要等段时间了,我一时半会来不了。”烟熏过的嗓音微哑,“她的手机号给我,我跟她联系。” 拿到阮萌萌手机号,言豁没耽搁的,立马给她拨过去。 电话里她健谈爱笑,跟刚才饭桌上一样,会说些逗趣的话。至于话头什么时候被带跑偏了,言豁也记不清,他靠住车门,右手两根指节卷曲着,以闲适的姿态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 这通电话持续了一刻钟,烟蒂在指尖渐渐冷硬,他扔掉烟头,去到超市买了一块手绢,犹豫稍会儿,他拿起粉颜色的那款。 剃着平头的小伙儿从夜色里走来,正看见言豁在玻璃门前笔挺站着,往粉手帕里仔细裹一枚女式发卡,言豁头也没抬,“给我买点” “卫生巾?”小伙儿神情复杂,“老大,真有嫂子了?”他有些不甘,“女的?” 言豁出手迅猛,一把勾住他脖子,“找死?叫你买土特产,想什么呢?” 他前头答应了阮萌萌,要寄些给她尝尝鲜。可言豁不会挑,最早跟白瓷在同一座城市,会拜托她去采办,但凡是白瓷经手的,总是妥当光鲜,寄回老家很讨言豁父母欢心。 那应该是十年前,或者更早,后来他随军去来安徽,算是彻底断了音讯。 “老大!轻点!有事,我有事跟你说!”小兵被勒的脸涨红。 言豁松手,从兜里拿钱给他,大概有一千来块,“拿着,买完告诉我。” “要不了这么多。”小兵抽出三两张,剩余还过去,“三百够了。” 言豁没接,只问他,“你姐生了么?” “生了,儿子,五斤六两,是轻了点,但没毛病挺健康的。” “嗯。”言豁推开他拿钱的手,“剩下的给她买点东西,把身体养养好,别让婆家瞧不起了,以为她娘家没人撑腰。” 眼面前的小兵二十出头,他叫洛三儿,父母都不在世了,上头只有一个已出嫁的胞姐。那时他刚来部队一年,还没调到言豁手里,他想请假七天但被驳回了,越级过来找言豁。 “听说你已经请过一次长假了,这次是为什么?” 洛三儿眼眶通红,“我姐生了,又是女儿,婆家对她不好,我要去给她出头。” 他语风倔强,瞪着干涩的双眼跟言豁对视,半杯茶的时间,言豁没说一句话。 “七天太长了,我不能批。”茶叶沉入杯底,言豁给他纸笔,“地址写下来,我正好有假,我替你去。” 言豁当年已经是少校了,洛三儿受宠若惊,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知道,言豁也是父母双亡,许多年不休探亲假了,只在清明前后回乡祭扫。 他的姐姐至今都记着,言豁出现在屋门口,一袭洗旧的军装,从后盖箱拿下好些补品。她拖住尚未出月子的身体来开门,“你找谁?” 言豁打量她,皱眉问,“洛霞?” “对。”女人局促地咳了两声,“你是” “洛三儿的领导,我叫言豁。”他扶着女人进门,避开风口,“我顺路替三儿来看你,他说你刚生完一个丫头,身体还好么?” 洛霞带着仓惶,她连声说,“好,蛮好,麻烦领导了,三儿还乖不?” 她露出的右手裂开两道大口子,还有几处冻疮,手心里沾着油,像刚从厨房忙出来。 焦糊味从风里飘来,听见有人粗糙着一把嗓子,大声喊,“哪去咯?开个门这么慢!锅都焦底了!”另一边,婴孩的啼哭骤然响起,随之是男人的叫骂,“妈的,又哭了!” 房门被三四岁的小女孩推开,她还不能走的很稳,左摇右晃地跑来,拉住洛霞,“妹妹哭,爸爸凶凶,要打妹妹!” 几重声音纠葛在一起,嘈杂混乱,洛霞冲到房间要抱小女儿,她丈夫举起手来,一副要揍下去的架势。言豁跟进来,及时挡住他胳膊,“她才生下来几天,你还是她父亲,操不操蛋?” 男人一米六多些,他力气不如言豁大,怒睁着眼,“你哪个龟孙子?” 言豁笑,“我报出名字,以你的文化程度也不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男人像只短小蚂蚱,恼羞成怒地原地蹦跶,始终被言豁这根线给拴住了,不能动弹。 屋里动静把公婆引来,洛霞怀抱小女儿缩在角落,“那个,他是领导,三儿部队里的领导,来看看我们。” “是来看你。”言豁纠正她,“三儿在部队挺好的,有机会提干,你放心。” 洛霞婆婆眼珠子乱转,几次瞟过言豁的肩章,嘟囔,“就那小流氓,还提干” “你儿子这样左一句‘妈的’又一句‘龟孙’的都能娶妻生女,洛三儿年轻有为,五官端正,身长一八零,能打能扛的,怎么不能提干了?” 言豁语调寡淡,而句句戳心,像训导新兵蛋子似的。 他把补品拎进洛霞屋子才晓得,她跟大女儿被赶去住阁楼了,原来睡的地方用来堆过冬腌的大白菜,阁楼阴湿逼仄,风拍打在四格的窗户上,激起耳鸣似的锐响。 言豁终于明白,洛三儿非来不可的原因。 临走前,当着这些人的面,言豁给洛霞大女儿一个厚实红包,“这是你小舅舅给的。” 大女儿憨态有趣,问他,“为森么给我?” 言豁跟她咬耳朵,“因为你乖呀,长的像妈妈,漂亮,没长成你爸那个挫样。” 小女孩似懂而非懂,捧住脸笑个不停,直笑到一团热乎乎的肉趴在肩头,尽管与同龄孩子相比,她还是偏瘦了。 言豁暗叹,果然,他更喜欢女儿。 那次以后,洛三儿随言豁风里来雨里去,服服帖帖。 言豁的钱掂在手里,他觉着沉得很。 “我涨工资了,我养得起我姐。”他推脱,“老大你再这样,再这样我不帮你跑腿了,什么特产啊卫生巾的,什么日用夜用,你,你自个挑去。” “滚蛋。”言豁削他脑袋,“一千又不是一万,少在这矫情。” 洛三儿揉头,言老大跟他姐一样,都喜欢削他脑袋,这些年竟也削出一些亲切感来。 削完他,言豁点起一根烟,朝虚空吐出一口烟气。 “少抽点,小心肺癌。”洛三儿劝他。 “事妈。”言豁调笑他,“找我干什么?” 洛三儿拉下眼皮,“老饕回来了。” 说这句话时,洛三儿才有了一名军人的样子。 沉肃冷厉,像把藏锋的刻刀。 言豁霍地把烟头掐灭,手指一僵,“在哪?” “还不清楚,应该是偷渡入境,有人在云南一块见过他,具体行踪还在查。” 一只蛾子扑到言豁指尖,也许是被他烟头瞬息的那一点火光所引,言豁捉住它的翅膀,“傻东西,有光就来扑,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命回去。” 老饕是外号,贪婪凶狠,他真名颇为反讽,叫陈善,而他这辈子跟善字无关。 陈善手底下有个庞大的人口拐卖关系网,他是贼首,他有个弟弟叫陈贺,是二把手。 他的下线几乎遍布全国,拐卖妇女儿童,也诱骗那些智商低下的成年男性。 老饕行事相当谨慎,在他疯狂建立犯罪网的十余年里,只被捉住些中底层的小喽啰,他们两兄弟始终没有露面。直到六年前,破获了一起人口拐卖重案,牵出团伙中一个心腹成员,顺着这根藤,摸查到陈善兄弟的老巢,在离言豁营地不算太远的地方。 弟弟收到线报先跑了,老饕在逃脱过程里,被言豁打瞎一只眼。 洛三儿不服气,“要不是那片居民区密集,怎么会让他跑掉。我不怕他回来,就怕他一直躲国外装孙子。” “他当然要回来。”言豁手张开,蛾子扑棱飞走,“虽然那次行动过后剿灭掉他半壁江山,但那么大一张网,涉及犯案的人员太多了,他们撒在全国各地,光靠这几年是剿不完的。” 那只蛾子没飞远,在言豁上方的光源附近盘旋,不久又捎带来另一只。 “他要利用残余势力,东山再起。” 言豁突然问,“当年行动失败了,丢不丢脸?” 洛三儿一凛,“丢脸!” 言豁再问,“憋不憋屈?” “贼他妈憋屈!” “能不能忍?” “能忍是太监!” “好。”言豁抬起右手,朝脖子一抹,“这次,给他团灭了。” 听着他的话,风寒地冻的,洛三儿皮肉下的血脉却像灌入一股热流,沸腾地冒泡。 那晚,乔满翻出之前那张娱乐八卦报。 她坐在被窝里,开了一盏床头灯,零点的时候,她抓起手机。 电话刚接通,对方先开口,“乔满吧,你等会儿,你爸在厕所。” 女人声音很淡,跟乔满初次见她时一样,不会刻意讨好你,也不具攻击性。 白瓷曾经问过乔满,“婚姻破裂是夫妻双方的事,我承认,我不是好母亲,但乔楚越也不是什么好父亲,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对他们这样强硬?” 乔满当时还年幼,她无法解释,面对乔楚越和他第二任妻子,她心底聚不起那团邪火。 她只能总结为,“她没章喆那么恶心做作。” 白瓷当然不服气,一口气咽不下,花费之后半小时数落乔楚越的种种不是。 “你还有十分钟,确定都要讲这个么?” 乔满抬腕看表,白瓷只跟她约了一小时午饭,紧接要去跨年彩排现场。 白瓷一梗,乔满杯中见底,她嚼下一块冰块,“他从来没当我面说过你不好,他最多会皱眉头,叹气,闷声不响,你一定说他虚伪,但那样虚伪的他,尽量不去撕破一个母亲在女儿面前的颜面。”碎冰滑入喉管,她一寒,“他知道太难看了,我也半大不小,他在我眼前这样做,太难看了。” 猛然间,多年前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乔楚越的一句话蹿入白瓷心里。 他说,我不后悔跟你离婚,只是当女儿面和你吵架摔东西的那些日子,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 白瓷低眼,她是怎么回的呢? 嗯,她并未当做一回事,戴回新款墨镜,嗤笑地说,乔楚越,你虚伪。 可在她眼里虚伪极了的一个男人,却是在出事时候,乔满勉强愿意找的人。 她跟乔楚越说,爸,帮我摆平一个人,一个记者,她叫萧沫。 乔满以为,能摆平萧沫,这么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女记者,也只有乔楚越了。 可最终摆平萧沫的,居然不能算是他。 睡前,乔满在萧沫文章的评论区里选了一个骂声最狠的人,回复他。 “当你们在错误的舆论声里逐流翻滚,举起一把言语的铡刀,未经推敲的,往人身上砍去,甚至有那么些时刻你享受着杀戮的愉悦。所以凭什么,凭什么你觉得你会一辈子平安喜乐,这世上报应都与你无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入套 家长会当晚有多冷,萧沫深有体会。 她扮做家长混进学校,空阔的操场最能聚风,她出来的匆忙,忘记裹围巾,护住胸前的针孔摄像头往教学楼里面跑。 萧沫从来没想到,遇见乔慰之如此容易,只爬了两层楼梯,在三楼拐角遇上他。 跟第一回被拍到一样,仍旧是那身衣裤,头发稍长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剪,萧沫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斗志一燃,她快步追上,“哎,你知道三年级在几楼么?” “楼上,四楼。”他手里提把椅子,微顿,“你是家长吗?” “对呀,我儿子在这读书。”萧沫信口扯谎,“但我平时工作忙,没来过他学校。” “唔。”他眼里干净,“我也三年级。” 萧沫佯装惊讶,“小学三年级吗,不会吧?你看着是念高中的样子。” 乔慰之拾阶而上,当半只身体探出楼梯间,已经能看到他们三年二班的门牌,白炽灯晕出的光碎沉沉地投向走廊,还没到时间,几个家长站在门口闲聊。 “嗯?”乔慰之似回神,“你说什么?” 萧沫跟他上楼,一开口,娱记的味道露了出来。 “你真的在读小学?为什么?你该读书的那十年干嘛去了?” 嘈嘈的长廊吹来晚风,慰之与她对视,眼里隐约有什么,眨眼功夫,又似乎没有了。 他淡淡的,“我么?” 似鹅毛撩过心尖,萧沫一颗好奇心被挑动起来,她低头假装理衣服,故意将针孔摄像头往上拨了一拨,想拍到男孩的正脸。 镜头晃动的瞬息,慰之把脸别开了,胖酥跑向他,一颗肉圆似的冲来,“你去哪里拿椅子了,好慢哦。”他热切地踮脚张望,“乔慰之,内个姐姐会来么?” 刚才的问题被打断的适时又自然,乔慰之缓步往前走,对胖酥轻点了一下头。 萧沫立刻抓住新重点,以往都是静态照片配以文字,假如今晚能拍到乔满的视频,稍加剪辑和引导,以她的妙笔生花,发布后的点击量可想而知。 她全情投入自己的臆想中,难掩兴奋,忘记去思考她的存在是否突兀。 她挨的太近,几乎袖子碰着袖子,窥探的姿态明显到连胖酥都有所觉察。 小胖子掩嘴问,“这个阿姨是谁呀?” 乔慰之瞥她一眼,如果萧沫足够清醒,她不会错过这一眼底下不同寻常的冷厉。 而此时,他们已经毫无知觉地穿过几波家长,走到二班门口。 胖酥的问话将萧沫点醒,她尴尬地拢一拢头发,预备先撤到隐蔽地方。 突然,她关节处咔嗒一声响,手腕旋即痛起来,似乎连皮肉带骨头都被攥住了。 “老师。”她转过头,听见乔慰之说,“她是记者。” 他捉住萧沫的手腕,用了大力气。曾经在巷子口围追堵截乔满的短发女人,终于被他摁在原地,曝光在皑皑乾坤里,他怎么可能松手,再由得她躲入阴暗里去,伺机跳出来,一口咬住乔满肩胛,不致命,但总会疼。 他说,老师,你告诉她,我没做过弊。 关于萧沫的那篇文章,班主任不止耳闻而已。 虽然文章没有点名道姓,但所谓‘将近二十岁的人,却就读于东山北路小学三年级。’寥寥数字,实则指向明确。早有其他老师拿来文章问她,“是你们班的乔慰之吧,他居然是白瓷家领养的孩子?都说他考试作弊,真的假的?” 班主任回应过许多回,没有,他没有,他挺好的,没作弊。 可总有人在问,总有人将信将疑,当她几乎要不耐的时候,一个恍惚,突然明白了,原来顶着白瓷的光环,这孩子,和他背后将他撑到今天的人,都承受了这个偏执又喜欢瞧人笑话的世界c怎样大的压力。 “不知道你说什么。”萧沫手心冒汗,死咬住牙关,“我是来开家长会的。” 班主任走向她,“您是几班家长,看着有点脸生。” 萧沫胡诌,“五班的。”她去掰乔慰之的手,急怒地喊,“都跟你说了,你认错人了,你不要拽我,神经病!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家长们都朝门口看,郝俊翔的父母牵着儿子站在最后,面色飘忽难看,班主任说,“乔慰之,你先松手。” “不。”他犯犟道,“她会跑。” 萧沫深知,再拖下去会很难看,场面将是不可控的,她剧烈挣扎,甚至拿脚去踹男孩。 胖酥是个讲义气的,登时就板起小肉脸,“阿姨,你怎么踢人呐!好没素质哦。” “舒桓,你去趟五班。”班主任将他的红领巾理了理正,“让五班老师来一下,跟她说,有个他们班的学生家长在我们这,有点事。”她又问萧沫,“不好意思,您孩子叫什么名字,可能当中有点误会,其实也没什么,等班主任来了,解释开就好了。”她拍住乔慰之肩膀,“到时候,我叫他跟你道歉。” 萧沫打了个寒颤,汗顺延脖颈往下流,在几十双眼睛瞎,她硬着头皮编出个名字,眼珠滴溜溜地转,暗暗想着对策。 胖酥昂扬起斗志,就要往五班方向冲。 他父母叹口气,他们家儿子呀,就是长着胖墩的身体,却操着三姑六婆的心,不知道像谁,三岁就拿拯救地球当做己任,十分的热心。夫妇俩打开学生手册,正神伤地要给自己找些事做,走廊间传过来一道凉冰冰的声音。 “非要把你杂志社主编请来,你才肯认么?” 谈不上多动人的嗓音,像含混了薄荷叶,冷飕飕的。 吹到乔慰之眼里,化成两抹乍亮的光。 乔满搀扶着外公,他们走进教室,整间房都静了。 “记者是正当职业,又不是见不得人,承认一下有那么难吗?”乔满离她越近,冷笑噙在嘴角,“还是你心里清楚,你一直在捏造事实,博人眼球?” 她探出一只手,靠近萧沫,寒气自指尖散开去。 萧沫哆嗦了一哆嗦,她无法动弹,只觉着遍体凉寒,“你要干嘛?你干什么?” 她眼睁睁的,看着乔满取下一枚小玩意,从她胸口衣袋处。 萧沫身形一垮,心里想,完了,这回完了。 她还从未有一次,像被她报道出来的那些人一样,剖开烫平了,强行摊在台面上,被迫接受将她围困住的风言风语。 “针孔摄录机呐。我妈以前带回过几个,我都当玩具来着。”乔满递给白老,“外公,你看看。” 老人接过来,枯槁的掌心里有几道疤痕,眼中略带沉痛,他挪了一挪方向,“老师,我今天来也是想说,关于作弊那件事,还希望你澄清一下,我家孩子没做过的事,别让他受委屈了。” “那是肯定的。”班主任的眼光往后排虚虚一瞟,“乔慰之成绩稳定,虽然英文是弱项,但最近几次小考进步很明显。”她顿声,“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种传言的,觉得有些心寒。” 估摸其他班已经开始家长会了,走廊尽头是间音乐教室,没开灯,灰白的光延绵到那儿就消失了,一颗小点从黑漆中滚了过来。 乔慰之错开身,给这颗小点腾出大块空间。 “吴老师缩,他们班家长齐了,也没介个学生。” 胖酥郎朗地说,萧沫听见了她熟稔的舆论声,站在离她很远的一面,掺着风和碎石朝她脸面砸过来。 而这舆论呀,当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他们起初见到乔慰之,难免有人流露出:哦,是他呀,新闻里提到的那个。 他们把他带入到萧沫的文章里去,潜意识里以为,他就是那种人。应该去残障学校,作弊,靠白瓷的钱和权摆平,几乎一无是处的人。 可现在他们又不一样了,离开萧沫圈画的阵营,居然只需要短短十几分钟。慰之疑惑地眨眼睛,乔满说过,人呐,是很怪异的,他们轻易地相信一件事,而倒戈的时候又比谁都快。 而现在,他似乎有些微的懂了。 “我可能,可能走错学校了。” 咬着牙,萧沫半响才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 乔满笑了下,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她怎么会用这么荒诞的借口。 “放开她吧。”乔满说,“慰之,让她走。” 走字一落,男孩手已经松开了,他抓了一抓耳朵,有一点困惑。 萧沫此时额发凌乱,但她忘记去理,双手拢紧了领口,埋头向没光的楼梯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下意识侧头一看,是乔满。 “萧沫,明天见。” 她说的不响,正好能传过来,萧沫顿了一步,心像被人捏了一捏,很不舒服。 但很快,只过去一晚上,当她萧沫的名字成为热搜名词,她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明天见’。许多家长站在乔慰之这一边,以知情人的身份反驳着萧沫的文章,他们振振有词,仿佛从未动摇过去相信乔慰之的样子。 大约是太了解网络和网络背后的人心,乔满才会说:萧沫,明天见。 没人会放过你,就像曾经的我一样,都不能幸免。 后来,迫于大众压力,萧沫在微博上发表了道歉声明,承认文章存在主观臆断,但关乎乔慰之作弊一事,她坚称并非个人捏造,是有人爆料给她,并附上当时的私信截图。 这场风波隐约是这样过去了,似乎一切又回到原始轨道。 “小满,你有看见我的数学卷子么?” 乔满侧过头,教室光线正好,映出阮萌萌红扑扑又局促的小脸蛋,胸前一朵大蝴蝶结系歪了,她都没发觉。 “你别急。”乔满拿来书包,“我先找找看,是不是跟我的混到一起了?” 她刚翻找两下,侧后方传来尤其刻意的哄笑声,不消细听,里头的恶意很明显。 “我以为多厉害呢,才过了及格分一丢丢。” 阮萌萌转身去看,齐想容手里有张试卷,卷底沾了大片褐色茶渍,是她昨天测验时不小心打翻水壶沁进去的。 “你还我!”萌萌脸色大变,冲过去抢。 齐想容把卷子背到身后,“急什么,等我看完,说不定心情一好还能辅导你几道题。” 阮萌萌羞怒交加,可齐想容一下扬手,一下又垂到椅子底下,她是成心戏弄,萌萌几乎整个人要趴到她身上了,可还是没能拿回试卷。 乔满皱眉,扭过身子,“有意思么?你有这闲功夫,管好你自己的文化课”一顿,“和你的腰。”她直言不讳,“千万别高考时候犯病了。” 齐想容被她激怒,把卷子粗鲁地塞进萌萌怀里,冲乔满嚷,“我就拿她一下卷子,你犯得着攻击我吗?” 乔满回应,“我也只是怼一怼你,你犯不着跟我急。” 齐想容拍桌起身,“你根本是在人身攻击!” “废话。”乔满瞧她像瞧一个智障,“怼人不上升到人身攻击还有什么意义?” 齐想容整个噎住,大概在思索怎么回,但此时任课老师走进来,眼见班里闹哄哄的,他推了一推金丝边眼镜,训斥道,“闹闹闹!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高复班!” 不晓得哪个男生多了句嘴,“老师,你要相信,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你明年还会这么说。” 全班又一阵哄然,但应许是羞耻心作祟,阮萌萌没有笑,她闷头坐回位子,把褶皱的卷子摊平放桌上,不断拿手背去抹眼睛,指缝里都是泪。 课后乔满把笔记本推给她,此时的阮萌萌像只霜打了的小白兔,两只耳朵都垂下来了,气息奄奄地趴在桌上。她略抬一抬胳膊,把乔满的笔记本勾进臂弯里,然后继续趴着。 至于如何拿出手机,又如何翻到言豁的号码,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等回神过来,一条信息已经发了过去。 ——哭唧唧,数学没考好,被同学嘲笑了,难过。 她等了又等,可言豁没回她。 等一天课上完,阮萌萌也差不多忘记这码事,她跟乔满绕住操场往西大门走,徐徐缓缓地聊着一些知识点。 学校铁门只容一个人进出,乔满先跨出去,听见有争执声传过来,隔着两盏路灯的距离,大约能看到一男一女站在那儿。 乔满瞟了两眼,“那是不是夏老师?” “诶?”阮萌萌歪头,“应该是,她在跟谁吵架?” 夏朵来似乎气急了,语速十分快,柔软的眉眼里尚有一些化不开的小委屈。 离近了,乔满只听她说什么:凭什么你怎么总是与夏朵来对面而立的男人身板瘦长,他始终没说话,偶尔抬手捏眼眶,手指白的反光。 “安老师?” 走到路灯下,乔满看清男人正脸,一愣。 眼前人是安韩,却又不那么像安韩,乔满从没看他有过这样多的情绪,或许是疲惫,或许是焦躁,更多的似乎是迷茫。 夏朵来哽噎一下,“乔满,你”她又瞄一眼安韩,抿着唇,欲问不问的样子。 “安老师是我们家请的家教。”乔满解释,顺便叹了一叹,“真巧呀,这都能碰上。” 夏朵来讶然,脱口问出,“你什么时候做家教了?” 安韩反问,“怎么,你关心?” 尾音微微上扬,杂了些笑意在里面。 阮萌萌指尖点住唇心,思考两秒,转头跟乔满咬耳朵,“这是在调情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比你喜欢 尽管她压低了声音,但还能分辨几个字,夏朵来脸刷地红起来,很正经地说,“你们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甚至不忘叮嘱,“阮萌萌,这次作文不错,记得回去背古诗。” 说完,她又很正经地转身,走了两步,后头吹来一声轻笑,她莫名就脚下一快,最后索性跑起来,消失在昏然的路灯光芒里。 “那我们也走了,安老师再见。” “乔满。”安韩叫住她,“我有个朋友专攻国画,擅长工笔人物,乔慰之如果想学,也许可以去找他,联系方式我已经发给你了。” 说话时候,安韩始终没看她,眼光动也没动,一直望着路灯延绵的尽头。 乔满跟他道了谢,走出几步,身后除了风声没有一点动静,她回头看去,安韩仍旧站在那儿,单肩背包,书包是多年前的款式,有些地方已经洗脱线了,黄光洒下来,他的影子纹丝未动。 乔满扭回身子,没再说什么,同阮萌萌一起离开了。 回到家,菜已经洗好放在厨房,乔满套上围兜,准备起油锅做饭。 她侧身去拿调味料,赫然看到慰之站在门框旁,投来一道大黑影,乔满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男孩走近她,眼里没什么光彩,他伸手递给乔满一张纸。 乔满狐疑接过,纸上写了一串熟悉的手机号码,还附有一句话:小鬼,下月十五是华一附中建校六十周年校庆,我们老同学都会去,希望你能来。 “顾千书来找过你?”乔满不太在意,随手把纸条放到灶台旁,恰巧落在几滴水上,字迹晕成一团黑墨,“所以,你在为这个不高兴?” 他轻一点头,又摇头,眼底有流光扑闪。 他开口说,“郝俊翔离家出走了。” 乔满垂下手臂,手里的酱油瓶碰到柜门,清脆的一声响。 她有一点意外,恍了片刻神,却并不怎么吃惊。 据班主任反应,这孩子早上没来学校,也没向老师请假,到中午联系他父母再知道可能是出事了。校方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后来查到他拿走压岁钱,家里一些饼干零食也没了,初步判断是离家出走。 下午男孩父母去校长办公室闹,坚称孩子是在学校走失的,要求学校负全部责任并支付赔偿金。 他们当时情绪很激动,直到保安室调来校门口的监控录像,并没在视频里瞧见男孩,孩子母亲才崩溃大哭,吵嚷着视频被动过手脚,欺负他们背后没靠山。 她坐在校长室不肯走,哭喊道,“早听说了,你们开学校的都有背景!但没想到这么无赖,我儿子都从学校走失了,你们还不肯负责,拿假视频来糊弄我!”她冲老校长大骂,“你们还是人么!是不是人啊?” “我知道您着急,我们也一样担心。”老校长抹掉脸上的吐沫,安抚女人,“等找到孩子了,如果警方查出来确实是学校责任,您放心,我们绝不推脱。” 女人眉目一厉,尖耸着嗓音,“什么叫如果,本来就是你们监管不利,没有如果!” 有老师端来杯茶给她,被她一胳膊抡翻了,锐声叫道,“我不喝!” 女老师被热茶烫到了,忍着没喊出声,老校长皱一皱眉,用眼神示意她先下去。 女人接连又闹了十来分钟,她的丈夫捏着手机踱来踱去,始终没收到警方的消息,他焦躁到一个临界点,忍不住冲了女人两句。 “吵吵吵,你除了跟人吵架还会什么,连儿子都管不好,就会给我添麻烦!” 女人腾地站起来,揪住丈夫衣领,哭的不依不饶,“你什么意思?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么,他不是你儿子?出了事就怪我,伺候你们爷俩真是够了!要不是你天天出去鬼混,从早到晚不着家,儿子也不会这样!” “你别胡说八道,我那是工作应酬!”男人试图拽开妻子的手,衣领被揪的皱到一块,“我在外面是赚钱养家,你倒好,成天泡在网上,儿子的功课也不管了,就知道跟那个记者爆料些有的没的事!”他气急道,“娶你这种婆娘真他妈倒血霉!” 女人被他甩到桌角上,头发已经散乱开了,她两眼里布满血丝,又扑上前用力捶打丈夫,“我跟了你才是眼瞎!我难道不要上班么,就凭你那点死工资能干什么,别人月薪都好几万,你才拿多少?儿子就是随你了,一点都不争气!” 他们越吵越凶,两个人扭到一块,女人随手拿起校长的水杯朝丈夫头上砸,许多不明情况的学生跑到走廊围观,乔慰之也被胖酥拉过去凑热闹,很快被赶来的老师驱散了。 “乔满,你以前,你的父母也是这样么?” 慰之走到她手边,一瞬不瞬又极认真地看着乔满。 他曾经并不太能想象乔满是怎样长大的,他像站在山的这头,看不到山那头的风景,可今天,在那对相互撕扯的年轻夫妇面前,他突然就懂了。 “嗯,是很像。”油锅传来焦糊味,乔满回身关火,“还没找到么,那孩子?” 慰之轻摇一下头,“没有。” “其实我并不讨厌他。”乔满顿了一顿,“我不讨厌任何跟我相像的人,甚至有些理解他们讨人嫌的样子。”她冲男孩凉凉一笑,“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呀。” 乔慰之抿起嘴,微微有些严肃,似乎陷入了什么沉思中去。然后他抬起手,用整只手掌落下去,拍在乔满背脊上,完后又举起手来,再慢慢落下去。 乔满反应了一反应,再明白他可能是从学校老师那儿学来的,把安抚小孩的手法用到她身上。 这是连白瓷都没有做过的,拍着她的背,安抚她零碎细小的情绪。 乔满静了一静,“你知道你这个动作像什么吗?”她说,“像‘妈妈请再打我一次’里面的那个妈妈。”她叹息,“哪有拍人背手举那么高的,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揍我。” 咻地下,乔慰之把手放低了,果真是实践出真知,有了乔满指导,他手势顺畅许多。 “饿不饿?”乔满问他。 他眼珠一转,看别处,“不饿。” 乔满逼问,“看着我,说实” 他快速承认,“饿。” “好的,忍着。”乔满推他,“先去做功课,饭要等会。” 慰之走开两步,又迅速回来,乔满刚回过身,他又像鬼魅似的站到背后,没什么声音只飘来一道风,乔满再次猝不及防地一耸,她咬牙,抡起酱油瓶佯装要砸他,“又干嘛?” “那个。”他点了一点灶台旁的纸条,别别扭扭地问,“你去么?” “谁睬他,我像是这么合群的人么?”乔满不以为意,“他怎么跟你说的?” “不记得了。”他脱口而出,随后仰脸望天。 乔满端详他小一会儿,突然沉声道,“干得好!”她由衷赞许,“脑子是用来记单词的,不要浪费在顾千书这种人身上,你做的很好。” 她猜都能猜的到,顾千书是吃饱了撑着,循着萧沫文章的线索找到这所小学,明知道她会去参加校庆的几率很低,但他总是这样,喜欢挑战和冒险,有一颗永远躁动不安分的心。 就是这样的人,借口看望老师,进到小学来目睹了那整一场的闹剧。 当时他站在离校长室不远处,斜倚着白墙,慰之一转身就看见他。 “你们班的家长?”顾千书掸了掸袖口的墙灰,“挺热闹,比我们那会儿热闹多了。” 乔慰之看他一眼,绕开,继续往前走。 “哎,你这人。”顾千书又截住他,“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知道。”慰之认真回应,“因为你有病。” 乔满告诉过他,脑子有病的人,做什么事都不稀奇。 顾千书一怔,随即咬牙,“乔满平常都怎么说我的?” “你有病。”慰之重复,语调与方才一致无二。 顾千书皱眉,“还有呢?” “事多,自大,不要脸。”他略顿,“还有病。” 顾千书恨恨磨牙,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跟乔满就是这里毕业的。”他刻意说,“不过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们还给学校拍过宣传片,乔满没跟你说起过么?” 慰之原先淡漠的五官忽有松动,他皱起的眉眼抬了起来,对视之间,莫名激起了顾千书的胜负欲,他甚至预想了乔慰之会说什么,来宣示她和乔满有多亲密。 “所以,对乔满,你也一直像刚才那样。”慰之吐字缓而沉,“站在外面,袖手旁观。” 顾千书一下没明白,听愣住了,良久才听出来,他是在怪自己。 怪他没有在乔满最难的时候,伸手拽她一把。 “乔满家跟他们怎么能一样,你别混”顾千书想反驳,话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 校长室的门从里面打开,男孩父亲先走出来,正在打手机,女人在他后头,手臂有一块青紫印子,她恨恨地盯着前面的男人。 别混为一谈吗? 顾千书难得恍惚,其实是一样的,他心里清楚。 “你喜欢乔满么?”顾千书看着他,右手伸进口袋,握住一张细窄的纸条。 “比你喜欢。” 乔慰之走过他身边,眼光垂落下来,淡而沉淀。 男孩最终被找到,已经是三天之后,在一处长途客运站附近。 那是块监控盲区,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又想要去到哪儿。 男孩父亲最后一次来学校,是给他办转学手续,慰之拿出一只白老以前用剩下来的老年机,给乔满发短信,手指浮在硕大的键盘上,拖拖拉拉地一戳一戳:人找到了,但没来上课,转学了。 乔满回他:正常。 闹成现在这样子,哪怕小男孩愿意回来,他的父母也不会肯的,脸面都被撕碎了,拿什么回来。 乔满正出神着,台板忽然嗡嗡震动起来,她推了一推还在午睡的阮萌萌,“醒了,有电话。” 阮萌萌困成一滩泥,“再睡一会儿,马上”她声音轻下去,□□着,“昨晚,昨晚被函数完虐了,虐到到凌晨,我好困呐” 乔满替她拿出手机,屏幕显示着‘兵哥哥’三个字,乔满猜到是谁,划开通话图标,“喂,言叔是我,乔满。嗯,她在午睡,你要不等会” 话没说完,掌心忽的一空,手机被整个抽走了,伴着耳边殷切地一声喊,“言叔!是我是我!对对对!”阮萌萌正襟危坐,额头睡出一道红印还没消,“什么?午睡?没有没有,我刚好睡醒了,你说巧不巧!” 乔满白她一眼:装,你再装。 阮萌萌欢快地跑出去,顶着一头红印,她趴在走廊的扶栏前,手机紧贴着耳廓。 “叔前两天忙,没回你消息,怎么了,数学没考好?” 他嗓音低而宽敞,混了空阔的风声,阮萌萌一听到,心里头微微发酸,“嗯,我也不明白,数学为什么总要为难我,我又不准备跟它过一辈子,就不能好聚好散么。” 言豁轻笑,“这没什么,谁读书那会儿没一两块短板,学霸毕竟是少数。”他一本正经地说,“叔年轻时候数学也差,一心想着将来要去教育局工作,好找机会把这门学科取缔了。” “是嘛?”阮萌萌有些高兴,“我们的命运居然惊人相似诶!” “嗯,后来遇到一个教学很有趣的老师才开窍了。”他提道,“说起来,他跟你是同城,退休以后被子女从我们小县城接过去,后来被重点高中返聘,最近才刚退下来,回家养花带孙子。” 阮萌萌隐约听出什么,风将言豁的话吹散过来,印证了她的猜测。 “你考虑过课外补习么?”他平和地说,“不勉强,看你意愿。” 阮萌萌咬指甲,“额,这个,我呀”她支吾半天,“我要回去跟,跟妈妈商量一下。” “嗯。”言豁话一转,“对了,你妈挺会做衣服的,是不是?” 闻言,阮萌萌气势一盛,“是呀,妈妈很早以前在纺织厂做过女工,手特别巧,什么都会做!”她噘嘴,“我想学,但妈妈不让,她怕我将来跟她一样,一辈子劳碌命。” 言豁微滞,指节扣着手机背面,扣完三下,他似随口一提,“是么?正好我那恩师想给他家小孙子做几件衣服,按我说,补课费什么也免了,咱们不来这套,就麻烦你妈空闲时候裁点小衣服,你补习的时候带过去,你觉得呢?” 他的一声‘你觉得呢’,像是有股重量,扑通下,掉进阮萌萌的心眼里。 她牙齿来回摩挲,指甲被咬出毛边来,她想起来,从乔满家里回来那趟,言豁夸她一身衣裙很好看,闲聊着问多少钱。 她心痛道,“可贵了,贵到半年不敢再买衣服。” “那是挺贵。”言豁看眼后视镜,女孩正小心拢住裙摆,怕勾到什么,他笑道,“是不是缠着妈妈要买的?” “不用缠,我妈对我最大方了。”阮萌萌摇头,“她说女孩要富养,这样我长大以后,不会为钱去做违心的事,能活得更豁达些。”说到这,她皱眉嘟囔,“可是真的是很贵呐,妈妈赚钱不容易” 之后言豁把车停在弄堂口,阮萌萌倒退着往后跑,裙边沾着白月光,朝言豁大方挥手。 他唇角勾起,“慢点,看着点路。” 老弄堂潮湿阴凉,几乎没什么灯光,两排晾衣杆从二楼横出来,挤簇在半空中。跟乔满家舒适的空阔相比,这里充满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大概是那时候,言豁发觉了阮萌萌的家境并不宽裕。 她其实活的理直气壮,不怕被人知道什么,但也难以开口说:我家条件差,负担不起补课费用。 而真正温柔的人,他能看穿你的窘境,但仍然不动声色地成全你的自尊,就像言豁。 他温和,且懂得尊重,会问‘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吧”阮萌萌把眼眶揉的通红,“言叔是好人,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言豁微怔,随后失笑,现在的小女孩思维跳跃太快,他不太能适应。 “都一把年纪了,能招谁喜欢。”他当成笑话听,“这样,等我敲定下时间,你先去补习起来。我下个月要外出办事,有时间的话,弯过来把发卡还你,有什么咱们再聊。”他自嘲,“叔是大老粗,怕把你东西给弄丢了,还是早点还你手上好。” “不会的。”阮萌萌手拖住腮,歪头轻笑,“放在言叔手里,我最放心。” 有人从楼梯间走来,隔着一层楼,看见她笑的灿烂,女孩趴着扶手往上望,“萌萌,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 阮萌萌捂住手机听筒,她回了一句什么,被阶梯上往来的脚步声淹了一淹,女孩隐隐看到她的嘴型像在说: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萌萌,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 ——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打完电话,阮萌萌回到班级,乔满正收拾书包。 “你下午不上课了呀?” “嗯,有点事。”乔满背起包,“之前给慰之联系的美术老师,我等会要陪他去见一见。 ” 阮萌萌戳开瓶牛奶,嗦了一大口,“为什么是今天,双休日不行吗?” “我倒是想,但人家指定必须在今天下午1点到1点零三分之间,过时不候。” 阮萌萌一脸被震慑,“怎么还有零头?” “听安老师说,那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有坑。”乔满思衬,“可能这些在某一领域特别有天赋的人,都比较与众不同吧。” “有道理。”阮萌萌抬头看时钟,指针刚过十二点,“你是不是要先去跟你们家小帅哥会合,再一起过去?” “他已经在校门口等”乔满拿伞的手顿住,反应过来什么,“小帅哥?” 阮萌萌同样诧异,“当然,他五官其实长的很好,就是,就是”她想半天,仰头说,“就是整个人吧,没什么光芒,存在感不强,所以容易被忽略。”她自我肯定式的点头,“但客观来说算是帅的了,真的。” 乔满承认,乔慰之是相貌清秀。但清秀二字在她眼里,不过是长的干净而已,乍一听见阮萌萌说他帅,乔满甚至不由得一寒颤,心里怪别扭的。 一面想着阮萌萌的话,没知没觉,她已经走到校门口。慰之站在铁门外面,不怎么惹人注意,但偶尔有小姑娘手拉手遛弯,擦着铁门走过去,会多朝外头看几眼,没多久,她们又装作不经意地绕回来,偷眼看着慰之,拥簇在一起捂嘴笑。 乔满跨出铁门,慰之自然而然拿过她的书包,身后又传来女孩们嗷地一阵轻呼。 她笑道,“看来萌萌说的对。”她抬起头,先看到男孩的下巴,再是一双清澈的眼,“不过,也不全对。” “她说什么了?”慰之随着她微微笑起来。 “她说,你没有光芒。” 慰之低了一低眉,他不置可否,而眼光依旧温柔。 “你有,但你不能像顾千书那样招摇,因为你要生存。”她拿手背抵住额头,掌心对向太阳光,“比起那靶心一样的光芒,你更擅长隐匿,藏锋。” 乔满正微扬着头,没看到慰之眼底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波动之外,是透亮清澈的光。 乔满侧过头,与他一刹那的四目相对,那是她很喜欢的一双眼,里面倒映出的她自己永远散着光热,几乎要让她相信,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傻看什么呢。”乔满伸手弹他额心。 “乔满。”他轻微笑着,望了一望前方,“该过马路了。” 斑马线对面的绿灯开始倒计时,人群熙攘穿行,乔满拽住他往前跑。 跟在乔满身后,让他想起徽州那条盘山路,乌云遮覆住整片天幕,没有一丝光亮,他拉着乔满在雨里漫无目的地一直跑,在他熟悉的世界里,保护乔满远离伤害。 那时似乎跟现在有些像,只是换成他来到乔满的世界,这里有女孩擅长的是非黑白,由她拉拽着,去到更远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非黑即白,纯粹磊落 他们到达约定地点离一点还差五分钟,那是幢居民楼,据说是租了其中一间做画室。 大门是浅颜色的黄木纹,门框间贴了一副对联,是最通俗的红底黑字,笔迹遒劲不羁,左联写着:没事勿扰,右联:有事憋着,横批:看什么看 滚。 字里行间煞气逼人,乔满又看眼门牌号,默默掏出手机,核实了一遍地址信息。慰之往前跨一步,凑到门跟前,睁圆眼睛端详起来。 “没错呀,是这儿。”她茫然地立在原地,思索须臾,给安韩拨去一个电话。 “安老师,我们已经到了。”她用词婉转,“想确认一下,是不是门上贴对联的一家?” 安韩当即领悟到什么,轻笑了声,“嗯,是这家了,你别见怪。那一圈都是老式小区,安保不是太好,之前总有人在门口贴小广告,把他气的不轻。”安韩微咳,又道,“尤其是有次广告上写着:肾不好,找xx男子医院。就贴在门正中位置,他觉得受到侮辱,才有了这副对联。” 乔满默了有三秒,干笑着应,“这样啊,看来是性情中人。” 安韩呵了一呵,“可不是么。” 乔满没遇过性情如此乖张的人,挂完电话就在想,初次见面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她想的正深沉,忽而听见慰之一声呼,“这是画上去的。” 她扬起脸,慰之仍站在门前头,指尖落在红色对联,摩挲了好几下,然后扭头望自己。 乔满也一愣,她隐约能分辨出红色纸张上的褶皱,她走到近处,手还没触到对联边角,一股冲力猛地撞向鼻尖,她闻到酸怆的气味,掺和在一瞬激起的眼泪里划过鼻翼,而腰间也被什么力道攥了起来,似乎更要快些,将她一把拽离门板。 乔满被推抵到墙上,慰之覆在她身前,背和墙之间,是男孩横在当中的手臂。 毫无预警地,大门轰然打开,离撞到他们,只差分毫的时间。 乔满还没太反应过来,半张脸埋入慰之肩窝里,透过他发丝罅隙,她见到一个男人站在门边,穿了黑色高领毛衣,下颚和唇角裹在衣领里,像是很怕冷。 他看了会儿两个人,突然焦躁地抓头发,“妈蛋,以前给我门上贴广告,现在居然跑我门口壁咚来了!”他沉痛摇头,“世风日下!” 他刚要关门,乔满推开慰之,冲上前去握住门把手,“等等,我们是安韩老师介绍过来的,请问,你是秦淮河秦老师么?” “别叫我全名!”像被刺到软肋,男人莫名愠怒,下巴稍一往上抬,露出整张脸。 在乔满以往见过的男人里面,这张面孔是最秀气的,像从越剧里走出来的白面小生。 似乎是不太自在,他把脖子一缩,又将半张脸裹进衣领里,侧身轻哼,“进吧。” 屋里开了冷气,温度很低,阴风似的往皮肤毛孔里钻。而客厅里有光,油墨气味溶进光影里,投来一道道的明暗斑驳。 “乔慰之是吧?”秦淮河站在那些斑驳底下,“接触过绘画么?” “没有。”他把头抬了一抬,又低下,乔满正在玄关穿鞋套,他一只手扶在她胳膊上。 “很好。”秦淮河手指向前虚虚一指,“那幅画,临一遍。” 客厅与其中一间卧室打通了,现出很大一块空间,摆放满了画板笔墨。白墙前方有副四开大小的范画,他随手指的,就是这幅。 “他不会。”乔满果断拒绝,“他一点基础都没有,不可能画的出来。” “不要紧,我就喜欢看人出丑。”秦淮河真诚地说,他双眼狡黠,有光影攒动。 乔满被噎了一噎,这话她没法接。 “林一便是谁?”慰之压低了声音,挺正经地问,“你认识么?跟那幅画有什么关系?” 秦淮河噗嗤一笑,他已经坐回小板凳,手肘轻靠着画架,虎口沾了花青色的颜料,饶有趣味地听乔满小声解释,“他是叫你仿照这幅画的样子,再画一幅完全一样的,这叫临摹,不是谁的名字。” 乔慰之唔了一唔,相比乔满内心的拒绝,他倒淡然得多,到墙角搬来一块空白画板,立在秦淮河画作右边,大概琢磨了六七分钟,他拿笔的手一伸,沉稳且毫无章法地落下第一撇。 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秦淮河收回眼光,他也拿起素描笔,笔尖擦过白纸,粗糙的细响声掉入若有若无的淡薄氤氲里,意外叫人通体安宁。 他笔下是一张定格的画面,女孩蹲下身,扶起画板的一道边。 男孩也弯着腰背,握了一握她腕子,跟她说,“你别动,我来。” 安韩找上他的时候,说过一段话。 他说,你会喜欢他们,他们不是极端优秀的人,严格说起来,也不够机灵世故,可你根本无法想象,在这样浮躁荒唐的世界里,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居然这么稳得住,非黑即白,纯粹磊落。 所以,哪怕你不愿教他,也该见见他们。 乔满不记得什么时候睡过去,再醒来窗外已是擦黑一片,画室亮起几盏昏然的灯。 慰之还在画板前涂抹,脚下一动没动,如果不是灯火把他照得透亮,剪影映在玻璃窗上,明晃晃的光折散向夜空,乔满会以为她只睡了一小会儿。 四开的画纸几乎要被填满,秦淮河踱到他背后,微微颔首,“嗯,不错,丑炸天。” 乔满也过去看,沉吟片刻,她手抚下颚,“是不太好看,但他落笔细腻,线条清晰利落,也算丑的比较特别,他能画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她继续胡诌,“我觉得吧,他至少还有一些天赋。” “是呐。”秦淮河凉凉附和,“丑成这样还能画一下午,可以说是相当不容易了。”定了一定,他收起画板,凉气漏出白寥寥的唇角,“回去吧,下周六还是这个点过来,先从基本的观察力练起。” 慰之略讶异,跟乔满对视一眼,他搁下画笔,点了一点头,亮光在瞳孔里忽闪蔓开。 临走时候,乔满向秦淮河略略鞠了一躬,慰之依样画葫芦,瞧见乔满这样做,也紧跟向他躬了躬身。 “安韩,我见过他们了。” 后来,秦淮河在电话里这样说,“我收他了,嘁,两个小屁孩,一点恭维话都不会讲,倒是跟我鞠了一躬。他们还真是” 之后的话像一阵烟气,还未出口就化开了。 他没再往下说,安韩笑问,“挺好的,是不是?” 秦淮河神色一恍,“那小子呀,你都不知道,他的专注力有多可怕。拿起画笔就像老僧入定,五六个钟头没走神,虽然画的一塌糊涂,倒是能耐得住寂寞。” 安韩揉眉,“你本来也没指望他画出什么花来,不就想测一测他的性子么?” 他的性子么? 秦淮河眼里迸出细碎的光,他很清楚地记得,下午他溜达到男孩身旁,将他的整体状态纳入眼底,就断言,“我看你还能再画四个小时。” 慰之仰头看钟,指针落在五点四十左右,“两小时。”他摇头,“不能再久了。” “不止吧。”秦淮河吐槽,“你画的烂,可你状态好啊。” 他缓缓又莫名地说出一句,“再两小时,乔满就要醒了。” “所以呢?”秦淮河一头雾水。 “不能再晚了,等她醒来,就该饿了。” 他眼里的神光轻微一凝,看得出,他在说认真的。 秦淮河梗了一梗,起初一刹那他觉着荒谬,随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个猛扎坠入心脏,溅起的水汽晃晃荡荡,让某些角落无端地向下塌陷,柔软而泥泞。 诚如慰之预料的,乔满生物钟十分得准,走到半路就饿了。 她在便利店买来几串关东煮,红油浮在汤面上,有个小胖从她身边走过,直指她的纸杯,“妈妈,我要吃这个。” 他两颊堆肉,眼睛被挤成两缝,从缝里又迸出灼灼精光。 大约是天下胖墩一个样,他跟胖酥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眼里的神采,像极了胖酥吃烤串的时候。乔满余光一偏,望向自己右手腕,隐约又想起胖酥强行握住她的手往慰之掌心里一塞,蹭了她一腕子油腻。 她至今记得那攀援而下的凉滑,以及后来小胖墩言者无心的几句话,她却听出些端倪来。 “哎,问你个事吧。”须臾,乔满环握纸杯,掌心被捂得滚烫,手背却是凉的,“家长会那天,我听小胖讲起来,你是出去搬椅子,之后跟萧沫一起从三楼走上来?” 好些天前的事再被乔满提起,慰之经过些思索,嗯了一嗯声。 乔满偏头向他,“可是你们教室在四楼,隔没多远就是音乐教室,里面多的是椅子,你为什么要到楼下去拿?” “我看到萧沫了,从窗台。” 他平缓坦荡,关乎那些心机和算计,全部摊到台面上,他说,“我不能让她躲起来,我知道,她想伤害你。” 这些话犹如一柄刀刃,割解开乔满常日以来的疑窦。 萧沫是怎样的人,她喜欢藏在暗处捉人痛脚,或者四下无人,疯子一样扑咬住你不放,可那天她站到班级门口,在慰之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直面满屋子师生。 “果然,她是被你引来的。”片刻静默后,手里关东煮半凉了,乔满才慨然道,“你成长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许多。” 慰之看眼她,再看眼丸子,乔满一口没动,他渐生不安,“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我很高兴。”她笑起来,一笑眼里有淡淡流光,是当真高兴,“你终于不会再被别人给轻易欺负去了。” 她最怕的,是他再次变为砧板鱼肉,被污蔑,被欺辱,被十几顶雨伞围困着,在磅礴大雨中被扣住双手,活生生向山下拖拽。 终于再也不会了,她能预感到。 白日行将退去,天穹被靛青色晕开。 商铺里的灯火照拂到水泥地上,像落了白莹莹的一层霜。阮萌萌就站在这层白霜之上,伸着细白脖颈,张望面前小型的街心广场。 她已经想象过无数遍,言豁会从哪条马路走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又会伸出哪只手来还她发卡。 为了这趟约会,她特意拿卷发棒把发梢往里扣,现下被风吹了几吹,总觉着有些向外散开,她扭身靠近便利店的落地玻璃门,拿它当镜子照,把头发一拢再拢。 “嗯,完美。”阮萌萌攥了一攥拳,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照完影,她面对玻璃心中默念:一二三,笑! 颇有节奏地反复咧了几次嘴,她比出一个剪刀手,“嗯,微笑也很完美。” 时间分秒过去,趁言豁还没来,她不顾旁人看白痴的余光,抓紧又练了几把微笑,一直到身后嘈乱的争执将她兴致打散,本能地回头去看,还没亮灯的花圃旁有对情侣正在纠缠拉扯。 男人双手紧箍住对方,“别闹了,跟我回家好不好,有什么回家再说。” 女孩拼命推搡他,脚抵住地,不想被拖拽过去,她尖叫着问,“你谁啊,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呀?” “说什么呢,是不是又喝酒了?”男人嗓音往上一提,喝问她,“耍酒疯回家耍去,跟你说这在外面呢,别丢人现眼。走,回去!” 他抱住女孩腰,连拖带抱的,要将人往路边的面包车上带。 女孩挣扎得更厉害,她用脚狠踹对方,眼泪糊满整张脸。光听哭声阮萌萌就寒毛竖起,她脚下是白炽灯敞亮的光,犹豫了一犹豫,她走向那一片灰暗里。 广场的彩灯仍旧沉寂,没有要亮起的征兆,她听男人朝路人赔笑解释,“这我老婆,没给她买包,赌气几天没回家,孩子在家还等喂奶呢。” 女孩疯狂摇头,忽然扑向一过路的白领,想去抓他西装,“我真的不认识他!我不是他老婆,我没见过他!” 她手拽得死紧,那白领的衣摆皱成一卷麻花,他显然被吓到,跟男人一块掰开女孩的手,骂了句神经病,匆匆绕开花圃跑远了。 她近乎哀嚎地踢踹与求助,广场的灯骤亮,灯光波及到那些走过来,迟疑两下又低头离开的人,阮萌萌听见头顶嗡地一声鸣响,血液直冲脑门。 也许是平日争锋相对久了,彩灯一照下来,阮萌萌立马认出这张狼狈到脏了吧唧的脸。 女孩眼角有颗深色泪痣,因为曾经长期的运动习惯,手上绑了红色护腕,阮萌萌再不愿意承认,可她分明就是齐想容! 她腰和脖颈都被人扣住,她双臂抻直了,手在空气里乱抓,像是想能捉住些什么。 阮萌萌很怕,心里乱糟糟一团,她甚至想从这儿逃开,她也下意识这样做了,只是退后时撞到一个人。 “哎!看路啊!”那人吼她一句,是个年轻女子,她正举着手机拍摄,画面里的齐想容被愈拖愈远。 阮萌萌忘记道歉,脑中茫茫然,不过几秒钟时间,她却像度过一段漫长的无所适从,突然间一波彩铃循环作响,“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她忙不迭把手探进包里乱翻,屏幕显示的来电人是言豁,她鼻腔无端堵了一堵,顷刻间像患上重感冒,有些呼吸不畅。 来不及辨析清楚所有情绪的源头,阮萌萌抓起书包冲上前,重重砸到男人后脑勺。 男人大怒,腾出一只手要去揍她,萌萌抱住齐想容手臂,一屁股往地上坐,深吸一口气将胸腔填满,然后大喊,“来人呐!救命啊!这里有人贩子,报警啊!” 齐想容也顺势摔坐到地上,她紧贴住阮萌萌,两人重心摆低,体重再一叠加,男人无法轻易拖动他们。围观的人多起来,男人气急了,拿脚狠踹齐想容,“你他妈给我起来!” “你管我们!”阮萌萌撒泼般和他对骂,“有本事你别跑,等警察来了你们死定了!我告诉你,我上头可是有人的!” “你有人?我看你有病!”男人又抬起一脚,“妈的,管什么闲事!” “是啊我有病!我有艾滋的,来啊,互相伤害啊!” 她嗓子喊到破音,竭尽她力所能及的骂人词汇,也不管飙出口的脏话妥不妥当,至少这让她觉着,她在跟这荒唐的世界拼死抵抗了。 终于围观者里有人报了警,见到事态有变,面包车司机摇下车窗吆喝,“算了,撤!” 男人骂咧咧松开手,他飞跑上车,车辆调头扬长而去,汽车尾气如同雾霭喷薄而出。 冲着灰白色尾气,阮萌萌还胡乱嚷嚷着,“跑什么你别跑!你回来!你回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她似有哭腔地喊,但被佯装出来的凶悍掩盖过去,等面包车确实跑远了,她才哇地哭起来,她推抵齐想容,“你不在家做黄冈试题,你跑这来干嘛,你讨厌死了!”极淡的酒气飘来,阮萌萌一愣,“你真喝酒了?” 齐想容也摔坐到地上,像魂被勾去,只有眼泪没停歇地从下巴淌到地上。 “我,我喝的是酒精饮料。”过去好半天,她才在剧烈抽泣里挤出一丝声响,“我刚跟朋友聚餐,就两瓶,真的,才两瓶,我” 她语无伦次,最后只剩下没休止的哭泣。当危机褪去,才有人围上前来问询他们,关切里隐藏了猎奇的心思。而卸掉浑身力气之后,阮萌萌再发觉,她真的是吓坏了,身体泛凉止不住的打哆嗦。 言豁找到她时,警察也赶到了,阮萌萌的气焰耗尽了,瘫软在那儿,谁扶也不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好姑娘,够勇敢 “我来吧。”表明完身份,言豁打了个手势,警察退到一旁。 早在拨开外围人群,从凑热闹群众的议论声里,言豁已经摸出个大概状况。 他屈膝蹲下,手拨开女孩汗湿的刘海,皱眉问,“伤到没?” 阮萌萌看见言豁,像是忽然有了依靠,原本消停的情绪又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翻腾着往眼眶涌。她扁了一扁嘴,奋力压住眼泪,委委屈屈地摇头。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言豁又问,拇指擦过她半干的泪痕。 “没。”她微一发抖,“可我怕,我还骂他了。” 言豁顺她往下问,似在轻声哄她,“你怎么骂他的?” “混蛋变态”阮萌萌又抽噎两声,一脸涕泪,“还有死基佬。” 事后她才深感惆怅,果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样关键时刻,她居然只能想出几个词来。 言豁面色缓和下来,给她捋一捋汗湿的刘海,“知道基佬是什么吗?” “啊?”泪珠还挂在鼻尖,阮萌萌小心翼翼地问,“类似妈卖批的意思?” 言豁笑起来,很明显,她也不明白妈卖批的真实含义。 他扬起手,把一枚发卡别到女孩耳后,正是萌萌遗落在他车厢里的那一枚,然后掌心落在女孩头顶,赞许般摸了两下,“好姑娘,够勇敢。” 不过是句简单宽慰的话,却在阮萌萌心坎上绕过几绕。 这一秒她才明白,人的惶恐在到来的时候可以犹如灭顶,你丢盔卸甲,狼狈成你从没想象过的样子,却能因为某个人的三两句话又消失的突如其来,宛若从未发生。 之后她们被带到警局录口供,休息间隙,齐想容紧挨着阮萌萌坐,此时一杯温水下肚,手环握空纸杯,人是冷静下来了,肩膀却还在抖。 “我没想到你会帮我。” 她忽然开口,说完一句话后,她咽了一咽口水。 “没别的意思,因为你一直很讨厌我,就像我讨厌你。”又一记吞咽,她咬住嘴唇,嗓音干涩到失真,“谢谢,谢谢你。” 阮萌萌揪住包带,抠了老半天,她理应回句‘不客气’,或者挟这份恩情要求齐想容做许多事,但话冲到嘴边却变成,“我本来是想跑掉的。” 齐想容怔怔的,“可你没有。” “我只是害怕。”她坦然接口,“害怕这次一跑,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阮萌萌拿包带缠住手指,一圈一圈的,缠到指尖通红,“麻木,冷漠,拿别人的不幸取乐。”她扯紧包带,“我很害怕。”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阮萌萌将包带一松开,勒得紫红的手指开始泛白。 言豁朝这边走来,衣摆沾了外头的冷风,口袋里揣着包润喉糖。 他拆开包装递过去,“来一颗?” 阮萌萌探头来看,见是润喉糖,她没立马反应过来。 言豁笑看她,眼尾的纹路深而柔和,“喉咙不疼了?”他手指着咽喉,“我看你拿手摁了一路。” 阮萌萌恍然,她没说出口的,可言豁都看在眼里。 仿佛一道白光闪过,她抓住了光的尾巴,照亮她心底一棵名为‘喜欢’的小种子。 原来,对言豁,她是有一些喜欢的。 这个人是军人,是盖世英雄,是她方才退缩时心底丛生的勇气。 倘若今天一跑了之,她事后或许会为此找到无数理由,因为恐惧c慌张,势单力薄但没有哪一种能支撑她往后继续喜欢他。 她没这个脸。 那天后来,言豁是被软磨硬泡到没了办法,才答应去阮萌萌家蹭顿饭。 她的理由是,“我腿疼,可能是关节炎犯了,言叔你要是不送我回家,我怕你良心会痛。”没等言豁回应,她继续义正言辞,“你如果送我回家,你看这大晚上的,我要是不请你到家里吃饭,那我的良心会痛!” “别痛,没那么严重。” 说归这样说,可他最后还是败给阮萌萌唐僧式的碎碎念。 当他手提两篮水果,在这样的月黑风高夜,往一个二十岁大姑娘家门口一站,他都想扇自己两巴掌,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阮母是个极腼腆的女人,她穿着洗白的围裙,布料上有干涸的细小油渍。 她听到门铃匆忙跑出来,手上的水还没完全沥干,她反复在围裙上蹭了几蹭,才接过果篮,“怎么还买东西,太客气了,来,进来坐。” 言豁回了句应该的,他弯腰换鞋,瞥见阮母把萌萌往侧边拽了一拽,轻声嗔怪,“你怎么好叫人家叔叔买水果,不知道拦着点?” “拦了。”阮萌萌也压低嗓音,气馁着说,“就是手短,没拦住。” 言豁见她们母女十分要好,就说,“她是你一手带大的吧,感情真好。” 阮母笑,“母女么,总是最亲的。” 言豁轻呵一口气,像有些慨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一摇头。 阮母在前面走,“她八岁后我就没离过手,一直带在身边,八岁前放她奶奶家,我跟我老公两个人在外地上班。” 而她奶奶重男轻女,打小就不疼她。 大夏天随她在外面疯跑,也不给遮块头巾,脸被晒的蜕了层皮。阮萌萌七岁在井盖边摔断了腿,老人没带她去医院,只抹上点乡间草药,拿白布缠了两三圈。 她的关节炎就是那时落下的,等阮母赶回乡下,她破皮的地方已经化脓发黑,当时正值九月,原本入学的计划也被迫延误。 老人不以为意,她说,“女孩子家家的,晚一年读书有什么要紧,识个字就好了,还真指望她跟男娃一样出人头地?”老人絮絮叨叨,“你们看隔壁老张头,媳妇都生三胎了,虽然是罚了点钱,但第三胎生到个胖小子把他给乐的,可算没绝后” “我不会再生了,就算没有计划生育我也不会生的。”阮母堵住她的话,态度强硬,“我有个女儿就够了,妈,你想要孙子,就让阮男离婚再娶吧。” 她从来没顶撞过婆婆,那天却豁出去了,火光从眼底喷出,抱女儿的手颤啊颤。 之后她心有余悸,坚持把萌萌带回身边,她要自己带,她信不过任何人。 后来的一年里,老人当真撺掇他们离婚,阮母探过丈夫口风,表示同意跟他和平分手,只要女儿归她。阮父被她说急了,气道,“离什么离,回头我去找我妈,就说我结扎了,生不了!” 但并没等到阮父回乡跟老人摊牌,他就在一场交通意外里丧生了。 “你这些年一定很不容易。” “不会,萌萌很乖,带起来不累人,我现在又是做文职工作,收入一直很稳定。”阮母把菜端上桌,“而且我丈夫去世时候,肇事方赔了一笔钱,足够养活我们母女了。” 说起丈夫,尽管过去十几年,阮母神光里仍旧露出分明的柔软与惆怅。 言豁依稀看出,他们曾经夫妻感情很好,他接过碗筷,不再说下去。 一顿饭结束将近九点半,萌萌蒙她母亲,只说她跟言豁在外头喝了点东西聊过一聊再回来,所以耽搁了时间,阮母信以为真,收拾完碗筷就要进厨房削水果。 言豁推脱想走,阮萌萌把他摁在沙发里,打开电视,“反正晚都晚了,吃完水果再走吧,很快的,你看会儿电视,最近在重播还珠格格,紫薇眼睛马上要瞎了,很好看的!” 她放下遥控器,风风火火往厨房跑,电视里传来一声大喊,“尔康,救我!”一会儿功夫,紫薇已经摔出马车,头磕上一块石头。 言豁端详画面两三秒,手指探上额心揉了几下,他调低音量,拿出手机刷了一刷新闻。五花八门的今日要闻从眼皮子底下滑过,他快速浏览,滑到娱乐版块他骤然一停,顿住几下,手指又往回滑了一滑。 眼皮底下是则娱乐头条:导演叶秋再陷家暴风波,妻子携女欲跳楼。 言豁点开新闻,里面有两张配图,画面是从远处拍摄,女人站在二十层楼高的天台上,她搂住八岁女儿,状似要往楼下跳。第二张镜头拉近了,消防官兵将两人猛地拽回,女人身体向后跌,她仰着面,眼泪蹿入两边鬓角,露出的脖颈有一截淤青。 手机屏在言豁掌心由亮转暗,再到黑漆一片,言豁有几秒没动弹,随后他走到窗台边,拨通一个手机号,没有问候寒暄,他张口就道,“劝她离婚吧,这都过的什么日子?” 对面人一默,像是难以启齿,涩涩地问,“你都知道了?” 言豁拿起遥控器朝电视一摁,频道转向娱乐台,正在重播晚间娱乐新闻。他望向屏幕,眼光浮浮沉沉,只是嗯了一嗯。 新闻大肆报道,言豁早晚会知道,但没想到那么快。电话另一头半天才有声儿,“她想过,但叶秋不肯。” “徐慧,我知道她胆子小,但你是她亲姐,你得帮她跨出这一步。”言豁沉声,“我见过一些不堪家暴的女人,长此以往,不是杀夫,就是被杀。 女人又是阵沉默,随后啜泣声传来,她哑着喉咙,“叶秋就一疯子,以前风光的时候还好些,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几年没戏拍,只会在家酗酒骂娘,那之后茉玲就没再过几天好日子。” 停顿一下,她说,言豁,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言豁是个念旧情的,每次回乡祭祖都会弯去徐家看望一下二老,有时候碰见徐慧回娘家来,两人会聊上几聊。言豁像是从不忌讳当年的事,仍会问候徐茉玲近况,客客气气的,但徐慧不敢多言,只说叶秋脾气不太好,其余还不错。 “跟我道什么歉。”言豁淡淡道。 他呀,他跟徐茉玲,早过了该彼此坦诚的时光了。 他们两个,谁于谁,早都是个外人了。 徐慧听的难受,“我总说她,为了那种男人,她当初怎么就”有些话差点冲出口,徐慧及时刹车,略滞了一滞,“算了,不提了,我会劝她先出去避一避,找个律师打离婚官司,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言豁问,“她有钱在外面租房子么?” 徐慧也考虑到,“没关系,我会贴补她。” 电台开始播报叶秋的新闻,徐茉玲企图轻生的整一段视频被放了出来,她瘦极了,她怀里的女儿也像她,眉宇里透着怯生懦弱。言豁望过去,“这些年我有些存款,先转你几万应急吧。” “不行不行!”徐慧赶忙拒绝,“你的好意我明白,但钱不能收,你可千万别转啊。”她跺脚,“要是被老爹知道,还不拿皮带抽我们姐妹俩。” “现在房租不便宜,再加上生活费用,你家庭负担又重,能支撑她多久?”言豁直言,“我就不一样了,孤家寡人一个,有钱也没地方用。”他叮嘱,“不过就一点,你别告诉她钱是从我这儿来的,免得她多想。” 短暂的对话间,言豁瞥见厨房门框旁有几寸粉色布料飘来荡去,他又跟徐慧说了两句,挂断电话往厨房走。阮萌萌忽然跳出来,手捧果盘,里头的火龙果和香蕉都切成片围成几圈,葡萄去皮剔籽,当中是去核芒果。 “嗬,摆这么精巧,我都不敢吃了。”言豁手一低,把手机放进裤兜。 阮萌萌见电视换台,“还珠格格不好看吗?” “我年纪大了,这台词太刺激,大晚上的受不了。”言豁恢复常态,他端过果盘和阮萌萌说笑,“叫你妈妈别忙了,已经很麻烦了,我等会儿就走。” 阮萌萌点头答应,回身去厨房喊阮母出来,她扬起的嗓音此时听来,声线起落中,有几分徐茉玲年轻时的味道。言豁低眉去听,还是不同,阮萌萌更清亮热烈,有股生生不息的力量。 待言豁离开,阮萌萌窝进沙发里,回看了晚间娱乐新闻。 她快进到某一处突然暂停,屏幕里的女人被消防员裹挟着走下楼,镜头在这里拉近,她的面容逐渐清晰。阮萌萌记得,就是这儿,言豁的眼神变得不一样。 像是屏住呼吸,时间凝结了几秒,把他拽入某些回忆中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乔满,不怕 转眼就到了六十周年校庆,眼瞧着乔满没来,顾千书闲的发慌,中途就偷溜离场了。 这回林夏珂没跟他厮混,一直挨到校庆结束,偷摸跟在一个扎马尾的女孩身后。 女孩名叫南妩,刚考上本地一所不错的大学,就读新闻传播专业。 顾千书常拿她调侃林夏珂,就像林夏珂被说急了,会拿乔满攻击顾千书一样。这个年纪的男孩们都是如此,喜欢谁,谁就有了千斤重,压在心上怕人拿来说,又怕你不提,我也不提,永远没人当回事。 假使换做三年以前,林夏珂绝对无法理解,去见想念的人,跟她说上几句话,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可它确实发生了,发生在一个名震华一高中史的小霸王身上。 林夏珂躲在暗处,抬手扇自己一嘴巴,训孙子似的训自己,“怂,叫你怂,再怂再抽你!” 趁着这股劲,抽完他就往外奔。眼瞧再几步就能碰到南妩的肩,前方办公楼却冲出个短发女人,闷头撞向南妩,大概是撞到肩胛骨,女孩疼的一瑟缩。 撞人者像恍然不觉,没做一刻停留。 林夏珂往前一拦,沉下的脸显出凶相,“道歉。” 女人仰起脸,她眼睑乌青,许多天没休息好的模样。 她微敞的包里横着一只相机,还有一张卷边的记者证,正是许久没露面的萧沫。 她刚从梁辰传媒面试出来,没了往日的风发意气,气色相当灰败。林夏珂尽管高壮,萧沫却没放在眼里,细细将两人看了个遍,忽然出言讥讽,“怎么?女朋友啊?”她冷笑,“现在的年轻人嗬,表面上一副学生样,其实根本不把学业当回事,只知道谈情说爱。” 南妩胸口别了华一校徽,萧沫瞥见,“又是华一的,你们华一出人才啊。” 她说话阴阳怪气,林夏珂顶烦这种,“什么意思?我们华一吃你家饭,偷你家菜了?”他凶神恶煞,“废什么话,你他妈撞人还有理了,道歉!” 南妩小怔片刻,“这个阿姨看起来挺年轻的,也就四十出头,怎么说话做事这么奇怪,我都听不太明白。”她慎重地问,“莫不是个傻子吧?” 萧沫分明才三十左右,南妩故意那样说,语气同情中捎带惋惜,很有她平日里清淡狡黠的作风,林夏珂咳笑,“真没准。” 南妩窃声说,“那,那算了,别让她道歉了,怪可怜的。” 萧沫听出调侃意味,积压到顶端的愤怒斜倾而下,她尖锐大吼,“连你们也挤兑我?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这已经今天第二回,她怒问道:凭什么? 第一回是她方才闯入梁辰传媒,强行自荐,想要谋个职位。 她早在公开道歉后两天就被公司解雇,白瓷自然是恨上她,利用圈内的人际手腕发狠了打压,萧沫的旗鼓还未重整,已经被踏碎碾平,这圈中几乎没公司肯录用她。 而梁辰传媒是萧沫的最后一根救命浮木,不论如何,都得伸手去够他一够。 关于这家老板梁君白的传言很多,少年时白手起家,后在业内有铁腕称呼,很多人都知道,他最是胆大护短。 萧沫打听到,今天公司开高层会议,梁君白也会到场,机会她是握住了,可梁君白并没录用她。会议室外是办公区域,往来的多是些年轻人,萧沫自认比他们资历都要老,她心中不服,当场喊闹起来,“我哪里比不过那些刚毕业的,你可以给我笔试,我专业能力不输任何人,你根本没有了解过我,凭什么觉得我就不行?” 梁君白只回她一句:我不喜欢行事太下作的人,跟我气场不合,会克我。 他轻巧说完,会议室里的众人轰然大笑。 那刻萧沫再明白,她完了。 她不记得怎么奔出大厦,直到撞了人,与林夏珂产生言语冲突。 萧沫始终没有道歉,但南妩并不在意,她怕只怕林夏珂一拳挥过去,赶紧把他拉开了。 她后来用八个字评价萧沫:印堂发黑,面黄肌胖。 得出结论:内分泌紊乱,不宜再受刺激,怕她报复社会。 “面,面黄肌胖?” 林夏珂一口珍珠奶茶呛到喉头,他猛然咳嗽起来。 奶茶是南妩买来的,当做答谢他适才的仗义执言,南妩弯起眉眼,仰面灌了口热奶茶,“我用词是不是很准确?” 她这莞尔一笑,竟弄的林夏珂紧张起来,他眼光四处乱飘,木讷讷地将头点了一点。到底两人不太熟络,就着萧沫的事议论了两句,也没什么话再好说。 南妩对他,举止间还是疏离可见,她隐约想说点什么,而最终也没开口。 但林夏珂毫不在意,他们今天说的这几句,比整个高中时期加起来都要多。两人分开后,他火速给顾千书打去电话,张口就得瑟,“跟你说,就刚才,我跟南妩有了肌肤之亲!” 顾千书兴致被陡然挑起,催促他捡具体的说,林夏珂就把前头的事娓娓道来。 “完了?”顾千书愣神,“肌肤之亲呢?亲哪了?” “你怎么这么蠢?”林夏珂振振有词,“没听到她拽我衣袖么,她拽的时候指尖碰我手腕了!” 他的洋洋得意里掺了浓重的孩子气,他有多高兴,顾千书哪能不知道,一时想起高中种种,数落他的话就停在舌尖。 他是见过的,见过林夏珂使过的些小心思,笨拙又卑微。 隔着听筒,顾千书说,我算看明白了,她啊,是你的朱砂痣c明月光。 可是,也只能是朱砂痣和明月光了。 这个道理,等林夏珂明白过来,已经是五六年后。 跟往年一样,台风过后是几波强冷空气,乔满总要病上一病。 起先只是伤风感冒,乔满死扛住不肯吃药,她教导慰之,“像我们年轻人,就要靠自身免疫力战胜病菌,动不动就吃药的,没出息。” 几天一过,她不仅没好转,耳朵还嗡鸣得厉害,有时会听见门口悉索作响,像有人来回走动。这样坚持没过两三天,乔满开始翻柜子找药,慰之蹲到她旁边,虚心求证,“你说,年轻人要靠免c免嗯力,靠那个,战胜病菌。” 乔满显然一噎,“没错,我战败了。” 大概是高复太辛苦,身体要比以往差,服完药仍不见好,甚至发起寒热。 白老替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早七点,慰之独自去上课,白老照常出门买菜。 乔满病中睡得昏沉,她梦见自己在做语文模拟卷,正默到古诗‘长太息以掩涕兮’,几乎就要默出下一句,突然哐哐两声响,她整个惊醒过来。 乔满第一反应:交卷了?完了!古诗没默完,一分没了! 不等她细想,门口已有人嚷起来,“嫂子,叶哥叫我们接你跟孩子回家,你开下门!”紧接又是重拳砸门的声儿,一记比一记沉,“别磨蹭了,快开门!” 乔满这才警醒,她披件衣服下床,从猫眼往外看是三个男人,打头的身高将近一米九,眼角有块陈年刀疤,后面两个人不高,二十左右的年纪,头发染了流气的颜色,耳朵和鼻翼都穿了好些个小银环。 “你们找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叶哥,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 隔着门,乔满手机攥在掌心,她调出慰之的手机号,紧紧攥着。 宛如听到个笑话,打头人回身放声嗤笑,“她说不认识,意思是我们搞错了?啊?”那两枚小弟摸样的人也怪笑起来,银环撞到一块,发出轻盈脆响。 他问,“这家老先生姓白是吧?他教过个学生,叫言豁,没错吧?” 乔满不再犹疑,指腹一按,拨通慰之电话,她奔向餐桌,那边有一圈实木做的椅子,她搬起其中一把就往大门跑。电话接通时,她刚将椅子拖到玄关,气没喘匀,微微发抖,“有人来闹事,像是混混流氓,说是,说是来找个人,但是我” 椅背刚抵住门,又是波猛烈敲击,那人甚至两手握住门把,用蛮力上下扳动。 乔满吓退一步,慰之比她还慌,才到校门口,胖酥正举起半只肉包跟他打招呼,就见他猛一转身,向相反方向奔去,“乔满你别动,就在那儿,我很快回来,很快。” 他说完没挂断,乔满也没有,她举着手机,只听到他奔走时掀起的风糊在耳边,和他大喘着粗气,时断时续的叨念。 “乔满,我穿过弄堂了。” “乔满,我看到菜市场了。” “乔满,我在过红绿灯。” “乔满,不怕。” 门外人失去耐性,开始拿身体撞门,嘴里喊着些狠话,完全是黑社会做派。 乔满也许是该怕的,但她反而安心下来,像个有路可退的孩子,冲着话筒轻轻一嗯声。 嗯,她不怕。 慰之在楼下就闻到刺鼻气味,他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正见到两个人在家门口泼红漆,他们蘸着油漆往走道的消防门上写字,他们歪七扭八地写着:滚出来。 大门已经被推开一条缝,乔满堆叠的东西抵不大住,高个男人几乎要跻身进屋,慰之一个猛扎蹿到他背后,右手绕过他脖颈,用臂弯大力锢住,将他整个往后拖。 男人毫无防备,他仰面摔下去,慰之跟他摔作一团,背部撞到水泥地。 两个跟班见状扔掉油漆桶,慌忙过去扳他的手,但慰之锢的死紧,青筋暴出来,怎么扳也扳不开。眼看男人呼吸不太上来,脸色渐渐青紫,一个黄头发的从兜里抽出把匕首,朝慰之手臂扎过去。 手起刀落,但比他刀子更快的,是重重扇来的一本杂志。 他手腕吃痛,刀脱手掉到角落,随后是一阵密集的击打落在背上,他下意识抱头往一旁躲。 乔满冲出来的太急,只拿了只电蚊拍,她手势别扭,但来势汹汹。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徐茉玲,也没见过她!” 就在刚才,这三个字反复从几个流氓嘴里蹦出来,乔满知道,那是他们来的目的。 这时另一橙红头发的跟班想靠近,也被乔满眼疾手快的一棍子横开了。 “操!”那人吐口吐沫,挽袖子露出青龙白虎的纹身,指住乔满的棍子,“给我!”他恶声恶气,“给我听到没!” 他刚踏出一步,慰之腾出左手,蓦地握住他脚踝,猛然一拽,听见两声闷哼,他栽倒在高个男人胸口,正压到肋骨位置。 慰之借力从男人身下滑出,他跳起身来挡到乔满前头,护住她退到大门处。 “不准进来,都不准!” 他厉声说,透出股狠劲。 黄毛被吓了一吓,碍于面子,他呛回去,“你唬谁呢?” 地上两个人爬起来,高个男人大口地咳喘着,脖颈冒出淡淡淤痕。黄毛拾起匕首,嘴上逞能,“哥,让我去教训这小子,看我弄不死他。” 男人没表态,只是拦住黄毛,他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乔慰之。 乔满似乎烧的又厉害了些,头昏眼花,否则她怎么会在那一眼里,看到了些意味深长。 男人刚要说话,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几个穿警服的男人走上来。 听民警们说,是对门邻居报的警,因为是早高峰,来的路上稍微耽搁了些时间。 乔满瞥见,隔壁的防盗门没关严,见她望过来,门啪嗒一关,几绺黑发擦过门边,紧接咔咔两声落锁,十分一气呵成。她这才想起,她忘了报警。 那几人是拘留所的常客,吊儿郎当地并不拿警察的问询当回事。 一个民警走来,他认出乔满,有些惊讶,“是你呀。” 乔满轻轻点头,“陈警官。” 或许是印象太深刻,尽管很多年过去,乔满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但陈浔还记得她。 她曾经因为宠物狗走失独自来报案,她当时才刚读初中,在派出所哭得直打嗝,她会拉住陈浔不放,喊他,“警察叔叔,你帮我找狗吧,你帮帮我。” 有段时间乔满每天放学就往派出所跑,往接待室一坐,等到所有作业写完才离开,闹得陈浔挺怕见着她,怕她沉甸甸的期待,怕她最终会明白,世事多无奈,遗憾是必然的,警察叔叔也没法帮她。 谁也没办法。 从某天起乔满不再过来,陈浔听说,她父母正式离婚了,家里乱成一锅粥。 再见她是一年后,乔满又来报案,说是在五金市场外看到一伙偷狗贼。她言辞清晰,语态淡然,也不称他警察叔叔,改口为陈警官。 她用一年时间,把浑身的天真稚嫩都磨光了。 后来陈浔带人抓捕了这个团伙,解救出一批没来得及处理的狗,而这些后续,乔满没有过问,也再没有向陈浔提起过小黑。 她的洞彻开明里,糅杂了对整个世界的失望透顶。 “你之前不住这,搬家了?” 乔满轻描淡写道,“原来房子还在,但我现在跟外公住。” 陈浔言归正传,“你们家得罪谁了?”他朝旁一指,“他们几个是老油条了,因为打架斗殴,扰乱治安,一年能被拘进去几十次,一直做帮人收账讨债的营生,背后肯定有雇主。” 乔满摇头,“他们说,要找个姓徐的女人,但我家没这人,也没听说过。”她一顿,“不好意思,我想打个电话。” 慰之陪她进屋,她给白老打去电话,当她说到徐茉玲,白老明显一怔,半天没缓过神。 隐约有些陈年的旧画面咻地穿过脑海,乔满像是捉住一些头绪,但又模糊不清。 忽然,她额间贴上一抹粗糙凉意。 “很烫。”慰之手掌贴上她,皱眉,“别想了,你在发烧,你要休息。” 乔满泄气般吐出口气,“算了,给我拿本语文教材来。” 然后,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乔满裹着厚重外套,指挥慰之帮她找‘长太息以掩涕兮’的后一句。她偶尔听见橙红头发的混混冲民警嚷,“我们才是受害者,您瞧瞧,把我手臂这儿给摔的,都破皮了。还有我大哥,看他脖子勒的。” 民警训他,“你们这叫什么,叫私闯民居!还不准别人正当防卫了?” 红毛嬉皮塌脸,他跟警察打交道惯了,总能拿话狡辩。 “我们就装个样子,吓吓他们的” 他嗓门大,几层楼道都能听见,也盖住了一连串急锐的踩踏声。 等到声响近了,楼梯拐角有人影印在墙上,陈浔往下看,那人已经冲进刺鼻的油漆味里,踩着八公分细高跟的鞋,她如履平地,扬袖给了红毛一巴掌,红丹丹的指甲把他脸划破了皮。 “你是什么人,敢欺负我女儿?” 乔满呆了一呆,十二分认真地揉了两遍眼睛,她一时没能消化,无论是白瓷站在那儿,趾高气扬地发着火,还是她那后半句——敢欺负我女儿。 若不是陈浔拦着,红毛早把拳头挥到白瓷脸上,相较他的虚张声势,白瓷要淡定许多,她一步没后退,“你们这种流氓瘪三我见多了,是不是以为这家老的老,小的小,所以好欺负啊?”她自带摄人傲气,“你们都叫什么,谁让来的,信不信,我能请最好的律师,告不死你们也剥层皮!” 她话一掷地,乔满才终于确定,那是白瓷,是她会说出的话。 等白瓷放完一圈狠话,她再奔到乔满面前,焦灼询问,“有没有伤到?” 乔满没起身,“你怎么会来?” “最近不是降温了么,有人送我几床白鹅绒的被子,我想着拿过来。”白瓷解释,“早上跟你外公通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没事的,妈会处理,你回屋休息吧,对了,退烧药吃了没?” 乔满依旧没回她,也没动,她头靠住门框,斜向上看。 “你认识徐茉玲么?” 这句话听来简单,却刷拉一声撕破白瓷的慈母面孔。 她毫无防备,笑容僵在那儿,微微扭曲。 很像当初躺在病房,乔满问她:你做过对不起言叔的事,对么? 很像那一秒,妆还齐整,红唇墨眉,她却狼狈的不成样子。 陈浔离开时,乔满正要进屋,他们对视一眼,陈浔轻轻点头,算作短暂的话别。 他一脚踏出楼道,听到门边飘来一句话。 “乔满,乔满,我找到了,是哀民生之多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是哦。” 女孩笑起来。 陈浔一愣,忍不住回头望。 见过许多面,横跨那么些年,竟然是第一次听她笑。 像她该有的样子。 陈浔把三人带回警局,因为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只是一通批评教育。 走时天寒地冻,天下起雨,他们找了处公交站避雨。高个男人拿出烟,黄毛忙不迭凑上打火机,火光亮起,他讨好着问,“哥,前面我要揍那臭小子,你干嘛拦我?” 男人抽口烟,“你打不过他。” “哥,那你就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就打不过?”黄毛不服,“他是靠偷袭才抢占的先机,要真是一对一,指不定谁见红呢。” 火一点点将烟卷烧着,男人没动弹,烟灰越攒越长。 “你还记得,你拿匕首扎他的时候么?” 黄毛惋惜,“记得,差点就扎中了,被那小姑娘打掉了。”他不懂,“那又怎么了?” “他知道,他明明余光瞥见了,但没躲。” 男人指尖一点,一截烟灰落进雨中。 “他不怕死。” 他根本不在意刀会落在哪里,刺穿他哪块肉,扎多深,流多少血。 他不怕死。 他有比命更看重的,所以但凡是个惜命怕疼的,对上他,都没把握全身而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都是渣滓 白瓷一路驱车,途中连闯两个红绿灯,最后把车停到叶秋家地下车库。 她避开监控,停在两面靠墙的狭角,抬眼能望见来往车辆。 一刻钟后,叶秋现身,他身材不比十年前,已经发福得厉害,肚子浑圆,订制的高档大衣都遮不大住。他开门坐进副驾驶座,寒风掀来,隔夜酒气一道冲涌过来,他哈欠连天,“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白瓷摘下墨镜,她单刀直入,“徐茉玲是不是带孩子跑了?” 叶秋一凛,肚皮颤了两颤,脱口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昨夜喝了大半宿的酒,原本还在困,现下醒了大半,“那臭婆娘,把我的脸都丢光了,早应该拿条链子把她锁家里,看她以后还往哪里跑!”骂完消停会儿,他转念猜测起白瓷的来意,“你有她消息?” “你呢?”白瓷不答反问,“以为她会去哪?” 她话里有情绪,叶秋听出来,越发狐疑,“你怎么关心起她来,这些年也没见你们有过联系。”他眼珠滴溜一转,“我也不是成心想打她,你知道的,这圈子新陈代谢快,我那套早不吃香了,可我还要养家,压力也大。” 他辩解,“男人么,喝点小酒排解压力,我承认,我是酒品欠佳,喝醉会跟她动手,但她嫁给我这些年一直没工作,吃我的用我的,她应该理解我才对。” 白瓷冷凌凌的笑,“老婆女儿离家出走,你好像都不着急,看来是有眉目了?” “她身上没钱,又拖着个孩子,能跑多远?”叶秋腆着肚子,像有□□成把握,“我托人查了,她近期没买过火车票和机票,何况她当年跟我结婚,早跟家里闹翻了,十年没回乡看过,上头就一个姐姐还联系。”他嗤笑,“我跟你说,就她那姐家条件特别差,生俩孩子,四口人住在三十几平方的房子里,都自身难保了,根本不可能接济她。” “所以,你就记起来,徐茉玲刚来这边曾经寄宿在一户人家,你觉得,她最有可能去那避难是不是?”白瓷低头把玩墨镜,不看他,“你记性不错,还记得地址。不过叶秋,我实话告诉你,徐茉玲没在那儿,你不该去惹那家人。” 叶秋惊疑,“啊?” “你以为你今天叫流氓去撬的是谁家的门?” 白瓷把墨镜猛的扔向叶秋,“是我爸跟我女儿!你还有脸问我找你干什么?”她怒喝,“他们要是出什么岔子,我要你好看!” 叶秋半晌没转过脑筋,他忘记回嘴,墨镜砸到肚腩,又弹落在地。 很久没动静,他终于从回忆里捉住一根逻辑线,他站在时间的彼端,用手轻轻一抽,许多事情就被串联到一块,摊到眼面前。 他突然笑了。 “白瓷,你其实认识言豁吧,徐茉玲的前男友。” 他一字一句,阴阳怪气。 年轻时候的徐茉玲,很漂亮。 她皮肤白,鹅蛋脸,看着文弱喜静,模样像80年代的香港女明星。 她高中毕业后就留在镇上当幼儿园老师,从没去过大城市,但在全镇人眼里,她跟言豁相好,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个有出息的丈夫,嫁到繁华的地方。 “走,我请个大假,带你去见见我恩师,顺便旅个游。” 言豁站在院中央,笑对她说,说完抱起园里一个四岁小女孩,让她骑到脖子上,满院子地跑,像个孩子王,引得一群小朋友追在后面笑闹着拍手。 当时言豁已经下聘,只差再等半年,开春就能办酒席。 徐茉玲刚被接过去那会儿,白老疼惜俩孩子条件都不富裕,住旅馆费钱,况且他年纪大了,喜欢起人多热闹,便腾出客房让他们暂住。 白天,言豁会牵着徐茉玲的手往兜里揣,带她穿街走巷,吃火锅,撸串,以未婚妻身份,向一众朋友引荐她。下午把菜买回白老家,两个人洗菜做饭,俨然是过日子的样子。 起初几天,确实如此。 白瓷撞见她,恰好是一次晚饭时间,她起油锅翻炒,言豁站她背后,将松垮的围兜系紧。 在油烟机的轰噪声里,白瓷站在门口,谁也没看到,她站了好一会儿。 那时白瓷跟乔楚越之间的矛盾激化,已经快从背地里浮到台面上,她情绪不好,饭桌上没给徐茉玲好脸色看,言豁打圆场,“她就那样儿,大明星,毛病多,没事。” 白瓷剜他一眼,把碗重重一放,没吃完就回屋了。 徐茉玲略窘迫地咬住唇,直觉使然,这个样貌相当出众的女人似乎很不喜欢她。 白老皱眉,“怎么搞的,难得回来一次还耍脾气。” “她估计心里有事,跟以前一样,不开心就炸毛,我过会儿陪她聊聊。”言豁转头看女友,眼底温柔,盛满安抚,“没吓到吧,白瓷其实人很好,真的。” 如同为了印证这句话,没几天,白瓷一改冷漠态度,开车载她去逛街。 那是徐茉玲第一回坐轿车,她不认得安全带,也找不到锁扣,急出一层薄汗。 白瓷靠过来,手轻轻往下一按,插片滑入锁扣。 “你们小地方还没普及轿车吧?” 徐茉玲嗫嚅,“有的,就是不多,也没你车好。” 白瓷似笑非笑,脚踩油门,车子冲出老远。 她这一记猛踩,徐茉玲不能适应,恶心地差点要吐出来。 紧接着,白瓷去的地方她一辈子都没见过,会员制美容院,高档服饰店,人均消费上万元的发廊,徐茉玲每步走的都谨小慎微,心底却禁不住雀跃。 所有人都夸她貌美。 所有人。 她在落地的梳妆镜前有几秒错觉,也认为自己合该穿这样的衣服,配平常那些,可惜了。 整装完毕,白瓷领她去见了一个人。 “他是知名新锐导演,叫叶秋,我正好跟他有个饭局,那家口味不错,你也一起吧。” 他们约在位于市中心的空中旋转餐厅,徐茉玲本身底子好,再被白瓷一装扮,褪去几分乡土气,确实明艳动人,绕是见惯美人的叶秋,也一眼相中了。 白瓷只介绍说,徐茉玲是她远方亲戚。 叶秋赶忙给她拉椅子,由叶秋做东,点了三份牛排,配菜是龙虾和当季海鲜。 那顿饭白瓷没吃几口,接到个电话就走了,晚间徐茉玲是撘叶秋的车回来的。 从这夜起,叶秋发起猛烈追求。 这些瞒不过言豁,两人很快分手,当中发生什么不得而知。但只有一样是清楚的,言豁在路边将叶秋打了,事后接受处分,没多久他随军迁到安徽,一呆就是十年八载。 徐茉玲则如愿留在大城市,成婚当天,她娘家没一个到场的。 镇上人把这当笑料,徐茉玲父母都是本分人,他们愧疚难当,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最后只当没生这个女儿,彻底断了往来。 第二年言豁父亲病逝,小半年后母亲也跟着去了,二老到死都没盼到儿子成家。 白瓷曾说,“我跟言豁情同姐弟,你是他未婚妻,原本没什么不好说的,但毕竟没血缘关系,你们住在我爸家里,我又是公众人物,媒体最喜欢拿我做文章。”她有理有据,“我倒没要紧,习惯被拉郎配了,哪个明星没点绯闻,不过言豁不同,他是当兵的,以后路还长,不能有一点□□。” 她说,“我也懒的跟叶秋解释,往后他再问,你还说是我远亲,别扯到言豁,也算是为他好。” 白瓷讲这话时,徐茉玲还坐在副驾驶位,车子驶过两排咖啡馆,半敞开式的花园里坐满外国人,金发碧眼,用鸡尾酒碰杯,徐茉玲望得出神。 但她听进去了,之后十年,她一字没提。 她以为,这是她能够做的,为言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认识言豁怎么了,是徐茉玲水性杨花,他管不住自己女人,关我什么事?” 叶秋撩起袖子,手腕内侧有一道八厘米的疤,“就这,他给弄的,这么久过去,我都忘记他长啥样了,但还记得他当时下手贼重,疼啊,特别疼。”他嘿嘿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他非常喜欢徐茉玲,喜欢的不得了,我都能看出,你会不知道?” 叶秋是明白人,他大致猜到几种可能性,但没一种光彩。 他越发高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瓷厌恶地闭上眼,她不想去看叶秋的脸,他眼角没擦干净,满脸泛滥的油光,眼里总有什么在跳闪。 明知她不会回应,却还问个不停,像在暗示她。 ——白瓷,承认吧,你跟我是同一种人,我是渣滓,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半天过去,她睁眼,“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把你的人都撤了,不准再打扰我家人,以及”她目露寒光,“不许乱嚼舌根。” 叶秋捡起墨镜,指腹捏住镜片,顿时印上两块油污,“你突然着急找我,我还真摸不透,以为你要替徐茉玲出头,这乘电梯下来的路上吧,就憋了些话想劝你。”他摩挲镜框,低着头,“攘外必先安内,先防范好自己女儿,再管别人家老婆孩子。” 他蓦地扯出乔满,车厢里暖气充沛,空气却似凉下大半截。 “叶秋!你又想放什么屁?”白瓷勃然大怒,“我女儿很好,轮不到你评头论足!” “白瓷,说实话,你真放心?” 叶秋尾音上翘,余光斜瞟,“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换位思考,如果她跟一个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男孩整日整夜腻在一起,我肯定要担心。”他口气暧昧,“保不齐出点事,一辈子就被耽误了。” “哟。”白瓷气笑,“若非认识你有小二十年,听你这话,真像个慈父呐。”她笑容一敛,“乔满的一辈子会不会被耽误,我不知道,她主意大,有规划,未来有无限可能。倒是你女儿,我记得在片场见过一回,长得像你,小眼蒜鼻,眼神却像她妈,唯唯诺诺,不敢跟人直视,说句话跟蚊子叫似的。” 白瓷语速变慢,渐渐逼停,她向窗外望。 “她的一辈子才是毁了,她的未来,是被你打散的。” 白瓷顿了一顿,窗外轿车飞驰驶过,车身糊成一阵风。 她在责怪叶秋,她也想为自己辩解,她想告诉一些人,不管当年出于什么目的,她真的没想把徐茉玲往死里逼。 “叶秋。”她张嘴,“滚。” 叶秋整理好回击的话,正准备跟她舌战,突然一怔。 白瓷打开车门锁,把叶秋踹下去。 有些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白瓷中午赶回剧组拍戏,晚些由助理开车,又去了趟白老家,把早上忘记的鹅绒被拿上楼。门外的墙面刷了几层白漆,红字被盖下去,只留下淡淡气味。 “有事?”乔满一针见血,“你这么忙,不是为条被子会跑两趟的人,还有什么事吗?” 她并没跟白瓷置气的意思,实话实说,却跟以往一样噎人。 “满满。”白瓷移开视线,盯住桌腿被蹭掉的一块漆,“平安夜那天你有空吗?” 乔满有点迷惑,她眼皮一挑,等候白瓷继续往下说。 “我这边有个慈善拍卖晚宴,主办方说了,能以家庭形式出现是最好的。”卸下明星光环,也收敛起一贯的盛气,她开始像个表达诉求的普通母亲,“你愿意去么?” “家庭形式?”乔满慢悠悠地问,“我,你,还有章喆?” 荒谬可笑,她忍不住哼出声。 慰之从屋里出来,他刚将鹅绒被塞进橱柜,就听见乔满这轻微一笑,几不可闻,却有某种分量,直往他心里坠。 “不是的!”白瓷急忙澄清,“他当天不会到场,等晚宴结束再来接我们。”她隐隐带上些恳求的口吻,“就我跟你,我们母女俩,好不好?” 乔满没有立即拒绝,她认真想了一想,她在辨别,辨别白瓷话里意图。 白老也劝她,“去吧,换个环境放松一下,总窝在家里看书才会生病的。”他回想,“听着是个大场合,正好叫你妈再给你添件礼服,你上次跟他们参加活动还是小学里头,衣服早不能穿了。”老人笑,“让她掏钱,她有钱。” 上次,确实,她才八岁。 白瓷跟乔楚越还顶着被模范夫妻的名头,男帅女美,令人艳羡。 “好,但我有个条件。”她拽过慰之,拍掉他头顶几根白鹅绒,“他要跟我一起去。” 白瓷脊梁一挺,本能想拒绝,他? 他算什么东西。 话都蹿到口边,她摒了一摒,及时吞回肚子里,应该是没露出破绽,可乔满却像什么都听见看到了,笑笑摇头。 白瓷最怕她这个样子,仿佛把成人世界里拙劣的伎俩和偷摸掩藏都吃透了。 你不说,她也能由表及里,看见那里子有多黑。 她不说,却都在她的一笑里。 慰之偷摸问她,“去哪里?” 乔满耸肩,“鬼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不去?” 乔满手捏绒毛,似乎他敢说个不字,她就把鹅绒塞回他头发里,很有胁迫腔调。 “去。” 他温柔地笑,日渐长开的脸在灯芒下发着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晚宴 乔满退烧后回到学校,一路上听人议论那场未到来的慈善晚宴,传言娱商两界有名气的角儿都会来,虽说是慈善拍卖的名义,也是场大秀。 她走进教室,见到位子被人坐了,齐想容拿来纸笔,在给阮萌萌解数学题,她捏拳爆出一句,“你摁个计算机也能摁错,你帕金森啊?” 阮萌萌激烈反抗,“你瞎说!我刚体检完,指标都特好,三年抱俩没问题!” “你确定是所有指标?”齐想容推她脑门,“包括智商?” 阮萌萌抓狂,张嘴装作咬她手指,齐想容跳起来躲避,与乔满面对面碰个正着。 两人对视几秒钟,她眨眨眼,以往凡是眼神交汇,再不济也得甩个白眼,生怕对方无法心领神会她的恶意,今天却破天荒一脸平和。 收拾完桌面,她嘀咕,“你属狗的?还咬人。” 阮萌萌自得,“是啊,我属松狮的!威不威风?” “就你?”齐想容走开几步,“最多是条小腊肠。” 语毕,抄起桌上水杯,一阵风似的逃出门外了。 乔满稍一凝滞,眼神透出问询,“你们握手言和了?”齐想容脾气冲,软硬不吃,并非靠小恩小惠能够降服的,她纳闷,“你怎么做到的?” “好说,我开疆扩土也不是一两天了,一向以德服人,某天她深受感化,光荣地成为我麾下一名小妹。”牛皮吹到一半,计算器屏幕里现出个陌生数字,阮萌萌呀了声,“怎么还不对又摁错了?不会吧” 再一通艰难推演,终于得出正解,她长舒一口气,“嗯,我刚才说到哪里?” 乔满顺口接茬,“说到她以德服人,你光荣成为她麾下一名小妹。” 话很熟悉,惹得阮萌萌懵了一懵,待觉出味来,是在五六秒后,乔满抿嘴勾出一弧恰到好处的笑。 “你故意的!”阮萌萌大彻大悟,扑过去,“看招!泰山压顶!” 她袖口生风,玩闹间,一张夹在课本扉页的信纸被刮落到地上。 信纸边沿粘了干花做点缀,抬头写着:dear言叔。 乔满弯腰去捡,无意间瞟见这行字,她视线一掠而过,没再往下看。 “我们在通信,我提议的。” 阮萌萌接过手,她声色清朗,“这样比发短信更浪漫,还能提高作文水准,是不是?” 她把信纸正面朝上,没遮没掩,爽利地往桌上放。 自打阮萌萌揣摩明白,她对言豁是崇敬中捎带一丝喜欢,她就彻底放飞自我,朝喜欢他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久而久之,乔满也感知到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笑道,“我又没问你什么。” 尽管没有问,可她仍旧欣赏阮萌萌此时的反应,坦然大方,不怕天下人来质问的做派。 喜欢这件事,越是鬼鬼祟祟,越容易全身而退。 而太过正大光明,如同自断后路。 永远会有些三姑六婆式的旁人躲在你摸不着的地方,他们嘴碎,无聊,爱扎推八卦。 他们会替你记得,你曾经有多喜欢一个人。 “是么?”阮萌萌歪头,“我还以为你想问但不好意思呢。” “哦,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想说”乔满仰面望天,“你那属相松狮犬吧,智商排名不怎么高,还不如腊肠呢。”她语重心长,“萌萌,好自为之。” 阮萌萌从讶异,到恍然,最后气鼓鼓。 “你讨厌!” 她扑来,乔满推开,她再扑,孜孜不倦又热情洋溢。 也许,乔满原本是有些话想问。 比如,什么时候他们走这么近了? 比如,两人之间巨大的年龄差。 比如,你是认真的么? 但在她无比坦诚地说:这样比发短信更浪漫,乔满心中所有往外蹦的问话开始缓缓往里收,直到她没什么再想说的。 多问一句,都像是亵渎了什么。 慈善晚宴如约而至,温度降到零下五度,是今年首次跌破冰点。 乔满一身arani秋冬新款连衣裙,纤巧别致,且漏风。 刚下车那会儿,她冷的不行,脑子冻成一团浆糊。 天已经黑下,四处华光璀璨,光浮到空中,白昼一样。 一场慈善,把方圆几里变成不夜城。 来之前,白瓷原本给她置办了另一套礼服,酒红色打底,有大片手工刺绣,从款型到色泽,配乔满恰如其分。 可惜却可惜在,白瓷弄错了尺码。 最初礼服寄来,乔满拿到身前比划,慰之在赶秦淮河留的作业,拎块画板路过。 他囫囵一瞥,“这裙子,小了。” 乔满一向十分拎得清,输人可以,不能输阵,她故而强硬回答,“你不懂。” 等她勉强穿戴好,手臂两块绷的死紧,抬也没法抬,稍微说句话胸口就一阵气短。 慰之折回拿画笔,又路过,两人意外对视,只见空气突然安静。 乔满本意是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出口却变成一句解释,“这件是小码。” 慰之歪头,“嗯。” 她继续,“我平时都穿码的。” 慰之轻笑,“我知道。” 宛如捍卫尊严的一段对话,乔满进行收尾陈词,“的确是尺码不合适,我其实并没有胖。” 他从善如流,点了一点头,同时低低地笑出声,像是忍无可忍。 乔满有些气,抬手想推他,猛一抬臂,腋下发出嘶啦裂响。 她僵直在那儿,闹了一张大红脸。 后半天,她沉浸在自导自演的屈辱当中,愣是没再跟慰之说一句话。 第二日,她那完全站不住脚跟的火气才堪堪消下去。包裹好礼服,念在是双十二前后,快递奇慢,她放学后跟慰之一块去了白瓷住所。 “你买之前怎么不问问我?” 她站在门口,平铺直叙,没有进去的意思。 “可能是我记错了。”白瓷尴尬,“你人瘦,我以为小码可以的。” “那是小学。”乔满并不意外,也没恼火,她极度平和。 “你哪里来的自信,我能一直保持小码的身材?”。 白瓷语塞,一时无法应对,手捏住装礼服的纸袋,有些无助相。 章喆闻着味儿过来,见是乔满,眼睛立马像要喷出火来。 他死盯住乔满,如同慰之死盯住他。 “章喆。”乔满忽然叫他,竟有些想笑,“你还是老样子。” 还是一见到她,就进入一级备战状态,随时准备攻击与防御。 眼前景象熟悉,仿佛什么都没变,家用陈设,富丽堂皇,眼神再偏个十五度角,能看见半块透亮的落地窗,和窗前灰白色不菲的厚窗帘。 可仍然有些东西,他变得不同以往。 比如,她伸手往后,终于可以抓住点什么。 而恰好,那个人会睁眼说瞎话,却不妨碍他的敦厚老实,被她抓住了,也不懂得甩开。 所以,章喆还是老样子,白瓷也依然不是个好母亲。 她却想尝试着跟他们二人和解。 至少,在这场晚宴到来之前,她确实这么想。 宴会正式开场前,有出走红毯环节。 白瓷独自现身,穿着中国风委地长裙,腿侧裙摆开衩至到大腿根,性感惹眼。 记者一窝蜂举起相机,快门声密密匝匝。 主持人照例先是夸她今晚造型,再象征性问了一问她来年的工作安排,时间差不多,白瓷准备要离开,突然有记者杀出一句——听说你这次带女儿一起来,怎么没见到她? 白瓷微笑得体,“她在内场休息,我以前就说过,她不会进娱乐圈,将一直以学业为重,不希望过渡曝光。”她顿声,稍作思索,接着添下一句,“我很尊重她的意愿。” 白瓷知道,这句话,会成为一则不错的娱乐新闻。 话说完,没再多逗留,她掉转头姗姗离去。 内场是自助餐模式,相熟的人面上挂笑,亲热寒暄。乔满先行入座,幸好早有准备应对漫长的无聊,慰之带来本记满单词的小册子,薄薄一本,塞在西装口袋里。 乔满给他温习到一半,她去了趟洗手间,出来不远不近地看见,他们那桌多出几个年轻人。 乔满认得这些人,都是星二代,常年跟父母游走于各类活动,也算小有名气。 其中一对是兄妹,他们母亲比白瓷大许多,是影后级别的老牌女演员。 “t一一rr一?你还在背这种单词?” 出声的是妹妹,她五官里全是戏,浮夸至极,“我幼儿园就会用t一一rr一造句了,你多大人了,以前没念过书啊?” 女孩手里晃荡着小半张纸,边缘歪七扭八,应该是强抢不成,意外撕下的碎片。 慰之淡漠不语,他翻去破损的一页,继续低头看单词。 女孩能想象到的一切情绪都没在他身上发生,一拳打进棉花里,没半点响声。她闹起公主脾气,“装什么装,我知道你的,你是个贫困生,人家钱多无聊,资助你就跟养条狗一样。” 慰之霍地抬头,女孩吓一跳,以为他要发作,本能往哥哥身边靠,靠过去后再发现,慰之看也没看她,转身向后,眼光细碎柔软。 他五感很准,一回头,乔满已经在他身后。 女孩哥哥这时起身,礼貌地伸手过去,“你是白瓷阿姨的女儿吧,你好,我叫周” “不用说,没兴趣。”乔满冷淡打断,径直略过他伸来的手,坐回位子。 男人悻悻然缩回手,也坐下,基于成年人世界里惯常的隐忍与客套,他重复介绍,“我叫周川成,她是我妹妹,周情。”他摆出求和态度,“我妹年纪小,说话不经大脑,但她没恶意的,你别介意。” “我非要介意呢?” 乔满戏谑反问。 周川成僵住,他没有想到,他丢出一根杆,乔满却不肯顺势往下爬。 “她还小,那你呢,你没阻止她。”乔满一语道破,“你是认同的,并且乐见其成。”她讥笑起来,“蛮好,不愧是兄妹。” 同桌另一人见状,出面打圆场,“别这样,大家父母关系都不错,我们之间的小摩擦,别让他们难做。”他老好人的样儿,“你实在介意,那我替周情跟你道个歉。” 他跟周川成一样,二十五六岁,有眼色,极会讲场面话。 “好啊,道歉吧,不少于五十字,我听着。” 她凉凉接应。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些愠怒,他们还没表态,周情再也忍不住,“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哥迁就你,我可不买你账!要不是看在你从来没参加过宴会的份上,怕你丢丑出洋相,你妈求我们来陪你聊天,我怎么会跟你坐一桌?” 慰之皱下眉,他突然起身,向周情走去。 周情一下子慌了神,她自诩见多识广,是不该慌的,可这个人的眼睛里面有她完全看不懂,而直觉告诉她,应该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她也站起来,不由自主往后退步,脚跟绊到桌腿,幸好周川成扶她一把,才没摔得太难看。 慰之停下,深深看她一眼,视线终于移开,拿起右手边一杯果汁,被乔满喝过两口,搁在圆桌的转盘上,无知无觉地转到她面前的那杯饮料。 乔满微笑接过,冰块已经化光了,果汁变得温热,她尝了一口,有些甜。 “你吓到她了。” “好像是。” 他淡淡应,事不关己一样。 他说完扭头,见到乔满在看他,目光如炬。 他腼腆低下头,搔耳傻笑,漏出一对白光闪闪的小虎牙。 聊天至此,基本全盘聊死,谁也找不出话来说。周情往远处坐,不愿意挨着他们,僵持般过去几分钟,白瓷这才现身,跟几个盛装打扮的女人一起,有说有笑,款款而来。 “怎么全都干坐着?” 她手垂放在乔满肩上,笑说,“川成,我上次见你可不是这样,能侃着呢,今天哑巴了?” 周川成率先起身,双手叠放在身前,西装革履,显出十足好的教养风范。 他旁边的年轻男人接连起身,然后是周情。乔满叹口气,跟慰之交换过眼神,也站起来。 “就是,川成,你可以跟满满聊一聊你现在的学校嘛。” 他母亲在白瓷右手边,她掩唇笑,向周围介绍,“他在奥克兰大学攻读生物医学的研究生,难的要命,我叫他选个简单点的专业吧,他非不肯。” 她眉笑颜开地去拉乔满的手,“你明年准备考什么学校?”女人意有所指,“新西兰好几所大学都不错的,正好川成也在,他会读完博士再回来,你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慰之耳朵咻地竖起来,抖嗦两下,他听出些苗头,再去看周川成时眼底敌意清晰可见。 周川成莫名头皮发紧,出于趋吉避凶的本能,他往外站了一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互为救赎 “我没出国打算,只想考个家附近的大学。” 乔满未动声色抽回手,礼貌回应,“我外公他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应。” 白瓷应,“我工作忙,都是我爸带她,他们感情好。” 女人直夸乔满孝顺,话头延展开去,几个大人各自讲起自家孩子,明里暗里地相互较劲与攀比,直到虚荣心被填满,热烈的讨论才渐渐止息。就在这时候,安静很久的周情突然笑盈盈地问,“乔满姐姐比我大两岁,应该是今年高考吧,怎么会是明年呢?” 场面彻底静下来,乔满回以一个坦然的笑,“我今年没考好,复读了,很奇怪么?” “哦,复读呀。” 周情成心把那两个字单挑出来,又提一遍,像有某种深意。 好在白瓷演技在线,笑容稳固地挂在脸上,一派大度淡然,但天晓得,她有多不悦。 换做平时,乔满不会在意,但今天顾念白瓷颜面,她在考虑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来彰显一下才华,至少不要在一群拼孩子的家长面前,输的太难看了。 她还没想好,有个分外耳熟的声音就迎风蹿来,从她背后,无缝衔接。 “按她平时成绩,考一本前三的学校基本没问题,这次只是发挥失常,我以前跟她一个班级,老师们都挺意外的。” 那人说,“乔满,考试心态很重要,下回,咱吃粒保心丸吧,管用的。” 放屁。 乔满先一僵,再是极力屏持,没当场骂出声。 她不必回头,光凭那腔调德性,是顾千书那厮无疑。 白瓷笑容加深,她往后走,浓重的香水味扑来,她手挽上顾千书母亲,“我想你们也该来了,刚还找你们呢。”她招手,“满满,来打个招呼,你小时候经常去你顾叔叔家串门,还记不记得?” 周川成,周情,顾千书乔满转身,这些人挨次落入眼中,她刹那茅塞顿开。 顾千书父母是做电商的,家财殷实,至于殷实到什么程度,乔满很久以前问过他。 “不说数一数二,也算数三数四了。” 当时两小无猜,顾千书口齿也没现在清楚,乔满始终记着,“他们家是数山数柿的。” 她再去找顾千书玩耍,白瓷开车送她,理所应当地跟顾千书父母热聊起来。 在那个西餐还没普遍流通的年代,他家已经行起喝咖啡吃松饼,那似乎意味着什么,又也许,它什么都不意味,只是顾千书家寻常的一顿饭。 而等她再大一些,她才明白,那其实是有意义的。 它意味着离开顾千书家时,白瓷告诉她的一句话。 “满满,你以后就应该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你知道吗?” 她知道。 因为她顶喜欢顾千书这样的。 家里有花园式小别墅,草坪终年翠绿柔软,檐下摆了张白色秋千藤,两层楼高的复式设计很适合玩躲猫猫。顾千书为人大方,愿意把玩具分她一半,成绩好,长得也好看,会说逗趣的话。 乔满曾经左手拿着顾千书给的零食,右手抓住他家的积木,无比虔诚地向上天许愿,希望能赐予她一百个这样棒的朋友。 所以她会信誓旦旦地说,“我知道。” 乔满从没仔细揣摩过那句话,哪怕她逐渐明白,自己是怎样单纯地曲解了白瓷的意思。 她总认为,那不要紧。 很显然,她又错了。 “当然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妈。” 乔满把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这个她多年没开口喊过的称呼,再喊来,却满含暗讽。 白瓷的殷切瞬息一凉,顾母未有察觉,笑言,“好多年没看见了,这要是在路上走,完全不敢认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真漂亮,越长越像你妈妈了。” 可是,女儿像爸才有福气,不是么? 乔满恰到好处地冷笑一声,而这样会让白瓷难堪的话,她终归都放进心里。 她学周情卖乖,半垂着眼,安静等待这场精心谋划的叙旧结束。可能五分钟,也可能更短,他们遇见别的熟人,就都散开了,留下他们一群小辈。 白瓷看一眼她,想说什么,但几个制片人招呼她,她迟疑一会,匆匆走了。 顾母离开前则叮嘱儿子,“给乔满拿点吃的。” 她前脚走,乔满立即快速挥手,像驱赶一只绿头苍蝇,“去去去,不吃不吃。” 可顾千书多不要脸呀,还是一屁股坐她旁边,不顾慰之虎视眈眈地瞅他,防他如防贼。 他刚坐稳,听见乔满说,“随他去吧,能怎么办呢,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揍他吧。” 慰之慢慢开口,“嗯,来日方长。” 这么多人看着,不能揍他,不过,来日方才。 顾千书嘴角抽了一抽,心里惊奇:这小子,一段时间没见,好像又精明了些。 他几次三番尝试跟乔满聊天,均以失败告终,无趣之下,他转而搭讪周情,几句话一说,小姑娘不负他望,立刻眉开眼笑。 乔满缓口气,她小心起身,给旁边人打个手势,慰之会意跟上,没有惊动能言善撩的顾千书。他们离开桌边时,周情正说着日本的小樽童话十字路口,就像身体某个闸口被打开,她兴奋得面红耳赤。 去到自助区域,乔满拿了一块咖啡慕斯,也给慰之盘里放了块。 她望向那桌热聊中的年轻人,“你看,他们就是白瓷精挑细选,找来给我当朋友的人,也不管合不合适。”她挖一口蛋糕,咖啡的苦味在唇舌间蔓延开,“以前她总想要我出国留学,我不肯,现在又操心我交什么样的朋友。她一定认为我过得很不像话,才会想方设法为我的人生拨乱反正。” 慰之欲言又止,他吞吞吐吐小半天,才问到,“乔满,新西兰是哪里?它远么?” 乔满不解,“挺远吧,乘飞机要十几个小时,怎么了?” 慰之惊诧,他上一天课也就七小时左右,乘飞机去新西兰居然要那么久。 他突然严肃,“那你一定不要去,那太远了,我怕我会找不到。”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想起过去照拂过他的小叔。 他有一辆破旧摩托,是从垃圾堆填区捡来的,许多零部件都已经老化,他花了一整月时间手动修理,他亢奋地说,“不是我吹,咱们能靠它跑遍全中国!” 可慰之要冷静得多,他只觉得去哪里都一样,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 后来直到分别,他们都很安分守己,没去其他地方晃荡,小叔跨坐在那辆摩托上,他又说,“等我发工资了就请假来看你,我们去吃大餐馆,住五星级酒店。” 他等了许多年,也没等到小叔再回来。 尽管两个地方相距并没有中国到新西兰的九千公里那么远,他们却再也没见过面。 所以他怕分离,也怕永别。 “我去那里干什么,跟周川成么?” 乔满踏进会场到现在,只有此刻她脸上才浮现出少见的温柔。她再次看向那桌人,顾千书已经发觉他们不见,一面在听周情说话,余光飘忽不定,心思早就跑远了。 “虽然这些人捉弄你,嘲笑你,但不代表他们是坏人。他们只是一群在顺境中成长起来的,没吃过什么苦头,有钱人家被宠坏的孩子。” 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就是她所谓的不合适。 重新回到圆桌,乔满神容缓和多了,正跟慰之说着话。 顾千书牛皮糖似的粘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带我一个。” 乔满睨他一眼,“你不会有兴趣的。” 顾千书辩驳,“你什么都没说怎么就知道我没兴趣,你这是独断专行,是歧视。” 乔满叹息,懒得再跟他东拉西扯,向慰之使出一个万分无奈的眼色。 慰之铿锵接口,“我们在聊最近土豆多少钱一斤。” 这回,顾千书闭上嘴,一时半会续不上话,宛如吃瘪。 他快速调整心态,准备再战,内场灯光却整个暗下,乔满食指竖在唇边,“嘘,开始了。” 所有人陆续入座,白瓷和朋友话别,也向座位走去。 顾千书识相地往旁边坐去,把挨近乔满的位子留给白瓷,她们相邻坐着,全程几个小时却没丁点交流。顾千书确信,在主办方阐述他们慈善理念的几十分钟里,乔满差点睡着。 她真正清醒,是在大屏幕播放起他们与部分被资助人的活动照片。 留守儿童,孤儿,平困山区乔满看见一张照片,里面是个已经到上学年纪的小男孩,背上是只红色书包,肩带地方脱线了,老旧但干净,看起来和慰之落入泥石流的红书包很相像。 “你想他们吗?” 想他们吗,你的父母。 长久以来,乔满第一次问他这样的话。 慰之长时间沉默,在他的沉默里,乔满已然得到了答案,那是远比一个想字更复杂的。 她因此记起一些事,她没再说话,一直到宴会结束,他们走下室内停车库。 “请你以后不要再以各种理由给我设饭局,他们的圈子,我融不进去。” 乔满没有愤怒,发飙,她保持着平和,甚至是漠然。 白瓷一怔,辩称,“我见过他们几次,都是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你来都来了,我就想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她旁敲侧击,“是不是时间太短,所以没聊开?” 乔满无声叹气,呼出一口白雾。 “你知道么,我爸跟你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愿意接受现在的我,而你不甘心。” 像是在说毫无干系的话,“你企图改造我,又擅长用各种理由去美化你的企图。”她蹙眉,“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就是想要我结交一群有利可图的富家子才骗我来的?” 乔满发自内心的疑惑,“已经这么明显了,你为什么还死咬着不肯承认?” 白瓷争辩,“我担心你不适应这种场合,没个说话的人,才把你们年纪轻的排在一桌。”她提起,“我知道你认生,所以邀请了你顾叔叔他们,你以前跟顾千书玩的最好了,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学校,有他陪你,你也不会太无聊。” 多好的设想,乔满却在这里面听出莫大的哀凉。 总有人去提醒她,你曾经是什么样子,有多讨人喜欢。 “嗯,你应该也知道,他考中一所很不错的大学,是么?” 乔满摇头,“可惜呀,顾千书一定没告诉你,我跟他早没来往了。”她望着成排的炫目豪车,“他确实很优秀,他也跟你们一样,喜欢小时候的我。 “你离婚之后,我一直是一个人,他要好的朋友多就顾不上我。” “顾千书没有错,是我性情大变,他没理由一直担待着我。” 每个人的成长,都伴随了自省。 认识到曾经耿耿于怀的那谁并没犯大错,认识到自己也不完全无辜,一样有难辞其咎的地方。 自怨自艾,消极颓丧,负能量缠身。 那样的她,怎么能把成绩优异,阳光热情的顾千书拉下水。 她了然,“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邀请他之前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白瓷短暂沉默过后,她松口,说,“我都是在为你着想。” 为她着想。 章喆在试图把慰之往外赶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是为你好。 似乎谁都知道怎么样是最好的,偏偏她不知道。 这几个字是根引线,轰地声,为乔满压制住的火气找到一块裂口。 “作为一个母亲,你能不能坦诚一点?” 白瓷没来得及再申辩,章喆已经从停稳的车上下来,走到他们身边。 这是之前讲好的,晚宴结束,章喆会开车来接他们。 以他近身的时间点,正好能听见最后一句话,他火冒三丈,“你别没良心了,上回有流氓去你家闹事,你妈当时戏拍到一半,扔下整个剧组,第一时间就赶过去!她有多在意你,你根本不知道!” 章喆语气重了些,但顾忌眼下的场合,声音并不算响。 他压着火,“乔满我告诉你,你是为人子女的,你老拿这种态度跟你妈说话,你会” 他想说,你会有报应的。 “她不会。” 慰之冷冷截胡。 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他阻止章喆继续往下说。 他的敏锐是长期野居山林锻炼出来的,从辨别一个人的善恶真伪,有无危险性,到一句话里的暗箭,他近乎本能地感知和阻截。 乔满紧抿着唇,她听的出神,看向白瓷的眼光越攥越紧,整个里透出古怪。 “你跟孩子较什么劲,有话回家说。”白瓷推一把章喆,“你在这种地方发火,不怕被狗仔拍到啊?” 白瓷发话,章喆只好照做,正准备上车,顾千书一家从同一出口下来,走向他们。 顾父笑说,“我们等会还有个饭局,约了运营商谈事情,但千书明天早上有课,能不能麻烦你们送他一段路。” 顾千书回家的途径有很多,他父母却选择一条不算太便捷的,想拉进两家距离的意思便不言而喻。 可他们来的时机不对,白瓷犯难地笑一笑,她有意无意地看一眼乔满,想找借口婉拒。 “好呀,反正顺路,别耽误你明天上课。” 乔满突然满口答应,她坦然地站着,仿佛说的是真心话。 白瓷明显怔了一下,慰之也眨眨眼,适才的冷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连顾千书也一度不敢上车,他压低声音,犹疑地问,“你应该不至于要跟我同归于尽吧?” 乔满不屑,“想得美。” 被她怼完,顾千书才放下心来,乔满还是乔满,没异常。 那是辆高档商务车,乔满坐在后座当中的位置,车里暖气开的很足,白瓷有一茬没一茬地跟顾千书聊家常,按照路线,应该先到白老的小区,顾千书家在中段,还要再往前开一段。 乔满一路无话,她闭着眼,如果不是眼皮时不时地微微耸动,顾千书几乎以为她睡着了。 就当车子拐进一条小路,从旁霍然冲出个女人,她展开双臂拦在车前。 “靠!” 章喆惊的大骂一声,刹车猛踩到底,伴随刺耳的摩擦声,车子急停。 他们都在惯性下往前冲,尽可能抓住一切能阻挡冲力的东西。顾千书侧身摔向前,他敏捷地勾住前方椅背,从他这个方向,依稀看见乔慰之的第一反应跟所有人都不同。 他攥住被巨大外力推抵出去的乔满,将她往回拽,拽她的那只手青筋暴露。 乔满连冲带撞摔进他胸膛之前,他很清醒地,拿另外一只手护住女孩的头。 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到一起,他身体歪斜地撞上车门和椅背的夹角。 顾千书听见沉重的一声响,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闷哼。 在这以前,顾千书只当做乔满在玩一场过家家,她是主人公,她缺少一个能长久陪伴她的芭比娃娃,而乔慰之就是那只适时出现的芭比,填补了她现阶段的所有缺憾。 归根究底,幸亏遇见乔满,他才有今天。 可就在刚刚,在电光石火之中,顾千书缜密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彻底瓦解。 不,不对! 摆在他面前的,绝不是单一的需要与被需要,依附与被依附。 他们之间,是双向的。 他们互为救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她是希望 车子急刹停住,车头离开那个女人只差十几厘米。 章喆手掌被方向盘擦出红印,火辣辣的疼,他好一会儿再缓过神,解开安全带就冲下去,指住女人鼻子骂。他因为占理,出口的话特别难听,女人长发遮面,站在马路正中,浑身都在颤抖,看样子像吓坏了。 章喆撒完火气,转身要走,女人嗫嚅着说出一句话。 她说,“我找白瓷,我跟她认识的。” 女人仰起头,白瓷透过车前窗看清她的脸,神情恍了一恍,本已平复的呼吸再度紊乱。 “追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不要命啊?活腻了吧你!” 章喆把她看成一个疯狂粉丝,伸手朝路边推搡,女人畏缩着被推到边角,双手习惯性挡在脸前,她很小声地回应,“不是,我不是。” 白瓷走下车,站的不远不近,以旁观者视角静静看他们拉扯。 片刻,她上前去,十公分的鞋跟让她高出女人一大截。 白瓷俯视她,如同女王审视仆人,优越生活带给她的盛气呼啸而来,把对面人的苦难彰显得格外惹眼。 “你找我?” 几个字一出口,白瓷开始慢慢遗忘这个女人年轻时候有多美。 她只会不断去记起多年以后的徐茉玲,冲到她眼前,是怎样难以言表的落魄。 平凡的美好容易忽略不计,真实的瑕疵才是一个人被记住的标签。 乔满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章喆和白瓷已经先后下车。 磕碰带来的短暂疼痛消失了,乔满缓过劲,她忙问,“你怎么样?” 顾千书正预备回她,一扬头,就见她压根没瞧自己,是冲相反方向问话。 慰之贴紧椅背,额头薄薄一层汗,“不疼的。 乔满不信,硬把他的身体板过九十度,看到他后背赫然浮出一滩乌青。 顾千书插嘴,“这个要用白酒揉散了,过几天就会好。” 马路对面有家药店,乔满从小提包里抽出一百元,“你在车上呆着,我去买点药酒,如果有交警过来”她望向站街角,白瓷在隐蔽处跟女人说话,章喆站开一点距离,有把风嫌疑,之后就点起一支烟,“让他贴罚单吧,贴两张,车主人傻钱多,不怕罚。” 慰之认真记住了,脱下西装盖到乔满礼服外面。 顾千书脸皮一抽,“你都教他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跟我一起去吧。”乔满叫住他。 顾千书受宠若惊,但他很快意识到,乔满也许有话跟他说。 想到这点,他就严阵以待地开始等,同时去设想乔满会问出什么尖锐问题,到时候他该如何攻守。可乔满总不开口,她在认真比对每种药的生产厂家和说明书,放下一瓶药酒,又拿起另一盒膏药,忽然以平缓的语调说,“当个新大学生的感觉如何,凭你的社交能力,肯定结交到不少人吧。” 在顾千书的预设里,并不存在这么温吞的拉家常。 他不作声,等待乔满的下文。 她踮脚取下高一层的药盒,“一眨眼就到读大学的年纪了,我常常会去想,长大到底是什么,是成为一个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吗?”她笑,“现在我有个小格局的想法。” 乔满垂手,面向药柜,眼光却是散的,“长大也许就是在不断正视自我的过程里,筛选着适合自己的朋友,它是成长的一小部分。” 她转头正视顾千书,“而我,早就被你筛掉了。” 那次在潮暗的弄堂里没有讲清楚的话,她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 “你没有完全放弃我,是以防有人问起来,你能够有底气说:你看,不是我的错,我有和她说话,组织活动也会热情邀请,是乔满变了,是她不睬我。”这样直指内心的话,她的声波却稳到不能再稳,“我们共同的熟人太多,你好面子,怕被人戳脊梁骨,也为自己心里能好过。” 顾千书陷入沉默,乔满把多余的药放回货架,只留下一盒,“你完全不必这样,倒是我对你有过幼稚的怨恨,我要向你道歉。” 顾千书一直无法接话,在乔满慢条斯理的道歉后轻微失神。 “小时候玩的很好,后来因为境遇不同,性格不合,或者三观相悖而疏远的朋友大有人在。”乔满带些劝慰地说,“我们不过是那么多经过理性分辨后,选择分开的人之一,没有不离不弃的责任。” 听完乔满的剖白,顾千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弛与解脱。 乔满给他指了一条出路,告诉他,他没有责任,至少,不是全责。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该如何正确摆放他们长久以来纠葛在一起的感情。 顾千书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他释然一笑,然后眨眨眼,“那什么样的朋友才适合你?”以他的视角可以隐约看见那辆商务车,后排车窗摇下来,一个人影扒在窗门上朝这边探头探脑,“他那样的?” 尽管顾千书已然有了答案,可还是免不了想听她亲口说。 乔满挑好药往收银台走,她突然站定,“高考完,你发短信给我,说要来徽州找我,最后为什么没有来?” 那不完全是句玩笑,顾千书的确动过这个心思,她知道。 这是件十分小的旧事,顾千书不明白她发问的意义,他定神回忆,“哦,后来因为泥石流封路了,没法去。” “嗯。”乔满眼光绵长,“可他跑回来找我了,他没有一刻放弃我。” 她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们因此丧命,他是唯一一个肯陪我死的人。” 顾千书听见自己内心炸开振聋发聩的响声,他无比震动,强忍着回到车里。 乔满先到达目的地,下车后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希望你今后遇见的所有你喜欢的人,都能足够坚强,或者一生无虞。” 永远都是他最初喜欢的模样,这样,就能地久天长了。 顾千书握紧手机,他还是很好奇,乔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无论怎样,都跟他无关了。 白瓷送走顾千书,她放低座椅,仰躺在副驾驶座。 她发现,讨厌一个人是可以根深蒂固的,不论是徐茉玲曾经在她眼中虚假的温柔,或是现在软弱到理应怜悯的模样,都让她不由想去撕碎。 一闭上眼,女人的影像就突突乱跳。 “你,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份工作?” 她开门见山,哀求着说。 白瓷双手抱臂,“凭什么?” 徐茉玲瘦的像一阵大风就能刮跑,穿的也单薄,因为冷,她佝偻缩脑,“你大概是知道了,我现在过的很不好,我一直在躲叶秋,想找机会跟他离婚。”一口冷风糊进喉咙,她捂嘴咳嗽,“在叶秋同意离婚之前,我非常需要一份工作,能够养活我跟我女儿。” 她始终垂眼,盯着脚尖看,两只枯槁的手绞在一起。 “我是问你,凭什么?”白瓷又一次重复,“我凭什么要帮你?” 徐茉玲皱眉,终于向上抬眼,但只是这么一下,又慌忙低头。 她嗫嚅半天,才说,“是你,你介绍我跟他认识的。” 她果真与社会脱节太久,不懂得说婉转的场面话。作为一个成年人,求人办事时候该有的圆滑她一样都没有,跟个愣头青似的,只剩下直来直往。 白瓷爽利承认,“是,我引荐的。”她脸一沉,“但我没拿枪逼你劈腿!” 徐茉玲脸上烧起一大片不自然的潮红,她头埋进胸口,由于长期惯性的低头姿势,她颈椎已经有些弯陷进去。 在她木讷的沉默里,章喆抽完一根烟,不耐烦地扔掉烟头。 烟蒂落到徐茉玲脚边,她一阵哆嗦,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习惯了隐忍,连哭都可以做到毫无声息。她拿手掌摁住眼睛,半截露出来的小臂上有两个烟头烫出来的疤。 在风里站了会儿,白瓷嗓子有些涩,“你现在住哪里?” 徐茉玲深吸几口气,眼泪刚一擦干又流出来,她边流泪边说,“我姐给我租了一间房子,在郊区,很远。” 那是大型厢货车频繁出没的地段,地铁下来还要再乘四站公交,她往往不舍得再花钱坐公交,省下的钱可以给女儿在路边推车上买一碗小馄饨。 “我可以帮你,但你记住,我不欠你。” 白瓷斩钉截铁。 她在说给徐茉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些话她早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对徐茉玲,对言豁,她不亏欠。 “叶秋这媳妇脑子怎么长的,为了一个工作至于么,还拦车,撞死了算谁的?” 章喆骂骂咧咧,方向盘上有些滑腻,徐茉玲闹这一茬,害他吓出了不少手汗。 白瓷揉眉心,“她以前在县城当幼教,嫁给叶秋就没再工作过,现在都快空窗十年了,没学历,没工作经验,不懂社交,可能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你以为她找工作跟年轻人一样容易?” 章喆咂舌,“要我说,你就不该管,她也是心大,怎么敢找过来,她就没想过,如果你把她的行踪透给叶秋怎么办?” 白瓷始终斜眼望着窗外一点,车子拐过一个弯,连排别墅区的边角渐渐显露。 “她是走投无路了,只能赌一把。” 徐茉玲无疑在做一场博弈,筹码是白瓷对她困苦境遇可能心存的那一点怜悯。 对,只是怜悯,没有别的什么。 白瓷面露疲态,她把座椅调到最低,仰面看着灰黝黝的车顶板。 车子刚驶入小区,白瓷接到一个电话,是乔满用家里座机打来的,要她立刻过去一趟。 没说什么事,只叫她尽快,声音听不出大的异常,但异常淡漠。 章喆一听来火,“她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再一去一回得多晚啊,这不折腾人吗?”极不情愿地调转车头,“我打包票,她铁定又要找茬了。” 白瓷没搭理他一路上对乔满喋喋不休的数落,她早就习惯女儿和现任丈夫之间的争锋,两个人像上辈子结下过梁子,从第一次见面就彼此嫌恶。 到达白老家门口,离零点还差一刻钟。 门铃坏了有段时间,白瓷连摁两下没响声,她不轻不重地扣了一扣门。 几乎紧挨着这一声响,门欻欻被拉开,白瓷什么还都没看清,一件东西就劈头盖脸扔过来,白瓷头一斜,东西擦着她的脖子飞出去,最后落到楼梯口。 “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就一次。” 屋内灯火通明,乔满站在门边,扔东西的手一直在抖。 章喆连续开了三小时的车,憋了一肚子火,却在低头时候结结实实地一怔。 地上是个家庭监控摄像机,黑色一小只,不细看很难察觉。 怒气被其余情绪替代,他犹犹豫豫地去看白瓷,白瓷脸白得反光,半天没解释一句。 章喆放弃冲锋陷阵,他奇异地对乔满产生一丁点理解。 虽然只是一丁点。 “就上次,我问你怎么会来,你说,你是来送鹅绒被的,半道给外公打电话再知道有人上门闹事。”乔满眼底弥漫起冰冷的水雾,“可刚才章喆告诉我,你是拍戏拍一半匆忙赶过来,我就奇怪,你到底是从哪一种途径得知的,一种非要用撒谎去掩盖的?” 乔满不愿意往这方面想,但她控制不住。 她回家换下衣服,就背手在客厅乱晃,慰之见状,体贴地塞给她一罐杀虫剂。 论起乔满上次满屋子乱窜,是在墙缝发现一小只蟑螂,她如临大敌,秉持直捣黄龙,斩草除根的信念,她戴起口罩,把家里彻底消毒。 “我在看上头,谁家蟑螂往天上爬?” 慰之嘟嘟囔囔,“以前我们村的蟑螂都长翅膀,会飞。” 乔满果断制止了他进一步的描述。 后来那只监控摄像器是慰之踮脚从玄关墙壁一副三尺油画的画框上摘下来的,他掂在手里,不明所以地摇了一摇,他不像乔满,能够立马明白这底下掖藏的真实意图。 这里面的屈辱,远比日记本被人窥探要高出好几个段位。 “监控画面早跟你手机直连了吧,方便你日夜监控,严防死守?什么鹅绒被,全都是幌子!你一早就看见家里有动静,故意掐准时间打给外公,假装意外知道的这一切!你把我们都给算计进去了!母亲监视女儿,说出去可不可笑?” 她咬牙切齿,“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要被你这么对待?我做了什么?” 乔满身体前倾,但始终没越过门槛,像是条分水岭,隔绝了她与白瓷。 其实白瓷的独断专行是一如既往的,变的是乔满,是她先学会朝白瓷大喊大叫。 乔满刚搬去跟章喆同住那会儿,就是白瓷直接将她从校门口接走,没有问询,毫无商量,连她的生活用品都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打包好寄往他们家。 去的路上,乔满真诚地表达了:她不想去,她讨厌章喆。 白瓷正处在蜜月期,心情很好,她哼着小曲,说,“你别闹。” 她不看乔满,眼皮都没抬。 她满脑子都是对乔楚越的报复,阻止他探视女儿是报复心作祟下的产物。 至于乔楚越是否能顺利行使探视权,他本人并不太放在心上,白瓷的心思也就打水漂了。 “我是不放心他!” 走廊的灯骤明骤暗,滋啦滋啦地响,白瓷站在底下说出心里话。 “看他样子应该也成年了,每天跟你住在一起,可他是谁,哪里人,有过什么经历,全靠他空口白牙一张嘴,我什么讯息都查不到!他怎么会走失,家里人为什么没来找,有没有家族精神病遗传史,这些一概不知! 我经常想着想着就心里发憷,要我怎么能放心的下?” 她强调做母亲的苦衷,“我的方式可能是过激了,但我作为一个妈妈,想保护自己的女儿没有错,我怕他会伤害你!” 白瓷的质疑多少叫慰之慌了一慌,他还真回忆起几件不大好的事,脸一白,轻声说,“乔,乔满,我很久没偷东西了,我改好了。” 他慢慢变得机敏,在某些方面却仍然单纯得一塌糊涂。 “你以为她真的在意的是这些?”乔满没不留一丝情面,“她十六岁出道,二十岁未婚先孕,她当时没比现在的我大多少,夜不归宿,私生活复杂,完全不顾外公的脸面。现在轮到她做家长了,她是怕我走她老路,二十岁当妈,四十岁当外婆,她丢不起这人!” 乔满目视她的脸一点一点褪尽血色。 每个字都触及要害,她永远不会承认,也永远无力反驳。 最后只能绕回到那句:我是为你好。 哪怕不全是这样,哪怕这句话背后存在复杂的一己之私,可它确实是万能的。 “你是你,我是我,我没你想的那么不检点!” 乔满退步,用力把门带上。 白瓷捡起监控头,她攥紧手,今天是个意外,她应该再小心一点。 门突然打开,白老站在门里,他老态毕露,他像是一直都在,只不过没有出声。 他很少在他们的冲突里选择站队,一面是女儿,一面是外孙女,他清清楚楚,说服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人手臂布满斑纹,拿出一管药,“没激素的,你放心擦。” 白瓷捂了一捂脖子,被监控器划过的地方有点刺辣,“爸。”她快四十的人,突然委屈得像个孩子,她坦诚相告,“我还是,还是没法接受他。他如果愿意去福利院或者别的社会收容所,我可以定期资助他一笔钱,但他住在这,我就是不舒服。” 白老向她伸手,“给我看看。” 他要来那只监控头,“你以前比满满还犟,非要去当什么演员,没几年又非要搬去跟乔楚越同居,然后又非要离婚,如果那时候往你身上按个这玩意,你是不是会听我话,找个军官过安稳日子?” 白瓷被将了一军,她咬唇,“爸,你不跟我一条心就算了,怎么还损我?” “你这就不爱听了?”老人摇头,“现在科技发达了,以前不兴这些东西。我上次见到这个是在一个女记者身上,她怎么能跟她一样,对自己女儿用这个?” 他还给白瓷,“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跟着部队常年在外,没能管教你,但现在看看,我还是比你强一些。我了解我女儿的自负和野心,而你用了二十年,都没能了解自己的孩子。” 不是不能够,而是放眼当时,她并不愿意。 她疲于在事业上开辟疆土,她要拿影后,她还想冲出国门,而乔满,她只是个孩子呀。 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她完全看不懂的人了呢? 记不清了,好像就在她一个回神的功夫。 好像就在旦夕之间。 略微的失控过后,乔满显出精神不济,她缩在床里看书。 白老熬了甜羹,慰之端一碗进屋,乔满保持着他十分钟前进来的姿势,一动没动。 “这页,你看很久了。”他善意指出。 乔满坐起身,她不想去剖白内心,拆解她绕成一团乱麻的情绪,她已经过了一问就掏心掏肺,把委屈和羞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人倾诉的岁数了。 即便这个人老实可靠,能将一切烂在心底。 她低头舀甜羹,“因为这一页它它好看。” 她坚定地说。 慰之没戳穿,只是笑。 乔满闻到淡淡的油墨味,“你在赶秦老师的作业?” “嗯,说是跟他系统地学上一年,就可以去参加省内一些绘画比赛了。” 秦淮河每周课后会布置不少任务,那些画具的气味重,避免影响乔满和外公,他经常等夜深了才拿出来练笔。 “唔。”乔满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甜羹,没多说什么。 等到一碗见底,勺子刮过陶瓷碗的边缘,带起细锐的摩擦声。 “你一直在等他们,你的父母,是不是?” 她突然发问,“所以你不肯去太远的地方打工,你坚持要回到你最初跟他们走失的地方,你一直在等,是么?”手围在碗沿,余温尚在,她斟字酌句,“他们已经无法填补你亲情缺失的那一部分,你现在也有新的生活,但你还是,还是想见他们,对不对?” 每次说起这些,慰之总是哑巴了一样,说不出任何话。 许多话,它的根茎埋得太深,想要□□,向来都不是太容易的。 长时间的缄默过后,他说,“嗯,但是,不重要了。” 当然,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重要,而是相较于乔满,没那么重要了。 他已经做出选择,且义无反顾。 好比当年在小叔与父母之间,他选择了虚无缥缈的后者。 一年一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但好在都是值得的,他等来了乔满。 他最最好的小女孩。 “那就去找找看吧。” 乔满不用他拔出根茎带出泥那样直白,抛出的问题也不是非得有个回答,她一样能看得明明白白。她望向对面灯火全数熄灭的楼,“等我高考结束,放暑假了,我陪你去到处转一转,我们还年轻,多的是时间。只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关于你的父母。” 慰之瞧住她,缓慢摇头。 “乔满,希望这样东西,是遇见你以后才有的。” 她是希望,是他唯一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笑得像个傻子 往后再想起那场晚宴,乔满只记得,当时的光很盛大,所有人都笑的好看。 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是那天,她体力与精神被双重碾压,完全忘记次日是周六,阮萌萌约好要来她家里一起温习功课。她在睡梦中被门铃惊醒,一脸萎靡地打开门,阮萌萌左手提个编织袋,背后书包鼓鼓囊囊,精神抖擞得很。 “你这是要去赶春运?” 阮萌萌跻身进屋,“你还没起床?懈怠!真是太懈怠了!” 她先去跟白老打招呼,再把酱肉和小吃食一件件往外拿。生鲜都用保鲜袋扎紧了,贴上纸条,是阮母字迹,细心标明了烹饪方式。 白老直叹,“来就来了,又带这么些东西干什么,太客气了。” 阮萌萌做乖巧状,“妈妈说,空手去同学家不礼貌,尤其是像我这么能吃的。”她腼腆道,“出门在外,作为家中独苗,我不能给老阮家丢脸。” 老人哈哈笑,夸她很好,很优秀。 萌萌兴高采烈,趁乔满去洗漱,她拿起一条酱肉热情介绍,“这是我跟妈妈一起腌的,天冷特别适合做这个,风干以后放冰箱,能保存很长时间。”说到兴头,她完全刹不住车,“我本来想给言叔寄两条的,冰袋都准备好了,但他说年前有个任务,结束以后会来这边看望战友,我直接拿给他就好了。” 白老笑意忽止,再看阮萌萌时,眼光有微小变化。 突然手机震动,阮萌萌接起没说两句,她把电话交给白老,“外公,我妈打来的,她想跟你说话。” 女儿二次去同学家,阮母认为有必要跟对方家长打声招呼,她极有礼貌地和老人攀聊了几分钟,随后手机又交还到阮萌萌手里。 电话挂断前,她躲在墙角,阮母嘱咐她些什么,她忙不迭地应,“嗯,嗯,我知道,我是去学习的,嗯,我不会吃太多的,妈你放心,我会克制住我自己” 她结束通话一转头,慰之经过她身后,两个打了个照面,均是一默。 片刻,阮萌萌浑厚地一咳,“你好。” 慰之颔首,“你好。” 这个插曲传到乔满那,她方才顿悟,阮萌萌上回在她家吃的两碗饭,叫克制。 当天晚饭时分,为尽地主之谊,乔满把米粒一压再压,整碗饭盛的很紧实。 阮萌萌七点离开,她蹲地上系鞋带时碰见白瓷从楼道口走过来。 她切身体会到,明星的那一张脸呀,是怎么都不显老的,简直好看的不得了。 白瓷朝她笑一笑,阮萌萌嗷地声捧脸,“妈,妈耶!活的!”她很快意识到这话不妥,换言道,“我的意思是,乔满你妈妈真漂亮!” “那又怎么样?” 乔满从小到大听惯诸如此类的夸赞,她一盆冷水浇下来。 她面向阮萌萌,而话是冲白瓷去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绝对不会跟她成为母女。” 母女一场,是一辈子的血脉相承,荣辱与共。 一定不要。 阮萌萌闭上嘴,她左右看一看,算出此地形式险峻,不宜久留,“那,我先走了,后天学校见!”她挥手,“阿姨再见,外公再见,那个,你们家米饭很好吃,谢谢!” 由衷地赞美完,她一溜烟跑走了。 白瓷也没呆太久,她带来一套昂贵的护肤品,算是拿出求和的最大诚意了。 至于道歉,她骄傲地活了一辈子,怎么说得出口。 言豁是一月中旬回来的,正赶上两场不大不小的雪。 雪停后,他主动约阮萌萌见面,临要出门,他接到萌萌电话,抽抽噎噎地说把脚扭到了。 听见女孩带有极强个人特色的哭诉,他揉一揉鼻子,不厚道地笑了。 事情要追溯到阮萌萌一早起床,她住的胡同是四户人家共用一个洗手池,早晨洗漱通常需要在狭窄的通道口挨个排队。那天是周末,等候的人不多,阮母排在第三个,就当快排到她时,突然有人强行插到最前面,拧开龙头朝脸上泼水。 他是这片有名的老赖,姓周,六十七八岁,最会倚老卖老。 阮萌萌多机灵,她像颗炮弹冲过来,“你怎么插队呀!” 男人耍赖,“什么插队不插队的,我赶时间,邻里之间谦让一下怎么了?” “不行就是不行,我妈公司有重要的事,你别耽误她。” “你少忽悠我,今天周六上什么班!”他露出恶相,“你不让我用我也用了,干嘛,想打我啊,我都可以做你外公的年纪了,你个小姑娘,懂不懂尊敬老人啊?” 阮母戳了一戳萌萌后腰,要她稍微收着点,男人外号叫冲头,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候因为故意伤人蹲过几年牢,街里街坊都尽量不跟他计较。 可阮萌萌公德心爆棚,她完全不能领会妈妈的暗示,只觉得后腰瘙痒,反手蹭蹭,“咱们一码归一码,插队是素质问题,谁不会老呀,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能耍无赖了?”她质疑,“我看你挺壮实的,我外公才没你精神呢,谁知道你几岁,你身份证拿给我看!” 阮母扶额,她刚想说两句圆场的话,男人口不择言,“你,你哪个学校的,你老师就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孩就是不学好!” 气流仿佛阻了一阻,阮母和萌萌同时瞪他,脸孔出奇的一致。 “你再说一遍?” “你再说一遍!” 男人气势弱掉,他偏头用余光瞥见,甬道口散站着几个人,边嗑瓜子边围观。 为了面子,他挺胸抬头,“说就说!孤儿寡母的,没教养!” 他嗓门大,做凶恶状,扬手推搡挡在面前的阮萌萌。 前两夜积雪未化,地上滑的很,萌萌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脚腕磕到一块冻得邦邦硬的雪疙瘩,崴了,一动就疼。 围观者一拥而上,把场面衬的有些壮烈。 脚踝当即肿起来,不好判断有没有伤到骨头,阮母着急送她去医院,萌萌脸皱成一团,猛地抓住男人,“等等,你不许走!” 理智战胜疼痛,她上网查了骨折需要的医疗花销,摆到男人面前。 “你要赔我医药费,否则”她决绝道,“妈,报警!” 周围邻居七嘴八舌,“这骨折可大可小,现在看个病老贵了,万都是有的。” 也有幸灾乐祸的,“老周,大不了坐牢,你又不是没坐过。” 一个大妈买菜回来,迅速加入讨论,“呦,这么一下就要坐牢啊?” “故意伤害罪听到过伐,我看电视剧里说,要判三年的。” 男人虚汗直流,他哪里坐过牢,都是瞎编出来唬人的,他本身是个法盲,被一群同样不太懂法的中老年人乱哄哄地一吓,加之阮萌萌意志坚定,110都按好了,就差拨通。 他最终同意私了,从此对孤儿寡母有了新的认知,不敢随便欺负。 脚伤是其次,好不容易等来的约会泡汤了,阮萌萌悲从心起,通电话时掉了几颗眼泪。她听出言豁在忍笑,更加委屈巴拉,直到男人说来看她,才重新高兴起来。 言豁离她家不远,他步子大,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到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散光了。阮母在接电话,公司领导几次来催,她推也推不掉,正犯愁,言豁主动接盘,“我送她去医院吧,她应该只是扭伤,骨头没事,你放心,不过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确保没有骨折再说别的。” “好啊!”阮萌萌表示赞成。 “你倒一点都不客气。”阮母扬手给她一记爆栗。 但也是最好的方案。 阮母一再感谢,她准备好一只斜挎包,里面是萌萌的病历卡和身份证,夹层里有一千元纸币,她塞给女儿,“你乖点,别给叔叔添麻烦。”她回身和和气气地同言豁说,“她如果耍性子,就揍她,别客气。” 阮萌萌噘嘴,她坐在高处,小腿腾空晃荡,趁阮母取钥匙空挡,她朝言豁挤眼,小声抱怨,“我妈真暴力,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小女孩只有被她欺负的份。” 言豁但笑不语,等阮母把一切收拾妥当,他背起阮萌萌去附近医院。 他后背宽实,大冷天里也向外渗出热腾腾的温度,他脚踩在雪上,每走一步稳扎稳打。 聊起女孩早晨的壮举,他夸奖,“战斗力不错呀,但还是吃点亏,把脚崴了。” “今天运气不好,下次,我提前扎个马步,看他怎么推!” 她越想越有理,“嗯,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言豁失笑,“电话里还哭哭唧唧的,这么快就满血复活了?” 她攀在言豁身上,“因为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说年前可能会来,我就等啊等的,怕你突然不来了,又怕你来半天马上就要走,现在看见你就踏实了,开心!” 萌萌歪着头,她超级想他的,一点儿都不怕他知道。 言豁脚步微顿,除了早已故去的父母,他再没听过这么直白到不加丁点修饰的牵挂。 阮萌萌是个闲不下来的主,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心血来潮,“言叔,我给你唱歌听吧。”她张口就来,“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包。” 言豁狐疑,“不是小书包吗?” 阮萌萌睁大眼睛,“咦,你没听过改编版吗,后面还有一段。”她继续唱,摇头又晃脑,“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点了火,赶紧跑,轰隆一声学校没有了。” 她唱着唱着咯咯笑起来,没有一点烦忧的模样。 情绪这样东西,最能感染人。 明明十几年没遇上过什么好事,言豁却实实在在地大笑了几声。 因为一首儿歌,笑得像个傻子。 医院外科在三楼,分有四个区域,萌萌攥着挂号单据,言豁背她穿过长廊,向c区走去。 走到一半,他想到什么,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色泽鲜亮的束口袋,“送你。” 布袋折成豆腐干大小,四四方方,里头是一小枚胸针。 “礼物吗,是什么呀?”阮萌萌心急火燎,倒在手心一看,“这个图案” 言豁脸偏开一些,袋子上的小绒毛蹭得他发痒,“我前段时间去云南,碰到一户纳西族,他们做的银饰很别致,我看这胸针的造型跟你那发卡像的很,你应该会喜欢。” 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宛如一对。 很偶然的一次行动中,他发现这枚胸针,当时只是余光一瞥。回程前他特意弯回去找到摆摊的农妇,他眼神很好,一点儿没看错。 连碎石点缀的角度都如出一辙。 “这么巧的吗?”她眉眼弯弯,“嘿嘿。” 言豁发笑,“‘嘿嘿’又是什么意思?” “嘿嘿呀?这个含义就丰富了。”阮萌萌来劲,“它是个象声词,既婉转表达了窃喜的心情,又显得青春洋溢。” 言豁略微扭头,因为视角的局限,只能看见女孩黑绒绒的马尾荡在肩胛。 对于她的解释,言豁相当服气,笑叹着摇头,“你呀” c区的字样近在眼前,他拖长的尾音戛然而止,快速走到一处空位前,他屈膝放下阮萌萌。护士台上方的屏幕不停跳闪出新的人名,他们之前还有五十多号人,预计要等待两个小时。 但有阮萌萌在,冷场是不可能的,她总有本事让时间变得短促生动。 言豁跟她讲起,他过几天要去探望一个小兵的父母,那孩子才十九岁,在抗洪救灾中伤到头部,至今没有醒来。他辗转被送到这里的大医院进行治疗,正好他父母也住这儿,照顾起来方便些。 他家只有这一个儿子,聪敏好动,过去是言豁手底下的兵,说起他,言豁怅惋交加。 “言叔,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考虑带我一起去?” 显然是她想跟去,说出来却像赏给言豁一个大便宜。 “带你去?”言豁振眉。 潜台词:你逗我呢? 阮萌萌掰起指头,“首先,他是独生子,当兵以后家里多冷清呀,现在出了事,父母肯定相当伤心,我最拿手的就是活跃气氛,安抚人心。”她滔滔不绝,“第二,我跟叔叔阿姨同城,等混熟以后,我能替你多去看一看他们。” 她一拍手,做下决定,“我家腌的酱肉还有多,总之我带上肉,你带上我,不是很好吗?” 言豁从没考虑过带上阮萌萌,可听她说完,早已准备好的拒绝变成了,“这样会不会不庄重?” “庄重?为什么要庄重?”阮萌萌满眼茫然,“我妈说,爸爸去世以后,她要是没个孩子家里就一点人气都没有了,情感才是支撑人活下去的东西吧。” “他们孩子不在身边,他们需要有人陪着说一说话,能从一个普通小老百姓嘴里听到,他们儿子是个非常棒的军人,应该会有哪怕一丢丢的慰藉吧。” 她思来想去,“庄重是什么,比酱肉还好吃吗?” 言豁没去解释,他脱口而出的庄重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他探望过的一些军人家属,他以部队领导的名义上门,庄重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沉默流泪的脸。 言豁调整坐姿,他思衬再三,不等他给到阮萌萌回复,斜对面一声高分贝的‘啊呀’,像有大事发生,言豁迅速抬眼,杂乱无章的人流在这一秒表现出高度一致,纷纷朝同个方向扭头。 发声的是个漂亮女人,浓妆衬得她的脸白到反光,米色高跟鞋的尖端染上一小块污迹,“我就没见过拿拖把往人脚上拖的,你搞什么呀,这黏糊糊的什么鬼东西?你不会刚拖过厕所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女人疯狂跺脚,清洁工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她极力摆手,“没有!就是奶茶打翻了,我” “奶茶?”女人尖叫,“你知道那个有多难洗吗,你给我擦干净!” 她掐住清洁工的颈椎向下摁,她使劲全力,一点一点的,迫人跪下。 清洁工屈着腿,膝盖快要碰到地板,周遭人都退开几步,自动留出当中一块包围圈。 “不至于吧,一块印子而已。” 声音从头顶往下落,公正分明,听不出多余情绪。 女人的手被突然拽离,悬到半空里,是言豁,“动手就过分了。” 他走路没声响,这点使女人乱了一乱阵脚,但很快,她恶狠狠抽回手,“搞什么搞,我高跟鞋很贵的,才穿了一两次,让她蹲下擦干净怎么了,我还没嫌她手脏呢!” 言豁比她高很多,自带一股威压,女人的蛮横和得理不饶人让他拧紧眉。 “这双鞋很贵吗,不会吧。” 这时阮萌萌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单脚向前跳,看起来摇摇欲坠。 言豁大跨几步走去扶女孩胳膊,忍不住说她,“就剩一条腿了,还凑热闹?” 阮萌萌笑眯眯比了个一k的手势,没心又没肺,然后瞥向女人鞋饰上的l一g一,“普通平价牌子,他家的冬季新品贵也贵不过五百,这还是双老款,如果在促销时候买还会更便宜。” 言下之意,两三百就能买到了。 女人脸上变了颜色,“五百?搞笑!五百我出去吃顿饭都不够!” “我大舅就是开平价服饰店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牌,我熟。”阮萌萌底气十足,“真的,做工最好的原价就五百,不可能再贵了,而且这类人造皮革清洗起来也比较方便,不信我现在就查给你看?” 她晃了一晃手机,似乎女人再要否定一句,她就真要动手查。 女人骂了句三字经,嗓门尖细,“你们针对我干嘛,是她干活不长眼睛,拖个地都拖不好,活该当一辈子清洁工!为什么要我忍气吞声,我让她道歉有问题么?” “要她道歉是应该的,而要人下跪是刻薄。” 假如她没有这样咄咄逼人,阮萌萌不会选择戳破她的虚荣心。 虚荣是每个人身体中的一部分,它本身没有错。 言豁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像一堵背景墙杵在那儿,没多插一句嘴。 女人面色挂不住,“懒的跟你们说。”她扯过清洁工的胸牌,“你等着,我肯定投诉你!” 看清胸牌上的姓名和工号,她猛地将清洁女工推倒在地,气势汹汹地走远了。 没热闹可看,吃瓜群众自觉地各归各位,拥挤的廊道变回原样,终于能透些气。 言豁细细看一眼萌萌,“能站稳吗?” 他似乎有别的用意,阮萌萌没多问,冲他边笑边比出剪刀手,“yes sir!” 言豁松开手,走向狼狈爬起来的清洁女工。 “还好么?” 他呼吸均匀,与看一个偶然遇见的受到欺压c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路人无异。 阮萌萌坤长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勉勉强强看见女人工作牌姓名一栏印着三个字。 徐茉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婚姻不是永恒,爱才是 言豁最后一次见她,是她从叶秋车上下来。 当时白瓷正企图跟乔楚越打离婚官司,失败的婚姻将她拖累得更加暴躁易怒,逆她者亡。 言豁好意开解她,反被她夹枪带棍的言语惹恼了,谁还没年轻气盛过,他第一反应是甩头就走,可没走出小区就懊恼起来。白瓷习惯了鲜花与赞誉,她的自傲娇蛮是淌在血液里的,他早就知道,他开始反省,至今还没学会忍耐和包容大概是他的不对。 言豁绕小区走完三圈,终于决定服一次软。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而上苍最终也并没给他这个妥协讲和的机会。 一辆豪车停靠在小区正门,徐茉玲从副驾驶位下来,开车的是个脑满肠肥的半秃男人,他们拥抱,吻别。 人有千面,而面面不同。 言豁像从没认识过她,妩媚,娇嗔,甚至风骚的模样,他想都没想过。 白瓷气走他的最后一段话是,“你说教给谁听呢,我知道你快结婚了,跟我秀什么秀!你以为你会跟姓徐的白头偕老吗,走着瞧吧,你们的下场不见得会比我好!” 他们会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吗? 会,当然会。 言豁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他离开的比预计早太多,徐茉玲始料未及,她的脸色在短短十几秒里变幻莫测,像在那一刻经历了无数种情绪。 言豁毫无悬念地冲上前痛揍叶秋,混乱中徐茉玲从后拼命抱着言豁的腰,她喊叶秋,“快走,你快走!” 言豁僵硬扭身,脖子发出关节错位般的嘎吱声,他终于看清楚此时的徐茉玲。 她异常慌张,拖住言豁的动作却很决绝,还有一丝丝难以抑制的释然。 她总算不必藏着掖着了,哪怕是以最羞辱的方式向他坦白。 二十多年青梅竹马,还是没能敌过她不安于室的野心。 言豁幡然醒悟,他彻底失去了他的小姑娘。 “还,还可以。” 徐茉玲也认出他,磕磕巴巴地回,她想了想,蓦地仰头,“谢谢你。”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 言豁礼貌地微笑,他年纪渐长,眼角也生出细纹。 徐茉玲想象中该有的叙旧一句也没有,好多话哽的不上不下,她只能望着言豁转身背对她,一步一步走出太阳投下的光晕,走向三面环墙的阴影里。 坐回候诊区,阮萌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你们认识啊?” 言豁揉一把她头发,“以前谈过恋爱,后来发生点事,分手了。” 说完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原来他也可以坦然承认那段极为挫败的恋情,一切远没他以为的那么难,甚至能笑着说,“她年轻时候很漂亮,有点像刚出道的蓝洁瑛,许多男孩都喜欢她。我们家住的近,从小一起长大也算近水楼台吧。” 言豁对初恋颜值的评价相当高,阮萌萌心头警铃大作。 她反手小心拎出一面镜子,以刁钻的角度照了一照脸,大为沮丧:完了,拼脸完败。 “她一开始是幼教,带过最大的孩子应该已经都二十岁了” 感慨到一半,言豁突然闭嘴,过了会儿,他费解地摇头,“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这些从不跟别人提起的事。 “因为我可爱呀。” 萌萌眨巴着一双带笑的眼睛,顺理成章地自卖自夸。 言豁微微偏头,瞧她有些小得意的样子。 因为她可爱吗? 也许吧。 徐茉玲租的房子地理偏远,徐慧下了火车,又花费两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 开门的是她外甥女叶菁,徐茉玲在卧室打电话,听到徐慧进门声,她立马掐断电话跑出来。 她说,是热水器有点问题,在找房东说这事。 “姐,我今天见到言豁了。” 没做任何铺垫,她突然张口。 简略说完事情始末,她听徐慧无不可惜地说,“可能都是命吧,这样都能被你们遇上。” 但徐茉玲并没告诉姐姐,其实早在廊上她就认出了言豁。 她在清理淌了一地的奶茶,言豁背着年轻女孩从一头走来,快近身的时候,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向后扭头,轻言轻语地回了句话。 他说,“你呀” 一句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话。 可他用了难以言喻的语气,熟悉,也陌生,像是曾经与她相处时的样子,少了当年面对她的莽撞热烈,多的是沉稳,和纵容。 他们今天一度离的非常近,言豁的眼角应该有扫过她。 只有徐茉玲知道,不是徐慧说的那样,命运安排他们重逢。 真正的命运,是言豁经过了她,却没认出她。 由于腿脚不便,阮萌萌一连几天放学都是在乔满陪同下离开学校。 乔满搀扶她走进饭点时分的弄堂,饭菜香四溢,从她这里,乔满再次听见徐茉玲这个名字。 乔满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她活成了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过去里。 可能一没留心想入神了,离开时走错方向,暗沉的弄堂纵横交错,每条路都长得差不多,幸而她没走远,很快就找回原来的路。 黑色的夜空下灯光鱼贯而出,在寒冷的雾气里晕开,洒到萌萌家前的空地上。 一个女人站在亮光底下,茶片墨镜架在鼻梁上,发尾挑染了一绺奶奶灰,实在与周遭格格不入。她正目不转睛对着门牌号,乔满的突然折回惊动到她,她扯起大衣领子盖住半张脸,转身即走,飞快地消失在岔道口。 乔满只望见她鼻翼下很深的一道法令纹,应该是不认识的人,但在她疾走离去的那几秒,又似乎在哪里打过照面。 或许单纯是看走眼了。 乔满手冻得僵硬,她哈了几口气,朝车站方向走去。 她到家八点多,书房的门关着,隐隐能听见安韩讲题的声音。 乔满换好衣服,环握一杯热茶走进厨房,回来的一路上,有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 “外公,言叔当年为什么会跟姓徐的阿姨分手?”乔满说,“他们是一对吧,曾经是。” 白老在给她热菜,微波炉叮地一声长鸣,把乔满的话瞬息被盖过去。 老人诧异看她,目光交融后,他选择了一个极温和的措辞。 “她找到更合适的对象,很快就结婚了,然后跟着丈夫在这里定居。” “言豁和她看上去很般配,可能是太般配了,分手以后看笑话的人很多,流言蜚语也多。”老人把菜一样样拿出来,“那段日子啊,很难熬。” 并非背后碎嘴的人恶毒,只不过啊,他们终于为自家鸡毛蒜皮的困苦找到一个发泄口。 原来做到军官没用,长得漂亮没用,出人头地没用,爱情也没用,还不是一样到了时候说没就没了。 别人的痛处就这样变成照进自己生活裂缝的一束光,他们按捺不住兴奋,然后从中汲取安慰,最后坦然原谅自己的庸碌无为。 “徐茉玲的丈夫是干什么的?” 白老微顿,“他是个导演。” 乔满眼睛突然一酸,像落入什么脏东西。 她明白,徐茉玲哪有途径认识什么导演,如果没有白瓷。 乔满按了一按眼角冒出的泪花,再抬头,她已经回归常态。 她微笑接过碗筷,“好香啊,是红烧带鱼吗?” 白老不喜欢吃鱼,他是烧给两个孩子的,乔满拿筷子翻了一翻,头尾都没了,只剩下中间最肥美的部分,她望一眼书房的门,落下去的心情忽然被拉回平均值,甚至还有些小高兴。 乔满坐下刚吃没两口,书房传来哐隆一声重击,接着噼里嗙当一阵响。 乔满险些被鱼刺卡住,她咳嗽着奔去书房,推开门看见安韩倒在地上,脸色出奇的白。 他晕倒的太突然,慰之想去阻止时他已经一头磕到柜子,紧接着背部坠地,并带倒角落堆的一摞书。 他一动不动,蜷缩着躺在地板上,脆弱得如同得了什么绝症。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安韩最后被救护车送去医院。 乔满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发现一个熟悉的号码,指尖一顿,她摁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乔满近乎要放弃了,正犹豫是否要拨第二遍,对方突然接通。 她稳了一稳声音,“喂,夏老师,我是乔满。” 夏朵来是哭着跑进医院的。 她哭的声情并茂,一时间让乔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电话里不慎说了什么重话,诸如癌症或病危。 果真,夏朵来泣不成声,她没带纸巾,只好拿袖子擦眼泪,袖口湿漉漉一片,“他,他怎么会昏倒?是不是脑子里长肿瘤了?做过全身检查吗?医生怎么说,会不会死啊?” “不至于,他是低血糖稍微有点严重。”乔满不知作何表情,尽量安抚她,“还有晕倒时候头撞到柜子,医生说可能会有一点点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啊,脑震荡?”夏朵来又哭起来,“怎么办啊,他就智商一个优势了,还没了!” 乔满忍住没笑,她认识的夏朵来确实如此。 英国留学归来,读的是人类史,有极其天马行空的思维,平时就容易被学生气哭,也容易破涕为笑,像个特别好哄骗的大姐姐。 听见安韩没事,夏朵来平复许多,“低血糖是吧,那我去买点巧克力。”她终于有了个老师的模样,“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我再去取点钱,先把他的医药费还给你。” “夏老师,钱不急。”乔满叫住她,递过一个大书包,“你劝一劝安韩老师吧,他这么做兼职,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 书包里鼓鼓囊囊全是辅导教材,从小学到高中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本初高中奥数题集。 夏朵来接手过来,包很重,她手臂一坠,差点没拿稳。 夏朵来皱眉,她允诺,“谢谢,我会揍他的。” 这时,安韩已经转醒,并打了个喷嚏。 得知乔满将夏朵来当做家属通知来医院,他只觉得头更疼了,仰面凝视天花板。 他目光太直,慰之禁不住也瞥了两眼,只是个天花板,没什么特别。 “如果乔满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情,但那件事有风险,可能会伤害到她。” 安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眼光从天花板移开,“你会不会阻止?” 对于他提出的可能性,慰之表现出迷惑,“那是唯一会伤害到她的事情吗?” 安韩似乎被什么敲击了下,脸更白了,没说话。 安韩以为,他至少会有些纠结和摇摆不定,然而他眼神平静的犹如那根本不是一个多难抉择的问题。 受挫,流血,愈合,再受挫。 安韩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活着就是这样吧。 伤害始终存在,而特别想做的事,一辈子大概只有几件。 “我不想她不开心。” 这是原则,是他衡量利弊的唯一准则。 门口旋起凉风,把他的话吹向远处。 狭小的病房里放置了四张床铺,安韩占了靠门的最后一张床,挨近风口,隔音效果差。 乔满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面前人来人往,她独自站了会儿,调转脚步离开病房。 她找到个空位坐下,拿出一张语文试卷,是临出门前她瞟见摊在桌上,她顺手放进斜挎包里。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第一段写到,“我最喜欢的人名字叫乔满。” “她告诉过我,乔是姓氏,满,在《说文》里是盈溢的意思。” 略过第二段对她外貌的描写,他最后写:“她把我从遥远的山区带到这里,教我读书写字,我想跟她永远在一起。” 乔满攥住卷子边角,拇指盖在这行字上。 很早开始,她就不再相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但就在她读完眼前一百多字的小学生作文之后,面对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她忽然想去相信,永远是存在的。 她抬起眼皮,卷子的主人走出病房,他一直没等到乔满,急三火四地出来找。 乔满折起试卷塞进包里,转手拿出水杯,佯装喝水的样子。 慰之看见她,跑近她,脸上像被什么困惑着,“乔满,我们以后会结婚吗?” 乔满一口水呛出嘴角,一脸见鬼地抬起头,又听他小声嘀咕,“安老师说,只有结婚,成为夫妻了,才会永远在一起。” 他尽管并不全然明白结婚是什么,夫妻又是什么,但那应该是极亲密的关系,这点他隐隐知道,所以坦荡里又杂着一些子羞赧。 乔满擦去嘴角水痕,“我爸妈也做过十几年夫妻,你看他们,现在还不跟仇敌一样。” 慰之挨住乔满坐下,静默了一会儿,懊丧地点一点头。 “你想跟我在一起,永远?”乔满支起下巴看他。 慰之脸一红,“嗯。” 乔满垂眼轻笑,回过头,望向虚空,“可婚姻不是永恒,爱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心太高 夏朵来撕开一块巧克力粗鲁地塞进安韩嘴里。 “你白天实习,晚上又接这么多家教课到底是想干嘛?” 巧克力在唇齿间化开,安韩忍住齁嗓子的甜味,“缺钱。” “你骗谁呢?”夏朵来叉腰回怼,“你多少精明,初中就有理财意识了,就凭你攒的那笔压岁钱,利滚利这么多年,也该滚成一个小金库了。” 夏朵来没有胡说,在揽财这一块,安韩确实天赋过人。 他们以前是邻居,两个人只相差三岁,安韩十六岁的时候,夏朵来读初一,正处在痴缠父母讨要压岁钱,偶尔缠到几百就藏在床单底下的年纪,反观安韩,已经开了张银行卡,把压岁钱都存了进去。 在当时的夏朵来眼里,把钱存银行是波很牛的操作。 但安韩说,“只是暂时存一下,银行利率低,要想钱生钱必须分散投资。” 夏朵来完全听不懂,呆立片刻,她突然指着小卖部的橱窗,“左边红色口味的薯片好吃,下面的无花果也好吃,这个牌子还有猪肉铺,也,也好吃” 直到今天,她都对当初自己转移话题的拙劣方式感到不可思议。 场面一时安静非常,她脸热腾腾地发红,一个恍惚,她听见安韩在笑,很轻很轻。 那时她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把成绩当做顶重要的事,安韩已经跳脱出这一方小格局,去关注学业以外的东西了,他什么都懂,并且游刃有余。 他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不一样。 “那点存款还不够。” 安韩脸色还很难看,而说话是一贯的平稳冷静,夏朵来却听出一些不自然来。 她有点担心,“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买车,买房,讨老婆。” 安韩不紧不慢地说,末了看她一眼。 夏朵来没由来的怕跟他对视,咻地移开眼神,忘记再去怀疑他话里的真伪,腹诽道:难怪会累倒,每天想这么多,厉害不死你。 “你喜欢当老师,那就当吧。”安韩忽然道歉,“上次算我不好,不该勉强你辞职。” 夏朵来低头玩手指,嘟囔,“什么叫算,本来就是你不好。”越想越委屈,“我都这么大人了,还把我当小孩管,丢脸丢死了。” “你性格软,没什么治人的手腕,我怕你再受气。”安韩叹息,“我给你找的那家公司是国企,朝九晚五,当个文员总比老师压力小,我有朋友在里面,想叫他关照你点,你不会被欺负。” 夏朵来抗争道,“那些孩子是会叛逆一点,但你认真跟他们搬道理,他们听得进的。” “上两次是谁气的躲在房间里哭?”安韩一针见血,“承认吧,你自己还是小孩心性,却要管教一群十七八岁的大孩子,现在的高中生不像我们当年那么听话,个个都跟人精一样,你会很累。” 夏朵来默了半响,一小枚巧克力隔着包装袋在温热的手心里徐缓化开。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给我做的安排,一定是最好最稳妥的。” 她笑一下,笑里有股苦味儿,“可是,请别逼我接受你的好,好吗?” “我宁可去吃弄堂口一块钱两串的炸年糕,也不要你给我买的几十元一小片的三文鱼,我不喜欢。”她稍作迟疑,近乎残忍的话还是落了下去,“安韩,你那样的好,送给我都不想要。” 安韩陷在被子底下的手猛然一收,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 实话总不会太好听,说出来也不见得痛快,她知道安韩难受了,心里也跟着难过。 “朵来,跟我和好吧。” 安韩强撑起身体,对她说。 依旧没有过多情绪的样子,其实带了十二分的迫切和真诚。 夏朵来立时就听懂了,他并非在指之前调工作的事。 安韩说的是,盘桓在他们中间几年,谁也没再提过的那件事。 言豁这几天借住部队大院一朋友家,他没什么行李,拎上两条腌肉颠颠儿地登门住下了。 林越北开门见到他,拿身体堵住门,笑骂,“就两条肉?不要脸。” “你要脸?”言豁白他一眼,“上次来找我,带了几颗山蘑菇骗我说是还没长大的灵芝?” 林越北哈哈大笑,后退让出道来。 他跟言豁早年就认识,交情极好,他们年轻时候有回喝大发了在酒桌上相互约定,以后生了孩子,林越北家的就姓林单名一个言字,言豁的就取名言林。 林言,言林,倒过来正过去的,总之好听又亲切。 林越北的女朋友那时也在,哭笑不得,“林越北你混蛋,将来我跟你生的孩子合着没我什么关系,倒从你们俩名字里各取一个字?这么能耐,你们怎么不自己生去啊?”她瞪眼,“言豁你也等着,我去告诉你家徐茉玲,叫她收拾你!” 那本是个玩笑话,自然不会成真,现如今林越北的儿子读幼儿园大班了,而言豁还是孑然一身,甚至比起当年来,牵挂更加少了。 林越北是实打实的笑面虎,眼神相当毒辣,看人很准,他见过徐茉玲几面之后,趁着酒劲跟言豁叨唠过一句,“我家那婆娘性格是泼辣,不如小徐温顺,但她为人简单,心里想什么,脸上都能看出来。” 言豁听后一笑置之,没往心上去。两人隶属不同军营,不常能见到,再见面是言豁母亲的葬礼上。林越北拍一拍他肩膀,言豁转头与他对视,“来了?” 林越北点头,“来了。” 谁也没提其余不相干的人,可那句早已模糊在记忆里话突然变得面目清晰。 ——不如小徐温顺,但她为人简单。 原来林越北话中有话,他这才大悟。 “这肉挺香,你买的?” “朋友家做的。”言豁像回自己家,外衣一脱,直接进厨房。 “朋友?女的吧。”他笑道,“哪个大老爷们会做这个。” 言豁有些别扭,“别瞎想,小姑娘才二十岁,我又不是禽兽。” “我可没说什么。”林越北摸摸鼻尖,别过脸喃喃,“才二十呐,小是小了点” 两人正叙旧着,言豁手机响起来,他翻手一看,是徐慧。 她前些天就打过一个电话,感谢言豁替她妹妹在医院解围,言豁只回:举手之劳。 眼下她又来电话,言豁猜不大到她的意图,犹豫片刻才接起来。 电话那一头吵闹异常,有人哭喊,还有桌椅摔碰的声响,像在拆家。 徐慧躲在角落里,她慌不择言,“叶秋,叶秋他找上门来了!他带了人,他跟条疯狗一样,我拉也拉不住!” 徐茉玲被拽住头发往地上摔,她头磕到地砖,转瞬肿了起来,女儿叶菁嗓子都哭哑了,仿佛回到了以前的家,妈妈挨完打,接着就会轮到她。 徐慧在一旁瞧见,再也压不住哭腔,“言豁,你来救救茉玲吧,救救她!” 对面奇异地静止了七八秒钟,徐慧某起初以为是信号问题,冲手机一连喂了好几声,才听到属于言豁的声音传到耳边。 “我不能来,徐慧,报警吧。” 依然是可靠极了的粗粝嗓音,此时却没留一点余地。 等林越北去客厅溜达一圈回来,言豁已经打完电话,水龙头拧开几股水,他头低着,在水下清洗腌肉。 “你们还有联系?”林越北皱眉。 “不算有。”言豁没抬头,“她之前遇到点棘手的事,我通过徐慧帮了一帮。” 林越北提醒他,“你自己注意着点分寸。” “嗯。”言豁手下没停,水声簌簌的,“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我跟她走不远?” “这样,我们打个比方吧。”林越北想了想,“如果是枚一万块的戒指,我家唐唐喜欢,她会来向我要,因为她知道那是我消费得起的。”他转言,“可如果要十万,她只会当个热闹看几眼,笑一笑走开,根本不会动心思。” “人基本都对自己的能力有清醒认识,可小徐没有,她眼里那种光,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四个人逛马路,言豁给徐茉玲买了条中档价位的连衣裙。 什么时候看出来?大概就是那时候。 她心太高,眼里有野心,和不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她足以讨所有人喜欢 阮萌萌的扭伤好转后,她跟言豁去到受伤小兵的父母家,夫妻两看她跟自己儿子年纪相仿,有些喜欢,拉着多聊了几句。 言豁不太能插上话,就坐在一旁喝茶,眼角淡淡含笑。 有意无意的,阮萌萌讲起她小时候腿摔断那件事。 “看了当地好几家医院,一溜串的医生都说就算治好了,那条腿也会瘸一辈子。” 女人蜡黄的脸上现出吃惊,“有这么严重吗?完全看不出来。” 阮萌萌颇自豪地拍胸脯,“多亏我爸妈没放弃,带我坐火车去北京看病,现在全好了,就是落下个关节炎的后遗症,不过没瘸真的是非常幸运了。” 听着她的话,言豁怔了一怔,然后摇头失笑。 他最怕见这一类的家属,因为彼此心照不宣,能好起来的早就好了,拖到现在的,搏的就是一个小概率下的幸免于难。而阮萌萌将自己似乎同样小概率的康复经历拿到他们面前,摊开铺平,会叫人心里希望的火苗向上蹿一蹿。 仿佛她能渡过去的,他们也可以。 言豁几天前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就见到过夫妻俩,今天想来送些补品表一表心意,所以没有坐太久。离开前,阮萌萌跟他们互留了电话,约好下次再见。 她热络的笑脸在言豁面前晃过,他蓦地想起早年老家办的一所孤儿院,里面十几个从大城市来的志愿者,刚去那会儿不比阮萌萌大多少,笑起来很相像,五官都透出善意来。 创办那所孤儿院的老人原先是徐茉玲所在幼儿园的园长,曾经感情很好,可自从老人去到孤儿院,他们的关系大不如从前,竟隐隐有僵化迹象。 前些年言豁给孤儿院捐款,又遇到几个留在当地安家的志愿者,才知道,老院长曾经想她来孤儿院工作,她拒绝了。 一个年纪稍长点的女人说,“人各有志么,院长不至于因为这个怪她,孤儿院走上正轨后还请她来玩过。” 言豁不解,“那怎么突然就不来往了?” “我还记得呢,她来的那次穿了花格纹的新衣服,站在阴凉地方等院长来,有个小孩想跟她玩,跑去拽她衣角。”女人面色冷下来,“她站得笔挺挺的,面无表情看那小孩一会儿,然后掰开他的手。” 她凉凉地说:你弄皱我衣服了。 “我和院长就在她后面,看得一清二楚,院长的脸色呀,难看得要命,也惊讶得要命。” 年轻些的女孩嗤笑,“她人前一套,背后可瞧不起人了。这些小孩都是孤儿,肯定比不上幼儿园的孩子后头有家长送东西给她,虽然都是三钱不值两钱的小东西,但她就吃那套。” 女孩说的露骨,旁边人悄悄推她一下。 言豁当做没看到,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他不再是动不动为徐茉玲急眼的少年了,外人才敢当他面提一两句,一些背后议论的事总在不经意间端到他眼前,卸掉伪装,让他看见。 渐渐慢慢,从过往牛毛般被他忽视的细节里拼凑出一个真实的徐茉玲。 他前二十几年离得这样近都没看清的人,却在分开后两三年里,越看越清晰。 “行啊,还挺会说的。”走出公寓,在阳光下烤了一烤,言豁胸中的郁气蒸发开去,“我前年年关那会儿带过队里挺会来事一小子去走访,平时跟个泼猴似的,关键时候就给我玩内敛,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阮萌萌被夸了,高兴地仰起脸,“那然后呢?” “我给他使眼色,要他陪人家说两句。”言豁恨铁不成钢道,“然后他憋半天,认真地憋出一句:我们要相信,人定胜天!” 阮萌萌漏出一声笑,“那还有个词叫天意难违呢,人是胜不了天的。” 言豁无不意外,“这么消极可不像你。” “人定胜天才消极呢,真是那样,好人都不会死,坏人都能下地狱,它骗了所有真的很努力但没得到好结果的人。”她踩着脚下影子,蹦蹦跳跳向前走,“天意难违就不一样了,它在劝人凡事莫强求,天意也分好坏的么,尽力就好。” 言豁怔了半天,他算觉出味来,现在的年轻人是一个赛过一个的厉害。 他之前本以为,萌萌是嘴甜人机灵,最讨长辈欢心。 现在却有个念头在疯长:只要她愿意,她足以讨所有人的喜欢。 “对了,你能吃辣吗?”言豁看眼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能的。”阮萌萌得意,“想当年我吃遍华一无敌手,后来因为爆痘,遗憾退出吃辣界。” “口气还不小。”言豁挑眉,“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家川菜馆,水煮牛肉,芋儿鸡,担担面都做的很地道,吃不吃,我请客。” “想吃!”阮萌萌馋的一吸溜,“还想喝汽水。” 言豁爽快,“好说。” 她补充,“要冰的,放半杯冰块的那种。” 言豁摇头,“女孩子吃太凉的对身体不好。” “就一次,回家就泡枸杞大红枣喝,贼养身!” “那行吧。” 两人并肩走远,影子拉长落在脚下,漫无目的的,你一句,我一句。 一顿辣吃下肚,浑身都热乎乎的,店里开了暖气,玻璃窗上水汽弥漫。 言豁去柜台买单,忽然接到林越北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呢,有个男的在大院门口嚷嚷要见你,又黑又横的,整一个找你干仗的架势。”林越北急促道,“赶紧回来,你得罪谁了,欠人钱还是抢人媳妇?” 言豁一手从裤兜里掏钱,“找我的?不可能吧。” “拉倒吧你,我特意过去问了,找的就是你,但他不肯报名字,说不关我的事,娘的,他口气真够欠的。”林越北翻白眼,“我看影响不好,连拉带劝把他带到侧门那条道上去了,刚稳住他就来跟你通个气,你先想想,你住我这的事都有谁知道?” 不用林越北提醒,言豁早就想了个来回,他没主动跟谁提起过,只是刚下火车那会儿徐慧给他来了通电话,[]大致是说分期还钱的事,闲谈间讲起近日她要过来看妹妹,听说言豁也在这,觉得很巧,就随口问了一问他在哪里落脚。 “我心里有数,我就在后街,跟他说,我马上到。” 言豁猜到个大概,他回到桌边,阮萌萌赶紧嗦完最后一口汽水,跟他一起离开餐馆。 车站就在部队大院过去一点,两人往同一方向走去,言豁走得急了些,阮萌萌步子没那么大,总和他差几步。言豁略微一偏头,看见她正卖力地小跑企图跟上他,不觉好笑,脚步便慢下来。 他猛一放慢速度,阮萌萌一步三小跑的节奏跟着乱了,她茫然抬头:怎么慢了? 言豁看着她,没有任何道理的,胸口团成一团的郁气忽然就散去了。 “刚吃完饭别跑,当心得盲肠炎。” 阮萌萌挣扎了下,决定,“那,那你有事先走吧。” “不急。”言豁半开玩笑道,“找我没好事,让他等着吧。” 言豁说话算数,餐馆距离大院侧门不过八百米,他迁就阮萌萌的脚程,硬是走了十分钟。 言豁见到来人时,男人已经等的极其不耐,从侧门挪到路口蹲守他。这家伙是粗人,口无遮拦还暴躁,林越北跟他周旋出一包气,好容易等来言豁,林越北低声骂,“你丫长痔疮了这么慢?从后街到这,爬也该爬到了。” 撒完气,他下巴一转,打量起阮萌萌,突然说,“小妹妹,肉腌的不错,够味。” “啊?”阮萌萌一愣,本能回应,“哦,谢谢。” 林越北眯眼:果然是她。 言豁眼风横扫,林越北立马离远一些,靠墙根给媳妇发信息。 言豁没料想错,对面人高马壮的男人是徐慧丈夫,叫郑东强。 他们都是一个村镇出来的,在几乎所有男孩都追捧徐茉玲的年纪,郑东强却最喜欢徐慧,他们早早就成了家,言豁和他谈不上亲近,勉强算是熟识。 郑东强并没大的变化,很黑,长期做体力活的体格异常结实。他指住言豁鼻子开骂,“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茉玲被她人渣老公打你都不去管,白瞎她电话跟你求救!” 林越北停下与媳妇的热聊,眼眉皱了皱。 言豁回他,“遇到这种事,当地派出所的出警速度比我快。” 郑东强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 言豁不同他计较,只是问,“她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躺着呗,还能怎么样。”郑东强冷笑,“言豁,没想到你心眼也就针眼大小,茉玲就算再对你不起,也是有过十几年感情的,都过去多久了还他妈记仇呢?”他粗俗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人模狗样的穿身军装,我真瞧不起你。” 言豁也不恼,大有全盘接受的风范。但阮萌萌不干了,她捋了捋思路,来势汹汹地横到郑东强面前,“你才小心眼!你才放屁!你脑子还不好使!” 郑东强火大,“你说啥?操!你再说一遍!” 他扯起大嗓门边踏前一步,他未必会真的动手打人,但腔调实在难看,阮萌萌被他凶的脸色一白。言豁握住她肩膀带离郑东强一些,半边身体倾斜,有意挡在他们中间,冷声道,“她没恶意,你吓她干什么?” 阮萌萌有人撑腰,胆子又肥起来,“本来就是!”她躲到言豁背后,探出半只肩膀,“你自己都说了,她是有丈夫的,懂不懂避嫌呀?他们闹再凶也是家务事,言叔一个外人插手,要是被当成男小三晚节不保你负责吗?” 言豁眼皮抽了一抽,“哎,你这是在帮我说话吗?” 阮萌萌回以坚定眼神。 郑东强没想过这些,“他们自己清清白白,怕啥子,谁爱说谁说去!” “叔叔,你真的很笨诶。”话音一落,就见郑东强脸又黑下几分,阮萌萌倏地往言豁后头又藏了一藏,这回只露出半个脑袋,“那个阿姨的老公这么坏,以后打起离婚官司,肯定会诬陷她出轨在先,那他的家暴也有了理由。如果离不了婚更惨,那渣滓会变本加厉地打她,到时候言叔回军营了,你去保护她吗?” 说完话,她完全缩到言豁身后,手悄不蔫地攥住他后腰的衣服,生怕一个闪失会挨揍。 但什么都没发生,刚才还弩拔剑张的场面忽然变得安静,阮萌萌抬头张望,先对上言豁扭头看她的古怪眼神,余光稍微一移,是林越北莫测高深的脸。 他们都在看自己,包括凶了吧唧的郑东强。 她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个,我说错什么了?” 言豁声音柔和,“没有,你说的很好。”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夸奖阮萌萌,女孩松口气,美滋滋地晃了一晃脑袋。 郑东强还在七弯八绕地想,一辆出租车停到马路对面,很快从后座下来个女人,她走路带风,挺凌厉的模样,直冲郑东强跑去。 阮萌萌不免犯怵,怕是郑东强找来的帮手,以一对二她可能没什么胜算。 她小声嘀咕,“言叔你别怕,我可以躺地上撒泼打滚,你就趁机跑掉。” 言豁好气又好笑,把她从背后提溜出来,看一眼那行色匆匆的女人,“瞎想什么,她是这个大个子的老婆。” “啊?夫,夫妻呀?”阮萌萌更紧张,“老公都这样了,老婆该凶悍成什么样?” 但她担忧的暴力冲突并没发生,躺地耍赖的战术自然也没用上。 “你来干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啊,能不能少惹点麻烦?” 郑东强仔细一看是自家媳妇,他讪讪摸头,气势也矮了大半截,“我是气不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闲的你。”徐慧瞪他,“气不过你去找叶秋啊,关言豁什么事,他又不是我妹夫,我们家的烂摊子你找他干什么?” 徐慧的穿着不怎么好,衣服粗制滥造的,因为着急赶来,弄出不少褶皱。 算起来,距离上次回乡祭祖,言豁也有许多年没见过她。 除了一张日渐显老的脸,徐慧变化并不大,还是那个贤惠明理的徐家长姐。比起徐茉玲会为眼前一点蝇头小利晕头转向,徐慧向来是有大智慧的女人。 言豁太久没见过她驯夫,看这比他还糙的汉子吃瘪,还真是挺怀念的。 “我这不是为咱妹子出气吗,我是好心。”郑东强苦恼地解释。 “你来之前为什么不问我一下,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你直说,大不了赶在茉玲前头离婚。”徐慧冷笑,“你也少跟我套近乎,什么咱妹子,她是我妹妹,不是你的。” 郑东强赔笑,“对对,你妹妹,你的。” 他一脸菜色,方才的凶相全没了,甚至有些可怜。 阮萌萌张大嘴:虽然这波情节和想象中不一样,可这阿姨,果然还是很凶悍啊。 徐慧来的及时,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她替丈夫向言豁道歉,两个心中都有底的人碰到一处,交换个眼神,点一点头就都过去了。 临走前,她注意到言豁在和一个学生气很重的女孩说话,“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惊喜道,“还有这种福利吗?”她笑弯起眼睛,“一定是被我刚才的英勇所折服!” “是么?”言豁失笑,“那是谁没说两句就往我背后躲,还拽我衣服,啧,那么大力气,都皱成一片了吧?” 女孩捋一捋他后面的衣料,“没,没有,拍一拍就平了。” 徐慧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去看,阮萌萌正心虚地瞟别处。 言豁低头俯视她,满眼他自己都未有体察到的,那不加掩饰的温柔的笑。 他当初看徐茉玲,也不过如此吧? 徐慧稍作迟疑,不同的,还是不同。 那时的言豁年少气盛,有一百分的喜欢,就把这一百分全数拿出来,生怕别人小瞧了他的喜欢。后来他学会收敛,再有一百分的欢喜,也只会拿出五十分来,生怕被人看透。 徐慧只知道,他以前这么看徐茉玲,已经用掉他全部情谊了。 至于现在徐慧甩甩头,快步去路口叫计程车,郑东强没她心思细,什么都没想,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去,“小慧,慧啊,你别生气,我的错,我不对。” 徐慧回过神,食指点他头,恨声道,“你就被人当枪使吧你。” 郑东强没听太懂,傻笑道,“嘿嘿,所以你可不能跟我离婚,你得管我。” 他当年求婚时也这么说:“慧啊,我想娶个媳妇管我。” 徐慧看他一眼:“村里没对象的姑娘多了,你娶呗。” 他红着脸:“她们都管不了我,我不乐意听她们的,我娶你,你管我好不好?” 徐慧想了想,她说:“好。” 结婚后的日子过得一如她所想的朴素,但这个男人一直对她很好,一直。 郑东强是下午一点到的火车站,他给徐慧打电话,接起的却是徐茉玲。 她又被叶秋打了这事郑东强是知道的,而徐慧给言豁去的那通求救电话他并不知情,徐茉玲状似无意地提起,“姐夫你别怪他,他大概还在恨我吧,所以不想看见我,我能理解。” 她一个劲流眼泪,连呜咽都强忍着不敢发,郑东强气炸了,直接调转方向去找言豁理论。 电话挂断,徐茉玲擦干眼泪,手机原封不动放回矮柜。 徐慧打好水进病房给她擦身,她闭着眼睛,一言未发。 半小时后徐慧再发现这通时长为七分钟的已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始终是关机状态。 越想越不对,徐慧问,“你姐夫找过我?你怎么不说。” 徐茉玲偏过头,“忘了。” 见她这副神态,徐慧猛地沉下脸,“你跟他说什么了?” 徐茉玲含含糊糊,“没,没什么。” “你跟他说言豁了。”不再是问句,徐慧相当肯定,她气得浑身发抖,“你明知道你姐夫脾气不好,耿直的有些傻了,你就唆使他!”她失望至极,说话也凌厉起来,“别以为我没看出你的小九九,你现在过得一塌糊涂,还妄想言豁能接盘,你是准备把自己脸皮都丢光才甘心吗?那天我也是糊涂了,打完电话就后悔了,言豁不来是应该的!” 徐茉玲被三两句骂哭,她眼睑下的乌青还没褪,眼泪混着伤处,看着苍弱无力。 徐慧拎包往外赶,但在临出门的一秒,她脚步站定。 “茉玲,你老实告诉我一句。” 徐慧不像适才的严厉,可声音更冷了,“叶秋怎么会知道你租住的地方?” 徐茉玲怔愣,一抹慌乱闪逝而过,她打了个冷颤,“他门路多,我哪知道” 她撒谎的模样,徐慧从小看到大,再是清楚不过。 “你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只考虑自己,你还有叶菁。” 徐慧深深看她,说出的话像带了掌风,字字扇她脸上。 “不是所有做错的决定都能改正,他不会回头了,你创造再多机会也没用。” 奔出医院坐上一辆出租车,徐慧开始庆幸,她忍住没告诉徐茉玲关于那笔钱的事。 或许言豁不肯泄露分毫,担心的也是眼下状况。 曾经被耍的团团转的男孩,已经比她还要了解徐茉玲了。 阮萌萌回家温习功课到凌晨,临睡前她撕下张草稿纸,画了一个以言豁为圆心的人物关系图。画完又结合这些天的事,脑补了一套爱恨情仇,把最后一点脑力榨干了才掀起铺盖去睡觉。 第二日放学她留在教室和同学讨论模拟题,回到弄堂已经过了饭点,身边偶尔会走过几个散步消食的人。阮萌萌快到家门口,遇见隔壁六十多岁姓赵的阿婆。 她吃完饭出门遛弯,笑呵呵,“刚放学呀?” “嗯,还有小半年要高考了,学校抓得紧。”阮萌萌嘟嘴。 赵阿婆感叹,“你刚搬到这里才一丁点大,现在都要读大学了,你妈不容易啊,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她眨眨眼,“如果有好的男人,你也劝劝你妈,有个伴总是好的。” 阮萌萌乖巧点头,心其实已经飞回家了,今天阮母做了红烧肉,她饿的发慌,满脑子都是肉汁拌白米饭。突然赵阿婆凑近她,“你妈妈是不是谈朋友了?” “没有啊。”阮萌萌眯起眼睛,“谁又乱传什么了?” 赵阿婆压低声音,“昨天来你家那个男人不错,蛮有气派的,我今年都碰见他几次了。”她挤眉弄眼,“还有回,他老晚再走的,留你家吃晚饭呢吧?” 阮萌萌脑子转了半天,才明白她话中所指的人是言豁,一颗心又从红烧肉上飞回冰凉穿风的弄堂口。她不是处事冲动的人,她也有无数种应对方式,或许是饿过头了,胃里酸液往脑子里返,她居然铿锵有力地说。 “那才不是我妈男朋友,是我给自己物色的未来老公!” 话刚撂下她还挺得意,等她往旁挪了一步,想绕开赵阿婆回家吃肉,遮挡视线的一脸褶子消失了,微弱灯光里,阮母提着垃圾袋站她们背后,脸色可谓精彩。 阮萌萌腿猛地一软,连红烧肉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逃! 出于求生本能,她转身想跑,腿才一迈出又踉跄着收回来。 言豁逆光站在伸出的棚顶下,他纹丝未动,虽然他的脸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一片虚糊,但那股子僵硬藏也藏不住,隔着光风冷雾,准确无误地穿了过来。 阮萌萌一动不敢动,她抖抖嗦嗦地祈祷:天堂的爸爸呀,请救救你的女儿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