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与花魁》 1.章一 雷雨交加的黑夜,怒号的狂风几乎要将满山的绿树连根拔起,闪电自云天上歪歪斜斜地劈下,引来了震耳欲聋的滚滚惊雷。 “走!快走!他们追来了!” 暴烈的骤雨里有两个身影在踉踉跄跄地奔跑,他们一高一矮,身上披着破旧的蓑衣,奋不顾身地向前狂奔。 地上的泥浆飞溅起来落在两人身上,跑在前头的那个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往前一扑,狠狠摔在了泥地里。 “姐姐!姐姐!”一个幼小的身影冲到她跟前,使劲将她扶起来,“你再坚持一会儿,前面似乎有人家,我看到光亮了!” 她揉着崴疼的脚踝,勉强抬起头来。 风潇雨晦里,她看见了一点昏黄的灯光,虽然模糊不清,却像是黑暗里的微火,刹那间勾起了她所有的生存欲望。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克服脚踝的剧痛,咬紧牙关站起来的;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在弟弟的搀扶下来到那座燃灯的院落跟前,只记得两人冲到那儿疯了一样地敲门,等门被人打开的时候,两个袒胸露臂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们的身上只疲了一层薄纱,妖娆的胴体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们的脸上堆着僵硬的假笑,待看清她是个姑娘后,立刻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求求你们!收留我们一夜吧!”她低着头,弓着背恳求,就差没有下跪。 可门边的女人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讥笑,“姑娘,咱们这儿不收留女客,你身边这男孩儿要是再大一点,咱们倒是愿意留他一夜。” “求求你们行行好!”她在大雨里冷得打哆嗦,一手紧紧搂着年幼的弟弟,“收留我们一夜,哪怕住柴房也行!” “可咱们不能坏了规矩,”姑娘们摇着头,笑盈盈地要将木门关上,“对不住了。” “等等!” 刚刚虚掩上的木门突然又被打开,有人举着一个明晃晃的莲花烛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两个姑娘中间,抬起头端详着门外的深夜来客。 那是个年长的妇人,雪白的长发,苍白的脸,还有一对红褐色的眼珠。 这对眼珠在烛光下透射出玛瑙般的冷光,它们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后渗出了淡而狡猾的笑意。 “姑娘,进来吧,这两个丫头不懂事,别跟她们计较,”她将两位客人引入了温暖的内室,“你浑身都湿透了,我领你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温暖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糜烂的香气,曈曈烛火摇曳不定,人影投落在墙壁上变得巨大无比,她跟着在那人身后,冷得发抖,“那我弟弟怎么办?” “我们会照料他的,”苍白的妇人举着烛台带她走上了陈旧的阶梯,“你安心跟我来吧。” 她犹豫着走上了狭窄的木梯,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头都嘎吱作响。 她忐忑不安,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发现他正站在阶梯下,用警觉的目光盯着某一个无人的方向。 “阿晏,怎么了?”她停下了脚步,轻声问他。 男孩儿转过脸来,向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的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她只能看清他的一双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戒备和不安,跟她的一样。 方才开门的两位姑娘此时款摆着腰肢走到男孩儿身边,她们一左一右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到一张堆满食物的长桌边。 “来,吃点东西吧,让你姐姐去换身衣裳,她马上就会下来的。”一个姑娘从果盘里取出了一个新鲜的苹果递到他跟前。 那个苹果很红,红得像个滴血的心脏。 她的心突然抽紧了,刚要发出叫喊,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浴盆里,热水没过了她的胸脯,雾气缭绕于她的周身。 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从浴盆里提了起来。 那是个男人,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却相信他是只野兽。 她拼命反抗,用手打他,用指甲抠着他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万般挣扎都无济于事,他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浴盆里提起来,扔在了地上。 她□□,满身是水,掉在地上就像是一条落在砧板上的鱼。 那头野兽扑到了她身上,她嘶哑着嗓子拼命尖叫,胳膊挥舞着打翻了椅子,双腿不要命地踢蹬,木桌长几接二连三地倒地。 她被人大力地抽了好几个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有异响传来。 “砰!砰!砰——!” 似乎有人在外头砸门,她已疼得意识模糊,却陡然听见了那狂暴的声音,立刻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呼救。 随着一声巨响,木门訇然敞开。 她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孩儿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斧头,他的呼吸急促,眼里凶光腾腾。 “阿晏是你”她认出了门外的弟弟,哑声冲他大喊,“你快跑!快跑!” 可他置若罔闻,眼睛死死盯着扑在她身上的男人,她拼命催促他离开,可他却突然冲到了她跟前,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斧头用力砍了下去。 热血顿时溅了她满身满脸,她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一场噩梦就此终结。 莘湄儿缓缓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刺眼的烛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半眯凤目,伸出葱尖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揉着一侧跳动的太阳穴。 又是这场噩梦,她已经翻来覆去做了好几年了。 梦里的情景大约发生在七年前,那时她才十六岁,举家罹难,父母不幸遭人惨杀,她带着十岁出头的弟弟趁夜出逃,谁料一不小心逃进了一间破窑子里,那几个窑姐故作好人,答应收留他们,却趁她洗澡换衣的时候把她卖给了一个嫖客。 当晚,是她那年仅十一岁的弟弟救了她。 跟梦里一样,他手持利斧,劈开了坚固的木门,砍伤了玷污她的男人,带着她逃离了那座肮脏的院落。 “湄儿姐姐!湄儿姐姐!” 一声声娇脆的呼唤由远及近,雕花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杏眼桃腮,身段苗条的少女闪身进来,“湄儿姐姐,快轮到你上台了!” 莘湄儿立刻从梦境里抽离了思绪,她展颜一笑,“我知道了,马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章二 莘湄儿立刻从梦境里抽离了思绪,她展颜一笑,“我知道了,马上来!” 说着,女子从软榻上走下来,她着了大红缎鞋,袅袅娜娜地绕到屏风后,那里有一张堆着胭脂簪珥的梳妆台,台上放着一把金光灿灿的菱花镜。 此时,菱花铜镜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年纪不过二十岁出头,着一身血红色纱裙子,乌黑浓丽的长发绾成个随云髻,髻上斜插一朵鲜红石榴花,一条销金罗带系起不盈一握的纤腰。 镜中美人身材长挑,风姿妖冶,她眉如春山,鼻倚琼瑶,一双美目若水似星,顾盼之间,大有风情。 进来传唤她的小丫头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殷勤地在她耳上挂了一对金珰。 莘湄儿对着镜子将一对耳挂摇得闪闪发亮,尔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随那小丫头一块儿离开了闺房。 这个百花争艳,纸醉金迷的地方叫作悦音坊。 悦音坊是天水城最大的青楼,最富丽的销金库,也是百姓们交口相传的地上天宫,而莘湄儿就是这座天宫里最为红火的花魁娘子。 当初她从破窑子里逃出来时狼狈不堪,从未料想,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成为艳冠全城的红/妓。 此时弯月已然爬上了柳梢,悦音坊内笙歌聒噪,灯彩炫目,繁华夜影渲染着重楼复阁,假石亭园,一股柔靡的浮嚣之气从朱甍碧瓦上升起,一丝丝蔓延下来缠绕着来客蠢蠢欲动的心。 莘湄儿身居高台,于万众瞩目下翩翩起舞。 她的红裙飞旋,足下生花,腰间繁响的铃铛巧妙地与笛琴箫鼓融为了一体,她摆腰扭胯,颈摇肩颤,宛如一条刚刚幻化成人的花斑女蛇。 台下的看客们狂热地鼓掌叫好,每当她飞眉传情,展裙作媚,便能掀起一阵喝热浪般的喝彩声。 莘湄儿的舞蹈从不已仙姿飘渺著称,她生得妖艳,舞得也热辣,她愿意袒露纤美的手臂和窈窕的腰肢,天生轻盈的骨格让她旋转时如急风,跳跃时如春燕,缓步慢舞时又如平湖轻浪,舒展而曼妙。 一曲舞罢,金叶子,碎银子像雨点一般落在了高台上,看客们大声喝彩,他们吵闹着,拥挤着,恨不得用数不尽的钱财将台上的妙人儿给砸下来。 这是悦音坊的鸨姐儿新出的主意——允许看客往舞台上扔些金叶子和小钱,一来能令气氛更热腾些;二来舞娘们会半提起裙子来接金银,若隐若现的纤细双腿定能让看客们血脉偾张! 扑面而来的金风银雨打在莘湄儿身上,她不慌不忙地面带微笑,冲着台下盈盈一拜,女郎低头的时候,恰好瞥见一支鲜红的石榴花落在舞台边缘。 她顿时心中一喜,立在台上四下张望了一番。 只见阁楼西南角的梁柱边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生得极是俊朗,剑眉星目,白面丰颐,穿一身藏青色箭袖长袍,腰间佩剑,虽然身形半藏在阴影里,却依然似燃烧的烈火,引人驻足侧目。 莘湄儿烟视媚行地走到台前,俯身捡起了那朵石榴花,将它戴在了发髻的另一侧,远远地向那人送去了一个媚人的秋波。 梁柱旁的男人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看上去从容不迫,却又带着几分诱惑的味道。 红衣舞姬将细眉一挑,步步生姿地从台上走了下去。 她刚绕过舞台,走上长廊就迎面遇上了老鸨。 这鸨子的身躯肥胖笨拙,却偏要穿件绛红襦裙,莘湄儿老远就看见她风风火火地走来,生生走出了一股天摇地动的气势。 “哟,干娘,这么着急,是来找我的吗?”莘湄儿聘聘婷婷地走到老鸨跟前,亲热地挽起了她那只肥软的胳膊。 “当然是找你了,今晚你跳得好极了,我是特意来夸你的!”鸨姐儿将帕子一甩,喜眉笑眼地瞅着自家的红魁,“那陆廷尉今晚又来了,你方才看见他没有?” “看见了看见了,”妖媚的舞姬掩嘴轻笑,她将螓首垂低,“干娘你瞧瞧,我发上这朵石榴花就是他送的,我在台上回赠了他好几个眼风,他再蠢也该会意了,不然就是装傻充愣!” 老鸨高兴地将双手一拍,然后轻轻拧了拧她的胳膊,“我就知道你这小狐狸精能成事!接下去你可别懈怠了,台上扔花抛媚眼算不得什么,要让他跟你同处一室才行,咱们要狠狠从这廷尉大人身上捞一笔。” “知道了知道了,”莘湄儿懒洋洋地回答,她横了她一眼,娇嗔道,“这才刚过了五天,干娘你就一个劲儿地催人家,你看看坊里哪个姑娘有我好驱使的?” “唉哟,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宝贝,你就是干娘的心头肉啊!”鸨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她搂着舞姬的细腰,讨好似的说道,“我这不是怕你跟元香一样陷进去吗?那陆廷尉生得好看,却是个风流又没心肝的,你若付了真心,让他躲过了这一劫,不仅咱们丢了大生意,你自个儿也不好过啊!” “元香会陷进去是因她年纪小,难免天真,可我不一样,我今年都二十三了,跳了五年的舞,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莘湄儿一张明艳的脸上露出了狡狐般的神色,“干娘你就看着吧,这五百两银子,我包你到手,一分不少,不过你得按规矩办事,记得四六分啊!” “当然四六分了,咱们一向都这么办事的!”老鸨腆着脸笑道,“好了好了,天色晚了,我不耽误你了!小心肝儿,赶紧回房休息吧,若那陆廷尉三更半夜吊膀子爬你窗,你可千万别让他得手!” “干娘,你就瞎操心吧,我哪有那么好骗?”莘湄儿啐了一口。 “当初元香也那么说过!” “得了得了,”莘湄儿不耐烦地抚了抚云髻道,忽又媚笑起来,“干娘,你是自个儿觉着那陆廷尉迷人吧?我猜人家若用眼梢瞟上你一回,你就要跟元香一样扑上去了!” “你,你这没点儿口德的小蹄子!”老鸨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挥舞帕子打了莘湄儿一下,好像被她戳穿了心事一样。 红衣舞姬大笑起来,笑声松脆极了,她走到长廊尽头,转身离开了老鸨,顺着台阶往二楼走去。 “这老蟹”莘湄儿的纤腰轻扭,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约莫自个儿动春心了瞎催个什么劲儿” 她回到房里,紧紧关上了门,将吵闹和喧哗隔绝在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章三 莘湄儿的闺房明亮又精致,华丽得几乎过了头,她喜欢夸张艳丽的器物和饰品,因为它们能让她随时保持热情洋溢。 方才高台上的一轮急舞,将她冷冰冰的身体给舞热了,可迎面扑来的金叶子碎银子又像冷雨一样为她降了温。 那些珠宝银子的璀璨光华曾磨软了多少绝世名伶的傲骨和气节,她每次将它们握在手里,心里都会发凉。 莘湄儿摘下了发上的大红石榴花,毫不在意地往梳妆台上一扔。 西边的窗户被风吹了开来,她匆匆跑去关窗。 “怎么又下雨了” 迎面而来一阵冷风卷着细雨洒在她身上,她连忙关紧了窗户,却还是受了凉。 莘湄儿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厚毯子裹在身上,独自坐到软榻上,静静地聆听窗外的风雨呼号。 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在碧色琉璃瓦上,风绕着热闹的楼阁怒吼,这样的天气又让她想起了从破窑子里逃出来的那一夜。 她记得自己逃走时赤身裸体,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底下什么都没有穿,深夜里刮起暴风雨,她与弟弟在倾盆大雨里拼命地跑,一口气跑出了两里地,终于渐渐没了力气。 他们找了一座废弃的小楼避难,她走进角落里,背靠着一堵墙坐了下来,她的弟弟则坐在离她一步远的地面上。 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她的弟弟看着她,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低着头,决心不去想在破窑子里发生的事,然而身上的斗篷被雨淋得湿透,变得又粘又重,她很想将它脱下来,然后找个火堆取暖,可她底下什么衣裳都没有,身边更没有带火种。 莘湄儿那时很想哭,她希望有个人能像抱孩子一样抱抱她,给她安慰,她将脸埋在膝盖里,拼命压抑住想要哭泣的冲动。 有人悄悄来到她跟前,将什么东西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来,见自己的弟弟正将蓑衣解下来围在她身上。 他的蓑衣很小,只能围住她半个身子,可他却很认真地替她打好了结,然后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一刻,她觉得他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弟弟,而像是她可以依靠的兄长。 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亲眼看见了她受辱的那一幕,她本以为他会嫌恶她,不想碰她,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极了,可他却那么关怀她,一心一意地照顾她的感受,仿佛她一如往昔般纯洁。 那时她默默地咬着唇儿在心里发誓,往后一定要让弟弟过上好日子。 “阿晏阿晏” 此时,她坐在锦缎堆叠的软榻上,轻轻唤着弟弟的小名。 如今的莘湄儿已成了美名远扬的青楼花魁,出入光鲜,一舞千金,早就摆脱了过去贫无立锥的窘境,可她的阿晏呢? 他已经失踪一年了。 妖媚的舞姬发出一声长叹,环顾着珠光宝气的闺房,陷入了深深的愁思。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莘湄儿就被人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她勉强掀开了几乎粘在一起眼皮,发现闯进她房间的是昨夜那个杏眼桃腮的小丫头,她看上去极其兴奋,红光满面,双眼含春,“湄儿姐姐!湄儿姐姐!” “怎么了?”她打着哈欠,坐在床上,“你发财了?” “比发财还好哩!”小丫头扬了扬手中的一封密函,“猜猜这是什么?” “什么呀?”莘湄儿睡意惺忪,根本没兴趣跟她猜谜,“不说就让我再睡会儿。” “哎呀!”那丫头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晃了晃,“这是陆廷尉派他的书童送来的密函,说是明晚要来跟你幽会!” 听到这话,莘湄儿顿时睡意全消,她的眼皮一点儿都不粘了,眸子里放出精光来,伸手一把夺过那封密函,迫不及待地拆开查看。 “陆廷尉不仅是咱们天水城一等一的美男子,还前程似锦,只可惜娶妻娶得早了些,不然全城的姑娘都要为他发相思病呢!”小丫头趁着莘湄儿看信时,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不过有了妻室又怎样?咱们是风尘女子,能给这般风仪潇洒的人物当个偏房也该烧香拜佛了,我真羡慕你!” “呸,傻丫头,他算个什么人物?”莘湄儿读完密函,笑得一脸的春风得意,她斜了那丫头一眼,“你别一口一个陆廷尉的,他不过是个廷尉史罢了,真正的廷尉在皇城呢,才不会跑到咱们这海边小城来!” “湄儿姐姐,你这般瞧不起人,往后可怎么从良啊?”小丫头怪不满意地瞪她,“难不成要在悦音坊终老?” “你管我怎么老?”莘湄儿将一缕长长的乱发拨到耳后,“干娘呢?她知道这事了吗?” “不知道,她还在睡呢!” “我去找她!” 莘湄儿从床上跳起来,她着了秀履,披了件薄衫就冲出房去,反正白日里的悦音坊向来不接客,楼里只有邋遢姑娘,她就算什么都不穿也没半点损失。 “鸨姐儿最恨别人吵她睡觉了!你小心挨她的拳头!”小丫头在她身后大呼小叫。 “怎么会?她听到这消息定要从床上蹦起来不可!” 莘湄儿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了老鸨的房里,那胖胖的鸨子正舒展着四肢躺在床里,蓦然被开门声惊醒,刚要张嘴破口大骂,莘湄儿猛地将那密函展开,送到她眼前。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如莘湄儿所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鸨子一把抓住莘湄儿的胳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这就派人去报信,你要仔细打扮,准备好说辞,到时候别露馅了!” “我知道,”莘湄儿得意洋洋地笑了笑,“但那是明天的事了,我今个儿有事,不会呆在楼里,干娘先捧捧别的姑娘吧。” “怎么了?”老鸨狐疑地瞧着她,“又要去黄龙渡口找你弟弟?” 莘湄儿收起了脸上的媚色,点点头,“听说近来又有商船回来了,我去打探打探有没有阿晏的消息。” “不会有他的消息了!”老鸨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弟弟都失踪一年多了,你每个月都去渡口找他,能有什么用呢?他早就成水鬼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是不信他死了!” “你别自己骗自己,海上遇难的人有几个能保住全尸的?”老鸨扭着水桶腰走到她跟前,语重心长道,“我知道,除了你那宝贝弟弟,你在世上就没别的亲人,可咱们悦音坊里的姑娘有几个不是孤儿?你何必想不开呢?人活着要学会往下看,看看比你倒霉的人,心里就好受多了!” 莘湄儿听罢,一张俏脸上露出怒色来,她柳眉倒竖,“我说了,阿晏他没死,不许你咒他!” “哼,自欺欺人。” “干娘,你今日别给我添晦气,明晚我会让你赚个盆满钵满,但今天我爱上哪儿上哪儿,谁也拦不住我!” “你就犯傻吧,”鸨子将香帕一挥,“一有船只进港你就犯傻劲,每个月都得来那么一回,跟来癸水似的,去吧去吧,我没心思拦你!” 莘湄儿冷哼一声,将那陆廷尉的密函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将头抬得高高地转身走了出去。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章四 黄龙津面临璇玑海,人烟稠密,粮船云集。 莘湄儿今日素面朝天,她作了最简朴的打扮,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达黄龙津。 她收买了管码头的人,让他隔三差五地派人捎信,告诉她来往的船只上有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浓眉大眼,相貌俊秀。 可她没有得到过一星半点的消息,就算她每个月亲自跑来渡口诘问,那管码头的人也只是笑呵呵道,“船上是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相貌俊秀的我一个也没见过!” 莘湄儿每次都悻悻而归,这次也不例外。 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后,她静静地徘徊在渡口吹海风。 一艘巨大的双桅帆船停泊在岸边,船员们正在卸货,他们抬着沉重的檀木箱子,大声吆喝着走上岸,她束手旁观,不知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是瓷器还是茶叶,抑或是深海中的奇珍异宝,一开箱就能引发轰动。 莘湄儿原本不叫并不这个名字。 她姓莘,单名一个窈字。 爹娘一心希望她长成窈窕淑女,可惜长大后的她最多只算得上体态窈窕,至于淑女,她是远远及不上的。 莘家原本是雍州城东川县里的一户普通商家,做茶叶生意,在郊外拥有三百亩地,莘氏夫妇生意平顺,丰衣足食,夫妻间也和睦融洽,唯有一个遗憾便是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子嗣。 莘老爷重情义,不愿纳妾,便与夫人收养了三个孩子。 两男一女,莘窈便是其中之一,她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三人虽不是血缘上的亲兄妹,感情上却无异于至亲。 在三个孩子里,最受爹娘宠爱的要数长子莘臻,他天生一表人才,气度如水木清华,又品性敦厚,聪明好学,走到哪儿都是个美玉明珠般的人物。 至于莘窈和莘晏,他们就没哥哥那么争气了,尤其是莘晏,他仗着年纪小,又有哥哥姐姐宠爱,成天顽皮胡闹,没完没了。 长兄虽然心里疼他,却也常常会板起脸儿来管教他,而莘窈就不同了。 她跟弟弟从小就是一对活宝——莘晏去别人地里偷玉米,她就站在野地上给他望风;莘晏耍无赖上房揭瓦,她就在底下给他扶梯子;莘晏被教书先生罚抄经书,她就模仿他的字迹,帮他一起抄 莘晏对这个帮凶姐姐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成天追着她的裙子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献宝似的送到她跟前,嘴上还时常念叨着,“有姐如此,夫复何求” 莘窈十一岁的时候,她的兄长十四岁,而莘晏只有六岁。 那一年,莘家遇到了命中的贵人。 由于莘氏夫妇偏爱长子,谈生意时总爱将他带在身边。 莘瑧打小见多识广,认识的朋友也多,十四岁时不知怎么的竟然结识了当朝丞相之子,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才华横溢,彼此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云相爷见莘瑧器宇不凡,年纪虽小,风度却已楚楚谡谡,不禁生了爱才之心,于是将他召入相府,给儿子当伴读。 莘氏夫妇高兴极了,一提起大儿子便笑得合不拢嘴,日日夜夜期盼着看见莘瑧头角峥嵘的那一天。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命中的贵人竟然会变成命中的魔星。 莘瑧十九岁那年竟是卷入了一桩杀人案,死者是当朝太尉之子。 太尉姓肖,在朝中久居要职,位高权重,大有呼风唤雨之势,一朝爱子丧命,自是悲愤交加,他不择手段,连月派人究诘深查。 此案一度闹得满城风雨,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谁也想不到,三个月后,官府竟然前来莘家拿人。 当时,他们一家人刚用完午膳,正围坐在一块儿喝茶谈天,官衙子冲进来时,他们都懵了,唯有莘瑧镇定自若。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任由官差替他戴上铐镣,没有作出半点反抗。 入狱后,他对自己的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不出五日,莘瑧被判了绞刑,于菜市口处决。 可怜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毫无征兆地命归黄泉,莘氏夫妇悲痛欲绝,日日以泪洗面,险些哭瞎了双眼,谁料事情竟还没完! 肖太尉之子的死显然不简单,莘瑧被处死后又过了半个月,云相爷竟然暗中派杀手前去莘家,欲图抄家灭口。 莘氏夫妇不幸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莘窈带着弟弟莘晏逃了出来。 姐弟俩颠沛流离,一路往东,跋山涉水,从雍州逃到了临海的天水城,途中缺衣少食,风吹雨淋,好在最终熬出了头,天水城天高皇帝远,他们隐姓埋名,总算找到了一处得以栖息之地。 起初两人风餐露宿,哀哀凄凄,终日沉浸在丧父丧母的哀痛中无法自拔,待到吃够了苦头,再也无法忍受挨饿受冻的日子,他们才振作了起来,准备相依为命,把日子重新过好。 两人在海边一处小渔村里安居,先是合力搭了间茅草屋,可惜没过几天就被一阵暴风给掀了顶,于是两人又开始搭木屋。 村里的百姓很是热心,见他们姐弟俩孤苦无依,纷纷来帮他们搭建住房,莘窈和莘晏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很快就跟渔民们打成一片。 莘晏虽然年纪小,但因家中遭逢巨变,要比同龄孩子懂事许多。 他很快就学会了料理各种家务事,做饭洗碗,擦抹洒扫,全都干得得心应手,不仅如此,他凡事都爱抢着做,根本不需要莘窈操心。 待到有了定居之处,姐弟俩又开始想法设法挣钱。 莘晏水性极好,他从小顽皮,上山下水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平日里他会下海捉鱼,莘窈则上山捡些木柴野果,两人的一日三餐倒是好解决,但也不能一辈子都像野人似的过活。 莘窈一心想给弟弟挣一份家私,好供他继续念书,她先是跟几个好说话的渔家女一起上街卖鱼,拿点分成,后来听说海中有宝藏,便想修习水性,当个采珠女。 可惜莘窈天生怕水,小时候洗个脸都担心自己会溺死在水盆里。 下水时,海水刚没及她的腰,她就开始挥舞胳膊,大呼小叫;等水没到脖子的时候,她基本上只剩半条命了。 “姐姐,姐姐!你不用当采珠女,我可以跟隔壁赵大爷一起去卖鱼挣钱!” 那时的莘晏刚满十二岁,个头才堪堪过她的肩膀,他每天见姐姐双拳紧握,一脸视死如归地走向大海,就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大喊。 “你还小,不读书怎么行?难道一辈子呆在这小村子里当渔夫?”莘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双手叉腰看着他。 “当渔夫就当渔夫!”男孩天真地回答。 莘窈无奈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阿晏,你仔细想想,如今你还小,但过个四五年,你就是大人了,到时候你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可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呢?你只会打渔,对其他事一无所知,没有姑娘会喜欢这样的人。” 莘晏歪过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姐姐的意思是只要我好好读书,将来我喜欢的姑娘就会喜欢我?” “嗯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那我会认真读书,”少年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复又殷切地望着她,“但姐姐别当采珠女了,行不行?你从小怕水,我怕” “怕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甩了甩头发。 莘晏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他将小脸埋在她的怀里,闷声道,“我已经没有爹爹,没有娘亲了,我不想再没有姐姐” 莘窈一怔,心里登时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弟弟的头发,长长叹了一口气,最终打消了当采珠女挣钱的念头。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章五 虽然此道行不通,但事上道路万千,挣钱的法子千千万,莘窈不介意一种种尝试。 放弃了当采珠女后,莘窈开始带着弟弟在沙滩上捡彩色的贝壳,串成项链上集市贩卖,有时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贝壳里发现几颗珍珠,不过这种好运气少得可怜。 两人天天上街做生意,然而来钱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别说给莘晏攒钱读书,她就连御寒的衣食器具都买不齐全。 有天夜里,莘晏随她一块儿上街摆摊。 那夜的月色格外清朗,生意也难得红火,新编的几串链子全都卖完了,两人收摊收得晚,街上人烟稀疏,三个刚从酒馆里走出来的浪荡公子见莘窈姿色甚佳,竟是大起胆子来上前调戏她。 莘窈低着头,抿着唇儿不说话,本以为那些纨绔子弟不过逞个口舌之快,谁料他们竟拦在她跟前,不让她回去。 这下莘窈害怕了,可她还没表现出害怕来,莘晏便从她身后冲了出来。 他箭一样扑向拦在他们正前方的那个花花公子,猛地将他扑倒在地,抡起胳膊就是一顿乱拳。 莘晏虽然年幼,但自从来到天水城,他接连数月跟邻居大爷外出捕鱼,日日下水与海浪搏击,不知不觉已练出了一番超常的气力来,此时一鼓作气,竟将那成年男子打得无还手之力。 “还不快去帮忙!” 另外两名浪荡子见状,大叫一声扑了上去,于是战况变成了三个成年男子围打一个小孩。 这可如何得了? 莘窈当时惊得花容失色,她急中生智,二话不说跑去隔壁水果摊子,抄起一根甘蔗当作长棍冲了上去,对着三个色鬼就是一通乱打。 果摊老板当时火急火燎跟在她后头大喊,“姑娘!还我甘蔗!” 可喊着喊着就变成了——“打打!使劲!用力打!这是根老甘蔗,它断不了!别爱惜!使劲啊!” 姐弟俩当晚以二对三成功取得了胜利。 事后,莘窈手里拿着那根伤痕累累的老甘蔗,莘晏则鼻青脸肿地走在她身边,两人走到无人处,莘晏慷慨激昂地大喊,“姐姐!我们打赢了——!” “没错,打赢了——!” 莘窈高举甘蔗,配合高呼,一路蹦蹦跳跳地往渔村走。 那时的莘窈很少在弟弟跟前摆出长姐的架子要他事事服从,他们总是一起打闹笑乐,遇上喜事便高歌一曲,遇上难事便抱成一团,莘晏喜欢亲近她,也是因她爱跟他嬉闹,没有半点长姐样。 莘窈夜夜摆摊,银子却是挣多少便花多少,一点盈余都没有,眼看弟弟一天天长大,她越来越急,生怕他错过了读书的好时机。 “姐姐,你别愁了,干脆你教我读书吧,反正你已经什么都会了!”莘晏见她成天愁眉苦脸,便想方设法安慰她。 “我哪儿教得好你呀?”她闷闷不乐地支颐道,“你那么顽皮,就该送去私塾挨几顿训,我习惯了纵容你,对你没好处,况且就算不供你不读书,咱们也不能一辈子住破屋,穿破衣啊!” 莘晏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莘窈依旧日日夜夜地为生计发愁,为弟弟的将来发愁。 然而,风水轮流转,莘家姐弟倒霉了一阵子后,终于在那年的下元节迎来柳暗花明的时刻。 村里的渔民们习惯在下元节行礼祭海神。 是夜,整村百姓都会聚集在海滩边,摆案点香,陈列供品,对着大海唱歌跳舞,各家姑娘都会穿上了最漂亮的裙衫,聚在海边载歌载舞。 莘窈如今成了村民,自然也不会例外。 下元节之夜,她难得有机会翩翩起舞,这一舞可谓艳惊四座,当地的渔家女淳朴厚道,见她跳起舞来姿态动人,便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莘家妹子跳得真好看,瞧这腰身,瞧这胳膊!” “咱们村里还从没出过这么会跳舞的姑娘!” “何止咱们村呀?整个天水城也找不出几个跳得比她好看的,我猜悦音坊的红魁也不过如此!” “哟,你亲眼见过悦音坊的红魁?” “我没见过,我爹见过!” “闭嘴,小心你娘打死你!” 莘窈当时听着连连不断的赞美声,心里难免感到得意,不过她并没有得意多久,思绪就飘到了别处—— 如果她跳得真如他们说得那么好,那这一身舞技说不定大有用处,她是不是可以靠它挣钱?她们方才说什么?悦音坊的红魁?如果她有本事成为红魁的话还怕挣不到供弟弟读书的钱? 她的心思越转越活络,隐隐感到一阵跃跃欲试的兴奋。 莘窈五六岁的时候就迷上了跳舞。 莘家夫妇从商,常常在家大宴宾客,有时会请一队女乐来助兴,她总是躲在窗外偷看,只觉舞姬们个个衣袂飘然,恍若仙子,不由心向往之。 于是她开始偷偷摸摸往舞坊跑,偷看那儿的姑娘习舞,然后一个人悄悄地练习模仿,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靠着自身的天分,竟也学得有模有样的。 莘家夫人见女儿出落得艳色动人,便亲热地将她拉到跟前,问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夫君。 莘窈当时摇着头说她不想嫁人,她想当个舞姬,一辈子跳舞给人看。 莘夫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吓得当场摔碎了一个茶盏,她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她一顿,让她从此打消这个叛逆的念头,不许向任何人提及。 莘窈当时见母亲面色凝重,不禁害怕起来,连忙发誓此生再也不提此事。 然而发誓归发誓,不过嘴上赌个咒罢了,当舞姬的愿望还是在她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如今,她的舞姿艳惊众人,过去压抑的愿望复又破土而出,少女接连三夜没有好好睡觉,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要不要靠舞艺为生。 最终,在第四天夜里,她屈服于心灵深处的召唤,换上了家里最好的裙子,忐忑不安地上街去了。 悦音坊外车水马龙,贵客们衣朱带紫,鱼贯而入。 她身着红裙,当街一舞,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原本要进悦音坊的客人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引颈观望起街边翩翩起舞的少女来。 这样明目张胆的抢生意当场就引起了老鸨的注意,莘窈顺利地被她请进了悦音坊一起喝茶谈话。 老鸨将她拉进了一间厢房内,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抚过她肩颈的曲线,拧了拧她的纤腰,又轻轻拍了她的胯部,最后望着她修长的双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对她说道,“姑娘啊,别辛辛苦苦地上街卖艺了,来咱们悦音坊吧!这儿的姑娘每天都能睡到日上三竿,只要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讨了男人喜欢,就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等着你!” “鸨姐儿真是舌灿莲花,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您不用多费口舌,”莘窈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可以当悦音坊的姑娘,但我只跳舞,绝不陪人睡觉。” “那是当然,”老鸨将帕子一挥,“咱们悦音坊可不是破窑子,这儿的姑娘全有技艺傍身,想跟她们一度春宵,不仅要出天价,还须姑娘点头才行,况且妻不如妾,且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种道理咱们最清楚不过了,只有让男人得不到,他们才会再三流连,再三光顾呀!” “那鸨姐儿以为我能挣多少银子?”她学着坊里的姑娘媚然一笑。 “多少我一时说不上来,”老鸨的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但我敢保证你会是最出彩的一个,你身上有股劲儿格外与众不同,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到时候你就是想要金山银山也容易得很。” 莘窈当时听着那番话,仿佛看见了明晃晃的金子在对她招手,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底涌了上来,少女的双颊烧得通红,激动之余不禁又衍生出几分惶恐。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偌大的悦音坊又不缺你一个姑娘,我愿意为你花心思,自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 “是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还是容我再想想” “好好想想,不用急,”老鸨子兴致勃勃地从发上取下一根银钗,塞进她手里,“想通了就拿着这个来悦音坊找我!” 纯银打造的发钗嵌进了她的掌心肉里,冰凉凉的直透心底,她牢牢握着这支发钗,心里激悦又羞惭,只忙一点头,便转身冲出厢房,逃也似的离开了悦音坊,躲进潮水般的人群里。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章六 两天后,她终是屈服于落魄的窘境和内心的欲/望,拿着发钗,踏入了风尘之地。 带她入门的姑娘名叫水红,那年刚满三十,是悦音坊过气的红魁,三个月后就要出嫁从良。 莘窈在水红的引领下很快就学到了当风尘女子的精髓。 少女的相貌艳丽,眼角眉梢蕴含风情,莘窈那时年纪还小,五官尚未长开,只稍显几分妩媚,陌生人见了会夸她一声美貌,但绝没有美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莘窈跟着水红学舞,半个月后,她初次登台。 那一次,她的身份只是个伴舞,由于她的面孔新鲜又漂亮,即使站在后排也引起了不少看客的注意。 “这姑娘是新来的吧?真水灵” 她在舞蹈时隐约听见有男人在议论她。 “一定是新来的,我算是常客了,以前从没见过她,你去跟鸨姐儿打听打听!” 当时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额上隐隐渗出细汗来,嘴角却颤抖着露出一个妖冶的微笑。 台下的嘤嘤赞美声让她心跳加速,她好像听到了金子银子掉在盆里的声音。 来到悦音坊后,确如老鸨所言,银钱来得很快。 一曲舞的赏银有时高达数百两银子,姐妹平坦,再少也能分得几十两,莘窈每天不知疲倦地一曲接一曲地跳,很快就攒足了给弟弟上私塾的钱。 莘晏见姐姐每日晚出晚归,十分好奇她从哪里挣来那么多钱,可每每问起,她都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只让他一心一意念书,将来好光耀门楣。 然而事情还是败露了,有天夜里,莘窈蹑手蹑脚地离开村子,去悦音坊上工,她的弟弟悄悄跟在她身后,神不知鬼不觉。 深夜时分,她总算跳完了舞,悄悄卸了妆容,从后门溜了出来。 舞台上的兴奋尚未淡去,夜风迎面扑来,吹得她直打哆嗦,她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发现自己的弟弟就站在长街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莘晏那时十四岁,个头已经跟她差不多高了,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展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向他走去。 “阿晏,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跳舞,”她走到莘晏身边,跟他肩并肩往家走,“如今我不仅能跳舞,还能靠它挣银子供你念书,你不觉得这是桩天大的好事吗?” “既然是好事,那你为什么还要瞒着我?”莘晏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看不出喜怒。 他一向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尤其在姐姐面前,他从不掩饰情绪,可今晚的神色却极其反常,这让莘窈担心起来。 “我,我这不是怕让你分心吗?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念书!”她满面堆笑,眼神却微微黯然,“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好事,只有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无妨,我觉得是好事就成。” “你觉得是好事就成。”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但是姐姐,你应该知道,青楼是会吃人的地方,尤其像你这样”他突然转过脸看着她,“像你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姑娘,最容易遭殃。” 莘窈听到这话很是意外,她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少女失神一刹,唇边复又泛起笑意朵朵,“道理我都明白,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被吃掉的,你姐姐厉害得很,你只管好好读书就行!” 莘晏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天以后,莘晏变得跟从前不一样。 他不再那么爱说爱笑,也不再流露出无忧无虑的孩子气,他开始埋头读书,有闲暇时便随着邻居赵大爷外出捕鱼,他变得对海,对船,对远航极有兴趣。 “我的阿晏终于长大了,想想以前爹娘还在的时候,你动辄逃学,要不就跟教书先生对着干,先生时常罚你抄书,爹娘为你头疼得不行。” 她时常见弟弟坐在海边出神,便笑嘻嘻地走过去开他玩笑,“如今可好了,你总算知道学乖了,姐姐再也不用帮你抄书了!” 莘晏听到这话,没有反驳,只是微笑,他眺望着远方天水交界之处,眼里焕发出淡淡的光采。 “姐姐,听说大海深处有宝藏,不仅华美,还价值连城,不如我辍学,改行去当个水手,给你带些奇珍异宝回来,那样咱们就富裕了,你再也不用起早摸黑去悦音坊跳舞。” “那怎么行?”莘窈笑着伸手刮弟弟的脸,“你想变成一个满身腥味的水工?将来可没有姑娘会喜欢你。” “我不要姑娘喜欢我,”他的脸突然微微发红,躲开了姐姐伸向他脸蛋的手指,“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以后当不上秀才,更考不上状元,读再多书也赚不到银子,不如跟着商船出海,还能碰碰运气。” “没想到你也一心钻进钱眼里了,”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海上那么危险,多少人为了宝藏有去无回,你这小傻瓜做什么美梦呢?” “做美梦又如何?说不定会有成真的一天呢?”他当时说得轻描淡写,莘窈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将这不切实际的美梦当作人生目标。 两人静静地坐在沙滩上,吹着咸腥的海风。 远处的海平面上渐渐升起了一轮明月,寂静无人的海滩变得热闹起来,渔家女们终于完成了一天的活计,三三两两地奔到海滩上嬉闹起来,老远就能听见少女们清脆爽朗的笑声。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有一个姑娘正站在海边,对着波浪曼声而歌,歌声空灵又悠扬。 莘晏凝神聆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姐姐,那姑娘在唱什么?” “她唱的是一首诗,”莘窈支颐望向海边歌唱的少女,“诗里形容的是个美男子,他像金锡一样精纯,又像圭璧一样高贵,他心胸开阔,风趣幽默,从不说刻薄话欺负人。” 说着,少女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弹了弹弟弟的脑门,“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现在不懂了吧?往后若有姑娘对你唱歌示爱,你别傻乎乎地愣在那儿!” 莘晏笑了起来,他望着身边艳光四射的少女,眼中闪过渴慕的神情,“姐姐也喜欢这样的男人吗?” “什么样的男人?”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哦”莘窈这才明白,她大笑起来,“那是诗里的人物,世上是没有的。” “如果有呢?” “如果有也不属于我,”她想了想道,“ 不属于我的人,干嘛要费心喜欢?” “那如果我变成那样的人呢?”少年突然靠近她,像只小狗一样将脸凑到她跟前,他的脸上露出期盼的笑,墨玉似的瞳孔里倒映出少女的面容,“如果我变成那样的人,姐姐你会喜欢我吗?” 少女低头瞧他。 莘晏经常这样,像个孩子一般望着她,眸中满怀着渴盼之情,如今他虽已年满十四岁,可她一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便又将他当成了孩子。 “我当然喜欢你了,我只有你一个弟弟,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说完,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低头亲了亲他的前额。 以前她常这么亲他,亲完后,莘晏会一脸得意地蹦跳着离开。 可这回却不同了。 当她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时,莘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紧接着猛地将头往后一缩,从她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 莘窈愣住了,莘晏也愣住了。 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两人面面相觑,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半晌,莘窈觉得自己身为姐姐,有义务主动化解这种尴尬,于是她干笑了两声,开口道,“阿晏,是姐姐不好,姐姐忘了你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往后绝不再跟你瞎胡闹。你别不高兴了,乖。” 说着,她又差点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中途收回手,假装整理起头发来。 “姐姐,我没有不高兴,”他嘟哝着,脸上的红潮依然未褪,“我只是” “没事,姐姐都明白。”莘窈故作老成道,她洒脱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细沙,“天黑了,风有些冷,我先回屋了,阿晏你自己玩吧。” 说完,莘窈迅速转身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她的阿晏长大了,再也不是成天围着她打转的小孩了,她不能亲他也不能抱他,他们要开始保持距离了,莘窈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 莘晏见姐姐独自离去,立马起身跟在她身后。 莘窈一阵疾走,莘晏一阵急追,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地回到了住处。 少女先进屋,少年紧随其后。 “姐姐,姐姐,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莘晏刚关上门就开始解释,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是讨厌你,只是没准备好” “你在说什么呀?”莘窈看着他心急的模样,不禁失笑,“姐姐没有生气,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拿你当小孩儿了,那样对你不好。” 他一怔,似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却又闪现出几分失落来,“如果你不把我当小孩,是不是就不会再亲我了?” “那是自然,而且谁要亲你了?”莘窈做了个要打他的手势,“不害臊!” 莘晏想了想,忽然郑重地走到桌子边坐了下来。 “姐姐,那你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吧。” “嗯?”莘窈不懂他的意思。 莘晏见状,立刻前倾过身子,将额头送到她跟前,“姐姐,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像方才那样亲我一下,成不成?” “什么?”莘窈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少年的脸。 他的轮廓比小时候分明多了,容貌也蜕变得清秀俊朗起来,他看她的目光诚恳又充满了期盼,这让莘窈感到困惑。 “姐姐?”他不满地唤了她一声,皱皱眉头,语调似在撒娇。 于是她长叹了一声,复又笑了起来,“好了好了,长不大的孩子。” 少女伸长脖子,飞快地在他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莘晏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他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神情。 “好了,不早了,你赶紧回屋休息吧。”莘窈含笑开口道,她看了看天色,知道时候不早了,上工的时间要到了。 “姐姐又要去悦音坊了?”少年不悦地问了一句。 “是,”她轻轻应了一声,心里不愿多提此事,只说道,“你别等我了,我会尽早回来的。”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章七 莘窈初入悦音坊时刚满十八,她从一个最寻常的舞姬做起,真正到能独领风骚的时候,年纪已然二十有一。 这三年里,她面临无数诱惑,却始终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磨练舞艺。 不少男客见她容色妖艳,有意要纳她为妾,或养她当外室,他们无一不拿出雄厚的财力来引诱她委身以事,可她丝毫不为所动。 莘窈从没想过嫁人,一来她身处的环境里没有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二来她在破窑子里的经历让她无法接受男人的靠近,除了她的弟弟,不过他的年纪还不足以称之为男人。 虽然她的心里只有银子,但她绝不会为了银子走上卖身的道路。 二十一岁那年,她已经焕然一新,出人头地,早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舞姬了。 她褪去了外乡女孩的傻气和土气,不仅相貌出落得艳丽逼人,还学会了眉目传情的手段,她纯熟地运用起眉梢眼底的风情,行藏举止,妖娆多姿,渐渐有了让人神魂颠倒的风华。 有天夜里,她跟寻常一样跳完了舞就换了衣裳,准备离开悦音坊。 她知道莘晏会在门外等着她,自从他发现姐姐在坊里跳舞后,每天晚上都会在街边等待,跟她一块儿步行回家。 那是莘窈每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两人迎着清风朗月,并肩而行,她会询问莘晏私塾里的事,或跟他聊些家常,有时即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一起散步,她也能感到安逸快乐。 那天她走下楼时,悦音坊里依然很热闹,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过热闹的大堂,悄悄向门外走去,谁知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了,却突然横出一个醉汉来,摇摇晃晃地拦在她跟前。 “美人儿美人儿你终于出来了” 她立刻被一阵臭烘烘的酒味包围了,那人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他的双臂如铁,让她难以挣脱,只感到一双温热潮湿的嘴唇便胡乱地贴到了她脸上。 莘窈拼命推拒,脑中又浮现出了曾经在破窑子里受辱的情景。 周围的姑娘们冲上来试图拉开那醉汉,可惜女人们细胳膊细腿儿,根本扯不开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莘窈恶心得想吐,拼命将脸扭开,她正想不管不顾地踢那人命根子一脚,楼外却突然冲进来一个人。 他敏捷地穿过人群,抓住那个醉汉的后襟将他转过身来,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打得那人当场飞了出去,撞翻了一片桌椅。 姑娘们连连惊呼,莘窈再也忍不住弯下腰来发出了一声干呕。 “姐姐,姐姐?”有人在她耳边轻唤。 那年的莘晏正值十六岁,已然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他的身量早就高过了莘窈,喉音也渐粗,完全褪去了幼童的稚气。 她喘着气直起身来,见莘晏正朝那醉汉跌倒的方向怒目而视,莘窈抓住弟弟的胳膊,二话不说便拉着他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疾步而行,等走到一处偏僻空寂的街道时,她才放开了他。 “谁让你进悦音坊的?”她瞪着他,心里燃烧着一股无名火。 “我在街边等你,但你一直不出来,我不放心便想进去看看。”莘晏皱了皱眉,对姐姐的怒容感到困惑。 “我说过不准你进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进来!”莘窈蓦然抬高了嗓音。 少年一愣,没想到她这般蛮不讲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让你在街上等,从没允许你进去,你当姐姐的话是耳边风吗?随随便便就抛之脑后?”莘窈难得拿出长姐的气势来斥责他。 莘晏大惑不解,自己明明是好心帮她,却反遭责骂,不禁又委屈又生气,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你是我姐姐,你在里头受人侮辱,我却要呆在外面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来管!” “你能有什么办法?一脚把他踢飞?”少年也发起火来,他大声道,“你若真有办法,又怎么会让他让他” “不就是让他亲两下吗?”莘窈猛地将手一挥,满脸悍然不顾,“又不会少块肉,我无所谓!” 听到这话,莘晏的脸上一下子露出狂怒的神色来,他瞠视着她,半晌却硬是将怒火压了下去,自顾自转身继续往前走。 莘窈站在原地没有动,莘晏走了四五步,停了下来,回身看着她,他紧绷着脸,面色铁青,却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僵持了一会儿,莘窈终是叹了一口气,默默走了上去。 “阿晏”她复又与他并肩而行,“姐姐方才太冲动了,不该说那些话” “没什么,”少年静静地开口,“是我不好,这些年我一直在拖累你。” “拖累我?这是什么话?”莘窈大为吃惊,“你别胡说,有你在姐姐身边,姐姐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是拖累?” 她说着伸手轻轻挽住了弟弟的胳膊。 自从莘晏年满十四岁,她意识到了男女之防后,就开始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如今,两人最亲密不过轻轻拉下胳膊。 “阿晏,你也知道,悦音坊那种地方是会吃人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姐姐手心里的宝贝,我怎么能让你进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呢?我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就落进泥潭。” 莘窈一改方才盛气凌人的口吻,柔言款语地对弟弟说话。 莘晏擅闯悦音坊之所以惹她大发雷霆,不仅是因为她担心他会学坏,其中更有一种隐秘的独占欲在作祟。 如她所言,莘晏是她手心里的珍宝,当她的珍宝公然出现在青楼里时,她感觉受到了威胁,仿佛她会因此失去他,于是勃然大怒起来。 “其实你不用待我那么好,我们不是亲生姐弟,只是被同一户人家收养罢了,”少年低声说道,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莘窈听来却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当初莘家惨遭灭门,你就算不管我,一个人逃走,也没什么不对的。” “血缘算什么?情分才是最重要的,”莘窈笑着说道,她见弟弟虎着一张脸,始终不愿展颜,又忍不住去捏他的脸颊,“好了,别跟姐姐赌气了,姐姐的脾气你也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呀!” “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一直拖累你的。”少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话的语气格外庄重。 莘窈听得心里莫名一沉,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他们诀别的信号。 五天后,莘晏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要随商船出海,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必会回来,若他没有回来,就让她当作没有过这个弟弟,再也不要为他累心。 这下莘窈彻底傻眼了,她想来想去觉得奇怪,莘晏平时不是上私塾就是回家,怎么会跟船夫有交集?竟然还能随船出海? 她左思右想,发现只有隔壁的赵大爷能解开这个谜团。 莘晏常常随他出海捕鱼,老大爷似乎有丰富的航海经验,好几次遇上暴风雨的天气也照样将莘晏毫发无伤地从海上带回来。 少女急匆匆地跑去邻里打听弟弟的消息。 “我年轻时确实开过商船,结识了不少船工朋友,如今他们年纪虽然大了,但有些还是不服老,会找年轻人搭伙出海,我带你弟弟见过其中几个人,有一位近来确实出海做买卖了,但是不是与你弟弟同行,我就说不上来了。” 两鬓灰白的赵大爷如是说。 “那人是不是四月初七走的?” “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他了!”莘窈激动起来。 “当真?”老人家皱了皱眉,“我那朋友虽然航海经验丰富,却并非船长,他不爱发号施令,只愿在船上当一个厨子,一个厨子怕是没有权力让你弟弟上船。” “说得也是但,但说不准就是他呢?除了他,没有别的可能啊” 老人家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不忍,于是开口安慰道,“小姑娘别着急,我可以去码头找人帮你打探打探,那艘船名为‘飞云’,你闲来无事也常去渡口看看,说不定哪天船只就进港了!” 莘窈无可奈何,只能点点头,心里却一片冰凉。 码头上来往着三教九流的人,她常去那儿徘徊,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传得最为玄乎的便是横行远海,杀人无数的海寇。 经验丰富的船工见她一个姑娘家站在岸上苦等,常来劝她,说那些有去无回的船只不是遇上了暴风雨翻了船,便是遇上了海寇。 那些海寇凶残猛恶,每劫一艘船只,定要杀光船上所有人,船员绝无幸免。 莘窈听得心痛,她不愿接受事实,依旧固执地等待。 就那样,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莘晏的消息;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杳无音信;如今时隔一年多,希望越来越渺茫,可她还是固执地不肯放弃。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章八 “瞧你这神色,像是有人欠了你五百两银子似的,一定又没等到你弟弟吧?” 莘窈从黄龙津悻悻然返回悦音坊,前脚刚跨进门,后脚老鸨便扭着腰走到她跟前,她揶揄道,“又不是亲生弟弟,有必要那么念念不忘吗?况且一年过去了,他投胎都投好了,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莘窈横了她一眼,不说话,自顾自往楼上走。 “弟弟没找到就没找到,你别魂不守舍的,”老鸨紧随其后,不停絮叨,“你好好准备,明天陆廷尉就来了,我已经派人报了信儿,你千万别出岔子。” 莘窈横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自顾自回到房里。 当时正值傍晚时分,莘窈沮丧中无心思量他物,干脆脱了衣裳,解开发髻,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天亮。 起床后,想到夜里要办正事了,她总算有了紧迫感,起身趿拉着绣履,匆匆漱口洗脸,随便吃了些点东西便开始做准备了。 她设想了无数种场景,无数条台词,宛如一个戏子预先排演一般,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在屋里演习了一遍,她猜想着那个陆廷尉会说什么样的话,而她又该怎么接才能接得巧妙又讨喜。 太阳将要落山时,她开始精心梳妆打扮了。 红裙销金带,螺髻配金环,纯金与绛红是悦音坊莘湄儿的标识。 她略施粉黛,打量着自己倒映在铜镜里的美丽容颜,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廷尉大人,您喝一杯。”她拿了一个空空的酒杯,翘起兰花指,对铜镜作出娇媚动人的微笑。 不行,这样太殷勤,她该收敛一些,方显矜持神秘。 “廷尉大人,您请。”她减淡了几分笑意,下颌微抬,摆出冷艳的姿态。 不知那陆廷尉究竟喜欢哪种女人? 他风流成性,想必太容易到手的女人是没法让他神魂颠倒的。 莘窈细细琢磨,不过没关系,虽然今晚她要从他身上大捞一笔,却并不需要他真的爱上自己,而是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好了没有?”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鸨姐儿帕子一挥,径直向她走来,“一个人在屋里搔首弄姿干什么?要骚去那陆廷尉跟前骚去啊!” 莘窈收起兰花指,没好气地问道,“他来了?” “来了来了,我把他安置在西边最偏僻的那间厢房里。” “你的人也来了?” “早来了!” “安置好了?” “用得着你操心?”鸨姐儿不耐烦道,“快去吧,快去吧,别磨蹭了!” 莘窈被她推搡着走了出去,悦音坊里生意兴隆,鼓乐齐奏,笙箫悠扬,女郎一身红裙金环的行头,即便走在花娇柳媚里也显得张扬明丽。 “今晚该投怀送抱就投怀送抱,千万别矜持,演得露骨些,必要的时候脱两件衣裳也没什么的,咱们要快速收场!”进房前,老鸨突然揪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这样那样地吩咐。 莘窈会意地点了点头,胖胖的鸨儿立刻退开了。 女郎深吸了一口气,挂上了舞女特有的笑容,缓缓将门推开。 西厢房冷清陈旧,今夜为了迎接陆廷尉,开了一天的窗通风,又叫人仔细装饰洒扫了一番,此时烛光柔亮,素来冷僻的厢房透出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温馨和幽静来。 陆大人此时就站在柔和的烛光里,他眼望轩窗,负手而立,光是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便令人浮想联翩。 “廷尉大人。”莘窈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 陆廷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随即向她欠了欠身,“莘姑娘,你终于来了,可叫在下好等。” 这简单的转身微笑,欠身行礼,若是让寻常男子来做,定然平平无奇,而他却不同,他能将最平凡的动作展现得潇洒自如,别有风致。 莘窈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施魅手段,面上却不为所动。 先前在屋里练过的各种词句,各式媚眼,从她的脑海中滚滚而过,结果却一个都没有用上。 她自发地开始临场发挥了。 女郎痴痴地望着他,望了半晌,突然‘嘤咛’一声,飞奔而去,轻燕般投入了他的怀中。 “小丫头厉害啊”老鸨隔着门缝偷偷窥视,嘴角忍不住露出奸笑。 莘窈将脸靠在男子温厚的胸膛上,脸上挂起甜蜜的笑容,两排银牙却是紧紧咬着——真是奇了!为什么每次逢场作戏都跟她事先设想的不同?她为什么要即兴发挥? 不过即兴发挥的收效往往比预谋来得好。 “陆大人可知,湄儿私下从不见客,”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眼波盈盈赛秋水,“唯独这次 为陆大人您破了例。” “当真?”陆大人笑得温文尔雅,他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腰,“若当真如此,那陆某实乃荣幸之至,可据我所知,江巡抚也曾获此殊荣。” 莘窈一愣。 没错,她确实不是第一次私下见客,只要银两的数目合她心意,她偶尔也愿意屈尊下楼陪人喝几杯小酒。 “廷尉大人哪儿听来的混账话?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江巡抚。”女郎掩口轻嗔。 “酒场上的传言罢了,我不过是随口一提。” “男人在酒场上说得话有几句是真的?大人竟然相信那群酒徒之言?”莘窈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背过身去。 “都说了是随口一提,一句玩笑话而已,姑娘怎么就生气了?”他的口吻谦逊,笑容一尘未变。 莘窈回过头,她已感到心虚,但目光却深情款款的,“妾身第一次见到大人,便已为大人倾心,每晚上台献舞只为远远看上大人一眼,妾身待您一片真心,您却当我是轻薄之人,教妾身如何,如何不”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沉悦耳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不要气了,我懂你的心意,往后绝不再开这种玩笑。” 他说得不紧不慢,丝毫没有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生怕惹怒心上人的动情神态。 所谓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说得大概就是陆廷尉这样的人了,莘窈默默想着。 “湄儿家道中落,不幸沦落风尘,多年来一心只想求得良木而栖,可惜这软红香土里,难觅有情郎君,”莘窈不想费时间与他拉拉扯扯的,干脆开门见山,“今日好不容易遇上陆大人,让湄儿倾心相许,不知陆大人可否将湄儿带离这风尘之地?” “湄儿,”他微笑,“你该知道,我早已有了妻室。” “湄儿只愿从良,不介意做小,只要大人将我带离悦音坊,予我一处安居地,我愿做牛做马,一辈子伺候姐姐,伺候夫君。”莘窈露出了一脸谦卑的,恳求的笑容,与那些动了真情而甘愿卑微的青楼女子如出一辙。 “湄儿,你知道我那岳丈大人是谁?他在天水城大有势力,我夫人又生性悍妒,绝不能容忍家中另有妾小,”他笑得始终温和,语调从容不迫,“况且今夜你我初次私会,湄儿姑娘先前不过与我有几面之缘,如何坚信陆某就是你的良人呢?” “陆大人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妾身早已说过,从见您的第一面起,妾身便已倾心相许,可您却”莘窈眼泛泪花,娇盼流转,“您就忍心看着妾身落薄于此,永远无名无份,只能与您暗中相见?” 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了他。 她发现这个陆廷尉虽然嘴上不肯讨好她,但身体上却从不拒绝她的亲近。 真是老奸巨猾 “落薄于此?”男子轻轻一笑,伸手回抱住她,低头轻言道,“湄儿姑娘聪明伶俐,舞技超群,听说三年前,姑娘只是悦音坊最普通的一名舞姬,如今却是大红大紫,艳名远播,想来其中费了不少心机,照此来看,姑娘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落薄的。” 莘窈将脸埋在他怀里,眼里闪出冷光来,她忿忿然咬了咬银牙,开口却是一副甜蜜温柔的好嗓音,“廷尉大人真是高看湄儿了,湄儿一路走来,全凭鸨姐儿摆布,与傀儡无异,她让我红便红,她让我衰便衰,我若真有什么高强本领,今日又岂会为您的一句玩笑话就” 她发出了几声哽咽,听上去一点都不假。 “湄儿,今夜你我难得相见,何必说这些伤心事?”他的手轻轻按上了她的脖颈抚摸起来,莘窈不着痕迹地将头一侧,让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廷尉大人这是”女郎含烟如笑。 他的手掌温柔又干燥,从她的肩头慢慢滑到了手臂上,如此温柔的触碰意在撩拨她的情/欲,莘窈心领神会。 她故作沉醉地仰起头,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瞧着他,然后伸出纤美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娇声道,“大人这厢房外总有客人来往,好不安宁,不如去我的闺房吧?” 她的话音刚落,房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只见西南角的书架‘轰地’一声倒地,墙上竟然露出一间暗室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章九 “什么人?”莘窈大吃一惊,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那陆廷尉倒是镇定,他的目光迅速落在书架倒地的方向,脸色只是微变。 只见黑洞洞的暗室率先走出来一个腰金衣紫的中年男子,方过五旬的年纪,身腰挺拔,鬓发微霜,他一走出来便指着那陆廷尉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风流浪子!老夫当年竟是看错了你!你这么做可对得起我的女儿?” 说话间,他的身后又走出来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她的相貌姣好,妆容清雅,高挽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耀眼的金步摇。 四名家丁紧随其后,手持棍棒冲了上来,莘窈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往那陆廷尉身后躲。 “哟,这位妹妹我从没见过嘛,”那头戴金步摇的女子高傲地看了莘窈一眼,唇边荡起一丝冷笑。 她望向自己的夫君,“我记得上个月跟你厮混的是一个叫元香的姑娘,年纪比这位要小多了,怎么不出一月你就玩腻了人家,看上这位妖艳女郎了?” 丰神俊朗的陆廷威有一刹那露出狼狈相来,他满脸怒容,先是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妻子,然后又飞快地瞥了老丈人一眼,这一眼里带着畏怯,但很快就消失了。 “没错,我生来就是个风流浪子,终日耽于酒色,难以自拔,你想怎样?”他冷冷一挑眉道,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精神。 “先把这个女人带到暗室里去!”那女子伸手一指,两个家丁二话不说冲向莘窈,一人抓住她一条胳膊,将她往里拖。 “救我!救我!陆大人救我!”莘窈大叫起来,她拼命挣扎,可哪里挣得过两个大男人,转眼就被拖进了暗室里,喊声也听不见了。 暗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微弱,莘窈进去没多久就停止了喊叫,她挣开两名家丁,自顾自找了张陈旧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别来抓我了,我就坐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她掸了掸衣裙,又将微乱的发髻理了理,神态自若,看上去厚颜极了。 两名家丁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似为这无赖作风所震惊,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和讶异。 暗室外传来了哄闹声,似乎有人在互相推搡吵嚷,老鸨很快带人闯了进来,双方关起门来就是一顿大闹。 莘窈听着外头的声音,坐在原地不急反笑。 不多时,那位衣饰华贵的陆夫人款款走了进来,她左右瞥了两名家丁一眼,示意他们出去,他们狐疑地看看女主人又看看莘窈,然后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暗室。 待到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那陆夫人默默走到莘窈跟前,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到了她跟前。 莘窈如获至宝般接了过来,她将它展开,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怀里。 “恭喜陆夫人,终于能摆脱那个登徒子了。” 说着,莘窈满面春风地站起身,盈盈向她施了一礼。 *** 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陆夫人是在一个月之前。 那时,莘窈还不知道她是天水城太守秦修能的女儿秦幼清,只道她是哪户寻常人家的夫人,得知丈夫不规矩,前来青楼捉奸。 当晚,她跳完舞,穿着红舞裙,扭着小蛮腰,一路花枝招展地往房里走,刚准备上楼就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这哭声哀戚异常,听得她心中动容,踌躇片刻,便循着模模糊糊的哭声来到一间空空的厢房,发现了坐在窗下哭泣的秦幼清。 秦幼清当时的打扮要比今晚来得朴素多了,她上身穿了一件淡红衫子,下身着一条鹅黄罗裙,乌发垂肩,发髻上只有一根朱钗,别无其余装饰。 莘窈走上前去,细细将她一打量,见她虽然衣着普通,却难掩天然丽色,心中不禁为她惋惜起来。 于是她开口安慰了她两句,那秦幼清正哭到伤心处,忽然听得这一番柔言劝慰,只觉悲从中来,哭着向她倾诉起来。 她说她年幼无知,为人外表迷惑,听了三两句甜言蜜语,便匆匆嫁人,成亲后才发现自己的夫君是个登徒浪子,终日沉迷于粉阵花丛,娶她不过是看重了她的家世和丰厚的嫁奁。 她想趁着没有孩子时与丈夫和离,谁料那浪荡子狡诈圆滑,硬是将老丈人哄得服服帖帖,他闲来无事便找岳父喝酒,装出一副谦卑无奈的模样,主动提起自己上青楼的事,说自己只为应酬,从不狎妓,却得不到夫人的理解。 不管秦幼清如何辩驳,她父亲都当她是无理取闹,对女婿却是越来越疼爱。 秦幼清想到自己一生都要跟这样的夫君作伴,不禁日益绝望,她的脾气越发躁郁,三天两头与丈夫争吵,今晚干脆跑到青楼来大闹了一场,结果反遭夫君羞辱,便躲起来伤心落泪。 当夜,莘窈劝说了她几句,将她送出了悦音坊,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谁知一个月之后,秦幼清竟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当日她云髻高挽,丰容靓饰,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 她来的目的是作一场交易。 她要求莘窈配合她演一出捉奸大戏,好让父亲亲眼看看自己女婿的真面目,起初莘窈觉得麻烦,不想掺和到别人的家事里去,但一听说酬劳是五百两银子,她立刻答应了。 “夫人如今可想开了?往后莫要再为那浪子落泪了。”暗室外的喧闹声渐渐平息,莘窈笑盈盈对秦幼清开口道。 华裳女郎点点头,“我知道,这次多谢你了。” 她的语调很冷淡,神色十分高傲。 莘窈回想起初见时她满面泪痕的样子,又瞧了瞧她此时高高在上的面容,不禁微微一哂。 她知道她看不起她,一来良家妇人在风尘女子面前自觉高人一等是常事,二来她见过秦幼清最狼狈的样子,这定让她丢脸,所以只能用更多的高傲来弥补。 “夫人不必客气,不过是做场交易罢了,我拿银子,你换得自由身,大家各取所需,往后有缘再见。” 莘窈从没指望她对自己有好感,说完这话,她就聘聘婷婷地走出了暗室。 屋里的纷争已然平息,那秦老爷已将自己的不肖女婿带走了,只留下两名家丁守在暗室外候着。 他们见莘窈安然无恙地走出来都十分惊讶,莘窈没理他们,自顾自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屋子,径直找鸨姐儿去了。 夜渐深,恰是楼里最热闹的时候。 她穿行在回廊上,远远看见了那个陆廷尉,他正走在岳丈大人身后。 岳丈大人满脸怒火,一路龙行虎步地下楼,她本以为那陆廷尉此时定然狼狈不堪,恼羞成怒,谁料她仔细一瞧,发现那人竟是满脸的不屑,甚至带着几分轻蔑。 也罢,像他这样的男人,年富力强,又美貌风流,就算这次露了馅,往后换个地方,照样能靠女人发达。 莘窈努努嘴,不再去瞧他们,兀自走去找她的干娘。 她敲开了老鸨的门,迈着细碎脚步进去,从怀里掏出银票,摆在红木方桌上,笑眯眯道,“喏,干娘,这是你的三百两银子,剩下的二百两她早当定金给我了。” “哟,你这小狐狸,竟然比我先进账了!”老鸨拿起银票瞅了又瞅,心满意足地藏进了衣袖里,“这种生意可真是好做,看来咱们以后不仅要留意男客,还得为他们上门捉奸的夫人做点好事!” “是啊,”莘窈揶揄道,“干娘不如当夫子,在悦音坊开课吧!教教咱们的姑娘,如何又当倌人又当细作!” “好主意啊!啧,那些姑娘要是个个都像你一样机灵该多好!” “机灵谈不上,运气好罢了。”莘窈皮笑肉不笑。 “怎么了?拿了银子还不高兴了?” “唉,干娘,你说世上的男人怎么都这样?”莘窈斜倚在木桌边,她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自从干了咱们这一行,我也说不清是希望这世上负心薄幸的男人多一些,还是重情义的多一些。” “这不劳您费神,”老鸨横了她一眼,讥笑道,“长着张狐狸精的脸,操着颗圣女的心!银子送上门来了使劲拿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莘窈的多愁善感没有得到理解,她瞅了老鸨一眼,郁郁寡欢地走了出去。 她穿过莺燕环绕的长廊,刚准备下楼,却瞥见一道梅红色的丽影正款款而来。 莘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端目向她望去。 只见迎面而来的美人约莫三十许的容色,傅粉施朱,衣着光鲜,含笑的容颜煞是妩媚,她瞧得心中惊喜,忙开口唤道,“水红姐!” 女郎抬起头来,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面露喜色,快步走了上来,“这不是湄儿吗?如今你可大变样了!” 两人立刻亲热地手挽手站在了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莘窈刚进悦音坊时,正是这水红姐将她引入门的,可惜她教了她三个月就从良嫁人了。 “你怎么回来了?”莘窈笑盈盈地问道,“好好的阔绰夫人不当,要回来重操旧业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章十 “你怎么回来了?”莘窈笑盈盈地问道,“好好的阔绰夫人不当,要回来重操旧业不成?” “阔绰夫人有什么好当的!”水红展颜一笑,笑中露出倦态来,“不能游园听曲,不能跳舞,成天呆在一方庭院里,我都快憋闷死了!” “所以你偷偷溜出来了?” “何止溜出来?我这是打算重落风尘了!” “什么?”莘窈十分惊讶。 原来这水红七年前嫁到了皇城,给一户官家做小,那户人家门第清华,家财丰厚,男主人早年丧偶,始终不曾续弦,水红虽然身为外室,但衣食起居无一不是要一奉十,应有尽有。 她原本是打算安安分分给人家作小,来年争气点生个儿子,有朝一日转作正室也并非不可能。 可惜她在风尘地呆久了,浮华浸到了骨子里,没有安分多久便怀念起车马盈门,醉生梦死的浮嚣旧日来。 于是她放弃了生孩子当主母的念头,对家主也不及往日殷勤了,偶尔遇上俊俏后生,她便按捺不住地勾搭挑引,暗地里给夫君戴了好几顶绿帽儿。 就这样年复一年,随着男主人的热情不再,她受尽了冷落便瞅准了时机,卷走所有值钱的衣物饰品,逃之夭夭。 如果莘窈只有十六岁的话,听到这样的故事定要大吃一惊,随后面红耳赤的,可如今她却习以为常了。 这些年在悦音坊的经历早已让她大开了眼界,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无情浪荡起来是丝毫不亚于男人的。 别以为风尘女子个个都想从良,她们浮滑放恣,早已成了习惯,根本当不来良家妇人,敢娶青楼女子的男人全都勇气可嘉,毕竟稍不留神,头顶就要绿油油,这等好事有几个男人乐意尝试? “他总跟我说,进了他们家的门就得依着他们家的规矩来,”水红姐一脸厌恶地抱怨着,“不能去这儿,不能上那儿,话不能随心说,衣裳都不得按自己的喜好来穿,每天坐在屋里读书绣花,谁受得了那拘束?” “但你到底是借了他家的财力成为人上人的,凡事有失有得,拘束些又如何?”莘窈忍不住劝了几句,“总比回到这火坑里来得好。” “我本就是在火坑里长大的,还怕它吞了我不成?”水红不以为然道,随即又笑问,“干娘这些年怎样?贪财好色的德性改没改?对了,她瘦点儿没?” “没瘦,她更胖了,”莘窈被她问笑了,“干娘这些年时常提起你,说你若没有从良,如今定是她的左膀右臂,她能少操很多心。” “多谢她的挂念,我这就来给她当左膀右臂了!”水红笑着拍了拍莘窈的肩,“我先找她去了,过会儿再来找你说话。” “好哩。”莘窈笑着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她回到屋里,合上了门,踢掉了一双绣履,大剌剌地躺倒在软榻上。 这里没有外人,她不需要随时保持妖娆动人的姿态,莘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特别舒坦。 “阿晏姐姐今日又挣了好多银子往后咱们可以衣食无忧了”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脸上渐渐露出欣喜的微笑。 “唉,可是你人在哪儿呢?” 笑容展到一半,她又长叹了一声,悠悠坐起身来,“从前没有银子,姐姐养不起你;如今好不容易有银子了,你却又不知去向” 她面露愁容,兀自静坐了半晌,百无聊赖地从软榻上起身,走到木案边,随手拿起一本诗集,排遣愁绪。 谁料诗集一打开,入目的便是一句: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她轻轻合上了书册,心中愁情愈发重了。 黄龙渡口没有杨柳,却有浓浓的离情。 莘窈感到气闷,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她的窗下正对着一处宁静的园林,清风徐来,竹影摇曳,青色的波浪一阵阵地晃入了眼帘。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教阿晏画竹子的旧事来。 那时她还没有家破人亡,上有父母兄长宠爱,下有弟弟围着她打转。 她记得莘晏一个人趴在木案上,对照着窗外的竹林,专心致志地画竹子,却怎么也画不生动,她躲在一边偷偷瞧他,见他独自一人发起小孩子脾气来,将宣纸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扔在地上。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她的阿晏听见声响转过头来,一看见是她,脸立刻红成了一个番茄。 她走上前去,轻轻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角,“急什么?姐姐来教你画。” 她重新展开一张宣纸,以白玉镇尺抚平,又执起狼毫蘸饱了墨汁,递到阿晏手上,“你别看窗外的竹子,去看墙上的竹影,你若以墙为纸,墙上的竹影不就是一副现成的画吗?你照着它临摹就成了。” 她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慢慢画。 那年她十三岁,莘晏才八岁,岁月安宁静好,他们谁也想不到将来会成这个样子。 莘窈叹息一声,轻轻合上木窗,回身走到梳妆台前。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木椟,将它打开,盒子里装的是一支红珊瑚簪子——那是阿晏失踪前一天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戴。 那天,她正临窗抄书。 莘窈有个习惯,每当她心情烦乱的时候,总会找些诗词话本来抄写,那会儿她正为自己的风尘之路担忧,郁塞之际便聚精会神地开始抄诗。 莘晏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看上去兴冲冲的,但仍然在进屋前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莘窈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他的举动,不禁微微一笑,却也没有道破。 他见她在抄书,似乎不想打扰她,只是走到她身侧,静静地立了一会儿。 “怎么不说话?”她抬头冲他笑。 莘晏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她的发髻上。 她抬起手来一摸,惊讶道,“你给我买了支簪子?” “不是买的,”他的面颊微红,“前些日子随赵叔出海,捞上来一支红珊瑚,我瞧它好看,便去首饰铺让人打成了一支簪子,送给姐姐你了。” 莘窈欣然一笑,她匆匆跑到镜子前,仔细将簪子戴正了,对着铜镜照了又照,然后转过身看着弟弟,“好看吗?” “好看,”他的目光满怀着忐忑和期待,“你喜欢吗?” “喜欢啊,当然喜欢!”她高兴极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最后站起来恨不得将弟弟一把搂进怀里。 阿晏那时已经不是小孩了,他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她向他张开了双臂,作势要抱他,他的脸立刻红了,于是她收回手来,张口笑他,“哎哟,我家阿晏又害羞了,好了好了,姐姐不抱你就是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晏呆在她身边时,常常会脸红。 小时候,她只记得他发怒时会闹个大红脸,平常就是个死皮赖脸的淘气鬼,听人骂下流话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知为何,随着年纪上去之后,他居然变得爱害羞了。 莘晏此时站在她身边,忽而向她迈近一步,忽而又退开,像只初次打猎的小狼一般焦躁不安。 莘窈搞不明白他的心思,猜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脾气都有些古怪,于是又笑着开口逗他,“阿晏,你怎么了?最近变得好生古怪,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又不敢告诉人家,憋在心里难受?” “没有,”他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当然没有!” “瞧你慌的,姐姐逗你玩呢!”莘窈顿时笑得更乐呵了。 自从莘晏年满十六岁周岁后,村里便有不少养女儿的人家来打听他的生辰八字,因为莘晏那时已不知不觉长成了一个非常俊秀漂亮的少年。 他的个子比同龄人来得高大,身材颀长匀称,发色乌黑俊丽,由于年纪很小时便随人出海,海浪赋予了他一种矫健果敢的气质,陌生人若是见了他,定会猜测他已有十八岁了。 当时姐弟俩在海边度日,生活并不富裕,虽然莘晏的衣着破旧,但他总是穿戴得非常整洁,这是拜莘窈所赐,她生性极爱干净,所以莘晏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好讨得姐姐欢心。 村里暗暗喜欢莘晏的姑娘越来越多,莘窈也开始操心弟弟的终生大事了。 有一回,吃饭的时候,莘窈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近来,村里有不少人家向我打探你的生辰八字,我不敢贸然替你做决定,你有看上哪家姑娘吗?” “什么?”莘晏夹着一口饭刚递到唇边,忽然愣住了,“你要我成亲?” “不是我要你成亲,姐姐的意思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成家了。” “所以你不要我陪你了吗?”他露出了几分惶恐。 “你陪我我自然欢喜,但你不能陪我一辈子呀!”她夹起一片鱼肉送到弟弟碗里,笑嘻嘻道,“如今你可是村花一般的人物,姑娘们全都对你虎视眈眈呐!” “我不成亲,”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又咬着筷子,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我年纪还小,既没有积蓄也没有家底,要先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再考虑亲事。” “哦说的也是,”她听罢,露出赞许的笑容,颔首道,“不愧是我弟弟,真有志气!” 莘晏没有再接话,自顾自埋头吃饭,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章十一 后来,莘窈又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好几次关于成家之事。 不知为何,她一提亲事,莘晏便拉长了脸,好像她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没还,最后一次,他还前所未有地冲她发起火来。 “你又不是我亲姐,凭什么决定我的亲事?”他突然冲她大吼道,然后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 莘窈当时呆楞在原地,怔怔望着门。 这话可是伤了她的心了,她拿他当亲弟弟疼爱,可他呢?拿她当干姐姐吗? 当天,莘晏出门后,很久都没有回来。 夜深了,莘窈不放心,正想出去找他,可脑袋里又回荡起那句伤人的话来,于是赌气般决定不去找他,自顾自洗漱了一番就回房睡觉了。 然而她睡不着,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海浪声,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夜半时分,莘晏回来了。 他站在她的房外,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她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他站在门边迟疑了片刻,随后大起胆子走进了她的房里。 莘晏单膝跪在她的床边,低声开口,“姐姐,我错了,白日里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莘窈听到这低首下心的话语,心肠立时就软了,她坐起身来,伸手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姐姐早就不生气了,你平安回来就好。” 莘晏的身上湿淋淋的,不知是不是刚下过水,莘窈的手心一片潮湿,连忙道,“你赶紧将湿衣服换了,夜里凉,别冻坏了身子。” “姐姐,”他跪在她的床边没有动,任她的手掌落在他的黑发上轻轻抚摸,“姐姐,白日里我说错话了,我只是暂时不想成亲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是我的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会一辈子敬你爱你,往后我若有所成就,我得到的一切全都会是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像火烧一样红,可惜房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脸,没有察觉到他神情中流露出的感情,跟他嘴里说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你的心意姐姐明白,”莘窈笑了起来,暗暗为弟弟的一片‘孝心’而欣慰,“不管你将来有没有出息,姐姐都一样疼你。” 说着,她起身下床,将他扶起来。 “快将衣服换了。”她柔声催促了一句,为他褪去了湿漉漉的外袍,然后自顾自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又捋起袖子,打了盆水来。 她将干净的汗巾浸在水盆里,然后将它绞干。 莘晏当时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他皱眉低着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紧紧攥在手里,烦躁地将它揉皱了,随即又慢慢松开。 莘窈感到弟弟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肩颈处,像火似的,格外得灼热,于是转过身去,探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你怎么了?发烧了?” “没有。”他否认,她的手很凉,有几分镇定的作用。 她用汗巾为他擦拭脸颊头发上的水珠,他微微扭过头去,脸一阵红一阵白,莘窈感到很奇怪,她觉得自己的弟弟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表情仿佛随时要发火,但又好像非常委屈。 她不禁发怔,在她愣住的时候,莘晏头一侧,躲开了她的手,“我自己会擦,姐姐不用替我操心了。” 说完,他转身跟一道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莘窈发觉弟弟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心中不免忧虑。 次日,她特意去村里询问了几个有儿子的大娘,大娘们热心地告诉她,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是这样,不用操心,别理他们就是了,他们自己会冷静的。 莘窈当时心领神会,果然到了第二天,莘晏又恢复如常,主动跑来跟她说说笑笑,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龃龉。 可惜往事悲欢如梦,转眼便化飞烟。 莘窈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自己倒映在铜镜里的容颜。 她有些迷茫了,这年复一年地滞留在风尘地里,绞尽脑汁地挣钱,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为一个不复存在的人吗? ********** 三个月后。 莘窈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海上刮着阴冷的风,裹挟着一阵阵咸腥的气味,高空中乌云峥嵘,似有滂沱大雨要落,深蓝色的波浪起伏汹涌,有力地拍打着船头,溅起的浪花宛如白色的流苏。 莘窈身着鲜艳的红舞裙,被人五花大绑着跪在船头。 从前她一直都不相信关于璇玑海海寇的传说,直到今日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存在,她才相信世上的传闻大多都不是空穴来风的。 莘窈相信这一定她贪财的报应。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自从上一回,她帮助天水城太守之女秦幼清,完成了一场捉奸大戏,助她和离成功之后,秦幼清便成了她的老顾客。 三天前,秦幼清突然兴冲冲地跑来悦音坊找她,说她爹爹秦修能近期要招待一个生意上的老伙伴,那人久仰莘湄儿大名,千里迢迢赶来天水城,不仅为了生意,还为了一睹悦音坊花魁的风采。 秦幼清告诉她,只要她出面献舞,助她爹爹谈成这笔生意,她就会得到五十两黄金作为酬劳。 奇怪,秦太守怎么做起生意来了?难道不应该好好当官吗? 莘窈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个疑问,可话到嘴边又快速咽了回去。 因为这利欲熏心的花魁一听见五十两黄金,大脑便是嗡地一声响,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想感受黄金冰冷的温度。 当晚,秦修能于船上开宴,带宾客夜游近海,莘窈应邀上了船。 她在船舱里翩翩起舞,那个仰慕她许久的客人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舞步不放,全程目不转睛,此人生得肥头大耳,看上去老实憨厚,跟她印象里那种面厚心黑的生意人没什么差别。 秦幼清向她保证过晚宴不会持续太久,她当夜就能回来,但莘窈还是警惕地在裙子底下藏了把小刀。 果然,船只驶出港口,宴会进行到夜深,始终没有收场归岸的意思。 莘窈心中开始暗叫不好。 她跳舞跳得精疲力竭,那秦太守似乎看出了她体力不支,微微一笑道,“湄儿姑娘,今晚有劳你了,可惜宴席尚未结束,你若疲倦,不如先行告退,去侧舱休息。” 说罢,他一挥手,派出一名小厮走到莘窈跟前。 “姑娘这边请。” 莘窈点了点头,她委实是累极了,无心跟他客气,当即行礼道谢,跟着小厮退出了主舱。 舱外海风阵阵,放眼望去天水一色,浓厚的云朵遮蔽了繁星,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环顾一周竟是望不见海岸线。 不是说好只在近海夜游吗?怎么游船驶出那么远了? 莘窈的心往下一沉,她还没来得及走进侧舱休息,头顶上便传来一声高呼,“你们看!那里有一艘船!” “有船就有船,”甲板上的水手不以为然地回答,“这一带海域来往商船无数,有什么稀奇的?” “可,可这艘船像是在追咱们” “咱们的船有什么好追的?”船工笑道,“船上坐镇的可是秦太守,那艘船若对咱们有歹意,不是自投罗网吗?” 莘窈听到这话,好奇地环顾四方海域,发现东面的确能隐隐约约望见一艘帆船向他们驶来。 她没有航海经验,无法判断船只的速度,只觉得它离他们很远,便没有当回事,只转身自顾自拉开舱门。 莘窈刚要钻进去,却又听见放哨的水手大喊起来,“那艘船在加速!好像要往咱们这儿冲呢!” “别胡说八道,你是闲着没事儿干?” “我说真的!” “” “不信你们上来个人,自己看!” “行行行,就依你一回!” 一个船工从甲板上站起来,他走到桅杆边,敏捷地攀爬到了最高处,向东面远眺,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他还真吓了一跳,“老天爷啊那船真的开得跟飞似的怎么会那么快?” “我没说错吧!”另一个声音得意地回答。 “你们说咱们不会遇上海寇了吧?”甲板上有人轻轻插了一句嘴。 “不可能吧?”高处的人回了一句,“这儿真有海寇?” “传闻里说有” “若是真的,此时的风向可对咱们不利啊!” 莘窈听着两人的对话,头皮一阵发麻。 “你们闭嘴,统统闭嘴!”攀在桅杆最高处的人忽然大喊了一声,没人看见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 莘窈站在舱外跟那小厮面面相觑。 下一刻,高处的人大喊起来,“快!你们别傻坐着!将横桁上的帆统统张开!是海寇!真的是海寇!我看见了黑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章十二 随着他一声令下,船上的水手立刻奔忙起来,有些跑去左舷,有些跑去右舷,手忙脚乱地挂起了一层层辅助帆。 由于这是一艘游船,并非战舰,船上的水工完全没有临危不乱的精神,他们一听见什么‘有海寇来袭’,立刻吓得面无人色,乱成了一团。 莘窈更是惊呆了,她看着满船的水工到处乱跑,手忙脚乱地挂起帆布,海风斜斜吹来,猛击船帆,由于他们逆着风向,帆桁几乎要被吹断。 随着远处的敌船越来越近,莘窈这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艘三桅帆船,船身长且窄,虽然不算庞大,但构造精巧坚固,船上的水工们配合默契,熟练地顺着风向转帆,船只如利箭一般乘风破浪而来。 危险逼近,主舱里的秦太守依然在与贵客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世外高人,全然一副天崩地裂,我自巍然不动的气度。 然而,莘窈跟那小厮就没那么沉着了,他们两股颤颤地站在舱外,紧张地盯着远处的来船,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船工们好不容易挂满了帆布,船只开始加速逃亡,掌船的舵手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么了,竟然操作失误,使帆船横转过来。 海风登时迎面吹来,带起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击船帆,下一刻,风里传来几声裂响,帆桁竟是硬生生折断,游船彻底失去了控制! 莘窈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船身倾斜过来,她的后背猛地撞在船舷上,痛得她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她两手扒着船舷,吃力地探出头来。 只见无垠海面上,那艘紧追而来的敌船距离更近了,它似有神助一般,航行如风,高高的桅杆两侧布帆迎风鼓张,疾速穿过狂风巨浪,带着一股诡异的威慑力向他们逼近。 面对如此危机,莘窈吓得面无人色,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命在旦夕了,此时复陷劫难,竟是六神无主。 出神间,对方船只已然追了上来,两船几乎要相碰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高喊—— “钩绳接舷!” 一声令下,她恍恍惚惚地看见好几道黑影跃上了船只,四处都是奔走呼喊的水工,游船起伏摇晃,莘窈在船板上滑来滑去,只觉晕头转向,胃里翻江倒海。 意识模糊间,她感到有一只手抓住她后背的衣襟,猛地将她提了起来,她蓦然犯起一阵恶心,弯腰干呕了一声。 海寇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在游船上穿行,他们剥下了帆布,掠走了索具,砍断了船桅,动作干脆利索,转眼将游船洗劫一空。 主舱遭到入侵,莘窈看见那个肥头大耳的生意人被绑住了手脚拖出来,形容酷似一头待宰的猪猡,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脚遭缚也就罢了,还像货物一样被人抬着扔到了敌船上。 接下去的一幕正如开头一样。 她跪倒在敌船的甲板上,四周跪着跟她同等待遇的商客和船工。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这艘船上弥漫着一股阴沉压抑的气氛。 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守立在甲板四周,他们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体格魁梧强壮,紧握利器的双手青筋暴起。 这些人体格庞大,却并没有笨拙愚蠢之态,莘窈暗中打量他们,发现他们个个目光如炬,不仅粗暴凶狠,还透着机智精明。 莘窈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听见身边的船工喃喃着,“咱们完了,完了” “怎么了?”她压低了声音问他,“难不成这帮人真的是海寇?” “不然呢?” “” 莘窈一直以为凶神恶煞的海寇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还真不相信璇玑海上存在这号人物。 “他们要干什么?” “劫掠,杀人”那船工的嘴唇发抖,“船上的财物已经被抢光了,接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把咱们全部杀光” 莘窈的喉咙抽紧了,她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极度惊恐间,她隐隐感到有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疑惑地抬起头,发现这艘船的首领正静静立在桅杆下,脸正对着她所在的位置。 那是个长身玉立的黑衣男子,姿仪挺拔峻丽,巨大的船帆在他身后拂动,将他的身影衬得岳岳茕茕,显得位尊气盛。 但奇怪的是,那人脸上罩着一个诡异的青铜鬼面具,手里还提着一把血迹斑驳的斧头,这两件恐怖的东西与他卓荦不群的气质大相径庭。 莘窈望着他,一时竟忘了恐惧,只感到迷惑。 下一刻,桅杆下的男子举起手中利斧,指向某一处。 莘窈先是听见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紧接着便是一声人体落入水中的闷响。 她惊悚地回过头去,只见甲板上的大汉正拎着一个俘虏,像拎小鸡一样往海里扔。 随着首领手中利斧的移动,俘虏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扔进了大海中,甲板上发起了一阵骚乱,尚未落水的人们开始拼命挣扎喊叫,还有一些软骨头干脆戚戚哀哀地哭了起来。 “秦修能!你这老狗算计我!你等着 你不得好死!” 莘窈看见那个肥头大耳的商客被人拖到船边,他破口大骂,然而话未骂完就被毫不客气地扔了下去,女郎登时心底一阵阵发凉。 果然,是她太贪财了,为了五十两黄金,不管不顾就接了这桩生意,老天爷要给她看脸色了! 但这种死法未免也太残酷,她生来最怕水,结果却要给活活淹死,而她一个人死也就罢了,她的阿晏怎么办?她还没有找到他呢? 念转至此,她的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 “老实呆着不要动!” “这个,把他拖过来!” “再叫就一刀宰了你!” 甲板上的俘虏鬼哭狼嚎,海盗们的吼声宛如雷霆万钧。 很快,首领的斧头指向了莘窈所在的位置,一名大汉见状二话不说向她走来,弯下腰将她提起来,毫不费力地扛上了肩头。 这下莘窈急了,求生的本能使她拼命挣扎,可怎么也挣不过海盗的铁臂,她急中生智,干脆换了一种方式,酥软着声音道,“这位大哥,方才听您说话的口音像是雍州人,真是巧了,我也是从雍州来的,咱们算是同乡呢!” 那大汉没有说话,脚步却是一顿。 莘窈仿佛看到了希望,忙不迭地继续往下说,“大家异地漂泊都不容易,我只是个小小的舞姬,全家老小都靠我一人养活,今日我若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家里那几口人可怎么办?大哥,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求您行行好!向你们老大求求情,别拿我填海喂鱼成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大汉便加快了脚步走了起来。 “别,别不要扔我下去!不要!”这下莘窈彻底慌了神了,她疯了一样挣扎尖叫,到了最后干脆破口大骂起来,“你敢扔我下去,我就变成厉鬼缠着你!你们这一船人都——” 她的话没说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噗通一声掉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迎接她的不是冰冷海水,而是冰冷的地面,她被人扔进了一间狭小的舱室里,那大汉站在门边,咧开嘴冲她笑,“姑娘,小人家境贫寒,长年漂泊海上,从未去过什么雍州,你白套近乎了!” 他大笑着轰隆一声关上了门。 莘窈呆坐在地,惊魂未定,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储藏室,周围堆满了陈旧的杂物,莘窈摸索着坐到了墙边,双手抱膝,缩紧了身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太守呢?她方才过于慌乱,没有留意他的去向。 秦幼清撺掇她接这桩生意,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有这种下场? 莘窈惶惶不安地想着,只觉人心难测,她哪里得罪秦幼清了?她竟是要置她于死地? 舱室外依稀传来水声,但人体坠海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想来他们把该杀的人都杀干净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留她性命? 难不成见她有几分姿色,特意留着当 莘窈越想越害怕,她觉得冷,不仅心里冷,身上也冷,单薄的舞裙挡不住海上的寒意,她蜷缩在墙角,咬着牙,闭上眼睛。 船只起伏不定,她疲惫至极,昏昏沉沉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 一声凄厉的喊叫惊得她从头到脚一阵觳觫,那叫声似人非人,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承受极度的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章十三 一声凄厉的喊叫惊得她从头到脚一阵觳觫,那叫声似人非人,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承受极度的痛苦。 她看见好几条人影从舱门外一闪而过。 “他又发作了?” “已经挣开一条锁链了。” “千万不能让他出来。” 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这几句话,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莘窈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一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胃里犯起一阵恶心。 下一声一声喊叫传来时,狭小的储藏室猛地震动了一下,好像有猛兽在撞墙。 莘窈忽然意识到这叫声是从隔壁传来的,随着‘哐哐哐’几声巨响,似有沉重的铁索狠狠砸在地面上,砸得整艘船都在震。 “抓住他!抓住他!” “勒住他的脖子!” 她听见有人在喊话,声音宛如滚雷一般,紧接着隔壁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一记重拳落下,然后一切便重归平静。 这是搜什么艘船? 船上是不是藏着什么奇怪的人?或者野兽? 海盗船都是这样的吗? 莘窈极力思索,但剧烈的头痛又一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有头痛病,有时过度紧张或是着凉,甚至于天气闷热都会引她发病,每次发作起来脑中都像有钢刀在搅。 莘窈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没过多久,舱室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铁制的门板陡然被人拉开,此时天已大亮,门外的白光涌入阴暗的舱室内。 她眯着眼睛抬起头,发现来的是那个曾经站在桅杆下,指挥下属将人丢进海里的黑衣男子。 他照旧戴着可怕的鬼面具,只是原本提在手里的斧头,此时改而背在了身后,她发现斧头上似乎有新鲜的血迹。 那人站在舱室里,低头看着她,好半天没有动。 莘窈头痛欲裂,一时竟也顾不上恐惧了,只将手握成拳头,不断敲打脑袋。 看见她做出这个动作,那人猛然向她走近了两步,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柔和的暖意,这种感觉很熟悉,莘窈强忍着头痛,睁大眼睛看他,却只能看见一张放大的鬼面具。 紧接着她忽然感到身子一轻,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莘窈稍作挣扎,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她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痛得根本顾不得眼下的危境。 但是,当她被人温柔地放到一张木床上时,莘窈的神经还是绷紧了。 怎么回事? 她是卖艺不卖身的 女郎一手按住额头,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向腿部。 莘窈出门时,自作聪明地将一把小刀绑在了腿上,她以为这样既不妨碍跳舞,又能应对危机。 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她发现这种方法根本不合理。 因为刀绑在大腿上,她必须把裙子完全撩起来才能拿到刀,此时她躺在床上,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果主动撩起裙子的话,不等同于惹祸上身吗? 莘窈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悲哀。 正当她犹豫着不知该撩还是不撩时,一只茶盏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跟前。 那戴着鬼面具的男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盏茶,送到她跟前。 莘窈抬头警惕地看着他。 “喝下去。”黑衣男子开口说了三个字,像是一道命令,他的声音很低,又隔着面具,听上去很不真切。 莘窈紧紧抿住嘴唇,摇了摇头。 谁知道这茶盏里放了什么?她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他见她不肯喝,兀自揭开了茶盖,莘窈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不禁怔了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浓茶是治疗她头痛病的一个偏方,她从前一直用这个法子来缓解病症,但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这只是巧合? 莘窈不敢贸然喝陌生人递给她的东西,只能咬咬牙,将脸挪到另一侧,保持刚烈倔强,沉默不语的样子。 黑衣男子站在床边一言不发,莘窈表面与他僵持着,心里却在发毛。 果然,那人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他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转过来,将茶水往她嘴里灌。 莘窈冷不防被灌了好几口浓茶,呛得拼命咳嗽,她勉强喝了大半盏茶,总算卯足了劲儿将最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全都喷在了那人的面具上。 这下好了,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此人定要将她活生生剐了不可! 谁料那人松开手,满不在乎地抹去面具上的水渍,竟是低声笑了笑,完全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 “差不多 算是喝完了。”他的嗓音很低,略含笑意。 她诧异地抬起头,试图探测他面具后的眼睛,可他似乎料到了她的意图,迅速转过脸去,拿着空空的茶盏离开舱室。 莘窈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这个人的身影和气息都让她感到很熟悉,有没有可能?会不会? 可他的声音不一样,身高也不一样。 莘窈的心不禁一沉,但立刻又浮现出希望来——他或许是故意改变了嗓音,好避免她认出来;至于身高,阿晏失踪时才十七岁,如今一年多过去,他长得更高一些也是正常,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是个海盗头子呢?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因为越想,破绽越多,她越失望。 刀绞似的头痛渐渐散去,莘窈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她尽力保持清醒,却挡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时,一阵强烈的颠簸震得她床榻直抖。 船舱外电闪雷鸣,海浪似在咆哮,船只在风口浪尖起伏,脆弱得像是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巨浪掀翻撕裂。 莘窈从床上滚落下来,舱室里的书架桌案接二连三地倒了下来,航海图,书册散了一地。 “有人吗?有人吗?” 女郎大喊起来,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到门边,门并没有被反锁,她毫不犹豫地打开,迎面袭来一阵狂风差点将她重新卷进舱里。 她勉强站稳了身子,随即踉跄几步冲到舱外,径直扑到了船舷上。 海上巨浪滔天,狂风大作,晦暗的天空中乌云密布,闪电在云里腾跃,雷声贯耳,振聋发聩。 此时站在舱外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那个黑衣男子。 他依然戴着鬼面具,正独自一人在掌舵,此时听见声响,蓦地回头一望,见莘窈冲出了船舱,立刻冲她大吼,“回去!不要呆在舱外!快回去!” 他的声音隔着风浪,从面具后传来,听上去与平常不太一样。 莘窈死死抓着船边的横杆,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下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一声从海底传来的野兽咆哮,船前的水浪忽然间如同高墙一般耸立起来,直逼帆船而来! 莘窈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连尖叫都忘记了。 “快动手!” 她听见那人又大吼了一声,但这次不是冲她吼的,而是冲着船头。 莘窈这才注意到船头站着一个身材纤长的白衣人,他的手中持着一把长剑,剑身隐隐泛着月白色的光华。 随着那黑衣男子的一声大喊,白衣人双手举起长剑,劈空一斩。 前方的巨浪竟是随着他的剑势一分为二,船只行进如风,宛如利箭般从巨浪中间穿过。 风停雨散,云破日出,这高墙般的巨浪仿佛是一扇隔开两个世界的大门,那处雷奔云谲,暴风疾雨,此处却风平浪静,晴朗怡人。 莘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天上风轻云淡,海里细浪轻翻,和煦的阳光一束束从云层里投射出来。 船头的白衣人转过身来,与船舵边的黑衣男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回身将长剑收回鞘中,举步向莘窈走去。 随着他越走越近,莘窈看清了这个白衣人的容貌。 他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亮如点漆的眼睛,长发高束,唇角含笑,他看上去很年轻,但究竟有多少岁,莘窈却猜不出来。 “姑娘,你的身子有恙,赶紧回舱室休息吧。” 他的声音清朗和煦,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视着她,乌黑的瞳孔闪闪发亮,莘窈与他对视时,感到一股奇妙的,不可抗拒的威慑力,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听话地转身走回了船舱里。 莘窈呆呆地坐回床边,望着满室狼藉,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又已经黑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走下床去,点燃了一盏油灯。 原本遍地狼藉的舱室已经恢复如初,横倒的书架桌案木柜安安静静地竖立在原位,所有物件都摆放跟得原来一样。 难道她之前看到的一切真的是做梦? 莘窈的手心里渗出冷汗来,她将油灯举起来,开始仔细地查看整间舱室,室内的器具摆设都非常陈旧,她站在桌案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木案上的裂缝。 桌上平摊着一张地形图,画的似乎是海上的岛屿。 图纸上有好几处深红色的标记,有一处的标记分外独特,像是有人用朱笔在那儿画了一个恐怖的鬼脸。 莘窈将油灯放回桌案上,正弯下腰细细查看,一声似人非人的咆哮猛地响起。 她吓得一个激灵,陡然站直了身子,惊恐地定在了原地。 模糊的嘶吼中混合着搏斗的声响,仿佛有好几只野兽正在互相扑杀。 莘窈咽了咽唾沫,鼓起了八辈子的勇气,从裙下抽出了短刀,举起桌上油灯向门边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章十四 她打开了舱门,舱外繁星灿烂,海风徐徐,野兽般的吼声像是从后舱那儿传来的,她手举油灯,循着响声,顺着狭窄的船廊缓慢地走。 约莫走了五六步,前方突然一声炸响,一扇舱门被人用大力轰开,一道白色的人影飞了出来,重重地撞在船舷上,摔倒在地。 莘窈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查看,却见那白衣人吃力地抬起头来,他冷不丁地看见她,脸色立刻变了,大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这人正是那个在她梦里剑斩巨浪的白衣男子,此时此刻,他白衣染血,狼狈不堪,倒在地上挣扎着冲她吼道,“你快回去!回去——!” “我,我听见了吼声 ”莘窈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这船上到底有——” 她的话没说完,一道黑影突然从后舱里扑了出来,女郎只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将她扑倒在地,手里的油灯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海浪里。 莘窈倒在地上,有人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了一双瞳孔竖立,虹膜厉红的眼眸。 她心头大震,拼命挣扎,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危急关头,莘窈握紧了手中小刀,发于本能地往他身上扎。 刀尖刺进了那人的肩膀里,他野兽般惨叫一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莘窈只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要被他捏碎了。 然而下一刻,颈上铁箍般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莘窈一阵急喘,视线由模糊渐渐转为清晰。 那个脸罩鬼面具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他的身后依然背着那把银光锃亮的利斧,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用它。 一条铁链从他手中飞了出来,缠上了那人的脖子,他冲上去抓住了那人的头发,像抓一条狗一样将他往后拖。 “你回去!”他一边拖一边冲莘窈急吼,“快!回去将舱门闩上!” 莘窈死里逃生,再也没有了探究怪物的欲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得仪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回了舱室,冲进去牢牢闩上了门。 这艘船有问题。 莘窈背抵着门,大气不敢出。 舱外的搏斗没有持续多久,女郎站在门边不敢动,等到外头悄无声息,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莘窈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恐惧早已战胜了好奇,她没有勇气开门查看,而是脚步虚浮地走回了床边。 她抱膝而坐,侧耳聆听,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舱门被打开,走进来的是那个腰悬长剑的白衣人,他方才与人搏斗,肩膀上受了伤,此时细布包扎着伤口,有淡淡的血色渗了出来。 他手持茶碗,走到莘窈跟前,微微一笑,“姑娘身体抱恙,方才又受了惊吓,此茶有安神压惊之功效,还望姑娘饮下。” “我没事,不需要喝茶。”她警觉看着那个茶碗。 “姑娘,我看你还是喝下这碗茶吧。”白衣人将茶碗送得更近了,他脸上的笑容未变,身上却散发出一股诡异的压力。 女郎毛骨悚然,此时她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若不服从,难保会有什么下场? 莘窈硬着头皮,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然后冷冷地递还给他。 “你是什么人?”她用衣袖抹了抹唇边的茶水。 “我是这条船上的大副。”白衣人的语调温和耐心。 “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呢?” “他是我们的船长。” “船长?”莘窈的心里充满了怀疑,“这个船长他多大了?” “他很年轻,”白衣人若有所思地微笑,“怎么了?姑娘对他有兴趣?” “不是。” “既然没有兴趣,那就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船长年纪还小,前程似锦,不该那么早就受女人拖累。” “前程似锦?当海寇还能前程似锦?”她泄漏出一丝轻蔑。 “姑娘瞧不起海寇?” 她沉默。 “难道姑娘的身份就很体面吗?” 莘窈被这么一问,脸突然烧红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闹过大红脸了,自从入了悦音坊,她就练成了一副‘脸皮堪比城墙厚的’本事,可今日不知为何竟是突然破了功。 那个白衣人临走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不以为然的微笑。 不知那碗茶水中加了什么药,莘窈喝完后,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犯困,她在强烈的睡意里挣扎了一会儿,终是敌不过药性,渐渐失去了意识。 莘窈感到自己昏睡了很久,梦里她的四肢发热发软,额头上不住地冒出冷汗,像是着凉发烧了一般。 似乎有人在仔细地照顾她,他替她掖好了被角,替她擦拭脸上的汗珠。 她口干舌燥时,半梦半醒地被人扶起来喝水,那水很是清凉,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当她重新躺下时,一只微凉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她抓住了那只手,贴在脸颊边,口中喃喃着,“阿晏 阿晏” 不知过了多久,莘窈重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床边坐着那个黑衣男子,他的脸上仍旧戴着鬼面具,正俯身向她靠近。 “阿晏,是你吗?”她试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伸出手,揭开了他的面具。 一双瞳孔厉红的眼睛闯入了她的视线,莘窈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下她彻底醒了,莘窈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熟悉的房间内。 如果这不是做梦,她相信自己已经回到了海边的小村落,正安安然然地躺在旧屋里。 若非衣裙上传来若有似无的海腥味,她还真要以为关于海盗的记忆只是一场梦。 那群海盗怎么会知道她住在这里? 莘窈恍恍惚惚地想着。 这间屋子已经空置很久了,她不常回来住,只是每个月回来一两次,做些洒扫工作,这个地方总是勾起她对弟弟的无尽怀念之情,自从失去了养父养母后,她几乎将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了弟弟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时隔一年,她仍然不能接受失去莘晏的事实。 莘窈随手从橱柜里取出一件黑缎袍往身上一裹,匆匆离开了旧屋。 此时正值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好时候,悦音坊一定热闹得很。 莘窈戴上兜帽,徒步往城里走,她身上没有盘缠,租不起马车,只得靠两条腿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夜市。 她走得精疲力竭,恨不得像条狗一样四肢并用,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万方的仪态,行人见她的黑袍下时不时露出一角红裙,纷纷好奇地侧目,有些还夸张地走到她跟前,笑嘻嘻地低下头瞅她,想要一睹藏在帽影下的丽颜。 悦音坊外的行人果然络绎不绝,莘窈快步拾阶而上,门外揽客的少女立刻走上前拦住了她,笑吟吟道,“哎哟,姑娘,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谁说的?”莘窈笑着搂住了少女的细腰,“我就要来!还要找你陪我!” “湄儿姐姐?”少女先是一愣,紧接着立刻笑逐颜开,“你可回来了,这都两天两夜了,你再不回来干娘都要发疯了!” “两天两夜?”莘窈吃了一惊,她以为只过了一天呢。 “是啊,快进来。” 莘窈随着她迈过门槛,揭下风帽,将一身黑缎袍褪去,露出里头的红纱衣来,她的红裙凌乱,乌云蓬松,脸色白得出奇,神情极是困倦。 引她进门的少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湄儿姐姐,这两日出什么事了?你看上去憔悴得紧。” “说来话长,”莘窈微微苦笑,“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青楼里人声鼎沸,台上的高歌妙舞引来阵阵喝彩,莘窈小心地往隐蔽处走,却难免还是被人发现了,有来客认出了她,大叫一声,“哟,这不是湄儿姑娘吗?” 话音刚落,无数道目光便齐刷刷地向她投来。 莘窈今晚未施粉黛,面容憔悴,虽然苍白,却平添一股懒洋洋的冶艳风情,她习惯了受人瞩目,意外被人发现也不惊不骇,只抬手抚了抚半偏的云髻,当即舒展笑颜,一路与人目送眉迎。 “湄儿姐姐,昨日你不在,你猜出了什么事?红云山庄的魏庄主派人邀你去他庄上献舞,”少女挽着她的胳膊,亲热地笑道,“干娘不知你是死是活,只能硬着头皮回绝了,只盼别得罪了大主顾才好。” “魏庄主?他不是跟他夫人伉俪情深吗?怎么召起舞姬来了?” “什么伉俪情深呀?都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少女露出一脸讥笑的神情,“姐姐你入行比我早,怎么还会信那些?” “说得也是,”莘窈一阵失落,“这世道真是容不得一点幻想” 两人说着话,走上了二楼,那少女将她送进了鸨姐儿的屋里,自顾自转身走了。 莘窈走进屋里的时候,胖胖的鸨姐儿正坐在镜前垂泪,她听见莘窈的声音,猛地转过脸来,眼里含着两包热泪,定定地看着她。 “干娘,你这般瞧我作甚?”莘窈把玩着一缕发丝道,“头回见我呢?” 老鸨站起身,扭动着腰肢,喘着粗气走到莘窈跟前,一把将她抱住了,她呜呜咽咽地哭道,“我的摇钱树诶,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干娘就要去城郊后山的墓园里给你立衣冠冢了!” “哟,你要给我立衣冠冢?”莘窈笑得吃惊,她伸手拍了拍老鸨肥厚的肩膀,“干娘是哄我呢,我若是死了,你转眼就能将我抛之脑后,然后再找棵摇钱树,继续赚个盆满钵满!” “胡说!”老鸨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硬将一脸浓妆擦成了鬼画符,“我上哪儿能再找到一棵像你这样聪明伶俐又听话的摇钱树!” “干娘过奖了,湄儿消受不起。”莘窈没想到鸨姐儿会这般惦记她,居然还会为她流泪,心里不禁有些触动。 “话说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老鸨用帕子抹着脸问道,“上船献个舞,献了两天?” 莘窈走到椅子边坐下,她的笑容消失了,摇摇头,“这事诡异得很,干娘我问你,那个秦太守怎么样了?你可有他的消息?” “他回来了,当晚就回来了,怎么?” “当晚就回来了?”莘窈大吃一惊,自从被海寇劫走后,她就没有留意秦太守的去向,原以为他也被那帮海盗扔进海里喂鱼了,未料他居然回来了,“那么他可有受伤?” “受伤?没听说啊” “这就怪了” “怎么怪了?” “干娘,”莘窈的神情愈发凝重,“这两日你可有打探过我的消息?” “有啊,”老鸨一甩帕子道,“我差人去秦府问了,府里的人回话说你献舞那晚失足坠海,生死不明,我不敢多问,那些官老爷都傲慢得很,哪里会在意一个小舞姬的死活?” 莘窈点了点头,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到底出什么事了?”老鸨意识到不妙,“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章十五 莘窈沉思了片刻,将在船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老鸨。 老鸨听罢,脸色比莘窈还白,方才哭花的妆容看上去竟是更加恐怖了。 “我怀疑是我在做梦,但想想又不可能 ”莘窈低声说着,面露困惑,“既然秦太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与那船海寇之间必然有些联系,我在想秦幼清怂恿我接这笔生意,说不准早就知道当晚会出事,她会不会有意害我?可我也没做什么遭人恨的事啊?” 鸨姐儿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话,用手绢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毕竟是阅历丰富的青楼老鸨,她没有花多长时间就恢复了镇定,“这桩事你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往后可切莫再提起了,官老爷手底下有多少罪孽,咱们知道地越少越好。” “那,那秦家的人一旦发现我还活着,会不会杀人灭口?” “谁知道呢?”老鸨的双手绞着手帕,她想了又想,“要不这样,你这个月先躲在悦音坊里哪儿也别去,我对外放些风声,就说你大病了一场,神智不清,记不得近日发生的事了,暂时没法跳舞,看看秦家会有什么反应,若无事,等这阵风波过去了,你再露脸试试。” “也罢,暂时只能这样了。”莘窈惴惴不安。 “好了好了,咱们说些高兴的,”鸨姐儿见她心神不宁,转而露出一张笑脸来,“前天,那个秦幼清派人送来了酬金五十两,你的份儿我可留着呢!” 她说着起身打开柜子,取出一盒盖着红布的黄金,递到莘窈跟前,“原本打算五五分的,但你死里逃生也不容易,咱们就四六分了,你三十两,我二十两,多出的就当给你压惊了!” 莘窈呆呆看着那盒明灿灿的黄金,不知是哭还是笑,她苦着脸看了许久,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同时用手抹去了两行眼泪。 ********* 莘窈捧着黄金回了房,连续好几日都闭门不出。 呆在悦音坊里,虽说吃穿不愁,但她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莘窈本想将黄金存到钱铺去,可听了老鸨一言后,她有些怕了,不敢出门。 莘窈每日按时晨起,花两个时辰在房中练舞,从不懈怠,这是她的傍身技艺,即便暂时没有用武之地,她也绝不能荒废。 闲来无事时,她就收拾屋子,翻翻诗集,数数银子。 水红姐怕她独自一人孤寂,给她送来好些话本子,都是民间流传得最红火的。 莘窈很少看话本,并非不喜,只是话本里的才子佳人全都双双对对,情深意笃,看多了难免要耽于幻想,而悦音坊这等风月地,恰恰是最容不得幻想的,来往宾客不过是追求片刻的风情和枕席上的欢愉,没人会留下真心和真情。 莘窈只读诗,因为诗里没那么露骨的情爱。 自从失去了养父母后,她变得分外青睐离别诗,她一边品味着诗中别情,一边怀念着过去的团圆,等到莘晏失踪,她孑然一身后,就愈发沉湎于此了。 郁郁寡欢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月。 一日,天气阴沉,乌云翻涌,窗外淫雨霏霏。 时至傍晚,莘窈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软榻上,望着昏暗的房间出神,她手中的书册半开,恰好露出一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门外传来美人的盈盈娇笑,窗外的细雨绵绵不绝。 粘腻的雨天,让糜烂与怅惘交叠。 “笃笃笃” 有人在敲窗,不轻不重。 莘窈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她悄悄起身,走到梳妆台边,拿起一支尖锐的长簪握在手里,这才低声开口,“什么人?” 木窗像是被一阵微风轻悠悠吹开的,窗边坐着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美少年。 他着一身淡淡蓝衣,外貌挺秀,眉目清扬,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裳,几绺黑发散落在他的额头上,少年望着房内的绝色倌人,微微一笑,“姐姐,我回来了。” 莘窈呆呆地立着,手中的发簪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幽咽似的轻响。 “阿晏”她喃喃着,许久都无法回神,“天啊阿晏你没死 ” 她突然快步走到了窗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少年人的脖子。 莘晏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却笑着抱住她,跳进了屋子里。 莘窈已经好几年没有跟弟弟这般亲密了,她有些吃惊,他竟然单手就能将她牢牢环抱在怀里了。 “来,过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你!”进屋后,她匆匆离开了他的怀抱,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 烛火摇曳,她将他拉到跟前,上上下下,一遍遍地打量。 一年不见,莘晏确实又长高了,同时也瘦了一些,他精神轩翥,姿仪雅健,面容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只是眉眼间的神/韵似与往昔不同。 以莘窈浅薄的阅历来看,这神/韵的变化源于他经历过的风浪。 “到底是怎么回事?”莘窈的嘴唇哆嗦着,她眼含热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抱着弟弟大哭一场,“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年多都没有音信?” “我也没有想到会离开那么久。”少年低头向她微笑,两条乌黑的眉毛弯得格外好看。 “亏你还笑得出来!”她忽然挥起拳头,用力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像在怨他不争气似的,“人人都说你死了,让我别抱希望,可我就是不相信!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多,姐姐是怎么过的?当真体会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说着,她又泄愤一般使劲打了他一下,莘窈的力气向来挺大,这下用了七八分力气,打得莘晏闷哼一声,他皱了皱眉,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明朗了。 莘窈望见他的笑容,猛地转过身去,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知道,姐姐这一年都在为我担惊受怕,这都是我的错,姐姐你尽管打我骂我好了,”少年立在她身后,他低声开口,语调是惯有的乖巧驯顺,“但我也没有办法,这一年来我我一直都很想你,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 莘窈抹干净眼泪,回头看着他,不知是不是烛火的原因,他看上去目光灼灼。 “油嘴滑舌,”女郎斜眼将他一瞧,“你想我绝没有我想你想得多。” 莘窈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的,莘晏听得却是面上一红。 “但无论如何,平安回来就好,姐姐不会怪你的。”莘窈擦干眼泪,舒展容颜,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他长高了,要摸他脑袋也不如以往那么顺手了。 强烈的喜悦中忽然萌生出一股失落惆怅之情,莘窈任由它在心里蔓延,口中却是柔声道,“阿晏,你过来坐,跟姐姐说说,这一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莘晏依言走到方桌边坐下,抬眼凝视着她,“这说来话长,但仔细想想,其实也很简单。” “很简单?” “没错。”他开始娓娓道来。 “一年前,我的确瞒着你随商船出海,本想历练一番,涨涨见识,顺便挣些银两来,好让日子过得宽裕一些,谁料途中意外遇上暴风雨,船只损毁,无法航行,大家弃船而逃,我自然也一样。那晚我游了很久,最后漂到了一座岛上,那里土地富饶,民生安乐——” “那是什么岛?” “七沙岛。” “七沙岛?我从没听说过。” “海上岛屿星罗棋布,姐姐没听说过也是常事。”莘晏微笑道。 莘窈点点头,“那倒也是,后来呢?” “后来,岛上的一户人家收留了我,我一边帮他们干活,一边留意来往的船只,可惜那座岛屿地势偏僻,甚少有船只停靠,偶尔进港的船也不是从天水城来的。就这样,我在岛上耽搁了一年,直到半个月前才遇上一艘渔船愿意捎我回城。” “渔船?” “是啊。” “渔船会开那么远?” “谁知道呢,”少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们自称是出远海捕鲸的渔船,但我留意了一下,发现船上有很多玳瑁珊瑚之类的值钱玩意儿,想来它不是一般的渔船,不过那又如何?我只想平安回来。” “没错,只要平安回来就成。”莘窈笑道。 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手绢替他擦拭在窗外被雨淋湿的脸颊和头发。 女郎的神态很温柔,带着十二分的迁就。 如果此时有人看见她,一定不会相信她是妖艳惑人的悦音坊花魁,更不会相信她是尖刻贪财的湄儿姑娘,此时她只是一个好脾气的长姐,一心一意地关怀弟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章十六 “姐姐,这一年来,你过得还好吗?”说完自己的经历,他立刻问起她来。 “挺好的,跟从前一样。”莘窈笑道。 “是吗?”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莘窈忍不住笑了笑,“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盯着我?” 莘晏一愣,突然整张脸都红了,看上去非常尴尬。 莘窈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她早就习惯了莘晏的目光,也从不认为不妥。 他从小就这样,爱围着她转,爱盯着她看,好像星星围着月亮,她习惯了他的关注,若是哪天突然没了这种关注,她反而要不适应了。 “姐姐开玩笑的,又没怪你,只要你在外头别这么盯着姑娘看就好了。” “我知道,外头的姑娘与我何干?”少年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但脸上的红潮却尚未褪去,“其实,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很担心担心姐姐一个人留在城里,病了没人照顾,被人欺负了也没人帮你打架,怕你会挺不过来。” 少年的耳根微红,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肉麻,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生怕她露出揶揄的神情。 好在莘窈没有,她反而觉得他说话的样子腼腆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惦记姐姐!” 虽然莘窈曾在海盗船上怀疑过那个黑衣男子是莘晏,但此时这怀疑已经烟消云散。 眼前的少年温柔雅致,眉目含笑,他穿着淡淡蓝衣,说起话来眼睛亮晶晶的,偶尔还流露出几分羞涩,如此清新脱俗的小郎君,怎么会是船上那个脸罩面具,背挂利斧的黑衣青年呢? 莘窈几乎要为自己的猜测感到羞愧了。 “难怪我见你瘦了,原来你这一年一直在给人干活,”说起这个,莘窈不禁心疼起来,“那里的人对你好吗?” “他们对我很好,姐姐大可放心。” “那阿晏有没有遇上合意的姑娘?” “没有。”少年立刻回答,看上去有点紧张。 “没有吗?”莘窈故作吃惊,“我听说海上的姑娘大多容貌明艳,丰姿妖娆,个个都迷人得很,阿晏竟是一个都没遇到?” “没有,我不觉得她们漂亮。” 莘晏说这话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不经意地握成了拳头。 莘窈以为这是他紧张,没说实话的表现,面上的笑容不由加深了,“我知道你不愿告诉姐姐,虽说长姐如母,但你也别真把我当长辈了,遇上喜欢的姑娘,你要告诉我,这样姐姐可以替你支招。” “长姐如母?”他忽然一怔,口中不住喃喃,“长姐如母” 莘晏低下头,像是困惑,又像在沉思。 “在想什么?”莘窈轻轻弹了弹他的额角。 “哦,没什么,”少年抽离了思绪,他话锋一转道,“对了,姐姐近来遇上什么麻烦了?我来找你时,门口的姑娘拦着我,脸色十分古怪,她们不让我进来,所以我只能从后院翻窗来看你。” “啊”莘窈略微踌躇,她不打算告诉莘晏关于海寇的事,免得他担心,“我前阵子染了风寒,身子不太爽利,所以说好了一个月内不见人,门外的姑娘约莫把你当作了蛮横的客人,怕你会来打扰我。” “染了风寒?”莘晏一听,立刻握住她的手腕,要替她把脉。 莘窈连忙收回手,她莞尔一笑,“没事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莘晏将信将疑地收回手,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情极其认真,“姐姐,你再等我一阵子,等我攒够了积蓄,咱们就买座好宅子,再买块地,安安稳稳过日子,以后你就再也不用——”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莘窈的身子一颤,登时如临大敌。 “你起来,起来!”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莘晏,将他拉进了屏风后。 “姐姐,你这是” “快躲进去!”莘窈将他推进了床里,低声嘱咐,“别发声!” 她放下了床幔,迅速整理了仪容,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门边,将门掀开一条缝,随即长舒一口气,“是你呀,水红姐。” “是我啊,你怎么老半天才出来?”水红姐手里提着一个钱袋,笑嘻嘻地看着她。 “我无聊,躺塌上睡着了,你敲门吓了我一跳,”莘窈随口编了个谎言,她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笑问,“怎么了?有事吗?” “有事。” 莘窈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放心,是好事。”水红见状,马上笑弯了眼。 莘窈复又松了一口气,她揉了揉眉毛,“奇了,居然还有好事。” “怎么不能有好事?今儿秦家小姐来了,她本是来探望你的,听说你病了,就让鸨姐儿替她捎个话,”水红姐掂了掂手上的钱袋,“秦太守对你那晚献的舞很满意,特意又赏了你一袋碎金子。” 莘窈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美事?” “对,拿去吧,”水红将钱袋递给她,然后凑到她耳边道,“原本不止这些,鸨姐儿至少偷拿了一半。” 莘窈笑着睨了她一眼,“谁不知道她那德性?不过这些已经够我乐的了,多谢你。” 水红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扭着细腰走开了。 莘窈仔细关上了门,拿着钱袋走回屋里,心里嘀咕着:出海那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秦太守不叫人杀她灭口,反而派女儿来赏她银子,简直匪夷所思! “姐姐。” 此时莘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似是在恼怒,但又带点儿委屈,“你为什么要我躲起来?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当然不是,”莘窈连忙放下手中的钱袋,她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黑发,展颜笑道,“我家阿晏这么好看,我怕这儿的姑娘看见你,会打你的主意。” “姐姐你别胡说。”莘晏脸上一热。 “我没胡说,”莘窈认真起来,“你不了解这儿的女人,她们都坏得很,而你呢,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干净,这么单纯,又这么” 她望着他,眼里隐隐跃动着欣慕之情。 莘晏低声笑了起来,“姐姐,你在笑话我么?” 莘窈一愣,随即也笑了,“好吧,总之我的意思是,这儿的女人不是寻常人,她们都是女妖精,最爱貌美力强的男人,但又从不讲情分,你在她们眼里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她们巴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将你身上所有的好处都榨干。” “你放心,我不会上钩的。” “别说大话,她们的手段很厉害的。” “那姐姐呢?”他忽然促狭一笑,“姐姐的手段也很厉害吗?” “我?不过略知一二而已,”莘窈轻笑,“比起真正的人精,我只是空有一副妖精皮囊罢了。” “那若有闲暇,姐姐可要教我些手段,免得我日后中招。” 莘窈甜甜一笑,当他在逗她玩,“别闹了阿晏,我看时候不早了,太阳都落山了,你饿不饿?” 她看了看屋里的情形,“我这儿也没吃的,今日你好不容易回来,咱们该好好庆祝庆祝,不如晚上下馆子去吧?” 她没等莘晏回答便自顾自向门边走去,刚要打开门,却又忽然回头叮嘱,“你乖乖呆在屋里,哪儿也不许去,我跟鸨儿说一声就回来。” * 莘窈告诉鸨儿要离开悦音坊一阵子,老鸨皱皱眉头,并没有反对。 “我看那秦太守也没要杀你的意思,不过这阵子你还是别抛头露面了,”老鸨剔着指甲,从从容容道,“悦音坊里人多口杂,你回海边去也好,混在渔家女里没人瞧得出来。” “这么说你愿意放我回去住一阵子?”莘窈故作讶然。 “有何不可?” “你不怕我有去无回?如今我可不差银钱呢!” 老鸨冷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光这些银子能让你过好一辈子?你还得干个七八年才行,况且你就是跑了,你能跑去哪儿?世上没有地方比这儿更好了,我知道你喜欢跳舞,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活计了。” “干娘说得是,您阅人无数,眼光就是老辣,”莘窈笑得谄媚,“既然如此,那我这就收拾收拾走了,有事差人来捎话,干娘知道我住哪儿。” 鸨儿挥挥帕子,“走吧走吧!” 莘窈立刻回屋,她收拾衣物,打包黄金,又换了身衣裳。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章十七 当她着一身淡淡青衣,发上只戴一支木钗,从屏风后走出来时,莘晏是非常惊讶的。 “姐姐为何打扮得如此朴素?” “怎么?”莘窈瞠视着他,“我非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才行?” 莘晏笑了笑,不说话。 他姐姐的品味他一向很了解,莘窈素来不爱淡雅,她喜欢明红,纯金,亮蓝,烟紫这类醒目招摇的色彩,从小就爱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一样。 莘晏小时候从不怕走失,因为每次跟家人分散,只要站到街边,往人群里一望,最花哨的那个就是他姐姐。 好在莘窈是个美人,眉目间又有一股风情与明艳的打扮相得益彰,否则人们定要笑她俗气。 不过在莘晏眼里,即使他的姐姐没有美貌,也没有风情,他仍会觉得她花枝招展的模样可爱得紧。 今日的莘窈虽然仍旧喜好明艳,但她毕竟是惹了事的人,要懂得收敛,若再红红紫紫地招摇过市,岂不成了活靶子? “我们怎么出去?”莘晏看了看门,又看了看窗,最后笑吟吟望着姐姐。 “自然是翻窗了。” 于是莘晏走到窗边,接过她的包袱背在肩上,很是轻捷地从窗口一跃而下。 莘窈头一次翻窗,心里很是兴奋,她慢腾腾地走到窗边,翻身坐到窗框上。 “姐姐,你跳下来,我接着你!”莘晏站在窗底下,向她张开双臂。 这是二楼,并不高,莘窈点点头,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莘晏稳稳接住了她,莘窈蓦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头也好似跟着一热。 少年迅速将她放回地上,两人开始一前一后做贼似地在后院里穿行,路过一处凉亭时,恰好看见亭子里坐着个俊俏公子,他正倚翠偎红,悠悠闲闲地听着小曲儿。 莘晏见那儿有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别看。”莘窈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是个男的。”莘晏语中带笑。 “男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不许学坏!” “我不会的。”他神色乖巧。 莘窈不禁一笑,两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跑到门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先是去了趟钱庄,随后上酒楼点了几道大菜。 莘窈已经很久没有放开肚子吃喝了,为了前途,她一直都很克制。 用完餐食,两人闲庭信步,回到了海边小屋。 这里久不住人,积累了不少灰尘,莘窈和莘晏点了数盏油灯,将屋内每个角落都照得明亮清楚,姐弟俩做了简单的打扫,屋里并不脏,只消掸去灰尘就能入住。 “姐姐,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留在悦音坊吗?”莘晏一扇扇打开木窗通风。 “差不多,但我每个月都会回来几天,打扫屋子,”莘窈擦拭着窗棂,“我在这里住不久,每次回来总想到你,想多了心里就难受,不如离开得好。” 莘晏听到这话,立刻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之情,但愧疚中又迅速延伸出几丝喜悦。 莘窈当他是亲弟弟,毫不掩饰对他的思念,说起话来也直白坦荡,可莘晏听在耳里,却觉得这话若放在情人之间也适宜得很,心里莫名起了一阵悸动。 夜风席卷而入,接二连三地熄灭了桌上的油灯,莘晏刚掏出火折子,莘窈便开口阻止道,“阿晏,别点灯了,点了也禁不住风吹,干脆将门也打开,通一会儿风吧。” 她说着自顾自打开了门,微凉的夜风穿室而过,远处的海浪声一阵接着一阵,隐约可以听见海鸟的鸣叫。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少年立在窗边,月光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莘窈面带微笑望向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仿佛塞满了蜜糖。 “对了姐姐,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莘晏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笑意来,他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姐姐,伸出手来。” 莘窈依言伸出手,少年从袖中取出一块圆形的宝石,轻轻放在她的掌心,宝石散发着淡淡的蓝光,恰是海水的色泽。 莘窈不可思议地看着它,“这是人鱼石?” 人鱼石是一种海蓝色的宝石,传说它是深海鲛人最爱的装饰品,价值不菲,几粒碎石便能换得百两银子,莘窈手里这么一大颗估摸着能值上千两白银。 女郎呆呆地望着它,半晌,忽然紧紧将宝石握在手里,生怕它泄露一丝一毫的光华。 “阿晏,这,这真的是人鱼石?”她语无伦次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少年俊眼含笑,“姐姐不喜欢吗?” “喜欢,自然喜欢,”莘窈讷讷道,她只觉不可思议,“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在七沙岛附近找到的,我运气好,有一天无聊就去海里凫水,无意间发现了这颗蓝色的宝石,岛上的人都说它是好东西,我看它亮晶晶的,很是好看,就猜姐姐你会喜欢,便随身带着,想回来后送给你。” 莘窈听得半信半疑,宝石在它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她微微沉吟,“阿晏,这么昂贵的东西,你既然是自己找着的,那就自己留着吧。” “我留着你留着不都一样吗?”少年浅浅一笑,漆黑的房间里像是有了光采,“姐姐,我早就说过,我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 听到这话,莘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她面上生红,紧接着又变得苍白,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却不是因为高兴。 女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阿晏,”她徘徊了半天,最后走到弟弟跟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你离开我那么久,就是为了给我带这个?” 少年的笑容淡去,他似乎有些心虚,“不是,只是碰巧而已。” “好吧,那就当是碰巧,”她轻叹一声,“阿晏,你能不能保证,往后再也不离开我了?” 莘窈这话问得非常温柔,不仅温柔,还带着七分期盼,三分乞求。 少年听在耳中,只觉热血上涌,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他猛地将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似是她触痛了他。 “对不起,”他歉疚地低声道,“姐姐,我不能保证。” 莘窈只觉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可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你还要出海?” “是。” “为什么?” 少年沉默了片刻,最后斟酌着说道,“因为我喜欢,我想趁着年轻出海冒险,不想一辈子困死在一个地方,普通人过得日子对我来说太沉闷了。” 听到这话,莘窈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似乎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临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见莘晏不发一言,莘窈不得不选择了让步。 “阿晏,你的意思我明白,从前是姐姐管得太多了,”她轻轻笑了笑,像是妥协了,“我一心只盼你活得安稳顺利,却从没想过你喜欢什么,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姐姐不好。” “姐姐,我没有说你不好” “往后你再要出海,事先告诉我一声就成,我不会阻拦你的。” “姐姐,我不是想要离开你”他似乎想解释,却欲言又止。 莘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他的解释,于是下定决心,展颜一笑,“好了,我的阿晏都快十九岁了,跟你同龄的男子都能当爹了,我确实不该拿你当小孩来管,往后你自己要做什么事自己决定吧,姐姐不会干涉你。” 少年听到这话,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看上去烦躁极了。 “咱们不说这些了,”莘窈见弟弟不高兴,干脆转移了话题,“既然这块宝石这么值钱,你帮姐姐想想,咱们该藏在哪里好?” “姐姐可以直接拿它兑银子。” “不要,这是你送我的,我要一直留着,兑成银子还有什么意思?” 莘晏听到这话,躁郁的神情忽然散去了大半。 “藏在哪里好呢?”莘窈开始喃喃自语,左右前后察看起来,她像阵风似的在屋里游来荡去,过了半晌,突然转身嘱咐道,“风通得差不多了,阿晏,快把门窗都关上。” 少年立刻照做了。 莘窈点亮了油灯,手里紧握宝石,好像握着身家性命。 “到底藏在哪里好呢?”她抬头注视着屋梁,“藏梁上好不好?不行不行,这宝石闪闪发光,一眼就被人瞧见了。” “藏在柜子里呢?”她说着又打开衣柜,“不行不行,贼闯进来第一个就是翻柜子,不如在墙上挖个洞,把石头藏墙里怎么样?” 莘晏见她在屋里跑来跑去,自言自语,无奈笑道,“姐姐,你若是喜欢,往后我可以送你很多,你不用这么担心。” 莘窈没有理他,她在屋里兜了两圈后,决定将宝石埋在床底下。 “阿晏,这事得靠你了!” 莘窈说干就干,她让莘晏拿上工具,两人一起钻进床底,莘窈负责举蜡烛,莘晏负责挖洞。 他先撬开地上木板,然后在莘窈的指示下挖了个将近三尺深的洞,莘窈小心翼翼地将宝石先藏进一本书册里,再将书册卷起来,用油纸包裹好,最后藏进洞里。 两人一番劳作,弄得身上脸上都是土和灰。 当他们狼狈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时,大半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莘窈乐不可支地坐在地上,她已经很久没带着弟弟这般瞎胡闹了,莘晏挖洞挖得筋疲力尽,但见莘窈面露喜色,他自然也乐在其中。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章十八 接下去的小半个月,莘窈彻底活成了闲人。 她不需要去悦音坊跳舞,又有了足够的积蓄应对吃食起居,莘晏再也不用出海捕鱼,莘窈也不需要上山摘果子捡木柴。 白日里,两人去附近的集市里买新鲜食材,回来一起做饭打扫。 莘晏习惯将家务事一手包揽,从不需要姐姐费心。 他离开的这一年里,莘窈起初无所适从,她做饭做不好,干活干得慢,心里又憋闷,日子过得一团糟,干脆住在悦音坊里不回来了。 后来一年过去,她虽然没历练出什么名堂,但照顾自己总是不成问题了。 如今莘晏回来,自然一点活都不会让她干,莘窈活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每天只要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或是陪邻居大娘唠唠嗑,等到莘晏出来唤她,她回去好吃好喝就行了。 “你这汤是怎么做的呀?” 一日,莘晏做了个海鲜杂烩汤,味道鲜美极了,莘窈一口气喝了两碗。 用完餐后,她摸了摸肚子,带着满心的罪恶感,跑去灶房看莘晏洗碗。 “我不告诉你。”少年拒绝传授厨艺。 “为什么?”莘窈将洗干净的碗叠好,“小气鬼,教姐姐做道菜都不行?” “当然不行,教会了你,你就不要我了。”他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 “哦,敢情我认你这个弟弟,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做饭干活?那我雇个佣人不就行了?” “佣人哪有我好”他嘀咕道。 “哎,真不害臊。”莘窈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很快,莘晏洗干净了所有碗筷,莘窈主动承担起将碗碟放进橱柜的任务。 她将瓷碗三个一叠,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里,嘴里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显然酒足饭饱,心情很好。 少年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姐姐,我一年没回来,你真的很想我吗?” “当然,”莘窈放完最后一个碟子,转过身来,“怎么了,你不信啊?” “不是不信,我只是”他向她低下头,“姐姐,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嗯?” “你不是想我吗?”他皱了皱眉,略带孩子气。 “可你都十八岁了。”莘窈失笑道。 “那又怎样?”他有些委屈。 “哪家弟弟像你这样,那么大了还撒娇?”莘窈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有什么不能的?”他不依不饶,带着一脸倔强固执,“小时候你一直亲我的,怎么长大了就生分了?” “别闹。”莘窈故意板起脸来。 “好吧。”莘晏看上去很失落。 莘窈最见不得他闷闷不乐的样子,看他面露愁容,一颗心立马软了,于是展颜笑道,“好了好了,别不高兴,姐姐亲你就是了。” 他立刻又低下头来,她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莘晏满足地微微一笑。 他的面颊和耳根有些发红,笑容带着几分腼腆,莘窈看着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只笑他道,“哦,亲完知道不好意思了,都要十九岁的人了,还跟姐姐瞎胡闹。” 少年含笑低下头,似是自知有愧。 莘窈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灶房外走去。 她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你说咱们下午干点什么呢?去集市上逛逛?还是去爬山?或者去海边好了,你陪我踩踩水!你知道我怕水,平常一个人是不敢离海太近的,不过你在就好,我站不稳可以抓住你” 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莘晏默默走在她身后。 少年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忽然向她伸出手,不知是想抚摸她的长发,还是想搂一搂她的腰,可最终只是轻轻捏住了她飞扬的披帛,很快就松开,她完全没有察觉到。 *** 两人嘻嘻哈哈地度过了白日光阴,等到太阳落山后,姐弟俩用完晚膳,便一起去海边散步。 沿海一带民风质朴,络绎不绝的商船将外岛人奔放的习性带上了陆地,这儿的男女相较于内陆要更开放一些。 夜晚退了潮,男女老少在海边燃起篝火,围着跃动的火焰载歌载舞。 莘窈带着弟弟走在沙滩上旁观舞蹈的人群,有少女看见莘窈,立刻跑过来拉她,要她一起来跳舞,莘窈连忙摆手拒绝。 从前她籍籍无名时,倒乐意在外与人跳舞,如今成了红魁,她反而害羞起来,生怕成了话柄或抢了别人的风头,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那少女见她执意不肯跳,转身去拉莘晏。 莘晏为难地看了眼姐姐,冲那少女摇摇头,以示拒绝,少女拉不动他,又见他相貌清秀,不禁心中一动,害羞地将目光又转向了莘窈。 “去啊!那里有很多姑娘!你该学着跟她们打交道了!” 莘窈帮着那少女推了莘晏一把,莘晏看着她,只觉无奈气恼又有些好笑,最后由着那少女将他拉去了篝火边。 沙滩上歌声飘荡,男男女女相对而舞,姑娘的舞姿优美舒展,男子的动作则刚劲有力,莘窈静静立在一旁望着莘晏。 少年起舞宛如林霖白鹤,击掌,踏足,无不英风流露,神采奕奕照人。 男子们见他舞得漂亮,纷纷为他叫好,姑娘们则低鬟轻笑,不时拿眼偷瞧这美少年,莘晏见自己莫名成了焦点,不禁赧颜一笑,他停下舞步,忽然转身穿过人群,快速向姐姐奔去。 “姐姐,你陪我一起跳吧。”他笑容洋溢,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往人群里带。 莘窈连连推脱,却又挣不过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被他拉到了篝火边。 竹笛木琴奏得欢畅,四周皆是舞蹈的人影。 “阿晏,我真的不想跳。”她无奈地笑着,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 如今他的身影已能完全将她淹没,他的意志也渐渐开始与她相悖,她忽然感到迷惑,不知是该顺从还是与他的意志相抗。 “你不用跳,我带你跳。”篝火照得年轻人脸颊微红,莘晏的眼睛亮闪闪的,洋溢着一股真挚热烈的感情。 “什么”莘窈还没明白他的话,便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最初的一瞬间,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但一对上莘晏的目光,她便松弛了下来。 少年抱着她在篝火边旋转,海风一阵阵疾吹,吹得莘窈长发飘舞,衣带飞扬,她低头望着弟弟俊雅含笑的面容,忽觉世间所有喜事加起来,都抵不上这短短一刻。 *** 玩尽兴了,两人披星戴月地从海边慢慢走向村落。 快乐的情绪仍在莘窈心中激荡,她很久没有感受过什么叫畅快了,而莘晏呢,他看上去也很高兴,只是他的高兴有一大半是因为莘窈的笑容。 “阿晏。”她回头冲他笑。 莘晏跟她走在一起时,总喜欢走得靠后一些,仿佛他的地位比她低,要她领着走才行。 这是莘晏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弟弟总爱跟在姐姐的裙后跑,只有看见莘窈完整的身影他才能安心。 “阿晏,你过来。”莘窈伸手挽住弟弟的胳膊,让他与她并肩而行。 莘晏冷不防被她拉住,手臂就是一僵,莘窈察觉到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莘晏长大后,除了偶尔会跟她撒娇嬉闹之外,其余时候都刻意跟她保持着距离,莘窈觉得他有时恭敬过头了,姐弟之间其实不用这么疏离。 “阿晏,今晚跳舞的姑娘里,有几个模样可爱得很,你喜欢吗?” “不喜欢。” 莘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每次姐姐问你这些,你就闷闷不乐的。” “其实姐姐”他皱了皱眉,看上去很是烦恼,“其实我” “你什么?” “我有喜欢的人了。” “嗯?”莘窈一时回不过神来,“真的?” “真的。” 下一刻,她的劲头立马上来了,“是哪家姑娘?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不跟我说起?” “是 ”莘晏犹豫了老半天,最后答道,“是我出海时遇到的。” “哦原来是外岛上的姑娘,果然 ”莘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责备了他一句,“那我之前问你你为何否认?” “我不好意思。” “行行,那跟姐姐说说,她是什么样的姑娘?相貌如何?性情呢?” “她很美,”他看着她道,“至于性情我觉得挺好的。” “什么叫你觉得挺好的?”莘窈皱眉问道。 少年笑了笑,没有答话。 “那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她不知道。”莘晏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我还配不上她。” “配不上?这是什么话?” “我还不够富裕。” “阿晏,那个姑娘很贪财?”莘窈严肃起来,“这不是好事,姐姐会担心的。” “姐姐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往后做什么决定你都不会干涉。”少年淡淡一笑,他的睫毛颤动,藏起了笑容中的狡黠。 莘窈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反驳的话,“姐姐只是担心,那姑娘只爱财,不爱你。” “姐姐放心,她对我很好。” “真的?” “真的。” “好吧,”她抬起头,注视着少年的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将来富裕了,富裕到可以娶她为妻,但难保往后不会再陷入困境,你确信那时候她不会离开你?” “她不会的。”少年胸有成竹地答道。 莘窈彻底无话可说,她没想到莘晏的个性这么极端,要不谁都不喜欢,要不就喜欢得不顾一切,看来往后有她操心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章十九 小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莘窈沉醉在悠闲的日子里,日复一日,不思进取,只要阿晏陪在她身边,她就能忘了悦音坊,忘了喝彩的客人,忘了台上的虚荣,她享受他的陪伴,巴不得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可惜美梦总有醒来的一刻,她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烈日炎炎的正午,村头迎来了一位颀颈修臂,细腰削肩的美人。 水红姐明妆丽服,檀口含珠,斜打着一把竹骨油纸伞,招招摇摇地走进村落。 香风到,凡她走过的地方,路边的男女老少无不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直愣愣地瞧着她,他们不是没见过美人,而是她斑斓的衣饰,浓艳的妆容委实引人侧目。 水红姐享受着众人的注目礼,带着一股妖气,故意从村头一直走到村尾,她走得袅袅娜娜,仪态万方,每一个遇见她的村民,目光都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水红一路享受着成功的喜悦,直到她走到最后一间木屋前,她终于受到了挫折。 那是一个少年,他坐在屋外,嘴里咬着把小刀,正低头一心一意地缝补渔网,完全将她视若无物。 水红觉得这不是个傻小子,就是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 于是她俏生生在他跟前站定,脆声道,“这位小哥,能不能向你打听件事?” 少年低着头,忙碌间只抬眼将她一扫,脸上闪过一丝谑笑。 水红觉得这丝笑里没有任何惊叹或赞赏的意思,不由感到惊奇。 “大姐,你要打听什么?”少年笑吟吟抬头,取下了咬在嘴里的小刀。 水红看清了他的面容,只觉春心一荡,“哟,好俊俏的后生呐。” “大姐莫要取笑我。”少年的笑容单纯无邪。 水红感到一阵飘飘然,眼里不禁流光四溢,“好孩子,我问你,你可知道这儿哪户人家姓莘?” “我就姓莘,”少年掂了掂手里的刀,“大姐你找谁?” “你可认得莘湄儿?” 少年‘哦’了一声,转头冲屋里喊道,“姐姐,有人找!” “来了来了!谁啊?” 木门应声打开,走出一位荆钗布裙的女子。 莘窈看见水红时,水红正眼光贪婪地打量着屋外的少年,莘窈有那么一刻几乎想要冲过去将渔网罩在弟弟身上,把他拖进屋里藏起来。 “水红姐来了,”想归想,莘窈面上还是笑得和气,“快进屋吧,有话屋里说。” 她将水红引进了屋里,心里不知为何腾起一股火来,转身瞪了莘晏一眼。 这一眼瞪得莘晏莫名其妙,他满脸无辜,眼里隐隐露出委屈的神色来。 莘窈一见他这副神情,立马心软了,她快步走到他身边,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乖乖呆在外面,知道吗?” “嗯。”他点了点头,似乎好受一些了。 * “是什么风把水红姐吹来了?”女郎回屋替客人沏了一杯茶。 “自然是好风,”水红姐走了一路正巧口干,忙拿起杯盏喝了一口,“鸨姐儿一直惦记着你,你又有活干了!” “什么活呀?”莘窈靠在椅子上,不紧不慢道,“我这一个月都成懒人了,你今日若不来,我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回去。” “我懂你,但这活推脱不得,红云山庄的魏庄主听说你病好得差不多了,又派人来请,说是下月初十要你去献舞。” “下月初十是什么日子?” “魏夫人的四十岁生辰。” “叫一班伶人给夫人祝寿,她见了心里会高兴?”莘窈嗤笑了一声。 “你管这么多作甚?跳完舞,陪几个笑脸,银子就到手了,管她高不高兴,”水红不以为意道,“对了,这次是秦公子钦点你的,他也会应邀赴宴。” “秦公子?哪个秦公子?” “你不知道?就是秦太守的儿子啊,他对你着迷得很,三番五次来悦音坊说想见你,但你每次都借口身体抱恙,不肯露面。” “哦,原来是那位秦公子,”莘窈懒洋洋道,“他这人小气得很,想见我又不肯出高价,谁理他?” “他到底是太守的儿子,你别趾高气扬的,得罪人家有你好果子吃。” “我知道了,”莘窈点了点头,“下月初十,我一定会去。”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神情惫懒,“又要开始拉筋骨了,真是累人。” “是啊,你都懒了一个月了,一身技艺可别落下,”水红笑嘻嘻地瞅着她,随即感叹道,“说实话,我真羡慕你,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从没那么多贵客钦点过我。” “别说钦点,我害怕,”莘窈说起这个便心有余悸,“谁知道那些贵客想干什么,你只看我表面风光,背地里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可知道?想想上次,我差点送命!” 水红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自己失足掉进海里去了,能怪得了谁?” 莘窈被海盗所掳之事,只有老鸨知道,其余人都以为她是失足坠海,莘窈陪着她干笑了两声,心里有些不耐烦,“得了得了,这回我一定给鸨儿争气,水红姐,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水红又呷了一口茶,“怎么?赶我走啊?” “不是不是。”莘窈连忙赔笑道。 水红复又展开笑容,她懒懒地吐出一口气,四下打量着简陋的木屋,将每一处角落都扫视了一番,最后眼波禁不住就往门边飘去。 “说实话,你那弟弟生得可真俊,先前我还奇怪,你怎么在这破地方待得不想回去了?如今一看可算晓得了,若换作我,别说回去了,有那么个小郎君伺候在身边,每天魂儿都要飞上天了。” “水红姐,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莘窈听得心里不悦,“他是我弟弟。” “又不是亲弟弟,”水红姐笑得妩媚,“你养着他,跟养小白脸也没差别呀!” “养小白脸?”莘窈从未想过这等事,乍听之下,又惊又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水红姐,这我可要说清楚,我是拿他当亲弟弟的,他也是个好孩子,对我恭敬得很,你再这么说,我可要翻脸了。” “行行行,怪我多嘴!”水红姐笑嘻嘻地向她赔了不是,结尾却又故意来了句,“唉,你这光养不用,实在是可惜啊!毕竟他生得这么——” “你住嘴吧!” 莘窈差点跳起来,扑到桌子对面扯她头发,扇她耳光。 水红放声大笑起来,她故意笑得放肆,好看她面红耳赤。 莘窈没兴致再继续跟她聊下去,水红也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火,两人不冷不热地客套了几句,她总算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临了,浓妆艳抹的女郎慢悠悠地木屋里走出来,后头跟着面带怒容的莘窈。 莘晏依然坐在外头修补渔网,听到姐姐出来,马上抬起头,他见莘窈脸色不佳,原本含笑的眼睛立刻冷了下来,转头望向水红姐,目光带起敌意来。 “哟,别瞪我,是你姐姐脾气不好,半点玩笑都开不得,”水红说着撑开了竹骨伞,笑盈盈道,“告辞了。” “路上小心。”莘窈勉强挤出一丝笑。 “大姐走好。”莘晏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水红窈窈窕窕地走远,莘窈站在门边,脸色隐隐发青。 “姐姐,你怎么了?”莘晏神色凝重起来,他放下渔网,向她走去,“那女人欺负你了?” “哼,”女郎忿忿然道,“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竟然说你是我养的小白脸!” 莘晏一愣,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小白脸?姐姐,你就为这个生气?” “我不该为这个生气吗?她是在羞辱你啊!” 莘晏一边笑一边摇头道,“没事没事,姐姐你待我这么好,别说当小白脸了,就是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啊。” “你这孩子怎么净说些胡话?”莘窈怒其不争。 “我没说胡话,”莘晏笑得更加欢畅了,简直停不下来,“但我不想一直被姐姐养着,不如等我将来能养你了,再来当你的小白脸,你说这样好不好?” “你说什么?” 莘窈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她彻底服气了,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动手。 “真是厉害,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别以为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就不会打你!不听话我照打!打得你跪地求饶!打得你满地找牙!打到你服帖为止!” 她拿起墙角的扫帚作势要打他,莘晏知道她不会真打,却故意躲躲闪闪地引她来追。 “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别打我!邻居都看着呢!” “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姐姐你跑得真快!” 莘晏一面逃一面讨饶,莘窈提着裙子紧追不舍,两人围着屋子你追我赶了好一阵子,莘窈终是败下阵来,累得放下扫帚,筋疲力竭地回屋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章二十 献舞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十,莘窈自然是早早准备妥当,按时赴约。 当天傍晚,红云山庄的马车准时来接,莘窈登上车,穿着一身精致的舞裙,小心翼翼地倚着绣花靠枕,看着人烟辐辏的长街,心事重重。 远处夕阳横山,峰峦起伏,马车一路滔滔滚滚地跑过长街,斜阳影里行人络绎,车马争先。 莘窈的心随着马车的颠簸七上八下,从前有贵人钦点她入府献舞,她备感荣幸,但自从上回出了事后,她就开始变得非常不安。 莘晏听说她要去红云山庄赴宴时,神情亦是十分紧张,他试图说服她,让她不要赴宴,但莘窈不答应。 毕竟她只是一介平民,人微言轻,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得罪秦公子吧?他爹可是天水城的舵把子! “姐姐,你能不去吗?”临行前一天,莘晏还在努力让她回心转意。 “不能。”她摇摇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 她笑了起来,“你怎么去?” “我”他想了想,“我可以男扮女装。” “你这么高的个子,站在女人堆里是生怕别人瞧不见你?” 少年用力咬了咬后槽牙,他看上去非常愤怒,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来阻止她。 莘窈当天安慰了他几句,也就没再提此事,到了指定日子便硬着头皮上了。 红云山庄之所以取名‘红云’,只因一个传说。 传说此山顶上有神云盘桓,云色丹红,若遇有缘人登顶就会从天而降,化作烟雾,笼其周身,从此该人福运相济,前程万里。 莘窈到达红云山庄的时候,宴席尚未开场,庄中侍女将她领去了一间小院里休息。 她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知为何心神难安,院后约莫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茉莉花林,莘窈循着清香穿过院墙拱门,款款走进林子里。 如今正是茉莉花开的好时节,女郎走在一片淡雅芬芳里,心中稍得安宁。 远处的夕照将近,她好奇地望着连绵的山头,想知道有没有传说中的红云。 可惜她只看到了几道寻常的晚霞,斜阳便消失在了山后,晚霞也随之烟消云散。 夜幕降临,冷风席卷入林,绿叶随风簌簌凋落,莘窈忽然觉得有点冷,这种冷很不寻常,好像能透过肌肤直接浸入骨髓,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 莘窈裹紧了斗篷,决定回院子里等待,可她刚一转身就愣住了。 距离她一丈之处,居然站着一个人! 她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那人穿一身黑衣,襟边袖口镶着银线,他的身形跟莘晏很相近,都是修长曼雅但又不乏力量的类型,只是他的年纪更大,五官也更锋利深邃,不似莘晏那般清致柔和,招人喜欢。 莘窈看着他,毫无原因地感到恐怖。 那人迈开步子向她走来,衣襟下摆随风飘动。 他的腰间佩着一把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翡翠,光泽幽亮诡异,像是一只闪闪烁烁的鬼眼。 他慢慢地走到莘窈跟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莘窈的心脏上。 当两人之间只剩下了一臂的距离时,他停下了脚步,开始低头打量她,这目光可谓无礼至极,莘窈不得不抬起头,故作镇定地将他的目光顶回去。 有一丝惊奇从那人脸上闪过,他的左手按在刀柄上,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块绿色的宝石,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眼里慢慢流露出一丝忧郁,这忧郁里带着一种孩子气,非常怪异。 “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沙哑,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他的左手忽然紧紧握住刀柄,好像这把刀会不受控制地从刀鞘里挣脱出来。 莘窈的喉咙抽紧了,她努力想要张口说话,可刚动了动嘴唇,远处便有人声传来,“湄儿姑娘,晚宴就要开场了,你在哪儿呢?”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莘窈如遇大赦,连忙放开嗓子大喊。 她闷头冲出了茉莉花林,好似后面有鬼怪在追赶。 “我来了,宴席在哪儿举行?”她刚冲进院子就一把抓住了侍女的手。 “啊,”那侍女被她吓了一跳,傻了半天才道,“姑娘随我来,我带你去。” 莘窈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一番情绪,这才迈着从容的步子随她走。 这场宴席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节外生枝,这教莘窈着实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想到茉莉花林中遇到的黑衣男子,竟是在场的宾客之一。 庄里的人都唤他‘枫肃公子’。 据魏庄主所言,枫肃公子是个海商,专门从外岛运黄金珠宝回来卖,两人近期恰好有生意上的往来,便借着夫人的生日欢聚一堂。 莘窈跳舞的时候,满场的宾客都时不时拿眼瞧她,他们爱她的姿色,面上却要装作无动于衷,左顾右盼地与人谈笑风生。 唯独两个人不同,他们很少说话,也从不装模作样,坦坦然然地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莘窈身上,看她的目光尤其深长。 其中一位就是秦太守的儿子,秦玉树;而另一位则是那个恐怖的枫肃公子。 秦玉树的目光是莘窈见得最多的——那是一种热切的,带着色/欲,带着新鲜和好奇的目光;而那枫肃公子却不一样。 他看她的眼光就跟他的行为一样怪异,他的目光单纯又悲伤,还带着依恋和渴望,莘窈记得莘晏小时候常常会对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一曲舞罢,舞女们各自散落在宴席间,莘窈按照预先的安排,飘飘然来到秦玉树身边作陪。 秦玉树此人中等身材,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他的面貌酷似他的姐姐秦幼清,若非早就知晓他的存在,莘窈几乎要以为秦幼清女扮男装来赴宴了。 “湄儿姑娘今夜总算愿意赏脸陪在下喝酒了,”这位秦公子脸颊酡红,微微笑着看向莘窈,“在下曾多次前往悦音坊求见姑娘,皆不能如愿,今晚有幸与姑娘同席,在下委实高兴。” “公子莫怪,小女子从小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便要缠绵病榻,委实无法见客。”莘窈谦卑地笑着,“还望公子宽宥。” “在下明白。”秦玉树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自从莘窈坐到他身边后,他就再也不参与宴席中的谈话了,只一心一意地盯着身边的姑娘看。 莘窈猜他是个情场新手,一来他的年纪还小,只跟莘晏差不多大;二来只要他与她对视,他就会变得手足无措,甚至霞染双颊。 不知从何时起,莘窈开始习惯拿身边的男人跟莘晏作比较,而且越比越觉得那些男人都猥琐不堪,没有半点少年人清华纯净的气度。 “不知姑娘原籍何处?”秦小公子试图找话闲聊。 “小女子原籍湖州。” “湖州?那么远,怎么会想到来天水城?” “此事说来话长,小女子天生命薄,亲娘早逝,爹爹债台高筑,为还赌债,将我卖给了一个酒鬼,小女子不堪□□,趁夜出逃,一路颠沛流离,辗辗转转来到了天水城,是鸨儿收留了我。” 莘窈随口扯了个谎,这种谎她可以每天撒,而且不带重样的。 “姑娘的命运委实堪怜,”他呷了一口酒,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不知姑娘可曾想过从良?” “不曾。” “为何?” “在小女子眼里,与其唯唯诺诺当人妾侍,不如潇潇洒洒沦落风尘。”她的笑容老练纯熟。 他忽然有点怕她,因为凭他目前的资历显然无法驾驭她。 莘窈瞧出了他的畏缩,笑容反而愈盛,她更加殷勤地替他斟起酒来,风月场上的招式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秦玉树低头望着她的玉指皓腕,竭力想要表现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于是大起胆子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径直往唇边送去。 这举动让莘窈吃了一惊,可同时加深了她的鄙夷,只见女郎嫣然一笑,在他的嘴唇即将触及她的手指之前,装作要替他夹菜,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开了。 对面席上的枫肃公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歪了歪嘴角,好像在笑。 莘窈早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她不敢回视他,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杀气很重,让人害怕。 魏庄主曾说过,这个枫肃公子是个海商。 莘窈听见这话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海盗船上遇见的黑衣男子,他身背利斧,脸罩面具,身高体格跟他都非常接近。 难道那人就是枫肃公子? 不对,莘窈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船上的黑衣男子虽然神秘莫测,但并没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他甚至让她感到熟稔;而这个枫肃公子,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她仿佛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一场晚宴顺利地进行到了夜深,歌舞散去,宾客酒足饭饱,接二连三地离席而去。 夜里风冷,莘窈披上一件裘氅御寒,被人引着走到庄口。 那里停泊着一辆马车,车上的人挑起帘子,对她微笑,“湄儿姑娘,请上车。” 她一怔,怎么这秦公子会在车上? “不劳公子费心,魏庄主说了,他会另派马车送小女子回坊。”她故作镇定地向他施了一礼。 “姑娘有所不知,魏庄主早已吩咐在下代劳。” 莘窈脸色一白,傻子都知道跟他同乘一车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不好拒绝,只得假笑着道,“既然如此,有劳公子了。” 见莘窈妥协,秦玉树满意地舒展了容颜——很好,现在他总算有点纨绔子弟的样子了,莘湄儿今晚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得意看着她面带顺从的微笑,坐上了他的马车,只觉一切尽在掌握。 莘窈的心里很不高兴,她讨厌被人掌控的滋味,而她遇到的男人偏偏都喜欢把女人捏在手心里。 这个小公子一定以为今晚就能逼她就范,那是不可能的! 莘窈摸了摸发上的银簪,心里未雨绸缪,不用怕,她有的是手段跟他周旋,大不了熬一夜,跟他周旋到天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章二十一 “秦公子,今晚的客人里有一位很是神秘啊?” 上车后,莘窈懒得跟他娇羞作态,她软绵绵地倚靠着绣枕,主动向他问起话来。 “姑娘说的是” “枫肃公子。” “怎么?姑娘对他有兴趣?” “没兴趣,我讨厌他,”女郎轻掩檀口,悠悠打了个呵欠,心不在焉道,“他怪吓人的,不是吗?” 秦玉树意味深长地笑了,“确实,湄儿姑娘的直觉很准,枫肃公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 “哦?为何?”她作出感兴趣的样子来。 “姑娘可相信世上有海寇?” “相信。” “那你可听说过‘海煞’?” “就是民间传说里那个海上凶寇?” “不错,传说他拥有一把饮血无数的宝刀,一条无坚不摧的宝船,手底下有百来个凶徒,他们纵横璇玑海,见船就抢,见人就杀。” “嗯,”莘窈懒洋洋地点点头,“他的故事能止小儿夜啼。” “那你相不相信‘海煞’此人真实存在?”秦小公子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这倒是很符合他的年纪。 莘窈打从亲眼见过海寇以后,就再也不敢对民间传说付之一笑了。 “我相信。”她故作轻松地笑。 秦玉树顿时笑开了眉眼,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投缘的姑娘,“不瞒姑娘说,海煞的确存在过,他不仅身怀异术,而且富可敌国,如今虽然已死,但身后遗留着巨大宝藏,他的传人也还在世上。” “哦?就是那个枫肃公子?” “那倒不是,”秦小公子笑得神秘,“姑娘可曾听说过七杀岛?” “七沙岛?好像听过” 那不是莘晏出海时呆过的岛屿吗? “七杀岛之所以命名为‘七杀’,是因为那里云集着七艘最负盛名的海盗船,每一艘都造过无数杀孽,这七艘船的老大就是海煞。” 等等 所以那是‘七杀岛’,不是她以为的‘七沙岛’! 阿晏这一年居然沦落在那种地方,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莘窈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装作疲惫的样子,声音微弱地问道,“那个海煞不是已经死了吗?” “海煞确实死了,但他的儿子还活着,他顶替着父亲的名号,纵横海域,近年来在海上风头很盛。” “原来如此。”莘窈眯了眯眼睛。 “那七艘船里最厉害的就是‘海煞’,其次是‘海妖’和‘海鬼’,尔后是‘追魂’,‘夺命’和‘冥灵’三艘船,那个枫肃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妖’。” 这么说来阿晏会不会见过枫肃公子? 莘窈的心里七上八下,她装得一脸不可思议,“此话当真?秦公子不会在跟我编故事吧?” “怎么可能?我哪儿编得出这些。”秦玉树笑道,他见莘窈露出惊讶和好奇的表情,心里洋洋得意,感觉自己受到了关注和崇拜。 “可若不是编故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谁告诉你的?” 秦玉树高深莫测地一笑,“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枫肃公子手里握着一把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翡翠。” “记得。” “那把刀叫乌翠刀,是我爹在他幼年时赠予他的,他一直都随身携带,哪怕吃饭睡觉也不离手。” “你爹送他的?”莘窈先是吃惊,紧接着心念一转,立刻又问,“这把刀是不是有些古怪?” “刀不古怪,古怪的是他练的刀法,”秦小公子今晚喝了酒,说起话来飘得很,外加莘窈循循善诱,他忘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这种刀法起源于海外,威力极大,只要练成,无人能敌,但却有一个坏处,它——” 他的话说到一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它并不是急停的,而是慢慢悠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秦玉树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车厢外无人应答,秦小公子有些不耐烦,他对莘窈道,“姑娘在此等候,我出去看看。” 他掀开车帘子一跃而出,莘窈打了个呵欠,默默坐在车厢里等候。 马车外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响,她起初不甚在意,还觉得无聊困倦,可渐渐就开始不对劲了。 她觉得冷,又是那种从肌肤直接渗进骨髓的冷。 她想到了在茉莉花林里遇见的枫肃公子,想到他按在刀柄上的手,还有刀柄上那颗光芒诡谲的绿宝石。 莘窈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拔下了发上的长簪,反握在手里,轻轻掀开车帘。 只见马车停泊在一片漆黑的红杉林里,两旁尽是高大的杉木,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铁锈味,于是循着气味低下头。 地上有两具尸体,一具是马夫的,一具秦玉树的。 那马夫被人一刀封喉,而秦玉树则是身首异处。 拉车的马儿倒在地上抽搐,马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人的血,牲口的血交汇在一起,染红了一大片泥土。 莘窈猛地发出了一声干呕,她弯下腰,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前方静悄悄的,莘窈隐约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月光透过黑压压的树林照射下来,映照出一条修长的人影。 少年人一身黑衣,从一棵高大的杉树后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银色的斧头,斧头锃亮,她看不清上面到底有没有血迹。 “我的天”莘窈颤抖起来,她试探着问道,“是你吗?阿晏?” “姐姐,是我。” 他微微一笑,然后停下脚步,低头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少年的脸上先是露出一阵恰到好处的惊讶,紧接着便皱了皱眉,细细端详起其中一具尸体来,莘晏的神情相当老练,好像他经常应付这样的场面,完全没有恶心呕吐之类常见的反应。 “阿晏,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他,语调几乎是惊恐的。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所以就一路找来了,果然,”他低头看着身首异处的秦玉树,“我的担心没有错。” 月光透过树影将少年的脸照得苍白,看上去竟有些可怕。 “可是阿晏,你也不能不能下这种手啊?”莘窈紧紧抓着车框,她的身体瑟瑟发抖,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少年蓦然抬起头,像是吃了一惊,他刚要解释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音,那怪音酷似一把锋利的刀迎风划过时发出的低吟。 姐弟俩身子一僵,面面相觑。 片刻,林木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眼睛” 莘窈顿时寒毛直竖,她的嘴唇哆嗦着,“阿晏,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 莘晏的脸色也非常不好,但他明显比莘窈镇定多了,少年快步走到马车边,单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女郎紧紧抱住了弟弟的脖子,少年没有看她,眼睛紧盯着她身后某一个方向,神色警觉又阴沉,莘窈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心里一阵发毛。 “阿晏,你怎么了?” “姐姐,听我说,你快跑,”少年忽然低声道,他的语调急促,“顺着林子往前跑,快!” “那你怎么办?” “我马上跟来,你快走!” “你保证你会跟来?” “保证!” 事不宜迟,莘窈只能咬咬牙,转身飞奔,而莘晏则定了定神,他握紧了手上的斧头,往与她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莘窈按照莘晏说的,顺着林子飞奔,跑了约莫二里地,她把今天晚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用完了,一口气冲出了红杉林,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她喘了半天,却不见阿晏跟上来。 莘窈稍稍恢复了一点体力,吃力地站起来,回头望着黑黢黢的树林。 她该怎么办?一口气跑回城里报官? 但如果阿晏死了呢?如果他死了,即使官府的人破了案子,缉拿了凶犯,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了,她不能想象自己独活一生的滋味。 莘窈突然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回了林子里,她疯狂地往前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现出莘晏浑身是血的样子。 可她还没跑出十步远,便猛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那人反手将她紧紧搂住,她抬起头来,“阿晏?” “是我。”少年气喘吁吁道。 “你没事吧?”她连忙推开他,开始检查他是否无恙。 “我没事,姐姐我们快走,”他抓住她的手腕,脚下一发力向林外跑去,“那个人的刀法很厉害,我打不过他。” 两人手拉手又是一阵飞奔,冲出红杉林后,顺着泥泞的山路疯跑,他们抄近道穿过了田野,一直奔上了宽阔的进城大道,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此时夜已深,城门早就关闭了,不过好在两人住在海边,不需要入城。 “阿晏,那个人是谁?”莘窈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 少年喘了一口气,“我不认识,只知道他的刀法很好。” “他的刀柄上是不是有块翡翠?” 莘晏想了想,“好像是,我有看见绿光,怎么?姐姐认识他?” “他是去红云山庄赴宴的客人之一,名叫枫肃,有人说他是海商,也有人说他是海寇。”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莘窈有意看了弟弟一眼。 少年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好像还没从奔跑中缓过气来。 “所以,”莘窈深吸一口气,“那个秦玉树和马夫都是他杀的,对吗?” “没错,”莘晏点点头,随即怔了一会儿,“姐姐,你方才是不是觉得那两个人是我杀的?” 莘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我觉得”她支吾了片刻才道,“没有,我怎么会那么想?” 莘晏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受伤后强自克制的情绪。 莘窈突然感到心慌意乱,她刚要解释,莘晏却淡淡道,“姐姐,在你眼里,我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不是的,阿晏,”莘窈心里焦急起来,她觉得自己伤害了他,“姐姐那时刚从车里出来,先是看到尸体,然后就看到了你,我一时慌了神,根本没细想。” “我明白。”他说得很平静,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 莘窈觉得阿晏这次回来后跟一年前不太一样,他好像在心里藏了什么事,藏得很深,她竟开始看不透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章二十二 “阿晏,有件事我想问你。”她沉默良久,开口问道。 莘晏没有说话,身体忽然歪歪斜斜地向她倒了过来。 莘窈连忙扶住他,惊慌道,“阿晏?你怎么了?” “没事”他的呼吸很沉重,“我有些累了” 她搀扶他时,手碰到了他背后的衣衫,它湿漉漉的,不知何时被血染湿了。 “还说没事,你中刀了!”莘窈花容失色,她半是责备,半是心疼,“方才怎么不说?还拉着我跑了一路!” 少年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没事,伤口不会太深,皮肉伤而已。” “流了那么多血,光是皮肉伤也够受的了!”莘窈又气又急,她眼里迸出了泪珠来,“这下可好了,城门已经关了,连买药的地方都没有!” “没事姐姐,我们先回去。”莘晏安抚着她道。 莘窈搀扶着他慢慢从城郊走回了海边小村,时至夜半,家家户户熄灯安歇,村里寂静无声。 两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屋,莘窈将阿晏搀扶到椅子上,然后摸索着点燃油灯。 由于少年穿了一身黑衣,她看不清他到底流了多少血,只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背,感觉衣裳湿了一片,手不禁颤抖。 “姐姐,你不要慌,按我说的做就行,”莘晏开口道,他的语调很平静,“家里还有些葱白,你将它炒热捣烂,装在碗里给我。” “这有什么用吗?”莘窈六神无主。 “有用,把它敷在伤口上,可以防止溃烂化脓,咱们没有药,暂时只能这么应付了。” “好,好。”莘窈连忙奔去灶房,按他说的炒起葱白,一时竟也忘了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这种偏方的。 她将葱白炒熟捣烂后装在碗里,匆匆走出灶房,那时莘晏已经回到了自己房中,他艰难地褪下了外袍,露出白色的里衫。 莘窈走进去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连忙藏起背后的伤,只说道,“姐姐,你放在桌上就行,我自己会上药。” “你自己怎么上药?伤口在背上,你又看不见,我来帮你吧。” “不要不要,”莘晏几乎有些惊慌了,“我大约知道伤口在哪儿,姐姐你去休息吧。” “还是我来吧。”莘窈径直走过去,将他按在了椅子上,伸手拉他衣襟。 莘晏吓得死死抓住衣襟,好像她要强|暴他一样,莘窈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容易害臊,见他推三阻四便软语道,“好了,你这么大个人,姐姐哪有力气占你便宜?你赶紧将衣服解了,趁热上药,帮你上完药我就去休息。” 莘晏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今晚是逃不过了,他只能慢慢地解开衣裳。 鲜血将内衫与他背后的伤口黏在了一起,他脱不下来,便用力一拉,顿时扯裂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不脱不要紧,他一脱莘窈就愣住了。 只见少年的胸口后背上有很多伤,大大小小,横斜不一,有些好像才刚刚痊愈。 莘窈怔怔地看着他,心忽然缩紧了,传来针扎似的疼。 她没有说话,抿着嘴走过来替他上药,她的动作很小心很温柔,生怕触痛了他的伤,当她用手指将葱白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时,少年的身子猛地一颤。 “疼吗?”她忙问。 “不疼。”他连忙摇头。 她叹了口气,继续替他上药,莘晏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体非常僵硬,有时莘窈离得近了,她的发梢不小心扫过少年□□的肩膀,他的脸立刻就红了,而且一直红到脖子根。 莘窈知道他不好意思,却也没往坏处想,只道阿晏接触女孩的机会太少,所以难免容易害羞。 上完药,莘窈用细布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番,然后放下了碗,走到床边坐下,“阿晏,你过来。” 少年迟疑了片刻,抓起衣服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坐。 “你老实告诉我,这一年你到底去干了什么?” “在一座岛上帮人干活。”莘晏披上衣服。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哦,”他笑了笑,“岛上有山,我贪玩,常去爬山,摔了几跤。” “这伤都是一道道的口子,摔跤还能摔成这样?” “呃,我也不知道。” “阿晏,你别再瞒我了,我都知道了,”莘窈竭力平静地开口,“那个七杀岛不是什么一般的岛屿,岛上都是海寇,对吗?” “是啊,的确有不少海寇,”莘晏没有否认,他神色如常,“璇玑海上岛屿众多,海寇的船只来来往往,有事找座小岛停靠一会儿也正常,他们不会打扰岛上的住民,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又怕你担心,所以没说。” 见他答得坦然,莘窈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可她的心里总有疑云。 “阿晏,你今晚为什么穿黑衣服?” “这”他无辜地望着她,“天那么晚了,我偷偷摸摸去找你,不穿黑衣,难道穿白衣给人当活靶子?” “那你又为何带斧头?” “家里能用来防身的只有斧头。” 莘窈想了想,“你为什么不用切菜刀?” “切菜刀?”莘晏只觉匪夷所思,“我拿斧头出门还好些,拿把切菜刀出门多吓人,而且切菜刀太短,不好防身。” 他说得很有道理,莘窈无法反驳。 “阿晏,你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什么话都愿意跟姐姐说,”莘窈沉默片刻才道,“姐姐不想逼问你,但也不希望你出岔子。” “姐姐,你是不是担心我跟那些海寇有关系?” “我”莘窈想了想,点了点头。 “其实当海寇挺好的,又能远航,又能得到许多财宝,姐姐你不是爱财吗?我出海替你挣来好不好?”少年笑问,他的笑容看上去很单纯。 “我确实爱财,但当海寇太危险了,海上风云诡谲,岛上又人心莫测,多少人为了宝藏有去无回,我怎么能让你冒这种险?” 他望着她,突然诡笑了一下,“只要姐姐高兴,让我干什么都行。” “阿晏,你别胡说,”莘窈站了起来,她的神情严肃,“姐姐将你带大,是希望你过上好日子,每天开开心心的,不是让你活着替我卖命。” 少年依然微笑着,笑容有几分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对我也一直很好,”她柔和了语调,继续说道,“你一定觉得姐姐将你带大,你就应该报答我,应该替我冒险,但对姐姐而言,你最好的报答就是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一辈子幸福快乐,知道吗?” 他的笑容淡去了,一双乌目专注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神很认真,神色很乖巧。 莘窈见他可爱,忍不住展颜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他的头发柔软又顺滑,手感甚好,莘窈摸够了就拿起空碗,对他笑道,“姐姐不说了,你快休息吧,等天亮,我就去城里给你买药。” 说完,她就往房外走,没走两步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莘窈向来厌恶男人的亲近,在悦音坊里总是忍着恶心做戏,但此刻却是意外地一阵晃神,少年的胸膛坚实温暖,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的跳动速度很快。 “姐姐”他低头在她耳边呢喃,气息扫过她的脖颈,她先是觉得有些痒,紧接着半边身子便是一阵酥麻,这感觉太奇怪了,她不知道该讨厌还是该喜欢。 “阿晏,你怎么了?”她问话的语调格外温柔。 莘晏对她的依恋之情是昭然的,身为长姐她总是一味地迁就他,今晚也一样,她没有挣开这个反常的怀抱。 “姐姐,”他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要记得,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对你的心意总是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那么低,近乎耳语,轻柔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她竟有一种他在挑逗她的错觉。 莘窈惊愕地回过头,只见少年正低头望着她,他的神情很真挚,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纯真,甚至还有几分热烈,唯独不见一丝一毫的轻浮气,莘窈这才松了口气。 “阿晏,你不用一遇事就跟我表忠心,我只有你一个弟弟,不管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姐姐都会疼你的,”她莞尔一笑,伸手触他黑发,“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好。”他放开了她,动作慢腾腾的,好像恋恋不舍。 莘窈匆匆离开了他的房间,自己梳洗了一番后,疲惫地倒在了床上。 临睡前,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在莘晏房里发生的一幕幕,总觉得其中氛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莘窈委实太累了,没来得及细细琢磨,便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昨夜迷迷糊糊生出的疑云早就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章二十三 阳光从窗棂外透射进来,她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匆匆忙忙换好了衣裳,盥洗完毕,走了出来。 果然,她睡过头了。 莘窈本想早些起来照顾弟弟的,结果还是成了莘晏照顾她。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一碗金灿灿的玉米粥,加一小碟乳腐,还有一碟卖相精致的银丝卷,莘窈默默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粥很薄,带着若有若无的清甜,很合她的口味。 不知道将来会是哪个女孩有这福气吃到阿晏做的饭,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几分遗憾。 “姐姐,你终于起来了,”莘晏面带笑容,从灶房里走出来,“我本想叫你起床,但见你睡得沉,只好作罢了,怎么样?粥是不是凉了?” “没有,正好。”莘窈忙招手让他过来,“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 “你的伤怎么样?昨夜睡得好吗?” “没事,姐姐不用担心,小伤而已。”少年看上去面生春气,精神抖擞。 即使如此,莘窈还是不放心,她匆匆用完了早饭,便要去城里买药。 莘晏不放心她一个人,执意要跟着去,莘窈拗不过他,只得带着他同去。 “你这样跟着我到处跑,还怎么养伤呀?”莘窈一边走,一边又忍不住责备他。 “小伤罢了,不需要养,其实你根本不用进城买药的。”莘晏说得云淡风轻。 此时天已大亮,村民们大多起得早,已经开始外出劳作了。 姐弟俩一路往外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这家大婶,那家大叔,你寒暄几句,我玩笑几句,两三里路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莘窈和莘晏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他们待人有礼,心肠也不错,虽然莘窈入城当了舞姬,但在村里没有人看不起她,也没有人因她和弟弟同住一处而指指点点。 自从水红上次说莘窈养小白脸后,她的心里就起了个疙瘩,开始格外留心外人对他们姐弟的看法。 好在村民们古道热肠,并没有那些龌龊想法,况且他们是亲眼看着莘窈将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拉扯大的,在他们眼里,莘窈和莘晏不是一对绮年玉貌的男女,而是实实在在的姐弟,甚至于莘窈是莘晏的半个母亲。 莘窈带着弟弟进城买了药,又顺途买了些新鲜的食材,一起沿着热闹的集市往回走。 路边有个卖花的小姑娘,远远看见他们俩,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到莘晏跟前,从篮子里拿出一束紫色的风铃草向他递去,“小公子,买束花送给你娘子吧!” 莘晏见这孩子可爱,正低头冲她微笑,冷不丁听见她说的话,脸色就是一变。 莘窈近几日为了掩人耳目,很是艰苦朴素,每日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乍一看确实有几分邻家妹妹的味道。 “她不是我娘子,她是我姐姐。”莘晏一边解释,一边紧张地看向莘窈,似乎怕她生气。 谁料莘窈一点儿都不生气,她不仅不生气,甚至连一点窘迫的感觉都没有。 女郎笑得潇洒,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小姑娘的额头,“小丫头,你说错了,他是我弟弟,不是我夫君,不过看你模样那么可爱,我就饶了你,买你一枝花吧!” 说完,她笑嘻嘻地向莘晏使了个眼色,莘晏依着她付了银子,拿了花。 “谢谢哥哥,谢谢姐姐。”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明媚的眼睛看看莘晏。 “怎么?这小哥哥是不是生得很好看?”莘窈笑盈盈问她。 “好看,”小姑娘脸一红,羞答答地瞧着莘窈,“姐姐也好看。” “你最好看。”莘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然后满面春风地继续往前走。 “姐姐,你不生气吗?”莘晏走在她身边,替她挡开人群的冲击。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说我是你的夫君。”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莘窈讶然道,“她能这么讲,说明我家阿晏长大了,可以替姐姐遮风挡雨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她说话的神情很得意,就像一个种树人将小树苗养成了参天大树,有朝一日日受到路人的欣赏和赞叹,心里忍不住感到骄傲自豪。 “姐姐不担心清誉受损吗?”莘晏的态度比她要严肃多了。 “清誉?”莘窈不以为然,“我要这东西做什么?它能让我财源滚滚?况且我将来又不打算嫁人,清誉对我半点用处都没有。” “姐姐不打算嫁人?” “是啊,”莘窈点点头,“我要做个守身如玉的老富婆,一辈子不受男人指使,将来买一大块地,再买一座好宅子,把地租给佃户,年年在家坐着收银子。” 莘晏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姐姐,等你将来成了富婆,我来给你当管家如何?” “你给我当管家太可惜了,况且你还有喜欢的姑娘呢,她会答应嫁给一个管家?” “有钱的管家还是可以嫁的。” 莘窈笑了起来,“那要家财万贯才行,但哪个家财万贯的男人会去当管家?” 莘晏不再接话,他跟着她笑了,可那是一种附和的笑,他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两人回家后,莘窈替他重新上了药,裹了伤口。 莘晏还是跟昨天晚上一样,她一碰他,他就满面通红,闹得莘窈也不自在起来。 接近正午的时候,莘晏如往常一样走进灶房准备做饭,可莘窈硬是将他给推了出去。 “今天你老实点,呆在屋里休息,什么活都不许干,你姐姐做一顿饭还是行的!”莘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不与她争抢,乖乖回房呆着了。 莘窈炖了一锅鱼汤,又炒了几样鲜蔬,味道虽然比不上莘晏做的,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两人凑活着吃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报官?”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莘窈斜倚在门边,看上去心事重重。 “不用。”莘晏坐在屋外,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磨刀。 “为什么?” “已经过去一个晚上了,秦家的人早就发觉了,哪里需要我们去报官?”少年的语调平稳,他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麻烦要来了。” “来就来吧,担心也没用,”少年磨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姐姐你信不信,秦家的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莘窈的脸色一白,“那我就死定了,昨晚我跟秦小公子坐的是一辆车,他们说不定怀疑是我杀的人。” “这倒不会,毕竟你是个姑娘家,姑娘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刀把人砍成两段。”莘晏笑了起来。 “那怀疑我是同谋也说不定。” “不会的,姐姐你放心吧,还有我呢,”少年含笑的面容在阳光下好看极了,“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阿晏,”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 他收敛了笑容,摇摇头,“不知道,我都是瞎猜的。” “是吗?”她狐疑地看着他,“你可别吓姐姐。” 莘晏没有吓唬她,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当天傍晚,莘窈在弟弟的陪同下去了趟悦音坊,坊内刚刚开门迎客,像往常一样花红柳绿,灯火辉煌。 莘窈让莘晏等在坊外,自己一个人进去会老鸨。 鸨儿显然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笑眯眯拉着莘窈的手,一口一个‘宝贝,心肝儿,摇钱树’,还问她昨晚怎么跳完舞也不回坊来,反而直接回了家。 莘窈不打算对鸨儿多说,只道自己出来得晚了,见城门关闭就直接回村了。 “来来来,这是你昨夜的报酬。” 莘窈接过了沉甸甸的一袋赏金,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闷闷不乐地将荷包藏进衣袖里,转身就要走,却魂不守舍地绊在了椅子腿上,险些摔一跤。 “哎哟,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莘窈忙道。 老鸨见她脸色不对,立马意识到不好,她的笑脸消失了,“怎么了?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莘窈看着胖胖鸨儿,满脸犹豫,她踯躅片刻,低声道,“我改明儿再跟你细说,今天太晚了,阿晏还在等我呢。” “阿晏”老鸨儿愣了半晌,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弟弟回来了?” “是啊。” “真是活见鬼了!”老鸨大呼小叫起来,“我还当他死透了呢!” “你胡说什么!”莘窈顿时面红眉竖,若非时间紧迫,她定要留下来跟她打一架不可。 “行行行,我不拦你,你快去吧!”老鸨甩了甩帕子,将粗腰一扭,背过身去,嘴里嘀嘀咕咕的,“又不是亲生的弟弟,非当作心肝似的,他能挣银子孝敬你?能陪你一辈子不成?” 莘窈懒得理她,她匆匆往外走,穿过回廊,走下楼梯,一路躲避着客人探询的目光,从后院的偏门溜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章二十四 偏门正对着一条偏僻的长巷,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寂静的暗巷里弥漫着沉浊的雾气,似乎是要下暴雨的前奏。 莘窈走进巷子里,仿佛闯入了一片云雾之中。 夜色本就是危机的掩护,偏偏此时还多了一层障眼的薄雾,莘窈视物不清,眯起眼睛左右四顾,看了老半天才在朦胧的雾气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晏!”她唤了他一声,露出笑颜,快步向他走去。 “阿晏,咱们回去吧,”她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昨晚的事似乎还没传开,老鸨什么都不知道,她给了我赏金,别的——”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她终于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并不是莘晏,而是另一个身形与他相近的男子,他的腰间佩着一把刀,刀柄上嵌着一颗鬼眼般的翡翠。 莘窈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姐姐?”少年的声音从她身后的方向传来,听上去颇为焦急。 她转身就跑,像是发疯一样狂奔。 “姐姐,你怎么了?” “走!快走!”她跑到莘晏跟前,抓住他的手腕,奋不顾身地奔跑。 两人在薄雾里飞奔,一口气冲到了巷子外,莘晏刚想开口问话,莘窈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她拉着莘晏马不停蹄地往主街上跑,直到两人淹没在热闹的人群里,她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我在巷子里看到那个枫肃公子了。”莘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在长巷里?”莘晏警惕地左右四顾,却只看见大街上攒动的人头。 莘窈点了点头,她浑身乱抖,面无人色,方才那个枫肃公子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刀划过脖子时的凉意。 “阿晏,阿晏”她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牙齿上下打颤,好像冷极了。 莘晏连忙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不住往他怀里缩。 街上来往的行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正是你侬我侬的好时候,走在街上都不忘勾肩搭背,哪里晓得两人此时的心境? 莘窈不断地深呼吸,一颗心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街上人山人海,高车驷马呼啸来去,一路飞土扬尘,道路两旁的商铺子里做着生意买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莘窈走在老老少少的嚷闹中,身边又有弟弟相护,静静走了一阵子,入骨的恐惧总算淡去了几分。 “阿晏,我想在热闹的地方多呆一会儿,咱们别那么早回去,好不好?”女郎的声音依稀还在发抖。 “好。”莘晏自然答应。 两人边走边看,最后走进一家生意红火的茶馆,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 “阿晏,这一年来你呆在海上,有没有听说过海煞,海妖什么的?” 莘窈向店小二要了一壶龙井,等他走远了,她就低声问起话来。 “那不是民间传说里的人物吗?” “没错,可有人说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谁说的?” 莘窈咬住嘴唇,想了想才道,“昨晚,我跟秦小公子同坐一辆车回来,他跟我说起了枫肃公子的事,说那些海上凶寇都是真实人物,枫肃公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似乎和秦家颇有渊源。” “哦?”莘晏的神态紧张又凝重,“他跟秦家有关系?” “不错,秦玉树说枫肃公子的刀名叫乌翠刀,是秦太守送给他的,我本想细问,可还没来得及问,秦小公子就被人杀了。” 莘晏听到这话,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惊讶,他只是皱起了两条乌黑漂亮的眉毛,像是陷入了苦思,“这个枫肃公子既然跟秦家有渊源,那就跟秦家去闹好了,为什么会找上你呢?” “不知道。” 莘晏想了想,“姐姐,你昨晚去红云山庄,与他可有交集?” 听到这话,莘窈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是一白,“我没有跟他说话,但他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夸我的眼睛很漂亮。” 莘晏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神态都非常古怪,”莘窈竭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总之跟我平常见到的客人不一样,他他让我想到你。” “想到我?”莘晏十分吃惊,“姐姐,你觉得他跟我很像?” “不不,你跟他一点都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你。”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莘窈很苦恼。 两人正面面相觑,茶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莘窈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环顾四周,径直走到莘窈他们那桌。 “莘窈姑娘。”领头的人冲她微微一笑。 “你是谁?”莘窈怔怔地望着他。 那人没有回答,转而将目光移到了莘晏身上,“这位就是你弟弟?” “你想干什么?”莘窈警惕地问道。 “秦太守有请。” * 莘窈第一次走进一座官老爷的豪宅,目的不是献舞,而是接受盘查。 秦修能穿戴齐整,于客堂中央正襟危坐,摆着一副铁铮铮的冷面孔。 莘窈记得自己上回见到这位官爷是在悦音坊里,精神矍铄的老太守陪着女儿暗室捉奸,当着众人的面将女婿好一顿臭骂。 今日,秦太守的面孔依然严酷,却已遮不住严酷底下的悲痛和憔悴。 秦玉树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秦修能不好女色,独好权利,家中只有一位夫人,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子一女。 如今小儿子一死,就只剩下秦幼清一个女儿了,他年事已高,总盼着有个继承人,原本对小儿子寄予厚望,谁料一夕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教他如何承受得住? 莘窈并不讨厌这位冷面孔的老人家,甚至有些同情他。 且不说秦修能这个官当得如何,光凭他只有一个老婆,而且从不出入风月场所,就足够赢得莘窈的尊敬了。 “昨天夜里,我儿子是和你一道回去的?”秦修能开口问道。 由于悲伤过度,他的声音有点哑,冷傲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木然,他的坐姿端正,功架摆得很好,但说起话来却已丧失高高在上的气度。 “是,”莘窈回答,“秦公子邀民女与他同坐一车。” “他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在场的宾客。” “枫肃?” 莘窈点了点头。 秦太守沉沉叹了一口气,“后来呢?” 莘窈将当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每当她提起那个枫肃公子时,秦修能总会会紧紧握住拳头,脸色惨白,像在竭力忍受一种病痛。 “你方才说”秦太守声音低微,“枫肃在林子里说了什么?” “民女听得很模糊,好像是一个词‘眼睛’。” “眼睛?”秦修能怔了怔,“什么意思?” “不知道,”莘窈摇了摇头,“他,他好像对民女的眼睛很有兴趣。” “你的眼睛?”他狐疑地打量起她的脸来,莘窈抬起头任由他端详,只见他看了许久,神情忽然一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东西,面色铁青,嘴唇也跟着失去了血色。 “太守大人这是?” “没什么,”秦修能迅速收敛了惧色,复又故作平静地问起话来,“昨晚你们从红杉林里逃出来之后,枫肃可有追来?” “昨夜没有,”莘窈摇头,同时面露担忧,“但是今晚,今晚民女又遇见了他。” “什么时候?” “大约是戌时三刻,民女刚从悦音坊出来,在坊外长巷里遇见了枫肃公子。” “他是去找你的?” “不知道,民女只顾得上逃跑,没跟他说话。” “我明白了。”秦修能沉吟了片刻,又抬头对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这回他的神情没有方才那么惊恐了,反而多了几分遗憾喟叹之色。 “太守大人可还有话要问?” 秦修能摇了摇头,“枫肃公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姑娘,还请莘姑娘暂居秦府几日,待凶犯落网,再移居别处。” “这”莘窈心里有些不乐意。 “来人,带莘姑娘下去休息,”可惜太守大人的命令不容抗拒,秦修能大手一挥,“对了,把她弟弟带进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莘窈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口时恰好看见莘晏被人带了进来。 少年风姿特秀,步伐从容,行止间颇有傲骨,不似莘窈那般谦卑低下,只见他面无表情,刚迈过门槛,一双眼睛便牢牢盯着秦太守,眼光十分不善。 “阿晏。”两人擦身而过时,莘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恭顺一些,莫要得罪高官。 少年人转头,很是温柔地望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了进去。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章二十五 当晚,莘窈不得不在秦府住下了。 她住在西南角的一处小院里,那里应该很久没人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乍一看竟有几分荒凉,好在屋子早已洒扫干净,内中陈设虽然老旧,但户牖大开,并无积尘异味。 很奇怪,莘窈觉得这间院落阴沉沉的,虽然阳光遍洒,但却让她浑身不适。 “这间院子有谁住过?”她问起前来照顾她起居的侍女。 “不知道,婢子是新来的,只听说这间院子是专门留给客人住的。”那姑娘支支吾吾地回答。 莘窈认为她没说实话,但寄人篱下,她不好刨根问底,只能作罢。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她就做起噩梦来。 梦里她成了另一个人,手握狼毫,站在木案边奋笔疾书,她好像在作诗,运腕如风,下笔如有神助,莘窈试图辨认纸上字迹,可入目尽是一片模糊。 屋檐上有水滴不断地滑落,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桌上油灯忽明忽灭,一阵狂风冲开了窗户,雨珠洒落在白纸上,晕开了墨迹宛如一团团云雾。 “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一个青色的影子飘然而至,伴随着轻悠悠的嘱咐声,她猜那该是她的侍女。 她搁下笔,转身往内室走去,路过一面铜镜时,莘窈停下了脚步。 铜镜里映照出一个身穿黑裙的少女,她很瘦,瘦如秋后飞燕;骨格纤巧轻盈,似一朵娇怯怯的解语花,她的皮肤呈现出病恹恹的白,像一个久病不治的人,花期已然将尽。 莘窈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镜子里的容颜,可镜子里的面容模糊极了,好像跟她隔了一层雾,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清晰,莘窈望着铜镜里的那双眼睛,忽然一阵困惑——这究竟是她自己的眼睛还是梦中少女的眼睛? 屋里的灯熄灭了,她拉下了床幔,躺进了锦被中。 窗外的雨声不绝,她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周身笼罩在一股寂寥伤感的氛围里。 莘窈知道这种氛围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梦中人的。 窗外发出了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的心里蓦然感到一阵急切,连忙起身披上外衫,匆匆走到了窗边。 木窗被推开,窗外正对着一条偏僻的回廊,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坐在窗下,背靠着墙,身体蜷缩着,他看上去很痛苦,头低垂着,呼吸一声声很是急促。 莘窈看见他怀中抱着一把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绿莹莹的翡翠。 这是枫肃公子? 莘窈一惊,她理应感到害怕,可此时她在梦里,心中竟涌起了一股温柔怜悯之情。 她伸出瘦弱的胳膊从窗边垂了下去,手指轻轻按在少年的头顶上,一个虚弱低微却又十分动听的女音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你又去杀人了?” 少年抬起头来。 没错,他确实是那个枫肃公子,但此时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五官非常清秀,与莘晏竟有几分神似。 莘窈的心中一动,一时竟说不清这温柔的感情究竟是属于谁的。 “今晚你杀了几个人?”她又说起话来。 “十个人。” 少年的声音很是清悦,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忧郁,甚至有几分痛苦,他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正极度地渴望着这个单薄病弱的少女,渴望她能给与他一些温情。 “又是十个人”她叹了一声。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他说话的语调像在赎罪,他低头似要亲吻着她的手指,但嘴唇颤抖着,始终没有碰触到她的指尖。 “我没有怪你,”她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手指抚过了少年的下颌,“我知道你也很难过。” 他低着头,背脊微微发抖。 “天好冷,你先进来吧,”她轻幽幽地说着,“我吹笛子给你听。” 她收回了手,合上窗,走到门边,悄悄将木门打开。 莘窈感到一阵白雾从眼前飘过,梦里的时间显然出了些差错。 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黑衣青年,短短片刻之间,他好像已长大成人,不再是十四五岁的男孩。 少年的清秀气褪去了大半,多的是成年男子的锐利,她静静地与他对视,只觉他的眼眸阴深,还透着淡淡的妖意。 “马上又要到初十了。”她的声音依然动听,但却愈发虚弱。 “是的。” “子夜一到,你又要杀人祭刀了。” 他望着她,带着孩子气的忧郁。 “这次你要杀谁?” “我想杀这座府里的人,”他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说出了残忍的话,“我想杀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兄弟姐妹。” “那我呢?” “你会活着。” 她笑了起来,仿佛真心实意地感到他说的话很有意思。 “那不如换一换吧,你杀了我,让我的家人都活着。” “不行。”他摇了摇头,那目光竟有些无措。 “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低头开始思索,思索许久,“有。” “什么办法?” “办法是你跟我走,从此以后,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如果你答应,我就放过你的家人。” 很奇怪,他说的明明是威胁的话,那语音语调却像是祈求。 于是她又笑了,“这个办法对你太不公平了。” 她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满怀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 “所以你不答应吗?”他无望地看着她。 “不,我答应,我答应”她笑着重复着这三个字,轻轻踮起脚,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紧紧相贴。 大雨瓢泼而下,伴随着电闪雷鸣。 莘窈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梦终于结束了吗? 女郎试着坐起身,却发现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雕花木门发出咯吱一声响,似乎有人走进了她的房里,莘窈隔着飘舞的帐幔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黑影,他正缓慢地向她走来,步子轻得像在飘。 什么人?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发出声响,可身体却像磐石一样定在床上。 “眼睛你的眼睛很美” 有低沉的男音在屋里回荡,听上去像是一种痛苦的轻喃。 脚步声越来越近,床幔被人撩开,她看见了黑色的长衣,绣银线的衣摆,那人低头看着她,眼眸寒森森的,瞳孔中若有似无地透出惨碧色。 枫肃枫肃 莘窈想尖叫,却又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俯下身,将冰冷的脸埋在她散落于枕上的秀发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很享受她的气息。 莘窈浑身发抖,只觉他伸出细长寒冷的手指抚过她脖子上跳动的脉搏,然后慢慢移到她后颈的椎骨。 她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声地笑,笑声很悦耳,却又让人不寒而栗。 “还活着还活着” 究竟是什么还活着? 他到底想要什么东西? 莘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拼命睁大了眼睛,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的神志也被一片模糊吞没 ********** 莘窈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窗外下着暴雨,她睡得四肢冰凉,浑身像是发烧了一样难受,咬牙抖抖索索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约莫是时候还早的缘故,屋里没有婢女恭候,她也不管蓬头乱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 今日是个阴雨天,屋里十分昏暗,想起昨夜的噩梦,莘窈复又一阵忐忑,她匆匆走到门边,听见门外传来了暴雨声,还有女人窸窸窣窣的低语。 “失踪了”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啊,你们这儿没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听得模模糊糊的,好像是昨晚府里有人失踪了,莘窈将耳朵贴在门边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可雨声太大,而且说话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消失了。 接下去,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莘窈站在门边没有躲闪,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照顾她起居的婢女悄悄走了进来,她本以为莘窈还在睡觉,冷不丁地见她站在门边,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莘窈没有跟她寒暄,上来便单刀直入地问话。 “你过来,昨天晚上,这间院子里是不是有人来过?”屋里没有点灯,莘窈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看上去像个女鬼。 “没,没有。”小婢女心里有些慌乱。 “那你们方才在门外说什么?”她盯着她的眼睛。 “没什么,闲聊罢了。” 莘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别说谎,我都听见了,昨晚是不是有人失踪了?秦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事,姑娘你听错了吧?”小婢女勉强挤出一丝笑,“昨夜雨大,您是不是没睡好,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莘窈冷冰冰地瞧着她。 “我,我胡乱猜的。”小姑娘脸色一白。 “好吧,”莘窈渐渐松开了她的手腕,“那我弟弟呢?他又去了哪儿?” “他听说秦老爷差他去办事了,过几日就会回来。” “办什么事?” “不知道”少女嗫嚅着。 “罢了罢了!”莘窈问不下去了。 她一拂袖走回了内室,粗粗洗漱了一番,穿戴齐整走了出来,婢女给她端来了早膳,她毫不客气地吃了。 清粥点心很是可口,可她却食不知味,一口口往嘴里塞,直到饱腹为止。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章二十六 等到饭点撤去后,她开始一个人在屋里踱来踱去。 窗外下着大雨滂沱,莘窈听着雨声,愈发感到这屋子阴冷潮湿,她想起昨夜梦境,折身走到镜子前对自己的脸看了又看,努力回想梦中少女的面容,可惜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失落地叹了口气,见镜边放着好几个木盒,随手将它们一一打开,这些首饰盒大部分都是空的,唯独最后一个不同。 当她打开那个紫檀木椟时,发现里面横放着一支翠绿色的竹笛,笛子中央有一道裂痕,像是不小心摔坏了。 她呆呆地望着那支竹笛,蓦然想起梦中少女说过的话—— “你先进来吧,我吹笛子给你听” 莘窈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她思索片刻,起身将侍立在门边的婢女拉了进来,可怜的小姑娘本就怕她,此时见她又跑来抓着她问话,登时哭丧起一张脸,差点没流出眼泪来。 “你老实告诉我,这间屋子从前到底是谁住的?”莘窈的脸色格外冷凝。 “是留给客人住的”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你说实话。” “姑娘,我,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知不知道这间屋子里闹鬼?”莘窈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她的嘴唇鲜红,牙齿白生生的,看得人骨寒毛竖。 “你,你说什么?”小婢女被她吓了一跳,眼眶含起泪来。 “你知道吗?昨天半夜,这屋里闹鬼,”莘窈一脸神秘又紧张的表情,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耳语般道,“我夜半醒来,看见了两个黑影,一男一女,他们在说话,喏,就在窗那儿,那个女的好像说要吹笛子给屋里的人听。” 说着,她举起了手中那支有裂纹的竹笛,“今天早上晨起时,我在窗下找到了这个,看来他们真的来过。” 小婢女半张着嘴巴,两眼瞪着她,一副快要昏死过去的样子。 “昨夜,我已经听过她吹笛子了,那调子怪瘆人的,”她悄声言语,听得人毛骨悚然,“今天夜里,我想该轮到你了。” 可怜的小婢女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莘窈立刻趁胜追击,“快说,这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弟弟去了哪儿?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保证晚上不会有人来吹笛子给你听!”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三个月前刚来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说道,“府里的事务我知晓不多,昨天秦大人只吩咐我来照顾姑娘起居,其余什么都没说。” “那你怎么知道秦老爷差我弟弟办事去了?” “婢子也是道听途说,”小姑娘抹着泪道,“府里当差的人说,说秦老爷将姑娘留在府里是为了差使莘小公子,只要他办成事,你们就能走了。” “那到底要办什么事?”莘窈快要急死了。 “不知道” 女郎一阵气馁,紧接着心里又窜起火来,凡事只要牵扯到莘晏,她就不能保持冷静,“也罢,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自己问那秦老爷去!” 莘窈一拍桌子,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小婢女吓坏了,连忙追上去拦她,她扑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可莘窈一挥手就将她甩开了,她风一样冲下台阶,奔向院墙拱门。 谁料她刚跑到门边,两名黑衣劲装男子便从天而降,瞬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莘窈大吃一惊——这秦老爷当真是厉害,居然在府里设下了埋伏! 可惜莘窈正在气头上,此时不管不顾,只闷头往前冲,两个黑衣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干脆撒起泼来,发疯一样跟他们厮打。 由于秦修能吩咐了手下不可伤害莘窈性命,两名守卫不好下重手,莘窈以一敌二,奋力出击,一阵毫无章法地乱打,竟然还跟他们打了个平手! 她简直要为自己骄傲了! 可惜男女之间,体力终有悬殊,战不数合,莘窈就精疲力竭。 她的发髻散了,头发一缕缕垂落在脸颊边上,衣服撕破了好几处,最后只能放弃抵抗,任由他们将她拖回院子,毫不客气地扔进了屋里。 婢女呆立在门边,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要搀扶她。 莘窈带着余怒斜了她一眼,吓得她又后退了三步。 可怜的姑娘见了莘窈这等妖艳泼悍的女郎,心里本就有些害怕的,此时被她这么一瞪,哪儿还敢靠近她? 莘窈知道自己脾气发过了头,可一时又没法消火,只得在地上干坐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站起来,竭力柔声道,“我没事了,你下去吧,不必管我。” 接下去的一整天,莘窈过得十分焦躁。 身边的小侍女一问三不知,院子外又有高手埋伏,她哪儿也去不了,更得不到一星半点关于莘晏的消息,只能留守空屋,坐以待毙。 随着太阳落山,莘窈复又开始提心吊胆。 她害怕夜幕降临,害怕这间诡异阴暗的寝室,念及昨夜梦魇袭来的时刻,她手脚僵硬,不可动弹,三魂就惊得像要出窍似的。 可惜该来的总会来,哪怕她三更半夜坐在床边守着蜡烛,也抵挡不过浓重的睡意。 当晚,她又走进了一个离奇的梦境里。 这回的梦与这间屋子无关,因为莘窈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奇异的洞窟中。 虽然只是洞窟,却绝不比王侯贵族的琼宫玉室差。 美玉白马,玛瑙翡翠,珊瑚象牙,满目皆是琳琅横陈的宝物,巨大的钟乳石倒垂而下,水晶灯高悬洞顶,形状繁复纽结,柔软的长毯覆盖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洞穴四壁上雕刻着形形色色的异兽。 莘窈又化作了那个黑裙少女,静静坐在一张铺着紫貂皮毛的软榻上。 水晶灯的光芒极浅,为整个洞窟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坐在灯下,吹着一支骨笛,这支笛子约莫是由鹫鹰翅骨制成的,笛身有六孔,音调悠扬清越,比起寻常竹笛,音色更为清圆。 软榻下有人席地而坐,他曲起一条腿,背靠着木榻,乌翠刀横在身旁,姿态是难得的清闲放松。 一支笛曲尚未吹毕,便悠悠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软榻下的人抬起头,他的声音格外低哑,语调却充满关切。 “我累了,让我歇一歇,”她开口说话,音色依然动听,却似细线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歇够了,我继续吹给你听。” “不用吹了,”另一个声音回答,它淡淡的,听着很是落寞,“明日我要出海一趟,你想随我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想随你去,但这身子却每况愈下,恐怕做不到了,”她淡淡地微笑,“你为何要出海?有甚要紧事吗?” “这洞窟里的活人不够多了。” 听到这话,莘窈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这黑衣少女的心底也泛起了一阵凉意。 她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枫肃每个月要杀十个人祭刀,这洞窟里的某处一定关押着活人供他屠戮,如今他急着出海,绝非因为仇家来袭,而是洞里的囚犯已不足十人。 “你是不是担心,你会伤害我?”她的语声飘渺,“放心,你不会的。” 枫肃公子沉默不语,半晌才悠悠开口,“我们离开天水城已半年有余,你想不想家?有没有后悔跟我走?” “我确实想家,却也没想得太厉害。我想我娘,有时也会想我爹,但你知道,我从小体弱多病,早晚是要先他们一步离世的,我已陪了他们二十多年了,弟弟妹妹也长大了,家里早就没有人需要我,反而是你,我陪你陪得还不够多。” “陪我?我有你爹娘重要?” “你跟他们一样重要,如果我不跟你走,而是留在秦府,我也会非常想念你的。” “那你后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她放下了骨笛,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莘窈望着自己的衣袖,突然发现她此时穿着的是一身绸裙,色彩鲜艳,绣工精细,并非昨晚在屋里穿的纯色黑裙,“你带我见了大海,见了帆船,还送了我这座神仙洞府,自从跟你离开秦府,坐着船四处冒险,话本子里的事好像都成了真的,唉世上该有多少姑娘羡慕我呀” “冒险?你喜欢冒险?” “我喜欢,因为有你在身边,我不会有危险。” “你为什么不怕我?世上的人都怕我。” 她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似是笑得停不下来,“我为什么要怕你?咱们打小就认识了,就算我怕你,那么多年过去,早就怕得麻木了,哪怕你是妖怪,我如今也习以为常。” 他抬起头看她,目光依然忧悒,只是面色更凝重了几分,似是心中有事,正在来回思虑。 “枫肃,不用担心,你不会伤害我的。”她轻声安慰。 可惜这安慰并没有起效,因为枫肃的神情毫无变化。 他沉默良久,复又开口问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既然你在天水城长大,为何从没见过大海?”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非常和缓,却并没有给莘窈留下从容的印象,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厌世的疲懒。 “你知道我身子不好,爹娘说我不能吹风,从小到大,我连那间屋子都没走出过几回,更别说去沙滩上看海了。” 他微微笑了起来,难得舒展了容颜,“难怪你的屋子总是阴沉沉的,门窗紧闭,帘幕低垂,远远看去,黑压压的毫无生气。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吗?” “记得,那年你才九岁,不知从哪儿受了伤,浑身是血地倒在我的窗下。”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秦府里那么多房子,为什么我偏偏会倒在你的窗下?” “为什么?” 他难得淡淡笑着,向她娓娓道来,“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杀人,受伤之后,一路逃回秦府。秦府中花红柳绿,一屋赛过一屋的华美,我从西墙潜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跑了很久,哪儿也不敢停。后来,我看见了你的屋子,当时我已失血过多,跑得神志恍惚,乍见你的院落好像在人间看见了地府,我觉得那儿很适合我,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倒在你的窗下休息。” “原来如此,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上天注定我们要相识。”她微弱地说着话,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枫肃,这是缘分,你该高兴。” “我确实高兴,认识你是我活至今日最高兴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板着脸?”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陪我太久。” “小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但如今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她的拇指和中指绕成圈,轻轻弹了弹他的额角,“只要我活着,我一定陪在你身边。” “听说外岛上有灵草,能医治百病,甚至起死回生,我去替你找来好不好?” “灵丹妙药我早已试过千百种,你不必为我费心了,”她俯下身,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刀鞘,刀柄上那颗绿莹莹的翡翠一闪一烁,像在呼吸一样,“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摆脱这把刀,不再为它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章二十七 莘窈悠悠从梦里转醒时,眼前好像仍然有翡翠的光芒在闪动。 天未亮,桌上的蜡烛烧了一大半,烛火依然还亮着。 今晚的梦倒是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些温馨。 莘窈向来是个睡觉不做梦的人,即使做了梦醒来也不会记得,唯独这两个梦不同,它们清晰地印刻她的脑中,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为什么她总是梦到枫肃公子?她该梦到莘晏才对啊! 莘窈愤懑不已,她连续两天梦到同一个男人,还在梦里与他柔言细语,这种表现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爱上了枫肃公子! 莘窈不禁为自己的勇气鼓掌,她相信自己是中邪了,否则怎么会不断地梦见一个杀人魔呢? 夜半失眠的女郎走下床,开始绕着方桌踱步。 梦里的黑衣少女到底是她自己,还是这屋里的鬼魂? 如果是她自己莘窈无法接受此等假设。 敢情她这立志终生不嫁,只愿当一世守财奴的青楼头牌,内心深处竟是个病弱消瘦的小女孩,渴望与杀人狂魔当青梅竹马,还携手私奔,远走天涯? 但若梦里的少女不是她,那这屋子就真的闹鬼了。 莘窈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也相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无怪力乱神,这世界该多死板无趣? 况且屋里的鬼魂也没想害她,只是不断托梦给她,梦醒之后一切如常,不必畏惧,莘窈不断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好奇,梦里那个黑衣少女跟枫肃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安然无恙地度过一个白天后,次日夜里,莘窈不负所望,又开始做噩梦了。 这回她沦落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莘窈昏昏沉沉地躺在石地上许久才爬起来,她扫了眼身上的衣衫,发现又是黑裙,心里一沉,不知这回又要让她经历什么? 她站起来左右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点白光,她猜测那里应是出口。 她开始向着白光迈进,刚走一步,竟发现自己是赤足,石地上冷极了,还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四周阴暗得很,她看不清路,摸摸索索,没走几步便被绊了一跤,身子向右一歪,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处铁栅栏上,她抬起头,兀自吃惊,却听得栅栏深处幽幽传来一声呜咽,紧接着一只瘦骨如柴的手伸了出来,颤抖着向她的肩膀抓去。 她大吃一惊,转身就跑。 尚未跑出几步,黑暗的甬道两侧,越来越多的幽咽和□□传来,莘窈心中发怵,她看见一只只苍白的手从铁栅栏后头伸了出来,纷纷向她探去,有些离她很近,差一点就要抓到了她的衣襟。 她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好像是一间地牢,左右两边的铁栅栏里都关着人。 她拼命向着甬道尽头的白光跑,脚下时不时被绊倒,摔得遍体淤青,眼看着前方的白光越来越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湄儿湄儿姑娘” 莘窈愣住了,湄儿这不是她在悦音坊里用的假名吗? 果然是在做梦,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莘窈放慢了脚步,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躲开一双双向她伸来的手,模模糊糊看见左后方,有一个女子正扑在栅栏边唤她,她似乎是新来的,衣服的颜色还很鲜艳,在黑暗里非常醒目。 “你是”她缓缓向她走近,继而惊呼一声,“秦幼清?” “是我,是我”她蓬头垢面,拼命向她伸出手,表情惊恐到了极点,几乎已神志不清,“救我,湄儿姑娘,快救我出去!” “我怎么救你?”莘窈亦是心神大乱,“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是是他把我抓来的!” “谁把你抓来的?” “是——”她的话没说完,整个地牢突然强烈地震动起来,顶上的石屑纷纷往下掉,栅栏后的惊叫声跟海浪似的一阵起伏。 “怎么回事?”莘窈紧紧抓着栅栏,四下张望,“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秦幼清面无人色,只惊恐地瞪着一双眼睛,拼命摇头。 好在强震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平息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莘窈使劲踢开一双试图抓她裙子的枯手。 “我不知道,”秦幼清一个劲儿地摇头,“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你求我有什么用?”莘窈急道,“这铁栅栏这么牢固,我又没钥匙,怎么放你出来?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莘窈心急如焚,一时竟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对,钥匙,钥匙”秦幼清总算回过神来,“钥匙在枫肃公子手上,这里只有他能进出,你,你——” 她的话说到一半,整座牢狱又开始狂震,震得莘窈几乎没法站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惊又惧。 “我也不知道,”秦幼清瑟瑟发抖,“我是被那个枫肃公子抓来的,他把我关在这里,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难怪,”莘窈细细一想,“难怪我听说府里有人失踪了,原来说的是你。” “湄儿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她急切地伸手抓她的衣袖,“这里的人都好可怕,我一个都不认识,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的确想救你,但我能怎么办?”她眉尖微竖,神情苦恼,话刚说了一半,突然间闭上了嘴。 原本充斥了□□和低泣的牢狱渐渐陷入了死寂,幽幽黑暗深处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传来,莘窈循声而望,模模糊糊望见了一点幽幽绿光。 很好,她知道是谁来了。 秦幼清猛地后退数步,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飞窜进角落里,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而莘窈则转身就跑,向着出口的白光拔足狂奔。 随着出口越来越近,她隐约听见了巨浪拍岸的轰鸣声,莘窈来不及多想,只顾着狂奔,竭尽全力一口气冲了出去。 一阵猛烈的罡风袭卷而来,险些将她重新掀回牢里。 莘窈踉踉跄跄停下脚步,一抬头,赫然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出口,而是一处悬崖,崖下是无垠的大海,放眼望去,惊涛拍岸,波澜壮阔。 莘窈进退维谷,一时定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崖上狂风大作,风声似牛吼雷鸣一般响,整座山崖再次发生了震动,乱石块顺着陡坡滚滚下落。 风头过处,半空中竟是浮现出一只龙首,鹿角骆头,须髯飘拂,微张的巨口中尖牙林立,黄澄澄的双目似熊掌般大。 它的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半个身子升腾在空中,合起来约莫有十几丈长,庞大的鳞身只消微微一动便能引发一阵地动山摇。 莘窈看得动魄惊心,如此蔚为奇观的梦境,当真举世难逢。 踌躇间,女郎眼角余光一闪,蓦然发现那龙首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当风而立,脸罩鬼面具,身背长柄斧,衣袍翻动,居高临下。 此人不就是她出海献舞那晚,带着一船凶徒前来劫掠的海盗头子吗? 这下好了,前有狼,后有虎,莘窈吹着烈烈罡风,脑袋一时糊涂,竟然转身就跑,龙首上的黑衣男子见状一跃而下,紧随其后,向她追去。 莘窈跑回洞内,还没奔出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扑倒在地。 黑衣男子扑得相当精准,莘窈摔下去的时候明白了什么叫五体投地,她的腿上臂上全都磕破了皮,疼得她火冒三丈,干脆拧转腰身,抬手对着那人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 青铜鬼面具直接被打飞,黑衣男子总算露出了真容,这是一张非常符合她最初想象的脸——他不是莘晏又是谁? 此时两人一个躺倒在地上;一个双手撑地,扑在她身上,互相大眼瞪小眼,莘晏完全没料到莘窈会下那么重的手,这全新的体验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阿晏!”莘窈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 莘晏这才回神,他抬头向山洞深处瞥了一眼,突然俯身抱住她,向左方一滚。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钉在两人身侧。 莘晏二话不说,抄起姐姐的腰,将她扛在肩上,敏捷地起身掉头就跑。 他跑得飞快,转眼奔至悬崖尽头,轻轻一跃便跳上了龙背,单手抓着龙脊上尖尖的骨刺,三步两步跳到了龙首上。 他将莘窈放了下来,莘窈刚才趴在他的肩头,被颠得晕头转向。 “姐姐!”他拍拍她的肩膀,急促地唤了一声。 莘窈半清醒半迷茫地看着他,莘晏抓住她的手,将它按在龙角上,“姐姐,你抓紧了!千万别松手!我去去就来!” 莘窈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他矫健地一跃,那柄沉重的双刃斧背在他身后轻若无物,他眨眼间滑下龙颈,衣袍翻动,稳稳落在悬崖上, 。 高崖上暴风肆虐,莘窈的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 莘窈紧紧抓着龙角,一颗心全都系在莘晏的安危上,她眼看着弟弟孑然一身冲进了那个可怕的洞穴,差点想要跟他一块儿跳下去。 “阿晏!阿晏——!”她卯足了力气大喊。 高空中阴云翻涌,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她焦急地俯瞰着洞穴的入口,却久久不见莘晏出来。 身下的角龙似乎也开始烦躁了,它发出一声低吟,口里吐出云雾,庞大的躯体开始缓慢地移动,莘窈脚下一晃,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只巨龙的头顶上。 她心一慌,身形立刻定不住了,开始前倾后仰,摇摇欲坠。 莘窈生平第一次御龙,两手紧紧抓着龙角,心惊肉跳。 正当她惶惶然不知所措时,莘晏从洞里出来了,他一手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斧头,一手拖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郎。 莘晏奔出来的时候脚步略微踉跄,很明显他受了伤,鲜血从他的额角流出来,嘀嘀嗒嗒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直滑到脖子上。 莘窈心急地将身子往下探,那只角龙看见莘晏似乎也有些激动,它挪动着庞大的躯体,微微俯下龙首。 角龙低头的动作看似缓慢轻微,但对于身处龙首之上的莘窈来说,无异于天摇地动,她的大半个身子倾斜了出去,虽然两手抓着龙角,但到底臂力不足,没有支撑多久,手一松,身子后仰,直直跌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章二十八 高空坠落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莘窈终于相信她不是在做梦! 莘晏刚奔至悬崖边就看见莘窈从角龙上掉了下去,他忧心如焚,单手挟着身边的女郎,三两步跳上了龙背,将她安置在龙角边,随即追随着莘窈纵身一跃。 莘窈正在急坠,同时不受控制地尖叫。 下落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鸟鸣,紧接着一只白鹤展翅飞来,与她擦身而过,白鹤上坐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少女,在风中回眸对她微微一笑。 莘窈看得呆了——她倒是拉她一把啊!笑有什么用? 闪念过后,莘窈噗通一声落入海中。 海水冷如冰,她天生怕水,只要水没及腰处,便能吓掉半条命,此时全身沉入海中,更是胆裂魂飞,四肢不住乱挥,人越沉越深。 她吃了好几口水,即将脱力之时,一只手及时地抱住了她的腰,带着她缓缓上浮,露出水面。 莘窈拼命咳嗽,她呕出了好几口水,半死不活地将头搁在莘晏肩上,由他托着往岸边游去。 莘晏将食指弯曲放在口中打了声呼哨,巨大的角龙应声而动,它调转方向,高昂的龙首缓缓低下,身躯挪动着向海里的人靠近。 莘晏游得很慢,他的姐姐怕水怕极了,两手死死抓着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无意识地往下拖,他得花上比在陆地上大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带着她游动。 两人好不容易才又登上了龙背,角龙缓缓升起半个身子,张开身上的鳞片,懒洋洋地抖了抖。 莘窈和莘晏站在龙头上,远远看见那个白衣长发的少女轻盈地落在悬崖上,她的仙鹤长鸣一声,收起双翅,竟然化作了一只小纸鹤,悄悄落在少女掌中。 “枫肃公子,你的乌翠刀已造杀孽无数,是时候跟我走了。” 远远地,他们听见那个白衣少女在说话,音色很是优美娇柔。 “跟你走?”黑衣青年持刀立在悬崖上,衣襟当风,“你想带我去哪儿?” “丧魂楼。” “丧魂楼?听上去像个进去了就不能活着出来的地方,”枫肃公子目光淡漠,他没有看那白衣少女,反倒是一直远望着角龙离去的方向,“要我伏诛也并非不可,只是在我死前,我还有一些事要办。” “何事?” “杀人。” “你还想杀谁?” “秦家的人,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角龙渐行渐远,悬崖上的对话很快就消散在风中听不见了。 莘晏杀进洞中救出来的女郎正是秦幼清,此时她正靠在龙角边昏迷不醒,莘窈和莘晏面对面坐着,两人都惊魂未定,又憋着一肚子的疑问,不知该从何说起。 “姐姐,你怎么会来这里?”最后,还是莘晏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呢?”莘窈不回答,“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事说起来太复杂,”少年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眉尖微蹙,略显烦恼,“还是先说姐姐你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莘窈淡淡道,“我本在秦府住得好好的,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到了那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你就来了。” “这不可能,”莘晏大为吃惊,他垂眸沉思,“那座荒岛距离天水城有千里之远,就算船只航行也要费个一天一夜,你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从天水城到了那里?” 莘窈怔了怔,“今日可是六月十五?” “是。” “那就对了,我确实是一夜之间就到那儿的。” 莘晏想不明白,莘窈也想不明白,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遭遇上。 接连数日,她遇到的怪事够多了,最为离奇的莫过于自己的弟弟变成了海盗头子,所以她此时的心思全都在莘晏身上。 “我的说完了,该说你了。” “姐姐想知道什么?”他谨慎地看着她。 莘窈理了理思绪,“先说秦老爷吧,他吩咐你去做什么事?” “他让我杀了枫肃公子,只有提着他的脑袋回来,我才能再见到你,”莘晏转头瞥了一眼昏迷的秦幼清,“后来他的女儿不知怎么的被枫肃公子抓走了,秦修能气急败坏,又让我去救他的女儿。” “他为什么会让你去?” “因为我算他半个手下。” “半个手下?”莘窈静静道,“哦,所以你是一个跟官府勾结的海寇?” 莘晏抿了抿嘴唇,他显然不喜欢这种说法,但还是承认了,“差不多。” “那么这条龙呢?” “这条龙是我在七杀岛遇到的,”说起这个,莘晏的表情稍微轻松一些了,“它是只角龙,已经五百多岁了,久居深海,我在岛上凫水时发现了它,它好像很喜欢我,时常在水里跟我玩,久而久之就混熟了,只要我打一声呼哨,它就会出来。” “所以,龙是一种神兽吗?” 少年摇头,“它只是一种动物,只是数量稀少,极其罕见罢了。” 莘窈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是反常的平静,“阿晏,咱们别绕弯子了,若非这次意外相见,你打算瞒我多久?我早就试探过你,问你跟海寇有没有关系,你总是不跟我说实话。” “我怕你担心。” “我确实担心,从我们相依为命开始,我就一直在担心你,但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走上了歪路。” “姐姐,”听到这话,他不禁有些忿怒,“凭你我二人的性情和遭遇,我们是注定要走上歪路的,且不说我,姐姐,你走歪路走得可比我早多了。” “我那是为了生计。” “我也是为了生计。” 莘窈静静地看着他,神态很安定,既不恼也不急,“我们之间有一个人走上歪路就够了,我可以养活你,你不需要做那些。” 少年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睛,嘴里迸出一句,“但我不想被你养着。” 这话说完,莘晏立刻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莘窈的眼睛蓦地湿润了。 “好吧,我明白了,你之所以选择出海是想离开我,我自问无甚过错,仔细想想,大约也就是平日里管你太多,惹你心烦,所以你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你没有管我太多,你向来是个开明的姐姐。”他连忙解释。 “哦?那你为什么执意要走?” 莘窈问话的时候,脸色缓和淡静。 她不是个爱藏心事的人,平常在弟弟面前一直都神采飞扬的,高兴就高兴,发火就发火,从未像现在这样敛藏情绪,故作平静。 莘晏见她如此,有如百爪挠心一般难受,他宁可用一箱珍宝换她一顿大骂,也好过她此时的安然无波。 “姐姐,”他近乎激愤,“我恨不得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怎么会想离开你?” “你不必说好听的逗我开心。” “我没有逗你开心,我只想靠自己养活你,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不用夜夜跳舞,应付那群恶心的客人。” 莘窈一愣,少年见她发怔,微微定了定神。 “说实话,出海前,我本打算向船主学习经商,将来去外岛采集矿石宝物回来做买卖,谁知那艘船竟然遇上风暴,整个儿翻了,我抱着浮木飘到了七杀岛上,机缘巧合结识了一群海寇。” 他干脆一口气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起初我非常抗拒,不想跟他们为伍,但后来我慢慢想清楚了,我的年纪尚小,背后没有靠山,手里没有人脉,想当船商是不可能的,上了岸连买家都找不到,顶多在船上给人当打手当帮佣,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唯有当海寇才是捷径。” 莘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这是条歪路,你知道一定会伤心,我本想瞒着你,等事成之后再回来接你走,谁料今晚还是露了馅。但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掩饰,姐姐,人各有道,正路也好,歪路也好,总要有人走,你能在风尘地里发迹,我也能在海盗窝里发达,谁知道呢?” 莘窈听得这番话,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不愧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他们两人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女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却依然缄默不言,面上无喜无悲。 莘晏见她神色不动,忽然感到一阵紧张——她会不会不要他了?他成了十恶不赦的海寇,她会不会想要跟他划清界线? 虽然莘晏已经成年,也具备了独当一面的本事,但面对莘窈,他常有危机感,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会惨遭抛弃。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作为纽带,她没有义务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姐姐,”他的神色有些仓皇,“你是不是恨我当了海寇?我知道这行当不体面,说出去会丢你面子,但你别不理我,你喜欢的那些钻石珠宝,我全都能替你找来,你若恨我这行当,大不了我干个几年就不干了,我回岸上来陪你。” “你在说什么?”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我就干个几年” “干个几年?”女郎的目光清亮,“你既入了这一行,哪有那么容易脱身?你当这是闹着玩的吗?” 她的话就像一阵冷风,吹灭了他满心的希望。 “那姐姐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吗?”少年神色黯然,“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莘窈诧异地抬起头。 莘晏屏气敛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莘窈惊讶于他的想法,“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带着你一块儿跑的,如今你不过当个海寇,我怎么会抛下你呢?” 莘晏的心情像在风浪中起伏,刚落入浪底,突然又被送至巅峰。 “我见你不言不语,还当你真生气了。”他如释重负,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当然生你气,失踪一年也就罢了,居然还成了海寇,还瞒了我那么久!”想到这些,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一见他扑闪着一双黑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心中立马涌起了千般柔情,语气也软和下来。 “在姐姐眼里,你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什么律法德行,是非善恶,跟你相比统统都是过眼云烟,就算你是个杀人凶徒,我也会想着如何帮你逃出法网,而非跟你一刀两断。” 这话虽然白黑不分,但却感人至深,莘晏听得满面通红。 此时莘窈的形象在他心中化成了两重:一个是情深意重的长姐,还有一个是生死相随的情人。 他满心都是矛盾,满心都是困惑,不知该用哪种眼光看待她才好。 “姐姐,我对你也一样。”少年的脸红了老半天,总算迸出一句话来。 “嗯,那很好。”莘窈回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未曾觉察他的心思,见他脸上残留着血迹,忙用衣袖替他擦拭。 她一边擦,一边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本来还想靠你光耀莘家的门楣,结果倒好,咱们俩一个成了个海寇,一个成了个舞女,没一个争气的,爹娘的在天之灵怕是要气哭了。” “爹娘生性豁达,早就投胎转世了,不会在意身后之事。”莘晏道。 女郎听罢,微微一笑,风吹着她的衣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少年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禁赧然。 角龙游得又快又稳,海上冷风阵阵,裹挟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姐弟二人死里逃生,此时衣裳皆是湿透,可心里却是陶陶然温情涌动,浑然不觉海上的凄凄凉风。 前方约莫半里之距,停泊着一艘帆船,船头挂着一盏红灯笼,桅杆上黑旗高挂,隐约可以看见甲板上人影走动。 “阿晏,那是你的船吗?” 少年点了点头。 “今晚你有什么打算?” 少年的脸色一变,变得不那么明朗了,“我要去打劫一条船,不对,是去消灭一条船。” “消灭一条船?包括船上的人?” “对,包括船上的人。” 莘窈想了想,尽可能镇定地开口,“带上姐姐怎么样?” 他一怔,内心深处又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没想到莘窈竟然这般护犊,就算他当了海寇,她也愿意为他两肋插刀,光凭她这句话,他也愿意一生一世追随她的舞裙,哪怕永远当她的弟弟,只要她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他在所不辞。 “姐姐,你不用为我牺牲到这个地步,”少年竭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虽然我干的是杀人越货的行当,但我从不滥杀无辜,今晚要劫杀的船是一艘敌国战舰,不是寻常商船。” “你怎么知道?” “这个说起来要费些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章二十九 很快,角龙就游过了半里之地,缓缓停泊在帆船边,船上的水工们见莘晏回来,纷纷抬起头向他们望去。 莘晏先将莘窈扶上了船,自己则挟着昏迷的秦幼清跳上了船,然后转身轻轻摸了摸角龙的脑袋,它温驯地低吟了一声,身躯一拱,缓缓钻进了海里。 莘窈站在船边,发现今夜这条船上的水手比上次多了不少,他们大多虎背熊腰,挚友零星几个看上去较为斯文,一个是大夫,一个是管帐的,还有一个就是她上次见过的白衣公子,腰悬银剑,长身如玉,默默地立在一边。 少年将船上的人扫视了一圈,高声道,“秦家二小姐已经救到手了,大家各就各位,摆好阵势,准备出发!” 他将秦幼清交给了船上的大夫,转头低声对莘窈道,“姐姐,你先跟这位大夫去舱室避一避,我得空就来找你。” “好。”莘窈点了点头,她没有多问一句话,立即随那大夫往底舱走去。 原本闲闲立在云车边的白衣公子见他们二人分散,马上迈开脚步向莘晏走去,他笑吟吟地走到少年身边,“你竟然把她也带来了。” “是啊,让你失望了。”他望着莘窈离开的方向,没有看他。 “你不会想要一直带着她出海吧?” “总比把她留在岸上,让龙公子你惦记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惦记她,”白衣公子笑道,“不过,你留她在船上能干什么?跳舞给水手们看?” 此时莘窈离他们数步远,隐约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她不安地回头看了莘晏一眼,少年冲她微微一笑,她不禁沉吟起来,但脚步没停,依然随那大夫往舱室走去。 等她走远了,他收起微笑,回头盯着那白衣人,“你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哦?是吗?”他故作惊讶。 “你希望她怎样?” “我希望她活得漂漂亮亮的,亲眼看见弟弟凯旋而归。” “啊龙公子真是心善,我还以为你想让她生出自卑心来,灰溜溜地一个人回到岸上,继续当她的舞女。万一我哪天不按你的计划行事,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抓起来,逼我就范。” 白衣人笑了起来,“将她留在船上,岂不是更好抓?” “不,有我在,一定不好抓,而且你怕我为她分心,办起事来不再像以往那么利索。” 白衣公子没有否认,反倒是颔首微笑,“莘小公子,你还年轻,何苦早早为了一个女人断送前程?只要你全力配合我的计划,将来大有可为。” 少年听着他的话,渐渐舒展容颜,露出微笑来。 不管他在寻思什么,莘晏笑起来的模样总是格外纯净美好。 “与龙公子相比,我的年纪确实太小了,”少年笑道,“你今年多少岁了?五十?六十?还是七十?就算你是个老人家,从前也曾年轻过,年轻人一旦冲动起来总是不顾后果的,我也一样。” “所以呢?” “所以你若再拿我姐姐,拿莘家的旧事威胁我,我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你不怕我杀了她?” “你杀了她,我就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到了阴间,我和她照样团团圆圆的,你却还是孤家寡人。”他笑眯眯地说着,随即从背后抽出了长柄斧,“劳烦龙公子递我一把锉刀,我的斧头钝了,急需打磨,一会儿还有场硬仗要用它。” * 莘窈随着大夫走进了一间宽敞的舱室内,秦幼清被安置到一张整洁的床榻上,大夫替她把了脉,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昏迷未醒罢了,躺一会儿便好。 莘窈见这大夫生得文气,说起话来态度也和蔼,心下稍安,起身向他施了礼道了谢。 待他离去后,莘窈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点燃的油灯发呆。 如今莘晏成了海寇,她该怎么办? 莘窈陷入了沉思,令她苦恼的并不是如何让弟弟改邪归正,而是自己如何适应这种生活。 她天生怕水,可弟弟却深谙水性,还热衷航海,也是奇了,他们果然不是血亲,半点都不相似,唯一的相同点大概就是都愿意为对方拼命。 没过多久,莘晏走下了舱室。 他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拿着锉刀,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 莘窈望着他,忽然笑了,“你一个翩翩美少年,干嘛要用斧头当武器?多难看” “斧头好用,而且杀气重,能震得住场。”少年微笑道,他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横起锉刀开始打磨利斧。 “你的鬼面具呢?” “掉了,被你打飞的,”他忽然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你的力气真大,我半边脸都要被你打肿了。” 莘窈笑出了声来,“你在船上带面具做什么?大家又不是没见过你。” 少年摸了摸眉毛,似是窘迫,“我只是想掩饰一下。” “掩饰什么?” 莘晏用力磨了两下斧头,看上去有点儿不高兴,“姐姐,我毕竟年纪还小,见过的世面不多,能当上船长纯属意外。海上有很多东西我都没见过,你说哪天海里冒出来一只怪物,全体船员镇定自若,唯有船长满脸惊恐,多难看啊!我自然要带面具掩饰一下。” 莘窈听罢大笑起来,她樱红的嘴唇半开,露出一行整齐的素齿。 少年看着她玉齿朱唇,盈盈含笑的模样,只觉心头一热,立刻不露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对了,你方才说你今晚要劫杀一艘敌舰,这又是怎么回事?”莘窈笑够了方才想起来问。 “那艘敌舰是璇玑岛国派来的,专门伪装成商船进入咱们的海域,查探天水城临海的兵力分布。”莘晏回答,“秦太守向我透露了船只的行踪,他是只老狐狸,私底下无恶不作,这次他跟我订下契约,由我来消灭敌船,船上财物归我,功劳归他。” “他这么做不怕得罪璇玑岛国?” “怕什么?谁让那艘商船倒霉遇上了海寇呢?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啊姓秦的真会做生意。” 莘晏淡淡笑了笑,“还有那个枫肃公子,他变成今天的模样,秦太守也有一份功劳。” “阿晏,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莘窈忧郁地看着他。 “我确实知道一些,但也不是无所不知,”他磨好了斧头的两刃,举起来瞧了瞧,“原本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一直瞒着你,但如今瞒不住了,等我干完这单生意,再与你细说。” 两人说话间,船体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方桌也开始晃动,燃烧的油灯差点滑到地上,幸好莘晏一把扶住了它。 “把灯灭了吧,”他说着吹灭了油灯,“我去上面看看,大约是遇到了风浪,姐姐你在底下呆着,哪儿也别去。” “好。” 莘晏说着就往外走,走到木阶边又折了回来。 “姐姐,在这条船上,除了我之外,谁的话你都别信,全当他们放狗屁。” “好。”莘窈又笑了。 她不懂航船,这儿又是阿晏的地盘,她很乐意听弟弟的指挥,心里甚至暗暗地有些骄傲。 * 莘晏奔到甲板上时,船只正在巨大的风浪中挣扎。 好在这艘船的结构小巧坚固,以轻便灵活著称,能巧妙地避开最狂暴的浪击,在恶劣的气候中幸免于难。 海水迎头洒落,跟滂沱大雨一般,转眼就将少年的衣服和头发淋得湿透。 “咱们要找的船就在前面!”舵手见莘晏走来,立刻大声道。 “我看见了,”莘晏回答,他抬起头注视船帆,突然高声道,“顶帆!为什么不张开顶帆?” “小船长!”桅杆下的水工正用力拉着绳索,“此刻风浪太大,若张开顶帆,我怕桅杆承受不住,船头也会吃水过深!” “船速多少?”莘晏快步走到艉楼边。 “一个时辰五十里!” 莘晏望着数里之外跟他们一样乘风破浪的敌船,估摸着两船的距离,片晌,他摇了摇头,“不行,太慢了,一个时辰五十里追到天亮都追不上。” “张开所有船帆!包括顶帆!”他转身冲桅杆下的水手们喊道,“听我的!张开顶帆,拉紧后索!桅杆断不了!” “但船头会进水!” “船上没有货物,它轻得很!能承受得住!如果不张顶帆,你们今晚什么油水都捞不到!” “好!张开顶帆!快!”水工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但还是依言照办了。 顶帆一张,船速果然大幅上涨,但船体摇晃得也更厉害,整艘帆船前脚跌入浪谷,后脚又被送上了浪尖,水浪冲上甲板,帆船前仰后合,颠簸起伏,但它确实如莘晏所言,承受住了所有的冲击。 帆船破浪而行,渐渐与前头的猎物拉近了距离,而暴风雨也不甘示弱,一次次掀起巨浪抽打着坚固的船身。 甲板上布满了海水,水手们站立不稳,常常摔成一团。 掌舵的水手脚下直打滑,舵轮好几次都脱了手,船只的方向时左时右,飘忽不定。 莘晏拾起一条麻绳,顶着风浪冲过去,用绳子一端绑住舵手的腰身,另一端固定在舵位上,船上的水工见了立刻如法炮制,纷纷用绳子将自己固定住,来抵御海浪的冲击。 “那艘船掉头了!”站在船头观望的白衣人突然大叫起来。 “掉头了?” 莘晏快步向船头走去,迎面一阵巨浪扑来,他抱住前方的系缆桩稳住身形。 浪头洒落,他甩了甩湿淋淋的黑发,三步两步奔至船头,隔着风浪向远处眺望。 果然,他们的猎物一个急转,打了满舵,正缓缓右转。 “它这是要跟咱们正面对抗,胆子真大,”少年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果然不是普通商船,否则早就举白旗投降了。” “那条船上的人应该不简单,咱们要小心。”白衣人摸了摸腰间的长剑。 “我知道,”莘晏目视着不远处的敌船,“他们右转,我们也右转,跟他们持平,一会儿从左舷直接登上他们的船,不用追着他们的船尾跑。” “向右满舵!” 随着一声令下,船只缓缓右转。 大浪一阵接着一阵,宛如造势一般将两条船越推越近。 各船上的水手都做好了交战的准备,等到两船相距三丈时,几乎已成平行,不知是谁率先发动了攻击,眨眼间,乱矢飞石相交而下,带火的箭支染红了蓝海,点亮了夜空。 两船并行交战,你来我往,打得激烈。 莘晏百忙之中抬手向艉楼作了个手势,几支暗箭立刻悄无声息地放出,艉楼中的神箭手准头极好,一箭射穿了对方舵手,敌船失去掌控,舵轮一通急转,船员们东倒西歪,乱成一团。 “左舷登船!” 命令趁乱而下,海寇们兴奋地吼叫着,他们飞出钩绳勾住敌船,搭起木桥,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大刀,气势汹汹一拥而上。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章三十 莘晏重新回到舱室的时候,大战已然告捷。 海盗们欢呼雀跃,虽然有人在这场大战中挂了彩,但他们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水手们将敌船劫掠一空,正将金银珠宝一箱箱地往船上搬。 敌方船长不幸被俘,此时被人塞着口,五花大绑在桅杆下,看着海盗们瓜分他的财产,砍杀他的船员,面上死气沉沉,似是万念俱灰。 莘晏回到舱室里时,莘窈正独自坐在黑暗里,没敢点灯。 秦幼清躺在船上依然没有醒,莘窈摸了她的额头,又探过了她的鼻息,发觉她的体温和呼吸都正常,便任她睡去,不再管她。 “你们赢了?” 烛火点亮,莘窈微笑着抬起头,少年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他将斧头斜放在桌边,下舱前,他小心地擦拭过这把兵器,此时斧刃银光锃亮,见不到丝毫血迹, “赢了,”少年在对桌坐了下来,“今晚顺风,船会在海上停一夜,船上的水手大多都是野兽,得让他们分分赃,好好庆祝一番,明早才会乖乖跟咱们出发回岸。” “很好。”莘窈微微松了一口气。 “姐姐,方才风浪大得很,顶上又在交战,有没有吓到你?” 他关切地询问,忽然很想去握她放在桌上的手,可惜伸到一半又意识到不对,立刻假作无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没有,底舱很安全,听不见你们打打杀杀,”莘窈故作轻松地笑道,“瞧,秦幼清都没被你们吵醒呢。” 莘晏垂下眼睛笑了,看上去不太自在。 “对了,你方才说做完这票生意,要跟我细说一年来的遭遇,现在能告诉姐姐了吗?”她笑吟吟地等待着。 他望着她充满关怀和期盼的神情,哪里忍心拂她意,只得一五一十地道来。 莘晏大致将这一年的遭遇讲了讲,但其中细节与感情还是省去了大半。 当初他之所以突然间不告而别,不仅是想出海历练,还有一层不可言说的原因——他想要避开莘窈,因为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这复杂微妙的感情出现在十四岁,它就像一个分水岭,十四岁前,他心无旁骛,十四岁后,一切突然变了。 那天,他随隔壁老渔夫赵大爷出海,渔网一撒,捞上来好几支珊瑚,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他当时兴冲冲地叫嚷着,“这些我全都要带回去,姐姐见了一定喜欢!” 赵大爷看着他笑,“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姐姐长姐姐短的?以后她嫁人了怎么办?你还追着她跑吗?” 莘晏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女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出嫁,这是世俗常规,每个姑娘都逃不过。 到了那个时候,莘窈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她会为另一个男人操心,为另一个男人担惊受怕,乃至于为他笑,为他哭泣。 莘晏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糟糕,尤其想到她会为另一个男人流泪的时候,他简直想一拳揍爆那个想象中的男人。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不嫁人呢?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升腾起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既然每个姑娘都要嫁人,那莘窈为什么不能嫁给自己呢?他们又不是亲生姐弟!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当晚,他疯了一样跑回家,一个劲儿地盯着莘窈看。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生得这么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奇怪,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从那以后,单纯的姐弟之情变了味。 两人独处时,他会感到窘迫,有时莘窈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头,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他都会感到非常不自在。 村里的大娘见他生得越来越高大,时常笑着嘱咐他,“阿晏啊,将来你有出息了可别忘了咱们,尤其是你那姐姐,她将你拉扯大不容易,能算你半个娘了!” 半个娘? 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感情来,他不会是有毛病吧?莘窈算他半个娘,可他却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 于是莘晏开始有意地回避莘窈,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变得愈发留意她了。 莘窈从小习舞,生得细胳膊细腿儿,身段挺拔又曼妙,举手投足间正应了她的名字,极为窈窕动人。 他时常悄悄地看她,她倚门远望的姿态,对镜梳妆的动作,浇花锄草时的笑容,哪怕是最寻常的步姿也能像磁石一样吸引他的目光。 总之,莘窈成了他欣赏女子之美的启蒙。 莘晏非常困惑,这种困惑无人可诉。 他不敢向莘窈吐露自己的心思,时常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明明非常想跟她说话,但又怕自己会露馅,让她看出端倪。 平心而论,莘晏不觉得自己比世上任何男人差,如果莘窈嫁给他,他一定会非常呵护她,就像小时候她呵护他一样。 但他如今除了一副漂亮的外表之外,什么都没有。 若在这种境况下让莘窈察觉他的感情,他会感到羞耻。 少年眺望着天水交界处,一个人静思默想。 他向往远海,也向往身边的女郎,如果有朝一日,他幸运地得到了她,他希望自己不是她的附庸,而是一个独立可靠的男人。 于是莘晏抱着满心美好的愿景,登上了外出做买卖的商船,完全没有料想自己会遇上一连串惊险离奇的事。 带他上船的人姓周,是老渔夫赵大爷的旧友,他大约六十出头,生得筋骨强健,精神饱满。 他让莘晏唤他爷爷,带着他一块儿上船,周大爷是船上的厨子,莘晏便做他的帮工。 头一个月,一切都很顺利。 周大爷虽然身份是个厨子,但出海经验丰富,船上的人都很敬重他,连带着莘晏这个帮工也沾了光。 短短一月,他受益匪浅,掌舵拉帆,测速辨向,很快就融会贯通,莘晏在天水城时常去书馆翻阅各种海上行记,平常更有赵大爷亲力亲为地教导,他的基础扎实,学起来竿头直上,突飞猛进。 可惜好景不长,一月过后,周大爷突然将他拉进灶房,悄悄递给他一封信,他告诉他,三天后船只会在七杀岛停泊一阵子,跟岛上商客做生意。 周大爷有个老朋友长年留守七杀岛,行船经验很是丰富,他让她莘晏带着信件去岛上找他,让他指点几回。 莘晏很是感动,谁料接下来他们就遭遇了罕见的暴风天,船员们纷纷弃船而逃,那位姓周的前辈也丧生于风暴之中,留下莘晏一人抱着浮木,飘了一天一夜才来到了七杀岛。 七杀岛上确实海寇云集,七条海盗船各为其主,表面上互不相扰,暗地里却常常发生争斗。 周前辈让他找的人姓章,岛上的人都唤他章生,不知是他的原名就叫章生,还是他长得像个白面书生。 莘晏上岛后,稍一打听就找到了这位信件上的人物。 他竟然是当地最有名气的一间赌坊的老板,莘晏走街串巷,寻到了这座销金窟,穿过乌烟瘴气的赌场,被人带着走到楼上一间客房里。 那位章生正坐在一张楠木椅上喝茶,他大约四十岁出头,相貌平平,穿着身浅黄色的长袍,袖子卷到胳膊肘处,头发和面容打理得非常整洁,跟赌坊里那些粗鲁豪气的客人相去甚远。 楠木椅边竖着一张屏风,屏风后应该是一张床榻,莘晏隐约瞥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没有多加理会,恭恭敬敬地将信递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的手生得非常粗糙,前臂和手背上伤痕累累,像是长年干苦活的人。 章生放下茶盏,拆开信封,将信笺的内容粗粗一扫,然后抬头将莘晏打量了一番。 “我近来没有出海的打算,”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可以先给你找个活干,让你在这儿安身立命,等我有生意了再带你出海。” 莘晏听到这话,心里不太乐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座岛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不该多留,但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若要求过多,必然惹人反感,于是只能识趣地道了谢,表示愿意任由章老板差遣。 章老板点点头,心不在焉挥了挥手,“后头的屋子腾一间出来,给他住下。” “好。”领莘晏上来的小厮立刻应了。 话音刚落,屋后忽然传来一声娇笑,莘晏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只见屏风后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正掩嘴瞧着他笑。 他不动声色,当作没看到,转身自顾自随人离开。 莘晏住在赌坊后头的一间平屋里,屋外是一处破败的院落,多年没人打理,杂草长到及腰处,还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野花。 章老板给他在赌馆找的活计就是看场子。 这个赌坊里聚集着八方而来的海寇和商贾,他们是精明的生意人也是凶暴的亡命之徒,为了财富能置生死于不顾,只要热血上涌,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赌场里每日都上演着争吵斗殴,输了钱的狗急跳墙,赢了钱的仗势欺人,嗜赌如命之徒一旦犯起病来,什么都敢拿来做赌注,性命,家宅,女人,连老爹老母都敢卖。 莘晏终日在赌坊里为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解决纠纷,起初难免要吃亏。 他常常挨打,虽然在同龄人里,莘晏算得上高大矫健,但他缺乏经验,遇上的又是些心狠手辣,身经百战的成年男子,动起手来不管不顾,他刚开始经常被揍得头破血流。 好在七杀岛是个生活非常便利的地方,出了赌坊右拐就是一家医馆,左拐是一座青楼,所以输了钱,挨了打的话出门右拐;赢了钱,□□炎炎的就出门左拐。 最初的一个月,莘晏最常干的事就是出门右拐进医馆。 不过他偶尔也会出门左拐,目的是向一些混迹青楼的客人讨债。 在莘晏上七杀岛之前,不得不说,他是个心性纯洁的少年。 自从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与莘窈共同流浪过,穷困潦倒过,他经历了困顿艰苦,有过饿到前胸贴后背,恨不得扒树皮吃的日子,却从未接触过放荡下流之事。 莘窈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将他养成了一块质地纯净的美玉,莘晏见过的最下流的场面,也就是悦音坊里嫖/客与娼/妓勾肩搭背的画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