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皆尽》 第一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江湖格局与那王朝更替一般,成王败寇、风水轮流。好似还在昨日,那江北西堂十年内便称霸一方,贸易垄断,不管是那不义钱财,还是军饷官俸,只要拿得到手,便什么都敢收,丝毫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 而成为西堂子弟,便比入仕为官还要得意登天,横行霸道奢侈荒淫已然是西堂的标志。而今日,不过短短一年,江湖之上再无什么江北西堂的立足之地,当日的繁盛在如今看来,不过是阑珊灯影,泡沫一现。 西堂在江南的大宅子早已换了匾额,俗不可耐的构造布局也在半年之内赶工翻新,宅内上下仆从丫鬟管事无一人是半年前的模样。 正客房桌椅乃是檀木打磨雕刻,最内侧摆放着一通身白润光滑的大肚菩萨,笑态和蔼,栩栩如生,而两边则分别摆着金壳镂空云层纹饰香炉,以及金蟾吐财的香鼎,上面还插着一炷三股、燃了一半的香。皆烟雾氤氲,混杂着檀香与淡雅的崖柏清香。 味道常人闻着怪异,但坐在正前面,略微发福的傅凛却眯着眼,沉浸于此。而他身后的丫鬟身材高挑,就算一身绒裙略显厚重,那曼妙身姿依旧隐隐可现。 客房内两侧各站了五名丫鬟,年岁十四左右,身量不分上下,就连容貌都是上乘之姿,清一色带着些许弱柳扶风。 屋内除了傅凛,靠左下侧坐着位白衣长袍,披着鹤氅牡丹印金下摆的公子苏昱,年岁不过二十三、四,眉眼却老成深沉。面对眼前老谋深算,吃人不吐骨头,一举敢吞下西堂这块地皮的傅家大老爷,他也能面不改色,从容淡定。 冬月已深,纵然是江南也大雪纷飞,寒意入骨。客房燃了暖炉,却暖不起苏昱那刚纵马一路,冷风入肺腑的身子。身后的丫鬟又添了暖茶,他又喝了一口,才觉得缓了些。 “江湖传言早已传得不成样子,苏贤侄又何必当真。”傅凛一直在屋子内,外罩的狐裘便又他身后的娇美丫鬟小心拿着,他只端着热茶润润嗓子,略带尖厉的嗓音却混在刻意放缓的语气之中,叫人听不出用意,“西堂楚老儿猖狂不可一世,仇家自然难免。商贾官宦家宅别院,哪一个没沾上几滴血?相比之下,这宅子可要干净不少,只流了那楚老儿一人的血,挂了他一人的头颅,我住着甚好,”说着他眯着浑浊的双眼,侧头调笑般看了一眼柔柔浅笑的婢女,伸手指了指背后金蟾上方,“那头颅当时便被挂在那儿,我每日三炷香供着,也不枉费楚老儿与我当年相互扶持。” 苏昱不予置否,西堂正独霸一方之时,傅家庄子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楚老爷赚钱的管事,再寻常不得。楚老爷忽而命丧,傅家一夜之间将西堂掀了个底朝天,纵然惹了江湖骂名,傅凛只道那本就是他与楚老爷二人得来的财富,厚颜无耻的地步,倒是无人能及。 先不论傅凛那得天独厚的时机,亦或是本就存了的弑主夺财的念想,如今的江湖,已成三足鼎立之势,苏昱所在的苏家、傅家,以及一刀斩杀楚老爷、推波助澜毁了西堂的圣乐坊。 苏昱嘴角的笑意分毫未见,只将暖了些的手把玩了两下那红釉青底的杯盏,“傅老爷既然觉得甚好,那便也无碍。只是听闻傅老爷下月要宴请贵人,前来助兴的乃是圣乐坊的倌人与乐伶?” 自苏昱打着问候的旗号进来,傅凛便知晓他要问的是这个。苏家掌家的便是苏昱生父,向来自翎浩然正气,接济天下。西堂之事在江湖搅动地那般大,苏家再不出面倒是说不过去。傅凛心中嗤笑,同是卑贱商贾,却非要做什么侠义之士,一不小心,便要累个道貌岸然的名声。他面上如常,回答道,“这天下唱曲儿的,圣乐坊说第二,就算是朝堂宫中的伶人也不敢说第一。楚老儿的确命丧圣乐坊,但一码归一码,我要请的贵人身份不凡,自然要请最好的。你苏家若想调查圣乐坊,我傅凛不管,但若要在我的地盘上动手脚...” 话还没说完,苏昱连忙摇头道,“傅老爷言重了,晚辈并非是此意,”语调一顿,傅凛只是侧头泠泠瞥着他,示意他说下去,苏昱接着道,“傅老爷与西堂楚老爷关系匪浅,楚老爷命丧圣乐坊之手,晚辈只是担心...” “苏贤侄一番好意我傅某心领了,圣乐坊的行事作风诡谲难测,但对人不对事,无关情仇恩怨。”也正是因此,鲜少有人怀疑圣乐坊会与傅家勾结。而傅凛心中每每想到楚老儿之死,便觉得好笑,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他本来还苦于找不到合适之人宰了楚老儿,圣乐坊竟动了手,“这些年江湖那几桩命案,哪一个不是在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一个又何曾与那圣乐坊有半点争执纠葛,却都被下了帖子,纳了命走。” 在朝堂看来,圣乐坊不过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伶人妓倌,在江湖人中,他们却独成一派,亦正亦邪,像是楚老儿西堂这般的毒瘤、当年的正派武林盟主,亦或是其他一些人物,都命丧圣乐坊的伶人之手。只是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关联,或是哪里得罪了圣乐坊,却无从得知,江湖各派出去的探子无一生还,连一点儿碎末的消息也挖不出来。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往下查了,折兵损将之事实在不是一笔好买卖。 些许觉得是正派君子之流,不会愿意和圣乐坊扯上什么关系。但凡像傅家苏家这般商贾出身,穿梭朝、野两岸之辈看来,两家只要相安无事,各靠各的本事赚钱,哪管你手下落的是长虹剑气还是血色头颅。 而圣乐坊有个规矩,便是在杀人之前,要送上门一索命帖。正是因此,只要未曾收到那一血色帖子,江湖中人便也无需庸人自扰。 苏昱抿嘴,青色杯底扣在深色檀木桌面,发出闷声一响,他轻拂衣袖,站起身来便拱手笑道,“既如此,倒是晚辈多虑,今日唐突上门造访,傅老爷莫要怪罪。” 傅凛也跟着呵呵一笑,眸中透了点慈爱之色,“贤侄接触江湖之事不过一两年,这些旧闻不清楚亦是自然。贤侄特地从淮北过来,却是为了我这老儿安危,这两日不如就住在我府上,好生休整一番,也让我做个东道主。” “傅老爷客气了,”苏昱嘴角上扬,却是摆手婉拒,“晚辈还有私事要处理,却是不麻烦傅老爷了。若是有机会,苏家定当宴请傅老爷,傅苏两家若结成秦晋之好,淮、河之间便不分你我。” 两人再各一句客套话,傅凛只坐着目送苏昱带着护卫离开,带着一阵风似的,屋子内的寒意逐渐被暖意重新湮没。 傅凛身后抱着狐裘的丫鬟捏了捏酸涩的肩膀,纤腰轻晃,两步并做一步绕到椅子前倚靠在傅凛的胳膊上,她美目似水涟涟,眼波流转柔情瞅着傅凛,“老爷,苏家这大公子倒也奇怪,圣乐坊独来独往,江湖早就人尽皆知,难不成还来怀疑老爷与那群女人有什么关系不成?” 美人娇怨,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让傅凛心猿意马,他却只是伸手拉着丫鬟的纤纤素手,挑眉笑道,“楚老儿死了这么久,苏家表面大张旗鼓派了不少人手,实则也只是蒙混世人的假像,免得丢了正气凛然的做派。可最近苏老儿却忽然动了真格,他儿子东奔西走亲自调查,而来我这里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件事罢了。” “求证?老爷莫非知晓什么内情?”丫鬟满脸好奇,侧身蹲下仰望着傅凛。 客房内早已没有苏昱待过的痕迹,那下方的茶盏也清理干净,傅凛眯着眼,下巴的胡渣顺着上扬的嘴角微动,“圣乐坊杀人的内情,恐怕只有圣乐坊自己知道,苏昱不过是为了那索命帖。说到底那帖子也是传出来的,也不知是圣乐坊下手干净,还是别有用心,人死帖子却也消失,亲眼见过的也没几个。” 傅凛忽然想到楚老儿死前一个月,那夜雷雨交加,一方帖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楚老儿的大堂之内,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水渍。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那帖子的模样,像是在血水里浸泡染色,带着点腥味儿,内里并未落款,却一眼能辨识出乃是圣乐坊的手笔:胭脂作痕、青黛为墨。 丫鬟眨眨眼,手中的狐裘有些往下落,可另一只手却还被握在傅凛手中,她只不动声色抬手,好似摸着自己头上的簪子,“为了一张没了踪迹的帖子,便一路赶到这里来,”丫鬟蹙着眉头,娇憨叹了口气,“纵然是假的又能如何,西堂老儿的死都是圣乐坊做的,还能有假不成,有这个空闲还不若去圣乐坊那倌人窝里看看。” 傅凛浑浊的双眼一深,望着正前方大厅门前的屏风,略微压低的嗓音,“如今索命帖的真伪对苏家来说可当真要紧。苏老儿的正房太太、苏昱的生母,前些日子不小心收到了一封血色的帖子。” 丫鬟身子一顿,双眸清明,却是明白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寒冬腊月初,街道小巷红灯笼已然挂满,而江南冀州的城门朝北十里的官道被肃清得干净,余下那一点积雪也融化进泥土,这是年前最后一次清理。各家各户皆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宜,却不知哪家在这关头,还驾着一列马车,装着大小的行李,浩浩荡荡往淮北方向驰去,只留下遍地的车辙。 苏昱胯下一玄色翻羽,长鬃柔顺,双目炯炯,耳短蹄坚。脚底已经是厚重的雪层,离开冀州已有一个时辰了。今日天色尚好,并未飘雪,苏昱的鹤氅却沾了不少湿气,他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那辆马车,而后朝着队伍最后头望过去,一切如常。 此番来冀州,除了去探望傅凛,便是要将苏母唯一的妹妹接去淮北,了却一桩心事。 他生母的确是收到了一封帖子,但真伪难辨。苏父已将消息压了下去,并调遣诸多探子去查圣乐坊的风声,亦花重金请了打手日夜守在苏府内外,但江湖上圣乐坊送出去的帖子,从未有失手。 苏昱敛眉,双唇抿在一起,苏氏与那圣乐坊本毫无交集,苏母端庄贤德,也断不可能与那群女子牵扯,却无端收到索命帖,就连苏母本人都不敢相信。他握着裹了粗布的缰绳,半生学问,竟毫无用武之地。直到今日,苏府连圣乐坊的主子都不知是谁,更别提是为了钱财还是情债。 苏昱骑着马在最前头,他的贴身护卫留在末尾,还有数十名镖师打手守在车列中间。年关盗匪猖狂,十来辆马车并非有什么值钱的货物,但女眷老弱却更得小心护着。 身侧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张精致通红的小脸便露了出来,柳叶双眉,透亮瞳眸,她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后视线还是落在苏昱的身上,怕他听不见,便扯着嗓子道,“苏堂哥!”她乃是苏母妹妹的女儿,李思芸。苏昱只带了笑回过头去,听她继续道,“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多久才能到?” “思芸妹妹倒是心急,这儿还是冀州的地界,若赶路急一些,也要小半个月才能到。”来时苏昱日夜兼程,且只带了一护卫,不过四日便可,但这一大队人马,小半个月都是保守估计。 李思芸还未出过远门,这下一听倒是有些心急,只皱皱鼻子接着问道,“那这一路可有什么好玩儿的?淮北有什么好吃的?可有桂花味儿的软糕?还...”一连串的问题还未问完,马车内便有妇人一声低浅的斥责,李思芸蹙眉却也只能皱着脸说了句,“苏堂哥你好生骑马吧,等到了淮北再告诉我。” 苏昱笑而不答,等那帘子垂下去便收回视线,心思又绕到了那圣乐坊上。 听闻圣乐坊大都女子,身法鬼魅,武功不凡,如教徒般对其主子忠贞不二。但其规模据地,至今还是个迷。 而圣乐坊唯一袒露人前的,便是京师最大的妓倌。那里的女子各个模样出挑,精于媚术,吹拉弹奏诗词歌赋样样拿得出手,自然深得不少达官富贵的青睐,也刮了不少金银宝库。可惜那老鸨却只是个管事的,对圣乐坊的内情一无所知,甚至未曾见过圣乐坊的主子,只见过一位颇有地位的人物——乃是一名女子,名唤青黛。 苏昱心中自嘲一笑,知道了那‘青黛’又如何,天下之大,要寻一个行踪不定之人犹如大海捞针。难不成,当真要坐以待毙,等死?若是他自己也就罢了,偏生是自己的母亲,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姐姐,你瞧,那排头马上的公子长得可俊俏?”右前侧忽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清脆清晰,正好听进苏昱耳中。前面赶着马车的车夫心里一骇,就见苏昱抬手,后头一长队马车便立刻停下来,镖师与打手接拔刀出鞘,谨慎望着四周。 左右皆是枯木残雪,一点儿生机也见不着,可却也不见一丝人影儿,苏昱手中缰绳一紧,翻羽便转了个头,朝着一边走了几步。 “俊俏形容的可是白面小生,这公子像是习过武,身量颀长胸膛笔直,想来我家主子应当喜欢...” 纵使苏昱脾性再好,被人如此侮辱,却也是心下不耐,他蹙眉只道,“在下苏氏昱,途经此处,不知说话的姑娘可否露面。”话音刚落,雪地上便悄无声息落下两抹浅青身影,裙摆席地,从青色外袍内拖曳而出,她们长发绾起,红珠发簪,眉眼露骨传情。苏昱惊异于两人的功夫,一拉缰绳便翻身下马,轻拂鹤氅下摆,他拱手遵着江湖规矩行了一礼,“荒郊野岭,不知两位姑娘在此有何指教?” 身量稍小的女子手中持了一把浅粉油伞,面容瘦削红润气色却自内向外,她笑意尚浅,两手转折伞柄笑吟吟上下打量苏昱,好似并未听到苏昱的问话,只回头道,“近些看,的确是个好货色,不若就带回去罢,就当做是年礼了。” 车队周围忽而被一阵胭脂奇香笼罩,上百名身穿白袍,长帽遮盖半张面容的人影,却瞧得出来皆是女子。苏昱转身望过去,百来名女子红唇妖艳,这一路他竟是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周围,心中无端生出妖魅异端四个字。他眸中忽而一暗,还没来得及问话,那些白袍之人便冲着苏昱的方向冲来,苏昱大惊,两步回身上马,对着车队大声喝道,“走!” 车轱辘霎时迅速转动,连带着马车左右颠簸,苏昱策马护在左侧,近处的白袍女子却已然追上来,纵身跃上马车顶,从腰侧拔出两把短刃,锃亮漆黑。苏昱大惊,亦是拔剑脚下一蹬,便从右侧翻上了马车,挥剑砍去。 白袍女子嘴角一扬,轻易用短刃挡住,力道之大竟让苏昱拿剑的右手一震。脚下的马车剧烈一晃,李思芸忍不住惊呼一声,苏昱闻声蹙眉,眼看着后面更多的白袍之人涌过来,那些打手与镖师竟也阻挡不住,眉眼一横,便扫腿将那女子踢下马车,自己也后退落在雪地之上。 本直冲着头辆马车的白袍人居然调转了方向,往苏昱的方向而来,一阵刀光剑影,短刃便直劈过来,苏昱抬手用剑身挡了一半,而赶来的几名打手击退了其余的刃口。 那些女子下手有度至极,刃刃似是朝着命脉而去,刀锋一转却只割裂衣袍与肌肤,对方人多势众,纵然都是女子,苏昱与打手们却也败下阵来,衣衫破损,逐渐被包围。 车队尾的护卫已然冲进来,苏昱这才得了分心的余力,只见之前说话的两名女子还站在不远处的枯木之下整暇以待,而车队分毫未损,越走越远,他心中忽而有了些计较,便道,“不必管我,去护着夫人与小姐。” 那些打手不过都是拿钱办事,听得此命令,自然巴不得,钻身从白袍人中杀出去,白袍女子果真没有追上去,只继续钳制着苏昱与那护卫。 遍地已沾染血迹,已有白袍女子的尸身横在官道正中央,却并无苏昱的人有性命之难。苏昱一剑斩向一女子的胸口,双眸通红,面上溅了血渍,他对着身后之人道,“你也跟上,务必护送他们安全抵达淮北!” “少爷!”护卫嗓音沙哑,自是不肯。 苏昱嘴角一扯,冷哼一笑,一个侧身挥剑,丹田出声压低音量道,“她们乃是圣乐坊之徒,我心有计较,你且听我之令!” 话已至此,护卫心中明了,不再纠缠,从薄弱之处抽身一跃上苏昱的那匹翻羽便走。 苏昱见状,下手故意松力,几刃便实实割进他的后背与胸膛,鹤氅早已经不知去向,滚烫的肌理便只感觉那刀刃的冰寒。等他回神,数把刀刃就架在脖颈之上,动弹不得。 撑伞的女子从尸身与斑斑血色之中缓步走过来,嘴角依旧带着方才的那分笑意,她俯身凑近单膝已跪在地面的苏昱,留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侧头与那女子正面相对,“我便说了下手轻一些,还好这脸还好好的,要是割破了,可不好带回去了。” 不远处的女子嗤声一笑,万般不在乎的模样,她依靠在后面的树干上,抱着胳膊道,“若是坏了,再找一个便好,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呢,不急。” 苏昱喘着气,并未反抗,只几不可察打量这两人,等面前的女子松手,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便也跟着松开,他还未做出反应,眼前一黑便再无意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沉睡之后时辰长短总是有些异常,苏昱的意识深深浅浅,分不清昼夜晨曦。他恍惚间感觉自己好似躺在一马车之上,摇摇晃晃急速转弯,身子一直没能暖和起来,寒气从薄衾缝隙处直侵骨髓,他几乎能感受到腰腹与后背发烫结块的血迹与伤疤。 他醒来又睡去,马车与轿撵来回更替,身上的衣衫也换了又换,但十余处大小的伤口却并未被处理,好在天寒地冻,没那么容易恶化出脓。耳畔断断续续有人声传入,苏昱轻咳两声,下意识扯了衣衫想要听清。 “...青黛姐姐,主子如今在何处...” 那娇俏的问话,声音正是那日拿伞的女子。苏昱身子一颤,这才察觉自己惊醒了过来,却是为了那一声‘青黛’。 此处靠近北部边境,近年国泰民安,与邻国关系融洽,这一带倒是已有十来年的安平。而最为繁盛的,乃是西北一隅的煌城,虽比不得长安的灯红酒绿,就那异国风情商贾佳人,也算是一番特色。只是这里一年内几近五个月,都是严寒冬日,大雪弥漫,街面上瞧不见轿撵,随处可见的乃是骑马的男女。而徒步的行人则粗布裹身,斗笠遮掩,穿着厚底的皮绒大鞋,埋头快步。 城外往南数百里,有几处商人的别院宅邸,规模一般无二,内里却大有乾坤。 苏昱并不知晓自己眼下就处于其中一处宅子,他强撑着意识,费力睁开眼,便见一青灰厚绒外袍的女子便站立在自己前面,神情冷漠,气势非凡,倒不至于冷傲冰霜,却也拒人千里。 他粗布袖袍下的手略微用力,内力尽失,苏昱心中大骇,却也早该料到会是此等后果,不过事关母亲安危,破釜沉舟万劫不复也不枉为人子。 身侧有人将他扶坐了起来,苏昱余光瞥过去,正是之前拿伞的女子。待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宽亭内的铺地竹席之上,两边乃是镂空云涌雕刻的大屏风,左手放置一狐裘白绒坐垫的软塌,脚边立着个深肚乌金的小香炉,香烟袅袅,伴着一丝热意。 青黛只睥睨了他一眼,方才说话的女子便笑吟吟接着道,“放心,我给他喂了药,可不会像之前的那些了。”说着她还忍不住朝着四周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蹙着眉头望着苏昱道,“主子性子好,又有天人之姿,也不知晓之前那些男人怎的那般不识好歹,一个个都想着如何溜走。你可别白费了这一路我与竹姐姐的照顾,好生伺候主子。青黛姐姐,您觉着,主子可会喜欢这个?” “待主子来了,看看再说吧。”青黛将手腕上的白布一裹,只淡淡回了最后一句。 话音刚落,正前方的石铺路两边的白袍女子竟纷纷跪地,积雪只微微一层,刚好能埋过两足。青黛与亭子内其余女子接调身转过去,苏昱的视线便开阔起来。 本是寒冬,亭外萧条,那一抹艳红身姿缓缓靠近。那女子身着血色绫罗曲裾长裙,裙摆宽大曳地,一双玉足就那么赤脚踩在雪层之上,白皙入骨,晃眼望过去分不清雪与足。袖袍好似特意裁剪过,一双胳膊曝露在外,左手戴着一红绳,与长裙浑然一体。若非周遭女子白袍厚重,苏昱几乎快要忘却那入骨的寒意。 他内心惊异,抬眸往上看,那女子未施粉黛,红唇却好似涂了凝脂,妖艳欲滴,双眸漆黑如墨,长发随意披在身后,末端以鹅黄细绳束在一起,看上去,也不过十六岁,含苞待放,却已是倾城之姿。 青黛蹙着眉头,两步走下亭子的台阶,候在外头的婢女便捧着长靴与鹤氅外袍跪在一旁,她连忙单膝跪下,替她穿上那与衣裙丝毫不协调的厚靴,语调微有些埋怨,“主子!您可别糟蹋自己了,”说着又站起来将那鹤氅披在她身上,“这寒冬图一时爽快,等到了炎炎夏日,可又要遭罪了。” 方才站在身侧还娇笑连连的女子早已收了嬉皮笑脸,跪在一旁不敢轻易抬头,苏昱盯着那女子,他对护卫交代乃是圣乐坊一事不过心中猜测,耳闻那青黛才心中才觉得自己赌对了,但瞧见那十六岁的‘主子’,苏昱却生出几分怀疑:圣乐坊的主子,竟是这么个与思芸妹妹一般的小女儿? 胭脂抿嘴含笑却没回话,只垂眸老实让青黛替她穿好,再踏上亭内,侧头望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苏昱。 青黛一瞥苏昱身侧的女子,后者立即带了些讨好的笑意道,“主子,这个乃是我与竹姐姐找来的,模样甚好,许是哪家的公子。来年开春,青黛姐姐与众姐妹又得一阵忙,这男人可用来解闷,算是我与竹姐姐献给主子的开年礼。”说着她还不忘伸手扒开苏昱散乱的额发,捏着下颌好让胭脂看清楚,不用想苏昱此刻也是薄唇乌紫,双眼凹陷,哪还有之前的俊逸硬朗,“受的都是皮外伤,又一路艰苦,过些时日便会好,不碍眼的。” 胭脂走了过来,俯视着苏昱,双眸平静无波,卷曲的长睫毛投下阴翳,她并未作出评价便转身走到了软榻上,轻拂外袍随意坐了上去。 女子不解,扭头便见青黛面色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却放缓了语调,“主子收下了,去叫个人来替他疗伤。” 苏昱躺下半阖上眼,后背却是一阵暖意,身侧的女子竟笑着替自己披上厚实的皮绒大袍,而后起身就走,生生把自己撂在这里。 亭外又是一阵寒风,苏昱尚且觉得刺骨难耐,那女子瘦削弱骨,却连个暖炉也不曾有,还待在这四面无遮掩的亭子内。他喉中干涩,又是一阵咳嗽,却想到方才她一身清爽长裙出来,许是什么怪异的内功,能让她不察寒意。 胭脂侧头,看了眼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并不忌讳身边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直接问道,“帖子送出去了吗?”她嗓音稚嫩却略带沙哑,沉稳让人蓦地安心。 “送出去半月有余,可要在年前动手?”青黛背对着苏昱,后腰别着的两柄短刃插在皮质的腰带之上,与那些白袍女子所用不甚相同,“那苏家主母一解决,便只剩下十人,主子若想快些,属下便加紧人手将余下的找出来。” 苏昱眸光一凛,急忙闭目掩盖。 说话的两人均未察觉,胭脂叹了口气,天真烂漫,“苏家那女人与我颇有些渊源,倒是不急,余下那十人也让他们逍遥快活久一些罢,不必赶着时间。”胭脂一个仰身便躺在软榻上,柔软的触感紧贴肌肤,穿好的厚靴又被脱在地面,鹤氅亦是散乱开来,“年前都不必忙活了,想回家的让他们回家探亲吧,年后你也安心待在中原,别来回奔波,我这儿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黛听得此,眉头反而一敛,埋怨之色更甚,“主子您还算听我一句劝,我若不回来,您这般任性不爱惜身子,过个三五个月我再回来时,主子可是想躺着见我?” 软塌之上银铃一笑,胭脂翻身起来,“你每每半夜归来,哪次我是站着的?” 入夜后的煌城萧条冰寒,烛台灯芯都已僵硬难点,纵然是煌城繁华地带,也难见几处星火。宅邸内早已经灭了灯,廊道内有白袍女子如鬼魅身影一般守在角落之处,却如同死寂一般悄无声息。 胭脂的寝房在宅邸最深处,只两面透风开窗,占地虽不宽,却只放置了一张无脚的床铺,以及昨日才安放至角落的成人宽软塌,以及方惊醒过来的苏昱。身上的薄衾依旧是白日里被顺手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个,虽自小习武,身强体健受惯了淮北干湿皆宜的腊月寒冬,可如今内力全失外伤遍体,终归难耐刺骨之寒。 他顺着寒风来向望过去,却是敞开的窗户以及星点不明的夜幕,苏昱没忍住轻咳一声,垂眸之际瞧见了不远处宽大低矮的大床,被褥轻柔蓬软,胡乱扔在地面,而床榻之上并无人影。 这一哆嗦受寒,耳畔呢喃浅吟之声归为沉寂,苏昱才清醒意识到,方才有人在哼着歌,略微回味,那调子低沉严肃,却与子夜的孤寂交织,格外安抚浮躁的心绪。苏昱伸手捂住口鼻沉声一咳,这才扭头望过去,胭脂便坐在窗沿之上,背对房内,却扭头看过来。 她依旧是一身凉薄如丝的长裙,只是朦胧月色之下,有些分不清是红色还是粉色。藕白的胳膊撑在身子两边,袒露在寒风中,长发编了个辫子垂在身后只一串晶莹发光的珠子拴在发梢。 若是个普通人,怎能如此耐寒!苏昱只觉得周身温度降至霜冰,喉中一痒便又接着咳嗽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隐忍。胭脂一个翻身回来便正对着苏昱,只淡漠一瞥便落地走向床榻,不及苏昱反应过来,将那上好的鹅绒被褥扔了过去。 苏昱只觉得头顶猝不及防袭来一物,下意识抬手一挡,那物却并无多大冲力,直接裹在了身上,暖意便瞬间从皮肤涌进身躯。竟是那女子的鹅绒厚杯,苏昱心下不解,将视线腾了出来望向那边的女子,却见她已然盘腿坐在软塌之上,如夜中星子一般的双眸看了他一眼便仰躺下去再无动静。 苏昱想起圣乐坊的诸多传闻,言说圣乐坊的主子囚男**虐体磨心,但凡进了圣乐坊,生死不过十日之久。又言说其人乖张狠辣,生性暴戾,偏爱酷刑...他越想越是觉得冷寒,只是抬眸望到蜷缩在软塌中心的身躯,又相信不了那些无稽之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离除夕只余十来日,淮北街巷喜庆一片,飞檐斗拱下琉璃灯盏,行人比肩接踵,花酒通宵。路面还留着昨日落雨的湿漉,只是天寒潮润,雨迹难消。正街来往的轿撵马车后头,都浩浩荡荡跟好三三两两的仆从丫鬟,从木雕小轿出来的皆是鹤氅披身的达官贵人,手捧暖炉,下人搀扶。 淮北第一豪商苏家,却是连开了三日的大门,而后在几辆风风火火归来的马车停靠之后,闭门谢客。 往年苏家最是热闹,提前一个月便发帖宴请淮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年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竟还没有什么动静,只传了些闲言碎语出来,说苏家正值多事之秋。 平常人顶多猜测乃是家道中落,商贸中断,但有了西堂的前车之鉴,这家业再大,旦夕之间也会更名换姓,这传言便足够危言耸听,一时间苏家门可罗雀。 只有像傅凛这般埋下眼线之人才知晓,苏家遭遇的乃是生死之劫,水火不容的两大派别的正面迎击——谁让那苏家自翎正义。 而此刻苏家内的气氛也着实压抑得紧,掌家的苏昱生父、苏皓哲正坐在大厅内侧,左手边蹙眉不安的便是苏母林谙,茶几上的一套祭蓝釉暗花茶盏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此刻却觉得乃是扰乱心神的迷神香。 而同样心慌意乱的林娴坐在下首,即使刚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发髻依旧一丝不苟,衣衫也仍旧规矩平整,唯独那焦灼不安的面色,打破了整个人的端庄气质。而早已吓得不轻的李思芸一踏进苏家,便哭得满面狼狈,站在林娴身后,不停压制着微让人恼意的哽咽之声。 林娴已然没心思去管束女儿的仪容得体,只攥着手中的丝帕垂眸,不敢抬眼去看坐在上方的姐姐与姐夫的脸色。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意外,与她本无关,但倘若苏昱当真有什么好歹,她定会愧疚余生。她朝着厅内环视一圈,下人早被屏退了的大半,只余几个管事与苏昱身边的护卫禀报当时的情形。 “那群人来历不明,身法诡谲,却并无下杀心。少爷断定她们乃是圣乐坊之辈,另有打算。”方说到圣乐坊,上头的苏皓哲抬手轻咳,回话的范致远下意识便停顿下来,一时间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便是一直跟在苏昱身侧的护卫,他年过二十七,常年习武身材魁梧有力,佩剑不离身,面庞硬朗棱角分明。他明面上虽是苏昱身边的护卫,但实际也不过是做着管事的杂事。再者苏昱那一身武艺,不在他之下。苏皓哲没有怪罪到他头上,自是因此事关乎圣乐坊,明白他已然尽力,且也是听从苏昱的命令。 厅内一咳一顿,气氛陡然一滞,就连林娴也有所察觉,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姐姐,便见她鬓角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眼角细纹有些明显,而眼窝处的疲惫似是近日睡得不安稳所导致,将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压抑了不少。 苏母费力缓了下心神,抬眼刚好与林娴视线一对,便回过头来哽咽道,“老爷...此事便让我妹妹知晓吧。” 林娴面露疑惑,正想发问,却见苏皓哲对着范致远颔首,便暂且咽下快出口的问题,听得范致远继续道,“少爷本可脱身,却让众镖师与小的先抽身护送林夫人回府,而二少爷却假意被擒...” “真是胡闹!”苏皓哲一拍桌案,而后深吸一口气,苏昱向来胆识过人年少有为,但此番确是有些莽撞。他忽然有些无颜面对发妻,那圣乐坊的帖子递来了两个月,苏家竟一点进展也没有,除了坐等死以外,竟再无别的路可走。只是如今难道连儿子也要折进去?他垂眸,手肘撞上茶几上的杯盏,这江湖上,还未曾有谁入了圣乐坊,还能活着出来的! 苏家最有身份的齐管事与范致远同站在厅内,年过六旬的枯槁面庞唯有那浑浊的双目夹杂着一丝亮色,嗓音已然干哑沧桑,却并不失那一分胸怀气度,“老爷急不得,二少爷做事张弛有度,既然肯孤身犯险,自然也是有所考量的。那群劫匪不劫财不劫色,却单单掠走苏家少爷,连天下第一大镖都招架不住的匪徒,定然非同寻常,二少爷既然猜测其与圣乐坊脱不开干系,定然不会有错。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圣乐坊,此等机会自然不可错失,二少爷虽是心急,却也不失为大义之举。” 苏皓哲长吁一口气,心却如何淡定得下来,苏昱寻得圣乐坊之事的突破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代价却难以估量。江湖传言多少都有可信之处,圣乐坊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苏皓哲终归碍于林娴在场,未将圣乐坊的恶昭一一陈列,只咬牙沉声道,“我苏家,还需要小辈来舍生取义不成?!” 苏皓哲语气稍重,音量一高,话一落便显得屋内安静至极。齐管事只点头称是,苏家不过是商贾的名头,但对江湖中人仁至义尽之事已然做到最大限度。眼看着苏皓哲有动怒的迹象,齐管事转头接着问道,“你可还得了别的消息?全数说出来。” 范致远略微点头,将这两日归途中所调查之事如实禀报,“江南往北的官道上,小道分支不可计数,可关隘通行需文牒的,不过两处,小的已经派人快马前去查过了,并无那群人的踪迹。此外还有十处毕竟的官道口,却也毫无结果,除非那群人插翅而逃,定然是循着小道走的。” 话已至此,厅内之人皆是明白,苏昱已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但既然是圣乐坊的手笔,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纵然苏母端庄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侧头拿手帕掖了掖眼角,眉眼处的颓然之色更加明显。 林娴早已坐如针毡,却是听得迷糊,不过是个土匪团子,还是京中的妓倌的名头,怎的,难不成还跟苏家的生意有关?眼下却见又见苏母失态,还是忍不住开口,“姐姐、姐夫,我嫁入官家多年,这江湖之势不甚明了,唯独听闻那圣乐坊不过是京中第一大伶人院儿,只是方才听你们这般言说,莫非那圣乐坊还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厉害?昱哥儿遇险,我这个姨脱不开干系,这便写信给我家老爷,求他去...” 还未说完,上头的苏母连忙摆手,嘴角连笑意也扯不出来,林娴红了眼,以为是姐姐牵罪于她,却听林谙道,“这都是江湖之事,万不可惊动妹夫,只是妹妹不知晓,这其中确有隐情。”瞧见林娴的疑惑不解,苏母却先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皓哲,这才继续道,“官家眼中的圣乐坊,想必也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妓院,可在江湖,却也算得上是一大派别。” 饶是林娴想了诸多有关一个妓倌能做出的买卖,却也未曾想到那群弹琴唱曲儿卖着皮肉生意的圣乐坊,竟是个连苏家主母都要高看几分的势力?她面上惊疑不定,就连身后的李思芸闻此,都制住了抽噎,偷偷抬眼望过来。 “只是这圣乐坊实在算是正派人士眼中的一大毒瘤,他们皆是些走投无路的魔教异徒。”苏母神情顿时愤然,下一刻却又深吸口气,慢慢解释,“他们亦正亦邪,虽说替天下之人杀了些奸吝小人,却残害了不少正派人士,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西堂门主、以及行侠仗义却死于非命的武林盟主秋盟主。” 林娴微张开嘴,万分惊愕,“难不成...” “正是。”苏母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皆是圣乐坊的手笔。” 西堂门主威风了十来年,而秋盟主之事亦是惊动了天下人,就连林娴丈夫都听闻秋盟主的大名,皆忍不住扼腕惋惜,但朝堂江湖之间终归有难以逾越的沟壑,只听闻秋盟主死得过于突然。 京师那圣乐坊外表鲜丽,伶人各个有头有脸,只要是官家,若是宴客待人不请上圣乐坊的乐师舞女,都算不得风雅之士。也正是因此,林娴同这圣乐坊的女人倒是打过不少照面,却从未想到,那群低贱为妓的女人的背后,竟如斯可怕。 “只是这圣乐坊,如何要同苏家作对?”林娴不知晓圣乐坊同江湖中人的恩怨,眼下急切想知道的,便是苏家究竟对圣乐坊为何如此小心翼翼,连昱哥儿都甘愿冒险要查清其底细。 苏母听得此问,双眸顿时没了光彩,鬓角的白发醒目惹眼。一屋子的管事下人都默不作声,就连苏皓哲都好似不愿打扰两姐妹谈话一般,任这前厅陷入尴尬的气氛。 林娴眨眼瞥了一眼态度默然的苏皓哲,心中却也不敢随意猜忌,便听得苏母道,“圣乐坊有个规矩,若要取人性命,定要先送上一张索命的帖子,西堂门主与秋盟主皆收到过。”说着她嘴角扯出一难看的笑意,这才故作镇定道,“而前些日子,却有一封送至我常去的经阁门前。” 其中之意无需再深说下去,林娴大惊失色,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屋子里的阵仗,着实有些大。往年她来苏府之时,府内家丁不过寻常商贾家的配置,此次来,这门外守着的二三十名打手,皆严防死守,严阵以待,原来是要护着苏母的安危! 也怪不得,向来谨慎知礼的姐姐,竟在年关之际还要请她上门一叙,林娴攥着手帕起身,却在站直身子之前顾及在场并非林家人,便又坐下,双眸不复沉稳,连语气都带着一丝惊惶不定,“可、可姐姐你从不与人交恶,如何会得罪那什么圣乐坊?” 苏皓哲见此事林娴已有了几分明了,便不再缄默,冷哼一声解释,“倘若圣乐坊做事遵循‘理’字,也不会成为江湖魔教!”话语一顿,他又长叹一口气,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到如今也无人知晓圣乐坊的来历,更别提其目的。” “既然如此,妹妹便更不能坐视不管,”林娴抿嘴起身,裙角曳地,她两步走到苏母身侧,眸中含泪,方伸手,苏母便也起身握住妹妹手腕,听她道,“妹妹我不晓得江湖恩怨,那圣乐坊再如何厉害,却也是斗不过朝堂威严,我这便书信给老爷,让他帮忙查一查,虽比不得苏家探子在江湖的遍布深广,可朝廷的势力却也不可小觑。” 苏母重重握住林娴手腕,却是婉拒道,“好妹妹,此事莫要牵连妹夫。我央你来苏府,本就只是想着能过个年,留个念想,万不曾想昱儿出事,这才让你得知这些琐事...” “姐姐无需多言,都是一家人,我如何能袖手旁观。”林娴打断苏母,言辞恳切,“我心中已有计较,若有官家上的需求,姐姐直接同妹妹说便是,定不会让昱哥儿有什么好歹!” 苏母不再拒绝,只点头不知如何言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煌城虽称为城,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四面沙土砌墙,一支骁骑重兵便可血洗全城的边陲蛮夷之地罢了。城门内外散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的异样,便会严查通行文牒。 比起江南淮北烟雨城镇年末的热闹辉煌,煌城街道除却多了几家卖羊汤的小摊儿、糊上了红色砂纸的木板门、与偶尔能见到的舞龙杂耍的大汉,便再无年关的气息。能留在煌城安家立业的,无非是些生根于此,不愿背井离乡甚至于无法离开的朴实百姓,以及同邻国贸易,牟取暴利的商贾罢了,因而大街小巷也难以见得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相反,城外的宅邸大多却是过得精致奢华。 抄手回廊挂了不少鱼跃龙门纹饰的镶金琉璃宫灯,流苏悬垂其下,到了夜里烛光微黄,倒是有些奢靡之景。而院儿中枝干粗壮的古梧阴翳枝条上被系上了挂灯彩带,下头绑着红纸糊过的篾条缠成的球形空壳,只等除夕前往里头放上蜡烛。正院儿一隅是个梅林,就在胭脂常去的亭子北面,十来棵梅树早就盛放,枝头的积雪掩盖着花苞,只残留的星点艳红昭示着它们依旧存活。 而来来往往的白袍女子帽襟之间,像是为了刻意点缀般,各个带上了从江南带回来的丝绸缎带,也算是驱散了清一色的清冷之气。 青黛每到年关,却是一年之中最为悠闲的时候,江湖琐事都可暂且搁置,只需偶尔盯着不省心的主子,其余时间便领着抓了苏昱的竹芜与兰釉布置着府内装饰,而后到煌城内请江南一带的绣娘缝制来年的衣裳,再如同寻常女子般去试染新出的胭脂、唇纸,花样百般的珠钗宝钏,倒像极了一群作乐游玩的闺阁之女。 苏昱在马车上连日受冻,到了宅邸内虽有了胭脂扔过来的棉被,但却正是因着温暖舒适,精神稍许懈怠,到了第二日一早仍旧染了风寒。待他悠悠辗转醒来时,日头已近午时,面庞略显病态,双唇干涩,口中舌齿之间却残留些浓郁的药味。 他捂住口鼻坐起来,察觉缠绕胸前的棉布被人换过,而背部伤口之处带着药草的清凉,宽敞的屋子已无别的人影儿,除了正前方的床榻上放置了新的金丝棉被之外,和昨夜并无太大差别。他蹙眉叹了口气,他险些以为这几日只是病中一梦。 软塌一侧加了个小杌子与暖炉,上面叠好的纯白鹤氅被炭火烘得舒适温暖,还带着些微馨香。苏昱捏了捏干涩的脖颈,抬头瞧着这暖炉鹤氅与中间那一方床榻之间的距离,那鹤氅确实应当是备给他的,心中觉得可笑之余,又开始怀疑那女子的身份。 他本以为,圣乐坊之主,怎么也该是个极端病态的中年男子。苏昱觉得手脚有些冰凉,起身披上鹤氅便踱步至窗后,谨慎朝外望去。 入眼的却是数十步之远处清澈见底的天然冰泉,左右不过二十余尺之大,泉源乃是立于东面的山石,泉水自下涌出。冰泉四周修缮得体,质地光滑的大理石砌于四周沿壁,构造之巧妙,恐怕寻常工匠难以修建出来。而冰泉右侧临墙垣立着的便是苏昱方来时的六角斗拱亭台,只是此刻那亭台无人在内。 北漠之境天寒地冻,但凡这等奢靡宅邸,建造温泉也并非怪事,只是这泉水,却似是从冰山引入,寒气入骨。苏昱倏地便想到那穿着轻薄绸纱裙的女子,以及赤脚踏雪之姿,却只一瞬他便垂眸抛开这些心思,一个翻身便落在窗外,悄无声息。 园中积雪未除,只有左侧廊道拐角尽头有几名白袍女子巡视,那帽襟上系着的红缎带至院门消失。苏昱回头瞧着院子另一处出口,乃位于亭台另一侧,心下一沉,打定主意便掖住鹤氅边缘两步并做一步朝着左侧飞奔而去,待到拐角之处脚下一顿,还未来得及查探院门外的形势,那几名白袍女子竟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与苏昱正面相对。 苏昱眸光一凛,后退半步却只至廊道边缘,这才想起那一身武功尽废,身法亦未曾恢复,心中大骇,只原地防备。可那几名白袍女子却好似并无察觉般,漠然与他错身而过,厚重的斗篷遮盖住半张脸,瞧不清神色,如鬼魅魍魉般毫无生气。 苏昱在其身侧丝毫感觉不到白袍女子的温度,他心中微寒,眼睁睁看着几人背对自己而行。苏昱讷讷瞧着那几人,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缘由,只得转身侧身出了院子。 只是院门外之景,与这寝院内截然不同。 整个院子规模大小与寝院内大同小异,只地势整体低了几个台阶的高度,苏昱所在之处乃是院内唯一出入口,一眼便可窥尽全貌——四面墙垣之内,只有一二层高楼阁,其余之处积雪除尽,沙石堆积,只因寒冬潮润,润土潮黏。苏昱忍不住回头一望,若非四周墙垣之上残留的积雪,他只觉得方才恍若一步踏入寸草不生的北荒贫瘠之地。 苏昱片刻回神,直觉认定此处不同寻常,仔细看过去。那楼阁八面闭窗封死,只余朝西正门大敞,门楣略低,门槛却甚高,看不清内部构造。他抬脚从石铺廊道踏上那潮润沙土之上,落脚便印下痕迹,若是走过去,必然被察觉,但苏昱心知机会难得,不再多想便悄声靠近。 那楼阁内部越发明了,如深山宝塔,四面墙壁被层层框架填满整,每层不过半尺之高,一尺之宽。地底应当留有烧炭空腔,自下而上一股暖意,正上方悬挂着一盏游龙宫灯,八面支柱之处亦是镶入八宝玲珑宫灯,灯光虽微弱闪烁,但一眼瞧过去,竟有些恢弘庄严气势。 苏昱一时微怔,裹着一步踏进去,那框架之内竟放满了古籍手札、名家真迹! “你倒是会找地方。” 声音源自院子入门左侧,苏昱心中一惊,下意识偏头望去,胭脂盘腿坐在软薄的坐垫之上,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一盏乌金绒兔镂空雕刻的宫灯放在身前,手中拿着一本破损古籍,四周亦是散乱放着不少手札,一双眸子透亮漆黑,如谪仙飘然入世,不染风尘,只慵懒望着门口的苏昱。 胭脂瞥见他身上的鹤氅,顿时明了,却只带了些笑意垂眸道,“此处乃是府邸禁地,若无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苏昱还未做出反应,两名白袍女子便好似凭空出现般从身后两下架住他,力道绝非普通女子,苏昱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开,抬眸却是故作惊慌,语调急迫,若非那嗓音干瘪沉闷,倒还算有些气势,“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将我掠至此处!” 胭脂始终未曾起身,瞥着他那一双本波澜不惊却忽而失措无助的双眸,好似兴致而起,轻声一笑,“吾乃圣乐坊坊主,胭脂。” 只言片语证实他最初猜想,却也将他那微弱的念想斩断得干净,心中无端想起四个字,‘卿本佳人’。苏昱半身匍匐于地,瞳眸神色变幻让胭脂心情大好,她将手中的古籍轻放于地,起身离开坐垫,双足竟未着丝履,手提裙角曳至他身前。屈膝蹲下,如骨纤指将苏昱耳畔散开的乌发别至他耳后,指尖轻拂他面庞,却是意料之外的温热。 苏昱身形一顿,恼羞挣扎之余咬牙抬头,鼻尖与胭脂唇腭仅距一手之远,他第一次真切瞧见胭脂的双眸,不沾染一分血腥戾气,与那嘴角的笑意反倒温柔纯粹,如她整个人的气质一般,不入凡俗。 “圣乐坊的名声想必早就臭名昭著了吧,你可别被吓傻了。”胭脂银铃笑出声,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个入了神的男子,除了面色依旧略显苍白外,倒是比昨日初见之时更耐看几分。只是瞧着她的视线夹杂了诸多疑惑与敌视,胭脂反倒觉得新意,语调更是轻快明朗,仿佛置身事外,自己与圣乐坊毫无关联,“你倒也是可怜,遭那飞来横祸,被抓来献给我做陪伴。但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不过困斗之兽,想要苟且活得长久些,便老实一些。” 苏昱只觉心中生出怒意,她如何能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坐实了在江湖的恶名:七情斩绝,六欲隔断,泯灭人性。他挣扎欲想起身,双臂上的力道却半分都不曾松懈,只闷声道,“圣乐坊向来先递红帖,我倒不知晓我何时收到过上门做客的帖子。” 胭脂敛眉点点头,越发觉得苏昱有趣,“好似有理。”说着一顿,小腿微酸,她轻叹一口气,直接盘腿坐下,伸手把玩苏昱垂下的头发,只道,“可圣乐坊乃是魔教异端,其坊主更是惨绝人寰,不做些坏事,如何说得过去?”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阁楼不期而遇对胭脂而言不过是遑遑一日的插曲,待苏昱被白袍女子挟住双臂出去,阁楼内恢复十年如一日的寂静后,胭脂便回到方才坐下的软垫上,将那倒扣卷曲的书册重新提起来,垂眸似是打发时间一般一字一字咬着,心下却是格外的明朗。 今日的天色也如胭脂的心境一般,是北疆难得的晴朗,日头一出来,往日的大雪北风皆似被驱散,地面的积雪晶莹反光略有些刺眼,却也因着阳光照射显得柔软温和。 苏昱本以为会被关押至宅邸内的某个地方,纵然没有传言中那般布满圣乐坊主子恶习与狠戾的刑具,却也该是个规避囚犯的禁地。可实际上,他被拎着出了院门口后,胳膊上的力道便松懈,身后那两名看似瘦弱的白袍女子便悄无声息回到阁楼两侧驻守。 他拉紧鹤氅,束起的耳发微有散乱的意味,耳畔却带着一股燥热,在阁楼内停留的半盏茶功夫,与胭脂平息对视,以及最后她如玩笑自嘲般的字句,一声一声钝敲在苏昱的心头。往日对圣乐坊的猜忌与好奇越是深入骨髓,这两日匪夷所思的所见所闻便如龙藤鞭笞苏昱的思想。猜测与实际多少都会有所偏差,却应当是在能被接受的限度之内,一旦成了两个极端,对错便交织缠乱难以分辨。 圣乐坊之前的作为已经变得模棱两可,苏昱看不真切,也想不通透。尤其是那个慵懒随性,荣辱不惊,上一刻还斟酌着手里的史记兵法,下一刻便与他这个‘囚犯’谈笑风生。本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断不该是江湖上的那个圣乐坊坊主。 胭脂明媚的眸光搅动着他前二十年的江湖道义,他站直身子,心绪浮动,却瞧见院儿外的廊道内白袍女子不知何时多了一倍,就连西北方向的亭台外,都已然恢复成苏昱来时的模样:十来名白袍女子严阵以待,身姿挺拔,与官宦宅邸的护院侍卫如出一辙。好似是因着他方才的乱闯,这院内才加大的戒备。那些白袍女子对待这廊道内多出来的男子却仍旧好似视而不见,任由他随心所去,除了进入那只有阁楼的院子。 苏昱心中忽而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张送上门来的索命帖,以及归家途中被劫持,皆是命定要他入这圣乐坊的内里乾坤一探究竟,让事实大白天下?只一瞬,苏昱便觉得可笑至极,商贾利益之争都觉得人心叵测,更别提江湖一大势力,事实便是圣乐坊的恶昭已然钉在天下人眼中,他深吸一口气,断不可被她三言两语蛊惑心智。 青黛携着竹芜、兰釉在煌城内逛得尽兴才终于坐着马车从悠悠归来,比起江南淮北工艺精湛,打磨细腻,还绝不重样的缀放绶带、水粉头钗,这城内珍宝玩意儿算不得上佳,连绸缎珠钏的样式皆平平无奇。可三人年年都能逛个三日不停歇,买回来的东西一半儿送进了厨院儿,剩下的如数送进了胭脂的院子。 连青黛都不知何时起,一到年关,留在煌城郊外府邸内的人,都齐心替主子的来年做着采办。不过只稍许细想,便也能明白,甘愿入圣乐坊的,皆是天涯无道,穷途末路之人,唯一给予的施舍,便是主子的容纳。 四辆马车轮轴轱辘碾过皑皑积雪,最前头的马车乃是镂空蝙蝠雕窗,厚绵氅贴紧门缝,里面坐着青黛三人。而后的三两皆是载物的马车,一辆载满了盒匣绸缎,书册文墨,一辆放着新定制的宫灯杂物,棉被软垫,余下一辆便是食材小料。 车轮依次一顿,兰釉掀开帘子就与竹芜下了马车,不复在城内时的规矩老实,阔步昂首,江湖儿女的不羁洒脱显露无疑。青黛紧随其后,面色严肃可嘴角却隐隐有些笑意。她方踩到地面,就瞧见竹芜已经指示着门口等候的白袍女子卸载货物,分批运入宅邸。 赶车的马夫皆是煌城本地之人,年年都受这些城郊外头富贵人家照顾生意,只当他们与别的宅邸中住的的一样,不过是谁家的夫人小姐,亦或是姘头**,却都无关紧要,只笑呵呵拿了银钱便回城。 “青黛姐姐,”兰釉身着水粉色对襟夹袄,领口绣着彩蝶,外头罩着席地长的鹅绒大氅,这两日入城,还精心绾了发髻,却是有吴侬小女的风姿。她领着最后头的马车往侧门而去,侧头盈盈一笑,“咱们今晚可要吃些什么?” 竹芜年纪比兰釉稍大,身姿高挑,齐腰曲裾外罩白绒鹤氅自是显得出尘脱俗,她听得兰釉这话,最先反应过来不戴青黛开口就先问道,“府里吃的向来不都一样,怎么,你可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兰釉抿嘴娇笑,耳珠随着她轻颤摆动,“我早些便想好了,主子甚少出府,对吃食也从来没什么讲究。只是这年关总要有些不一样才有趣,现在时辰还早,今儿晚上可要围一桌请主子尝尝南边的口味?” 瞧着兰釉那一脸欣欣雀跃,竹芜便笑着打趣,“你个丫头还真会献殷勤,可青黛姐姐不知晓,我还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青黛一听转头望过来,却并无恼怒,只等着竹芜说下去,“兰釉生于淮南,素来偏爱辛辣,前几日在府内吃得清淡,早就牙痒痒了。今日还未出门便想着哪家的酱最有味儿,去馆子也里只挑着上火气的食材。倘若青黛姐姐不许,她定然要寻个借口,去厨院儿亲自动手,以解这口腹之需。” “就你话多!”兰釉的心思被当场揭穿自然有些羞愤,左右环视一圈便两步至一旁从雪中拾起一臂长树枝,回身便朝着竹芜跃过去,身姿矫健,落地无痕。纵然一身厚重的鹤氅棉袍,此刻也变得轻盈飘逸。 竹芜自然晓得她是闹着玩儿,揪着鹤氅下摆便错开身,轻易躲过那树枝。身手敏捷绝不输于兰釉,却只躲到青黛身后,一副委屈的模样,“你瞧,我不过是说了你的心里话,便恼羞成怒要持棍打我了,我好生无辜啊。” 兰釉不敢在青黛面前造次,只得将树枝仍在一旁,冷着脸小心打量青黛的脸色,“我晓得主子不喜燥热的食物,待让厨娘熬制一锅骨头汤底,咱们围着锅炉涮肉煮菜,倒也清淡得很。府内热热闹闹,让主子开心开心也好...” 两人跟随青黛时间最长,见到胭脂的次数自然也最多,晓得主子对这些生活琐事能免则免,得过且过,一年到头都清清冷冷不见得有多严肃却也难得见她眼中有什么笑意。 青黛听了,却也觉得甚好,“也好,该让主子改了爱吃冷食的毛病,多吃些暖和的东西。” 才说完,兰釉得了准,便故作一副故作趾高气昂的模样,扭身从竹芜身侧大摇大摆走到后面的马车前头,挑着眉含笑。竹芜瞧着温温一笑,两步跟上便同兰釉凑到一块儿,“这下得你所愿了,快跟姐姐讲讲你都买了些什么吃的?我记着好似有酥肉、羊肉、排骨...好似还有蒸糕、酥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待胭脂合书起身,两眼早已酸涩模糊,裙摆被压出深浅不一的折痕,却仍旧洒脱超然。阁楼内宫灯微黄迤逦,将她的身影映射在八面墙壁之上,重叠交错。她跨过软垫前后不知何时摆满的掐丝珐琅镂雕宫灯,顺着寒风来向曳步至门口。 煌城的天空低压,天角余晖虽惨淡无光,可万里无云,星河耀目。又是一日到头,另一日将至。 阁楼内的暖意从脚底蔓延至胸腹,再蔓延至四肢,胭脂光脚跨出门槛,冰寒的触觉顿时将暖意驱散,热寒交织熨帖,胭脂长吁一口气觉得惬意。只另一脚还未踏出,已候在门外一刻钟的青黛便侧身瞧见她,蹙眉带着手捧大氅厚靴的白袍女子,两步走过来,“主子,先把鞋穿上。” “...”胭脂身形一滞,面红若桃花,眉眼略显疲惫,只抿嘴重心后移,乖乖抬脚任青黛替她穿好才复出门槛。院内萧瑟寂寥,白袍女子悄无声息来回游走守卫,更显得这宅邸诡异。廊道左右的宫灯十步设一盏,此刻还未点上,路面干净光滑倒还瞧得清,胭脂便如往日一样,准备去前院用餐。青黛紧随胭脂左右,脊背挺立,一回府她便换回往日装束,绛紫色厚袍服贴合身,并无绶带赘余,缎带扎紧长发,除却一对碧玉耳珠点缀,再无旁的饰物,“青黛,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翻春便二十七。”青黛轻描揭过,好似年岁不过是个度量时日的东西,心中微疑,胭脂极少问起这些琐事。 “这里皆道女子十四及笄,十五婚配嫁做人妇,持家相夫教子。倘若过了二十仍未出嫁,便会遭人闲话,愧对父母。”胭脂面目清冷,语调不温不火,她不动声色偏头一瞥,身侧之人与她身量相当,原本功夫就不差,这些年在外奔波更是练就一身的本领。只是圣乐坊如今的名声与行事便利,皆算是青黛一人着手起家。心中措辞颇久,有些酝酿的好些时日的话终究趁此机会开口,“你我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随我放逐于此,亦足足有八年,我尚且乏了这日复一日的苟且残喘,你却从一而终,初心未改。这本是对我的责罚,却累了你数年如一日在外奔波,虚度韶华。” 青黛心中只觉得酸楚,双眸垂下,似自嘲般道,“我生来本就是为主子而活,虚度二字着实算不上。且主子过得糊涂,许是忘了,主子你何错之有?”一语将胭脂余下的话冲得干净,青黛几不可察吸了一口气,“有些话青黛本不愿说,可既然主子提起,我却是忍不住想多嘴几句。纵然苟活却也有活的法子,主子既然来此,何不放开胸怀,坦坦荡荡逍遥快活。何故偏要将自己桎梏在这宅邸之内,如苦行僧一般清苦寂寥...” 还未说完,胭脂听不下去,摆手不耐,却抿嘴不言。 青黛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愿胭脂因着她的几句话便烦闷于心,余下的劝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提,便转而道,“那会儿子回来,我瞧着兰釉带回来的男人在院子里转悠,这般放任着他当真无事?” 穿过抄手回廊,便到了前院,古榕树下的烛灯熠熠生辉,隔着数十步远都能感受到厅内竹芜与兰釉两人的嬉笑热闹。胭脂脚下一顿,这才回想起方才经过寝院儿,自己的视线总飘忽不定,原来是为了瞧着那陌生的活人气,“无妨,左右不过之前两人一样,是个想重见天日的小狼崽,在这深渊激不起什么浪花。” 胭脂随口敷衍,她说的是实话,却也没过心。 前厅的门槛低,内里宽敞只余两面开窗透气,点燃的红木花雕的落地纸画宫灯以及扑面热流将人间烟火诠释得透彻。胭脂还没跨进去,热气便好似鬼魅直接裹附周身,披在外头的鹤氅便显得多余。 提灯的白袍女子停候在门外,竹芜与兰釉听得人来,放下手中的竹筷便起身走到胭脂身侧,福身行礼,而后替她取下鹤氅,束紧长发。 屋内摆着两张檀木长桌,一张摆满了圆盘方碟,洗好切片的嫩肉蔬菜便摆放其上,另一张则在一端摆着长脚双层温鼎,白汤熬煮沸腾,八角花椒上下沉浮,白气儿便顺其而上,三张圆椅围在三面,一端放着蓝釉红底的细瓷碗,周围摆着蒸糕软点,小料蒜蓉,其后放着的圆椅铺着兔绒坐垫。 整个屋子只一隅放置暖炉,焦炭烧得并不旺,却也暖意十足,加上这温鼎的热气,竹芜与兰釉两人均是卸了绒袍,绾着袖口。 这等阵仗胭脂少见,那股股白烟混着一丝鲜香,若是寻常一碗汤,闻来定然颇有食欲,只这温鼎烧着,整个厅内都好似置于锅炉之中,燥热难耐。不消看,青黛此刻定然站在门前堵着她回头的路,倘若她回头自然招来青黛的长篇大论连哄带劝,胭脂不想受那个聒噪,便先耐着性子往兔绒圆椅上一坐,多瞧了几眼瓷碗旁的蒸糕,“怎的今日做这些个吃?倒是稀奇。” 其余三人视线你来我往,竹芜手肘被兰釉一杵,便笑盈盈答,“主子常在煌城,南下的时日甚少,口味自是清淡。平日里只吩咐清粥素汤也就罢了,过年这等喜庆的日子自是要红火一些方快活,兰釉是南边人,便想着让主子试试这温鼎,却又怕主子不喜辛辣,特地命厨娘熬的鲜汤,倒是准备了大半日。” 说完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兰釉也壮了胆,“是啊主子,这底汤足足焖锅熬了一个时辰,鲜香浓醇,烫上酥肉,亦是清淡可口,主子定然会喜欢。” 青黛没拆穿这一唱一和,将身上厚重的棉袍卸下,点头走到胭脂身侧,替她舀了热汤撒上葱花放置一旁凉着,“我在府邸的时日,主子便莫想着凉食了,这温鼎甚好,主子试试若觉得还可,年前余下几日天天做这个都无妨。” “...”胭脂耳畔残留着竹芜兰釉低低浅笑,提起银箸默不作声先尝了块软糕,她一动手,余下三人自是欢欣涮肉煮菜,一边替胭脂夹菜,一面起身去旁边取菜,不亦乐乎。只两人顾忌胭脂在场,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不曾尽兴。 不过一刻钟,胭脂还是忍不住起身,浑身难耐热气,以透气为由出门闪身朝着寝院而去,院中的冰泉被撒上银光,若非寒风呼啸,这月色倒还撩人。左侧墙垣外便是府邸之外,胭脂一身艳红轻纱在寒夜中格格不入,缓步经过冰泉,却扭头瞧着那两人高的红墙。心思浮动,如燎原之势占据整个心头,便两步回了寝屋,随手从游龙雕刻木施取下绒袍外衫披上,侧身翻窗两步一跃上了墙顶。 夜色已然分明,廊道两边宫灯烛火在风下摇曳闪烁,可府邸外乃是丛丛灌木,枯木残枝,无半个灯笼照路,一时间倒是无处下脚。胭脂在墙垣上转了个身走了两步,抬眸欲往下却撞见廊道末端直直盯过来的苏昱,两人视线一对,皆似是做了错处被当场看穿般心中一惊。 苏昱立在昏暗屋檐下,一身鹤氅罩在外身只显得身量颀长,晦暗神色隐于夜幕,唯有一双眸子瞧着不远处的女子发亮。他只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在巡卫的女子间错身擦肩,故作闲暇查探了一下午,唯有一点他觉得诧异,便是这宅邸内的白袍女子皆一个模子雕刻出来般,步态身量不尽相同,对待苏昱亦都视而不见。而此外,除却阁楼禁地未曾细察,其余院子丝毫没有什么发现,其摆设精简奢侈,构造繁复雅致,当真是个深居闺阁的小姐别院,任谁也想不到这等宅邸,会与圣乐坊有什么关联。 再加上白日与胭脂一席话,苏昱之心被动摇得越发厉害,但兴许,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阁楼之内。 胭脂回过神便见渐近的白袍女子,嘴角含笑便纵身落地,却是落在府邸内侧,转身看清苏昱双眸的复杂之色,却只两步上前不给他反应的几乎,伸手揽住他的腰身胯上,复循着方才的位置跃了出去。 带着个八尺有余的男子纵身翻墙,落地还无声无息,苏昱侧头俯视着松开手的胭脂,只惊叹于她绝好的轻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煌城自围墙建城以来,连年烽烟弥漫,闭城从未晚过未时,而如今边疆安定,煌城府尹便将时间推迟至申时,却也仍在日暮黄昏之前。月色下两匹神清骨岭、四肢稳健有力,毛发卷曲的骢马载着一男一女便停在正南城门外侧。 郊外宅邸与煌城至多半刻钟的马程,胭脂单手拉着缰绳翻身下马,满面桃红,嘴角笑意明媚,倒是颇有些飒爽之姿,只那外罩棉袍略显凌乱,简单束起的长发散开一半。 苏昱跟着下马,看着她从外袍中伸出光洁白皙的手臂,娴熟地扯下发带复系在发梢,瞧着规矩了不少,但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般发髻不堪,早被侧目指点,无地自容了,但偏生在胭脂身上,反而显得随性洒脱,自在不羁。 若是在府内胭脂未曾看见他,他自然也会跟上来,但眼下胭脂带上他,反倒给他便利瞧瞧她意欲何为。 胭脂似是做惯了般,伸手接过苏昱手中的缰绳,寻了处阴翳隐蔽的树干旁,拴好缰绳,而后也不给苏昱半个开口说话的机会,拉着他看准时机便两步飞奔至城墙之下,隐匿至月色之下。 苏昱垂眸看了一眼攥着自己手腕的女子,感受那不同寻常的炽热与力道,脑中不自主回想起方才搭在腰侧的手臂,敛眉微恼,却只在心中微叹,任由胭脂拉着自己。城墙上沿巡逻守卫的禁军身穿铠甲,手持长矛,兵甲摩擦以及脚步来回便清晰传入两人耳中。 苏昱回了神,瞧了眼胭脂发亮的眸子,心中顿时一惊,最终还是斟酌开口,“你可知被这禁军发现的后果?” 他方才自是见到胭脂的一身不凡功夫,她若是要进去,必定能让那城墙之上的铁甲毫无知觉。可再带个毫无内力的成年男子,跃过这禁军把守的城墙,绝非易事。况且,一旦被发现,胭脂弃他而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许是一日缄默,又刻意压低音调,他嗓音低沉微哑,胭脂几乎能听见苏昱胸腔的回响。 她蓦地抬腿后退半步,蹙眉抬眸对上苏昱的视线,神色分明是疑惑不解,苏昱只当她全然不知,正要开口,却听她小声道,“此等戒备松懈、意识散漫之辈,有何之患?” 她语调带着几分自傲,却满面正经,好似理所当然。苏昱看着她,一时间竟也没来得及答上话,只转口问道,“那你可知夜闯边城的罪过?” “罪过?”胭脂吟吟一笑,却似猫挠似的不温不火,本蔓延至眼底的笑意渐渐冷却,只余上扬的嘴角残留着自嘲,“罪过二字,无非落得个革职贬谪、发配边疆亦或是人头落地的下场。头两个不是得罪政党权势,便是得罪了皇帝,余下一个那也是自己没本事。你瞧我这圣乐坊,该落得哪一个下场?” 苏昱心中微末的担忧瞬间化为灰烬,觉得自己仿佛入了冰窖寒洞,他倒是忘了,让别人身首异处的,便是这圣乐坊惯做之事。他错开眼,将逐渐占据心头的恼意压制下去,却又反应过来胭脂这态度,如被碰触了逆鳞... 待他再低头看过去,胭脂眸光已然恢复明媚爽朗,白袍微敞,内里艳红的纱裙将瘦小的身姿显露出来,配上那厚底短靴,这穿着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他还没寻着搭话的由头,胭脂便如同方才翻出府邸墙垣如出一辙,伸手揽过苏昱,沿着城墙跨出去几步,而后一跃而起蹬上一旁枯枝树干,借力回身,两边禁军正好交接回身,她便从哨塔另一侧顺势而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这月色中略过的巨大禽鸟。 这一纵一翻身,费了些力气落地难免沉了些,低下的响动自是惊扰了上头已经靠近的禁军,胭脂手臂还未离开苏昱,便一把抓紧他的腰带,扯着他往斜后一跨,两人便没入一旁房屋阴影的黑暗中,却是胸膛紧贴,相互感受着对方的暖意。 苏昱不过弱冠之年,这些年又接手苏家事务,南下北上一番历练,家中虽有心留意婚配的女子,到如今却还没个定夺,只是苏母有意无意便提起那个李思芸,但苏昱权当她是自己妹妹,再无别的心思。反观现下,胭脂一身炽热贴在他身前,他竟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城墙头上探出带着铁甲头盔的禁军,积雪厚重,灰蒙蒙一片断是分辨不出新旧脚印。等他缩回去,胭脂便将苏昱推开至身侧,双眸却是波澜不惊,好似并无男女有别的意识。 苏昱抬手捏下鼻尖,便被胭脂拉着从房后一路往城西北。这边城重地,在苏昱看来,本该重军巡逻,灯火彻夜断绝,可穿过几条街巷,林立的房屋后头,竟还有个小小的夜市深街。 自近处的房檐一直延伸至尽头,纸糊的灯笼一致随风摆动摇曳,左右店铺的木板门一半插在门缝内阻挡寒风入屋,余下一两块用于出入。 苏昱在淮北倒是从未在北境过年关,他只看着街头摆出的木板小摊,架起来热锅浓汤,一碗一碗盛给身穿厚重皮毛大袍的粗犷男女,另一边手握砍刀的大汉一边吆喝一边剁着砧板上的羊骨,羊膻味浓烈刺鼻,却还混杂着一股羊汤的鲜香。 这一条街地面湿漉,积雪却是化得干净,还有不少裹得似是个粽子的还同言笑晏晏。偶尔见得一两处摆放着江南淮北司空见惯的糖人儿软糕,却是备受行人喜爱,皆驻足围观忍不住扔出几个铜板买回去。 这等淳朴民风,在淮北倒是少见。 苏昱瞧得认真,身侧女子反而觉得这场景再熟悉不过,松开手自己一个人往这长街深处而去。 看得那衣袍朝前,他这才回神,下意识紧随其后,快至尽头,些微悠悠酒香便充斥四周,几近掩盖路边的小吃羊汤,他便眼见着胭脂一路径直朝着一处酒馆,从门口绕到了后门,方抬手轻扣,房门便被打开。 开门的却是一年过五十的老妪,鬓角花白,木簪绾发,满面岁月雕痕却难掩慈祥和蔼之色。 苏昱缓步走过去,只见那老妪目色平和,似是知晓门外来者,“...就说你这两日铁定要过来,一直盼着。方才我家老头子老远就瞧见你了,还没过来就让我这个老婆到院子里等着开门,来来来,都备好了的,全是你喜欢的!”老妪一边笑着,一边让开路,这一侧身便望见身姿挺拔的苏昱,神色一顿,犹豫问道,“丫头,这个大小伙儿可是跟着你来的?” 胭脂未曾料到苏昱跟过来,转头对上他疑惑的视线,心中虽是不解,却只回道,“是我朋友,无妨的。” 听她这般说,老妪复放心点头,多看了几眼苏昱,再瞧瞧胭脂,却是比方才的笑意更浓,“那便好,进来罢,还傻站着做什么,这才刚入夜便怪冷的。”待看到两人都进来,便关上门,亲切拉着胭脂往一旁的矮屋过去,“早说你还带个朋友,我便多备些,你这丫头酒量好,回回把我这酒窖喝空。这小伙子又高又俊,一看就是什么跑江湖的后生,喝起酒来恐怕也像个回事儿。我跟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也是比酒划拳认识的,酒量可不比你们差!” “...”苏昱跟着,却是不知所以然,胭脂此刻只笑吟吟听着那老妪说话,竟有几分乖巧懂事的模样。 “哎哟你这丫头,”那老妪倏地停下脚步,捏了把胭脂外身的衣袍,蹙了眉头还回头瞪了一眼苏昱,才接着道,“这都快大年三十了,怎的还穿着这薄袍子,姑娘家的别老顾着好看,身子才是打紧的!等你到老婆子这岁数,就晓得苦头咯!” 正巧说着,一老汉竟从那屋子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一端被烧红的粗棍,却也是老实忠厚的模样,与来着三人点点头,便同老妪道了声‘齐了’,便绕回那街道前头的小摊儿去了。 胭脂将那衣袍一裹,老妪以为她也晓得冷,伸手一戳她的额头,“知道冷了?青黛那丫头也不晓得多盯着点你,多大个人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认识老头子!你还跟十年前一样不长进,还让人操心。别傻站着了,老头子把炭火盆儿都放进去了,你们俩先进去暖和暖和,喝口热汤驱寒再喝酒,免得伤身。我去给你找个体面点儿的袍子披着,难是难看了些,受用!” 说着只把二人往里头推,苏昱却是看出来了,胭脂将衣袍裹住全身,恐怕是怕里头那纱裙给露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十来尺的小屋内与屋外温度相差无几,唯一的窗户由木板钉死,不至于灌入寒风,而屋中央地面的炭火盆烘烘烤着,此刻却并无多大用处,寒意依旧自下而上渗透入骨。屋中只一方半人高的小方桌,四周围着四张长凳,上下皆算不得平整,还清晰可见大小裂缝刻痕。 角落处放着粗制的烛托,却并未点灯。反倒是桌面上摆了四五盏烛灯,窗口内沿摆着几盏油灯,昏黄摇曳,光亮集中,映着桌面一大碗羊汤烟气朦胧。屋中酒香浓烈,苏昱轻咳一声环顾一圈,却未曾见得酒在何处。 胭脂两步至长凳坐下,将倒扣的陶瓷敞口小碗翻过来,亲自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而后侧头对上苏昱双眸,“刘妈妈熬的羊汤,可要尝尝?” 她一开口,两人入城后的僵持便缓和不少,苏昱顺话回头掩上门,在胭脂对面坐下,这才瞧见放置于内侧的大小酒壶,外壁擦拭得干净,塞口的布巾皆被提起,轻轻掩盖。他不动声色瞧了眼胭脂,便将视线移至桌上,碗里的鲜汤除尽了膻味,苏昱端起来一口入腹,汤中并无任何浮面的作料,却爽口香醇,暖意便瞬间包裹周身,他忍不住赞叹,“甚好!” 胭脂笑而不语,蹙眉一饮,自咽喉而下的温热使她周身不自然颤栗。 苏昱未曾抬眼,心中却镇定下来,如此平和暖身饮酒,与他来时所想实在相去甚远,本在心中做了诸多铺垫,眼下也没个干净。若说出府时胭脂一身轻功惊艳于他,入城时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云流水,足以让行走大江南北多年的他瞠目结舌。江湖传言好歹有几句对的上,这圣乐坊坊主,武艺高强,邪功傍身...苏昱蹙眉,邪功?他抬眸朝着胭脂衣襟望去,却难下定夺。 若要知道更多,想来最好的目标便是面前的女子。屋内热炭有了些作用,自腿间蔓延开暖意,他嘴角轻扬,“堂堂圣乐坊坊主,坐在茅屋喝热汤,想必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听得他语气中的调侃,胭脂自是乐意奉陪聊下去,“圣乐坊自是臭名远播,可都是些凡夫俗子,还能容不得我喝口汤了?” 苏昱心落地,胭脂心思简单,心绪也易猜,不过寥寥几面他几乎能摸得准面前女子一颦一蹙的含义,“自是喝得!”他浅笑一声,转口却问道,“只我有些疑惑,此地寒风大雪,围城守卫森严,想来非边境便是北关。为何这城中一隅,竟还有夜市?” “机缘巧合罢了。”胭脂一手提起离腿边最近一处的圆肚酒坛,坛口拂近鼻尖,悠悠解释,“三年前煌城府尹新车上任,那府尹是个开明不按常理的主儿,金蝉脱壳离了主队一路纵马赶早到了一日,却一声不吭找了个驿馆住下,不巧的是那驿馆正处这条街尾。旧官已走,新官未到,又正值年关,官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管。第二日赶首的侍卫晓得此事,领着车队匆遑赶来,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将事情压了下去,谁料那府尹本就是出生京都,三十多年温香软玉见得腻了,反倒喜欢这难得淳朴,又正好收买民心,便下旨腊月二十至正月十五,不必宵禁。” 胭脂替自己斟酒,十年的粗酿老酒芬芳便掩盖羊汤,转手却拿木匙替苏昱添了热汤。苏昱没推脱,指腹的温热一寸寸入骨,就连这一路来的猜忌与疑惑都逐渐驱散,他抬眸望着胭脂嘴角的笑意,小心翼翼仿佛是偷腥的小猫,“幸好这府尹迩安远,只是你竟对这些陈年旧事记得甚是清楚。” “纵然是寒窗苦读闭门不出的书生,还能不知晓隔壁书肆的一举一动?” “...”平心而论,胭脂姿容清冷倾城,却坦率较真,倘若是个寻常女子,想必求亲之人定是踏破门槛。苏昱复饮下热汤,将心中突生的妇人之仁压制下去,片刻才接口,“这般说来,你倒是常来此处饮酒?” 正说到此时,老妪推门而入,满身带着屋外的寒气,手里拿着一缝补过甚的棉袍,棕灰粗布面料,看着便厚实挡寒。老妪看了眼胭脂,却扭身将棉袍递给苏昱,“丫头常来,就好这口,隔两个月准来一两次,平日宵禁早,她便早早过来捧着书看,等入了夜才开坛。哎哟我这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几本书,更别提识字,就连我家老头子年轻那会儿读的几本穷酸句子早就忘到脑后头了。这丫头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怕伤眼睛!” “刘妈妈...”胭脂敛眉打住,双眸却不含怒意。 老妪闻言慈爱一笑,不再多言,只冲着苏昱指着那衣袍,“这丫头向来听不得劝,难得带个朋友,肯定听你几句,这袍子你拿好,定得穿到丫头身上!你们慢慢聊,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了。” 老妪后退两步带上门,这一打岔,苏昱觉着不自在,指拿着那袍子递过去,却见胭脂并无接过的意思,只得讪讪收回手道,“你与这刘妈妈,似是颇熟。” “刘妈妈长女嫁的早,给人做了童养媳,带去了南边。余下两个儿子从军皆战死,老无所依,大抵是我与她女儿年岁相仿的缘故。”胭脂语调平平,却徒生寂寥凄清的错觉,“刘妈妈本有熬汤的手艺,却以酿酒为生,便是因着无钱无力,没几个铜板,养不活小羊崽。只余下两口气,挂念着嫁做人妇的女儿,苟延残喘。” 苏昱不晓得自己心中作何感受,本是冷眼旁观说着别人的事,他直直望向胭脂的双眸,看见的却并非是那语气中的淡漠冰霜,“我见你对刘妈妈半分架子也没有,有几分晚辈待长辈的敬意,如你所说,刘妈妈将你待作女儿,而你莫不是将她当做了家中什么人?” 胭脂不答,将空坛扔至一旁,周身气势却是骤然冷寒,直接倾坛畅饮麻痹身心。 “是我失言,”苏昱了然,知道自己恐又触碰了胭脂的禁区,随手提起酒坛倒了碗烈酒,急忙转了话题,“你既然爱喝酒,为何不在府内藏酒,若有地窖,将刘妈妈酿的酒保存起来便可,何必三天两头跑这么远?” “青黛管得严,不肯我多喝。”胭脂耸肩,语气甚是无奈。 难怪要翻墙纵马一路飞驰...苏昱侧头又看了一眼地面整齐拜访的一排酒坛,粗略数过去,都有十坛,他看着苏昱瞧着胭脂光洁的项颈,心中思量斟酌,半晌还是道,“我见过不少奇人怪事,书中亦是有记载,有人生来畏寒,有人天生惧热。只是女子向来体寒阴柔,但我见你回回赤脚沾雪,身上这棉袍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可是你生来体质如此?” 胭脂没答话,手中酒坛蓦地一滞,苏昱方才的话还没缓过劲儿,这一句便扎刻进心底。她放下坛子,嘴里竟还含着一口酒,却再也咽不下去。苏昱眼见着她一口吐出来,就着衣袍随手一抹酒渍,不复盈盈笑意,只拂袖起身,漠然道,“我出去转转,你自便。” 老妪与老头子在店面卖酒,小院子内漆黑一片,胭脂从后门出去,顺手掩上门,特地绕到店面另一侧避开正门而走。衣袍下的纱裙摩挲着肌肤,本是江南上好的丝绸锦缎,此刻却如刀刃寸寸割裂每一寸肌理。若是能选,她倒是希望自己再寻常不过,纵然是畏寒也好。 这深街烟雾缭绕,热气氤氲,吆喝声此起彼伏,胭脂耳中却再听不得半句,眼前也只不断重复着一个场景:黄沙遍地,寸草不生,流放高台,以及亲兄长挫骨扬灰的字句,“倘若你并非伴日而生,便不会成为我前路绊脚石,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我兄妹情深,这点牺牲,你是愿意的吧?” 胭脂顿时心腹燥热,火气难消,转头想到屋内被无端扯进来的男人,咬牙回身往前踱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虚掩的木门被北风吹得颤颤巍巍,刺骨的寒意便顺着缝隙灌入狭小的屋内。苏昱冷眼看着桌面上摆着的羊汤,股股暖意扑在双颊,水汽骤冷,混淆着满腹的疑惑与思量冻成冰霜。 倘若胭脂真是圣乐坊的坊主,倒还真教人想不出来圣乐坊究竟何来的能耐与谋略,在这江湖中跻身为上,让正邪两派闻风丧胆。譬如此刻,已然知晓圣乐坊据点的他,竟被疏忽大意的坊主留在此处,给足了机会与时间逃脱;或是留下蛛丝马迹,这圣乐坊的里外,不出三日,便可被全天下知晓。 但落入圣乐坊之手的俘虏,这么些年都从未有过生还的先例,甚至似苏昱这般被半路劫来的最终沦落何种下场也无从得知。 苏昱大可立即与苏家取得联系,以眼下煌城外宅邸内守卫的布局,剿灭不过须臾一刻。只是,他尚且不清楚胭脂究竟有何异人之处,这圣乐坊可还有别处的据点以及这些年来所做之事的缘由或是阴谋。一旦圣乐坊曝露于世人,或是苏家有何动向,圣乐坊阵脚一乱,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生母。 苏昱叹了口气,竟生出无力的颓败之感。行商多年见惯了的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到如今面对十来岁的胭脂,满腹的谋略都化成了若水,还被这煌城的冷寒凝结。 离除夕只余下七日,若要在年前将圣乐坊调查清楚绝非易事,眼下那宅邸内的书阁便是唯一的希冀,兴许会有圣乐坊的格局分布。 屋内烛火异常晃动,连带着眼前的视物都在惶惶不安,苏昱侧头瞥见长凳一侧的外袍,眉头紧锁,思绪却飘至别处,胭脂的体质莫非真是什么邪术而致? 半宿也不过倏忽就过,胭脂顺着煌城东面小巷的屋檐高墙,卸了绒靴一深一浅踩着积雪,借着脚底的冰寒镇静心头的烦闷。孤月高悬,北风越发刺骨,除却夜市深巷零零散散的灯盏、意兴阑珊的小摊以及余味萦绕的羊汤,整个煌城最终还是没入冷寂。 胭脂一深一浅行至巷口站定,衣袍裙摆早已沾湿凝结上霜,她睥睨了眼寥寥僻静的深巷,默不作声靠在房屋一侧,纵然不畏严寒,几个时辰下来,双脚也麻木钝然,却仍旧将一圈积雪融化。胭脂抬头遥望那一轮绕了半个天际的模糊月影,便不再打算四处闲逛,将绒靴穿好。 刘妈妈的酒铺已打烊关门,只余酒香从低矮泥墙内混入冷风扩散开来,猛嗅轻闻,多的都是刺入鼻腔的凉寒。 后院儿依旧漆黑,专门留给她喝酒的屋子却还燃着微弱的灯,胭脂在门外一顿,悄声推开门,屋内的苏昱杳无踪迹,这才松口气,反手关了门。桌面的羊汤与去时无异,刘妈妈的衣袍便放在苏昱的长凳一侧,想必她出去不久,苏昱便走了。烛灯只余下一盏还亮着,窗沿的油灯倒还存了三盏,桌下的木炭也烧尽成灰,连火盆都已恢复冰凉。 在夜色中逛了半城,胭脂双眸倒还能视物,便如来时惬意坐下,伸手捞了壶酒仰首便接着前半夜痛饮,宛如以往一个人一般,不醉不休。 煌城入夜颇早,晨曦却也甚晚,加上夜市闹到近寅时,至日出,城中商铺才陆续开门营生。胭脂面色微醺,双眸清亮却晕着几分凉薄,与平日在府内浅笑温和截然不同,此刻才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起身将脚边的酒坛踢开,轻拂裙摆外袍沾上的灰渍。唇舌还充盈着酒气,脑中浑浑噩噩,恍若隔世,再想不起什么烦闷之事。胭脂扶着矮桌起身,一对耳珠起伏乱晃,一身酒气顺着翩跹外袍散开。胭脂趁刘妈妈未曾起身,便立刻出了院子。 城门大开几个时辰内,皆有列队带刀的侍卫在街面巡视。 煌城内好歹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城外除却临近城墙的几处林子,便是一片萧条黄沙遍地,出城之人甚少,多数是纵马报信的探子或是马车并行的商贾,裹着皮氅,脚蹬厚底长靴,紧随在马车左右,在两人官道上,碾过车辙与脚印。 胭脂一身外袍刺绣精致,一身酒气引人注目,便错开侍卫顺着沙土城墙,混入商户列队后头的女眷。 方踏出城门,不经意抬眸,胭脂胸腹之间的酒气,便一涌而上,直抵咽喉,迫使她聚精看清楚。来时的两匹好马依旧拴在树干上,而枝桠的另一侧,倚靠着身披鹤氅的男子,颀长身姿微微弓着,眸下些微浮肿显出一些孱弱,双唇亦是有些不自然的深色,间断压抑着几声咳嗽。 胭脂心中微动,吐出一口酒气,便见苏昱侧头,双眸相对便立即站直了身子,倒是有些惶恐之姿。她心下一顿,还是缓步走了过去,这才察觉,她还未曾正眼打量过这个被兰釉带回来的男人。 他眉目如剑,双眸却带着几分温润气度,鼻梁坚挺,面庞不似北疆边境的粗犷,气色难看。 胭脂一瞥那衣袍肩头凝结了一宿的雪霜,有万分的猜忌,心下却也有些莫名的悸动,她侧身望向那渐行渐远的商队,“你可知此官道通往何处?” 煌城乃为边疆最北,再往上便是羌夷邻国,苏昱一时察不清胭脂用意,便只如实道,“中原。” “那你可知,你身侧的乃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翻山越岭、踏水涉江,不饮不食能行三日。”胭脂神色冷凝,语调平和,苏昱心中一顿,却仍有疑惑萦绕心头,却听胭脂道,“我给了你好马,指明了道路,还留下半宿的时间,你却不逃?” 苏昱挺拔的身姿一僵,心中对圣乐坊的诸多猜忌又开始动摇,一时间半个字都回应不出,只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子,难掩眸中的惊愕。 胭脂瞧着他像是个练武出身,而如今却也不过是个张不开拳脚的废人,心中了然,“竹芜找的药我可不知晓来头,也拿不出什么解药,但她做事向来留有余地,断不会毁你根基。” 苏昱轻抿下唇,斟酌片刻才郑重道,“...姑娘...在下虽非江湖中人,却也听闻不少街巷传闻。但自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下未曾见过圣乐坊之辈,其中种种,也都不过以讹传讹不足为信。况且,这两日与姑娘片刻相谈,与那圣乐坊坊主的偏颇传闻着实,相去甚远。在下虽不曾见过什么风浪,却也懂得些道理,姑娘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苏昱身量比胭脂高上不少,此刻相距三步之遥,他便要略微低着头,“姑娘的年岁与家妹相差无几,纵然开了个乐伶馆又如何,靠的是本事,如何要背负江湖上的这等罪名...” 胭脂轻笑出声,不复方才一路的冷傲,却多了几分自嘲,摆手打断了苏昱,睥睨着他,“罪名不是背负来的,是做来的,圣乐坊做过的,我悉数承认。你我不过片面几语,眼下也不过第三次相谈,你便向我缴械投诚。倒让我好奇,若非贰心,是什么缘由能让你敢与整个江湖背道而驰。” 苏昱咽下未曾讲完的说辞,恭敬垂眸,神色有几分躲闪,面色有些不自在,“若说缘由...那日不慎闯入姑娘的书阁,古籍书册琳琅满目,皆珍藏妥善。在下十来载寒窗苦读,都不曾想有朝一日能见得这般多贤者真迹...” “原来是个书呆子。”面前的女子盈盈一笑,苏昱却沉下心来,看来她是信了。他抬眸望过去,却不慎被胭脂那满面欣喜刺伤眼。这般年岁的女子,喜怒又皆形于色,难料她此刻被江湖唾弃的身份。“你名唤什么?” 苏昱陡然回神,他差些忘了,人心叵测之外,还有个各侍其主。他乃是苏家子,从商经年,断不该还有此等优柔寡断,思虑过甚,“祖籍周姓,名昱。” 胭脂颔首,展颜道,“那我便唤你阿昱吧,”周遭本是黄沙北风,胭脂一身轻薄外袍,竟徒生出些不同于灼热的暖意,“年前你可随意进出书阁,在青黛面前安分老实些。年后你何去何从,是生是死,全靠你的本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昨夜胭脂前脚跨出去,青黛便放了碗筷追出去,却未曾想,还是让她出了府。整个煌城能让胭脂半夜溜去的,也就那酒家了...青黛便也无心再吃下去,只回屋换了身衣裳,散尽身上的油味儿便到主院儿候着,一直到天角发白,再到竹芜起身准备膳食,最后兰釉抱着洗晒熏香过的棉被来,都不曾等到胭脂归来。 青黛冷哼自嘲,指腹摩挲着剑柄刻字,周遭寒气裹身,唯有手心留有一丝温度。胭脂这些年是随性惯了,而八年前初识胭脂之时,她与皇族贵胄娇养出的小姐,又有何大区别,若要追根究底其中的转变,也只是嫌命太长。只是余下六人解决之后,该如何善后... 兰釉甫进院儿,就瞧见了寝房门前的青黛,厚重的玄色绒氅裹在身上,倚靠在白墙边缘,发髻一丝不苟,面容却稍显憔悴。兰釉踱步过去,棉被松软遮掩了正前方的视线,她侧身探出头,只感觉到青黛周身的冷凝,加上眼下的乌青凹陷,迟疑片刻,有些不合时宜问道,“青黛姐姐你候了一宿?”见她漠然颔首,心中也有些明白情况,“主子这会儿都没回来,莫不是宿醉厉害...” “...”青黛嘴角一撇,戾气自眉眼毫不掩饰散开,早晚她要寻个由头拆了那酒馆。 兰釉及时住嘴别开视线,脚下往前挪,不用想也知道青黛此刻恐怕已然气急,“既然主子没回来,那这被子也不必换了,青黛姐姐我先去干别的活了。”说着却又想起另外的事,兰釉顿时苦着脸停下来,懊恼方才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正事儿都给忘了。她谨慎瞥着青黛的神色,看着她垂眸隐忍,秀眉紧蹙,稍许不耐便要吃人的架势,只转身将脸隐在被子后面,“还有一事,青黛姐姐莫要生气,那、那带回来的男人恐怕被主子一并带走了...” 人被带走?青黛冷哼一声,不用猜也晓得胭脂的算盘,怒气还未发作,她眸光一凛,便见从侧院高墙翻身而入一道身影,迅速窜入院中,正是胭脂。酒气顺着微风扑来,青黛咬牙两步并做一步截上去,却依旧晚了一拳之远,让胭脂卸了外袍,滑进院中冰寒池水中。 听得水声,兰釉这才回神反应,侧身望去心中暗道不好,不敢马虎,转身进屋将棉被放下便去厨院寻竹芜。 周遭巡视的白袍人也似是有所察觉全数涌过来,相视而望不等命令,在潭水四周架起柴火。青黛一瞥四周堆积的白雪,以及寒潭被破的冰层,伸手便要拉胭脂起来,“主子,竹芜备了醒酒汤,清热去燥,你且先上来罢。” 胭脂面露不悦胸腹灼热之感越发上移,每吐出一口气,仿佛便要融了面前的冰层,摆手之时却叫那冰层棱角划伤手臂,渗出的血液却又黏在肌肤不曾晕开,仿佛凝固了一般。 “主子!”青黛不由分说便跪下去,积雪霎时融化浸湿裤摆,“天寒地冻,这般泡下去,身子定是吃不消的。” 水中的胭脂闭目蹙眉,青黛更是心急,跪行过去,“主子!您先起来,喝了汤散开酒气胸腹便不会烧得慌。这般逞一时爽快,定是要在房内躺个小半个月才得缓!主子,奴婢求您了,快些起来吧。” 胭脂闻言这才睁开眼,眼窝深陷,双唇乌红干涩,她瞥向青黛跪着的膝盖,那‘奴婢’二字又如寒刃直逼胸腔。胭脂咬牙起身,泡在寒池中的长发立即干硬,青黛立即将自己肩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费力起身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跪进水中。 急忙赶来的竹芜兰釉急忙跑过去,竹芜立于一侧将手中的棉袍亦是披在胭脂身上,兰釉则替她穿上厚靴,忙扶着去屋内。 书阁外。 阁楼门口台阶下压实的黄沙地面凹槽处结着冰碴,越靠近阁楼,脚底而上的寒凉便逐渐变浅,取而代之的是阁楼内的拂上衣袍的暖意。院落与阁楼两侧的白袍女子未曾撤离,苏昱站在阁楼内,眉头却紧锁。 他同胭脂甫归,胭脂直奔后院,他便也趁此机会片刻不敢耽搁往书阁而来,相较于胭脂改变主意,苏昱心知,此事若是被仍在这宅邸中的青黛知晓,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苏昱站定在屋内,上次偶然进入,不过匆匆略过,层层木架上摆放着的的确是珍贵藏书与手札。苏昱退至门口,环视一周,游记诗经医药野史,狩猎颇多,但格局大同小异,无一多余的摆设或是出口,无特别引人注意之处。这两日在院中查探,白袍护卫不似侍从丫鬟打杂,却是日夜巡逻,只是不知晓守卫的是何物何人。 思及此,苏昱觉得颇为讽刺,这宅内处处他皆走遍,无人阻拦却让他心生疑虑这是请君入瓮的戏码,只是就眼下而言,他着实不清楚那些白袍人的底细与作用。 收回思绪,苏昱思忖片刻,侧头左望,地面光洁平整,但彼时胭脂便坐在那儿,他抬脚踱步,从最上层往下查看。只是方蹲下,苏昱便隐隐瞧见那书架底层之下,有一张叠好的泛黄纸张。 苏昱胸口一顿,侧头望了眼屋外,便迅速将其抽出起身行至另一端,刚好错开正门敞开、光线照射的范围。纸张褶皱不少,又被磨平柔软,边角处还有虫蛀的痕迹,表面朝上的一小片区略有些灰烬,却也不过搁置了不过十日的程度,透过背面,苏昱能看见里面俊逸娟秀的字迹。他轻轻展开,只粗略一看,心中立刻汹涌波涛。 其上写着两行,第一行多半乃是数年来死于圣乐坊之手的江湖侠客,共四十八人。一半以上的名讳苏昱此次出门前便烂熟于心,余下几个恐怕因其乃是无名小辈,江湖未曾传开,前四十六人的名讳之上皆被划上朱砂,剩下的两个,便赫然是苏母其名,以及当朝权贵之子韩烨。 苏昱蹙眉,那韩烨纨绔风流,常踏足烟酒风月之地,与商贾之间有所交涉,这便对此人略有耳闻,这韩烨应当未曾收到圣乐坊的帖子。倘若他猜想得不错,被划上朱砂的已然命丧黄泉,而剩下两个便是圣乐坊接下来的目标。只是这些人之间,单论韩烨与苏母,便毫无干系。苏昱往下看去,便见这些名讳之下,每一个都对应于另一个佶屈拗口的代称,他不解其意,但其共五十三,多了五个。 难不成...苏昱心绪百转,陡然忆起那日胭脂所言,这五十三人难不成便是圣乐坊全部的目标? 来不及细想,门外的白袍女子忽而一动,连带着廊道刚拐过转角悉数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苏昱一顿,两步跟上转过廊道拐角,却见白袍之人皆围在院中的池边,沉吟片刻便将手中的纸张叠好放入袖口,而后却是转身从归来时的墙垣翻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京师最为奢靡之地乃寻烟巷,倌楼妓倌、赌坊酒馆,此巷多为富贵商宦洒金游乐,寻常百姓若是往这儿走一趟,怕是要倾家荡产,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巷口环绕着穿城护城河,横过一座百余年的石桥。圣乐坊的宅子便坐落于寻烟巷末尾,本不是个好地段,却在这些年权贵钱财来去,挥金如土的荒淫楼馆,暴利至极,别处望尘莫及。 虽说是个伶人妓倌,但规模大小说是宅子并不为过,红铜正门面朝寻烟巷是一座飞檐斗拱,红墙白瓦的三层高楼阁,其大小可堪比京中不少客栈,乃是圣乐坊唱戏的地盘。进门的大厅环绕着膝高的中空台子,搭建的木板纹路颇有些陈旧,却依然结实。台子左右并排着身着红白绿直裾衣袍的乐师,却是清一色的高挑女子,高束长发,妆容飒爽,比起江湖上吹拉弹奏的白袍男技,看起来要赏心悦目得多。台内侧帷幔自三楼垂下,轻纱曼妙,青烟微胧,别有一番旖旎的味道。而厅内身着兔绒外袍的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子手举茶盏,来回于来客之间斟茶。 这三层楼的位置与价钱挂钩,一楼难窥台上全貌,却是寻常商贾常去的地方,桌椅依次安置,相互之间只隔了两人的距离,谈笑风生只听听曲儿倒也不错。而二楼三楼则是分别有单独的雅间,二楼由屏风隔开,三楼则修葺有墙,常是京中仕宦光顾之地。 这大厅内侧由屏风隔着两扇门,廊道穿过水潭假山、阴翳花园直通宅子后院,便是圣乐坊纸醉金迷的妓倌。 韩烨坐在正门大厅二楼拐角,一身浅蓝曲裾华服,头戴镶玉头冠,慵懒卧靠在软垫之上,眉眼尽显贵族之气,薄唇浅带笑意,一双狭长的凤眸盯着手中的朱红血祭的茶盏,杯沿乃是精致的莲花纹饰。他身前摆置着膝高的桐木桌,其上黄地素三彩莲花纹折沿大盘盛着桃花糕,圆肚三角半镂空香炉烧着沉香,右侧人高屏风处有一半人高的暖炉。他乃是当朝丞相嫡子,荣宠于一身,便生了个风流不羁的性子,常出没于烟酒之地。 年前府内忙成一团都无人管束,纵使今日除夕,也不会有人对他指手画脚,年礼琐事自有人打理,况且他未曾娶妻,闲散惯了,家中便也放纵他出入这风尘之地,只消在晚宴前回去便罢。 他唇角轻扬,一身绒袍略微松散,这厅内暖炉颇多,门窗紧闭倒也不见得多冷。贴身小厮皆被他打发到门口守着马车,这等听曲玩乐的好事,自然不能有人在旁边瞪眼盯着才好。他惬意侧身望向一楼,台上站着十来名女子,戏服披身,眸光无神,正唱着寻常的戏文,余下的女子轻纱罗曼,翩跹舞姿,也是再寻常不过。 “这圣乐坊雕楼玉宇深院水榭,格局如权贵宅邸。就这大堂中的茶水糕点都精致可口,难怪这一小隔间就足足约了三日才得。且...这里的女人也果真不一般,就这奏乐的打杂的,都是沉鱼之姿,闻那黄莺细嗓,当真让人听着都骨头一酥,不愧是京中一绝。” 杯中的茶水刚咽下一半,左侧屏风后头便传来声音,韩烨只轻轻一瞥,从镂空雕饰处隐隐瞧见乃是对视而坐的两人,一灰一白,装束不羁。只嘲讽轻笑,回过头继续往下看。圣乐坊中的女人的确皆姿色不凡,妆容精致,秋色各异,难寻得上相似能相比较的,且比起别处的女人,这里的女人听话得紧,极为顺从,不过倒少了那么些趣味。 韩烨放下茶盏,将鹤氅往身上一揽便换了个姿势,便又听屏风那头另一人道,“纵然一副绝色皮囊,绝色美人,这圣乐坊的人白白给李兄你,可敢收?” “风尘中人,我一个跑江湖的倒不拘此拮。”白衣男子笑道,却在喝了口茶后转口道,“不过要这圣乐坊的女人伴在身侧,倒还真要多加考虑才是。” 那灰衣男子轻笑一声,略微前倾低声道,“我还道李兄你原是西堂之人,虽比我辈更清楚圣乐坊的行径,却依旧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那豺狼虎豹也要美人在怀,原来还有句后话。” 白衣男子附和一笑,一提西堂便想起那封血色帖子,西堂老堂主当年也是雄极一时,若非遭那横祸,如今的西堂也不会改换傅姓,他心有余悸长叹一声,“我等泛泛平庸,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下这些蛇蝎美人啊。” 两人一时无语,灰衣男子喝了几口茶,将话题转移,“听闻近些日子苏家颇为诡秘,南下的商铺几乎抽走了一半的护卫打手,南风镖局以及长门镖局皆放了生意,在替苏家办事,也不晓得暗中在做些什么。” 白衣人啧啧嘴,“方才还说着圣乐坊,怎么忽而便提起苏家了?苏家虽说不过商人,向来君子作风,本与我西堂该是水火不容。不过苏家老子倒也开明,遇上我西堂便退避三舍,两不相干,便也相安无事。纵然当了回道貌岸然的小人,做的也都是百万银两的大生意,碍不到你我头上来,你操的可是什么心。” “李兄说这话难不成是不知晓近来的一些传闻,”灰衣人蹙眉,将袖袍往两侧轻扬,更往前凑了几分,这才继续道,“说苏家收了封圣乐坊的帖子!这才急急忙忙雇了不少镖师打手护其周全,连带着底下开始查探圣乐坊的来龙去脉!自圣乐坊出现以来已然八年之久,前些年倒还安生,这几年便越发猖狂起来,帖子频繁送出来,也不晓得下一个遭殃的是何人!” 白衣人一顿正襟危坐,左右环视,“这等大事苏家可未曾说一个子儿,我也丝毫没听到一点儿风声,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前些日子赶路偶遇了商人,便无意间听到了这些,我还以为江湖早已传开了,只是未上明面罢了。”灰衣人心中发憷,还在面前这人乃是多年好友,“这江湖纠葛我等自是掺和不起,方才之言,李兄权当是我酒后失言,莫要听进耳罢。” 韩烨闻此挑眉抬眼,圣乐坊在江湖的传言他早有耳闻,却从未亲眼证实,就算常来京师此处伶人馆,也丝毫瞧不出有什么魔教异徒的痕迹。这圣乐坊来往的江湖人士,多半是来一窥究竟,又不敢造次听完戏喝完茶出门便走。如今的江湖形势,榜首的乃是苏家、傅家与圣乐坊,苏家处事圆滑,明面上钱财取之有道,朝廷倒也不好交涉,而那傅家却又是西堂后生,土匪窝子出生,好不到哪儿去,便也招惹不得。唯独这圣乐坊,京师权贵自恃高人一等,不会将江湖之事放在眼里,因此多半只知其是个妓倌,不知其在江湖的恶名。 他复轻笑几声,这等传闻他早听腻了,无甚兴趣,便懒得再听屏风那头两人的闲话,眯了眯眼又斟了杯茶。从正厅门口跑来一名小厮,穿过抄手回廊,朝廊道的两名打手略微颔首便上了楼梯,直奔韩烨雅间而来。 “四少爷,方才来了位白袍女子,送了封信来。”说着便躬身跪着将那信纸双手奉去。 信函向来直接送往府上,除了拜帖便是请帖,韩烨被这打扰甚是不悦,只是轻轻一瞥,却见小厮手中平放的血色信纸平整光滑,微有腥味,上有胭脂作痕...他倏地起身坐直,一手抽出拆开来看,内里无一字,却是青黛为墨。韩烨上下翻看,脑中却闪过传闻中圣乐坊的帖子,嘴角着上笑意,立即问道,“何人送来的,可留下什么话?” 随身小厮皱紧了眉头,抬眼看了眼韩烨,小心翼翼回答,“那人身着白袍,从头到脚,遮掩了面容,不过身姿瘦小,嗓音柔细,应当是名女子。说来奇怪,那人拐过街角一见我便直奔我来,并未交代姓名,也不问问我是哪家的小厮,直接伸手递了信函,只让我交于四少爷。我本想再问问,谁知一眨眼那人便没了踪影,我一想着,少爷您也是四少爷,她既然知晓少爷您,兴许也认得我。” 韩烨冷哼一笑,眸中兴致盎然,手中把玩着信纸,一时间也难下决断。 戏曲终了,茶凉香淡,屏风那头的两人正巧起身,拿上放于身侧的长剑,二楼隔间虽左右隔开,过道处却并无遮掩。两人说笑朝着楼梯而去,却在经过韩烨隔间时,白衣人不经意撇头一望,只一眼便脚下一顿,胸口麻木冰凉,直呼道,“血、血色帖子!是圣乐坊的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当朝丞相府业大宅深,位处长安东南安平巷口,此地皆是朝中华贵建宅之处,亦是皇家恩赐的先选地,寻常百姓自是鲜少来此巷溜达,比起寻烟巷的彻夜灯火花团锦簇,这里多了几分静谧华贵。 韩烨的院子在府中西北一隅,距正厅甚远,靠近侧门出入倒是方便,却也是顺着韩烨的想法,宠溺着丞相嫡出的幺子。院子本并不宽敞,却生生同东面毗邻的闲置的院子打通,挖土造池植树栽花,才有了如今气派如正院的模样。参天榕树生于书房后,宽大的枝桠树叶正好遮掩住半个房顶,酷暑夏日待在屋中,平添凉爽之气,而眼下寒冬腊月,残叶飘零,几分萧瑟湮没在树下一侧吹弹唱曲的靡靡之音中。寝屋前十步之远砌上池塘,养有红鲤睡莲,池中立有凉亭,飞檐斗拱,桐木支柱。倒是颇有深幽后庭,山中屋院的味道。 韩烨站在亭下,身后放着软垫躺椅与兰花雕饰的圆木方桌,韩烨手握一把鱼食,慵懒闲散撮起几颗扔向水中,肩上的玄色绒氅便顺着下滑,立于一侧的丫鬟见状不动声色上前,将绒氅盖过韩烨的后背。 他倒是未曾料到那圣乐坊的帖子竟有这般的影响,昨日白衣男子那一声惊呼,竟惊得一楼落座商贾侠客,二楼对面镖头跑堂,皆停下来朝他望去,就连台上的伶人舞女,都停下来眸光异动,不过这望来望去的功夫,那老鸨也从一楼厅前门口至台前善后。 恐怕这圣乐坊的江湖传闻,一夜间长安京师家喻户晓。韩烨嘴角含笑,望着池中枯残的荷叶,只是这等江湖传言如何入得了权贵的视线,二哥归来后也不过是训斥了传话的奴仆小厮,差人要好好教教那圣乐坊规矩罢了。 “五少爷,尚书徐家三少爷来了。”亭外候着两排小丫鬟,末端的丫鬟看了眼自院口小跑而来的小厮,对视一眼便转身躬身禀报,只见韩烨颔首,便侧身朝那小厮微微点头,复站直身子不再多言。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徐长旭由小厮领着快步走来,一身华服袖袍轻扬,直走到韩烨面前这才喘了几口气道,“不是我说,你这院子离正门着实远了些,你如何非要住在这里?”说着还环视四周,瞧着这院子的规模,咧着嘴角感叹道,“这院子着实宽敞,可你这池子却占了大半,都来养这些鱼做什么用...” 韩烨双眸平静无波,却是摆手轻瞥身侧的婢女,自己轻拢肩上外袍,将手中剩下的鱼食投下,打断徐长旭回回都要说一遍的牢骚,“不如你来当这院子的主子?”徐长旭语塞,正要开口,却听韩烨又道,“嫌路远便由侧门而入。” 徐长旭也不恼,耸肩挑眉,退后一步便大方坐上软塌,毫不客气自己斟上茶喝起来,却还是忍不住道,“好歹我也是尚书之子,如何能走侧门?” 韩烨不答,狭长的凤眸瞥向徐昌旭,“这大年初一的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徐长旭手里端着茶盏,脑中这才回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忙放下茶盏,抿嘴正色,“子安兄,昨日你在那圣乐坊之事,我都听闻了。我倒未曾晓得这唱曲儿的地方,在江湖竟有这般大的名气,听说那弄堂里听曲之人都吓得不轻。但凡跑过几年江湖,无不知晓圣乐坊的名头,也都晓得那血色帖子的来源。圣乐坊我也去过几回,竟从不知晓这些事,如今那帖子送至子安兄处,可有何打算?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便好。” “这等市井杂闻,你也信?”韩烨轻笑摇头,于亭中另一侧的方凳上坐下,“皆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 徐长旭一听心中一急,忙站起来绕到前头,“朝廷向来与江湖无甚联系,我不信也就罢了,子安兄见多识广,难不成与我那哥哥一般,当真不将这江湖豪杰放在眼里。倘若仅一两人说,倒还要怀疑其真伪,可整个坊内的江湖人皆深信不疑,难不成他们说的这些年来惨死的英雄侠客还是假的不成?再说了这可危及你的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江湖上什么怪事遇不上。” “长旭心忧子安,我自是感激,那帖子我着实收到了,就那老鸨的反应,也瞧着的应当不是伪造。但他们不过江湖浪客,纵然有一身武艺也都是凡夫俗子,铜墙盾壁千军万马都难过京师长安,还能这般大张旗鼓威胁要我这丞相之子的性命?”韩烨说得云淡风轻,侧身便斟茶,好似全然看戏般不放在眼里。 只是他这般不在乎,徐长旭眉头一敛,略有不解却更是头疼,一把夺过韩烨手中的茶盏,茶水倾泻烫在手心,却也不过眉前此事焦灼,“子安兄这话却是怪了,往日我提起江湖传闻,皆一笑了之,子安兄却对我言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与这朝廷宦海一般难窥深浅。怎的为何如今作壁上观,反倒没我这个局外人忧心。江湖人都随心随欲,哪讲什么爱恨恩怨,当年那武林盟主横死之事连朝廷都传得沸沸扬扬,却未曾想竟也是那圣乐坊的勾当,那可是武林盟主!身手了得,左膀右臂又是江湖榜上有名的高手,都能被一刀毙命,何况子安兄手无寸铁,又没学过几年功夫,如何能不防一防想些对策!”言下一顿,徐长旭却见韩烨依旧不温不火,笑话般瞧着干着急的自己,长叹一声转而道,“再说了,我也并非是助旁人焰势。长安护卫铁甲是沙场来的,杀敌逮匪身有军功,可若遇上江湖单打独斗的狠角色,却也是难敌其手,子安兄你当真半点儿没得顾虑?” 韩烨轻笑出声,起身将徐长旭摁到椅子前坐下,而后回身,再取杯斟茶,“你的心思我自是知晓,我自也是长去圣乐坊听曲儿,不过是一群女人罢了,不必庸人自扰,”他见徐长旭又要起身,“不过,我手底下那点人手尚能用,我有何能耐,长旭应当明了。” 听他这般说,徐长旭这才省心,连忙符合点头,“我就省得子安兄自有决断,正巧用用你手头的能人,也好让弟弟我见识见识。不过那圣乐坊在江湖人之间的名声可当真不好,子安兄可不得轻敌,能把江湖搅动的如此不安,可非等闲之辈。我瞧你今日还悠闲在这里喂鱼,可是已经有什么计策了可与我讲讲?” 韩烨神色未变,只挑眉瞥向徐长旭,后者见他那般推诿的神色,便也不好在问下去,笑嘻嘻转了话头。 只是韩烨拿着那杯盏,瞧着杯沿张狂随性的纹路,却由如他心中顾忌。在圣乐坊之辈面前,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恐怕也钻不得什么空子进去,此事哪有嘴上说的那般轻巧。不过连当朝丞相都不屑谈此,不将此事放在眼里,他这个做儿子的又何必杞人忧天,没事找事,劳命又伤财干些琐事。且又如何能将这尚书嫡子卷进来,若当真生出个什么祸端,这城门失火的带价他可不想背负。 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圣乐坊的女人,他倒是越发好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韩老夫人的两位贴身丫鬟领着长房、韩烨大嫂院儿内的五名大丫鬟浩浩汤汤,环佩交错低眉恭首,绕过抄手回廊,穿过大堂,个个手捧月季刺绣红绸遮盖着的金雕木匣,大小各异,隐隐飘忽些微中药香。直至靠近后门韩烨的院子内,丫鬟们才抬眸朝着门口的侍从躬身行礼鱼贯而入,而后快步进入韩烨的书房。 韩烨正坐在书桌前手捧手札,桌上手侧燃着香炉,微暖的烟气烘着书卷,他听得禀报却不曾抬眼。 排首的两名丫鬟披金戴银,一身衣裳也是上好的鹅绒大氅,两人皆年岁也不过三十,挺胸昂首盈盈笑意,其中一名道,“五少爷,近日年关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惹得人心惶惶,老夫人晓得少爷受了委屈,便命奴婢将这玲珑酒盏送来。” 说着便让丫鬟们将匣子好生放置在进门处的软塌方桌之上,匣子内放置的乃是前些日子皇帝钦赐西域贡品胡玉圆盘玲珑酒盏一套,韩烨睥睨一眼,不做言语。 另一名丫鬟见状,与身侧之人对上视线,上前一步,嗓音莺歌婉转,却少了妩媚迎合,反而多了些大气端庄,“老夫人关怀少爷,不是一日两日了。少爷可莫要听信外头的传言,这皇家地界竟有人欺到韩府,定然会好生处理。少爷近日若是无事,倒可四处走走散散心,那圣乐坊终归是风尘之地,唱曲儿的这京师大有地儿在...” 还未说完,韩烨便有些烦了,摆手就要打发她们走。两个丫鬟都知晓五少爷的性子,住嘴只垂眸行礼,而后领着侍从小丫鬟们躬身瞧了几眼屋内侍奉的丫鬟,便退了出去。 屋内侍奉的丫鬟见韩烨一言不发起身,手札随意扔在香炉旁,面色晦暗踱步至窗前立着,视线飘忽至屋外渐昏暗的天角,知晓他恐心绪不佳,便不敢扰,轻声告退便遣散小丫鬟们把这些匣子原封不动收起来,而后不做声响至门外守着。 昨日除夕长安竟还生出这般传闻,不肖想,这套皇家御赐便是韩老夫人送来的安抚。京都江南淮北西域的珍宝奇货,韩老夫人也不晓得送了多少过来,韩烨却明了老夫人对传闻的态度:天子脚下危言耸听,皆是些江湖小人造谣生事,哪敢当真动刀弄枪。韩烨倒是早已料到,老夫人年岁已高,偃旗息鼓却心高气傲得紧,安泰顺意了一辈子,自然不会忌惮从未交涉的江湖势力。 韩烨垂眸,嘴角的笑意只深不减。 丞相育有四子,除韩烨皆在朝中兼有实职,三省六部皆有人脉渗入,大哥还已加爵,唯独他闲散在家无官无职,偏生样貌性情似极年轻时的丞相,年岁又最小,便自小受宠。韩烨却心知,这宠溺与上面三个哥哥所得到的教导有些不同,但无妨,他并不在乎这些。不过但事关他性命,几位兄长不会坐视不理,多少会管管,只是凭借几位心在朝野的兄长通过朝廷眼线,势必查不出什么有关圣乐坊在江湖的东西。 “韩五少爷。” 韩烨抬眸回神,那声音来自窗外几步之远,以刚好两人能交谈的距离,匿形于参天榕树后,不见其人。他抬手提起肩上下滑的衣袍,盖过后颈,恍若未闻般把玩着系在腰侧的镂空浮花玉佩。 那人便是苏昱往日带在身侧的护卫、周敦。他一身黑袍魁梧有力,面遮黑布,背缠长剑,只是长臂缠纱,渗出只他一人才能闻的药味,正是那日与白袍人纠缠时留下的刀伤。二十步之外便有侍从来往经过,竟无人察觉他的存在,“韩五少爷,小的乃是苏家之人,不递名帖冒昧来访,乃是有一事要告知韩少爷——不知韩少爷可曾听闻知晓江湖中的圣乐坊?” “都传苏家浩然正气,调查圣乐坊数年,”韩烨细想在坊内听闻的有关苏家的传言,狭长的眸子弯成一道弧,语气依旧不咸不淡,“血色帖子才送至我手里,苏家便不请自来,这般神速倒是出乎韩某意料,也不愧为江湖三首之一。” 话至此,周敦知晓韩烨对江湖势态的了解,蹙眉一凛,“夺命帖已然送至韩少爷手中?何时之事?” 韩烨这才有了几分兴趣,轻笑出声侧头望向周敦所处的位置,入眼处只有残花枯枝与高墙白瓦,“苏家身处京师,竟未曾听闻传遍深巷大街的流言?正是昨日、除夕。” 圣乐坊此前从未同时送出两封帖子的先例,周敦心生疑惑,但那封信的确是出自苏昱之手绝无造假可能,只是他日夜兼程,刚到京师未落脚便直接来了丞相府,倒是忽略了沿途的消息。本计策以此为由说动韩烨相助,但韩烨分明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他又比那帖子慢了一步,略微思忖,那边的韩烨也好似有些不耐烦,转身背对窗外,意料摩挲出声响,“小的前日收到消息,韩少爷乃是圣乐坊下一目标,便马不停蹄赶来报信。圣乐坊心狠手辣,做事从未失手,既然帖子已然送出来,三个月内定然会行动。苏家此番前来,便是希望能得韩少爷的协助。” “这般而言,苏家已有所进展,还来找韩某,莫非那圣乐坊与朝廷有何联系?” 周敦手中剑一紧,这韩烨恐怕不好应付,只好如实回答,“并非如此。实不相瞒,这消息乃是苏家二少爷自北借商道而来,但二少爷还有些旁的打算,并未透露位置。商道传信向来隐秘,几经辗转才将消息送来,纵是动用苏家人脉,也动不得商道...” 韩烨牵起嘴角,略有所悟,背后忽然刮起一阵风,窜入衣襟,顿时生出几分困顿,“你们便是想让韩某利用朝中查清近日官道商队,但凡经过关口,必定会记录在册?”那人不答,却是默认,韩烨微动臂膀,往一侧倚靠,“可我韩某人无官无职,丞相的声望头衔也是家父端着,与我无干。且老夫人已经有所决断,不再深究此事,恐怕我有心无力,帮不上这个忙。” “......” 屋外几近灰白,廊道院落已经点上烛灯,窗内外一阵沉默,韩烨又拾起玉佩摩挲把玩,悠然试探一问,“苏家大可不必心急,火急火燎难不成真如韩某听闻的那般,苏家也收到了血色帖子?” 饶是周敦对韩烨这等皇家子弟的能力提前放大了猜忌,听得这话还是心中一凛,不知其究竟还知道多少,“韩少爷说得不错,那帖子已然送至苏家半月。对苏家与韩少爷而言,已是生死之际,但苏家怎奈不过商贾世族,实在难抵朝廷一兵半卒,若非情不得已,定不会叨扰韩少爷。请丞相府与我等草民合作本就不合规矩,只是希冀韩少爷能给些方便,尽快将那圣乐坊端个干净,以免再为祸江湖。” 韩烨颔首认可,复起身站直,长叹一口气,“苏家的能力韩某深信不疑,我也是俗世之人,苟且余生,若要我不明不白丢了性命,绝非可能。苏家若是执意要我韩某相助,能与苏家合作的只是韩某人,并非丞相府。一旦有些消息,我自会命人与苏家联系。” 周敦暗自舒了一口气,“多谢韩公子,苏府有了进展,定然也会送到此处。” 院落内竟渐渐落起寒雨,只是细不可察,顺着寒风飘落至韩烨后颈。苏家这些年来吃了些软饭,如今祸到临头才正襟危坐未免有些迟了,却仍旧想着坐享其成,看来亦是想趁机通过他来巴结当朝丞相这块肥肉,那苏家老子也是舍得之人。韩烨侧头,细雨便落在面庞,刺骨寒意伴随一声讽刺轻笑,与钱财打交道的人同久历宦海之人不过一个德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整个寻烟巷皆知晓坊子得罪了丞相府的五少爷,说到底也是那听曲儿的江湖客人出口无章,得罪了世族,转身两袖清风便出了京师,杳无踪迹,便累得圣乐坊担待这罪责。韩二少爷雇了些散人前来闹事,厅中央台上台下的戏角儿乐师都免不了受了些伤,皆是些弱柳扶风的女子,如何经得住练家子的拳脚。戏班子便暂歇几日,大厅内桌椅幔帷撤得干净,只点了两盏烛灯引路,后院的姑娘客人仍旧灯红酒绿寻欢作乐,好似初一那日的混乱惊慌不过是年初的一场新戏。 圣乐坊的老鸨曹妈妈面颊下垂,双眼微凹,身材却是有些轻微发福,白粉满面,胭脂浓香,妆容厚重倒能遮掩面上瑕疵。她站在门口刚接待侍郎家的小儿子,老远便瞧见了悠闲踱步过来的韩烨,眉眼一敛,心中骂了声‘小祖宗’,忙将手中的刺绣香帕扔到别处,两步上前低身讨好,“韩五少爷,您可来了。哎哟,妈妈我念叨了两日,可将您给盼来了。前日不晓得是哪个不晓事的江湖人,没个眼力见儿,冲撞了五少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说什么夺命贴,要人性命的鬼话,都是江湖后生编来的故事。老身这圣乐坊可都是些万里挑一,唱曲儿跳舞的好货色,可不敢舞刀弄枪的,更不敢胡诌编排,五少爷可千万别把这账算在我圣乐坊啊!您瞧瞧,前日打得我们坊内乐师都吹不出来了,姑娘们也跳不起来舞了,连平日常来我们这儿做客的好几位少爷这两日都不肯来了,哎哟,再这么下去,我这坊子可就要歇业了!” 曹妈妈掀开帘子,神色当真有些急。韩烨方踏进去,这大厅内果真无一人影儿,只几盏孤零零的烛灯微醺旖旎,但穿过厅内的屏风,院内廊道花园内仍旧点香燃炉,莺莺燕燕奢靡一片。韩烨轻笑出声,瞥向不远处喝酒猜拳的、左右拥着嗤嗤浅笑姑娘的几名男子,“曹妈妈可当真是说笑,那几位不就是长安钱庄的几位出手豪爽的公子哥吗,难不成钱庄的银票还填不满曹妈妈的胃口?” “五少爷说的哪里的话,妈妈这么大的坊子,上上下下百来号来人,吃穿用度哪里不需要银子!”曹妈妈忙打断韩烨,愁眉苦脸带着韩烨往后院儿清净点儿的屋子去,“您那几位哥哥可都是朝中名望极高的,下手又狠,五少爷又是丞相的心头肉,我这坊间可招惹不起!前几日之事全当做妈妈我的过错,让那不省事儿的溜进来,还望五少爷多多美言几句,当真与我这坊子的姑娘们没有多大的干系!五少爷今日肯来,老妈子便知晓您大人有大量,不会因那几言便当真记恨上我这小小的窑子了!您若有什么需要,与我这老妈子说便是,定伺候周到!只是今日当真没法唱曲儿了,可要哪个姑娘来陪您,不论是谁我都去给您叫来,这局就算是老妈子我向您赔礼道歉。等过两日唱曲儿的姑娘嗓子好了些,您要听哪出戏,便听个够!” 韩烨不答,只带着笑意往里走,穿亭回廊外种着翠竹黄菊,只是眼下并非花季,悠悠翠竹竟有些曲径通幽处的错觉。前面聘聘婷婷走来两位轻纱遮面,深貂衣袍的女子,婀娜多姿暗送秋波,嘴角含笑望着韩烨,后者只是侧头颔首回以浅笑却并未叫停,“曹妈妈既然有心要赔礼道歉,我便问几个问题,曹妈妈定能如实相告吧?” 曹妈妈眉头几不可察一蹙,大致猜得到他想问何事,心中为难却还是扯出几分笑意,“五少爷怎的这般客气,我这坊子内的姑娘每日招待客人,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只是不知晓少爷想问些什么,若我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若答不上来,五少爷还要多担待。”再往前立着一座二楼楼阁,韩烨抬眸一瞧,那正是圣乐坊如今花魁的屋子,曹妈妈一见,忙笑着道,“胧月姑娘今日无客正闲着,屋子宽敞好说话。” “也好,胧月姑娘的古琴颇有些韵味。”韩烨点头,随着曹妈妈进了屋,胧月闻声便抱着琴从二楼款款下来,只与曹妈妈对视一眼,便自外间拂袖坐下,拨弦起音,竟是一曲高山流水。屋内点了暖炉,韩烨便卸了外袍,往软塌上一卧,垂眸不语。曹妈妈吩咐小丫头斟茶点香,而后只站在流苏垂帘后头,半晌没有动静,韩烨这才慢悠悠开口,“曹妈妈不必提心吊胆,我往日常来听曲儿,江湖上之事也听了不少。而除夕不过是往这儿一坐,就生出满城风雨来,我便有些好奇,曹妈妈经营的这圣乐坊,可当真是江湖人耳熟能详的那个圣乐坊?” 曹妈妈心中一沉,面上的笑意浅了几分,心知含糊不过去,顿时觉着这屋内的暖意闷得人心慌,自胸口生出些汗意,直窜脑门,“我便猜到五少爷想问的乃是此事,京师的坊子的确是江湖的圣乐坊。这京师的坊子虽是我开着,大部分钱财亦是被我挥霍了,但坊子内的姑娘们都是一位名为为‘青黛’的姑娘送来的,且对她唯命是从,当初也正是青黛姑娘将这京师的圣乐坊交于我手里的,如今江湖恐怕无人不晓得圣乐坊的坊主身侧有位青黛姑娘。” 外间琴弦铮铮,搅乱着韩烨的思绪,“只一位青黛姑娘?你可见过其坊主?” “青黛姑娘向来独来独往,有时却会带着两个年岁不过二十的姑娘随同,不过她们两个以姐妹相称,究竟姓甚名谁我便未曾过问。至于坊主,说来惭愧,到如今我都未见其人,是男女老少,我一概不知。”方才斟茶的丫头从厨院儿端来玉盘糕点,外层裹着细砂糖,香软温热,曹妈妈亲自端过来送至韩烨面前,“五少爷尝尝,这可是京中一绝的梅花糕,入口即化,我敢说,除了皇宫御膳,这长安城可没有比得过我这坊子的梅花糕。” 京师圣乐坊这些年越做越大,这么大的窑子,竟没人知晓其真正的主子,那位青黛姑娘倒也是个奇人。韩烨未动,只睥睨曹妈妈一眼,曹妈妈肯干脆说这些,恐怕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坊子的姑娘听从青黛的命令,江湖的圣乐坊有全是女人,难不成这窑子里的...“那你可知青黛姑娘的行踪?” “哎哟,青黛姑娘只偶尔过来瞧一眼姑娘们,亦或是途径此处歇一晚,四处奔波,来前走后从来不留信儿,与我一年总共也一言两语交待些琐事。我若是知晓,这些年哪还能好端端待在这长安城,就那苏家便要剐我上千回了,若非能得这把钱财,当年又是青黛姑娘接济,我如何敢替这圣乐坊做事,只不过我若离开着窑子,也活不过几日,横竖都是一死,能享一日便苟活一日罢了。”曹妈妈瞧韩烨终于捻起梅花糕,松了口气接着絮絮叨叨,“说来上回青黛姑娘来,还是冬月初,本要是处理什么事儿,可才休整了半日,便接了什么别的消息,半夜里要了好马走了,又过了六日才回来。” 外间胧月指尖倏地一重,曹妈妈一惊,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言,好在软塌上的韩烨倒未曾发觉,只轻笑了两声自语道,“六日...” 曹妈妈心头有些发憷,胧月依旧低着头不见神色,讪讪一笑,“五少爷,老妈子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了,至于那劳什子夺命帖子,未必是真的,江湖传闻也半真半假,哪晓得明日便又要编出来什么危言耸听之事。” 韩烨轻笑一声,转口却问道,“青黛姑娘上回来,可是如何穿着?” “穿着?”曹妈妈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不知其用意,“青黛姑娘向来不拘小节,常穿着男人的装束,上回来亦是棉袍皮靴,倒是无什么特别之处。” 胧月抬眸,一拨一挑皆用上了力,内间的韩烨便冷眼侧头一望,身侧的香烟袅袅,暖炉熨帖,“罢了,我也无什么再问了,曹妈妈先去忙你的吧。” 曹妈妈忙松了一口气,躬身行了一礼就往屋外退,垂眸与胧月错开眼神,只低声吩咐,“你可要好好招待五少爷,有什么要的只管叫人支会我一声,自己看着做主便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夜色早在韩烨回府时便深了,许是一日晴朗,今夜的月色映衬着寒冬枯枝的惨淡,院落内水面耀着莹莹磷光,只是无波无纹犹如若水。带刀护卫每隔半个时辰于穿堂外院巡视一圈,内院则由掌灯婢女守夜。 寝屋内漆黑空无一人,暖炉却燃了小半个时辰。若是往日,五少爷早早歇下,便已到了守夜值夜的时辰,近日至此刻五少爷仍点灯呆在书房内。守夜婢女搬着小杌子坐在寝屋门口,热意自门缝处渗出,熨帖着冻僵的背部。却因门窗紧闭,屋内气闷,她便进屋将小香炉端至屋外。 书房离寝屋不过百来尺,大丫鬟轻扣房门,闻得回应,推开门垂眸径直悄声至暖炉前,今夜已是第三次加炭,再过半刻钟便是子时了,熬夜伤眼劳神,外头的小丫头早已遣回去,只余下几名服侍少爷歇息的丫鬟。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倚身在书桌前的韩烨,几欲开口,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只字未言行礼退出房去。 关门那一刹那,屋内却似有人说话。 “少爷。” 韩烨醒神轻拧鼻尖,视线回到桌面的地图c江南以北几个隘口放置着的几颗玄色透亮的棋子上,“可有何收获?” “苏家近日的确动作颇多,苏老爷苏皓哲雇佣了近十家镖局,江湖原本只是以为苏家是要彻底调查圣乐坊才如此。但近日少爷收到帖子的消息传开后,苏家收到血色帖子的消息也逐渐散布开来,只不过还不知晓目标究竟是苏家何人。圣乐坊从未同时送出两封,故已有风声猜忌这两封的真伪。”回话之人立于榕树旁窗口一侧,影子倾斜映于旁边的窗柩之上,正好落入韩烨视线内,“昨日入府相告之人,乃是苏家二子苏昱的左膀右臂范致远。而苏二少爷腊月上旬雇佣江南镖局,接其姨母自江南回淮北,然出城不过半日便被一群行迹诡异的白袍人劫上,镖局难敌,可劫匪最终并未害人性命亦未劫走钱财,只是将苏家二少爷掳走一路往北,再无踪迹。” 门口丫鬟们迎着寒风罔若未闻,方才加炭的大丫鬟却暗自蹙眉,略微侧头,韩烨并非习武之人,音自咽喉,虽隔着门,夜深人静依旧格外刺耳,清晰可闻,但对话那人却压低至丹田出声,如低吟呢喃难以辨别内容。 韩烨将那伸手拾起散落的那几枚棋子,圆润冰凉的触感于掌心蔓延,“掳走一路往北?” “镖局从江南出城便顺着官道往淮北,劫匪路径与其相左。镖局而后派人跟上去,的确往北毫无异议。只是临近建安城门,标记便中断,仿佛销声匿迹,那几位镖师也被灭口尸首处理得干净。不过据镖局称,那帮白袍人人数不少,若要平白失踪绝非易事。而后苏老爷便将此镖局辞退,不复雇佣,苏家二少爷是生是死便无从得知。” 建安属于官道隘口,若要在城内重兵眼皮下聚众消失,的确不太可能。 不过镖局一路赶往淮北,淮北又是苏家的地盘,那群劫匪的目的,也不当是淮北。若要绕城而走,在近建安时处理耳目倒能解释。韩烨将棋子握在手中,视线自建安官道再往北,乃是京师长安与上庸。长安皇城繁荣耳目众多,算不得隐匿的好地方,上庸邻海贸易倘若出海潜逃倒是无迹可寻。若百来号人水路而走,却无一点风声绝非可能。而上庸再无别的官道,只进无出。韩烨凤眸一转,摁在上庸的指腹一轻,回到长安的位置。 不过苏昱既然杳无踪迹,却又破天荒打破了苏家多年无所进展的瓶颈,递回了圣乐坊的消息,韩烨眸中一动,与劫匪交手时,范致远定然在苏昱左右,昨日却唯独对那劫匪有意隐瞒,莫非那群白袍人便是圣乐坊之辈?“镖局如何猜测那群劫匪的来历?” 窗上人影侧身微动,手中剑柄轻响,略微思忖道,“传闻圣乐坊便是那般白袍打扮,只不过这些年假冒之人层出不穷,面目遮掩分不清男女,便也不好妄下定夺。” 韩烨往后倚靠,慵懒笑出声,将一枚棋子放置于地图长安之处,“那苏昱可习武?” “自四岁启蒙,识文断字骑射刀剑无一落下,身手了得。还听闻他年少时曾有幸随周敦习过几年武,而后突飞猛进,几位兄弟都难敌他几招。” “周敦?”韩烨嘴角笑意更浓,周敦其人名声可谓是响亮得很,十五岁从军,十八岁便得了军功受陛下亲赏,二十六岁便当了将军。为人仗义,不拘小节,虽百姓拥戴位高权重,却并无阶级荣殊。而苏家在江湖也算是有近百年浩气正义,若是那位周敦,肯教导苏家之子,也并非不可能,“莫非是那位以一敌百c叱咤疆场,六年前却因谋反而株连的那位c周将军?” “正是。” 既然苏昱从师周敦,习武多年,臂膀范致远尚在,苏昱人却落入敌匪手中倘若他猜想的没错,苏昱便可能已诱敌深入。他仿佛听闻,圣乐坊坊主,有些嗜好囚栾那苏昱倒是英勇可嘉。可转念一想,苏家如此兴师动众,苏昱又肯将声誉尊严置之脑后,那帖子便定是送至了苏家了不得的人物手上,保不准,还是苏昱哪位血亲。韩烨起身,继续瞧着那地图,自长安能六日往返行程之地不少,但青黛姑娘应当也是习武之人,棉袍皮靴如此装束,想来常去之地必然极寒,从长安往北便越发贫瘠,人口也比不得南边。 此外,商道本多为朝廷送信,能在江湖上立足,无非是消息隐秘稳妥,若非特地嘱托,绝不会透露来源。但若要传递消息,商道并非最快之径。既然危乎生死,苏二少爷仍旧选择商道,恐怕并非单单是有意隐瞒这般简单,而大有可能是只有此道能走。 韩烨指腹紧贴地图纸面,自长安逐渐向上,几近北部边疆。而后将手中余下的三枚棋子,分别置于毗邻三处,分别为开平c煌城与泰州,“你带些人,连夜赶去这三处探探城内妓倌,以及城外府邸,切忌打草惊蛇,若有异样,自商道传信回来,我再做打算。” 屋外之人闻言便一跃入屋内,只一眼便看清地点,颔首出窗又没入夜色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长兄如父 韩烨每日起身得晚,便免去了请安与早膳,院子内小厨房只需备他一人的膳食,倒也不比厨院儿差多少。昨夜在书房候得有些晚,起身时屋外早已透亮。屋外丫鬟听得动静,捧着盥洗面盆便悄声推开门,替韩烨洗面穿衣束发,一只玉脂发簪刚插入头冠,大丫鬟相思便垂眸递上漱口的茶水,待韩烨含在口中,禀报道,“五少爷,大少爷传话要见一面少爷。” 吐出的水渍一两滴溅在面颊上,韩烨冷眼睥睨相思,她乃是母亲身插在他身边的心腹,但凡韩烨身边的大事小事都要通通禀报于母亲。丞相夫人虽疼爱韩烨,身为母亲却也不得不管束一二,但偏生舍不得责罚,便向来将此事交给韩烨大哥。韩烨心知肚明,只不温不火道,“知晓了,你随我一同去。” 韩家大少爷韩子澄已近而立之年,本来就生得冷峻,一双眉毛上挑有力,不怒自威,如今下颚胡渣与鬓角耳发让他更加威严,再加上久历宦海,别有一番官家姿态。他入职大理寺,一双眸子如炼火精睛,但凡下头扑朔迷离的案子,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 他的书房布局与韩烨大相径庭,几乎无什么古玩饰物,入目精简。书案前放着不少大理寺宗卷备案,他便正襟危坐字句仔细琢磨,屋外渐近问安之声,传至门前,便见韩烨面露倦色,悠悠跨进来,韩子澄冷不丁将手里的宗卷放下,闭目喝了口茶润嗓。未听得韩烨道声‘大哥’,就见韩烨径直往旁边的软椅倚靠着坐下,一副慵懒随性不羁。韩子澄一见那般模样,想起他恣意妄为的行径,便满腹气懑,却也只冷哼一声,毫不吝惜不满情绪,“你倒是活得逍遥自在,差人问了三回才起身回话。早已及冠何不某个官职早日成家立业,整日闲在家中无所事事成何体统!” 韩烨轻捏耳垂,坐姿十分不雅,狭长的凤眸瞥向侧身后的相思,相思却只是垂头不为所动。 韩子澄见他不答话,更是怒从中来,一拳头拍在书桌上,“我同你说话,你便这般态度?简直目无尊长!” 书房气氛陡然一滞,韩烨便带着三分笑意,并未正眼瞧着韩子澄,便将头歪在一边,眸子内带了些水汽,带着些微睡醒的惺忪,“大哥一大早将我叫来,便是为了絮絮叨叨一遍早该腻了的说教?若还是往日那些旧话,便快些说吧,说完我便去吃东西了。” 韩子澄青筋凸显,像是气急,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侧身绕过书桌,伸手指着他额前,“腻了的说教?我说的你可曾听进去一言半语?!你好歹是丞相府嫡出的五少爷,整日与你那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没个正经,长安城最奢靡最是烟花酒地便数你名气大,行事嚣张跋扈只差个长安地头蛇的恶名没扣在你头上!你却丝毫无自省之心,如此自甘堕落,韩家的盛名便要毁在你一人身上!” “大哥言下之意,我那狐朋狗友尚书嫡子,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想来,尚书家也要毁了。” “你!”韩子澄气得一讷,却又无力反驳,“好的不比偏比这些歪门邪道,那徐长旭好歹在有官职在身,职位虽小,却也是个实职,能帮衬着徐尚书,而你呢?不给丞相府捅娄子都是破天荒难得了!” 眼看着韩子澄骂到兴头上,越说越远,再这般较真下去,便不知要何时才能说道重点了。韩烨起身抖抖衣袍,摆出将走未走之姿,“朝中之势有父亲与几位兄长掺和便好,韩氏一族如今已是招风大树,连陛下都要忌惮三分。我若在入职吏部,这朝堂便无韩氏未涉之地,难不成是想让丞相府架空这三省六部?” 韩子澄瞪大眼睛,身子前倾一顿,不等韩烨抬脚,往前一跨便一巴掌实实拍在韩烨耳畔,“混账!”韩子澄打完好似并未解气,重重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心神,“看来父亲母亲将你宠溺得不成样子,让你成了今日这般德行!出口便是浑话,可是想毁了我们韩家?!” 屋内丫鬟皆被吓得不轻,就连方才平静无波的大丫鬟也耸着肩膀噤声不敢动,韩子澄深得丞相栽培,在府中甚是有说话的地位,向来也是他管束着韩烨,只是这些年五少爷长大了,便越发不听大少爷的教导了。但气的大少爷动手打人,却还是头一次。 韩烨眼前发黑,耳中鸣响,片刻才缓过来,并未听见韩子澄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一拂衣袖,又退后坐下,仰视着韩子澄不做声响。 韩子澄恶狠狠回坐到书桌前,又喝了口凉茶,“以往做的那些混事我也不肖提起,可这几日你都干着些什么勾当,我心知肚明!年关长安因你闹得沸沸扬扬,纵然不是你之过,你二哥也已叫人去替你出了恶气,你如何还要聚众江湖门生为你做事!” 终于说到此事上,韩烨反倒轻松不少,两手搭上后椅,坐姿又随意起来,“江湖人要我性命,我便请江湖人处理干净,不烦劳韩家一兵一卒,这也碍着大哥的眼了?” 韩子澄胡渣乱抖,若非这是他同胞亲弟,他非得打断他的腿免得出门成祸害,“你还有理?!几句江湖传言便吓破胆要保命,可还有半分君子气节?而如今朝中局势已是破竹之势,陛下年事已高,太子党争斗得你死我活,成败不过一念之间!你却养了那么多江湖能人异士替你卖命c在这京师长安胡作非为,你还嫌父亲被弹劾得不够?!” “丞相府若再壮大羽翼,待太子登基必然会一番打压,还不如眼下收敛些,静观其变。”韩烨咄咄回嘴,语气如常,仿佛不过是兄弟叙家常,“且朝野向来互不相干,我又非朝廷命官,与江湖后生相交难不成还能杀进皇宫造反?可当这皇都禁军是吃软饭的?” “闭嘴!”韩子澄一把将茶盏置地,碎瓷片混着半杯茶水四处溅开,落至韩烨脚下,“越说越离谱,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敢说出来!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几日你便闭门思过谁也别见也别想出去鬼混,好好反思所作所为,将你手头那些来历不明之人遣散干净!莫要让我亲自动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刀光剑影 韩烨之党兵分三路,分别前往开平,泰州,与煌城。而以何为为首的数人先到达煌城,带着七名江湖散人埋伏于城外官道,一处隐匿侧道的林子内。 许是直觉作祟,加上多年行走江湖他引以为傲的判断,方才在这侧道尽头的宅邸,隐约瞧见门缝处来来回回的白色晃影,他便立即警戒,将分散在煌城各个方向的人马召集起来,一半兄弟暂时找个客栈歇息,余下便一直守在此处。何为已传信过去,若无异常便立即赶往煌城支援。 何为本是江湖剑客,当年西堂方兴盛之时他年纪尚轻,心高气傲,以为西堂乃豪杰汇聚之所,便慕名而去,谁知待了不过三个月,所干之事却是烧杀抢夺无一不恶。且其称兄道弟的也不过是些江湖败类,浮游蝼蚁一朝有了为其撑腰帮众便为非作歹起来,这才知晓世人闻风丧胆的缘由不过是因其乃是土匪帮子。本有一腔豪言壮志,也全然碎在了西堂的荒淫暴虐之中,何为不愿自甘堕落,却又无颜再见往日旧友,便隐姓埋名,四处漂泊苟延残喘。 浑浑噩噩之际他在长安城客舍内,遇上了招纳江湖散人的韩烨。正值无路谋求生计,何为封刀自荐。 本以为不过是个官宦子弟心血来潮,想见识一番江湖武艺,可待他显现出几分才能,便一路被提携为其卖命之时,这才瞧见韩烨的胸襟谋略c缜密心思,恐怕只有韩家那几位掌家的老爷子,才瞧得出来。韩家几位兄弟在朝中游刃有余,一方面的确是韩老丞相教子有方c济济一堂,另一方面恐怕也有这韩烨在背后推波助澜。 何为醒醒神,将意识回至面前的小道上,自长安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两日抵达煌城,此刻早已是精疲力尽。但背上长刀沉眠数年,为的便是今朝重回江湖。倘若这宅邸当真是那诟病江湖多年的邪魔外教圣乐坊,何为心中轻笑,那事成之时,便是他功成名就之时。只是这煌城土地着实贫瘠,城外树木不过三三两两,枝干瘦小,无藏匿之处,只得将身体没入雪中。 路面忽然微震,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马响,何为身躯一僵,竟有些背上粗布紧缠的长刀渐生嗜血兴奋的错觉,他挥手示意,众人立即噤声低头,下意识摸上剑柄。 何为侧头紧贴地面,微弱的马蹄声逐渐放大,便在此时,他余光自雪中掏开的窟碌瞥见一玄色衣裳的女子,与青红两名年色稍小的姑娘,领着不少遮盖了面容的白袍之人牵着缰绳缓步靠近。 这些江湖散人顿时气势汹涌波涛,隐隐有藏匿不住气息的倾向,就连何为都忍不住拧开剑柄,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几人相视一眼,便立刻冷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只待何为一声令下。 那群人行行笑笑,玄衣女子却在距何为几步之远停下,侧身不发一语。何为心中一惊,就要抽刀,却闻得后面一人盈盈轻笑,抱着手中的啼血红伞袖剑,带着几分赏心悦目的嗓音道,“前方便是官道,你们上马独行吧,该至何处早已告知你们,万不可耽搁。” 白袍女子们低眉恭敬行礼一礼,而后纵马转瞬四散而去。 何为这才分心看过去,除却说话的红衣女子,还有一生得温婉可人的青衣女子不曾动作,其腰间佩的乃是两把真红弯刀,只见她拉过缰绳,轻轻拍过略有些焦躁不安的螭骢马,自上而下顺过其柔顺干净棕色毛发,“难得兰妹妹说对一次,青黛你姐姐便同意她吧。” 话虽说得毫无头绪,可那一声吴侬‘青黛’,却似平地惊雷,将雪中众人的血性激起,只见那玄衣女子冷眼一扫身后女子,默不作声只上马挥鞭即驰,青红二人亦是相视而笑,翻身跟了上去。 待得马蹄声飘至官道外,何为急忙起身道,“你们几个速速将此地位置消息汇报给少爷,一人走官道,另一人走最快的驿站,而后带着驿站的兄弟继续守着此处,若有异动以及禀报,余下之人速速随我跟上去!” 江湖皆知京都乐坊的半个主子便是名为青黛的姑娘,何为夹紧马腹紧随那三人后,若能趁此机会,探得圣乐坊的一举一动自是最好,倘若被发觉,不过三个女人,一旦无法掌控,大可灭口!何为心中盘算得甚好,谁知顺着官道刚出二十里,在一处山丘绕道,便在转角处跟丢了人,马蹄印忽然消失,雪地平整无痕。 官道两边仍旧是光秃秃的沙丘干枯灌木,绝无隐匿的可能,何为暗道不好,面上却镇定自若,抬手示意停下。众人立即勒马围作一圈,面朝外警戒,却在这时,玄衣女子现身于后方官道中间,而青红二人便从前方拐角处露身。一声诡异哨响自竹芜口中响起,胯下本老实的宝马良驹顿时一阵惊恐焦躁,惶惶长嘶扬身将何为等人甩下。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弃马,何为心中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意。以往虽从未与圣乐坊交过手,其辈功法绝学江湖也无人知晓,但贵在人多势众,断不可灭自己气势。想到此层,他笑呵呵上前一步,对那玄衣女子拱手相问,“这荒郊野岭的,不知三位姑娘这般是有何指” 兰釉忽而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这话好生耳熟啊竹姐姐,被打劫还瞧不出来么?非要说这些自欺欺人的鬼话。” 何为面色难看了几分,既然对方不留情面,便无需再动嘴皮子。他拔刀朝着青黛跨过去,余下的兄弟则与正面的两名女子周旋。他大腿一扭,握刀蹬地直朝青黛头顶劈去,却只见面前的女子冷眼侧身,只单手使力,便以剑鞘接过。何为大骇其蛮力,脚下一转后倾身子双手朝左旋去便变作横刀,拦腰斜刺。青黛仍无拔剑的意图,以剑鞘相挡,却比何为速度更快更准。 何为见她果然反应极快却心中嗤笑,方才不过一招假式,他刀锋一转,没入雪地顺势一跃起身抬腿踢向青黛胸腔。 可青黛似早已识破,竟也在这转瞬之间,收剑往后一倒,落地前抬手抓过何为的长靴借力起身,反而让何为失衡劈腿落地。何为占不得上风却也不甘示弱,后翻起身站定,见青黛仍旧一丝不苟的衣襟发髻,右手长剑头的剑穗轻轻晃动,却始终见不得那剑锋的光影,除却轻敌还有些恼意。 “竹姐姐,瞧我给你打一套新学的剑法!”耳中闻得不远处女子的轻快笑声,余光瞥去,却见那七个兄弟在两名女子极快的剑下施展不开,完全被压制。 何为顿时觉得有些棘手,自己一人绝非这玄色女子的对手。 却在这时,青黛忽而拔剑马步起式,泠泠道,“别玩了。” 何为蹙眉退身聚拢至众人前,雪地上不知谁留下了血色,昭示着一场恶斗。何为还未来得及做下决断,三名女子已移步至他们犄角四周,红衣女子此刻也敛去了笑意,与青衣女子一前一后挥剑而上,身法极快,却极有默契。 红衣女子将剑光直逼其中一人,那人错身以刀刃挡住避开,却未察觉有另一柄剑自她腰侧斜上,顿时没入那人腹部。 血色喷薄之前,红衣女子便退身招招指向另一人的命脉,这才将青衣女子的身影露出。 另一边何为也自顾不暇,青黛的剑锋明明力道之大,却又能在不经意间转势,好似留有余地,将刺未刺。何为眼见得白茫茫的雪地逐渐染红,身后的兄弟的热度也渐渐稀薄,而玄衣人的剑锋他愈发招架不住,心一横便侧身以臂膀直直受下一剑,霎时血肉分离,刀剑的寒意割裂白骨,猩红血气溅满半个面庞。何为咬牙将手中刀挑开断臂,青黛的剑便不受控制朝外飞去,他趁机自青黛另一侧逃去。 便在这时,随他而来的弟兄全数命丧黄泉。 兰釉从袖口中摸出一方白巾,拭去剑上还未干涸的血渍,带着几分来时的笑意,“赌了这么多回,终于有人埋伏了。青黛姐姐,我可要跟上那人瞧瞧是谁家的狗了啊?” 青黛一言不发,只瞥着何为逃离的方向。兰釉嘴上虽说得轻快,可青黛不肯首,她却还是不敢擅自行动,反倒是竹芜明白过来,忙道,“那还不快些跟上,一会儿跑远了可有你追的。可千万记得莫被人察觉了,探清楚后便赶紧与我们汇合。” 兰釉闻言朝着竹芜轻快点头,笑盈盈将手里剑插进伞柄中,便顺着斑驳血迹尾随而去。 竹芜抿唇低头,雪地横尸还带着活人的温热,她却好似司空见惯,移步至一侧,将青黛掉落的长剑拾起,垂下的剑穗有些被血凝结,竹芜将裹上的积雪弹去,抬手呈上,“青黛姐姐,此处便交予我善后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佳人奈何 寒风好似带着细碎的冰碴,扑面刺来又灌入衣襟,肌肤带着微疼下一刻却又麻木,青黛未动,发髻微乱,耳发飘散在脸前挡住了几许视线,待耳畔传来一声尖锐哨声,青黛这才将视线从兰釉离开的方向挪回,竹芜的绿螭骢便自官道方向踏雪而来。 竹芜将马背包裹行囊内侧向来备好的两把铁铲取出,双手早已通红,一身青色衣袍血迹狼狈,只是眉眼依旧带着南边的柔情暖意,仿佛方才的刀剑屠戮不曾发生。她取出一方干净的棉布置于雪地,而后将自己的真红弯刀连带着青黛的长剑一并放下。此地离官道甚近,本就是边陲之地,来往商队兵马不在少数,这些尸首便要好生处理。竹芜躬身便铲雪出一片空地,而后掘土挖坑,只是地面土壤因渗入的雪水凝结成块,敲击难碎,动静便着实有些大。 青黛回了神未做言语,心中叹气将另一铁锹拾起而后挡在竹芜面前示意相帮,她双手握住,使力将手中半臂长的铲子垂直切入,地面整块土壤表层便立即破裂,下层稀松的泥土显露出来,而青黛手中的铁铲前端却有些变形。 竹芜对青黛的蛮力早已见怪不怪,面上感激轻笑,却蹙眉上下多瞧了几眼。她知晓青黛自出府便一直惦记着什么,这才一路心不在焉,几铲下去她终究忍不住问道,“青黛姐姐可还是在担忧主子?” 青黛微微一愣,半晌才颔首承认,心中不知多是无奈,还是难下心结。 起初与胭脂选择居身煌城,不过是看中了此地严寒的气候,但这城外委实凄清人迹罕至。偌大的宅邸内,虽有这些侍从,但实际却只能算胭脂一人住着,连半个搭话之人都没有。许是这层缘故,胭脂越发寡言,整日惶惶度日,自前年兰釉从路边偶遇清秀男子拐回煌城,送至胭脂身边,希冀能陪伴着胭脂后,每隔几个月那男子逃后兰釉回去善后,而后又会物色别的男子。 这贫瘠边陲,又是贼匪窝子,任谁也会避而远之。而胭脂又是向来不愿勉强,时间一长便腻了整日被人警惕,便故意给脱逃的机会。饶是如此,她还是放纵着兰釉与胭脂胡闹。这给了她回煌城的正当理由,时不时照顾随性惯了的胭脂。 可不论是青黛,还是竹芜兰釉,都瞧得出来,主子面上不在意可这事一直如鲠在喉。正值韶华年岁,若有人相陪往来,纵然是日复一日虚度光阴,也不会过于寂寥孤独。 青黛神情淡漠,眸光深沉似有年岁沉沦,“主子孤身经年,心思沉静,对人情世故忌讳莫深。但终归不过十八岁,于你于兰釉还要年幼,这江湖视我圣乐坊为异类,人心叵测,我如何放心得下?” 竹芜带着几分笑意,面颊两侧生了一层薄汗,地面的凹陷深起来,“看来青黛姐姐是在顾忌着年前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青黛顿时觉得心烦意乱,手中握紧铁锹下手越发用力。那男人本随胭脂进城,一整夜的机会,未脱身也就罢了,那偏院儿的书阁于胭脂而言别有意义,就连她平日也不好平白无故进入打扰,竟为那男人敞开。不过寥寥数日,那男人便得了胭脂另眼对待,竟有些能促膝而谈的进展。她将这些繁杂的思绪抽回,语气带了几分愤懑,“倘若真有人能如你我伴在主子身侧照看着自然最好,可那男人终归来历不明,虽废了功夫,可若有二心,你我却是鞭长莫及。” “姐姐便是太将主子看做孩子了,可姐姐莫不是忘了,主子早些年南来北往,将圣乐坊四处部署,缜密计划这才有了如今的江湖局势。只是主子异于常人,又未曾习武比不得咱们,便将身子拖垮险些酿成大祸。倒也因此,主子歇下来将全权交给青黛姐姐。竹芜也知晓,主子虽对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知之甚少,但主子更多的是理智判断,断不会一时意气冲动,既然信那个男人,自然有她的道理。”当年才跟随主子之时,正是武林盟主命丧三月后,整个江湖闹得人心惶惶,竹芜见圣乐坊的主子不过是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女子,惊骇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识。 青黛自然也明白这个,只是煌城此地向来隐秘,这么多年都不曾被人怀疑,这次埋伏的时机着实有些巧,“主子来此的使命眼见就要终了,届时圣乐坊定然溃散。我怕的,却是主子自暴自弃,听之任之。” 竹芜身形一滞,有些答不上话,以她对主子的了解,以及这一两年主子与青黛姐姐计划全身而退的迹象,这个的确有可能。周遭顿时只有枯藤风响,与铲土的躁动,她忽而想起一事,嘴叫带上几分嗔笑,“我忽然记起,我与兰妹妹是青黛姐姐收留的,彼时主子身子不好,姐姐便只信任我二人。后来咱们遇见了逃亡的周先生,主子向来不是乐善好施的主,谁知那次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周先生,青黛姐姐便亦是眼下这般态度,不斩草除根绝不放心,我与兰妹妹跟着附和。可主子却默默不语,待我们说够了便将周先生安排在别院儿住下,怎么都不得劝,将我们急了好些时候,轮流回府邸看着,没想到至今周先生却是帮了我们不少。“ “是啊。”青黛冷凝的眸光染上几分柔和,往事再提,竟从心底生出暖意。 竹芜见她不复方才心事重重,自然也感染了些愉悦轻快,“话说回来,眼下已经初四了,我记得周先生上回出关,留话说三月开春便会回来?” “是,届时正好让周先生抽空寻个新宅子,劝主子移地居住。煌城太过偏远严寒,费事只是一面,那地方着实不是养人之地,主子身子每况愈下,若能住在中原,寻个大夫亦是甚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玉盘黑子 苏昱的屋子临靠胭脂的寝屋,规格虽小,却也算得上精致装潢,应有尽有。自被掳走至今已近半月,此地消息闭塞,江湖无异动苏昱全然不知,而在昨日青黛带着人已往南去,若再不作出些实际,祸林苏家是早晚之事。他从床榻上翻身而起,不过数日便不见往日飒爽英姿c棱角分明,反而多添了几分病弱的俊秀之气。 他十五岁跟随父亲慢慢着手苏家商贸,各路商贩道行皆见过不少,早已练就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也认得不同道上的人。那日为了候胭脂,在卯时城门方开时便出了城守在马匹侧,出城第一批商队的排头,便有商道中人。苏昱折返回城,便是为了将消息递回去,只是在收笔时,犹豫于是否言明他当下所处的位置。 事关母亲安危,以父亲的脾气,定然不会留任何回转的时间,便派人马直接端了这宅子。若是打草惊蛇,恐会刺激圣乐坊加快了断已送出的帖子,首当其冲的便是母亲。苏昱斟酌之余,只附上了那份名单,并希冀父亲能去寻韩烨借一臂之力。 商道以贩卖消息经营壮大,若非其隶属朝廷,这江湖,便不会是如今三鼎之势,而将会是商道一家独大。而韩烨乃是丞相爱子,虽未谋官职,才华武艺皆比不得几位兄长,但受宠程度不容置喙。 如此一来,若能借韩烨其父在朝中之势,铲除圣乐坊便不在话下,而倘若不愿借力,凭借一场交易倒也可通过商道寻到此处。而便在父亲寻韩烨商榷期间,正好能留出几日时间于他。这般做,却也是因带了几分妇人之仁的私心。若能在这几日时间内将圣乐坊不得不这般做的理由挖出来,兴许,更能釜底抽薪,以绝后患。 苏昱忍不住轻咳一声,这北境气候反复无常,无内力护体,小小的伤寒竟也断断续续不得根除,他抬手将兔绒棉袍一紧,桂花熏香便拥入鼻内,带着几分少女的胭脂味。 他蹙眉垂眸瞥向裹在颈项的白绒,每日放在床榻前的衣袍皆是保暖厚重c不同于胭脂所用的轻薄狐裘外袍,只是始终让他有些错觉,这大氅沾着胭脂屋内的香味,隐隐间恍如胭脂在身侧。苏昱闭目摇头叹气,再睁开眼便坚定不移,他是苏家之子,不论是否关乎母亲,他都有该做之事。 苏昱穿好鞋袜,扬手从枕头下取出一层层叠起的粗糙纸张,他小心展开,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竟是与书阁木架底层的一模一样。但不同于那一张纸上的俊秀小楷,他手中的乃是那日他再度去城内时所誊抄。他蹙眉叹气,纸张褶皱层层叠叠c边缘卷曲,其上的字迹亦有些晕开。苏昱一眼瞥过,每一字他皆不陌生,就连第一行词组他也已烂熟于心,片刻后他将那纸一把揉捏于手心,垂眸躬身,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眼下待苏家亦或是韩烨处来信之前,他也只能一面与胭脂交涉,一面将其稳住胭脂以做最坏的打算有圣乐坊坊主在手作为人质,相对峙的胜算便更高一筹。 从窗外渗入寸寸寒意,肩上衣袍的馨香却逐渐侵占苏昱的思绪,他些许烦躁地将外袍扯下置于胸前。 那日回到宅邸,青黛对他心生怀疑,对峙推攘间肩上的外袍脱身,便不知从何处窜出三名白袍女子,抢在青黛前将他左右擒拿。而后青黛所言所做他一概不记得,唯独只记得胭脂的一番解释亦或是提醒: “你可听闻苗疆的御尸之法?”胭脂卧在加垫一层褥子的宽大床榻陷处,面色苍白,只着了薄纱裙,棉被摊开放置在一旁,只盖住脚踝,不等苏昱回答,她却是轻咛一笑,半是玩笑道,“这整个宅子,除了我与青黛三人,便再无一活人。这宅子唯我为主,往后若未与我待在一处,便要记得将我备好的外袍带着” 苏昱回了神,将手中的外袍胡乱上下查看了数次,觉得可笑至极,嗤鼻出声。央央天地,生老病死,何来神鬼之说,那御尸之法不过书中故事人云亦云的无稽之谈!苏昱愈发心烦气躁,便干脆起身披上外袍至门外,顺着廊道慢慢踱步,侧身与徘徊巡视的白袍之人擦肩而过,便又禁不住细细观察,苏昱只瞧见那宽大的衣帽遮挡下的双眸黯淡无神,无声无息,纵然面对面大方打量,都得不到一丝白袍人的反馈,当真不似活人。 苏昱将这思绪抛开,衣袍之说还需再寻机证实,抬脚错身欲往前走,却已然至阁楼庭院的门内,望眼过去书阁内不知何时多了一桐木方桌,其上不知摆着何物,胭脂只着一薄纱,便坐在方桌一侧,手中举着一卷书册,却蹙眉钻研似有难解之处。他将把在外袍的指节松开,缓步靠近,便将胭脂那不见血色的容颜瞧得分明。 “可会下棋?”苏昱一脚方踏上阶梯,便听得这一问,他抬眸望去,胭脂眸光中带了几分期许,嘴角的笑意璨烂不含恶意,对视之时她一指方桌对面,示意苏昱坐下。 苏昱一时间并未回答,将衣袍卸下屈膝跪坐,粗略看了棋盘形势,黑子占下风,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他带几分勉强的笑意回道,“棋艺不精。” 胭脂将放置在身前的黑子推过去,抓起几颗通润冰凉的白子道,“我学了好些年,却总是顺着这书中所述条条框框的前提,从未与人真正对弈,难得实践便不知晓究竟有几斤几两。反正闲来无事,你便当做指导我吧。”说着那白子一声清脆置于棋盘。 “”苏昱看着白子那一步死棋未做言语,修长的手指拾起黑子,倒是当真细细斟酌。 胭脂似是心绪极佳,嘴角眼眸的笑意半分不曾衰减,若非那毫无章法的落子,这般随性洒脱倒有几分胸有成竹的胜算,玉子落于棋盘发出清脆一响,“令尊令堂身体可好?” 如此慰问,倒教苏昱有些措手不及,他颔首,却又不自觉想起送至母亲手上的夺命贴,“甚好。” “书中每提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将家族道义c传承利益摆在首位,不过我也知晓到底只是从那字里行间我自己体悟。现世血脉亲族该是何种处境,细细一想我竟难述一二。”胭脂轻笑出声喃喃继续道,“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苏昱眉头微挑,不知道这问可有何深意,心中顿时惊疑不定,余光瞥去,胭脂未有不妥,“家母端庄仁慈,待我兄妹三人一视同仁,又是家中主母,打理府中一切琐事,从未出过纰漏。只是此番出来甚久,母亲定然极是担忧。” 胭脂眸光渐沉,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感慨,周遭的温度便不自觉有些上升,她指腹捻着棋子冰凉的滑面,语气骤然低了几分,“家母早甍,许是血脉传统,父兄父兄于我终归有些隔阂。令堂若是如此,倒是有些羡慕你。” 苏昱闻言胳膊一僵,却放下心来,她应当只是思及往事随口一提,棋盘形势逐渐有些反转,“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虽不知晓主子经历了何种苦难,但韶华易逝,主子何不想想当前未来。” “唤我胭脂便可,”胭脂眼中复明亮开朗起来,她瞧着苏昱,却觉得有些好笑,“你于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圣乐坊坊主面前,说这般冠冕堂皇的劝慰大可不必。你定是想问我什么,直言便可。” 苏昱忍不住抬眼正色一望,胭脂眉眼柔中带利,面庞白皙还残留几分孱弱,红唇失了血色,一对南红耳珠称得五官娇娇俏俏,一身雪白色绸缎长纱裙只几处碧玉刺绣,出尘脱俗不似凡尘俗人。他收回视线,手中黑子一顿,自嘲于见色起意般的心悸,险些落偏了位置,“昱确实有些疑惑。圣乐坊自现世便令人咋舌,短短数年便又独树一帜,望而生畏,可至今江湖无人说得清圣乐坊究竟从何而来c有何意图目的。主c胭脂年岁也不过十五十六,八年前便也只髫年,可知这圣乐坊的由来?” 胭脂偏头落子,眸中暖意染上不该有的风霜疲惫,她转动着手中的棋子,垂眸淡漠,“无他,乃我创立。” “何由?” 胭脂心绪已乱,白子早已局势混乱不堪,一番优势荡然无存,她将手中未落下的白字置于棋盘外以示落败,不再去看苏昱便缓缓起身行至阁楼门前,就着阶梯坐下,任由寒风吹乱额发。眼前之景不过锈迹斑驳的墙垣与寸草难生的黄土,她已记不得当初建造这院子时的心情。 父兄困她于此景中八年,如今她又将自己囚禁于此,每日将伤痕寸寸刀割,以疼痛勉励,才能强迫自己正视身份与地位。胭脂一声喟叹,环抱着膝盖抛开回忆,背影萧瑟孤寂,与四角门框自成一画,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赎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折回规劝 苏昱双手扣在小腹前,身子早已暖和,他望着胭脂的背影,心中只觉冰寒入骨。不论何人,将圣月坊发展到如今势力,该是如何的胆识与谋略。若真是眼前他本认为容易拿捏的胭脂,那以她的胸襟与眼见,兴许早已将他看穿,只是不曾言明。 苏昱不敢深思下去,起身欲往胭脂身侧而去,刚迈开一步,自阁楼外右侧传来青黛的声音。 “主子?” 苏昱闻声一顿,立即退步回木桌前坐下,假意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却不动声色将身形靠向内侧,错开青黛的视角。 胭脂侧头看过去,直起身子,下意识提起几分笑意,青黛自墙垣翻身跃下,两步靠近,嘴里冒着热气,唇色却暗沉,想必是一路纵马狂奔回来,“你怎的又折回来了?” 等青黛站定,深吸一口气,这才回道,“年关之时,我本有些事想同主子商量,我心知主子听不进去,便忍了下去。可今日在煌城官道遇伏,我便不想再耽搁。” 胭脂垂头看着左手手腕的红绳,纤细的指节顺着编织的纹路寸寸向下,她猜得到青黛想说什么。 得不到回应,青黛心急,干脆直言,“主子,听我一句,早日迁居。” “这里我住这甚好,等一切了结后再考虑吧。” 意料之内,青黛叹气,却也只能劝道,“之前煌城还算安全,主子暂时住在这里倒也无妨,只是身子受累,而今日已有人潜伏于宅邸不远,这里早晚会教人发现。倘若主子真不愿去南边,再在北疆寻个严寒之地也可。” 胭脂眸光微闪,别开脸望向另一侧,“六年都相安无事,也不差这一会儿。” “主子!”青黛面色难看,她心里又清楚,一旦胭脂决意要做的事,她着实没那个信心能劝动,“一旦这宅邸大白天下,定然会有不少聚众讨伐,年后事务繁多,青黛难保能随时顾及主子这边。” 胭脂轻笑,不动声色回头对上青黛视线,“我何曾需要你如此周全保护了?” 青黛一顿,好似想到了什么,“我并非是怀疑主子的能力,只是眼下大事将成,主子切莫大意。倘若不得善后,恐怕以后都寸步难行。” 胭脂漫不经心,只微微颔首,“我心中有数,我也知你顾虑周全,但这里你不必担忧。” 眼瞧着面前的主子把玩着腕上的红绳,青黛将扣在剑柄上的手垂下,鬓角发髻微有些乱,她半掩双眸,嘴角带了些不自在的笑意,她跟随胭脂这么多年,胭脂的一颦一蹙她甚是清楚,胭脂越是不听劝,不重视此后果,她便越觉得,胭脂无全身而退的打算。青黛缓和语气,不再提迁居之事转口却道,“主子方周岁我便跟随左右,我知晓主子从来都是有主见之人,不过,青黛还是那句话。” 胭脂抬头,双眸依旧透亮漆黑。 青黛抿嘴,不复方才满腔焦急,反而沉下心来,“您能来此,是家国背弃,头顶被冠上的c是叛贼逆党,您何故还要死守亲族道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生活难道不会比起主子您所经历的那八年要好上千倍万倍吗?青黛私以为,主子您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为何不肯往前看?” 八年前胭脂与青黛刚踏上这片土地时,这里的一切都与原来的地方不同,没有了血统的压迫,隔绝了所有来自族人的唾弃c以及父兄的隔阂。 虽说是流放,但这里比想象中好得太多,宛若到了世外桃源,那时青黛便已经希望她能借此重生,完全以这里的崭新的身份活下去。 如此八年,胭脂都不肯改变心意,她坚持自己生来便有一番使命。 胭脂蹙眉,有些话她只能咽进肚里,自来此,她余生所有的价值,便只剩下父兄的使命。胭脂垂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摆手道,“别说了,我意已决。”说完她蓦地起身,长裙后摆垂在地面,她往前走了几步,光脚踏在湿润的地面上,缓步迈着,胭脂不再看青黛,往主院而去,临至廊道拐角,她却又添了一句,“时辰不早了,快些南下吧。” 青黛心下焦急却又生出疑惑,胭脂今日反应,委实有些推诿抗拒,她握住佩剑剑柄,再往书阁门前跨去,便见苏昱正在书桌前,稳坐泰山。 苏昱在书阁内全听进了耳,心中惊疑不定,那韩烨竟如此快便差人寻至此处?还设下了埋伏? 苏昱听见一声自嘲冷哼,抬眸望过去,原本门口的胭脂已经不知去向,眼下却是青黛立在台阶上,眸光凛冽。 他故作惶恐不安,垂眸盯着棋盘,又想起方才青黛所言,胭脂究竟是什么来头? 苏昱按兵不动,青黛失了耐心轻蔑道,“你一直在此?” 青黛心中只觉得可笑,胭脂接连为了这个男人破例,甚至为保全他催促她动身启程。 可苏昱并无回答之意,分明是在挑衅。青黛把上腰侧剑柄,泠然侧头,强忍耐下杀意。这男人莫非还真将圣乐坊的老窝当成自己家了? 胭脂难得有另眼相看之人,她虽诸多猜忌,却也不愿杀了他。可就这么不为所动,她终究意难平,青黛抬脚进屋,两步靠近,一把揪过苏昱的衣襟,右手单手竟将他提了起来。面前的矮桌连带着棋盘掀至一侧,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苏昱心中又是被她这般力道所震撼,不等他反应,青黛左手拾起地面的兔绒外袍,随手裹在苏昱头顶,一同扔出阁楼,“这阁楼乃是禁地,纵是主子同意,你也最好管住两条腿少往这院子迈。” 苏昱跌在地面,突然遇冷骤然咳嗽两声,又吸入了这外袍的绒毛,咽喉顿时一阵痒,他将外袍从头顶取下来放在腰腹前,并未立即起身,只清了清嗓。 再睁开眼,青黛已站在他面前,面露杀意,“若被我知晓你有何旁的心思,我便替你砍了不规矩的脑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天方夜谭 苏昱眼见得青黛拂袖而去,修长的指节抚上兔绒外袍,拿着起身又至阁楼门口的阶梯坐下。关乎圣乐坊胭脂,他眼见与听闻的愈加深入,这些零星破碎的真相便仿佛化作一团乱线,交织纵横,扑朔迷离。 他抬手扶额沉思,以一己偏执揣着圣乐坊另有其真主的想法,这才放大了胭脂率直天真的性情。可细细想去,胭脂毫无顾忌所提起的圣乐坊秘闻,皆含糊其辞,点到即止,丝毫未给能查下去的破口。 苏昱再抬眼,却是心有决断,韩烨已经有所行动,且不管他是四处撒网碰巧遇上了青黛,亦或是真有此缜密的心思,仅仅几日凭借苏家的那一封信便怀疑煌城,等他察觉派出之人有所异常,也无需多少时日。 那他的时间自然也不多了。 苏昱还未褪去方才在阁楼的暖意,便将外袍放在身侧,方才因青黛打断,他错失了问下去的机会,但形势已不容他拖沓。苏昱看了眼院门,抬腿往前。 谁知他方踏开两步的距离,自阁楼两侧忽然窜出两个白袍女子,将他夹在中间,不同于往日的沉静,周身带着几分警惕的戾气。其中一人丝毫不给苏昱反应的机会,刚落地便翻身扫腿,踢向他耳畔,苏昱一惊,欲要后退,而另一名女子却也抬脚正中苏昱后背,迫使他回到方才站定的位置,生生受了那一侧踢,踉跄滑下阶梯。 苏昱咳嗽一声,抬手顺着下巴捏了下嘴角,颧骨微痛,带着些微灰土。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名女子站定,复朝他扑去,配合默契。苏昱自知不是其对手,早晚落败,招架两招察觉那两女子不过是想将他降服,并无杀心,甚至并未用上全力,便干脆故作不敌,先静观其变,任由两白袍女子架住双臂,蜷于后背。这两白袍之人也无半分言语,只擒着他往内院去。 苏昱本以为恐是青黛为控制他的行为,这才特地吩咐白袍人刁难,但若是如此,定不会送到胭脂身前。 不仅苏昱没料到,一时间连胭脂也微微愣住。 她正坐在院中亭内的软榻上,盘腿随性,面前放置了一张矮桌,其上堆满了打磨光滑的檀木方块,飘散着淡淡清幽香气。胭脂两手皆拿着木块,正一个个往上垒。而地面散落了不少方块,甚至有的掉落在亭外台阶下,想来是垒高倾倒的结果。 白袍女子将苏昱粗鲁扔下,随后垂首退下,甚至并未禀报只言片语,胭脂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恢复如常,接着自己的玩乐,“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不披外袍?” “”苏昱故意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将衣襟一理,站直身子,“我以为眼下你该问的不是这个。” 胭脂轻笑一声,“那你想听什么?” 苏昱俯身去拾地面散落的木块,掌心传来方块的冰寒,他状似漫不经心,欲为自己忽然被白袍人擒住开脱,“为何她们会忽然将我带至此。” 许是胭脂手腕一抖,最顶端的木块歪斜,迫使方垒砌的高度从中间断裂坍塌,她轻叹一口气,今日实在是静不下心了,她自然知道为什么,却只道,“往后若要在这院内自由往来,莫要忘了备下的外袍。” 苏昱将掌中握满的木块放回桌面,他怔神片刻,“何意?” 胭脂心中挣扎了多日,手腕上的红绳似烙铁烫贴在肌肤,她垂眸将今日青黛所言抛之脑后,片刻嘴角略微一提,还是脱口而出,“你可曾听闻,苗疆的巫蛊。” 苏昱敛眉心中大骇,忽然想起这整个宅邸的白袍女子,皆鬼魅无生气,宛若死人,甚至他从未听得她们开口出声。他没忍住侧头朝外望去,廊道院落的白袍人游移无定,可巫蛊不过是江湖传说,无人亲眼见识,就算是眼下胭脂亲口提起,他也难以接受。 “你多虑了,我只是做个比喻。”胭脂见他这般模样,便猜他心中所想,苏昱闻言果然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胭脂道,“有杂闻书中描绘苗疆巫蛊之术,子蛊受命于母蛊,紊乱其心智,使其为母蛊效命,至死都无法解脱。” 苏昱心中忽而有一个诡异的猜测,莫非这白袍之人,同巫蛊相似?他盯着胭脂,想听她说下最关键的部分,便故意反驳,“这不过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书人的聊斋志异。” 胭脂露出半分笑意半分无奈,仿佛就知道苏昱会如此作答,她侧过身,与苏昱正对,“可你方才分明也动摇,险些信了。” 圣乐坊的女子的确不似常人,这诸多疑点,若对上方才胭脂所说的巫蛊,的确变得合理起来。加之胭脂体质不凡,苏昱难免产生联想,他并未开口否认。 “依你之见,如巫蛊这般,以血脉维系c至死不渝的忠贞,是好或不好?” 她突然如此发问,苏昱难明其意图,只实言道,“子蛊已无其他选择,如傀儡走尸,不分正邪,倒不知这唯一活着的母蛊,是如何权衡其中利弊。亦或是于子蛊而言,这沉重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其母蛊的大业。” 胭脂几欲想起身,终止这话题。这问题青黛劝了她八年,她也问了自己八年,对错早已不是她能考虑的了,只是大业一旦建成,子蛊便再无价值。 她轻笑一声,可苏昱说的也没错,父兄已经埋下了去路,斩断了退路,她别无选择,“我却想到,这里的人叩拜神佛,信奉头上三尺的神明,朝圣者传道布教,修行历练,你又觉得如何?” 苏昱一时间竟无以言对,其二者,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信仰,只是前者乃身不由己,后者为心甘情愿,胭脂问这些究竟只是临时起意,还是另有所指,“这之间,并无可比性。” 胭脂不予置否,她微微耸肩,再无卖关子的兴致,“圣乐坊之众,可比子蛊c亦或是朝圣者忠贞不二得多。虽非蛊术,却也相差无几,你只需记得,她们只认我一个主子。你若不在我身侧,定得带上我备下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绸缪帷幄 苏家于官道着实无能为力,这几日派出不少人手自建安四向的大道小经搜寻,虽毫无遗漏,可辽阔疆土地域之广,要寻一处匿藏八年之久的圣乐坊洞窟,三两日能有什么进展因而此事恐怕还要希冀于那官宦之子c韩烨。 不论是夺命贴亦或是杳无音信的苏昱,苏家上下担忧至极,日日煎熬。苏浩哲身为苏家家主,偌大的家业与江湖声望早已使他心力交瘁,身不由己之事又何止这横祸。 范致远跟随苏昱十年,情义忠信不可度量,虽是苏昱下令,可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掳走至今,终究是追悔莫及。可如今却也只能耐心等候,少爷既然能送出一封,兴许便会有第二封第三封,纵然做最坏的打算,亦还有那朝不保夕祸在当头的韩烨。 固当韩烨的人将盖上私印的信半夜送至他手中时,范致远想也未想便嘱托手下禀报于老爷,而后带上些人赶去煌城,即使这一熄希望,他也深信不疑。 煌城外孤立坐落的宅邸处处透着阴冷,何为留在城内的弟兄在他断臂脱身之日便相继丧命。因而范致远方至这宅邸外围,心中不免有所动摇——从外看去太过寻常。但也只是片刻犹豫,他便趁着月色分散手下,各自入内查探。 范致远握住腰间佩剑,蹬地而起,翻身过墙余光四周一瞥,近处三两个院落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廊道院落积雪除尽,几乎未点灯,抄手回廊外的大树在月色下隐隐可见悬挂着七零八落的纸糊灯笼c与绸缎飘带,在这午夜格外凄凉,却未见得几个徘徊的下人。他悄然落地,将视线收回至近处,这院落内竟是寸草不生只矗立着一座阁楼,竟有几分囚笼的错觉。 他所处之地乃是墙垣一角,尚且隐蔽,可就在脚下挪动之时,有人影自那阁楼后窜出来,敌意与气势便正面袭来。范致远下意识拔剑横在身前,瞬息间冰刃交接如平地惊雷,打破了夜色的寂静,下一刻他便被震得后退几步。 范致远站定,借着月色定睛一看,心中惊骇之余更多了些狂喜。 不等他思考,那身着长袍之人手持长刀,手腕一转又是一砍,经上次交手范致远多少有些底,但被拿捏得绝妙的力道逐渐加大,胳膊传来的震荡酥麻之感让他不得不退至院口阶梯。若是一一相斗兴许他能寻到突破之口,但不知从何处绕来的几名同样身着长袍之人被这兵器之声引来,范致远自知没那个能力相当,便借力转身朝着主院的方向寻匿身之处。 范致远顺着墙垣,却没有出宅邸脱身的打算。他余光瞥见廊道外侧的寒池,欲横穿廊道,谁知从房檐上突然翻身落地一白袍人将他截住,而廊道远处似有另一人迅速靠近。范致远回身望去,后面的白袍人也已经在几步之远,他敛眉心中暗道不好,镇定拔剑就要一搏。 却在此时,范致远冷眼一瞥,却看清廊道上与白袍人擦肩而过的那人,竟是苏昱!他心中大喜,却见苏昱两步行至他身前,将他肩上的衣袍一半搭在自己肩上。 “”范致远蓦地眼皮突突跳个不停,警惕戒备之余小声问道,“少c少爷?” 苏昱不答,只抬手示意噤声,范致远不解其意,却在下一刻见四周的白袍人忽然相视而望,好似有些迷茫,竟纷纷收刀散去,好似不曾见到面前闯入府邸的范致远。他心中惊疑不定,手中剑柄不敢离手,扭头见苏昱挪步,便抬脚跟随至廊道另一处漆黑的屋子内。 门窗方闭上,范致远便屈膝,“少爷致远来迟了” 苏昱摆摆手,手中紧握那外袍,屋内并未点灯,他却将视线放在那丝毫看不清的衣袍之上,闷声问道,“母亲可还好?” 范致远明了,“圣乐坊还未曾有所行动,冀州内亦未见得其踪迹。我本按照少爷的意思前去长安寻韩烨,想以圣乐坊的帖子为佐证取其信任,谁知帖子已至。连续送出两封,实在是前所未有,长安中江湖之辈早已哗然,众说纷纭,猜不出圣乐坊在做何打算。” 苏昱蹙眉,那日胭脂说苏家之事暂且放下,莫非便是这个打算,难不成胭脂知晓自己的身份?苏昱暗自摇头,他至煌城头一次见胭脂时,她便已然做下决断,想来与他无干。一时想不明了,苏昱心中几分烦躁,形势已刻不容缓箭在弦上,这两日胭脂刻意回避,范致远的出现,使他恢复了往日的当机立断,“那青黛已然离开几日,不论是母亲,还是韩家少爷恐怕有些危险,你传信回去,提醒一番。这府邸内近日无什么人,你转告父亲与我里应外合,生擒了圣乐坊坊主!” 范致远闻言,将出口之言哽在喉中几番嗫嚅,“这c这个宅子内”他听得苏昱应声,额头冷寒渗出,忍不住细细一想,此地偏远消息闭塞,这宅邸若只从外看去再寻常不得,难怪多年不曾被发现,“这圣乐坊的女人各个蛮力,难以对付,方才可是” “有些事我也尚不清楚缘由,胭脂所言极多,但仍旧有所隐瞒。”苏昱轻叹一口气,前日胭脂所言,苏昱本不知是否可信,可他夜里又曾试过几次,纵是白袍人做戏与他看,这也是到目前为止,圣乐坊这宅邸,唯一的薄弱之处了。 而另一个让苏昱下此决心的原因,是因那杀伐果决的青黛不在此。 “胭脂?” “便是住在这宅邸内,圣乐坊之主,”苏昱一顿,却是不知为何沉声添了一句,“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 范致远面色顿时黑了几分,想起江湖中的传言,又忽然反应眼下这屋子乃仍是在这宅邸内,谨慎抬眸上下瞥了几眼苏昱,断断续续才憋出几个不合时宜的宽慰,“少爷您这般舍我,夫人若知晓了不知该是欣慰还是” 苏昱看不见范致远的眼神,却从这跌宕起伏的语气中还是听出了含义,他知道范致远想的什么,一时之间却也解释不清楚,“胭脂体质不凡,究竟有何能耐,我尚且难以决断。但就这宅子内的白袍人,虽来历尚不明晰,却个个是一挡十的高手。你与父亲禀报之时,可要计划周详,万不可出差错,待其左膀右臂归来前机会恐只有一次。若生擒不得,便要做好斩草除根的打算。”他垂眸,许是夜深寂寥,亦或是面对范致远,苏昱将胭脂留下的悸动泯灭抹去,唯显露苏家二子的谋略隐忍。 范致远心中狂喜,忙追问,“莫非少爷,有何打算?” 苏昱并未立即回答,只是起身行至屋内的柜子前,他悄声拉开,虽视物不清,但苏昱知道其内整齐堆叠着,乃是这几日胭脂备下的外袍。他伸手取出,扑鼻而来微弱的软香胭脂之气,转身全数递交于满脸不解的范致远。 “许多事若要解释起来颇为冗乱无常,你只需按照我所言去做,余下的,待事成自会明了,”苏昱堪堪带过,这里的确不是道明原委的地方和时机,他见范致远颔首听令,这才接着道,“圣乐坊之辈断不能以常人的角度判断与猜测,莫将她们的五感当人来对待,这衣袍乃是胭脂备下,算是混淆白袍人试听的物件,方才你所见得的便是佐证。” 范致远接过,其上残存着苏昱手掌的温度,苏昱自小冷静,断不会轻信这些无稽之谈,除非他亲眼所见c多加证实,他并未就此问下去,他信苏昱的判断,“少爷要我怎么做?” 苏昱侧身,声音低沉严肃得可怕,“这宅邸的白袍人,各个院落均至少五人,主院与阁楼院内多十人,保守算得,得有半百左右,你与父亲商量,至少得派三倍人马,方可一搏。” 范致远心中明白,他也算与白袍人有过两次交手的经历,三倍人手都未必有胜算。 苏昱继续吩咐,“这衣袍不过是最后一步,倘若咱们能将宅邸攻陷三分之二,且还有余力对付胭脂,届时你等便穿上这衣袍,直接杀到她跟前,与我应和,方可确保万无一失。但倘若失败,这衣袍便暂且留下,方便你我通信。” 范致远燃起几分斗志,这么多年来的江湖毒瘤,眼见就有拔除的势头,还能保证苏母的安危,他自是不会让苏昱失望,“少爷放心。” 眼见说得差不多了,范致远也停留太久,苏昱思忖片刻,又问,“韩烨既然先得帖子,可还愿意同谋?”他倒不是希冀朝廷的势力,只是倘若失败,苏家必得有后退之路。 范致远点头,“韩家身居高位,自瞧不起江湖之辈,纵是血色帖子送到了韩家公子手中,韩家也不过是以危言耸听c散播谣传的罪名扣下去。可那韩家公子的纨绔实乃假像,这宅子的消息,乃由韩家少爷一人运筹帷幄。” 苏昱也没想到这事乃韩烨一个人扛起来,倒是他小觑了这官宦子弟,“如此甚好,你尽快传信回去,五日内定要有所行动,”父亲虽性急,但他自会考虑周全,再不济,还有齐管事从旁提点,他便也无需同范致远细说。范致远拱手颔首,转身之际却听苏昱突然道,“将外袍穿上,权当最后一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放饵归山 兰釉与竹芜的武艺皆是青黛教授,皆扬长避短,将自己的长处发挥至极致。兰釉身量娇小,韧性了得,却提不起寒刃重剑,青黛这才亲自绘图,锻造了一把伞剑,木质伞架轻巧,携带在身也能掩人耳目,而自伞柄抽出的剑身乃是青铜材质,刃窄锋利,兰釉以此为武器,竟颇有些无师自通的天赋。 但比起拳脚功夫,兰釉更得心应手的,乃是用于隐匿的矫捷身手与伪装。 何为断臂重伤,天寒失血,若非意志坚韧,早昏迷不醒,哪里还能发现一路尾随的兰釉。他仓皇逃窜,入煌城躲藏,却是怕城内仍有眼线,便急忙寻余下的兄弟聚集起来。 兰釉也不心急,于客栈后的深巷内,等着他人先替何为疗伤,这才漫不经心将伞剑撑开,两手微微一转,这不过是一条死路,却自巷内灰墙上翻过一白袍女子,而墙外本是另一条正道,却好似无人察觉有人影出现过。兰釉默然一笑,压低了嗓音附耳过去,“回去告诉青黛姐姐,那人还有同伙在这儿呢。” 白袍女子颔首,兰釉便看着她复翻身消失在视线中,理理衣襟,往街对面大摇大摆走去。 一一一一 何为委实想不明白,不过三个女人,在他眼里一刀便可拦腰斩断的女人,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一干兄弟屠尽!纵是有西堂原主的前车之鉴印在脑中,他仍旧轻敌,那余下千百的白袍教徒,若是有心栽培,该是如何一股势力。 他面色苍白,唇色暗紫,断臂虽已包扎止血,伤口却因严寒冻坏,险些连肩胛之上也失去知觉。他坐在床榻上,两边围着的,乃是余下的兄弟。何为一拍面前的漆木矮桌,巨响在房间内如平地惊雷,他愤愤握拳,前面的李聃急忙递上一杯凉茶,“大哥,眼下该如何是好?” 何为眼角微红,额头青筋爆出,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稳住了语气,“传信的两人可还顺利?” 李聃忙点头,好在何为先让人回来,否则若何为也没逃出来,他们这一干人,也是去送死的份,更别提向少爷报信,“兹事体大,我便让他们一路随行催促,越快越好,这才没回来。” 何为长吁一口气,面色这才好看几分,“如此甚好,我等尚且不是她们的对手,如今煌城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咱们” 余下暂且撤退的话还未说出口,东西两侧本紧闭的矮窗忽然被人踢开,正门亦是没能幸免,屋内众人大惊,拔出武器将何为护住,便见三名白袍女子分别自窗户与门窜入,拔刀便砍去。 何为更是大骇,忙道,“莫要纠缠,快撤!” 众人听他变了语气,哪里还不明白这三命女子是何人,可身后乃墙壁,李聃同样持刀,上前便接住左侧白袍人的刃口,“我等人多,集火合力,”说着他却被白袍人震后退,便对身侧最近的人道,“你二人见机带大哥先逃,余下随我断后!” 何为也不犹豫,起身防御,待李聃等人费力将白袍人击退半步,已有兄弟挂了伤,何为忙侧身从窗口翻身出去。 客栈内动静极大,但这煌城本与繁华二字不沾边,屋外只雪地留下些混乱的脚印,许是方逃出去的散客,以及巷口道尾探头不解的百姓。何为回头看了眼紧随的两名兄弟,下巴微抬示意,便闪身拐入一小巷。 客栈前门正对着的乃是一间单层的破旧茶馆,甚至无隔间,只一个大堂,零散做了两三个人,正站在门口往那客栈瞧。兰釉便坐在二楼隔间,伞剑随意放置在桌面,她抬手给自己斟了第四杯茶,温热的茶水方倒出片刻,薄烟轻轻摇曳,便渐失温度。兰釉忙趁暖入腹,从腰间的小秀囊内取出几个铜板一一摆好,这才起身往何为逃走的方向追去,丝毫不去管自客栈窗口溅出的血渍,以及横在路中的还温热的尸身。 何为受了伤,雪地虚浮的脚印一眼便能辨别,但兰釉好似并无追上去的打算,只在巷子拐角处站定。等身后有人再追来,兰釉扭头望去,乃是两名白袍人,她只瞥了一眼其中一人被割裂c染红的衣袍,也并未问及余下那白袍生死,只抬手拉住一人道,“诶诶,等下,”被拉住的白袍人站定,听她吩咐,“那断臂的你们莫管,却也别叫他瞧出你们是故意的。我随你们而去,等解决了另外俩人,你俩便离开吧。” 兰釉眼看着白袍人追过去,却在拐角几十尺后二人对视一望,便开头散开。兰釉轻声一叹,颇有些无奈,真是江湖中人管用的伎俩,以为将脚印抹去混淆,便能拖延几口活命的喘息时间。 她干脆靠在身后的灰墙,闭目休息,不过半刻钟,她耳畔传来刀剑铮鸣,兰釉睁开眼,冷笑一声便顺着来源而去。 兰釉谨慎靠近,便见得地面的横尸,而稍微远一些还有另一具。她左右瞥了一眼,就见白袍女子从另一侧离开,却也只剩下一人,兰釉轻轻叹气,看来此人的同伙,不至于太过不济。 这杀人的动静过大,煌城卫军已经赶来,却是晚了一步。 兰釉都不需要留下善后,丧命的都非煌城百姓,此地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能跑来这里,想必也不过是遭人追杀,府尹自然也是寻个借口大事化小。她思及此便再不耽搁,顺着两具尸身的方向而去,雪地上的脚印便又清晰起来。 不过一个受伤的残疾,想来也跑不了多远,兰釉吸气,吹了一声响笛,便有一匹千里良驹自敞开的城门奔驰过来。兰釉将腰间的绸缎扯下,随意裹在头顶,遮掩了半张脸。而后将伞剑竖着别在后腰,扯住缰绳,翻身坐上去,再伸手从马鞍一侧系好的包裹中取出一张麻灰的斗篷,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好似换了一个人。 她纵马追赶,眼神却尖利,待见得那脚印没入一侧的树林,便松开方才解下的包裹,一拉缰绳停下,“吁~” 兰釉磨蹭着跃下马,还不忘咳嗽几声,往树林内走了两步,好似是要将马拴在树上。她并未打结系紧,便转身往那落下的包裹而去,兰釉半弓着身子,走得极慢,等她终于拾起来,再回身,却见何为不知何时从树林中跑出来,已上了她的马。 兰釉按捺住兴奋,只踉跄朝何为跑了两步,“喂!”方说完,便假意摔在地面,急促的咳嗽,眼睁睁看着何为上了官道消失。她收了声,清清嗓子起身,从她身后慢悠悠又跟过来一匹马,兰釉转身,拍拍那马驹的鬃毛,“回回是你撒泼不肯跑快些,今日倒立了大功啊。” 兰釉扯下头上的绸缎,上马严肃了神情,便跟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云淡风轻 ,最快更新浮花皆尽最新章节! 苏昱以藏书为由留下,每日便足足在书阁内待上四个时辰,到夜里才暗中将这宅邸巨细查探,分析白袍人来回巡视的时间。 煌城已经多日不曾下雪,青黛回来时便让人将宅邸的积雪铲除,如今院中所见便只有干枯的枝干,萧瑟寂寥。而胭脂却好似故意避开了苏昱,接连几日都不曾前去阁楼,连厨院备下的膳食,也都直接送至院内。 苏昱不知胭脂是否是在‘兑现’年前之言,任由他的去留,各凭本事,但这胶着的形势,对他并无利处。但胭脂整日在寝屋内,以苏昱的立场,他并无能主动去见她的理由。 苏昱叹气,手里拿着兵书演说,这书阁内,还真是海纳百川。他复自嘲一笑,他竟生出现学兵法的想法,果真是无从下手了么? “啊,你果真在此。” 门口忽然有人声传来,苏昱抬眼侧头望去,胭脂正抱着一玄青圆肚的颜色釉瓷棋盒,她穿着朱红长裙,两袖绾起系在手肘高度,完全未将干燥严寒的天气放在眼里,连保暖的衣袍也不曾披上。她葱白的指节覆在棋盒上,磨过的圆滑指甲更显得手指修长纤细。 苏昱起身,他多日未曾休息,双眼略微凹陷,面颊更显瘦削,连原本按照身量准备的几身衣服,好似都有些撑不起来。 胭脂睫毛一颤,却好似并未察觉他的面色难看,带了几分笑意,摆手让他先坐下,“这两日我学着上次与你对弈时情景,反复钻研了几本博弈的手札,颇有些体悟。” 她说着,埋进阁楼便往苏昱身前屈膝盘腿,苏昱视线扫过胭脂拂动的裙摆,不动声色挪开眼,等她坐下,这才回头看她将棋盒放置于矮桌,并顺手将苏昱原本摊开的两本杂集合上,往桌底一扔。 “...”苏昱明白她的意思,却并未多言,只将手上的兵书也学她扣在桌底。 胭脂揭开棋盒的盖子,黑子白子混在一起,苏昱抬眼瞧她一眼,后者便抬手一倒,棋子散落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响动,胭脂自顾自地解释,“两个盒子拿来拿去颇为麻烦,我便装在一起了。”说完胭脂也不去看苏昱,伸手便开始捻黑子,并将其放回瓷器中,苏昱见状,也只带了几分笑意,去挨个拾白子,却放置于身侧的地面,“我且再与你试试,兴许会有所不同。” 苏昱轻笑一声,并未反驳,只沉声问道,“你看得是那几本?” 胭脂想了想,“《当湖十局》与《血泪篇》,不过我不甚了解寻常人会看哪些,不过我这书阁内,好似也就这两本见解独特,令人拍案叫绝。” 苏昱拾棋子的胳膊一顿,终究还是好心提醒,“这两本妙绝千古,非入门首选。” 桌上的黑子渐渐变少,胭脂权当没听出苏昱话中的含义,干脆两手并用,同时分出黑白,而后正襟危坐,真有些煞有介事的味道。 “白子先落。” ---- 煌城外。 范致远瞧着这一片光秃秃的树干,身后近两百个兄弟委实没有藏身的地方,又不能离煌城太近,以免引起驻守军士的注意,便只能找个离官道稍远的空地,聚集围坐。 他们今日一早已到此,但一路跋涉,身心疲惫,便决定暂且休整,吃饱喝足。 范致远盘腿坐在火堆旁边,他身侧坐着一玄衣裹身的男子,眉眼凌冽,侧脸自外眼角往嘴角有一道颇深的伤疤,薄唇紧闭,正抱着剑垂眸不语。而余下的兄弟则拿着方才从城内买的干瘪圆饼啃下,勉强恢复体力。 范致远又瞧了一眼身侧的男人,半晌才从胸口掏出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摊开平放与地面,伸手指着其上以朱砂圈上的宅子,“此番咱们可不能辜负的韩五少爷的信任,咱们眼下离这宅子不过一里,黄兄可有何想法?” 黄轶抬眸,一双狭长的眸子天生带着几分狠厉,他只轻轻瞥过,并不在意这一路来范致远只字不提苏家,张口闭口便是韩五少爷,好似韩烨才是他的主子。他先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提着沙哑的嗓音道,“再过两刻钟便动身。” “可要我先去...”范致远指的乃是先与苏昱知会一声。 他还未说完,却被黄轶摆手打断,“一来一去多有费时,更有被察觉的危险,苏少爷既然有此计策,必然自有准备,无需你我多此一举。” 范致远不再多言,心中虽仍有些担心,但他却也相信苏昱的能力。 随后黄轶也从腰间抽下一张图纸,其上绘制的乃是这宅邸的原始构建,范致远本不过一瞥,复侧头看过去。煌城大宅邸兴建,府尹处自然登记过,韩烨乃是官宦子弟,要这么一张无关紧要的图纸还算是轻而易举。 范致远见他也平放在地面,将这两日的谋划道出口,“纵是这宅子翻修,却也差不到哪里去,”说着黄轶抬眼望向范致远,后者明了凑近了几分,又听他继续,“主院位于宅子中偏北,我带五十于西北的厨院引起注意,余下之人再兵分两路,从东北拐角将北面围住入内,你已进去过一次,自然熟知地形,直接往内杀去,待得进入寝院再放哨,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范致远那日只去过两个院子,且并未得机会细查,但看那地图上所示意的格局,脑中再一回忆,的确极为相似,便朝他点头。 ---- 院内平静祥和,与往日无甚差别,却因多了两人说话,难得有几分生气。胭脂毫不客气,带着些大言不惭的傲然让苏昱先行,矮桌一空,显出其上刻画的棋盘。苏昱心中轻笑,并不推辞,捻起白子往下放。 经上次对弈,苏昱大抵清楚胭脂的水平,纵是那日胭脂有些心不在焉,恐左右思考,但就眼下布局的走势来看,与他所想也相差无几。 “听说文人才子崇尚琴棋书画,棋我算是见识过了,你可还会别的?”胭脂落子极快,苏昱也有心让着她,便也不过以书中基础的下法配合。 苏昱抬眼,“顶多算是个读书人,不敢辱了才子的噱头。”他乃是商家子,笔墨政客的陶冶之法,他还真不擅长,便实言回答,“我才疏学浅,只勉强会写几个字。” 那便是什么也不会了,胭脂只点头也不多问,好似这就信了他的话,“之前竹芜送了我一张七弦琴,蛇腹断纹,鹿角灰胎,说是一副千金不换的巨匠好琴,可惜我从未听人弹过,便也委实不知其用法,留在我手中倒也浪费,本以为你多少会一些,看来这把琴注定要烂在这儿了。” 苏昱露出几分讪讪之色,转念却后知后觉有些在意胭脂说从未听人弹琴。传世名琴自然造价不菲,可却也有桐木古琴,纯丝为弦,只要做工精良,音质不会差太多,且七弦琴流传甚广,亦算是潮流。苏昱曾学过,只是他着实不擅音律,这才弃之,“莫非这整个煌城内,竟挑不出个会抚琴的?” 胭脂一愣,以为他是指这琴,轻笑一声道,“高山流水当遇知音,怎么能随便送人,”苏昱心头一跳,垂眸避开胭脂的双眸,掌心的棋子随指节握紧微动,他复自嘲,不知这‘知音’二字于胭脂而言是个什么概念,却又听她道,“啊,留着倒可说是曲高和寡。” “...” 眼见棋局渐入中盘,胭脂几乎每一步皆按照棋谱,苏昱也顺势而下,他落完子,视线瞥过白子的二气,若无意外,胭脂定会打吃。熟料胭脂轻笑一声,转手将黑子落在棋盘的另一侧。 苏昱不明她的意图,却只缄默防守。 ---- 两刻钟并不长,仅是众兄弟填饱肚子,再将刀剑抽出试其锋利,便差不多到时候了。 黄轶率先起身,范致远紧随其后,于是坐下的兄弟也都纷纷站起来,他们虽是为韩烨亦或是为苏家做事,但却都知晓此次是为了圣乐坊而来,倘若事成,那可是会在江湖流传的功名一件。 方才该说的也都说了,黄轶无耐心再讲一遍,只微微抬手,旁边四十来个侠客便随他窜入林子深处,余下的皆望向范致远,隐隐有些激动之色。 范致远抬腿体起一抔黄土灭了火堆,这才扯了一嗓子,“随我来!” 众人皆屏气凝神,脚下施展轻功,落地极轻,纵是有百来人,也几乎听不得什么响动。他们于宅邸墙垣外停下,范致远蹲在最前面,侧头拿着佩剑朝侧面一挥,身后之人点头,带着一伙人绕向另一边。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范致远不敢马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院后隐隐有刀枪嗡鸣传来,他心中默数了十个数,终于站起身,拔剑出鞘,和余下的人径直翻墙入内。 范致远首当其冲,落地便见得白袍人,不等她们察觉,便朝最近之人劈去,紧随其后的兄弟,自然也热血起来。范致远带的,个个都是身强力壮,力道无穷的高手,并提前交代过数次,这群女人矫捷又默契,刃下千斤,万不可轻敌。 只是耳边听来是一回事,真扛了白袍人的几下刀子,有几人的剑上出现了豁口,这才真明白范致远所说千斤并无夸张。好在他们都是舔着血,历经杀戮的江湖人,不至于因这么几刀就乱了阵脚。 范致远眼瞧见这院子的入口,将面前阻挡的白袍人斩杀,刚道一句,“跟上!”从四面又围堵过来不少,好似看穿他们的意图,死守着入口,下手狠绝,刀刀逼向命脉。 眼见就要被团团围住,范致远只能放弃入内,先斡旋脱身,“散开,各自小心!” ---- 胭脂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下来,苏昱本不心急,左右也不过是陪她打发时间,她若放松警惕,对他反而是件好事。 可棋盘局势逐渐出乎他的意料,胭脂的黑子状似无序乱下,可七步之后,又变得有章法可言起来。苏昱蹙眉,这已经不是棋谱内的死局,开始有胭脂自己的想法,甚至带了几分猛烈的攻势。 苏昱只眨眼的功夫便回神,心道许是巧合,却不自主严肃起来。他的棋艺的确算不得精湛,但却也是中上的水准,接连两次被胭脂吃死,他心下大惊,这绝非偶然。苏昱抬眼看向胭脂,后者却也聚精会神,敛眉只瞧着棋盘,短短两日,她竟能有如此进步?甚至,比苏昱更胜一筹? 眼见胭脂愈发得心应手,有将苏昱的防御击破的势头,从主院外忽然传来打斗之声,乃自四面八方,几乎将主院围住。两人皆扭头循声望去,苏昱更是心跳如鼓,只佯装不解,回头道,“什么声音?” 胭脂也被打断了注意,手中的黑子蓦地落下,她扭身望向阁楼外,一白袍女子突然从旁边走过来,单膝跪地,苏昱正对房门,自然也望过去,却并未等到那白袍人说话,便见她已经起身退往旁边。 反倒是胭脂回了头,只轻笑一声,“无妨,扰不到这里。”不等苏昱反应,胭脂垂头一瞧,顿时懊恼,“啊,下偏了。” 苏昱按捺住心下的疑惑,顺着胭脂的视线看去,方才本已有大好局势,却在方才的关键一步,留给他一条明显的活路。苏昱已经没心思去猜想胭脂的棋艺,更没了方才的片刻惬意,只不慌不忙,顺着那条活路走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存亡绝续 未至午时一场雪洋洋洒洒降临至长安城,落在雕花灯笼c雪纺船坊与河灯石桥之上,屋檐凹陷处逐渐清晰可见的一层积雪。雪花自天飘扬而下方沾俗世便化为冰水,石铺路面积水湿滑,纵然裹着大氅棉袍,湿寒之气从裤脚衣摆渗进肌理而后深入骨髓。 韩烨裹着貂绸衣袍卧在书房躺椅,一手举着真迹手记高过眉眼,窗户大开,暖炉燃香,脚边还放着火盆烤炭,相思立在他身侧手里端着糕点垂眸不语。韩子澄倒也说到做到,不顾韩老夫人的劝解,这都半个月了,还不让韩烨出院子半步,韩烨倒悠闲乐在其中,大大方方闭门谢客,也正好不用顾忌什么请安礼数。 而韩子澄眼中的那群不明之人,倒是刚巧赶上与苏昱的这一场计谋。 韩烨倒毫不吝惜几乎倾巢出动,只留下几个心腹,以及从煌城残喘了半条命回来报信的何为。他蓦地将手头的书一扔,朝相思摆摆手,相思欠身只将糕点放在桌上,躬身退出去并带上房门。 “逮着那人了?”屋内并无旁人,韩烨起身坐直,状似不经意一问。 窗外有极微的响动,而后便有人影翻身进来,其身着玄衣,戴着个半张恶鬼面具,遮挡真容,落地往左侧一跨,便将身形匿于窗后,“那人狡猾,见何为入府便逃之夭夭,属下只能确定是个女子。” 韩烨冷笑一声,转口又问,“那可有查出,圣乐坊与朝中何人有来往?” “属下无能,”李洪达垂眸,紧握剑柄,“什么也查不出来,倘若不是毫无干系,便是隐藏得太深。” 圣乐坊八年前便现世,究竟杀了多少人恐怕难以估量,但其真正用意不过是那送出去的几封夺命贴,余下前仆后继丧命的,不过是撞到了别人的刀口。譬如眼下,为全他的命,而派遣的江湖门生。 韩烨倒不是个惜命的,只是动土动到他头上,至少也得说个缘由吧。他深吸气,若与官宦朝廷无关,倒可放心这些年他背地里做的事情还无人得知,只是若如此,这圣乐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韩烨朝后一仰躺回去,既然查不出来,便干脆不想了,转口问道,“之前让你做的事可善后好了?” 李洪达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十日前命他暗中挑唆吏部侍郎与韩三少爷交恶一事,忙道,“四少爷与吏部侍郎其青睐寻烟巷圣乐坊的胧月姑娘,六日前正巧二人撞上一同去,属下便提前收买老鸨,将两人安排邻座,胧月姑娘伺候四少爷。而后教人特地在跟前将前些日子因血色帖子c二少爷前去教训威慑之事添油加醋,吏部侍郎冷嘲几句,四少爷亦是挺不顺耳,二人便闹起来。” “想来消息压得极死,我倒半点没听闻,”韩烨被禁足,院子又远,下人自然也不敢乱嚼舌根让他听见,韩烨心中嗤笑,大哥野心过甚,韩家如今在朝中已算是一家独大,面上几乎无人敢忤逆,倒教大哥蒙蔽了双眼,越发膨胀自得,竟将主意又打到吏部头上,须知吏部尚书,可不是个能招揽的角色。也多亏了吏部侍郎是尚书之子,这一相恶起来,尚书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大哥自然也只能暂且放下吏部,“闹得如何?” 李洪达嘴角几不可察抬起些弧度,“吏部侍郎多少顾忌韩家,嘴上一时逞能,却也不敢真对四少爷动真格,反倒是四少爷恼羞成怒,将侍郎砸了个重伤,如今还躺在府中,不知情况如何。” 韩烨轻笑,垂眸准备休息,“既如此,余下的便不必管了。” 却在此时,门外一声细小闷响,韩烨还未察觉,却惊动了屋内的李洪达,他将佩剑提起来,行至韩烨书桌前,嘴角下压,颇为警惕。 韩烨自也是谨慎起来,复站起来试探道,“相思?” 屋外无人应答,却见从李洪达进屋的窗户外,自屋檐倒挂进个人,白袍裹身,罩住了半个头。她手里握着一把不同寻常的长刀,其上刻着诡异的图腾文字,以及刀锋划过所留下的艳红之气。 李洪达反应极快,瞥过长刀的双眸仅一闪惊讶,便拔剑挡在白袍人面前,二人交锋之时,自书房正门另一白袍人破门而入,却只持着青铜弯刀,径直往李洪达而去,丝毫未管韩烨。 反倒是开始的白袍人逐渐脱身出来,欲对付韩烨,“少爷小心!” 韩烨从李洪达身后绕向正门,只见相思和几名丫鬟歪斜靠在门口,而院内侍卫竟无人察觉,直到眼下屋内响动过大,这才聚过来。他嗤声,就要跨门出去,自屋侧竟又冒出一白袍人,一刀直砍进房门另一侧,阻挡他的去路。 韩烨并不习武,手上连防身的东西也没有,便只能退回房内,在李洪达与两名白袍人斡旋之际,寻机往对面的窗户去。谁料他不过刚靠近,屋外竟仍有白袍人,却并无进屋的意图,只守在门外,并妨碍闻声而来的侍卫。 纵是韩烨没经过这般混乱刀戟的场景,也明了她们这是为将他困于房内。 韩烨侧头,见原本与李洪达交手的持艳红长刀白袍人顺利抽身,直抵韩烨胸膛,韩烨眼疾手快,从脚边搬起一膝高的盆栽扔过去。白袍人仅仅脚下一滑,便躲过,李洪达闻得声音,生生受了他身侧白袍人刺向肩头的一刀,扭身几乎倾倒,费力一刀横过白袍人的脖颈,忙转身才及时接住艳红长刀的刃口。 韩烨已退至书架,长刀劈在他脸侧的桁架,李洪达虽双手使出全力,却还是削去了韩烨几根发丝。 房内已是危急存亡,可屋外竟被白袍人防守得极死,护卫寻不得半点突破口。李洪达心下也明了形势,只能守在韩烨身侧防守强撑。 韩烨却忽而冷静下来,他没了平日的纨绔慵懒,嘴角略微一抖,眼眸尽是戾气,趁着双方僵持,便冷声道,“你们是圣乐坊之人?” 艳红长刀从木架上抬起,白袍人侧身后退半步,复转身借力又横划去,好似并未闻的韩烨的问题。 李洪达急忙将韩烨拉到身后,寒剑竖立身前,却没想到这一刀力道极大,将他的剑折断,衣衫破裂,腰腹拉开一道不浅的血口。而此时又从屋外支援来另一名白袍人,趁机砍向脚下踉跄的李洪达,后者只能用断剑斜向接住。 可便在这时,艳红长刀已转向刺进韩烨胸口。 殷红的血色顺着刀刃喷出,几丝血沫好似与刀气交织,涌上韩烨面颊,他两手握住刀刃,掌心割裂,可血肉之躯却怎可能抵挡得住兵刃的锋利,他沉声一咳,吐出一口炽血,李洪达扭头大骇,“少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如梦初醒 当朝丞相嫡五少爷遭人杀害,其凶手虽已伏法,可背后是谁人指使仍未可知。不仅韩家c连当今陛下也震怒不已,竟有人如斯胆大妄为,敢在皇城天子脚下罔顾王法,丝毫不将朝廷威严放在眼里。 圣乐坊的江湖恶名逐渐在长安官宦朝臣中传开,加上除夕韩家与圣乐坊血色帖子的传闻,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为安韩家与长安百信的心,皇帝亲自下旨彻查,并罚了巡卫禁军,重整军风,加大了巡视的力度。至于寻烟巷的伶人馆圣乐坊,京师府尹得了令,便直接让人抄了整个圣乐坊的宅子,从老鸨至院内打杂干粗活的伙计,皆扣押盘问。 寻烟巷本就是寻欢作乐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如今得罪了半个朝廷的势力,几乎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跑到寻烟巷,碍了官爷的刀子,饶是与圣乐坊无关的酒馆妓坊,也难接到半点生意。 而韩家上下更是陷于悲痛,韩烨院中护卫皆落了玩忽职守的罪名入狱。 纵是韩烨平日目无尊长c游手好闲,可韩子澄身为韩烨长兄,二十多年的手足之情,足够让他心生悔恨。再加上是韩家将圣乐坊的夺命帖视为市井儿戏,如今大白日的在府里出了事,韩家长辈哪一个都推卸不了责任。 韩烨生父韩巍攥着兵部呈上的供词,站在正堂上位负手背对自己几个儿子,朝中之事已让他殚精竭虑,便忽略了几个儿子,且有韩子澄这个长兄照看,他本极少过问府中的琐事。他瞥了几眼纸上含糊不清的字句,转身将供词扔向韩子澄,“这等东西你也拿给我看?” 韩巍怒不可遏,韩夫人坐在一旁并未出声宽慰,两眼微红,反而拿起佛珠垂眸静心。 兵部审问自有一套办法,这都几日了,陛下的谕旨也下来,可送过来的仍是这些,韩子澄也束手无策,他抿嘴不敢反驳,韩家二少爷韩清安起身,忙道,“父亲,兵部该用的刑罚都用上了,那群女人着实嘴硬,半个字也不肯说。唯一知情肯说的老鸨,竟被其他女人寻了机会生生勒死,兵部都没得法子了,怪不得大哥!” 而韩家四少爷韩佶也出声劝慰,“是啊父亲,大哥已经尽力了,江湖世道险恶,五弟又生性顽劣,兴许得罪了什么妖邪恶人,在劫难逃。” 韩子澄本就心中窝火,听得韩巍一言,没忍住低声愤愤道,“若非他整日与江湖人厮混,如何会落得如此地步!兴许是他收下的那群闲人,自导自演谋财害命的一场戏!” “混账东西!”韩巍嘴角下巴的胡渣一抖,转身拂袖将茶盏摔在韩子澄脚下,茶渍溅了韩子澄的衣袍鞋面,“竟说出这等话来,依我看,你还比不得你幺弟!” 韩子澄不过是一句气话,他如何不悲愤,亏得他乃是朝中刑部尚书,竟连自己亲弟弟的死因也调查不出来。韩巍向来偏爱韩烨,可如今父亲将他二人做比较,韩子澄不由得回忆起与韩烨的最后一面,那般纨绔子弟怎能和他同日而语,他闷声侧头,只能忍耐不做回答。 韩清安在一旁听得父亲这般过分之言,而母亲竟只垂眸好似默许,他忍不住出言顶撞,“父亲可知,您这话却是要伤了大哥的心,这几年咱们家除了您和几位叔父,便是大哥在撑着家业,与朝官往来。父亲母亲偏爱五弟,如今五弟去了,您自然伤心欲绝,可大哥这几日东北西走,寝食难安,何尝不是因五弟难过?您还说出这些话来!” 韩巍心知失态,往身后的椅子坐下,干瘦的手掌微抖,缓了几口气,屋内气氛顿时有些冷凝僵持,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极为凉薄,“若非你五弟,你这刑部尚书的位置,也轮不到你头上。” 此话一落,不仅韩清安,就连韩子澄也不解,二人同时望过去。 韩巍冷声一哼,眸中染上几分沧桑,只觉得心寒不已,无心再隐瞒,“当年前任刑部尚书王勇受贿贪污c勾结逆贼,陛下趁其羽翼未满,下旨株连,他一死,还削了朝中近四分之一的王勇党羽,这一来,刑部尚书与户部侍中二职同时空缺,”韩巍一顿,咽喉发痒,却想起茶盏已碎,只微微吞咽,“彼时陛下本三个人选,一是你,二是皇后曹氏的亲舅舅曹炎,余下那个,便是如今的吏部尚书沈括之。” 这些韩子澄当然知道,陛下顾及曹氏,便将无实职的户部侍中给了曹炎。而沈括之为人刚正不阿c英明果断,当时连他也甚以为,若沈括之担任刑部尚书,必能有所为,可惜在这紧要关头不知何人伪造了一封沈括之与王勇往来的信,虽不过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但王勇妄图造反之事仍是一根未拔尽的刺,陛下又闻得有人见沈括之曾在夜里出入王勇府邸。一来二去陛下生疑,可委任尚书一事着实不能耽搁,来不及彻查虚实,这才让韩子澄得了利。 沈括之倒也隐忍不发,其惊人才华实难埋没,不过三年,陛下便寻了个理由,将吏部尚书换了沈括之。 “父亲已是丞相,陛下本不会将尚书一职委任于我。而沈括之谨慎低调,若他真与王勇勾结,定不会教人发现,”韩子澄冷静下来,自沈括之掌管吏部,上下整肃c秉公执法,他为人清廉,深得陛下信赖。如今韩子澄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传闻荒诞不已,“只可惜当时陛下一心铲除逆贼,有半分怀疑皆听进耳,这才有了如今的局势。” 韩巍见他仍未反应过来,沉声只道,“你以为,那谣言从何而起?” 韩清安瞪大了眼,侧头看了一眼母亲,只见她垂眸痛心,定也是知道些什么,“难道,五弟他?!” 韩子澄心中微怔,诽谤之事说来容易,可在那关键时刻,若要做到无人察觉,尤其是让沈括之吃下此哑巴亏,绝非易事! 韩巍见他仍不语,心中气急。 韩清安细细思量,踌躇道,“沈括之此人颇有城府,吏部几乎全是他的臂膀,大哥本欲让五弟入职吏部,但五弟不仅不应,更是与吏部不相往来,莫非是因当年之事?” 还未说完,同样惊骇的韩佶战战兢兢c没头没尾插了句,“圣乐坊的胧月乃是吏部侍郎的,五弟虽常出入寻c咳,但五弟也不过是听曲儿罢了,却常在我面前夸那女人,还怂恿我同吏部侍郎相争,如今一想,莫不也是有意为之?” 如今满屋子的人都没心情去管韩佶还提什么妓倌戏子,只将注意力放在韩烨与吏部当中。韩子澄难将平日不学无术的韩烨与此等心机联系起来,半晌只道,“这不过陈年旧事,赵括之虽清廉刚正,但以我韩家之势,若我将其说” “哼!狂妄自大!”韩巍讽刺轻笑,想起当年韩烨叩拜在他身前,同他借人一用的场景,“你们以为烨儿是怕事迹败露?这便是你们比不上他的地方!那赵括之乃是曹氏的人!曹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烨儿当年便已经知道,曹家真正的目的,乃是提拔赵括之!你以为赵括之肯放弃曹家给的大好前途?而屈服于韩家?陛下要赵括之与韩家抗衡,你以为赵括之就真无半点野心?!” 韩子澄顿时震惊,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后退半步,再无平日沉稳冷静之态,他c五弟他这些年锋芒不露,在外败坏了名声,难不成,只是为了韬光养晦?!“赵括之是曹氏之人?为何我从未察觉?” 韩巍见此,不忍心再打击他,只不温不火侧头道,“陛下知不知晓尚未可知,但若你都知晓了,还能引你去拉拢c为曹家对付韩家?” 韩子澄身形一晃,是他错怪了韩烨这么多年?父亲断不会故意编出这些话来,最后一面,他还狠狠掌掴五弟说了那些话,就连方才,他还韩子澄双拳紧握,双目通红,咬牙悔恨,却也只能憋出六个字来,“天杀的圣乐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只欠东风 苏家的齐管事身着浅灰长袍,肩上披着鹤氅,脊背微躬,他抬手轻咳一身,本就枯槁的面颊更显瘦削。他身边站着个玄衣束发的男人,大抵不过四十的年岁,络腮胡略显粗犷,可长眉上挑,双目有神,平添几分沉着,此人乃是苏昱小姨林娴的丈夫c李赋九。 二人牵马自长安城门一路顺正道,齐管事抬眸瞥了他一眼,再三感激,“李大人公务繁忙,却还亲自从冀州赶来长安,这一路长途跋涉,甚是辛劳,我代苏家先谢过李大人。” 李赋九本就是个豪爽的性子,说一不二,他嘴角微扬只轻哼一笑,“齐管事哪里话,当年我还是个穷小子时,苏老爷便不嫌弃我出身接济我,娴妹又下嫁于我。后来冀州饥荒,要不是苏老爷施以援手,我还当不稳这府尹!苏老爷的恩德我李某今生难忘,如今苏家乃多事之秋,我李某自当尽一份力,定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齐管事听他此承诺,知他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只能颔首表示谢意。 李赋九转口又道,“本以为这圣乐坊不过江湖流派,掀起些风浪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朝廷也敢招惹,更是在京都皇城韩丞相府邸里敢行凶,此事想必不会善了。”李赋九只字不提林娴信中所言,苏母也收到夺命帖一事,既然韩烨先一步身死,想必苏家二少爷那边有所进展。 “圣乐坊本就非正道,这些年来恶迹斑斑,纵是没有韩家少爷一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齐管事又闷声一咳,本以为派范致远前来便可商谈合作,却没想到韩家丝毫未将圣乐坊放在眼里,只那韩家少爷手底下有几个能用之人,同范致远往煌城去了。 成败尚未可知,就算少爷与范致远里应外合成功,要剿灭圣乐坊,这还只是个开始。狡兔三窟,圣乐坊多年潜伏定不会这一处巢穴,若要釜底抽薪,仅靠苏家财力人力,却是得不偿失。但若韩家这尊大佛相助,此事便简单得多了,以当朝丞相的兵力财帛,届时苏家只需捞个韩家不会放在眼里的c这点江湖声望便可。 林娴母女年后便回了冀州,听闻帖子送到了官宦子弟,苏家商榷失败,便急忙传信,言李赋九要亲自拜访劝说韩家。苏皓哲便托齐管事前来,好将这个中细节传达清楚,毕竟那李赋九也不过是官家人,江湖之事虽听闻却也不知这背后相互联系。 齐管事思及此,不免心中冷笑,那韩烨还死得真是时候,“如今韩家少爷丧命,想必丞相不会再小觑这圣乐坊,只是我苏家终归不过商贾,一会儿还望李大人引荐。” 李赋九急忙摆手,“圣乐坊乃江湖势力,韩丞相位居高位,定不会明面上大动干戈,此事最终还是得靠江湖中人,韩丞相若有心对付,定不会将苏家拒之门外。” 说及此,二人牵着缰绳转角,正好瞧见斜前方‘韩府’的匾额,便停下对视一眼,各自颔首复抬脚靠近。 李赋九先一步踏上门前阶梯,朝门前守着的护卫略一拱手,自报家门,“我乃冀州府尹李赋九,求见韩丞相。” 紧闭的大门忽然推开一条缝,一不过十来岁的小厮闻声探出头来,一副浅灰抹额有些歪斜,几撮鬓发微乱,颇为小心躬身道,“您方才说您哪位?” 若是寻常人,当着府尹此语气定当做不懂规矩,李赋九却并未多言,又答了一遍,“冀州府尹c李赋九,前来求见韩丞相,还望通报一声。” 小厮打了半个哈欠,这冀州离京师天南水北的,怎么会跑这儿来?讹人也不是这么个说法,且也不挑个时候,在五少爷去了的当口来,这不是找打吗?小厮正想反驳几句,却见李赋九将腰间府尹的腰佩取下,小厮定睛一瞧,心中一跳,忙将门大开,却并未邀人,走到李赋九跟前,露出几分歉意,“小子浊眼不识泰山,未见过李大人,还望李大人莫怪,”说着他又拱手,“只是这两日府上多事,丞相大人恐没心思待客,李大人若无要紧之事,不如过几日再来,若真有急事,不妨让小子带进去几句话?” 不用说明,李赋九与齐管事也知道韩府是出了什么事,李赋九侧身将齐管事露出来,“我与淮北苏家管事一同而来,前些日子苏家人曾私下见过韩五少爷商榷圣乐坊一事,只是未料到今日我二人来仍是为此事。” 小厮看了一眼齐管事,他可没听说五少爷私底下见过谁,但大少爷已经放下话来要将圣乐坊铲除,他也做不得主,“李大人请稍等,小子这就去通报。” 等他退进大门,李赋九这才转头示意,齐管事也踏上台阶,站定在李赋九右侧半步之后候着。 不过半刻钟,那小厮回来恭敬将门推开,“丞相大人已在前厅等候,二位客人请随小子来。” 一一一一 韩府不愧是丞相府,装潢精致优雅,所见之处说是雕楼画栋也不为过。 韩巍以韩烨之死痛心为由,奏请陛下暂且修养,他坐在前厅上位,鬓角略显老态,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沧桑之态分明,想来丧子之痛仍盘踞在心头。他端起手畔的茶盏,轻抿润喉,李赋九落座,齐管事往他身后站着,韩巍便开门见山直问,“不知冀州府尹,如何会对圣乐坊如此上心?” 李赋九早料到他会问此,便直言道,“不瞒丞相大人,苏家年前收到一封自圣乐坊的夺命帖,但圣乐坊实力庞大,行迹诡异,苏家不过商贾世家,实在难敌。下官年轻时受苏家老爷恩惠,内人又是苏家主母的亲妹妹,自当鼎力相助。”李赋九言语一顿,嗓音沉了几分,“那圣乐坊遍布中原,委实棘手,下官不过一州府尹,尚且只能庇护一方百姓,实在有心无力。后又闻得京中韩家少爷也收到夺命帖,苏家本欲求丞相大人能施以援手,只可惜还未见得大人一面,韩少爷他便” “李府尹倒是个重情义之人。”李赋九语气满含惋惜,韩巍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轻重,若非苏家被拒之门外,韩烨未必死这么快,他半阖上眼,李赋九乃冀州府尹,若想巴结他,自然不会挑在这个时候,以免教人怀疑这是他贼喊捉贼的戏码。且江湖人对圣乐坊的态度出奇一致,皆忌讳莫深,韩巍再抬眸,这才肯往下细说,“我儿手底下有一散人,他言前些日子被派去煌城查探,遇上圣乐坊之辈,后侥幸逃脱留的一命回来报信,可惜他向来只是听命行事,不知用意与打算,不知李府尹可知道些什么?” 李赋九哪里清楚这中间的细节,他侧身扭头望向齐管事。 韩巍一瞧便心知肚明,好似这才看见他身后有人,不温不火添了一句,“这位莫非是苏家人?直言便可。” 齐管事忙躬身行礼,“回禀丞相大人,韩五少爷心思缜密,收到夺命帖后,猜得圣乐坊在煌城恐有据点,而后暗中传信将此猜测透露于苏家。前日苏家打手与镖局随韩少爷手下的几位高手,一同前往煌城城外宅邸,欲将其内的主子擒拿!” 齐管事的一番解释,只字不提苏昱潜伏,更别提苏昱事先得知圣乐坊送往韩烨之事,韩巍能如此发问,想必是不知这些内情,齐管事自然也不会蠢到引火烧身,使韩巍生疑。他只需将不合情理之处扣在韩烨头上便可,反正那韩烨已殒,死无对证。 可韩巍并非那般好糊弄之人,他略微沉吟,韩烨的能力他心知肚明,却不代表韩烨手下的江湖人就有如此能耐,“那煌城宅邸内有圣乐坊中的何等人物?竟需生擒?” 齐管事历经沉浮,心中只微微一顿,咬牙颤颤巍巍,愤懑悔恨之意丝毫不掩藏,“传闻圣乐坊坊主荒淫残暴,我苏家二少爷为追查此事,不惜委身假意被擒,卧薪尝胆,得了几分圣乐坊的信任,这才得知煌城藏身了那坊主!只是圣乐坊的爪牙究竟有多少还无从得知,故只能冒险生擒其坊主,从‘他’口中撬出圣乐坊的底细,再一举剿灭!我苏二少爷便与韩五少爷相谋,里应外合!” 此言一出,李赋九大惊,蹙眉起身低声道,“昱儿他竟?”难怪娴妹只道苏昱恐出事,却怎么也不肯细说缘由,一旦落入圣乐坊,该是何等奇耻大辱!他咬牙握拳,只能转头望向座上还未表态的丞相。 韩巍见状心下了然,不免暗自嗤笑,“既已寻得圣乐坊坊主,铲除圣乐坊不过旦夕之间,又何需再来求我相助?” 齐管事一时没缓过劲儿,抬手轻咳,李赋九朝韩巍拱手接着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圣乐坊个个人中翘楚,身手不凡,蛮力可怖!此事说来实乃惭愧,仅是为杀入那一宅邸,便几近倾尽大半苏家人手,且不说得手后如何其党羽,单是能不能生擒圣乐坊坊主,都还不是定数!” “哦?”韩巍冷笑,却并未怀疑,那日刺杀进韩烨院内的,也不过六c七个白袍装束之人,却能将韩府的护卫阻碍在书房外近两炷香的时间,倘若圣乐坊个个皆如斯可怕,的确不是什么善茬,他瞥了一眼齐管事,也难怪那什么苏家非得来求他了,“难怪如此张狂到敢谋害我儿!” 韩巍露了怒意,便是松了口,李赋九便接口道,“那圣乐坊作恶多端,今日敢谋害韩五少爷,明日还不知能生出什么豹子胆来。煌城偏远,又重兵把守,眼下正是乘其不备举歼灭的大好时机!还望丞相大人相助!” 韩巍听出他话中之意,边陲动兵实乃平常,只消称乃关外逆贼,便不会惊动皇上,他起身轻拂衣袖,“也罢,我儿自小聪慧,如今平白横死,我定要问查个缘由来!若苏家人事败,我便书信一封,让煌城府尹即刻掺手解决!李府尹放心回去,我便不信一群草芥,可真敢与朝廷作对?!” 李赋九一喜,忙躬身,齐管事更是反应极快,屈膝叩地,二人同时道,“多谢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一抔黄土 阁楼内地暖依旧氤氲,苏昱不得不承认,胭脂棋艺的确在几日内飞速精湛,而耳畔那近至邻院儿的打斗声自四面围入,也当真难教人忽略。 他几乎已构想好,一旦范致远出现在视野内,他该将如何有效将胭脂控制。 但那刀戟之声并未如料想那般,自阁楼后绕往屋前,反而逐渐变浅,最终蓦地归为沉寂,苏昱本狂跳的心口只能沉下去,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突然意识到,胭脂那句‘扰不到这里’并非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宽慰。 胭脂自始自终都将视线落在棋盘上,好似纵是身后的房门外,已成为屠杀的修罗场,也与她无甚干系。 但苏昱无法当做无事发生,范致远定然会将他的嘱咐带给苏父,人手只多绝不会少,却仍连这内院也进不得,他仍旧是低估了这群白袍人的实力。 他还未想好如何开口,阁楼外又出现一白袍女子,衣角裤腿沾染些微血渍,鬓角耳发微乱,她单膝跪地,喉头连一丝颤动的咕哝声也不曾发出,只恭敬垂首,胭脂并未侧头,场面好似有些僵持。苏昱抬眸,正想出言提醒,却听胭脂以极淡漠的语气,“知道了,退下吧。” 那白袍人分明未曾开口,但胭脂却知道了什么。 莫非胭脂与这群白袍人交流,甚至仅需似传音一般的c传闻秘术?苏昱暗自摇头,关乎圣乐坊他已不能以寻常人看待,如今范致远失败,不论胭脂知道多少他暗中所做之事,都已无关紧要,他都只能再另想法子。 等白袍人再退回去,苏昱面上镇定自若,“发生了何事?” 胭脂抬手将披散的几缕头发别在耳后,仿佛这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她并未抬眼,侧身换了个倾斜的姿势,一心扑在棋局上,“后院儿来了几位不认识的客人,可我眼下没功夫招待,只能先请他们离开了。” 说得倒不算委婉,苏昱心中微寒,只能希冀范致远顺利逃脱,“圣乐坊在江湖仇敌甚多,好在这宅子的防守密不透风。” 胭脂好似听得什么有趣的事情,“这才多久,你便忘了你仍是圣乐坊的阶下囚?若他们是来救你的,你该惋惜他们难敌圣乐坊才对,怎么听你的意思,反而是站在了我的立场?” 他以为她忘了呢,苏昱闷声道,“我不过江湖无名小辈,世俗恩怨由他们去吧,如今每日衣食皆有人妥善安排,还将藏书阁的大门敞开于我,纵是当了一回惜命小人,倒也值得。” “倒是看得开,也难怪你这几日怡然自得,在我这府里活得潇洒快活。”胭脂不疑有他,好似苏昱说什么,她皆听信,“可你莫要忘了,我这圣乐坊,依旧是豺狼虎豹的巢穴,吃人不吐骨头。” 苏昱对前句不予置否,自青黛一走,他的确未太过将胭脂视作威胁,只是再听得后半句,苏昱忍不住道,“不该如此,”胭脂并未听明白,抬头朝他望过去,苏昱清嗓,突然郑重严肃,甚至还有几分规劝之意,“圣乐坊不该如传闻那般不堪,以你的性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何原因,能让你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建立圣乐坊,若是拿钱买命尚且说得过去,可圣乐坊却以伶人乐妓的噱头独树一帜,不分善恶甚至未明示缘由便杀人夺命。若圣乐坊为正道,凭这些白袍人的实力,定能做出一番流芳千古的大事。” 胭脂深深看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回答,“正邪之别,有如成王败寇,我不论做什么,何需管世人如何说道?” “那你可曾想,待你做完这些,江湖早已臭名昭著,你该如何自处?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胭脂嘴角的笑意几乎染进透亮的双眸,明媚得让苏昱不敢直视,她的语气异常轻快,苏昱甚至都还未明白她突然的欢喜从何而来,“你当真想知道原因?” 苏昱一时未答,他的确是想,但兴许不是她所以为的原因。 倘若是昨日,胭脂一想到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贪图半点回报与感谢,只为完成将父亲与兄长给她的使命,如地鼠躲藏阴暗,双手沾满猩红,在世人看来分明是个无人情的刽子手,可她还会自我感动,她不负君臣忠贞。 但她一见苏昱,听他话中若隐若现的安慰与关心,胭脂便想全盘托出,想告诉苏昱,她亦有苦衷。 只是苏昱未必会接受和理解。 胭脂拾回仅存的理智,带了几分试探的意味,“倘若你为人臣子,家国又处于危难之际,唯一的解决之法,便是寻回流放在外c已安居世外c融入桃源的重臣,你该如何做择?” “国家危难,既为人臣,本自当舍弃安逸,为国效命,那便寻得他们。”苏昱不敢自居君子,这回答连他自己也深觉得冠冕堂皇。 胭脂耸肩,指腹捻过棋子,又问,“但倘若你却发现,回归故土的法子,唯有一死呢?” 苏昱心知胭脂是在暗示什么,她问话的口吻,与那日谈及白袍人的秘密如出一辙。只是苏昱勉强肯信巫蛊一说,但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她还想说死在圣乐坊之人,其实是要浴火重生不成?他蹙眉反问,“这是何意?” 胭脂见他的模样,便了然他不会这么轻易接受,但话已至此,没有就此打住的道理,她心中冷静下来,片刻措辞,以自以为轻快c却淡漠至极的语调回道,“化作一抔黄土,随风而逝,便能飘散回去。你权当是,忠臣不得复国,只能以死谢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犹言难道 胭脂盘腿坐在寝屋的床榻上,床头架起一面半身长的铜镜,她手持木梳自顾自扎着辫子,她愈发情难自禁,总想将心中的抑郁发泄,倒不知晓是因苏昱此人的出现,还是苏昱出现得恰在时机。 青黛猜得没错,她的确桎梏不前,她替父兄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不负皇族血统,而圣乐坊为此做下的罪孽,同样需要一个担责的亡徒,受世人谴责泄愤,才算有始有终。 她轻叹一口气,若是要以死谢罪来平息仇怨,她如今也算是倒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眼下已是日暮十分,屋内昏暗却并未点灯,暖炉也只燃着几只香,鹅绒棉被胡乱堆在床尾。胭脂将一根红色绸带系在发梢,她轻叹一口气,若按照青黛的效率,那韩烨应当已办妥了吧,思及此她起身,缓步行至朝东的后窗,翻身坐在窗沿上,如苏昱初来那晚,低低吟唱。 这歌是胭脂儿时,母亲教给她的安魂曲,其调哀婉庄严,只愿沙场征战的将士亡灵能寻得归途。 屋外寒风渐起,竟飘起小雪,胭脂停下来,察觉身侧有人影落下来,她侧头望去,几步外的房檐下立着个白袍人,右手紧握艳红刀气的长刀,血渍还未拂去,却早已干涸其上,胭脂睫毛微闪,朝那人摆摆手。 白袍人见状两步靠近,脚下极轻极浅,悄声跪地伏在胭脂身侧,将手中的长刀呈上去。 “韩烨死了?”胭脂伸手接过,右手指腹放在刀刃上,刀气好似活了起来,缓缓浮动萦绕,最终自刀剑回缩,聚拢于胭脂的掌心。 白袍人只露出一双如死寂的眸子,嘴角一扯带上几分僵硬的笑意。 长刀重归平庸,时剩下打磨后的锃亮,再不见半分妖冶的剑气,胭脂递还给她,却望着屋后的梅林,只她一人说话便好似是在喃喃自语,“倒是颇为顺利,只是韩烨乃丞相之子,闹出如此轩然大波,长安的圣乐坊可还能置身事外?” 白袍人垂首摇头,胭脂静静坐着,好似在听她无声禀报,片刻之后胭脂复开口,“也罢,不过是为了苟延残存用来赚取钱财的地方,青黛与周先生早已在计策脱身之事,长安的妓坊不论是在朝廷还是江湖皆有些名气,若留下来终究是个祸患。只是若真等到最后才打发妓坊内之人,恐引人怀疑c顺蔓摸瓜追查下来,且要一夜之间善后也非易事。眼下倒是能因韩烨之死,借朝廷之势肃清干净。” 圣乐坊在中原的据点其实仅煌城与长安两处,妓坊将江湖的注意皆吸引了去,自然不会联想到远在煌城一不起眼的宅邸内,藏身着圣乐坊坊主。 而竹芜与兰釉二人几乎同行,一旦有需禀报之事便交付于指定c轻功绝佳的白袍人,却也并非直接传达给胭脂,而是通过青黛亲自将消息带回来。如此本就难教人追查下去,青黛又极为谨慎,掩藏面容,不惜绕半个中原,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敢往煌城去。 一来是为让胭脂静心修养,免受烦扰,二来也是为了不让胭脂袒露世人。 青黛的一片苦心,与多年来的努力,胭脂自然明白,但她亦有自己的一份打算,她甘愿做那个揽尽罪名的亡徒,为圣乐坊赎罪,好让青黛c竹芜兰釉乃至周先生,能迅速从江湖的仇恨中淡去,过上平凡的日子。 胭脂自嘲轻笑,掌心的艳红之气渐渐变浅,好似被她的肌肤吸附入体,这也是她不肯迁居的原因之一,她得多留下些痕迹给江湖之人,“既如此,便只剩下五个人,兴许中秋之前便能结束,你们也就快解脱了。”白袍人无半点反应,胭脂又自语道,“你们伴我多年,我险些忘了你们都不能算作活人,解脱的该是我才对。” 胭脂自顾自说得无趣,却在这时见得眼角余光有一衣袍,乃是正捧着棋盒自右侧拐角绕过来的苏昱,正垂眸僵在原地,不知来了多久。 许是察觉胭脂并未说下去,苏昱抬眼便对上胭脂的视线,讪讪一笑,轻晃修长指节握住的棋盒,“你将这个忘了。” 胭脂并未多问,从窗沿跳下来,两步行至苏昱身前,便将那棋盒拿过来,其上还沾着苏昱的温度。 苏昱本是想借着还棋盒,来此继续追问,却不想方靠近便见一白袍人靠近,而胭脂又突然开口说话,想必是二人在交谈。胭脂并未防备,苏昱轻易便听得她提起韩烨,他心中骇然,韩烨的夺命贴比他母亲的更晚一步,却先丧命,莫非是她们察觉韩烨的动静,这才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而胭脂后面的几句话,却有些印证苏昱往日的猜测,她表面上天真的性情,实则深有一番谋略与果决,敢收敢放,连设置在长安维持生计的妓坊,也不过眨眼功夫便决定去留。 “你可知道淮北苏家?” 苏昱还在惊疑不定,却闻得胭脂突然如此发问,不免生出些寒意来,以她八年前便创立圣乐坊,到如今占据江湖一势,其才智绝非他能轻易敌得过的。胭脂既然能对京师的妓坊做出如此长远的判断,自然也该猜测今日闯入府邸之人c与那日青黛折回所提起的埋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胭脂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甚至没有要调查下去的意图,依旧如往日一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猜的大胆些,这一切难不成其实都在胭脂的掌控之内? 苏昱只能故作镇定,之前胭脂问他名字时,他清楚记得他说的是周昱,“自然,如今江湖三大势力,非苏家c傅家与圣乐坊莫属,多少也有所听闻。” 胭脂侧身朝他耸肩轻笑,苏昱别开眼,不明其意,又听她道,“那你可知道苏家的二少爷c苏昱?”苏昱心下一颤,胭脂好似还未说够,又添道,“啊,与你只差一个姓氏。” 苏昱以为胭脂已勘破一切,他不动声色将手探往腰腹,宽大的袖袍下掩藏着一柄他在府内寻得的短刃,虽不够锋利,其上却布满锈迹,若胭脂揭穿他的身份,他自然无法再活着出府,只能放手一搏,虽然胭脂一死,未必能撼动整个圣乐坊的势力,但凭着青黛对胭脂的在乎,兴许她会放下手中的打算先回到煌城,为苏家和韩家争取些时间。 “为何提起他?”苏昱的语气冷凝至极。 胭脂并未察觉他的变化,行至原先的窗沿坐上去,原本跪地的白袍人不知为何起身站定,紧握手中的长刀。苏昱见此情形,稍作估量,便抬脚靠近胭脂,站在她的右侧,“听闻苏家本有三位少爷,可惜大少爷早夭。苏二少爷便是苏家的继承人,往后整个苏家的家业都将由苏昱接管。” 这是苏昱自己的事情,他比胭脂更清楚。 胭脂一顿,并未去看苏昱的神色,只淡然接着道,“其母与我算是故交,我倒是想见见这个苏昱,不知道其样貌性情是否从了敏姨,只可惜我未必有这个机会,你可认得他?” 苏昱生母,闺名林敏。 苏昱的满腔戒备顿时被冲得破碎,已放在刀柄上的手掌缓缓松开,她唤他母亲,为‘敏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对镜花黄 苏昱微怔,母亲自收到圣乐坊,便将她与圣乐坊的全部往来详细叙述,可除了江湖传闻,母亲便什么也不知晓。他可从未听说过,母亲和圣乐坊的坊主是什么故交,只是若胭脂有心隐瞒身份,倒也可能与母亲私下见过。 可若是如此,胭脂为何还要送上一封夺命贴?要取他母亲的性命? 苏昱暗自吸气,他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能从此事上,得知胭脂的目的。只是眼下以他的立场,是绝对还不知晓苏家已收到夺命帖。苏昱侧身半掩双眸,倚靠在窗棱上,“你既然认得苏家主母,有些旧情,断不会因你是圣乐坊坊主便将你拒之门外,如何会没机会见那苏昱?” 胭脂将棋盒放在双腿上,左手轻捧,右手将盖子揭开,却见黑白棋子分放在盒内两侧,她轻轻眨眼,放弃了本想晃动棋盒的打算,反而将其盖好往身侧放下,“我已送去了夺命帖,再登门自当是去取人性命。” 苏昱站直身,双臂环抱,有些居高临下,语气带了几分质问,“你与苏家,可是有什么恩怨?” “除了苏家主母,其余苏家人我从未见过,能有什么过节恩怨。”胭脂晃了晃双腿,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不论是苏家,还是往日递上帖子之人,哪一个不曾问过缘由,可纵是我说了,却难见谁会信,倒不如省了这番口舌。” 苏昱顿时有些气闷,只是胭脂的语气仿佛带了半分娇嗔,他胸口莫名微颤,只能转口劝道,“江湖人多以讹传讹,未必人人有机会亲眼证实,圣乐坊的所作所为我也只从传闻得知。若非来此,恐怕我永远也不会相信其坊主乃是个韶华女子,亦不会相信这些白袍人你若不肯说,如何知我不会信?” 胭脂抬头,眸子透亮清澈,以苏昱的角度,能清晰见得她玉白的脖颈与锁骨,他立即侧头别开,许是动作有些大,玉冠内的头簪微微倾斜外滑,几缕墨发顺势散下,垂在胸前。 被这意外打断,苏昱下意识低头,却听得胭脂轻笑一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胭脂站起来,扯住他的袖袍往她坐的地方拉过去。 苏昱一僵,立即回身,将本要往后挪的双腿朝前迈,胭脂示意他坐下,而后兴致盎然扶住他的肩膀,抬腿跨进屋,两人擦身的距离极尽,苏昱几乎能感受到胭脂衣裙上的清香。苏昱便见得胭脂往床榻而去,拿起枕头旁的木梳,朝苏昱晃了晃。 苏昱猜得她什么意思,忙道,“无c无妨,一会儿我再去整理便可” 胭脂不容他拒绝,打断道,“我梳头梳得甚好,只是从未给别人梳过,你权当是让我试试手了。” “”苏昱不再拒绝,他心中蓦地生出另一个想法,倘若,能让胭脂对他苏昱蹙眉,以如今的形势,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只是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狠不下心。 他还在想着,头冠一松,长发便披散下来,胭脂下手极轻,却只将发梢梳直,苏昱接着道,“你与苏家” 胭脂将木梳往苏昱肩膀一放,还不等它滑下去,苏昱便伸手握在手上,只感觉胭脂的手指划过耳后,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一头长发上了,半晌漫不经心地回答,“方才在书阁内我都讲给你了,只是你不曾相信罢了,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苏昱心中迫切想要探究,若是恩怨,只要知道了症结所在,必然就有解决之法,他还想再问,却见胭脂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浅灰绸带,往他墨发上一绑,苏昱便知道不得了了。 他这比胭脂还要长的乌发,眼下如胭脂头顶一般,垂下个精致的麻花辫,胭脂还颇为贴心将辫尾垂在他胸前。苏昱伸手一抓,站起来回身对上胭脂的视线,后者却还腆着如花笑靥,一双眸子带着几分亮光,红唇微启,语速极慢,“甚好看。” 苏昱再难秉持镇静,耳根顿时有些发红,“你”他咬牙,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面色有多羞愤,只拂袖侧身,拔腿便逃走。 “哎?”胭脂从窗内探出头,见苏昱走远,这才站直,舒出一口气,片刻后还是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一一一一 苏昱坐在自己的屋子内,胭脂的木梳被他带了回来,正放在镜匣前。他本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的,可胭脂双眸里掺杂的东西太过热烈,叫他无法冷静应付。 他不得不承认,胭脂生得极美,可除此之外,她聪慧沉静,却又不失天真烂漫,苏昱看不清她的底细,如此朦胧神秘,倒让他反而生出些别样的心思来。 苏昱摇摇头,不论胭脂摆在谁的眼前,都让人挪不开眼,他的确是有些钦佩她的心境与才智,却也不至于让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他来此的目的。 若是要行这一场‘美人计’,他定不能先被对方乱了心神。 苏昱扶额,熟练将辫子拆开,重新束好长发,他刚将簪子固定,就听得叩门声。苏昱下意识抬手清嗓,虽然知道这整个宅邸内,眼下只有胭脂一人会前来叩门,却还是冷声问道,“何人?” “是我。”的确是胭脂隐忍笑意的轻快嗓音。 苏昱抿嘴,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闷什么气,他吸气自嘲一笑,终于迫使自己恢复平常,起身前去开门。 屋外已是漆黑一片,唯有点上灯笼的地方犹见一丝光良。 苏昱避开胭脂的目光,胭脂却大大方方看了眼他的头发,语气分明不带半点歉意,“我向来只给自己梳头,便只学会了这一种,书中虽道这乃姑娘的发髻,但只要好看不就成了,譬如我还喜欢男子的大氅呢。” 这不一样吧,苏昱心情不坏,没忍住暗自发泄不满,“还有何事?” 胭脂猜他心里仍是不痛快,便道,“罢了,我晓得你们这里的人极在意头发,城内虽已恢复宵禁,但眼下时辰还早,我偷偷带你去喝酒吧,就当是赔罪了。”说着她一顿,添了一句,“我喝酒,请你喝羊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盛情难却 有过头一次的经历,苏昱再被胭脂拎着腰带入城,便自在许多,只是胭脂有绝好的轻功,还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强的武艺。许是刚入夜,戍边军甲才开始巡逻,各个警戒,而城内夜市已禁止,深巷大街孤寂冷清,巡卫时不时还要往这寻常百姓的宅邸后院扫上一圈,胭脂便比上次更谨慎了些。 二人并未从上次的夜市长街穿过去,而是绕到街后漆黑的小道直奔深巷尾那老妪的酒馆。 街道凄清寂寥,悬挂的灯笼并未点灯,只如黑影在夜色中轻晃。胭脂先一步站在院门前,抬手轻叩门。她出门前特地裹上一内衬羊绒的玄色暖衾,将修长的双腿蔽于其下,脚蹬厚底短靴,难得看起来穿着正常。 老妪从院内屋内出来,推开门见得是胭脂,忙欢喜邀请二人进去,“你这孩子,说了多少回了,来老婆子家直接进来就成,这么客气作甚,要不是我方才在前屋听得动静,你又得站在这儿寒天冻着。”她说着,就见老汉也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由寒风一吹忙吹气搓手,老妪朝他摆手,“是大姑娘来了,你快些去把今日留着的一块羊肉熬些汤出来。” 苏昱走在最后,转身将院门关上,老妪闻声回头,见上次的公子又随胭脂一同来,视线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来回瞟,虽是夜里看不清那公子的气色,但通身的气质分明比上次硬朗了些,二人站在一处,真有些天造地设的味道来。 老妪自顾自猜测着,脚下满了半步,拉着苏昱便将两人往屋子里推,“你二人先进去,自个儿点灯说说话,我去拎酒过来。” 不等他们再开口,老妪便带上门没影儿了。 胭脂也没多言,直接侧身摸向窗台上的灯芯,颇为熟练将其上的油灯点着,虽仍旧阴沉昏暗得紧,好歹能略微瞧清屋内放置的摆设,周遭仍潮湿不堪,打扫得却还算干净,苏昱一眼望去,就见得桌面上唯一的烛灯,便走过去将其端起,从油灯引着。 刚做完这些,屋子内勉强能视物,老妪便拎着拴上细绳的五六个小酒坛回来了,“这大半个月未下雪,酒窖干得慌,我跟老头子只得撒了些水在里头,今日又突然冷起来,便留了不少冰碴,你们拿得时候可得小心些。”老妪将酒坛往屋子内侧的小空地放下,而后又对苏昱道,“这羊肉还没去膻味儿,等熬出锅还得等一会儿,你们先小喝两口,一会儿汤好了再暖暖胃。” 老妪并无留下多说几句话的意思,只简单嘱咐便又出门去了,胭脂倒没多在意,往长凳上一坐,就掀开一酒坛上的红布巾,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 苏昱亦是往她面前坐下,两人如上次一般对坐,“这老妇人可知晓你的身份?” 胭脂抬眼,将一陶碗往面前一挪,略微倾斜便将其倒满,又往另一个碗中斟上,推给苏昱,而后大方一口闷下去,这才慢悠悠回答,“煌城百姓淳朴,真正清楚圣乐坊的没几个,顶多知晓江湖有个穿着怪异的贼匪,杀烧抢掠c无恶不作,但这煌城本就地处边疆,见过不少关外异族的奇装打扮,未必会觉得圣乐坊的白袍人有何不妥。” 苏昱垂眸,那他们便是几乎都不知晓了。 不过向来也是如此,胭脂能在煌城深居多年,都不叫江湖中人察觉,不仅仅因此地偏远,消息滞后,另一原因也可能在于这里的百姓不甚了解,纵是见到了,也不会如何怀疑,“纵是淮北江南,将圣乐坊当做谈资的,也不过是江湖茶楼酒馆,一旦踏出门槛,也是事不关己,更别提煌城百姓为生计烦忧,的确甚少将江湖传闻放在心上。”说着苏昱一顿,又道,“往日我曾听闻京师的第一乐坊,也名为圣乐坊,我也曾去听过几次曲,其内女子的确大都身着白袍,与你这圣乐坊一般无二,只是她们各个羸弱,不似会功夫的模样,不知那乐坊可是你这圣乐坊?” 胭脂没想着隐瞒,耸肩点头,“只要欠下命债,难免会有一场厮杀,不少白袍受了伤再难施展拳脚,却还吊着一口气。可她们如行尸走肉,无处安置,青黛便想了个法子,在长安购置了一处宅子,建了那乐妓坊。兰釉曾向我提起,说长安的乐坊早已名声大噪,乐师技艺精湛c女妓沉鱼悦人,还能赚些钱财度日。只可惜我从未去过,不知那乐坊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连七弦琴的奏乐都未曾听过,更别提妓坊内的靡靡之音,苏昱怎么会不知道妓坊所做的皮肉生意,只是见她一脸正色细致描述,不禁黑了脸,嗓音微冷,“那乐坊看似再寻常不过,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其老鸨为博眼球,而自封上了圣乐坊的噱头。” 胭脂轻笑出声,“那是你想太多了。” “”苏昱被噎住,一时间抿嘴不答。 屋内还未烧炭,比外面更潮冷,苏昱又说了几句话,唇舌有些干,他抬手将那如寒冰触感的陶碗端起来,一口入腹,的确是杂粮陈酿,甘醇幽香,却不失后劲儿,整个喉腔顿时有几分辣意。等他放下碗,便见胭脂已经灌完了一坛,伸手正去提放在脚边的别的酒坛。 苏昱蹙眉,心中挣扎片刻,他自是不断在说服自己,要骗取胭脂的好感,击破她的防线,自然要刻意做出些好来。最终在胭脂往碗里倾倒之前,苏昱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天寒,还是等热汤好了再喝吧。” 胭脂却只对苏昱一笑,而后顺势将胳膊压低,使苏昱松开,“比起我院中的寒池,这点凉意算什么。” 苏昱知道胭脂寝院内有一处冰泉,其上常固有一层薄冰,一靠近便能轻易感受到其寒意。只是他不甚明白这酒与那寒池有何联系,方松开手,就见胭脂干脆仰头直接对坛口。 罢了,随她。 几坛入腹,胭脂虽无醉意,但动作分明迟钝了不少,连双眸都更深邃晶莹,苏昱实在看不下去,起身便想去瞧瞧那老妪的羊汤,刚走两步,就听得兵甲与吵闹声靠近,屋外顿时通亮,而后闻得近在院内的瓷盆摔碎的响动。 苏昱停下来,侧身往门后站定,悄声将窗台的油灯吹灭,推开一丝缝隙,就见得一群士兵已在院内外围着,不知那老妪与其老伴在何处。 胭脂手一顿,醇酒微洒,窜入脖颈衣襟,她不需侧头,便知道屋外的温度骤然上升,定是束起火把,“何人在外头?” 她压低了几分嗓音,苏昱知道她在问自己,回道,“许是煌城巡逻的军官,只是不明来意。” 胭脂还没点头,就听见老妪在侧院的声音传来,“哎哟!这位军爷,我二人平日勤勤恳恳,都是老实人,家里头半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就几块腌好的羊肉,方才还洒了半锅。您若是要办什么事,尽管办就好了,我家老头子身子不好,可禁不起您推两下啊!” 本孤寂的夜色顿时聒噪起来,胭脂蹙眉起身,便要往屋外去,却被苏昱一把拉住,朝她蹙眉摇头。 院内紧接着又传来那‘军爷’倨傲的声音,“我等奉府尹之命,前来捉拿要犯,你们若知情不报,窝藏贼匪,便一视同仁c格杀勿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大局初定 胭脂在屋内,垂眸错开苏昱的视线,不动声色将手抽回。虽然这一日早晚会来,圣乐坊大白天下是大势所趋,甚至因为韩烨,最后要正面与整个天下为敌,这一切她早就想到了。但她没想到会在青黛返回之前c她刚刚想松懈,想‘不经意’透露圣乐坊的一切底细的时候。 胭脂反手将苏昱拉往身后,她力道虽不如白袍人的蛮横,却还是足够让他迈开腿。 门方被推开,胭脂便见数十名身穿黑甲c手持火把的戍边将士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密密一片,胭脂只觉得眼前过亮不甚适应,难见其面色,且周遭的温度虽火把上升,将面颊脖颈的肌肤熨帖得发烫。 她还没来得及转头望向方才刘妈妈声音的方向,她便听得另一个嗓音沙哑尖厉,还带着几分得意与惶恐的老妇人大声道,“是她!她便是住在城外官道往西那阴恻恻宅子里的女人!年关的时候我见她只穿着个长裙在外头,天寒地冻在大街小巷逛了半宿,定是个妖女!在年关趁着人多来害人性命的!军爷!我没说错吧,府尹大人要寻的妖女,可是她?!” 胭脂将头别过去,说话之人乃是老妪后院对面的寡妇,许是来得次数多了,便叫她瞧见了。 站在一旁扶着老汉的刘妈妈忙将上前一步道,“你浑说什么!这大姑娘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与她姐妹住在城外,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妖女!军爷这是在办正事呢,你要是污蔑了别人,可不怕遭天谴!” 那军爷眯着眼望过来,周遭火把将门前的胭脂照得清楚,她鬓角的头发有些散开,一双眸子在火焰下亮得惊人,不消细看,这就是个绝世美人。 “刘妈妈你可别将个能看的姑娘家就当成自个儿那嫁出去的女儿看待,谁晓得这一副人模狗样下头有什么样的蛇蝎心肠!你怕是没听过江湖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哪个不是娘生爹养的,还不是成了遭人唾弃的贼子匪徒!”寡妇心头一跳,忙还嘴回去。 她今日下午便听得几位巡逻的官爷,在说着要捉拿城外贼人的消息,若有知情者,那便是要赏金十两!常来对门酒馆喝酒的,不就是个怪人,年纪小小就整日酗酒不说,还从未见过她的家人。况且,这煌城不是风就是大雪的,年关那晚,她是真瞧见这小姑娘抗冻得很。 寡妇心里一想,便些许放心,又道,“再说了,我们这些做百姓的,自是要配合官家查案!就怕你识人不清,遭人蒙骗,最后被谋财害命!” 她语气上扬,颇为不屑。 胭脂倒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刘妈妈心下着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婆子我这家徒四壁的,人家一个住大宅子的姑娘,能看中我这点银钱?!你” “够了!”军爷许是听够了,胭脂身量娇小瘦削,不像是个江湖练家子,他取下腰间的玉佩,也不管胭脂看不看得清,只朝身前一举,“府尹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如今城外那贼匪窝子已被查封,还请姑娘配合,同我们走一趟,若证明你之清白,自然不会为难你。” 而胭脂趁这三言两语,已将目前的形势尽收眼底。 那军爷在左前侧,身后共十名体格健壮c手侧佩刀的将士,其两侧,即左后侧c正前方院内,分别有七八人持刀,其前后有两三人还端着火把,至于右侧便只有五六个双手皆佩刀的男人。 若要退,自是不能从刘妈妈的方向,恐殃及池鱼,而右侧必定是身手矫健的高手,自右后侧的房屋上顺着这一排百姓的砖瓦矮屋,乃是眼下最好的路径了。 胭脂先是上前一步,复停住轻笑一声,抬眸笑靥如花。 军爷本已失去耐心,又见她一副泰然镇静,心中渐凉。他蹙眉收回腰佩,右手将拔剑轻扬,对身侧之人道,“拿下!” 周遭突然生出一股诡异的香味,似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只是混淆在这炽热的火焰,便又被烧灼得干净,寻常人难轻易察觉。 可苏昱离胭脂极近,又闻了半个月的衣袍,早将这味道铭记于心,他心下一顿,本欲静观其变的想法立即被抛之脑后,也走出房门站在胭脂身侧,只是他借由胭脂的身影与距离,刚好遮挡住那军爷的视线。 三将士正上前靠近,自院外夜色中窜出几名白袍人,拔刀乱砍,众人大惊,伴随几声惨叫与惊呼,阵脚大乱。就在同时,从胭脂身后的房顶墙垣也翻身不少白袍人,挡在三将士面前,饶是众人不明其来历,也大抵猜得与院内的女人有莫大干系。 军爷哪里还有方才的脾性,甚至懊恼一时心软,瞪大眼啐声喝道,“拔剑!此乃圣乐坊之徒!府尹有令,若能取下圣乐坊一人头颅,赏金百两!” 胭脂后退半步,伸手揽过苏昱的腰胯,复轻瞥过错愕不已的刘妈妈与老汉,垂眸侧身,一个借力便纵身从右后侧遁入夜色。 白袍人不需听她明令,颇为默契便挡住四周将士,尤其阻拦右侧的若干双刀男人,杀出一条通路。而左侧的白袍人一面扛敌,一面在不经意之间替刘妈妈与老汉接过无眼的刀剑。 寡妇身后乃是围墙,谁能料到这煌城竟埋伏有这么多贼子,双腿瘫软,扯过军爷的裤脚长袍,还不忘躲开混乱的场面,“哎哟!军爷啊!这下您可信了吧,那真是妖女啊!公然抗旨,一定是有古怪!您可一定要护我周全啊军爷!” 那军爷自也是气恼,只觉得如被羞辱,抬腿将寡妇踢开。师爷已特地嘱咐,此事是从京师递了信过来,乃是位大人亲自嘱托,宁可错杀,绝不能放半个人!他撇头看了眼呆愣在墙角,却被周围白袍人视而不见的老夫妇恶人,咬牙亲自拔刀砍去。 突然一白袍人横在他身前,似是看懂他的意图,随即又有两位白袍人往墙角走去,半褪下白袍,不等刘妈妈与老汉反抗,分别将人背在背后,再将白袍将其裹上,随另外几人,自胭脂离开的另外一边欲杀出个空隙。 果真是一路人! 军爷气急,下刀狠绝起来,再无半点犹豫,“给我杀干净,一个不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拨开云雾 自酒馆出来,胭脂的一身酒气便越发明显,不仅掩盖了她衣袍本身的清幽香气,更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刘妈妈的酒后劲儿极大,胭脂落地不复平稳,松开苏昱便是一个趔趄往前扑,后者下意识伸手扶住。 身后刀戟声寸寸逼近,他们皆为征战沙场的戍边将士,什么腥风血雨不曾见过,下手自然半分不含犹豫,且人多势众,白袍人难免不敌。苏昱这般猜测,只侧头一瞥,伸手扣住胭脂的手掌,往斜前侧昏暗无光的巷子内逃去。 他二人一走,身后复留出些距离,两边屋檐房顶的白袍人便一跃而下,堵在巷口与侍卫周旋,余下几人则迅速跟在苏昱胭脂身后。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处在夜市长街,周遭居住的百姓自是早被惊醒,虽不明屋外的情况,可这厮杀追捕c以及侍卫的兵甲之声,足以使他们紧闭门窗,只希冀平安度过这漫漫长夜,千万别被牵连进去。 那军爷方才虽说城外府邸已被查封,但苏昱与胭脂来时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前,彼时府内还无半分动静,如此短时间内,这些侍卫未必能得逞。而城内处处是巡逻的侍卫,又无躲藏之处,一旦白袍人抵挡不住,胭脂必然会落入其手。 苏昱心中一顿,倘若胭脂落入府尹之手 今日他本有打算与胭脂同归于尽,却是因怀疑被识破,做鱼死网破最后的挣扎。但眼下形势改变,他仍有机会从源头攻破整个圣乐坊,而那军爷定是报着取其性命的决心,恐并不知晓胭脂的身份,且眼下他与胭脂同行,自在一条绳上,如此白白送命得不偿失。 苏昱不再多想,循着这几次出入城的记忆,欲往城门的方向去,城内多巡逻的侍卫,但未必都得了信儿要来酒馆拿人,在更大的骚动发生之前,甩开那军爷所带的侍卫,出城上马,势必逃脱的几率会更大。只是出城后该去何处,苏昱略微颔首,余光轻瞥胭脂,届时便看她是如何做想的了。 临到巷子口,右侧忽然隐隐有些火光,周遭本就嘈杂,苏昱有些分辨不清其打斗声究竟从何处传来,但他反应极快,忙站定将胭脂拉在身侧,就见拐角撞上绕道赶来的侍卫。 “在这!给我杀!” 后面几白袍人闻声丝毫无犹豫,跨步自二人身侧上前,两手早已卸去刀鞘的长刀直接劈过去。 苏昱无心看他们混战,侧身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墙,眸中一暗。他内力尽失,如此高度他断是没办法带上胭脂上去,故他左右环视,却不巧瞧见前面的白袍人,其身手刀法,莫名有些不寻常。 苏昱习武多年,在江湖奔走见过诸多高手,与白袍人也多次交手,依稀能分辨出,这些白袍人侧身周转c挥手落刀的速度,莫名有些迟钝。但夜色颇深,仅靠侍卫手中火把的微光,苏昱也只是略微怀疑,眼下并非是探究的时机。 这小巷颇窄,又腹背受敌,苏昱便低头,胭脂已经将手伸向他的腰身。胭脂往后退了半步,距墙留出足够的距离,而后借着前面的矮墙蹬力再往上翻身过去。胭脂的确是有些醉了,身手虚浮,屋顶排瓦顿时被踢开不少,露出底下的房屋内侧,几乎能听得压抑的惊呼声。 夜色黄沙,还真有几分四下逃亡c惺惺相惜的错觉。 胭脂自方才起,体内便似有灼火在燃烧,她眼皮有些沉,轻咳一声,连周遭的温度都好似回暖,只是这局势混乱不堪,苏昱并未将她的变化放在心上。但胭脂却一路在隐忍,她多年静心修养,就是怕一朝失控。此地煌城百姓聚集,且苏昱也在身侧 胭脂咬牙,跃过几座矮屋房顶,一落地便将苏昱松开,别开头咽下喉头隐隐上浮的腥甜之气。她撞上一旁的木桩,苏昱这才惊觉她的反常,低声问,“胭脂?” 自左侧拐角忽然探出个白袍人人影儿来,胭脂回头道,“我吃醉了,无事。”而后拉住他,往那人的方向去。待二人没入夜色,身后的白袍人竟不再跟上,转头往另一侧引去。刀剑声渐远,苏昱便心下了然,想必是声东击西,将侍卫甩开了。 那白袍人已寻得逃脱之路,一路顺畅带二人离城。 一一一一 府邸内果真不复冷寂沉静,与那日范致远带人悄声入内不同,这些府尹侍卫几乎将整个宅子围住,各个院内皆被杀得遍地通红,红白辉映。白袍人已不再跟从,胭脂翻身下马,厚重的衣袍已被她扔在城内。 苏昱在身后拉住缰绳,便见胭脂回头道,“你且先寻个安全的地方,待此事平息,再找机会逃脱,只要不撞上青黛她们,你便不会有事。” 苏昱蹙眉,明白她的意思,“那你呢?” 胭脂轻笑一声,这半宿的厮杀与风尘,好似都不曾侵染她半分,依旧冷静沉着,“我得回去取个东西,无需担忧。” 苏昱心中微跳,如此形势,必定是万分贵重之物,他立即下马拉住她,却未察觉自己语气带着些别的意味,“我随你去。” 胭脂本就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她嘴角的笑意莫名加深,并未再拒绝,回身径直往宅邸阁楼的院子去。廊道已横着不少尸首,胭脂一进阁楼,便从四面涌过来不少白袍人,将整个书房护住。 而苏昱紧随其后,便见胭脂自左侧书架底,摸出那张c已被他发现了的泛黄纸张。胭脂并不着急,小心将其展开,苏昱这才见得韩烨的名讳已被划上朱砂,而其下,又多了一人的名字。 这名单,果真如他所料乃是是胭脂所要杀之人! “主子?!”从院门口忽然传来青黛的声音,胭脂立即那名单叠好放入腰侧,转身出门对上青黛的视线,后者见其并无受伤,些许放心,两步并做一步,将这院内残留的几个侍卫解决,只冷冷瞥了一眼苏昱,便在胭脂身侧站定,“竹芜在门口已将东西备好,主子,咱们只能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胭脂闻言点头,刚跨出半步,却听青黛竟问,“你喝酒了?”苏昱一顿,下意识抬眸望去,并未听得胭脂回答,青黛便自顾自道,“难怪如此,罢了,先离开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欲往南下 与煌城毗邻的泰州这两日重兵盘查,听说有穷凶恶极的贼匪从煌城一路逃亡过来,见人杀人c欲鬼斩鬼。泰州府尹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将巡城护卫安排得妥当,大街小巷无一遗漏,每隔两个时辰皆要巡逻一遍。 而在泰州城几百里外的破庙内,胭脂等人便在此暂时歇脚。他们并未带半个白袍人,轻装简束纵马绕道甩了煌城巡卫一宿,这才终于能些许放心休整。 竹芜守在破败不堪的门前,面带黑纱苏幕,一身外袍早在途中换成江湖别派的模样,常年过着隐蔽的日子,易容之物自是备在马上。青黛在破庙内的墙角腾出一个空地,将身上的外袍撤下,铺在地面,让胭脂暂且坐下休息。 而在另一侧则由苏昱架起了不大的火堆,他抬眼瞥向面色潮红,唇色却惨白的胭脂。 青黛察觉有人注视,蓦地转头便对上苏昱的视线,她眸光凛冽,转瞬复回头,将手探上胭脂的额头。她本欲斩草除根,那男人纵是留在府邸也是难逃一死,倒不如给他个痛快还以绝后患,可胭脂态度颇为坚决,青黛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胭脂烦心,这才勉为其难将其一同带上,好在他一路并无做出异常的举动,他也的确只能跟着她们一路,否则落入军官手中,只能落个严刑拷打c身首异处的下场。 只是青黛不免心中冷哼,真不知道这男人,是怎么将胭脂迷得神魂颠倒的。 苏昱起身,他步伐略沉,行至青黛身侧,“胭脂可是发热了?”青黛点头起身,面色担忧,跨开半步有些将苏昱戒备在外的架势,“火已经架好了,不妨让胭脂去取取暖吧。” 青黛转身看了一眼苏昱,心中虽是万般不耐,还是强忍下焦躁,心平气和回答,“你自个儿顾好自己便成了,主子这会儿受不得热,若反噬起来,连我也制止不了。” 青黛说完便往外头去与竹芜交谈,苏昱也未多言,他心中认定胭脂是习得某种邪功,才能寒冬护体,并能隐匿一身的内功武艺,以青黛的‘反噬’之意,兴许是有些走火入魔的含义。 苏昱未回到火堆旁,只往胭脂身侧坐下,也伸手探上她的额头,他两手发寒,胭脂被他冰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瞥见并在身侧陌生的臂膀,满是戒备抬头,对上的却是苏昱的视线。 胭脂安心舒口气,自然将头靠在苏昱肩膀,衣袍外的沁凉贴在面颊脖颈,而她的热度亦是传至苏昱的皮肤。 倒不知晓是这几日的相处,还是因为一路逃亡,两人之间的相处的氛围莫名有些和洽与亲昵,苏昱喉头一梗,嗓音微哑,“你没事吧?” 胭脂轻笑,又往苏昱的地方靠近,毫无自觉还抬手挽上他的胳膊,“老毛病啦,我睡一觉便好。”苏昱肩头略抬,略有些不自在,便又听胭脂道,“青黛呢?” 苏昱还没搭腔,门外的青黛却闻声跨进来,见胭脂不动声色松开苏昱,她眸光一闪,权当没看见,“在此,主子有何吩咐?” “刘妈妈呢?” 青黛并未靠近,只是站在门前,她眼窝凹陷,却将一身的疲惫掩藏起来,“之前主子让我查他们远嫁女的消息,恰巧年关我回来时,已经命人将其在煌城的宗卷备案做了手脚,府尹纵是追查下去也是无迹可寻。而一个时辰前手底下的人已回信,刘妈妈他们如今已经安全,只是受了些惊吓,我让兰釉去与他们会合,说明主子的意思,等过几日便送他们去他们女儿的地方定居,届时兰釉自会安排妥当,主子不必担忧。” 胭脂闻言点头,一切虽来的突然,却正巧顺水推舟,将她的计划提前,越往后越少一事,脱手起来便越轻松,“眼下我们在哪儿?” 青黛环抱胳膊,蹙眉道,“因煌城宅邸出事,我自作主张给周先生传了信,让他尽早回来。如今只能先至泰州官道往南的那处山匪据点暂时住下,怕是要先委屈主子了。” 胭脂了然,却道,“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南下去淮北吧。” 青黛自是知道她想做什么,不禁提起嘴角,颔首示意明白。 而苏昱却是心头一惊,淮北乃是他苏家的地方,他如何猜不到胭脂带着圣乐坊还能去做什么。他并未开口,胭脂却好似在向他解释一般道,“上次你同我说的,我觉得甚是有些道理,既然是旧相识,我去见上一面也是无伤大雅,难保以后再无机会了。” 苏昱眸光微寒,别开眼接话,“你要去见苏家主母?”他感觉到身侧之人在点头,又道,“然后呢?” 胭脂觉得有些好笑,“自然是取命。” 在圣乐坊之事上,胭脂的态度坚决到令苏昱难以理解,她不是个善恶不分之人,临到为难还不忘善后刘妈妈,甚至这些日子来,除了万不得已在圣乐坊之事上,需要她做决定以外,他并未见过胭脂有任何暴戾残戮的行为亦或是倾向,只如一个深闺女子,每日做着不同的c打发时间的琐事。 范致远事败,苏昱便心知他错失了一次最佳的时机,而眼下胭脂已经决定南下,那便意味着,他的机会不多了。苏昱瞻前顾后c优柔寡断,酿就了如今的局面,但他也的确是担心自己空做了这一场戏,仍不能保母亲的安危。 不过因韩烨,煌城府尹这一搅动,青黛胭脂皆左右思量,忧虑重重,将他抛之脑后,且也无多少白袍人庇护,再动手起来,想必得手的机会更大。 苏昱仔细回忆那日胭脂所提起过的,忠臣故土的隐晦之言,道,“莫非关乎圣乐坊,除此再无别的方法解决情仇恩怨?” 胭脂垂眸,她选择在这个关头带他去苏家,不可否认她是带着私心的,有些事纵是解释千遍万遍,都不如亲眼见证来得震撼极具说服。她想让苏昱理解,自然,得让他知道,圣乐坊的某些不为人道的秘密,“我之前说了你不会信的,我带你去亲自看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