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为欢几何》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一章、相见欢(一) 日出于东,彤彤晕染了一角天空。晨光普照在大地上,慢慢逼散山窝里的缥缈缭绕的烟雾,将沉睡已久的生灵唤醒过来。鸟声啾啾,猿声不断,让山外人倍感幽清。 “啪” 几粒露珠连成了一条线,从半空垂直降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一辆正在密林穿梭的马车顶上。 马车外观不甚豪华,一眼看去,顶多算是中产人家的的做派,可与路边着急赶路的货担郎一比,倒也显得富贵。 车厢里,车壁以淡蓝布料打底,敷绣卷草。沈夫人陈氏居中坐着,左手边是长子沈复,右手边是幼女沈雪茹。 沈复娇生惯养,最受不了起早贪黑的苦,打从黎明时分上了马车,他就一直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可能是睡足了,这时候,他突然睁开双眸,轻轻将车帘一掀,兴致勃然地朝外头张望。 林子不密,几束阳光洒在树上,让树叶如镀了层金色熠熠闪光,直晃得人睁不开双眼。 陈氏发觉了沈复的小动作,慢慢从女儿身上抽回目光,然后定定望着动若脱兔的沈复,道“别东张西望了,离你外祖母家,还有一段路呢”陈氏边提醒边告诫,“上回在你外祖母那儿,你和芸丫头闹得很僵,若今天再碰到芸丫头了,你可要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然,我头一个不饶你” 沈复听得漫不经心,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陈氏知道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嘴上依旧唠叨个不停“我也知道,你这年纪最活泼好动,可外头不比家里,总该收敛些才是,今日到了你外祖母家,不许你上蹿下跳,胡乱闹腾” 沈复少年天性,早受够了父亲、西席轮番上阵没日没夜的调教,今日难得到外祖母家放松放松,本想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哪成想这才半道上,母亲就开始提前下达警告。 沈雪茹坐在旁边,见沈复受了训斥,不说温言温语安慰一番,反而还落井下石“哥哥最没耳性,娘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他也未必能听到心里,反不如回头告诉父亲,让父亲说教他” 听到这不中听的话,沈复立刻瞪了眼沈雪茹,然后才闷闷不乐坐好,耷拉起那张俊俏的面庞。 沈雪茹与哥哥闹惯了,原本只想趁机占一占嘴上威风,哪成想沈复竟一脸不悦。静下心来想了想,小丫头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就扭过脸去,拧起两道弯眉不说话。 陈氏目光如炬,将儿女的心里过程看得分明,只是不肯轻易露了偏袒,所以板起面孔,佯装不悦道“你们俩在家里拌嘴吵架就算了,若到了外祖母家,还这样胡乱使性子,不让为娘省心,那娘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将你们俩一起送回家去省事” “娘” “别” 沈复与沈雪茹满脸着急,不约而同牵起母亲的衣袖。 陈氏见俩冤家满脸恐慌,晓得两人盼着每年去外祖母家一趟,方才急中生智拿这个吓唬两人,果然十分奏效。 “行,如果你们俩亲口答应娘,这一路上安分些,那娘就答应你们俩,不送你们回去啦” 俩冤家匆匆对视一眼,虽然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可为了共同的目的,只能异口同声回答“行” 陈氏顿时笑容满面,一手搂着九岁的小闺女,一手拍了拍沈复的手面,交代道“这回到外祖母家,少说也要住个小半月,你们俩平时在家欺负启堂,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们俩计较,可这回到了外祖母那里,再不能任性妄为,一定要跟表弟表妹们好好相处,不能仗着比他们大一点,就随随便便欺负他们,听到没有” 沈雪茹听得满脸厌倦,打从她五岁那年记事起,几乎每年在赶往外父母家的路上,都会听见陈氏谆谆告诫。眼下,见陈氏旧调重弹,雪茹不禁嘟起一张樱桃小嘴,叹道“娘老爱胳膊肘往外拐,每回我跟表姐妹们起了争执,娘总是偏袒表姐她们,有时还帮着婶娘她们,反过来派女儿的不是” 陈氏爱怜地望着她,“不是娘不想帮你,实在是你做得过火,娘总不见得帮亲不帮理吧。再说了,那是在你外祖母家,娘若过于袒护你,你那两位舅妈心里该不自在啦” 沈雪茹年岁尚小,正是天真烂漫思想无邪的时候,此刻听了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虽则心里头不大欢喜,可转念一想,稍后到了外祖母家,可以无拘无束,不由还是心情大好。 沈复坐在母亲左肩下,无意间瞥见妹妹雪茹眉毛弯弯如柳,双眼炯炯有神,明眸里仿佛能放射出光来一般,于是很不怀好意地将手绕到陈氏背后,轻轻推了妹妹雪茹一把。 雪茹正幻想着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没防备哥哥暗下歹手,免不得身体失控往前俯冲。 回过神来,雪茹立刻怒瞪着哥哥,告状“娘,你瞧哥哥,都多大的人啦,还总是这般调皮” 陈氏无奈地笑了笑“还有脸说你哥哥,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还是总惹娘生气” 沈雪茹见母亲非但不护小,还在哥哥面前揭自己的短,霍然仰起洁白如玉的脖颈,又不服气地撅了噘嘴,表示自己的不满,然后才转过脸去,满眼怨恨地盯向橘皮色车顶。 陈氏看小闺女气性很大,又虎着一张脸瞪向沈复。沈复自觉有错,也微红着脸闷不做声。 临近正午,田埂间零星有几个农户休息,村庄里已升起缕缕袅袅炊烟,许多农妇开始烧火做饭。 马车奔走如箭,飞快穿梭在乡野小道间。 约摸又颠簸了一炷香的光景,终于赶在正午抵达目的地。才出马车,早见两只家犬吠着扑上来。 沈复倍感亲切,冲着两只家犬哈哈一笑,弓身如虾钻进了车厢里面,又探手在随行携带的包裹里翻了翻,随便抓了几个早上吃剩下的肉包子,隔着车窗扔了出去。 两只家犬很是机灵,听见些些动静,立刻停止狂吠,掀起四蹄,飞速朝着那几个肉包扑去。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雪茹双腿一纵,直接从三尺多高的车辕上跳了下去,然后一边整理自己心爱的碧罗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哥哥也忒舍得了些” “为了妹妹,不舍得也得舍得嘛”沈复偷偷瞄了沈雪茹一眼,顿时笑逐颜开,“这两只狗狂吠不止,明眼人一看,便知它们饿到了极点,若不是我急中生智,舍了几个肉包子,只怕你眼下还得担惊受怕呢” 雪茹没好气的白了哥哥一眼,就手撩起裙角,朝前面走了几步,站到母亲陈氏左右。 陈氏正交代车把势回程日期,寥寥几句过后,忙领着一对儿女走到柴扉前叫门。 院里有人迭声回应。很快,柴扉两面打开,露出院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以及富有乡野气息的装饰。 陈氏见应门的是内侄女陈芸,忙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芸丫头呀”客套了一句,又啧啧称赞“这才半年多不见,你越发长得出挑了,只怕再过两年,你娘该为你说亲事啦” 陈芸听得面颊通红,羞怯怯扫了表弟沈复一眼,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接姑妈的话头。 陈氏见她面色通红,眼中羞怯一层盖上一层,立时也不好往那方面多提,就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家新翻修了房屋,不知整修得好不好看,隔日得去瞧一瞧才好” 陈芸声音细弱,半吞半吐地应着。 陈氏心里高兴,不太在意陈芸的细微变化,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对了,今儿是跟着你娘一道过来的,还是单个儿来的” 陈芸正视着她,认真回答“娘一早去了舅舅家,这时辰,还没见她回来,多半是要留在那边用饭” “咦,小克昌呢”陈氏话未问完,已经开始目光搜寻,“克昌最可爱啦,这回来,我可给他捎来不少好玩的” “弟弟黏人,听说娘傍明要去舅舅,他便哭着喊着也要去。娘没法子甩开他,只得领着他一块去了” 言语间,姑侄俩已经走到厨房旁边。 厨房里,陈母埋头切菜的空当,听到院里动静不小,隐约猜到是女儿从长洲县城回来了,于是笑呵呵洗了把手。扶策而出,颤巍巍走了十来步远,见陈氏头上梳着堕马髻,穿着水天青缎镶边对襟褙子,又见沈复、沈雪茹满面笑容,手里拎着一嘟噜礼盒,不由笑开了花。 陈氏见母亲看得呆了,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老人家跟前,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扶着老母亲站定。 陈母近距离观察女儿,见她依旧容光满面,样子也和几年前无差,情知她在夫家过得还不错,也就安心下来。陈氏却看出母亲苍颜白发,皱纹横生,止不住哀伤岁月流逝。 母女俩累月不见,自然有一番梯己话要说,所以当面寒暄几句后,很快就挽臂离开。 沈复脱离母亲的视线范围,又难得见一回表姐陈芸,就乐呵呵跟在陈芸屁股后头,问“芸姐儿要去哪儿” 陈芸红着脸,巧妙躲开沈复的目光,“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多半是要留下来住几日的。祖母现在忙着与姑妈说体己话,自然没空为你们收拾客房,正好我手头闲着,不如趁有空把屋子收拾了,省得午后再折腾人” 沈复听完,丝毫不见外道“那我帮芸姐儿一块收拾” 陈芸回头看了两眼沈复,暗道你一个富家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时不愁吃、不愁喝,粗枝大叶,大手大脚,杂务事一律不插手,让你帮忙还不是帮倒忙 虽则心里头这样想,可陈芸一抬眼,瞧见沈复满脸兴致勃勃,终究心中不忍,将人领进厢房。 进了厢房,陈芸二话不说,马上展示自己的勤劳美德,按部就班地清理桌案、收拾床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章、相见欢(二) 沈复见陈芸手脚不停,忙来忙去,压根没心思理会自己,只得东走两步、西走两步,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可她竟是不为所动,专心一意地做手头上的事,弄得沈复兴致全无,干脆踅摸来、踅摸去自娱自乐。正闲逛着,冷不丁瞧见西窗下的炕几上堆着一沓书笺。出于好奇,他悄无声息走了过去,然后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顺手取过最上面那张书笺,只见上头写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十字。沈复在心里咂摸了一会儿,自觉十分熨帖形象,不由出声笑道“这是芸姐儿作的诗句” 陈芸闻声,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反身往他那里瞧。见他笑嘻嘻看向自己,手里还握着自己昨日忘记收起的书笺,她忽然面露羞赧,然后迟了片刻,才疾走几步上前。 “不过是闲时随便题的,也不管什么押韵不押韵。表弟是个读经求学的人,这等拙作,哪能入你的法眼”刚自嘲完,陈芸就想将书笺叠起来收好,可沈复眼尖手快,抢先夺了过去。 “唉,芸姐儿此言差矣虽然我是个读经求学的人,可方才见了芸姐儿你题的这句诗,倒觉得十分新颖别致,尤其是这两句末尾的瘦与肥二字,真真压得绝妙” “你这人嘴甜心巧,怕是哄我开心呢”陈芸表情严肃,可眼中却有一些喜色流过。 “我何时骗过你”沈复见陈芸不信自己所言,立马耸起肩膀,显得很认真起来,“上月中旬,贾师傅布置了一道作业,让我们就春夏秋冬四季连句作对。当时,我与同窗们搜肠刮肚,愣是没想出什么好诗句,眼下见了芸姐儿这句,真是吻合了我的心意。以后回了私塾,我定要将芸姐儿这句传给同窗们观阅,顺道也让他们评鉴、评鉴您的诗才” 陈芸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古话说得好,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不过是闺阁女儿闲中所作,表弟一人看过,本是无关紧要,可要拿出去给外头那些男子传阅,万一有人多嘴抖了出去,再让长舌头的人听去了,以一传十,岂不是徒添是非” “这倒也是,你们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沈复后来觉之,不好意思地附和一句,转头看向满面春光的表姐,道“刚才是我有失妥当了,还望芸姐儿不要介意” 虽然陈芸比沈复大了半个年头,多少明白一些男女之事,可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哪经得住男子的暧昧目光此刻,两相交上目光,陈芸只觉心里砰砰乱跳,就红着脸移开目光,脚下迈着小碎步走到床沿,继续低下头来,心不在焉地收拾床褥。 沈复见她有意逃避,心里固然失望,可饱含爱意的目光还是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须臾,窗棂开了个缝,然后就看见沈雪茹探头进来,疑惑道“怎么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忽然就哑火了呢” 沈复远眺一眼娇憨可爱的小人,笑道“怪不得古人商量大事前,都要临时加上一句小心属垣有耳,窗下立人,原来就是为了提防你这类爱听壁脚的促狭鬼” 沈雪茹乌溜溜的眼珠子动了一动,“若不是你和芸姐姐聊得太投入,哪里会听不见我走路的声音”不等沈复反驳,自己又补充道“哥哥要怪,就怪芸姐姐,哥哥每每见了她,压根顾及不到旁的” 沈复面色一囧,又见陈芸也羞得面色通红,腾地站起来走到窗下,一把拿掉支起窗户的小竹竿。 窗格子没了支撑的东西,晃晃悠悠了两三个来回后,突然梆啷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沈复怕妹妹赖着不走,故意拔高声调“你这讨厌鬼,人家去哪里,你就跟到那里,跟个跟屁虫一样,真真招嫌惹恶,我告诉你,你没事不要再来打扰我和芸姐儿谈天说地,眼下天正大热,你最好哪边凉快、哪边歇着去” 沈雪茹站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觉察出哥哥话里话外不待见自己,她略带怒意地怼了几句,然后很气愤地跺了跺脚,最后才跑进厨房找陈氏告沈复的恶状。 沈复屏气凝神,听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笑着看着肌肤丰润的陈芸,道“那促狭鬼走了,咱们再想说什么悄悄话,也不必忌讳了” 陈芸坐在床边苦笑,平日里光见别人家的哥哥变着法哄自己妹妹,可一到了沈复这里,忽然天差地别改了个样,既不说多谦让妹妹一些,也不肯让妹妹贪一点便宜。 正值仲夏,永昼天长,尤其正午前后,天上那毒辣辣的日头烧得人汗流浃背,压根没力气动弹分毫,更因到了农闲时节,乡下人不需劳动,成日里过得甚是安在。 到了酉时,西山薄暮,百鸟归巢,农庄里家家升起炊烟。那些炊烟缭绕之处,必定有心灵手巧的女人满面笑容,埋头为自家勤劳朴实的男人煮上香喷喷的饭。家里孩子们拘束了三四个时辰,趁着热气散去,纷纷跑出木杈围成的院落,拉帮结伙游戏。 因着天热,沈复总觉得置身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浑身上下没个舒坦的地方。正好陈家表哥陈邦彦携妹妹陈蔷做客,说起村子后头那条河里有不少人在凫水嬉戏。 沈复听得心动,央求了陈邦彦陪自己去。熟料俩人这一去,足足离开了大半个时辰,到傍黑儿也没回来。 天色半黑,月牙犹抱琵琶半遮面,在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中一寸一寸地朝半空中移动。 陈芸收拾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心里估摸着沈复也该回来了,就匆匆洗了把手,拐到卧室里取了唐诗,准备找沈复品议诗词,叵耐四下里找了一遍,连个鬼影也没看见。 沈雪茹可怜她,顺口道“芸姐姐是在找我哥吧他还没回来呢,估计正在水里扑腾呢” “天都黑了,也该回来了啊”陈芸喃喃。 “芸姐姐是在担心复哥儿吗”陈蔷笑着凑上去,虽然个头才到陈芸锁骨处,可依旧仰着脸道“姐姐尽管放心好了,就算复哥儿水性不佳,可我哥从小在水里长大的,他们俩在一块,能出什么大事” 陈蔷不说沈复水性差还好,她这一说,陈芸的脸色立刻变了。前年,河里发生了几起溺亡事件,庄户们口耳传言,说是河里有水鬼作祟,不可独自靠近。虽则传言不可尽信,可世人愚昧,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又因左右等不到沈复,陈芸越发觉得他可能落水身亡。 “芸姐姐,别牵挂我哥哥了,您坐下来,咱们说说话吧”沈雪茹天真的眼中闪着笑意。 陈芸坐不安心,掩饰道“屋子里怪闷人的,实在没心思陪你们说话,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陈蔷看破不说透,只是笑了一笑。 沈雪茹却没这个心眼,想方设法留下陈芸。陈芸无奈,只得暂且坐下,陪两个妹妹说些闲话。 聊了半个钟头,陈芸见沈复迟迟不归,终究耐不住心里记挂,就假装回房取小蒲扇驱热,然后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悄声悄息地出了院子,站在柴扉前翘首眺望。 左右瞧不见身影,陈芸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干脆将手里的小蒲扇扔到柴扉前的大石头上,独自朝后河走去。 这夜微风拂拂,月色皎洁,月光覆在绿意盎然的乡野上,令乡野犹如披了层轻纱般空灵唯美。 陈芸踩着软趴趴的青草走了很远,迎面遇见两条分叉路口,正犹豫该走哪条路,树丛间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女儿家本就胆小一些,外加那鬼魅声音越来越清晰,时而如嫠妇抽咽,时而如鬼哭狼嚎,让她越听越害怕,三魂六魄都要丢了一半,只知道往回跑,希求摆脱魔鬼的黑手,可还没跑出去十来步,那声音又戛然停止,取而代之是两个少年的窃窃说话声。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芸妹妹还跟小时候一样胆小,只要入了夜,她连门也不敢出” “芸姐儿既然怕黑,那为什么还硬着头皮出来” “你啊,还真是蠢芸妹妹无缘无故往河边跑,除了担心你,还能是为了什么” “哦” 陈芸听见人声,心里大概猜到是有人在捉弄她,就冷哼一声,循着声源找去。 树丛这边,陈邦彦三言两语点醒了表弟,再回头往草地里偷看时,惊觉陈芸匿影潜形,正要四处张望张望,瞧一瞧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忽然听人断喝一声,应声跳入树丛里。 “早知道有人装神弄鬼” 沈复刚琢磨透堂哥话里的意思,突然又听见女子含嗔带怒的声音,连忙循声看去,只见陈芸满脸怒气,掐着腰站在两丛灌木旁边。他不由会心一笑“芸姐儿” 陈芸刚跳进草丛里,抬眼见堂哥表弟赤膊裸胸,一张桃花脸霎时泛出丝丝潮红,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袖口捂着脸颊,奇怪道“你们俩怎么光着膀子呀” 陈邦彦对男女之防没那么保守,当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紧实的胸膛,爽然笑道“我们俩刚凫完水,身上正凉快着,要是即刻披上衣服,岂非捂出一身痱子来” 陈芸稍稍移开袖口,别过脸去,“堂哥这话差了,正因你们刚从水里出来,才要赶紧穿衣服。夜里清凉,万一冻出些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邦彦不以为意,随手抹了抹胸膛前残留的河水,又拿无奈的目光看向沈复,道“罢了罢了,反正她是来寻你的,又不关我什么事,我可不在这碍你们的眼” 陈邦彦一说完,就拿右手重重拍了下沈复的肩膀,然后又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瞧着傻里傻气的沈复,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家里还熬着猪髓汤呢,先回去啦” 沈复一听表哥要家去,立刻往前送了两步,“那咱们明天见” 陈邦彦调皮地撅了噘嘴,又伸出食指指了指堂妹陈芸,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步步朝家的方向去。 沈复知他有意撮合,甘心情愿领了情,等他离开视野范围,才凑到陈芸面前,说“芸姐儿,咱们也回去吧” 陈芸慢腾腾转过头来,见沈复依旧坦胸漏乳,精壮的胸膛与紧实的腹部无缝对接,恰到好处地将少年健硕的身材勾勒出来,顿时又羞又怯“夜里凉,容易着了风寒,你还是披上衣服吧” 沈复憨憨一笑,匆忙间披了衣服,然后边走边谈“方才表哥说你怕黑,真的假的” 陈芸有些羞怯,可还是据实相告“有点怕” “那你还跑来河边,不怕水鬼爬上岸来,强行拖你下去吗”沈复故意询问,然后目不转睛地观察表姐的反应。 陈芸倒是没想太多,口为心声“还不是担心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章、相见欢(三) 沈复聚精会神,那个你字听得格外清楚,不由喜笑眉开。 陈芸话说到半中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转头,见沈复嘻嘻笑成一团,顿时知道他在给自己下套,于是面色一冷,气呼呼转身而去,理也不理沈复的呼唤。 沈复原想探一探她的心意,万没料到她会生气,赶忙撒开脚步,星流影集追了上去。 这壁厢,陈氏陪母亲乘完凉,正要扶起老人家进屋,忽见表姐弟俩你追我撵地赶回来,权当俩人闹着玩儿,心里也不当真,只笑着与母亲道“娘,您瞧,这俩小祖宗又闹上” 陈母司空见惯了,笑容可亲“嗨,他俩从小闹得多了,我记得有一回,俩人闹得很僵,互相发誓,谁也不理谁,可还没隔一天,不照样你低声下气、我认错低头”陈母一面说,一面又要往里走,“没事,他俩情分厚着呢,不过是这会儿不愿意搭理对方,等这一夜睡过去,明日两人气消了,还指不定该如何相亲相爱呢” 陈氏知道母亲说的是大实话,所以摇了摇头,笑而不语,挽着母亲的胳膊进了堂屋。 陈芸尴尬地站在院里,目送祖母与姑姑进屋后,转头瞥了沈复一眼。因见表弟笨头笨脑站在身后,既不开口哄自己,也不先向自己致歉,陈芸没来由心里一急,瞪了沈复一眼,扭头朝厨房走去。 沈复见状,心里万分焦急,抢先一步拉住表姐的袖口,“不过是小小不言的事,单单因为这个,芸姐儿再不肯理我” 陈芸表情严肃,半嗔半气“谁要生你的气我这么着急往回赶,还不是因为突然想起想起你房里没点驱蚊的香” 沈复哦了一声,瞬间松开陈芸的袖口。 陈芸含笑看他,见他依旧傻乎乎的站着,连忙推了他一把,道“别发呆了,我一个人研香,指不定要忙到什么时候你也累了一日,若想早点安息,还得帮帮忙才好” 沈复听了,笑嘻嘻摸了摸头,又朝前走了几步,站到陈芸左右,寸步不离。 陈芸瞧他傻不愣登的,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一点怀疑也没有,心里不由耻笑。 转头进了里屋。陈芸取了一个木樨盒,递到满眼好奇的沈复手中。沈复猴急打开,见那木樨盒里放着许多水萍叶子,便大惑不解道“这些萍叶,也能驱蚊” “当然能驱蚊啦”陈芸回答得斩钉截铁,又见沈复目光迷惑,才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这些萍叶全是一早采摘,又经午后阴干,晚上正好可以拿来点燃驱蚊” 陈芸慢慢说着,又瞥了沈复一眼,道“学东西讲究活学活用,你呀,读书读多了,别总效仿那些迂腐的私塾先生,再这样傻学下去,整个人都要头脑冬烘啦” 沈复笑而不语,沉默了片刻后,凝视着气质清丽的陈芸赞扬道“你懂的倒是挺多呀” “这算什么”陈芸喜笑颜开,“我不光知道萍叶可以烧烟驱蚊,还知道葛汁可解酒醉不醒,蛇床煎汤可缓牙痛,薄荷拧汁可治鼻血不止,艾灸可治蛇虫咬伤” 沈复从不知道这些,听得满脸崇拜,“哇,芸姐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这么多” “村里人都知道这些,我也是听老人们话家常时听来的”陈芸一脸得意,扭头看向沈复,道“你若真想多学一些,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记录下来,等你回家后,再慢慢研究” 沈复咧嘴一笑,道“没事,芸姐姐知道即可,以后若有用得到的时候,总还有芸姐姐在身边嘛” 陈芸听了这不见外的话,略微木讷了片刻。 原来情窦初开的姑娘总爱多想,正如陈芸心里也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沈复是无意还是有意这样说。她只知道,眼下俩人渐渐长大,虽然私底下郎有情、妾有意,可沈复已有婚约,两个人注定有缘无分,有些苗头还是要扼杀在摇篮里的好。 “想什么呢”沈复瞧表姐出神,连忙举手到陈芸眼前,使劲晃了三四个来回。 陈芸幡然回过神来,不敢坦白自己的心事,只掩饰道“在想克昌今夜闹不闹人” 沈复顺着她的话说“一般而言,小孩子喜欢白间闹腾,到了夜里,大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睡了” 陈芸随手点燃萍叶,眼前顿时扬起一片灰烟,随即耳边飘过沈复的话,陈芸更加觉得表弟心思简单,压根看不穿自己的心事,于是也不浪费气力,专心致志燃烟驱蚊。 一宿无话。 次日,芸母金氏领芸弟克昌归家。陈氏半年不见二嫂,心里甚是想念,于是急匆匆往陈芸家中赶去。妯娌俩见面后,草草问了一番寒暖,就挪去偏房说体己话。 “昨夜听咱娘说,嫂子娘家兄弟又要闹着重新分家产”陈氏一面出声询问,一面去看二嫂的神情,因见金氏面露哀戚,不欲多提,转而又啧啧感叹“这当娘的还真是可怜,生儿育女本已不易,谁想这到了桑榆暮年,还要眼睁睁看着儿子打破头争家产” 金氏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更加感触万端“旁观者清,这事原怪不到二弟他们家头上,实在是我那大嫂太不讲理明明去年清丈田亩分家产时已经立据存证,谁知风雨难料,今年立夏以来雨水过多,大哥家那几亩田地势低洼,遭了几场水涝,眼瞅着这一季要颗粒无收,这才闹到阿娘跟前,说什么他们那块地风水不好,硬要逼着阿娘交换两家田地” “天底下,哪有事后反悔的道理”陈氏抬眼望向长嫂,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嫂子别怪我说话难听,您那大嫂也忒不讲理些,放眼方圆五里之内,哪有胁迫长辈偏袒自己的道理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着也不能做出如此登不得台面的事来” “谁说不是呢活了那么多年,愣是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妇人”金氏紧随其后接了一句,忽然又将语调放得沉重,“不瞒妹妹,自从今年年初以来,家中老父老母体弱多病,成日里大多躺在病床上将息,因着老两口身体不好,爹娘原已不打算再插手他们两家的争端,可谁想大嫂那毒妇心思歹毒,竟撺掇大哥起意,双双跑到爹娘面前哭天抹泪诉苦” 陈氏显然讨厌这种事情,立马厌恶道“如今正是农家歇伏的时候,大家都忙着缓口气,那妇人倒不嫌累,一个劲的耍小心眼唉,这人活于世,偶尔吃一点亏,又能怎样” “不光我这样劝过,连邻居们也挨个去劝过,可不管周围人如何劝,人家照样按照人家的主意来,一点也不顾及世俗的眼光”金氏略感无奈,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妹妹你说,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张脸,我那大嫂怎么一点脸面也不要” “人活得越久,所见所识越多,竟也渐渐明白过来,跟那些不要脸皮的人说再多,最终只会白费力气”陈氏发了一通感叹,又好奇地问“那后来呢这事如何了结难不成真遂了他们夫妇的心意” “哪能呢虽说二哥生性老实,可大哥大嫂总变着法欺负他,再老实,也懂得反抗哪”金氏说到这里,却是宽慰一笑,“这不,昨儿,大嫂又挑头闹事,正好二哥二嫂也在爹娘那里,两下里撞了个正着两家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到最后,他们实在谈不拢,索性喊来里长公断。” “里长为人厚道,公正方允,在十里八乡素有人望,当时听了两位哥哥的争论后,也不管众位乡邻在场,立马拍案而起,指着我那蛮横无理的大嫂开口大骂”金氏说至此处,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大嫂自是不服气,可里长句句在理,字字剖心,她理亏,倒也不敢还口” 陈氏最爱看滑稽戏,爱极了恶人恶报的结局,此刻听了整件事的始末,不由蓦然一笑“原以为多厉害一个人物,又是撺掇丈夫,又是欺压弟娌,最后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玩意” “本就小门小户家出身的姑娘,饶是再厉害,还能掀翻天不成不过是她命数好些,嫁到我们这样一户人家,若换了高门大户,还不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金氏风趣说着,又关心地问“对了,也别光听我说这些糟心事,你也说一说你那边近况如何” “勉强凑合着过吧”陈氏联想到婆家境况,顿时有些忧愁之色从眼底滑过,“自从年初阿翁过世,沈府已不复往昔,虽说上头还有婆婆压着,沈家还不至于成一盘散沙,可现在大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各人去干各人的营生,早比不得从前那般蒸蒸日上” 金氏默默听着,听完又问“你哥生前,我听他随口提过几句,好像说沈家最初是靠纺织富起来” 本书首发来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章、两同心(一) “说起来,沈家祖上三代全靠贩卖布匹营生,也是祖宗有灵,传到阿翁手里,终于发扬光大了,哪成想啊,这生意日益兴隆,阿翁却突然撒手人寰”陈氏说着说着,免不了面露伤感,“要说,还真是寿夭有定,天命无常,这人的本事再大,也得有命数施展才行” 金氏听了,唯有感叹“树倒猢狲散,老太公这一去,你们府那不好相与的二房还不闹着分家” “利字当头,神佛还要斗一场呢,何况二哥又是重利轻义的人,哪能不争不闹呢打从阿翁病重那日起,二哥就没消停过。隔三差五地跑到后院,缠着阿翁要瓜分家产”陈氏想到旧年那些糟心事,眼睛不知不觉润湿起来,“可阿翁花了大半生精力才盘下那几家店铺,眼下正是将生意兴隆做大的时机,哪里愿意前功尽弃呢” “就这样,阿翁一直压着不分家产,直到临终之前,才将三房子孙全唤到病榻前,仔细交代身后事”陈氏语调平稳,自始至终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无奈二哥心口不一,前一日,还跪在阿翁面前指天发誓,誓死遵从阿翁遗愿,可等阿翁撒手人寰了,家里办妥了丧事,二哥又矢口否认,吵吵嚷嚷要分家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后来呢”金氏适当插了句。 “官人打小读书,素来只在仕途上用心,这么些年,他从来不过问家里的生意,我呢,又是个不会操心的,入不了生意场,这倒罢了。大哥喜清静,不爱揽事,所以我们家老太太一合计,就把一大半的店铺门面转卖出去,折成现银分给大哥和官人,余下的,全交给二哥打理” 金氏经历过两三次分家的闹剧,再听类似的事件,唯有太息几声,劝道“分了也好,分了干净不然哪一日生意兴隆了,兄弟几人再去瓜分财产,万一分得不均,中间起什么误会,兄弟间闹得不可开交,争得头破血流,还不如现在分干净了省事” 陈氏叹息一声“自从阿翁故世,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我瞧着,倒似亏空了不少,还拿什么指望生意兴隆” 金氏听她语出伤感,想了想,道“你们既分开了,谁也不干谁的事,何苦操这份闲心要我说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对了,很久没听闻妹夫的消息了,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啊,考了几次没登科,心渐渐也懒了,又赶着衙门里聘幕、用幕、养幕之风盛行,就去浙江绍兴跟老师爷们学了几年,眼下,正投在苏州织造舒文舒大人门下” 金氏年轻时也读过几卷书,不是全没见识的,听说沈稼夫当了幕僚,不由抚掌笑道“要我说啊,还是妹夫有眼界,这经商再有出息,还能比得过在苏州织造手底下做事风光” 陈氏微微不悦“士农工商,士大夫排在首位,相公弃商从士,原本并无什么过错可言,可嫂子你哪里知道我持家的艰难他常年在外奔波,恨不能过门不入,满心思都想着给别人输计运谋。我守着偌大的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二十口子人,一天到晚,八下里全要我过问打理,我这一颗心啊,就差掰成八瓣子用了。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你不知道,自从阿翁亡故,老太太为了一视同仁,也不好光偏袒我们院了。少了老太太的接济,我们院的进项就又少了一层,真是让人头疼”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金氏晓得陈氏的心思,只能尽量劝她“妹夫满腹经纶,不甘于平平庸庸做个商人,如今又投靠到了苏州织造门下,将来总会熬出头的这外事开头难,妹夫又刚刚起步,总是要宦海浮沉几年,才能慢慢混出一些名堂。妹妹也不要急,世间之事,常常讲究个机缘,机缘到了,万事皆顺;机缘未到,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 陈氏默默点头。 金氏见她受用,又想着法拿一些宽人心怀的话来说。 陈氏听了半天,最后道“听嫂子说起机缘,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来”陈氏眨了眨眼睫毛,目光紧紧盯着大嫂金氏,“去年,我在寒山寺发了宏愿,企求神佛庇佑,庇佑相公仕途顺畅,老太太身体安泰,儿女岁岁无忧。如今算着时间,该在今年五月初进香延火的,可中间因为一件事耽搁了,直到现在还没去寺里还愿” 金氏也信佛,这会子听得十分认真,所以都听到最后了,才略带戏谑道“你呀,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没出门时,爹娘拿宝贝疙瘩疼着;嫁了人后,妹夫又拿山珍海味养着。你这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耽搁你去寺里还愿” 陈氏听金氏笑话她,心里并不计较,反而有意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嫂子可还记得金沙于家” 金氏拧着两道寿字眉,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道“你们两家不是订了娃娃亲吗” “还谈什么娃娃亲嫂子怕不知道,那姑娘五岁时患了病,撑到去年年尾夭折啦”陈氏念及此事,涌出一些感慨来,“听说是于老爷娶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不吉利,是白虎星下世,只要沾染了这种人,不光家财散尽,连府中老小也不得善终” “哪有这般邪乎不过是道士们坑蒙拐骗的手段罢了”金氏云淡风轻地说着,见陈氏满脸感慨,就道“不过,还是应了缘分使然四字这有缘分的两个人,即便相隔万里,也能会首,可若没有缘分,任凭世人再怎么撮合,终究撮合不到一块去” 忽然扯到缘分上去,姑嫂俩人仿佛找到共同话题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往神佛方面谈。 另一边,陈芸干完家务,好生安顿了弟弟克昌,从厨房里端了两杯雨花茶来招待陈氏。 将将走至门边,陈芸听见姑嫂俩人正谈佛论道,最初还觉得俩人愚昧不堪,居然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可听到最后听陈氏要另给沈复说亲,心里提着一口气,没来由移不开脚步。 正巧沈复踱步而来,遥见陈芸竖着耳朵挨在门边,心里觉得很是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凑近一些,使劲儿拍了一下她的后背,疑惑道“怎么趴在门边,不进去说话” 到底是偷听心虚,陈芸霍然受惊,慌得六神无主,手中的托盘应声落下,连托盘上的两个小陶杯也咣当一下子落到斑驳暗黄的地面上,如陀螺般晃晃悠悠转个不停。 陈芸眼瞧盘落杯打,连忙蹲下来收拾杯具。 里头姑嫂俩虽说着话,可不知为何耳力甚好,乍然听见外头传出动静,纷纷探着脖颈问“外头是谁” 听里面有人问话,陈芸赶忙应和一声“是我” 匆匆答应一声后,陈芸也不管里头听没听出是自己的声音,慌手慌脚收拾停当了,然后才闷闷不乐站起来,没好气的白了沈复一眼,嗔怪道“好好儿地,吓唬我做什么” “也不是故意要吓唬你,只是头一回见你听壁脚,觉着怪可笑的,所以才想吓唬吓唬你” 陈芸哼了一声,脚步匆匆离开现场,赶去厨房里重新倒了两杯茶。 转头再进屋里时,陈氏瞧她脸色不对,轻声唤她到跟前,关怀着问“刚才我与你娘正说话呢,忽然听见外头有杯盘落地的声音,都吓了一大跳。好孩子,快告诉姑妈,到底是怎么啦” 陈芸不善撒谎,心里正发愁如何掩饰过去,却听一旁的沈复笑嘻嘻道“芸姐儿方才沏了两杯茶,翼翼小心端到门边,突然有一只野猫蹭蹭蹭从她眼前跳了过去”沈复说着,没大没小地挤到陈氏肩边坐下,又笑道“娘也知道,芸姐儿最怕猫,刚才见了那猫,她心里猛地一惊,手又吓得一松,那盘子就摔在地上了” 金氏知道女儿不是毛毛躁躁的性子,猜度是刚才自己和陈氏的谈话让女儿听见了,故而缓缓一笑,也顺着台阶下“这孩子从小怕猫,长到现在,居然还没改过来” 陈氏不以为意,只定定看向满脸笑容的儿子沈复,道“我刚才正与你舅母念叨你呢” 沈复一头雾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良久,奇怪道“娘和舅母无端念叨我什么” “还能念叨你什么”陈氏一脸宠溺地看着沈复,慢慢从腰间掏出一方雪青色手帕,为满头大汗的儿子沾了沾汗渍,笑道“不就是再过几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商议着给你娶房媳妇,好让儿媳妇贴身照料你,为咱们沈家传宗接代” 沈复本以为是旁的事,此刻听说是这个,刷一下红了脸颊,然后红着脸望了望母亲,又望望舅母金氏,最后害羞道“儿子年岁尚小,这时候谈论婚事,是否为时尚早” 陈氏含笑不语,直勾勾看了几眼愣头小子,才别过头来看向金氏,神情和悦道“嫂子,你瞧瞧他,如今满打满算也十三岁了,都半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当自己是小孩一样” 金氏含笑不语,一面满眼疼惜地看着面相老实的沈复,一面又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 见陈芸满脸红晕,时不时偷瞄一眼沈复,金氏心中顿时了然,就故意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复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甭说你娘提前为你物色媳妇,连舅母有意没意的,也为你芸姐姐物色夫婿呢” 沈复一听金氏也在留心女婿,心里微微有些不高兴,当即问道“舅母当真在为芸姐姐物色夫婿” “那是自然”金氏回答得利索干脆,“你舅舅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图谋生计。我自守寡以来,什么旁的心思也没有,一颗心全灌注在他们姐弟身上,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满心思为他们日后做打算。眼下,你芸姐姐也不小了,若再不为她定下亲事,只怕以后好人家全没了,白白耽误了你芸姐姐” 沈复听得着急,也不管母亲在身侧,公然张口问道“与其费精神去寻觅女婿,舅母为何不将芸姐姐许配给复儿”不等满脸讶异的金氏询问自己,沈复又将身子往前一探,继续陈情“外甥与芸姐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舅母尽管放心,如果您肯,复儿会一生一世对芸姐姐好” 金氏听得目瞪口呆,可沈复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势头,一句一句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 陈芸知道沈复的心意,可压根没想到他有勇气当众求婚,此刻眼睁睁看着势头发展,只能面色慌张地坐在榻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隔一会儿看一眼正在剖白心意的表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五章、两同心(二) 沈复一字一字说着,因为心里太过着急,语速飞速,以至于连脖子也憋得涨红起来。 陈芸见他如此这般,脸上登时涌现大片红晕,就偷偷瞧了母亲金氏的脸色,又怯怯望了望姑妈的神色。 陈氏也晓得儿子与陈芸的感情,心里早有意撮合两表姐弟,只是碍于姑嫂间拉不开脸面,故而一直藏着掖着不说,此刻见沈复胆大张口,索性也趁机问一问金氏的看法。 “既然这孩子嘴快,当面提出来了,那我也不揣冒昧地问一句,嫂子您心里是怎样想” 金氏猝不及防,早慌了心神,此时情势所逼,心里合计来合计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说她是个心思细腻的,早看出女儿与沈复心意契合,可那到底只是孩子间的情谊,两家父母从未正儿八经坐下来谈婚事,如今霍然摊到明面上来讲,她着实犯起愁来。 冥思苦想了片刻,金氏为了女儿的幸福计,还是慢慢张了口“这俩孩子从小亲密,但凡凑在一处,定然形影不离,咱们姑嫂俩冷眼旁观,想必明里暗里也看出来了,可儿女婚姻,非同寻常小事,若贸然让俩孩子定婚,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大妥当” 陈芸坐在榻边,一听母亲说这话,莫名觉得婚事无望,眼中顿时散出些失望的色彩。 沈复也心慌意乱,张口就要问金氏哪里不妥当,叵耐陈氏眼疾手快,率先捅了他的腰一下,示意他不要无礼。 想了片刻,陈氏胸中无数,十分不理解金氏为何不肯促成俩孩子的婚事,就有意凑近一些,满眼迷惑道“我倒是觉着俩孩子挺般配,嫂子怎么觉得这俩人不合适呢” 金氏是个没主心骨的人,起先丈夫在世,但凡遇见大事小事,还有个能商量的人,可现在留她孤身一人活在世间,但凡触及到儿女婚事这样的大事上,她心里面着实拿不定主意。 慌乱中眼睛一扫,目见女儿陈芸眼巴巴望着自己,金氏只能坦言“说心里话,芸儿与复儿两个从小要好,若能撮合两孩子结为夫妇,我这边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可我心里也明白,芸儿她爹去得早,我们家早落魄了,比不得从前那般殷实,若将芸儿许给一庄户人家,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要是说给你们沈家为妻,那可真是门不当、户不对” “哎呦,嫂子怎么这样想”陈氏瞥了一眼满面焦愁的儿子,又飞快望向金氏母女,坦白道“嫂子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这些门户之见,我心里可是从没有过的,何况,我也是高嫁了,婚后也没什么不如意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活得一点不差再说了,真要男女双方门当户对,也不见得能有多好,总是孩子们心意相通才好” 金氏听了,不赞一词,神情里透露出一些犹豫。 陈氏迅速瞟了她一眼,开始打攻心战“再说了,芸儿不光长相秀美,还心灵手巧,妹妹瞧着,不是芸儿配不上复儿,倒是他这个半吊子,配不上芸儿这般人才” 陈芸听见姑姑夸奖自己,心里些些高兴,可高兴过后,又急速望向身边委决不下的母亲,想从母亲脸上看出一些喜讯的苗头。 金氏满脸严肃,隐隐间有不欢之态“芸儿固然是好,可长洲县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少说还有千百户人家的姑娘没出阁呢,如此好事,哪能轮得到她身上呢” “长洲县是地盘大,也如嫂子所说,还有许多户未出阁的姑娘,可妹妹对那些人家不知根、不知底,而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也未必能超出芸儿多少”陈氏满眼喜爱地望着陈芸,笑道“反观咱们芸儿,不光勤俭持家,还聪明懂事,更难得的是孩子们两下里有意,这多难得呀” 陈氏见婚事不是没有眉目,脑中灵机一闪,又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妹妹跟嫂子说真心话,如果您点头同意,愿意将芸儿许配给他,那妹妹日后也能少为他操些心” 陈芸听姑姑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心知错过这村再没这店,赶紧去观察母亲的神色。见金氏仍然心有顾虑,陈芸便拉了拉母亲的袖口,道“娘,姑妈还在等你回话呢” 金氏恍然回神,扫了一眼急巴巴的女儿后,又看了看满眼期待的大侄子,然后才应承道“如果你一定要讨芸儿为儿媳妇,我自然是十分乐意,可口说无凭,总要正式一些才好,不然,万一以后横生变故,于芸儿、于复儿,皆没有什么好处” 陈氏喜不自禁,连忙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沈复马上会意,一骨碌站起来,笑滋滋凑到舅母跟前,庄庄重重鞠了一躬,道“晚辈这厢有礼,问岳母身体安泰” 陈芸见状可笑,捂着嘴躲在母亲身后耻笑。 金氏心里喜滋滋高兴,又见大侄子改口认亲,连忙从榻上走下来,上去挽起沈复,笑道“都还没议亲呢,倒不急着改口,总要过了周公六礼,再改口也不算迟” 沈复也是高兴过头了,才慌慌张张起来认岳母,此刻听金氏这样一说,也觉得刚才过于唐突了,就点头应和一声。等挨着金氏的手掌站好,沈复又愣愣看了舅母一会儿,然后转过眼来,偷偷瞄了满面绯红的陈芸几眼,最后才老老实实坐回到榻上。 从头至尾,陈芸都冷眼旁观着沈复的一举一动,起先见他急三忙四站起来,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惊天动地之举,可后来见他毕恭毕敬俯身作揖,心里油然生出一些感动。 一下子心里实落了,陈芸的心情由阴转晴,整颗心盛满了说不出的欢喜。微微斜眼,见沈复一屁股坐下去后,刚开始还仔细听长辈谈话,可还没过了一眨眼功夫,又开始呆头呆脑的,没来由觉得好笑。 “芸儿,你过来” 陈芸正暗笑沈复爱发呆,霍然听见陈氏喊她,莫名觉得一阵心慌。慢慢定住心神,陈芸悠悠走到榻那边,挨着满脸堆笑的陈氏坐下。 “这个,你戴上”陈氏撩开袖口,轻轻褪下手腕上那一圈碧莹莹的翡翠手镯,小心地摊在手掌心里,平移着送到陈芸眼门前,“虽然这东西不大值钱,可沈家一代一代传下来,也只有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才能戴,所以呐,姑妈的心意全在这上头啦” 陈芸原来并不畏惧姑姑陈氏,但自打方才议论婚事起,起先对陈氏的那份亲切莫名发生了变化。这时见姑姑说得动情,陈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想来想去,只能安安心心坐着,等陈氏话了后不再说话,将玉镯递到她面前送了三四次,才肯小心翼翼接到手里。 “这时间过得还真快,当年出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一眨眼,咱们已经开始为儿女婚事操心,真是岁月不饶人呐”陈氏费尽心思凑成了一桩儿女姻缘,莫名觉得心里一松,不由回忆起往昔岁月,“我记得我出嫁那一年,嫂子刚刚嫁到我们家不久,那时候啊,你与哥哥两人情谊甚笃,整日形影不分,跟泥巴和在一起一样” 金氏眼睛一动,恍惚也回忆起原来的生活。 “相公待我自是极好的,只是天不假年,情深不寿,我和他终究是有缘无分,只做了七年夫妻” 陈氏见触碰了金氏的伤疤,心里又后悔又不落忍,赶紧岔开话题,议一议儿女婚事来分神。 金氏也是个明白人,晓得陈氏的心意,就随着夹七夹八聊了片刻,直到饭点才各自散开。 转眼吃罢午饭,大人们照例聚在一处说闲话,陈芸等人闲着没事,猫在厢房写字画画。 画到一半,陈蔷画虎类狗,心中很是烦闷,微微错开眼光,正好瞧见沈复悄默默移动,故意挨近陈芸一些,于是她匆忙扔掉手中的毛笔,挤眉弄眼提醒沈雪茹瞧一瞧。 沈雪茹目露不解,眼睛横扫而过,瞥见哥哥沈复与表姐陈芸头抵着头作画,不禁吁了一声,道“这还没成婚呢,已经这般恩爱,要是以后成了亲,还不如胶似漆呀” 陈芸登时大囧,连忙抽回身子坐正。 沈复见她面红耳赤,不顾什么兄妹情分,发火似放下手里的画笔,厉声嗔怪沈雪茹多事。 哪成想沈雪茹娇生惯养,性格刁钻,你越不让她说她反而说得欢。沈复缠不过她,又没什么好办法让她消停,只好拉着陈芸跑出屋子,径直朝村里一处僻静的地方跑去。 那地方清幽雅致,绿意盎然,算得上青溪村最茂盛的一处丛林,里面常年生长着许多珍树佳木,引来成百上千的鸟雀,年年在此栖息繁衍。此时正值盛夏,阴阴夏木啭黄鹂,徐徐微风拂原野。 沈复拉着陈芸一路小跑,等气喘吁吁跑到那里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树叶缝隙斜射下来。 几只翘着尾巴的画眉站在树叶繁密的枝干上,懒洋洋打量着周围是否有异样。突然,哪里传出了咔嚓声,那几只画眉不约而同挥起翅膀,扑棱棱飞向另一片树木葱郁的区域。 沈复才懒得管画眉飞远了,只是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下立定,凝视着满脸红晕的陈芸,笑道“真好,舅母同意了咱们的婚事,从此以后,咱们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可以正大光明在一块啦” 陈芸笑意如春,盯着身心愉悦的沈复,问“唉,方才你怎敢当着姑妈的面说那些话” 沈复挺直了脊背,含笑答道“原本我心里也犯憷,可一听舅母也在为你寻夫婿,心里不知怎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似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你再也不会在我身边,八成是在乎你的缘故,所以,那当口,我顾不得那么多,一心想求舅母,让她能答应我们的婚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六章、两同心(三) 陈芸见沈复真情实感,脑中不禁回想起他刚才在人前神色张皇的模样。那模样,她从未见过,可她太熟悉沈复,以至于她轻而易举就看出沈复在担心,担心自己所嫁非他,也担心所娶非她。 果然,他心里有她。 沈复见陈芸神思翩飞,连走路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能尽量放慢步子,追随在她身侧。偶尔想到什么,沈复扭过头来,瞧她依旧若有所思,瞬间又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如此沉默着走了几十步,沈复抱定主意要打破沉默,可当饱含爱意的目光横扫而过,扫到陈芸丰盈圆润的脸颊上时,沈复冷不丁看见不远处的草堆里站着一只翠鸟。 他心里欢喜极了,一面目不转视盯着那只翠鸟,一面欢天喜地地扯了扯陈芸的袖子。 陈芸正浮想绵绵,突然给人扯了一下,不禁好奇地别过头来。见沈复挤眉弄眼,不知又在搞什么鬼,陈芸就巡着他噘嘴的方向瞧去。这一瞧不要紧,正好瞧见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 “林子里,白头鹎、白鹇很常见,这鸟倒少见,我长到这么大,统共也只见过几回”陈芸笑嘻嘻说着,忽然伸出手指瞄准翠鸟点了点,“你瞧,它的羽毛油光发亮,浑身丰泽饱满,和那些整天只知道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相比,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沈复探身往前,直勾勾望着那只低头啄食的翠鸟。又不知瞧见了什么,他突然神采飞扬地扯了扯陈芸的袖口,说“芸姐儿,你瞧,它那双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着,很是顾盼生姿” 陈芸莞尔一笑,上手拍了他一下,道“你别一惊一乍的,这鸟可机灵着呢,小心一会儿它听见动静,扑腾腾飞走了” 话音刚落,果见那翠鸟扇着浓密的翅膀,唧唧啾啾盘旋了一圈后,飞速腾地而起跃上半空。 沈复见翠鸟飞走了,心中失落万千,口里不停埋怨陈芸乌鸦嘴。陈芸懒得与他计较,一言不发,又往周围的灌木丛走去。 沈复见她表情严肃,猜不透她什么心思,只能跟上去瞧一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灌木边,正准备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好玩的,忽然听见里头有男女对话的声音 “阿雪,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别自作多情了,谁要跟你生气,我有那么无聊吗我闲着没事,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你若不是在生我的气,为何连着三四天都不理我从前我们生气时,你也是这样不理人” “对对我就是不想理你就是不想理你” “就算不想理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吧,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还是你移情别恋了,总得有个缘由吧” “嗬,陈邦彦,怎么从前没发现你如此巧舌如簧什么我移情别恋,明明是你移情别恋,好不好” “我移情别恋,我什么时候移情别恋我对你的情意天地可照,日月可鉴,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 “嘁从前你说这些甜言蜜语,我还愿意信你,可现在,我已经见识到你的真面目,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啦” “阿雪,我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改,我真的改” “改什么改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你们男人,最会说一套、做一套,我要信你说的话,我才真是傻子” “你不愿意理我,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不成你要与我恩断义绝不成” “对就是要与你恩断义绝,省得咱们将来结成夫妇,那时再眼睁睁看你出去勾三搭四,还不如现在一刀两断,干净利落” “阿雪,我们好了三四年,即便我一时惹你不开心,你怎能说出如此捅人心窝子的话来”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你若不伤我在先,我又怎会绝情寡义” “我” “放手放手” “不放不放” 里面那对情侣视若无人的吵着架,彼此想要为自己在爱情中赢得一份体面,全然不知陈芸与沈复躲在灌木丛后面正捧腹大笑,而这两人真是没心没肺,一边笑、还一边议论。 “我听声音像是彦哥儿真是有趣得很,也不知他在跟谁拌嘴” “不知道” “吵得还这样凶,咱们要不要进去帮一下忙” 沈复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定定望着满脸笑容的陈芸,目露迟疑“不好吧,人家小夫妻俩吵架,咱们进去插一手,万一彦哥儿不高兴了,咱们俩该怎么收场” 陈芸赞同地点了点头,忽而又戳了戳沈复的胸膛,笑着问“咱们也这样闹过别扭吗” “闹过呀”沈复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转瞬见陈芸神色变化,隐隐间还带了些回味的感觉,不由声音温和“咱们相敬如宾不好吗干嘛非要成日拌嘴吵架呢” 陈芸表示不赞同“祖母说过,陌生人才讲究相敬如宾,若世间所有眷侣间你敬我、我敬你,弄得跟陌生人一般,那还有什么意思总要时不时闹上一回,那才有趣” “咱们偶尔不也争吵吗”沈复故意凑近了一些,眼见陈芸还要张口争辩,凑身贴近陈芸的香唇。 陈芸心里一惊,飞速躲开少年凑上来的唇齿,然后愤愤然站起身来。 双手掐腰正要开骂,不承想起身的时候太急,陈芸脚下失力,一个立足不稳,身子忽然倾斜了好几十度,整个人没了重心,堪堪要往草地上砸去。说时迟,那时快,沈复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朝前迈了七八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搂住陈芸的杨柳细腰。 陈芸原以为要砸向地面,重重摔上一个狗啃泥,没成想战战兢兢睁开眼睛时,正躺在少年紧实的臂弯里。 “你又重啦”沈复蹙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臂弯里的人,戏谑道“压得我胳膊好酸” “谁让你死读书,不知道锻炼身体”陈芸喃喃,“怎么会忽然变重呢明明前几日刚上过秤,比去年还减了两三斤呢” “不对,一定是你又诓骗我” 陈芸怒冲冲转过身来,因见沈复一脸坏笑,情知他又捉弄自己,于是搁心里快速合计。 正打算出些损招也戏弄戏弄沈复,不想灌木丛里传出一些呵喝声,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害怕陈邦彦与柳如雪发现有人偷听,赶忙拉着手,闪身躲进周围那片半人高的草丛里。 顷刻,陈邦彦从灌木丛后面闪身出来。拿怀疑目光朝四面八方巡视了一遭,竟什么也没瞧见,陈邦彦惊疑不断,喃喃自语“不对呀,明明听见这里有动静的,怎么一追过来,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爱侣柳如雪紧随其后追出来,见他神神道道,恨不能掘地三尺将偷听人揪出来,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这里四野开阔,要真有人,藏也没地方藏,躲也没地方躲,别是刚才你听岔了吧” 陈邦彦死活不信邪,又紧张兮兮地望了一圈,还是最后听柳如雪嘟嘟囔囔开始抱怨,才转过头来同她说“我耳朵灵着呢,既然听见这边有脚步声,那说明这里一定有人” 柳如雪眼见为实,根本不相信有人在此,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直撅撅站到一边,冷眼看着陈邦彦找来找去。 少顷,从一片草丛里钻出两只山鸡来,那两只山鸡体格壮硕,屁股周围顶起一把长长的花尾巴,刚才不知是在啄食还是在干嘛,总之坦然自若毫不惧人,还来来回回在陈邦彦面前晃悠。 陈邦彦发觉是两只山鸡闹出的动静,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恨恨拗断一根树枝,抄手朝山鸡砸去。 可怜那两只山鸡骤然给人一吓,不光胆战心惊,还瞬间兴致全无,光速躲到一边的草丛里,逃也似离开脚下的土地。 “看吧,早说不会有人躲在这偷听,你还偏偏不信,非要过来查看才放心,如今闹出笑话来了吧,原是两只山鸡白相呢”柳如雪还为了月前那件事恼怒,此刻依旧刻意挖苦。 陈邦彦心中犹恨,顺手抄起一块棱角纵横的石头,死命朝着那两只山鸡逃跑的方向扔去。 慢腾腾转过身来,陈邦彦紧紧盯着恋人柳如雪,又费脑筋想了想,才试探着问“你总不肯理睬我,我心里伤心不已,难不成是月前我和阿香说话那回,你正好撞见啦” 柳如雪哼哧两声转过身去,算是间接告诉陈邦彦原因。 陈邦彦终于明白过来,连忙走上前去,反扳过柳如雪的肩膀,让她直直看向自己。 “你放心,咱们俩相好日久,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眼里同样只有你。阿香,她和你不同,无论如何,她也比不得你你想一想呀,那阿香不光口眼歪斜,还四体不勤,我喜欢谁,也不能喜欢这样的丑八怪呀” “真的吗”柳如雪半信半疑地看着陈邦彦,“别是胡诌乱造,又来哄我玩吧” 陈邦彦见爱侣又要使小性子,连忙贴身过去,拿双手缚住柳如雪的胳膊,温声脉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七章、诉衷情(一) 陈邦彦紧紧搂着柳如雪,明显感觉臂弯里的人心中不安,于是顿了顿,落声千钧“阿雪,我心里只有你,真的只有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愿意剖腹明情,对天发誓假若我有二心,偷偷与别的女子欢好,那天打五雷轰,地落十八层,世间有多种死法,便多少种死法在我身上应验” 柳如雪刚才不过耍耍小脾气,哪就至于闹到一拍两散的地步 见陈邦彦张口即发毒誓,明显是重情的,柳如雪心知不好再闹下去,就轻启朱唇道“其实,咱们好了这么久,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可那日,我站在竹篱下,远远瞧见你牵着阿香的手,心里还是先入为主,以为你要和她好” “天地良心,我没那个意思”陈邦彦情急失态。 “我知道” 柳如雪轻声轻语,转过身来对向陈邦彦,那眼中哀戚揭示了自己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知道你对阿香没那个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意我,可咱们俩总这样私相往来,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设若你能和你娘提一提,让她答应咱们的婚事,那该有多皆大欢喜呀” 陈邦彦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已松开圈住柳如雪的双手。柳如雪感受到他的迟疑,焦急着抬起头来,却见他背过身去,道“阿雪,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依着我娘那暴脾气,我若跟她提了,恐怕咱们以后连偷偷见一面也不能啦” “那” 柳如雪见陈邦彦推辞,顿感方寸大乱,犹豫了片刻后,才咬牙说出了锥心之言。 “你不肯提,那不还是心里没有我罢了,我也算看透了,你娘觉着我们家穷,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在她心里,阿香家境殷实,只有阿香才最合适你。咱们俩固然是有些情分,可再这样一日日耗下去,只怕耗到最后,也只有做野鸳鸯的命数” “咱们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柳如雪带着哭腔撂下这一句,扭头要离开约会地点。 陈邦彦眼尖手溜,见她负气而走,心里又急又慌,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柳如雪的右臂,试图挽留道“咱们这些年的情分,还不值得你多等一等” “我不是不愿意等,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柳如雪话赶话说着,不觉眼角漫过一线泪痕,“彦哥哥,咱们俩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这样耽误下去。其实,我先前一直瞒你,上月中旬,隔壁村已有好几拨人来我家提亲,我娘见其中一户人家家境殷实,隐约有了将我许配给那户人家的意思” 陈邦彦心里一急“你娘怎能这样” “我娘之所以这样,还不是为我以后考虑不然,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要一辈子耗在你身上不成”柳如雪心里有几分气恼,说完一通心里话后,立马愤愤扭头走开。 陈邦彦见状不好,再次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紧紧扣住柳如雪的袖口,温言温语道“阿雪,你别恼我满心满眼里全是你,你若嫁给了别人,那可让我如何是好” “彦哥哥,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在中间又能起什么作用”柳如雪拿手面压了压润湿的眼角,放低了语调,“彦哥哥,事到如今,你不能再懦弱,若你心里真有我,不妨试着求一求你娘,不然等我娘拿下主意,那咱们真要一拍两散喽” 陈邦彦飞速眨着眼睛,心里犹豫不定。 他晓得亲娘的脾气,贪大爱小,嫌贫爱富,即便自己跪下来哀求,也不见得亲娘能听自己的话,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别人,他心里更是如刀割般难受。 左思右想片刻,陈邦彦终于笃定了主意,鼓起勇气道“成,为了你,我试着去求一求” 柳如雪见陈邦彦不再怯懦,脚步稍稍停滞,然后面色由悲转喜,嫣然一笑,露出二十四颗贝齿来。 陈邦彦最先喜欢上柳如雪,也是爱上她这灿烂如春的笑容,此刻见她笑容绽放,如春花如春光如春阳,连忙上去一把拥人入怀,朝着恋人白腻腻的额上深深一吻。 可惜了如此感人的一幕,竟然没落到陈芸与沈复眼中。这时,陈芸正忙着驱赶飞扑而来的蚊虫,还一边拿手扇,一边对陈邦彦评头论足“从前只觉彦哥儿拙拙呆呆的,根本不晓得女孩子的心思,可今日偷听到他与雪姐姐说悄悄话,我倒觉得,他还是有几分细腻心思的” 沈复听了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惊奇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对邦彦表哥刮目相看” 草丛里蚊虫阵阵,吵得人脑仁发麻。陈芸忙于驱赶扑过来的两只蚊虫,也没听见沈复问了什么。 只等身边彻底没了嗡嗡嘤嘤声,陈芸才转过头来,盯着怡然自乐的沈复问“刚才迎面扑来许多蚊虫,我也没听清你在说什么,你若不嫌劳乏,再跟我说一遍,可好” 沈复淡淡一笑,“我是问你,表哥他们有没有走开” 陈芸不敢立马站起来,只能竖着耳朵朝外面听了听动静,因听足音跫然,才笑吟吟看着沈复道“听脚步声,像是走远了,要不,咱们露半边身子,偷偷瞧一瞧” 沈复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探出半边身瞧了一瞧。 视野之内,尽是草木,陈邦彦与柳如雪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这才放心从灌木丛后面走出。 刚走到一片草地上,沈复见前面树冠如盖,绿草茵茵,立刻松下心来,然后抡起双臂朝上下左右各个方位,轮流扑打身上的枯草。 陈芸站在后头,见他东一下右一下拍得不十分仔细,又帮着他拍了拍后背上残留的干草,谁想沈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居然埋怨道“芸姐姐,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何以要如此用力” 陈芸看他故意矫情,无奈道“算我的错,刚才一心想要拍掉你后背那些干草,手上忘记控制力度了,要不,你也帮我拍拍后背上的干草,算是两下里扯平,咱们谁也不欠谁” 沈复鬼笑,大步走到离陈芸两拳远的地方,又趁陈芸不注意,一手上去刮了陈芸鼻子一下。 陈芸瞬间吃痛,心里懊恼不迭,正想伸手还回刚才不注意吃的亏,却见沈复早撒开步子跑开。 陈芸怒极恨极,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立即放大步幅,流星赶月般朝着沈复追过去。 夏风刮来,顺带了一些热度。沈复前头跑着,耳边时不时飘过脚步声,于是一边跑、一边往后面望。见陈芸依旧紧追不舍,沈复有心放慢步调等着,可又害怕追上来,就故意撇开一段距离。 如此你追我跑,足足跑了有一里地,再回到茅草屋时,两人已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可巧陈父陈母准备好了晚饭,金氏笑呵呵从厨房端菜出来,瞧见两人流星逐月般你追我赶,就笑道“怪大的人啦,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难不成日后成婚了,还要这样疯魔” 陈芸羞得脸上通红,红着脸跑回闺房。 沈复正琢磨舅母的话,乍见表姐含羞而去,心里也想溜之大吉,可金氏偏偏叫住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后,才同他道“复儿,克昌等了你半天,你进去瞧一瞧,他找你什么事” 沈复唉了一声,以光速离开金氏的视线,金氏望着越跑越远的大侄子,笑着摇了摇头。 转眼天黑,繁星点点,夜风徐徐。 吃罢晚饭,沈复冲了个凉水澡,冲完仍觉得屋里闷热,索性脱了夏衣,光着膀子在院里乘凉。 陈母向来疼惜外孙,眼瞧沈复才出来一会儿,后背上已被蚊虫叮了几个包,赶忙喊来老伴搭了露天蚊帐。 蚊帐搭好了,沈复躺进去,不惜以长篇大论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弄得老俩口笑得合不拢嘴。 “老头子,你瞧瞧他,还跟咱们俩见外呢” 陈父笑呵呵应道“老婆子多想了,复儿是想感谢你,只是用词不当,让你误以为他见外啦” 陈母一笑了之,旋即又朝屋里喊去“芸儿,快出来乘凉,顺便将那蒲扇也拿出来” 屋里,陈芸听见呼唤,慢慢放下手里刚刚绣到一半的香囊,而后随口朝着窗外应了一声。 耳听屋外犹在呼唤,陈芸不敢耽误,快速整装起来。瞅准了蒲扇的具体摆放位置,陈芸探步走过去,取来握在手里,轻悠悠走出偏房。刚一出来,遥见沈复、沈雪茹、克昌三个人惬意地趴在绷床上。陈芸面上一变,嘴角慢慢浮现一丝丝笑容。 “祖母,您喊我出来做什么” 陈母慢吞吞回过头来,道“天儿怪闷的,复儿嫌热,你拿蒲扇去给他扇扇风” 陈芸暗道陈母偏心,明明同为孙辈,可每一回沈复过来,陈母总尽量满足沈复的要求,无形之中,弄得自己矮了一分。心里犹自怨天怨地怨先人,陈芸已缓步走到帐前。 沈复见她凑近了些,笑眯眯以手托颌,如鹅般延长了脖颈望着她,道“劳烦劳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八章、诉衷情(二) 陈芸不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就手撩开蚊帐入内。帐里,空间极其狭小,沈复、沈雪茹、陈克昌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陈芸匆匆扫过一眼,选了靠床沿的位置坐下。 沈雪茹正昂首仰望满天繁星,突然瞅见陈芸坐在身侧,就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一些,问“咦,芸姐姐的脸色不大对啊,莫不是我哥哥又欺负您啦” 陈芸装得满脸委屈,那模样,就像是寻到了知心人一样,让沈雪茹更笃信自己所料不错,于是她转过头来,厌恶地瞪着沈复,咬牙切齿道“我哥哥最讨人厌了,芸姐姐,您以后别理他” 陈芸见小姑娘爱憎分明,十分可爱,不由捂着嘴浅笑。 沈复气到无语,怒视着不明事理的妹妹,道“人家亲兄妹都是相互补台,你可倒好,从来只会拆我的台” 沈雪茹掉头不顾,脸上尽是不屑。 “想让我帮你补台呀下辈子吧哥哥你那么坏,总爱欺负弱小,我才不会帮着你欺负芸姐姐呢” 沈复怒气上头,一把抓住雪茹梳起来的小辫子,吓唬道“你再和我顶嘴试一试” 雪茹不甘示弱,伺机也抓住沈复耷拉在背上的麻花辫,恐吓道“你再吓唬我试一试” 陈芸坐在床沿,眼瞧两兄妹剑拔弩张,争战一触即发,赶紧侧身横在两人之间拉架。 “行了,行了,你们兄妹俩意思意思就得了,真要动起手来,谁脸上又能光彩尤其是你,本是为尊为长的,不说对雪茹呵护备至也罢,怎么还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 沈复不满地望了望陈芸,陈芸则面带微笑看了看他。两人目光稍一错开,沈复瞧沈雪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莫名觉得怒火涌上太阳穴,干脆扭开头去,不理众人。 陈芸见他如此,生怕他误会了自己的本意,正想凑过去解释解释,忽见雪茹伸手拉住了她,一脸笑意地凑了过去,道“芸姐姐,我还以为您与哥哥定了亲,从此更加偏心哥哥,谁想您还如从前一般心疼我,我真是喜欢您喜欢到心坎里到了” 小丫头心气高,心里那股热情劲一冲出来,真是藏也藏不住。陈芸碍着脸面,不好表现得偏心太过,只能半推半就接受沈雪茹的亲近。沈雪茹见她这般,大喜过望,更加乐开了怀。 沈复本就藏了一股子气,又见她们表姐妹俩打得火热,心里头不由闷闷的,就蛮不高兴地低下头来。 沉默了有一段时间,沈复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一转头,见两人又正在畅聊,他感到极其失落,索性去找小克昌说话。 克昌年纪还小,不太明白沈复的复杂心思,只是见他眉宇间有些不开心,就刻意拿有趣的事情来说,希望他能开怀。 另一边,陈芸心里藏着一宗事,本就没什么心思与雪茹交谈,估计雪茹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谈了不到十句话,立马陷入了沉默当中。耳畔没了雪茹没完没了的聒噪,陈芸明显轻松了不少,于是她一心二用,一面盯着沈复不算精致的侧脸,一面呼呼地摇着蒲扇。 “表哥,你能睁大眼睛对着正午的太阳吗”小克昌扭过白嫩光洁的脸颊,期待似的望向沈复。 沈复一脸迷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小克昌奶声奶气道“晌午,我与阿奇一块斗蛐蛐,阿奇看见外面的太阳跟火炉子一样炙热,玩性大发,突然从屋子里跑了出去,然后直视日头,足足看了半刻儿功夫,最后还吵着嚷着让我也试试,可我跑出去才发现,那日头甚是毒辣,即便站在屋檐下,也很难直视它” 对于小克昌的话,沈复毫无兴致,只是漫不经心盯了小家伙一眼,等目光再瞥过神情呆滞的陈芸时,发觉陈芸有些心不在焉,一手摇着小蒲扇,一手捏着腰间的驱蚊香囊,仿佛是在琢磨什么。 沈复蓦然一笑,这才提起十二分兴致道“我不光能张目对日,还能明察秋毫哪” “明察秋毫” 小克昌听了新词汇,不是十分明白,就童声童气问“明察秋毫不是青天大老爷审案时爱说的话吗,怎么复哥儿也说这话” “这你就不懂了吧”沈复傲视表弟,有些洋洋得意,“明察秋毫,原有好几种意思呢,一种是你心里想的那样,专指青天大老爷审案公允,断讼公正,不冤枉良民、不放纵罪徒;另一种是指人能看见鸟雀在秋天换的毛发,是形容人视力好的意思” 小克昌只有五岁,年初才被金氏送进学堂,而今才读了三字经声律启蒙,能够略识一些字罢了。 小小年纪的他对于许多名词还一知半解,好在沈复的解释通俗易懂,小克昌听过之后,立马就明白了,于是他带着一脸惊奇,问“表哥连鸟雀身上刚长出来的毛发也能瞧见” 沈复见小克昌打破砂锅问到底,隐隐有些不大愿意继续这话题,可一转眼,瞧见陈芸与雪茹俩人早停了对话,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陡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热情,让他想要炫弄自己的本事,就从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挑出几件,再渲染一番。 陈芸坐在床沿,见俩表兄弟故意避开她说悄悄话,感到莫明其妙,不知不觉也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雪茹原已有些气恼,又见陈芸打扇漫不经心,不由急道“芸姐姐,你好歹使些力气,这天热得蒸人,我浑身上下不停地出汗” 陈芸略感无奈,只能移了移身子,可雪茹依旧不满意,干脆拉她坐在沈复后面,挡住刺刺不休的那两人。 “唉,你曾经观察过小动物打架吗”沈复满脸光彩看向小克昌,却见小克昌拼命点了点头,“去年,大伯淘了两只蛐蛐,我去他家里玩时,见那两只蛐蛐在盛盂里斗得凶猛,心里就很喜欢,索性要到手逗弄着玩。” “后来回到自己院里,我将那两只蛐蛐放到草丛捉弄,可还没挑弄一会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巨响,那两只蛐蛐受惊而逃,随后又是几声奇怪巨响,然后,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踩着草丛露面,但见它腾身一跳,又将舌头一吐,那两只蛐蛐立马滚入它肚里” 小克昌心地纯良,听了两只蛐蛐实谓不幸的遭遇,颇为惋惜“那两只蛐蛐死了” “是呀,被那只可恶的癞蛤蟆吞入腹中”沈复恨恨说着,忽然又一本正经道“我心里也气不过,随手举起旁边闲置了许久的箩筐,一把将那只癞蛤蟆逮住,尔后拿丝线一圈一圈缠住它,将它绑在廊下的础石上,又折了一条细嫩的柳枝,使劲抽打这可恶的东西。” 正说到尽兴处,沈复突然一顿“不过娘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忍杀害它,但又觉得它十分可耻,所以我拿柳条,一边抽打它,一边将它赶去后院的池塘里” 小克昌听得津津有味,常常眨着那对亮晶晶的眼珠看向沈复。 沈复给他瞧得甚是高兴,“除了这件,我干了好多傻事呢,便是前几年,我一个人闲着无聊的时候,还经常蹲在土墙凹凸处、花台草丛前,假想丛草为林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观察蝉虫鼓翅、蜜蜂传粉、蝴蝶翩飞、蚂蚁搬家呢” 小克昌越听越有意思,忍不住插嘴道“我也喜欢干这个,午后还特意去逮了一只知了玩,只可惜那东西太经不起折腾,我才拿小木棍捅了几下,它就断气了” 沈复原本想借机刺激陈芸一下,哪想到自己与小克昌聊着聊着,竟然聊出了相同的体悟出来,于是那一张小嘴吧啦吧啦不停,同小克昌分享起自己的童趣心得。 陈芸离得很近,听他们说起水淹蚁穴,火烧蜂巢,不禁心里高兴,连手里的蒲扇也不知不觉倒了方向,而扇子方向一倒,原来刮向雪茹身上的风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茹只听见有规律的扇子呼风声,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霍然转头一看,却见陈芸手持蒲扇一个劲往沈复身上扇风,不由气冲太阳穴,粉面含怒“芸姐姐,您又偏心” 陈芸听见声音,猛将双眸一抬,只见沈雪茹粉面含嗔,杏眼圆睁瞪向自己,不由也觉得有几分心虚,赶忙低声下气来宽慰沈雪茹。 雪茹天生高傲,最不能忍受别人轻视她,当下恨恨地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翻身下了床,趿拉着绣鞋朝堂屋走去。 陈芸急得六神无主,刹那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心里犯愁的时候,沈复拖着半截身子凑了过来,道“你别理她,她使性子使惯了,你越迁就她,她反而得意起来” 陈芸听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们俩兄妹平时闹惯了,自然是无所谓的,可我头一次得罪了她,哪里能留下隔夜仇呢依我看呢,还是赶紧去赔罪道歉,免得明天起了嫌隙” 陈芸徐徐说着,正准备抽身离开,沈复却一把拉住她,还拿同情的眼神看着慌张失措的她,道“你走可以,倒是把手里蒲扇留下呀,外头还挺热的,若离了这个,只怕蚊虫能叮死我与克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九章、诉衷情(三) 陈芸正发愁不知道怎么哄沈雪茹开心,想着沈复与她朝夕相对,应该能支个法子出来,哪料到沈复不仅超然物外,还巴望自己手里的蒲扇。念及此处,陈芸双眼一斜,莫名有种不满足他的冲动,可转念想陈克昌还在现场,终究心里一软,抻手将小蒲扇递了出去。 沈复笑嘻嘻接过,松松握住蒲扇的把柄,慢慢煽起风来。 听着呼呼的风声,陈芸叹了口气,转头撩开蚊帐,沉思默想着走开了。 这边,沈雪茹正赌气,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立马望了一眼,见是陈芸满脸懊悔地走了进来,当即料定她是来赔罪的,就冷冷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别开了脸颊。 陈芸心知理亏,只能收拾了杂乱的心绪,蹑手蹑脚凑近雪茹一些,尽量放低了尊态,道“好妹妹,原是我理亏,做得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 沈雪茹赌气地挪挪身子,斜扬起白润的脸庞,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和他定下了亲事,将来早晚是一条心,我一个三尺外的外人,凭什么生你们的气” “你嘴上说不生气,可脸上很不好看呢,又是青、又是红,怎么看,怎么像是生气的模样”陈芸思量再三,才始凑近一些,将手搭在沈雪茹肩上,“好妹妹,连你也说了,我与他定了亲,既如此,那咱们早晚还不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细枝小节呢” 沈雪茹心中委屈,两眼抹耷下来,委屈巴巴道“其实,我并非生您的气,只是复哥儿太坏了,一点也不体贴我的心思,每回到了外祖母这边,他总爱堵得我没话说,让我下不来台” 陈芸听出不是自己的缘故,连忙赔笑“他是什么样,你还不知道非要和他争高低,咱们谁也占不到便宜” “那倒也是”沈雪茹莞尔一笑,心里积攒已久的不满也遽然打散,终于肯转过脸来,“好姐姐,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您对我的情谊一点也不比对复哥儿少。昨日,我听娘说为你和他定亲,我心里实打实高兴,可为你高兴之余,又不免担心你将来的处境”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想得长远了”陈芸不急不躁说着,眼里已有疑惑的光芒闪耀。 沈雪茹郑重地点了下头“好姐姐,你自幼长在乡下,心思简单,不知道外面的豪门大户里头有多少规矩、多少算计,我只是为你担心,担心你将来嫁入沈府后,且不说那些算计,你防不胜防,光那些俗套不堪的规矩,便能活活折磨死你” “我不怕,将来,总有你哥哥挡在前面”陈芸满脸幸福地说着,瞥见沈雪茹总盯着自己,又赶忙改口“再说了,到那时候,我身边不还有你在吗咱们这般亲密,你还能眼睁睁看着我受欺负不成” “姐姐对我诚心诚意,我自然会帮你,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远不是我力所能及,到时,即便我有心,也无力呀” 听到半大的人说出这番话,陈芸既感动又担忧,感动于沈雪茹为她考虑,担忧于连沈雪茹都能感受到深宅大院的尔虞我诈,那将来自己嫁进去,还不知要如何遭罪 心里百转千回想着将来的事,房外却突然飘来沈复的呼唤。起初,陈芸还没听见,可沈雪茹最是耳尖,当即拿手推了推陈芸。陈芸回过神来,听见外头一声连着一声,不由羞得满面通红。 “哎呦,嫂子,您快出去吧,我这里已经不恼您了,倒是他在外头喊你,说不准是有什么急事呢”沈雪茹一边戏谑,一边朝双臂上头使劲,推搡着陈芸往外走。 陈芸又羞又恼,在即将跨过门槛前,终于制止住沈雪茹的戏谑。 慢慢走出屋来,陈芸焦虑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伐,不疾不徐赶了过去。 “才哄好一尊佛,又要来伺候你”陈芸抱怨。 “谁要你伺候”沈复微微笑着,顺手拉着陈芸走进帐内,“我特意喊你出来,是让你将克昌抱进屋里睡去。不然,等蚊虫密集起来,小心他被咬得体无完肤” 陈芸听了,忙探着头朝蚊帐里瞧了瞧,只见小克昌双眸紧闭小嘴微张,俨然是刚入睡不久的模样。 “刚才不还精神饱满,缠着你谈天吗怎么我才进去没一刻儿功夫,他就睡着了” 沈复一面拿广袖给小克昌扇风,一面望着大惑不解的陈芸,笑答“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睡着的,方才正与他猜字谜呢,猜着猜着,再回头一看,这小家伙不知何时已呼呼大睡了”说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夏夜里蚊虫多,即便在蚊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才喊你出来” 陈芸一面听,一面进了蚊帐,将要抱起小克昌离开时,顺嘴问了一句“他才识了几个字,你和他猜什么谜” 夜晚的困意袭击着人的四肢百骸,沈复勉强撑开疲惫不堪的眼皮,“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不如你先将克昌抱进去,然后再悄悄出来,我给你出几个谜面,让你也猜一猜” 陈芸笑着答应一声,转头抱着小克昌离开蚊帐。 蹑手蹑脚进了屋,耽误了不足半刻儿功夫,陈芸又偷偷摸摸出来。 这回出来走得快,将将要靠近蚊帐时,陈芸一手掀开外帷,正打算张口说句玩笑话,不想沈复正迷瞪着,即将沉入梦境。 陈芸心中不忍,一时也没把人吵醒,只轻轻为他摇着蒲扇,驱散周围嗜血的蚊虫。 翌日,朝阳露面,普照大地,可还不到半中午,太阳藏形,乌云叠起,天气阴得实在厉害。 沈复闲着无聊,硬拉着陈芸等人联句作诗,陈芸几个也觉得百无聊赖,干脆抽闲凑个热闹。 几人简单合计一番,就选在地势较低的东厢房里,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杨木桌依序而坐。 很快,场面铺开,笔墨纸砚,凑得齐全。沈复粗粗打量了文房四宝一眼,笑道“这毛笔用的羊毫,油烟墨也说得过去,磁砚有些差强人意,可这纸未免有些太差了” 陈芸晓得他家里豪富,早用惯了宣纸一类,只得满面和气,赔笑道“这里是乡下,穷乡僻壤的,小庄小户哪够得上什么好纸好墨用我看,沈大公子您还是多担待些吧” 沈复不计较她讥诮自己,只是默默从山形笔洗上拿起毛笔,搁到普通砚台里蘸了一下墨汁。 墨饱了,沈复悬腕提笔,正要落墨,忽然对着麻纸叹了口气,又重新将毛笔放到笔架上,叹道“就算没有宣纸,总得有松花纸吧这黄麻纸太吸墨了,稍一用力,纸上黑了一片,就似乌云生雨一般,要不用力吧,纸上又印不了字,真是难受极了” 陈芸莞尔笑道“你还是将就将就吧,祖母家里若有好纸,刚才见你翻箱倒柜,还能藏着不告诉你” 沈复泄了泄气,感慨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没有好笔、好墨、好砚竟也罢了,连像样的宣纸也没有,我实在不能得心应手,咱们干脆还是别作诗了” “我家里倒是有一些,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陈邦彦从旁说道。 沈复听了,闷闷不乐。 陈芸见他不开心,笑道“我们姐妹几个原是来凑趣的,本也不擅长联句作诗,既然你现在没这个心了,我倒有个主意。”见沈复眸中一亮,接着道“每年灯节,灯会上有好多谜语,大家也是见过的,何不将自己觉得有趣的挑出来,说给大家猜猜” “这个好”沈复喜形于色,“我已先想到一个了,索性由我领头吧” 陈蔷读书不多,乐得矮子看戏。沈雪茹见她随声附和,蛮不高兴道“凭什么是你先来” “莫非你想先下场”沈复横眉看着她。 沈雪茹面色一肃,道“我先来就我先来,听好了,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沈复乜斜着身躯,想了一想,道“这应该是日字”说罢,见沈雪茹耷拉着脸,不禁放浪笑道“这下该我出题了,你们可都听好了。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打一用品。” “太简单了,油灯”陈邦彦不假思索答了出来,也不多做解释,只镇定着道“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打一用品。” “这应该是杆秤吧”陈芸说出自己的猜测,见陈邦彦点头称是,不由会心一笑,“我出个简单的,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湖中全不见打一字。” 陈蔷知道她减了难度,就捏着小桃红绣冬月腊梅手绢想了片刻,等心中有主了,才笑道“应是雨无疑了”说罢,见众人不声张,又笑着道“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着个白胖子打一吃食。” “花生”沈雪茹粲然一笑,道“这个太简单了,往年赏花灯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很难的谜语,不妨说给你们听听。走在上边,坐在下边,挂在当中,埋在两边打一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章、恋人情(一) 陈芸欣然一笑,定心想了想,笑道“喝断桥梁水倒流” 沈复听了谜面,一时抓不到头绪,不禁蹙眉道“光看这谜面,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蹊跷” 沈雪茹头一遭猜谜语,虽觉新鲜,可好比刚入班门的木工,榫头榫眼分不清,方矩墨斗不会用。自打加入猜谜会后,雪茹云里雾里头疼得很,此刻又听见沈复抱怨谜面太迷惑人,不由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芸姐姐太欺负人啦,你们玩过许多回了,深谙这里面的门道,可人家头一回玩这个,总要多多照顾新人才是” 陈芸无奈,只得绞心脑汁再想,赶巧陈邦彦灵光一现,插嘴道“罢了,还是我来接上吧”见众人无异议,陈邦彦淡然一笑,缓缓张口道“很简单,日复一日,打一字” 陈芸与沈复听得清楚,心里头早已洞悉陈邦彦的动机,可硬是藏着不解答,还佯装大为费解。 沈雪茹见他俩眉心紧蹙,以为俩人没猜到谜底,就嚯嚯笑道“这个我知道”说完,得意地望了望揪发挠头的沈复,然后又瞅着坐姿端正的陈邦彦,求证“日复一日,可解为日上叠一日,如此一来,那不就是克昌名字里的那个昌字吗” 陈邦彦听了,舒眉展眼,灿然一笑。 陈芸赶紧道“雪茹妹妹果真聪慧,我和你哥哥还百思不得解呢,你就将谜底揭露啦” “你们俩鬼着呢,天晓得你们俩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沈雪茹得意地笑着,“按规矩,这回该轮到我出题了吧”不等几人接话,沈雪茹自顾自又道“红冠黑嘴白衣裳,双腿细瘦走路晃,漫步水中捕鱼虾,凌空展翅能飞翔。打一野禽” 陈芸听了,默默看了沈复一眼,因见沈复也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打压沈雪茹的兴致,只好数着时间思考了半晌,然后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这谜底该不是鹤吧” “是”沈雪茹蛮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芸姐姐,您猜对了,接着出题吧” 陈芸见她有些不高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出口道“七品小官不明断打一吃食” “芝麻糊”陈邦彦灿然一笑,随即咬字清晰,道“南北安全,左右倾斜” “东倒西歪”沈复即听即答,傲视了沈雪茹一眼,才继续道“两人十四个心打一字” “德”陈芸很快答上,然后顺嘴问了一句“雪茹妹妹,怎么不见你猜呢” “猜什么猜你们一个个全是当中好手,单单我一个人是门外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真没意思,早知道这样没意思,我还不如陪娘去村里逛门子呢” 沈雪茹胸中气愤,连连发了一通抱怨后,气哼哼挺身而起,“你们几个接着玩吧” 陈芸见状,立马拿嗔怪的眼神瞪了沈复一眼,然后匆忙离开围桌,快走几步上去拉住沈雪茹的胳膊,温声温语劝道“好妹妹,不过是永日无聊,大家聚在一块玩闹,图个乐子,你就是心里不开心,也不该公然流露,扫了大家的兴致呀” “我才不管那么多,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何必要装模装样以假面目示人不光自己累得慌,别人看着也烦”沈雪茹只图嘴上快活,“芸姐姐,刚才猜谜猜得很没意思,我不想猜了,不如你陪我出去斗草玩吧” 正说着,见外面天地变色,风声渐渐,沈雪茹叹了口气,沮丧道“眼下狂风大作,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斗草是不成了。不如,你屈屈驾,移步去我屋子里,教我几个绣花样子吧” “这”陈芸露出难色,回眸看了坦然自若的沈复一眼 沈复倒也算明白,及时还了个眼色回去,可那眼神所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听之任之,随你们俩开心。 陈芸无奈,捱不过沈雪茹催逼得紧,又没有说得过去的借口推脱,只能任由沈雪茹拉走。 屋里,沈复见人变少了,顿时感到兴致索然,就随手将眼门前散墨严重的黑麻纸丢到一边。重新捏了一张纸在眼前,正欲提笔凝墨,沈复冷不丁瞧见表姐妹俩手挽手出去,赶忙回头对陈邦彦说“这俩人,神神秘秘的,又要背着咱们到哪里去” “你管她们到哪里去,反正只要雪茹表妹早点离开这儿,咱们耳根子就能清净些”陈邦彦笑着站起身来,越过杨木板凳走到西窗前头,“这风越刮越厉害,看样子,该是要下大雨啦” 话音刚落,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终于在天边出现几条长龙似的雷电后,拳头大小的雨点就哗啦啦砸下来。 暴雨来势汹汹,忽而似银河倒泻,忽而似沧海倾盆,还不到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天地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 沈复干坐在杨木凳上,清晰看见院子里的杨树槐树被刮得沙沙作响,几欲摧折。 雨中屋里空气沉闷。 沈复兴味寡然,放下墨汁将尽的毛笔,信步走到四尺高的窗台前,巴望着窗外的凄凄风雨,道“久晴必雨,眼下正逢三伏天,这场雨送来凉意,本是值得开心的事,表哥怎么看上去怏怏不乐呢” 陈邦彦呆望着风云变化的天空,神情严肃,两道英气十足的豪眉间藏着一缕忧愁。 “你不懂” “我如何不懂”沈复见陈邦彦看不起他,赶紧往前凑了凑身,问“表哥面带踌躇,可是为了柳姑娘” 陈邦彦不料沈复早已知道,所以呆了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那年,浣花溪畔,我和雪儿一见倾情,后来,我们相知相伴,原已山盟海誓,私定终生,奈何双方父母始终不肯点头同意我们的婚事,竟是有缘争似无缘,最后还不如无缘无分的好” “那表哥打算怎么办”沈复向陈邦彦投去哀怜的目光,“难不成真要辜负柳姑娘一片心意吗” 陈邦彦理不出头绪,只好眺望着天际一闪而过的几道雷电,目露哀愁,“五年情分,个中种种,哪能说抛就抛”说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可我娘态度强硬,死活不肯让我纳如雪进门,任我千求万求,她自毫不动摇,我也是无计可施呀” “彦哥儿已经十六岁啦,照理可以自己做主了,怎么还事事听从舅妈的安排”沈复恨其不争,气咻咻坐到一边沉起面孔,“男子汉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奋发有为,更该全心全意保护心爱的女子,如果彦哥儿连心上人也不能护于羽翼之下,岂非太无能了些”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陈邦彦半带嘲笑地说着,“人活于世,本就有诸多无奈,好比婚事,不光要考虑自己心中所求,还要顾虑父母,顾虑礼法,顾虑宗亲,也就是你从小生在金玉堆里,不愁吃穿,不计用度,可以行为率性,做事随心” 沈复听够了这种宿命论,微微有点不高兴,就直率道“我是想得简单,也不明白你口中所说的种种无奈,我只知道,一个男子,若不能与他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生那么漫长,总能找到值得自己花费精力做的事情”陈邦彦淡淡笑着,笑容苦涩得像吞了口苦瓜汁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纳兰的词永远这么隽永,却也道尽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哀” 陈邦彦面带悲伤说完,兀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望了几眼窗外的雨况,最后才准备整理衣衫离开。 沈复见表哥拔腿要走,刚想张口让他多逗留一会儿,可挽留的话才一冒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最终只能眼巴巴看着陈邦彦魁梧的体态,一点点消失在如丝雨幕中。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饭桌上摆了野鸡炖蘑菇、莼菜银鱼羹、凉拌荠菜、萝卜丝团子、苋菜饼、荷叶粥。 沈复家中豪富,早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来几回山肴野蔌,不免吃得大快朵颐。 陈芸见他吃相难看,恨不能狼吞虎咽,就趁着布菜的空隙,嘻嘻笑着凑到他身边,嘲讽道“好歹你也是个富家公子,怎么一吃起饭来,就活脱脱似路边饿了几天的流浪汉呢” 沈复不以为然,一边扒饭,一边声音阻塞道“人以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在美食面前,不论是天皇老子,还是斗升小民,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哪来这么多拘束再说我一个英俊少年,何必非学你们姑娘家细嚼慢咽” 陈芸原不过随口一说,哪成想会激发出沈复的辩士精神,于是不再辩难,转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陈母转眸,看见外孙只拣素菜吃,就笑着拿住竹筷,五指颤颤夹了一大块鸡肉,慢慢送到沈复碗前。 “还正长身体呢,不能光吃素的,好歹也要吃一点荤腥才是” 沈复笑嘻嘻应了一声,随手将青花瓷碗往前挪了挪,等接下陈母夹来的鸡肉后,沈复先扒拉了几口饭,然后才咬肉剔骨吞了一些鸡肉入肚,并搭配一些莼菜扒拉完了一碗白米饭。 本书首发来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一章、恋人情(二) 午饭后,陈氏照例和陈父闲话家常。陈芸怕陈母一个人忙不过来,主动承担起清理饭桌的家务。 收拾完毕。陈芸想着小半天没回家看看了,就匆匆洗了把手,去堂屋里找了把半旧青罗伞。 途径厨房,陈母从窗户里面探出个脑袋,喊她慢一些走。陈芸很听话,慢慢悠悠进了厨房,这才发现陈母正弓腰坐在矮板凳上,脚踝边躺着几十把长短不一的蒜。 “祖母喊我过来有什么事” 陈母一头把手里攥着的蒜辫好,一头露出满眼慈爱,道“这是刚从地里铲的,正新鲜着呢,你顺便带几把回去” 陈芸点头应了一声,弓身如虾拾了几把蒜,然后原地静候了几秒钟,见陈母没有吩咐了,才慢腾腾离开厨房。 “芸姐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沈复刚走到门槛边,见陈芸撑开青罗伞准备从厨房出来,就赶紧张口询问。 陈芸隔着滂沱大雨望了他一眼,笑道“家去”说完,又觉得太省略了,临时补充道“我这大半天没见克昌了,心里怪担心他的,眼下雨大,娘定然不准他随意走动,可那家伙鬼着呢,当面装得温顺,背后指不定如何调皮,我还是回去看看才省心” “那我稍晚些也过去”沈复慌张接了一句,瞧陈芸不理不睬,一个闪身闯入了雨幕,又很不放心道“雨天路滑,你多注意一些,别蹚了水,尽量沿着光整的地方走” 陈芸握着杭绣缠枝牡丹青罗伞,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答应一声“知道了”一边又暗自取笑“原以为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想到,竟也有粗中带细的一面” 哗啦啦的大雨下了一路,陈芸避坑绕洼回到家里时,身上已经潲湿了大片区域。 金氏见女儿仓促回来,不光头发黏湿,连裙摆也因沾了雨水摇摇欲坠,就赶紧打发女儿去洗个热水澡。 沐浴罢,换了身干燥衣服出来,陈芸一边拿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坐到镜匣前重新梳理发髻。 金氏慢慢走近,见镜子里的面庞如常红润,展念又想到女儿的婚事上,心里 顿时喜忧参半,就不露声色地坐到女儿身边,语调轻轻道“芸儿,娘有话要跟你说” 陈芸刚刚挽了发髻,见金氏面露不豫之色,就注目谛听。 “虽说你姑姑打心眼里喜欢你,可你姑父家中富贵,只怕未必瞧得上你的出身,所以你还是要警醒些,不要抱太大希望,免得回头这桩亲事没成,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多” “母亲宽心,女儿也半大不小了,耳闻目睹,多少也了解些人情世故”陈芸面色冰冷,黯淡无光的眼神掩盖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芳华,“这桩亲事,若是姑父认可,自然是上天眷顾,若是姑父不同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儿明白,这就是命” 金氏心中怅怅,搁心里哀叹了小半天,才爱怜地摸着女儿的手,道“你能看透就好” 陈芸怅怅不乐,脑海里不断上演着这几年与沈复之间的种种过往,仿佛真要天涯相隔永不相见。 “芸姐儿芸姐儿” 陈芸回过神来,耳边正传来沈复的呼唤声,于是一面收敛了神色,一面提着裙角出去迎接。 屋外,大雨已经停了,空气格外清润,油亮的柳树叶间或滴下来一两颗珍珠般雨珠。 沈复手里拎着一把罗伞,努力绕过院子里的坑坑洼洼,七拐八拐地朝堂屋这边走来。 陈芸刚走出来,见他拿着伞却不撑开,不由笑道“明明随身带了雨伞,怎么不晓得打开呢” 沈复吃吃笑道“雨已经停了,再打伞,未免不合时宜”说完,又兴趣突起道“我这一路走来,看见路边的花草树木经过雨水滋润,越发油光发亮,显得生机勃勃” 陈芸上前迎了几步,笑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你当花草树木都是死的不成今日大雨冲洗,它们努力吸收雨露,化为营养,等明日雨过天晴,它们就该逐日而生啦” “芸姐儿就是博学多闻” 沈复痴痴笑了一声,右脚刚踏上三层石阶底层,一抬头,发现陈芸头上松松挽着抓髻,髻间只插了一支碧玉挖耳簪,一双明亮清净的眼眸上长着浓密的睫毛,睫毛边几颗水珠凝结,宛如雨后的白色梨花清艳动人。目光朝下,又见陈芸亭亭玉立,上穿一袭米黄色花蝶纹绣千朵杏花罗衫,下面裹着月白色燕栖梨花镶边罗裙,端得神情怡然,气度幽娴。 “我从未入过私塾上学,谈起学识,自是比不得你渊博”陈芸悠闲地说着,恍惚间发觉沈复呆呆瞅着自己,就拿手指戳了戳呆鹅,“好好儿的,你又发什么呆” “芸姐儿今天也太美了,气质如兰,幽谷生香,当得起李太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沈复悠然笑着,即便发现了陈芸面现羞色,犹然不收敛自己的溢美之词。 陈芸羞极,满口嗔怪“满嘴油腔滑调,谁知道你是由衷之言呢、还是言不由衷呢” 沈复发急,一个箭步跨过石阶,逼近道“自然是发自肺腑的赞美,我从来不骗芸姐儿” 陈芸听得分明,浅浅笑了一声后,转头朝着屋里走去。 沈复见她回嗔作喜,乐颠颠跟了进去。屋里,金氏正低头整理袖口,抬眼见表姐弟俩前后进来,不由笑逐颜开,就一面使唤陈芸煮水沏茶,一面好声好气招呼沈复落座。 归了座位,金氏慈眉善眼地望着沈复,道“雨天路不好走,你倒有心,还惦记着到舅母家里来” 沈复咧嘴笑道“舅妈这是说哪里话只要我心里挂念着,即便风雪阻路,那也挡不了我呀” 金氏晓得沈复心里的小九九,只是见沈复有意亲近,总不好当面戳穿,就笑悠悠道“眼下这三伏天也快到头了,你娘倒沉得住气,一来住了大半个月,可有说什么时候家去” “我娘原想再过七八天再走,可刚才我出门之前,外祖父跟外祖母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娘等雨停路干就走”沈复怡然自若地说着,“我娘见外祖父外祖母赶着让她走,心里还很不高兴,外祖父就说,乡下日子太安逸,若是再呆下去,难保会不愿意走” 金氏听了,抚掌笑道“那是,那是,我们庄户人家正歇夏呢,这几个月最清闲” 正巧陈芸捧着茶盘进来,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完全,心里顿时一万个舍不得,就火急火燎地看向沈复,问“盛夏酷热,泥路干得很快,如此说来,你们岂非两三天就要启程” 沈复嘴角生出笑意,凝睇望着她问“怎么一听说我要走,你就如此心急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陈芸顾忌高堂在座,不好意思反驳沈复,只是闷不做声将两盏青花瓷杯放到桌上,然后逮着坐下的机会,狠狠瞪了一眼沈复。 沈复见她咬牙切齿,也扮个鬼脸当做回敬。 少男少女的把戏尽收金氏眼底。 金氏不动声色地喝了半杯绿茶,然后才笑着说“村里的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有积水,我刚才瞧你长袍下湿了一大块,人穿湿衣裳不舒服,不如你脱下来,舅妈给你拿到烘炉上烤一烤,等衣服干了,再穿也不迟” 沈复听了,犹疑不定。 陈芸坐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就半激半劝道“娘让你脱就脱,别拖泥带水的,跟个姑娘一样小家子气”说罢,又嘻嘻笑问“你若是脱不下来,我帮你脱还不成吗” 沈复听了,立刻梗直脖子往后缩了缩身,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我自己脱就成,干嘛要你动手” 陈芸无奈一笑。 金氏看了一眼不拘小节的女儿,又转眸看向举止扭捏的沈复,笑道“芸儿她爹生前留了几身随常衣服,你若不嫌晦气,我先取来给你换上,也免得下雨天着了凉” 沈复一边抻手解开长袍上的盘扣,一边随和道“不嫌弃,还请舅妈快些取来才好” 金氏欣然一笑,起身朝卧室里立着的衣柜走去,然后仔细翻了片刻,才捧了一件立领赭色长袍来。 沈复见那衣服有八成新,二话不说就换上了。慢慢拴上襻纽,沈复小心整了整脖领,然后笑嘻嘻看着金氏和陈芸,道“没想到舅舅的衣服,我穿上,还挺合身” 金氏笑意渐浓,虽然瞳孔中呈现的影子是外甥沈复,可心里明明看见了丈夫在世的光景,那时你插秧来我织布、你挑水来煮饭,多么和睦融融呀,无奈天不保佑,情难永固,当年缠绵悱恻的绵绵情意到了今时今日,只能全化作一缕明媚如春的眼波从眼中一闪而过。 “真合身你俩先坐着说说话,我去帮复儿烘衣服”金氏笑得凄苦,顺手拿起沈复换下来的衣服走了出去。 沈复低声应了,目送金氏出了房间后,闷头坐下。 美美喝了一会茶,陈芸想到一节,就窥了怡然自得的沈复一眼,疑惑着问“每常你来乡下,总会随身携带许多书籍,怎么这回来了许多日,从不见你温习功课” 沈复不言不语,只是气定神闲地喝茶。 “你成日里玩心大,不是与彦哥儿下河洑水,就是与村里那几个伴当厮混。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眼下三伏天将尽,细细算着,离你进私塾的日期也不远了。照我说,你也该收收心了,要不然,明年功课跟不上,仔细姑丈动怒,回头又要生气揭你的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二章、恋人情(三) 沈复听她说了这么多,眉头一皱,急道“快别提起这茬,你一提起这个,我就头疼” 陈芸见他杯弓蛇影,猜度是家里逼得紧了,不免满眼关切道“怎么姑父时常逼你下功夫读书” 沈复一脸苦闷“你也知道,我虽然比同龄人早入学,可天生资质有限,今年秋闱在即,我铁定是赶不及了,再等下一次乡试,怎么说也要再等三年,可我爹望子成龙,一心盼我能一举及第,所以他没日没夜逼我求学上进,还不许到处乱逛,简直快把我逼疯魔了” 陈芸听了这层细故,紧张的心情慢慢缓和下来,“姑父逼你,还不是为你将来打算当今朝廷发策决科,地方县衙每三年举办一次乡试,只有中了秋闱,才能逐次参加省级会试、京畿殿试” 陈芸正说着,见沈复一脸不想听的表情,心里一叹,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起来“三年之期,看似很长,可说短也很短,到时候,你若过不了秋闱,岂非有负姑妈的养育之恩” 沈复听够了这套说辞,心底对于科举制度的抵制跃然脸上。 “话虽如此,可登榜哪有这么容易”沈复眼中凄楚,感慨丛生,“一朝成名天下知,天下人只看得见状元郎登科及第时的风光无两,可谁能体谅他曾经三年目不窥园、十年寒窗苦读的难处” 陈芸自然知道读书辛苦,可科举制既然能够从隋唐延续下来,必然也有它的合理之处,于是故意露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斜斜瞥了他一眼,道“说来说去,不还是你自己闲散惯了,一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吗” 沈复听至此处,满脸露出厌烦,登时坐不住了,拂袂而起,道“这样的话听了又听,真贫气” 陈芸本意劝他立志求学,哪料他非但从谏如流,还甩脸子给自己看,不由心下委屈,于是沉默了半晌儿,才道“得得得,人家好心劝你,盼你思图进取,不要宴安鸩毒,你反倒嫌人家耍贫嘴”说完,又故意瞟了沈复一眼,见他不言不语,又忙着道“罢罢罢,赶明儿你是好是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吃力不讨好呢” 沈复听了这话,情知自己性急言语失当了,就慢慢扭过头来对向陈芸。见陈芸板着一张冷面孔,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他心里又羞又愧,一矮身坐了下来,低声赔罪“我随心所欲惯了,又是个率直性子,虽然知道你劝我是为我好,可我就是听不到心里去” “我何尝不知道读书苦读书累可现今,天下书生皆是如此,也不独你一人吃苦受累”陈芸义正辞严,“且不说你如何,就是克昌,我娘还三天两头逼着他背书练字呢” “克昌才六岁半,舅妈这时候就逼着他读书,是否太残忍了些”沈复盯着陈芸平滑如镜的脸孔问。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既想孩子成材成器,自然要从小抓起”陈芸坦荡说着,“再说了,少小不努力,老大徒生悲,我娘现在不勒逼一些,万一克昌将来没有出息,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娘头上” 沈复听她讲得有理有据,除非自己是离经叛道的二流子,拒不承认儒家的正统地位,否则根本找不到突破口反驳她的观点,只能连连赔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陈芸看他似有感悟,也不再多嘴多舌规劝,省得矫枉过正,抹杀了自己刚刚取得的成果。 这时候,金氏捧着烘干了的衣裳迈过门槛。立定脚跟,眼瞧表姐弟俩面对面坐着,一个若有所思,一个满面愁容,金氏心中了然,就故意装出惊诧的表情,问“刚我离开的时候,你们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眨眼再回来,你们俩又僵坐着” 陈芸抢先道“您别多想,我们俩可没闹什么别扭,是他刚才出题考我,谁知没有将我难倒,自己反倒先迷惑起来,这不,正为了孔夫子的一句话而冥思苦想呢” 金氏慢慢放下手里捧着的衣物,笑道“要我说哪,这孔老夫子也是吃饱了闲的,没事瞎琢磨出那么多名堂,不光害得克昌小小年纪拜师求学,连复儿也起早贪黑,熬身伤体” 沈复一听,正中下怀,一边飞速换上自己的衣物,一边踔厉风发道“就是就是” 陈芸看着好笑,想他出身富绅之家,家资殷实,不比知府家里差上半截,尽管往他父亲头上数三辈全从事商贾,但是自从沈府分家以来,沈父沈稼夫鄙视商人,弃商从仕,还严厉要求子女躐等上进,不准再有从事买卖者,否则不论男女,一律赶出家门。 “娘,你可千万别宠着他了,姑妈素日里已经够惯着他了,你若也宠溺他,当心他更加无法无天”陈芸淡淡笑着,带了些奚落意味的目光随之降落在沈复脸上。 沈复动如脱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迅速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装得可怜巴巴“二舅母,你可别听芸姐儿瞎说,我平时循规蹈矩,老实极了,怎会学得无法无天呢” 金氏眯缝着眼,笑道“那倒是,复儿生性乖巧,老实听话,怎么会无法无天呢”说着又拿食指指了指陈芸,道“定是芸儿心胸狭窄,嫉妒复儿有人疼有人爱,这才胡诌八道” 陈芸见母亲偏心的不像话,连亲生女儿也不偏袒,登时气急败火“娘,您好歹也读过书,应该是个明理的人,更何况,您还天天教我和克昌做人要持心正直,怎么自己却变得是非不明刚才明明是他说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您反而计较起女儿的不是来” 金氏一笑置之,趁着俩冤家瞪眼耍狠的缝隙,小心捧起丈夫生前的遗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损毁后,金氏才对着两个正在斗嘴的晚辈一笑,转身朝里间去了。 两人见长辈走开了,仍旧刺刺不休地争论。可怜沈复嘴皮子功夫薄弱,又不肯败下阵来,最终实在吵不赢了,才见势就收,嘻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二舅母看似有失公允,实则是在偏袒你” 陈芸冷冷睃了他一眼,顺手掏出手中握着的绣花手绢搡了搡鼻子,然后愤愤然立起身来准备离开。 金氏送完衣服回来,见女儿果真急了,一面好生安抚她坐下,道“这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见长,我生你养你,现在竟容不得我说你只言片语了”一面又笑容满面地问沈复,“复儿,你也出来得久了,怕你娘寻不到你,又要暗自着急,这时候,还是先回去打个招呼吧” 沈复目光柔和,道“不用,来前已打过招呼了,说晚饭后再回去” 金氏听他这样说,顿时喜溢眉梢,一面整了整起了褶皱的衣裳裙摆,一面笑容和善道“那你俩先坐着说说话吧,我一会儿还要去隔壁串个门,晚些时候,再回来给你们做饭”见两人鸡啄米似点了点头,金氏也不多逗留,撒腿朝着屋外去了。 目送母亲离开,陈芸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进了向北的小屋。 沈复见她行迹可爱,也放下手里的青花瓷盖碗,笑眯眯跟着进去。 原来那南屋长年累月无人居住,里面空气窒碍,陈设简陋,只有为数不多几件家具。 陈芸推门进了房间,匆匆忙忙走到西窗下支起牖窗,然后托着腮颊观赏屋外的风景。 沈复慢悠悠跟进来,见她站在窗户前目光凝肃,倩丽的身姿与朗润的蓝天融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顿时心生欢喜,就行走如飞快进到了她身侧,背了双手看向窗外。 雨后的村庄异常热闹 青蛙蹲伏在莲叶间呱呱领唱,知了贴着灰黑的树皮聒聒鼓音,野鸡啄了害虫而喔喔叫着奔跑,白鹅扑棱翅膀划过水洼鹅鹅协奏,家犬汪汪一声高一声低配乐,更有山羊卧在扎得结实的篱笆里咩咩、水牛站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哞哞、老马伏在齐身高的栏杆上咴儿咴儿 沈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心里说不出的舒适畅快,于是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笑道“人生百年,若是没有负担、没有牵绊,那该有多美好呀” “要真没了负担、没了牵绊,那人活着还图什么”陈芸望着远处拔地而起的形胜山川,笑道“这世上,倒还真有那么一种人无牵无绊,不过他们抛弃了五色五味,割舍了七情六欲” 沈复后知后觉,道“合着你是在劝我当和尚呀”瞧陈芸从窗边走开了,沈复放开步伐跟了上去,“我是想着能无拘无束,可也没说自己勘破红尘,四大皆空呀,再说,我当了和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陈芸不想理睬他,默默坐到提花机前,一边转动纺车的动力元件,一边道“可不是你自己说要无牵无绊吗我只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何以要反过来诘问我” 沈复不愿无理取闹,只好慢慢走到纺车边站定。 陈芸见他没话说,默默一笑,专心致志送线织布。 纺车转动着。 沈复干站在旁边,无意间看见箩筐里放了好几张放色彩鲜艳的枕头皮。出于好奇,他慢慢拿起一张细看,只见那上面色彩斑斓,顶端织着五色云彩,云彩以吉祥云纹图像排列,云彩偏左下方绣着崚嶒山峦,山窝里满是苍翠欲滴的树木,树木围成的圆圈里冒出一只鸳鸯。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畜生不都是群居穴处吗”沈复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一边盯着那只落了单的鸳鸯,一边问“我虽不懂女红,可耳闻目见,都是并蒂莲、连理枝、交颈鸳鸯之类,从没见过单个出现的,你怎么让这鸳鸯形单影只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三章、惜分钗(一) 陈芸醒了醒神,抬起一头乌云,从容自若地看向沈复,道“你别急着下定论,再仔细瞧一瞧”说完,重新低下头,聚精会神地盯着织布机横截面上不停进进出出的经纬线,“孤影成对苦,好事成双乐,我又不呆不傻,怎会让它形只影单” 沈复听她这话大有深意,却又捉摸不透,只能睁大眼睛盯着枕头皮,希望窥探出特别之处,可他再努力,眼珠子落在枕头皮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无奈向陈芸求教。 “还请芸姐儿赐教” 陈芸见他不耻下问,不禁嫣然一笑,就慢慢放下手中的尺素,一动不动盯着满脸困惑的呆子,笑道“不怪你有眼无珠,该怪我太故弄玄虚,将另一只鸳鸯藏起来了” 沈复更加疑惑,忙问“藏起来了就这巴掌大地方,你能把另一只藏到哪里去” 陈芸捂嘴浅笑,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朝那鸳鸯附近泛起的一圈圈的涟漪指了指。 “喏,在这儿呢” 沈复慢慢省悟过来,不禁朗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边笑,一边将枕头皮从新放回箩筐,然后满眼欣赏地盯着陈芸,啧啧称赞“怪道人说,三人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如今也越发长进了,竟也学了画师云里雾绕,藏山遮水那一招” 陈芸晓得这是夸她了,会心一笑,低下头来继续织布。 沈复还等着她搭腔,转头一瞧,见她只是一味埋头苦干,不禁好奇道“怎么总没完没了地织布” 陈芸望了望他,叹息“哪能都如你这般好命,从小生在金玉堆、纨绮丛,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我家家境贫寒,虽说有良田几亩,可碰上荒时暴月,年景不好的时候,忍饥挨饿,也是免不了的,所以呐,为了以防万一,平时还要靠织布换取生活所需” 沈复不事稼穑,自然不懂生活的艰难,只是定定看着耧花机里还未出炉的罗布,问“你干活慢得跟老牛破车一样,要织出一匹布,少说也要好几日才能完工,最后又能换来多少钱呢” “一个铜板也是钱只要能赚一点贴补家用,总比不够用的强”陈芸淡淡笑着,忽然扬起桃花面来,瞟了眼不了解底层人民辛苦的沈复,“你呀,最好有一日穷得叮当响,整日粗衣淡饭,连身像模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到时,你这富公子就知道一个铜板的好处喽” 沈复目光流盼,也不顾陈芸说的玩笑话,只是笑着问她“怎么去年没见你织过布” 陈芸满脸无奈“我倒是想替家里分担一些,可娘嫌我干活粗粗拉拉,总不肯让我接她的手,也是今年庄稼地里忙,娘一个人顾不过来,才渐渐肯让我帮衬一二” 沈复听着听着,陷入了遐想。 陈芸见他双眼呆滞入迷,连忙戳了戳他的腰,笑道“好好儿的说着话呢,怎么又发起呆来” 沈复晃过神来,凝眸道“我在想,古人男耕女织,粗茶淡饭,虽然看着了无生趣,可自给自足,安逸舒适,总比现在的人整日争名逐利,陷入名缰利锁当中的强多了” 陈芸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瞧你这模样,与世无争的,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人,那个人,还是你以前随口向我说的,叫就叫陶几柳” “五柳先生陶渊明”沈复蓦然一笑,挨着织布机就近坐下,然后满脸失望地瞪着陈芸,情绪低沉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当耳边风,从来不往心里记” 陈芸见他不高兴了,心里也感到有些委屈,忙道“你说过那么多话,难不成我要一句一字全记在心里而况这陶渊明与你又不相干,我为何非要把他记在心尖” 沈复听了这话,冥思苦想了片刻,因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出来,只能默默坐在一旁。 陈芸见他不再计较,一面重启织布机的动力元件,一面继续刚才中途停止的工作。 很快日落黄昏,彩霞翩飞。 金氏背着一身夕阳归来,满脸笑意地穿门入户。进了屋里,见青梅竹马的表姐弟俩围着织布机而坐,你望我、我望你相顾无言,金氏淡淡笑着,又无声无息退到了厨房。 熟练架起锅碗瓢盆,金氏一边哼着江南小调,一边盯着火候炒菜炖汤,最后喜滋滋备了一桌好菜。 吃罢晚饭,金氏娘俩儿慢条斯理收拾餐桌,小克昌闲来无事,愣是缠着沈复要下象棋。 沈复摆脱不得,只能绞尽脑汁哄着他玩,然后等他玩累了,才脚底抹油跑出去找陈芸。 当时,陈芸正在屋檐下散步,陡然间看见沈复走了出来,又惊又喜道“小克昌怎舍得放开你” “他下棋总下不过我,觉着很没意思,就去玩七巧板了”沈复欣欣然说着,见陈芸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连忙打起精神,问“下过暴雨,外面还挺凉爽的,你怎么不进去歇着” “相较于歇着,我觉得,还是到处走走,较为舒心”陈芸莞尔一笑,一边走一边说“再说了,现在才什么时候我便是躺在床上,决计也是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沈复赞同地点了点头,信步走到陈芸右边。 陈芸见他坦然自若,没露出一点着急离开的迹象,就笑着道“你不是说,吃罢晚饭,就要赶着回祖父那边去吗” “你就这么厌弃我,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块”沈复失落地说着,“可怜我每日巴巴来找你,你竟如此无情” 陈芸摇头不语,纵步下了台阶,目标明确地朝着墙边走去。 沈复见她默不作答,心里急得要上房揭瓦,火急火燎追了下去。 夏夜寂静,小院新凉。晚饭过后,金氏已经尽力扫除院里的积水,可蛮力下仍有漏网处。 陈芸头也不回走在前头,中间听见身后传来的踩水声,就虎着脸吓唬“你倒是小心一点,我可刚换了一身衣裳,你若是再踩水,溅脏了我的衣裙,我可断断不肯轻饶你” 沈复满脸不当回事儿“大不了我帮你洗就是” “说得轻巧,你会浣衣吗”陈芸转过脸来,眼见沈复扪心省察,不禁嘲笑道“世人常说闺阁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春阳水,我看你也差不离啦” 沈复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我们家不需要我做这些,我只要安心考取功名即可” 陈芸心里暗道“每回跟你说到这儿,你就拿家里人期许你考取功名作挡箭牌,若是真有本事,你倒是中个状元给我瞧一瞧,也好让我乖乖闭嘴,从此对你另眼相看” 心里还预演着针尖对麦芒的场景,陈芸却先打了退堂鼓,一来没必要,二来伤感情。 “唉,那是什么花”沈复满脸惊奇,指着道边的一朵小花骨朵问。 陈芸打眼瞧去,见那花骨朵紫红紫红的,就莞尔笑道“呆子,那可不是什么花,那是白芨” “白芨白芨”沈复喃喃。 一前一后走到墙垣跟前,陈芸率先掀起衣裙蹲了下来,又顺手摘了一个香瓜准备递给沈复。 沈复笑嘻嘻跟上,正准备弓腰接下那黄嫩可爱的香瓜,却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叫嚣。 “开门” “开门” “开门” 那声音一波一波传来,落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芸挤着眉头,细细听了半天,最后晃过神来,对着沈复唧哝道“我仔细听来,这声音离得不远,听方向,倒像是从萧大娘家那边传过来的” 沈复可不认识什么萧大娘,只苦着一张脸看向陈芸。 陈芸见他不解,心里也有几分困惑,索性将刚摘下来的香瓜丢在一边,转头朝另一面墙走去。速速到了墙下,陈芸快速打量一番,因地制宜,双腿一纵,站到墙边的长板凳上。 沈复见她站得高望得远,眼急心切,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了上去。 原来那声音真是从隔得不远的萧大娘家中传出。尔时,萧大娘听见公差接连不断的呼喝声,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可受惊之余,理智犹存,就一边安排儿子从事前挖通了的狗窦逃走,一边收敛了紧张失措的神色,悄悄与儿媳妇儿商量该如何应付公差。 “开门开门” 此起彼伏的敲门声里夹杂着男子的恐吓声。 “萧大娘,我们是奉命而来,你若再不开门,我们可要不顾情面,破门而入啦” 萧大娘听着听着,气从中来,就幽愤地跺了跺脚,一头冲到上了锁的门后面,耍气般撤掉门闩。 那公差头子见门开了,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使手下人进去搜查,一面慢悠悠走进院里,上前同萧大娘周旋。 “萧大娘,你说你这是作甚,我们几个不过是小喽啰,原是奉命行事,你何必回回想方设法阻拦我们呢” 萧大娘鼻息喘喘,心里较劲,“我若是不想法子拦着你们,我儿子还能有命活吗” “萧大娘,您可真是越老越糊涂哩萧兄弟杀人跑路,犯了法纪,你以为你把他藏起来,就能逃脱衙门的追捕了吗”公差头子知道使强行不通,只能退而求其次,耍起软手段来,“念在我们是乡里乡亲的份上,萧大娘,小侄好心好意劝您一句,您呀,若真为了我兄弟着想,还是趁早交代他下落的好,不然,将来早晚得牵连了您和弟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四章、惜分钗(二) 萧家儿媳妇一听还会牵连,吓得花容失色,当时就踉踉跄跄地往前飘了一段距离,畏畏怯怯地看着王仁,开口求道“王家兄弟,关于那件事的始末,你也十分清楚,我相公憨厚老实,只是被逼无奈才出了手,诚非他有心杀人,如此,都不可以法外开恩吗” 王仁见萧家儿媳妇柔柔弱弱的,不由脸色一变,吓唬道“弟妹呐,这从古至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萧弟既杀了人,怎么可能逃脱罪责呢” 王仁说着,将四白眼斜了个来回,见萧家婆媳俩老的老弱的弱,除了哭就只会哭,不由奸诈一笑,道“不过,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法能为买卖,官可做人情。”见萧家婆媳俩动了心,王仁又诱惑道“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难为你们,只要你们婆媳俩肯将村头那片良田送我,我很乐意为萧弟跑跑腿,拉关系、讲私情” 萧家婆媳俩听了这话,一个眼露希望,一个眼露不屑。 萧大娘早知道王仁不仁,于是颤悠悠朝前走了一两步,老声老气问“王仁哪,你们给衙门办差,不都是先办公事、后讲私情吗怎么到了你这儿,可以先讲私情、后办公事呢” 王仁以为萧大娘没见识,就轻蔑地看了一眼老人家,随口道“这就是萧大娘您心短发长了,虽说萧弟那仇家已递了保状、诉状,可他们家究竟什么境况,大娘怕还不知道哩” 王仁惦记萧家那块良田许久了,今见机会稍纵即逝,连忙笑哈哈围着萧大娘转悠。 “他们家哪,上有一对老父老母,下只一对孤苦儿女,媳妇见丈夫亡了,早就跟野汉子跑了,大娘,您自己说,这样的人家,即便最后打官司胜了诉,又能得到什么” 萧大娘屏声息气。 王仁见她不搭话,误以为她听进去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道“所以呐,只要大娘您肯松口,将您家里的良田送我,我一定费心竭力为萧弟奔忙,绝不让他受牢狱之灾” “呸”萧大娘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朝假仁假义的王仁啐了一口,又抻出皱巴巴的老手,破口大骂“黑心玩意,平时跟我家小子称兄道弟,到了他性命交关的时候,非但不肯出手相助,反而要趁火打劫。哼,你这不仁不义的混球,不但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你爹给你起的名字” 萧家儿媳妇见婆婆气得胸脯乱颤,赶紧从旁边走过去,捉急忙慌地给婆婆捶背理气。 叵耐萧大娘怒气正盛,不仅一把推开儿媳妇,还不管不顾地瞪着王仁,刺刺不休道“王仁,我告诉你,你少惦记我们家那块地,那块地,是我老相公拼了命挣来的,你就是说破了天去,我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你” 登门前,王仁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萧家婆媳乖乖将良田赠送给他,他很乐意为了萧郎跑一趟腿,趁娘家表哥公余的时候,给萧郎求求人情,可现在萧大娘不通情理,不光拒绝了自己提的要求,还当着自己兄弟的面怒骂自己,真真是愚顽不化。 “可惜呀,可惜呀,萧大娘,我给您机会,您却不肯领情,既如此,可怪不得我不近情理啦”王仁连连叹息。 萧大娘见他面露阴险,不由惊恐道“你你又起了什么歪心思你又要怎么谋害我儿子” 王仁毫不理睬,只背着手转过身去。赶巧那几个跟班搜完了房屋,小跑过来回禀。王仁听说家里没搜到人,情知让萧大娘给藏了起来,于是不急不怒,阴笑着凑上去一些。 “萧大娘,您可真是有能耐,我才听了耳报神的消息,急巴巴就朝你们萧家赶,可还是晚了一步,让您把人给藏了起来”王仁笑容诡异,“不过,萧弟总这样躲躲藏藏,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萧大娘想了想儿子的遭遇,不禁唉唉叹了口气。 旁边的萧家儿媳没什么心机,只是站着干瞪眼。 “让你们对簿公堂,你们不肯;让你们交出良田,你们还不肯”王仁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要说你们这婆媳俩哪,还真是目光短浅,前头拒绝接讼上公堂,后头闹着把萧弟藏起来。如今倒好,县太爷不光发布了通缉令,还下令要逮捕萧弟,你们自己说,你们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萧家婆媳听了这坏消息,不寒而栗,一步一跌扑倒在地上。 王仁见效果起到了,趁热打铁,从公文袋里取出通缉令,呼哧哧扔到萧大娘脸上。 萧大娘不认字,展开通缉令,见人像像足了萧郎,情不自禁地落下滚烫的泪水。 “萧大娘,这件事,不是没有转机,我那萧弟的性命可全握在您手中,只要您肯点个头,我一定能保住他的命”王仁慢慢说。 萧家儿媳妇听了,急忙转过头来,央求婆婆“娘,要不咱们就舍了那块地吧,总归是相公的性命重要” 萧大娘悲苦地摇着头,豆大般浑浊的老泪啪嗒啪嗒落在衣服上。 村东头那块地风水好,是她亡夫累了半生,才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如果随随便便拿去送人,不光她心里难受,恐怕连她亡夫泉下有知,也会悲愤不已,可两相权害取其轻,如果儿子救不回来,那块田留着也是无用,毕竟萧家到现在连个根也没留下。 想到萧郎,萧大娘心里又开始叫苦不迭。萧郎本是个老实孩子,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偏偏遇到了王仁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也是命中该遭的劫数,这两人拨来报往,短短一年不到,感情深厚到拜了关公,自此称兄道弟。可谁想得到萧郎一夕遭难,王仁居然翻脸不认人。 萧大娘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舍财救子,于是斜起眼来,向站在身后的儿媳妇使了个眼色。 萧家儿媳妇读懂了婆婆的眼色,立即攒起劲儿往前爬行了一两步,然后紧紧攥住王仁碗底粗的脚脖子,央求道“王家兄弟,我们愿意把那块地送给你,只请你务必搭救相公才是” 王仁见自己的伎俩得逞,又惊又喜“那是自然萧弟待我那般好,我为他略尽绵薄之力,又有何妨” 萧大娘听了,心里飘过阵阵鄙夷。鄙夷过去,萧大娘又带着忌恨睃了王仁一眼,道“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儿子不能免受牢狱之灾,那块地,照样是我们萧家的” 王仁奸恶地笑了笑“萧大娘这是不放心我,怕我空口说白话呢我啊,为人是忌刻了些,可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自然说话算话,今日,我既答应了你,你就尽管放心便是”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萧家已经领教到了,所以凡事多留个心眼,大约不会有错”萧大娘坐在地上,布满皱纹的眼角围着死鱼般眼珠,眼睛里尽是日暮途穷的孤苦悲戚,“你娘家表哥不是还在县衙里做地保呢只要你肯去求他,他还能不念在您娘的面帮你” 王仁嘴角一歪“大娘年纪虽大,可这消息倒很灵通呀,居然把我家亲戚摸得门清儿呀” “儿子不长眼睛,引狼入室,我这个当娘的还能不留个心眼吗”萧大娘轻轻哼了一声,继续道“左右那块地就在村头,什么时候,你把事情摆平了,我儿子能平安无事回家,什么时候,你再过来取走地契” 王仁咧嘴一笑道“大娘放心,我表哥这两日正公休”他一边说,一边拿刻薄的目光刮了萧家婆媳一刀,“明日,啊,不,今晚我就赶到表哥那里去,也省得煮熟的鸭子再飞了” 萧大娘听了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想到整日提心悬胆东躲西藏的宝贝儿子,还是选择忍气吞声。 此时,月亮西升,夜色静谧。 王仁见天色已晚,心底渐渐萌生了退意,于是招呼一声,召集了跟随而来的几个小跟班离开萧家。 萧家儿媳妇瘫坐地上,眼见公差悉数走光了,才匆忙爬起来,赶紧去扶婆婆起来,可萧大娘悲苦欲绝,硬是一把推开了儿媳妇,然后叩首伏在地上哇哇痛苦起来。 “可恨毒蛇常常曲走,螃蟹总是横行”陈芸伏在墙头,近距离观了一场戏,忍不住连连感叹,“早知王仁不是个东西,不想竟如此恶毒,趁着萧大娘家里落难的时候,上门威逼勒索” 沈复带着怜悯看向正叫苦连天的萧大娘,然后随手拨了拨眼门前遮盖视野的南瓜蒂,道“听你刚才所说,这萧大娘的儿子也是个老实人,只是因为正当防卫才错手杀人,既然如此,那就该将实情禀告到公堂上,而非为了免受牢狱,去与坏人私下交易” “事情哪能如你想得这般简单”陈芸提着衣裙下了板凳,轻言细语道“这件事很复杂,一来,受害者的家人已经递了诉状,既不肯撤诉,也不肯私了;二来,萧大哥公然杀了人,按照本朝律法,即便死罪能逃,那十来年的牢狱之苦,也是断乎逃不掉的” “三来,萧大娘家三代单传,她还指望着萧大哥传宗接代呢,如果萧大哥受捕进了牢狱,那萧大娘一定没了念头;四来,想必你也看见了,那王仁正眼巴巴盯着萧家那块宝地呢,如果萧大娘不许给他一些利头,他这种奸诈小人,肯定会在背地里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坑害萧大哥” 沈复认死理,穷问不舍道“可是非自有公论,萧大娘私下交易,不是等同于贿赂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五章、惜分钗(三) “你说得一点不错,是非自有公论,可是法不容情,萧大娘心疼儿子,绝不肯闹到公堂上去”陈芸说着,叹了口气,“朝廷彰明较著,严律正典,原是为鼓励百姓安居乐业,遵纪守法,可法外应当留情,不然” 沈复正侧耳倾听着,却发现陈芸不再接着说下去,再一转眸,目见她整个人都陷入沉思。 恰巧金氏安顿好小克昌出来,刚好看见表姐弟俩站在院里发呆,于是轻轻咳嗽一声,道“复儿,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些回你外祖父那边去,省得你娘她担心” 沈复点了点头,应道“那舅妈也早些歇息,复儿先告辞啦”说完,又飞快地溜了陈芸一眼,道“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找你,你起早一点,千万别睡懒觉” 陈芸白了他一眼,嘴里唧咕道“还好意思让别人起早一点你哪一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沈复耳力不好,没怎么听见陈芸挖苦他,倒是那脚下步伐迅疾,才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了院子。 “刚才萧嫂子那边动静不小呢”金氏见女儿呆呆望着院外,慢悠悠地提起这件事来。 陈芸回过神来“娘,王仁刚才又带人来捉萧大哥,萧大娘为了拦阻他们,直哭得呼天抢地” “王仁心思歹毒,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金氏摇了摇头,“也是大郎交友不慎,引狼入室” 陈芸目光真切道“娘,咱们与萧家比邻而居,萧大娘一家这么可怜,我们就不能帮一帮他们吗” 金氏太息一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咱家贫苦,虽然帮不了别人太多,可小忙,还是能帮的” 陈芸听了,安心地点点头,又贴心道“夜色深了,娘一向早睡的,女儿扶您进去休息” 金氏淡然一笑,边走边朝着萧大娘家扫了一眼,然后才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进了堂屋。 倏忽过了两日。 这日,风烟俱净,天气晴好,温煦的阳光普照四方,透过浓密的槐树叶照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 吃罢早饭,陈芸兴致突起,读了会明刻本的水浒传。正为打富济贫的梁山英雄而折服叹息,一瞥眼,她看见了案上的香囊。那香囊原预备送给沈复的,而今才绣了一半。 信步取了五彩绣线绷,陈芸开始穿针引线,满心思扑在香囊的收尾工作上。终于绣完,不想小克昌跑了过来,一边童声童气地厮缠她,一边抻出两个肥嘟嘟的手掌在她眼前乱晃。 陈芸以为小家伙故意打扰,只是粲然一笑,拿手移开小克昌的肥手掌,谁成想上面油腻腻的黏人。无缘无故沾了一手油,陈芸有些生气,就问“怎么手上油乎乎的你去和阿奇摆弄油泥啦” 小克昌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从阿奇门前路过,正巧李大娘蒸了油酥炊饼出来,让我带回家几个给娘尝尝” 陈芸了解了情况,厉色叮嘱小克昌以后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东西,然后赶紧领着小克昌出去洗手。 伺候完幼弟净手,陈芸打发他进去练字,转头自己也仔细洗了一遍,只是要拿起面巾擦干时,忽然发现沈复无声无息冒了出来,就又惊又喜问“什么时候进院的连点声响也没有” 沈复举止从容,笑道“哪里是我走路没声响,明明是你专心洗手,压根没注意周围有什么动静” 陈芸不较真,淡淡一笑,问“不是说午后就要走吗随身的物事可收拾妥当了” “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随便收拾收拾就行了”沈复悠然说着,忽然盯着面容姣好的陈芸,问“我这都快要走了,下回再见,少说也得大半年,你难道没有什么物品送我” 陈芸默然一笑,拿面巾蘸干手上的水分,又随手将面巾放到脸盆边缘,然后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戏谑道“我当你巴巴过来为什么呢原来是专程向我讨要东西来了” 沈复紧随其后,道“讨要东西,是其中一个目的;临行来与芸姐儿话别,则是另一个目的” 陈芸抿唇一笑,急匆匆入了堂屋,沈复见她步履仓惶,也一路小走,跟了上去。 转头进了西屋。 陈芸脚步匆忙,撇开如影随形的沈复,抢先几步走到织布机前,又一下子将小巧细致的香囊从箩筐里揪出来,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往回小走几步,递到沈复手中。 沈复呆愣愣接了香囊,先是面带笑意看了陈芸一眼,然后才细细打量香囊的绣工绣样。 “这是要送给我的”沈复一边摩挲着香囊表面的缠枝海棠图案,一边湛然笑着问。 陈芸见他明知故问,笑道“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好,若是不送给你,还送给谁”说着,陈芸将十几根蚕丝细绣线捻成一股,然后抬头凝视着沈复,问“对了,这香囊还缺个纽扣结,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复笑悠悠坐下,想了想道“金刚结显得小气,万字结不好看,吉祥结和祥云结我又不大喜欢” “藻井结和团锦结行不行”见沈复摇头,陈芸又冥思苦想了片刻,才重新问“除了这些,还剩下如意结、秘鲁结、盘长结、同心结,不过你素日佩戴的香囊上没出现过前几个,罢了,我还是给你编个同心结吧” 沈复闻言欣喜,又笑嘻嘻凑近一些,耳鬓厮磨道“同心结好,同心结好,象征着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就连新婚夫妇成婚时用的牵巾,也由人绾成同心结的样式呢” 陈芸喜眉笑脸道“不过是因形寓意,图个好彩头罢了,你倒巴巴记在心里头了” 见沈复憨憨一笑,陈芸也不多言,连忙低下头来,将眼门前那根准备好了的橙绦对半折了,然后右边挽一个活结,捏着左半截红绦就从活结里穿过,再压着左半截穿一个洞,接着不停地重复如上步骤。 沈复见陈芸动作熟练,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编好了,不禁赞道“芸姐儿真是心灵手巧” “我可不敢当你这句称赞,不然,以后什么事都来找我做,我还不成了你们府的长工了”陈芸打趣着,动手在香囊上加点缀品,又笑道“别看我平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其实,我这个人最会躲懒了,基本上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沈复见她为了偷闲,故意抹黑自己的形象,不由会心一笑。正想再说些玩笑话同她闹一闹时,突然听见院里有人喊自己,于是急匆匆应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出了屋。 走至门边,沈复被白晃晃的日光刺了眼睛,就往屋檐下退了几步,然后才手搭凉棚,朝院里张望。眼见沈雪茹当院站着,沈复心中好奇,开口询问“你不是正收拾东西吗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我又没有多少东西,早收拾妥当了”沈雪茹笑悠悠地说着,似乎因为即将离开乡村,心情煞是不错,“娘让我来这边寻你,说是外祖父外祖母那儿有东西要给你” 沈复喃喃自语“东西什么东西为何先前不拿出来,非要快走了才给我呢” 陈芸从后面追上来,听到他那唧哝的言语,就笑道“你管是什么东西既然祖父祖母给你,那一定是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到了这时候才拿出来呀别多问了,回去看看,不就全知道了吗” 沈复点头称是,转头又面向陈芸道“既是好东西,外祖父轻易不会拿出来,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看” “不去了,家里还有杂事呢”陈芸坦诚相告了,见沈复脸上写满了失落,知他不忍离别,不由心里也生出些舍不得,就笑道“午饭前再过去,陪你吃顿饭,然后高高兴兴送你离开” 沈复听了,心里满足,冲着陈芸嘻嘻一笑,然后抬起胯部,昂首阔步跨过门槛。 陈芸见他喜笑颜开了,自己心里比他更开心,不由低头浅笑。见自己手里还握着那枚香囊,陈芸懊悔自己忘性大,连忙三步并两步追到外面,亲自将香囊交到沈复手中。 沈复笑着接过,又视若珍宝般塞到袖口里搁好,然后仔细端详了陈芸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院落。 出了院门,沈雪茹见哥哥满脸喜悦,灿烂的笑容几乎能拧出花来,就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些,问“刚才芸姐姐塞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你看差了”沈复心情愉悦,脚下生风。 “哥哥骗人,人家明明看见了,只不过没有看清楚而已”沈雪茹满脸不信地说。 沈复听了,瞥眼看了看黄毛丫头,然后纵开脚步加大步幅,露出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 “想知道哇,偏不告诉你” 沈雪茹撅了噘嘴,气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你们俩的定情信物吗” 沈复听了,丝毫不加理会,反而嘴角微微上扬,由勾勒出来的弧度传达出心底的喜悦。 沈复走得愈加快了。 沈雪茹见哥哥越走越快,也顾不上细细追问,只能温声细语央求道“哥哥,走慢些” 本书首发来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六章、好事近(一) 花开花落,春去春来,不知不觉已是乾隆43年的冬日光景了。 北风肆虐,雪花飞扬,风与雪糅合在一起,席卷了人间三日三夜,给大地盖上了厚厚几层白毯。 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门子眼尖手快,快快搬了脚踏上去,又恭顺地掀开帘子,亲眼看着狐裘华服的主子出了车厢。 沈复下了马车,随便问了小厮平顺两句,就大步流星跨过门槛。过了正厅,沿东走了有几十步,拐弯后是一条南北甬道。此时雪已经停了,甬道上稀疏有几个人走动。 其中有一个丫头叫红蕖,现在厨房当差,眼下,她手里正提着一个食盒,慌慌赶路。 沈复有意逗一逗她,就摆了摆手,传唤道“唉,这是要送到哪里去若是要的人不急,何妨先送到我那里去你不知道,我在书房枯坐了半天,肚子里空空的,都快打饥荒了” 红蕖见他精神饱满,压根不像饿了半天的人,就叹了口气,道“今儿一早,府里陆陆续续有好几门旁支近亲登门,全赶着去乐寿堂给老太太请安。上房的妈妈们见忙不过来了,就支使我们小的东奔西跑,这时候,我手里正摊着活计,三爷儿就别逗我了” 沈复紧紧盯着她的小脸,不悦道“你这丫头,我只问你这东西是谁要的,你没事和我扯这么多做什么” 红蕖垂头丧气的,答道“这芙蓉糕是大小姐指明了要送去的,若是送去晚了,大小姐那脾气,三爷儿也知道的,我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算我求求三爷儿了,可别跟我闹了” 沈复听说提盒里的糕点是要送给大堂姐沈雪晴,顿时打消了半道截胡的念头。 疑惑着挠了挠头,沈复呵出一口冷气,问“是不是为了晴姐姐隔日出阁不然,怎么一窝蜂来了这许多人” “应该是吧” 北风卷雪而来,红蕖嘴里喝了口西北风后,隐隐感受到冷意袭来,不由抖了个机灵。 四处张望一下,见同行的人快走光了,红蕖忙道“太太、小姐们全在乐寿堂陪老太太说话,这时候,我也要赶着将芙蓉糕送过去,三爷儿左右是闲着,何不去凑个热闹” 沈复笑意如春“今日,贾师傅当堂布置了几道作业,若是拖到明日,唯恐中间有遗忘的地方,招惹老爷呵责,所以还是现学现做得好”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可他眼光一闪,又突发奇想地问了句“对了,你在老祖宗跟前走动时,可听说今日来的女客里头有位陈姑娘” 红蕖挤眉弄眼想了想,眼里最终放射出一点光亮来。 “我身份低,还不够格去老夫人面前露头露脸,不过我在屋外与冷香说闲话的时候,倒是听冷香说了一点” 沈复听了,心里大喜,迫不及待地拽着红蕖的袖口,问“冷香都与你说什么了” “冷香其实也没说多少,只是向我抱怨,今日府里客多,里头有些伺候不过来,还说她一早上端茶送水,累得腰酸背疼,几乎不想动弹,还说还说有位陈姑娘跟着亲娘进府来,老太太见了母女俩,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对那陈姑娘赞不绝口” “芸姐儿就是厉害,这才见了老祖宗一回,轻易就入了老祖宗的眼” 沈复放声一笑,率先走在前面,昂首阔步朝乐寿堂的方向去,全然不顾红蕖满脸惊诧。 “走,我与你一道去乐寿堂给老祖宗请安,顺便也见见晴姐姐” 红蕖双眼圆睁,傻傻站在三寸深的雪地里,严重怀疑自己是幻听了,明明有人刚才一上来就说要回书房做作业,可才过了不足半刻钟功夫,又变了卦要跟自己一起去后院。 揣着满腹疑问到了后院,红蕖还来不及问一问沈复的心理变化历程,沈复却因听见抱厦里欢声笑语,抢先一步登上汉白玉石阶,又几个箭步冲到门前,抬手掀开胭脂红湘妃竹暖帘。 缓步进去,迎面是八扇槅门,上头雕着百福百寿纹路。槅门顶部两边挂着琉璃灯,琉璃灯正下方是两个高几,高几上摆着富贵竹,寓意花开富贵,竹报平安。高几下首是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盆水仙,两尊青花双耳瓶。高几边有一洞门,洞门挨墙的地方摆着一溜含苞待放的兰花。 沈复素来喜欢兰花,当下多看了几眼,听见暗间里笑语喧然,才匆匆收了心神,朝里头走。 暗间东西角落各架着一个火盆,炭火此时已烧得十分旺盛,使人一进去如沐春光。 沈复一眼望过,阁里华妆璀璨,鬓影衣香。 沈母稳如泰山,居中坐在沉香木贵妃榻上。大伯母周氏、二伯母吴氏分坐在婆婆左右下首,随同有大伯父的妾室林姨娘、顾姨娘,二伯父的妾室蓝姨娘、洪姨娘。陈氏挨着吴氏坐在青檀木雕凤椅上,随同有容貌俏丽的马姨娘。大堂嫂潘翠莲、大堂姐沈雪晴、二堂姐沈雪沅、妹妹沈雪茹坐于左边,几个宗族女客连同金氏母女、严氏母女坐在右边。 沈母瞧他进来,心里喜欢得紧,先于众人开口道“满屋子人等着瞧你的俊模样呢,快坐到祖母身边来” 沈复口中应了一声,匆匆与坐在末尾的陈芸交换了眼色,然后大刀阔斧地坐到了祖母身边。 刚一坐定,沈复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听沈母念叨自己“老身这个孙子呀,是越长越俊秀,越大越聪明,赶明儿成了家,出将入相,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吗” 沈复听得心虚。 陈氏心里也虚,赶紧道“老太太可千万别夸他啦,您老人家都不知道,自从今年开春以来,老爷有多少次当着我的面骂这孩子蠢笨,还说这孩子脑瓜不开窍,人家下笔成章,落字千言,他抓耳挠腮半天,最后也写不出半篇像样的文章来” 沈母最容不得别人说沈复的不是,当下听了陈氏的话,就微微有些不高兴,整张笑脸顿时凝固。 “不是老身看不起你老爷,他三天两头地说复儿蠢笨,可他自己又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在外头当了个狗头军师,给人摇摇鹅毛扇,总也没见他干出什么光前裕后的大功绩来” 周夫人、吴夫人听了,全呵呵笑了起来。 陈氏也笑了笑。 沈母见媳妇们全笑了,不由会心一笑,然后停顿了一会子,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再说了,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复儿虽现在还不成器,但老身比你们当中任何人都清楚,这孩子不过是外表呆傻一些,心里其实明白着呢,也是存了上进的心思的” 周夫人素知婆婆偏疼沈复,连忙刻意逢迎“老太太说得是,咱们复儿天资聪颖,领悟非凡,虽说现在没有什么成就,可谁能担保不是潜龙在渊,将来一鸣惊人呢” 吴夫人匆匆瞥了眼长嫂,心里飘过一阵阵轻蔑后,也随声附和道“是呀,复儿已经够聪慧了,外加一个心灵手巧、聪明懂事的孙媳妇,老太太还担心咱们他不往正道上走” “孙媳妇” 沈母满眼疑惑地望着左右,等从长媳周氏那里得到暗示,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顿时笑开花来。 和蔼笑着,沈母轻轻地拍了拍沈复的手面,转首又望了望距离自己最远的陈芸,冲陈氏道“听闻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情分匪浅,只不知你们姑嫂俩私下可有商定” 陈氏湛然一笑,转头与嫂子金氏互望了一眼,才又迅速掉转过头来,面向沈母回禀。 “回老太太,芸丫头安分老实,性情平淡,我心里早属意她当咱们沈家的孙媳妇。三年前省亲那回,我就已经私下与二嫂商定,还将老太太当年送给我的手镯转送给芸儿了” 沈母听到这一节,迅速朝陈氏手腕上瞟了一眼,果然看不见自己所赠手镯的踪影,于是面露惊骇道“难道你们你们姑嫂早就商定好了”说完,又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那可真是害老身白担心一场,刚才我见那孩子规矩守礼,还想着这么灵秀的孩子将来得落到谁府里,哪成想居然落在咱们府里了,真是上苍有灵了” 发了一阵感叹,沈母见周围人都缄默不语,便笑吟吟看向芸母金氏,道“金夫人,刚才人多,老身就瞧了那丫头一眼,眼下,正好复儿也在屋里,何不让这俩孩子站到一块,老身也好看一看,这俩孩子到底登不登对” 金氏听得诚惶诚恐,又见沈母纡尊降贵,态度十分平易近人,那不再灵动的眼睛里终于露出星星点点的热望。 当众站起来,金氏面向沈母福了福身,不假辞色道“妾身鄙薄,怎敢推辞老太太的意思”说完,微微侧了侧头,吩咐道“芸儿,还不赶快出来,让老太太瞧一瞧” 陈芸听了,赶紧起身离开椅袱,然后好生扶家慈归了座,才转过身来朝前走了几步,对着慈眉善目的沈母福了福身,笑道“陈芸见过老祖宗,伏请老祖宗开慧眼” 沈母见她规矩到位,更加满心欢喜,连忙伸手推了推看陈芸看呆了的沈复,道“你也别歪在我身边了,快些下榻与芸丫头站到一块,让老身看一看你们俩配不配” 沈复心里松快,刷一下从榻上走下来,老老实实站到陈芸身边,安心等候沈母观察。 吴夫人是闲不住嘴的,当下见一屋子人的焦点都在沈复身上,不由笑道“老太太瞧呐,这俩孩子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将来若能珠联璧合,岂不是咱们沈府之幸” 沈母听了她的话,并不多加理睬,只是一个劲打量陈芸。 因见陈芸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髻间插着两支珠花簪;齐眉穗下两道柳叶眉秀丽狭长,眉下卧蚕眼秋波荡漾,脸颊绯红,下颌圆润;上身穿一件松花绿折枝平绸衣,下搭一袭月白绣荷花瓣百褶裙,百褶裙下露出尖尖三寸金莲。再瞧自家孙子平头正脸,身姿挺拔,身穿一袭江青色绣竹叶长衣,活脱脱是自己已逝老伴的翻版。 仔细端详了半天,沈母颔首,不禁赞道“这俩孩子年貌相当,倒也是一对璧人了” 陈芸面带羞涩,笑着低下头去。 沈复偷偷瞟了她一眼,会心笑意从眼底漫过双腮。 “想当年,他祖父也是十六岁迎娶了老身,只可惜那老货寿命不长,先老身一步去了”想及早早辞世的老伴,沈母突然有点哀伤,“依老身看,这俩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早早成婚,未尝不可” 陈氏听出沈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思,赶紧道“儿媳也是这个意思,可老爷总说复儿年纪还小,总要过了及冠之年,等考取了功名,仕途安稳,才好娶妻成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七章、好事近(二) “你老爷倒是说得轻巧复儿才十六岁,要等到及冠之年再成亲,少说也得三年老身已年逾七十了,年迈力衰,能否熬到那一日还不定呢,便是这俩孩子,你让你老爷来问问,他们谁愿意多等几年”沈母说着,见陈氏默不作声低下头去,就转头看向两个晚辈,爽快笑道“趁着老身还健在,这桩婚事,老身为你们做主” “多谢老祖宗厚爱” 沈复见婚事落定,高高兴兴坐到沈母身侧给祖母揉肩捶背。 沈母贪享其孝,一面招呼陈芸坐到自己身边,一面又吩咐贴身伺候的丫头立春。 “立春,去将梳妆台上那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捧来,老身有东西要送给这丫头” 立春娇滴滴应了一声,脚步飞快进入内房,然后匆匆捧了金漆彩纹花鸟檀木盒出来。 沈母胡乱瞟了一眼,心里头已有了主意,就笑着招呼陈芸凑近一些,然后驾轻就熟打开檀木盒的机关,从满堆金玉宝贝中挑了一对白玉镶嵌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出来。 到底年纪大了,沈母感觉老眼昏黄,就将那如意钗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见那簪头的玉石白璧微瑕,沈母又叹息着放了回去,另选了一对水头极好的蕉叶碧玲珑翡翠簪送给陈芸。 “老太太使不得,使不得呀” 金氏见沈母出手阔绰,登时发出声来,制止陈芸接受礼物。 “我们母女初登贵府,原打算过一日便走,承蒙老太太看待,不嫌弃我们穷苦出身,不光要留我们多住几日,还费心安排饮食住宿。我们母女享您如此盛情款待,哪敢再收您的东西呢” 沈母瞧她局促不安,立马笑靥大放“金夫人,你们不是当家子,不常到老身这儿走动,自然不了解老身的脾性。老身哪,自知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平时对待这些金银器最是淡然,你若不信,可以问一问晴丫头她们,她们之中,哪一个不隔三差五从我这顺走些宝贝”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少女张口搭腔,清音婉转“老祖宗,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我们都是您最疼的孙子孙女,还说这些劳什子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留在身边,不过是累赘业障,所以才让我们尽情随意挑拣。如今,您怎能说我们顺手牵羊呢” 金氏心中好奇,缓缓抬起眼睑,这才发觉刚才接话的那个少女姿色秀丽,身段袅娜,乌油油的头上梳了芙蓉假髻,髻间插着两支喜鹊登梅簪、两支富贵双喜银步摇,面如皎月,色欺晓光,一双勾魂夺魄桃花眼,两蹙将飞欲飞蝶翅眉,上穿葡萄紫双面刺绣棠雨归燕袄,下穿小桃红绣花马面裙,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瑞鸟衔珠翘头履。 “晴丫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不然将来嫁进朱府去,小心朱夫人挑你的刺” 沈母半是戏谑,半是忠告。 “老身这辈子过的桥,可比你走的路都多,所以啊,老身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婆媳之间可难处着呢。如今你在闺阁,我们都是一家子,你随心所欲,我们宠着你,只当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可到了人家朱府那边,谁还理你你还是夹起尾巴安分守己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笑。 沈雪晴见大家取笑她,目光飞速一转,眼角就流出一些慧黠来。 “老祖宗再拿话吓唬人,我可就真不出阁了,到时死乞白赖赖着老祖宗,老祖宗可别嫌弃我磨人” “咱们府家大业大,就是你老子娘不愿意管你,老身手里也积攒了一辈子的宝贝,还能喂不饱你一张口”沈母呵呵笑着,一面横眼扫了扫满屋子女眷,一面又盯着言语讨俏的沈雪晴,继续道“怕只怕日子久了,你眼睁睁看着几个姊妹儿女绕膝,自己先熬不住寂寞” 沈雪晴听得清楚,迅速将两眼一抹搭,娇羞着半转过身去,道“老祖宗又取笑我” 周夫人见惯了祖孙俩说笑,当下也不见怪,只是碍着人多眼杂,才站出来说了句“老太太快别编排她了,这孩子虽然表面看上去大大落落的,可心里想的多着呢您老人家不知道,上月十八,东城刘老爷家办喜事,我带着她登府致贺,正巧遇见了朱夫人在席,这孩子心地纯良,念着早晚都是一家人的份儿,便上去恭恭敬敬打招呼,哪成想朱夫人眼界高,对她爱答不理的,就因为这个,自从那天赴宴回来,她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总是郁郁寡欢,也是最近家里热闹,才好了一些” “当真” 沈母分外担心地看着大孙女,见沈雪晴脸上喜色全无,赶紧张口道“晴丫头,你过来” 沈雪晴犹豫了片刻,才将紧紧攥着胭脂红绣海棠花手绢的撒开,一步一步凑上前去。 沈母见她动作极慢,心里已料到了大半。 及至距离拉近,目见沈雪晴眼露酸楚,沈母心下动容,就一把拉她坐到近旁,可怜地拍了拍孙女的手面,安抚道“姑娘家都这样,未出阁前,躲在安乐窝里,爹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落了,宠得不成样子,可嫁了人,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成天端着规矩,战战兢兢,生怕哪件事触怒了公婆,落得个不贤不孝的恶名” “不过,晴丫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嘴甜,身勤,心眼又极活泛,只要以后谨言慎行,三两年内再得了子息,为他们朱家生个一儿半女,总能讨得公婆欢心” 沈母开解着沈雪晴,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年轻岁月,摇头叹了口气。 “当年,我刚嫁进沈府,与你年岁是差不多大。那时,你太祖母嫌我娇生惯养,不善理家,何尝不对我处处刁难可老话说得好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时日一久,你太祖母见我摒弃了闺阁陋习,开始学着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渐渐也肯对我袒露心怀所以呐,无怪乎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自己的日子,将来还得自己想办法维持,别人说一千道一万,终究不及自己看透才好” 沈雪晴浅尝话中奥旨,赶忙起来拜谢“多谢老祖宗教诲,雪晴铭记在心,永生不忘” 沈母见她受教,笑道“朱夫人倒也罢了,左右你不和他过日子,倒是那孙女婿,好歹是称你心、遂你愿的” 沈雪晴不听则已,一听祖母又在拐着弯取笑她,立马跺了跺脚,道“老祖宗怎么又戏弄人”才抱怨了一句,沈雪晴又扭过头去道“晴儿乏了,要先走一步了,还请老祖宗莫怪” 沈母听得清楚,立马露出一副岁寒之人遭到晚辈嫌弃时的悲痛嘴脸,撇着薄薄的两片嘴唇,佯装生气道“得,晴丫头这是嫌弃老身嘴碎,想要从老身眼门前溜之大吉哪” 沈雪晴背对着众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出了暖阁。沈复见她遽然离开,晓得再在暖阁里呆下去,定然没什么乐趣可寻,干脆也向沈母道乏“老祖宗,孙儿还要温习功课,也要退了” 沈母板起脸道“得,才走一个,这又要走一个”说完,又转过头来当着儿媳妇们的面,大发感叹“唉,老身如今上了年纪,也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年活头,这几个小祖宗呐,见天儿朝外头跑,压根不想在老身眼前伺候,哄哄老身开心。” “天可怜见,今日难得凑了个大团圆,可他们倒好,这才没过一个时辰,又个个呆不下去了” 沈母唉声叹气。 “罢罢罢,终究是你们年轻,挤在我们这堆有了岁数的人里头,总也插不上什么话。既如此,你们全出去逛一逛吧,只是不要在外头逛得太久,天冷,小心冻坏了身子” 听完沈母的一席话,沈复率先道“老祖宗误会了,非是我们几个不孝顺,实在是我们为了老祖宗着想,担心老祖宗百宝箱里的宝贝不够多,终有一日会被我们掏空,所以我们都尽量少来” 沈母默默一笑,骂道“油嘴滑舌,竟不知是跟谁学的改日定要告诉你老子,让你老子好好管教你,将来也好成功显名,做个孝子贤孙,光耀咱们沈府门楣” 沈复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三缄其口,含笑不语,只等沈母骂够了,他才恭敬作揖告退。 沈母见他走得慌忙,步履生风,连忙提醒道“也别光你一个人走,好歹也带着你未来媳妇出去逛逛” 沈母一边笑,一边使眼色给大丫头立春,让她送陈芸出去。 “快跟去吧,府里大着呢,好好让这家伙领你逛逛,不然将来非迷了道不可” 陈芸静默不语,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沈雪沅、沈雪茹安安静静地作了个揖,陈蔷依样画葫芦,也老老实实行礼告退。 倏忽出了抱厦。 沈雪茹见沈雪沅太冷了,就叽叽喳喳地围着陈蔷说话,陈蔷也憋了半天,自是有话可说。 这时,沈复正长身玉立在檐下,凝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望得久了,他才回过神来,对着一众姐妹问“长天白日的,总是清闲,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闹” 沈雪茹搭腔道“你管我们去哪儿反正老祖宗给你下了令,让你带着芸姐姐四处逛一逛” 陈芸见天地苍茫,穹庐上堆积着许多铅灰色云朵,连忙道“天色不好,改日再逛也不迟” “要不,咱们去栖梧院坐坐吧”沈复提议,“晴丫头刚才走得急,也不晓得她回去做什么” 沈雪沅听了,颔首微笑道“昨夜在大太太那里,还听晴姐姐抱怨嫁衣领口收得不好,我估计她着急赶回去,多半是要改衣服吧” 沈复听她这样说,只是点头不语,叵耐沈雪茹闲不住,兴奋地挽起陈芸的胳膊,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咱们赶紧过去吧,兴许芸姐姐能帮晴姐姐一把,也说不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八章、好事近(三) 陈芸不置可否,跟着他们出了游廊。穿过院门,是一条宽约五尺的东西甬道。沿西走到甬道尽头,又是一条南北甬道。甬道东边有座四角亭,亭子周围栽了几十棵绣球,俱是银装素裹,看不出真迹;西边是一片梅海。此时,红梅白雪,琉璃世界。 沈复见梅花繁盛,凌寒独放,禁不住心内喜欢,随手攀了几枝把玩,余人也纷纷模仿。 这般走着玩着,又过了两道月亮门,终于见到一处小小巧巧的院落。 众人说笑着凑过去,前脚刚过门槛,后头就发现院里的积雪已扫了大半,还有几个小丫头绕着雪堆嬉戏。 见得人来,小丫头纷纷扔开手里刚刚揉成的雪团。有眼色的,匆忙跑进去通禀;没眼色的,依然杵在原地站着。 屋里,沈雪晴正坐在窗下凝思,忽闻丫头回禀姐妹们组团而来,禁不住心中欢喜,腾身从贵妃榻上站起来,然后一面吩咐芙欢“快请进来”一面又嫣然笑着,吩咐芙蓉、芙蕖两人“你们俩去把海棠糕、梅花糕端来,再备几碗牛乳茶” 芙蓉、芙蕖、芙欢领命而去。 等眼前没人了,沈雪晴蓦然发觉独自坐在榻上挺无聊,就将视野扩散开来,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闺房。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的摆设,只有整整齐齐叠在剔红雕填漆炕几上的那套嫣红婚服比较刺目。 “好香呀隐约是梅花的香气呢” 沈雪晴晃过神来,见沈复当头走了进来,就笑着从美人榻上下来,一边迎接众人,一边出口埋怨道“你们几个来便来了,何苦又要将他带来,白玷污了咱们脂粉堆” 众人听了,皆掏出丝绢捂着嘴笑,唯有沈复面子上抹不开,耷拉着脸走到沈雪晴身边,抱委屈道“晴姐姐原是多么平易近人,如今竟也学得尖酸刻薄,说出这等伤人心的话来” 沈雪晴微微颔首,一面引其他人入座,一面对沈复道“得,这树怕伤皮,人怕伤心,如今,我言语刻薄,伤了你的心,你最好对我敬而远之,往后也不要再来栖梧院啦,我呀,脱了你的烦扰,乐得清静” 沈雪晴话刚说完,立马如蝴蝶般轻盈一旋,打着转坐到黄花梨雕花八仙桌旁边。 沈复见她下逐客令,笃定主意不让她得逞,可是回眸一看,家中姐妹不但对自己视而不见,还连个座儿也不给他留,于是咬牙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走了几步,坐到窗下摆着的彩漆描金花卉贵妃榻上发呆。 陈芸可怜沈复的际遇,一边送去同情的目光,一边道“咱们单单撂下他一个在那边,许是不大好吧” 沈雪茹耳朵尖,先是目光一凛,而后直直盯着满面焦心的陈芸,嘲笑道“芸姐姐这是舍不得呢” 陈芸羞得面色涨红,急忙别开粉面去,不再理睬众人。 沈雪晴见惯世态,虽觉好笑,可也只是一笑了之,奈何那沈雪茹不依不饶,还试图去嘲笑陈芸。 沈雪晴委实看不过去,才矛头指向沈雪茹道“你呀你,牙尖嘴利,尖嘴薄舌,将来也不知谁能降服你” 沈雪茹年岁尚小,先前从没敢往这上头想过,而今听了堂姐的话,虽然觉得有些羞赧,可那点羞赧正如九九艳阳天里的薄冰,只要轻轻一戳,顿时就冰消融解。 “这个,我倒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我看过许多戏文,常在戏文里看见佳人才子的故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那个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我可能真会一见倾心” 沈雪晴等不及听完,率先笑出了声来“瞧瞧你这模样,青天白日,还不知羞了呢” 沈雪茹手托腮帮,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了眼左右,见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也在苦苦憋笑,瞬间释然道“笑吧,笑吧,反正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纵使你们笑岔了气,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沈雪沅索索笑了片刻,忽然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目光一转,掉头看向神情怡悦的沈雪晴,问道“长姐,刚才您急急忙忙回来,可是为了更改嫁衣领口的尺寸” 沈雪晴转移视线,紧紧盯着同父异母的妹妹,笑道“也是昨夜在太太跟前随口一提,你倒是个细心的,居然记在心上了” 沈雪沅听了,浅笑着低下头去。 沈雪茹一贯随性,见气氛有些低沉,就笑着说“晴姐姐怕不知道,芸姐姐最擅长女红了,您若不信,不妨让她小试牛刀露一手” 陈芸最受不了人推崇,连忙谦虚道“姐姐莫听雪茹胡说,妹妹只不过略懂而已,谈不上擅长二字” 沈雪晴知道这是饰词,也莞尔一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咱们虽然不同宗不同族,可你隔一年来我们府一趟,我们来来回回也见了好几面了,早是混熟了,这情分深厚如自家姐妹,妹妹就不必太谦虚,争着做那虚心竹啦” 陈芸觉得这话很亲切,于是面带笑意看了看沈雪晴,而后默默垂下头去,缩小了视界范围。 沈雪晴抬起眼眸,见陈芸行为拘谨,索性从紫檀圆凳上站起来,然后上去拉住陈芸的纤纤擢素手,笑道“我这儿正头疼着呢,妹妹也别客气了,快随我去瞧一瞧吧” 陈芸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沈雪晴到了榻边。 沈雪沅与沈雪茹、陈蔷互视一眼,也匆匆整理衣裳,寸步不离跟了上去。 沈复正百无聊赖,忽见众姐妹齐刷刷冲着自己走来,心里固然惊喜交集,可因为还记恨她们刚才对自己视若无睹,于是心内一动,抢先拿起那套嫣红嫁衣在手。 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沈复品头论足道“绣工倒是不错,只是绣样未免难看了些” 沈雪晴故意用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遭,道“你若是闲得慌儿,请去别人那里耍骨头去,我这儿琐事缠身,一点也不欢迎你”一面说,一面将嫁衣抢了回来,然后迎陈芸坐到另一边榻上。 沈复见堂姐慢待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他伺机发作,先被沈雪茹奚落了一番。 “哥哥,你一个少年郎,成天白日在我们脂粉堆里混什么若真是闲着没事,还是回你书房耍笔杆儿去吧今儿天冷,兴许你脑子一激,就能文思泉涌,然后接连做出许多好文章来沈雪茹得意地笑着,“如今爹爹还没从外头回来,您且慢慢攒着,将来,也好应付爹爹突然考查” 沈复不听则已,气得立刻站了起来,怒睁圆眼逼视了沈雪茹良久,才气咻咻离开了栖梧院。 沈雪茹见哥哥负气而走,心里毫不忌惮,转头就安闲自得坐到了榻上。 沈雪沅行步迟迟,刚好走到榻前,见沈雪茹一如既往没有心计,为人做事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忍不住提醒道“你呀,眼瞅着也十三岁了,怎么这心智还没长进” 沈雪茹不以为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哥哥平时疯疯癫癫,戏弄我的次数还少吗” “复兄弟疯癫是复兄弟的事,可你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沈雪沅微微颔首,牵整着衣裙坐到沈雪茹身边,“复兄弟玩心重,最忌讳三老爷询问他学业功课,你是她亲妹妹,不说去哄他开心也罢,怎么还隔三差五来提醒他一回,让他寝食难安呢” 沈雪茹见平时不吭不响的沈雪沅也帮护哥哥,忍不住嘟起嘴来,叹道“哎,哥哥真是福大命好,不光有老祖宗与娘疼着,还有芸姐姐时时刻刻护着,现在又凭空多出来个您” “我看呢,赶明儿晴姐姐嫁出去了,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惯哥哥,可真是孤立无援呀” 沈雪茹念及此,不禁哀戚。 陈芸正在另一边指导沈雪沅刺绣,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就手上停顿了几下,频频看了几眼沈雪茹。 沈雪晴发觉陈芸不再发言指教,好奇着抬起头一看,却见陈芸目光直视对面那两位,于是舒然一笑,道“复兄弟并非蠢笨,只是不肯用心,若是哪一日通了窍,未必不能成材” 沈雪茹撇了撇嘴,摇头道“你们就和老祖宗一样,只会一味宠溺他,可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是什么样,我这当妹妹的,还能不比你们更清楚吗他呀,就是抬不动的泥菩萨,竖不直的灯心草,整个一大庸才” 陈芸听了,终归心里不大高兴,于是默不作声,重新低下头来为沈雪晴缝制嫁衣领口。 沈雪晴有心计,虽看在眼里,却不好横加干涉,只能听而不闻,一边观察陈芸的针法,一边求问“妹妹针脚细密,会不会不透气” 陈芸淡然一笑“不会,针脚虽然仔密,可领口已经开大了,算是补回来了” 沈雪晴点头称好,更凑近了一些,以便仔细观摩。 沈雪沅、陈蔷见两人头挨着头,忍不住也走过来观赏。 可怜沈雪茹孤身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硬是不知道自己缘何不招人待见。 闲处光阴易抛,很快临近晌午,众人惦记着要回去,纷纷向沈雪晴辞别。 手挽手出了栖梧院,正见天晴雪霁,黄杨绿柳银装素裹,苍松古柏琼枝玉叶,白茫茫的景致让人眼前一亮。 沈雪茹嫌雪光太亮,眼睛不大适应,就很小心地揉了揉眼睛,转头对着沉默不言的沈雪沅、陈芸、陈蔷三人,单刀直入道“刚才丫鬟来报,说绿竹院那边已经备下饭肴,我要紧赶着回去,先告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十九章、闲中好(一) 陈芸点头称善,目送沈雪茹离开视线后,发现和自己不太熟的沈雪沅还站在旁边,不免有些尴尬,就没话找话道“这雪下一阵停一阵,反反复复,怪折磨人的” 沈雪沅赞同一声,又道“对了,方才在栖梧院,我无意间瞧你手面上红了一块,估摸着该是这几日天冷冻出来的,如今还未出腊月,天气冷暖也没个定数,你也要注意保暖御寒才是” 陈芸面容和善,笑道“劳姐姐有心提醒,妹妹回去之后,一定多加注意,少往外面走动” 陈蔷是头一遭进沈府,跟谁都不太熟,当下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沈雪沅见气氛尴尬,就嘴角一扬,边走边说“我幼时体虚,一到了寒冬腊月,常在手脚上起冻疮,所以屋里常年备着药膏,妹妹若不嫌弃,我那儿还有一瓶积年未用的冻疮膏,妹妹可以在后半晌挑个空闲的时间,打发丫头到棠梨院来取” 陈芸不好辞谢,只得收敛神色,道“承蒙姐姐一番好意,妹妹怎敢劳动其他人去取,还是亲自上门去取,才显得懂礼数” “如此更好刚才我瞧妹妹手法灵活,针脚细腻,像是当中好手,心里正存了几个疑问,想私下里请教妹妹,如果妹妹肯驾临寒舍,正好可以为我祛疑解惑” 沈雪沅徐徐说着,见陈芸一直颔首不语,就套近乎道“听老太太刚才的吩咐,要将你和伯母安排在静心院居住。那院子清净得很,院里院外长满了梅花,最是赏花的好地方,又离复兄弟的落梅院最近,这下子,你们俩私下相见可得了便了” 陈芸面带羞红,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北风要刮起来了,咱们这儿正是风口呢,姐姐身虚体弱,怕是受不得寒,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吹多了风,回头染上什么病症” 沈雪沅点了点头,又拢了拢樱桃红绣木槿花斗篷,然后深一脚、浅一脚朝着棠梨院走去。 这壁厢,陈芸、陈蔷两姐妹由丫鬟带路,慢慢悠悠到了静心院。越过风门,迎眼看见几株梅花凌霜傲雪。陈芸见之心喜,不免驻足观望。引路的丫鬟见她站着不走了,也不敢催促,只得先将陈蔷送去严氏房里。 等看够了,陈芸才慢慢收回心神,抬脚登上三层石阶,匆匆快走几步,掀了秋香色绣海棠毡帘进去。 金氏刚整理完包裹,正准备坐下歇歇,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就一边整衣起来,一边迎了出来。见是自家闺女满面笑意回来,金氏就站定了,笑道“虽然老夫人发话,吩咐复儿领着你到处闲逛,可你心里也该有个准儿,何以逛到现在才回来” 陈芸快快解了斗篷,顺手搭在黄杨木雕首衣架上,然后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我心里自有计较,哪能真让他受寒受冻不过是随大家走了走,顺便又到晴姐姐那儿坐了坐” 金氏不再担心,点了点头道“午饭才送来不久,趁着现在还热乎,咱们赶紧用饭吧” 见陈芸捋了袖口准备洗手,金氏淡然一笑,先朝红木嵌黄杨花卉纹八仙桌边坐了。 等洗完手回来,陈芸见八角桌上品色丰盛,摆了清汤火方、托汤鸭子、水晶肴蹄、金陵丸子、白汁圆菜、笋瓜鸡蛋,另有两碗碧澄澄的粳米饭对面放着,不由浅然一笑。 金氏拿了银筷在手,见女儿呆站着还不入座,不禁笑道“咱们平时吃糠咽菜,菜里头缺油少料,看着白不呲咧的,今日难得碰见这一大桌好菜,权且当做打了回牙祭吧” 陈芸听了,释然一笑,慢慢坐到四方凳上,恭敬地给金氏夹了几回菜,然后才低下头就菜扒饭。 吃罢午饭,陈芸也有些精神倦怠了,索性脱了浅蓝绣玉兰花外衣,歪到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打了个盹。 囫囵一觉醒来,已近申正时分。 陈芸害怕误了与沈雪沅的约定,急匆匆收拾了仪容,又向母亲金氏打了声招呼,然后慌慌朝沈雪沅的住处赶去。 棠梨院,白雪盖檐,冰挂悬廊。 沈雪沅闲来无事,婷婷站在门廊下,观看玉春、玉兰、玉蓉三个小丫头堆雪人、打雪仗。 俄而见陈芸如约而来,沈雪沅脸色一变,顿时笑意如春迎了上去,道“我方才还担心妹妹不来了,正要打发玉蓉给你送药膏去,哪成想这会子你又亲自来了” 陈芸推开风帽,微微避开沈雪沅的目光,尴尬道“原该早些来姐姐这儿,可今日车马劳顿,颠了一路了,我实在疲惫不堪,终究撑不住困意,歇了大半个时辰” “你可别多心,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早些过来,也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沈雪沅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话音刚落,她就似春燕打了个旋儿,径自冲着屋里走去。 陈芸见她体态丰盈,步伐轻快,唯恐落了脚步,也赶紧追了上去。 转眼进得屋内,早闻梅花幽香扑鼻,从鼻尖一直香到心尖上去。 沈雪沅熟门熟路,三步并两步走到梳妆台前,从黑漆描金山水图顶箱小立柜里头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 陈芸见那瓷瓶极小,差不多和鼻烟壶一般大,心里很是好奇,就慢悠悠靠近了几分。 只见沈雪沅沉默不言,用白璧无瑕的玉手拔开瓶塞,又从发髻里摘了一把银簪,从瓷瓶里挑了一小撮嫩白嫩白的乳膏,然后一边招呼陈芸坐下,一边往陈芸手上的冻疮部位涂抹。 陈芸见她认真,推辞几回不得,只能安下心来享受。 那乳膏倒也十分奇特,最初涂抹到手面上,陈芸还觉得酥麻酥麻的疼痒难忍,可没过去半刻儿功夫,手面上那种酥麻的感觉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种清凉舒服。 “涂上去,倒挺舒服的,也不觉怎么痒了”陈芸满足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问“姐姐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好东西若能告诉妹妹出处,妹妹将来回家传播,也能惠及广众” “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一个告老还乡的太医秘方罢了”沈雪沅语调舒缓地叙述着,“不过,那老太医于去年残冬腊月溘然辞世了,所以,这里头具体是哪些配料,我一个门外人也不甚清楚,妹妹若想弄明白,恐怕还要请国医圣手辨明才可” 陈芸听完,口吻自然道“听姐姐这一说,还是算了吧”见沈雪沅目露疑惑,陈芸又继续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那儿穷山僻壤,许多人有个头疼脑热,也尽量忍着捱着,最后实在捱不过去了,才肯舍得拔几根毛延医问药。刚才听姐姐那样说,这药是伺候过宫内的老太医家秘方,恐怕价值不菲,我们乡下人抠搜,未必舍得花这个冤枉钱” 沈雪沅嫣然笑道“哪有病人讳疾忌医的呢即便家中贫苦些,也不能强忍着呀,万一病中有个好歹,纵使能留住那些许钱财,可白白葬送了一条性命,又该如何” 陈芸无话反驳,只得呵呵笑了起来,又与沈雪沅聊了许多琐闻逸事,直到酉时,才依依不舍从棠梨院离开。 出了院子,一路往东走了几十步,又转了个直角弯,视角中出现一块空阔的雪地。 陈芸沿直线回去,尚未走到雪路的中段,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呼喊,于是慢悠悠转过身来,却见一抹天青色出现在远方。 出于好奇,陈芸踮起脚来凝眸远望,足足望了十几秒钟,才模模糊糊瞧出来人是沈复,于是浅浅一笑,笑着上去迎了几步。 这一边,沈复见她往回走,心内遽然一喜,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叵耐三九天雾气凝华,路上也结了层冰,沈复一个不稳当脚下登跐,整个人贴到白花花的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陈芸正关注于脚下的路,忽然听见刺溜一声,还以为是听岔了,可一抬眼,发现沈复真的扑倒在雪地上,还高高举起一只胳膊来求救,不禁嗤笑一声,连忙走过去把人从雪地里拽起来。 “原本以为这里全是雪,地上应该不滑,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刺溜一下滑倒在地,栽了个大跟头” 沈复扶腰站起来,一面用手扇风,使劲扑打身上的雪絮,一面道“还好这里无人经过,不然给人瞧见了,将来口耳传了出去,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陈芸捂着嘴笑了笑,吓唬道“那可真不好说,这儿四周空廓,万一有人躲在犄角旮旯里,碰巧看见了,竟也说不准” 沈复心中惶恐,横眼扫了扫空茫四周,心下有几分担忧,不免苦笑道“可别吓唬我了,这儿空落落的,平时就很少有人经过,更别提这隆冬季节了”说话时,瞧见陈芸手里有两匹绸缎,沈复心里好奇,又转口问“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陈芸心地坦白,从实相告“这是刚从沅姐姐那儿得来的” 沈复微微垂眸,抻手揉了揉藕粉藕荷两色布匹,然后又仔细赏鉴了片刻,才道“她倒舍得,这两匹布光滑顺溜,一点疵点也没有,光是摸一摸,也能摸出来价值不菲” 陈芸粲然一笑道“怪不得雪茹说你呆笨,我问你,你可见过有谁拿疵品送人的” 沈复凭着多年经验,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陈芸瞄了他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将布料送回去,你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沈复蠢呆呆站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是怎麽回事后,赶紧迈着轻快的步履追上陈芸。 陈芸稍稍侧眼,目见他凸起的喉结动了几动,似乎是有话想说,可又欲言而止,于是笑着问“刚才听沅姐姐说,姑父明日就要回府来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缠着我我劝你呀,快些回去多做几篇文章,免得姑父责备你用心不专” 沈复面露无奈,“没用的,任凭我如何努力,如何勤奋,他也不会夸奖我,着叹了口气,“反正我挨呲儿挨习惯了,早已习以为常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章、闲中好(二) 陈芸见他心里不当一回事,又想笑又想气,脱口道“挨个骂还能挨习惯,你这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 “对啊,我就是死猪,我就是虱子”自嘲了一通后,沈复浑不在意,转头看向面带笑意的陈芸,说“对了,我刚从娘那边过来,见大舅妈和二舅妈还在屋里说话。这时候,你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去我院里坐坐,顺便再帮我抄几首歌咏梅花的诗词,可好” “我就说嘛,你能有这么好心邀我做客原来是有这桩苦差事在前头等着我呢”陈芸面色严肃,“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声,我之前从没钻研过书法,更没有请人指导过,所以啊,我的字到现在都写得巴巴结结,非楷非草,连自己也不忍直视,你会喜欢” “非楷非草,那不就是行书了吗”沈复东拉西扯,势必要将人请到自己院里去,“算了算了,也不瞒着你啊,我就是想让你手抄几首梅花词,当做你送给我的除夕节礼” 陈芸听他说了缘故,心里活动一下,面上的严肃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慢又露出些柔情绰态来,“这还没出腊月呢,你就开始着手索要除夕节礼,未免太提前了些吧” “你要是能留到除夕再回去,我自不会急着向你索要,还不是怕你呆几日就走吗”沈复说着说着,渐渐流露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态,“去吧,我那儿还备了许多点心呢” 陈芸了解他的心意,无非是想与自己多亲近,于是笑容绽放,默然应允了他的请求。 两人比肩同行,路上有说有笑,竟也不觉得天气有多严寒。 到了落梅院,沈复东道主好客,心急火燎推开朱门,又欢天喜地地迎陈芸进去。 陈芸瞧他模样好笑,背地里暗笑几回,表面装得表情冷傲,似九天玄女不可侵犯。 转头进了听雨轩,里面花香馥郁,温暖如春。陈芸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沈复的书房。 这书房坐西向东,空间不算太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北面陈设简约,当墙竖了架剔红框黑漆地百宝嵌挂屏,挂屏下方摆着一条紫檀嵌瘿木高足花几,花几两头各坐着松绿地粉彩番莲双耳瓶,瓶中插着几束灼灼盛开的素心梅,两瓶中间则是红木嵌青白玉雕人物座屏。 相较于略显狭窄的北面,房间南面则相对开阔,同时为了达到结构上协调,采用青绫幛一分为二。 陈芸缓步穿过第一层青绫幛,迎面可见一张黑漆描金五蝠云纹八仙桌。那八仙桌附近围了八个紫檀方凳。 靠窗位置摆着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床上铺着两层蓝绿色团绣夕颜花锦褥。床左侧堆着两个秋香色绣麒麟牡丹大迎枕,右侧放着黄花梨百宝嵌番人进宝图小立柜。小立柜顶上压着一架白玉小台屏,台屏左右陪衬着两尊珊瑚红红地粉彩牡丹纹双耳瓶。 罗汉床中间架着紫檀起线嵌樱木香蕉腿炕几,炕几上有一天青釉三足香炉。此时,香炉里青烟袅袅,渺渺蒙蒙。 越过第二层青绫帐,先有两盆春兰映入眼帘。因为天气严冷的缘故,两盆春兰部分茎叶已经萎谢。 随即又看见一张硬木雕花平头案当中摆着。那平头案案左首摆着青花彩描人物笔架,笔架旁边是釉里红四鱼纹水丞,水丞右边是青瓷水注,水注前方摞着一叠纯白宣纸,偏上位置又放着花卉百宝嵌黑漆笔筒,笔筒偏右方则是窑变釉桃形笔洗。 目光扩散开来,只见这平头案后边贴着一张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背靠椅,椅子上搭着天青色喜报三元图案椅袱;平头案左边立着多宝槅,那多宝槅从上往下依次放着唐宋元明清的珍宝古玩宋朝的玫瑰紫釉尊、红斑纹月白釉瓶,明朝的霁蓝堆白云纹玉壶春瓶、青花五彩海涛龙纹碗,清朝的五彩荷塘莲花翠鸟纹觚、五彩庭院仕女图盖碗 平头案右边立着七层架几,架几里头陈列了上百本书,有春秋著言、两汉赋论、魏晋遗风、唐诗宋词、散文元曲、二十四史、书法指南,林林总总,蔚为大观。 陈芸一步步进入书房,首先将那两匹尺头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平头案旁边品玩了一会儿,最后才转到架几前慢慢翻阅。 约摸看了一盏茶功夫,陈芸缓缓合上王实甫写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笑道“古人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如今见你这书架上放了三四车的书,怎么也不见你学问上有丝毫长进” “这书架上的书确实挺多的,差不多得有三四百本吧”沈复从容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惫懒,平时很少翻阅它们,基本上算是束之高阁吧” 陈芸不急不躁地把书籍放回原来的地方,回眸盯着沈复,叹息道“真是白白可惜了这些书,若你平时多花些心思,专心一意品读它们,今年秋闱,哪就至于落第如此丢人” 沈复给人揭了伤疤,既不急也不恼,反而眼含笑意,说“今年秋闱,落榜的士子多了去了,又不单我一人,听你这言下之意,难不成那些落榜的都没努力备考不成”见陈芸不说话,沈复心中越发得意,就继续道“所以说啊,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那些登科及第的士子太过出色,我望尘莫及” 信口胡诌了几句,沈复见陈芸若有所思,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才故意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我请你来,原是让你抄梅花词的,你可倒好,竟与我东拉西扯起来” 嘴里还嘟囔着,沈复就毫不见外地拉着陈芸的手,一把将人按到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背靠椅上,然后边笑边整理文房四宝。 陈芸见他忙碌,不敢有所动作,只是专心专意趴在平头案上,眼瞧着呆子跑来跑去。 别看沈复平时懒驴推磨,真碰见想做的事情,倒也称得上手脚勤快。才一眨眼的功夫,他从架几取了三四本宋词摊在陈芸面前,又急三忙四拿了十色薛涛笺来,然后又从小立柜里翻了研石,从新舀了一瓢井水灌到水丞里,最后才揎拳捋袖,气喘吁吁地研磨。 陈芸见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壁从十色薛涛笺里挑了粉红、杏红、浅青、浅绿四色叠在最上面,一壁冲他笑道“墨要研得匀乎一些,不然字体不美观,我可不认是我的差错” 沈复笑嘻嘻答应了声,手上用劲,匀速晃动研石。 很快,墨汁研了出来。沈复瞧着黑糊糊的挺浓挺稠,赶紧往陈芸眼门前推了推。 陈芸刚刚翻到心仪的梅花词,就见沈复研磨成功,不由粲然一笑。顺手拿了鸡翅木琴式压尺压住薛涛笺,陈芸吐气如兰,慢慢抻出玉臂,从旁边的花卉百宝嵌黑漆笔筒里取了支紫毫笔,然后又将紫毫笔点在墨汁中间,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墨。 提笔,发觉墨不太够,陈芸又沾了沾,然后将紫毫笔挪到砚台边凝墨,最后才小心翼翼落了笔 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沈复见她辍笔,赶忙凑过去看,只见字体娟秀,隐隐像是小楷,不由心中赞赏,就笑着道“你还别说,虽然你没练过字,但写得还不错,只是柔媚无骨,刚健少肉,该再练练才是” “说到读书习字,你才是练家子”陈芸莞尔一笑,见沈复也笑得不亦乐乎,忙道“我刚才瞧见那架子里有许多指导练字的书籍,你去帮我挑一本来,等下我带回去,以后必定勤学苦练” 沈复听了,笑着走到架几边,翻了本黄庭经和笔阵图出来,送到陈芸眼前。 陈芸不声张,随手按住薛涛笺,一边盯着唐诗刻本,一边专心致志抄录中意的梅花词。 转眼抄录完了,陈芸慢慢将紫毫笔挂在青花人物笔架上,然后一脸玩味地看着沈复,道“笔下仓促,也不知好与不好若是好,算你研磨的功劳;若是不好,还请你多多见谅” 沈复听了,笑嘻嘻转到平头案左边,快速揭起首页薛涛笺观赏。只见纸上印着四十个黑体字,每个字个头儿不大不小,形体方正且笔画平直,很有女子娟秀内敛的风格。 “柳公权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你这字合度方正,一看就是心地正直的人写出来的字” 陈芸心眼活泛,眼珠子滴溜溜飞速一转,爽然笑道“你少恭维我,我这个人最不禁得夸,你越夸我,我越不争气,小心这字越写越差,最后都拿不出去见人” 沈复爽然笑道“没关系,你从心所欲,写得越丑越好,反正我也没打算拿它四处炫耀,无非是想在除夕夜作个念想罢了” “留念想就留念想,何必要拘着我给你抄诗呢”陈芸铺平杏红薛涛笺,一面发牢骚,一面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被框着,还非要把我框在书房,半天不能出去” 沈复澹泊一笑“那也没办法呀,往年,你总要送我一点东西做节礼,细细数来,这些年,你送过的东西里有发绳、头膏、衣袍、香料、香囊、腰带、鞋靴、锦袜哎呀,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我现在就想收藏你的真迹,你权且忍耐一会儿,等我去拿糕点犒劳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一章、闲中好(三) 陈芸嘴角一扬,笑道“那你可得多准备一点,不然,我就要撂担子,不帮你抄诗啦” 沈复深深点头,扬长出去。 陈芸呆呆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直到视野里是一团虚影,才慢慢收拢回涣散的心神。 沉默片刻,正打算泚笔蘸墨,陈芸猛不丁发现书本翻开那页的天头地脚都画了几瓣梅花。梅花形象神不像,墨迹也像是积年的,陈芸猜想,八成是沈复幼时随笔所画。 莞尔一笑,陈芸垂下脑袋,提笔写下“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这首李清照的玉楼春,陈芸大致懂得诗意。 陈芸写罢,又小心翼翼捏起一角,凑近些吹了吹。眼看留有残墨的字体慢慢凝结,陈芸心中大喜,将手里的薛涛笺藏在书页里,然后又翻开另一本诗词,从里面挑了一首文辞优美、清丽婉约的咏梅诗抄在另外一张薛涛笺上。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沈复捧着果茶走到门槛,遥见陈芸心神专注于为自己抄诗,默默一笑,然后高一脚、低一脚跨过门槛。放下果茶,沈复笑唏唏凑上去,道“因着晴姐姐隔日出嫁,府里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连管厨房的妈妈也松懈了不少。刚才,我趁人不注意,偷拿了几盘糕点来,你快辍笔歇一歇,顺便过来瞧一瞧,对不对你的口味” 陈芸面色安宁,抬眸望了沈复一眼,笑意丛生,又慢慢叠好刚刚抄录完的诗词,才整了整已经坐皱的衣裙,从平头案后面起身。 挨近坐下,陈芸见那八仙桌上摆着百果蜜糕、定胜糕、松仁云片糕、玉带糕,另有两盖碗香馥馥的信阳毛尖。 “你偷拿了这么多,怎么可能没人看见估计是司膳的妈妈忌惮你,就是看见了,也不敢多嘴吧”陈芸兀自说着,瞥见沈复在一旁垂头耷脑,已经是不打自招的模样,不由莞尔笑了,“晴姐姐隔日就要出嫁,到了那天,沈府一定很热闹吧” “热闹,那是必然的,不然,也显不出我们大族的富裕”沈复满脸自豪之色,“再者,晴姐姐是长房嫡女,身份原本就很贵重,连我娘也说了,晴姐姐的陪嫁里面,不光有大伯父精心挑选的物件,更有大伯母刻意增添了许多,所以,这场婚事一定够盛大” 陈芸沉默着拿了块玉带糕,小口咬了一片,细细嚼入食管,“那将来沅姐姐出嫁,也有如此规模吗” 沈复不假思索道“应该不会,古来嫡庶分明,一个庶女,即便在家里再受父母宠爱,出嫁规格也不能越过嫡女,更何况,沅姐姐的外祖母家早已败落,家族里更无人谋个一官半职,如此情况,即便大伯父有意一视同仁,可光从陪嫁上来说,等轮到沅姐姐那儿,一定会薄弱些” 陈芸认真听着沈复的话,听完又忖摸了片刻,然后大失所望,道“原是我想岔了,我本以为沈府深宅大院,不会对子女分个高低,原来也是这般看人下菜碟儿” “古来三媒六聘,正妻享周公六礼,可以堂堂正正从正门入府,与男子拜天地、饮合卺酒,而偏房只能从角门入府,连饮合卺酒也一概省略了,所以呐,正室原本就压了偏房一头,自然而然,嫡系子女的地位会高于庶子庶女,这本就是情理中事,你又有什么好困惑的呢”沈复谈到熟谙的事情,突然之间就头脑清晰起来,“再说了,这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闺女,不想让自己女儿风风光光出嫁也就是有些当娘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进了沈府,陈芸看得多,想得更多。当下听了沈复的一席话,她心中戚戚然不知所终,只好故意避开沈复的尖锐目光,说“我刚才数了一下,差不多已抄了有七首词,只不知你究竟要多少首” “你嫌累了”沈复满眼关心。 陈芸怕他误会,赶忙解释“你别多想,我不是嫌累怕烦,只是你让我帮你抄诗时没限定篇数,我又实在猜不透你的意思,这才多嘴问了句,免得将来你说我只会躲懒” 沈复听了这话,浑不在意一笑,答腔道“你既问我的意思,那我少不得实话实说了。以咱们俩的交情,少了,忒显不出诚意;多了,又怕你未必肯。所以咱们商量商量,十首,你意下如何” 眼瞧陈芸还在思量,沈复眼疾手快,热络地递上去一块百果蜜糕,直送到陈芸嘴边。 “芸姐儿既不搭话,那就算你答应了眼下,天色也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恐怕误了晚饭的时辰。”沈复说着,眉毛一挑,“你先好生吃着喝着,我去给你研磨去” 陈芸顺手接了百果蜜糕,目光转动的瞬间,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就笑着打趣自己“这可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啦” 沈复闻言,含笑不语,只是停下脚步凝视着陈芸。 陈芸见他呆呆站着,催促道“不是说要去研磨吗干嘛还傻站着不动难不成你真要饿着我不吃晚饭” 沈复憨笑两声,随即甩开手来,大步流星走向平头案。 陈芸见他动作麻溜,模样憨厚,起初还能坚持笑不露齿,可禁不住心底的喜悦,最终笑容如昙花绽放。 另一边,沈雪茹四处寻不到陈芸的踪迹,便领着两个丫头,气鼓鼓从静心院走出来。 正巧沈雪沅领着丫头与她打了照面,就亲切地迎上去,问候道“我刚去了你院里,听紫菀那丫头说你前脚刚出门,这才急巴巴追了上来,哪成想你会从静心院出来” 沈雪茹朝她瞟了眼,兀自丧了一口气“刚才立秋过来传老祖宗的吩咐,我还特意问了她一句,听她说起老祖宗也喊了芸姐姐去用饭,所以才专程绕道来此,想与芸姐姐搭伴过去。哪成想呀,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半天,硬是没有一个人答应我” “后来倒有个小丫头怯生生跑出来,说芸姐姐去了您那里。”沈雪茹抱怨似地说着,“我心中思量,若再拐去姐姐那里,这路绕得更远了,干脆我一个人先去省事,不料这才出门,迎面就遇见了姐姐” 沈雪沅双眉颦蹙,纳罕道“这就奇了怪了,芸妹妹早离了我那里,你怎会寻不到她呢”说着,沈雪沅又多角度思考了一圈,最后如梦初醒,释然道“咱们瞎猜也无用,芸妹妹鲜少独自外出,许是先到老祖宗那儿请安了,更或许是与复兄弟搭便去了” “那倒也是,他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难保不是搭伙先去了呢”沈雪沅念头一转,忽然兴奋道“二姐姐,要不咱们拐去落梅院看一看吧,兴许能撞上他们也说不准” 沈雪沅略略思忖,马上就否决了她的提议“还是算了吧你们兄妹俩八字不合,命中注定的一对冤家,只要逮着机会,见面就打嘴仗,我可不想天天当和事佬,惹得人人厌烦” 沈雪茹听她这样形容,起初还不肯承认,可暗暗思忖片刻,倒也觉得十分贴切,于是慢慢靠近一点,上去挽住堂姐的胳膊,道“再过一日,晴姐姐就要嫁人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姐姐您啦” 沈雪沅听到这话,心里猛然一沉,竟也面露迷茫起来,“这还不是早与晚的事吗咱们女儿家生来就是要送出去的,左右是不能一直赖在府里,不然,可真成了老姑娘了” 沈雪茹听了老姑娘三字,心里很不高兴,又想到昨夜通过戏本子幻想出来的梦里人,不禁目光凝缩,坏笑道“我与姐姐向来无话不谈,姐姐可否告诉我,您心目中的良人是什么样” “我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比不得长姐嫡女尊贵,将来要许给谁,我是铁定不能插嘴过问”沈雪沅念及至此,突然裹足不前,“所以哪,我不求那人为官为绅,大富大贵,也不求那人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只求他品行端正,知根知底,对我真心实意,肯一辈子疼我、护我,如此足矣” 沈雪茹听着堂姐的期许,不知不觉陷入遐想。 路边,一棵老松默默承受着积雪的重量,终于不堪负重,从中折了一截树枝下来,将树下的雪地砸了个坑。 沈雪沅边走边想,十分疑惑沈雪茹一个黄毛丫头,为何老是成日里胡思乱想,于是停下脚步,用力戳了戳身边人的腰窝,嘲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成天闲着无事,干嘛老关心人家的婚事莫不是眼瞅着晴姐姐要出阁了,你也急着想嫁出去” 沈雪茹慧黠一笑“我便是想嫁人了,也得有人上门提亲才成呀,总不能赶着招上门女婿吧” “那又有何不可”沈雪沅淡淡一笑,“咱们当地也有不少人家招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若我是家中独女,理该赡养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那样去招上门女婿还说得过去”沈雪茹认真地回答着,“可我上有兄,下有弟,如此还去招女婿,那不是诚心惹人笑话吗好似我天生长相丑陋,这辈子也嫁不出去,只能招上门女婿才行” 沈雪沅听这言语讨俏,禁不住笑了几声,然后又岔开话题,聊了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二章、烛影红(一) 转头到了后院,沈雪沅见门廊上站了有二三十个丫头,生怕误了进晚饭的时辰,就匆匆与沈雪茹交换了眼色,纷纷加快脚步登上石阶,掀开石青毡帘,鱼贯而入。 进了屋内,发觉沈母身边围了许多内眷,沈雪沅与沈雪茹不敢耽搁,匆匆忙忙上去请安问好。 “见过老祖宗” “请老祖宗安” 沈母正抱着梅花形银手炉与儿媳们说闲话,忽然听见一阵娇滴滴的请安声,赶忙抬眼一瞧。只见两姐妹才脱了风帽、斗篷,全冻得缩头缩脑。沈母连忙吩咐丫头伺候汤沃,然后才招呼俩孙女坐到身边。 嘘寒问暖了一阵,沈母斜过眼来,望着媚眼横飞的吴夫人,问“怎么不见老大媳妇过来” 吴夫人端着尊敬,笑道“我刚才特意漪澜院走了一遭,见大嫂还在检点晴丫头的嫁妆,就略略说了几句话,又顺道去看了晴丫头,然后紧赶着就来老太太这里请安了” “也不知能有多少嫁妆,到现在还没置办完”沈母自顾自说着,“老二媳妇,左右你现在也闲着,若是有心,何不去帮你大嫂分担一些老身看她每日忙进忙出,脚不沾地,连人也累得脱相了” “老太太不说,我也有心去帮一手的,只是,大嫂太过疼爱晴丫头,一应事宜,大包大揽,亲力亲为,我又没嫁过女儿,一点不懂当中门道,实在不好代劳呀”吴夫人尖声尖气地说着,面部表情异常丰富,完全将一个好心人被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形象演了出来,“再有,大哥大嫂讲究外场儿,我又小手小脚惯了,万一中间闹个不是出来,岂非让他们兄弟生了嫌隙所以呀,一动不如一静,我还是袖手旁观的好” 沈母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里暗忖“老大媳妇外圆内方,老二媳妇色厉内荏,这两人平时在眼前还算和谐,可一离了自己跟前,确实没听说怎么来往,而今若勉强将她们凑在一块共事,万一中间起了龃龉,闹得两家不愉快,岂非又是自己的过失” 想通了其中利害,沈母倒也没那么在意了,只是轻声一叹“老二媳妇,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刚才那话太见外了,你和老大媳妇是妯娌,本该互帮互助,哪能互不来往呢” 吴夫人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沈母误会自己了,一口气堵在喉咙眼里出不来,差点憋死自己。 这时,门口垂着的毡帘动了动,陈氏领着金氏、严氏母女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走进来。 沈母以前见过金氏,素知她和儿媳陈氏交情深,只是不曾想到这份情谊历久弥新,不由笑道“别人家的姑嫂不是仇人、也是冤家,你们俩倒很好,一点也不外分” 陈氏有意凑近一些,笑吟吟道“老太太是知道的,我本是个慢性子,做什么事都如老牛破车一般,正巧我这嫂子为人平和,生性淡泊,一贯与我合得来从前未出阁时,我们姑嫂俩就很对付,如今要成了儿女亲家,更是情同姐妹,亲如自家” “友好和睦,才是兄弟妯娌间该有的模样;互相猜忌,再大的家族早晚也得败了”沈母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没意看向吴夫人,弄得吴夫人尴尬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省事,“老三媳妇,你身上担子轻,晚饭后,你替老身到晴丫头那儿送点妆奁,顺便再瞧一瞧,你大嫂那边有没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若是有的话,你也别有顾虑,该帮一手,就帮一手” 陈氏目光凝合,轻轻应了一声,转头安排金氏、严氏母女入座。 坐定,陈氏瞧对脸的吴夫人神情变幻不定,这才问了一句“二嫂,怎么单你一个人来了,也不见翠莲那孩子” 吴夫人唉唉叹了口气,道“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最近几日,阿康腹泻不止,翠莲忙着照顾他,无暇分身前天,衡儿倒从外头请了大夫入府,那大夫把过脉后,说要下药医治,可翠莲心疼孩子,又兼阿康还在襁褓之中,用药不当,恐伤了孩子的天体,所以今日特寻了个大夫来捏脊” 陈氏膝下抚育了一男一女,自然知道小儿腹泻是寻常事,只是吴夫人天生爱夸大事实,便是手里有一颗绿豆,也巴不得说成一个西瓜,她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 “说起这捏脊呀,还是城东的马大夫最有经验”陈氏感叹一句,继续说“我还记得,复儿幼时经常腹泻,即便服了大夫开的药剂,也不怎么缓解,最后还是邓福推荐这位国医,老爷重金请他入府,给复儿捏了几回,复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那马大夫确是个妙手回春的国医圣手,可去年他家里遭了匪难,一家七口只剩下他自己说来也是命运作弄,经此一难,马大夫悲痛欲绝,神志已经不怎么正常,如今谁还敢请他诊病”吴夫人神情如肃,语调平缓地叙述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最后目光一抬,问道“哎,平时老见复儿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今日都这时候了,还不见他的影子” “他呀,翛然而来,翛然而往,无拘无束惯了,这会子,谁晓得他钻去哪儿胡玩了”陈氏话语里半是厌烦半是疼爱,“多半是与芸丫头在一块呢,他们俩呀,成日里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简直快黏一块了” 吴夫人附和着笑了笑,赶巧一个斜眼,瞥见沈复偕同陈芸缓步进来,于是飞速递了个眼色给陈氏。 陈氏见她挤眉弄眼,开始还不解其意,可随后听见沈复的嬉笑声传到耳畔,不由会心笑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老太太和你二伯母都等急了”陈氏一面接近沈复,一面关心问道。 沈复停下脚步,凝视着母亲慈和的面容,笑道“下午,我和芸姐儿窝在书房里抄诗,抄着抄着,不觉天色向晚,赶巧立冬来依梅院传老祖宗的吩咐,所以我们匆匆收拾了书稿,紧赶慢赶往老祖宗这儿来,哪成想,还是比大家来晚了一步,该罚该罚” 陈氏听了这一通诉说,脸上并没有责怪之色,反而来回望了几眼表姐弟俩,淡淡笑道“你呀,快去准备准备入席吧,到了老太太跟前,多说些软和话,免得受了她老人家的责备” “老祖宗平素最疼我了,才舍不得罚我呢”沈复说着,笑嘻嘻走开了。 陈氏又好笑又无奈,只得转过头来,热络地拉着陈芸的胳膊,说“这孩子呀,生就是懒骨头的马,非得有人拿鞭子抽着,他才肯往前跑,等你将来嫁进沈府,姑妈这身上的担子可就卸下一半啦” 陈芸还没进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深深地点了个头,算是间接应了陈氏的话。 陈氏见她乖巧懂事,心中更加喜欢,就亲自带她进去洗漱,然后又特意安排她坐在沈雪茹身边。 沈雪茹机灵过人,刚见陈芸合衣坐下,便火急火燎凑上去问“芸姐姐,下午你去哪里了” “我刚才去静心院找你,你也不在”沈雪茹甫一问完,立马盯着满脸紧张的陈芸。 陈芸观她神色,猜想她多半知道了自己的踪迹,于是也不掩饰,实话实说“下午从沅姐姐那儿回去路上,正好遇见了复兄弟,他说有事找我,生拉硬拽的,把我拖去了他那里” “长日寂寂,芸姐姐和哥哥呆在一块做什么呢”沈雪茹眨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直勾勾望向目光闪躲的陈芸,猜测道“吟诗作对弹琴吹箫画画品茗” 陈芸见她一问接着一问,嗫嚅着张不开口。幸好沈复耳尖腿长,几个箭步冲到沈雪茹身后,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爹定下的规矩,你忘了” 沈雪茹懒得理他,转过头还要探问,可沈复机敏而眼尖身溜,一个侧身闪将下来,直接横坐在沈雪茹与陈芸中间。 沈雪茹见哥哥动作迅速,免不得大吃一惊。 目光瞬间凝固,沈雪茹盯着满脸人莫予毒姿态的沈复不语。正要发泄怒火,沈雪茹目光一转,瞥见吴氏、陈氏扶着半头银发的沈母从黄花梨高浮雕庭院山水大屏风后面出来,慢慢悠悠地朝饭桌过去,赶紧掐灭心中的无名火,端出大家闺秀的风范,随着一众姐妹向沈母请安,然后等沈母发话了,才默默无言地随着众人入席。 司膳的房妈妈已经等候多时,眼见众人礼毕、坐定,赶忙踮着小脚跑出去,高声传饭。 须臾,红木嵌大理石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众人看时,有烤鹿肉、鸭包鱼翅、松鼠桂鱼、火腿鲜笋汤、三白汤、猪骨汤、桂花糖粉栗子糕、杏仁酥、五香麻糕等,品目繁多,般般美味。 沈母年纪大了,一向不喜欢难克化的菜肴,就随便挑了几样软菜吃。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比从前了,沈母当众放下竹筷,又从丫鬟手里取了方巾擦嘴,然后就满脸慈祥地盯着晚辈们吃饭。 陈氏最具孝心,无意间瞧见沈母放下竹箸,一面夹了两块肥美的鹿肉,一面劝婆婆多进一些。 “庄户们常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其实,咱们人的身体变化也暗合了此道如今正是隆冬腊月,天气严寒,北风料峭,成日里冻得人手脚蜷缩。这道烤鹿肉鲜嫩味美,食而不腻,很能调养精血,补益气力,老太太该多吃些,补补身子才是” 沈母知道陈氏的心意,就做样子似的扫了眼满桌子美味佳肴。无奈人老了,胃口不比从前,以前见到山珍海味,恨不能撑破肚皮,吃个罄尽,现在,反倒是见到山肴野蔌更觉亲切。 叹了口气,沈母道“知道你有孝心,可是人老了,胃口也变差了,吃什么都没有嚼劲,还不如喝清汤寡水舒坦呢” 陈氏猜料沈母是吃多了油腻,遂笑道“这道酱爆茄子味道不错,不如我给老太太夹几块吧” 沈母盯着那油乎乎一团,满脸不喜欢“六月落苏,好过猪肚如今已经寒冬腊月,早不当令了” 陈氏品读出婆婆的话中话,赶忙改口“老太太怕是吃够了这些,瞧着也没胃口,要不我吩咐春芝下去,再传几道小菜进来” 沈母摆了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凑合着喝些清汤就好”说着,果真吩咐大丫头立春盛了碗三白汤。 吴夫人反应机敏,抢先一步从立春手里要了青花瓷碗,用大银勺在青花瓷汤碗里搅了搅,盛了大半碗热滚滚的三白汤,然后小心翼翼端给立春,由立春送给沈母。 沈母虽不喜欢吴夫人的为人处世,可婆媳俩相处了这么些年,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留着的。接下汤碗,沈母一边吹开碗里的热气,一边关怀道“对了,翼儿去安徽访查商机,我估摸着,他走了一段时日了,这期间,他可有书信回家,说了什么时候赶回来没有” 吴夫人见沈母主动搭话,心里惊喜交加,可短暂的欢喜过后,她心里又不安定起来,“原本该是衡儿去走这一趟,可翼儿总认为自己年纪不小了,可以出去闯练闯练,所以硬缠着老爷要了这桩差事。如今他一去大半月,也没有什么音信传回府里,我这当娘的,心里也是担忧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三章、烛影红(二) “孩子大了,不能总一直攥在手心里,早晚都要放出去历练闯荡”沈母语重心长地说着,“虽说翼儿从小没出过远门,可他为人慷慨,交际甚广,各省各府的朋友不在少数。如今这世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交了那么多朋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吴夫人听了一番劝慰,虽然心里依旧悬着,可当着婆婆的面,终究还是装出一副心安模样。 这时,陈氏身边的大丫头春芝悄悄走到雕花槅门旁边。见众人还没有结束进膳,春芝失望地低下了头,又压抑住心底的急切,守在原地等待,间或抬头观望一眼。 陈氏无意间瞥见春芝,瞧她巴头探脑的,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就摆摆手招呼她进来回禀。 这春芝也是个晓分寸、懂规矩的可人儿,袅娜走到沈母前方后,面带恭敬地福了福身。 沈母见她惶惶而来,心知是有事,当下也不拐外抹角,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有事回禀” 春芝嫣然一笑,回道“回老太太,我们老爷回家来了,眼下已经到了外门,奴婢是来请太太回去” 陈氏有两个多月未见丈夫了,心里固然想念得紧,可女人一上了岁数,仿佛爱情已经靠边站,尊老教幼才是重中之重,于是她紧闭双唇,恭恭敬敬坐在沈母肩边布菜。 沈母老于世故,早看穿了儿媳妇的心思,就从容一笑道“老三难得回家一趟,每回回来,不过是歇息几日,又急三忙四地走了,反倒是委屈你天天顾里又顾外。”见陈氏沉默不言,沈母更觉得她心里苦,索性道“行了,你平时总巴望着老三回来,现在必定心不在焉,快回去伺候他吧,老身这儿总有他们呢,用不到你尽孝心” 陈氏纵然归心似箭,可眼见众人吃得正津津有味,委实不好意思中间离席,不由满脸踌躇。 吴夫人夹菜的功夫,见陈氏还在滞留,就爽快笑道“弟妹不肯走,难不成是怕我介意吗弟妹尽管放心吧,我虽然嘴上功夫不饶人,可绝不是那尖酸刻薄气量狭小的人” 陈氏赶忙道“二嫂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天大地大,长者为尊,老太太尚且还在桌上用饭,我哪敢随便离席呢” 沈母听完,最先觑了吴夫人一眼,而后才转过头来对向陈氏,道“别看复儿是个人精儿,可你倒是个糊涂鬼孝敬,原也不在这上头比较,什么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哪一个不比这尽孝” 沈复听见沈母夸他,眉飞色舞要去歪缠祖母,幸好陈芸有眼色,及时制止了他的胡闹。 “快去吧,别让你老爷等急啦”沈母气势不容拒绝,几乎是在下逐客令赶人了,“还有,我今个也累了,别让你老爷来打搅我,等下送走他们,我也该安歇了” 陈氏不敢忤逆婆婆的意思,连忙从黑漆描金绣凳上站起来,而后恭恭敬敬福了福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沈雪茹目睹母亲出去,又听闻教子严苛的父亲大人回家了,忍不住送给沈复一缕同情目光。 沈复见她赤裸裸嘲笑自己,抑制不住满腔怒火,也气冲冲地瞪着妹妹表示自己的厉害。 陈芸的座位得天独厚,正好将两人剑拔弩张那一幕看个完全,于是悄悄贴到沈复耳边,轻声细语问“你和她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怎么每回坐到一起,从来没有好聚好散过” 沈复凝神思索片刻,眼见得沈雪茹开始朝自己看来,迅速贴到陈芸耳边唧哝不停。 沈雪茹心思简单,眼看两人打喳喳,心以为两人在私底下败坏自己,不免又急又气,私下里扯了扯沈雪沅的袖口,嘀咕道“沅姐姐,你说他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雪沅瞟了沈复两人一眼,大大落落道“我们只管吃我们的饭,何必多管闲事,管他们说什么话呢” 沈雪茹见二堂姐不关心自己,不由满脸郁闷,从鼻翼重重喷了一口气,然后气咻咻夹了根菜放在碗里,又假若漫不经心地瞧了正在眼眉目传情的哥姐,郁郁不乐地扒了一口饭。 冬天的夜总是降临得特别早,也才申时二刻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麻麻黑了。 天地混沌,白茫茫的雪平面万分空旷,既笼盖住所有的生机,又遮挡了所有的花草。 陈氏思夫心切,脚下如踩了风火轮,踏着满地琼瑶碎玉,慌慌张张进了落梅院。 院里,春蕊、春燕两个刚从堂屋退出来,眼见中馈匆忙赶回来,急急从门口迎上去,恭敬问礼“夫人” 陈氏一下子刹住脚步。抬头见屋内灯火通明,陈氏安下心来,问“老爷在做什么” 春蕊、春燕互看一眼,委屈道“老爷猛不丁回来,我们也没有准备,本想先伺候老爷用晚饭,可谁想老爷大发雷霆,不光打翻了我们端去的饭肴,还厉声斥退我们” 陈氏知道丈夫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免不得心中狐疑,不及春蕊春燕交代清楚,先急巴巴冲进堂屋里去了。 进了内房,眼瞧沈稼夫端坐在圆桌边,神情严峻,目光冷厉,陈氏心内一揪,以为沈复哪里有了不是,惹怒了丈夫,于是战战兢兢凑上去问“老爷才从外面回来,怎么一脸不高兴” 沈稼夫猛然抬头,不满地看了原配夫人一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只要打理好后院即可,问那么多作甚” 陈氏也算个细心人,眼见丈夫没有单刀直入问罪自己,心知不是沈复招灾惹祸,就默然坐下,推心置腹道“既然结为夫妇,合该同生死、共患难,再说了,我与老爷同床共枕多年,咱们唇齿相依,互为依存,难不成老爷觉得我没有资格询问吗” “其实,告诉你,倒也无妨”沈稼夫愁容满面,慢慢抬起头来,打量了姿容华贵的陈氏一眼,然后就悠然叹了口气,“上月中旬,江宁织造葛蕴章突然引咎辞任,这件事轰动江苏官场,闹得人心惶惶,连舒大人也整日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只是江宁织造署那边出了事,苏州这边还安然无恙,舒大人缘何会寝食难安”陈氏家境中下,确实没喝过多少墨水,所以目光短浅,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还是最后见丈夫愁眉深锁,才怀疑道“难不成舒大人和葛大人私下有过往来” “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府看似三足鼎立,互不干涉,可本质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沈稼夫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可面对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还是显得忧心惙惙,“这回,葛蕴章骤然递交辞呈,事前没有一点预兆,究竟原因,不得不说耐人寻味呀” 陈氏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宦海浮沉仕途反复,没有人可以全福远祸,除非急流勇退飘然远翥,愿意放弃高官厚禄,否则担忧无穷无尽,隐患无休无止。心里此起彼落,陈氏一会儿想想翻覆无常的官场,一会儿想想年过半百的丈夫,最后强行定下心神,劝慰道“老爷也别太忧心,这天塌下来大家扛,所有罪责不会全落在老爷一人头上” “你一介深闺妇人,哪里懂得君臣之道”沈稼夫摇了摇头,神情颇有几分轻蔑的意味,“皇上登基多年,难得海内生平,国泰民安,以皇上的处事风格而言,自不会随便裁减大批官员,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杀鸡儆猴,胡乱安个罪名下来,连类而及,定谳问责” “葛蕴章引咎辞任,可能是个前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精明强干如沈稼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在眉梢眼角藏了几缕忧愁,“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也许这就是为人幕僚的悲哀吧,一辈子为人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可是到了最后,只要辅佐的人有了差错,还是躲不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宿命” 陈氏见丈夫犯愁,自己也跟着焦心,可苦于钝口拙腮,实在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赶巧她瞧见了临时放在榻上的几个礼盒,于是喜从中来,目光一闪道“对了,今日午后,同知顾松轩夫人孟氏、盐运司副使黄继懋夫人常氏先后递了名帖进来” 沈稼夫目光如炬,横扫了一眼榻上的品红、品绿、品蓝、品月四色锦盒,然后直接转过头来盯着发妻,问“咱们府与他们两家并无交情,素日里也没有过来往,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陈氏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甚清楚底里,不过,我听那孟夫人常夫人的口风,多半还是为了今年税收的事而来” “他们俩这是做贼心虚哪,知道舒大人不光是苏州织造,更是皇上颁旨任命的钦差大臣” 沈稼夫说话间,已经端起凤凰牡丹青花瓷碗,又轻悠悠吹散了上浮的茶叶,然后小小啜了一口。 “可惜他们走错了后门,我只是舒大人的幕僚之一,平时也要看人眉高眼低,根本没有能力左右舒大人的心意” 陈氏慢腾腾走到榻边,逐一打开文彩锦盒,笑道“我看那两位夫人灰头土脸的,先前应该也去过舒大人府上求见,只是舒府那位太太威名远播,软硬不吃,着实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们俩应该是吃了闭门羹,才退而求其次,辗转来咱们府上拜谒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四章、烛影红(三) 沈稼夫听了前因后果,并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反剪双手,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踱着八字步走了几个来回,沈稼夫叹息一声,转头又朝忧心戚戚的陈氏靠近一点。匆匆扫了眼顾、黄两府送来的贿赂,沈稼夫沉吟一下,又慢慢坐回到距离很近的黄花梨榻上。 “顾松轩、黄继懋虽然官秩不高,可这两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平日里可没少蹂躏百姓,每年光从丁锐、田税、盐税这三项上,至少就贪污了上万两银钱,再加上平时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府库里早该堆满金山银山啦” “明早,你将这些东西悉数送还”沈稼夫神情冷漠,老辣的目光里闪烁着逼人的寒芒,“这节骨眼上,人人自危,谁会为了包庇两个罪大恶极的人,白白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 “辞退了也好”陈氏见沈稼夫有了困意,一面上去帮丈夫脱衣服,一面倾吐心里话,“我从来没平白收过人家礼物,这些书画合璧、金尊玉佛,我已经堆在那儿半天了,每每进来看见,总觉得胸口堵着一块石头,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来气如今老爷发了话,让我趁早把这些送还回去,我这心里顿时开阔,竟也不觉得怎么难受了” 沈稼夫见妻子不是贪求富贵的人,默默一笑,又问“对了,最近复儿功课如何” 陈氏听了,目光一滞,赶紧打掩护“复儿倒也勤恳,每日鸡鸣三刻即起,洗漱过后,先背诵四书五经,然后用完早饭,继续捧读二十四史,午饭后还要伏案做几篇八股文” 陈氏徐徐说着,又特意加强语气强调“老爷经常不在家,所以没看到复儿有多刻苦用功,可是不光我一人夸赞,连老太太也说了,复儿最近消瘦不少,定是用心刻苦之故” 知子莫若父,沈复私底下是什么德行,沈稼夫一猜一个准。见陈氏不厌其烦地说沈复的好话,沈稼夫心里已经有看法了,但并不急于拆穿妻子的谎言,只是面色严峻地坐在拔步床上,默默无言片刻,然后才开口询问道“天天如此,还是偶尔如此” “复儿为了得到老爷嘉许,倒是肯舍得下苦功夫”陈氏勉强笑着,“只是老太太心疼他,不忍见他废寝忘食,所以屡屡告诫我,让我不要催逼太紧,免得苦了复儿” 沈稼夫弯下腰板,轻松脱了长筒鞋袜,浩然叹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你们女人家见识浅薄,只会对孩子百纵千惯,复儿原本天资不差,可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不光成不了大器,还可能会成败家祸害” 陈氏听了这话,满脸光彩顿时全部黯淡下去,整颗心里只剩下对儿子前程的担心。 “真是记性差了”沈稼夫灵光一现,突然拍了拍后脑勺。 陈氏刚从脸盆里捞了面巾拧干,转身瞧见丈夫一副恍然大悟状,不禁心内疑惑,就一面恭顺地将面巾递到沈稼夫眼门前,一面笑吟吟问“老爷是想起什么来了” 沈稼夫难得笑了笑“前日,远方来鸿,我的一个同年写信告诉我,说是明年仲夏,他要到江宁府府学授课”刚一说完,又目不转睛盯着陈氏,“我这位同年呀,品德高尚,才能卓异,平素喜欢因材施教,许多学生经他点拨后,都会变得成绩显著,揭榜登第咱们复儿开蒙不晚,可长久以来进步不大,若能拜到他门下求学问,早晚一日千里,加人一等” 陈氏会心一笑“听老爷说得神乎其神,我倒心中怀疑,这人不会是浪得虚名吧” “不会”沈稼夫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空有虚名,江宁府府尹也不会花大力气请他” 陈氏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喜不自胜,可一想到高徒出自严师,不禁又面色紧张起来“即便他声望显著,教授有方,可江宁府离苏州府有几十里的路程,老爷舍得让复儿出门游学,我还舍不得呢” “所以说,你们女人就是目光短浅”沈稼夫有意加重了语气,“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四方,岂可久久囿于一家之中,困于寸天之下正好我明天要去考察复儿的学问,到时跟他提一提,若是他同意游学,我即刻写信告诉那同年一声,至于复儿明年去不去,明年再定也不迟” 陈氏挨床沿坐着,脑海里假想沈复见到父亲的模样,免不得有些提心吊胆,就张口为儿子恳求“复儿与老爷不亲近,素来惧怕老爷,老爷明日过去,即便心里不大满意复儿的表现,也万不要开口训斥,最好拣些软和话说,如此,你们父子俩也不至于生了嫌隙” “行了,知道了”沈稼夫渐渐生了困倦,迅速从陈氏手中夺了面巾,随便抹了一把脸,然后旋身上榻,一面掀开鸳鸯被钻了进去,一面嘟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疼他的人太多,弄得我这个爹没点威严,既不敢申斥他,也不敢过分管教,真不晓得,我是他爹,还是他是我爹” “这俗话说,无冤不成夫妇,无债不成父子,老爷上辈子欠了我们娘俩的,这辈子,我们娘俩可不该找上门来了吗”陈氏微微笑着,忽然想起一事,便趴在沈稼夫后背上,道“对了,上半晌,二嫂领着芸丫头入府,老太太见芸儿规矩懂事,心中十分欢喜,还当着大家的面儿,要给复儿订婚呢” “我常常对你说,复儿年纪还小,婚姻大事不必着急,你怎么就没听进心里去呢”沈稼夫原本已打算安寝,可猛孤丁听见妻子提起婚事,还是不由自主转过背来,“嫁夫嫁能,娶妻娶贤复儿的婚事关乎他一辈子,不能由着你们妇道人家做主” 陈氏见丈夫不光瞧不起自己的眼光,说话还不中听,很快变了脸色道“反正这桩亲事是老太太许下的,你若是不同意,尽管找老太太说道去,我才懒得夹在中间儿调和呢” 沈稼夫觑了陈氏一眼,又顺手摸了摸连鬓胡子,“老太太当真看上了那丫头”见陈氏点了点头,沈稼夫悠悠吐出一口气,靠到床头上思考,“我不是不操心复儿的婚事,只是翼儿中馈犹虚,咱们这边就着急忙慌娶亲,会不会太点眼了些” “这就是您担心多余了”陈氏笑悠悠凑近一些,“我可听老太太私下说了,翼儿秋末就订了亲,如今只等他从安徽那边回来,二哥二嫂立马就安排人去女方家里下聘” “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先前也没听二哥提过”沈稼夫满眼疑惑,复而又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氏,“二哥老成精明,如果这事是真的,没必要瞒着我们不说,会不会是你打听岔了” “不会”陈氏不假思索回答,“二房已经跟女方换过八字帖儿了,这事还能作假” “如此,倒有几分真了”沈稼夫喃喃说着,忽然又提起兴致问“那女娃是哪个府上的” “城东安家,听媒婆说那孩子和翼儿年纪相仿,闺名绮春,身条嘛,中不溜儿,姿色倒是不差,中人以上”陈氏一聊起这些家庭琐碎来,立马显得神采奕奕,“二嫂也去人家家里相看过了,说是那女娃性格怯懦,活似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沈稼夫听了,疑惑道“二嫂既然看不上人家,为何还巴巴儿地上安府提亲呢” “老爷博闻见广,难道竟不知安老爷是做什么行当的”陈氏见丈夫还在冥思苦想,干脆解疑道“那安老爷也是开绸缎庄的,生意做得一点不比二哥差,我猜想,二哥也是看上了这点,才肯同意这桩婚事” “自古以来,咱们苏州这边的纺织业就十分发达,许多小门面因为挤不过大布庄,关门破产者,比比皆是。形格势禁,二哥想要与安老爷联手,扩大生意规模,本也是无可厚非”沈稼夫醒豁地分析着,转而又笑道“也就是你,一点机心也没有” “给儿子选正妻,要那么多机心做什么”陈氏不苟同丈夫的看法,分条缕析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我知道你们当爹的心思,对待儿女婚事,务必讲究门当户对,可你们何尝为孩子想过这同等家境下长大的少男少女,虽说生活条件差不多,可脾性上大有差别,我可不想让复儿受妇人的气” 陈氏贴身凑近丈夫一些,温言细语道“再说了,难得复儿与芸丫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当长辈的知道了,就是高兴还来不及,难不成还要上赶着拆散他们”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沈稼夫态度温和,略黑的眼窝反应了最近的疲惫,“我虽然不信奉佛祖,可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回回来,少说也要呆一个多月,你呢,寻个合适的时机,陪我一块评鉴评鉴那丫头,若是他俩实为良配,我自然不会反对” “那行,你也颠簸了大半日,这时辰,快安歇吧”陈氏精神焕发,仔细为丈夫盖好棉被,然后捧了换洗衣物出来。 外头,春芝、春燕两丫头正守着银铫子烹茶,忽然瞧见主母出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夫人” 陈氏看了两丫头一眼,顺手将沈稼夫的换洗衣物交给春燕,然后转头对着春芝问“铫子里的水几沸了” “刚起了鱼眼,应是二沸了”春芝娇声细语。 “陪老爷说了半天的话,现在有点口渴,去给我沏一杯茶来”陈氏下达命令后,看也不看春芝,直接朝不远处的梳背椅走去。 春芝慢慢走到银铫子边,拣了一块麻布盖在壶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银铫子,往紫砂壶里倒了一铫子水,又从手边的茶罐舀了一茶匙茶叶,全部倒在紫砂壶里,接着又倒了一铫子水,最后才高高提起银铫子,将余下的水淋浇在紫砂壶里。 费了一番功夫,春芝终于捧来一盖碗茶,翼翼小心地端给陈氏。 陈氏闻着茶香,已觉心中舒畅,及至饮了几口,更觉口齿留香,浑身舒坦,就慢慢塌下了双肩,交代道“老爷明日要考察复儿的功课,你去落梅院先知会一声,让复儿早做准备,免得惹老爷厌烦” 春芝听话地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五章、胭脂雪(一) 北风刮了整整一夜,早起,天气溧冽,寒水结冰,不光房檐挂起了冰溜,连窗纸也凝上一层又一层冰花。 沈复从春芝口中得知父亲大人要来考察功课,担心受怕了一夜,本想一早起来再温习功课的,可是一到冬天,人骨子里的惰性莫明其妙就被激发出来了,他折腾了几回,硬是离不开暖榻。 瑞云、瑞彩在府里呆久了,知道沈稼夫管家严厉,又见时辰不早了,沈复还窝在暖榻上赖床,生怕老爷不打招呼就过来了,于是连求带劝,足足耗费了半个钟头,才将沈复从床上拽下来。 起来,沈复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拿青盐擦了擦牙,又随便吃了几口茶,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坐着。 堪堪又过去一炷香功夫,沈复磨洋工磨够了,起身换了套常服,照例从架几上选了本古书,坐到平头案前发呆。 正思绪连绵,突然瞧见书童平顺跌跌撞撞从外面闯进来。沈复遽然站起来,紧张兮兮地问“可是爹来了” 平顺喘吁吁道“公子快扮个样儿出来,不然,等老爷过来了,瞧见您发呆做愣,又不知该生多大气呢” 沈复心中厌烦,连连挥手示意他出去,然后飞速瞟了几眼大学古本又合上,开始念念有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沈稼夫快步进来,见沈复目不旁视,身不斜倚,较之往常更显用功,不禁心中欣慰,就默默坐到八仙桌边聆听,等沈复背了好几段,才开口打断道“你背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可这文意,你又清楚多少” 沈复早有预料,显得不慌不乱,“儿子陋见,以为大学通篇旨在教人诚意正心,修身立德,端正态度,格物致知” 沈稼夫听完这对答,表面纹丝不动,内心则惊喜交加,就慢慢放下手里捧着的盖碗,踱步走到平头案前,严肃道“你也算用功了,只是不知做文章可有长进昨夜常听你娘抬举你,说你平日里做了许多文章,我这一程子刚好得闲,你且挑选几篇出来,让我评点、评点” 沈复惟命是听,迅速让出座位,急巴巴从一摞文章里选了几篇出来,呈正给父亲观阅。 沈稼夫见沈复举动迅捷,心以为儿子长进飞速,急着向自己炫耀,于是满心欣喜捧起八股文品读,可还没瞧得一时半刻,又不禁皱了眉头。再往下细读慢品,沈稼夫越来越不开心,终于忍不住开口“文从字顺,但论点空疏,使人读了味同嚼蜡” 沈复听得愁眉苦脸,怏怏不乐从父亲手中接过自己的作品,一字一字细品,反省自思。 “这一篇文笔条畅,却落于窠臼,也算不得好文章”沈稼夫一目十行看完第二篇,微微沉吟片刻,又继续点评沈复的第三篇文章,“这一篇连篇累牍,言之无物,更算不得好文章” 揪着络腮胡子,沈稼夫翻到第四篇。这一回,他倒认真看了下去,所以舒眉笑眼道“都如这一篇才好,别出机杼,让人看了耳目一新,可你学问不精,虽然破题揭了主旨,承题承上启下,可从入手以后,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皆不大好” 沈复不敢辩驳,只得连连点头,表示对父亲大人见解的赞同。 沈稼夫细读了手中几篇文章,又随手翻了翻搁在一边的宣纸,而后全部合在一起,放到案首。 “这几个月,为父公务繁忙,不能在家监督你的学业,你没有荒疏学业,为父心中很是欣慰,至于以后嘛,你也要持之以恒,不矜不伐,万不可,辜负了为父对你的盼望” 沈复擎拳合掌,姿态谦卑地低了低头,“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你才满十六岁,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虽然今年秋闱落了榜,可这才是你头一次入闱,万不可灰心丧气,意志消沉”沈稼夫言语很温和,一改平日严父的模样,慢慢开导起沈复来,“另一则,你是沈家长子,雪茹、启堂他们还在底下望着你呢,你将来若有出息,他们就能以你为荣,以你为榜样,更加勤学上进” 沈复惭愧地低下头来。 沈稼夫见他如此模样,心知不该给孩子太多压力,就又改口道“明年,为父有个同年要到江宁府授学,他家里是诗书大族,学问拔俗,文识渊博,又是中过榜眼的人,你若能拜到他名下去,早晚光宗耀祖。明年开春,最好随为父往江宁府走一遭” 沈复思考着动了动眼珠,道“孩儿遵命” 书房外面,沈雪茹趴在窗户边偷看,紫薇、紫荷、瑞云、瑞彩、平顺几个缩在她后边搭肩叠背。 赶巧陈芸跨过门槛瞧见了,就轻手轻脚从后面凑上去。顺着一群人的目光瞧去,陈芸窥见屋里父子俩还在一问一答,不由喃喃道“姑丈面色冷峻,不会又在训斥他吧” 沈雪茹听见声音,惊讶着回头一望,瞬间又放下心来,道“八九不离十了,阿爹从来看哥哥不顺眼” 陈芸心里发慌,挤个头朝屋里瞧,哪成想沈稼夫耳尖眼好,立刻含厉带怒,飞速瞥了一眼过来。 众人手慌脚乱,纷纷作鸟兽散,离开只打开了一条小缝的窗户。 勉强镇定下来心神,陈芸还担心沈复挨训挨骂,就拿手捂着心口,壮着胆子往窗户边凑了凑。这回,眼前没了旁人阻挡,陈芸刚好看见沈稼夫好整以暇离开座位,于是心内平静,慢慢又往后退了几步。 顷刻,天青色满绣莲茎荷花素锦毡帘掀开一角,沈稼夫矮了一矮身,堂堂正正从屋里拔脚出来。走到廊下,眼瞧西窗边围着一群人,沈稼夫心中生怒,加快步速朝着人群走来。 沈雪茹畏惧父亲的威势,惊恐着往后退了退,然后勉强镇定下来,张开樱唇,怯怯喊了声“爹” 其余丫鬟、小厮缩肩垂脑,纷纷作揖“老爷” 陈芸比众人反应慢了一拍,只能慌手慌脚凑上去一些,行礼如仪道“见过姑丈” 沈稼夫吊眼一抬,拿冷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最后才将视线定在陈芸身上。因见陈芸卑躬屈膝,端着礼数,又见其丽容婀姿,风貌娉婷,这才语调温和着问“你就是芸儿吧” 陈芸福了福身,柔声柔气道“是” 沈稼夫目光尖锐,直视着身体微微瑟缩的陈芸,“常听贱荆念叨你,说你如何懂事,如何内秀,正好我最近得享清闲,你若是肯亲近,不妨午后来落梅院小坐” 陈芸偷瞄了左右一眼,然后顶着尖溜溜的嗓子,回道“多谢姑丈美意,芸儿心领意受” 沈稼夫沉沉嗯了一声,又拔腿走到满脸惊慌的沈雪茹面门前,张口训斥“无大无小,爹在教你哥哥做文章,你没事瞎瞧什么热闹速速回去,罚抄女诫十遍,不抄完,不准出来” 沈雪茹噘着嘴想要讨饶,可一抬头,发觉父亲大人的脸色异常冷峻,只得不甘不愿应了一声“是” 沈稼夫训斥完女儿,心念着还有旁事要忙,不想在儿女身上多耽搁功夫,就沉吟一声,健步如飞出了落梅院。 沈雪茹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目送父亲离开后,她立刻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道“爹也真是,好好儿地训斥着哥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至于罚那么重吗” “谁让你不怀好心,闲着没事来瞧我笑话”沈复一边拿小竹竿撑起西窗,一边在窗后负手站立,“如今怎样,笑话没看成,自己反倒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吧” 沈雪茹坦然无惧,怒视着得意洋洋的沈复,耻笑道“少装模作样了,爹哪回来考你功课,不是兴兴而来悻悻而走刚才我还瞧见爹在训斥你呢,唬得你连话都不敢回” 沈复佯装叹息“那可真是让你失望了今儿,爹非但没有训斥我,反而出人意外地夸了我一顿,还说我最近学问长进很大,明年,要送我去江宁府拜师求学呢” 沈雪茹眉头紧皱,气道“红口白牙,天晓得你说得是真是假” “爹还没走多远,你若不信我的话,可以立马追上去问一问呀,怕只怕,你没这个胆量”沈复略带讥讽地说着,“再不然,爹刚才看过的几篇文章正放在书案边,你也可以进来瞧一瞧啊” “谁闲着没事去看那些天书”沈雪茹气急败坏,连眉头都在悄悄间移了位置,“你的大作,还是留着自己欣赏吧,我还要忙着赶回自己院里,苦巴巴抄写女诫呢” 沈复垂首叹息,再抬头时,发现沈雪茹已经领着紫荷、紫薇走远,而陈芸正笔直站在廊下目视自己,于是笑容明朗,冲着亭亭玉立的陈芸道“外面天寒地冻的,芸姐儿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陈芸瞟了他一眼,又望了望院里飕飕吹来的风夹雪,然后匆忙收敛了神色,拢紧斗篷朝着书斋走去。 转眼进了屋内,沈复眼疾手快,一边满脸笑意迎上来,一边将鎏金簪花海兽婴戏图手炉塞给陈芸。 陈芸顺手接过,摸上去还烫乎乎的,就含笑问道“你屋里向来暖和,何时还用上这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六章、胭脂雪(二) “瑞云和瑞彩光顾着玩,把往火盆里添炭火的差事忘了,我早起过来,书房里冷得坐不住人,连砚台里都结了层冰,我一提笔,手指也冻得不能屈伸,幸亏有这个手炉,不然的话,我现在手还伸不直呢”沈复边说边往屋里走,忽而又扭过半边脸来,道“你可千万别说我娇惯,实在是天太冷” 陈芸见他举止跳脱,不知不觉也打开了话匣子,就把刚才在沈稼夫的拘束全抛到瓜哇国去了,随口道“你倒成了我肚里的蛔虫啦,我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沈复笑意浓浓,引陈芸到八仙桌边坐下,又翻出父亲大为欣赏的那篇八股文,亲自送到陈芸手掌心里。 陈芸见他兴致勃勃的,总不好表现得漠不关心,只得随手捏到眼前看看。看了一会子,见文章论点突出,文从调顺,陈芸不由笑道“你若早这般上心用功,姑丈还会屡次三番训诫你吗照我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从今往后,可要收收心啦” “明年初夏,爹打算送我去江宁府求学呢”沈复慢悠悠提起青花瓷壶,不疾不徐对准青花瓷盖碗斟了大半杯,然后慢慢悠悠端起来,朝嘴里送了一口清新可口的苏州绿茶,“现在收心,未免为时过早了,好歹也要等过了年,能静下心来读书再说”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陈芸一面将手掌手面在手炉上反复替换,一面目不暇视地看着他,笑道“这还是从前你与我说的大道理,如今自己反倒明日又明日啦” “偏你理多”沈复笑嗔着,又好奇地问“对了,爹方才站在廊下,跟你说什么了” “姑丈说他近来清闲,让我午后去一趟”陈芸坦然说着,莫名有些紧张从心底划过。 “你别太担心我爹虽然外表严厉,可他的严厉只对我们几个施用,从来不会用在旁人身上”沈复正聊着父亲沈稼夫的脾气,忽见陈芸低眉耷眼,若有所思,便笑吟吟道“我估摸着啊,我爹不会无缘无故喊你过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娘跟爹提了咱们的事” “你不知道,我爹读了太多年圣贤书,脑子迂腐得很,估计是听娘说了咱们的事后,觉着咱们门不当户不对,要私下看一看你的品行呢”沈复语调慢慢地说着,“只管放心吧,老祖宗喜欢你,我娘喜欢你,家里姐妹们也喜欢你,爹也必然喜欢你” 对于沈复这个歪理,陈芸不置可否,反而觉得众口难调,即便大家喜欢自己,也不代表沈稼夫会喜欢自己,所以不以为然地瞟了沈复一眼,就静下心来思考下午的晤面。 忽忽傍晚。 天依旧灰蒙蒙的,北风仿佛随时会裹挟着暴雪而来,可又不知为何,一直耽搁了下来。到了戌时,终于有零星的雪片从半空弹下来,然后片片连成团团,密密地落下来。 陈芸顶风冒雪回来,前脚刚踏入静心院,抬眼就见沈复急不可耐地掀了帘子出来,不由冲着他嘻嘻笑了一下,然后加快步伐,赶紧迎上去问“你来了有多久了” 沈复见她手里拎着不少东西,很有眼色地全给接了下来,然后用力吸了吸朝天鼻,湛然笑道“倒也没等多久,陪大舅妈、二舅妈坐着说了会话,又喝了一盏茶,才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巴巴出来看一眼,瞧瞧是不是你回来啦哪成想呀,让我撞了个正着” “冬月里寂静,倒是助了你耳尖”陈芸挑了挑远山眉,笑道“娘可歇下了吗” “方才我过来时,舅妈刚用了晚饭,这会子,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呢”沈复斜了斜睡凤眼,笑道“老祖宗常对我们说,饭后走一走,能活九十九,可眼下冰雪封地,也不宜出来散步消食” “别人畏冷怯寒,我信”陈芸淡淡笑着,目光刻意在沈复脸上刮了一下,“至于你,我可一点也不信” “既是肉身凡胎,不是铜筋铁骨,哪个会不畏冷怯寒”沈复笑着盯向陈芸,“你这话倒是十足十针对我啦” “这倒不是针对你,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自己还忘了”陈芸说着,横了沈复一眼,见他一脸迷惑模样,只道“我可是听雪茹说了,去岁三九天,你一个人孤坐在小亭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呢” “那回是想事情想入迷了,除了那个,你还能挑出什么别的错来”沈复带笑看向陈芸,见她垂首不语,粉面桃红,心里更是喜欢,很想一亲芳泽,可是碍于礼法,他又马上掐灭了自己的歪心思,转而问了句“父亲唤你过去,定然问了许多问题,瞧你神色尚可,应该没出什么差错吧” “承你吉言,我没交上华盖运”陈芸笑吟吟说着,“下午,我去依梅院的时候,姑妈正睡午觉,姑丈怕吵了姑妈,就领我去云梦斋坐了一会子,然后略略问了我几句,顺道着又考察了我的学识,见我资质尚可,就打发刘妈妈去库房里挑了些礼物” 沈复听着,默默皱起眉尖,“爹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顶多只和你聊了片刻,可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刘妈妈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慢吞吞的,我在等她的时候,正巧姑妈醒了。姑妈听人说我去了,就吩咐立春姐姐喊我进去说话,而我又不着急回来,所以就随着丫头进去拜见了”陈芸含笑说着,忽然又脸色一变,“我和姑妈聊了半个多时辰,原本已经打算离开,谁想啊,我正准备辞别姑妈的时候,二太太又赶着来串门这也没办法,我是晚辈,不好直接走人,只能站在旁边搭话。如此,可不就耽搁到现在才回来吗” “那倒是真可怜”沈复略带同情地看着陈芸,“二伯母话最多,你在旁边侯着,一定很不耐烦吧” 陈芸点头称是,快步上了石阶,正准备掀开玫瑰紫彩绣荷花如意毡帘进屋,却见沈复定海神针般定在原地不动,于是她稍微移开视线,盯着沈复问“你不打算进去再坐坐吗” 沈复灰下脸来“不了,明日还要趁早起来,我还是回去歇着吧,免得明天起不来,招爹一通申斥” 陈芸淡然一笑,上手从沈复怀里接过礼盒,然后又凝眸看了他两眼,才笑着闪进屋里。 沈复忆起她进屋前那一笑,不知不觉也笑了,接着又扫眼看了看天宇间的鹅毛大雪。 翌日,天还黑蒙蒙的不清楚,东院那边已经敲锣打鼓,召集所有小厮仆妇开工。 到了辰时,天边露出一线亮光来,所有下人更忙得双手不停脚不沾地,有揉面搓团者、烹羊宰牛者、择菜拣叶者、刷碗洗盆者、清勺理筷者,闹腾腾声震天宇;另有张灯结彩者、悬红挂幔者、调桌安椅者、张罗宴席者、设计装饰者,乱嚷嚷响喝行云。 眨眼到了午时,府外突然锣鼓喧鸣,响声雷动。大老爷沈稼君料想是姑爷朱庭玉到了,连忙打发刘管家出去察看。 刘管家唯命是从,领着几个跟班匆匆跑出府外观望。因见府外人头攒动,声音鼎沸,刘管家心里很不耐烦,这当口,又见巷口冒出几星人影来。及至那队伍完全从街口裸露出来,刘管家才发觉打头的人正是自家姑爷朱庭玉,再一细看,发现后头还跟着黑压压一大群人,其中有敲锣打鼓的、有鼓瑟吹笙的,另有架箱抬盒、抱罐捧瓶者,迤逦而来,不计其数。 刘管家内人程氏原是周夫人的陪嫁,平素很得周夫人重用,在内宅里呼风唤雨,连带着他这个外管家也十分光彩,今日又适逢沈雪晴出嫁,大老爷沈稼君将迎候新姑爷的差事交给他,他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就一壁笑呵呵驻足瞻望,一壁吩咐小跟班进去通禀。 沈稼君正品着茗,骤然从下人口中听到消息,竟也高兴得坐不住了,又见二老爷二老爷沈稼公、三老爷沈稼夫也在堂内,实在不好表现得太失态,就略略与兄弟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不紧不慢出了大厅,领着堂侄沈衡、沈翼、沈复出到二院相迎。 周夫人一早核对知单,脚不沾地地安排下人散发喜封、喜果、喜糖,然后又操心持礼迎接女客,等听到姑爷临门的消息时,已经比男眷们晚了一大步。沈母怜惜她头一回嫁闺女,说笑着打发她出去接见女婿,另行安排吴夫人、陈氏接待女眷。 陈芸本是外亲,照理不该往内眷席位上凑热闹,可沈母念着她早晚是自家孙媳妇,故意喊了她到身边坐。 金氏倒是谨小慎微,连连婉拒,可架不住吴夫人与陈氏两面夹攻,只得安心下来,携陈芸到沈母旁边坐下。 约摸又过半个时辰,院里面已经宾客满座,吵声震天。突然,院外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然后几声撼地锣响,戏班班主声音嘹亮开场,再然后梨园名角粉墨登场。与此同时,厨房那边也应声而动,许多小厮、婆子手托菜盘,穿门过户,鱼贯而入。 翅席铺开火煮干丝、文思豆腐、炖菜核、莼菜塘鱼片、开阳炒苔菜、众星捧月、冬瓜四灵、西楚贡菜,样样咸集;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水晶肴蹄、松鼠桂鱼、西瓜鸡、盐水鸭、母油船鸭、碧螺虾仁,般般鲜美;猪油芙蓉酥、松子黄千糕、玫瑰白麻酥糖、八珍糕、百果蜜糕、定胜糕、松仁云片糕、五香麻糕,色色精致;兰生酒、换骨醪、蔷薇露、玉团春、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品品清香。 喜宴结束,周夫人还要去外院忙活,主动向沈母糕了罪,领着丫头夏荷、夏莲离开。 沈母今日心情奇佳,胃口也是大开,荤素都吃了不少,确实是吃撑了,就先于众人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七章、胭脂雪(三) 送走沈母,吴夫人也不端规矩了,十分放松地坐在紫檀菊花图绣凳上,一边扫了眼大圆桌上的残羹剩菜,一边哎呦哎呦地揉着太阳穴,道“弟妹呐,我这两日操心过甚,夜里经常合不拢眼,眼下又有些倦了,你若不嫌劳烦,还请你多为代劳,安排下人们收拾席面吧” 陈氏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则在腹诽“你倒是会躲懒,明明这两日是我白里来、黑里走,到了最后,竟然倒全成了你的功劳哼,白日做梦,想平白使唤我,哪有那么容易” 心里百转千回后,陈氏端得笑意盈盈“正赶着这几日事多,别说二嫂分身无术,连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倒有心帮二嫂分担这些辛苦,可老太太另行安排我去送内眷出府,若是没有办好这档子差事,岂不徒惹老太太生气吗” 吴夫人惊疑着抬起眼眸,暗道“好呀,平时装得和光同尘,一到要你出心出力的时候,不是托故这个,就是托故那个,罢罢罢,算是我瞎了眼,我自己干还不成” “二嫂,我刚才差人去外院看了,男客们还在猜拳行令,可女眷们这边已经有人起身离开了。”陈氏笑着往前走了走,见吴夫人还坐着不起来,就故意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我还要急着出去送客,不好在逗留在这里陪二嫂,先告辞了” 吴夫人怒火中起,正欲开口相缠,又觉得为这点小事犯不着,只好满脸气愤地转过头去,拿几个无辜的小丫头撒气“你们几个光知道杵在这儿,一点眼色也没有,没看见人都走光了吗还不准备着去收拾席面,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几个丫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虽然心里都不好受,可人在屋檐下,只得低头做事。 陈氏才走了没多远,冷不丁听见吴夫人张口训人,立马晓得她是在指桑骂槐,可她权衡利弊,觉得为这么丁点小事撕破脸皮,未免有些不太值当,也就不想着戳破那层窗户纸,随她去了。 出了回廊,陈氏突然止步,转头看向步步跟随的沈雪茹,道“前头男女老少,人多眼杂,你还未定人家,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依我看,你还是去晴丫头那儿凑热闹去吧” 沈雪茹不高兴地嘟着嘴,忙不迭挽住陈夫人的胳膊,央求道“娘,我想去外面瞧一瞧嘛” “不过是送宾客,能有什么瞧头”陈氏不解地说着,“你呀,年纪虽小,鬼心眼倒是不少,我告诉你,你如今还未出阁,最好老实待在闺阁里,不要总存什么歪心思” 沈雪茹见母亲猜中自己心事,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好松开母亲的胳膊,掉头朝沈雪晴院里走去。 转头到了栖梧院。丫头芙欢正在廊下布置东西,冷不丁瞧见沈雪茹的身影,忙不迭将手里的落地灯放下,从廊下走出来相迎,然后一路相随,帮着掀开毡帘,送沈雪茹进去。 沈雪茹蹑手蹑脚进去,还没站定,就看见在沈府里当差日久的何妈妈、吕妈妈、施妈妈、张妈妈四个人围着沈雪晴打转,或分发梳髻、或扑粉涂靥、或吊珰套圈、或整理嫁衣,另有魏小姐、姜小姐、金小姐、陶小姐几个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陈芸站在墙角,无意间瞥见了沈雪茹,赶忙迎上去道“晴姐姐刚还念叨你呢,怎么才来” 沈雪茹征了怔“有事耽搁了”这般说着,随陈芸一道凑到沈雪晴身边去。 四位妈妈忙叨了半天,终于给沈雪晴梳好牡丹头,就说些吉利话讨赏,默默退到一边去。 沈雪晴难得空暇,又见沈雪茹笑着凑上来,免不得嗔道“我方才还在想呢,平时最数你对我心思,今日是我出门的日子,你倒狠得下心来,不亲自过来送我出阁” 沈雪茹袅袅走近一些,“不是不肯来,而是舍不得姐姐知道我的,我最看不得聚合离散” 沈雪晴不顾外人在场,上手捏了捏沈雪茹的团团粉脸,笑道“不喜欢也没法子,今日送走了我,他日再送走你沅姐姐,往后还有你,不过是多早晚的事罢了” 沈雪茹听了这话,更觉离别伤感,眼中已然涌出一些泪珠。 刘家的进来伺候沈雪晴换嫁衣,赶巧撞见了这一幕,忙上去往沈雪茹肩上一拍,提醒道“三姑娘,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哭啼啼呀,当心哭没了大姑娘未来的福分” 刘家的慢慢说着,见沈雪茹掩着袖口擦了擦泪,伤感地垂下脑袋,赶忙道“大姑娘,老爷他们还在和姑爷喝酒,估计还要一会儿才来接你出阁,这时候,不如我伺候您换嫁衣吧” 沈雪晴凝目注视着刘家的,蓦然笑道“不必劳烦妈妈了,让雪茹服侍我即可” 刘家的皱了皱眉,道“三姑娘金枝玉叶,怎能干伺候人的活计,还是妈妈来吧” “金枝玉叶就不可以干下人的活了吗”沈雪茹怒然起身,“妈妈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不敢不敢”刘家的端着恭敬,目见沈雪茹去取嫁衣,赶紧招呼一屋子女客先出来避着。 沈雪茹捧了嫁衣,见上面密缕金线银线,织就熠熠发光的凤凰,在四下通亮的屋子里,更显得玓瓅闪烁,亮丽多彩,不由联想起沈雪晴等下身披凤冠霞帔的样子。 沈雪晴见她呆了,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沈雪茹背身擦了擦泪,然后勉强挤出笑容来,慢慢踱到沈雪晴身边,道“姐姐本就天姿国色,等穿上这套嫁衣,一定更加明媚动人,教朱公子看不够” 沈雪晴莞尔一笑,顺手接过嫁衣。换上嫁衣,沈雪晴对着坐地镜照了照,回头见沈雪茹仍旧含悲忍泣,心里老大不忍,终于张口道“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咱们相知相伴了这些年,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可大家皆有去处,谁也拦不了谁” 沈雪茹带着愁容,点了点眼表示明白。 沈雪晴凝眸片刻,强行将心里的悲戚忍了回去,道“外面炭火冷,喊大家进来坐吧” 沈雪茹点了点头,鹅行鸭步出了外屋,传达沈雪晴的意思。 众人听后,无不粉面带笑,纷纷钻进内屋来凑热闹。 推推拥拥进去,众人迎面瞧见沈雪晴坐在花梨木嵌玉石栏杆罗汉床里,头梳牡丹髻,发髻前顶着累丝嵌宝石金凤珠钗,珠钗两边悬着金掐玉赤金双龙曲凤步摇,步摇上方插着吉祥如意簪、并蒂青莲簪,发髻后露出金累丝嵌红宝石红鸾点翠流苏;白白额,鹅蛋脸,云纹眉,桃花眼,箭头鼻,樱桃口,玲珑身,婀娜姿;身披辉煌彩绣,嫁衣上两只金线织就的凤凰夺人眼目,另伴着比翼鸟、并蒂莲等极具好意头的图案,委实天女仙姿。 众人目露惊羡,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怪不得人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要是这般打扮,还愁觅不到如意郎君吗” “得了吧,就你这东施相貌,即便你满身锦绣,人家也不见得乐意娶你回家吧” “好马配好鞍衣服再华贵,首饰再精美,只要穿戴的人相貌平平,那也是佛头着粪” 诸人在谈笑时,外院已经燃起鞭炮,锣鼓齐鸣。 片片喧嚷声里,歌曲联奏,笑语不断,每位走出府门的宾客脸上皆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一派喜庆热闹里,倒也有不相宜的地方栖梧院外的巷道,气氛冷清,落针可闻。 雍容华贵的周夫人刚从巷口出来,就远远望见女儿院里张灯结彩,不由联想到母女即将分离,免不得心中怅然,畏葸不前。 忍着悲伤走进院里,周夫人听到闺房传出一片一片欢声谑语,心里又高兴又舍不得。 丫鬟夏莲有眼色,默默陪周夫人站了片刻,才开口请示道“太太,您该进去啦” 周夫人晃过神来,默默从腰间抽出一方浅红色手绢,凑到眼角边擦了擦泪痕,然后迅速收敛了愁容,平静道“时候也不早了,是该进去了,可不能误了出阁的时辰” 话音刚落,周夫人就迈着小碎步登上石阶,轻轻掀开毡帘,慢慢朝着房间深处走去。 房里,沈雪晴、沈雪沅、沈雪茹以及陈芸等人正嬉闹着,忽见周夫人趟着小碎步进来,就人人收了玩心,着三忙四地收拾了衣裙,慌慌忙忙凑到跟前行礼、问候 “大伯母” “太太” “大太太” 周夫人听着杂乱的称谓,默默点头算作回应,而后径直朝着凤冠霞帔满面红光的女儿走去。 沈雪晴竖起身来,冷不丁瞧见母亲面庞上还留着几线泪痕,赶紧体态轻盈迎上去,喊道“娘” 众人知道娘俩儿还有体己话说,纷纷告礼退出。 周夫人一直默默坐着,直到听到关门的动静传到耳畔,才蓦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两眼汪汪的女儿,道“姑爷正和老爷说话,要不得一时半刻,便该往这边来了” 沈雪晴满心不舍,只是凝眸看着年过四十的母亲,默默不语。 “娘膝下福薄,今生只养育了你这一个女儿,所以平日里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尽着你的心意来”周夫人满面含悲,精致的眼眸里藏着几朵泪花,“那朱府家大业大,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娘知道你有心计,可在摸清朱府底细之前,万不要露出棱角来” “娘,您说的,女儿全明白”沈雪晴泪眼模糊,许多泪珠涌到眼眶即将夺眶而出,“您放心吧,等女儿进了朱府,一定谨言慎行,敬老慈幼,绝不会顶撞公婆,违逆妇道” “好好”周夫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搡了搡鼻子,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崩溃。 “你是咱们府嫡长女,照理来说,该由你爹亲自操办嫁妆,可你爹这个人,甩手掌柜当惯了,无论大事小情,一概不问,不过,他这回正称了娘的心,娘可以倾箱倒箧,偷偷为你添置嫁妆,就连城外那十亩田产,娘也背着你爹,悄悄划到你名下去了” 沈雪晴悲绪满怀,忍不住涕泪俱下,“娘,您费尽心思为女儿筹谋,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傻孩子,跟娘还这么见外”周夫人上去搂住涕泪交流的女儿,情不自禁也痛哭流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八章、胭脂雪(四) “我嫁给你爹二十余年,就因为头几年没有生育,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收纳妾室。眼下,顾氏那贱人怀了身孕,虽然生儿生女还未可知,可娘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真要等她生了儿子,到时,你爹把她捧在手心里,她还不是千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家里,还能有娘说话做主的份儿吗” “顾姨娘矫揉造作,屡屡和娘对着干,挑战主母权威,娘再三再四忍让,才换来如今相安无事。她眼下正得意着,您何必同她一般见识”沈雪晴微微挣脱开周夫人的怀抱,苦口婆心地劝“顾姨娘不比林姨娘懦弱可欺,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娘没事还是少招惹她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顾氏那贱人若肯安分守己,不存非分之想,我又何须费尽心思针对她”周夫人长长吐了一口气,“等你嫁去朱府,只管安心体贴丈夫、伺候公婆、和睦妯娌,至于咱们府这边嘛,万事不劳你操心,娘一个人足以摆平” 沈雪晴泪光汍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周夫人见她这样,心里也不落忍,就不再同她说家里的糟心事,故意岔开话题,聊些开心的事情宽慰她。 此时,丫鬟芙蓉飞奔着冲进梧桐院里。沈雪茹见她神色仓惶,快步上去按住细问,因听说新郎官要来接新娘子了,沈雪茹满心欢喜,探头探脑往月亮门那边瞅。 沈雪沅离得最近,见她巴头巴脑的,很是急不可耐,赶忙掣肘搡了搡她的胳膊,道“瞧你猴急儿这样,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新娘子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沈雪茹嫣然一笑“老听说这新郎官风流倜傥、潇洒天成,百闻不如一见,今个,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传闻是真是假” “真,如何假,又如何”陶小姐见沈雪茹实在可爱,忍不住拿老家的一句俗话来揶揄她,“三小姐,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雪茹与陶小姐仅有一面之交,无所谓伤感情与否,于是轻蔑一笑,转过头继续盯着新郎官何时入场。 少顷,院外传来一阵忽高忽低的喧嚣声。 喧嚣声过,只见一群少年郎各样风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朱家三公子朱庭玉进来。 沈雪茹等了半天,此刻见了真人,连忙趋步上前一些,睁大眼睛睹其风采,但见其 额腻白脂,肤欺瑞雪;颌显棱角,发须光净;弦月眉,优雅天成;睡凤眼,华贵外露;悬胆鼻,山根端秀;弯弓口,招财进宝;体形适中,身条高拔;披殷红苏绣冠服,围青紫坠玉腰带;远望如芝兰玉树,近观媲宋玉潘安,真是说不尽英俊风流,道不出富贵涵养。 万目睽睽下,朱庭玉目视前方,满脸堆笑,领着一群身披锦绣的膏粱子弟,镇定自若地朝闺房走去。 沈雪沅不太注重男色,只是匆匆一瞥,就面色平静地转过头来。见沈雪茹还望得如痴如迷,她便暗暗笑了几下,然后才拿食指戳了戳堂妹的咯吱窝,调笑道“别瞧了,再瞧下去,口水都快流一地啦” 沈雪茹晃过神来,见旁边几个贵女也在取笑自己,顿时尴尬不已,就皱眉瞪了沈雪沅一眼,然后匆匆脱离人群,朝着屋里跑去。 门廊下,芙蓉、芙荷两丫头挑起门帘,喜娘们唱着祝词露脸,然后就是几个年长的妈妈们簇拥着新娘出门。 朱庭玉见新娘子露面了,心里早乐开花来,可碍着周围人多,愣是不敢迎上去接新娘。 身后跟着的男傧相们早急出一头汗了,又见朱庭玉抹不开面子,干脆从后面推了一把。 朱庭玉踉踉跄跄往前俯冲,脚底还没站稳当,就听周围传出一阵嬉笑声,不由红了脸庞。 这边,陈芸远远观望,见沈雪茹跟在男傧相后面,挤了半天也没挤到人群里头去,不由嗤笑“这样心急,怕是瞧上了堂姐夫了吧” “别再说了”沈雪沅摆一摆手,笑盈盈道“别看她平时大咧咧的,可心眼小着呢,咱们调笑她一回,她可能不生气,可若接二连三,那就是咱们俩不懂事了” 陈芸点头称是,旋即见黑压压一群人跟着新郎新娘走到院中,就拉住沈雪沅的袖子,道“姐姐,咱们也进去凑个热闹吧” 沈雪沅打眼一瞧,见前头乌糟糟全是人,不由笑出声来“才一眨眼儿功夫,新娘子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咱们就是挤进去了,又能瞧见什么还不如安心在这站着呢” 陈芸点一点头。 这时,男傧相和女傧相们已经交换了意见,仍由何妈妈、吕妈妈、施妈妈、张妈妈领先开路,几个女傧相簇拥着新娘,新郎官带着一群男傧相跟在新娘屁股后头,后面是捧着妆匣几个丫鬟。 还没规规矩矩走出院门,男傧相们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又见送亲的女傧相们虽然谈不上天姿国色,但也是中人之姿,免不得心内欢喜,拿些市井风流话与她们玩笑。 叵耐当中有位姜小姐祖上重德,家教甚严,今见几个男傧相举止轻佻,想方设法用言语轻薄自己,不禁讥讽道“你们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哥,何以学那些青皮流氓尽爱说些不入流的浑话” 男傧相们早看不惯她态度冷淡,而今又听她出言讥讽,人人心中生怨带怒,可他们读了许多经书,到底也有些素养,晓得好男不和女斗,所以很快便偃旗息鼓,掐灭怒火。 沈雪茹目送堂姐袅袅婷婷离开视线,忍不住感叹几声,而后慢悠悠走出来。回到院中,瞧见陈芸和沈雪晴正窃窃私语,便凑上去道“芸姐姐,咱们要不要再送送晴姐姐” 陈芸瞄了她一眼,道“知道你舍不得,可再送,又能送到哪里左不过送到府前,再远,你我皆去不得” 沈雪茹怅然叹气,再一抬头,瞥见沈复从院门前阔步走着,于是扯了扯陈芸的袖口,羡慕道“哥哥就好啦,不必顾忌那些礼教,可以随大伯父一起将晴姐姐送到朱府去” 陈芸听了,扭头与沈雪沅相视而笑。 栖梧院外,沈复见一群人簇拥着新郎新娘,便大步流星追上送亲队伍,试图混迹在里面出府。 到了府外,依旧是人声喧扰,热闹无限。 沈稼君刚刚安排好送亲队伍,转眼瞧见姑爷踏过府门,体弱多病的老人家心里顿时五味陈杂。 朱庭玉虽然青涩,可极懂得人情世故,一瞧见泰山泰水眼不错望着自己,连忙上去叩拜。 沈稼君与周夫人原就十分喜爱姑爷,只是简短叮咛了几句,就打发刘管家安排乐怜们鼓瑟吹笙敲锣打鼓。 乐声奏起,刘家的亲自扶着沈雪晴坐上喜车,然后才放下车帷,默默退到花轿旁边。 陈氏眼尖,一眼就在送亲队伍里认出沈复,于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去,一把将儿子拽到队伍旁边,训斥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好端端混到送亲队伍里做什么” 沈复憋红了脸,说不出任何话来。 周夫人听见动静,蹭蹭蹭几步走了上前,道“你别总训斥复儿,他也是好心好意,想要送一送晴丫头反正衡儿、翼儿也跟老爷、二弟、三弟去了,复儿想跟过去沾喜气,也没什么不妥” “我也晓得他的心思,只是”陈氏叹了口气,“只是这孩子酒量浅得很,婚宴上又免不得喝酒应酬,万一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岂不是惹人笑话吗” “哎呦,谁又能量如江海,千杯不倒”周夫人和颜悦色地说着,“不都是闭着眼强往下灌吗” 陈氏听了,默默转过头睨了沈复一眼,放话道“既然你大伯母为你张口说话了,我也不能阻拦你,只是临行前奉劝你一句,老爷今夜也在那边,你若喝得过火,当心老爷责备” 沈复想起如阎王般严厉的老子爹,苦涩的笑了笑,然后俯身作揖,飞快地追着堂哥玉衡而去。 送嫁归来,已经将近子时,沈复粗中有细,匆匆忙忙到周夫人跟前汇报了情况,然后才拐到青梅院来见陈芸。 正巧陈芸嫌屋里闷人,随便披了件石榴红如意纹绣剑兰花斗篷,站在雪地当中攀折梅花。 沈复远远过来,只见一道石榴红倩影混在红梅白雪里,别有一番风情,不禁心中生喜,就脚下抹油凑了上去,定定看着陈芸问“雪天路滑,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暖阁启了地龙,屋里实在闷热,我觉得胸闷气短,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才一个人出来透透气,这总没必要惊动一大帮人跟着吧”陈芸云淡风轻地说着,忽然又目光闪烁了两下,问“对了,你只是跟着长辈去送亲,何以耽误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沈复顶着绯红的脸颊,随手捏住一根长满了梅花的的树枝送到鼻子前,努力嗅了嗅,闻得气味幽香,方笑道“还说呢,原本该早些回来的,可朱府那几位叔伯死缠着大伯二伯饮酒,还说不喝倒不准走,饶是我们几个小辈酒量浅,也被硬生生灌了三大杯” “姑妈常劝你保养身体,你也太不听劝,明知道自己喝酒容易上脸,回来路上风再一吹,夜里该更加难受了吧”陈芸认真打量起沈复,当瞥见他仰月唇上那不知是风吹出来还是酒熏出来的红鼻头后,眼睛里顿时冒出一点点心疼出来,“天时不早了,要不要我给你熬一碗醒酒汤,发一发身上的寒气,然后再回去安歇” 沈复笑了笑,脉脉看着满眼关切的陈芸,“醒酒汤是不必了,我年轻气盛的,身子骨也不差,不至于风雪一吹就倒,反而是今天一来一回车马颠簸,肚子里没什么积食,这时候,我倒有些饥肠辘辘了,你若不嫌劳烦,能不能帮我准备些吃食” “都这个时辰了,厨房里早熄火闭灶了,我就是想给你做,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陈芸佯装为难,刻意溜了腹中空空的沈复一眼,然后又装作脑中灵光一现,道“对了,晚饭时有一碟子肉脯,大家推来推去都不想吃,姑妈知道你喜欢吃,特意吩咐春芝给你留了下来” 沈复听了,眼中精光一现。 陈芸笑意如春“那碟子肉脯一直在炉上温着,现在应该还没凉呢,你若真饿了,我去给你取来,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二十九章、马惊蹄(一) 沈复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太满意,“肉脯太油腻了,晚间酒席上也有许多类似的吃食,我若想吃,哪里还会忍饿回来” 陈芸听他这样说,顿时觉得他很矫情,眼下都这时辰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居然还挑食。摇着头准备走开,忽然听得一阵肚里叽里咕噜声,陈芸听声辨位,不由噗嗤一笑,一双圆如金玲的眼睛霎时眯小了两分,“早知道你嘴刁,吃个饭也爱挑三拣四,所以老早给你备了饭食” 沈复一脸惊喜,欢呼雀跃着更靠近一些,上手拉着陈芸的蓝色缠枝牡丹万字纹绣花袖口,问“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快说说,你都准备了哪些饭食,我看爱不爱吃” 陈芸瞧他欢喜,自己心中也高兴,就动手拢了拢斗篷,回身朝屋里走,“早预备你会吃不饱,所以进了晚饭后,我就一刻也没闲着,顺手煮了一碗枣仁龙眼粥,放在火炉上,用小火煨着,又留了一碟酱八宝菜,一碟翠玉豆糕,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沈复声音短促,一头跟上陈芸的步伐,一头又谄谀道“芸姐儿如此体贴入微,我竟不知如何报答” 陈芸见到了橘红毡帘前,想起堂屋里还有许多丫鬟婆子在闲磕牙。她担心再与沈复多说话,容易招惹丫鬟婆子耻笑,于是一行掀起暖帘,一行头也不回踏入屋内。 沈复见她光顾着走,也不理睬自己,又急又忙也跟了上去。 进了暖阁,沈复紧紧跟在陈芸后头,迎眼见母亲陈氏与金氏坐在中央榻上,就着豆青釉雕狮烛台上那截红烛所发出的微弱光芒闲聊家常,再一斜眼,又看见沈雪沅沈雪茹两堂姐妹围着黑漆内外描金花鸟翘龙炕几,正与春燕春蕊几个小丫头嬉笑玩闹。 “可算是家来了,要是过了子时再不回来,我还真当你们爷几个要在朱府过夜呢”陈氏一边说,一边从硬木雕花鸳鸯榻上下来,而她一行动起来,身上那套红地素绸绣猫扑槐花鹿纹对襟褙子立即葳蕤生光。 沈复见母亲从榻上走下来,二话不说,纵步迎了上去,道“朱老爷倒是好心,硬要我们留下来过夜,可大伯父一口回绝了,说晴姐姐出阁,府里百事丛脞,回来还有事情要措办,不好在那边多耽搁。那朱老太爷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凡事不可勉强,就让朱老爷不必强留,又吩咐了府中奴仆套了几辆马车,好生送我们出府” 陈氏一边听,一边上去摸了摸沈复的双手。觉着沈复的手掌很温暖,手指却有点僵硬,陈氏就仔细给儿子搓了搓手,顺嘴道“早先听闻那朱老太爷勘破红尘,已经参禅悟道足有三年了,平时也鲜少露面,今日倒是难得听说他出面,想来也是为了沾一沾儿孙福气。对了,今日你随席在侧,可瞧出那朱老太爷身体安泰与否” 沈复回想起婚宴上的情景,不由抿嘴笑道“朱老太爷梨眉艾发,虽然看上去垂垂老矣,但兴许是常年参禅悟道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道骨仙风,标格超逸,竟像是世外高人” 陈氏默然不语,牵着沈复的手走了五六步,才又关怀道“近来天冷,路上可灌了风雪” “我懂得保重身体,路上皆坐在马车内,斗篷又盖得严严实实,哪能轻易灌了风雪”沈复言语欢快,扶着母亲陈氏坐下后,发觉陈芸在一旁冲自己使眼色,就假借个名头随陈芸去了。 陈氏见两人脚底下擦油,一溜烟的功夫就没影了,心知两人私下玩闹去了,当下也不盘问,只转头对向金氏道“这阵子大嫂忙里忙外操持,几乎忙得脚不离地,我冷眼瞧着,真是怪可怜的” 金氏淡淡一笑,就手端起青花瓷盖碗,小口呡了一些云南普洱茶,润了嗓子后,才张口道“论理,我与大太太八竿子打不着,她不信任我这个外人,不放心托付我帮着检点嫁妆,也是情有可原,可你与她本是妯娌,她怎么不来劳动你呢”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她心里顾虑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陈氏明显有些不开心了,稍稍调整了坐姿后,从婢女春芝手里接过了一把包着藕荷色燕衔瑞草外罩的八角形紫铜来焐手。 “不过话说回来,大嫂不来找我帮忙,倒也是好事,不然,万一我应了下来,如果中间措置不当,哪里出现了错漏,到时,大嫂再来责问我,我真是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金氏听了,满脸惊诧“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妯娌,何至于为了一丁点小事撕破脸皮” 陈氏摇了摇头,语调悲观“怎么不至于呢这世上,越是看似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因为一点小事伤了感情我与她名分上为妯娌,可实际上关系淡薄,虽谈不上积不相能,但头几年三家析产时,东西两府闹得十分不好看,连带着我们妯娌也落下了心结” 金氏听得清楚,开始憬悟到深宅大院里关系复杂,无形中担忧起自己女儿将来的处境。 这壁厢,陈芸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了饭食,小心翼翼摆到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 沈复早已枵肠辘辘,此刻对着眼前垂涎已久的美味,等不及陈芸给他送来瓷勺,抢先寻了勺子握在手中,然后迅速捧起青花瓷碗,使劲吸溜了一大口枣仁龙眼粥。 陈芸整理好衣服坐在对面,忍不住劝道“慢一点,人家是吃饭,你却是馕饭”奚落完,陈芸又抑制不住心底的关爱,破颜一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富家儿女得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你自个瞧瞧你这吃相,恨不能秋风扫落叶一口气吃个干净” 大口咽粥的空当,沈复佯装生气,望了呶呶不休的陈芸一眼。 陈芸见他目光中透露出厌烦,心内谴责自己话说得太多了,正准备开口做小伏低,却见沈复放下青花瓷缠枝牡丹大碗,定定看向她道“吃得快、吃得慢,最终不都是落到肚子里去吗,能有什么区别” 陈芸听这话幽默,咯咯一笑“偏你的歪理多” 沈复也不反驳,只一味埋头夹菜喝粥,很快喝完了一碗枣仁龙眼粥,又死皮赖脸央求陈芸再盛一碗,陈芸拗不过他,只得整衣下榻,走到红泥小火炉边慢腾腾盛了一碗来。 火盆里的银炭即将燃尽,屋子里暖烘烘的,可屋外却冰天雪地,银蛇腾舞,谡谡青松里几根树枝不堪积雪重负,啪嚓一声折断,连带着积雪也重重从半空坠落,砸在足有五寸深的雪地中,溅起零零星星的雪粒子。 沈雪茹在窗下听见动静,立马撑起身望窗外瞄了几眼,因见外面雪光漫天,粉妆玉砌,有打算出去走走。 沈雪沅对脸坐着,见她迫不及待地整衣站起,就匆匆扫了一眼炕几上胭脂红水釉碟里残余的点心渣子,然后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宝蓝色百鸟朝凤织银马面裙,笑道“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雪茹粲然一笑“在榻上歪了半天,整个人很没精神,这时候时辰也不早了,出去赏赏雪景,顺便回去休息” 沈雪沅抿了抿唇道“正好我也倦了,那就陪妹妹走半程,然后再各回各院吧” 雪茹抿嘴一笑,正打算转身离开时,突然听见里屋传出些笑声,于是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四下里搜寻了一遍,果然瞧不见沈复与陈芸的影子,这才嘟囔道“这两人天天碰头,居然还不嫌腻歪” 沈雪沅见她喃喃自语,心里很是好奇,凑身过去仔细一听,原来是在挑沈复与陈芸的刺儿,不由展眉笑道“等你将来也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他们俩会不会腻歪啦” 沈雪茹遭了一顿戏耍,登时面露羞赧,红着半张脸嗔怪“姐姐” 沈雪沅粉脸含春,鼻翼翕动,用力扯住沈雪茹的袖口,笑道“走吧” “别急”沈雪茹愣了愣,突然灵机一动,拉住转身要走的沈雪沅,道“咱们去逗一逗他们” 沈雪沅满脸惊讶,立刻拉住了沈雪茹,“这样不好吧,人家背着咱们说悄悄话,本就不想让咱们听见,咱们倒好,不说躲远一些,反而凑上去听壁脚,这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他们还不生气” 雪茹大大方方道“怕什么嘛咱们只是戏弄戏弄他们而已,不会生出芥蒂来的” 沈雪沅听罢,紧紧攥着品月色绣垂丝海棠手帕,闪烁不停的目光里透露出心底的犹豫。 沈雪茹见她犹豫不定,索性激道“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话刚出口,沈雪茹就堂堂正正朝里屋走去,沈雪沅拿掉手帕,瞧她已经走了十来步,心里一横,干脆也跟了上去。 转眼走到门前,雪茹倒不急着进去撞破两人,反而贴身挨着五彩十八罗汉罐里的富贵竹,大声嚷嚷道“芸姐姐,芸姐姐,你睡了吗你若没睡,我可就要进去了啊” 陈芸正在里面与沈复咬耳朵,没防备雪茹忽然而来,霎时间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赶忙应声“妹妹,现在天晚了,我累了一天,已经准备睡了,你若有事,不妨明日再来吧” 随便敷衍了一句后,陈芸横了一眼沈复,然后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章、马惊蹄(二) 沈复正拿着汤勺舀粥,双眸忽然一抬,见陈芸攥着手帕捂着胸口,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顿时觉得又好笑又无奈“老祖宗都点头同意了,你是我们沈府铁板钉钉的儿媳妇,你还怕她” 陈芸匆匆看了他一眼,红红的脸蛋上写满了娇羞。 沈复想动手摸她,却给她巧妙躲开了,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支棱起耳朵捕捉房外的动静。 “芸姐姐,您该不是故意骗我吧您若是真要歇息了,怎么这屋里的灯还亮着”沈雪茹不饶不休,“我可是知道你的,你最省吃俭用,平时都是点灯嫌耗油,烧火嫌废柴,能省则省,能简则简”屋外顿了一顿,“芸姐姐,我哥哥突然不见了,不会跟您在一块吧” 陈芸彻底接不上话了,恨恨睃了沈复一眼,然后露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坐到一边去。 沈复见她犹在担心,坦然一笑道“索性放她进来就是了,反正咱们只是说体己话,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语音刚落,陈芸还来不及埋怨沈复,就听沈雪茹站在门前嚷嚷“芸姐姐,你若再不说话,我可要闯进去喽”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咣铛一声,沈雪茹已经破门而入。 进了屋内,见沈复背着大家吃菜喝粥,沈雪茹瞬间嘟起嘴唇,用力跺了跺脚,气咻咻地走到两人跟前,道“芸姐姐真偏心,刚刚我问你有无粥饭,你和我说没有了,如今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又是凭空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芸无言以对。 沈复抬起脸来,得意道“怎么是凭空出来的呢这明明是芸姐儿特意为我留的” 沈雪茹急火攻心,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沈雪沅见状,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你也是小心眼,芸妹妹给女婿留饭,你好嫉妒什么眼下天色不早了,各院各户该熄灯了,快随我去吧,别耽误了严夫人安歇” 沈雪茹粗略想了想,觉得沈雪沅的话十分在理,可她的小性儿一上来,哪能说不计较就不计较,就遽然笑道“哎呀,我竟忘了你们已经定婚了,罢了,我也倦了,不与你们计较” 话刚说完,沈雪茹就挽着沈雪沅的出去,然后走到外间时,故意在陈氏面前提了提。 陈氏听说,并不多么惊讶,只是露出一副喜闻乐见的表情,一边解了熏红手帕,妥帖地掩住荷叶嘴,一边止不住发笑。 金氏坐在旁边,虽觉得女儿做事不体面,可眼见陈氏喜形于色,渐渐也放开心怀。 陈芸正疑惑沈雪茹怎么突然转性,忽然听见房外传来的阵阵笑声,顿时豁然开朗,于是恨恨瞪了沈复一眼。 沈复见她十分在意,免不得温言款语来哄她。 闲话休提。 次日一早,沈复同窗马致远递了名帖信件入府,门子拿了信后,飞奔赶去依梅院交给书童平顺。平顺拿到手里,唯恐寄信人有急事找沈复,一刻也不敢耽搁,流星追月般钻入书房,恭恭敬敬地交给沈复拆阅。 沈复见了名帖,知是学中好友马致远来寻他,又快快拆了挚友华翰详看。这才知道,同窗马致远刚巧路过沧浪亭一带,因系念沈复家居于此,所以写信邀他去沧浪亭散心。 马致远或许是系念同窗,可这封突如其来的信正如甘霖,让在府憋了多日的沈复开心不已,所以天色不到巳时,他就换上了黛青色连珠小团花纹立领长袍,急急打发下人准备菜点,然后略略点了饥,披了件江青色龟背朵花纹团绣喜报三元斗篷出院。 出了后院,平顺见天色灰沉沉的,地上的积雪也没了脚脖子,不免又犯了小心谨慎的毛病,凑到沈复跟前,道“爷儿,天冷路滑,路上容易冻着摔着,依小人的意思,您还是乘马车去赴约吧” “这才多深的雪哪”沈复心情喜悦,连语调也颇为欢快,“别废话了,去牵那匹青骢马来” 平顺眉头紧皱,又见沈复不准备改主意了,只好奔到马厩那边,打发马倌曾大牵出马来,然后脚步极慢地牵到府外。 沈复见他行步迟迟,忍不住指责他“你呀,脑子不灵光便罢了,怎么去马厩牵个马,也耽误这么些时候” 平顺望着厚有一尺的雪层,面带担心道“爷儿,要不你就写封信回绝了马公子吧,今年大雪不断,地上的积雪实在太深了,小的怕你一个不稳当,再从马上摔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沈复置若罔闻,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抚摸着滑顺异常的马鬃,道“我这还没骑上马呢,你就开始咒我了”说着,迅速撩开碍手碍脚的斗篷,一跃飞身上马,然后一把提住马缰,“我这回是悄悄出去赴约,你不必跟着去了,留下来帮我整理书稿吧” 平顺低头应了一声,再抬起头,发觉沈复驾马奔出老远了,只能哀愁着叹了叹气,慢慢转身走进院里。 这壁厢,陈芸喜洋洋提着一食盒果点,穿门过巷,七拐八拐到依梅院来找沈复品尝。 瑞云、瑞彩十分机灵,早知陈夫人属意内侄女为儿媳妇,因而两人总拿陈芸少奶奶看待,端得尊敬。 陈芸才坐下来,便得知沈复出府会友,心里既担心他路上是否顺畅平安,又哀叹自己忙活了一早上。思来想去,陈芸大发善心,将那些果点赠给瑞云、瑞彩两人,然后独自出了依梅院,往沈雪茹的依柳院去。 此时,沈雪茹正在孔雀榻上抄诗,俄见陈芸慢慢忽忽走进来,就一面将兔毫放在端砚上,一面整衣下榻迎接。 “芸姐姐进沈府总有三四日了,总不肯到我的依柳院坐坐,今儿怎么不请自来了” 陈芸神情端严“听你说这话,可知是不欢迎我了,罢了,我还是回去绣花吧” 沈雪茹见她真要走,连忙上去拽住她的胳膊,道“人家只是逗一逗您,您倒较真了” 沈雪茹快人快语,一边挟着陈芸坐到榻上,一边又吩咐紫菀、紫薇下去准备茶点。 及至坐定,茶点也摆上来了,沈雪茹随手将自己最喜爱的云片糕推到陈芸面前,笑道“我刚刚誊抄了欧阳修的定风波,芸姐姐若是愿意,不妨帮我瞧一瞧书法可有长进” 陈芸淡淡一笑,从容接了沈雪茹递过来的薛涛笺,因见那七行书上墨写着六十二个蝇头小楷,横竖笔直,撇捺有度,勾折锋刃,字体端丽,落笔韵逸,不禁朗声读到 把酒花前欲问公。对花何事诉金钟。为问去年春甚处。虚度。莺声缭乱一场空。今年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你的字小巧而不失风韵,确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陈芸慢慢放下手里的薛涛笺,端量起满脸笑容的沈雪茹,“这首诗明写春光短暂,暗叹光阴如梭,稍纵即逝,令人读了,有岁月匆匆之感” 沈雪茹听了,莞尔笑道“爹爹常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倒不以为然,其实咱们姑娘家并不比他们男人差劲,若咱们也能进私塾读书,将来生儿育女了,总能派上用场” 陈芸见她年纪不大,每每说话甚是老道,不禁暗暗一笑。 沈雪茹见表姐笑容清浅,料想又在心里耻笑自己,于是厮缠了片刻,才拉着陈芸到绣架前绣花。 陈芸慢条斯理坐下,低头瞧见绣架上的五福捧寿图堪堪绣了一半,细瞧下去,又看出针法混乱构图疏散,遂开口道“一面光讲究绣工细致,构思巧妙,你这针法又快又乱,毫无规律可循,内行人稍稍一看,就能看出你当初下针时心绪不宁”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本不是绣花的料儿,若非娘强逼我,只怕我现在连穿针也不会”沈雪茹平淡地说着,忽然又喜上眉梢道“正好芸姐姐您来了,不如你帮我绣吧” “让我帮你接着绣,倒是不难”陈芸扫了眼绣架上的半成品,叹道“只是你已经绣了一半,我这时候才接手,很容易狗尾续貂” 沈雪茹生怕陈芸改主意,赶忙奉承“芸姐姐太谦虚了,您的绣工出神入化,大家可是有目共赏的” “那好,我尽力试一试,如果续得不好,你也不要怪罪我”陈芸说罢,听见沈雪茹嗯了一声,才不慌不忙拿了线桄,比对颜色,穿针引线,伏在绣架上挑来刺去。 不觉过去一个时辰,沈雪茹在这段时间内陆续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糕点,此刻见陈芸开始收尾,便凑身过去细看。因见那三尺见方的尺幅上头绣了五只栩栩如生的蝙蝠和一颗活灵活现的蟠桃,沈雪茹便嫣然一笑道“芸姐姐好绣法,若是换成了我,只怕蝙蝠不像蝙蝠、蟠桃不似蟠桃”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芸慢慢地劝,“府里有专门教导你刺绣的师氏,你若是肯用心,学得实在,何至于艳羡别人” 沈雪茹灰着脸,接不上话。 此时,毡帘打开,紫菀慌慌张张跑进来,通禀道“小姐,不好了,三爷儿从马上摔下来啦” 陈芸听了这晴天霹雳,顿时吓得掉了魂儿,却是沈雪茹头脑清晰,问道“摔得重不重” 紫菀支吾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至于是真是假,我也不甚清楚” “糊涂蛋,你自己还没打听清楚,就急着跑进来吓唬我们作甚”沈雪茹训了丫头两句,率先从绣凳上站起来,回头一望,陈芸整个人都呆了,赶紧劝道“事情还不明朗呢,芸姐姐别往坏处想。您若实在不放心,我陪你去落梅院走一趟” 陈芸点头称是,匆匆从绣架抽身,到衣架边披了大斗篷,然后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地朝着落梅院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一章、马惊蹄(三) 提心吊胆赶到落梅院,两人尚未进去,就远远瞧见堂屋前的游廊站满了人沈母身边的丫鬟立夏立秋、周夫人身边的夏莲夏婷、吴夫人身边的秋香秋菊、陈氏身边的春蕊春燕以及专门伺候沈复的瑞云、瑞彩、福禧、福禄等人统统站在廊下。 陈芸见了这阵仗,情知沈复真摔下马了,禁不住心底悲伤,兀自淌下几滴泪来。 此时,屋内发出阵阵哎哎呦呦的吃痛声。陈芸担心沈复的伤势,急欲闯进去瞧一眼,可人才进了堂屋,就见沈母身边的大丫头立春满头大汗跑了出来,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立春眼尖,见她俩匆匆而来,就一边吩咐瑞云、瑞彩去打热水,一边又向前走了两步。 “三姑娘,陈姑娘,你们来得不凑巧梁大夫正在给三爷儿正骨,眼下里头忙乱成一锅粥,你们就是进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指不定还会碍事,不如先在这里候着,等里面妥当了,稍后再进去探望,也不迟” 虽然沈雪茹平时喜欢和沈复斗嘴,可今日得知沈复堕马了,她内心如焚,急巴巴想要进去探视。 陈芸眼疾手快,迅速制止了沈雪茹,拉着她站到一边等候。 立春见两人听劝,慌忙又跑进去伺候。 屋里,沈母依着墨绿色大迎枕歪在榻上,关心切切地朝趴在拔步床上的沈复望去。周夫人、吴夫人双双在侧,见一群人忙得不可开交,直在心里叹了口气,劝慰沈母宽心为上。 陈氏可没空管沈母了,只是紧紧攥着手帕,万分担心地追在满头大汗的梁大夫身后,隔一阵子问一句。 梁大夫不受外界干扰,只是胸口提起一股气,双掌翻如白鸽,运劲成风,松松把住沈复脱臼的胳膊,一上一下,快如闪电,足足折腾了几个来回,看得陈氏心惊胆战。 “啊”沈复受不住疼,开始喊爹喊娘。 梁大夫听见喊声,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准确劈下手来,对着移位错骨的地方上下左右拉扯几回,只听得咯吱啪嚓几声,沈复撕心裂肺喊了一阵子,错骨就回位了。 陈氏听见骨头移动的声音,心里仍旧是战战兢兢的,就凑近些问“梁大夫,这断骨可接上了” “暂时是接上了,但保不准以后还会错开,所以,老朽往后还要隔几日来复查一回”梁大夫忙活了半个钟头,早已热汗淋漓,此时闲下手来,一面就着袖口擦了几把额头上涔涔外冒的汗珠子,一面又道“小爷年轻爱动,保不齐哪天又碰着伤处,照老朽的意思,还是拿布吊着的好,等以后慢慢平复了,再拆下来,也不耽误功夫” 陈氏扫了眼正呜咽哀泣的儿子,转头道“您老在这方面有经验,还是按您的主意办”说着,朝身后吩咐一句,“春芝,下去取二两银子,权当给梁大夫的跑路费” 梁大夫含笑领受,又向下人索要了纱布,一圈一圈缠在沈复伤处,然后低头拿了把铁剪子,剪下一截多余的纱布,随手挽了个死结,认真地将沈复的右臂固定住。 “梁大夫,照您看,这要多久才能恢复”沈母目睹沈复哭了半天,此刻见孙子吊了胳膊,终于能消停下来,才忍不住向大夫询问。 “伤筋动骨,必然要将养不少时日,好在小爷年轻,体格健硕,只要能保证平时少动作,估计应该要不了百十日,便能恢复如常”梁大夫实事求是地说着,又补充道“另外,小爷吊起胳膊后,不能再提笔写字,日常要起居守时,药补食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对上有了年岁的大夫,沈母心里不觉流淌出些尊敬来,“梁大夫头一遭来我们沈府,若你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们报偿你” “不敢当不敢当”梁大夫连连摆手退后,“老太太放着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大夫不请,偏偏请了屈居末流的老朽来,这已经是看得起老朽了,老朽还哪里敢多加搅扰” 周夫人听了,语调和缓道“您老实在客气,咱们长洲县里,谁不知道您老医德卓著,妙手回春” “惭愧惭愧”梁大夫羞愧地低下头来。 此时,春芝捧了诊金进来,陈氏正好瞧见,就朝梁大夫那边使了个眼色。春芝会意,往前走了走,双手送了出去。梁大夫盯了一眼诊金,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众人,方才客气两句接下,跟着立春出府。 目送梁大夫出去,沈母心中松了一口气,转头又看见沈复老老实实趴在拔步床上,不禁冷下脸来,训斥道“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打招呼就跟着人出去胡混,这会子,你爹会客去了,等今夜回来了,听说你这样胡闹,还不上赶着来扒你的皮” 沈复哽咽不语,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陈氏。 陈氏舐犊情深,连忙道“老太太别吓唬他了,他现在伤筋错骨,若再添上心内不安,这伤更难痊愈了” 沈母叹了口气“他呀,从小胡打胡闹惯了,本不至于那般脆弱,只是今儿怎么平白摔了胳膊” “我也不甚清楚”陈氏答着,心里也疑惑起来,转头道“春芝,去将伺候公子的人唤进来” 春芝唉了一声下去,赶忙下去传达陈氏的命令。 外边,沈雪茹焦急等了半天,忽见春芝喊瑞云等人进去,连忙挽起陈芸的胳膊,跟在众人后面进去。 到了内房,平顺、瑞云、瑞彩、福禧、福禄、杜鹃、杜仲等人十分自觉地站成一溜。 陈芸远远瞧见沈复趴在床上痛苦,心疼不已,可碍着许多人在场,终究压抑住自己的真情实感。 “你们几个日常侍奉,原应该多多规劝主子,不让他胡作非为才对,如何能让他从马上摔下来”陈氏用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平顺,你是书童,平素就数你寸步不离跟着复儿,怎么今儿他出事时,你正好不在身边” 平顺怕极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饮泣含泪道“回禀太太,今儿一大清早,爷儿的同窗好友马公子递了名帖进来,爷儿拆了信件,着急忙慌要去赴约。小的见地上雪深,曾劝爷儿坐马车出去,可爷儿一意孤行,硬是不听小的劝告,执意要骑马出去,小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明明是你事不尽心,还要推到主子头上吗”陈氏听明白了端由,可为了将来好在沈稼夫面前说情,还是主观认为是平顺劝告不善的过错,不由疾言厉色道“春芝,出去传邓管家来,这小厮不忠不善,必得痛打三十大板,才能让他长顿记性” 春芝物伤其类,不忍出去传告。 平顺见免不得挨一顿板子了,立即悲从中来,擦眼哭将起来,又一面哭,一面哀求“太太,小的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任由爷儿胡来爷儿,小的伺候你五年,虽不敢说尽心尽力,可也没少为您出谋办事,如今小的要遭罪了,您倒是救救小的呀” 沈复翻过身来,眼见平顺比自己哭得还伤心,短不得同情心起,开口为他讨情“娘,今儿怪不得平顺,原是我咎由自取,您就饶了他吧再说了,如今天冷,你打了他一顿,他必然屁股开花,到时伤势反复,连床也下不来,恐怕以后连个陪我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陈氏瞪了沈复一眼,正欲再说,却听沈母张口道“行了,木已成舟,即便痛打平顺一顿,复儿也照样摔了胳膊,又能有什么用反不如让他将功赎罪的好再者,梁大夫刚才也说了,复儿胳膊脱了臼,最少也要一两个月不能自由动弹,可你老爷一向逼他逼得紧,还指望他去光宗耀祖,那功课,更是不能落下分毫这堆人里,也就只有平顺识文断字,你若把他打得下不来床,以后谁给复儿读书听” 陈氏听了,淡淡扫了眼瑞云、瑞彩等人,心知沈母所言在理,只得改口道“既然老太太都发了话,复儿也为你求情讨饶,那你这回犯下的过错,暂且按下不提,可若下回还不知悔改,那就并罪论处” 平顺突逢大赦,免不得喜从中来,泪如泉涌,连连对着沈母磕了几个头,然后匍匐身子掉转方向,抬一抬头,又朝满面愠色的陈氏磕了几个头,动作甚为滑稽。 沈母公断了这桩事,不觉也有些倦了,就安抚沈复一场,又同众人略略交代几句,方领着立春出了房间。 周夫人、吴夫人见沈复已没有大碍,各各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也纷纷借故离去。 陈氏送走诸人,回来再坐到罗汉床上,先是冷冷扫了眼满屋丫鬟小厮,继而吩咐道“如今复儿胳膊脱臼,饮食起居皆有不方便处,你们贴身照顾,万要小心妥当” 瑞云、瑞彩迭声称是,福禧、福禄也巴巴点头。 此时,春燕慌张跑了进来,回禀院里的冯妈妈过来。陈氏唤人进来。冯妈妈款步进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屋里,然后才对着陈氏福了福身,将沈稼夫怒气冲冲望落梅院来的消息据实禀告。 陈氏听了,登时大骇,唯恐丈夫叱责儿子胡闹,于是话不多说,匆匆领着春芝等人离开。 陈芸目送姑妈出去,才转过头来对沈雪茹道“得了,人都走光了,咱们进去探视他吧” 沈雪茹点了点头,跟她身后进去。 沈复正想着接下来两三个月出不了府了,很是百无聊赖,忽然瞧见瞧见陈芸两人回来,赶忙挤出个大大的笑脸,道“你们不是随娘一道出去了吗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你这里热闹惯了,真没个人陪你说话,倒挺让人担心”陈芸满眼心疼,一边挨着床沿坐下,一边打量着沈复吊起的胳膊,问“如今你行动受限,可要安心静养,万不可再磕着碰着” 沈复微微颔首,正欲接陈芸的话头,却听沈雪茹嘟囔道“哥哥不过是胳膊脱位而已,娘因为偏疼他,才小题大做,可芸姐姐您多闻多识,怎么也跟着大惊小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二章、马惊蹄(四) “照我说呀,祸兮福所倚,哥哥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沈雪茹慢慢坐到小杌子上,一面睨了眼沈复,一面道“爹爹眼下还在府里,通常而言,每年到了这时候,爹爹该考察哥哥功课才是,如今哥哥摔了胳膊,正好有了借口逃学,这岂不是因祸得福吗” “话也不能这样说”陈芸双目含愁,“他这回是从马上摔下来,我光想想,都觉得后怕,你说,这万一不是摔了胳膊,而是摔了其他地方,那他这条命,还能捡回来吗” “天幸,虎口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复乐观地说着,“你们俩不必为我担心,只不过是胳膊脱了臼,其实就跟小时候牙齿脱落一样,左右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 陈芸叹一叹气,又见瑞云端药进来,连忙从拔步床下来,一把接过形制古朴的青花瓷碗。 “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见陈芸端着药慢慢靠近,沈复就灿然笑道“从前跪下来求芸姐儿,芸姐儿也未必肯伺候我喝药,如今倒好,甘心情愿来服侍我” 陈芸杏眼微张,定定看了沈复一眼,转而低下头来轻轻吹凉汤药,最后才小心翼翼拿汤匙舀了一勺,递到沈复嘴边。 沈复笑着喝了,顿觉齿间苦涩,于是一脸嫌弃道“也不知梁大夫开的什么方剂,这般味苦” 瑞云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自己失察了,赶紧呈上去一碟甜杏仁。伺候沈复服下一颗甜杏仁,瑞云疑惑道“我刚才特意看了药渣,里面并未多加黄连、木通、苦参、椿皮这些味苦的药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便是不喜欢,也得遵从医嘱才是”陈芸语调平缓地说,“左右只是苦一阵子,等下服完汤药,多吃几颗甜杏仁,再拿太平猴魁漱漱嘴便是” 沈复唉唉叹了口气,示意陈芸继续喂药。陈芸见他乖乖听话,微笑着舀了一勺汤药送上去。 沈雪茹坐在旁边,挨不住腹中空空,便打断两人的亲密行为,说“我和芸姐姐到这边时,已近午时,后来又耽搁了那么久,估计现在早过了饭点。瑞云,我问你,底下可准备了午饭” 瑞云挤眼笑道“午饭早备下了,只是太太走前吩咐过,让我们先伺候爷儿服药,然后才能摆膳” 沈雪茹扁了扁嘴,嗔道“你倒是忠心耿耿,光知道听吩咐,就眼睁睁看我们忍饥挨饿” “姑娘别急,你既饿了,那我立马下去安排”瑞云一面笑着,一面收拾了药碗碟子出去。 沈复见沈雪茹恹恹的,趁机取笑道“难得来我这一趟,居然还好意思蹭饭” “便是看在我巴巴来探视的份上,您也该管我顿饭才是”沈雪茹抬起粉面,目光刁钻,“更何况,我还把芸姐姐一道带来,你怎么说也得感激我才是,难不成还要下逐客令不成” 陈芸见两人又开始耍嘴抬杠,赶紧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可真是死对头,一见面就吵,就没见你们心平气和地说过话”说着,陈芸扶了沈复从床上滑下来,又特意瞄了沈雪茹一眼,道“刚刚不还喊饿吗才眨眼儿功夫,你又有力气了” 沈雪茹轻哼一声,主动坐到沈复对面。 陈芸见两人各自就坐,虽然仍旧互不理睬,不过总比争嘴强,就忙着出去打点午饭。 少顷,陈芸领着瑞云、瑞彩端来火腿煨冬笋、粉蒸肉、冬瓜老鸭汤、龙眼猪髓汤、山药红枣粥。 沈雪茹品尝了一口冬瓜老鸭汤,随口赞道“鸭香浓郁,汤鲜味美,真是不错” 沈复瞥了她一眼,道“鸭汤首选野老鸭,厨师们还讲究白者良、黑者毒,老者良、嫩者毒” “只是吃一顿饭,哪来这么多讲头”陈芸一边夹了块金华火腿,一边扫了一眼两人。 “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沈复知道陈芸几斤几两,忍不住炫弄自己的学识,“你们别小瞧了这一饮一食,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一点也不比科举简单” 陈芸抿嘴一笑,匆匆与沈雪茹互视一眼,表情里都透露出对沈复的不屑,各自安心吃饭。 沈复见两人不搭腔,十分兴致顿时去了八分,于是闷哼一声,使唤陈芸为自己夹菜。 陈芸可怜他吊着胳膊,很贴心地为他夹菜肉,又伺候他喝了一碗山药红枣粥。 饭罢,福禧、福禄进来搬桌挪椅,杜衡、杜仲收拾残羹剩饭,陈芸扶着沈复坐到罗汉床上下棋解闷。 三个人轮流下了几局,沈雪茹自觉技不如人,索性坐到一边观摩陈芸两人切磋。 “哎,明明已经落子了,怎么磨得开脸悔棋”陈芸见沈复落棋后又收回去,忍不住开口耻笑。 沈复望着棋盘的棋子已经成了掎角之势,无论自己接下来动哪一那颗棋子,都免不了要被陈芸吃掉,不由叹了口气“唉,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我煞费苦心布了半天的局,却因走错了一步棋,生生葬送了先前所有的谋划,愚蠢,愚蠢啊” “行了,许你悔棋就是了”陈芸嫣然一笑。 沈雪茹见陈芸不再追究,赶紧道“原来哥哥也爱耍赖皮,明儿我有样学样,哥哥可莫要嘲笑我” 沈复无可奈何,只能扔棋认负,可他兴致正浓,必得赢一把才能心里畅快,就厮缠陈芸再下一盘。 陈芸出来久了,担心金氏寻自己,推脱道“下棋原为陶情怡性,若都像你这般求胜心切,那还有什么情趣呢” 沈复苦着脸不说话。 “我已出来了半天,估计娘该寻我了”陈芸慢慢地说着,“你若是嫌不尽兴,不妨明日再对垒” “那你明天一定来得早一点”沈复褪去失落,满脸兴致勃勃状道“其实,挑灯夜战,更有情韵” 陈芸淡淡一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你也想学古人的高情雅趣” 沈复见她猜中自己心思,不由会心一笑。 沈雪茹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是一心想回去了,刚才是苦于陈芸与沈复对弈正酣,委实找不到机会开口,此刻听陈芸说起要走,连忙上去挽住陈芸的胳膊,且谈且走。 这边,静心院里两个负责洒扫的丫鬟正持帚清道,遥见陈芸踏雪归来,两人皆冲着陈芸笑了笑。 陈芸见她们态度温和,也略略一笑,然后迈步登上石阶,穿过朱红苏绣喜鹊登梅毡帘进了堂屋。 金氏正打着盹儿,忽听外头有些动静,连忙睁开眼来瞧,见是陈芸慢慢悠悠进来,便笑道“刚还满院子找你不到呢,这时候,连午时也过了,你自己又冒出来啦” “娘半天没有出屋吗”陈芸温顺地说着,因见金氏含笑点头,又道“娘可听说复兄弟从马上摔下来了” 金氏听了,立刻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道“怎么从马上摔下来可摔到了那里” “娘且宽心,复兄弟只是胳膊脱臼,其他地方倒是安然无损”陈芸温婉笑着,一边扶金氏坐下,一边又道“他呀,平时愣头愣脑惯了,这回从马上摔了,倒也是好事,权且让他记个教训” 金氏默默念了几声佛,又等平复了心绪,才道“昨儿,你姑妈刚从我这里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复儿今日就出了这档子事,万一他有个好歹,娘可真为你忧心” “娘为我忧心什么反正我认定了他,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我都与他患难与共”陈芸温情脉脉地说着,忽然又问“对了,姑妈好端端要我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傻孩子,你动脑筋想一想,你姑妈既要了你的生辰八字,还能做什么”金氏满是怜爱地盯着女儿,“虽说你与复儿两厢情愿,可婚姻大事,总要经过周公六礼才显得正式” “你姑妈要你的生辰八字,还不是为了问吉卜凶吗”金氏见陈芸满眼疑惑,只得又细细解释“三清观有位冲静道长,不光道法无边,还擅长测字算命。你姑妈原定明日去三清观一趟,测测你俩的龙凤帖合不合,可眼下复儿出了这事,恐怕还得往后推了” 陈芸点着头,笑道“对了,听说晴姐姐明日回门,也不知她会不会到老祖宗跟前磕头” “应该会吧,大家族里规矩繁缛,最重孝道,那大老爷也是个极孝顺的人,怎么着也得让晴姑娘到老太太磕个头”金氏平平淡淡说着,突然又看着满眼期待的陈芸,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明日新姑爷登府会亲,咱们外来是客,按理是不该在场的,何况,那本不干我们娘俩的事,我们又何必巴巴凑上去点眼呢” 陈芸点头称是,转念想到沈雪晴是作为新妇回门,莫名觉得有些开心与期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三章、并蒂莲(一) 腊月初十,沈雪晴归宁期至。女婿朱庭玉念着是初次回门,老早吩咐下人张罗了许多礼物,其中不乏碧玉琉璃、锦绣绸缎、人参鹿茸、猪羊鸡雉、美酒甘浆等物。 周夫人这边也没闲着,一早拟了菜单,吩咐厨房照做,又破天荒地梳了个元宝髻,套上一身玫瑰紫二色银线小袄,外搭盘金彩绣石青妆缎对襟褙子,喜气洋洋地坐等女婿上门。 及至辰时,门子那边才往里头送消息,说姑爷领着大小姐回府了。周夫人迫不及待,等不及沈稼夫来找自己,匆匆抓了件深褐色大斗篷披上,慌里慌张地跑到紫薇斋去。 沈稼君却是天生慢性子,又兼长年累月身体欠安,总也提不起多大精神周旋,此刻见周夫人又喜又急地进了房里,一边在自己耳边聒噪,一边回回去去地踱步,弄得自己没心思给画作涂色,就忍不住道“不过是姑爷领着闺女回门而已,何至于紧张成这样子” 周夫人满眼不解地瞥了他一眼,暗骂当爹的不心疼女儿,然后气囔囔坐到红木梳背椅里,怼道“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都听说闺女回门了,还有闲情雅致躲在这儿作画” “那以夫人之见,我该怎样”沈稼君安闲地低下头来,又稳稳当当提住暖壶壶把儿,翼翼小心浇在甜白釉漆碟里,拿毛笔沾了些红料,点在水墨出来的梅花花瓣上。 染了色的水墨画顿时鲜明起来,朵朵梅花惟妙惟肖。沈稼君安心乐意,不禁笑道“他们是晚辈,咱们是长辈,尊卑有别,总不见得咱们要屈尊降贵,亲自出去迎接他们吧” 周夫人虽晓得这道理,可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仍旧叹道“话虽如此,可这是姑爷成婚后头一次登门,咱们躲在这儿说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咱们不待见他” 沈稼君半抬起头来,淡淡瞟了满眼焦虑的周夫人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涂色。 少顷,刘管家从外面飞奔进来,回禀姑爷朱庭玉已到客厅。 沈稼君也系恋女儿,不敢让姑爷多等候,慢慢就停下画笔,携周夫人到客厅相见。 双方晤面,沈稼君见女儿女婿恩爱异常,连站着等候的功夫里也在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端起架子来,一言不发地从女婿身边闪过去,然后慢条斯理地坐在首座。 抬起眼眸,沈稼君见女婿容止端详,锐气风发,因为顶风而来,身上沾了些寒气,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再细打量,又见他头戴回纹织锦暖帽,身穿天青色宝相花织金缎立领长袍,窄如玉蜂的细腰间系着牡丹福寿织锦镶玉带,玉带上挂着朱红色绣刘海撒钱香囊,香囊边悬着一块碧莹莹的玉佩,玉佩宛然麒麟样式。 “小婿拜见泰山泰水”朱庭玉恭恭敬敬作揖。 沈雪晴亦夫唱妇随,慢慢悠悠凑到爹娘面前,俯身行礼“女儿见过爹、娘” 周夫人横眼看去,但见沈雪茹肌肤赛雪,脸颊红润,头上梳着惊鹄髻,发髻前压着白银蝴蝶押发,髻边斜插两只镶宝石凤蝶戏双花鎏金银簪,发髻后悬着鎏金穿花戏珠金步摇;上穿碧青色绣缠枝花鸟缂丝褂,下裹玉色刺绣桂花银镶边百褶裙,外套青莲色苏绣灵花吐蕙对襟褙子,另披着一件品绿色杭绣缠枝牡丹大斗篷,端得富贵华丽,雍容不凡。 “好好快坐下快坐下说话”周夫人喜得从座上下来,一面拉着女儿坐到自己右下手位置,一面又暗示女婿朱庭玉,快快坐到沈稼君右下手边的黄花梨交椅上去。 沈稼君原想挫一挫女婿的锐气,可眼见夫人破了自己的计划,只能干咳几声,面向朱庭玉问道“听说你年已弱冠,至今还没有正经差事,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呀” 朱庭玉慌得站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岳父大人,小婿才识浅薄,虽然读书有年,可至今为止,仅仅上过杏榜而已” “光咱们江南一带,每逢秋闱之时,参考生员就达万数,所以,这举人也非轻而易举可得”沈稼君徐徐说着,“既然你已经中举,缘何不去投身仕途,思图升官加禄呢” “家父与江宁织造有旧,小婿原想借这条路获得汲引,可家父听说我的企图后,顾虑我做事鲁莽,不善圆通,担心我言行不慎,将来得罪了什么官员,招致满门获罪的下场”朱庭玉有条不紊地说着,“不过,请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并非短志,虽则今时今日无官无职,可等明年开春,小婿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他年榜上有名,不辜负岳父大人的期望” 沈稼君见女婿说得有板有眼,默默笑道“你能心存志气,奋发向上,老夫甚是宽慰,也不枉老夫将女儿许给你” 朱庭玉见老丈人面带喜色,微笑着低下头去。 旁边的周夫人宝贝女婿,又见沈稼夫一上来就拔树寻根地问问题,弄得女婿心里忐忑不已,就连气带怪道“偏您事多,女婿头一遭回门拜见,哪就有那么多话问近来天冷,您若是还有话问,不妨挪到暖阁去,那边可比这边暖和多了” 沈稼君白了周夫人一眼,道“咱们算是见过他们了,可老太太那边还没去请安虽说老太太宽慈和善,不会计较晚辈不懂规矩,可咱们为人父母,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夫人连连点头“是啊,老太太最心疼晴丫头,今天,晴丫头归宁,合该过去磕头请安既如此,咱们也别坐在这儿了,干脆一道过去罢,也省得女婿见了生人腼腆” 朱庭玉听说还有人见,心里把持不定,偷偷朝妻子看了一眼。沈雪晴知他所想,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只管有样学样即可,转而挽了周夫人的胳膊,有说有笑朝后院去。 到沈母那边时,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朱庭玉以前只见过沈稼公、沈稼夫以及沈衡几个平辈,所以独独向几人投去友善的目光,而后缓步走到沈母面前,领着沈雪晴鞠躬行礼。 沈母年纪大了,今见长孙女长孙女婿亲爱和睦,不由喜上眉梢道“早起还惦记你们夫妻俩能不能来呢,这会子看见你们,心里头又喜又爱,简直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罢了,多余的话,老身也不必说,只是得叮嘱一句,你们到底年轻,许多事,不光要听从家长的安排,更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沈母特特瞟了朱庭玉一眼,道“晴丫头既跟了你,你必得善待她,不能让她受苦受累,不能让她挨打挨骂,不然,老身头一个饶不了你” 朱庭玉听了这恐吓的话,瞬间塌了塌肩膀。 沈雪晴眼明嘴快,笑道“老祖宗别吓唬他了,他这人心眼实,不似那些八面玲珑的人会讨巧,有些话,他心里是存着的,只是苦于嘴笨说不出口,老祖宗尽管放心,他待我极好” 眼看沈雪晴双颊绯红,羞得不敢抬头看人,不由讥笑道“哎呀,怪不得人说女大不中留,这才在朱府过了三日,不光人跟着去了,连心也一并成了人家的了” 沈雪晴听了这话,立即羞得面红耳赤,连朱庭玉也觉得露骨,忍不住低下头去。 吴夫人见两人十分腼腆,偷偷笑了一笑,然后才对着沈母说“老太太已见过了孙女婿,可我们还没跟姑爷说过话呢,老太太倒是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 “瞧瞧,你二伯母急了,快去给他们行个礼吧”沈母笑着指向吴夫人,眼睛一眯,继续道“不过这礼也不是白行的,你们头一遭见侄女婿,也该给见面礼呀” “老太太放心吧,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不懂这些规矩”吴夫人笑声婉转,“不瞒大家,这见面礼,我前天就备下了,只是咱们这儿的规矩,闺女出嫁后三日才能归宁,我啊,倒是想提前见侄女婿,可哪能呢” 沈母心里正愉悦着,听了吴夫人这讨俏的言语,忍不住啐了一口“花言巧语,净会哄骗晚辈,没得失了身份” 吴夫人淡淡一笑,瞥见男人沈稼公不开心了,这才端正了坐姿,安安心心等朱庭玉上前问好。 沈雪晴了解吴夫人的秉性,一把挽着丈夫的胳膊,近前问安“侄女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朱庭玉愣了愣,也随声喊道“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沈稼公抬起细长眼来,仔细打量了朱庭玉几眼,因见其挺拔俊秀,气度潇洒,就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听闻你祖上出过好几位翰林,自己又是举人出身,不知你可有上进之心” 朱庭玉抱了抱拳,赶紧回“承蒙天恩祖德,朱府才能久盛不衰,家父也常教导我们,胸无抱负,只能坐吃山空,立志奋发,才可永延福德晚辈不才,长盼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沈稼公欣赏地看了朱庭玉几眼,然后瞪了瞪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最后才示意吴夫人恩赐见面礼。 吴夫人冲着侄女侄女婿颔首微笑,右手一挥,秋香、秋菊已然端着托盘出列。 沈雪晴见状,赶紧吩咐芙蓉、芙蕖去接,芙蓉、芙蕖接下后,又特意送到朱庭玉夫妇跟前过目。 沈雪晴百伶百俐,眼见最近的托盘里放了几匹苏绣几盒首饰并一对水晶手串,另一个托盘里放了荷包和文魁星,连忙提起裙子再行叩拜,道“多谢二伯父、二伯母厚爱” “我们不过一点小心意,归根结底,还是希望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这才是不辜负我们”吴夫人笑得蔼然可亲,难得有了做长辈的模样,“你三伯母已经眼巴巴望了你们许久,快去对面给她问安吧” 朱庭玉与沈雪晴听得一清二楚,微微低头,将身子右旋一百八十度,正对着沈稼夫以及陈氏行礼、问好“侄女拜见三伯父,三伯母”“见过二伯父,二伯母” 陈氏满面堆笑,忙下来扶起沈雪晴,“好孩子,你也算我半个女儿了,不必如此多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四章、并蒂莲(二) 沈雪晴笑眯眯抬起头来,一面瞄了陈氏一眼,一面又飞快扫了眼仍在抱拳拘礼的朱庭玉。 “令尊近来身体可还安泰”沈稼夫微微抬头,盯着面颊温润如玉的朱庭玉,道“我与令尊曾有些交情,可近年在外奔波,倒也有一程子没见了,改日还得聚聚才好” “有劳二伯父挂心”朱庭玉面容如肃,从实相告“家父乃行伍出身,历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所以从来身体康泰” “他倒是有毅力,这么些年,竟还保持着这习惯”沈稼夫略带赞赏地说着,转而又问“我和令尊多年不见,隐约记得他当年一有闲暇,总爱舞文弄墨,不知现在可还如此” 朱庭玉低眉垂眼道“俗话说积习难改,家父若得了空,还是喜欢摆弄笔墨” 沈稼夫摇了摇头,似在嘲笑朱老爷俗不可耐。 陈氏眼明嘴快,笑道“早知你们要来,所以提前备了礼物,你们自个瞧一瞧,可还合你们的心意” 话刚说完,只见春芝、春蕊、春燕三人捧了托盘上前。 沈雪晴迎眼看时,挨次看见一尊鸡翅木百宝嵌碧玉座屏、两匹浮光锦、两盒珠钗,于是笑吟吟吩咐丫鬟收下,然后与相公朱庭玉一起,冲着沈稼夫夫妇再拜谢恩。 沈稼夫含笑领受。 沈母兴头奇高,又笑着让朱庭玉和平辈们见礼。沈衡、沈翼二兄弟逐次上去相见,互相问了齿庚、学龄、位阶、趣向等,然后,沈雪沅、沈雪茹款步迟迟,依序拜见。朱庭玉见两丫头冰雪可爱,各赠了两支梅英采胜簪、一块绿莹莹水润润软玉佩。 等百了千当了,沈母看看天色,估摸着也快午时了,即命丫鬟婆子安排午饭款待。 家宴铺开,众人围着三张紫檀描金菊花嵌玉大圆桌而坐,桌上摆着火腿炖甲鱼、红烧果子狸、黄山炖鸽、杨梅丸子、银芽山鸡、五色绣球、三虾豆腐、翡翠虾仁、雪映红梅、火煺烧边笋、松鼠溜黄鱼、砂锅鸭馄饨、桃花酥、海棠酥、杏仁酥等徽式菜肴。 沈母稳稳坐在正座,一面和儿媳们说话,一面打量了一眼满桌菜肴,然后不动声色笑道“也是他们小夫妻俩有口福,府里刚来了个徽州厨子,我亲口尝过几回,这厨子的厨艺很不错,今日,正好撞见晴丫头归宁,我就临时让他露了露手” “你们别干坐着了,快尝尝味道如何”沈母说着,率先夹了一个五色绣球。 沈雪晴瞟了朱庭玉一眼,朱庭玉连忙放下竹筷,站起来说“多谢老祖宗费心,晚辈感激不已,这一桌子菜,不光色形兼备,更兼清香美味,晚辈委实有口福了” “快坐下快坐下”沈母亲切地笑着,“好好儿地吃顿饭,别动不动就站起来,弄得我们存心饿着你似的” 朱庭玉缓缓一笑,整衣坐在紫檀嵌玉绣凳上,就近夹了块又酥又脆的桃花酥。 饭罢,沈稼君、沈稼公、沈稼夫三兄弟连同后辈沈衡、沈翼一起与朱庭玉闲谈。 沈母嫌弃男人们聊的话题太俗套,单独喊了沈雪晴到红木雕海水琅琊纹碧纱橱后面谈天儿。 周夫人、吴夫人、陈氏碍着丈夫,不好直接跟着沈母离开,只得陪坐了半晌儿,才分别托故进了碧纱橱。 “晴丫头,你实话告诉祖母,你在他们朱府可有受委屈”沈母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孙女,“你可千万别犯傻,什么全瞒着娘家人,我们不是那小门小户,受了婆家人的气,连个屁都不敢放” 沈雪晴噗嗤一声笑了“老祖宗别瞎猜了,我在朱府过得极好,不光相公温柔体贴,连老太爷、老爷也十分疼惜我,便是府里的丫鬟婆子,也拿菩萨一样供着我” “这便好,这便好,我先前还担心姑爷表里不一,是个坏心肠的人呢”沈母面带侥幸,突然又神情变化道“不过,祖母也得提醒你一句,虽然你才嫁过去没多久,可豪门大户最看重下一辈” “祖母可听说了,那朱老爷有三儿三女,姑爷在兄弟里行三,还是最晚娶妻的”沈母眼瞧沈雪晴默然不言,情知自己探来的消息没差,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那大嫂过门三年,仅仅育有一女;二嫂入府不足两年,秋末刚刚小月,至今她还在保养着。” “晴丫头,你得听祖母的话,从今日回去开始,你每日要服用坐胎药,争取赶在你那两个嫂子之前生下长孙”沈母郑重其事地说着,“祖母可是打听清楚了,虽然朱家三兄弟皆称朱夫人为娘,可他们三兄弟当中,只有老二朱庭秀才是嫡出” “嫡庶有别,那朱庭秀原本已高了姑爷一头,幸好朱老爷持心公正,未曾分出贵贱,可谁能担保哪一日他的心也偏了”沈母满眼担忧,“唉,如果早知姑爷不是正房嫡出,祖母打死也不肯将你嫁过去,全怪那朱老爷虚伪,将朱庭玉寄到朱夫人名下” “祖母,您的心思,晴儿全明白”沈雪晴感动得要哭将出来,“虽然相公不是正房嫡出,可我喜欢的是他的人品,抛开身份不说,这辈子,我跟了他,不后悔” 沈母随口骂了句傻丫头,瞥眼又瞧见周夫人三妯娌、沈雪沅两姐妹进来,赶忙止住了嘴。 “老太太,姑爷他们正在外面聊着,我们妇道人家,孤陋寡闻,实在也插不上什么话,干脆进来陪您说说话吧”吴夫人一边走,一边告罪,“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我们才是” “谁会嫌弃你们便是你们不进来,我还要吩咐立春去拉你们过来呢”沈母饱经风霜的老眼里漾满了了笑意,“他们这些外男张口闭口,不是孔夫子就是八股文,咱们娘几个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坐下来聊些家长里短才舒服” 周夫人等听了,俱是微笑,走上去福了福身,依序坐下。 沈雪晴见陈芸不在场,心知外客不好出面,又因惦念沈复的伤情,忍不住向满面笑容的陈氏询问道“二伯母,听闻复兄弟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知可有摔到筋骨没有” 陈氏被问,登时面露焦愁,“这孩子太顽劣,我平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行事,他可倒好,拿我的话全当做耳边风,明知那天雪没膝盖,还一个人骑马出去,结果呢,马发性尥了蹶子,他也摔折了一条胳膊,如今连笔杆子也提不起来啦” “复兄弟是不稳重,可他身边跟的那些小厮也该罚”沈雪晴疾言厉色,“他们日常照顾复兄弟的起居,心知事不可为,既不拦下复兄弟,也不通禀伯母,这样无能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我也是这样想,可复儿用惯了他们,愣是舍不得替换掉”陈氏焦心地说着,“他现在正吊着胳膊,万一换了身边侍奉的人,不熟复儿脾性,手上再没个轻重,那更加不好了” 沈雪晴点头称是,又向沈母请示道“老祖宗,我挂念复兄弟的伤势,想过去瞧一瞧他,顺便与他说说话” “那就让沅丫头、茹丫头跟你一块去罢,他们俩脸皮薄,刚才见了外男,脖子都快红了,又守了半天的礼了,我瞧着,他们都挺不自在的,也怪替他们难受的” 沈雪晴淡淡笑着退下,沈雪沅、沈雪茹跟着退下。 出了后院,三姐妹各自披上大斗篷,戴上暖耳、暖手,然后边走边谈,不足一刻儿功夫,已经到了落梅院附近。 正巧陈芸蒸了糕点送来,半路遇见沈雪晴等人,便笑吟吟迎上去,道“早起就听姑母念叨,说晴姐姐今日归宁,无奈我是个外人,不敢凑到老祖宗那儿露头现眼” “你来沈府这么些天了,天天往二伯父院里去,但凡是个明眼人,谁还瞧不出来二伯母的意思”沈雪晴百无禁忌说着,突然伸手握住了陈芸的手,笑道“再说了,复兄弟那么宝贝你,要是有人敢拿你当外人看,他还不头一个冲出去和人急” 陈芸两眼一耷,害羞道“姐姐又在嘲笑我” “这倒不是在嘲笑你,这是在夸你和复兄弟感情深厚呢”沈雪晴明亮如漆的眸子放出几分笑意,微一低头,又见陈芸手里提着镂花木制二层食盒,不由放肆笑出声来,“眼下正是三九天,你若不是真心心疼复兄弟,又何苦蒸这些糕点呢” “我我”陈芸支吾着说不出话。 沈雪晴见事情八字打开了,不由莞尔一笑,上去拉着沉默不语的陈芸跨过落梅院的门槛。 院里,长松谡谡,绿竹青青。平顺蹲在廊下,拿着扇子,用力擞炉子里的余火,福禧、福禄两个手持扫帚,一东一西,手不停地清扫院里的积雪,杜梨端着汤药路过游廊。 五人遥见沈雪晴过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上前来,作揖问安“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安” 沈雪晴见他们控背缩腰,暴露无遗地将对自己的尊敬表达出来,顿时忍俊不禁道“难得你们如此懂规矩,见了我还晓得问安行了,这天气已经够冻人了,你们就别猥猥琐琐的,挺起腰杆来吧”沈雪晴爽快地说着,“复兄弟眼下可在屋里” 福禧是个猴精,当先抬起头来,笑道“在呢在呢刚听说大小姐回府来了,爷儿急得什么似的,也不顾胳膊吊着,叫着嚷着要去老太太那里瞧瞧,还是平顺与福禄有办法,一个抱住公子的左腿,一个抱住公子的右腿,硬是让爷儿动弹不得” 众人听了,或是耻笑,或是嘲笑,只有陈芸联想到沈复那憨憨模样,会心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五章、并蒂莲(三) “你们几个做得很好,即便传到老太耳朵里去,老太太也得夸你们忠心事主”沈雪晴一边走,一边又交代“复兄弟摔了胳膊,最忌走动,你们日常伺候他,更该小心妥当” 福禄赔笑道“大小姐尽管放心,太太先前吩咐过我们,让我们精心看护公子,不然,公子伤势加重了,我们几个首当其冲要受罚,所以呐,即便公子喊破喉咙,我们也不能任由他胡来” 沈雪晴笑着掀开毡帘,袅袅娜娜绕开屏风,朝里屋去。众人寸步不舍,紧紧跟了上去。 这时,沈复正躺在床上仰天长叹,俄见沈雪晴亲自来看望自己,又惊又喜道“晴姐姐” 沈雪晴回眸望了眼众人,嘲讽道“你可真能耐,好歹也是十六出头的小伙子,平时也没少骑马外出游玩,怎的到了大雪天,就能让马尥了蹶子,将你从马上踢下来” 沈复脸上火辣辣的,羞得不敢抬头,只道“那马不知为何发了性,我又怎能未卜先知” 沈雪晴见他害羞了,微微笑了一笑,转头坐在黄花梨绣凳上,张口道“你躺了这几日,必然闷得心中郁躁,正好我带了一只鹦鹉来,等下派人送来这边,权当给你散散心吧” 沈复活受罪了几日,心里早憋得苦闷,一听沈雪晴要送自己鹦鹉,连忙笑着问“鹦鹉我从前倒豢养过一只,那东西机灵得很,又会模仿、又会表演,委实有趣极了” “你呀,看着富有情趣,既爱侍弄花草,又爱饲养鱼虫,可你自己想一想,从小到大,你养活过什么”沈雪晴一针见血指出沈复的毛病所在,“你呀,空有热情,却没有持之以恒的心” 沈复扪心省察,惊觉自己居然真是如此。 “我记得,哥哥房里原来那只鹦鹉,还是父亲买了送给老祖宗的呢,是哥哥去老祖宗那儿请安时见了,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老祖宗要养着玩。老祖宗疼惜哥哥,二话不说直接赏给了他”沈雪茹嫣然笑着,“可哥哥到手没几日,不知怎的,那只鹦鹉又被家猫衔去了” “这又怪不得我,那夜,我安歇前,确实反复检查了鸟笼是否关严,可夏日天气变化莫测,谁又能料到后半夜风雨大作,鸟笼子给风刮了下来”沈复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家猫也是该死,明明白间吃了那么多小鱼,居然还惦记着我豢养的鹦鹉” 沈雪晴亲昵地拿手指点了点沈复的额头,软声软语道“你呀最是没耐性的主儿”说罢,又用威胁的口吻说“前头那只鹦鹉怎么没了,我管不着,可这回我送给你的鹦鹉,你要仔细豢养,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既然是晴姐姐送我的,我必然拿珍宝待之,您只管放心便是”沈复自顾自说着,忽然又惊奇地盯着沈雪晴,道“晴姐姐从前极大方的,怎么如今也抠搜起来了” 沈雪晴张口欲言,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反倒是沈雪茹眼疾嘴快,抢先道“哥哥哪里知道那鹦鹉颜色鲜丽,活泼灵动,原是朱公子高价买回去养着玩儿的,平时里又精心喂养,格外爱护,我刚才听晴姐姐说,他们府里光是伺候鹦鹉饮食的下人就有四个,若非晴姐姐软磨硬泡,恐怕哥哥连见一眼也难” 沈复听了,先是扫了一眼点破实情的沈雪茹,继而又满眼感动地望着沈雪晴,道“难为晴姐姐一片苦心啦,我以后一定加倍爱惜它,绝不让它缺少一根毫毛” 沈雪晴淡淡一笑“原是与你说玩笑话,谁会真让你如孝敬祖宗般伺候一只鹦鹉” 沈复嘿嘿一笑,抬起眼帘看向沈雪晴,问“晴姐姐最近过得如何那朱庭玉没有欺负您吧” “你呀,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没大没小的”沈雪晴半是斥责半是教导,“什么朱庭玉,那是你名正言顺的堂姐夫,你怎能直呼其名呢实是无礼至极” 沈复见堂姐护夫心切,情知两人琴瑟和鸣,再不敢说朱庭玉的坏话,只得道“我从小学习忠孝礼义,自然晓得行辈规矩,该怎么称呼朱公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可我心疼晴姐姐,如果朱公子对您不好,我肯定不喜欢他,那谁也不能逼我喊他堂姐夫” 沈雪晴见他这般维护自己,内心委实感动,不由默默无言。 沈雪茹见气氛沉寂下来,插话道“堂姐夫待晴姐姐好着呢,哥哥这又是操哪门子心” “就是,自己还吊着胳膊呢,倒有闲心管起别人来”陈芸心情松弛地说着,“这腊月一过去,除夕可是一日一日接近,偏你又是个爱动的性子,如今要不好生养息,年下可怎么忍耐得住” 沈复听她这样说,心里别具肺肠,忽然耸了一下鼻子,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出来。 陈芸见状,随手递过去一方丝帕,又火急火燎冲到镜奁边,搜了半天搜出鼻烟壶来。沈复顺手接下,轻轻吸了一口鼻烟,心里顿时松快不少。等放下手里的鼻烟壶,沈复见陈芸冰清玉洁,面泛潮红,不由多看了几眼。 沈雪茹见他们小儿女情态,止不住冲着沈雪沅挤眉弄眼。 沈雪沅生性沉稳,虽觉两人儿女情长,也只是轻缓一笑,然后迅速别开脸去,不再瞧两人你侬我侬。 沈雪晴还惦记朱庭玉,不想在沈复这里多逗留,就巡视了一眼众人,最后才对着沈复道“你如今吊着胳膊,轻易动弹不得,总归养病为重,我们几个也不打扰你了” 沈复见她站了起来,慌忙道“才来这么一会子,你们就要走吗我怪舍不得你们的,你们都不知道,自从我摔折胳膊以来,娘整日把我困在房里,我简直成了池鱼笼鸟,快要憋闷死了” “憋着好,兴许你这憋着憋着,就能静下心来读书也说不准”沈雪晴慢慢走了几步,见陈芸还坐着没起来,抢步上去将她搀扶起来,道“我还有些事找妹妹,妹妹陪我一块走吧” 陈芸听了,偷偷看了一眼沈复,因瞧得沈复正默默叹息,便稍微露出一点为难之色来。 沈雪晴见她为难,更使劲拉了拉她的胳膊,道“你倒是心疼他,放心吧,等下鹦鹉送来了,他必然开心不已” “出阁前,我在你那见过几种绣样,如今长日闲闷,我终日无所事事,倒惦记着绣花打发韶光。”沈雪晴目不转睛看着陈芸,笑吟吟道“妹妹若是不嫌劳烦,带我去走一趟吧” 陈芸转过脸来,瞧她笑影犹在,连忙道“姐姐请” 出了中堂,芙蓉、玉春、紫薇捧着斗篷迎上来,沈雪晴、沈雪沅四人分别披上,然后有说有笑出了依梅院。 同行走了一射之地,沈雪茹见雪光合天,北风啸鸣,托故拉走了沈雪沅。陈芸见她俩总鬼鬼祟祟的,笑道“自从晴姐姐出阁后,他们俩倒是亲厚了不少,连老祖宗也这样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雪晴一语破的,“雪茹妹妹天性活泼,不受约束,从前我与她最性情相投,可打从我出阁后,她一个人也挺落寞的,再加上府里没有什么同龄人,只有雪沅与她年纪相近,所以她们俩越走越近,原也不是什么意外事” 陈芸点头称是,又问“刚才见到晴姐姐,也没来得及问您,您在朱府过得舒心不舒心” 沈雪晴卸下防备,长长叹了一口气“相公倒是待我极好,可太太与二嫂实在不好对付” “朱太太不喜欢姐姐”陈芸关切地问。 “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烦,只是表面上的客气罢了”沈雪晴疲倦地说着,“其实,我也理解太太,毕竟相公非她亲生,她多偏私一点二哥,原本也未可厚非” “但二嫂着实可恨”沈雪晴咬牙切齿地说,“她总是笑里藏刀,当面是一套,背面又是一套,你都不知道,我头一日拜见公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下不来台面” 陈芸听了,不由满眼同情,握紧了沈雪晴冰冷的小手,表示自己在精神上支持她。 “这倒还不是最可恨的地方”沈雪晴目光阴冷,冰凉的言语间透露出对朱二奶奶厌烦与痛恨,“从前,朱府内宅里的事情都是交给她打理的,可今年秋末冬初,她失足小月了,太太怜惜她身体软弱,就将府里一应大小事务移交给大嫂管理” “大嫂倒是个老实敦厚的,管府以来,中允和平,颇得贤名,府里上下也多有称赞”沈雪晴慢慢叙述着,忽然又话锋一转道“可她呢,眼见大权旁落,心有不甘,就不顾身体孱弱,跑出来上蹿下跳,煽风点火,费尽心思败坏大嫂的名声” “大嫂是个明白人,情知不能与她纠缠,干脆将管家之权交给太太太太清闲多年,早不肯操这份心,所以一来二去,又将管家之权推到我手里”沈雪晴颇有些无奈,“我刚刚嫁过去,连府里多少口子人还不知道,这时候让我管家,无疑是为难我” “果然了,我还没掌家两日,府里就谣言四起,说我处事不公,总偏心自己院里的人”沈雪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听那些谣言,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是她故意散布,可又能怎样呢无凭无据,我贸然告到太太那里去,太太顾忌二哥,只会责怪我无端挑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六章、并蒂莲(四) “前日,几个短工到账房领钱,郑管账按事先约定的工酬发了工钱,哪成想啊,还没过了一天,那几个短工去而复返,声称府里少付了他们工钱”沈雪晴无奈地说着,“我最初听说这件事,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果不其然,还没等我去追究问责呢,太太先讨上门了” 陈芸听得一筹不展,就满脸困惑道“原不干姐姐什么事,朱太太还能胡乱加罪” “既说定了由我掌家,事又出在我头上,太太当然要第一个找我了”沈雪晴苦涩地笑了笑,“昨天,太太理直气壮冲到我房里,我还没得来及向她请安呢,倒先挨了她一通训,她说我管家不力,连这点小事也顾不周全,不堪重托,直接夺了我的管家之权” 陈芸听了,短不了叹几声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一个新婚妇,落在偌大的朱府,无依无靠,即便受了莫大的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沈雪晴唉声叹气,“无官一身轻,我如今清清闲闲,倒也没什么不好” 陈芸听了这么多,忍不住道“姐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何不告诉朱公子呢” “告诉他,又能怎样”沈雪晴一副无如奈何的模样,“大哥是软骨头,一向逆来顺受,连大嫂被二嫂欺负,他也不敢张嘴维护;二哥行为放诞,素来没有建树,平生只爱走马观花,寻柳问花;三兄弟中,只有相公博文约礼,孜孜上进,老爷也对他青睐有加” “我知道相公心疼我,如果我私下对他发牢骚了,他必然会为我讨个公道,可以后怎么办呢”沈雪晴说至此处,连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的,“即便我出了这口恶气,可凡事有一有二不能过三,我不可能每回都劳烦相公,而太太,我也得罪不起” “那朱太太与老爷虽不是患难夫妻,可他们携手半生,谁能担保他们没一点情分”沈雪晴面容凄苦,“再说,老爷年纪大了,耳朵更加软了,最容易听取枕边风,我这生的荣辱富贵全系在相公身上,即便我受些委屈,也万万不能拿相公的前途做赌注” 陈芸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道“原以为姐姐嫁进朱府,以后一定称心遂愿,哪成想这风光背后,也有诸多无奈” “豪门大族,府里的管事、妈妈、丫鬟、小厮,归里包堆好几十口子人,一人一心、一人一嘴,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再说了,我这上头还有两个嫂子呢,俗话说,一人心里没有计,三人肚里唱本计,可不得慢慢熬吗”沈雪晴前脚踏进静心院里,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陈芸,道“赶明儿,你嫁到我们府来,个中艰辛,你就会懂得了” 陈芸眼睛一睅,微微错开沈雪晴的视线,道“还是没影的事呢,姐姐切莫取笑我” “咱们什么关系,你还和我打马虎眼”沈雪晴略带怪罪地说着,“我可是听到风声了,三伯母已说服三伯父了,三伯父也点头同意了,还私下要了你的八字帖,这可不是事成了八九分了吗何况,连老祖宗也亲口对我说,等翼哥儿成婚后,三伯母就着手安排你和复兄弟的亲事” 陈芸得了准信,内心不由一撼,如花笑意浮现在眉梢眼角。 这时,两人已经进了院子,沈雪晴见院里静悄悄的,以为严氏妯娌俩在房里说话,就款步进了堂屋。进去,沈雪晴一面解开身上的大斗篷,一面四下搜寻了一遍,见金氏妯娌俩并不在屋里,就好奇道“真是奇怪,外头雪天雪地的,两位舅妈怎么不在屋里” “姑妈这几日总爱喊娘和伯母过去说话,眼下又不在屋里,多半是去依梅院了吧”陈芸半带揣测地说着,一面引着沈雪茹先落座,一面坐到她斜对脸的位置。 “我瞧着,伯母和舅妈很合得来,等以后成了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她们俩还不更加亲厚”沈雪晴哈哈笑着,见陈芸不搭话,就道“不取笑你了,跟你说件正事,我呢,想从你这儿拿几种绣样”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姐姐随我来吧”陈芸面带微笑,领着沈雪晴进了乌木雕荷花碧纱橱里。 在剔红粉彩福寿禄纹小立柜里翻了片刻,陈芸捧着一摞绣样,慢慢悠悠走到沈雪晴面前。 沈雪晴顺眼看去,见里头有凤戏牡丹五福捧寿喜报三元蝴蝶恋花蟠龙飞凤岁寒三友吉庆有余梅英采胜等绣样,就随便挑了几件,然后坐下来继续谈天。 闲话不到一盏茶功夫,芙蓉、芙欢进来请沈雪晴离府。 陈芸听闻朱庭玉来了静心院,连忙赶人道“天色快不早了,姐姐也该回朱府去了” “如果有可能,我倒真不想回去”沈雪晴面带疲倦,“这一回去,又要应付二嫂下软刀子,又要哄太太放怀开心,哪里比得上咱们姐妹几人和和气气好呢” “我倒是愿意日日见到姐姐,只怕朱公子不大肯呢”陈芸戏谑两句,引得沈雪晴嗔怪不已,只得又恢复正经道“罢了,不寻姐姐的开心了,姐姐快回去吧” 沈雪晴微微颔首,吩咐芙蓉收下绣样,急匆匆离开静心院。 陈芸空闲下来,着手拾掇些零碎打发时间,中间品味起沈雪晴告诉自己的消息,不由笑容满面。 至晚,金氏从外面回来,陈芸见母亲面色异常平静,心里猜测不断,于是一边迎母亲落座,一边试探“娘平常去姑妈那里,顶多坐上一个时辰,今日怎么呆了这般久” 金氏拿怜爱的目光看向陈芸,道“下午,你姑妈跟我提了,说是你姑丈已经同意你和复儿的婚事,只是具体什么日子成亲,还得等沈二爷成了亲,再做商榷” “另外,你姑妈还和我商谈了聘礼”金氏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咱们是小门小户,娘也不敢多要,省得让外人嘲笑咱们眼高手低,专为了那点聘礼嫁女儿” “娘”陈芸感动于母亲的心思细腻,忍不住投怀送抱,“你百般为女儿着想,女儿实在无以为报” “咋娘俩儿,还要计较这个”金氏苦涩笑着,稍微平复了情绪,又拿商量的口吻道“下午,我和你伯母在你姑妈房里说话,我听你伯母言下之意,是想回家去了,我想咱们在这儿住了有七八天了,克昌一个人在家,我心里总归是不放心” “若按我的主意,亲戚间往来本是好事,可凡事要有个度,过密反生,咱们娘俩打搅了许久,明日也该回乡去了”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见陈芸眉宇间透露出舍不得的神态,心里也是不忍,“只是见你和复儿感情日笃,娘又不忍心拆散你们,真是为难” “娘若不说,女儿还想提醒您这事呢”陈芸迅速收敛了离情别态,慢慢道“克昌活泼好动,平素又不服管教,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精神又弱,平时连挑水都很费劲,怕是管不住克昌这精气鬼,咱们离家这么久了,又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形,确实该回去了” 金氏点头称是,暗自琢磨了片刻,才与陈芸商定明日辰时收拾包裹,再向陈氏拜别。 夜色渐深,各院各户已经落钥闩门,差不多开始熄灯睡觉。 落梅院里,四下静谧,平顺抱着暖被窝在外屋上夜,沈复则平躺在拔步床里,一口吸、一口吐呼呼睡着。 沈复睡得香甜,难得做了一回美梦。他梦见春暖花开,自己与陈芸成婚拜堂,继而又梦见稻苗黍黍,两人挽手漫步在平畴沃野里、相依相偎在蓝天白云下、同舟共济在碧湖莲叶间 可梦的后半段画面突变,他梦见山河形胜,自己一个人凭风而立;梦见平川广野,自己一个人落寞而行;梦见无垠瀚海,自己一个人恓惶而走;梦见雷电交加,自己一个人彻夜不眠 他在梦里悲喜交集,在现实里翻身如反掌,汗流如雨下,最终带着恐惧从梦里挣扎醒来,又接连惊呼几声。 平顺听到动静,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手慌脚跑到屋里察看。因见沈复依着栏杆吁吁喘气,心知他是做噩梦了,平顺太息一声,发牢骚道“我的爷儿,只是做个梦而已,你这乱喊乱叫什么我还以为闹了鬼呢,差点把我吓了个半死” 沈复假模假样扇了平顺一巴掌,笑骂道“吓死你倒好了,省得你天天来添我的堵儿” 平顺白挨了骂,忍不住叫屈道“我的爷儿,我本本分分守夜,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你完全听太太的话,奉命看守着我,成日不准我出去,这还不是给我添堵”沈复气鼓鼓地说着,“不是我吓唬你,等我胳膊好了,头一个饶不得你,你给我等着吧” 平顺喊冤道“我的爷儿,我一心一意为了你好,看着你不让你出去,也是怕你再摔着捧着,你怎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好啊,你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居然还敢骂我是狗,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沈复随手抱了枕头,瞅准了平顺的双腿扔去。 平顺不敢和主子胡闹,只能一边往外屋跑,一边喊“爷儿要打我寻开心,也得等伤势平复了再说,如今你还吊着胳膊,万万不能胡来”到了屋外,又延长脖子冲屋里喊“反正我就在爷儿身边伺候,爷儿要想收拾我,什么时候不行何必非要今夜呢” “夜色深了,爷儿再胡闹,小心老爷那边听得动静,到时您就是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 沈复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平顺,居然还学会拿老爷压我了等我胳膊好了,第一个揭你的皮” 话音刚落下去,外面就传来五声撼天动地的敲锣声。 沈复听见动静,心知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就平服下心绪,仰头睡下。 转眼天亮,沈复盥漱过后,由瑞云、瑞彩侍奉着用了早饭,然后枯坐在平头案前,听临时请来的先生徐灵澈讲解文章。 过了辰时,徐灵澈因为腹痛要去茅房大解,只好布置一篇文章,让沈复朗读成诵。 沈复懒得听从先生的安排,干脆喊了平顺进来取笑,不料从平顺那里得知金氏母女已经告辞离府,于是他气愤地躲了躲脚,道“平白无故的,怎么不辞而别呢” 平顺见他不高兴,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并拿到他眼门前晃了晃。 沈复见了一把夺过来,急不可耐拆开来看,只见信里塞了一张薛涛笺,笺上详细说明了突然离开的缘由,沈复只得叹了叹气,道“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平顺憨笑道“将来陈姑娘嫁进府来,公子还愁见不到吗到时朝夕相对,只怕爷儿会厌烦呢” 沈复随手抄起一本书籍,打到平顺头上,骂道“偏你话多” 平顺捂着疼得发麻的头皮,苦恼地盯着沈复,而沈复则满是欢喜地抚摸着薛涛笺,久久不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七章、洞房夜(一) 乌飞兔走,日月跳丸,不知不觉,冬去春来。这时,正是乾隆44年,国泰民安,春和景明。 惊蛰刚过,暖风就拂开了水面,绚丽的日光洒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意味。河边柳树才抽了芽,几只飞燕相继落下来,静静聆听空中的黄莺啼叫。 远处流水人家,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沐浴在春风里,绽出一捧捧黄澄澄的花蕊,引得蝴蝶成群结队而来。杏花林就在油菜田附近,这时节,花蕾悉数绽放,散出淡淡的清香。 真是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 庄户们谨守农时,趁着天好,三三两两蹲在田间插秧。正忙得不亦乐乎,大家突然听见一片敲锣打鼓声铛铛采入耳畔,不由停下手头的工作,带着好奇心循声源翘望。 须臾,一队人马从林间冒出。 那领队者身披锦绣,胯下骑一匹高头大马,身畔尾随四五匹青骢马。马队后随行二三十个小青年。小青年们兴致勃发,或敲锣打鼓、或鼓瑟吹笙、或牵羊担牛、或抬箱捧盒 乡亲们见这阵仗,心知是男方家里来女方家里下插定,可闷头想一想,好像最近也没听说谁家要嫁闺女,于是大家聚在一堆观望、议论,继而纷纷散开,弯腰插秧。 眨眼儿,那队人马到了田野。 领队者手搭凉棚,展望方圆,见屋舍俨然,丛林郁葱,广衍沃野,鸡犬桑麻,许多农夫农妇弓腰如虾在田里劳作,心里头暗暗称羡,就一边按辔徐行,一边向远方眺望。 过了村头,早见两行杨柳稀疏,树下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还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在晒太阳。 那领队者会心一笑,一跃从马上飞将下来,然后理了理广袖长襟,三步并两步走到那群老人们面前,恭恭敬敬地打躬作揖,询问道“敢问几位老伯,可否告知晚辈陈家在哪边” 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头抢先开口道“我们这儿有好几户姓陈人家,只不知你要寻哪一家” 领队者微微颔首,笑道“陈心馀家” 老头旁边的老妪和蔼一笑,道“原是他家那你们直走便是,等遇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西边直走” 领队者郑重行了一礼,连声答谢,然后才带着乌泱泱一队人马,径直朝着平坦大路走去。 这边,金氏在院里摆了桌椅,陈芸捧着克昌的笔墨,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诤谏弟弟。 “你啊,虽说年岁不大,可也该明辨是非才是,以后要多听娘的训诫,别再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就是泼皮无赖,你和他们呆的久了,迟早也变得不学无术” 克昌年方十一,平时也爱上房揭瓦,揪老学究的胡须,很是顽皮难管。现下,他还分不清谁是损友、谁是诤友,只是听姐姐絮絮叨叨,十分厌烦,于是一面跟她出屋,一面迭声应承。 陈芸见弟弟糊弄自己,很生气道“我百般劝你,无非是为了你好,你若不肯听劝,我也没有办法” 克昌撅着嘴唇,兀自取了书本翻开,然后一边提笔,一边回应陈芸道“姐姐说的,我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记没记住,会不会忘,只有你心里清楚”陈芸有些不耐烦,“现在,你给我背励学篇” 克昌啊了一声,慢吞吞道“富贵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陈芸见他孰能成诵,心里很是满意,正想开口夸两句,突然听到门外锣鼓喧鸣,不由心下疑惑。 金氏手上早停了下来,又听锣鼓声越来越近,心下已有揣测,就带着好奇心到门边偷窥一眼。 透过门缝,母女俩瞧见一起子人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喧喧嚷嚷朝着自家而来。 陈芸认识领头的人,忍不住指认道“娘,您仔细瞧,那为首的是不是邓管家邓善保” 金氏眼神不济,定睛瞧了小半天,才如梦初醒道“哎呀,别是你姑丈打发人来下聘吧” 陈芸蹙眉道“上月中旬,沈二爷才成了婚,姑丈应该不会这么快来咱们家下聘吧” “管他是不是呢,咱们出去瞧一瞧就是”陈克昌见母亲和姐姐疑惑不定,干脆打开大门,坦然往外头走了几步。 金氏见儿子磊落光明,匆忙与陈芸交换了眼色,也整理衣裳,慢悠悠出来观望。 未几,来下聘的人马到了门前。邓善保见金氏一家驻足等待,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近前问候“金夫人” 金氏低头一笑“邓管家实在客气,我们家贫至此,哪有资格让你称呼我夫人”自嘲着,金氏随便扫了眼随行而来的家丁,因见众人正巴巴望着自己,就言语温和道“邓管家这一路过来可还顺当” 邓邓善保闻言,神情恭肃道“路上还算顺当,只是半途有段路斗折蛇行,委实难走,我见道路崎岖,生怕颠坏了聘礼,就不敢让他们贪图省便,只吩咐他们步行过去。” 金氏听了,连连点头,又招呼道“你们贪黑起早,一路辛苦,现在人困马乏,理当休息才是正好也小晌午了,邓管家若不嫌弃农家粗茶淡饭,不妨进舍间用顿蔬食” “如此,有劳严夫人啦”邓善保一边作揖,一边又指着身后的箱盒瓶罐,介绍道“这些全是夫人精挑细选出来,另有礼单一份呈上,夫人须得过过目,不然,我这趟差事可不算办得好” 金氏默然接过礼单,略略扫了个大概其,又简单瞄了眼抬盒,然后笑容和善道“邓管家老成持重,办事牢稳,你们太太一向对你委以重任,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久站门前,不合待客之道”金氏温婉地笑着,突然退后了两步,微微弓腰道“邓管家请进” 邓善保稍稍颔首,转头吩咐家丁跟在自己后头,将大箱小箱大盒小盒全部抬到院里。 及至安排妥善,邓善保才凑到金氏跟前,说“金夫人,这聘礼全部放在檐下了,您要是觉得堆放的位置不妥,我再打发他们挪动” “他们也辛苦了半天,不敢再劳动他们”金氏态度温和,“芸儿,快给邓管家端杯茶来” 陈芸早预备了,一面答应,一面从小吊壶斟了杯华顶云雾,然后笑绵绵递到邓管家手中。 邓善保尝了一口,觉着味道不错,再抬起头,见陈芸粉面含春,丹唇点樱,不由称赞道“陈姑娘性情温顺,长得又极标致,难怪老夫人和夫人那么喜欢姑娘呢” 金氏听了,笑呵呵道“小女不过尔尔,讨得老夫人欢心,无非是侥幸而已,邓管家可不要再恭维她了” 邓善保连笑几声,转头见外头的小青年们正眼巴巴盯着自己,忙向金氏恳求道“金夫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让令郎去给他们分些茶水他们随行而来,确实也辛苦了” 金氏望了望天上的暖阳,又瞧了眼如饥似渴的小青年们,不由笑道“没事,正好我也该去备饭,您让他们进来坐便是”嘴上说着,金氏先朝克昌递了个眼色,继而走到廊下,招呼那些满头大汗的小青年进屋,又唤了陈芸,一道去厨房备饭。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金氏才吆喝一嗓子,招呼陈芸、克昌端菜盛汤。 邓善保感激金氏热心肠,听闻午饭即将呈上,连忙打发家丁拾掇饭桌,自己则动作敏捷地布好碗筷。 须臾,杨木桌上摆了春笋肉丝、香菇油菜、红烧猪膀蹄、肉末炒酸包菜、木耳炒西芹、鱼香肉丝、黄瓜鸡蛋汤、野鸡炖土豆、千张丝炒韭菜、脆皮鸭、白萝卜炖羊肉、牛肉汤、地瓜饼、蔬菜饼、芝麻饼、鸡蛋饼,另抱了两大罐自家酿的江米酒。 众人见金氏待客周到,心中皆是感恩,尤其是邓善保,一边吃一边夸赞金氏的厨艺“夫人这手艺绝好,若是能有一半传给陈姑娘,那三爷儿以后可有口福啦” 陈芸站在旁边,听得面红耳赤,一面捧着酒罐挨个倒酒,一面幻想起日后的美满小日子。 金氏见女儿若有所思,悄悄上去提醒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继续与邓管家周旋“你们来得早了,如今才是季春,若到了大热天,池里的菱角成熟了,你们更有口福呢” “原是我们没福,不过儿女婚事,总是图个吉利,若再推几日来下聘,唯恐误了黄道吉日”邓善保乐呵呵地说“不瞒夫人,前天,我们太太才请了三清观冲虚道长入府。道长神通广大,到府里各处巡了一遍,然后掐指一算,查了青龙金匮,定了令月吉日” “你们太太连婚日也定下了”金氏吃惊地说着,忽而又看向满面糊涂的邓管家,道“她也太急了些” “能不急吗”邓善保谈笑风生,“我们太太单三爷儿一个,若是不早早为他娶妻,那要何时才能抱上孙儿” 金氏听了这话,只是暗暗发笑。 陈芸坐在一旁,眼见众人划拳行令,笑声迭起,不由幻想起婚后的生活,登时面色潮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八章、洞房夜(二) 吃罢午饭,沈复听下人说邓善保到陈家下聘去了,高兴得欢蹦乱跳,急三忙四换了常服,跑去陈氏院里请安。 进了院落,只见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沈复心中畅快,一面沿着抄手游廊慢行,一面拨弄起竹节葫芦藤笼里的暗绿绣眼,随口哼起了苏州小调。 赶巧春燕从东厢房那边出来,将将走到堂屋檐下,见沈复正在游廊里逗弄鸟雀,就默不作声地穿过杜鹃丛接近他,动问道“三爷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向太太请安” 沈复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见是春燕,沈复咳了一下,故意挺直了胸背,责备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啊差点把我吓个半死” 春燕见责,委屈道“明明是三爷儿在逗鸟,没注意听周围的动静,哪能怪到我头上” 沈复扯了扯嘴角,问“娘午睡可起来了” 春燕淡淡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才看见春芝姐姐唤人进去,太太应是起来了吧” 沈复点了点头,转身朝堂屋走去,春燕随后抬起头来,望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屋里,陈氏站在坐地镶边穿衣镜前,上下打量刚换到身上的白底柳黄刺绣梨花镶边折枝花卉对襟褙子。见丫鬟端了洗脸水,陈氏就手撩开袖口,这时候,突然看见儿子热血沸腾进来,禁不住笑道“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开心,简直要跳到梁上去了” “孩儿听说,邓管家去下聘了”沈复一边往里走,一边求实,“只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陈氏胡乱拿方巾擦了脸,摆摆手示意春芝出去,然后慢慢走到红木嵌螺钿瓜蝶纹八仙桌边坐下,一边打开脂粉盒,抹匀了涂在手上,一边笑道“瞧把你乐的,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呢” 沈复坦然坐到一边,“聘礼已经下了,婚期也定了,迎芸姐儿进门,还不是早与晚的事” “你啊,纵使天大的事情,只要到了你嘴里,也能变得分外简单”陈氏板起面孔,“眼下老爷公出不在家,婚礼上面的许多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适合抛头露面” 沈复听了,立马凑到母亲身边,笑道“孩儿如今也大了,许多事情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娘千万别小瞧了我,再不济,婚礼上许多事都是约定俗成的,孩儿只需如法炮制即可” “得了吧,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有多大本事,我心里还能不清楚”陈氏微微摇头叹息,“你涉世未深,婚事方方面面百事猬集,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好比草拟知单、订购菜品、选备酒酿、递送请函,请戏班、聘车夫、开宗祠、宴族亲你自己想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有能力办妥当吗” 沈复听闻还要宴族亲,立马泄了一股气出来,且不说那食亲财黑的二叔祖惹人厌,便是那老八板儿三叔祖也不好相与,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简直分分钟把人逼疯。 陈氏见儿子呆愣了,一面短叹几声,一面又叮咛道“这媳妇是你自己求来的,将来成了婚后,你们夫妻俩齐心协力,不光要想法设法过好日子,更要求学上进,不让你爹与我担心” “娘放心好了,芸姐儿平时就爱催促我上进,赶明儿成了亲,她还不跟念经一样念叨我”沈复含笑。 “芸儿念叨你,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可不能厌烦”陈氏苦口婆心地劝说,“咱们家虽非书香大族,可你爹望子成龙,一心祈盼你能出人头地,你也要争口气才是” “娘安心,您茹苦含辛抚养孩儿,为孩儿殚精竭虑,孩儿岂会不知”沈复一本正经地说,“等孩儿成了亲,立马腾下心来攻读经书,争取后年秋闱揭下榜来,不光儿子扬眉吐气,也让娘脸上光彩” 陈氏听了,如吃了定心丸般,顿时笑道“只要你肯用心,娘情愿斋戒三年,报偿神明恩德” 沈复皱了皱眉“娘有事没事总喜欢指望神佛,依孩儿看,这神佛也没有多大用处,您细想想,若神佛有灵,凡人所求,皆有所应,那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不许胡说八道,当心神佛听见”陈氏阻断了沈复的胡说八道,又着急念了几遍经文,然后才睁开眼来,盯着满面红光的儿子,道“你啊,从来不让娘省心” 沈复嘴角上扬,牵出一弯月牙似弧度,然后趁机错开眼去,望了望窗外四季常绿的红豆杉与肉桂。 三月二十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嫁娶、婚配、开光、祈福、求嗣、出行、解除、伐木、造屋、起基、修造、架马、安门、移徙、入宅、造庙、除服、裁衣、经络、拆卸、动土、上梁、合脊、入殓、成服、移柩、破土总而言之,令月吉日,百事顺遂。 这日黎明,陈芸早早换上了鲜红嫁衣,而后一边梳妆打扮,一边与闺蜜夏瑛娘、薛宝珠谈天儿。 “妹妹也算苦尽甘来了,虽说沈府离咱们这儿远些,妹妹不方便常常眷顾家里,可沈府豪门大户,却是远近闻名”薛宝珠羡慕地说着,“沈三爷与妹妹青梅竹马,沈太太又是妹妹的亲姑妈,这般亲上加亲,妹妹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呀。等妹妹将来登堂入室了,成了沈府管家主母,你可一定要顾念咱们姐妹的情谊呀” 夏瑛娘最看不惯薛宝珠嫌贫爱富,此刻听她说了这样一通话,立马不苟言笑道“恕我不揣冒昧地问妹妹一句,什么叫苦尽甘来你是说芸姐姐从前生活凄苦吗”正说着,夏瑛娘剜了薛宝珠一眼,“大喜的日子,乱嚼什么舌根,你若没事,闲坐着也是好的” 薛宝珠听她说话难听,顿时心生不快,咬了咬牙,谎称腹痛要如厕,匆匆收拾了衣裙走出去。 “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宝珠心直口快惯了,又没存什么坏心,和她计较什么”陈芸一边说,一边看向瑛娘。 夏瑛娘拿了眉笔,仔细给陈芸描了描眉毛,道“她啊,跟她娘一样多嘴饶舌,我就见不得这样的人” “咱们三要好了这么些年,眼瞅着各自要嫁人了,没必要为了芝麻小事,闹得不欢而散”陈芸随手扑了腮红,笑道“对了,娘昨日同我说,夏伯已经给你许了亲事” 夏瑛娘点了点头“早嫁人,早享福,反正我在家里,一日也呆不下去了”说着,开始目露哀愁,“姐姐也知道我家的境况,我爹是个酒鬼无赖,平时只会吃酒赌博,这几年,欠了一屁股阎王债,不光将家产散尽,连我娘的陪嫁也一并赌出去了。我那后娘又是个心思歹毒的,成日里只知道虐待我,恨不能把我当牛做马使唤,我在家里,过得猪狗不如,其实,我早想一头撞死了,要不是看冬儿还小,我” 陈芸听得心酸,不加思索地握住夏瑛娘的小手,安慰道“可不敢存这样的心,死是容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你夏冬怎么办他还这样小,不能没人照应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忍着”夏瑛娘掩了掩鼻子,苦涩地笑了笑,颇有一种苦中作乐的精神,“姐姐别瞧我那黑心爹办事不靠谱,这回他请人给我说亲,倒是干了件漂亮的事姐姐还不知道吧,对家有良田百亩,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呢” “就是长得不尽人意,年岁上又比我大了些,不过”夏瑛娘内心苦闷,说起话来半吞半吐的,全不似往日快言快语,“倒也没大多少,只虚长我七八岁而矣” 陈芸知道,每个少女心里都住着一位如意郎君,从前也听夏瑛娘设想过,说她未来要寻一个风度翩翩小郎君,可眼下听她说起未婚夫的信息,陈芸心里莫名心疼。 “哎呦,妹妹惹姐姐伤感了”夏瑛娘一边抹了泪花,一边收敛神色坐到了陈芸旁边,“姐姐出嫁之日,万不能愁眉苦脸,刚才是妹妹的过错,好端端说那些做什么” 陈芸感伤于夏瑛娘的悲惨遭遇,忍不住眼圈微红。夏瑛娘见她伤怀,连连说笑话岔开话题。 眨眼午时,太阳亮的刺眼。乡亲们陆陆续续前来赴宴,一时间挤挤挨挨,喧喧扰扰。 大约又过去半刻儿功夫,外面突然锣鼓喧天,声震屋宇,宾客们也骤然安静下来。 夏瑛娘心中好奇,走到窗下望了望,不由笑道“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前,妹妹为姐姐盖盖头吧”夏瑛娘询问着,已经迅速近前,一把抄起红盖头,扬起又飘落在陈芸一头绿云上。 院里,沈复堂堂正正拜见陈父、陈母。陈父、陈母见外孙锦绣膏粱一表人才,不禁满脸堆笑,连连让沈复不要拘礼。沈复却不敢不遵规矩,又朝岳母金氏纳头叩拜。 金氏凝眸看了女婿片刻,又叮咛交代了几句,才打发沈复进屋接新娘。 刚到石阶,见薛宝珠领人堵住了门,沈复心知不破费一笔是进不去的,索性打发平顺从身上搜了五两银子,不骄不躁地送到薛宝珠手里,任由几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分润。 好不容易见到满身红服的陈芸,沈复心中欢喜,三步并两步走了上去,唤道“芸姐儿” 陈芸在盖头里红着脸,羞怯怯应了一声。 夏瑛娘素知他们两厢情愿,心甜意洽,可为了姐妹儿幸福考虑,还是出言恐吓道“沈三爷,我知道你家富贵,可我与芸姐姐交情深厚,将来你若敢不珍惜芸姐姐,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你放心吧,我与芸姐儿情投意合,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待她”沈复含情脉脉地说着,突然蹲下来握住了陈芸的手。 陈芸感知到他的温暖,只是浅浅一笑。 新郎新娘牵手出了堂屋,由司礼引路,向长辈磕头。陈父、陈母知道孙女不会受委屈,只是一个劲儿发笑,唯有金氏满心戚戚,想着分袂在即,两眼止不住淌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三十九章、洞房夜(三) 坐上喜轿,吵闹声仍旧不绝于耳。陈芸静不下心,想着即将离开故土,奔赴另一方陌生的天地,以后要谨言慎行,去应付形形色色的人,不由百感交集,感触万端。 花轿旁边,几个随从顺手点燃了飞天十响,随即,地面生烟,发出震天撼地的响声。 管事的见时辰差不多了,开始着手安排宾客入席,与此同时,掌勺的也开始招呼人上菜。 金氏还想送一送女儿,碍着公婆在上,只得望而却步。陈父、陈母晓得她的心思,就扶将着站起来,颤颤悠悠朝迎亲队伍那边去。金氏眼明手快,赶忙上去搀扶。 此时,二踢脚响了,杂乐班已经吹响乐器,领先开路;打执事的、送嫁妆的紧随其后。 沈复见轿夫将喜轿抬了起来,喜得跳上红鬃宝马,一把抓住了马缰。正准备按辔转弯,忽见金氏扶着外祖父外祖母出来,沈复眉头一动,又很利落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外祖父,外祖母,你们怎么出来了”沈复大步迎上去,一边行了礼,一边询问。 “回去途中小心点”陈父声音很微弱,“芸儿就交给你了,你可要一辈子对她好” “唉” 沈复应一声,见外祖母别无他话,转头又朝岳母金氏望去。 金氏倒没什么特别要交代的,只是舍不得女儿,就默默擦了擦眼泪,叮嘱沈复路上小心。 沈复一一应下,毕恭毕敬地对着长辈们拜了三拜,然后抱拳告别在场的父老乡亲。返回到迎亲队伍里,沈复转身望了眼农庄,然后纵身上马,两腿一夹,胯下的红鬃马登时撒开马蹄。 此时,正值季春,路边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沈复迎娶美娇娘回府,一路观山望水,临风对日,好不惬怀。 忽忽黄昏。 沈府门前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当门聚着七八个婆子以及二三十个丫鬟、小厮。遥见迎亲队伍回来,冯妈妈满面堆笑,一面打发丫鬟进去通禀,一面亲自上去迎接。 扶了新娘下轿,冯妈妈张口讨了几句巧,然后打头而走,引着新郎穿门过户。到了前厅,只见画栋雕梁里红幔高罩,琼香缭绕,宾客不计其数,挨肩擦背,熙来攘往。 当时,沈母俨然居中而坐,沈稼夫以及陈氏分坐两侧,沈稼君携周夫人北面立,沈稼公携吴夫人南面立,另有林姨娘、顾姨娘、蓝姨娘、洪姨娘、马姨娘等人依序而站。 主婚人见新郎新娘快要登堂入室,就大摇大摆走出来,厉声喝止住喧闹人声,然后念念有词道“三星在户,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和鸣百世昌”吟罢,对着上座必恭必敬作了几个揖,然后才朗声喊道“吉时已到,请三爷儿、三奶奶拜天地” 男傧相马致远、华剑锋闻言,背地里坏笑两声,连忙推了推沈复;女傧相夏瑛娘、薛宝珠见新郎官递来牵巾,迅速接下塞在陈芸手心里,然后又小心翼翼扶着新娘到沈母跟前。 “一拜天地,沐日浴月,景星庆云” “二拜高堂,寿登耄耋,阖府欢乐” “夫妻对拜,鸾凤和鸣,百年好合” 主婚人嗓音洪亮,声音拉得悠远绵长。 沈母见孙子奉命成婚,喜得老泪纵横,止不住拿手帕擦拭肉眼泡儿上的泪痕。陈氏眼尖,连忙凑上去安慰婆婆。沈母知她孝心,一面让她安坐,一面通知主婚人宣读完婚告文。 “己亥年壬辰月丁卯日癸酉时,谢德轩谨以牲酒之仪,敬告于本宗沈氏历代考妣 天地交泰,保合太元,人间二美,星会桥边。沈、陈二人夫妻团圆,合卺大吉,于前厅齐拜祖先。是夜,华堂吉庆,人声喧然。天配良缘,地匹姻机,沈、陈二人应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吾祖在上,谅亦欢焉。伏希吾祖,祜启后贤,百世其昌,瓜瓞绵绵。 敬告” 陈芸默默听着,心中过分紧张,不由攥了攥手中牵巾。沈复在那一头感知到了,连忙晃了晃牵巾,并趁人不注意凑近一些,轻声细语道“别怕,我在你身边呢” 陈芸鼓起两颊,试图透过红盖头望望左右,可目之所及全是红色,连脚下的红地毯也是灼目的红。 尔时,陈氏招呼冯妈妈靠前来,吩咐她送陈芸回婚房等候。冯妈妈笑了笑,一声令下,几个婆子立刻潮水般涌围上来,将陈芸围得水泄不通,簇拥着将人送出大堂。 陈芸盖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耳边的吵声越来越弱,最后弱到听不见了,突然听见房门拉动的声音,然后就见自己的胳膊被人按着,将自己送进了婚房。 夜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半空中飘来阵阵微风,拂动着院里的海棠树婆娑起舞。 陈芸不露声色地坐在拔步床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是安心坐着,静静听旁边更漏的声响,一滴、一滴,在这安谧的夜里,格外撩人心弦,让人急不可耐。 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外面传来洪亮的通报声。 “三爷儿回来了” “三爷儿回来了” 随即又有几个婆子交头接耳的声音,再之后,门吱呀一声响,乱纷纷的脚步声逼近。 “爷儿,您慢点走,这黑灯瞎火的,当心脚下”平顺一边追赶沈复,一边劝告。 沈复头也不回,厌烦道“平顺,你别在我耳边聒噪,这院里灯笼争明,俨如白昼,我能看见脚下的路” 平顺扫了眼灯火通明的院里,发觉自己担忧太过了,忍不住摸了摸头掩饰尴尬。 守门的丫鬟见沈复逼近,一面打开朱门,一面从廊下迎下来,关心道“三爷儿可是喝醉了” “我酒量深着呢”沈复拾级而上,一面朝屋里走,一面笑道“千杯不倒的人,哪那么容易醉” 几个丫鬟听了这话,要么掩口而笑,要么半信半疑,全聚在一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屋里,冯妈妈听见动静,赶忙拿了红绸秤在手,慢慢走到外间查看。因见沈复笑颠颠回来,冯妈妈一边迎上去,一边将红绸秤递到他手里,笑道“爷儿,奶奶都等你半天了,你快点去掀盖头吧” 沈复含笑接过,拽开步子走了十来步,闪过一道秋香色帷帐,拐到锦绣争辉的内房。 房里,彩灯高悬,红烛朗照,灯火相映下,又见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真是说不尽这热闹景象。 红娘、喜娘及一干婆子见新郎官回来,赶忙迎上前去,请安问好。沈复让众人免礼,径直朝拔步床走去,然后驻足停在陈芸面前,一边弯腰欺近一些,一边小声道“芸姐儿,等久了吧” 陈芸早听出沈复的声音,可恨红盖头挡了视线,又不知身边有多少人在场,所以不怎么敢张口说话,只能目光流盼,窃窃发笑。 沈复见陈芸不搭理自己,微笑着抻出红绸秤,一挑,连秤带红盖头统统扔到一边。 陈芸羞答答抬起双眸,但见沈复满面红光,通体锦绣;蜂腰熊背,玉身颀长;光溜溜的头颅后面垂着一条麻花辫,麻花辫发尾系着一段红丝带;内穿银白缠枝花纹长衣,外罩猩红苏绣麒麟长袍,腰间挂着明黄麒麟玉佩,足下一双缕金长靴,靴子里缠着盘龙袜。 沈复见陈芸上下打量自己,不禁笑逐颜开,随即也凑近一些,目光逡巡着打量起她来。 今日出嫁,陈芸为彰显贵重,特意挽了牡丹头,额前垂着红翡翠滴珠分心,发髻前攒着五凤朝阳挂珠钗,发髻两侧各插了两支镶宝鹿嵌绿松石花形金簪,金簪后头各别着金海棠珠花步摇,发髻后面悬着两串紫晶晶、亮闪闪的水晶玛瑙流苏。 妆容越发精美细致杏仁脸上,额头扑得白腻腻,脸颊擦得红艳艳;柳叶眉描成远山眉,柳叶眼抹了淡淡一层眼影,更加秋波荡漾清光逼人;颧骨与鼻侧特特敷了一层梅花粉,让悬胆鼻更加挺秀;含珠唇抹了浓淡相宜的唇膏,在这灯火交明的婚房,更添妩媚。 着装华美精益求精上穿浅蓝镶边玉涡色牡丹莲花纹长衣,下裹赤红五色云纹镶边刺绣彩蝶马面裙,外罩嫣红莲花暗纹彩绣凤凰牡丹长裳;脖颈间挂着金累丝镶玉悬绿松石项圈,手腕上戴着蓝盈盈翡翠镯,腰一圈垂着五彩丝绦,丝绦间杂了各色宝石。 冯妈妈见两人互相欣赏起来,先是憋笑,然后连连咳嗽几声“爷儿,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坐到奶奶身边,我们撒了帐,看了您们饮合卺酒,今夜的差事就算了了” 沈复闻言,施施一笑,飞速理了理新郎服,侧身坐到陈芸身边。 陈芸原本还想让让位,可眼见沈复与自己间不容发,莫名觉得欢喜,于是红着脸,又刻意凑集一些。 冯妈妈眼疾手快,连忙招呼瑞云、瑞彩端来果子,又朝身边的红娘、喜娘使了眼色。 红娘察言观色,当即从装满红枣、花生、桂圆、荔枝、核桃、板栗、莲心的碟子里抓了一把,朝文彩双鸳鸯红纱帐里掷去。 “撒帐东,帘幕深闺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喜娘眼波如水,莺语燕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十章、洞房夜(四)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什维熊,行见玭珠来入掌。” 喜娘一边笑,一边唱着祝词,团手从箩筐里抓了把喜果,斜斜朝鸳鸯帐底下扔去。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便梦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金遇彩莺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陈芸大姑娘上花桥,头回经历这种情景,只觉新奇有趣,就笑着享受了这场热闹。 冯妈妈看人撒完帐,又命令瑞云端着托盘近前,然后亲自斟了两杯挨次递给沈复、陈芸。 “一敬长命富贵”冯妈妈温声细语,一面劝陈芸喝下,一面又拎起金樽酒壶倒满一杯。 “二敬金玉满堂”沈复不等冯妈妈上来劝酒,爽快地抢了酒杯,一扬脖,咕嘟嘟悉数喝下。 “三敬状元及第”陈芸扭了扭身躯,迷离地望着周围的人,闭着眼睛拼了命灌下去。 “四敬事事如意”冯妈妈良心发现,这回居然只倒了半杯,“五敬五子登科” 沈复见她口才惊人,一杯一杯端上来,尽是要灌醉人的节奏,连忙伸出手来,制止道“冯妈妈,今夜良辰美景,我们夫妻俩还有诸多事要做,你得识点相儿,不能再硬灌我们黄汤了” 冯妈妈抿唇一笑,摆手道“爷儿尽管放心,您什么酒量,我们几个还能不清楚至于奶奶嘛,今夜良宵,即便奶奶醉了,总还有爷儿在身边,爷儿又有什么好担心” 陈芸听了,羞愧地咬了咬唇,两颊立刻泛起红云。 沈复见她满脸红云,仍然暗自忍耐,更不愿糟蹋了她一番心意,只得放任冯妈妈胡来。 “六敬福禄双全”陈芸酒量甚浅,五杯佳酿下肚,已然星眼朦胧,头脑发昏。 “七敬七子团圆” 沈复见冯妈妈没完没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开心了,可碍于良辰吉日,委实不好给她颜色瞧。 “八敬八仙上寿”冯妈妈见陈芸越发醉了,于是只略略斟了一口,“九敬鹤鸣九皋” 沈复一口喝下第九杯,举止十分洒脱,宛如绿林杰士。 “十敬阖府安泰” “哎呀,忙忙叨叨了半天,程序终于走完了”冯妈妈扶着腰枝,摆出一副累死了的姿态,“这下子,三爷儿便是想留我,我也不敢多逗留,耽误您和奶奶安歇” 说罢,冯妈妈一招手,红娘、喜娘等人会意,纷纷作揖退出去。瑞云、瑞彩殿后,掩上房门。 陈芸这么多杯酒下肚,脑子里已经混沌不清,又见人乌拉拉走个精光,房里顿时只剩下自己于沈复,心里又激动又压抑,明明有很多亲昵的话要对沈复说,可奄忽成了锯嘴的葫芦,硬生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沈复见她久久保持沉默,先开口道“芸姐儿该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此时可有饿意” “有点”陈芸笑容浅浅,“原以为你会很快过来揭盖头,哪成想,你耽搁了许久才来” “我自然巴不得拜堂后就来揭盖头,可爹强留我应酬宾客,我也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今夜,宾客很多吗”陈芸眼波流动,微微抬起的眼睑漾起了平时少有的温柔。 “今夜宾客满座,胜友如云,光是翅席,便摆了四五十桌呢”沈复鸣鸣得意地说着,忽然伸手握住陈芸的纤纤玉手,道“暂且不提这个,来,我带你吃点心去” 陈芸愣了一下,疑道“外面还没散席,我们公然出去,万一给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谁说要到外面去了”沈复笑着看向陈芸,见她目露不解,就慢慢伸出手指,朝外间的罗汉床上的剔红炕几远远一指,“喏,那不是摆着几碟糕点吗芸姐儿不必出去,只拿这些垫垫饥,如果还吃不饱,我再发话,让瑞云送些旁的吃食进来” 陈芸湛然一笑,速速到了罗汉床踏脚边,然后整衣坐下,随手捏了一块红豆糕嚼食。 沈复坐到对面,眼见陈芸吃了一块红豆糕,又拿了千层糕、如意糕,独独对猪油酥糕视而不见,不禁奇道“我记得芸姐儿从前很喜欢猪油酥糕,怎么今日忽然不爱了呢” 陈芸讳莫如深,稍微愣神片刻,才道“不是不爱了,只是我还在斋戒当中,不便吃这个” 沈复听得五迷三道的,疑惑着问“芸姐儿又不信佛,怎么竟吃斋念佛了奇怪,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沈复冥思苦想了片刻,又问“那,芸姐儿是从何时吃的斋” 陈芸掰着手指头心算了一会儿,道“满打满算,该有三月之久” “三个月”沈复皱眉想了想,似乎是想通什么了,突然又趴到炕几边沿,直勾勾望着陈芸,问“三个月前,不正好是我胳膊脱臼那阵子原来芸姐儿是为我吃斋祈福呢” 陈芸见他领会,心中窃喜,面上却道“前阵子听邓管家说,你的胳膊已经痊愈,只是未曾亲眼目睹,我终究不大放心,而今见你舒卷自如,能举能提,才算是彻底心安” “那位梁大夫也算医中翘楚了,去年残冬,他给我正骨过后,我的胳膊已经好了大半,后来又服了几剂壮经长骨的药,我如今已然恢复了”沈复见陈芸面带关心,忍不住调皮道“不过,好是好了,可每逢阴天打雷时,我的胳膊总隐隐作疼,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陈芸心疼,直抒胸臆“那还是没好透,改日得请程大夫来复查才好,免得养痈成患” “逗你玩呢”沈复憋不住了,忽然嚯嚯大笑,“我挺尸般躺了三个月,每日好吃好喝养着,哪里还能不痊愈” 陈芸倏地耷拉下脸,嗔怪道“明明好透了,还偏偏来骗我,你可真是坏透了” 沈复疏狂任意惯了,见陈芸面露不快,赶紧说些俏皮话哄她开心。 陈芸也不是真置气,只是气沈复调戏人,又见他低声下气来哄自己,心头那把无名火早熄灭了,不由舒心一笑。 婚房外面,红皱皱的锦缎盖住了廊檐,廊下挂了有十来盏大灯笼,照得院里光明如昼。 冯妈妈奉了陈氏的命令,翼翼小心地趴在窗边偷听。听了半天,耳闻得小夫妻俩由最初的默然相对到欢声笑语,冯妈妈再不敢偷听下去,急匆匆出了院子,赶到陈氏面前汇报。 “复儿歇下了”陈氏刚指挥下人收拾了席面,眼见冯妈妈步伐矫健,一上来就问了这句。 冯妈妈垂肩控背,嘴上的笑意仍是不止“还没呢,刚才听见三爷儿与奶奶在窗下说笑,我胆子小,害怕露了痕迹,不敢再听下去” “他俩从小熟识,虽说已有三四个月没有见面,可小别胜新婚,估计也不会太疏远”陈氏翘首望着浩瀚星河,“明日还要宴请宗亲,你务必仔细些,万不能出现遗漏疏失” 冯妈妈满脸自信道“太太尽管放心,我从来事必躬亲,绝不会差三错四的,跌了太太的面子” 陈氏欣慰地点了头,又吩咐“等下我要回去歇息了,你不必跟着我了,且去落梅院住一晚。明日一早,你亲自伺候芸儿梳妆打扮,顺道给她讲一讲咱们府的规矩” 冯妈妈微微颔首,目送着陈氏离开视线了,才慌慌整理衣襟,朝着西北方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十一章、画堂春(一) 婚房这边,灯火通明,香烟徐徐。沈复和陈芸吃了个半饱后,就默默无言地对脸坐着。突然,烛光一爆,陈芸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不由道“听人说,这红烛可燃一夜不灭,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蜡烛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取蜜蜡、松脂、槐花、浮石若干,溶解浇铸而成,如此才可以燃烧一夜,不然,就和普通蜡烛一般,烧不了一个钟头”沈复兴头头说着,见陈芸含笑低头,忙道“哎呦,差点忘了这档子事了”说罢,起身离开罗汉床。 陈芸见他朝里间走,一时摸不着头脑,也跟着站了起来。进了里间,只见他脚下匆忙到了床边,一把掀开鸳鸯枕,拿起一个五彩香囊。陈芸心中纳罕,连忙凑了上去,问“这是什么” “咱们俩的八字帖”沈复说着,一下子扯开五彩香囊的进口,将一团小字条落到床上。 陈芸慢慢坐下,信手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沈复癸未戊子己卯乙酉;陈芸癸未戊寅壬子丙辰。 沈复见她看得呆了,连忙推了推她,道“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陈芸口不应心答了句,抬头见床边高几上放着一把剪子,心内灵机一动,一骨碌下了床,顺手取了剪子,然后慢慢坐回到床边,剪下自己一缕秀发。 沈复心开目明,将自己的麻花辫甩到身前,也效仿着剪下一缕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过了今夜,咱们就是夫妇了,以后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一定是不离不弃的” 陈芸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将两缕黑发合在一块,连着刚才的八字帖,统统装到了香囊里。 沈复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里亦是开心,不由而然神驰意扬,朝她腮边亲了一口。陈芸浑身一酥,又知无可推脱,只得卸了妆容,陪他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次日,鸡鸣喈喈,天色大亮。 陈芸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见沈复还沉沉睡着,蓦然想起昨夜被翻红浪,不由面色通红。拖着身子要起来,陈芸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腰肢正被沈复紧紧圈着,顿时哭笑不得。 “三爷儿三奶奶”敲门声屡屡传来,而且声音很急促,“您们可预备起来了” 陈芸才入门,对府里的人事还不十分清楚,听人声很陌生,正犹豫着该不该答应,却见沈复闷哼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半撑起身来,懵懵懂懂地问了句“是谁在外面” “是我夫人命我一早来伺候三奶奶梳妆打扮,再顺便向奶奶介绍咱们府的规矩” 沈复听声辨人,捂着半边脸冲陈芸笑道“是冯妈妈” 陈芸晓得冯妈妈是邓善保的内人,平素很在陈氏面前得脸,不由起了顾忌之心,就快快掀开锦被,一脚趿拉上珠绣鞋,一手取了件海棠红刺绣金玉富贵薄袄披上。 “我们刚睁开眼,烦请妈妈稍等片刻”陈芸一面说,一面换了件浅黄梅花纹苏绣褂。 沈复见她着急忙慌,一时也不急着穿戴,只是躺在拔步床上静观她手慌脚乱的局促样。 “快起来吧”陈芸面色焦急,语气中带着奉劝的意味,“按照规矩,新妇进门次日该一早到公婆房里奉茶的,眼下天色已大亮了,不知老爷、太太起来了没有若是早起来了,只怕要落埋怨” 沈复听了这话,慢慢悠悠从床上爬下来,不急不躁道“慌也没用,反正已经起晚了” 陈芸不再理他,连忙套上淡青满绣迎春花百褶裙,而后慌慌走到外间,亲自开门迎接冯妈妈。 门开。 冯妈妈听见动静,连忙往前跨了一步,问候道“少奶奶安”身后的瑞云、瑞彩也跟着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冯妈妈瞧陈芸体格苗条,穿戴简素,不由皱起眉头,道“奶奶晌午还要面见宗亲,如此穿戴,虽然显得小家碧玉,可实在太素净了些,要不,我重新给奶奶挑件衣裳吧” 陈芸上下扫视自己一眼,果觉十分素朴,不由讪笑道“那便有劳妈妈您啦” 冯妈妈见陈芸不苟言笑,虽感疏远,可转念想陈芸刚刚入门,若是一下子与自己十分亲近,那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进了内房,冯妈妈见沈复还在替换衣裳,忙笑道“三爷儿今天可起晚了,小心到了老爷跟前挨骂” “这头昏蒙蒙的,想是昨夜酒喝多了”沈复摁着太阳穴,连连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不过,我的酒量也不差,若非妈妈后来灌了那几杯酒,我又何至于睡到现在” 冯妈妈听了,不禁想起昨夜劝酒的场景,忍不住笑几声,赶忙使唤瑞云、瑞彩端水送茶,伺候陈芸梳妆打扮。 约摸过了两刻钟,冯妈妈才将陈芸打扮妥当,最后谄笑着道“奶奶别紧张,咱们府的规矩不多,族亲也大多和善,今天去老太太院里请安,大房、二房的人也在,奶奶只需端着规矩就好,在长辈们说话的时候,多听多看,他们不问,奶奶不答就成了” 陈芸认真听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妈妈费心指点该注意什么,该做什么,我心里已有数了,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也该去太太那儿奉茶了” 冯妈妈点头称是,又吩咐瑞云、瑞彩扶陈芸出去,然后鬼鬼祟祟跑到拔步床边,一把翻起皱皱么么的锦被,将百子床单上铺着的白巾塞到怀里,最后收整收整床铺,合门出去。 这壁厢,陈芸等人到了依梅院附近。正是春光明媚,天气和暖。梅花坞里,幽花摆锦,野草铺蓝。 陈芸遥见春芝、春蕊等人在闲磕牙,估摸着公婆早已起来,当下心里一沉,匆匆与沈复进去请安。 房里,锦绣辉煌,铺设华美;鲜花点缀,异草清香。 陈氏正与马姨娘啜茗,瞧见儿子儿媳挽手进来,连忙道“你瞧,我没猜错吧,就知道他们年轻,爱睡懒觉,所以一早就没指望他们能奉茶,果然,等到现在才来” 陈芸初为媳妇,听婆婆这样说,心里不上不下的,就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沈复也觉自己懒怠,当下就不言语。 陈氏见小两口都面带惭色,不言不语,只好冲马姨娘苦笑一声,道“罢了,你们先在这儿候着,我去书斋请老爷过来”说着,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小两口目送陈氏离开,互相对视一眼,心里头默默叹了口气。 沈雪茹坐在马姨娘旁边,眼见哥嫂目光交融,忍不住摸了摸陈启堂的小脑袋瓜。 屋外,陈氏将将走到书房边,忽见冯妈妈踮着三寸金莲跑过来,就笑着停下脚步,等人走到近前了,才压低了声音问“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冯妈妈紧张兮兮的,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子,见没什么人注意自己,才将一团皱乎乎的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慌慌张张交到给陈氏。 陈氏提心吊胆展开方巾,见上面有团精血混合而成的污垢,这才轻轻抚摸着胸口,心情舒适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既清楚她是清白之身,那这污物,趁早拿下去销毁” 冯妈妈应承下,急急抓着方巾塞进袖里,然后偷摸摸望了一圈,才从东边的月亮门离开。 此时,沈稼夫从云梦斋里出来,见陈氏当门站着,顺口问“刚才我听见复儿的声音了,可是他们夫妇过来请安” 陈氏点头,话不多言,一门心思迎着沈稼夫进屋。 屋里,陈芸正等得焦心,俄见公婆先后进来,赶忙福身,然后毕恭毕敬请安问好,又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挨个向公婆奉茶。 沈稼夫小抿一口,将青花茶盏慢慢放下,而后头也不抬,语重心长道“你们刚刚成婚,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们,只是一件,凡事要守体统,不能做出逾越出格的事来” 小两口唯唯点头。 沈稼夫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当面交代了几句后,再没什么话要说,就望了眼窗外的明媚日光,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俩随我去老太太那请安,顺便认一认族亲” 小两口诺诺点头,忐忑不安地让开道来,等沈稼夫从中间穿过去了,才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沿着大路到了后院,陈芸老远就瞧见门后有人,而那人瞧见陈芸一行人,急三忙四跑进去通禀。 进了院落,早见里面聚着许多丫鬟说闲话。此时,沈稼夫步履生风,昂首阔步朝会客厅走去。 陈氏怕小两口不懂事,临进去前又叮嘱道“今日宗亲皆在,你们俩千万谨言慎行” 陈芸率先应声,随即,沈复也点了头。 陈氏这才放下心来,撩开湘妃竹帘进去。进了屋内,迎眼看见一大群人会集于此。陈氏停下脚步,探视清了来人身份,才举步走到沈母面前,引着沈复、陈芸小两口向沈母作揖“老太太” 沈母轻嗯一声,转头朝尾随而来的小两口看去。但见陈芸体型纤瘦,面色红润;头梳半翻髻,发髻间插着两支梅花形素银簪,银簪后头别着一根四蝴蝶银步摇。上穿银红色杭绣海棠袄,下裹雪青色杭绣牡丹百褶裙,外罩月白底折枝红梅刺绣镶边水蓝对襟褙子,层层裹裹,富丽体面。 沈母会心一笑,喊陈芸到近前说了几句贴心话,然后才命立春引着陈芸拜见长辈。 立春伺候沈母年月已久,早养成老成持重的性格,陈芸跟着她先见过本家,又依次向南边坐的二叔祖沈烨、二叔祖母刘氏以及三叔祖沈稼农、三叔母薛氏行礼问安。 那沈烨年事已高,外加耳聋目昏,只略略与陈芸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刘氏和颜悦色,寥寥探询几句后,又将话题引给晚辈。三叔、三叔母表面看着很和气,至于私底下如何,无从考察。倒是三叔的一对儿女模样俊俏,举止典雅,很是招人喜爱。 陈芸常听沈复念道,这二叔祖原是仕途中人,只因乾隆二十年贿赂公行,遭人弹奏,后来家产给官兵抄了,朝廷还一并取消了家中子弟的入闱资格,所以二叔祖家一蹶不振,如今家里几口人单靠着做小本生意维持家计,早已不复往日荣光。 北边坐的是三叔祖一家,陈芸亦有所耳闻。这三叔祖姓名沈煊,年轻时中过举人,后来陆陆续续也考了几回会试,可结果不大如意,所以老大不小了才娶妻生子,如今膝下有两子。 长子沈稼田性情温顺,幼承父志,两耳不闻窗外事,十年苦读才登榜中了举人,后来,又娶了城南梅家的长女,膝下育有一儿一女,福气匪浅。次子沈稼先喜武不喜文,常爱舞刀弄棍,三叔祖曾发狠鞭笞几回,可次子皮糙肉厚,你越打他,他脾气越犟,三叔祖气过几回,索性撒手不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十二章、画堂春(二) 陈芸一个接一个拜见,拜到最后,直觉腰杆都挺不起来了,幸好沈母和蔼慈祥,大发善心,免了陈芸与平辈的见礼,不然陈芸真心怀疑,自己的腰一定会从中折断。 见过礼,敬过茶,大家开始论资排辈,依序而坐。 沈母见男女混杂在一起,女眷们顾及男人,全部老实坐着,不言不语,不由深感无趣,索性撂下男眷们在外间谈天说地,喊一干女眷进了碧纱橱里说些家长里短。 大家早厌倦了听男人吹嘘,巴不得出去散闷,于是你拖我、我拖你,纷纷跟着沈母入内。 进去坐定,沈母远远见几个孩子缩在墙角,头挨着头做游戏取乐。老人家和蔼一笑,吩咐立秋将孩子们领到近前,逐一询问年岁,又命立春将压箱底的宝贝取出来,分别赏给几个孩童。 几个娃娃捧着劳什子,或惊喜,或疑惑,随后又玩弄取闹起来,各自父母见了,生怕摔了、砸了,急欲代为收存。 三叔祖家的小孙女年岁尚小,忽见手里的小玩意被娘亲拿走了,登时不悦,哇啦一下子就哭出几行泪来。 梅氏见女儿当众大哭,顿感没有面子,就快步上去掐了女儿一把,虚张声势恐吓了一通。 沈母目睹了这场闹剧,心里很不舒爽,遂开口道“不过几件旧年物件,原也没有多么贵重,这才命人翻出来送给孩子们,可你们如此珍视,反倒令老身心不安了” 三叔祖母潘氏见状,连忙制止儿媳妇的行为,又道“大嫂不要介怀媳妇出身低贱,一向是眼皮子浅,我也曾就此训诫过她几回,教她人前人后大方些,不要露小家子气,可她没有耳性,我说的话,好比东风吹马耳,她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梅氏门楣虽低,可到底是诗书之族,此刻听婆婆如此糟践自己,苦于敢怒不敢言,只得老实退了下来。 此时,二叔祖家的长孙沈贺歪在榻上,摇头晃脑的,琅琅读起了塾师新教的文章。 沈母上了岁数,平素最爱调鹦戏雀,含饴弄孙。听孩童书声朗朗,老人家心中喜欢,连忙命人将沈贺送到眼门前。细细问了一番,沈母才知这沈贺虽然年方六岁,可三字经早背得滚瓜烂熟了,连围炉夜话增广贤文等书也文意俱悉。 “我们启堂与他挨肩儿,可学问上却远远不及他,由此可见,后天教育极为重要”沈母边说边叹了口气。 马姨娘苦熬半生,所有希望全寄托在儿子启堂身上,听见沈母如此评价自己的孩子,免不得要伤心落泪。 陈氏与她相处多年,自是了解她的性子,所以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介怀。 二叔祖母刘氏东张西望,无意间瞥见陈氏的动作,便笑道“虽说启堂不上进,可复儿天赋异禀,如今又成了婚,以后静心研读圣贤书,后年秋闱,一定能够高中” 陈氏叹惋道“二叔母抬举他了,他啊,懒散惯了,遇到有兴趣的事,还好一点,不劳别人多嘴,自己先想方设法做了,可若是心里不想做,便是旁人拿鞭子抽着,他也未必听话” 刘氏神色坦然“去年,复儿没有中举,着实令人叹惜,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复儿有了贴心人,从此挑灯夜读,红袖添香,复儿还能不加倍努力,光宗耀祖” 陈芸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面强装镇定,一面攥紧了手掌。 陈氏晓得刘氏的意思,赶忙道“论起来,我与二叔母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了当初,我也是瞧这孩子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才同意他俩的亲事。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所思所想,无非是想复儿免除后顾之忧,专心考取功名,不辜负老太太与老爷的期望” 刘氏含笑不语,兀自端起手边的缠枝海棠青花瓷杯品茶。 屋里有片刻的宁静。 沈母扫了眼左右,奇道“咦,不是说好了今日都来,怎么不见稼先媳妇过来” 潘氏闻言,忙道“那孩子生性温顺,原要跟着我们一道过来给大嫂请安,可早起用饭时呕得厉害,我心里头不放心,就打发下人去请了个大夫。大夫把了脉,又细问了些生活琐碎,那孩子一一答了,大夫才敢下断论,告诉我们她有喜了” 沈母坐得久了,后背感到酸疼,刚刚推开大迎枕换了个更舒服的体位,便听了这样一桩喜讯,忍不住感叹道“平心而论,咱们妯娌三人,终究还是你的福气最多老身膝下虽有三子,可至今为止,只有一个奶娃娃绕膝,压根比不上你们俩” 潘氏、刘氏听了,默默互视一眼,虽然各自心中欢喜,可还是拍马逢迎沈母福气最大。 沈母何尝不知道两人的心思,只是道“我一向偏疼复儿,如今单指望他能争口气,让我早日孙子绕膝” 陈氏闻言,如饮醍醐,连忙向陈芸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陈芸会意,可心里却倍感压力,毕竟这才成婚一日,便遭到四面八方的催生,任谁也受不了这种际遇。 光阴弹指,众人毫不忌讳聊了半个钟头,堪堪也到了午饭的时辰。沈母自诩为东道主,务必要恪尽东道之谊,即命立春安排宴席,又命立夏通知男眷们前来会聚,而后共同到荟萃堂用饭。 席开,男眷三桌,女眷三桌,桌上摆了鱼香茄子、红烧乳鸽、松鼠溜黄鱼、翡翠虾仁、烩什锦、宫保鸡丁、五香卤排骨、粉蒸牛肉、剁椒鱼头、辣椒炒肉丁、金鱼戏莲、霸王别姬、纪妃伴龙颜、蜜三刀、鱼头豆腐汤、丸子汤、牛肉壮骨汤等菜肴。 沈母西向坐下,不赞一词地打量了一圈,因不见周夫人在场,就唤了立春到近前,问“老大媳妇怎么突然不见了”立春老实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老大媳妇向来安分守己,不会无缘无故离席,你去悄悄打听一下,别让她坏了规矩” 立春领命而去,再回来复命时,脚底下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又快又乱。沈母见她神情慌张,心里也有几分诧异,一面示意她靠近些,一面让她如实禀告。立春喘了一大口气,绘影绘声地将自己在后花园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沈母听了,再也坐不住,干脆离席而去。 后花园里,清风徐徐,铃声哕哕;香兰馥郁,玫花斑斓;青松翠柏时相对,绿柳碧梧常相望。 沈母领着吴夫人、陈氏一阵疾走,刚要闪过灵璧石假山,忽听假山后面传来一片争论声。 婆媳处了二十多年,沈母素知周夫人温顺,可方才听立春禀告,心里也存了几分疑。此刻听假山后面的人争执不休,沈母莫名也想见识见识长房媳妇的庐山真面目,骤然止步。 “我进府也三年了,好不容易怀上老爷的骨肉,没成想啊,居然被太太给暗害了” 顾姨娘神态憔悴,苍白似白纸的面庞上看不到一点血丝,可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却带了几分恨意。 “妹妹可要凭良心说话”周夫人眉毛一挑,后背一挺,很自然地端起一家主母的姿态来,“先前妹妹怀孕那阵子,咱们府但凡进了什么好东西,我可全尽着妹妹那里用便是妹妹前阵子小月了,我也是急三忙四打发人延医抓药,为你诊治调养,盼你早日康复。如今妹妹身子好透了,居然要学中山狼,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举” “太太是说自己是东郭先生”顾姨娘言辞冰冷,犹如她的心一般冷,“太太出身高贵,家里头出了好几位举人,不知可听过这句话吗” 周夫人白了她一眼,满脸轻蔑。 “满口佛言,未必真善这世上啊,佛口蛇心的人真是不少”顾姨娘逼视着周夫人,“太太贤惠,人前人后端庄大方,可这贤惠底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呢” 周夫人不以为然“妹妹,我念你小月不久,不愿与你计较,可你也要知道进退,别学那些长舌妇,信口开河,诬赖旁人,不然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你是什么下场” “诬赖”顾姨娘长笑一声,逼近两步道“太太,你敢对天发誓,我的孩子不是你害的” 周夫人不屑一顾“你的孩子没了,怪你自己不中用,哪能将罪过安到我头上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夏荷,等下宴席散了,再打发人请大夫进府,好好给顾姨娘治一治” “我没糊涂,我心里门清儿”顾姨娘东倒西歪地扑上去,发疯似抓住周夫人的衣袖,怒吼“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了,就是你,就是你害了我的孩儿,今日,我一定要为我孩儿报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十三章、画堂春(三) “快松开快松开”周夫人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急着要掰开顾姨娘的双手,“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夏荷,还在旁边傻站着,还不快把顾姨娘拉开” “滚开”顾姨娘用力跺开夏荷,转头又用阴冷的眼神望着周夫人,“太太这是心虚了吧” “心虚我心虚什么只不过是老太太在荟萃堂宴客,我身为长房长媳,得赶紧过去陪客罢了”周夫人用了吃奶的力气,试图掰开顾姨娘的手,可顾姨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即便她费尽九牛二虎力,也挣脱不开,“贱蹄子,若不是我抬举你,送你去伺候老爷,你哪能享这么多福,现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还敢来污蔑我” 顾姨娘冷冷笑道“太太终于忍不住露出真面目来了” “什么真面目假面目我没空和你纠缠,你若识趣,赶快松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从前我见太太平易近人,还以为您天生良善,可自打见识了您的阴损手段,我再也不敢小瞧您”顾姨娘说着说着,目露怨恨,“我知道,我家里穷,若没有您提携,我根本没机会伺候老爷,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谋害我的孩子” 周夫人受不了她胡搅蛮缠了,干脆道“既然你已经查清楚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没错,你的孩子,的确是我害的,不为别的,只为他和你一样低贱,不配活在这世上” 顾姨娘伤心欲绝地撒开手来,“不老爷膝下无子,我的孩子若能平安出世,那他便是家中长子,兴许将来还能继承家业,如此尊贵,我的孩子怎是生来低贱” “你说的没错,老爷膝下无子,总盼着能有个儿子”周夫人说着,不禁也怅然起来,“所以啊,当我听大夫回禀,说你肚里可能是个男胎,我就害怕极了,害怕你肚里的小东西生出来,夺走本该属于我和晴儿的一切,甚至于夺走老爷的欢心” “你真歹毒,连老爷的亲骨肉也不放过”顾姨娘愤愤然,“可惜巴掌再大,也捂不过天太太威风了这些年,也合该坐坐冷板凳了”顾姨娘话刚出口,就歪歪扭扭朝着花园出口去。 周夫人见状,立刻给夏荷使了眼色,夏荷也眼疾手快,大步追上去扣住了顾姨娘。 “放开我放开我”顾姨娘朗声叫喊,“沈周氏,我告诉你,你拦得了我一时,也拦不了我一世,只要我逮到机会,一定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我倒要看一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周夫人听了,丝毫不觉得受了威胁,反而仰天大笑道“告诉老太太你整日兴风作浪,挑拨是非,即便你哭着喊着跑到老太太面前告状,你觉得老太太会信吗何况,我又不是没嘴的葫芦,我大可以反咬一口,告你觊觎主母之位,造谣诬赖我的清白” 顾姨娘想起沈母素日对自己的态度,不禁咬牙切齿,冷眼相觑,“纵使老太太不信我,我还可以去找老爷,只要我一息尚存,断断不会饶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周夫人笑得更加欢了,“瞧你,已经快一命呜呼了,还惦记着要报仇雪恨呢” 顾姨娘不解话中意思,只是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周夫人,仿佛目光也能杀人一般。 周夫人见顾姨娘不再挣扎,也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笑道“妹妹产后恶露未尽,老爷特意为妹妹请了胡大夫进府,可妹妹应该不知道吧,那大夫原是周府家生子” 顾姨娘惊恐地睁大双眼,怪不得她治了这么久,总是不见起色,原以为是染了不治之症,没成想是周夫人背地里捣的鬼。 “那日,胡大夫为妹妹诊治过后,我特意将他喊去坐了坐,又吩咐他加了几味药在妹妹的汤剂里”周夫人话至此处,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露出满脸狡诈,“妹妹早该想到的,你正当盛年,只是小产而已,怎么样,这身子也不该越治越差呀” 顾姨娘听罢,犹如遭遇晴天霹雳,怒然道“你,你这毒妇,终有一日,你的恶行一定会被揭露” “或许吧,不过,妹妹是等不到那一日啦”周夫人阴险地笑着,“妹妹的身子坏透了,如今药石无补,任谁也治不得了” “你你” 顾姨娘怒喊几声,发力挣开夏荷的束缚,而后如箭离弦,快步冲上去揪住了周夫人的乌发。 周夫人吃痛不已,一边死死抓住顾姨娘的鬓角不放,一边使唤夏荷等人上来帮忙。 夏荷等人有心上前帮衬,可顾姨娘身边那些丫头也不是吃素的,几人半斤对八两,拳头对巴掌,只得僵持在原地。 “放肆” 沈母怒斥一声,全然不顾众人拦阻,踏着急乱的小碎步快速逼近周夫人与顾姨娘。 “你们俩也算有身份的人,今日当着丫鬟们的面如此撕扯,还要不要体统脸面” 顾姨娘见沈母出现,立即放开手来,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到沈母面前,哭天喊地鸣冤。 周夫人见状,生怕顾姨娘抖落什么,连忙插到她前面去,道“老太太,您怎么来这边了” “幸亏来了,不然,岂不是错过了一出好戏”沈母面色冷峻,吝啬给周夫人一点好脸色,“老大媳妇,我一直以为你修身持正,没想到,你居然是两面三刀” 周夫人闻言,惊惧不已,霎时瘫坐到地面上。呆呆愣愣了片刻,周夫人慌慌爬到沈母面前,央求道“老太太,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您宽宏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饶你”沈母声音逼人,眼里全是寒意,“刚才你麻痹大意,倒是吐了不少大实话出来我和老二、老三媳妇站在假山后面,全听见了你的话,你觉得我还肯饶你” “老大媳妇啊,长胳膊的拉不住短命的,你自己犯下的错,你必须一力承担”沈母面色严肃,“顾姨娘是身份低贱,可他怀的是你老爷的亲骨肉,你怎能因妒生怨,又因怨生恨” “我我”周夫人支吾着说不出话,“老太太,原是儿媳犯了大错,您要打要骂,我也认了,只是求您大发慈悲,千万不要告诉老爷,我不想不想让他休了我” 顾姨娘瞧周夫人见责,心里头顿时爽快不少,于是仰天大笑几声,手舞足蹈起来。 沈母气咻咻喘着气,不光不理睬周夫人的请求,也对顾姨娘的风言风行视而不见。 此时,假山后面炸开了窝,原来二叔祖母刘氏、三叔祖母潘氏见沈母走得慌忙,也跟着到后花园瞧热闹。 吴夫人趁机道“老太太,人多眼杂,今天这事若没个说法,只怕将来传出去了,不大好听” 沈母见她凑热闹不嫌事大,厌弃地白了一眼,然后微微低下头来,对周夫人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我会为你捂盖子,但是,老大那边,总要有个交代才行” “老太太”周夫人仓皇失措,即便是跪在麻石地上,也全然不顾膝盖酸痛。顾不得脸面了,周夫人匍匐着爬了五六步,可怜兮兮地握着沈母的脚踝,痛心疾首道“老太太,求您了,舍我一份体面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沈母无能为力地闭起眼眸,用力摆脱周夫人的束缚,然后叹了口气,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自己造的孽障,终究还得你自己偿还” “老太太”周夫人声音呜咽,泣不成声。 “立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大太太起来,再找人送顾姨娘回她自己的院子去”沈母气得面色如霜,“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外传,否则,你们也不配为沈家儿媳” 陈氏见事情重大,赶忙点头答应,吴夫人虽然爱凑热闹,可见婆婆下了死令,只能唯命是从。 再回到荟萃堂,刘氏、潘氏都想打听刚才的事情,可沈母顾着脸面,三缄其口,他们也不得而知。只等送走亲戚,沈母才遣散身边的丫鬟,单独喊了沈稼君去后院说话。 陈芸为表孝心,专门送陈氏回去。路上,陈氏心有戚戚,忍不住交代道“一家人,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和睦融融,若是背德离心,只怕家破人亡,朝不保夕” 陈芸不明所以,可为了讨陈氏欢心,还是道“娘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一定谨记在心” 陈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平下心绪,沿着平坦的甬道慢慢走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闺阁记 第四十四章、画堂春(四) 翌日,陈芸随陈氏一道去给沈母请早安。到了跟前,婆媳俩规规矩矩向沈母行纳福礼。 领命起来,陈氏大胆望了沈母一眼,这才发现老人家眼下一片乌青,八九成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陈芸原地站着,见炕几上的早饭丝毫未动,就默默向陈氏递了个眼色。 陈氏眼明腿快,脚下生风凑了上去,劝道“老太太胃不好,大夫曾叮嘱过,早饭不能遗漏。”说着,扫了眼热气腾腾的红豆粥,“这粥还冒热气呢,老太太不妨进一些吧” 沈母又想到昨日的家丑,忍不住唉声叹气“府宅不宁,光气都气饱了,还用吃饭吗”说罢,又摇头道“从前看老大媳妇也是个老实人,怎么底子里竟如此不堪” 事到如今,陈氏也没什么好为周夫人遮掩的,就叹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太太也别多想了,事情已然披露出来了,再多思多虑,也徒劳无益” 沈母到底是经历多了,外加想了一夜,心里早厌烦了,此刻听陈氏所言正中自己下怀,不由点了点头。 陈氏见状,忙不迭使唤立春捧箸,自己则在一旁沈母夹菜,陈芸有样学样,也在一旁进羹。 沈母见两人诚心诚意,免不得又要和周夫人比较一番。百感交集过后,沈母终于释然一笑,正想遂了他们的意用些饭食,一抬眼,就见沈雪晴不打招呼闯了进来。 沈母微微张口,眼睁睁看着沈雪晴朝屋里走了十来步,才闷闷不乐地将竹筷放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女,道“晴丫头,好端端的,你怎么从朱府回来了” 沈雪晴满脸泪痕,顾不上屋里还有其他人,直接扑到沈母身边,哭诉道“老祖宗,我今天一起来,就听说我娘被人关了起来,还听说我爹一怒之下,打算休了我娘” “又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搬唇递舌你啊,好歹也是出阁的姑娘了,别总听底下人以讹传讹,这本是没影儿的事,如今一传十、十传百,倒要传成真的了”沈母说着,见怀里的沈雪琴只是一个劲流泪,终究捱不过心疼,就张口哄道“你现在是双身子,一人吃两人补,今日匆匆赶回府里,八成天麻麻亮便起来了来,正好祖母还没用饭,咱们祖孙俩一起吧” 从昨夜得了消息开始,沈雪晴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今早又慌里慌张奔回来,这时候,哪有什么心思吃饭,于是缓缓张口道“老祖宗,顾姨娘为人狡谲,这件事,会不会是她预先设下的圈套又或者,我娘是受了旁人嗾使,这才起了害人之心” 沈母听了,一把推开孙女,面容严肃“晴丫头,你要分得清是非曲直,再说了,你爹什么性子,你是他亲生女儿,焉有不知之理如果这事没有真凭实据,你爹会贸然关押你娘吗显而易见,你爹已经查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你娘狡赖不得” “我娘贵为一家主母,而今被父亲软禁起来,不光自己丢份子,连孙女也要跟着丢脸,遭人耻笑”沈雪晴一想到周夫人丑声四溢,就情不自禁地淌下几滴泪来,“老祖宗,我知道这事有违情理,可孙女求求您老人家了,您就看在孙女的面上,好歹去劝劝爹,让他不要休了我娘” “你娘虽是主母,可抛开这层身份,她首先是沈家儿媳可她呢,为一己私欲所驱使,暗地里谋害子嗣,如此蛇蝎心肠,别说你爹容不下她,便是祖母,心里也不大待见她” “老祖宗”沈雪晴掩面而泣,“老祖宗” “晴丫头,你素来体贴懂事,今日委实话太多了”沈母舀了一汤匙红豆粥,抬臂举到半空,又默默将汤匙放了下去,“你爹昨日气到晕厥,眼下也该苏醒了,你且去看看吧” “老祖宗”沈雪晴低低切切。 陈芸见沈母面色阴沉,显然是不愿多提昨日的事,就快步上去拉开沈雪晴,好言安慰了几句,扶她出来。 到了廊下,陈芸半转过头来,见沈雪晴还呜呜咽咽的,便劝道“晴姐姐,遇事要冷静一些虽然我不清楚大太太犯了何错,可大老爷那般大动肝火,显然事情不小” “眼下大老爷病着,正是你该去表孝心的时候”陈芸慢慢叙述着自己的思路,“大太太行动受限,大老爷又带着怨气,无论怎么,这俩人也是和睦不得了可晴姐姐您不同啊,您是家中嫡女,大老爷又素来高看你,只要您伺候在侧,适时进言,还有什么可愁呢” 沈雪晴如梦初醒,略带惊讶地看了陈芸一眼,慌慌擦了眼角泪痕,道“变生意外,我竟也糊涂了多亏妹妹提醒我,不然,我这横冲直撞的,还真有可能抱薪救火” 陈芸淡淡一笑,又与沈雪晴聊一会儿,见她如释重负了,才送她离开沈母这里。 另一边,林姨娘端着红木托盘,满脸喜色合上房门。刚转过身,猛不丁瞧见沈雪沅从房角钻了出来,林姨娘不禁吓了一跳,责怪道“这丫头,好生生的,你吓唬我做什么” 沈雪沅往后退了一步,道“娘,你不觉得奇怪吗老爷怎会突然把太太关起来了” 林姨娘小嘴一撅“可惜了,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挑唆得她们俩鹬蚌相争,如今只是一个关起来,一个去养病” “娘,您”沈雪沅大惊失色,突然觉得面前的林姨娘十分陌生,“难道” “太太出身富贵,这些年,我可没少受她的闲气”林姨娘说着说着,露出一副终于扬眉吐气的姿态,“如今好了,我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枉我做小俯低了这些年” 沈雪沅十分担忧,紧紧拉着林姨娘有些粗糙的手,道“娘,您怎么事先都不与我商量” “我倒是想与你商量,可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真要与你商量了,最后又能商量出什么来”林姨娘不耐烦地说着,忽然挺起胸脯,活似一品大员准备袍笏登场的模样,“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不必再耽惊受怕的,如今,府里唯我独大,咱们母女俩可算苦尽甘来了” 沈雪沅微微蹙眉“娘,您以后不可再做傻事了,咱们安分守己便好,何必费尽心思与人争呢” “不争”林姨娘神色突变,“若是不争,我的月银只有二两,你的月银只有一两;若是不争,我们娘俩的命还握在别人手中,便是你将来择婿嫁人,娘也不能做主” “沅儿,不是娘不安分,你自己想一想,你和晴丫头都是老爷膝下所出,你又不比她差,凭什么风光全是她的,你只配缩在旁边作陪衬”林姨娘长出一口气,“娘这辈子命不好,原以为会越活越低;可那日,娘无意间听到了太太交代范妈妈给顾姨娘换汤药。” “从那时起,娘就知道,娘翻身的机会到了。果然,如今东窗事发,太太立马被老爷关了起来”林姨娘想到此处,不免得意忘形地笑了起来,“沅儿,我的傻丫头啊,咱们母女俩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你可不能拖娘的后腿啊” “娘告诉你,老爷现在病着,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晴丫头已经嫁了出去,眼下,这府里,只有你和我有资格在老爷身边伺候,所以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万万不要犯糊涂呀” 沈雪沅凝望了林姨娘良久,蓦地丢开母亲的手,疑惑道“凡事没个定准,娘如何确定老爷会丢弃太太” 林姨娘听了,遽然笑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翼翼了,我告诉你,昨夜,老爷已经写了休” “林姨娘”沈雪晴一面穿过花丛,一面冲着林姨娘打招呼。 林姨娘唬了一跳,赶忙从台阶上迎下来,道“呦,大小姐你怎么突然回府来了” 沈雪晴淡然一笑“早起听说爹病了,我心里十分不放心,所以特意回府探望” “老爷才服了药,眼下正躺着将息呢,大小姐若是”林姨娘一见沈雪晴就有些不自然,这也是积年的老毛病了,“若是没有急事,不妨先回闺房等着,等老爷睡醒了,我才差人去喊您” 沈雪晴见她低眉顺眼的,没来由心里厌烦,就道“不必了我只是进去看一看,等下,还要赶着回朱府去呢” 林姨娘心中恐慌,又不敢出口拦阻沈雪晴,只能眼巴巴瞅着沈雪晴进了堂屋。 屋里,许是刚煎过药的缘故,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沈雪晴捏着鼻子,蹀躞走到拔步床边,见父亲沈稼君睡得迷糊,便蹑手蹑脚坐到一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记忆里,沈雪晴曾经坐在父亲肩头,一颗一颗数着漫天星星,而今时光匆匆,沈稼君业已两鬓斑白,尤其是黯黑脸上那深深凹陷的两颊,更让人觉得他十分老迈了。 “晴丫头”沈稼君迷糊睁开眼来,正看见沈雪晴满面愁容,于是关心地问“你何时回来了” “刚刚回来”沈雪晴声音很低,旋即又问“爹,娘果真干了不可饶恕的事吗” “果真,人证物证俱有,你娘抵赖不得”沈稼君已过了动火的阶段,此刻心平气和,“爹知道你为何而来,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娘既犯了七出之条,理所应当受到处罚,至于如何处罚,这不是你一个晚辈该关心的事” “爹,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您可不能真休了她”沈雪晴见沈稼君没打算原谅母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从座位上滑了下来,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娘好歹是大家闺秀,您若不顾夫妻情分,公然与她恩断义绝,那她从此要回哪里去” “外祖父、外祖母是早没了,舅舅肚量又小,他要是知道娘成了下堂妇,定然不会收留娘”沈雪晴越说越动情,豆大的眼珠也跟着哗啦哗啦往脸颊上落下,“娘嫁给您二十年了,即便没为沈家生下男丁,可她素日孝敬长辈,和睦妯娌,爹总该念念她的好啊” “一个人,即便做了一百件好事,也抵不过一件错事”沈稼君满眼感叹,语中带着几分苦涩,“你娘这件事,爹已经有了主张,你就不要再来为难爹了,好不好” 沈雪晴哭得动人,怯怯地问“那爹打算如何处置娘” “你娘品行不端,家里以后不用她来管了”沈稼君语气冷漠,“林姨娘为人笃厚,素日里又中允和平,我瞧着,她倒是有几分可取之处,从此便由她顶替你娘管家” 沈雪晴当然想为周夫人多争取些,可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已经是父亲退步了,若再强逼,恐怕父亲连点情面也不留了,想通了这一层,沈雪晴只得乖乖抹了眼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四十五章、醉花阴(一) 天亮得很早,排排如翔鹤雁翅的云片铺在空中,衬托起一轮蒸蒸爬升的朝阳。 陈芸吃罢早点,早早安排平顺等人打点礼品、清点行囊,而后火急火燎催沈复出屋。 沈复刚换上枣红色天青圆领长袍,正准备坐下蹬长靴,见她在眼前忙叨了一早上,兀自还不肯停,忍不住出口讥诮道“不就是要归宁吗何至于这般心急” “是回我家,你当然不急不躁了”陈芸淡淡笑着,“若换做你是我,指不定早巴不得飞回去了” 沈复从容一笑,见她仔细检点礼盒,忍不住问“这头回归宁,只带了这么点礼品回去,会不会让舅妈吃心” “我倒是恨不得多带些,可总不好太点眼,所以只比着翼二嫂子归宁的铺场来,不过,太太瞧我过分守朴,又从中着意添了许多”陈芸温婉一笑,目光直接瞄准沈复,又道“好在我娘也不在乎这些,只要见我过得好,她一定比得了什么都开心” “那舅妈一定很欢喜,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着,你和府里的人很处得来,竟是日夜笑不合口”沈复吃吃笑着,见陈芸也开颜一笑,忙道“这正表明你在这儿过得很好” 陈芸扯了扯嘴角,笑道“别贫嘴了,再贫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到时回去晚了,一路黑灯瞎火,到处都是水渠稻田,道又看不清楚,当心车翻到阴沟里去” “这便是你担心过了,且不说路程没那么远,便是真拖到了夜里,车把势还会在马身挂马灯,一样瞧得见路,哪就那么容易翻了车”沈复一边说着,一边同陈芸出了屋子。 到了廊下,早见瑞云、瑞彩等人聚在一堆等待。 沈复原想多带几个随行,除了充沈府的面子,还可以让陈芸面上光彩,可转念想到陈芸少失其父,家境一般,若铺张太过,未免显得招摇,惹人非议,所以只打发诸人好生待在家里,独带了平顺一人出府。 上了马车,陈芸整顿好行李,刚刚合衣坐下,沈复便立马使唤车把势赶紧启程。 陈芸见他忽而淡定、忽而心急,忍俊不禁道“早晨,我连催了你好几次,也不见你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候,你倒知道急了” 沈复湛然一笑“行程远,若是慢慢腾腾地走,只怕过了正午,咱们也到不了” 陈芸听了,心以为然,只是含笑不语。 此时,初春将过,路边的樱花、梨花密匝匝开得正盛,许多蜜蜂、蝴蝶乱哄哄围着花朵采粉。 马车徐徐出了关厢,又在郊外疾驰了两个时辰,车把势才提紧马缰,慢慢驱赶骡马绕过一丛树林。 穿过那片繁盛茂密的树林后,蓝天邈远,稻田密布,迎面可见江南水乡的气息。 陈芸察觉到马车行进速度变慢,连忙撩开车帘往外面瞧了瞧,只见过往路人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赶忙放下帘子,回眸望向正端坐养神的沈复,道“差不多要到了,别迷糊了” 沈复缓缓睁开双眸,笑道“我这是闭目养神呢,可不是在睡大觉” “知道知道” 陈芸连声应着。 “只是你这睡眼惺忪的,万一给娘看见了,还以为咱们天蒙蒙亮就动身了呢,到时,只怕又有一通唠叨” 沈复点头称是,赶紧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等勉强打起精神来,又和陈芸说些风土人情。 约摸又过一刻钟,马车外有依稀的人声。此时,车把势悠悠吆喝一声,骡马便慢慢放下马蹄。 小两口听得动静,一个立马从座位上弯腰起来,一个赶忙掀开帘子观望。 沈复下了马车,递上去一只手,亲自扶了陈芸下来,而后两人相对一笑,挽手进入岳母家。 院里,金氏正一丝不苟地缝制竹篾,忽然见院门打开了,起先还满腹好奇,又一斜眼,见女婿领着女儿回门,大喜之下,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慎将怀里的竹节散了一地。 金氏欢喜,不急着收拾散落各处的竹节,只是满面春风迎了上去,笑道“盼了你们早半天儿,一直未见你们回来,方才听见门响,还以为是克昌回来了,哪成想是你们啊” 陈芸笑唏唏道“我们路上走得慢些,眼下正赶上了午饭,娘可得留我们一顿饭” “姑爷上门,哪有不留饭的道理呀”金氏满面笑容,“你这孩子,都已经成婚了,心里还没个计量” “娘,你女婿还在跟前呢,你这样埋汰女儿,女儿多没有面子呀” 陈芸笑着搂住金氏。 金氏笑得更欢,一面搂紧陈芸,一面冲沈复问“复儿,你们成婚不久,芸儿在你们府里过得可还顺心” 沈复慢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才道“这个嘛,姑妈可不能问我,该问芸姐儿才是” 陈芸眉峰舒展,笑道“沈府家大业大,女儿整日左右逢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尤其每日早晚,还要看他的眉高眼低行事,娘不问,女儿也要说一番,女儿可憋屈了” 沈复听了,登时眉开眼笑“告恶状也得有影儿才行,明明是我整日看你眉眼高低,你倒反过来说,这可是恶人先告状了” 陈芸喜上眉梢,只是牢牢抓着母亲的胳膊不放。 金氏见两人和乐融融,只得苦笑一声,转身朝堂屋走去。 小两口见状,眉来眼去几回,也跟着进了中堂。 进去坐下,金氏略略问了几句沈府近况,听说府里一切都好,金氏也就心中放心了。转头又说起克昌的学业,金氏不由满面忧心,道“唉,都怪我管教不严,克昌现在心思难定,不光成天成夜在外面与人厮混,连求取功名的心也日渐淡了” 陈芸叹了口气“克昌才十岁冒尖,正是贪玩的年纪,便是娘管得严,他也会想着法出去淘气,不过,娘为他呕心沥血,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娘只管放心好了,等他从外面回来,女儿帮您劝一劝,让他好好安下心读书,再不许他出去鬼混” 金氏点头称好。 沈复是过来人,最了解读书的枯燥乏味,于是他瞥了眼陈芸,道“芸姐儿初心是好,只是克昌被你从小训到大,只怕早听烦了你那套说辞,反倒不如让我去劝一劝” 陈芸惊讶地看了沈复一眼,莞尔笑道“刚刚还想着劳你大驾呢,只是见你跟个没事人一样坐着,我就没好意思张开口,既然眼下你毛遂自荐了,我还能不答应吗” 沈复一拍大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芸颔首微笑,顷刻又看向金氏,道“时候也不早了,娘,我陪你去准备饭肴吧” 金氏点了下头,正要起身随陈芸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沈复道“你一个人呆着,难免无聊,那边书橱里有些书,你若嫌闷得慌,不如去随便翻翻,兴许能找到中意的也没准儿” 沈复应和一声,迈步朝墙角边书橱走去。 陈芸见状,一面挽着金氏去厨房,一面笑道“女儿这回回来,给您带了两匹尺头,一匹是玫红的,一匹是淡蓝的,都是按照娘的尺寸量的,等下用了午饭,女儿给您扯开看看” 金氏喜上眉端“你啊,今后别费这个心了咱们庄稼户春耕夏耘,成天守着水田生活,三天两头就要下地干活,便是穿得再体面,无非过了个眼瘾,真到了农忙时节,还不够耽误事呢” “这可不成,到底是女儿一番美意”陈芸温婉一笑,“娘要是嫌那颜色招眼,大可以先裁出来放着,便是平时不穿,将来逢年过节再拿出来,好歹充个面子不是” “行,全依你”金氏美滋滋地咧着嘴笑了许久,又道“对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清明了。往年,都是咱们娘三个齐齐整整去上坟的,今年,你嫁出去了,到了那日,我怕你不一定赶得回来,不如趁着现在在家,你和复儿去给你爹上坟吧” 陈芸点头称好,随后进了厨房,一边熟练地收拾起锅碗瓢盆,一边与母亲漫话家常。 母女俩正漫无边际地聊着,突然听见院里有了些许动静,然后又有少年的声音传来。 “娘我回来了” 金氏抬起胳膊擦了擦汗,冲陈芸笑道“定是你弟弟疯回来了我出去看一看”正说着,金氏慢腾腾走到门边,背靠着门框,笑道“你又去哪里厮混了,弄到现在才回来” 陈克昌鼓鼓嘴,答道“娘又冤枉我了,我可没出去鬼混,只是去阿奇家里和他联句对诗而已” “编谎话也得有个谱,你打量我没读过书,可着劲地忽悠我”金氏眉毛紧蹙,却并没有生气的态势,“我只读过几本书,略略识得一二百字,你的学问高低,我是没本事测出来了,可阿奇学问深浅,我还是一清二楚的。要我说啊,你找他联句对诗,还不如找村头的王麻子呢” “王麻子是有些学问,可也只是略通文墨而已,孩儿缘何要去找他联句对诗”陈克昌漫语空言,“再说了,王麻子长了一脸麻子,我每每见了他,总想数清楚他脸上到底有多少个麻子,为此,我可没少被他追着打,所以啊,我可不敢主动找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四十六章、醉花阴(二) “罢了,你这孩子能说会道,我再和你耍贫嘴,只怕到了傍晚,午饭也做不出来了”金氏淡淡一笑,“对了,你复兄弟才回来了,眼下正在屋里看书呢,你若没事,不妨进去陪他说说话,也省得他一个人呆着无聊” 陈克昌听了消息,喜从中来,一溜烟儿从金氏视线里溜开。 金氏凝望着儿子的背影,叹道“这孩子,成天没个定性”转身,退入厨房。 陈芸正淘着米,见金氏慢慢进来,就问“他又去哪里疯了” 金氏随口道“左不过是那几个伴当,再没旁人了”说着,不禁为儿子的不求上进叹了口气。 陈芸见母亲叹气,情知是何缘故,忙道“娘也别忧心,克昌还小,逼得太紧,反而不好了” “我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你爹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克昌培养成才,我怎好让他泉下不安呢”金氏说着说着,忽然眼睛湿润了,“唉,要是你爹还在,看你现在婚姻美满,估计该笑得合不拢嘴吧” 陈芸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赶忙劝道“爹虽去得早,可娶了娘这样一位贤妻,在他辞世后,娘不光亲自料理了爹的身后事,还坚持守寡,费心费力拉扯我们姐弟,若爹泉下有知,知道咱们娘几个现在称心如意,应该也会含笑九泉吧” 金氏神情肃穆,眼底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那种哀伤,是岁月沉淀的凄苦,只适合在夜深人静的独自舔舐。 她不言不语,疾步到锅灶边,一边低下头来择菜,一边同陈芸说“我昨日去你祖父那里,听他们老念叨着你,等会吃了午饭,你和复儿先去拜望他们,娘帮你们准备香烛、纸钱” 陈芸知道孝字当头,多早晚也得去拜见长亲,所以轻嗯一声,继续淘米。 不觉时已日中,安谧的小乡村里家家升起炊烟。金氏见饭菜即将完善,赶紧打发陈芸去知会连襟兄弟。 出了厨房,陈芸沿着门墙一路慢走,将将要靠近堂屋时,忽听里面传出欢声笑语。 出于好奇,陈芸偷偷摸摸走到窗边,隔着虚掩的牖窗一望,只见表兄弟俩扺掌而谈,各自手里捧着一本书,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笑声来,不知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 陈芸百思不得解,只得干咳一声,道“午饭已经备下,你俩若说够了,赶快出来帮忙挪桌安椅” 沈复唉了一声,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克昌道“咱们说了什么,你可不能对芸姐儿提及” “姐夫放心吧,我和你最亲近”陈克昌拍着胸脯保证。 沈复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出了暗间,然后迅速挪了桌子,又匆匆忙忙搬了几张椅子在旁边摆好。 陈芸慢悠悠端着菜进来,见表兄弟俩对脸坐着,忍不住打趣道“这菜还端上齐全呢,你们俩倒把座儿先抢了,赶快起开,我要放菜,当心泼了你们俩一身油” 沈复笑悠悠接过菜碟,又随陈芸一起出了堂屋,帮金氏将剩下的饭菜统统端到桌案上。 宴开,桌上摆着米粉肉、毛豆炒肉、四季豆炒豆腐干、梅子肉、霉干菜、青菜汤、野鸡汤。 沈复饿得久了,当下也不顾及什么,只是狼吞虎咽。 陈芸见他大快朵颐,一面暗自耻笑,一面又与母亲对视一眼,然后偷偷凑到沈复旁边道“你倒是不糟蹋粮食,一粒子也不浪费,真是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沈复憨憨一笑,有意细嚼慢咽,可到底不太适应,于是没撑片刻功夫,又恢复往日模样。 饭罢,金氏收拾完残羹剩饭,一边捏着毛蓝抹布擦拭桌上的污秽,一边又催促女儿女婿“虽说饭后不宜多动,可你们俩也别歇太久,稍微坐一坐,就去你们外祖父那吧” 沈复摸着撑得滚圆的肚皮,懒懒应了一声,然后费力站起身来,随便选了几样礼物拿着,牵了陈芸的手出了院。 外面,午后的阳光正好,刚发了新芽的柳树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几只黄莺站在树梢上唱着婉转的歌。 小两口款款而走。 陈芸见沈复神态悠闲,忍不住问道“饭前,我见你和克昌聊得起兴,不知你和他聊了什么” 沈复淡定道“不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反正我回头问克昌,也一样能知道”陈芸胸有成竹,只是湛然一笑。 沈复奸笑道“你想从克昌口中探知,没门儿” “为何” 陈芸惊诧不已。 “我可是他亲姐姐,他还敢瞒我不成” 沈复什么都不解释,只是眉飞色舞地走开了。 陈芸没辙,只得追上去逼问,沈复没办法,只好稍微透露一些“其实,我也没和他说什么,只是让他不要死读书这学问啊,贵精、贵深,读书贵广、贵多。想来你也听说过,百家百论,这么多前人著作论述,我们应该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是” “不对呀,我瞧你们俩聊得那般起兴,难道只是说了这些”陈芸露出满眼疑惑,“我可是了解克昌的,他最讨厌读书了,更讨厌别人劝他读书,你若是说这些,我敢保证他听不进去” “就这些”沈复言之凿凿,“旁的,我自己还一知半解,哪里敢随便传授别人” 陈芸见他难得认清自己,暗自一笑,惬意地欣赏起路边风景。 转眼到了陈父这边,小两口见竹篱茅舍,鸡安犬宁,便匆匆对望一眼,笑着入了院落。 院里,半空扯起的麻绳上搭了好几条棉被。彼时,陈母正坐在槐树荫下扯棉絮缝衣,忽见孙女孙女婿携礼登门,立刻喜上眉梢,道“正想着你们俩来不来呢,打眼就瞧见你们了” 沈复大步走上去,挽着外祖母的胳膊坐下,笑道“年初就想念外祖父外祖母了,只是学业吃紧,爹又不肯放松,所以一直没机会过来前几日迎亲,我倒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一面,只是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陪您多说话,今个儿难得来了,外祖母可得好吃好喝地招待我” 陈母听这话倍觉亲切,心里喜滋滋高兴,便笑道“谁都没有你嘴甜,便是克昌聪明早慧,十个也不及你一个” “行,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外祖母还能托老,不盛情款待你们”陈母面容和蔼,笑着站起来道“老头子还在屋里睡着,如果知道你们来看他,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沈复随口应和一声,赶紧扶着面黄肌瘦的陈母进屋。 进了暗房,陈父听得浅浅的脚步声,就慢吞吞睁开眼来瞧,因见来者的眉眼很俊俏,又睁大了眼睛细细瞧。 “可是复儿来了” 陈父声音厚重,一壁探着脑袋观察,一壁出声询问。 沈复连忙道“外祖父,是我” 陈父听了,皱巴巴的老脸上登时挤成一团,笑道“刚才眯盹儿的时候,还梦见你们来着,果然,刚睁开眼”说着,陈父连连咳嗽了几声,萎黄的脸色更显老态,皱巴巴的下巴颌上胡须尽白,零零乱乱,很是颓废,“快坐到外祖父身边来” 沈复应了一声,慢慢坐到陈父身边,离近了,这才发现陈父的面容很显病态,四肢也瘦得跟柴火棒一样,全不复早先精神,不禁关怀道“外祖父怎么瞧着病恹恹的” 陈父目光曚昽,开朗道“人老了,本就多病多痛,何况外祖父已活到这个年纪了,早知足了” “外祖父别这样说,您才到古稀之年,日子还长久着呢,您将来寿登耄耋,也是不无可能”沈复试图宽慰陈父。 陈父听了,陶陶然笑道“人老了,身体也糟糕,将来总有去处,你这样拦着不让外祖父走,难不成要让外祖父活到千百岁,到时成了老妖精,惹得人人厌弃吗” “怎会”沈复上赶着接话,“彭祖活了八百岁,世人皆奉他为寿祖,还视他为福寿绵长的代表,若是外祖父也活到那个年纪,子子孙孙只有感戴您的心,哪里还会心生厌弃” 一语既出,陈父笑得更欢了,只是身子也越发吃不消,连连咳嗽了十来次不止。 陈母见状,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匆匆出去端了碗药进来,继而颤悠悠走到陈父跟前,劝道“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不注重保养,真是让人忧心”说着,捧着汤药送到陈父眼门前,“这是邦彦昨天刚求来的偏方,管不管用且不知,你先试一试,若有效用,您就安心喝下去” 陈父瞟了眼糟心的陈母,又望了望那碗浓浓的汤药,一张老脸突然阴云密布,久久说不出话来。 “知道你嫌药苦,可良药苦口,总是先把身子养好了为重”陈母劝着,亲自舀了一羹匙汤药出碗,然后慢慢悠悠送到陈父嘴边。 陈父皱了皱眉,挤着鼻子灌了下去。 喝下了药,陈父才宁帖些,有精力与沈复聊些闲话,只是还没半个钟头,老人家又昏昏呼呼,靠着大迎枕迷瞪过去了。 陈母见老伴又犯迷糊,赶紧让沈复、陈芸出来说话。 祖孙三出来坐下,陈母见两人心有戚戚,就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们也瞧见了,老头子情况越来越不好,夜里经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他能不能撑过今年了” 陈芸见陈母满脸担心,赶紧劝道“祖母别太担心,人老了,免不得有个三灾两病,只要用心医治,精心调养,不一定恢复不了再说了,祖父向来身体康健,兴许这回只是小病呢” “或许吧”陈母收敛面容,又道“对了,今个一早,邦彦还问你们回来了没有你们若不急着走,不妨去他那里坐坐吧,你们离得远,怕还不知道,他最近也不安生” 陈芸听了,满腹狐疑道“堂嫂才生了孩子,照理来说,他们俩该很恩爱才是,怎么反而不安生呢” “貌合神离”陈母感喟不已,“他们俩的事啊,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过是表面和睦罢了,私底下动辄吵嘴,一年到头的,不是打嘴仗,就是动棍棒,他们家就没安生过” 陈芸与沈复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一知半解。 此时,陈克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刚一进来,瞧见祖孙三挨近坐着,便先向陈母请了安,然后才道“娘已经备好了香烛、纸钱,要我来祖父这儿寻你们,你们快跟我回去吧” 陈母听说祭品准备得地平天成了,连忙问“你们是要给心馀上坟”见陈芸点头称是,陈母又叹息一声,“当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些年,也未曾去你爹坟头瞧过一眼,今个儿你们既然要去,那便代祖母问候你爹,顺便给坟头多添几抔土吧” 陈芸微微颔首,转头随陈克昌一道跑回家里。 取了奠品,小两口边走边谈,朝着村尾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四十七章、醉花阴(三) 村后绿树环绕,青山迢迢,蓝蓝的天空罩着一片看得见尽头的小草原。小草原上灌木丛丛,绿草茵茵,几十头绵羊四散开来啃青,另有几个垂髫小儿披衣散发,肩挨肩地坐在溪边,吧唧吧唧地踩水玩。 水边长林丰草,散落着高低不齐的土馒头。 陈芸领沈复到了先父坟前,眼见野草漫延,坟堆低矮,赶忙缅了袖口,上去将恣意生长的野草悉数薅尽,然后又寻了一块土堆,捧了几十把黄土,围着坟丘培了一圈。 沈复头一回来祭奠,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怀着对岳父的尊敬,面向墓碑缅想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蹲下身来,摆香烛、放祭品、焚白纸、倒奠酒,帮陈芸又添了几抔土。 及至一切妥当,沈复手持酒樽,恭敬喊了几声岳父,然后微微倾斜酒杯,将美酒均匀洒在坟前。 陈芸五岁上便没了父亲,对于父亲陈心馀的所作所为,她更多是从母亲金氏那里听来,虽说大部分耳熟能详,但于她而言,无缘见过父亲的真面目,到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段历史而已。 而今对着坟墓缅怀,陈芸只能在脑海里勾勒父亲的面貌,兴许是神清目秀,眉宇不凡;兴许是粗皮糙肉,肥头大耳。不过,能让母亲念念不忘这些年,父亲肯定不会太丑陋。 此时,几声芈芈的羊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陈芸回过神来,凝思默想片刻,才慢慢看向沈复,道“我对爹的印象很模糊,好似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个人,可他又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我心里实在矛盾得很” “舅舅离世的时候,你还不记事,所以你没有印象,也是情有可原”沈复神态舒缓,“刚才我已经对着舅父的墓碑发誓了,今生无论贫富,无论顺逆,我都与你挽手共度” 陈芸明眸微动“好好儿的,发这种誓做什么” “我不光要对芸姐儿好,还要让大家知道,我想对你好”沈复眼中全是真情,“今生今世,我只会对芸姐儿好” 陈芸万分感动,鼻头微微一酸,晶莹的泪水即将夺眶,可她硬是逼着自己憋了回去,笑道“一辈子那么久,谁会信你一时所言” “你不信”沈复凑近了些,紧紧盯着她,道“刚才我对着舅父的墓碑可发了好多毒誓了” “这我才信”陈芸喜极而笑,“行了,已经祭祀过了,咱们不如顺道去彦哥儿家里坐坐吧” 沈复听了,微微一笑,抄手牵住陈芸的手,笑呵呵朝村东而去。 这一边,陈邦彦家里又乱了套,因为一些鸡零狗碎闹了别扭。 “青天白日的,你不想着安生,又要闹什么不痛快”陈邦彦看满室狼藉,几乎连头也不愿抬起,只是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训斥妻子苏氏,“这万一让邻居们听见,可不要笑话我们家宅不宁吗” “你还是县太爷亲自选出的举人哩,你都不怕丢人现眼,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好怕丢人”苏氏乜斜着眼睛,眼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再说了,出乖卖丑的不是我,勾三搭四的也不是我,我清清白白的身、清清白白的人,我怕什么” 陈邦彦听了这话,倏地抬起一双丹凤眼来,目光直逼苏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吗”苏氏板着面孔,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憎恨,“村西头的柳家,他们家长女柳如雪,她和你什么关系,还非要我挑明了来说吗” “你你这又是听谁搬弄是非”陈邦彦面红耳赤地说了一句,忽然又低下眼睑。 苏氏见他做贼心虚,立刻面带鄙夷“还用得着别人巴巴跑来告诉我吗你几次三番无缘无故跑出去,你当我全不知道你去做什么吗”苏氏冷冷笑了几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整日四书五经不离口,礼义廉耻挂嘴边,学到最后,居然干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 陈邦彦完全颠倒错乱了,他一向自诩斯文,绝不肯学市井村妇说混账话,但眼见苏氏咄咄逼人,心里又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想了想,到底是他有错在先,只能欲言又止。 赶巧陈邦彦的父亲陈心馈、母亲严氏回来。刚到门前,听见里面又传出吵闹声,老夫妻俩对视一眼,叹着气走了进去。 “这长天白日的,你们两口子又吵什么嘴”严氏满脸无奈,转眼见屋里杯盘狼藉,瓶子罐子碎了一地,不由叹道“人和百事兴,家睦万事利,你们小两口成天吵架,这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陈邦彦见老父老母存了气,不由白了苏氏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胡闹,然后慌里慌张扶了父亲、母亲到桌边坐下。 苏氏冷眼旁观,笑道“这个家,从头到尾,不全靠我一人支撑吗”苏氏厌倦地站起身来,“打从我嫁到你们家,吃,靠我;穿,靠我;用,靠我;花,还靠我” 苏氏厌恶地看着公婆,吼道“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可你们,你们又拿我当什么” 陈心馈听了,连连咳嗽几声,咳得脸都红了起来。 严氏见丈夫越发难受,赶紧上去给他捶背通气,又唉唉叹了一口气,求饶似地看了苏氏一眼。 “我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你们一家子起居饮食,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到处打转,凭什么最后挨骂的还是我”苏氏想起自己的遭际,情不自禁眼泛泪光,“我问你,我对你不够体贴吗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何不肯对我好一些为何背着我密会那贱蹄子” 陈邦彦心里闷沉沉的,无力道“都是没影儿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听信传言” “没影儿时至今日,你还想着蒙我”苏氏嗤笑,“哼,你拿我当傻子看,我却不是傻子” “你自己算一算,你们俩密约幽会了多少次”苏氏满脸怒意,愤愤冲到了陈邦彦旁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邦彦,咬字清晰道“那柳如雪就是个贱蹄子,明明已经嫁了人,居然还背着丈夫勾搭外男,真是恬不知耻,简直比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妇还不入流,人家娼妇好歹还是明面上的,她倒好,暗地里来俺地里走,这算什么” 陈邦彦见苏氏嫚骂柳如雪,忍不住道“这些全是我的过错,是我痴心妄想,还恋着两人从前的情分,你要怪,便怪我,但是,这一切不关如雪的事,你以后不要再骂她” “如雪你叫得可真亲切呀”苏氏眉头一挑,眼睛里已布满火气,隐隐要往外冒出,“我若没记错的话,咱们已经成亲两年这两年里,你可从没有喊过我的闺名” “我” 陈邦彦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我” 苏氏见他结巴着说不出话,立马掏出手绢,胡乱抹了一把泪,道“原先听外人传你俩有私情,我还只当玩笑话听,我想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书生,怎么会干那么不上台面的事可后来,我才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只要那柳如雪一回娘家,你有事没事总要借口出去逛逛” “果然啊,去年年尾,柳如雪又回家探亲,你听了消息,高兴得连眉毛都跳了起来” 苏氏咬牙切齿地说着,满脸全是恨意。 “那夜,我早早儿睡下,为的就是试探你,而你,我的好相公啊,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呀” 苏氏梨花带泪,抬起头瞪着陈邦彦,道“你见我向墙而卧,以为我该睡下了,所以一声不吭便出了门。我听见关门声,转身瞧不见你,心知你有事瞒我,所以就赶紧披了衣服,悄默默跟了你一路。” 话说开了,陈心馈与陈邦彦只能沉默。 严氏见东窗事发,再瞒也满不下去了,干脆道“媳妇啊,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了,邦彦确实和那贱蹄子相好过,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才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无论如何,那贱蹄子都取代不了你” “她当然取代不了我,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婆婆您又一向眼界高,您怎么会瞧得上那贱蹄子”苏氏神情冷淡,眼睛里满是对这个家的绝望,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倒是我,稀里糊涂被你们骗进门,又为牛为马了这两年,真是可笑,可笑” 苏氏终于痛哭起来“早知道你们不怀好意,我就是嫁给路边的叫花子,也绝不嫁你们家来” 陈邦彦扫了她一眼,语气生硬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大不了我一纸休书,成全了你便是” 苏氏猛然转头,直勾勾瞪着陈邦彦,哭诉道“我与你朝夕相对,我为你生儿育女,到了现在,你居然对我一点真心也无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想也不想,张口闭口就要休了我,你你” 陈邦彦紧闭双眼“你说的没错,我娘是念着你家富足,才肯委托媒婆说亲而你自嫁到我们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贴心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这些,我不可否认,也发自真心地感谢你,可你也该扪心想一想,你自己又做了哪些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四十八章、醉花阴(四) “我我做过什么”苏氏很不服气,“我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了啊” “你进门两年,起初倒还安分老实,伺候爹娘也殷勤,可后来呢,三日才去孝敬爹娘一回”陈邦彦轻嗤一声,满腔不满,“这还不够,你坐月子那段时间,自以为是个功臣,整天趾高气昂的,瞧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一家子人全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跟老太君一般” “陈邦彦,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可是为你生孩子”苏氏满脸气愤,“再说了,谁家媳妇坐月子,家里人不上赶着伺候怎么偏偏到了你们家,我便使唤不得任何人” “使唤人,也得有个底线知道你坐月子时身子虚,可你出了月子后呢,你不照样大呼小喝、使来唤去吗”陈邦彦好似对苏氏有很大的成见,此刻漠视着枕边人,眼里全是厌倦,“你也是有手有脚的人,动不动使唤一个长辈做事,传了出去,丢不丢人” “丢人你们陈家老弱无能,常年靠媳妇娘家贴补度日,你们怎么不嫌丢人”苏氏早积了一肚子怨恨,眼见陈邦彦抖落自己的底细,也咬着牙道“好啊,我也算认清你们一家子了,你们就是一窝白眼狼,早前见我有用,就可着劲儿奉承我,如今你们家底填实了,一个个全看我不顺眼,这是合起伙来要将我扫地出门呀” 陈邦彦见苏氏胡搅蛮缠,此刻再也忍不下去,几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力撑开手掌,猛地朝她脸上掴了几下。 苏氏没头没脑挨了一顿打,登时气得满面通红,可她头一遭见陈邦彦采取暴力,心里还是毛咕了一下,才发狠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嫌恶我,我也不是那死皮赖脸的人物” 苏氏摸着泛红的脸庞,咬紧牙关忍了忍痛,然后上手擤了把鼻涕,嚷嚷道“行,我成全你们一家子,我带着恒儿走,我们娘俩将来是死是活,全和你们一家人无关” 严氏一听儿媳妇要带孙子离开,惊得毛发直立,赶忙上去劝道“媳妇啊,这夫妻俩哪有不打不吵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就不要搞出那么大阵仗,且安心在家里住着吧” 苏氏置若罔闻,一边哭,一边拼了命地收拾行李,衣服、手绢、肚兜、帕子、头巾 但凡是手边够得着的东西,苏氏看也不看,统统扔在包袱皮里。折腾了一刻儿功夫,觉着差不多可以了,她才熟练地给包袱系了两个扣,赌气似地将包裹挎在肩膀上。 严氏见拦不住,赶紧向陈邦彦递了个眼色。 陈邦彦却视而不见,只挥了挥手,道“她要走,娘便让她走,只是从此以后,若再想回来” “姑奶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当年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家里人的掌上珍、心头肉,要不是后来瞎了眼,跟了你这个一穷二白的酸秀才,我哪里就沦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苏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陈邦彦还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登时眼泪冲关,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得,你不在意,我也厌了在你面前伏小做低,咱们好聚好散,只是,赶人容易请人难,今儿,我要出了这道门槛,将来,你们就是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回来” 陈心馈沉着脸,不说话。 陈邦彦低着头,叹口气。 苏氏见当家人压根不疼自己,搡了搡鼻翼下黏糊糊的清水鼻涕,发誓道“好,谁再踏这家的门槛,谁不是人”话刚出口,苏氏噙着泪花,飞快地抱紧了儿子陈恒,夺门而出。 赶巧沈复与陈芸步入院里,瞅见苏氏哭得稀里哗啦从身边闪过,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堂嫂怎么哭哭啼啼的”陈芸满脸狐疑。 “呀,莫不是表嫂与彦哥儿吵架了吗”沈复大胆猜了猜,又见陈芸也是这般想,赶紧冲进屋里察看。 两人匆匆冲进屋里,迎面见严氏瘫坐在桌边,而陈心馈父子则靠窗下比肩而坐。 “舅父,这是怎么了”沈复见满地狼藉,简直跟遭劫了般,忍不住向陈心馈询问。 陈心馈抬头望了沈复一眼,瞬间又塌下肩膀,叹息道“造孽啊,怎么娶了这么个泼妇入门” 严氏听了,慢慢站起来,又蹑手蹑脚凑到丈夫身边,道“他爹,您先消消火”说着,递上去了一杯茶。 陈心馈顺手接下。 严氏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咱们大孙子还给她带走了他爹,要不咱们就服个软吧” 陈心馈吧嗒一下嘴,欲言又止。 陈邦彦见状,直接撂话道“爹,娘,这妇人专横跋扈,蛮不讲理,孩儿早受够了,既然她自己走了,那正好称了孩儿的心意。孩儿恳求您们二老,请您们不要插手儿子的家事” 陈邦彦话刚说完,整个人立刻站起,然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道“算孩儿求求你们了,你们就不要再逼我了,我压根不喜欢她,我和她只有名分罢了,一点情分也无” 老两口瞠目结舌。 陈心馈固然心疼儿子,可他更晓得人言可畏,于是勉强镇定住心神,道“古来有训,不犯七出之条,不可休妻何况,苏氏是你糟糠之妻,又为咱们家生了男丁,你读书万卷,应该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 “爹”陈邦彦痛心疾首地望着老父亲,仰面问道“您老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遭罪” 陈心馈默不作声,沉吟了良久后,他皱着眉毛站起来,一面唤严氏跟自己回去,一面又对陈邦彦道“你也年岁不小了,不可能再任性胡来,明日你早早去苏家赔礼道歉,顺道再把孙子接回来咱们陈家的子孙,没道理在他们苏家养着” 陈邦彦听了这话,登时两眼一闭,好似生活的磨难永无止息,而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怪圈了。 沈复目送舅父舅妈离开后,才慌慌跑到陈邦彦身边,亲自扶他坐到梳背椅上去,然后耐心地开导“表哥切莫灰心丧气,您和表嫂不过一时不和,只消您低头认错,多早晚会和睦如初的” 陈邦彦话也不答,头也不抬,只是一门心思陷入自己的悲痛。良久,他才仰天叹息,道“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如果如果我当初娶的是” “罢了,没有如果,悔不当初啊”陈邦彦痛哭流涕。 陈芸见状,心中不忍,只好费尽心思哄陈邦彦开怀,可他似乎对生活没了盼头,无论旁人如何劝解,只是枯槁死灰般坐着,活似给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一般。 忽忽日轮西坠,群鸦乱噪。夕阳将最后一抹黄撒到人脸庞,映得人面金黄,浑身闪亮。 陈芸费了一个钟头的唇舌,见陈邦彦还是面无精神,只好喊沈复出马,与他商量道“左右咱们明日下午才启程,要不,今晚,你留在这儿陪陪彦哥儿吧,我瞧他,怪可怜的” “也好”沈复应了一声,“我再多磨些嘴皮子,兴许起了效用,竟也说不准” “未必”陈芸担忧地说着,“我瞧着,彦哥儿好似是心病,这心病还要心药医,咱们不相干的人,即便磨破了嘴,也未必顶用” “心病” 沈复品味着陈芸的话,立马恍然大悟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彦哥儿还念着柳姑娘” 陈芸摇头叹息“八成是罢了我也不好掺和这事,还是由你去劝慰彦哥儿,我去弄几样下酒菜” 沈复点点头,转身朝屋里去。 陈芸原地站着不动,凝视着他颀长的背影,联想起陈邦彦的遭遇,忍不住唉声叹气。 忽忽夜幕降临,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浮着灰黑的云层,月牙就从这朦胧的云层里冒出来,一点一点泻出光辉,还有那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光辉璀璨,灵气逼人。 沈复知道陈邦彦心里苦,所以不再劝慰,只是一个劲灌他酒,意图让他一醉解千愁。 陈邦彦早已心碎,趁着心中怨气集聚,他一股脑喝了三斤米酒,最后醄染大醉。 陈芸本是坐在廊下看星星,隔着窗子,见两人醉醺醺的,还在猜拳行令,连忙进去制止两人酗酒,然后很费力地将陈邦彦安顿了,又搀着醉呼呼的沈复,一小步、一小步往娘家去。 回到自家,金氏见沈复醉得不省人事,赶忙上去搭一把手,又询问道“好好儿的,怎么醉成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娘还是别问了” 陈芸匆匆说了,又见沈复呕呕哕了不少污秽,连忙掏出手绢替他擦掉污痕,然后高声喊弟弟陈克昌出来,让他帮忙扶沈复进去。 转眼将人安顿了,陈芸瞟了眼烂醉如泥的沈复,转头道“娘,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睡去吧” “复儿不要紧吧”金氏皱着眉头,“你们明早还要赶回去呢,喝成这样,还起得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四十九章、杏花天(一) “没事,早上赶不及,大不了晚些回去便是” 陈芸从容说着,慢慢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月色朦胧,星光灿烂,不由心情大好,将下午见到的糟心事忘了一半。 金氏帮着灭了一盏蜡烛,回头见陈芸没有睡意,就好奇多问了句“你们午后去彦哥儿家了吗” 陈芸听见,久久不语,叹了口气,道“去了,正赶上堂嫂和彦哥儿吵架,两人闹得不开开交,大伯父大伯母辖不住,堂嫂又是个撮盐入火的脾气,又丝毫不肯服软,最后气回娘家去了” 金氏似乎不太意外,只是叹道“你堂嫂这人吧,说好听点,是嘴上没分寸,说难听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长舌妇。我虽和她不搭腔,可村前村后住着,平时可没少听人议论她,都说她嘴碎,成天不是说东家长,就是说西家短,咱们村百十口人,她竟议论了大半了。” 陈芸奇道“堂嫂如此爱说三道四” “破车饶楔,矮人饶舌” 金氏神情怅然,等听见沈复扯了几个响呼了,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向若有所思的陈芸。 “行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想当年你爹没了,咱们家一落千丈,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连口饭也吃不上,那时候,你大伯母对咱们怎么样呢说是见死不救,也不为过了,最后,还是你婆婆偷偷接济的咱们。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们家闹分开了,我们自是干不出隔岸观火的损事,可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多管闲事” 陈芸点头称是。 金氏又道“这夜深了,你且安心睡下吧,明日还要及早启程呢”说罢,连连催促陈芸歇下。 陈芸折腾了一天,确实也困倦了,于是好生送金氏出屋,然后转身回去,褪下浅碧蓝色刺绣梨花立领袄子,留了件珍珠白寝衣在身,又轻轻吹灭剩下的一截蜡烛,蹑手蹑脚爬上了床榻。 次日,微风渐渐,初阳勃勃,明媚的春光好似情人的手,温柔而和暖,让人忍不住打盹。 陈芸吃罢早饭,见母亲金氏从米缸里抓了几把小米,心知金氏打算饲养家禽,就草草收拾了碗筷,抢下喂鸡的活计。 “喌喌喌喌喌喌喌喌喌” 连连唤了十几声后,那几只躲在犄角旮旯里的家鸡终于听见动静,只见它们不停的转着脖子,探头探脑地打量了好几眼,见没什么潜在的危险,最后才气势汹汹跑出来。 陈芸利索地将小米撒下去,几只家鸡立刻一窝蜂涌上去啄食。 见家鸡们井然有序,吃得津津有味,陈芸心中高兴,又同金氏拉起了家常里短“娘,我瞧着,这几只鸡倒丰满了不少” “是胖了些,不过,还比不得猪圈里的那几头猪肥呢”金氏乐滋滋笑着,“别看你才嫁出去几日,可那猪圈里的几头猪长膘真快,不信,你自己去瞧一瞧,一个个滚瓜溜圆的” “多长些膘才好”陈芸笑嘻嘻说着,“到了年下,咱们家也就不愁没有肉吃了” 金氏随之一笑。 此时,屋里传来杯盘相击声。陈芸耳尖,疑惑道“刚刚听见屋里有动静,别是起来了吧” 金氏笑道“醒酒汤一直在锅里温着,我去帮你端来,你先进去伺候复儿梳洗吧” 陈芸春山一笑,扭身进了屋里。 沈复刚将盖碗放下,见陈芸急匆匆端水进来,便喜眉笑眼道“说好了一早启程的,你怎么不喊我起来” 陈芸扫了他一眼,又特意望了眼窗外光灿灿的春阳,笑道“你睡得昏沉沉的,我哪里忍心喊醒你” 沈复蓦然坐在梳背椅上,捂着昏涨的脑袋,道“也不知昨夜灌了多少酒,总觉得头蒙蒙的难受,身上也不大舒适” “昨夜,你和彦哥儿把酒言欢,越喝越大,得亏我急中生智,从你们眼前抱走了酒罐子,不然,你们俩指不定要喝成什么样呢”陈芸有说有笑,一边拧了毛巾,一边催促“别坐着了,过来洗把脸,等会儿再吃些饭,不然,等启程回去的路上,你一定肚里不舒服” 沈复连连应声,又迟钝了片刻,才慢吞吞从梳背椅上站起,颤巍巍走到陈芸旁边。 陈芸见他醉意犹存,不光走路轻飘飘的,连一头长发散到脸盆里去了,也全然不知,就动作麻溜地缅了袖口,帮他捞出湿哒哒的长发,然后略略拧干,统统放到一只手里。 沈复洗完脸,亲自捧了面巾擦匀残水,然后老老实实坐到梳妆台前,静等着陈芸过来伺候。 陈芸取了牙梳握在手里,一丝不苟地将沈复的头发分成几绺儿,然后一边梳理,一边笑道“你的头发倒好,总是黑油油的光可照人,不像我经常无缘无故掉发” “你经常掉发,一是因为你用心太过,想得太多,二是因为你从不保养”沈复且笑且谈,“我告诉你,这头发可得好生滋养,不然,年轻轻的人头发稀疏,别提有多难看呀” “你既颇有心得,那必然存着偏方了”陈芸眉语目笑,“行了,咱们俩同桌共食,同榻共寝,本是不分彼此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告诉我偏方,这样,咱们回了府,我便可以立马托人置办” 沈复郸然而笑“哪有什么偏方不过是在洗头的东西里掺了几味中药而已” “中药”陈芸满眼困惑。 “对啊,比如何首乌、丹参、枸杞、黄芪、川穹、当归,这些重要,都可以养护头发”沈复开眉笑眼,“别瞎捉摸了,等回家去了,我亲自为你调制,你还愁总掉发吗” 陈芸努嘴一笑。 刚好金氏端来醒酒汤,目见小两口载笑载言,实在不忍打断,于是悄无声息走了十来步了,才笑道“你们俩别黏糊了,天色也不早了,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了” 陈芸笑着转过身来,道“娘这是撵我们走呢” “我倒想你们留下不走呢,只怕你们老太太未必肯呢”金氏拈花一笑,亲手将醒酒汤送给陈芸。 陈芸接下醒酒汤,仔细试了温度,然后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舀了大半勺送入沈复口中。 时光匆匆,日头不知不觉间已爬了老高。 陈芸害怕再耽搁下去,只怕夜色深了,还要在道上颠簸,于是和沈复简略商量了,赶紧归置行李,趁着日中前动身启程。 归途轻松,小两口言笑晏晏,赏景玩日,连马也不自觉受了感染,脚步又快又细又匀。 哗棱哗棱的銮铃响了半天,陈芸已习以为常,正优哉游哉地歪着,马突然喷了几个响鼻,慢慢停了下来。 陈芸掀开帘子,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西天的云彩一片接着一片,红的、黄的、橙的、金的、白的,流光溢彩,连沈府里高高竦出的建筑物也也晕上了模糊一层轮廓。 “还好在天黑前赶回来了,不然,太太可要担心坏了”陈芸一边撩开淡蓝车帘,一边说。 沈复含笑不语,毛腰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子,又慢慢站到车辕边,提着一股气力,腾空一跃从车辕上跳下去,然后又冲陈芸道“等下你先回房,我去给娘报个平安” 陈芸点头称好,蜻蜓点水般下了马车。 此时,大门轧轧打开,门子看清了人,赶紧招呼了几个婆子出门,又亲自迎上来听候差遣。 陈芸倒没什么吩咐,只是打发婆子们将土特产搬下来,然后随沈复一道进了府里。 及至到了内院,两人南北分道,陈芸领着平顺先回落梅院,沈复则兴冲冲去给陈氏请安。 新月初上,夜色渐深,微风淅零零的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涂天抹地盖在大地上。 陈芸背靠海棠红大迎枕,饶有兴致地捧了西厢记品读。正巧沈复进来,瞧她粉颈低垂,峨眉颦蹙,便笑道“今日累了一整日,眼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芸姐儿怎么还孜孜不倦” 陈芸抬眸,道“回来后就想睡来着,不想在案头瞟见了它我从前在你书房里见过几回,算是闻名已久,只是以前没心思细读,大多是匆匆一瞥,就抛到脑后了,今日难得有了空闲,细细读着,谁想没读了几页,越发恋上了它,简直爱不释手” 沈复边笑边坐下“那你觉得这本书如何” 陈芸凝眸,一面抚摸着翻开的扉页,一面回忆刚才看的书中细节,道“王实甫确实不愧才子之名,只是书里面对崔莺莺动了春心那一段的描写,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 沈复顺手端了碗绿茶小啜,听她这样评价王实甫,不禁笑道“古往今来,也只有风流才子,笔墨才能尖酸刻薄,好比那唐伯虎、关汉卿。对了,听雨轩里还有几本戏本子牡丹亭、长生殿、南柯记,本本都比你看的这个好,你要不要我去给你拿去” 沈复说着,兴头头就要出去。 陈芸赶忙拦下,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急急巴巴去拿这些闲书,万一给人瞧见了,岂非自找麻烦” 沈复摸头一笑。 陈芸觉得好奇,又问“不对啊,你的书房里放的都是四书五经,怎么还有这些杂类” “日日看书,谁看得下去”沈复真诚地说,“所以我打发平顺去外头买了些杂书,平时藏在书架后面,偶尔读不进书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权且当做消遣吧” 陈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时,巡夜的王妈妈路过门前,见屋子里还亮着灯,就隔着窗子催促道“三爷儿,这天色不早了,鼓也打了二更了,你们累了一日,早些歇着吧,当心熬夜伤身” 沈复唉了一声,转头与陈芸相视一笑。 并肩走下榻来,小两口慢悠悠进了暗间。闪进内房,沈复三两下功夫就脱了衣裳,爬上拔步床铺床。 陈芸动作慢些,刚刚脱了浅蓝刺绣佛手对襟褙子,回眸一望,见沈复已经光赤着上身,一叶红晕刷的涌上脸颊。转过脸来,陈芸卸了发饰,又慢条斯理地拿下身上的珠饰。 沈复趴在床上,见她对镜理妆,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就着昏黄的灯火,玉峰半隐,藕节似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一双白如羊脂的小手不停地在腮边动作,说不出的旖旎。 沈复看得眼红心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然后十分小心地凑了过去,一把搂住陈芸。 陈芸吓了一跳,面色大红。 沈复见状,明知故问道“芸姐儿的脸好红” 陈芸屏气凝神。 沈复嘻嘻一笑,慢慢抬起右手,放到陈芸心口的位置探了探动静,只觉那里头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不由咧开嘴笑道“芸姐儿的心跳怎么如此快,就像舂米似的” 陈芸杏眼朦胧,笑容清浅,宛如怀春少女娇羞可人。 沈复不再继续探问,只是扶她起来,撤下豆绿色帷帐,然后猴急地摊开鸳鸯锦被,一把拥陈芸入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章、杏花天(二) 老来驹隙骎骎度。算只合、狂歌醉舞。金杯到手君休诉。看著春光又暮。谁为倩、柳条系住。且莫遣、城笳催去。残红转眼无寻处。尽属蜂房燕户。陆游杏花天 香甜一梦醒来,陈芸早梳洗罢,随便换了身随常衣裙,匆匆入了小厨房,整了几样拿手菜。 沈复睡意酣畅,等朦胧睁开眼来,突然发觉锦被里忽然少了个人,忙呼声寻觅。 陈芸闻声寻来,一面掀开豆青色帷帐,一面笑悠悠道“人说种地不离田头,读书不离案头,已经这时辰了,你别赖在床上了,该起来动换动换,用些早饭,去读经书才是” 沈复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目见窗外日头初升,天时尚早,忍不住又重新躺回被窝。 陈芸见状,先是憨笑不止,然后才上去将锦被慢慢褪下。 沈复露出身子,面带骇异道“天色还早,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刚说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 “如今不一样了,哪还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陈芸说着,顺手递给沈复一身鹅白寝衣。 沈复接下,一边麻溜换衣服,一边笑问“现在又没人拘束你,为何不能跟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陈芸沉默片刻,一面收拾寝具,一面神色怡然道“从前我身处闺阁,言行举止不为人关注,而今成了新妇,既要侍奉丈夫,又要孝敬公婆,哪里还敢偷懒呢” 沈复知她最守规矩,痼习难改,只得改口问“早饭备了什么” “臭腐乳、虾卤瓜、牡丹生菜、红豆粥”陈芸一样样说着,眼瞧沈复面露嫌弃,赶紧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沈复刚换了黛青竹子花卉纹立领长袍,耳闻陈芸发问,便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喜欢” “那估计是你没吃习惯,尤其是这臭腐乳,虽然闻着恶臭,可吃起来很可口的”陈芸喜眉笑脸地说着,忽然拉住了沈复的手,道“饭菜已经摆上了,咱们赶紧出去吧,小心凉了败胃” 沈复满不情愿地跟着走出去,挨桌沿坐下,一面抄起筷子,一面打量起八仙桌上的饭菜。 陈芸夹了块臭腐乳吃下,瞧沈复还握着筷子不动弹,连忙夹了一大块递到沈复眼前。 沈复生平最讨厌这臭臭的东西,当下闻见那恶心气味,立马捂着鼻子躲了开去,连声让陈芸快些拿开。 陈芸哪里会称他的意,连连将臭腐乳往他嘴边递,还笑道“很好吃的,你尝尝” 沈复很不情愿地夹了下来,放到鼻尖嗅了嗅,又飞快地将臭腐乳搁到缠枝牡丹青花瓷碟里。 陈芸偷偷地笑。 沈复听见笑声,迅速瞟了她一眼,急中生智道“狗没有胃,生性喜欢吃人的粪便,是因为它不知道何谓脏臭。蜣螂团粪球而化为蝉,是因为它们想飞升高举。芸姐儿爱吃这臭东西,该算是狗呢还是蝉呢” 陈芸呆愣住,良久才道“臭腐乳的好处是便宜易制,下粥、下饭皆可。我小时候吃惯了这个,如今嫁到你们沈府,已经是蜣螂化蝉,称得上是飞升高举了,但我仍然爱吃它,这是饮水思源不忘本。至于这卤瓜嘛,还是王妈妈昨日亲手教我的,我也是初次尝试” 沈府不承想她说了这么一席话,想了想,笑道“依芸姐儿所言,我们沈府算是狗洞吗” 陈芸大窘,强行解释道“粪便这东西,各家各户皆有,区别只在于各家吃与不吃罢了好比你喜欢吃蒜,我总会勉强吃一点,这是为了讨你开心。既然你不喜欢吃臭腐乳,我也不敢勉强你,只是这卤瓜味道还不错,你倒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尝” 见沈复略微动心,陈芸赶紧道“齐国无盐钟无艳,虽然相貌不假,可架不住品德良好呀这道卤瓜,其实恰如钟无艳,你只要吞咽下去,必然知道其味不差” 沈复听了,忙道“你这是设置陷阱,逼着我当狗呀” “照你刚才所言,我岂不是当狗许久了吗”陈芸嫣然一笑,“人说夫妻同心,本为一体,既然我已经先你一步当了狗,那便委屈委屈你,也试着尝几口吧” 沈复厌恶地望着臭腐乳,用求饶的眼光看向陈芸。 陈芸不依不饶。 沈复无可奈何,只得拿起竹筷,了臭腐乳塞进嘴里。 捂着鼻子咀嚼两口,沈复觉得卤瓜脆生生还挺可口,于是欣然望着陈芸,吐字不清道“还不错”说着,沈复放开手掌,又细细咀嚼了几口,果觉美味异常,于是笑道“确实不错” “刚才劝你吃,你嫌味道难闻,如今却是怎么了,自己赞不绝口起来”陈芸痴痴地笑。 沈复不理睬,兀自又夹了几块卤瓜。 有滋有味吃罢了早饭,小两口又扯天扯地聊了半个钟头,沈复嫌长日漫漫,闷倦无奈,索性套了马车出府会友。 陈芸不敢和他一般轻松,只得挑了身青莲色苏绣棠雨归燕对襟褙子换上,然后急匆匆往陈氏院里赶。 进了院里,四遭静悄悄的,只有几十竿凤尾竹随着春风,摇曳荡漾,送来丝丝凉意。 陈芸心中纳罕,步履轻健地登上了石阶。到了廊下,隔着窗瞥见婆婆正靠窗核算账目,于是轻手轻脚进了屋内,然后悄默默凑到陈氏身边,问候道“太太早” 陈氏撂下手里的账册,抬眸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算账算得头疼了,你来了,我能有个助手,正好轻省些” 陈芸淡淡笑着,道“我初来乍到,府里的情况还不甚了解,只怕帮不了太太多少” “天长日久,我也不求你一蹴而就,只要有心,慢慢学就可以了”陈氏神情端庄,一面率先坐下,一面瞅着陈芸道“才翻了几本账册,眼瞧这进项越来越少,我心里正犯愁呢” 陈芸听婆婆是商量的语气,连忙笑道“我虽没有管家的经验,但从前也听人说过,这家业大的人家最是人员冗杂,一屋子都要分十来个丫头、妈妈,我瞧着,咱们府也是这么个情形” 陈氏点点头,道“是啊,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发了几笔横财,加上后来人丁兴旺,府里就多买了些丫鬟、婆子留着伺候,可如今主子也少了,府里的下人还是一个没裁,未免有些冗杂了” “是啊,要是下人不够使唤,多买些,那也情有可原,可眼下咱们府里归里包堆好几十口子人,实在是太多了些”陈芸慢慢表达自己的看法,“虽说大老爷、二老爷院里不归咱们这边管,可一个府里住着,来来往往的,总有不便,何况,咱们这边也有十几口子人呢,下人一多得使唤不过来,就难免分出个高低来了,我听近身的王妈妈说,府里的丫头还分三六九等,还分奴才和奴才中的奴才,这实在是不像话了” 陈氏听她说了这一通,有理有据,不禁点头信服道“是这个理我也早动了裁人的心思,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府里的婆子们又多是两三辈的老人,裁谁不裁谁,难免都伤了脸面,更有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我又插不上嘴,所以这事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 “我年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芸说着,特意看了陈氏一眼,见她示意说下去,才慢慢道“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我也不好乱说,只拿咱们这边来说,当差的太多了,管事也也盯不全,难免有人偷奸耍滑,不思为主家效力,更有甚者,连使命也忘了,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冶轻佻,弄得跟青楼女子一般” “我也早看出苗头来了,马姨娘院里的青梅、青云就是这样,心比天高,自命不凡。”陈氏慢慢说着,不由吐了口气,道“从前看在马姨娘的面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这俩贱蹄子的所作所为,如今听你这一说,可由不得她俩再私下卖弄风情了,改日,还得寻个由头,将她们这样的狐媚子一并赶出府去,省得污了门庭” 陈芸默默听着,适时接话。 陈氏见她很有管家的天分,就笑着拉她坐到圆桌边,扔给她几本清册,让她细细研究。 陈芸摊开账本,一行行看下去,只见账本上面详细列举了煤耗、火耗、油耗、食耗、资耗各项开销,而每项开销底下又注明了经办人的姓名以及相邻月份的价目。 陈芸草草看了一页,发觉府里的开销着实不小,更加不敢粗心大意,只得口算心算,一笔笔核对账目。 如此忙了半天,陈芸终于把清册查完,当下连懒腰也不敢伸一下,赶忙向陈氏禀告自己的成果。 陈氏听了,免不了欣慰,就满口赞赏陈芸的办事能力,话里话外要将掌家大全移交给她。 陈芸连连拒绝,又编了个借口,慌慌离开依梅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一章、杏花天(三) 出了院落,一路向西,陈芸误打误撞走到了一片杏林。但见梅花零落,杏蕊初绽,错综复杂的树梢间飘着红云朵朵,胭脂万点。 陈芸看得如痴如醉,忽又闻一缕琴音渺渺,于是循声而去,堪堪到了绿竹院门前。 凝视了暗黄牌匾片刻,陈芸轻手轻脚跨过门槛。进了院里,周遭十分静谧,几个丫鬟窝在厢房里说悄悄话,陈芸见他们天真娇憨,没忍心去惊动她们,只蹑手蹑脚进了屋里。 屋里,沈雪茹端坐在翘头案前,案上摆了一条文武七弦瑶琴。此刻,她闭目凝神,一边慢挑琴弦,一边吟诵“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忆日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妹妹”陈芸轻声细语。 沈雪茹恍惚听见,马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然后微微张开眼眸。等认清了来人,她才从绣凳上立起,笑吟吟道“嫂子走起路来怎么轻手轻脚的,妹妹竟全然没有听见” “还是你醉心于弹琴的缘故”陈芸笑着,缓缓移动身体到了翘头案边,“起先也听说妹妹会弹琴,只是一直无缘倾听,今日难得撞见,妹妹可得手弹几曲,让我长长见识” “嫂子请坐”沈雪茹面容愉悦,“正好我新学了潇湘水云的曲调,不知嫂子想听其中哪一段” 陈芸窘道“妹妹可是难为我了,我连琴弦都没碰过,又哪里知道潇湘水云有几段呢” 沈雪茹不觉莞尔,道“该罚,我竟忘了嫂子不通乐器”自责过,她又详细介绍道“这潇湘水云共分十段,第一段是洞庭烟雨,定下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第二段是江汉舒清,第三段是天光云影,这两段旋律飘逸,婉转清雅。” “第四段是水接天隅,第五段是浪卷云飞,第六段是风起云涌,这三段手法变化极快,弹奏的人不花个七八年的功夫,勤学苦练,等闲不敢出手”沈雪茹不厌其烦地叙述着,“第七段水天一碧、第八段寒江月冷,第九段万里澄波,这三段一气呵成,是全曲高潮迭起的部分,必须技艺娴熟,心手相应,才能使闻者感动” 陈芸见沈雪茹不说了,不禁纳闷道“不是说有十段吗那最后一段是” 沈雪茹坦然道“最后一段是影涵万象这一段变化丰富,手法跳跃,我学艺不精,可不敢随便露丑” “没事,我又不通曲艺,便是你学艺不精,弹错了调子,我也未必能听出来,所以,你尽管放心弹便是”陈芸淡淡笑道。 沈雪茹颔首微笑,敲定了潇湘水云二三段,又顺手试了几下琴音,才絮絮弹起来。 陈芸惬意品茗,唯见沈雪茹吟、揉、绰、注,不停地变化指法,然后一曲清、微、淡、远的琴音昂然越出。 “ 洞庭烟雨,霏霏四起,微茫千万里,云天倒浸龙宫底。悠扬自得,扁舟看范蠡,一簑江表谁为侣。江乡趣,闲伴渔翁,有网何曾举,假沽名吊誉。 寒江月冷,银河耿耿,水云遥映菱花镜,增佳兴,潇湘佳胜。凝眸高凭,遥见渔竿轻弄影,窄寄人篱下羊裘,高高帽顶。举月为媒,指天为证,不受般周聘。世浊我清,众醉我醒,风月襟怀,惟凭诗管领,听天还听命。 ” 琴音渐止,陈芸恋恋不舍地盯着文武七弦琴,可惜道“妹妹弹得绝好,怪道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止原来这句话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妹妹你呢” 沈雪茹谦和一笑“嫂子可别奉承我了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根底吗”正说着,沈雪茹低头拔掉指甲缝里的梨花简,然后嫣然笑着走到陈芸跟前,道“昨日,我翻了几本古籍,随便调制了几种香料,嫂子若是无事,不妨瞧一瞧吧” “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陈芸笑着站起来,一面随沈雪茹朝暗间儿里去,一面道“从前只觉妹妹刁蛮,如今离得近了,越发觉得妹妹多才多艺,着实令人羡慕” 沈雪茹含笑不语,匆匆进了寝室,从梳妆台上取了几小盒香料,亲自送到陈芸手中。 陈芸随便打开了一个雕漆盒,见里面装满了粉末,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逼虫香夏天用来驱虫,最好不过”沈雪茹洋洋得意地笑着,“取茅香、细辛、零陵香、山奈、川椒、藿香、千金草、莪术共研成粉,至于各自斤两多少,全按着古籍记载即可” 沈雪茹见陈芸满眼欣喜,又随手打开一个套红小盒,笑道“这是百合香,里面掺了许多香品,有沉水香、丁子香、鸡骨香、甲香、熏陆香、白檀香、青桂香、零陵香、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其它的,我也记不全了” “听你说了半天,其实也非难事,只要按着古方来便是”陈芸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沈雪茹淡淡笑着“这还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洒酒,让多种香的混合粉末酥软,然后宿酒气歇,再以白蜜和成丸子,放入翁中蜡纸封存,最后,等到冬月过半,才能起坛取用” “原以为只需依法炮制即可,如今听妹妹说了这许多,我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为好”陈芸放松地笑着,“得了,在你这儿歇了半天的腿,这时候,估计你哥哥该回去了” 沈雪茹听她要回去了,笑问“哥哥今日出去了” “他啊,闷在府里闷够了,为了出去散散心,硬拉着我用拜见师友的幌子蒙骗太太”陈芸笑逐颜开,“太太倒也信他,二话不说,立马吩咐平顺跟着去了” “娘偏宠哥哥也不是头一日了”沈雪茹笑着站起来,一面准备送陈芸出屋,一面又闪了个激灵,道“瞧我这记性,刚还念着送嫂子香料呢,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芸见她当回事,便微笑着同她进了暗间。只见她步履匆匆,身子袅娜,麻溜地从匣子里取了雕漆小盒,亲自捧了送到陈芸手中。陈芸心中稀罕,连忙打开查看。 知见雕漆盒里装了十几颗豆大的丸子。陈芸一边动手摸了摸桃红色药丸,一边笑道“这东西小虽小了点,但闻上去沁人心脾,妹妹定是花了大功夫在上面了” “这叫寿阳公主梅花香丸”沈雪茹笑吟吟地说着,“其中有一味龙脑香最醒神哥哥日常读书,难免会有困倦的时候,到时,嫂子只需取出一丸,投在香炉里即可” 陈芸见她这样有心,就定定看着她丰润的脸颊,感激道“如此,多谢妹妹了” 沈雪茹见陈芸外道,连连让她不要见外,然后一边与她说笑,一边推搡着她出去。 转头回到落梅院,瑞云、瑞彩俩赶着来禀告沈复在作画,陈芸听了,莞尔一笑,转头朝书房去。 进了书斋,陈芸迎面见地上躺着许多纸团,于是两眼一瞥,径直往房间更深处望去。 豆青色帷帐后面,摆着一张镂花平头案。此刻,沈复神情端凝,面色如常,手提兔毫摹绘,可不知为何,他才描了几笔,又突然将面前的宣纸揉成一团,抛到地上。 陈芸不动声色靠近,蹲下,捡起那团宣纸。 铺平展开,陈芸见光洁如玉的宣纸上墨画了几株杏花,只是杏花虽具形态却无内神。 陈芸心中了然,默默捡起平头案周围的纸团,然后统统放到案角,道“你这样盲目作画,无非是浪费纸张而已,照我说啊,你若想惟妙惟肖,还是亲自攀折几株杏花,仔细观察为好” 沈复抬起头来,唉声叹气道“早起,我和几个友人相约在会宾楼饮酒作诗。正好时节到了,会宾楼里的杏花也应时绽放。马兄见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便带头提议轮流作诗,还逼着我们定下了规矩,谁要是作诗作得差,要罚一副杏花图” “你诗做得不好”陈芸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 沈复苦闷道“是啊,所以从回来后,我便一直伏在案前作画,哪成想画了半天,也没一幅令我心满意足” “你不善丹青,胸有成竹是不成了,不如,我去给你折几株杏花,也好让你照着描摹呀” 沈复想了片刻,爽快地撂下兔毫,道“反正我也画不出佳作,不如随你一道去吧” 陈芸微微一笑,任意出了听雨轩,沈复也慌忙跟上。 从杏林撇了几株杏花,小两口饶有兴致地束起来,然后装在套红瓶放到平头案前观赏。 沈复原先脑中无物,此时对着胭脂红般杏花,脑海里突然灵思涌动,于是运笔成风,寥寥数十笔勾勒出了杏花枝丫,继而精心描花,又用红白二色颜料均匀涂抹,最后吹干成形。 陈芸细细观察成品,忍不住咂嘴道“这才是形神兼备呢” 沈复笑哈哈的,得意良久,才道“也该写首诗上去”正说着,他忽然提起笔来,朗朗吟诵“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你倒是越发厉害了,居然还能下笔成诗啦”陈芸笑悠悠看向沈复,却见沈复也微笑看她。她心里惊疑不定,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问“莫非这首诗不是你新作” “当然不是”沈复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是宋徽宗赵佶写的” 陈芸两眼一拉,叹道“我又孤陋寡闻了,赶明可得多读些书,不然,早晚要闹笑话” 沈复淡淡笑着,随手将宣纸卷起,然后从画缸里拿了个锦绣套,小心翼翼将宣纸塞进去。 做完一系列动作,沈复抬眸看向正为学识少而懊恼的陈芸,笑道“眼下春暖花开,我从外面回府,看集市热闹得很,你还没有出去逛过呢,怎么样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我倒还未逛过这边的集市,心里也想出去走走,只是该如何跟太太提起呢”陈芸犯难地说着,“最近府里事务繁忙,娘看我可堪大任,刚准备让我接了管事,还让我明早去跟她学习对账呢” “这又有什么妨碍不过是耽误一天而已”沈复面色如常,“你放心好了,我亲自过去禀明,娘应该会同意的” 陈芸点了点头。 此时,瑞云满面春风进来,恭请沈复、陈芸往堂屋去用饭。 小两口载笑载言了半天,委实也有些饿了,于是命令瑞云留下来收拾,两人说笑着转移到堂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二章、春日游(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春日游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边响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陈芸感到头晕眼花前,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迎面是一条通衢直通南北,另有一条十几丈宽的道路贯穿东西两街。道路两边尽是店铺,帘飞绣凤,幢挂彩旗,这当中,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香料香饼的,有卖龙凤团茶的,有卖绫罗绸缎的凡此种种,不可悉数列举。 沈复熟门熟路,理所当然做起了向导,一面拉着陈芸的手,一面为陈芸介绍街市的贸易状况。 这时才交辰正,但长街上已经热闹开来,许多商人摆好了货物,扯着嗓子沿街叫卖。 小两口言笑晏晏,且走且看,一边说着同感兴趣的话题,一边进了当地卓富盛名的古宝斋。 这古宝斋占了三间房面,青砖、黄瓦、红门,外表装饰十分简单,但一溜的岁寒三友雕空玲珑槅门煞是可观。 夫妻俩挽手进了门面,只见里头顾客稀少,寂然无声,冷清到只有一个店员在撑场子。 店员老蒋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忽见有贵客临门,连忙挤出一张客套脸,巴巴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然后急赤白咧地跑了一段路,凑到顾客跟前招呼。 “呦,这位小爷,来的挺早啊承蒙您与贵夫人光顾本店,小的感激不尽咱们店今个新列了许多好货,您是自己随便逛一逛呢,还是让小的给您着重介绍几件呢” 陈芸见老蒋过分热情,脸上微微发讪,难为情地看了一眼沈复。 沈复晓得她脸皮薄,就假装咳嗽一声,淡淡扫了眼献殷勤的店家,道“我们先随便看一看,若中间遇见喜欢的物件了,再劳烦你给介绍一二,眼下,你还是先忙你的去吧” 老蒋热脸贴了冷屁股,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可从事服务行业的人职业素养高、心理承受力强,所以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挤出百年不变的笑脸来示人。 “得嘞,小爷、夫人里头请,您们二位随便看,我们店里这些宝贝,件件稀世珍有,件件价值连城” 沈复冲他淡淡一笑,转头拉着陈芸,在古宝斋里信步闲逛。 柜台老蒋大步流星,又回到柜台后面,开始噼里啪啦地敲算盘。他一边拨算珠,一边瞄了眼夫妻俩,见两人只是边走边看,偶尔停下脚步,上手摸一摸架子上的古玩,确实没什么地方用得上自己,又见店里顾客不多,索性垂下脑袋,继续清算账目。 且说这古宝斋专门搜罗各朝各代的物件,此间囊括了瓶、炉、鼎、壶、剑、盒等诸多古董。 沈复一步一步走下来,先后看见了汉代的青铜罍、透光镜、长信宫灯,唐代的白釉马镫壶、黑地彩斑双系壶、鸳鸯莲瓣纹金碗、三彩马,五代的青釉莲花式盏托、白釉兽耳罐、青釉盖盒、绿釉坛,宋朝的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官窑青釉圆洗、哥窑青釉海棠式花盆、钧窑丁香紫釉出戟尊、定窑白釉印花菊凤纹盘,元代的青花凤凰牡丹纹执壶、孔雀蓝釉黑龙纹鼎、釉里红印花堆螭高足转杯、靛青釉兽面螭耳瓶,明朝的斗彩海水龙纹盖罐、青花五彩鸳鸯莲池温碗、刻花牡丹纹大盘、五彩人物图盖罐以及最近走俏的珐琅彩摆件 逛了一圈,小两口或粗或细地看了形形色色百十件骨董,最终将脚步停在元代的青花缠枝牡丹莲塘纹大盘前面。 陈芸觉察到沈复停了下来,回眸一瞥,见他神情认真,双眼不眨地盯着手中物件,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就假装不经意凑近一些,悄声问“这东西很珍奇吗” “你瞧瞧” 沈复将手里的物件递给陈芸。 “人说,龙眼识珠,凤眼识宝,我是牛眼,只认得草罢了这东西,我瞧着挺稀松平常的” 陈芸慢慢说了,见沈复不言不语,忙道“你都瞧了半晌儿了,到底有没有中意的若是有,咱们买下便是” 沈复不说话,双手来来回回摩挲着大盆,一边赏玩,一边嘀咕“好东西有价无市,骨董行更是如此我们随身带的钱不多,稍后还要购置许多必需品,没必要全浪费在这上头” 陈芸点头称是,正要准备离开,继续去前面赏鉴骨董,却见沈复一动不动,仍旧停在原地,目光还留恋在手里的古董上面。 苦笑一声,陈芸徐徐走近一些,劝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若实实在在喜欢,不如掏钱买回去吧,也省得你终日惦记” 沈复犹豫片刻,狡黠道“骨董行最是欺客我们在这边嘀嘀咕咕,那厮定然全看在眼里了我敢打赌,不消半刻,他必然会过来盘问,问我们是否相中了这五件,到时,我们联手演一场戏,只装作一半喜欢、一半挑剔,真假虚实,就让那厮费脑筋去猜” 陈芸不置可否。 沈复挤咕着眼睛,笑道“再者,古董行最爱谎报价格,那厮若是定价合理,咱们自然会掏腰包买下,可他若是漫天叫价,咱们可得当心一些,万不能被他宰了一身膘去” 陈芸心里赞同,刚刚附和一声,就见老蒋满面春风走了过来,笑道“小爷逛了一圈了,可有物件入了你的法眼” 沈复放下骨董,故作高深道“不瞒店家,晚辈虽然年纪不大,可生下来就有个癖好,最爱收藏骨董。”说着,盯向老蒋的眼睛,“实话跟你说吧,我府里多宝槅上唯独缺了件元代的摆件,这青花缠枝牡丹莲塘纹大盘,你若是能忍痛割爱,晚辈愿出二两银子买下” “二两” 柜台似乎有些为难,露出一脸拿不定主意的表情。 “这位爷,我不妨跟你坦白,我呢,只是东家雇来管账的,平时都是少东家在这里接客,也是天不凑巧,今儿少东家有事出去了,诚若不然,哪能轮到我一个雇工来接待你们呢” “诚迎天下客,笑纳四方财店家,哪有开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沈复故意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你们少东家临走前,难道没告诉你可以随行就市吗” 店家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定,明显是不愿意错失商机,如此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张了口“爷若是真喜欢这物件,不妨拿出些诚意来小的隐约记得,以前有顾客问过这东西的价格,当时少东家伸了拇指和食指,一口朝人要价八两,还不准人家还价呢” 沈复一听要八两,顿时没了购买的欲望,就道“你这厮定是在诓我了,这开门做生意的,无不想方设法把货品卖出去,即便价格低了一点,也照卖无疑,哪有口不二价的道理呢” “小爷说这话可知是外行了,我们骨董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逢人短命,遇货添钱,若东西实在是好,顾客抢都抢不到,谁还在乎多加几个铜板呢”老蒋慢悠悠地说。 沈复听了,恋恋不舍地将古董重新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我又不十分内行,实在不确定这就是元代的物件,还是下次带着行家一道过来赏鉴,那时你们少东家一定在场,也不用你左右为难” 柜台老蒋平白失了一单生意,心里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伤心,只是很快又笑脸示人。 “买卖不成情意在,爷尽管放心,这东西不十分抢手,等我们少东家今晚从外头回来,小的一定求他给您留着,不说能留个三年五载,十天半月却是很容易办到” 沈复回眸看了一眼陈芸,客套道“多谢店家”说完,夫妇俩就挽着手离开古宝斋。 出了店门,街市上更加热闹,行人如织,车马飞行,到处是人头攒动,到处是喧哗一片。 夫妇俩向东走了几十米远,只见许多二层建筑林立道路两侧,当中最数清音阁与沉香阁最为显著。 陈芸头一回出来逛街,虽然看每间店铺都很装潢精致,可店铺里究竟经营什么,她却是一无所知,只是听对街的清音阁里余音缭绕,才大胆猜测里面是兜售古琴、宝筝、琵琶等乐器。 听了半晌的雅音,陈芸心情变得极好,又见对面的沉香阁主顾进出不断,就贴着沈复的耳朵问“光瞧这名字,沉香阁,雅致是雅致,只是不知里头有什么名堂” 沈复微微转头,满带笑意贴到她的耳根前,唧哝道“这里是卖扇子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陈芸还对古宝斋店家的要价心有余悸,见沉香阁建筑精妙,华美气势不减分毫,冥冥中萌生一些怯意“还是算了吧,这地方富丽堂皇,肯定跟古宝斋的东西价格没差,咱们这回出行,随身带的钱又不多,万一看上了买不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 沈复不动声色一笑,笑意轻柔如凉风拂拂吹过平波无浪的湖面“哪就这么多顾虑” 话未说完,沈复就抬脚向着沉香阁走去。 陈芸见他不当回事,心以为里头的折扇价格不贵,于是重新一颗将担心受怕的心安定下来,也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了上去。 绕过一架紫檀边錾胎珐琅四友图宝座屏风,夫妇俩还来不及仔细观赏一下内部构造,率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原来那屏风后面正对着一个四方台,四方台除了正前面留着空缺,其余三面全以黄花梨仕女观宝图屏风作为边界隔开。 彼时,有一女怜站在四方台中央,仿效杜丽娘在游园惊梦中的扮相,上穿豆青色绣蝴蝶花纹袍,下穿泥金色镶边银白撒花缎裙,外罩鸭卵青菱纹缎面对襟马甲,温柔静默,惹人可怜。 这女怜见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抬起媚眼,不由轻笑一声,然后调谐四肢,慢慢转了几圈后,又恢复到最初的沉静模样,嘴里也开始咿咿呀呀起来,时而讴吟,时而低唱。 唱到中途,女怜又原地绕了几圈,随手展开先前一直握着的折扇,挥、转、托、夹、合、遮、抛、扑、抖,一举一动,光彩照人,唯美至极,在昭示自己扇子功很瓷实的同时,也紧紧抓住顾客们的眼球。 陈芸不懂戏曲,既看不出眼前这女怜是哪一行当的,也不懂该如何运用美学来评价女怜的功力,只是匆匆观赏了一会儿,见周围人越来越多,才拉着沈复进了向北的房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三章、春日游(二) 那北间里已有许多顾客,携手而来的,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独自而来的,低头耷脑,仔细赏析。 沈复大致望了一眼,察觉到房间里不光有百来件成品,还有不可计数的半成品。 所谓成品,即那些经过糊面、折面、上色、整形、沙磨、美化等诸多工序的扇子;所谓半成品,即散放着的扇骨、扇面,另有配套的扇架、扇箍、扇套、扇箱、扇柜、扇盒、扇坠等物。 夫妇俩手挽手靠近货摊,只见货架上扇子种类繁多。其中,按材质而言,可以分为羽毛扇、藤编扇、牛骨扇、青竹扇、芭蕉扇;按工艺而言,可以分为檀香扇、火画扇、绫绢扇、黑纸扇;按样式而言,又可分为波折式、尖头式、和尚头、如意头、螳螂腿。 陈芸相中了一把人物画扇,随手捧起来看观赏时,才发现那画上女子不是普通人,正是丽压群芳慧俊无双的李香君。 怀着对历史人物的崇敬,陈芸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观赏了一遍。稍一横眼,她吃惊地发现了一个细节,原来这第一行货架上总共摆了八把扇子,而自己手中这一把,从左到右数来,不偏不倚正好是第四把。 沈复见她对着折扇怔怔出神,连忙凑身过来察看原委。这一瞧,不当紧,不禁也大加赞赏。 原来这货架首行摆着的八把折扇上全部工笔勾勒,彩绘丽人,等从左到右依次看去,扇面上分别画了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陈圆圆秦淮八艳。 八位丽人,姿色不一,风情各异,或凭或立,或喜或悲,瑰丽不可描述的眼睛里隐藏出坎坷不平的人生际遇。 “这倒是有心了,将秦淮八艳分别绘在折扇上,然后又放在一起,真可谓是匠心独运” 沈复感慨地说着,突然又长叹一声“只是如此一来,若顾客只买了其中一把,未免有些损了制扇人的心思” 陈芸点头应是,满眼感触地看了画上的李香君一眼,然后恋恋不舍将折扇摆在原来的位置上。 沈复收回目光,又顺着第一行后面看去,只见那第二行第三行的折扇扇面上尽绘山水花鸟,而画画的人也派别甚广,要么是六朝三大家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要么是吴门四家唐寅、沈周、文徵明、仇英,要么是三家山水关仝、李成、范宽,要么是青藤白阳陈淳、徐渭。 到了第四行第五行,折扇扇面上不光有山水花鸟,更题有许多文人墨客的翰墨,比方说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诸遂良、欧阳询、苏轼、米芾、怀素、黄庭坚、董其昌等。 再至第五行以后,所摆折扇越发贵重,很多扇面采用了泥金、屑金、洒金、冷金等技术,而扇骨也多檀香、象牙、玳瑁、乌木、湘妃、桃丝之类;另有一些从外地购来的扇子,如岳州豹花扇、金陵剪纸扇、荣昌夏布扇,真可谓是把把精致。 陈芸看得眼花缭乱,轻轻揉了揉有些疲劳的眼睛,然后信步走到货架最后面捧了一把折扇观赏。 沈复见她瞧得认真,也兴致勃勃凑了上去,轻声轻语问“可是瞧上这把折扇了” 陈芸默不作声,徐徐将折扇展到最开送到沈复眼门前。 沈复见她如此,心里很是纳闷,于是急匆匆往扇面上瞟了一眼,只见那黑漆漆的扇面上绘了一派山野风光 扇首暮霭沉沉,五彩祥云缭绕;扇中山峦叠嶂,清溪蜿蜒九曲;扇底竹篱茅舍,两位老者促膝而谈。画旁另有题诗红树黄茅野老家,日高山犬吠篱笆。合村会议无他事,定是人来借花时。 “这是山居客至” 沈复满眼惊喜地盯着扇面,彷如寻到了人间至宝一般,浑身上下透露着兴奋与喜悦。 “唐伯虎画的”沈复断言。 “唐伯虎” 陈芸从没进过私塾,只有平时空闲的时候,读了几本戏本子,不过,对于唐伯虎戏点秋香这出戏,她倒是略有所知,于是张口笑道“莫不是江南四大才子里头的那个” “对,就是他” 沈复随口接了一句,转头又全神贯注于唐伯虎的翰墨中。 陈芸没奈何,只得站在旁边静静凝视着他。 正巧店家万福从向南的房间走出来,放眼瞧见沈复捧起了前几日刚上架的黑纸扇,就乐颠颠凑了过来,笑道“公子好眼光,这些黑纸扇可是鄙人昨夜刚从扇子巷运来的,眼下正新鲜热乎着呢,怎么样您若是实在喜欢,我可以给您优惠些” “唉,价格暂且不提” 沈复徐徐合上黑纸扇,抬起晶亮的眼眸,用打量的目光看向万福,问道“敢问店家,这扇骨是什么材料” 店家万福挤出一抹笑容“小爷可是问对人了,我家里祖上三代都是卖扇子的,也算略有小通了这从古至今,扇骨用材十分讲究,可以是檀香、湘妃,也可以是象牙、玳瑁,不过普遍而言,还是首选采用竹骨,比方说,湘妃竹、梅鹿竹、棕竹、佛肚竹这些” “那这把黑纸扇是用的湘妃竹”沈复一边问,一边掂了掂折扇。 店家万福不敢随便糊弄,如实相告“是,我看公子出言吐气,见识不凡,就实话同公子说罢,咱们苏州这边本不时兴拿湘妃竹做扇骨,可这两年,浙江那边的甬商大量涌了过来,咱们本土的商行受了影响,也渐渐喜欢上湘妃竹扇骨,鄙人也是审时度势哪” 沈复摸着黑纸扇的扇骨,从容一笑道“听你这一说,这把折扇该是价格不菲吧” 店家万福摇了摇头“不贵,不贵,若是贵得太离谱,我们开门还做不做生意” 说时,万福已经拿双眼上下打量了沈复一眼,见沈复长身玉立,气度非凡,怎么看怎么是有钱的主儿,他就独独抻出一根食指,笑道“一口价,一两成就成,不成就” “成交” 沈复爽快应了,瞥眼见陈芸对他挤眉弄眼,想了想,又开口向店家额外附加条件。 “店家,我再给你加一两,不光要拿走这把黑纸扇,还要捎带了扇骨、扇套、扇盒” 店家万福淡定一笑,随口夸道“少爷爽快鄙人就喜欢跟你这样爽快的人做买卖” 面上的笑容还没淡去,万福回头喊道“徐大,精心挑一个扇盒来,顺便再带这位少爷挑个扇坠” 站在不远处的徐大匆匆应了一声,脚下如踩了风火轮飒然而至。 “少爷这边请” 沈复淡淡然一笑,对陈芸轻轻吐了个走字,然后撒开步伐跟上徐大。 陈芸见他兴致昂扬,也笑嘻嘻跟了过去。 到了房间另一边,徐大恭敬唱了声稍等,然后急匆匆埋头到几堆金玉玛瑙里。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大笑哈哈出现在视野里,手里捧了玉雕福禄封侯扇坠送来。 沈复顺手接过,见那扇坠盈盈一握,晶莹可爱,不禁与面相憨厚的徐大说起场面话来“我们才来没多久,你们店里就挤满了人,可见,贵宝号的生意很兴隆呀” 徐大憨头憨脑的,笑道“哪里哪里,承您吉言我们店可是百年老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沈复不再理他,慢悠悠将扇坠挂在黑纸扇上把玩,然后才冲着陈芸笑道“咱们走吧” 陈芸扬了扬唇角,眼眸间漾起一丝温柔,自然而然地站到他身侧,又将玉臂塞到他咯吱窝里。 夫妻俩相视一笑,举步离开,空留单身汉徐大呆望着檀郎谢女,漫不经心吐了一句“客官慢走,敬请下回光临” 出了沉香阁,差不多已经辰时三刻,沈复仰望万里晴空,目见天上白云片片浮沉不定,转头对若有所思的陈芸,道“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咱们要不先去胭脂铺子吧” 陈芸垂眉耷眼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可,随即又别过脸来,审视着满脸笑容的小相公,问“咱们总共带了十两银子出来,光你这一把黑纸扇就花掉二两碎银,你可真是大手大脚” 沈复粗大条,道“省又省不下来,等下你再买些胭脂水粉,我再买些笔墨纸砚,略略算一算,最后,应该还能剩个三四两银子吧” “也不能光想着咱们自己呀,还要顺便给爹娘、雪晴、启堂他们买一些东西,不然,岂非留话柄给他们,让他们说咱们都成婚了,还不懂事”陈芸略显担忧地说着,“这样一算,那可真有些捉襟见肘啦” 沈复一向是个乐天派,此刻也毫不例外,“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穷担心也没有用,还是买一件算一件,到最后真不够用了,大不了我先不买笔墨纸砚,反正爹书房里从来不缺这些,他又经常不在家,我偷偷挪用一下就行了” 陈芸觉得未尝不可,痴痴想了片刻,又很好奇地拉着沈复,问“你这黑纸扇值那么多钱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四章、春日游(三) 沈复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放心,合得来,这苏州黑纸扇可不是空有虚名,不光雨淋不透,还日晒不翘,真可谓一把扇子半把伞” 话未说完,沈复就把手中的黑纸扇完全展开,喜滋滋盖在头顶,遮挡暴烈的日光,还一边走、一边放荡不羁地笑着。 陈芸见他臭显摆,也不败他的兴,只默默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马看花。 慢慢逛了大半条街,两人随机进了一家胭脂铺子。 陈芸从铺子里挑选了几盒胭脂、口脂、腮红留作日常化妆使用,并要了一瓶寿阳公主梅花香丸、一瓶宣和贵妃王氏金香、一瓶花蕊夫人涎香丸以备沐浴、熏衣所需。 提着一个大包裹出来,沈复幽怨地看了陈芸一眼,然后使劲力气将包裹交给福禧、福禄。 往东又行五十多米,一家绸缎庄赫然眼前。 陈芸开春前就想裁几身新衣服穿,此刻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于是生拉硬拽着沈复朝绸缎庄走。 沈复早被磨得没有耐心了,不免嗔怪道“你们女人家就是麻烦,同样的胭脂水粉,若要我选,不消一刻儿功夫就能选好,可你们花半个时辰,最后还在纠结哪个更好用,真搞不懂你们的心思” 陈芸不怒反笑“你若能猜透女人的心思,那你还是男人吗这世上,天地不同,阴阳有分,男人之所以称之为男人,女人之所以称之为女人,可不是全无道理,你也不要尽抱怨了,就如刚才你在沉香阁呆了大半个时辰,我不也没有说个不字吗” 沈复自觉理亏,干脆三缄其口,老老实实跟陈芸朝绸缎庄走去。 刚一进去,迎眼瞧见许多穿戴趋时的妇人三两成堆,叽叽喳喳、唧唧哝哝,不知是在讨论布匹的优劣,还是在议论沈复的出现。 沈复瞧着众人惊奇的目光,估摸着自己不该进去,于是装出误打误撞犯了错的模样,灰溜溜溜之大吉。 陈芸见他如惊弓之鸟,逃得飞快,也不上赶着去拉住他,只是捂嘴一笑,强壮镇定进了绸缎庄。 受到惊扰的妇女们见男人退了出去,人人回过神来,拍了拍或高挺或平坦的胸口,然后又气定神闲地挑选尺头。 陈芸不理诸人,有目的地搜寻起来,先避开自己不喜欢的湘绣、粤绣,然后定位了蜀绣、苏绣的具体位置,才急急巴巴从堆积如山的尺头里挑拣了三匹双面绣、两匹单面绣和五六匹蜀锦。 满载成果出了锦绣庄,只见沈复迫不及待地跑过来,问“现在统共还剩下多少银子” 陈芸将锦绣庄使役给打包好的布匹交给瑞云,转头粲然一笑,道“知道你还要买笔墨纸砚,所以我一直精打细算,如今,咱们钱囊里统共还剩六两银子,应该够你用了” “够够肯定够了” 沈复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光够我买笔墨纸砚,还够咱们吃一顿好的呢” 陈芸闻言,连忙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色。因见日上三竿,路上行人渐少,莫名焦虑道“咱们省着点花吧,万一家去了,太太问我们的花费,我们说一个子也没剩,蛮羞人的” “偏你心思多,向来娘给我们银子花,从来不问我们剩了多少,你这是担心过度了” 沈复毫不担心地说着,突然拉住了陈芸的玉手,放诞一笑。 “快些走吧,咱们都逛了半天了,我就不信你不饿,别死撑着了,如果娘真如你所说盘问我们,你放心,我手里还有点积蓄呢,大不了全拿来填补这窟窿就是了” 陈芸惊奇地瞪着沈复,道“你不缺吃,不缺穿,用度全由家里供养,何以还要私下攒着钱” 沈复不动声色,语调轻快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这精明人会不懂” 陈芸浅浅一笑,也不逞口舌之快,只态度和缓道“既说要去填肚子,那我问你,咱们要去哪儿” 沈复目露狡黠,再次发挥了他一问三不知的优良传统。 陈芸逼迫不得,只能沉住心跟着他东拐西绕。 竟不知走了多远路程,两人终于在一家馆子前停下脚步。 陈芸稍一抬头,看见饭馆房檐下挂着悦朋字样的牌匾,另见门前打着两幅招徕顾客的彩旗。 恰值大地回暖,春风渐渐,两片彩旗迎风飘扬,仿似秦楼楚馆前的丽人般投来勾魂夺魄的纤纤玉手。 “这儿” 陈芸打量完过往的行人,扭过头来问沈复。 沈复见她一脸疑惑,先行朝前面走了几步,笑嘻嘻道“这儿环境优雅,咱们寻个靠窗的位置,还能顺便赏一赏小桥流水,不光有这个好处,这里的菜肴也鲜美,价格也合理,我以前与同窗好友来过许多次了” 陈芸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快进去吧,省得好位置全被人占了,咱们连个落座的地方也没有” 沈复一听,心里也有些着急,上手扯住陈芸的手腕,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堂倌小叶当时正扯着嗓子传菜,瞥眼瞧见夫妇俩挽膊进来,连忙将手里的白布往肩膀上一搭,脚下生风般迎了上来,殷勤道“哟,沈公子,您可是稀客呀,总有一两个月没见到你啦” 小叶一边讨巧,一边拿眼睛溜了条水平线,见陈芸是个生面孔,便装得憨厚道“沈公子,这位是” 沈复引以为豪道“内人,我们刚成婚不久” 堂倌小叶听了,立马谄笑道“呀,刚才就觉着您们郎才女貌,果然是让小的猜了个大概其,您们二位,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呐”一语未完,堂倌小叶又笑着问“今日很不凑巧,沈公子往常坐的那位置,已经先给人占了,您看” “没关系,我是最能随遇而安,只要你们店里的菜肴一如既往好吃,谁有拘坐在哪儿” 沈复见堂倌小叶如从前一般态度和善,索性也装出很亲和的模样,一边打量了下店内的顾客,一边点菜。 “今日点两屉蒸包、两碗汤面,再搭一碟金钱方糕、一碟白果蜜糕,最后再来一份状元蹄” 堂倌小叶见沈复一口气点了这么多,足足愣了好一会子,才堪堪醒过神来,憨笑道“沈公子果然大气,还是这般照顾我们店的生意,那您稍等片刻,小的去知会下后厨,包管过不得两刻钟,就将饭菜给您和少夫人端来” 沈复笑了笑,进了一间包厢,好生安排陈芸落座,然后又头也不抬地交代堂倌小叶“那你快去快回,可莫要让我们等急了” 堂倌小叶一边搁心里默记订单,一边圆滑应道“沈公子尽管放心,小的何时让你多等过您哪,就和少夫人说说话,顺便看看窗外的风景,小的先去后厨安排,稍后还会有人过来端茶送水” 沈复耳畔听得清楚,轻轻从嘴尖吐了声好。 堂倌小叶耳尖心活,早拱起身,从两人眼前溜开了。 陈芸困在沈府大半个月了,今日难得出来逛一逛,此刻怎么也静不心,一会儿东瞧瞧,一会儿西看看,恰似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什么都觉得喜兴。 “小二,老子酒瘾又犯了,你们店里都有什么酒”一个彪形壮汉声音粗犷地喊出声来。 堂倌小叶匆忙跑过去,笑道“这位爷,我们店里有女贞、花雕、绍兴、竹叶青,不知您” “废什么话,老子就要花雕”壮汉不由分说,又问“有什么特色的下酒菜没有” “有火腿、松花蛋、糟鱼、螃蟹” “就要一碗火腿” 堂倌小叶唉了一声,道“爷儿稍等片刻” 壮汉嘟囔一声,吓道“你们动作麻溜点,老子饿得抓心挠肝的,真急了,连杀人的心都有” 陈芸隔着屏风,见这汉子十分粗犷,心下怯怯,碰巧隔壁包厢坐着的是即将入京赶考的举人。 陈芸不知他们身份,隔着屏风的缝隙,见他们内秀,体形修长,像极了书生模样,才有心留意他们的谈话。 只听一白面书生道“世人皆道,中了举人,就能踏入仕途,可咱们无人赏识,又没钱去打通门路,空有五车富学,无所施其技,无所展其能呀,咱们哪,也只能借酒浇灌胸中的块垒喽” 随即又有一人搭腔“文彦兄,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纵使醉了今日,明日不还要面对现实吗” 那白面书生仰天长叹,连连感叹“唉,上天何其不公,可叹我文彦寒窗十年,学富五车,到了最后,却无一人赏识,真是可笑可笑” 陈芸听到此处,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左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在抱怨命运不济,仕途不畅,希望上天垂怜,能送一个伯乐来挖掘他、汲引他、引领他,可他实在迂腐,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要想伯乐赏识,还得千里马自己送上门才行,不然也只能泯然于平凡中。 “想什么呢” 沈复兀自倒了一杯红茶,一边送到陈芸眼门前,一边问“在偷听那几个士子说话” 陈芸也不掩饰,只是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喊你们为穷书生了,可不是吗一个个未得志前,又穷又酸,自认为是沧海遗珠,整日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怨天怨地,怪世道浇漓,怪天子无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五章、春日游(四) 沈复听她言语中提及到天子二字,惊得毛发直立,连忙看了看左右,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凑近些道“这可是在外头,大庭广众,人多口杂,小心一个言语不慎,平白招了祸端” 陈芸晃过神来,也自知失言了,就咬了咬唇不说话,默默端起青花盖碗品了口,压了压惊。 可巧有一个老学究在这时闯了进来,堂倌小刘刚伺候完一桌客人,正要去接待下一桌客人时,不偏不倚瞧见了他,于是也不急着跑生意了,慌慌张张堵到在门口,掀眉瞪眼,怒喝不止。 “呔,你给我站住我早警示过你,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前两回,那是看你落魄可怜,我才不计较你吃了霸王餐,但这一次,我们掌柜发话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闯进来” 老学究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商量道“要不先记在账上,等将来我发达了,双陪还你” “不行”堂倌小刘态度强硬,“真不是我说你,你也活了四五十岁了,怎么越活越不要脸” “你说说你,咱们一条街住着,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馆子,你哪一家不该欠些要我说哪,你也别去考科举了,我掰着脚趾头给你算一算啊,你这也考了三四十年了,眼瞅着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如今连个举人也不是,何必再瞎折腾呢不如好好寻条生路,也省得让人瞧不起” 老学究听着堂倌的讥嘲,不禁也联想到自己在科举场上屡试屡踬,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又悲又叹道“一辈子都陷进去了,何妨再耽误几年堂倌,你就行行好吧,容我再该欠一次,权当积德行善了,若将来我能中举,定会加倍偿付欠你们的饭钱” 堂倌小刘想也不想,道“可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们掌柜的老早发了话,他说,你若还敢来蹭吃蹭喝,定要找几个武夫打折你的狗腿我劝你哪,还是别拦在门口,挡我们掌柜的财路,不然我们掌柜的从外面进来,看你一个不顺眼,弄不好,你就成了瘸子啦” 老学究见堂倌小刘语气不善,已经是下逐客令了,基本算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不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可他实打实饿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个不停,宛如翻江倒海,只好老着脸皮,奴颜婢膝道“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你就再通融这一次吧,我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今早,连看书也看不心里去了” “得了,你又开始撒赖放刁” 堂倌小刘有些厌倦了,已经开始上手赶人。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开门做生意,我告诉你,我已经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同情你啦”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老学究一边抵抗堂倌小刘的强势驱赶,一边厚着脸皮恳求。 “求你了,求你了” 这时候,馆子里三六九等的客人开始议论开来。 有人心善,看不下去,嘎声道“小刘,这人也是个可怜,考了大半辈子科举了,连榜也没上过,你就顺手帮一把吧,左不过是饶他一顿白饭,万一将来他真发达了,还能不对你投桃报李” 有人思维清晰,见解独到“兄弟说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人家开门迎客,做的是一手给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如今你要让人做赔本买卖,试问天底下谁愿意干” 小刘见馆子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再回头瞧了眼鹑衣百结的老学究,不禁面露鄙夷,讥讽道“他是可怜,连考了十几次,至今也没中举,可他有手有脚呀,谁也没拦着他,不让他想法子谋生路。说来说去,还不是他自己懒吗”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净说风凉话“哎呀,快把他赶出去,这人一脸穷酸相,谁见了谁倒霉,我可不想吃一顿饭,无端招了一身晦气,回头闹得家宅不宁,可怎么办” 陈芸听一屋子人哜哜嘈嘈,说法不一,只得感叹一句“还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沈复咂摸透陈芸的话中话,不禁心下动容,忙忙出了包厢。走到屏风外面,只见那老学究形销骨立,神色颓唐,顿时心生怜悯,就当众走到店门前,对着堂倌小刘道“小二,这人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堂倌小刘看出沈复打算积德行善,连忙赔笑脸道“不多,不多,总共赊了二两银子” “那好,我一次性帮他付清欠款”沈复一本正经地说,“从此以后,再不准你拿这个由头来讥诮他” 堂倌小刘见几笔烂账还能收回来,高兴的心情难以形容,连忙拱肩缩背行了个鞠躬礼,谄笑道“岂敢岂敢唉,还不快谢谢这位爷,人家可是为你破费了呢” 老学究反应迟钝了片刻,才窘迫地攥住拳头,恭敬行了个礼。 沈复倒不在乎这些个俗套虚礼,只是见老学究衣衫破烂,周身上满是灰尘污渍,那下颌的胡子也总有两三个月没有修理,很是形象不佳,于是笑问“方才听闻先生已经饿了许久,正好晚生手里还有些散银,不如晚生请您进去吃一顿吧,权当交个朋友” 老学究心里打退堂鼓,但耐不住肚里乱叫唤,终道“惭愧呀,惭愧呀,居然沦落到一个晚生请我吃饭” 沈复听他这样说,更加态度郑重“先生千万别这样想,晚生肯出手相助,自然是有晚生的道理,至于道理如何嘛,晚生不愿意明说,也请先生不要刨根问底才是” 老学究神色恓惶,在听了沈复这套说辞后,才开始抬起眼来,道“我明白我明白” 沈复见他想通了,赶紧面带喜色将人迎了进去。 彼时,馆子里的吃客们见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一个个惊得面如土色,纷纷吆喝堂倌小刘。 “小刘,你怎么又把他请回来了” “快赶出去,我可不想对着他吃饭,那吃得下去吗” “古来薰莸不同器,冰炭不同炉,你若是不将这腌臜货赶出去,那这顿饭,我们也不肯吃了” 堂倌小刘不敢拂逆众怒,匆匆忙忙跑到沈复身边,一脸犯难道“沈公子,你看,大家这个态度,他要真留下来,我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要不,你就随便打发些铜板给他,让他换别家吃吧” 沈复厌弃地看了堂倌小刘一眼,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语,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们开门兜揽生意,本就该诚待四方顾客,怎么能不一视同仁呢” 堂倌小刘知识浅薄,惊愕着消化了沈复的话中意,又为难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众怒难犯,我们也不能为了一个顾客,去得罪一大批顾客吧再说,还是这么个” 沈复不想与堂倌小刘作对,只好取个折中的办法“我记得,你们二楼还有个厢房空置着,如今正是派上用场了,只是劳烦你先上去收拾好,我稍后就带着那先生上去” 堂倌小刘听这办法不错,既不得罪店里的吃客,也不损害本店的销售业绩,就乐颠颠跑上楼去收拾房间。 沈复这才得闲,有空问一问老学究的生平,并引着他进了自己预订的包厢,亲自给陈芸引见。 陈芸的年纪不大,最喜欢莺莺燕燕,一见这老学究神情颓唐,骨瘦如柴,一身麻衣破得跟蜂窝煤一样,到处是烂洞破孔,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只是因为相公侠肝义胆,才勉强露出笑脸。 老学究自幼家贫,父母又去得早,这之前已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平时又深居简出,实在见不到花容月色的姑娘,如今乍见,忍不住惊道“敢问沈公子,这位是” “拙荆陈氏” 沈复步伐轻捷,徐徐坐到陈芸身边,一边向老学究介绍,一边又问“敢问先生姓甚名谁,贵庚几何” 老学究审察了沈复几眼,见他面容红润,长身玉立,一身富家公子哥的气派,顿感相形见绌,就满面惭愧道“免贵姓奚,单字冈,年已五十有三,只怕得痴长了沈公子三四十岁吧” 沈复点了点头。 奚冈又问“我瞧沈公子外貌不凡,不知可有上过场” “上过,只不过去之前信心满满,可下场后灰心丧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沈复满是感触地聊着,忽然又好奇问道“晚生见您谈吐不凡,缘何每每下第” “说来实在惭愧,我临考前还下笔成章,可一到了场上,也不知犯了哪路天罡地煞,愣是文思不通,下不了笔” 奚冈幸逢知己,满是感喟。 “考着考着,不知不觉,已经熬完了大半辈子我也想通了,最后再下下死功夫,等个两年,再考一次,若是再上不得榜,我也算彻底死心了,从此,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绝口不谈四书五经” 沈复不住点头,因见堂倌小刘风风火火奔了过来,赶紧张口问道“上面可收拾妥了” 堂倌小刘笑了笑道“已经收拾妥了,动问沈公子一句,您们是现在就要上去还是稍后再上去” 陈芸沉默了许久,陡然发声“我们先前点的菜肴,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端上来” 堂倌小刘不了解具体情况,只得另拉了堂倌小叶过来回禀。 “沈公子点的菜肴早已做好,只是刚才见你与这位老先生聊得起兴,我们不敢上前打扰而已” 沈复听了细故,张口吩咐小叶“我们先上楼等着,等菜肴煮好了,你们随后端到楼上来,另外,多加一碟子下酒菜、一碟子下饭菜,再送一小坛绍兴黄酒上来” 堂倌小叶下巴颏儿往下一拉,笑道“好嘞,沈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随后就到” 沈复淡然一笑,转头引着奚冈上楼,陈芸跟在两人身后,提着三层叠绣裙摆小心上楼。 到了二层,沈复熟门熟路摸到了房前,解了门锁,轻轻推开暗花槅门,又恭恭敬敬迎着奚冈进去。 陈芸见他如此放低姿态,万分好奇身份下贱的奚冈究竟哪里有魅力,想着回去后要细问问。 “原以为经年不用,这地方该荒废了,不想稍稍拾掇一番,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复两眼溜了一圈,见奚冈还站在原地没动弹,连忙以手恭迎,道“奚先生快请坐” 奚冈客套两句,慢腾腾进了屋子,择了向南的位置坐下。 沈复见他如此,心知他为人老实,谨守礼度,就慢慢坐在了向西的位置。 陈芸嫁夫从夫,挑了向北的位置挨肩坐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六章、春日游(五) 菜肴佳酿很快呈上,沈复亲自启了坛,为奚冈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边喝边吃边谈。 “先生如此高龄,为何还执迷于科举”沈复乘着酒兴,慢慢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奚冈听了,沉吟良久,才满脸惭色道“少年家贫,自以为满腹学问,一心寄希望于科举,以图改变家境,不想这庚齿渐长,居然还没个建树,真是让你们晚生笑话了” 沈复抱一抱拳,表示自己没有看低他,又用言语宽慰道“曹操曾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先生年岁是高了些,但有志不在年高,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奚冈不以为意,笑道“活了大半辈子了,我也琢磨透了,名啊利啊,都是身外之物,永远也不会满足,竟是该醒醒了,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死,也得想着怎么活下去啊” “听先生言下之意,这是不打算继续考了”沈复有些失望。 奚冈反刍三十年来的科举道路,禁不住心底悲凉,叹了一声,道“俗话说的好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在科举这条道上已经走到头了,既然到现在还没见着光,何必不到黄河心不死呢通则变、变则存,兴许换条路子,我就能发达了,也说不准” 沈复认真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亲自往口里送了一杯酒。 奚冈见他愔愔不言,随口问道“看公子的做派,家里应该很宽绰,怎么也在为科举犯愁” 沈复听了,长长叹一口气“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品行端方,一向对我管教极严,尤其是在操觚上头,不光要定期定量,还要呈给他批阅。就因为做不出好文章来,家父常常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染了方巾气,只会做官样文章,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令尊所言不差,写文章,就要标新立异,不能墨守成规,可现在的八股文条条框框,哪里有让人发挥的余地” 奚冈一想到作文时缚手缚脚,不由叹气。 “公子还年轻呢,求取功名,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总要多学多练,将来才可水滴石穿,荣登榜首” 沈复来了劲头,举杯敬了一杯。 奚冈欣然领受。 陈芸在旁边坐着,见两人从互相标榜到互相砥砺,不由暗笑。 饭罢,沈复喊来堂倌小叶结账,又和奚冈聊了一会子,才走上顶楼望了望周围景观,然后才前后脚出了悦朋店。 出了饭馆,喧嚣的街市热闹不减,沈复还要去购买笔墨纸砚,只得从钱囊里掏出几两银子送给奚冈当做薄礼。 奚冈未曾想到天降贵人,好事连连,喜得感激涕零,道“这份礼,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沈复见他知恩重情,更道“今日一别,不知他年还能不能见到,但愿咱们下回见面,各自顺心如意” 奚冈站在风口里,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刀子般的皱纹。听完沈复发自肺腑的祝愿,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子,闪进将暖还寒的春光里,失魂落魄地往下处走去。 沈复目送奚冈走远,回过头来问陈芸“你累不累若是累了,咱们先找个茶馆小憩,若是不累,咱们抓紧去墨宝轩吧” 陈芸知道他缺了文房四宝,嘴角一扬道“虽然已经有一点疲惫,可还能撑下去” “撑什么”沈复快人快语,“我又不会勉强你” 陈芸见他还认真了,反是笑道“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刚刚说完,就撂下头脑蒙圈的沈复,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走开,“还傻愣在那儿作甚,快些跟上来呀” 沈复呵呵一笑,快步流星上去并一把扯住陈芸的袖口,使劲儿往反方向生拉硬拽。 “你走岔路了,明明儿是往这边走” 陈芸笑着嗔怪“我哪比得上你呐,这一带,你不知逛过多少回,恐怕任意一间店铺门朝哪边,你也门清儿” “这一带,我是很熟”沈复毫不客气,顺着陈芸的话往下说,“不过你要说我连谁家门朝哪儿都知道,那就有点过分夸张啦想来你也知道,我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陈芸回嗔作喜,笑道“这倒是,有一年,你瞎跑到清溪村外玩耍,结果回来时忘了方向,硬生生在野树林里困了一夜” “那回可把娘吓个半死,外祖父还组织了几十个人出去寻你,喜幸我机灵,先把你找到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沈复笑而不语,一边凝视着侃侃而谈的陈芸,一边紧紧攥住陈芸的玉手,生怕自己一个失慎,松开了彼此的手。 很快到了墨宝轩前,夫妇俩及时收敛了笑意,脚高脚低跨过门槛。 店主瓷公鸡刚招待完一位中年大叔,打眼瞧见来人是一个少年郎,心以为可以敲上一笔,于是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进来看看” 沈复轻轻嗯了一声,心平气静拉着陈芸走了进去。 瓷公鸡见两人不肯搭腔,稍微动了动脑筋后,赶紧跟在后头滔滔不绝介绍起来“公子可要买笔我这店里货品齐全,最正宗的就是湖笔,什么羊毫、狼毫、兼毫、紫毫皆有,你若不喜欢湖笔也没关系,我们这儿还有太仓、侯店、长康、文港毛笔” 沈复见瓷公鸡不停夸示自己的商品,忍不住道“我不缺笔,只是想来买一锭墨,再买一方砚台” “公子早说嘛” 瓷公鸡笑得奸诈,眼中飘过一丝黠慧。 “我们这儿有松烟墨、桐烟墨、漆烟墨、油烟墨,不光墨黑如漆,还久凝不散,许多公子哥常年来我们这儿采买” 瓷公鸡一边笑着,一边引领沈复陈芸走到了砚台前,道“公子不妨先选中一方砚,再选一锭墨,到时先在小店里试一试,如果发现砚台发墨不快,石墨出墨不黑,那小店的招牌任你砸” 沈复面容严肃,默不作声从货架上选了一块自己钟爱的砚台,然后翼翼小心捧到眼门前察看。 只见那砚台造型不同,不过色如天然,浑成一体。沈复甚为喜欢,急不可耐地试探了一下砚台的光滑度。摸着很滑溜。沈复又不轻不重地朝砚台边缘敲了几下。其声如瓦。沈复大喜过望,又将砚台放在手心里掂了掂重量,最后才确定要购买这方砚台。 瓷公鸡见顾客瞅上了货物,免不得上来奉承几句。 沈复懒得理睬,挪开脚步走到了石墨摊上。 “公子不妨看一看,这些是徽墨,全是前不久才从徽州府那边运来的,如今市场还没打开,这玩意价格不贵,可要再过上几个月,那可真是谁也说不准势头啦” 瓷公鸡一脸得意地说着。 “小人刚拿徽墨研了一砚墨,公子若想长些见识,不妨随小人到那边坐一坐” 沈复头脑冷静,道“好” 刚一说完,沈复就不疾不徐向陈芸递了个眼色,陈芸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笑着跟了上去。 转眼进了隔间,瓷公鸡匆匆将夫妇俩领到紫檀书案前,又笑着道“公子请坐” 沈复闻言,动作流利地抽出紫檀书案下的座椅,然后十分坦然地坐了上去。 陈芸脸皮略微薄了些,不好意思再向瓷公鸡多要一座椅,只能就着书案的左侧站定。 瓷公鸡无心理会夫妇俩的举动,只是匆匆捧来一方端砚,十分小心地送到书案上方。 沈复轻轻接过,放到案中央位置细细观察,果是色泽黑润香味浓郁,于是夸赞道“确乎不错” 瓷公鸡含笑不语,从案首粉彩水纹釉镇纸下面掀了一页宣纸起来,慢慢悠悠递到沈复眼门前。 沈复正有心泼墨挥毫,就顺手从瓷公鸡手里接过,然后在案下首铺开宣纸,慢慢提起紫毫湖笔,到端砚里蘸了蘸墨,又移到端砚边角上掭了掭,然后才肃然下笔,成字十行。 陈芸倒没在意沈复字写得如何,只是见紫檀书案左手边立着一尊豆青釉雕狮烛台,烛台下放着青铜鎏金银镶绿松石香炉,香炉右边是釉里红秘阁,书案右手边摆着仿官窑桃形水丞,水丞左边是青白釉莲蓬水注,水注左下方位置竖着黑漆牙雕梅花笔筒,笔筒再往左是青花红彩云纹船形笔洗,一样一样尽是不俗,显得十分庄重。 瓷公鸡面色如常,一边转动着水晶内画探花及第扳指,一边观察沈复运笔落笔的气势。 转眼,沈复撂了笔,露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惬意模样。 瓷公鸡立刻凑了过去,笑嘻嘻地从沈复眼门前抽走那张写了字的宣纸,然后细细察看。见那笔锋婉转圆润,笔势清新飘逸,瓷公鸡会心一笑,夸口赞道“公子好笔法” 沈复谦虚道“哪里是我笔法好明明是贵号的墨好果是落纸如漆,名不虚传呀” 瓷公鸡见有戏了,赶紧趁热打铁,道“那是,这徽墨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公子若是喜欢,不妨以后常来光顾,鄙人一定给你特优特惠” 沈复点头称是,表明自己要买下徽墨,可瓷公鸡还不知道他究竟要购买多少锭,就凑近一些,问“公子也看见了,鄙人并没有蒙骗你,这玩意确是上乘货,您要不要多买一些” 陈芸见瓷公鸡开始推销,担心兜里的银子不够,于是佯装咳嗽了一声,提醒沈复要长点心。 幸好两人心有灵犀,沈复听见陈芸故意发出的咳嗽声后,赶忙定睛看向瓷公鸡,语意坚决道“先拿一锭试一试,如果后面发墨一直很好,那下回一定还光顾这里” 瓷公鸡呆了一呆,笑道“好”目光一转,又问“公子看上去年岁不大,应该还在准备秋闱。这写文章缺了什么,也不能缺了纸张呀,不知贵府还需不需要纸张啊” 沈复静等小厮打包徽墨,全然不理瓷公鸡的推销。 瓷公鸡不肯甘休,笑道“我们这儿呀,宣纸有,竹纸有,宣德纸有,松江潭笺也有,还有从南越来的侧理纸、苔笺,从高丽来的高丽纸、丽金笺、镜花笺、从东倭来的雪纸,奉书纸,更有西方的金边纸、云母纸、漏花纸,您看您要不要” “不要” 沈复见小厮捧着锦盒过来,便一口打断瓷公鸡的恶意销售,然后满脸阳光地笑了笑,漏出一口亮白牙。 “你哪,尽管放心。如果这锭墨用得称心,那以后必然多多惠顾,而且我还帮你介绍生意” 瓷公鸡也是生意场里的老手了,深谙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当面也不再宣传,转头招呼了一个模样讨巧的小厮,好生送沈复陈芸出去,又大开笑口,露出满口黄渗渗的牙齿。 出了墨宝轩,太阳已经落了几分,五六个处于而立之年的书生谈笑着从路中间走过。 陈芸侧身闪避,瞥见沈复气定神闲,忙道“这店家真会做生意,忽悠人买东西一套一套的,真是不买都不好意思” 沈复笑道“别看这店家大腹便便的,他可是这条街上最精明的人说起他来,倒也极为有趣” 陈芸的好奇心空前高涨,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复,一副小时候搬了板凳听戏的神情。 沈复笑道“他呢,原是徽州那边的下等户,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子弟,十年前荒年灾月,他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到苏州这边当学徒,也算他有天分,凭着一己勤奋,白手起家,积财富,开商铺。如今这条街上,他可是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这人有个极难听的绰号”沈复转眸看向陈芸,“因为过分抠搜,常年不肯向寺庙和粥厂布施,本地人都瞧不起他,还戏称他为瓷公鸡,取其一毛不拔之意” “瓷公鸡” 陈芸摇了摇头,笑道“这倒是形象贴切了” 两人正谈笑着,忽然见平顺领着瑞云跑来,于是相视一笑,立定站在原地等他们靠近。 “爷儿,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府了”平顺拿请示的眼神看着沈复,“太太还在府里等着呢” 沈复微微沉吟,吩咐道“走吧”说着,紧紧牵住陈芸的手。 平顺瞥见新婚夫妇俩十指相扣,极其恩爱,情不自禁地瞟了旁边温默端静的瑞云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七章、清平乐(一) 登上马车,过了两道丁字街,又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钟头,终于赶在申时前回到沈府。 从南正门进府,过了荟萃堂,迎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石路,路边坐落着紫薇斋、致雅簃、宝月阁、守静堂等建筑,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石路,东路边栽了一溜榆树,西路边栽了一片合欢,虽然此时还不是花开的季节,可叶子绿油油的,倒也让人觉得生机盎然。 夫妻俩一路走到底,隔着几道花障,隐隐看见陈氏居住的依梅院外有一群人走动。 陈芸对陈氏还是心存尊敬的,想着过去报个安,又见平顺手里还拎着自己购买的礼品,忙道“既然都路过这儿了,倒不必回头再走一趟了,索性现在给太太送去吧” 沈复想她逛了一天,心疼道“都逛了半天了,腿脚也该算软了,还是我去送吧,你赶紧回院里歇歇” 陈芸点头称好,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回了院落,见杜鹃、杜仲两个小丫头无所事事,全杵在乌木雕福禄寿红子笼旁边逗鹦鹉玩,陈芸不由一笑,提起脚步,慢慢走了上去。靠前,见那鹦鹉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瞅人,一会儿跳跃,不禁笑道“这小东西怪招人疼的,你们喂食了没有” 杜鹃嫣然笑道“才投了鸟食在桃缸里” 陈芸听了,招手逗了几下鹦鹉,见它不识趣儿,不由也丧了气,道“逛了大半天了,我也渴了,你去沏杯茶来”见杜鹃答应着走开,又问杜仲“上午可有人来” “倒没见管事妈妈们过来,只是三小姐来了几趟,打听奶奶在不在,我如实和她说了,又问所为何事,她面上淡淡的,也不肯告诉我,只是吩咐我,等奶奶回来了,再托人去告诉她一声” 陈芸道“八成是有事寻我,正好我现在有空,你去喊她过来吧”刚吩咐完,见杜仲笑着从眼前离开,陈芸又举手撩了几下鹦鹉,听它啭声尖尖,不免失声而笑。 转头进了屋里,陈芸见面粉散了,就坐到梳妆台前,重新匀了匀脸,然后换了蜜合色褂,葱黄绫裙。 正巧瑞云端了茶来,陈芸就出了里间,坐到外间的八仙桌边,慢慢饮了几口凉茶,心里头顿时爽快了许多,这时,屋外一阵乱动,紧接着,沈雪茹的朗朗笑声就传了进来。 陈芸心中欢喜,慢慢放下手里的五彩人物盖碗,动作麻溜地整理了下衣服,速速出去相迎。 到了廊下,见沈雪茹头上挽着一个鬏,穿着银红小褂、薄荷长裙,陈芸笑着招呼道“妹妹” 沈雪茹慢启秋波,欣喜道“嫂子可算回来了,您都不知道,你们没回来这段时间,我已经巴巴跑了三四趟了” “方才回来,便听杜鹃提起,说妹妹已来了好几趟我还正寻思你能有什么事找我,然后就听见你来啦”陈芸说着,好生将沈雪茹引进屋里,一面走,一面笑道“这回出去,我可想着你呢,给你买了不少东西,赶紧进来瞧一瞧是否中意” 沈雪茹听了,淡淡笑道“嫂子有心了”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有心没心,无端让人觉得外道了”陈芸笑呵呵说着,亲自将人迎进暗间。 坐定,姑嫂俩略略说了几句,陈芸就打发瑞云去取东西。 瑞云动作流利,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两匹颜色不同尺头和两支碧玉簪子捧到沈雪茹面前。 沈雪茹见那簪子造型别致,价格不菲,喜兴地捏起来细细查看,而后又翻了翻叠在一起的两匹尺头。见最上面那匹是藕荷色兰花蝴蝶纹杭锦,下面那匹是藕粉色八吉祥朵花纹苏绣,沈雪茹便笑道“这两色倒是我素常喜欢的,可这布上面没什么刺绣,实在美中不足”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陈芸自信地说着,“倒不是我自卖自夸,妹妹只要能描出花样来,我就可以给你刺绣出来且放心吧,守着我这个绣工在,还能让你没衣裳穿” 沈雪茹闻言,不由粲然一笑,随即又四下里瞄了瞄屋里,问道“哥哥哪里去了” “我呀,顺道也给太太量了几匹尺头,所以一回来就打发他给送去了”陈芸悠悠喝了几口香喷喷的碧螺春,突然纳罕道“不过他去了恁久,也该回来了才是” “娘最近碎嘴得很,昨天,硬拉着我说了半夜的私心话,我估摸着,哥哥是被留住了”沈雪茹慢慢说着,又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桩事要求嫂子,嫂子可得答应我才是” 陈芸笑道“你有事便说,我又不能抹你的面子,你怕什么” “我那把七弦琴琴弦断了,想自己修,又不会修,只好来麻烦嫂子您寻个合适的时机,请个能工巧匠进府来修了”沈雪茹说着,见陈芸并未露出为难神色,赶忙又道“要是方便,嫂子最好找潇湘馆的师傅,我那把琴就是在他们店里买的” “这个,倒是不难办,难的是你一个闺阁小姐,怎好让外男随意出入你的院子呢依我看,这桩事,正经交给你哥才好”陈芸说着,见沈雪茹面露忧色,忙道“你只管放心好了,若你的琴不能复旧如初,我认了这宗罪,保证从账房支银子,给你换一把新的” 沈雪茹听了,不由哈哈作笑,道“嫂子这是以公谋私了” “我谋什么私了,还不是一切为你”陈芸质问。 沈雪茹淡淡一笑,随即朝外面望了望天色,只见窗外红轮西坠,彩霞连绵,忙道“这天时不早了,绿竹院该备下晚饭了,嫂子这儿也有的忙,我就不打搅了”说罢,起身作辞。 陈芸逛了大半天,确实筋疲力尽,见沈雪茹作势离开,倒也不似往常那般挽留,只是谈笑着送到门口。 等人走了,陈芸忽然觉得腿脚酥软,于是打发了瑞彩收拾了美人榻,歪上去歇息。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陈芸缓缓睁开眼眸,眼瞧沈复还没有回来,忍不住呼唤瑞彩进来,让她去依梅院探探究竟。 瑞彩领了命,刚准备退出去,忽见沈复满腹心事进来,于是转过头来,满眼笑意看向陈芸。 陈芸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休息,然后强拖着疲倦的身躯起来,趿拉了珠绣鞋,堪堪走到沈复面前,问“只是让你去给太太送几匹尺头,何以到天黑了才回来” 沈复道“姑妈从扬州传信,说是这两日就到苏州了。老祖宗思女心切,急着打发人去接风,可大哥哥、二哥哥整日忙生意,压根没工夫管这档事,娘就替我接下来了,刚刚才打发我去渡头看看,省得姑妈下了船,连个迎风洗尘的人也没有” 原来沈母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沈稼君、二女沈碧璐、三子沈稼公、幼子沈稼夫。那沈碧璐十六岁上由沈老太爷做主,许给扬州茶商常清河,而后相夫教子,持家理财,虽然中间回过两次苏州,可屈指算算,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竟是足足有十来年没有归乡了。 “那姑妈到了苏州没有”陈芸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我紧赶慢赶过去,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虽然中间有几艘船泊岸,可并未瞧见姑妈的影子,后来,天渐渐黑了,我心想傻等着总不是个办法,就问了渡头的总司。听说今夜不会有船只泊岸了,明日倒有几班客船,我就让平顺在那里候着,等有信了,再让他回来通传” 陈芸眨眨眼,道“这样安排,也算妥当,只是你明日还要及早去,免得姑妈下了船,看不见你,倒显得你不够诚心” 沈复点头称是,默默在心里将明日的行程安排了,然后倦倦地打了个呵欠,道“今日不是在马车里坐着,就是在马鞍上坐着,这时候,倒有些累了,合该歇歇了” 正说着,沈复开始脱鞋脱袜。 陈芸见状,忙道“唉,别急着睡,正经洗个脚才是,在外奔走了一天了,打盆热水烫烫,解解乏也是好的” 沈复听了,讨饶似的盯着她的眼睛,道“实在是困倦了,我看今日还是免了吧” “知道你是累了,原也没打算让你动手,好好等着,我亲自去打水,伺候你这尊活菩萨” 陈芸说着,笑吟吟走了出去。 沈复不由一笑。 等打了水进来,陈芸蹑手蹑脚走到沈复身边,见他斜签着身子,凑在大半截蜡烛旁边,捧书免不得嗔道“这倒是奇了,没有力气打洗脚水,倒有力气去看书了” “看书又不费力气” 沈复随口搭了一句,见她已经将洗脚水送到脚踏边,就抬起腿落进温度适宜的水里。 烫了一会子脚,浑身舒服不少,沈复见陈芸盯着案上的书卷看,就笑道“这是菜根谭,里面有不少充满禅意的句子,好比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 陈芸仔细听着,确实富有禅意,就捧了在手里翻看,一边看、一边读“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读着想着,陈芸慢慢合上书卷,张口道“这书读着倒是不错,浅显易懂,正好我把那本西厢记读完了,以后,就读这一本吧” “想读什么,你自己定”沈复说着,忽然不怀好意地看了陈芸一眼,“夜也深了,咱们也该歇了” 陈芸低下双眸,晕上双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八章、清平乐(二) 次日,天才放亮,沈复就慌里慌张披了长衫,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支使瑞云伺候梳洗。 听到波拉波拉的水声,陈芸也朦胧睁开眼来,隔着一道草色香云纱屏障,只见沈复忙得急脚鬼似的,又是洗脸、又是理发,不由浅笑两声,然后也慢慢披衣起来。 盥洗罢,早饭也摆上来了。陈芸忙着在妆奁前梳头打扮,磨磨蹭蹭了半天也不出来,沈复不敢催她,身上又负了差事,只好狼吞虎咽地用了早饭,急急忙忙去给沈母请安。 沈母虽一向早起,可最近也懒怠了,当沈复去请安时,老人家正在优哉游哉地喝着红豆粥。 沈复想着姑表兄弟姐妹即将晤面,心里只是高兴,二话不说,直接作了个揖问好。 沈母见他洋洋喜气,不觉也心中开明,寥寥关爱几句后,就拉他到自己身边坐着。因听说渡头今日还有几班客船,沈母念着女儿,不由神思萦绕,交代沈复务必小心。 沈复一一应下,别了沈母,又踅摸到陈氏房里请安。正巧陈芸也在陈氏身侧侍奉,两人眉言目语,尽在不言。 陈氏知道他们新婚缱绻,不理他们眉来眼去,只是怕沈复年轻不经事,不能独当一面,就拉他坐到对脸,细细叮咛。 沈复最怕长辈絮叨,当面连声应诺,等陈氏话说尽了,才作揖告退。等欢天喜地地出了依梅院,沈复心中舒畅,连忙打发平顺去马厩牵了红鬃马,然后扳鞍上马,一路奔往渡头。 到了午时,吴夫人、陈氏并自家儿媳还聚在沈母房里说话,商量着要好好为安绮春庆贺生日。安绮春想着辈分小,不值当几个长辈为自己操心,百般张口推辞,可架不住沈母爱热闹,抽刀断丝,一声令下。然后,外院又递了消息进来,说姑奶奶已到了府前。沈母满心欢喜,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只吩咐丫鬟立春下去置办酒席。 陈芸从没见过这位姑奶奶,只是听府里的老人扯闲篇时提过两句,说这位姑奶奶模样是顶好的,性格也是百里挑一,针黹女工,诗词书算,也是样样拿得出手的。目下见沈母动了容,两位伯母并婆婆陈氏也没有露出嫌恶的嘴脸,陈芸对这位姑奶奶更加好奇了。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衣裙摩擦声,然后软帘一掀,乌泱泱一群人就走了进来。 陈芸打量过去,只见为首那人年约四十出头,风韵犹存,身量纤纤,头梳单刀半翻髻,发间稀疏别了两只百宝簪,穿金百蝶暗花对襟褙子,前襟袖口绣着缠枝海棠,下面称着湖色褶裙,镶了两溜银边,脖子上挂了一圈红珊瑚项链,与翡翠耳环相映成色。 “娘” 常姑妈喊了一声,眼圈顿时红了。 沈母喜从中起,一面颤巍巍站了起来,一面伸出双手想拥抱女儿。常姑妈眼疾手快,率先几步迎了上去,一边搂住沈母,一边忍不住呜咽。周夫人等人见了此情此景,连忙上去解劝。 陈芸没理会这些,眼睛往后打量,只见常姑妈身后还跟着一个翠生生的闺阁少女。 这少女的年纪大约在十四岁左右,姿色俏丽,肌肤微丰,头上松松挽着朝阳连环髻,发间插了一支银簪、一支银蝴蝶步摇,上身穿了黛绿底彩绣镶边藕荷色小褂,下面搭着粉白褶裙,褶裙上绣着玉堂富贵。 似乎是因为认生,少女自进了屋子,一直沉默不言,只有两只如铜铃般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来回偷窥屋里诸人。 “这就是月妹妹吧,我常听相公在耳边念叨,说扬州姑妈家里有个天仙般的姑娘,从前只当他是玩笑话,而今见了,才知是实话无疑了”潘翠莲见一窝人只顾着寒暄,独把常月撂在一边,率先起了话头。 “她啊,小人似的,眉眼还没长开呢,那就瞧出是个天仙了”常姑妈擦了擦泪痕,由着沈母安排坐到身边,然后才开始慢慢打量起几个小辈来。因着面生,常姑妈看了半天没个结果,只得坦白道“这十来年,我也没回府里瞧过,眼下见了这些晚辈,心里头真是又疼又爱,可一个个看着都面生得很,不知你们都是谁房里的” 沈母听了,来不及做介绍,吴夫人抢先道“这是衡儿房里的,这是翼儿房里的,这是复儿房里的” 常姑妈一一看去,见潘翠莲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头上挽着垂鬟分肖髻,簪了宝蓝色凤形头花,又在发尾别了一支累丝金步摇;身穿蓝底刺绣燕子栖柳排穗褂,下面罩着水白如意云纹刺绣缠枝花卉双层裙,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不由笑开了眼。 往下看去,见安绮春柳眼梅腮,月眉白额,头上攒着飞仙髻,发首簪了一溜红海棠珠花,另插了支三翅莺羽芙蓉石步摇,上穿秋香底子彩绣棠雨归燕小袄,下搭嫩白绫裙,神凝镜水,光照琪花,常姑妈不免暗暗称羡。又见陈芸粉脸生春,云鬓堆鸭,不由心生喜爱。 “我瞧着,这几个孩子模样都绝好,三位嫂子有福了”常姑妈说着,往左右瞟了一眼,瞧不见周夫人的身影,不由奇怪道“平素最数大嫂殷勤致意,怎么今个没看见她” 吴夫人和陈氏听了,笑容都渐渐散去,缄口不言。 沈母不想旧事重提,就扯谎道“你不晓得,她病了几个月了,一直在院里养着呢”说着,抬眼看了常姑妈一眼,见她半信半疑,沈母不敢再编下去,干脆转移视线道“月儿,你近前来” 常月翼翼小心凑上去,恭敬福了福身,道“外祖母” 沈母见她容貌艳丽,娇声嫩语,心中更觉喜爱,就一边心肝肉的喊着,一边道“这孩子玉琢成、粉捏就的,九分像你小时候的样子,我见了,总觉心里亲切,真是爱也爱不够,只不知你们可为她指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我免不得要多管闲事,做主给她挑一家当地的好人家,以后离得近了,祖孙间时常来往,也可稍解相思之苦” 常月见问,只是低垂着脑袋,娇羞不语。 常姑妈答道“这孩子不足月就生了,先天体弱,之前全靠汤药吊着,精心调养,才得以长大成人。我一向最在她身上用心,本有意多留她在身边几年,好好给她挑个夫婿,可我家老爷专断独行惯了,见源哥儿已娶妻生子了,就总想着把她也打发出去。赶巧去年年尾,打杭州来了位客商,递了名帖登门拜访。那人家中有一独子,生得不凡,学问上也是不差,又是极尊老爱幼的,老爷私下见过几回,心中很是满意,再加上两家常年有生意来往,交情又不浅,一来二去,这亲事也就定下了” 沈母听自己又空欢喜一场,不由叹了口气,然后又问“源儿怎么没跟着你来” 常姑妈立马唉声叹息,道“娘快别提他了,您老人家一提他,我就替他害臊得慌”见沈母和一屋子人屏息静听,常姑妈调匀呼吸,继续道“他啊,小时候看着还好,又机灵,又爱学,谁知自从成了家了,越来越不成器,成天出去鬼混,浪迹在勾栏瓦肆当中,我那媳妇呢,又是个绣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管又管不住,拢也拢不住心,弄得他越发胆大,不思归家,整日混迹声乐场所,窃玉偷香,倚红偎翠,便是偶尔回来了,呆也呆不了两三日,又要背人出去饮酒作乐,活似一匹没了笼头的马” 沈母听得满面焦心,语调深沉道“他这样不成体统,你家老爷还能轻饶了他”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哪还有脸管儿子”常姑妈想到往年间的糟心事,不免叹息一声,道“想当初我刚嫁去扬州,他小心殷勤,恨不能掏心窝子对我,我还只当他是个少见的知冷知热的人,哪成想啊,还没过去几年,他那偷腥的臭毛病也就慢慢露出来了” 沈母听罢,一边拍了拍常姑妈的手,一边唉声唉气。 吴夫人从旁劝道“妹妹觉着自己心里苦,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天下男人就没有不是馋嘴猫的,便真有那一心一意的,也是十万个里挑不出一个,罕见得跟宝贝似的,咱们指定是错过了,这辈子只能窝着气受苦受难,偿还那前世的债、宿世的冤” 陈芸听说,心里不禁浮想连绵,扪心自问,如果沈复将来提出要纳妾,她是该阻拦还是该顺着他心意来 若按本心,她自然是不肯与人分享相公的,可依着礼法,纳妾合理合法,她又挑出错来。 思来想去,竟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陈芸顿感头疼脑大,连忙斩断了自己的遐想,往上首看过去,只见常姑妈脸色沉郁,道“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只可惜我那媳妇那般乖巧,处事又温俭,治家又有方,对上又尊敬,待下又平和,实打实一个好孩子,竟也要步我后尘,遭独守空房的罪” 沈母听了半天,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做牛做马了半辈子了,可得想开一点,凡事不能用心太过,不然,早晚害了身子,得不偿失”说罢,见常姑妈略有所懂,又道“你难得回家一趟,既回来了,就暂且把扬州那些破事放一放,正经享乐才是” 话音刚落,陈氏这边就接道“可巧了,我们刚商量着要为翼儿媳妇办生日宴,妹妹算是赶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五十九章、清平乐(三) “是吗这倒是赶得巧了”常姑妈一边感叹着,一边又问“究竟是哪一日呢我也凑凑热闹” “就是明日”沈母和蔼笑着,见常姑妈时不时总往小辈们那边打量,就慢慢道“我素日瞧这孩子温柔静默,不争不闹,心里总是爱的,只是这孩子不爱说话,便是随她婆婆和嫂子到我屋里请安,也是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反倒是让我没处疼了,如今正好赶上她生日,我想着,一年单这一回,要不大操大办一场,岂非可惜莫不如咱们娘们聚一场,正经请个戏班子入府,好好热闹一回” 吴夫人听了沈母的话,连忙点头称好。虽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事多话多,毛病也多,可安绮春恰恰就入了她的眼,一来安绮春性格使然,天生与世无争,平时就沉默得跟没这个人似的;二来,沈稼公与安绮春之父是关系特别融洽的生意伙伴,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三来,安绮春对吴夫人足够大方,每逢初一十五,必要送些礼品补品,如此这般,累月积年,饶是吴夫人再摆谱,也不得不被诚心打动了。 “听老太太要请戏班子入府,我这里倒想一家,只不知合不合老太太的心意”吴夫人觑视着沈母道。 沈母两眼一扬,道“你既有了想法,只管直说,左不过是家里娘们几个聚着说闲话,谁还能计较你去” 吴夫人听了,淡淡笑着道“我听相好的冯太太说,苏州城最近新来了个戏班子,不光戏拿得出手,内请入府也便宜,最重要的是班子里有几出很走俏,一出长恨歌、一出桃花扇、一出牡丹亭,不光小旦、小生扮相好,唱念做打,也不错。” “左右本地的戏班子都听过一遍了,总也翻不出新花样,权且按你的主意来吧”沈母刚发了话,见吴夫人喜形于色,又接着道“正经你才是她的婆婆,这件事,还是交你操办吧” 吴夫人怔了一下,赶忙答应。 这时,立夏进来禀告,说是一应饭菜具备妥帖了。沈母想常姑妈一路风餐露宿,又大多是在船上,定然不能吃好喝好,就赶着催促大家洗手入席,然后载笑载言吃了饭,方各自散去。 陈芸回到住处,刚一进门,就瞧见沈复趴在平头案上,一丝不苟地盯着一幅画琢磨。 捏手捏脚靠近,陈芸略略扫了一眼,道“老太太刚打发人请你去乐寿堂用晚饭,你怎么推脱不去” 沈复抬头望着她,道“我在等姑妈下船的时候,已经先在渡口边的燕子楼吃过饭了。” “这幅画又是从哪得来的”陈芸好奇地问。 沈复道“你还记得那位奚老先生吗我今日在街市口又碰见他了。我瞧他衣衫褴褛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不免心下狐疑,就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起初还要瞒我,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再三探究,他才肯吐露实言,原来他又欠了人家一笔房租,被扫地出门了。我可怜他无人可靠,无处可去,就给了他几两散银,可能是他觉得无功不受禄吧,就从他的画作里挑了这一副送我,当做谢礼” 陈芸点点头,又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水墨画,然后才慢慢坐到一边,忧愁着开口道“刚才在老太太房里,听二太太她们说,明日就是翼二嫂子的生辰了,你说,我该送些什么才好”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拿主意不就成了”沈复有些漠不关心。 陈芸愁道“我和翼二嫂子平常也没什么来往,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罢了,偏她又是个话不多的,不比衡大嫂子快人快语,我怕这礼物送得不合她心意,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得让人难堪” “这就是你多心太过了,礼厚礼薄,都是你的心意,若单单因为你送的礼薄,她就和你生分了,那她未免也太目光短浅了,这样的人,不交也罢”沈复条理清晰地说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瞧二嫂不是欺贫爱富的人,何况,她从小锦衣玉食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陈芸听了,心下稍安,就不再言及此事,只催促沈复将画作放进画缸里,早些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天气好得出奇,艳阳高照,清风徐来,暖暖的夏风吹过人体,连骨头也酥了。 陈芸照例去给陈氏请安,途径绿竹院,见院门半开,几个面生的小丫头在婆娑花影中聚成一堆,有说有笑地抵着头斗草玩,免不得心下好奇,就慢慢进了院子。 丫头里有眼尖的,一见她来,就慢慢站了起来,搓手搓脚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三奶奶安” 陈芸微微一笑,问“你们姑娘也在里头” 丫头点头称是。 “那你们安心玩吧,我进去瞧一瞧”陈芸说着,见丫头们不敢乱动,只得掉头走开了。 进了里间,只见沈雪茹和常月两人相对而坐,围着桌子打双陆玩。 “听你刚才所言,你已能弹出啼乌、怨鹤、离鸾、别凤四曲,这可是高我一头了” 沈雪茹柔言柔语。 常月道“这又不难,不过是对着谱子弹罢了你也是精通此道的,只怕用心学个数月,比我还要出色呢” 沈雪茹笑而不言。 “两位妹妹谈什么呢”陈芸见她们俩不说话了,这才慢悠悠从绿帷后面走出来。 沈雪茹抬起眼帘,笑道“外头那起子丫头又在偷懒了,连嫂子进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他们正斗草玩呢,哪顾得上这个”陈芸说着,慢慢凑了上去,又往案上一瞧,只见上头摆了红黑两色铃铛似的棋子,而且红多黑少,不由笑道“我也不知怎么玩的,这红的是谁、黑的又是谁” 常月接话道“红的是她,黑的是我” 沈雪茹也道“嫂子居然不会玩这个”见陈芸点了点头,沈雪茹心下暗自吃惊,然后才道“其实玩法很简单,红黑棋是事先摆好位置的,掷骰子为数,点数是几,就任意走几步” 陈芸听了,一知半解,慢慢就着榻边坐下,道“你这说了一通,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玩一局,让我在旁边瞧瞧呢” 沈雪茹爽快应下了,又和常月对视一眼,投心于棋局之上。 陈芸看了一会子,慢慢琢磨出玩法,不过是靠掷骰子获取走步的步数而已,不由会心一笑。 沈雪茹见她笑了,忙道“嫂子去向娘请安了吗” “哎呦,差点忘了”陈芸猛然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连忙从榻上起身,然后回眸笑道“你们俩慢慢玩吧” 沈雪茹见她动步,唉了一声,问“嫂子别接着走啊,我问您,翼二嫂子可下了请帖没有” “一早就差人下帖了,说是晚饭时分,请一家子都到藕香榭赴宴”陈芸微微笑着说。 沈雪茹面露欣喜道“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回廊曲水,有花有山,到了晚上,清风徐来,别提多舒服了” 陈芸和善一笑,退了出去。 转头到了依梅院,陈芸发现陈氏已进过早饭,身边还站着两个生人,就好奇地走过去请安。 “太太” 陈氏闻声,斜眼一扫,轻声答应了一下,旁边两个小姑娘的目光也紧随其后射了过来。 “嫂子早” 陈芸一眼望去,发现这个喊自己嫂子的小姑娘柳眉秀眼,体格微丰,瞧着倒是很活泼开朗的,而另一个小姑娘沉默寡言,腼腆内秀,一看就是走的大家闺秀风格。 “这两位妹妹看着面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陈芸一边问,一边用咨询的目光看向陈氏。 陈氏淡淡笑道“他们两个一个是王家的、一个是俞家的,因和我们沈家祖上有些渊源,所以时常有来往,而我和她们太太私交甚好,一来二去的,也就认了干亲” 陈芸听一句点下头,最后又问“敢问两位妹妹芳名” 两位小姑娘对视一眼,王家姑娘又害羞地低下头去,倒是那俞家姑娘更外放一些,盯着陈芸打量。 陈氏知道小姑娘怕羞,忙道“这是王家二姑娘王紫芝,今年刚满十六周岁;这是俞家老六俞红英,满打满算,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你才入门,她们俩又不经常来,所以没碰过几面,以后,若再见了她们,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只管招呼他们便是” 陈芸应了一声,又道“两位妹妹可是来赴宴的” 俞红英眨巴着眼睛,迷惑道“我们都来了半天了,可没听干娘说府上有宴席呀” “原是家宴,如何能请你们两个”陈氏慢慢解释,“何况,又不是这边办事,原是二老爷那边张罗着给儿媳办生日宴,他们不给你们下帖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俞红英听了,直摇头叹息,似乎在为错过了一场盛宴而懊恼。 王紫芝想自己总沉默着也不好,就道“干娘的生辰是在八月,今年可有打算操办” “年年都过,今年真是没想头了”陈氏感叹地说,“倒是你,好事临头,也不同我说一声,我还是从你娘口中得知,你爹已给你议了亲事,今年冬天,就要张罗着送你出阁了” “对方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哪值当大张旗鼓地去到处传播”王紫芝说着低下了头。 陈氏瞟了她一眼,道“这就是你想岔了,择婿,不一定非要往高门大户里挤,还是要找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好你现在年轻,没见过世面,等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王紫芝低头不语。 俞红英见她老是这样,不觉有些厌烦,就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故意找一些活跃气氛的讨巧话说,惹得陈氏笑声不断,连陈芸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干妹妹好感倍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章、瑶池宴(一) 入夜,掌灯,一盏盏二尺见方的吊灯高高挂在廊檐,煌煌照亮了沈府的大小甬道。 晚饭前,诸人全聚在沈母房里说话,等安绮春那边打发丫头来请了,才慢腾腾起身前往。 到了延辉堂附近,只见桂枝幽绿,桃花萧然,横水而建的大回廊上架着四面环槅的藕香榭,此时,榭里灯烛齐亮,酒馔咸备,与之隔水而望的锦香亭里也聚了一堆人。 陈芸一眼望过去,只见那锦香亭里早搭好了戏场,几个梨园弟子要么手捧竹笛,要么反抱琵琶,要么拥着堂鼓,要么捏着檀板,还有几个刚扮了相的戏曲角色在旁边默戏、吊嗓子。 转眼进了藕香榭,诸人说笑几句后,按辈分而坐。 沈母刚坐下去,就看见眼门前的长方形桌子上摆了扁豆炖猪蹄、玫瑰卤子、胭脂鹅脯、菊花鱼、雪耳鸽蛋汤、人参鸡汤、当归瘦肉汤、火腿片、百果糕、菱粉糕、糖蒸酥酪、如意糕、雪霞羹,林林总总,竟有十几样子,免不得唠叨道“只是家常聚会,如此铺张,倒有些过了” 安绮春听了,忙道“老祖宗教训得是,原是我年轻不经事,听说长辈们为我庆贺生日,一时高兴冲了头,连身份也越发顾不得了,就想着大操大办,哄老祖宗、太太们高兴一场,不想过犹不及,反惹了老祖宗厌恶,孙媳妇真是后悔,以后一定改了这毛病” 潘翠莲坐在旁边,见她脱口说了这一番话,就慢慢道“妹妹只管宽心便是,老祖宗平时礼佛吃斋,连蚂蚁也不舍得踩死一只,你只是好心办了错事,老祖宗怎会怪你” 安绮春低头不语。 沈母见她们妯娌俩还算和气,笑道“这倒罢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不能光尽着主子行乐,丫头们跟了咱们一场,也该放松放松才好。虽然今日是翼儿媳妇的生日,但我越俎代庖,替她做一回主,等下席散了,挑几样好酒好菜,赏给丫头们吃喝,不枉他们平时尽心尽力侍奉” 安绮春点头称好,转头见丫鬟青鸾脚步匆匆进了藕香榭,就笑着站起来,启问“何事” 青鸾福了福身,道“奴婢过来请老太太示下,戏班班主那边已准备妥了,老太太是现在点戏还是等下再点” “肴馔都摆下了,再等,咱们菜都吃完了”沈母风趣说着,示意立春去接青鸾手里的戏单。 立春唯命是从,快快取了戏单,递到沈母手里。 沈母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们年轻,爱看小旦,喜欢那莺莺燕燕的闺阁儿女情态,我这老天拔地的,可看不得那一套了,倒是荆钗记的王母、精忠记的岳母更合我的口味,我看,倒不拘哪一出,派个丫头去问问,他们今日能演什么,我就凑合着听听罢了,左右我是来当陪衬,给孙媳妇办生日的,可不敢喧宾夺主了” 一语既出,上至常姑妈、吴夫人这些长辈、下至潘翠莲、陈芸这些小辈通通笑了。 青鸾领命是从,忙忙跑去锦香亭那边询问,等打听清楚了,又急巴巴跑回这边,禀告道“回老太太,班主说了,这两出戏都能演,只不知老太太想先听哪一出” 沈母道“就让他们先演荆钗记里见母那一出吧” 青鸾慌慌下去传令。 少顷,一阵杂乱的鼓点敲过,一个老旦扮相的老妪先登了场,只听她哼哼唧唧,吟哦不断,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哭,似有无尽的委屈要哭诉。等她哭了一会儿,一个乌帽猩袍的管府又登了台。两人一见面,先是惊愕,而后互相盘问,最终抱头痛哭。 沈母看得十分认真,直到戏演完了,还意犹未尽,沉迷于戏曲里的故事不能自拔。 常姑妈最会插科打挥,三言两语又把沈母哄得喜笑颜开。 安绮春本着先客后主的规矩,亲自捧了戏单去请常姑妈点了一出戏,然后又请吴夫人、陈氏、林姨娘点戏。 常姑妈最是心思细腻,想着沈母才听了一出伤感的戏文,就故意从戏单里挑了出谑笑科挥的刘二当衣,陈氏也和她一般心思,跟着点了出西游记,吴夫人和林姨娘却不然,一个点了南柯记里的念女,一个点了长生殿的重圆。 戏单重新递到锦香亭里,戏班班主看了一遍,抓紧安排人员按单演出,铿镪顿挫,粉墨重彩。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戏已演完,安绮春见众人意犹未尽,又做主让潘翠莲、陈芸等人点戏。 潘翠莲笑道“原是给你过生日,合该我们陪你取乐才是,可现在你这忙前忙后的招待我们,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依我说,你也别扭扭捏捏的了,大家都是一家子,谁先点戏,都是一样” 安绮春嘴角一动,慢慢道“嫂子既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先点一出游园” 潘翠莲笑着道“那我就点一出惊梦吧”说罢,又转头问陈芸“妹妹想点哪一出” 陈芸想了想,道“我原想点这两出戏来着,可惜两位嫂子先点了,既如此,倒不必麻烦了,我跟着听一场就是了” 潘翠莲点头称好,又将戏单还给安绮春。 安绮春接了戏单,又下去请沈雪沅、沈雪茹、常月三人点戏。三人都是闺阁小姐,最是贪慕外面的热闹景象,挨次点了西厢记、闺塾、访翠、三出戏。 又是一阵杂乱的鼓点飘过,笛声幽幽起调,然后,一个扮相俊俏的小旦趟着轻快的小碎步缓缓登场。 只见她头上盖着浅蓝风帽,遮住了大半头面,身上披着一色雪青斗篷,行步迟迟,一面走到亭子中央,一面轻启朱唇,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尾音刚落,又见一个活泼灵动的丫鬟快步闪出,一面走,一面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唱罢,慢慢悠悠凑到小旦身边,蹲下福了一礼,道“小姐” 那小旦看也不看丫鬟一眼,张口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丫鬟接口。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小旦拖着唱腔。 丫鬟“已分付。” “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 陈芸见小旦五官奇秀,回眸处似秋水漾波,启唇时似莺声燕语,行步迟迟,动作慢慢,似桃片逐雪涛,又似柳絮随风飘,不由赞道“这小旦不但扮相俊丽,唱腔也好听,跟莺声轻啭一样,清脆悦耳,连哭相也不俗,就像露滴花梢寂然无声” “岂止”安绮春见她开口点评,也忍不住道“手、眼、身、步、法都不错呢” 陈芸点头称是。 这时,锦香亭里只剩了小旦一人,只听她咿呀开口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边演得正好,突然,一个丫鬟莽莽撞撞地跑了进来,急忙凑到安绮春身边禀告道“二奶奶,二爷带了一群朋友回府,正嚷着叫着要喊一班戏子去延辉堂唱戏呢” “他倒是会没事找事,这边都还没唱完呢,哪有现成的戏子拨给他取乐”安绮春喃喃。 沈母见她们主仆俩嘀嘀咕咕的,张口问道“你们主仆俩又咬什么耳朵还非得瞒着我们不成” 安绮春湛然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相公从外头领了一群人回来,嚷着要戏子过去” “今儿原是我们陪你取乐,咱们只管玩咱们的,他想听戏,只管去外头找就是了”沈母戏谑着,见安绮春款款坐下,不由老成一笑,又见陈芸东张西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禁心下犯疑,就探着身子问坐在旁边的陈氏,道“怎么不见复儿” 陈氏看了一圈,道“我也不大清楚,八成是嫌这边都是女眷,到翼儿那边凑趣去了吧” 沈母点了点头,又道“复儿自成了婚,已经在家休学一个多月了,他老子就没催他入学” “老爷倒是经常来信,但信中只提及公事和问老太太安泰,并没怎么催促复儿入学攻读,不过,老爷去年曾经提过,说他的同年赵先生今年开春要到江宁府授学,我算着时间,那赵先生差不多该入职了”陈氏慢慢说着,不觉心下悲伤,道“依老爷的脾气,最是教子严厉不过,我想要不得半月数日,便该来信催复儿去江宁了” “复儿好好地在苏州府求着学,何苦又把他弄到江宁去没得折腾了人,还不一定能学出什么成果”沈母叹息。 陈氏道“去年,学里的贾师傅因为年纪高迈辞馆了,新换了一个年轻的塾师授学,老爷怕复儿跟着他没长进,又赶上江宁府那边有熟人,这才动了让复儿远游的心思” 沈母点头不语。 这时,锦香亭里已经换了曲目,刚好轮到沈雪沅点的西厢记,只见方才扮演杜丽娘的女旦重新登台,唱道“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一章、瑶池宴(二) 延辉堂里,灯火莹莹,月洞雕花窗下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肉末酿虾仁、盐水桂花鸭、葱烧牛柳、香菇扒菜心并几样时令小菜、新鲜糕点,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连同外头请来的宾客皆围桌而坐。 沈复一一见过,方知这起子人里头有贩卖脂粉的展延兴,有倒腾骨董的杜灵均,有经营杠房的秦涵荣,有承包茶园的唐易真,有雅好风流的孙祖光,更有一个世家纨绔关玉罗混在其中。 这关玉罗称得起苏州城内第一等挥金如土、嗜酒如命的人,自今夜进了延辉堂起,手不离酒、酒不离口,差不多已经灌了自己十大杯了,可他意犹未尽,还生拉着沈翼喝酒“翼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谁论今后身后名来,我们满饮此杯” 沈翼面色一紧,明显是不愿意再喝了,就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听听曲子助兴吧” 沈复听他这一说,恍然惊醒,忙问“二哥哥,你派去藕香榭喊戏子的人去了许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沈翼也心中纳罕,一副不解的样子。 沈衡见他捉摸不透,就好言提醒道“别是有什么缘故吧,不妨喊赖永安进来问一问” 沈翼点头称好,头朝外,扯着嗓子喊道“赖永安” 赖永安诚惶诚恐进来,抱拳行礼道“二爷喊我什么事” “我让你打发人去藕香榭请几个戏子过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办成”沈翼话语中带了苛责的意味。 赖永安惭愧地低了低头,道“小的已经打发长安去请了,只是长安回说二奶奶不肯放人” 展延兴、杜灵均等人听说,无不抿嘴憋笑,唯有关玉罗不计小节,公然开口笑道“常听坊间传闻,妒妇驭夫,又是罚跪、戒眠,又是捧灯、顶水,更有甚者,还有拿鞭子直接往相公身上抽打的,不成想啊,翼兄弟原来也是个惧内的,怎么着,你是不是也受过这些折磨”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沈翼红着脸蛋,道“快别扯你娘的臊了,我家里可没有河东狮哄,倒是关兄,你家里那位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我们大家都听说了,她管你管得甚严,既不准你出去眠花宿柳,又不准你调戏家中婢女,更离谱的是,她居然还管着你交友、访友” 关玉罗被当众揭了短处,顿时感觉没了脸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省得丢人现眼。 沈翼见他羞愧了,便不再和他逞嘴上功夫,转头对向赖永安,道“这天还早着呢,我们都还没尽兴,你去红牙馆请两位娼妓来助兴,记得要找会唱曲、会弹琵琶的” 赖永安听一句、点一下头,末了,对着诸人拜了一拜,急急巴巴跑出去安排事宜。 这时,菜肴已经用了大半了。沈衡扫了眼杯盘狼藉的桌面,忽然想起日前一桩小事,不禁叹道“唉,现在靠四处行骗谋生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让人都防不胜防” 关玉罗听他话中有话,忙问“沈大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沈衡摇头咂嘴,道“别提了,我昨个在街上买了一串绿松石手珠,不成想啊,夜里才回了家,只是洗浴时不慎沾了点水,那手珠居然掉了一大片色,这可不是受了蒙骗了吗” 众人听了,无不叹息。 展延兴顺口道“这以前,买什么是什么,现在可不行了,大街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到处都是,就拿我前几日买的那几斤蜂蜜来说吧,家常吃着,味道就不太正,竟有几分掺了糖的感觉后来,我在外头遇到一个内行的朋友,他教给我一个法子,让我把火筷烧红,然后插进蜂蜜之中,看冒不冒气,如果冒气,则是真蜜,如果起烟,则是假蜜你们猜猜,最后怎么着了” 众人不做声,只是期待答案。 展延兴自觉没意思,就加重了语气道“冒的全是烟,假的不能再假了。你们说说,大家都是开口迎客的生意人,我没拿假东西糊弄你,你倒拿假东西来糊弄我,真是昧了良心” 孙祖光笑道“你这算是受骗轻的了,我可不如你这般好运气了上月,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急着出手画作的生意人。那生意人长相还算憨厚老实,说话也实在不得了,我见他着急出手,就让他把画作拿出来给我瞧瞧。我仔细瞧了几眼,见那画作是仕女图,画法也不差,张得其骨,陆得其神,就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下来,哪成想啊,那画一朝沾了水,画色全退了,我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这样打了水漂了” “你这能怪到别人头上”秦涵荣指指点点地说,“还不怪你自己眼拙不识货吗” 孙祖光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就你识货,别以为我不知情,你也被人骗过一回呢” 秦涵荣噎了一下。 沈翼忙问“荣兄弟也遭过骗” 秦涵荣微微不好意思道“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顶了父亲的营生,掌管杠房。也是我命中该遭的劫难,一日,我正在安排杠夫启棺入殓事宜,一个外乡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他羁旅异乡日久,眼瞅着老迈了,就准备返乡养老,可住下还存着一方紫檀棺木,就想转手卖我。” “我当时才独当一面,正是万事小心,本不愿意买他那块紫檀棺木,无奈他说的天花乱坠的,又是夸紫檀木上头有牛毛纹,又是夸紫檀木行情好,将来指定能卖个好价钱”秦涵荣说着,停了一拍,然后接着道“想来你们也知道,我家杠房里也经营棺木,只是几辈子手头短,没攒下买一方好棺木的本钱,赶巧我那时赚了些钱,有些得意忘形,又兼那外乡人价格压得低,一因二故的,我也就昏头买下了” 沈复听了半天,只觉新奇,忙道“那后来是怎么发现是假的紫檀木呢” “这却不是我头一个发现的,而是城北刘家的刘员外告诉我的”秦涵荣慢慢看了沈复一眼,见他清秀俊气,一面冲他笑了一下,一面道“那刘员外祖上就是贩卖棺木的,传到他这一代,刚好是第七代了,所以,刘员外对鉴别这个最是在行,赶巧那阵子他家里老太太驾鹤西去了,请我们杠房的人去抬棺,我有幸见了他一面,就向他请教如何鉴别紫檀木” “那刘员外也是古道心肠,虽然家里豪富,但并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见我向他请教,就详详细细地跟我讲了一遍。这之后,我回了杠房,马上重新检验了一遍,果然,那块紫檀木真是假货”秦涵荣慢慢说着,不觉带了气,“你们道怎么着这真的紫檀木纹理细腻,既不压手,又有一股子檀香味,可我杠房里那一块又重又不香,怎么看怎么是假货,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那么相信那外乡人呢” “这就是追悔莫及了”沈衡淡淡笑着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咱们再买东西,多长个心眼,也便是了” 秦涵荣点头称是,转头见杜灵均沉默不言,忙笑着启问“杜兄怎么总不说话” “我可不敢搭腔,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一屋子古董竟有一半是从孤坟古墓里盗出来的,每到夜里,我看着满屋子各色各样的物件,都觉得心里瘆得慌,就怕哪个骨董的主人突然窜出来,掐死我”杜灵均一边说,一边做出掐脖子的动作,显然害怕极了。 关玉罗大大咧咧道“你怕个球又不是你月黑风高掘坟盗墓倒腾出来的,那些骨董的主人真要有灵,也该去找那些丧尽天良的盗墓贼,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头上” 杜灵均听了这话,心下稍稍安定,可一想到日间碰到的诡异事件,不禁后背生凉,毛骨悚然。 “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上个月,我正埋头算账的时候,货架上的一个骨董居然鬼使神差的掉了下来,豁朗摔个粉碎,我当时以为是风吹的,浑没在意,可之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件,总不能回回凑巧吧,我想着一定是小鬼显灵了,这几日,我都没敢往店里去” 唐易真见他说得神乎其神,有点惊悚又有点不信,只道“你这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胆子就只有鸡蛋大小这常言道行得端,做得正,又有言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依我看,你这是亏心事做多了,还是趁早去寺里布施还债吧” 秦涵荣瞟了他一眼,默默不语。 沈翼冷眼瞧着,见唐易真神采奕奕的,忙问“唐兄弟最近在忙什么好几日没见你露面了” “茶庄丰收了,最近都忙着采茶呢”唐易真简短回答了一句。 沈翼点点头道“采茶之侯,贵在及时,太早则味不全,太迟则神散,最好是在谷雨前后采集如今正是当令,合该痛饮几杯才是,改日,唐兄弟可得给我们每人府上送一点谷雨茶” “何必还等以后今儿就带来了,翼兄弟若是想品尝一下,现在就可以吩咐小厮下去准备了” 沈翼听了,喜从中来,连忙向唐易真索要了谷雨茶,吩咐外头候命的丫鬟去烹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二章、瑶池宴(三) 丫鬟动作极其麻利,很快送了茶来,沈翼亲自执壶,给众人斟茶。众人慢品慢尝,果觉清香扑鼻,心旷神怡,又有好事的人掀开碗盖来看的,发现碗里既有旗枪、也有雀舌。 沈复放下茶盏,正准备问一问娼妓请问来了没有,忽见赖永安高高兴兴地进来打了个恭,笑道“爷儿,红牙馆的陆姑娘和商姑娘今夜正好有空,我将她们俩请来了” 沈翼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关玉罗笑道“这陆姑娘可是个妙人啊,不光长得精致秀丽,还能词翰,善谈谑,尤其是那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的,可勾足了人的胃口” “瞧你馋涎欲滴这样,八成是又得手了吧”展延兴斜着眼睛说。 关玉罗一脸可惜状,道“哪能啊这陆姑娘可是正经人,虽然被逼无奈入了娼门,可人家只卖艺不卖身,更何况,我这样一个腌臜人,哪能入了她这样孤高自诩的人眼里一分” “阿弥陀佛,得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了”孙祖光捧腹而笑。 这时,堂外一阵一群擦动,然后软帘一掀,两个容姿貌美的姑娘就款步走了进来。只见为首的那个手抱琵琶,头梳连环髻,蓬松的发髻间稀疏点缀着几朵绢花,身上是一袭海棠红小袄,一套月白绫裙,神凝秋水,面带哀愁,宛若着雨梨花。另一个姿色差些,但自带了一种风流美感,头梳朝阳髻,鬓角夹了一片蝴蝶押发,发尾戴着丽珠步摇,一动一动,光可照人,又衬着朦胧的烛光,宛如临风桃蕊。 两个人走得极慢,但满屋子男人出奇地没一个出言指责催逼的,只是静静等着两人靠前。 两人上前来福了福身,更娇艳一点的那个率先张了口,道“给各位爷请安了” 关玉罗见是老熟人了,不禁喜上眉梢,一下子站了起来,拿食指指向站在前列的商姑娘,道“商琰琰,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今夜,你可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好好让他们长长见识” 商琰琰淡淡瞥了他一眼,耻笑道“奴家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关大爷呢,今个能在这儿见到你,奴家真是喜不自胜” “听你这话,倒是心心念念着我了”关玉罗腆着脸皮说。 商琰琰月眉一挑,笑道“可不嘛关大爷都好久没去我们红牙馆了,我们原先只当关大爷又找到好去处了,后来听人家说才知道,关大爷家里有位悍妇,辖制得关大爷连门也不敢出” 关玉罗听了这话,登时气得六窍生烟,横眉怒目地问“这是哪个王八羔子以讹传讹,故意败坏我的名声” 商琰琰嗤笑道“这也说不得了,一到夜里,我们红牙馆的客人数也数不过来,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要是一一记下,只怕咱们苏州城的纸用光了也不够” 沈翼见他们扯远了,忙将关玉罗安抚坐下,又让赖永安另设座位,好生请了商琰琰、陆晚晚入座。 两人整理了衣裙坐下,见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情知众人之前已经饮了不少酒了,就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有数,然后,商琰琰一边卖弄风情,一边朝八仙桌那边瞟了一眼,问“几位爷想听什么曲子” “先唱一曲卜算子听听”沈衡开口道。 商琰琰听了,清了几下嗓子,示意陆晚晚以琵琶给自己伴奏。终等琵琶渐入正轨了,她才启唇唱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平心而论,沈复觉得曲调很是一般,但是商琰琰的风情恣意流露,惹得以关玉罗为首的偷香派追捧不已,一边喝彩,一边跟着吟唱,末了,又齐声叫嚷让商琰琰再唱我侬词。 商琰琰轻笑一声,一头继续同众人谑笑,一头示意陆晚晚换曲调。 陆晚晚心思很活,一手按住琵琶的头部,一手控弦,连续不断地弹奏出一曲乐音。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商琰琰唱着,故意从襟下抽出一方水红绣花帕子,然后又朝座上抛了几个媚眼,“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曲终,商琰琰故作矫情地站了起来,慢慢朝座上福了一福,道“奴家若唱得不好,还请各位爷包涵则个” “包涵,包涵,一定包涵,若商姑娘肯去我府上做客,我一定送姑娘数不清的宝贝”关玉罗大言不惭。 商琰琰瞪了他一眼,啐道“呸,没脊梁的软汉子,你们家有那头母老虎坐镇,谁敢去你们府上” 关玉罗只当这是戏言,就一脸坏相看着商琰琰,道“你又没和我赤裸相见过,怎知我是个软汉子得了,我算明白过来了,姑娘这是暗示我请你入府小聚呢,我这里领情了。赶明,啊,不,我今夜就邀姑娘入府,让姑娘见识见识我裤裆里那驴大的货” 众人听这话十分粗俗,都为商琰琰悬了一把心,不料人家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满面春风道“关大爷,可不是我取笑你,你自诩是关公的第一百世孙,怎么也该有点胆量才是,成天被一介妇人捏在手心里,过得窝窝囊囊的,连我这外路人看了,也为你臊得慌” 关玉罗听了,怒从心起,拍案道“真不知你们一个个从哪里听来的妖风,都说我惧内,我怎么就惧内了” 沈翼见他生气了,连忙上去安抚道“不过是宴席间的玩笑话,关大哥若当真计较,可是让人看不起了” 其他人见话说过了,不觉也有些后悔,就个个好声好气地劝慰关玉罗,让他不要在意。 关玉罗慢慢平息怒火。 沈翼又道“咱们也不能光听曲子呀,正好陆姑娘也在,我听人说你最擅长作词,不知可否为我们作一首” 陆晚晚慢慢站起来,笑道“各位爷请我们来,可没讲明席间还要作曲,眼下贸然强逼,未免有失体面了,依我看,各位爷好歹都有些学识,何不自行连句作对呢” “这倒也是好雅兴”沈衡点头称好。 沈翼从旁道“咱们几个里头就数复哥儿的文采好,得了,这令官非你莫属了” 沈复从容笑道“这也成,那咱们就柳字流觞吧,按照联句的规矩,按此传递下去,谁若是接不上来,就罚他饮三杯酒如此,可好” 众人无不称好。 沈翼觉得光联句又太单调,就命陆晚晚从旁监督,商琰琰手捧酒壶,等着逮答不出的行令人。 沈复开头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翼道“杨柳青青著地垂” 展延兴道“枝上柳绵吹又少” 杜灵均道“蛾儿雪柳黄金缕” 秦涵荣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唐易真道“寒食东风御柳斜” 孙祖光道“太液芙蓉未央柳” 关玉罗揪着小胡子,想了半天,道“杨柳百尺拂银塘” “得亏你想出来了,不然,可又要自饮三杯了”沈衡一边取笑,一边用手瞧着桌子,道“绿柳才黄半未匀” 沈复道“更无柳絮因风起” 沈翼道“拂堤杨柳醉春烟” 展延兴道“客舍青青柳色新” 杜灵均道“系马高楼垂柳边” 秦涵荣道“满城春色宫墙柳” 唐易真道“柳条折尽花飞尽” 孙祖光道“花柳青春人别离” 转了一圈,竟又轮到关玉罗,只见他冥思苦想,使出小时候吃奶的力气,才有了一丝丝灵感,挥舞着手指,大笑一声,道“水中柳影引他长” 沈衡道“牛衣古柳卖黄瓜” 沈复接道“江梅已过柳生绵” 沈翼道“兴逐乱红穿柳巷” 展延兴道“无情最是章台柳” 杜灵均道“柳营春尽马嘶闲” 秦涵荣道“杨柳青青细雨晴” 唐易真道“轻于柳絮重于霜” 孙祖光道“东风花柳逐时新” 关玉罗拧眉想了半天,竟是苦思无果,只得叹了口气,道“再也想不出了认罚” 商琰琰轻轻一笑,道“既认了罚,可就得尽饮三杯了,关大爷,你的酒量,我们都是知道的,那可是千杯不醉的主儿,你就不要小气了,我每一杯都给你斟得满满的” 关玉罗眉毛一耸,落拓不羁地站了起来,上手取了一杯酒,一扬脖子,洋洋洒洒地灌了下去。 如是三回,关玉罗潇洒地把最后一个小酒盅砸在桌上,笑道“你们可都是看着的,我每一杯都喝光了” “明眼人都看着呢”沈翼笑着从中周旋,“关大爷果然好酒量,我敬你一盅酒”说着,果然提了酒壶,斟了一杯。 关玉罗逼视着他,道“这还没开始新一轮曲水流觞,你就开始想着法把我灌醉了,你这人心真坏” 沈翼自嘲道“对,我是心怀,也罢,这杯酒,我自己饮下就是了”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敬佩沈翼的器量,各自饮了一杯,沈复流俗,也捧了小酒盅,满满饮了一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三章、瑶池宴(四) 酒过三巡,诸人都有些醉眼朦胧了,关玉罗乘着酒兴,恬不知耻地上去拉扯商琰琰。商琰琰有骨气,吃软不怕硬,一个耳刮子掴上去,直扇得他天旋地晃,悠悠打转。 关玉罗本长得肥头大耳的,身材又臃肿了些,这一打起转来,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沈复模模糊糊看见关玉罗的蠢样,不禁失声大笑,其余人也拍着桌子、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这时,天色已过亥时,锦香亭这边刚停了演出,沈母见夜色漆黑,空有一轮皎月挂在半天,不免起了赏月之心,就一面同常姑妈等人说古论今,一面给小辈们摆龙门阵。 讲了好一会子,月亮忽然变得朦胧起来,一阵南风吹来,撩动得藕香榭的软帘南北晃动,沈母仍是意犹未尽,又不好眼睁睁看着一众小辈吹冷风,只得领着一帮人退到玉茗堂小歇。 到了里间,只见雕花洞门上悬着芙蓉绣花软帘,西窗下是罗汉床,床上铺着胭脂红大条毡,靠南边板壁上立着一个杭绣海棠靠背和一个娃娃红大迎枕,旁边又立着一个花梨藤心大方柜,柜子下方摆着一张高几,高几上种了一株文竹,枝繁叶茂,绿意涛涛。 沈母领先坐到床边,见那床上摆着的紫檀回纹雕花小炕桌上放着一副骨牌,不免起了牌瘾,就吩咐身边的大丫头挪了八角桌进来,张罗了常姑妈、吴夫人、陈氏坐场。 林姨娘、洪姨娘、蓝姨娘、马姨娘四个也是玩熟了的,就站在一边帮着看牌、数钱,一会儿喊天牌,一会儿喊地牌,一会儿叫文牌,一会儿叫武牌,弄得阵仗极大,输赢难辨。 连着几圈下来,林姨娘开始在旁边帮大家算钱,算到最后,竟是沈母赚了大头去。众人本不在乎这点小钱,只是日常凑趣罢了,就都赶着奉承沈母牌艺好、手气旺。 沈母含笑听完,最后才道“亏你们一个两个还都是太太呢,才输了一二两银子,就开始朝我这老寡妇哭穷,你们也不想一想,我现在赚的再多,等将来百年过身了,不还是还给你们吗这样一想,竟是我最可怜了,白白帮你们攒了银子,连个利息钱也没收到” 众人听了,无话反驳,只得低头苦笑,然后重新洗牌,继续陪这位年有七十六的老人家取乐。 潘翠莲等人看不懂骨牌,只觉没有意思,就统统退到外间,重新命人铺了一张席面。 席面很快铺成。 陈芸在沈雪沅之后坐下,趁着和沈雪茹搭讪的功夫间,匆匆朝桌上扫了一眼,只见案上摆了箭瓠、签筒、筹子、酒令牌等喝酒行令之物,又有几碟子应时糕点和醒酒茶、醒酒丸子。 “我可派人去延辉堂打听了,二爷命人从外头请了两个娼妓回府,眼下,谁也不晓得他们是喝酒呢还是作乐呢”潘翠莲说着,故意扫了一圈众人,道“唉,咱们成日苦巴巴守在闺房,足不出户的,一点乐子也没有,他们倒好,三日两头地出去快活,今个,咱们好不容易碰了头,合该高兴一回才是” 陈芸看她已有了主意,就道“大嫂准备如何取乐难不成也要学他们联句作诗”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潘翠莲微微笑着说,“别看你二嫂子是个闷葫芦,人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三位妹妹更不必说了,学问都是成车成箧的,就是让他们当场作诗,我看他们也能手到擒来。妹妹你呢,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这算来算去,最后竟是我学问最低了” 安绮春慢慢听着,道“这倒罢了,我看嫂子还让人备了猜拳行令的东西,难道是准备行酒令吗” “怎么着,妹妹是怕自己酒量浅,喝醉了酒,昏头蒙脑,扶墙摸壁,连路也走不安稳”潘翠莲笑着问。 安绮春怕她多心,忙道“我倒是不怕这个,喝醉了也就醉了,总还有丫头们给咱们扶腰呢,只是她们三个不比咱们,都还是没出阁的小姐呢,我们揽了她们入席,万一她们喝醉了酒,个个头昏眼花、东倒西扶的,再让太太们看见了,没得说我们为大不尊” “太太们自己正顾着玩乐呢,哪有闲工夫来管咱们”潘翠莲笑意如春,见安绮春仍旧不太安心,连沈雪沅几个也开始面露难色,就赶忙拉了安绮春的手,温声细语道“好了,你也太小心了,既如此,那就只准她们三个入场,一旦接不上句,要么罚钱一吊,要么弹琴一首,咱们三个呢,可没那么多顾虑了,就罚酒吧” 陈芸点头称好,又问“那这令官谁来当” 沈雪茹跃跃然道“我就毛遂自荐了” “这可不成,今个是你二嫂子的生辰,合该她这寿星来当令官才行”潘翠莲笑着,转头看向眼波流盼的安绮春,道“妹妹可就别推来推去了,不然的话,那就是不给我这个嫂子脸面了” 安绮春微红着脸,道“嫂子既开口了,我自是不能推脱,如此,我们就荷字流觞吧”说罢,冥思苦想了片刻,然后才用秋波看了眼众人,慢慢道“荷花芳草垂杨渡” 陈芸眼带笑意,道“绿荷相依满池塘” 沈雪沅道“竹边荷外再相逢” 沈雪茹欢脱地扭了扭身子,道“因以金荷酌众容” 常月道“莲子已成荷叶老” “晚来妆面胜荷花”潘翠莲嫣然一笑,递了眼波给安绮春,道“妹妹,你瞧瞧,她们三个哪那么容易答不上来倒是咱们几个,等下该醉得扶不起来了,那才可笑呢” 安绮春付之一笑,继续接道“露迎珠颗入圆荷” 陈芸读的戏本子倒是不少,可脑子里关于荷花的诗词积累实在匮乏,刚才只是碰巧想到一句,眼下又轮到她应答了,不禁有些头脑冒汗,就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子,才道“荷叶罗裙一色裁” 沈雪沅道“新荷跳雨泪珠倾” 沈雪茹道“一池荷叶小桥渡” 常月早预备了好几局,当下不假思索道“笑艳秋荷生绿浦” 潘翠莲道“两桨飞度荷花香” 安绮春快速答道“绿杨堤畔闹荷花” 陈芸是真想不出来了,只得认罚,亲自斟了一杯酒,端着送到嘴里,然后放下酒杯,扶了扶头。 “妹妹不会才喝一杯就醉了吧”潘翠莲笑意生春,“得了,妹妹也领了罚酒,接下来,该由妹妹打头阵了” 陈芸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就想了想,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沈雪沅道“雨停荷芰逗浓香” 沈雪茹道“竞折团荷家万里” 常月道“菱叶萦波荷飐风” 潘翠莲笑着道“荷芰风轻帘幕香” 安绮春似乎也快答不上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子,才开口道“新荷跳雨泪珠倾” 陈芸道“菊暗枯荷一夜霜” 沈雪沅道“相逢十里荷花荡” 沈雪茹看样子是答不上来了,就咬着嘴唇,不肯张口。 潘翠莲见状,忙道“妹妹是要罚钱还是自弹一曲” “我可不比三位嫂子月钱有二两银子,这好不容易才攒了那么一丁子钱,可不能白白糟蹋了”沈雪茹说着,朝东道主安绮春望了一眼,问“敢问二嫂,这屋子里可有瑶琴没有” “有倒是有,只是积年未用了,恐怕音不准了”安绮春说着,递眼色给自己的丫鬟青鸾,示意她去库房取来。 “这倒无妨,我们几个本就是附庸风雅,根本听不来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有什么区别,妹妹若妄想同我们品茶论琴道,那才是鸡同鸭讲呢,所以啊,妹妹只当是对牛弹琴就好了”潘翠莲笑着说了一通,见沈雪茹捂嘴浅笑,不禁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青鸾已抱了瑶琴来,又命人挪了条几进来,将瑶琴安置在上面。 沈雪茹动身站起来,慢慢走到琴边看了一眼,然后款款坐下,试着拨了几下琴弦,听琴音渺渺,音色清清,沈雪茹莞尔一笑,然后又朝座上看了一眼,才轻拢慢捻。 “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冷落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翠态。烂漫金舆转,霓旌影乱,箫声远。” 一曲弹完,众人无不喝彩,沈雪茹见她们起哄让自己再弹一曲,赶忙祸水东引,道“嫂子们只管欺负家里人,明明月妹妹也是会弹琴的,你们怎么不欺负她去” 潘翠莲听了,笑从中来,道“哟,三妹妹生气了,也罢,那咱们就闹闹月妹妹吧” 常月面皮薄,不敢同她玩闹,赶忙出了座位,自觉走到条几边,坐下弹了一曲“飞花成阵,春心困,寸寸别肠,多少愁闷。无人问,偷啼自愠残妆粉。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眉晕,娇和恨。” 琴声仍在耳边作响,外头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潘翠莲见圆月变缺,慢慢东偏,情知时辰不早了,正想进去问一问沈母该不该散了,忽见一群衣着光鲜的太太们簇拥着沈母出来,还边说边笑,奉承沈母赚得盆满钵满。 沈母自然开心,一面交代大家早些回去歇息,一面喊了大丫头盼雨扶自己回乐寿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四章、少年游(一) 这壁厢,瑞彩扶着陈芸进入落梅院,沿着鹅卵石路才走了十来步,只见南窗下灯烛闪耀,有一消瘦的人影在窗下走来走去。 陈芸心中纳罕,轻声问身边的瑞彩“二嫂刚不说男客还没散席呢咱们屋里怎么有人影” “许是瑞云在铺床吧”瑞彩揣测道。 陈芸不置可否,慢悠悠朝廊下走。 这时,瑞云头顶软帘闪出身来,刚好和陈芸打了个照面,就慌慌忙忙将手里的金盆放下,然后快手快脚凑上前去,低了低头,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三爷今夜喝得烂醉如泥的,刚才嘴里嘟嘟囔囔了半天,我和平顺仔细听着,倒像是在唤奶奶呢” “他怎么先离席了”陈芸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瑞云,见她也一副不知详情的表情,就改口道“吐了没有” 瑞云忙道“平顺扶三爷进院的时候,我正在听雨轩收帘子,远远瞧着三爷走路左右打飘,就跑出去帮着扶了一把,谁想三爷前脚才进里间,后头就吐了一地污秽东西,我赶着拿布给擦干净了,平顺也扶三爷躺倒床里去了,哪料到三爷干呕一声,又吐了一床、一身。平顺眼尖手快,忙着撤了床单,又给三爷擦了身子,换了寝衣,我在旁边闻着味道酸臭,就点了一段沉水香去味,眼下味道还没散尽,奶奶不妨在廊下站一会子,省得闻了难受” 陈芸听她形容了一番,心里干着急,只道“我倒不信还能把人臭晕了,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俩明个还要当差呢,回去歇着去吧”说着,脱了瑞彩的扶持,自顾自掀了帘子进去。 瑞云和瑞彩站在后头,不禁互看一眼,暗暗发笑,然后一个忙着去倒盆里的酸物,一个回了庑房。 陈芸进了里间,只见豆青釉烛台里插着一截红烛,扑扑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后面的镂空雕花罗汉床里悬着两层秋香色帷帐,沈复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靠床沿的地方。 慢慢靠近,陈芸一边坐下,一边察看沈复睡熟了没有,只听他长一阵短一阵地扯呼,不由轻笑一声,上手将他的身子扳正过来,然后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芸姐儿” 沈复说了梦话。 陈芸依稀听见了,笑道“我在呢,怎么了” 沈复缄口不语,只是嘟嘟囔囔了几句,翻身朝里头躺着,又将身上盖着的棉被一脚踢开了。 陈芸不觉好笑,一面扯了被子在手,一面给他盖上,又故意将被角往下撤了几分,让他的鼻子脖子全露在外头。 沈复似乎舒服多了,砸吧砸吧嘴几下,重新扯起呼来。 陈芸无奈,只得下床找了一把剪子,剪了灯芯,然后冒黑寻到了床沿,慢腾腾爬上去,解衣躺下。 翌日,朝阳高升,徐徐的春风拂过梨树,打落了数以千计的梨花花瓣,弄得满院白雪。 陈芸闲来无事,想到还有女红做了一半,就重新翻了线绷子出来,坐到西窗下刺绣。 沈复本在书房练字,见她专心致志,不免起了亵玩之心,就撂了手里的笔杆子,跑到陈芸跟前凑趣,一会儿说陈芸绣得不像,一会儿又夸陈芸绣工好,一会儿帮着理线,一会儿到处找剪子。 陈芸嫌他老在眼门前晃,就哄他去书房里写文章,沈复自是不肯,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 如此消磨了大半天过去,两人闹得累了,申时歇了一觉,再等醒来,天也黑了。 陈芸可不敢偷得浮生半日闲,连忙重新梳洗了一遍,规规矩矩地朝陈氏房里请安。陈氏这日忙着核算账单,连吃饭的功夫也匀不出来,就没同她说几句话,只是让她督促沈复攻书。 陈芸一一应下,忙着赶回落梅院,赶巧遇上王妈妈送了晚膳来,两人就聊了些闲话,齐心协力把将菜肴摆八角桌上,看一切准备妥当了,这才去书房喊沈复用饭。 沈复刚看了袁枚的随园食单,转到屋里,见晚膳尽是仓促做成,不由咳了一口气,面露嫌弃。 陈芸不理他,自顾自吃饭。 沈复见她不搭腔,不觉没了意思,就闷闷不快地抓了筷子在手,正想夹一根菜,忽见陈氏身边的丫头春蕊慢慢走进来了。沈复撂下筷子,问“太太打发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太太找三爷,还请三爷速速过去”春蕊嫩生嫩语道。 沈复心里没底,慢慢给陈芸送了个眼色,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间。 陈芸笑了一笑,继续吃饭,等吃饱了,才命瑞云、瑞彩收拾了残局。 堪堪天色向晚,月牙慢慢冒了出头。陈芸等了一会儿,见沈复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不由有些焦躁,就拿出白间没完成的绣活,一面绣、一面等。刚刚绣了梨花花蕊,只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飘到耳畔,然后朱门一动,沈复就大步子走了进来。 陈芸见他面色不对,就慢慢放下手里的刺绣,双眼直盯向他,道“太太喊你去做什么” “爹来信了”沈复愁眉不展,“信上说,爹那位同年赵省斋赵先生前不久路过苏州府,在城内歇肩了两三日。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约这位赵先生聚了一回,两人班荆道故,评茶论道,同行逛了一圈苏州名胜古迹,然后爹亲自送他上了往江宁府那边去的船” 陈芸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什么赵先生,我倒是不认识他,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沈复快速瞟了她一眼,然后就懊恼地鼓起腮帮子,道“你八成是忘了,早先,爹曾和我商议过,让我改投这位赵先生门下求学,如今算着日期,也该差不多了” “这也是好事啊” 陈芸闷闷坐下,见沈复仍旧愁眉锁眼,连忙劝解道“咱们成婚也快一个月了,这一月里,你每日东游西逛,不是出府散心,就是守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冷眼旁观却不敢多嘴,只能堵住嘴当哑巴,眼下,老爷既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你也该高兴才是,不然,总这样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早晚是要宴安鸩毒” 沈复听她说了这一番话,又是惊喜又是心寒,喜她最近学问见长,连说话也条条有道,寒她鼓动自己外出求学,竟是个舍得下自己的冷心肠。心里想了一圈,沈复张口道“我常常在想,这人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干嘛非要立志求学,往那仕途里钻呢” “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还说这样没出息的话”陈芸微微笑着,“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总贪恋儿女私情,再说了,连街市上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还羡慕白秀书生呢,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你这从小就入私塾,又饱读诗书,难道反而没了这个心思” 沈复情急张口道“怎会没那个心思我无一日不想,无一日不念,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做梦都想着那一日呢,只是才学有限,入闱揭榜,哪是随口一说的事情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芸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尚轻,何苦说这等丧气的话” 沈复叹了口气“不提这个也罢”旋即又抬起头来,盯着陈芸问“你留了晚饭没有” “我想着你去了太太那里,又赶上用饭的时辰,太太应该留你用饭的,就吩咐人把菜肴撤了,难道你还空着肚子”陈芸一脸吃惊状。 沈复听了,叹道“别提了,娘最近在持斋念佛,刚才就摆了一桌素席,还全是清汤寡水,我瞧着,实在没什么胃口,就借口用过烦了,慌里慌张跑回咱们院里来了” “已经入夜了,下人都歇了,若再劳动人起火做饭,又该惹他们背地里抱怨了”陈芸慢慢地说着,忽然笑道“得了,要不,我去随便弄几道小菜,你先凑合着吃一顿” 沈复缓缓一笑,应声躺倒在美人榻上,然后装作呼呼大睡。 陈芸匆匆下榻,一面说了声“稍安勿躁”一面速速掩上了门,朝着小厨房走去。 未几,雕花门吱呀吱呀响起。 沈复听见动静,心慌意乱地支起身躯,只见陈芸灰头灰脸地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又摆了几样小菜,顿时忍俊不禁道“只是去做了几样菜,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还说呢,灶下掐火了,我填了把柴火进去,锅灶里戗了好多灰,差点没把我熏死” 陈芸一面抱怨,一面将菜肴摆好。 “我的爷儿,您也别装佛祖尽坐着看了,快坐过来瞧一瞧,对不对你的胃口” 沈复笑着从榻上爬下来,凑上前去,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酸豆角炒肉、一碟笋干、一碗卤瓜,另有一碗豆腐汤,不由叹息“唉,这个时辰了,也只能将就了” 陈芸见他耍混,干脆也不管他,兀自拿了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装作津津有味。 沈复见状,咽了咽口水,连忙拿竹筷夹了几块卤瓜吃。吃了几口,沈复觉着味道不错,就点着头道“这味道不一样了,连佐料也不同了” “是不一样了”陈芸笑悠悠地说着,“上回,我见你不大喜欢腐乳,所以这回我特意将腐乳捣碎了,再和卤瓜拌在一起” “你倒是蕙心兰质”陈芸一边吃,一边又问“对了,这道菜,可有什么名头没有” 陈芸瞄了一眼他,笑道“不过是家常菜,能有什么名头” 沈复皱着眉道“不行,还是得取个名字才好,不然,万一我那几个朋友以后登门拜访,我特为炫耀你的厨艺,总不能卤瓜卤瓜的喊菜名,回头你再真给弄一碟卤瓜来,岂非有失风雅” “反正我是文墨不通,实在想不出什么雅致的名字来,你若是有主意,还是快说为妙” 沈复闷头想了一想,道“你看,这碟酱菜里有腐儒、卤瓜两种,不若就称呼它为双鲜酱,你意下如何” “不过是道菜而已,怎么样都行,倒是你,刚才不还喊饿了吗,怎么忽然又起了兴致,硬要给一道菜起名字呢”陈芸微微摇头,表示不解,“夜深了,快些用饭吧” 沈复漫不经心吃了几口,又道“唉,你说奇不奇怪,刚开始你将卤瓜端给我时,我避之不及,现在却吃得津津有味,真是令人费解” 陈芸苦笑“这就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长得丑,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嫌弃就是了” “这倒也是” 沈复颔首微笑,惬意地品尝起美味。 吃罢晚饭,两人稍稍休息片刻,又围着棋盘手谈几局,才吩咐瑞云送了热水进来。 梳洗完毕,陈芸松开发髻,撤掉耳环,拿刨花水篦了篦发,换了身珍珠白寝衣躺在床上。 沈复迈步进来,见她双目微闭,独自躺在拔步床里,不免联想到自己即将离家,她要孤抱鸳枕,空守闺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就愣愣站在原地,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陈芸恰巧睁开眼来,见他傻傻站着,跟丢了魂儿一样,不由心内一动,笑道“好好儿的,怎么魂不守舍的” 沈复垂头耷脑的往床边走了几步,感慨道“闲处光阴易抛,这日子,还真是稍纵即逝” “这一日就十二个时辰,不长不短,你觉得过得快,那是你每日安闲自在,无忧无虑,若是换做在水生火热里讨生活的人,他们还觉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呢”陈芸面带微笑说着,忽然攥住了沈复的手,道“别多想了,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你心里该清楚才好” 沈复点点头,随即脱掉月白色寝衣,一骨碌爬上拔步床后,上去搂着陈芸亲了几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浮生为欢几何》正文 闲情记 第六十五章、少年游(二)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裀。软衬飞花,远连流水,一望隔香尘。萋萋多少江南恨,翻忆翠罗裙。冷落闲门,凄迷古道,烟雨正愁人。高观国少年游 岁月忽忽,眨眼已过三日。这日黎明,沈复早早梳洗了,领着陈芸到沈母这里辞行。 沈母起得晚些,正被陈氏伺候着插花戴钗,无暇同小两口说话,倒是那常姑妈起了个大早,又凑巧撞见两口子过来辞行,免不得要多嘴叮咛一番“源哥儿才离开府学没几年,我也算略知一二。这府学里的学子既多又杂,良莠不齐,龙蛇咸集。百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脾性、喜恶不同,这夜强求不来,但你这一去,免不得要和他们中一些人打交道,还要多注意一些,择其善者而交,遇其恶者而避” 沈复听她提起常源,只得点头称是。 陈芸本就觉得常姑妈通情达理,见识不凡,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话,心里除了敬服就剩敬服,不由点了点头。 常姑妈也来了几日了,耳闻目睹的,早知陈芸是个再平易近人不过的,就笑着打趣沈复“常听人说,那江宁府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吃的、玩的自是数不胜数了,便是秦楼楚馆,那也是到处可见,你年轻,免不得心浮气盛,只是出门在外,要常常惦记着家里,尤其是我这位侄媳妇,性情又平和,处事又妥帖,你要敢在外头寻花问柳的,我可头一个不饶你” 陈芸听常姑妈说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又是受惊、又是尴尬、又是担忧,一时之间,竟是五味陈杂了。 沈复在旁边道“姑妈尽管放心好了,我这一去江宁,必定惩忿窒欲,安心读书” 常姑妈默默不语,又见陈芸微红着脸,不由失声轻笑。 这时,陈氏扶着沈母从里间出来了,眼见常姑妈憋着笑,忍不住问道“你们姑侄俩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妨说出来让老太太和我也高兴高兴” 常姑妈起身迎了迎沈母,道“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复儿去了江宁,要心无旁骛读书,千万不要学他表哥,整日走狗斗鸡,撷芳采香,没得既花了钱,又废了光阴”说着,扶了沈母坐到贵妃榻上。 陈氏听她这样说,倒也不好搭腔,继续说常源的坏话,只能安心笑着站到一边去。 沈母心疼孙子,又念沈复是头一遭出远门,怕他羁旅辛苦,忍不住就多交代了几句“你这一去,关山迢递,少说也要两个多月才能家来,我和你娘你媳妇没旁的心思,只盼着你保重身体,摄生养性,天凉时,要御寒防冷;天热时,也不要贪图凉快,万事以身子为先,那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大业急也是急不来的,以后慢慢往上熬吧” 沈复听得感动,又见沈母神情哀伤,连忙屈一屈膝,蹲到老人家眼前去,满眼真诚道“老祖宗尽管放心,孙儿求学在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让老祖宗您多牵挂” 沈母见他近来说话做事与以往大有不同了,不免欣慰道“听你娘说,那教书先生是你爹的同年” 沈复点头称是。 沈母又掉头看向陈氏,道“向来是礼多人不怪,这初次拜见,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礼数,按我的主意,还要多备些贽见礼,送给那位教书先生。你可给复儿预备下了” 陈氏忙道“早备下了,连老爷前天寄回的举荐信也交给了复儿,让他见到赵先生时一并送出” 沈母一笑置之,又问“穷家富路,路上短了什么也不好短了银钱,你这回给复儿带了多少盘缠” “此行多是水路,我怕中途不安宁,没敢多给他盘缠,就从官中支了五十两银子出来”陈氏说着,见沈母面带忧色,又补充道“另外,我又私下添了些散银,应该够他花几个月了” “出门在外,不光盘缠要带足带够,身边也要跟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沈母从容说着,见沈复老恋恋不舍地盯着陈芸,就缓缓一笑,然后上手拍了他的掌心一下,问“平日里,都是平顺贴身照顾你,这回出去,你是要带他去、还是另选人呢” “平顺已经够仔细了,倒没必要另选人跟着了”沈复淡淡笑着,“再说了,骤然换了旁人,我也使唤不惯” 沈母满眼赞同,又叮咛了几句,便让陈氏领着小两口离开。 出了院落,陈氏见太阳已经冒头,东方初明,回头道“这一去,天高路远,山水迢迢,我们娘俩不能时刻照顾你,万事,还要靠你自己多注意”沈复唯唯点头。“你少不更事,到了那边,不要急着锋芒毕露,先静下心来,增长学问,以图后来才是” 沈复笑道“娘只管放心好了,孩儿资质尚浅,纵使孩儿想要冒尖,也没那个本事啊” 陈氏听他如此说,就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怪不得老爷成日说你没个正经,我看着也是这样你如今也成了婚,懂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是不劳我絮叨了” “老太太疼你,让你以身体为重,这自然是一片慈心,可你也该晓得发愤图强,万不可庚齿日长,浪费光阴”陈氏慢慢地说,“等你这回从江宁府学回府,我也不可再纵着你随心所欲了,该约束的时候还是要约束些,让你归心回正来才是要紧” “娘”沈复笑着朝陈氏靠近了几分,“孩儿此去,说不准哪一日才能回家,这在外头,吃不好、住不好的,好难得回了家,可以安情适意一些,您还忍心束缚我” 陈氏微微摇头,一瞥眼,见陈芸满面不舍,心里也很理解,就笑了笑,说“行了,天快亮了,上路的时辰也要到了,我就不耽误你们小两口话别了,回你们院里去吧” 小两口听了,作揖告退。 回到落梅院,陈芸匆匆穿过门廊,径直进了暗间,一边帮沈复归置行李,一边没完没了地交代些琐碎。 “虽说天气渐暖,大毛衣服穿不到了,可也得提防着变天,我给你塞了件厚棉衣在包裹里,冷了,可千万别忘了穿书笔文物另放在一个包裹里,一应都是你用惯了的。你是最喜欢丢三落四的了,那雌黄总是乱丢,如今要离家了,可没人再给你东翻西找了,自己当着点心,早晚改了这恶习才好” 换做以前,沈复早嫌她唠叨,可到了这临别的关口,却是如何也听不够,宁愿晚走几天,也想同她玩笑半日。想着走着,沈复慢慢凑了过去,一把圈住了陈芸的腰肢。 陈芸骤然停下手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良久,她胡乱抹了把泪,催促道“行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面天也亮了,你换身干净衣裳,就赶紧动身吧” 沈复恋恋不舍撒开手来,见陈芸默不作声的,将那件自己打包的天青色长袍从包裹里取了出来,不由奇怪道“我一向很中意这身长袍,你怎么反倒拿了出来” “你啊,马马虎虎的,连这件长袍擦拉了袍角,居然也没发现”陈芸淡定说着,忽然将长袍反过来,摊到沈复面前指了一指,道“喏,你瞧这儿,已经开线了” 沈复瞧了一眼,果然如此,“你最擅长缝缝补补,既然这长袍破了一角,不妨给我缝一缝吧” 陈芸莞尔一笑“你又想着法劳烦我,明明衣裳那么多,难不成非要指着这件穿才行” 沈复微笑道“如果你缝了,那这件衣裳可与旁的不同了,从此,我会将它视若珍宝,绝不舍得扔下的” 陈芸无奈,只得走向窗下的绣架,从绣架边的箩筐里选了一桄子绣线,然后密密缝了起来。 缝完,陈芸将长袍丢给沈复,笑道“你若稍微会点什么,还不至于让人太担心,偏偏是个四体不勤的大懒人,真不晓得,你去了江宁那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沈复心里开心,连忙道“我倒是不劳你操心,总有平顺那猴精在身边呢,反而是你,一个人呆在家里,闷了、烦了,也没个知心人给你解闷解烦,我这心里一想,就觉得舍不得” “傻话我若闷了、烦了,大可以去找沅姐姐、三妹妹去玩,再不济,还可以去陪老太太、太太说话解闷,也不劳你操心”陈芸说着,忽然也有些依依惜别,“好了,时辰不早了,差不多该出去了。以后出门在外,要谨慎结交朋友,就如姑妈所言,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你身边聚着什么样的人,你将来也就是什么样” “知道了”沈复见陈芸满眼悲戚,泪光闪闪,忍不住又搂了她在怀,温声细语地安慰道“你且宽心,我这一去,一定尊师敬友,奋发求学,争取早日回家来与你团聚” 陈芸眼泛泪光,默默拿手擦去夺眶而出的一滴泪,强颜欢笑道“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争朝夕,我只盼你能静下心来做学问,别让老爷、太太失望了便好” 沈复轻嗯一声。 此时,平顺慌慌忙忙跑进来,回禀马倌已经从马厩里牵了马,恳请沈复早些上路。 沈复虽然不舍离家,可父命难违,也只得抹了眼泪,匆匆背着行囊,骑马出了沈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