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刀唱》 《洗刀唱》正文 【1.铁面乌鸦】 “此身愿做金乌火,诛尽百里魑魅魍。” 灿烂的阳光照下来,黑衣女子眯了眯眼,将大伞往前挪,遮住了刺目的日头。 手里葫芦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她仰头一口饮尽,这才摇晃着步伐,满嘴喷着酒气对书画摊子的老板笑道“嗝~书生,你这挂出来的玩意儿,字的气势可是撑不起诗的气势啊!“ 谢琅几乎气绝,正想嘲讽几句这个满嘴酒气的泼妇懂什么文人字画,眼角余光瞥见自己那几个骨瘦如柴的字迹,顿时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只哼哼道”小生字写得的确不怎的,如姑娘不喜,大可不看。“ 黑衣女子又是一笑,表情被面具遮掩,多了几分神秘”老朽见你字虽瘦骨嶙峋,却有几分凌厉质感,莫不是……“ 谢琅精神一凛,刚想说些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聒噪。 ”铁口直算喽——上算五百年下算五百载——荣华富贵由我看,生死由命在天判——“ 这一声拉长语调曲折婉转的吆喝,让人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琅忍不住皱着眉转头去看到底是哪个货色能发出如此噪音,却没见到人,再转头回来,眼前的黑衣女子已经被扛着白布招幡的青年取代。 ”吓!又是你!“看着面前整整高出他一头的青年,谢琅就忍不住想起几天前无聊和他打赌,输掉了好几天卖书画的钱。 ”贫道和你有缘啊。“云伐装模作样地躬身一礼,笑着看他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今天还没卖掉一副字画,没钱和你打赌玩。“谢琅没好气道,抬手就要赶人,却被云伐点住肩膀,一把按在原地。 ”哼,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他声音低沉,抹去戏谑之后,流露出一丝威慑,”你可知刚才和你搭话的黑衣姑娘是何许人也?“ ”是……何许人?“谢琅不由得脑后一紧,云伐呼吸凉薄地喷在他的耳垂,满天灿烂的阳光似乎也随着气氛阴冷下来。 ”那是大名鼎鼎的铁面乌鸦号枝,你没见她戴着铁面撑着钢骨大伞么,傻子。“云伐的语气又冷了一分,”江湖人传铁面乌鸦喜怒无常,心性难以揣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暴起伤人。下次再见到这种奇怪人士,可得记着离远了点!“ ”……知,知道了!不用你来教导!“谢琅手忙脚乱地挣脱云伐,满脸纠结神色地跑到自己的摊子后面,单薄身形藏在了挂起的书画间。 这里毕竟是俞国蒙州,是离边疆最近的地方之一。 又是红发碧眼的异族番人又是四处流窜的蛮族清闽人什么的……谢琅反思着自己是否对于奇奇怪怪的人见得太多,自然也就放松警惕了。 可是最终也没反思出个所以然。他搓了搓脸,鼓着腮帮子不高兴。 再者,真的要计较起来,云伐自己一定奇怪人士里最出众的一个。明明是个长身玉立才华横溢的公子哥,偏偏要当什么阴阳先生,惹人非议!真是古怪至极。 而此时,谢琅腹诽中”古怪至极“的云伐,正眯着一双狐狸眼看那副字。”此身愿做金乌火……呵!“在这种乱世里,这诗篇的确是太招人眼球了些。他随手扔下一吊铜板“书生!这副字我要了!“说完拎着卷轴拔脚就走,再也不去听后面谢琅在嚷嚷什么。 猛涛河,河如其名,此时正是汛期,波涛翻卷,汹涌不息。 河对岸便是凉州关,再往外则是茫茫无际的清闽雪原。相对于荒芜的凉州关,蒙州正因为有这猛涛河,多了几分水汽,才能养育水土。也是这猛涛河,作为蛮族清闽攻入内地的最后一道天险,牢牢护卫俞国百姓。 云伐站在这条天险边上,脸色阴沉。 因是汛期,渡船全部歇业,都停在两岸,被狂暴的水流冲卷地摇摇晃晃。而在其中一条船上,有一个渺小的黑色影子坐在船头,手里持着一只吊杆。黑色的大伞几乎笼罩全身,护住她不被浪涛打湿。 ”你在此时垂钓,如何有鱼上钩?“ 水声隆隆,号枝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模糊的笑脸,声音透过波涛而来”当然是愿者上钩。“ ”前辈若执意如此,恕在下无法认同。“云伐手一挥,刚从谢琅摊子上收来的那副书法落入水中,瞬间被大浪卷走。 “别这样严肃嘛,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号枝的声音越发缥缈,“玉算盘,你说,俞国开国至今,已有几年?” “一百七十四年。” “合了这么久,也该分了。”她突然扯开嘴角,露出了白森森的虎牙,然后远远地朝着云伐,用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抹过,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你说是吧?探事十六?” ————————————————————————————————————————————————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蒙州最大的酒楼——盛丰斋内三楼雅间,主人一点都不雅地拍着桌子狂笑,大有把桌子直接拍裂再躺到地上滚两圈的势头。在他对面,一位白衣公子手里拿着信封,嘴角微微抽搐,饶是他性子清淡地都快不食人间烟火,想象着这信里描述的场景,也是破了功,露出几分忍禁不俊。 “这铁面乌鸦,倒真的会玩弄人心。”他把纸张放在桌上,静静地靠在轮椅背上等待属下笑完。 等秦留月笑抽了好几个回合彻底笑够了,他才淡淡地从怀里拿出几张大额银票“留月,你这次找的帮手虽然行事奇特了些,不过的确帮我们转移了那位爷的视线。这是她的报酬,你自行与她联系吧。” “是,十七爷。”秦留月拿起银票放好,回忆起手下的描述,又忍不住笑起来“她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不仅是跟着玉算盘的探子,连玉算盘都差点被她吓倒了啊!您真是无法想象他的那个表情,脸青的啊……人才,真是人才!” 崔始阳莞尔,手里拂拭着那些粗糙的信纸“铁面乌鸦,号枝。的确人才。” 然而,写出那样的诗篇的人,又怎是一句“人才”可以概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变生凉州】 天色渐晚。 现在是九月末,在别处或许还是烈日如火,而在凉州,这个时节已经开始冷了下来。 林夔止停下手中的笔,捏了捏眉心,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暗自盘算:再过一段时间,十月中旬就会开始下雪,直到明年的四月,都会是大雪苦寒的日子。那时不说下面县里百姓青黄不接冻饿而死,就是他这凉州关内也会出现断粮的情况。再加上关外雪原上的清闽人,大雪封山无法放牧打猎,必定又会攻进来掠夺一番……这长达七个月的冬天,实在难熬。 他再次提起了笔,手下的奏折却不知该怎么写下去了。 新帝上任不久,羽翼刚刚丰满,对持有兵权的林家一直抱有戒心。此番借由老将军的陈年旧事为由,将林家从朝堂上连根拔除。却因忌惮军队里的林家旧部,暂时不敢赶尽杀绝,只是将他远远地调职成了凉州牧。 林夔止心里清楚朝堂上的那位不会因为自己的这一本奏折而提供足够凉州挺过这七个月寒冬的粮食和银子,便干脆扔了笔,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 历史在脑中翻页而过,一幕又一幕。 凉州地广人稀,水土贫瘠。虽对于诸国来说不是肥肉,但却并不妨碍它是一块战略要地。自古以来,俞国与茫茫雪原上的蛮族清闽争斗不休,凉州关都是一线战场。猛涛河以外马革裹尸,以内繁华生息——凉州关这块土地,历来都是沾满鲜血,却不为人所知的。他苦笑,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既然朝堂向来对凉州不管不问,那么干脆让清闽把凉州割了去罢…… 一阵冷风从窗缝里吹来,林夔止摇了摇头,抹去这个荒唐的想法。先不考虑从来以游牧为生存方式的清闽蛮族里到底有没有治土教民的能人,更有道是唇亡齿寒,凉州关这块土地对于俞国来说,太重要了。 突然耳尖一动,窗外细微的枝叶抖索声没有逃脱他的耳朵。 “苍术。”他打开窗户,低声唤道。 顿时一只体型庞大的猫头鹰从暮色中飞来,无声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林夔止心里一动,忙拆下苍术脚爪上的信筒,在灯下仔细。读毕,凉州牧脸上连日以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信纸上的龙走蛇形,开始对这个冬天有所期待起来。 ————————————————————————————————————————————————— 丝竹之声,绕梁悦耳。酒气氤氲,菜色缤纷。 盛丰斋的三楼雅间,号枝正毫无形象可言地大快朵颐,把一只香炖乳鸽嚼得汁水淋漓。她居然还能同时空出嘴来说话:“秦老板客气了,客气了……”,就这样一边快速吃喝着,一边说着谦虚的话,一边还得把大把大把的银票和财宝往自己的荷包里塞,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 客气?这家伙可真不客气啊!秦留月瞪着那张只露出半脸的黑色铁面下,唇形优美的嘴,眼角微微抽搐着,随着她的话接下去“非客气也,铁面乌鸦之名,江湖谁人不知。这一次前辈也是帮了秦某一个大忙,这些财物,不过聊表小小心意,还请前辈笑纳罢。” “哈哈,秦老板是爽快人,老朽自然是笑纳,笑纳。”号枝含着一块煨鹿筋,拍着鼓鼓的荷包欢快地咀嚼着。 一刻钟过去,酒足饭饱的黑衣少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倒在了椅子上。 “秦某这小店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而已,前辈能够赏脸赴宴已是秦某的荣幸。”面对这种粗鲁的吃相,秦留月实在是撑不住嘴角的抽搐,只能挂起生意人的招牌假笑脸,开始和她打哈哈。 “粗茶淡饭?”号枝扫了一眼桌子上没吃完的菜肴:煨鹿筋,龙凤金缕八宝蟹,红珠梅香,糖酪浇樱桃,清蒸熊掌……“秦老板真是好大的手笔,这种程度在您眼中也只是粗茶淡饭而已,老朽佩服啊。”她捻起一张手帕抹去手上的油渍,唔,连擦手的手帕都是雪缎……挑一挑眉,她越来越觉得这小小的盛丰斋有趣了。 秦留月依然是那副招牌笑脸,搓了搓手道“哪里哪里。此番也是辛苦前辈了……可容秦某多问一句,前辈今后打算去何处作为呢?” 在猛涛河边的一番动作,已经彻底将那位爷的目光从十七爷转移到她身上了。一旦走出这盛丰斋的庇护,铁面乌鸦将成为烈日之下的融雪,无处遁形。 号枝抿了抿唇角,毫不介意自己今后的去处“天下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处?” “以前辈的本事,自然是不怕的。”他垂下眼帘,隐去盘算神色,低声道“只是恕秦某多嘴,前辈也自有分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躲闪闪的生活,岂不是失了您英雄本色?” 一顶一顶的高帽子使劲地往号枝脑袋上砸,她正是喝酒上头的时候,很快就晕乎乎了,摆着骨节清明的手对秦留月招摇“哎,哎,秦老板说的是……那在秦老板看来,号枝该往哪个好去处?” 上钩了。 秦留月嘴角微微上扬几分,站起身来对她行了一个躬礼。 “哎?您这是做什么?老朽可受不起……” “前辈!现今新帝心性多疑残暴,朝堂不稳,外有清闽流寇作祟,蛮平蠢蠢欲动,百姓动荡不安,流离失所。主子虽有平定家国之心,却无奈乃是残废之身。秦某无能,只通经商,不通文治武略,救不得先帝御驾之前,上将军林起!还请前辈助秦某一臂之力,前往凉州,寻找蛛丝马迹,为林将军翻案!”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将号枝的醉意冲去了七八成。她微微张着口,呆愣了几秒,突然拍案而起,大怒“秦留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秦某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直视她的铁面,一双狭长凤眸透出厉色,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凌厉。 然而最终还是他先软下了态度。 秦留月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叹息道”前辈,此番打算,并不是主子吩咐。而是秦某自作主张,若前辈不愿,那前途陌路——也只能恕秦某爱莫能助了。“ ”……呼!罢罢罢!“还未等秦留月说完,号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哼,有你这样的手下,也不知十七爷是福是祸。“ ”前辈的意思是……?“ ”既然避无可避,那老朽帮你就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吉安相会】 吉安镇是凉州关和清闽领地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与其说是镇,倒不如说是特大型的集市。这里的每家每户,上到七十老者,下到黄口小儿,人人会打算盘,会看账本,与清闽、番族贸易往来,以商止战,是名副其实的商业之镇。 临街的二层茶楼上,一黑衣公子倚窗而坐,神情淡漠。此时是正午,街上人不多,从二楼窗上向下望去,将这条小街尽收眼底。 “收到十七爷的信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那人……怎么着也该来了吧!”黑衣公子身后,有一个青衣纶巾的男子咕哝着,似乎有些不耐烦。 “青胆,闭嘴。”另一个紫衣女子使劲戳了戳他,悄悄道“没见主子不高兴嘛!”的确,正如这两个下属所说,便衣出行到这个小镇上来等人的凉州牧此时非常地……不高兴。 在接到苍术送来的信之后,向来严谨的凉州牧就将自己手头各种烦人的活儿一股脑地扔给了兄长林朔之,自己只领了两个心腹青胆铜芸,眼巴巴地在这个小镇等了五天。 五天啊。再等下去,不要说还在府里焦头烂额的大哥,就算是沉静如他也要发疯了。 到底来者何人,摆得这么大的架子? 而在这三人焦躁等待之时,却不料十七爷送来的那位帮手,其实早已被食物牵制在吉安镇镇口那座酒家里了。 “果然是凉州特产,这风味!够辣!够痛快!”凉州特产的椒烤腊肉又鲜又辣,配上和清闽人换来的酸甜奶酒,顿时是五味俱全,让人口舌生津,倍感痛快。黑衣少女大剌剌地盘腿坐在角落里的皮褥子上,身边就是火炉,烤的人暖烘烘的,她拿着粗糙的腊肉大快朵颐,不时发出“嘶哈嘶哈”被辣到抽气的声音。 等店家拿着账单来找这吃喝了一个上午的人结账,却发现这女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嗤!泼妇!清闽的酒后劲多大,居然不知好歹喝了这大一袋,这下可好!”店家无奈地摇头,对这个瘫软如泥倒在角落的家伙毫无办法。突然他眼珠子一转,叫过跑堂的来悄悄咬起了耳朵…… —————————————————————————————————————————————————— 是夜,号枝头昏脑涨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肮脏的小巷子里,除了随身携带的那把钢骨大伞,全身财物几乎都被搜刮了个干净! “果然是凉州民风啊,够彪悍,够凶残……” 一股冷风吹来,大名鼎鼎的铁面乌鸦真的发出了如同乌鸦一样的尖叫。 “黑店嗷嗷嗷啊啊啊——!!!!!!” 庆盈客栈,是吉安镇众多客栈中顶不起眼的一间。此时夜深人静,掌柜心知不会再有客上门,便连大堂照明的气死风灯也灭了。 青胆一副臭脸蹲在主子黑漆漆的门外,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无聊的磕着。铜芸走上楼梯,也蹲了下来,从青胆手里拿瓜子吃“喂,你猜主子等到什么时候会发火?”青胆翻了个白眼给她“你我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可曾见他发怒失态过?” 就算是上将军林起入狱,林家举家迁至凉州那次,也未曾见他怒不可遏过。 “也对哦。”铜芸想了想,顺手把他剥好的瓜子抢来吃掉。 “你要吃的话自己剥!” 房顶上,一个黑影毫无声息地趴在那里,心里偷笑着这两个傻瓜护卫居然在房间门口抢瓜子吃,却不知道自己主子早就被人盯上了。 天字甲号房,有钱人。 身边带着两个会武的保镖,有钱人。 窗口桌子上放的那把镶着宝石的长刀,有钱人。 总而言之,这个房间里住的一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铁面乌鸦,居然被一家小酒店黑吃黑了,还且还是她自己喝醉了送上门的——身上盘缠全无,别说秦留月给的钱财,连她自己的那份儿都折在了那店里,这要是传出去了还叫她怎么混!实在是抹不下脸来去砸门,那就只好选择光明正大地去偷东西这一条路。 等到月上中天,房间里的灯火早已熄了多时。号枝身形轻的如同一阵烟雾,脚尖在房檐上一点,便飘忽地游向窗口。手指微微一动,拨开落栓,一个呼吸之间,她已经落在了房间地面上。 “银子玉石小元宝……”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嚎叫,她一双贼手伸向放在桌面上的包袱,就差丝毫距离,却突然听见背后床榻方向一声微响,一柄泛着宝石绿色的匕首已经抵上了脖颈。号枝顿时全身一紧,速度好快! 林夔止本来就心事重重,加上多年以来的武将习惯,一向浅眠,在窗户落栓被拨开的一瞬间就已经醒了过来。然而那刺客心急得很,没有确认屋内人是否的确睡着就朝包袱伸了手。包袱里倒是没有什么重要东西,只是散碎的财物,然而让他紧张的,是在那包袱之下压着的信……凉州关作为边疆要地,压阵的军队必不可少。林夔止自从任了凉州牧,便手掌边疆二十万大军,十七王崔始阳频频对他示好,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内。那封信件中有些内容值得思索,所以暂时没有销毁,怎知仅仅这一个细微的疏忽,居然就引来了刺客! 他手下一紧,本想要将这个半夜闯入的刺客当场击杀,思绪却突然急转,若这是那位爷的人……说不定可以拷问些什么!于是原本抵在那人脖颈的匕首如同灵蛇一般急旋游上后颈,改为刀柄敲击。 这一瞬间的改变让号枝有了扭转乾坤的机会。 轻缈的步法突然变作奔牛似得沉重有力,她在刀柄敲落在后颈之前向前猛扑,顺势扬起右腿就是一个漂亮的旋踢。这一击让林夔止心中一惊,这刺客好凌厉的身手!转瞬间号枝已经回身盘踞在窗下,摸上了她的钢骨大伞,而林夔止则左手持着一把绿莹莹的匕首,站在她身前。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青胆铜芸听到主子房内动静不对劲,以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看到的场景却非常诡异——主子光着脚站在地上,左手抓着匕首翠鸟,脸色极差。窗子下方的阴影里,有个脸戴铁面的黑衣女刺客四肢着地趴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暴起的食人凶兽。 而在房间里的地上,一块洒满了辣椒和椒盐的烤腊肉正静静地躺在那儿……心情极端糟糕的凉州牧皱了皱眉,将视线从刺客身上转移到那块烤腊肉上。来刺客他忍了,差点被刺客踹到脸上他也忍了,但是这个刺客拿着一块烤腊肉就想糊弄他是怎么回事?! 铜芸反应更快,手中长剑“吭”地一声出鞘“我家主人也是你能动的!纳命来!”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飞燕一般掠去,细长的剑尖眼看就要钉进那女子的右肩!然而此时号枝感受到这个女护卫口中的“主人”身上杀意渐渐褪去,也不想多做纠缠,站起身来,只将手中的大伞向袭来的长剑一扫,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中,铜芸的长剑已经应声而断。 此时窗外阴云褪去,清亮的月光照射进来。 林夔止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个刺客的样貌——身材娇小的女性,身着黑衣,脸覆铁面,加上她手中那把沉重的钢骨大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林夔止同样知晓她的诨号,那是江湖人口中形似鬼魅的报丧之鸟,“铁面乌鸦”。身怀如此明显的特征,那么,就一定不是来做暗杀这种见不得光勾当的刺客。 号枝也同样歪着脑袋打量面前的男人。 第一印象是长得不错,剑眉星眸的。 第二印象是好高,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第三印象是可惜,年纪轻轻怎么就一头白发。 第四印象……哎?怎么好像是秦老板让她来帮忙的那位?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凉州牧,林大人?” 林夔止面无表情,良久才点了一下头。于是,铁面乌鸦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不知所措,麻了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风云将起】 号枝看着面前这个男人阴沉的脸色,嗖得一下把两只贼手缩进袖子里,露出讨好的笑脸“林大人起得真早……哈哈哈,咳咳……那啥,十七爷让老朽来帮大人办事,号枝一定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绝不喊累……” “啥?你就是那个十七爷派来的?!”铜芸原本正抱着自己断裂的长剑心疼着呢,听到这刺客所言,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青胆忍住捂脸的冲动,且不说这铁面乌鸦所言是真是假,“林大人起得真早”……她从哪里看出主子这是准备起床?再看自己的主子一言不发,这就代表这个性子沉静的人真的生气了。 号枝见林夔止依旧一副死人表情,扁了扁嘴,从怀里拿出一只玲珑的印章,因为是石质,没被那黑店搜刮了去。她把印章扔到桌上,对三人道“哝,你们不相信老朽所言,这信物可还认得吧!” 林夔止捡起印章,眉头一挑,终于开口“秦留月让你来找我的?”声线低沉微哑,但是却很好听,让号枝再次可惜了一把此人的少年白头。 “是啊是啊,秦老板可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她哂笑一番那秦留月的精明,摊手表示无奈。“很好。”林夔止收起印章,重新坐回床上“既然如此,你且跟着青胆铜芸去吧。” “哈?”号枝呆呆地看着他准备睡觉的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现在才四更天,本官打算睡觉。”林夔止弯起唇角,“至于你这个该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难道不该跟着本官的护卫一起去守夜?” 号枝呆呆地被青胆铜芸拉出房间,蹲在墙角。 接过青胆递来的瓜子,她咬着白森森的虎牙心里暗骂“林夔止,你这黑心肠的狗官!!!” ————————————————————————————————————————————————— 鹤年堂是个医馆。 坐在这里面的人,不是有着各种毛病的病患,就是花白胡子一大把的老中医。 谢琅躺在最里面的一张竹榻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倒并不是因为重伤疼痛,而是被面前不断熏来的燃烧干姜的味道刺激的。至于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满脸插满银针还要被干姜熏,还要从那玉算盘云伐买了他一副字那天说起—— “哎?!喂!喂!!”谢琅见云伐扔了一吊铜钱就跑,急忙从书画摊后面追出来,拾起钱串。略微一数,便一把皱紧了眉头——他也给的太多了!像自己这种穷酸书生,一副字画再好,顶了天也不过是卖个十几文,而这一吊却至少是他卖好几天字画的收入。想到这里,谢琅捏着铜钱,心酸了一下。难道是云伐听说自己今日还未卖出一副字画,特地丢下接济他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谢琅的眼里顿时冒出了愤怒的神色“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谢琅虽是穷酸书生一个,却也用不着江湖三教九流之辈来同情!”他这样想着,叫过旁边卖包子的瘦汉帮忙看着摊子,自己拔脚朝云伐离开的方向追去。 这一追就追到了城外的猛涛河边,谢琅看着远处云伐背的那根白布招幡在风中烈烈地飞扬,扶着旁边的树干喘了口气,刚想唤他的名字,头皮突然一炸,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句就被人拎着后脖领子飞上树梢。紧接着便一个手刀落在他后颈,这书生即刻干脆利落地昏死过去。 等谢琅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装饰奢华的房间内,连周围床幔都散发着龙涎香味。而他全身酸麻无力,连呻吟也发不出。 “头儿,他醒了。”身边有个声音如是说,谢琅努力地歪过头去,却见是盛丰斋的老板秦留月,一脸凝重的表情向他走来。 “秦……老板?”谢琅沙哑的嗓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秦留月屏退手下,站在床边俯视他“书生,感觉可还好?”“尚……尚可。”虽是嘴上客气,其实他后颈正一跳一跳地紧着,连同全身骨头都在一起疼痛。 秦留月挑眉,刚才在这书生昏迷时,已经让随舟试探过,的确没有武功,甚至还比普通人身体更加虚弱一些。不过弄浪已经查明了他的底细——这人,还真是不能大意的。于是秦留月不再掩饰眸中寒意,开门见山地问“你,认识玉算盘?” 玉算盘?谢琅在疼的发昏的脑子里寻找这个名字,良久终于想起那古怪的云伐,江湖诨号好似就是“玉算盘”。 “小生与他略有交集,并不熟络。”他虽然没来过这挥金如土的盛丰斋,却也见过秦老板笑脸迎客的样子,哪里想到他还会有现在这幅吓人的表情?心下有些发慌,他只实话实说地答了,暗自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 并无交集?那就这么赶巧刚好在玉算盘和铁面乌鸦演戏的时候跳出来,差点坏了这一盘大棋?秦留月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扣了三下,这是弄浪给出的安全信号。他松了一口气,突然露出了生意人的招牌假笑脸“哎,是这样——我家下人从港口买盐回来,正巧看见玉算盘和一女子离开,又见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书生你被那些个江湖中人害了呢,没事就好。就此歇息歇息,回家去罢。” 谢琅看着秦留月一会儿一变的脸色,心里正暗自奇怪,听闻这不软不硬的逐客令,也只好勉力坐起身来“小生多谢秦……”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喉头一甜眼前一花,顿时从鼻子里流出两道红色,小溪一般哗哗不止。他连忙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流,一头倒在床上再度昏死过去。 秦留月一个头两个大,心道早知如此就不管这麻烦货色!“弄浪,随舟!把他抬去鹤年堂!早说了平时下手都轻着点……可惜了我这纯羊绒的毯子!” 于是,穷酸书生谢琅就这样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医馆——这已经是五日前的事了。他躺在竹椅上,担忧着五日前在坎巷摆的书画摊子,继续唉声叹气。 —————————————————————————————————————————————— “婆娘,你说咱旁边这卖书画的书生,到底哪儿去了呢?”坎巷的老店包子铺里,瘦猴儿似的摊主叼着烟杆,哼哼唧唧地咕哝着。 脏旧的门帘布被掀开,一个壮实妇人从内间端着笼屉走出“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不如多吆喝几声,多卖点包子贴补家用!” “得,得,我也就是这么一提……这书生那天喊我帮他看着摊子,这都过去五天了,却一点音讯也没了……噫!!”瘦汉自言自语着,突然被人一把抓起领子,双脚几乎离了地。 “你刚才说,那书生谢琅已经五天不见了?”来人身材高大,拎小鸡一样拎着那瘦汉,声音里饱含着隐忍的怒意。 “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饶命……大爷饶命!!”他这辈子老实本分,哪见过有人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只会叫着饶命。 “哎呀!你这天杀的神棍子!还不放下我当家的!!” 云伐还没问出什么,耳边已是传来妇人的一声泼喝,那扫帚立时当头打来。他皱着眉,右手还抓着那瘦汉的衣领,左手已经将白布招幡向前一送,棍端便直冲妇人面门而去,却在离她鼻尖还有几分之处骤然停止。 劲风扫面,可见力道惊人。那妇人呆呆地看着鼻子前的木棍,半晌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引得周围人群围拢过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哎呦,你这挨千刀的神棍子!欺负我家人丁单薄,当家的身体又不好……”耳边妇人哭得越来越大声,云伐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忍不住大喝一声“住口!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见那谢琅最后一面是在何时?” 妇人被他一声喝骂,吓得动也不敢动,坐在地上呜呜咽咽道“如我当家的所说,已五日不见他回来了,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儿呀……” “好了!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贼人!只不过来问点事情,用得着你这哭丧似得!”云伐被哭得头疼,“我今日粗鲁了些,这些你们且拿去,算是赔礼。”说着,他解下荷包扔了一锭碎银给妇人,放开了那瘦汉。 要是这书生乱来的话……云伐不愿多想,急匆匆向坎巷深处走去。待他走远之后,这一双卖包子的夫妇才抖抖擞擞地爬起身来,捡起地上碎银。 “哎呀,我说当家的,这可顶的上咱们两个月的收入啊……那神棍子,竟是这般大方!” “闭上你的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还敢拿扫帚打那江湖中人,仔细他剥了你的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故梦如新】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安京都是俞国的都城。俞国强大,在诸国中独占鳌头,都城百姓安居,歌舞升平。 天色向晚,醉仙楼酒菜飘香,丝竹袅袅。在三楼最大的房间内,有王公贵族齐聚一桌,却不动酒菜,只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重重纱帐之后,有一隐约得女子身影,坐姿端正,双手抚琴。在这难得的寂静中,美人似乎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伸出十只纤纤玉指,在弦上拨动。 “铮”地一声始音,如同玉石相撞,轻灵空寂,紧接着便是行云流水一般流淌而出的音色,绕梁而上,沁人心脾。琴声越扬越高,纱帐外的众人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一根根琴弦变作紧绷的心神,那双玉手轻轻撩拂而过,一点一点似乎能拂去了尘世的扰乱和烦忧。 然而就在这琴声高昂清吟的时刻,曲声突然终了,雅间归于寂静。 几秒钟的沉寂之后,爆发出浪涛似得掌声和喝彩。 “楚姑娘真不是当朝第一琴伎,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那是,我看书中,古人道乐声绕梁,使至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就是如此了!”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调笑道”哎,兄台,要是真的不知肉味,可就不妙了,这醉仙楼的菜肴也是安京都一绝啊,哈哈哈……“ 夸赞的声音不断,却入不了楚羽仙的耳朵,她保持着抚琴的姿态,等外间客人给了赏钱,才抱琴起身,释然一礼,退了出去。 ”楚姐姐,我进来啦!“小厮满脸兴奋之色,连门都只来得及开了一半,就迫不及待地从半开的门里钻了进去。 ”做什么?这般着急。“楚羽仙正在调弦,一眼都没有看向小厮。 “楚姐姐!这桌客人甚是大方,给的赏钱比一般客人多了一倍有余呢!”小厮将赏银袋子放在桌上,袋口开着,便滚出好几锭银子,甚至还有一颗璀璨的南珠。 “嗯,放着吧。”她还是没有抬头,小厮只好等了会儿,望眼欲穿地盯着。似乎感知到那灼热的目光,楚羽仙终于微颦着眉头看向他,见他目光只在赏银上打转,心下了然,便捡了一锭碎银扔给他“这个给你,拿好。” “哎,谢楚姐姐赏!那姐姐好好休息,有啥事尽管吩咐小的!“得了好处,小厮这便喜笑颜开地退了出去。 ”……“楚羽仙无言的着摇摇晃晃半开半闭的门,又拾起来那颗南珠,在手心里把玩着。南珠成色极好,温润粉白中泛着金色的细闪,晃了她的眼睛。她思绪顿时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再次陷入那永远也不会消散的噩梦。 ————————————————————————————————————————————————— 熊熊烈火围绕在身侧,铁锈味蔓延在整个空气当中。满眼都是烈火和血液混合起来的,仿佛要吞噬了一切的红色。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她满面凄惶,单独一人在烈火当中奔跑,火焰烧着了裙摆,烫伤了脸颊,连流下的泪水都在被蒸发,在脸上流下烙痕般的红色。再这样的炙烤当中,她几乎要昏厥过去了。突然有一只大手伸来,将她一把抓住,拖入厨房内。 她本能地挣了两下,那人急忙放了手,她才敢惊惶地睁眼“陈管家……?” ”大小姐,别出声!“陈管家老迈的声音在火焰中显得模糊,”快裹着这个,烧不着您。“他拖来一条棉被,用水打湿盖住了她藏身之处,”我去引开他们,等他们走远了,我带您逃出去!在此之前,您千万别乱动!躲好!“ 她缩在浸透水的棉被底下,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 烈火的哔啵响声,还有那些人的冷笑声…… 啊,那个凄厉地大喊着”不要啊“的,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佩儿吧?那个大吼着”滚开“的,是素日里向来懦弱亲和的园丁爷爷吧?她微微掀起被子的一角,从缝隙中看到陈管家的身影在不远处狼狈地逃跑,后面的那个人影不紧不慢地追着,手中大刀轻轻一挥,管家的身影便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父亲不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吗?她家的守卫不是最好的吗?到底是为什么……这些贼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想出来原因,头顶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 ”啊!!”她惊叫出声,急忙想要逃跑,却被人拉住了肩膀。 “别叫!……走,快跟我来。”那是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她满眼泪水地看去,身形高挑得青年站在烈火中间,右手握着一柄狭长的刀刃,映着火光,宛若红莲。 一切都被烈火烧成了灰烬。 昭融三十年,太子太傅府中遭贼人劫掠烧杀。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仆役无一幸免,火场当中,几乎全部烧成灰烬,尸骨不全,难以辨认。 而她则跟随那个烈火红莲般的身影,擦干眼泪,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从此世上再无太傅府里的大小姐,却多了一个名动京都的琴伎楚羽仙。 当她第一天抱着琴坐在宴席中间,咬牙忍受了抛头露面的耻辱和宾客言语动作里无所不在的轻佻之后,屈辱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趴在桌上掩面痛哭。他过来看望,语气忧郁“在下能力不足,最多也只能让你藏身醉仙楼,委屈楚姑娘了。”她虽然心中有苦,但也知道藏身于此是最好的选择。世人都道“灯下黑”,那位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太傅的大小姐竟会是醉仙楼中卑贱的一个琴伎。 于是她道“并非如此,只是一时不习惯,辜负了林公子一片好心。”这样说着,但是喉咙里的哽咽却怎么也掩饰不去。 他叹息“当时那样的情景太过惨烈,在下不忍见姑娘在火海中活活烧死。现在看来,却是我又将你推入另一个火海了。” “非也!”她一下子跪了下来,“林公子对羽仙的救命之恩,羽仙无以回报!这条命既然是林公子救了回来,羽仙也定是珍惜的!以后的生活,我……“ 他抬手扶起她,浅色的眸子里充满关切,轻声道”楚姑娘,你是为自己而活,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淡淡的微笑在她眼中来看犹如黎明前的微光那么充满希望。自那天起,心中的情丝如春日里的野草一般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卑贱的琴伎又怎样?从天堂掉到地狱又怎样?只要你在我便无所畏惧。 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时光飞逝。又是一道圣旨颁下,将她与朝朝暮暮都在思念的人两地分隔。 凉州苦寒,冬日饥荒,惨烈如同八寒地狱。 林夔止,林夔止。 辗转行路,风餐露宿,饥饱可有?冰天雪地,霜雪透骨,寒衣可足?冻饿死倒,尸骨成山,平安可知? 一封封发往凉州的信件全部缈无音讯,她在这换了主的醉仙楼里一天一天地等待着,眺望着遥远的北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枯萎之花】 林夔止从梦中醒来,满头冷汗。迷糊的眼睛里看见窗户大开着,心中一惊,立刻坐起身来。正准备随手抽出压在枕下的匕首翠鸟,就被一只手指顶在了脑门上。 “还清醒吧?黑心狗官?” 他发誓,这是生平头一次有人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称呼他为——黑、心、狗、官。 挥手打开脑门上那只手指,凉州牧的脸色再一次阴沉下来“你为何在本官房内?” 号枝笑嘻嘻道“刚想起窗户没关,好心进来帮你关上,省得着凉。结果不知哪个人啊,一把抓住老朽的衣摆,还喊着‘快跟我来’……”在她可恶的语气中,满脸郁结的林夔止终于想起做梦干了什么蠢事,顿时黑了一张俊脸。 “黑心狗官,你可以放开老朽了?”号枝依旧一副让人抓狂的笑脸。 林夔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扔开被他抓成一团的黑色衣摆,又道“你对本官称呼实在不雅,如嫌弃本官官职低微,唤我名字即可。” 号枝又是笑了笑,也不辩驳,身形飘忽如同一阵烟雾,扔下一句“老朽去寻点食,免得和你们一起挨饿”,便飘出窗户,不知何踪。 这天早晨便是云气阴沉,似有雨来。 凌冽的寒风里饱含戾气,钻到骨子里发寒。羊肠小道上,三人劲装骑马而行。 青胆无力地骑在马背上,跟着主子慢慢悠悠地向前晃。心中暗诽:若说铁面乌鸦没心没肺不把十七爷的话当一回事,她却实实在在地一路跟来了。若说她有责任心,她却总是“咻”地一下不见人影了。当然,在吃饭的时候会准时出现,若是不来就是有地方吃去了……这种奇怪脾气的江湖女子,也不知十七爷看中了她什么长处,才给安排到凉州来。 这样盘算着,他看了一眼前方背脊直挺坐在马背的主子,暗叹“也不知主子能忍她到什么时候呢?”铜芸突然驱马靠近“别走神了,快看前面!” 青胆闻言向前看去,驱马走在最前面的林夔止也已停下脚步。 小路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样子狼狈不堪。一见面前有人,他的脚步顿时一滞,绊倒在地。 铜芸看着他,纤细的眉毛一把皱起“这人……?” “大人!大人救我!”男子趴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不断作揖道“小的是前方村庄里砍柴的山民,庄子里来了一帮清闽匪人,庄子里的人统统被他们逼杀了啊!只有小的今天上山砍柴,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小的家人……家人……小的冤枉!求大人救我啊!”说道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铜芸听到山民的描述,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清闽匪人好生张狂!这还未入冬,就已经是第三起掠夺事件了!”说着就要下马扶他。 林夔止却只看着那趴在地上的山民,对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你说前面村庄里有一大帮清闽人,而我们只有三人,你为何向我们求救?”他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低下头去的威压感。 山民抹了一把脸,哭着道“小的看大人三人骑马而来,衣服配饰非富即贵,这才大胆拦路求救。” “呦呵,你也知道你这是大胆?”路边树梢上传来一声嘲讽,林夔止都不用仰头去看,就知道必定是那怪僻的铁面乌鸦。 号枝翘着二郎腿躺在树枝上,手里拿着不知哪来的烤鸡腿“你要知道,你现在拦的可是林夔止,掌管二十万大军的凉州牧林大人啊。”这样说着,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低声说“凉州牧这种大官啊,可都是很凶残的,老朽听说他最喜欢打人屁股,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逮个谁过去打得人家屁股开花。他在江湖上还有个很响亮的诨号,叫做‘白头判官’,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青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还白头判官!看看主子这模样!都变成黑脸判官了啊!! 山民的脸色顿时惨白,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某个州牧。林夔止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就把他吓得瑟瑟发抖“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好了,既然本官是凉州牧,你所说的这件事,也该是在本官责任之内。”他发话,“本官随后会带人去往前面的村庄。号枝,他受了惊吓,你先带他去找个客栈住下定定神吧。” “号枝领命!”她笑嘻嘻地从树上跃下,拿着烤鸡腿轻巧地站在了山民面前。那山民看着她白森森的虎牙就毛骨悚然,哪里还敢让这人带着自己?立时呯呯磕头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小的在隔壁村庄有个表哥,小的去投靠表哥就是,不敢劳烦,不敢劳烦……” 这样说着他就爬起身来,把腿搬到肩上似得飞快逃走了。 号枝站在原地,把啃得差不多的鸡腿往旁边草丛一扔,噗噗吐着骨头。 “号枝,你探路探得如何?”他自然不会认为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光顾着偷吃。 “嘿嘿,前面的确有一波清闽人,人数不多,二三十人,老朽觉得倒像是路过。倒是这山民……”铁面乌鸦的声音终于严肃了起来,“若真的是遭遇家人被杀,村庄被洗劫的山里农民,他的头脑也太清晰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如何是好?” 铁面阴影中,她优美的唇形一弯,吐出一字“闯。” 人说话间山风骤起,阴穹之上,黑云聚集如同山峦压顶。 道路两侧的野草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号枝转过身去对骑在马背的林夔止道“似乎要变天了,走快点吧。” 后者仰头看了一眼渐渐变为黑灰色的天穹,“暴雨将至。我和青胆铜芸纵马而去,你呢?” “你以为老朽会比你慢?”号枝露出鄙夷的神色。哪知马背上那人也不恼,微微一笑对她伸手“并不怕你慢,只怕在路上虚耗了体力,到了庄子里,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呢。” 号枝睁大眼睛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这是邀请她共乘一骑? 铁面乌鸦顿时被恶心了一下,连忙抱着大伞跑到后面去找铜芸“老朽还是和铜芸一起,铜芸香喷喷的最好啦。” “喂!!……”铜芸没有来得及反驳,已经被人搂着腰抱紧了,连拽着马缰的手也被包覆在另一双微有薄茧的手里。号枝把下巴搁在铜芸的左肩上,恶作剧一般靠近她的耳垂吹着气“铜芸,我们出发吧!” 铜芸全身一僵,脸庞耳朵连带脖子都泛起了粉红色,大喊着“闭嘴,你这聒噪的乌鸦!”首先冲了出去,惹得坐在她身后的号枝发出一连串咯咯笑声。 ”主子,你被拒绝了呢。”青胆不怕死地向林夔止扔去了同情的眼神。而得到的回应,却是那人启唇说“扣你一个月的月俸。走吧。” “不要啊!!主子!!!” “踏踏……踏踏……”马蹄声被风雨映得模糊,深陷泥中的蹄印溅起腥臭脏水。 头顶的黑云仿佛泥浆那般地粘稠,附骨之疽般笼罩在整个村庄之上。 一行四人终是未能避过这场暴雨,一声惊雷响后,磅礴的水汽从天空之中砸落,交织成了密集的雨幕。以人之肉眼,连数米外的景色都看不清楚。 “啪嗒”轻微的一声异响,让号枝转过了头。“先停一下!”她高喊了一声,勒紧马缰,奔跑中的骏马顿时人立而起,嘶鸣一声顿下了蹄。 看着号枝下马,慢慢地接近泥水潭中那个圆圆的事物,林夔止先是皱眉,然后浅色的瞳仁骤然缩起。 在号枝的手中,那事物黏附的泥浆被豪雨冲尽,露出原貌——稚嫩而痛苦的面容上充满了茫然和怨毒,黑色头发被雨水粘在了她的脸上,就像是枯萎的花。 仅仅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正是少女最美丽的豆蔻年华。然而此时,她的头颅却静静地躺在号枝的手掌中,死不瞑目。 “安息吧。”号枝轻轻抚上了少女的双眼,将头颅覆盖在了草丛中。她再抬起头来时,双眼中充满了暴风雨般的愤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7.右翦左屠】 到底是人?还是妖怪?到底是人?还是畜生?到底是人?还是鬼? 只能听见他们的武器划在青石地面上粗糙刺耳的声音,在房屋里点起暴雨都浇不灭的火。他们掏干净村民每一点财产,随意屠杀着圈里的牛羊。饱食之后,他们升起欲望,于是在那些可怜的妇人甚至女孩儿的身上耸动发泄,最后一刀砍断她们的头颅。 身上沾染着血腥的男人提起裤子,哈哈大笑着拎着一颗新鲜的头颅。意犹未尽地在那曾经清秀的面孔上舔了一口,紧接着像娱乐一样一脚把它踢了出去。几个同伙愉悦地嬉闹着,互相追逐着去踢,那头颅便在空中飞旋,一直滚到村口。 直到一只白皙却不细嫩的手掌将它捧起,轻轻抚上那双怨恨的眼睛。 一路踢着人头追逐至村口的悍匪们停下脚步,看向雨幕中黑色的人影。 纤细娇小,虽然戴着面具,但是隐约看到那双微微上挑的美目,就可以确认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袒露着胸腹的大汉露出淫秽笑容,从后腰拔出大刀,渐渐逼近“喂,你是哪家的女娃……”话还有半截在喉咙里,他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一只翠绿的玉箫点在咽喉,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里传来的脆响。 “咔嚓”,应声而折。 青胆手腕一转,将玉箫收回指间,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五官在雨幕中更显得看不明确。他面无表情地跟在号枝身后,像是没有实体一般模糊——黑暗总是可怕的,而青胆作为凉州牧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一身暗杀本事登峰造极,早已成为了比黑暗更无法琢磨的虚影! 号枝将少女的头颅覆盖在草丛里,这才看向倒地气绝的大汉。包裹在皮靴里的脚在他脸上踩了踩,笑道“老朽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男人,这也是世间一绝了吧?”说话间,她轻巧地做了一个“踢”的动作,那颗丑陋的脑袋立时脖颈分了家,“噗”地一声皮肉裂开,滚去一边,那碎裂的骨茬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众悍匪顿时骇然,满脸狰狞纷纷拔出了武器。 号枝想着刚才那位凉州牧所说的话“本官是镇边二品大员凉州牧,杀几个人的权力还是有的。”她突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对着聚集而来的悍匪们,钢骨的大伞在她手中旋转,如致命的莲花般绽开。 “你们这么开心,也和老朽来玩玩啊?” 不等他们做出回应,铁面乌鸦身形暴起,漆黑的衣衫在风雨中飞扬,那是名副其实的——报丧之鸟! 穿越暴雨骑马而来的男人身上到处都是水迹或者是淤泥的痕迹,连银白的发丝也都黏连在一起,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就算是走在泥沼之中,他也仍然挺直脊背,驱马如履平地一般的前进着,一双浅色的瞳仁亮如寒星。 突然马止了步,泥泞的路中央,一具开膛破肚的女尸凄惨地横躺在那里。从身形看来是个孕妇,然而那血淋淋的腹腔中却空无一物。他微微皱眉,下了马,将自已的披风解下,盖在了这可怜的女尸身上。虽然已经湿透了,但总比曝尸在这暴雨中来得好。 与手下分两路进村,这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其尸体……已经惨烈至此。再往前走,景象越发惨烈,恍如修罗地狱,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远处传来了呼喝声,林夔止轻轻转头,视线越过暴虐的黑云和怨毒的雨幕,落在几个聚集而来的人影身上。这远处投来的目光,让人多势众的悍匪们齐齐愣了一下——那是已经积蓄到了极点的愤怒。 细微的拔刀声后,一道狭长的银光出现在瞬息万变的雨幕中。 杀气,是经历过极端残酷的生死考验的人才会有的杀气——为首的悍匪只感觉到胸前贯穿入体的冰凉,仿佛那道狭长的银光已经插在了他的心口。 匪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份杀气镇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夔止缓缓接近,—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心中,眼中,都只剩下不远处踏血而来的杀神! 在那双如同寒冰的浅色眼瞳之中,他们似乎能看到自己尸首的倒影。 直面死亡,求生欲在不甘地尖叫……于是,就在那一瞬间,二十一名匪徒齐声暴喝而起,将手中武器砸向了那个身形。没错!就算是再厉害的人,在这种围攻之下,也不过是个自己送上砧板来的肥肉而已!他们嚎叫着,想要将面前的男人分尸于此! 第一个发起攻击的匪徒双手套着铁爪,带着凌厉的气劲,斩向了林夔止的腰身。另有一个赤发的番人身形紧贴地面,双腿如剪刀般绞向了他的脚踝。更有一个矮小的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背后,一道若隐若现的流光环绕在了他的脖颈周围,伺机而动……然而,被围攻的白发男人只是冷笑了一声。 左脚踢起,骤然化为了无坚不摧的铁鞭,重重踏在了番人的腰背之上。体型粗壮近出常人一倍的番人立刻被这一击重重砸进了泥泞里面,紧接而来的千钧力道让他发出了惨叫,拼命想从泥浆中爬起,然而腰却使不上劲,竟是这一脚不偏不倚,恰好踢断了他的腰椎,彻底让他成了废人! 见同伙受伤,躲在暗处的贼人咬牙切齿,他急切地收紧了手中的丝线,这铁蚕之丝可是堪比金铁,必定铰下那只头颅!然而他狰狞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完全绽露,就见一只翠绿的匕首迎面飞来,深深插入眼窝……匕首入脑,仅仅一秒,暗处的贼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手戴铁爪的匪徒怒吼着,先发而后至,利刃当头劈下,与刀刃相撞,“铎”一声爆出几颗火星。他盯着林夔止毫无波澜的脸色,不断发出野兽挣扎似得嚎叫。是为自己和同伙打气吗?还是单纯地只是在发泄恐惧呢?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了,眼睁睁看着那微微带有弧度的刀刃在敌人手中骤然反转,紧接着从下至上,利落地将他的身体斩作两半! 白发的男人连一点点慈悲都没有分给这些为非作歹的歹徒。待他从村庄的东南面一路撕开血腥的屏障,来到村子中央时,正看到一座人头堆砌的京观。号枝撑着大伞,坐在最顶端,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主子,”青胆上前一步,“属下与前辈共剿匪徒十七人,首级已尽数在此!”汇报着战况,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只是村庄里百姓,不论妇孺老幼,皆已被杀。尸体该如何处置,还请主子吩咐。” 未等林夔止开口,号枝从人头京观上站起来,一脚踢落一颗头颅“干脆一把火全烧了吧。省的处理不当,发了瘟疫。” 青胆皱眉“若如前辈所说,未免……” “就按号枝说的做吧。”他叹了口气,淡淡道,“就算留下尸首,也已没人哭丧送灵。” 这屠村是完全的覆灭,就算执意土葬,又到何处去寻找那么多的棺材?青胆默默垂下头,去尚算完整的屋中翻找出油料,将尸体堆在一起后,一把烈火送了亡灵。 猛烈的火焰舔舐着尸首,在这场大火中洗净怨恨。浓浓的黑烟带着腐臭味道升上天空,号枝撑着伞,仰头看着,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林夔止不经意间视线扫过,呆了一下——那眼神算是什么?看尽世态的冷漠,一种言不尽的沧桑。 “唳——!“ 一声鹰啸传来,一只翼展将近1米的黑雕从高空盘旋而下,准确地落在林夔止的肩头。紧随它而来的是身形如同飞燕一般的铜芸,还未站稳就急切地报告”主子,事情铜芸已经办好,只是回来的路上,见有一批清闽匪已进了村庄了!“ 清闽族人?他皱眉”别急,怎么回事?” “大概就是号枝前辈探路时看到的那群,他们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只怕来者不善。”铜芸边说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估计咱们也避不了了,待会儿必定迎面撞上。” 说话间,远处一匹骏马飞驰而来,眨眼间在四人眼前停下。马背上坐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皮甲,左肩还披挂着一块兽皮。最惹眼的是,发型不是和俞国男人一样盘起,而是编成了一条粗大辫子垂在胸前。这一切都说明了来者的身份——疆外的异族,清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8.清闽将军】 骑在马上的清闽男人先是看了一眼熊熊烈火中燃烧的尸山,诡异地一挑嘴角,向后面吆喝了一句什么,就有另外几十人鬼魅一样出现,各个都是骑着膘肥体壮的好马,挎着弯刀或者弓箭。 为首的男人从马背上侧滑落地,走到铜芸面前,用标准的汉话问道“姑娘,你们是什么人?” 铜芸一振,扬起细眉“你们又是什么人?身为清闽,又为何跨入我国疆土?” “老朽识得你。”号枝见那男人逼近铜芸,伸手将她拉到身后,一双深沉的眸子对上他的“清闽大将军,阿若挈策乌!” 被道出身份,阿若挈策乌又是一笑,颇有兴趣地低下头,俯视这个戴着面具的娇小女子“你认识我,那不是随军妓女便是江湖女子。” 号枝嘴角一抽,笑呵呵地说“铁面乌鸦的名号在俞国内也算是响亮,将军既是清闽族人没听说过老朽,老朽也不放在心上。” 这可是变相地在骂清闽人孤陋寡闻呐……阿若挈策乌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心中咒骂着俞国人拐弯抹角的骂人方式,他自认为汉话学的不错,哪知随便遇上一个江湖女子就能堵住了他的嘴。 阿若挈策乌被号枝这么一呛,正抓耳挠腮的时候,后面的随从用清闽话对他喊“将军,和这帮废物俞人有什么话好说的,干脆点杀了咱们好赶路!”说着就要冲上来。 阿若挈策乌拧着眉头叱骂回去“一个个都没了规矩了吗!这里是我说了才算!” 林夔止则在那些随从按捺不住喊话时就将手按在了刀柄上。阿若挈策乌看他的动作,声音低沉下来“你听得懂清闽话?” 林夔止便向他展示了一下凉州牧的牙牌“久闻将军大名。本官刚接手凉州不到两年,将军忙于清闽内事没听说过本官,本官也不放在心上。“ 都快两年了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凉州牧?清闽人还真是孤陋寡闻啊……阿若挈策乌一愣,咬得牙痒痒,这一男一女简直把他气的半死,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扔回去,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脸都憋青了,像极了一个腌坏的鸭蛋。 林夔止看了一眼号枝,后者笑眯眯地对他晃晃拇指,表示赞叹。 几句损人的话说说也就过去了,既然阿若挈策乌没有翻脸的意思,那气氛也就稍微轻松了下来。下着大雨又燃着大火的地方实在不好说话,林夔止便邀阿若挈策乌等人到稍微完好一些的房屋里休息。 ”那帮贼子居然作出这么过分的事?“听完村庄里的事情后,他惊叹了一下。 铜芸撇嘴”你们清闽入境烧杀抢夺,还不是做了一样的勾当!“青胆急忙去捂她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至少这不是我帐里的兵会做的事。“阿若挈策乌严肃地说。 ”清闽大将军虽然是个畜生但是还不至于那么畜生。“号枝接了一句。 阿若挈策乌铁青着脸看向这个作死的女人,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掐死她,但是再怎么说凉州牧这样的大官还坐在她旁边。这俩什么关系?主仆?不像,亲人?更不像,夫妇?太可怕了……清闽大将军第一次开始考虑:跨过疆线进入俞国领地或许是个错误? 阿若挈策乌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与身边随从用清闽语言低声谈论起来。 号枝也不再抓着他的小尾巴不放,便问林夔止“咱啥时候回凉州关?” 但是凉州牧林大人的注意力,明显不在号枝这里,他微垂着眼睑,似乎在注意听着阿若挈策乌那边的动静。 良久之后,林夔止拧着眉毛,坐直了身体“将军此行目的,竟是鹊城?” 阿若挈策乌愣了愣,想起这男人听得懂清闽话,当下也就不再遮掩“没错,我部下的巫婆说,今年会有百年以来最大的暴雪,我想趁冬天未到,多囤积粮食银子,好多活几个人命——鹊城虽然在俞国领地,却是自有法治,不归属任何统治者。这块肥肉谁有本事谁吃了去,我清闽自然也是有抢口食的资格的。” 这句话让凉州牧轻轻眯起了眼。再怎么说鹊城也是处于俞国的领地内,应是俞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也不止一次打过鹊城的主意。要是半路跑出一个清闽蛮族,真把这块嘴边的肥肉抢了去,他凉州关吃什么? 号枝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从冒着黑气的林夔止身边离开,笑嘻嘻地问阿若挈策乌”将军对拿下鹊城势在必得?“ ”那是自然。“ ”噗,哈哈,哈哈哈哈……“她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带着这么点人,就有信心拿下那鹊城?你脑子被门夹了?鹊城既能在诸国列强的嘴边上不被吃掉,自然是别有厉害之处,怎么可能是你这帮乌合之众就能拿下的!“ ”你这个狂妄的女人!“号枝的嘲笑深深刺入清闽族人的自尊心,策乌麾下一个彪形大汉手中斧柄重重钝击在地,操着生硬的汉话怒骂,气的面色通红。 ”呵。将军,你不该带着这么蠢的部下去鹊城的。“她的嘲笑渐渐变为冷笑,”当然,若是你执意带着他们一起去送死,老朽也是乐于看戏的。“这句话再次激起了阿若挈策乌身后那群家伙的躁动。当铜芸按着剑柄,紧张地等待着清闽大将军翻脸时,出乎意料地,阿若挈策乌却只憨憨一笑”前辈教训的是,我这帮兄弟,论起忠诚是一等一的,就是脑子笨了点。前辈对于我们此行去往鹊城,有什么建议呢?“ 这下连号枝也是呆了呆,她本以为阿若挈策乌绝对会和他们翻脸,紧接着摔杯为号后面几十个野蛮人拿着大刀呼啦啦就上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能听得了逆语的。 这让她的心情总算稍微好了起来,连空气中焚烧的焦臭都感觉略略好受了一点。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夔止发话”既然将军对鹊城之行没有什么把握,那本官愿意同行。保护将军安危,也请将军归了居所之后,向清闽大王带声话,与我国凉州百姓交好。“ 保护清闽大将军的安危……他真的需要保护吗?! 青胆咽了口唾沫,脸上的面无表情不妨碍他内心的疯狂吐槽:主子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一定只是为了垰点鹊城宝藏的油来好让凉州度过冬天的危机吧! 铜芸则按捺不住失声喊道”主子不行!咱们私自离开凉州府已经六日有余,再不回去的话,那位爷一定会发现……“ ”无碍。“林夔止嗓音凉凉的,”鹊城就在凉州边界上,以巡视边防驻扎的名义去,三公只会赞我体恤下属,他什么也说不了。“ ”很好!那就这么办了!老朽会帮你们的!“号枝拍了拍手。 鹊城之行,就此定了。阿若挈策乌和林夔止互相看了一眼,两个内心各自打着算盘的男人笑得无比灿烂。 ”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解决啊。“号枝突然又跳了起来。 ”何事?“”前辈还有什么事情?“ 她扁着眼睛”我们还没有吃晚饭。“ ”咳!前辈!“青胆终于崩不住了,”外面尸体还烧着呢。“ ”老朽知道,但是老朽吃不惯人肉。“号枝没有任何自觉说了什么,”你们有带干粮吗?“话音未落,林夔止的脸色又黑了一层,阿若挈策乌则抽着嘴角开始数房梁。 最后还是额头发青的铜芸给她找干粮袋子过来。 ”为什么只有这些!?“扯开干粮袋子,里面装满了馒头咸菜,唯一的肉类是一块柴巴巴看起来很可怜的烤腊肉。号枝看着袋子里的东西,几乎尖叫起来”林夔止!!凉州关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你是凉州牧吧?!“在她的尖叫中,清闽将军开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凉州牧。 被点名的凉州牧嗓音低沉苍凉”现在未入冬,还有馒头吃。到了真正难捱的寒冬,吃树皮也是有的。“顿时铁面乌鸦如丧考妣的表情连黑色的面具也遮挡不住。 ”咳,前辈,我出来时带了一袋风干牛肉。“清闽族以放牧打猎为生,无论肉类的质量还是数量,都是物产贫瘠的凉州的数倍。阿若挈策乌拿出肉袋子往火堆边一放,不用打开就能闻到浓烈的肉香”前辈不介意的话……“ ”老朽不介意!!“号枝使出探云手,飞一般地夺过了肉袋子。紧接着,林夔止也以一脸严肃的表情将手伸向了袋子里的风干牛肉…… ”前辈和林大人都是能人,这次鹊城之行,我和我这帮兄弟也是要多多仰仗两位……嗯……我觉得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听不进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9.明枪暗箭】 一桌的饭致异常。 雕花蜜饯,木瓜大段儿,蜜冬瓜,桃条儿,都是北域难得一见的果子。另有腊脯一盘,线肉条子,虾脯儿鱼饼,酥炸牛乳。再是一盘蟠龙缠果,里边含着珑缠荔枝,胡桃酥儿,香药葡萄……直叫人食指大动。 然而食客却提不起食欲的样子,只是拈了肉条干儿,投给站在椅背的黑雕。黑雕囫囵吞下食物,对着门外叫了一声,秦留月随即推门而入。 “啧,十七爷,您倒是疼爱这畜生。”他闪进门内,顺手掩好了门,“怎么,凉州来信了?” “什么畜生,它叫虎耳。”白衣公子不满地对秦留月扔去一个冷眼。 后者立刻举手投降“行,十七爷!虎耳给带了什么消息“ 崔始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铁面乌鸦已经到了林大人身边,只不过路上遇见了阿若挈策乌。林大人突然决定转向跟着他,往鹊城方向去。照虎耳的速度推算,大概是昨夜启程时,林大人才放它出来送信。现在他们离鹊城,最多还有十几里吧。“ ”往鹊城去?“秦留月皱起了眉,”十七爷,这可不在咱们的盘算之内。“ ”鹊城啊……“崔始阳伸手抚摸虎耳的羽毛,”若真的能就此夺下,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那铁面乌鸦的手段,我倒也想再好好见识见识。“ 见主子内心自有定夺,秦留月便对鹊城之事不再过问。话锋一转,他拱手再报”十七爷,安京都里的那位爷,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是吗。“崔始阳的表情一冷,”他就那么按捺不住吗。左丞相那里呢?“ ”根据桩子的回报,似乎有意与王将军交好,安京都里各家夫人之间,正在盛传左丞相的嫡次女要下嫁于他。“ 崔始阳闻言一笑”你倒是手眼通天,这桩子居然能打到那些贵妇人当中去!“ ”十七爷过奖了,“秦留月笑,一双幽深的凤眼弯弯”八卦传言的本事,谁也比不过长舌妇人啊。“ 崔始阳点点头,手里拿着肉干继续投喂虎耳”醉仙楼如何?“ ”醉仙楼……“秦留月话语一滞,”尚无大事。“ ”小事也报。“ ”哎,其他也没什么,就是那位名动安京的楚姓琴伎闹着要自赎,王焕烦着呢。“秦留月无奈,作为同僚,他深深同情醉仙楼的那位王老板,但作为上司,他对于王焕的能力开始抱有质疑了。 ”琴伎?是那位……楚羽仙吗?“想起这个名字,就仿佛往日琴音依稀在耳,让他的眉眼温柔了下来,“醉仙楼可是不好?为何要走?” “就是因为哪儿也找不到薄待她的地方,没有理由留她,王焕才烦呢。”秦留月又是一笑,“要知道有她在,醉仙楼一月进项,可是我这盛丰斋的三倍有余。” 崔始阳扔去一个嫌弃的眼神“留月可是嫌我给的报酬低了?” “哈哈哈,不敢不敢,爷说笑了。” “哼,咱们刚刚摆下这盘棋,他就迫不及待地应战,倒是心急。”崔始阳喂饱了虎耳,见它不再吃了,便自顾自推了轮椅到窗边,“醉仙楼那边,实在留不住也就放了吧。反正很快也要成为不安之地了。” “是,十七爷。” —————————————————————————————————————————————————— 鹊城位处俞国极北,因地理位置,天黑得早。人们也早已习惯了早睡,此时虽非夜深,却已是人静了。 雕着海棠花的古老城头上,李典打着哈欠,眯去眼皮子里的泪水,透过火把的光芒看着远方。笼罩在迷迷茫茫的黑暗当中,除了身后的鹊城之外,他毫无依靠。 “老李头,别站啦,来喝一杯吧!”和他一样在城头站了一辈子的老友醉醺醺的,抓着粗糙的酒碗送过来。 “哎,老伙计。”夜黑风寒,杯中之物能缓解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李典也不拒绝,接过之后咕噜噜喝了下去。吐出一口酒气,喉咙里热辣辣的感觉一直烧进肠胃,带来了一丝暖意。 “这天可真冷……我说老李头,咱们给城主从家丁当到私兵,站了这几十年的城头,可真算是喝了几十年的风!”老友摩擦着腰边的刀鞘,笑着说,“要我说啊,鹊城有个厉害的城主大人在,几十年来屁事都没有,站什么夜岗,紧张啥呀!” “哎,上头的想法,咱们这些老粗怎么能明白呢!”李典回味了一下酒的味道,“咱们站好夜岗,拿了城主大人的俸禄,回去养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实在,你研究那有的没的做什么呀。” “说的也是,有啥都不如有个体己的好婆娘!哈,我媳妇儿做的酒,好喝吧!”李典大笑“嫂子手艺真是不错!哪像我家那个黑胖的媳妇儿,我多看一眼其他女人,就能操起扫把赶我五条街!” “老兄,你那婆娘再不济还不是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嘛!哪像我,到现在只有个病怏怏的女儿,不争气哦……” 寒冷的夜风在老友的话语和温热的酒香中,被渐渐驱散,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比黑夜更加可怕的杀意。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感官,李典毫无知觉,还在猥琐地笑着“我说老伙计,啥时候嫂子腌了好咸菜……” 迷迷糊糊的醉眼里,突然看到老友往日那张笑容憨厚的脸上溅满了红色。没有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李典当了三十年城头兵的直觉让他瞬间跳了起来,拔出手中的刀。 可是已经迟了,弯如新月的一闪刀光划过,斩去了他持刀的手臂。在那弯刀刺进胸口的最后一刻,李典作了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呼喊,城头兵的本职—— “敌袭!!!!!!!!” 老兵的鲜血洒在城头,烈烈的浓烟从火把中燃起,用生命传递着战报,却被暗中的黑影冷漠踩灭。 —————————————————————————————————————————————————— 烟,烟,烟。 满鼻子满脑都是烟的味道,熏的人脑瓜子生疼。谢琅呆滞地躺在鹤年堂最里间的竹塌上,眼神绝望。这该死的烟熏治疗什么时候才能完!他已经被熏了五日有余,整个人都透着干姜的臭味了! “吃药了。”布帘掀开,高大的人影走进来,将一碗蔓延着浓重苦味的黑色液体放在他枕边。 云伐早已换了身清闲贵人的打扮,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塌上那半死不活的书生。半日前他到处打听寻找这人,终于在这医馆寻到一书生被人打至内伤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看到谢琅的一瞬间,他却很不厚道地笑了。 没错,笑了。而且还是笑得抱着肚子弯下腰,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的那种笑法。 “你这个神棍子,离我远点!”书生几乎气绝,带着哭腔臭骂了他,不过配合他那刺猬似得脑袋上,一摇一晃的根根银针,只能让云伐再次发出一阵无法自抑的爆笑。 而此时的云伐拼命压抑心中快要爆棚的欢乐感,才能面对谢琅生不如死的表情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他再次提醒“书生,你该起来吃药了。” 谢琅眨了一下眼皮,眼泪就稀里哗啦流了下来。 “噗。” “你不准笑!”书生凶悍地扑了上去。 “我不笑,不笑,你吃药。”云伐只感觉自己憋笑到快爆炸了。谢琅泪流满脸,他真的不是在哭,而是被烟熏的啊…… 好不容易把那碗苦得让人发抖的汤药喝完,谢琅正龇牙咧嘴地吸气,嘴里却突然被人塞了个蜜饯。“盛丰斋的桃脯儿,味道挺不错的,给你压压苦味。”云伐说着往自己嘴里也丢了一个,然后把点心包裹放在竹塌上。谢琅咂咂嘴,一股蜂蜜的甜味加上桃香围绕舌尖,甜软不粘,真是好吃……等等,盛丰斋?! 想起那阴阳怪气的秦老板,书生全身一抖“你……你和秦老板什么关……”这一抖就把嘴里的桃脯儿吞了下去,顿时大声咳嗽起来,脸和脖子都变了色——噎住了。真是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云伐无奈地伸手拍拍他的背,让谢琅顺利把喉咙里的东西吞下去。 “我和秦老板能有什么关系,买了他一包点心而已。”云伐对谢琅的态度表示莫名其妙,“你要计较这做什么?要说我和他的关系,怕是还不如你我吧。” 他一边正儿八经地说着一边倒了茶水送过来,谢琅接过慢慢喝着“可是秦老板似乎很在意你?” “……漂亮姑娘在意我还说的过去,一介商贾,还是老大叔那种级别的,在意我做什么?”云伐皱眉。 云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怕是你自己想多了罢。“ “哪家好姑娘会多看你一眼,哼。”谢琅的重点完全放在了前半句上。 云伐只笑了笑“好好养伤吧,书生!等你伤好了,咱们就该离开蒙州了。” “啥?为什么?去哪?”谢琅刚躺下立刻跳了起来。 但是云伐早已掀了布帘走出里间,没有再给他回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0.初入鹊城】 夜如凉水。 这才是九月末,边疆寒风就已透骨。头顶上无垠的蓝黑色天穹与马蹄下苍茫大地连成一片,是叫人心神荡漾的广阔风景。 朝冰凉发僵的手指哈了一口暖气,铜芸这才能驱使手指放开了紧握的缰绳。她拱拱肩膀,对靠在自己耳边呼呼大睡的人低吼道“快醒来!我们到了!” 头被颠了两下,号枝迷迷糊糊地醒来“哦,到了啊……这就是鹊城?看起来好破。”语气中满满都是嫌弃。 “前辈可别小看这鹊城,传闻镜炴国破后,有皇族后人偷偷将国库近半财宝藏在了这里,打算作为未来复国之用呢。”阿若挈策乌翻身下马,语气中满是兴奋,“近半的镜炴国库,想必也是天下罕见的宝藏!这些财宝,必为我族所用!”最后一句话是用清闽语说的,引起他的随从们一阵欢呼,顿时士气大振。 林夔止则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寅时已过城门将开,为何不见城头兵?” “想是这鹊城安分久了,城主懒惰,兵卒也油滑,偷懒去了。”号枝打了个哈欠,从铜芸的马上跃下,“咱们入城后第一件事,就该是找个地方睡觉,棍子一般杵在马背上吹了一夜的风,可折腾死老朽了。” 铜芸气道“还睡什么!你睡了一路!口水都流到我脖子里,还发困?” “铜芸香喷喷,身上又温软,太催眠了啦……” “啊啊啊住嘴!” 说话间,城头上冒出一个人影,待他点亮火把后,可以看清身上正是穿着鹊城的兵服。城头兵向下看了一眼城门外的众人,高声叫道“各位稍等!我们马上开门!” “好说好说,劳驾您!”号枝笑嘻嘻地向上招手。 众人入了鹊城,便先找了地方歇脚。 “呼,好冷。行了一夜,骨子里都被冷风吹透了……”铜芸放下行李,喃喃自语着皱眉,将身上衣物裹紧。刚伸手去拉衣襟,身上已被人披了一件大裘。 她疑惑地转头,却是青胆微微对她点头,道“主子怕你畏寒,特地让我给你拿来。”“我,我也并非体弱之人啊!”铜芸顿时脸一红,急忙脱下大裘,“这火鼠皮还是拿回去吧。” “铜芸还是披着吧!”忽的从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老朽和青胆武功都比你好,用不着这劳什子玩意;你家主子更加用不着,这冻死牛的天气,咱们又吹了一宿冷风,还看到他不歇息在堂里光着膀子练刀呢!” 话音未落,从窗口里飘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号枝,你给本官下来。” “哎,林大人找老朽何事?”号枝麻溜地从屋顶落到地面,一张笑脸半掩在铁面之下,出现在窗户前。林夔止眼角不自觉地一抽,“你在本官屋顶上待着做什么?” 号枝举起双手“你睡觉,老朽站岗呀!” “噗……咳咳!!”青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见自家主子脸色有变黑的趋势,又急忙忍住。林夔止无奈地叹气“怪我没与你说清。离了凉州,不必再为我站岗。”“靠!你怎么不早说!!黑心狗官!”铁面乌鸦顿时气急败坏。 “歇好了的话,铜芸先去备马,青胆去发拜帖……待会儿咱们与清闽大将军一道去会见鹊城城主。”他也不和号枝胡搅蛮缠,下达指令后便往屋里走去。号枝撇嘴,跟着他走。 “你跟着我作甚?” “记性不太好的林大人,老朽自进城以来就蹲在你房顶上,没房间供打理梳洗!” 凉州牧点点头,往盥洗的地方指了指,便也去收拾行李。等他拾掇好了过来洗手,却发现盆里的水还是冰凉的。 “号枝,你不摘了面具清洗一下吗。” 似乎被说中了不开心的事情一般,一阵沉默之后,才听到她声音明显低了几度“……老朽面目丑陋,怕是会吓到林大人。” 号枝坐在一边整理头发,将被寒风吹乱的发丝重新用红色发带绑好。 刚刚绕上最后一个结,面前却被递来一块温湿的面巾——凉州牧站在她面前,大有不接过去不罢休的势头。僵持了几秒,号枝轻笑了一声,接过面巾,大方地摘了面具。 林夔止眼神一跳,在那张黑铁面具之下,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苍白到近乎半透明,覆盖着层层淡粉色的伤疤。最狰狞的一条竟是横贯鼻梁,几乎将整张脸一分两半。 稍微擦了一下脸后,号枝就随手将面巾扔回水盆,重新戴上了面具。他轻叹一口气,定了定神“青胆铜芸想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走吧。” 一行人来到厅中时,阿若挈策乌正表情凝重坐在一边,和手下商议事情。他见凉州牧众人到来,急忙起身相迎。 “将军不必客气,请。”林夔止让了主座,众人也各自入座。 众人坐定,厅中便自有丫头小侍上了茶水点心,号枝抿了一口茶,满意地点头“不错,这石家大院的服务倒还真是周到。” “石家大院是鹊城有名的私菜馆子,也提供住宿。在此住宿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自然得妥帖周到。”阿若挈策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为号枝解释道。 号枝瞥了一眼他那暴殄天物的喝茶方式,朝丫头吩咐“来人,给这位爷到厨房换一大壶茶水来……要顶便宜的那种。” 阿若挈策乌顿时手一抖,差点没把茶碗摔了,这是在嫌弃他吗!?林夔止轻咳一声,把气氛从号枝倒腾出的尴尬里带出来“没想到清闽将军对我俞国之事不熟,对鹊城到是熟稔得很。” 阿若挈策乌也不避嫌,豪爽笑道“那是……我等对鹊城的宝物也是有着志在必得之心呢。” 几番寒暄过后,话锋一转。 “将军,我已派手下向城主府投了拜帖,你等可要同往?” 阿若挈策乌闻言皱眉,“我正与兄弟们商讨此事。清闽没有拜帖这种玩意儿,我就让他们去传个口信儿,去传口信儿的兄弟回来称在与门房通报此事后,听到有下人嚼舌根说那鹊城城主已有好几日没有出过房门,怕是有了什么意外了。” 林夔止眉心皱成川字,“青胆,可有此事风声?” “是,主子。”青胆立刻离座,单膝跪在地上“此事确凿。只不过属下听到的传言实在荒唐,还未证实,这才未报……” “站起来回话便是。” “是。”青胆这才站起身来,“属下听到市井风声,称鹊城城主年近六旬,却在上月纳了一房年仅二八的小妾,名唤鸯池,是风月巷子里出来的。城主宠爱鸯池,那女子也是骄纵成性无法无天,整日拖着那城主宣乐……城中人都说,城主几日不出房门,多半是还趴在那鸯池肚皮上呢。” “噗!”号枝正喝茶,听到这种风流艳史,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笑到几乎钻到了桌子底下“哈哈哈哈!这也太过夸张了吧!哪有人如此荒唐,也不怕被人抹臭名声说他宠妾灭妻么!” “宠妾灭妻?”阿若挈策乌听到新鲜的词语,托着下巴好奇地看过来。 林夔止于是给他解释“在我俞国民风看来,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大不能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对家族延续、自身地位的发展来说,都是非常败坏的。” “在清闽雪原上可没有这种说法,女人争夺宠爱正常得很,这是天性使然。”阿若挈策乌继续把茶水往嘴里倒。 号枝挑眉“那将军定是娇妻美妾满后院咯?不怕她们打起来?” “哎,哪儿啊。我这岁数账里才两个女人,等夺了鹊城宝藏,再回去找几个好的。” 唯恐天下不乱的乌鸦又笑眯眯地转向凉州牧“林大人,老朽看大将军和您也差不了多大岁数,您家后院里……” “说正事呢,别胡闹!” “林大人真是无趣……那出了这档子事情,咱们还去么。”号枝放下茶杯,又抱着点心盘子吃了起来。 阿若挈策乌伸手从她盘子里拿了一个芸豆糕“当然去。不去怎么找宝藏。” “将军说的不错,城主就算是……咳,爬不起来,府中也会有管事的人在。再者,拜帖已投口信已传,不去反而是我们无礼了。” 此事便在饮茶谈论间定下,时过晌午,一行人便向位于鹊城正中的城主府出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1.府苑深深】 传闻中鹊城乃是一位杨姓商人所建。 他本是一位海上巨商,来往于俞、南轶两国之间,做的是香料、瓷器和布匹的生意。南轶的好塔香,指尖大小便可换白米一担,因为俞国天寒,陆运往往冻裂成粉,只得海运。一来一去间便是黄金白银滚滚,垒起了家财万贯。 昭融二十九年,位于三国交界处平原地带的镜炴国为俞国所破。俞军用攻城锥砸开镜炴国国库大门,却发现国库空空如也。传说在镜炴国将破之际,正是那位杨姓巨商应了镜炴国君的请求,偷偷运走了国库内的无数财宝,作为未来复国之用。 镜炴国大半国库的财宝,加上杨商原本便富可敌国的家产——鹊城,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黄金之城!只可惜,那无数的财宝,谁也找不到……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直到现在,仅从这精雕细刻的城主府前门看来,便已让人心向往之。 “啧啧,这门前的石狮子都是整块儿的黑纹石呀,好生气派。”号枝多手多脚地上前摸了一把,手感细滑,堪称极品。品味了一下大概值多少钱之后,她开始怂恿凉州牧等到晚上偷偷叫人搬回去。 林夔止只当听不到那只乌鸦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下马对门房道“本官是俞国凉州牧,已让人投了拜帖,请问城主是否在府里?”门房是个肥头大耳的老汉,听得问话,急忙睁大细眼回话“大人您来的赶巧,城主正在府中账房办事,小的立刻给您通报。快来人,把几位大人的马牵去后院!”说着便一路小跑进了大门。 稍一会儿后,大门向内大开,林夔止只感到眼前一花,首先涌出来一群姿色明艳的少女,一律梳着俏生生的丫头髻,在寒风里暴露着白嫩的脖颈。她们纷纷手持热面巾、热茶等物,待众人下马后,奉上为客人驱寒。 青胆硬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接过热茶,只在一双漆黑眼瞳中求助地望向自家主子。哪知林夔止也照样没见过这样迎客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阿若挈策乌和号枝,一个是外族人,思想里压根儿不在乎多看些女人身子;一个厚脸皮,只恨不得左拥右抱地被美人们抬进去才好。 几人头昏眼花,丫鬟们纷纷嬉笑着退下,这才有个身披白狐大裘的美妇人缓步走出,礼貌地请众客入厅。 走在雕廊画壁的走廊上,几簇傲霜菊花开得正好。角檐飞起,随处可见精美的交趾檀雕,混合着南方的精致与北方的大气。屋檐下坐着几座玲珑的翡翠凤凰,更缀有黄金铃儿,堂风吹过,便是一串金玉相击的清脆响声。左右转角里似更有奇景,让人目不暇接。 “遮眼的奢华美景几重又几重,客厅却建得如是深。林大人小心着点。”号枝落下半步走在林夔止身侧,低声对他道,后者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待进了客厅,刚踏入门槛,便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铜芸顿时觉得身上的火鼠裘穿不住了,便脱了搭在玉椅背上,刚一触手,竟发现连玉椅背也是温玉所制,入手温软细滑,几如少女玉肤,不由啧啧称奇。 走在前头的美妇人也脱了狐裘,笑意盈盈的对众人道“老爷尚在账房有些杂事脱不开身,托妾身先来接客。贵客远道而来,想也是冻坏了,先在这铺了地火龙的屋子里暖暖身子吃些茶,老爷很快就会回来。” 这番话说的妥帖不失礼貌,众人含笑应了。 号枝继续研究那所谓的“地火龙”,发现是在屋子底下埋了铜管,加入燃烧的煤炭进去,屋里自然春意融融。这地火龙制作起来材料虽不昂贵,却是个极费人力的东西,先别说挖地洞、制造铜管,光是每天派人扒煤灰也是顶吃力了。城主府之富庶奢华,在心中的定夺又上一级。 主人家的女眷出来接客,林夔止和阿若挈策乌都不好多说话。只有号枝和铜芸,与那美妇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些天气茶水,那妇人口风甚紧,绕来绕去,只知道她是鹊城城主杨明的正妻。正想着法子再探,却突然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一阵嘈杂,原来是杨明回来了。 众人急忙起身相迎,号枝朝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富态的男人缓步入内,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下人吩咐什么,待转过脸来,却是一个脸大眼小,皮肤细白的样貌。综合其体型来看,颇有几分蠢相。 美妇人朝着城主福了福身,声音软糯“老爷回来了,账房里事可还好?” “嗯。”杨明敷衍地应了,便对她道“我这儿招待客人,你自个儿到后边带孩儿去。”妇人便对众人又是一礼,自顾自去了。 杨明匆匆落座,露出笑脸来和客人闲谈。林夔止心下盘算着,弯弯绕绕地套话,却发现这人虽说是任了一城之主,却是个糊涂的主儿,张嘴便是吃好喝好游玩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俞国的凉州牧,清闽的大将军,都是盘踞在鹊城身边的蛟龙猛虎,此番突然来造访城主府,其目的已然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但他却谈天谈地不谈镜炴国的宝藏,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茶过三盏,或许是昨夜赶路的疲惫翻涌上来,号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林夔止注意到她有些疲惫的样子,便道“号枝,你若是累,便先回石家大院吧。” 号枝还未搭话,只听城主杨明道“哎,大人们既然入我城内,哪里还有住宿旅店的道理,我吩咐下人把行李搬来,若不嫌弃,就在鄙舍下榻吧。” 阿若挈策乌便呵呵一笑,将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放“如此甚好,城主热情好客,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号枝与林夔止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道了声“叨唠城主”,便跟着丫鬟下去了。 引路的小丫鬟长得眉眼清秀,引着号枝走在长廊琳琅满目的华丽饰品当中。 号枝在半炷香之前以站岗疲倦的理由先行离开时,杨明安排了下人和房间,她却没有去休息,而是吩咐丫鬟带着她在城主府中散散步。 仅仅是行在廊中,就能感觉到这府中的华丽透着一股怪异。 号枝的目光透过雕花月门朝里看去,花园中的重重绿影,居然形成了古怪的阵法,在想仔细看时,晕眩带着脑中便是一阵刺痛。她急忙转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下。 “号枝姑娘怎么了?”走在前头的丫鬟见她脸色发青,出言询问。 “没事,带我回去吧。”这城主府的怪异她已经领略得差不多了,得出的结论是:这鹊城内的事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想到此处,号枝立刻提脚朝会客厅的方向走去。转头却正好撞上一人。那人“哎呦”一声,声音娇软。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便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僵在了长廊间。 怀中是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孔,透着些许稚嫩,丹凤眼向上挑起的眼角里,有着说不清的妩媚。婴儿般柔软娇嫩的嘴唇因为惊叫而微微张着,正以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号枝。 只一眼就能确定了,此人便是那位鸯池姨娘。 此时,她软若无骨地扶着号枝的肩膀站稳身体,趁着侍儿不注意,几乎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号枝,万事小心。” 或许是屋内太暖和了,连日以来的疲惫和压抑被勾了出来。 林夔止也感到有些昏昏欲睡,正好赶上杨明似乎向自己询问什么,他压根没听清楚,只随意摆手“城主自便即是。”过了一会儿,就听耳边一阵丝竹之声,一位身披轻薄舞衣,面带薄纱的女子亭亭玉立地走了上来,弯曲着白玉般的手臂,旋转,旋转…… 忽然肩膀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疼痛将似乎要飞走的魂魄扯了回来,他见铜芸努力地站直身体,低声道“主子,不对劲……” “叫号枝回来。”林夔止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眼前猛地一黑,便是整个人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2.鸿门之宴】 红鸾帐暖,暗香袭人,绯色的光线透过纱帘,映的室内一片春色。 林夔止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从黑暗的梦中醒来,首先入眼的是绣着牡丹锦鸡的纱帐顶部。紧接着苏醒的是嗅觉,一种浓重的百花香味让他眉头皱起。最后听觉迟缓地回来了,听到了耳边有个细细的呼吸声。再看自己,外衣不知所踪,佩刀凤舌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叹了口气,朝外间叫“铜芸。”见无人回应,他又皱了皱眉“青胆。”依旧无人回应。心腹侍卫没有来,却将身边的人吵醒了。 昏暗的光线下,坐起一具白羊般细腻的身体,娇声道“大人醒了,奴婢服侍您洗漱吧?”林夔止看了一眼这个女子,眉目清秀,右眼旁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倒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叫什么?” “大人忘记了?奴婢名唤鸯池,在会客厅里给您跳过舞呢。” 会客厅?他努力回忆了一下——会客厅中,号枝离席后,杨明与阿若挈策乌谈得甚是投机,嫌弃茶水点心不够滋味,后来便叫了酒席,又叫了歌舞,但是自己并没有入过这城主府上的任何食物。最后的记忆是铜芸拧着自己的肩膀低声示警,却已经来不及了……不对,还有一个人。号枝现在在哪里?明明之前与他沟通了应敌之计,现在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大人,大人?”鸯池轻轻晃着林夔止的手臂,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 “你,不是杨明的妾室么?” “大人见笑……鸯池乃是风月出身,虽是清倌,但毕竟名声不洁,哪里有好命当城主大人的妾室呢?城主大人只不过见鸯池会弹几支琴曲,便要了鸯池来府中做下人陪客罢了。”女子说着低垂着睫毛,右眼下的红痣正似泣血,“鸯池幸得大人宠爱,若大人不嫌弃鸯池出身卑贱,还请大人容得鸯池做个婢女,在大人左右服侍!”说着就拜了下去,娇柔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害怕被拒绝。 原来是这目的。 林夔止挑眉,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那便服侍本官洗漱。” 女子立刻露出欣喜和感激的神色,“鸯池多谢大人!” —————————————————————————————————————————————————— 城主府的另一处,与林夔止所在的地方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阴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血和铁的味道,让人心生畏惧。 一道黑色的影子被绑着双手吊在房梁上,血液的味道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铁面乌鸦?哈,不过如此而已。”像是隐藏在羊群中的狼终于露出了獠牙,阿若挈策乌脸上是从未显示过的嘲讽笑意。他把玩着满是倒刺的铁鞭,对那道黑色身影笑道“号枝,你知道这铁鞭叫什么名字吗?” “鬼见愁。”她扫了一眼,声音暗哑地说。 “不错。”阿若挈策乌点了点头,然后猛地甩动了手中的铁鞭。风雷之声落在左肩,一大块衣袖连着皮肉被扯了下来,顿时鲜血浸透了前襟,她却只低低“唔”了一声。“很能忍嘛,倒还是有点骨气。”他走过来,拉起女子的下颔“我想知道你能忍到什么地步。” “你想怎样?” “哼,我带着兄弟们跨过雪原来到俞国,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你觉得如果我把你赏赐给他们,你会如何?” “哈哈哈!”听了这番威胁,她不怒反笑,“清闽大将军,你兄弟怕是看见老朽这张脸都会吓到站不起来,能奈我何?!”这一语双关,阿若挈策乌揣摩了几秒才懂了,顿时大怒,一把扯下了她脸上的铁面,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却也是被吓了一跳。 铁面之下,居然是一张满是黑色烧伤的脸孔,大块大块的伤疤泛着粉色的肉芽,看着就有些渗人。 “倒胃口,怎么搞得这么恶心。”他啐了一口,捡起铁鞭坐回原位。 “怎么,清闽大将军也怕了?”她露出了嘲弄的笑脸,结合着脸上的烧伤一阵颤动。阿若挈策乌别开眼去,吞咽了一下压去喉间的呕吐感“号枝,你最好想清楚,是早点儿说出镜炴国宝藏,还是死在这里?” “你就认定我一定知道镜炴国宝藏?” “你是镜炴国君的后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若挈策乌再没有了耐心,站起来一脚踹开了椅子,狠狠拎起她的衣襟,“告诉你,我起码有一百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不怕你不说出来!” 这番话惹得她又是一番大笑“来啊,老朽什么时候怕过酷刑!” “呵呵呵,你不怕酷刑,不见得另外两个人不怕。”阿若挈策乌也笑了起来,舔了一口手指上沾到的血液,“莫说城主府上下全是我的人,就算那两个护卫逃出这城主府,再能逃得出鹊城么?等我的手下抓到他们,我就把他们拖到你面前,慢慢地剥皮抽筋,怎样?是否有点期待了?” “凉州牧身边没有软骨头的人,你就算抓到他们又如何!”她冷笑。 阿若挈策乌把面具重新扣在了她脸上,眯起眼睛,视线在那具身体上游移“脸上是烧毁了,身子却该是好的?……我说号枝,你这么为那俞国的凉州牧说话,该不是看上他了吧?”他又呵呵笑了两声,突然露出獠牙,说出的语句如同蝮蛇在吐毒——“你可别忘了,当年带俞国大军破你镜炴国,杀你亲娘亲爹,还有你那个绿帽继父晅武侯的,可就是你的凉州牧林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直到阿若挈策乌脸上的肌肉因为暴怒而不可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时,才接着道“阿若挈策乌,我还以为你是个疯子,没想到原来是个傻子!” “你……!” “呵,随便你怎么折腾,你若能再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我就跟你姓!” 说罢她便闭上了眼,死人般再无声息。 —————————————————————————————————————————————————— 林夔止一行人是晌午入的城主府,此时已经是半夜了。 自入夜以来,他感觉到这鹊城临着疆外雪原,较凉州更寒冷刺骨。走在长廊之上,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能瞬间凝结成冰。 一炷香时间之前,有丫头前来传话,说是城主杨明请他赴宴,林夔止本并不感兴趣,只想赶紧脱身去寻号枝,但鸯池却一副兴致很高的模样,半是请求半是撒娇地一定要去,他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已经跟随着过来了。 大理石铺就的小路上满是白霜,难以行走。“大人慢点,小心路滑。”引路丫头提醒着,手中提着一只雕花琉璃铜风灯走在前面,照亮前方的路径。 林夔止点点头,心想此处虽是寒冷,却幸亏被这股寒意激得清醒了不少,不再犯浑,便轻声问身边人道“鸯池,本官的两个随身护卫现在在何处?” “城主大人吩咐的晚宴就摆在前方揽月阁,见大人迟迟不醒,就让鸯池留下服侍大人,带着将军大人他们先去了。现在估计正热闹着呢。”鸯池落在他身后半步,仰着脸笑着回答,一副毫无心机的单纯模样,话却说着圆满,没有半分漏洞。 完全没有突破口。林夔止只能暗自奇怪号枝到底去了哪,继续往前走。 揽月阁,正如其名——楼高六层,檐角玲珑,梯阶陡峭,宛如一座险峻奇峰。坐在凌空顶楼之上,仿佛处九天云雾中,能只手揽月。 林夔止和鸯池在引路丫头的带领下顺着旋转而上的楼梯走去,到达顶楼时,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清冷的月光之下,并无宴席。 阿若挈策乌独自坐在凌空栏杆上,手中玩弄着一个小巧的酒杯。他的身边围绕着那群清闽人护卫,各个都兵刃在手,杀气腾腾。 鸿门之宴,如何能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3.揽月阁危】 月盘从阴云之后露面,冰凉的月光倾斜而下,映得阿若挈策乌一脸如冷血动物般的冰雪之色。 他见林夔止带着鸯池走上楼来,嘿嘿冷笑了两声,扬声嘲弄:“林将军有美人相伴,想必定是酣畅尽欢,才拖了这么久来赴宴。” “清闽大将军说笑了,本官的官衔是凉州牧,并非将军。” “哼。”阿若挈策乌冷哼一声,压低了声线“昭融二十四年,俞国与南轶在策丽港交战,前任上大将军林起携少子林夔止以火计大破南轶海军,俞国君由此封其为四品宣威将军……叫你一声将军,并没有错。” “将……将军大人,可有见到我们城主……”似是忍受不了这揽月阁上的寒冷,鸯池瑟缩着,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阿若挈策乌又笑“你找杨明?来,往这儿跳,跳下去你铁定能见着他。” 这句话说得阴冷,鸯池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瞬间吓得坐瘫在地,无助地扯着林夔止的袍角,流着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引着他们上楼的丫头稍机灵些,此时扔了风灯就想往楼下跑,却被一名清闽卫一脚踹倒在了地上,顿时吐出一口血来,哑哭着蜷缩成一团。 林夔止没有搭理地上那两个女人的哀哀哭泣,反而露出一丝笑容,“呵,策乌将军倒是将本官的来历打听的清清楚楚。只不过,你听本官说说你的来历可有误?” “嗯?”策乌狐疑地抬头,却听到了让他头皮一炸的话语。 “现清闽王有过两个正妃,一是萨罕王妃,与清闽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深,可惜红颜薄命,产大王女阿若挈敏珠与二王子阿若挈策乌后暴病而亡;二是现任达各玛王妃,来自强大的格巴哈氏族,很得清闽王喜爱,连续产下三王子阿若挈哈因、四王子阿若挈赛提,五王女阿若挈琳琳。” 深吸一口气,林夔止继续道“阿若挈策乌一直认为生母萨罕王妃乃是当初的侧妃达各玛下毒才致死,便寻找机会,在昭融二十五年,杀三王子哈因,伤达各玛王妃。” “咔!”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阿若挈策乌双目几乎喷出火来,手上的酒杯被生生捏碎。林夔止没有理睬他杀人的眼神,继续挑动着他的怒火“清闽王因此大怒,也迫于格巴哈氏族的压力,要将阿若挈策乌贬为贱民,而一旦贬为贱民,就肯定躲不了格巴哈氏族的杀害。大王女敏珠得知此事,苦苦哀求清闽王,才让策乌在军队中找到了活路,一步一步,成就今天的清闽大将军!” “林夔止!你……”阿若挈策乌忍不住吼出声来,不过很快硬吞回去,换上温和的口吻,“林将军,我佩服你这种魄力。” “过誉。既然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细,那么可否请将军,将目的一同说了?” 阿若挈策乌定了定神情,又露出一丝一切尽数掌握的傲然来:“林将军,可否想过为你的父亲林起平冤昭反?”仅仅数字,却像是正中心脏。谁不愿意洗脱冤屈,重新站回那辉煌的朝堂之上?他满意地看到林夔止露出思虑的颜色,接着说“你想为你的父亲报仇,我也想为我的生母报仇。既然我们的目的一样,为何不合作找到鹊城的宝藏,再一起去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这是在逼他造反么?的确,有了鹊城宝藏的财力,二十万大军所需的军饷和武器都不在话下。先佯装进攻清闽,帮阿若挈策乌夺得清闽王位,再联合起来一路铁蹄碾压,直达安京都…… “清闽大将军,恕本官不能。” 出乎阿若挈策乌的意料,林夔止干脆地拒绝了,“若问原因,大概是本官嫌弃你等蛮族空有一身大力,没有脑子。与你合作,只会平白丢了性命!” 一番话下来,成为引发爆炸的最后一颗火星。话音刚落,阿若挈策乌呼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弯刀“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杀了你了!”他身边的清闽侍卫随之也呼喊着冲了上来,将林夔止与鸯池几人团团围住! 身处揽月阁顶,上不了天,踏不得地。周围四方皆敌,林夔止一人前来,身边只带了两个没有武功只会抱头尖叫的姑娘,阿若挈策乌满以为这厢乱砍一番都能把他切成末,却听见包围圈内一声清亮的刀鸣,只见翠绿光芒一闪而过,短刀饮血,已有两人倒地身亡,喉间一道整齐的豁口,犹自汩汩流血不止。 虽然没有带上那把狭长的倭刀,但是这短刀翠鸟,却是他从不离身的。 “好身手!”策乌不由地喝了一声彩,自己也跳入包围圈,握紧刀柄低伏身体,露出了贪狼似得眼神“林将军,一战可否?” 林夔止依旧面无表情“然。” 一瞬间火星四溅,两兵相接之间,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林夔止手中翠鸟较策乌的弯刀短,一时间竟被这猛烈的攻势逼入墙角。 “大人小心!啊——!”鸯池缩在角落里,看到情势紧急,不由叫出声来。林夔止却没有露出焦急神色,每一个动作都好似有着特别的规划,突然将翠鸟短刀反手一握,对迎面而来的弯刀不避不让,只将刀刃从头顶恨戾刺下!“噗”地一声闷响,翠鸟刀刃堪堪格在弯刀刀柄,使它只微微划破了林夔止的颔角,而翠鸟却实打实地刺入策乌的肩膀,没入半柄刀身。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屈辱,阿若挈策乌的脸几乎都变成了绿色,发疯一样地用清闽语吼叫着“杀了他!杀了他们!!” “不要!啊——!”阿若挈策乌话音刚落,鸯池和引路丫头就尖叫着被清闽卫一手一个拎起来,从栏杆外丢了下去! “这两娘们吵得我头都痛了!本想着事后还能玩玩,看来还是算了吧!”那人笑了笑,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与其他人一起有一次包围了过来。 林夔止瞥了一眼外面,从这样高的楼顶坠下,除非她们轻功绝顶,否则一定是当场摔死了。 “林将军,心疼么?”策乌被狠捅了一刀,疼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却还是对他露出了嘲讽的嘴脸。 “长得清秀喜人,挺可惜的。”林夔止微微扯起嘴角,双手轻轻握拳,拉开架势警惕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将鸯池两人扔下楼的那人看了一眼同伙们,率先发出一声暴喝,提刀冲了上来,其余人也一拥而上。在楼顶这种狭窄的地方,被困住就是死路一条,却又失了武器施展不开,林夔止只能在悬梁栏杆上踩踏着腾挪辗转,抵抗地有些艰难。 就在此时,却听见远远飘来一个声音,甚是耳熟。 “趴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4.自乱阵脚】 领悟这两个字含义的那一刹那,林夔止想也没想就俯下了身,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风雷之音贴着他的后脑勺掠过,“哆”地一声将他背后袭来的一个清闽卫钉在了柱子上!此等手段让众人皆是一惊,定睛一看,将那人钉于柱上的,正是林夔止的佩刀凤舌。 “来得好!”他见佩刀到手,冷笑一声,踢翻一个清闽侍卫,踩着那人的头顶掠上房柱,伸手捞下凤舌,再随意一挑一抹,便将敢于冲上来的人全部一劈两半!血腥飞溅,被一柄黑色大伞尽数挡下。号枝鬼魅般的身形不知何时突破包围圈,站在正中,笑嘻嘻地看着众人。 看着她的笑脸,阿若挈策乌仿佛见了鬼似得嚎叫起来“号枝!你不是应该……” “老朽该是身在地下密室里,被你们穿了琵琶骨爬都爬不起来了?”她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停在策乌的正前方“策乌大将军,你既然翻过老朽和林大人的底子,那也应该是知道,老朽有帮手下,名唤‘迦楼罗’……”说到此处,她的语气变得冰冷,“她被你们折磨致死,你们是不是该补偿点什么给老朽呢?” 阿若挈策乌的脸色越发难看,扭曲的面容透出一股疯狂“你这贱妇,从一开始就在耍我!” “不。”号枝轻轻将伞柄向下一扯,拔出其中锋利的刀刃“老朽对耍猴儿没有兴趣。”话音未落,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策乌击去。策乌大惊之下向后一仰,身体几乎滑出楼外,却被一把扯住“才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地死!” 被拎着衣领吊在栏杆外,失重悬空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大吸几口气,紧接着传来一股大力,被扯回楼中的同时,实木刀柄重重撞上了策乌的太阳穴,直接让他昏死了过去。 林夔止正手握凤舌长刀应对着一众清闽卫,突然听到包围圈外号枝放声用清闽语喝到“我数三下,都放下武器!否则我就让你们主子去见阎王!” 众人急忙闻声看去,却是她踏在宽不过一掌的栏杆上,手里扯着昏死的阿若挈策乌,摇摇欲坠。“三,二……”倒数清晰可闻,众清闽卫见到此番场景,面面相觑,只好都叮呤当啷地扔下了弯刀,退后几步。然而号枝见他们服从,却只是冷冷一笑,直接放了手——阿若挈策乌就像一只折翼之雁,直直地朝地面坠去。 “你这女人!!!”为首的那个会讲汉话的侍卫顿时红了眼睛,冲上来就要拼命,可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色圆形,在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只能急忙刹住步伐——不偏不倚,尖锐的黑伞顶端直冲他的眉心,所以在他的视野中看来,就像是个黑色的圆形。 “别以为老朽不清楚,这城主府里,甚至是整个鹊城统统都埋伏着你们清闽的人。”号枝的声音让他如同坠进了最深的冰窟,骨子里透出寒意,“阿若挈策乌坠下这揽月阁,下面自然有人会接。只可惜那鸯池,却是直接摔成了肉酱。” 一边说着话,她的脚步从栏杆上回转到林夔止身边,直指侍卫眉心的大伞也突然收回。就像是悠闲地在湖边游玩的闺中少女一般,她轻轻撑开黑伞,罩住了自己和林夔止。 “你们猜,我一旦按下这伞的机关,会有多少支精钢弩箭射出来?”依然是清闽话,保证所有侍卫都能听懂,同时也让他们的脸上同时升起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惨白颜色。还没有攻陷俞国,还没有立功升官……谁都不想在这里变成马蜂窝! 不知是谁先乱了阵脚,一声惊叫之后,一众清闽侍卫们争先恐后地朝着揽月阁下逃了出去! 虽然是号枝自信满满地吓走了清闽侍卫,但是离她最近的林夔止,却能清晰地听到她加速的心跳声。清闽卫们全部跑下楼之后,号枝忙不迭地扔下大伞,用力拖过一张实木大桌将楼顶的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出了一口大气,瘫坐在地上。 “林大人,你怎么跑到这楼顶上来,害的老朽可找!”号枝喘着粗气,似乎是累坏了,“来,匕首帮你拔下来了,真希望阿若挈策乌那厮失血过多,死得快一点!” “本官没记得你说得固定在什么地方碰头。”林夔止接过匕首,继续摆出一副死人脸,“再者,你不是有很厉害的机关么,怕他们作甚。” “我的林大人,这机关只能用一次!用完就得花整整两个时辰才能重新装回去!”号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是觉得咱们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来对付外面那些清闽人?!” 林夔止刚想说什么,突然瞥见号枝黑色外衣里,露出的粉色中衣领口。在之前的记忆中,她似乎只穿黑? “看甚?”察觉到前者的视线,号枝扔去一个白眼,伸手把衣领整理好,岔开话题道“之前铜芸放出苍术,早已趁夜到达蒙州,十七爷的救兵正在路上。解药也给青胆和铜芸服了,老朽安排他们在石家大院的酒窖——那儿离城门近。” “嗯。”林夔止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号枝皱眉,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瓶“给你的解药老朽放在鸯池屋子里的香薰里,是不是点起来闻着效果不如口服?要不要再来一点?” “不必,本官感觉尚可。”他摆手拒绝,“清闽卫安顿好阿若挈策乌之后,很快会开始攻打揽月阁,抓紧时间稍事休息吧。” “好。”号枝将伞收到身边,靠着栏杆闭上眼睛,这两天大约是累坏了。林夔止也收刀坐在号枝旁边,突然有一种伸手拿下她的面具来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的冲动,但是最终还是握了握拳,打消了这个馊主意,改口问道“号枝,在来揽月阁之前,你在哪儿?” “自然是在城门和清闽卫周旋。”黑衣少女懒懒的回答,“此行变因太多,咱们必须保证退路。可惜时间太紧张,老朽只来得及给他们的水里下药。” “如此甚好。青胆铜芸何时能醒?”他又问。 “这个老朽可不敢保证,得看个人体质。不过估算起来,再过至多半个时辰,怎么着也该醒了……老朽留了纸条,让他们醒后直接想办法出城找十七爷的人汇合,省的拖后腿。” “……甚好。你心思细,不愧值得十七爷信任。”林夔止点头赞了一句,又继续问“你觉得,清闽卫会以何种方式攻楼?” 号枝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啰嗦的男人——凉州牧今儿是不是有点没话找话?于是她语气里便带了一丝嫌恶“林大人,不论清闽卫怎样攻楼,咱们都免不了一场恶战。你若有空想这种无意义的事儿,还不如考虑一番如何赔偿老朽的损失!为了那个‘将计就计’,老朽那‘迦楼罗’的女卫没熬过去,死得极惨!” 林夔止自然不知那地牢中发生了什么,不过结合号枝之前对阿若挈策乌的话,也大约猜了个七七八八。见号枝极心疼自己的“迦楼罗”,他也生出几分愧疚“如能抢出她的尸体,我定带回凉州,好好安葬。” “谁要葬到你那鸟不拉屎的凉州,要葬也是葬镜……”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号枝立刻收了声,只冷漠道“就近安葬便是了。好在这鹊城内的‘迦楼罗’只她一人,否则老朽还真不知如何面对其他‘迦楼罗’众。” 林夔止感觉到号枝明显心情极差,只好讪讪地止住话头。就在这时,号枝却像触了电似得跳起来,扑到栏杆上朝下方看。 “怎么了……”他还没问完,便也查觉到了萦绕在鼻尖的一丝焦臭。 “林大人,清闽卫的攻楼方式,是火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5.火困危楼】 阿若挈策乌转醒之后,对自己那帮不争气的手下气得牙根发痒,顾不上自己脑中剧痛,便要众清闽卫在揽月阁下投放油料,以火攻楼。 揽月阁全楼皆为木质,加之鹊城天气寒冷干燥,烈火在北风的助威下蹭蹭上涨,号枝适才刚发现清闽卫在楼下放火,此刻便觉得鼻中焦臭呛人,身处空间内的温度也慢慢升高起来。 “林大人,照这样下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揽月阁就会烧塌,咱们虽有武功,也抵不过被木料压在下面活活烧死!”号枝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向上看了几眼,“下面的楼层老朽尚未仔细看过,不过房顶上的料子是百年阴沉木,质地极硬且阴寒,你若不怕高,咱们就上房顶暂且一避,如何?” “依你所言。”林夔止拎起长刀凤舌,握住号枝伸来的手臂借了一把力,两人身影瞬间顺着梁柱盘旋而上,一息过后便稳稳落在了揽月阁房顶的琉璃瓦上。 “小心些,琉璃瓦上有冰霜,极滑。”号枝说着趴下身子,探出半个脑袋去看揽月阁下方的情况。 林夔止学着她的样子在房顶上趴下,沉声问道“下方如何?” 号枝摇了下头“未见得阿若挈策乌,老朽往他脑袋上那一下,想必他还下不了床。不过下面满是清闽卫,至少也有一千人,就凭咱们两人,八成闯不出去。” 林夔止沉吟了一下,说道“鹊城里有多少清闽人,你有估数吗?” “约莫来了五千人,阿若挈策乌把他半个营帐都搬过来了。” “五千人……那鹊城原本的居民,都去了哪?”林夔止心生疑惑,“阿若挈策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要换了整个鹊城的人,也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就是奇怪之处。”号枝道,“当初老朽以为城主杨明是阿若挈策乌的人,却不料他砍杨明的头,宰杨明的兵,一刀一个简直比杀猪还利落……林大人!小心!” 只见黑影一闪,号枝将她随身的钢骨大伞用力一挥,将暗处射来的冷箭打开“被他们发现了,做好准备。” “这揽月阁如此之高,居然还能射箭上来,想必这千人,已经是阿若挈策乌帐中精锐。”既然已被发现,他也就不再躲藏,小心地踩着脚下的琉璃瓦站起身。揽月楼下点点火把映入眼帘,借着燃烧的火光,黑压压的人群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号枝说的一千人,还是谦虚了的。 “知道是精锐就好,箭雨要来了,林大人,可需老朽撑你一把?” 揽月阁下,无数弓弦拧紧的嗡嗡声音如同遮天蜂群,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而号枝却只将黑色的钢骨大伞撑开,恢复以往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眼角弯弯地看着他。 林夔止有一瞬间的感觉——这只乌鸦之所以站在他这一方,只是为了好玩……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箭矢钉入木头的声音响起,感知着脚下的震动,林夔止手中的长刀凤舌出鞘了。从极远方射来的箭矢如同恐怖尖叫的妖鬼,以无比刁钻的角度包围了这不过十步的小小屋顶,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在凤舌的寒光闪动间,无数的箭矢化为废铁,在两人脚下堆成小山,竟无一支能穿过这道防线! 一轮箭雨过后,攻势稍歇,烈火却已经燎到了两人脚下,阴沉木自然燃不起来,却烧断了两根房柱,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中,整个揽月阁往一侧倾去。光滑的琉璃瓦上,寒霜烧化,滑得如同初融的冰面。幸在两人有轻功在身,才能堪堪稳住身形。 危情之前,号枝竟然还有心情吹了一声口哨“林大人身手真好,老朽赞叹不已。” “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赞叹。”林夔止的声音之中也听不出多少紧张之意,他只一脚踩稳在飞檐脊兽上,另一脚将烧脱的琉璃瓦向下踢去,借着落势居然也能砸伤了几个倒霉的家伙。 “嘿嘿嘿,谁让你们人挤人站着,被砸死也是活该。”号枝听着下面人被砸伤的惨叫,笑了几声,听上去像是解气的样子。她一面撑着大伞挡去不时飞来的箭矢,一面捡着尚且稳当的地方走了一圈,再回到林夔止身边时,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样,笑得花枝乱颤“林大人,天不绝我,你看这揽月阁往哪儿塌的?” 林夔止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也忍不住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这揽月阁的倾塌方向,可不就是下面那帮清闽卫的头顶吗! “嘎吱……咯嘣嘣……”眼见火势再无可救,木料燃烧坍塌的声音越来越大,揽月阁下的清闽卫们发出了豪迈的呼喝,俞国上大将军的儿子,凉州牧林夔止死在他们主子阿若挈策乌的手里,是如何的荣耀!要是再占了鹊城,翻天覆地找到宝藏,那以后可就是吃香喝辣,要啥有啥了! 如此想来,不少清闽卫都发出了极其爽快的大笑声,一时间人群里充斥着“阿若挈策乌大人威武!”,“林夔止死得好!”的呼喊声。 “咔擦!!!”突然,揽月阁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巨响之中,二层以上的楼层如天塌地陷般坠了下来,清闽卫众上一秒还在欢呼大喊,连欢喜的表情都未来得及改变,只见头顶巨大的坠物泰山压顶,轰隆隆震天巨响之后,他们那被肌肉压迫至极的大脑就吧唧一声变成了浆糊! 这一砸威势了得,那千多人的队伍居然整整死了一小半去,另一半也断手断脚,伤得只能哭爹喊娘。只有寥寥几个运气好的家伙,从远处看着坍塌的揽月阁废墟中冲出两个全身着火的人影,气得哇哇大吼“来人啊!!那两个狗娘养的没烧死!就是他们弄塌了阁楼,砸死了我们的兄弟!!” “自己蠢如猪狗,怎能责怪老朽与凉州牧!!”比声音大谁不会啊,号枝灌入内力,将叫骂声逼入每个清闽卫耳中,“回去告诉你们那个傻主子,让他教教你们怎样避免把自己蠢死!幸亏凉州牧冷静理智,若真与你们合作,以后入了阎王殿有何脸面诉苦死因?哈哈哈哈!” “这个贱人!!你站住!!!”清闽卫众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口中叫骂着无数清闽兵帐里流行的骂娘脏话,奈何他们伤员太多,除了眼睁睁看着两人脱走,也只剩点骂人的能耐了。 林夔止穿的是身硬皮质衣衫,三两下便灭去了身上沾到的火苗。他看着号枝一面运起轻功飞跑,一面快速将自己烧着的外衣脱去,忍不住微微挑眉——她真的穿了一件粉色的中衣,而这中衣虽然被烟熏火燎地失了本色,可袖口绣着的那朵芙蕖却怎么看怎么眼熟? “号枝……你跑那么快作甚?”她速度极快,纵使是他也感到有些吃力了。 然而疑问却换来一个大白眼,号枝更加了把力“废话,拿鹊城宝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6.宝藏迷踪】 林夔止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想要找鹊城宝藏,便劝道“事态危急,先把青胆铜芸带出去,再回来找宝藏不迟!阿若挈策乌把半个营帐都搬了过来,人多势众,这事本官始料未及,如若鲁莽行动,必受大祸!” “不行,老朽的女卫都死在了这鹊城,要是今日找不到宝藏,以后更不可能找到!如若找不到这鹊城宝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林夔止脚下一顿,差点没稳住身体:刚才号枝投来的眼神并非爱慕财宝的贪恋……而是撕心裂肺的伤痛和怨恨!这鹊城宝藏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存在?来不及他多想,迎面而来又是一队黑压压的清闽卫,想必是之前揽月阁塌的动静太大,死伤众多的情况下,阿若挈策乌又派遣了援兵。 “呵,又来一群送死的。”敌众我寡,号枝却面色不变,只将钢骨大伞伞柄中的细长唐刀拔出,眼中坚毅。她脚下站稳重心,用清闽语言放声大吼“阿若挈策乌!!你这个不要脸的蛮族,今日老朽必定要拿鹊城宝藏,你这只贪得无厌阴险狡诈的野狗,还是乖乖滚去一边吃屎,别碍你爷爷的路!!” 她灌入内力喊出来的声音极大,每个听到此话的清闽卫脸上都升起一层肉眼可见的铁青颜色。 然而因此略显杂乱的队伍,却很快在百夫长的命令下再次秩序起来——很显然,这一队的头目比刚才放火烧楼的那个要聪明得多,不至于因为几句叫骂而气得失去理智。 林夔止微微皱了眉,他还记得这百夫长就是从揽月阁上把鸯池扔下去的那人,正想提醒一句,却听号枝已经开口“哦,老朽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只会欺杀弱女子的怂包。怎么,遇上老朽就不敢动弹了?” 她怎么知道是这人杀的鸯池?林夔止强压下心中迫切的疑问,站定在号枝身后,低声道“这支小队有两百人左右,我尚能挡一挡,你去找宝藏罢。” 此话一出,号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本以为这个男人会劝阻到底,没想到居然会帮忙。她嘿嘿笑了两声,“多谢帮忙。” 话音未落,形似鬼魅的报丧之鸟冲天而起,号枝的轻功极好,此刻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只一瞬间,便像流星一般冲破阻挡,向城主府腹地深入而去。 “拦住她!!”清闽卫百夫长立刻大叫起来,却不想一只翠绿的匕首从远处飞来,恶狠狠钻进他的左肩,疼得他惨叫一声,差点没跪在地上。 “给你和你主子同等的待遇,过来与本官一战!” 城主府的腹地也相当于阿若挈策乌所在的地方,正是重兵重重。号枝飞快地甩掉追兵,从阴暗处掠过,因为心慌,好几次差点就被往来搜寻的清闽卫发现。 “冷静,冷静……”她深深吸着气,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然后根据久远记忆和那死去的“迦楼罗”女卫提供的线索,穿过重重防备,潜入城主府内花园,然后从一条极不起眼的墙角暗渠中潜了下去。 暗渠里长满了水葱,虽不至于腐烂发臭,可是大量淤泥却让号枝在水下睁不开眼睛,只得一点一点向前摸索。幸亏她练得是内门功夫,耐性极好,在这暗渠中憋着气摸索了小半刻,才找到机关,急忙湿漉漉地从出口爬了出去。 “呼……哈……憋死我了。”号枝大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摸出半湿的火折子吹了吹,运气不错,倒是还能亮的起来。 火折子幽暗的黄光仅仅能照亮几步距离。号枝上下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地窖,只能容人半弯着身体通过。她身体虽然娇小,却也绝对不愿意半弯着腰走路,便干脆四肢着地往前爬行,堪堪爬出几米,又见前方豁然开朗,正是一间黑洞洞的藏宝地窖! 鹊城宝藏——!! 号枝忍住哭泣的冲动,快速向前爬了几步,将火折子向前一递,然后瞬间傻眼了。藏宝地窖的确是地窖……可是地窖里空空荡荡,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啊……啊……啊啊……怎么会?”号枝颤抖着双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进地窖,不甘地在地窖里刨挖,“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不可能!!!” 鹊城的宝藏,那是她镜炴国最后的希望呀!号枝尖叫起来,十指都在坚硬的土地上挖出了血来,“不可能,不可能!!宝藏,鹊城宝藏,镜炴国的宝藏!!为什么会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空荡荡的地窖里回荡着她凄厉的哭喊,好像是在嘲笑她做出的所以付出一般——一场空,到头来根本就是一场空吗? “不可能!!”号枝趴在地上,狼狈地哭吼,有一种火辣的疼痛从胃底翻涌而上,她刚自知不好,便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再也撑不住,躺倒在了地上。 号枝几乎已经脱力了,虚无的感觉让她泪流满面,但同时也冷静了下来。她拧干自己又是泥又是水的衣服,静静坐下调息。不能再大喊大叫了——这里是藏宝的地窟,位于城主府腹地,说不定就是阿若挈策乌的床底下。虽然不知隔着多深的土地,但就怕个万一…… 镜炴国的宝藏数量之众,若要转移,起码也需要五百辆以上的马车。如是阿若挈策乌弄出这样的动静,她绝对不可能无法察觉。都说鸡蛋不会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指不定宝藏只是没在这个地方而已呢……号枝自我安慰着,努力平复心情。没错,只要镜炴国宝藏还在这鹊城,她就一定能找得到。 “啪……啪……”号枝正调息,却听地窖里黑暗的东北角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心中一惊,立刻将钢骨大伞握在手里,举着火折子走过去看,刚走到那墙角跟前,只听见“啪嗒”一声,土墙上破了一个大洞,一个身着月白色锦缎的少妇灰头土脸地从墙内滚了出来。号枝一看那人就认出来了,虽说满面泥污,可这不是城主杨明的夫人又是谁! “杨夫人?”她又惊又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你是号枝?”杨夫人扶着土墙勉力站起,似乎身体极是虚弱,“你是号枝大人是吗?您来了,终于是来了……” “你们?”号枝刚皱了眉,却见土墙的洞里又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才三四岁的小男娃,也是沾了满面的泥土,哭着娘亲便要爬过来。 “宝哥乖,不哭,啊。”杨夫人安慰了孩子,又郑重地在号枝面前跪下“号枝大人,我鹊城民众共一千一百十二口人,尽数在此!我知您能找到这里,必定便是杨家所等之人,贱妾只求大人,将我鹊城民众,带出这座死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7.暗室密辛】 号枝惊得呆若木鸡。 杨夫人站起身来,将她带入土洞那边的地窖,那黑暗中乌压压坐满了人,有妇孺和小孩压抑的哭声,在黑暗中听起来无比渗人。 “鹊城民众共一千一百十二口人,为何会在此处?……不,偌大的鹊城,为何只剩下一千一百十二口老弱妇孺?!”号枝看着黑暗中那一张张布满泪痕的脸,只觉得心中阵阵发寒。 杨夫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泥迹,眼中透出坚毅“号枝大人,既然您能找到这里,贱妾也再不隐瞒——贱妾才是这鹊城的城主,杨家后人,杨婴罗!” 不等号枝惊讶发问,杨婴罗继续说了下去“鹊城本就是杨家巨商得了一国宝藏才得以建起,从此我杨家,便是那一国宝藏的守宝人……奈何我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城主身体残疾,只留了贱妾一个女儿。贱妾一介女流之身,无法撑起鹊城,只得招了杨明那厮入赘,由此面上他是城主。” “杨明并不知道鹊城宝藏在哪,而你知道,是吗。”号枝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妇人。 杨婴罗咬牙切齿,似乎发狠做出了什么可怕的决定,她将自己身边的男孩儿推向号枝,凄惨地笑了起来“对,只有贱妾知道鹊城宝藏在哪里。” 号枝接过了哭泣的孩子,沉声问“你有什么条件?” 杨婴罗再一次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再抬起脸时,一道血痕触目惊心“号枝大人也看到了……杨明痴肥如猪,不但管理不好鹊城,反而招募私兵和清闽匪徒勾结,屠我鹊城民壮三千人余,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贱妾一介无能女流,只有偷偷将城中老弱妇孺藏进地窖,他们好像蚁虫地鼠,活得生不如死……” “阿若挈策乌已来这鹊城几年?” “已有三年,但他们从未动得鹊城之本……贱妾的祖辈在这鹊城底下挖了无数的密道和地窖,地图从来是代代口耳相传,只有贱妾知道……贱妾会将地图画给您,会把宝藏位置告诉您,但求您把我鹊城民众带出去……” 号枝沉默了。就算加上那姓林的凉州牧,她这一行满打满算也只来了四人——至于十七爷的援兵,因为上头那位爷的制约也最多只能作为接应,绝不可能直达鹊城。要她四人带着这一千一百十二口老弱妇孺,从阿若挈策乌五千人大军的包围中突破出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紧咬的牙关中又透出了些许血腥味,号枝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低声道“杨夫人,你是杨明之妻,叫老朽如何信你?” “我杨婴罗虽然是杨明之妻,可是……!!”她面上的肌肉因为悲愤而扭曲,血痕更显狰狞,她转过身去,攥紧了月白色衣衫的扭结狠狠一扯,瞬间背部大片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让号枝的眼神猛地一跳——她的背部满是鞭痕!层层叠叠,黑紫斑驳,血肉模糊…… “呵呵呵,杨明痴肥,无可救药,他一面和清闽蛮族勾搭,一面又想独吞鹊城的宝藏。”杨婴罗凄惨地笑起来,状如厉鬼,哪里还有一分初见时贵妇人的美貌模样,“痴人说梦!他白日里人模狗样地和那些清闽畜生打哈哈,晚上就疯子一般叫人在城中四处寻找宝藏,找不到就发狂似得鞭打贱妾……贱妾嘴巴紧,就算疼死也未曾漏出半点给他,只可怜了我的宝哥……我的宝哥……” 杨婴罗说着说着,不由痛哭出声,与那三四岁的男孩儿两人抱头大哭。男孩儿举起小手臂,袖子落下来,露出皮肤上的的伤疤……号枝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号枝大人,请救我鹊城民众——!!”杨婴罗再次一个头重重磕下,力道之大,血液都溅到了号枝的鞋面上。在她的身后,一千一百十二口老弱妇孺拥挤在黑暗的地窖中哀声哭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久了,他们连哭都不敢放出大声来……这简直比地狱更加恐怖! “这一千一百十二口人,老朽无法保证可以带出去多少。”号枝开口,声音嘶哑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种浓重的无力感……一千一百十二条生命,实在是太沉重了! 杨婴罗又磕了个头,把脸深深伏在地面“号枝大人,城主府无数的地窖中,有一个装满了火药!只要您答应带上他们,还有我的宝哥,贱妾,我……我就去点燃火药仓,我要将这已经死了的鹊城,拖!入!地!狱!!”话至最后,这个柔弱的女人爆炸般显露出她积蓄已久的怨憎来,就像是临死挣扎的兽,流着血泪,哀嚎着将爪牙向仇人身上挥去。 “夫人,不可呀!杨夫人,城主……” “城主不要……” “呜呜呜呜,娘亲,娘亲……” 一千一百十二口老弱妇孺,还有宝哥的哀求哭喊无法阻碍杨婴罗的决意。号枝心知一旦城主府突生爆炸,阿若挈策乌的五千清闽卫必将阵脚大乱,那时候是最好的逃生时机…… “杨婴罗,你会死的。”她低声对伏在地上的女子说。 杨婴罗抬起脸来,凄惨地笑了笑,“号枝大人,婴罗早已无脸再活了。” 她说着抓过刚才褪下的月白外衫,咬破手指,将脑海中烙印的鹊城密道地图画了下来,“大人,您带着他们从这条道走,两个时辰后便可达护城河口,天气凉了些,约莫需要破冰而行,还请小心……” 以血画出的简单地图,赤红的前进路线印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极其鲜艳。号枝双手接过杨婴罗递过来地图,只感觉沉重无比。 “宝哥,要听话,不哭。”她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眼中泪珠滚滚而下,“号枝大人,婴罗在两个时辰后,便会引爆火药仓,您……保重……” “城主……保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8.夔鼓不止】 小半个时辰前从远处飞射而来的翠绿匕首,还插在他的左肩,让他的左手几乎无法运动——但是他无法移动,别说伸手将那柄碍事的匕首拔出来了,就连视线都被黏连在战场的中心,那个似乎已经涂满血腥的圆里。 “他……只有一个人啊……”随着他的喃喃自语,冰冷的空气刀子似得灌入肺中,就像是吞吸着远处那柄刀锋折射的寒光,光是想象就已经令人牙寒。 白发的杀神手提狭长刀锋,漠然的眼神似乎穿透他面前的重重人潮,牢牢锁死了他,让这个以勇猛忠义坐上小头目位置的清闽卫从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惧来。 “他……只有一个人啊…!!”他拼命控制着自己想要转身逃跑的步伐,手中弯刀胡乱地挥舞着,发出了疯狂的命令“快!弓箭手!弓箭手来,用远攻,射死他,射死林夔止!!” “百夫长,可是咱们的弟兄们……” “不用管!!全部射死!射死他!马上——!!”他尖叫着一刀砍死了敢于发出抗议的人,“马上!!不要让他过来!马上——!!” 人潮在疯狂的命令下再次涌动起来,挡在林夔止面前的是被抛弃的棋子,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那位百夫长的人肉盾牌,退无可退,只得尖叫着将武器往面前那白发男人身上砸去。 “对,对,拦住他,拦住他,林夔止只有一个人,我们有两百人……”那百夫长自我催眠似得自言自语着,在他的面前,血液的色彩随着刀锋的挥舞不断泼洒在地上,干枯的尘土由此扬起,形成了赤红与焦黄互相糅杂的怪异画卷。 林夔止面无表情地不断搏杀,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细微声响。那是无数弓弦猛然绞紧的声音,让他手中的长刀骤然停止。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好了!!哈……!”林夔止面前的清闽卫发出了大难得生的欢呼,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笑几声,一只手掌突然锁死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凌空提起! 下一刻,无数箭矢破空的尖啸响起了,那是近百人的弓箭手绷紧肌肉,拉开六石硬弓,积蓄已久的巨大力量,光是听着那锐利的破空声,就几乎让人产生了奇异的眩晕……没错,眩晕,被林夔止提在手上的清闽卫在剧痛中天旋地转,暴雨一般的箭矢终于结束之后,他便成了挂在白发杀神手臂上的一块烂肉!林夔止随意将这个人的尸体扔在了地上,依旧面目漠然。别说这人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就算是死在他手里,那又如何? 根本不必去挂怀,也完全没必要内疚。凉州牧冰冷的眼瞳继续锁定被众多肉盾保护在其中的清闽卫百夫长,隔着无数战栗的头颅,他几乎产生错觉:这是什么地方?鹊城?策丽港?还是镜炴国?大约是余毒尚未完全清除,在一夜奔波的劳累压迫下,毒素继续化为恶虫啃噬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稳住重心,估算距离——还有两百米。银亮的刀锋撕裂空气,每一次挥舞都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重重活人形成的肉盾在那柄名为“凤舌”的倭刀之下,居然比薄纸还要脆弱! “你们……快点阻止他……我让他当我的副手,不,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他坐!!”躲在人盾之后的清闽卫百夫长发狂地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把身边的人推上去送死,他知道他的主子阿若挈策乌前途光明,作为亲卫的他,只要在阿若挈策乌夺得王位的时候多说那么一两句好听话,说不定左右贤王的位置都能唾手可得……但前提是——他能活下来! “你们给我挡住他!!”百夫长发出了最后的命令,随即猛地推开身后几个清闽卫,拉开步子朝城主府腹地逃窜而去。只要进了城主府腹地,那里都是阿若挈策乌的亲卫,根本不是林夔止随意杀死的这些杂鱼能比的,只要进了腹地,就能逃开那个白发的杀神,就能活下来……百夫长飞快地跑着,嘴里发出了无法压抑的尖笑声音,活着,活着,活着多好呀,我能活下来!至于其他人?管他们去死啊?! 淡淡的曙光从东边亮起来,这一夜终究要过去了。无论是怎么血腥恐怖,令人作呕的事情,都会被晨光翻篇……百夫长欣喜若狂,他从未感到阳光是如此美丽,美丽到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虚抓了一下。 “嚓。” 什么声音?他呆愣了一下,脚步一绊,瞬间摔倒在地,狼狈不堪地翻滚了几圈。在脖子都快要摔断了的错觉中,他努力地抬起头来,那可怕的杀神面色冷漠地站在他面前,一头银发已经被肮脏的鲜血污染,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修罗。 他看着那人手中弧线美妙的长刀,几乎哭了出来“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说了,给你和你主子同等待遇,与我一战。”林夔止的声音完全听不出起伏。 他便条件反射地去拔挂在腰际的弯刀……一下,两下,为什么拔不出来?他低头看了看,原来自己的右手已经落在五米远的地方,滚满了灰尘。 凤舌刀如此锋利,被砍后也没有痛觉。那么死在这柄刀下也不会太痛苦吧?……可是他怎么能死?!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眦目欲裂“我,我乃清闽大将军阿若挈策乌的亲卫,是清闽卫的百夫长!!” “哦。”林夔止运起凤舌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头颅。 “百夫长……百夫长死了……” “那个凉州牧就挥了一下刀啊,他就那么轻易地死掉了!” “刚才百夫长还要逃跑来着……” 人群渐渐后退,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早已被凉州牧杀到军心涣散的清闽卫中再次爆发出致命的猜忌,对上级的不信任感像野火燎原般在每一个清闽卫心中灼过,甚至有人开始向旁边逃跑,就算是几位伍长拎着大刀疯狂叫骂威吓,也再阻挡不了他们的溃势…… 林夔止手里拎着那名清闽卫百夫长的头颅,重重吐出一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吐息,余毒让他浅色的瞳仁有些涣散,脑中混沌不堪,不过正是这种状态,却给他带来杀戮机械般无可比拟的破坏力——以及莫名的舒爽感觉? 啊,没错,这种挣脱了束缚的感觉……生死予夺的感觉! “咯!”已被割断的头颅上发出了凄惨的破碎声。林夔止似是无法控制住力气一般,手指深深地按进了百夫长稀烂的眼眶,粘稠的液体尚且微温,洁白的骨茬从鼻梁旁薄薄的皮肤下顶了出来。 “呵,哈哈哈。”他端详着手里烂西瓜似得死人头颅,弯着嘴角笑起来,似乎是因为周围都是可以杀的敌人而感到高兴极了——如果说刚才这个男人仿佛是杀神一般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魔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19.鹊城之殇】 阿若挈策乌头痛欲裂,号枝在揽月阁上给他的那一下,似乎是留了淤血块在脑中,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滚!!”他用力踹开塌边瑟瑟发抖的随行医师,狂暴地怒吼着,忍不住拿自己的脑袋哐哐撞墙。阿若挈策乌的亲卫急忙拉扯住自己几近发疯的主子,又将医师打发去找寻更好的止疼药物,城主府腹地一时间鸡飞狗跳。 然而前线不断传来的糟糕消息更是让亲卫们感觉雪上加霜——揽月阁塌下来砸死不少弟兄,铁面乌鸦号枝突破了包围去寻找鹊城宝藏,更可怕的是那个凉州牧林夔止和魔鬼上身了一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听闻前去围剿的一个百夫长被吓得屁滚尿流只顾逃命,最后不仅自己被砍了脑袋,底下的兵也一个不剩地被剁成了肉馅。而林夔止本人似乎杀出了味儿,正万夫莫当地朝城主府腹地杀过来……天,这到底是他们围剿凉州牧还是凉州牧围剿他们?! “报!!千夫长……” “小声!”被称为千夫长的那名亲卫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将军头疼得都快裂开了。有事快报,别大声呼叫!说完就赶紧滚出去,小心他活撕了你!” “好,好。”传信的小兵吓得抖了几抖,才战战兢兢地低声报道“千夫长,凉州牧林夔止已杀到中门,除了之前那个逃命的,另有两位百夫长死在他手里!” “……这天杀的林夔止!去围剿他的弟兄们,还剩多少人?” “还有,两百人不到,另加一百弓箭手……” 也就是说,死在这个杀神手里的,至少也有两三百人上下。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吩咐传信小兵“就算那林夔止真是杀神投胎转世,也总会累!将军之前下了死令,必须要他折在这儿,用人命堆你们也得给我把他压死在这鹊城里!” 传信小兵得了这道命令,口中隐隐发苦,但也只得抱拳低声应了,刚准备跑去传令,又听千夫长问道“不是说铁面乌鸦号枝破防大肆寻找鹊城宝藏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无?去找她的人可有回来?” “千夫长,号枝轻功极高,速度太快,弟兄们压根追不上她!早就跟丢了。” “真是一帮废物!”千夫长咬牙切齿地骂,转念又想起杨明曾说过鹊城地底弯弯绕绕到处都是密道地窖,突然间便面色一变“号枝定是进了密道,传令下去,叫人重兵把守所有城门,再派目力好的弓箭手登高远眺,一旦有可疑人物,立刻射杀!哼,铁面乌鸦,我要你插翅难飞!” —————————————————————————————————————————————————— “呼……呼……”粗重的喘息声在逼仄的地道里不断回响着。因为人数过多,地道中的空气早已浑浊不堪,别说身后那一千一百十二名虚弱的老幼妇孺,就算是身有武学的号枝,也感到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每爬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别停,再坚持一下,约莫半刻后,前面有一个大地窖,到了那里再休息。”号枝喘了喘,继续道“要是在这地道里停下,肯定会憋死的!” 三年以来,杨婴罗无奈中一个一个地往地窖里带人,却没想过大难临头时如何把这一千一百十二人一次性带出去。她只能拼了命地往前爬,想快点到达下一个地窖。这时候却听队伍后面传来哭声,她急忙吩咐“别哭了,省点力气和空气……” “号枝大人,我们走不出去的。”有个虚弱的老妇声音抽泣着说道,“我们三年未见得太阳,骨头都软了,爬到这里已是极限,我们走不动了……” “不,别放弃啊!”地道里难以转身,号枝只能努力扭着脖子往身后大喊“你们的命是杨婴罗托付给我的,我必须要带你们出去!走,快走啊!”她把手向后伸,去抓身后人的手臂,却只摸到一片衣袖,也被吃力地拽了走,“你们别放弃,只要半刻就能到前面的地窖了,我们很快能爬出去了!!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你们真的甘心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吗!!” “呜呜呜,娘亲……我要娘亲……”宝哥的哀哭声越来越近——是队伍中的人们接力一个一个地将他推了上来,送到号枝面前。 “号枝大人……宝哥是城主大人的亲生子,他是健康的,他能跟着您一起爬出去。”地道中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混合着磕头的砰砰闷响,“我们自知体弱,就算跟着您爬出地道,也只能拖后腿。我们的亲人家人,早在三年间死绝,就算能熬过此劫,凭着我们这幅残病身子也活不过几天!” “我们要为家人陪葬!” “我们要为城主大人陪葬!!” “我们要为鹊城陪葬!!!” “呜呜,娘亲……娘亲……”宝哥被号枝抱在怀里,哭得小脸涨红,从他发紫的唇色可以看出,这孩子若再不能送到空气流通的地方,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号枝大人,快去吧,啊。”还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悲哀而平静“号枝大人,您放心,我们不怪您,更不怪城主大人,快去吧,快去吧。” 有什么灼烫的液体从脸上一直滑进脖颈,染透心口——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咬破嘴唇流出的血,号枝默默地挪动手臂抱紧了宝哥,奋力向前爬去。 这个黎明好似特别漫长,真的特别漫长。 号枝就那样带着宝哥不停地向前爬,靠着一支昏暗的火折子和血画就的路线图艰难前行,终于闻到了护城河的水汽。林夔止伤痕累累,全身都被敌人和自己的血液涂满浸透,连长刀凤舌都在这挥霍性的使用中哆开了缺口。阿若挈策乌的手下封住了城门,张开天罗地网等待猎物。 “呯——啪!”一朵艳红色在南门方向炸开了花,那是青胆铜芸和十七爷的援兵汇合的信号。 三方人马都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时,突然感到脚下一阵轻微的震动,然后幅度越来越大,瞬间墙倒屋塌,扬起漫天尘土,仿佛有可怖的怪兽突然在地底张开了血盆巨口,将整个鹊城囫囵吞下——杨婴罗引爆了火药仓,鹊城,地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0.大势已去】 “轰——!!!” 那声巨响过后,号枝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嗡嗡的耳鸣声如同尖锥般钉入脑中,疯狂地将一切感知搅成糊烂……从地底一涌而上的气流携带巨力拍在她的背后,号枝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块钢板击中,大口吐出血来,模糊的意识里只记得紧紧抱着宝哥,“嗵”地一声飞扑出地道,摔去结冰的护城河中。 护城河上薄薄的冰面被她的身体砸穿,还未来得及呼喊,刺骨的冰水便一齐涌入五官。号枝呛了一口水,咳得缩成一团,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憋住气,却见怀中宝哥痛苦地踢打着手脚,口鼻处一串串小气泡飞速溢出。她只得一把捏紧这孩子的口鼻,用力踩水往上浮起,拼命地将宝哥托举出水面,让他呼吸。 宝哥呛咳着呼吸,得缓之后便放声大哭,小脸上一片青紫。 “宝哥,别哭!”号枝也露出半个脑袋来,小心地观察着城头动静——一片混乱,火药仓爆炸引起的地陷把那些清闽卫吓得不轻,一个个胡乱叫喊着逃跑,压根没人注意到护城河上有两个小黑点……宝哥年纪太小,经不得冰水浸泡,此时正是机会!号枝内心盘算着,一边小声哄着宝哥,一边小幅度地拍着水,往护城河岸边潜去。 却说地陷之时,阿若挈策乌正躺在榻上强忍头痛,须臾间只听得外面一声巨响,强烈的震动直接将他从榻上弹了起来,重重地掼在地上。他还没赶上呼痛,刚还躺着的那张实木小塌便整个从台上倒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的后背,顿时让他一阵眼冒金星。 待费力地爬起身后,阿若挈策乌愤怒吼道“怎么回事!人呢!?” “将,将军!您没事吧!”几个灰头土脸地几像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人急忙跑了进来,阿若挈策乌一番辨认,才认出那是他的亲卫。 “外面是怎么回事?”他按着一跳一跳疼着的太阳穴。 “将军,鹊城发生地陷,城主府坍塌大半,俞国三千兵马兵临南门,还请将军即刻离开!”千夫长首先站了出来,见阿若挈策乌脚下不稳摇摇欲坠,便道了声“得罪将军”,将他背起,一路向北门逃跑。 屋外繁华的景色早已不见踪影,更不用说隐含在其中的阵法——这张底牌还没来得及翻出,城主府居然就塌了!阿若挈策乌气得两眼发黑,勒着千夫长的脖子咆哮“到底怎么了!鹊城为什么会地陷!南门又是谁的军队?!号枝呢?林夔止呢?可有见到尸首?!” 千夫长被勒得几乎窒息,尖着嗓子回话,因为剧烈的痛苦连眼球都突了出来“将军!号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林,林夔止他……” “不用找了,本官在此。” 坍塌的屋顶上,重重华丽的琉璃瓦沾染尘土,又被粘稠的血肉沾满,污浊不堪。林夔止就提着刀站在那屋顶上,凤舌刀在初生的晨光下被染成燃烧般璀璨的金红。他脚下踏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配合那副几如浴血修罗的模样,让千夫长等人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你们清闽的人,还给你。”林夔止清清淡淡地说着,将脚下那具尸首踢了过去“一不小心弄坏了,且试试能否修好吧。” 那双冷酷的浅色瞳仁里,满是嘲弄!阿若挈策乌突然感到全身发寒——原来这才是“林夔止”这头凶兽,剥去人皮后的真正模样……“林将军。”他挪动身体,从千夫长背上滑下来,艰难地站着,却皮笑肉不笑地扯开了嘴角,“这次算我打错算盘,未料到你对俞国赤胆忠心;又运气不佳,碰上鹊城突发地陷。若没有这些个变因,你觉得咱们谁会赢?” “自然还会是我。”没有一丝犹豫,林夔止理所当然地抛出了结论,“要论原因……本官已说过:你等蛮族空有一身大力,没有脑子!” “哼。若不是有铁面乌鸦在身边,你哪还有命说这句话!靠个女人得来胜利,林将军倒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阿若挈策乌冷笑。 然而林夔止不以为然“胜利者才有笑的资格,这一点,清闽大将军约莫要比本官更深有体会……” “拉倒吧,林将军。”阿若挈策乌打断了他,笑容中冷意更重“你援军已到,我清闽卫无力回天,只提醒你一句——你最好趁早去查查那铁面乌鸦号枝到底是什么人,你会感激我的……待我伤好,再来与你一战,在那之前,可别被她暗地里害死。” 林夔止理也没去理阿若挈策乌半是恐吓半是挑拨的话语,只张口炸喝道:“青胆、铜芸何在!!” “主子,青胆(铜芸)在此!” 随着林夔止的喝声,两道人影从他身后的废墟中飞出,正是他的两位心腹手下。在毒素解后,他们便从石家大院的酒窖里逃出,击破中毒体弱的守门侍卫,顺利与十七爷的援兵汇合。援军兵临南门城下,阿若挈策乌的人马自然会往北门撤退。他们知道自己主子定会与阿若挈策乌作最后一战,早早离队往北门方向赶来,时间正好。 “主子,一路上皆是清闽卫的残兵,并未见到号枝前辈。”青胆先是扫了眼林夔止身上的伤势,确认无大碍之后,便拱手报道。 林夔止眉梢略微动了动,却依旧语气平淡地说“我们先出城,她自会跟上。” “可是,阿若挈策乌他们……”铜芸略有不甘,难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真让这帮清闽卫就这样走了 “铜芸,清闽大将军可是帮俞国打下了鹊城,岂不美哉。”林夔止露出了些许笑意,对阿若挈策乌等人拱手相送“本官代俞国百姓多谢将军……此处多有不便,若有朝一日你我再见,必有厚礼相赠。” 阿若挈策乌则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需要用“可怕”来形容的凉州牧,似乎要将他浴血修罗般的模样烙印在脑海中“很好,我们走!” 清闽卫众慢慢聚集在一起,找了辆破损不严重的马车,拱卫着阿若挈策乌出了北门。铜芸顿时松了口气,“阿若挈策乌这次鹊城之行,没捞到宝藏不说,帐里的兵倒是折了一小半去,估计可得安生几年了。” “主子,城里还有些散兵乱将,他们大势已去,怕是要狗急跳墙,咱们是不是绕路往南门去?”青胆问道。 林夔止却往旁地里找来一匹无主的马“堂堂凉州牧要避着那些清闽小兵跑路?像什么话!斩尽杀绝,一个都不准留,省得将来埋下祸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1.收尾出城】 清闽大将军阿若挈策乌重伤不敌,已往北门逃跑,他们再没了后援;南门则有三千俞国大军铁幕围城,就算是肋下生风也飞不出去。 鹊城中残留的清闽卫众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个绝望的事实,在死亡的逼迫前,他们中有人尖叫着举起了刀剑,发疯般地劈砍着空气和倒塌的房柱,在这种狂乱的氛围中,远处而来清脆的马蹄嗒嗒,就像惊雷一般响在耳边。 ……是敌人,那个叫林夔止的凉州牧。 这些散兵乱将不知道自己的同僚是如何死在凉州牧手下的,也弄不清“林夔止”这个佶屈聱牙的读音代表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只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如果能好运气地把这个敌人打倒,说不定能多活下来……再差也不过是死亡前最后的疯狂,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 “冲啊!杀了他!”第一个敢于发出进攻指令的,也是一位清闽卫中的小头目,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却是没有攀附任何关系,靠着实打实的战功得到的荣耀,他以此为傲!伍长趁着身边同僚毫无理智地冲上去时,从腰侧箭壶中拔出了一支沉重的铁箭——除了自己其他人全是傻子!步兵对骑兵怎会有胜算,在高处对下远攻才是上上之策! 他这样想着,目光锁死了远处那个骑马的白发男人,狞笑着拉开弓弦,随着巨力,弓弦之上发出了“咯嘣”的怪异巨响。没错,只要将弓弦绞尽,然后轻轻一放,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能轻易地要了那凉州牧的命! 然而就在他幻想着如何痛快斩下凉州牧的首级,回到清闽雪原,因赫赫战功得到丰厚奖赏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后脑与脖颈连接的椎骨发出了“咔擦”的碎裂声。瞬间眼前一片漆黑,连狰狞的笑容都未来得及改变,他生前唯一的念头,便是疑问着——是谁? 青胆手腕一转,将翠绿的玉箫收在指间。他早已化身无法捉摸的虚影,在这片地狱似得废墟里收割了无数人命。相比于他那位极其惹眼的主子,他的动作无声无息,却完全没有在工作效率上输给任何人…… “青胆,往南门的路已经打通,好些清闽匪躲在地陷造成的地洞里,我扔了些毒药,一股脑全端了。”铜芸燕子一般从一处房顶翻身下来,如她本人所言:她其实并不擅长近战,一手诡异莫测的奇毒才是她的立命之本。 青胆点了点头“好,也省得一个个去杀的麻烦。” “主子什么时候完事?”铜芸皱着眉问,“号枝前辈还不见踪影呢。” “主子……约莫又收不住了。”青胆眼神晦暗了些,压低声音道,“如此也好,要是压抑得久了,主子心里不舒服,我们做下人的也跟着倒霉。反正总归是些清闽匪徒,就随他杀个高兴吧。” ————————————————————————————————————————————————— 林夔止和青胆铜芸一行终于来到南门附近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正巧看见号枝单手抱着一个嗷嗷大哭的小男孩,与几名清闽卫拼命。 “号枝前辈?你什么时候到南门的?”铜芸大惊,她和青胆之前可是一直从南门寻到北门,一路上怎的没撞见? 青胆则过去两三下帮忙解决了清闽卫,又帮着把男孩抱过来,“前辈,这孩子是?” “鹊城城主杨婴罗的孩子……此事说来话长。”号枝见他三人到了,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手中大伞都差点没拿住,“老朽可真是累坏了……咱们快去和十七爷的援兵汇合。” “好,那就走吧。”林夔止点头同意,便率先骑着马向南门外去。 号枝看着凉州牧全身浴血伤痕累累,却骑在马上脊背笔直的样子,不由地撇了撇嘴“林大人,给老朽也找匹马呀。” “你轻功高绝,骑什么马。”听起来林夔止似乎是在为之前她拒绝了他的邀请而怄气。 “俞国有律法规定轻功高绝的人不能骑马吗!” 怄气归怄气,凉州牧最终还是良心发现地让青胆找了几匹马过来。 号枝从青胆手里接过宝哥,带着同乘一骑,然后冲那小心眼的凉州牧摆了一个大鬼脸,气哼哼地率先打马而去。 “哎,号枝前辈,跑那么快作甚!”铜芸还没收拾好马鞍,急切地问了一声,却在后面吃了一嘴马蹄扬灰,忍不住骂了句,“就她脚底抹油溜得最快!” “好了,我们也走吧。”林夔止截住了铜芸的话头,“南门三千兵马在城外几里路?可知道是谁带兵?” “回主子,在城外十二里处,带兵的是灵州关的戴小将军戴仲。”青胆回答道,“是现今武卫将军戴流生的长子,十七爷的人。” “知道了。”林夔止若有所思。 灵州关是紧邻凉州关的另一个边防大关,因地处猛涛河内,气候较凉州关来的轻松舒适,驻兵数量也较少一些。不过就算是驻兵数量少,鹊城发生了如此大事,戴小将军却只带三千人马,在城外十二里扎营……别说是接应,十七爷的援兵,估摸只有恐吓清闽卫这一层意思在。 这算是十七爷的警告吗?若他再乱来便只会作壁上观?他微微拧起了眉。 “驾,驾!”号枝狠抽马鞭,一路冲在最前面,连怀里宝哥被马颠得直哭也顾不上。林夔止不知她为何突然赶马如此之快,只得也放开了速度,尽力跟上,对她喊道“号枝,速度慢些!在大军扎营处纵马,按军令是要受重罚的!” “放屁,老朽又不是营里的大兵!”号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着身边这不讨人喜欢的凉州牧吼回去。 “这是大不敬!” “老朽一介江湖人士,要礼貌当饭吃吗!?” 林夔止说不过她,只得看着她一路飞驰地冲向戴小将军的大营,门口守营侍卫刚想要拦,只见她猛地一扯马缰,顿时马匹人立而起,惊得侍卫连连后退。 “来者何人!擅闯灵州军营,可知要以死谢罪!”营中扬起一声大喝,只见一个生得又高又黑的青年男子全身披甲,巨灵神似地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虽说他是站在地面上,面对骑在马上的号枝,气势却不弱半分,见她是个女子,似乎气极反笑“好你个莽妇,带着个哭包小娃就敢闯营,是活腻了吗!” “啪!!”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号枝居然举起马鞭一鞭抽在那高黑男子的脚边,扬起一片尘土!她声音冷酷得像是要杀人“老朽看你才是活腻了,十七爷命你来做接应,你却在这儿扎营偷懒!戴小将军是认为凉州牧林大人官微命轻,不值得你这个守关将军来救?还是觉得十七爷左右是个废人,他的命令听不听也无所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2.重伤濒危】 这罪名也扣得太快太重了吧——!! 戴仲瞬间瞠目结舌,这要他怎么继续摆架子?他再往这女子身后望了一眼,见到姗姗来迟的林夔止等人,不由地咽了口唾沫:鹊城之战,大约比他预计的还要惨烈。这四人能活着回来,真是无法想象经历了什么。 “戴小将军。”林夔止翻身下马,向他示出牙牌“本官是凉州牧林夔止,这位是号枝前辈。此番鹊城遭难,承蒙戴小将军领兵驰援,来日必有重谢。” 呼——戴仲由衷地松了口气,还好,这凉州牧林夔止不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他急忙挂起客气的笑脸,拱手回道“林大人不必多礼,鹊城有难,灵州关离得最近,本就有责。再则下官仰慕林大人战神美名多年,今得以一见,实在幸也。” 林夔止还没说话,却听号枝依旧从鼻孔里出声“哼,假惺惺!” 戴仲很想翻个白眼给她。但他驰援鹊城却只在城外扎营围观,虽然十七爷的命令就是如此——可是看人家凉州牧这全身浴血的样子!得亏是他脸长得黑,否则定要羞愧到红光满面,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林夔止态度平和,并无怨憎责备之意,而号枝又迅速准确地给他扣了一堆大帽子,戴仲再不好把这一行人晾在大营门口了。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暗道十七爷真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份不讨好的活儿,又对林夔止拱手道“林大人鹊城受难,下官救援来迟,实则甚事未做。到了上书奏表时,林大人可务必帮忙多美言几句……那什么,下官是个粗人,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林大人,先进营休息片刻吧。” 见戴仲态度放缓,林夔止点了点头,便和青胆铜芸一起往大营里走,号枝却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号枝?”他又唤了一声,她还想干什么? 林夔止还没想完,只见那马上的女子身形摇晃了一下,无力地向一侧软倒,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哎!号枝前辈?怎么了!”铜芸急忙去扶,刚一触碰到号枝的侧腰,便感觉手上一片黏腻,再定睛一看,不由地惊慌大叫起来“不好了主子!!号枝前辈侧腹中箭,入肉极深,怕是伤着脏器了!” “什么?她何时中的箭!”林夔止皱起眉,蹲下身来查看。 一支笔杆粗细的金属箭头深深埋入号枝的侧腹,只露出一点点尾部。伤口小却极深,被水浸泡地发白,看起来惨不忍睹。难怪她连几个清闽卫都抵挡地那么艰难;难怪她要拼了命地驱马;难怪她要在大营前刻意挑拨,让戴仲尽快放行! 林夔止瞬间铁青了脸色,一把抱起号枝的身体,快速朝军营里走去“青胆去最近城镇多买伤药、麻沸散、吊命老参!铜芸去准备热水、剪刀、干净纱布!戴仲!” “啊!下官在!”突然被点名,戴仲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行了个军礼。 “不必多礼,把你军营里所有的军医都叫过来!”林夔止一面走一面快速吩咐着,突然止步转身,浅色的瞳仁盯住戴仲,看得他全身发冷,“号枝绝不能死,懂吗?” “懂……懂了……”戴仲快哭了。 刚才是谁说凉州牧态度平和的啊!! 新搭起的洁净医帐内,数个军医交头接耳,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纷纷叹息。 铜芸拿着剪子剪开了号枝的衣服,中箭伤口的惨状暴露在眼前,叫人不忍直视。她咬了咬牙,冷声问道“各位都是医界前辈,可有知道此种伤口如何拔箭才能把伤害减到最低?” 医帐内顿时一片沉默,良久之后,才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军医站出来回到“铜芸姑娘,我等从未见过这等武器——这支小箭虽短,却是旋转着入肉的,把血肉都绞和在了一起。箭身又带有倒刺,若是硬拔,可要直接扯下一大块肉来,这位号枝姑娘,定是受不住的呀!” “我在问解决办法!”铜芸立起秀眉,语气中很是焦虑。 “这……”老军医蠕动着嘴唇,几番思量后握紧了拳,“铜芸姑娘,只能切开大片皮肉把箭一点点剥离出来,再缝合回去,不过这即使有麻沸散,也是能疼死人的……” “老朽没事,按照军医说的做。”号枝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身边的人争论,便硬撑着一口气大声说道。 铜芸急忙安慰她别再用力说话,又转头问军医们“只有这一种办法?” 见军医们点头不语,铜芸便只好答应“那好,容我去通报主子一声,烦请军医们开始准备。”说着便帮号枝掖好被角,飞快走了出去。 耳边蝇蝇轰轰的噪声不绝,号枝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翻滚。迷糊间有人喂她喝了些什么,又拿参片压在她舌下。 参的浓重味道让她略微有了些感知,便本能得想要睁眼看看,奈何眼皮子沉重,怎么也睁不开眼——约莫刚才喝的是麻沸散……号枝暗自苦笑,麻沸散这种东西对学武之人是大忌,用了会影响到以后的运动速度,林夔止不可能不知道。他连这玩意儿都用上了,大概那箭伤是真的很厉害吧…… 思考间,又有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放进她口中,让她咬在上下牙间,然后是裁剪衣物的嘶嘶声。麻沸散的作用下,磨得无比锋利的刀切开伤口,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正在她暗自庆幸时,却突然一股钻心剧痛从伤处席卷至全身,仿佛五脏六腑被一只大手狠狠拉扯,饶是她嘴里咬着东西,也忍不住梗着脖子嗷地尖叫出来! 痛——!! 眼前一黑,这剧烈的疼痛感让她彻底陷入昏迷。 号枝这一昏就是三天。因她伤势无法搬运,灵州军也在鹊城外扎营滞留了三天。 这三天内,戴仲只见着凉州牧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动不动就回鹊城扫荡一番,宰几个清闽的漏网之鱼以泄心头之恨……他很心慌,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军营迟早也要被这个杀神拆了出气,只好发了无数封信件,快马加鞭送回蒙州十七爷那儿表达自己的委屈以及想要和凉州牧交好的强烈心愿。 林夔止那儿同样也在发信件,不仅放出苍术虎耳往蒙州不断投函,甚至叫青胆往驻北巡查督使那儿送了一封匿名信,举报戴仲麾下两个副将贪墨…… —————————————————————————————————————————————————— 秦留月坐在盛丰斋顶层的雅间里,哭笑不得地弹了弹信纸“主子,这凉州牧林大人心眼儿够小的呀!桩子来报,戴仲那两个副将被巡查督使扒光裤子重打了八十军棍,扔在大营校场上一天一夜愣是没人敢扶,连消息都没敢让人往外递一个,眼看是要废了。戴仲回到大营要看到那副场景,恐怕可有得捶胸顿足了!” “我这儿已经收到不少他诉苦的信件了。”窗边的轮椅上,崔始阳一身白衣清清淡淡,面上却略有倦色,减了些清贵之气“戴仲算是为我背黑锅,留月记得给他点好处,莫要寒了人心。” “是,主子。”秦留月忍着笑,又问“倒是凉州牧那儿如何是好?” “听说号枝伤得很重,你且让虎耳把这个带过去。”崔始阳伸手从怀里拿出一瓶药丸,放在桌上。 药丸瓶子是翡翠质地,系着红绸。瓶身上以描金工艺刻着三个字“玉心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3.身份暴露】 从拔箭之后的第三天夜间开始,号枝便因伤口感染而发起了高烧。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却一滴药也喂不进去——这人自彻底昏迷之后便六亲不认,愣是把帮她擦脸去热的铜芸给掰折了手腕,自此便再没人敢近身了。 铜芸一边担心号枝从此烧成傻子,一边害怕接近她再被掰断一只手,只好委委屈屈地去找林夔止打报告。 “还有这事?”铜芸去到林夔止的帐里,正巧赶上“努力想和凉州牧交好”的戴仲也在,他奇道“这位号枝姑娘是有什么经历,昏迷后还能自卫反击?” “她原本是江湖中人。”林夔止模糊地回答了一句,便跟着铜芸去医帐里看。戴仲好奇心重,也起身跟了去。 医帐内有些气闷,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光是呼吸就让人感觉舌根发苦。林夔止在离号枝的床一尺距离外站定,仔细地观察:号枝烧得厉害,面上病态的红连面具都遮挡不住,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似是觉得冷,微微有些颤抖。这怎么看都是已经深度昏迷,怎么会突然跳起来掰折了铜芸的手腕? 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唤道“号枝?” 毫无反应,他便又近了一步——号枝立刻就像受惊了的猫似得跳起来,手里捏着不知哪儿来的一个锐物就朝林夔止脸上招呼。他立刻避过,再一把捏住她的手查看:是一枚发簪。 林夔止便掰开她的手指把发簪取出来,皱着眉轻声喊“号枝,没事了。都是自己人,别乱来!”可惜号枝听不见,紧闭着眼睛一丝反应都没有,只对捏住她手腕的凉州牧又踢又打,力道还真是不轻。 戴仲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这号枝姑娘够凶的啊。林大人,要不要下官去找点绳子绑结实点,免得她再伤了你们?” 凉州牧懒得理这个尽出馊主意的小将军。他干脆用膝盖压住号枝乱踢的双腿,再一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按年猪似得给她狠狠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然后他才对着身后的铜芸道“叫青胆把药热了端过来,给她灌下去。” 铜芸脸上表情有点纠结,她想说硬灌一个伤患是不是有点儿残忍,但是号枝那嗷嗷怪叫的狰狞表情让她确定:若不是被自己主子使劲按在床上,号枝一定会蹦起来吃人的! 于是铜芸不说话了,听话地找来青胆热药灌猪……喂号枝。眼见主子把号枝按在那儿,另一手使劲把她的舌骨往上顶,逼迫她张嘴后把药汤子倒进去……铜芸默默地在心中祈祷:号枝前辈,快点儿醒吧! ————————————————————————————————————————————————— 号枝是在一个夜里醒来的,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面具还在……然后一睁眼,便模模糊糊地见到烛光下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见鬼了!她条件反射地抽出自己脑袋底下的枕头,向那个白色的东西砸去。 林夔止有些困意,正靠在号枝床边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半梦半醒间突觉劲风扫面,立刻从腰侧拔出翠鸟反手就是一刀……然后对着满地的枕头芯子发呆。 “咳咳,醒了啊。”凉州牧咳了两声,保持严肃。 号枝一脸懵“林大人,你怎么在老朽这儿?” 因为本官怕你突然蹦起来吃人……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这句话来。林夔止又咳嗽了一声,对帐外守着的青胆铜芸吩咐“去叫军医们来。” “林大人,你还没回答老朽呢!”号枝从被子里伸出两只爪子,扶着床边就想坐起来,奈何腰部刚一使力便是一阵剧痛袭来,她便光荣地再次躺平了。 “呃,老朽……莫非伤得很重?”号枝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 “现在知道自己伤得重了?”凉州牧斜着眼看她,递过来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不是嘴硬宁愿疼死也不和本官说么?现在不要面子了?不打算再撑会儿?” 号枝咂了咂嘴,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位林大人话里话外都带着隐隐的火气?为了防止这人暴走,她便露出讨好的笑脸“哎呀哎呀,真是麻烦林大人了……那啥,老朽带着的那个男娃儿,现在在何处?” “那孩子由铜芸带着,这几日都快哭出病来了,待会儿让她带来。”林夔止回答道,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迅速塞进号枝手里,低声道“……鹊城地陷极深,我往里搜罗多日,只找到了这个,还给你。” 那个小东西四四方方,是温润的玉质。号枝窝在手里,身形瞬间僵硬。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来发问“林夔止,你知道我是何人?” “猜到了。”林夔止坐在她床边,低声回答。 “我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忘了换衣服……我记得你只穿黑。” “嘿嘿,没时间。”号枝苦笑了一声,“我当时从揽月阁掉下,只来得及在半空中披了件外衫,戴上面具……不过后来外衫烧了,我就估摸着你该起疑心了。” “太危险了,以后万不得再使这种法子。”林夔止伸出手来,把她额际的乱发拨了拨,别往耳后去。因为常年使刀,有着薄茧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在脸部拂过,号枝顿时毛骨悚然,连舌头都打起了结“林林林林林大人你要干嘛??” 凉州牧便对她翻白眼“本官自诩算是堂堂正人君子,却莫名其妙看去你的身子,除了将你娶回府去,你说本官还有何选择?” “别啊,您可万别放在心上!看两眼怎么了!!老朽并不介意!!” “介意什么呀?”铜芸怀里抱着宝哥,好不赶巧地从帐帘外冒头,见到账内两人的表情都怪怪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号枝前辈,你两在说什么呢?” 端着药跟随进来的青胆耳力比铜芸好得多,自然听清了刚才自己主子嘴里蹦出的是什么话来。他此时正和见了鬼似得瞪大眼睛看向林夔止,看得后者忍不住拉下一张又黑又臭的脸,这才急忙底下头去,默默将喷薄欲出的吐槽按回肚子里“主子,药拿来了。” 号枝便伸出手去,刚准备接,却忘了身边还有个没事找事的凉州牧——林夔止轻轻巧巧地从青胆手里接过碗,用小银勺舀起,自己先尝了口,然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吹凉了放在号枝唇边。 要死——号枝的大脑中只留下这两个巨大的字。她费尽心力,努力抬起了半个身体,几乎带着哭腔道“林大人,您让老朽自己喝吧……谁他妈教你一勺一勺地喂人喝药啊这是要活活苦死老朽吗!!” “别废话,快喝,喝完咱们便拔营回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4.安京风云】 连日来的阴雨,让整个安京陷入一种潮湿且压抑的氛围。这种氛围无孔不入,甚至似乎已经潜影默化到整个朝堂之上,屯骑校尉王准站在武官队伍后部,忍不住因为殿内的寒意而略打了个寒颤。 “屯骑校尉”这种四品武官,在这堂堂金銮殿上是许多人伸个手指就能按死的存在。虽然王准在当今皇帝上位时,因“从龙之功”得了个将军的虚衔,可人人都知道在这可以拼军功邀职的年代,他那点所谓的“从龙之功”根本不够眼看的。 ——不过那又如何? 如今他刚娶了左丞相的嫡次女,可真算是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那是谁?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左羊左丞相!他能把自己的嫡次女下嫁给自己这种小官,这不摆明是想要提拔自己吗!更别说那女人年纪小,皮肤嫩得似能掐出水来,腰细的仿佛一掐就要断了……呵,名门大宅里出来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呀! 王准想着想着,不由地弯起嘴角,眼中透出一丝淫邪来。这一幕被旁边瞪着眼睛专找百官茬子的七品言官看了个正着,那言官立刻和发了情的公鸡似得跳起来,对高坐龙椅的皇帝报道“圣上,屯骑校尉王准心神不定,目光杂涣,四顾左右而笑,对圣上玉口金言置若罔闻,实乃大不敬!还请圣上责罚!” 这个区区七八品的小官如何敢这样编排他!“放你娘的……”王准刚叫骂出口,突然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由地悚然一惊,立时收了声。 然而已经迟了。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再到下属九卿,以及大小文武官员,甚至无数殿角内外的宫人太监们——他们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王准身上。他瞬间汗如浆出,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跪拜下去。王准想要说些什么话,可在那些犹如实质的目光重压之下,他甚至是一句恶俗的“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都说不出来,只得蠕动着嘴唇,把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的呀!当今皇上崔始宸是如何阴毒的角色,身有“从龙之功”的他是最清楚的!若不是他在北门值守时,给崔始宸的军队开了一扇门,那么那夜满地禁军的尸体中,也有他的一具!! “左卿,”黄金和玉石制成的精美龙椅之上,崔始宸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些女性的阴柔,很是好听,且似乎是在笑,“左卿,刚才与朕说到何处了?” “是,皇上。”左丞相投回了看向自己这个“女婿”的嫌恶目光,似乎只是很普通地瞥了一坨垃圾一眼,“适才老臣说到——蒙州以北的那座鹊城,长年游离于各国治外,在这个月初六,被巡边的凉州牧林夔止拿下。并与灵州关戴仲戴小将军一道,击杀占据鹊城的清闽人数千,重伤清闽大将军阿若挈策乌。” “噗,呵呵呵呵……”崔始宸听着听着,突然笑出了声音。然而这笑声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巡边?他为何突然要去巡边?” 御史大夫钱建叶上前一步,拱手回道“皇上,凉州关离安京甚远,您或许不知——凉州关地处俞国极北,这个时节已极为寒冷,常发白灾。作物、牲畜多有冻死,百姓也大有冻饿而死的情况。凉州牧林夔止身为一州父母官,巡边发赈,并无所错。” 崔始宸连头也没抬,只一心一意地观赏着自己修剪保养地极为光滑的指甲,那副认真的样子几乎像个女人——钱建叶急忙低下头去,当今皇上最恨有人说他像个女子,前车之鉴实在太多,他绝不敢触犯逆鳞……哪怕只是露出点疑惑的眼神。 殿内气氛几乎要结冰似得寒冷,有些年岁高了的老臣,甚至因为受不住这寒气而瑟瑟发抖起来,却又惧怕言官上谏,只得拼命压抑着。 良久,终于听得崔始宸开口:“凉州牧林夔止,大破鹊城,教化番邦刁蛮,宣朕之仁义,扬我大国国威:赐金千两,赐田宅一套,龙马一匹;灵州关守将戴仲,不负朕之所托,褆躬淳厚,勤勉尽职,接应有功:赐金两百两,记功一级。丞相,如此封赏,可有不妥?” 如此克扣林家功业,实非仁君所为……左丞相很想这样说。 但眼前这位并非似先帝那般宽厚仁慈,甚至可以用阴毒诡诈来形容。他是前朝老臣,能在崔始宸眼皮子底下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他不能死,为了俞国泱泱山河,就算受尽屈辱也得活下去!左羊想起自己奉为掌上明珠的嫡次女,居然嫁给王准这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眸中一痛,立刻低下头去,拱手奉唱“皇上英明。” 有丞相带头,于是众臣山呼“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准只一人依旧伏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像是一只心甘情愿等死的兔子。 崔始宸微闭着眼睛享受群臣山呼,似是终于想起还有个惹人厌烦的家伙没有处理,突然笑着朗声说到“王准,朕听说你刚刚大婚,可是忍不住心猿意马,魂魄飞回家中陪夫人了?” “皇……皇上,微臣有罪……” “呵呵呵,朕并未怪罪你……年轻人嘛,沉湎爱欲也是有的。”崔始宸的嘴角优雅地上扬,伏在地上的王准几乎要产生了错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弱冠皇帝教训起已近不惑的自己,就好像年龄差倒过来了似得……他还没从这诡异的错觉中转醒,又听崔始宸道“不过言官既然谏你心神不定,那这次封赏,便由你带队发往凉州——凉州牧是个稳重有度,严以律己的人,你与他好好学习。” 凉州关这个时节已极为寒冷,常发白灾……作物、牲畜多有冻死,百姓也大有冻饿而死的情况……御史大夫钱建叶的话言犹在耳,他脑中轰地一声,惊恐地抬起脑袋来——崔始宸正浅浅地笑着看向他,那双眼瞳如同雪藏千年的冰块。 王准与当今皇上呆呆地对视了几秒,几次张口,终于发出了声音来“臣,遵旨。”他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丝丝血腥味弥漫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5.青山走镖】 沉闷的水汽透过单薄竹帘,洋洋洒洒在茶铺外的泥土小路上。这山坡离官道甚远,本应无路,却因来来往往的马匹多了,硬是叫马蹄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来。 “客官,您要的茶水来了。”店里小二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大汗,此时正一边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汗,一边飞快地将一壶滚烫的茶水和几盘小点心端上桌来。 “好,多谢你。”帷帽里传来的是个极好听的女音,让店小二稍微愣了愣神。随即他往四周张望了一下,便问那带着帷帽的女子道“客官,您可是一人行路?是要往哪儿去?” 楚羽仙仔细观察了一番店小二的神色,见他只是关心,便实话实说“小哥,不瞒你说,我确是一人行路。凉州苦寒,安京里没有肯去的车夫。” “您要去凉州关?”店小二惊讶,“凉州关可不是甚风水宝地,天寒地冻的,路上还有不少番族的流匪和清闽贼,姑娘家可不敢走。我且劝您一句,往哪儿去不好过去凉州呀!” 楚羽仙便笑了两声,把手笼在茶杯上暖着“我一定得去的。” 店小二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坚定,便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突然灵光一现,道“姑娘,在前面十里地处,便是青山镇,青山镇里有个禄光镖局,经常走灵州关的镖。姑娘若是与镖局头儿说说好话,兴许他们愿意带你一程。” “若是如此,那真要谢谢小哥为我指明道路!”有了去凉州的办法,楚羽仙高兴起来,便从随身荷包里挑拣出一小颗金豆,不着痕迹地塞进店小二的手里。在他看着手中之物目瞪口呆时,她便轻盈地走出茶铺,骑上马向青山镇去了。 ———————————————————————————————————————————————— 青山镇,禄光镖局内,人声正盛。 镖局头子赵天正坐在马车上,一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面大声吆喝着指挥手下装卸货品。赵天那双犀利的眸子精光四射,别说货品多少,就算是拉车的大马掉了几根儿毛他也了如指掌;且为人忠义直爽,假如路上遇事折了镖,哪怕是亏本儿,赵天也会想办法把客人的损失补上。因此,禄光镖局虽然地处这安京城下一个小小的青山镇,却是在整个俞国都极有口碑的。 楚羽仙暗自琢磨着一路上打听来的消息,在镖局门口张望了一番,见到赵天高高坐在马车上指挥,心里便有了盘算,于是快步上前屈膝行礼“镖头好。” “哎?姑娘你是?”赵天镖局里都是些糙汉子,哪见过这样文文弱弱的女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撩起上衣下摆搓了搓手,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姑娘,可是要托镖?约莫有多少货品?” 楚羽仙摇了摇头“敢问镖头,可有走往灵州关的镖?” “有是有……姑娘你问这做什么?”赵天心生奇怪,不过他很快了悟,面色便严肃了“镖局只送货,不带人的。姑娘若想去灵州,可得去托马车。” “若小女子能托到马车,便不会来寻镖头了。”楚羽仙低下头,又行一礼,“另则,小女子要去的是凉州,只求镖头带我到灵州关便可,剩余的路我自己走。” “嘶——”赵天听她说着,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姑娘,你要去凉州?那地方冷得要命,又多是流窜的番族和清闽贼,你一个弱女子只身前往,只怕是要折在半路呀!” “……有故人在凉州,小女子定要去见的。”她的声音平静且坚定,又将整个荷包摘下来,塞进赵天手中,“小女子全副身家在此,只因相信赵镖头为人。” 赵天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荷包,又打开看了一眼,忍不住张大了嘴巴。看他那副模样,她便趁热打铁“这些权当是小女子请镖头您喝茶的钱,还请镖头定要帮我。若他日有缘再见,另有重谢!” 若说不心动是不太可能的。赵天在腹中打起小算盘:别看这荷包小巧,里面的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可就够他走十趟镖的!但是这女子是何来历?一介扶风弱柳,为何能随身携带此等巨财,还能平平安安来到这青山镇,顺顺利利找到他赵天?赵天皱着眉思索,手指无意识地在荷包中一番翻捡,突然见到一枚精致的石质印章,眼神猛然一跳——十七爷的信物!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他再抬头时,看向楚羽仙的目光里便有了一丝审视……这是十七爷的女人? 楚羽仙感觉到赵天的目光奇怪,便有些焦急“赵镖头,可是嫌薄了?那我这儿还有几只金玉镯子……” “不,不,姑娘!”赵天急忙拦住,他怎敢拿主子女人的东西!?“我……我是说这太多了,姑娘既然是要去凉州,那路上必得带些财物护身,还是还给你吧。” “镖头的意思是……愿意带我?” “哎,哎。你就坐那辆镖车吧,不过没有遮风挡雨的车厢,可怕吃苦?” 她眼睛都亮了,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不!镖头放心,我吃得了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6.形单影只】 谢琅被云伐一路硬扯着走来,只觉得越往安京,气温越是暖和。 这日到了平州,虽然是个阴天,他却已经穿不住身上的厚棉衣,大声嚷嚷着热。 “你要是真有那么热,就脱了吧。”二楼临街雅间里,云伐正用极其好看的姿势吃着一根青菜,完全没有被身边聒噪的人影响。 谢琅得到允许,三下两下甩开棉衣,顿时舒适地叹了口气“这儿的温度可真舒服啊,还有青菜吃。蒙州那儿一过秋至,便连根绿草也看不见。” “那就多吃点。”云伐快速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快点,吃完还要赶路。” “我们离安京还有多远?” “还要经过四个大州。到了安京便没有冬天,安京从不下雪。”云伐语气平静,一边快速往嘴里划拉着饭菜一边回答,语句居然没有半分含糊。 谢琅便来了兴趣“玉算盘,你很了解安京?” “别叫我玉算盘,又忘了?”他皱起眉。虽然这雅间只有他和谢琅两人,但是保不齐隔墙有耳。“玉算盘”这个江湖名号一旦走漏,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 “好吧,云伐。”谢琅不屑地撇嘴,“不过你想——虽然我是个无父无母了无牵挂的穷酸书生,随意去哪儿也无所谓,可这一路上你也没告诉我,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安京?”可惜了他摆在坎巷的书画铺子,定已被那卖包子的瘦汉贪了。 云伐便对他翻白眼“我对你这种没脑袋的书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说着他快速把碗中饭粒拔拉完,便叫来小二,向酒楼借了一只信鸽,却只在纸上画了个圈,就让信鸽带着飞走了。 “为何只画个圈?”“若收的人还能看懂,那我便还未形单影只。” 信鸽飞起,白色的翅膀上仿佛承载着无限铅灰的天穹。 ————————————————————————————————————————————————— 在同一片铅灰的天穹之下,崔始宸坐在高耸的紫金阁上,脸部似乎笼罩在一片阴云中,表情晦涩难辨。 “哒。”一颗黑玉棋子落在翡翠制成的棋盘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太尉申屠庸捋了捋下颌那撮修剪精细的山羊胡子,眯起眼笑了“皇上,大龙被困,白子输了。”申屠庸是两朝老臣,今年已过花甲。但不知是保养得好还是习武得益,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就算是和崔始宸这样的年轻人斗棋近三个时辰,他也丝毫未见疲态。 “看来是如此。”崔始宸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什么时辰了?” 旁边便有宫人回答“回圣上,申时二刻。晚膳早已备好,可要端上来?” “不必了,朕还不饿。”崔始宸回了宫人,便闭上眼歇息,沉默了数秒,轻声道“太尉大人,您说朕那十七弟,知道铁面乌鸦号枝是镜炴国君后人么。” 好像是在发问,但是句末的语气又像是在肯定。 申屠庸则打了个机锋,将问题抛回去“您心中自有思量,何苦来为难老臣?” “哼。”他冷冷地瞥了申屠庸一眼,似是不满这个回答,“朕何时为难过上尉大人?……若他知道号枝是镜炴国君后人,又怎会将她放在林夔止身边。” “皇上说的是。” “朕听说号枝重伤,林夔止倒是蛮上心的。”他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申屠庸眉目低垂“腹部中了黑甲军一箭,想必那铁面乌鸦撑不过去。” “可灵州军已经拔营……林夔止身边有个心腹叫铜芸,似是会些毒术。” “毒术和医术虽然本为同源,但根底里并不一样。毒术是杀人的法子,并不能救人,顶多能让她死撑着一口气回凉州罢了。”申屠庸说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皇上若放心不下,老臣便叫桩子混几个到王准的队伍里去。” “另有一事……景王府上的漏网之鱼,还未现身么?”崔始宸把玩着手里一只漂亮的秘瓷茶碗,问得漫不经心,“朕之前吩咐去查‘玉算盘’,可有结果?” “无。‘玉算盘’这条线已断,人马在加紧追查铁面乌鸦号枝。” “那么,还劳太尉大人费心。”崔始宸终是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些客气的笑意来。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脸生的宫人跑进紫金阁,对着崔始宸跪下便拜“皇上,恭喜皇上!” 他何喜之有?崔始宸有些不解,便问“何事?” “恭喜皇上,皇贵妃娘娘有喜了,已让御医诊脉确定,正好三个月!”宫人欣喜地抬起脸来,本想再说些吉利话好讨个赏,可是她刚一抬头便愣住了——崔始宸哪里有半分高兴的样子!?那张略带阴柔色彩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双上挑的凤眼因为暴怒而充起血丝,看上去极是恐怖! 她到底说错了什么话?会被赐死吗?宫人感到冷汗瞬间爬满了自己的背脊,低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直到崔始宸僵硬地挥了挥手,才死中得生般飞快地逃了出去。 “啪!!”那宫人退出紫金阁的一瞬间,秘瓷茶碗重重砸在翡翠棋盘上,顿时金粉崩裂,黑白双色的玉棋子纷纷落了一地。 贵妃有喜?他每每宠幸那女人都会赐避子汤,怎么可能有喜!! 申屠庸如老僧入定,面对暴怒的皇帝完全没有一丝动摇。直到许久之后,崔始宸深吸了一口气,对他扬起笑容“国丈大人,多插些桩子进王准的队伍。” 申屠庸笑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臣遵旨”,便弯着腰退出了紫金阁,留下一句似是在自嘲,或是在嘲弄崔始宸的话“哎,臣老了,皇上还年轻呢……” 夜幕渐渐四合。崔始宸独自站在高耸的紫金阁上,只感觉夜风透体,骨血寒凉,让他执笔的手颤抖起来,原本一手漂亮的小楷不成字形。 申屠庸做到这个份上,不过是要逼他封后……贵妃荫子封后,无可厚非。 “来人,传朕口谕,赐贵妃血燕廿盏,百年老参十棵,鹿茸十对,让她平日里好好休养,滋补……安胎。”高处不胜寒——他明白这个道理,这份寒冷胜过凉州数倍,让他有了一种想要喝些酒来暖暖身体的欲望,“……上酒菜,朕要在紫金阁用膳。” 一国之君,形单影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7.心生间隙】 这夜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打在窗棱上沙沙作响,似是下得很大。不过一会儿,便觉得窗外隐隐约约有了雪光,把黑暗的房间照亮了一些。 “防葵,防葵?”号枝躺在榻上,喊外间的小丫鬟。 “哎,来了来了,号枝姑娘有何吩咐?”这小姑娘才十一二岁,正是爱打瞌睡的年纪,听见号枝唤她,便急忙点了灯过来照应,连嘴角的哈喇子都没来得及擦。 号枝看着防葵肉呼呼的迷糊脸,笑了两声“防葵呀,外边儿雪大不大?” “大,大得吓人,婢子觉得都快把州牧府埋了似得……号枝姑娘可是觉得冷?要婢子再燃个火炉么?” 号枝摇摇头,她并不冷,只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得两眼都发疼,觉得这雪夜特别漫长难熬,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自从灵州军一路把她们几人送回凉州州牧府,她就再没下过这张床了。 于是她便没话找话“防葵呀,你说你家主子林夔止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啥给府里人都取个中药的名儿?哎,你们这儿有叫陈皮儿胖大海的吗?还是有叫狗脊梁蛤蟆油的?” 防葵一听便像个发过了头的面团儿一样瘪了下去——她伺候的这位号枝姑娘可真是折腾人,三更半夜叫她起来就是为了和她唠嗑!于是她把灯放在号枝床前的小几上,再一屁股坐上脚踏,略带埋怨地说“号枝姑娘,您要大半夜的想找婢子说话儿,可真是害苦婢子了,您看这个点儿,府里哪还有亮着灯的地方?” 号枝便又笑,笑得嘿嘿的,听得防葵心里头发憷“您怎么啦?” “防葵,你信不信那位细辛夫人,肯定也睡不着。” 细辛夫人虽是被府中下人喊着“夫人”,却并没有名分。 让号枝有些惊讶的是,凉州牧这个年纪了,府中后院却空空荡荡的,别说是正妻,连侍妾都只有细辛一人,还是他那老爹林起在任上大将军时,硬塞给儿子的家生婢女,“晓事人”……且听府中八卦,细辛也只寥寥留得林夔止几次在她房里过夜,幸亏肚皮争气,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兜儿,今年正好九岁。 几天前灵州军浩浩荡荡送号枝等人回府,也不知凉州牧抽了哪根筋,居然是亲自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当时号枝就看见这位细辛夫人神色复杂,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之后又见了宝哥,这府中更是流言满天飞:有说她们是清闽大将军的妾室儿子,被林夔止拷回来当人质的;有说她们是某村的孤儿寡母,被林夔止好心捡回来的;还有说她是林夔止多年姘头,连娃儿都这么大了的! 号枝一想起这些乌七八糟就想扶额,她铁面乌鸦的鼎鼎大名似乎在这州牧府里一文不值,连些下人都能随意编排!等她将面具下的伪装伤疤重新画上,铁定顶着一张鬼脸出去吓死他们丫的! 这样想着,她鼓了鼓嘴,又与防葵攀谈起来。 正如号枝所料,风华院内一灯如豆,细辛的确未睡。 她住的这座风华小院是州牧府中顶宽大舒适的一座,位置也好,既不迎着寒风,也不至于滞气憋闷。屋中燃着的是银碳,整个州牧府就她这儿独一份,烧起来即暖和又没什么烟味,最是妥帖。此时兜儿早已在小床上睡熟,可细辛坐在他的床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白天林夔止把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抱下马车的身影,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丝倦意来。 她是个心思明锐的女子,清楚自己的身份——虽说府中下人都喊着她“夫人”,虽说掌着府里中馈大事,虽说为林夔止生了长子……但是只要他没开口,她便什么也不是。 “我就是个家生婢子……”细辛自言自语着抬起脸,往对面桌上的铜镜里看了一眼:她已经略略显老了。大户人家为儿子挑选“晓事人”,都会往年纪稍长的要,她也不例外。如今林夔止只二十四,正当青年,她却已年近三十,眼角唇边,都长出一些细细的皱纹来,原本水嫩白皙的皮肤,也因这凉州的荒芜苦寒而变得黑黄……细辛看着镜中自己的老态,急忙别开了脸去,不敢再看。 于是目光便落在兜儿肉呼呼的小脸上。兜儿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会读书,也会习武,更知道怎么讨好父亲。但是今天林夔止回府,兜儿认认真真去行礼,他也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而已…… 那位号枝姑娘面具底下是一副怎样的容貌?不论如何,定是比她细辛好上千倍百倍吧?——不,林夔止不喜她也罢,可万一因那名叫“宝哥”的孩子,连带着兜儿一起不喜,那该如何是好?! 细辛陡然一惊,这种可能性让她全身寒毛直立,不由地紧紧握起拳头,颤抖起来。 “阿娘……?”兜儿似乎被细辛的动作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娘亲在昏暗灯光中颤抖的单薄身形,“阿娘,您怎么了?现在是几更天?” 细辛见吵醒了他,有些自责,急忙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笑道“兜儿,没事。阿娘就是看我的兜儿睡得香甜,心里高兴,想多看一会儿。阿娘吵到你了?” “没有。外面稀稀疏疏的,下雪了?”兜儿略移动了一下身子,“阿娘冷不冷?” “不冷,我不冷。”细辛急忙为他掖了掖被角,“兜儿接着睡吧,现在还早呢……明天还要你陪阿娘去举荷院走一遭。” “举荷院?”兜儿原本迷糊的睡眼瞬间睁大了,“阿娘是想去看那个叫号枝的女子?不是说她伤得很重,不便见人吗?” “对外人是这样说,怎么可能真的不见人。”细辛平静道,“她既然进了州牧府,你父亲公务忙碌,阿娘又是掌中馈的,怎么也得带些东西去看看,好尽主人之谊,别叫人落了口舌。” 兜儿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感到细辛摸了摸他的脸,又低低地道“兜儿,阿娘想将你看腻的小书和旧衣拿去给宝哥,可有不舍?” “没有的事。” “兜儿真乖,好好睡吧。”细辛看着兜儿渐渐睡熟的脸,暗自下定决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8.千钧一发】 翌日清晨,防葵一夜未睡,双眼赤红着走出举荷院,想要去厨房寻点吃食,迎面就见林夔止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些面粉和胭脂。他睫毛上居然有着霜雪的白色,似乎是站在这呵气成冰的室外好一会儿了。 这可把防葵吓了一跳,困意立去,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您在这做甚呀?” “号枝可醒了?” 什么叫她可醒了……那人精神得很,喋喋不休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放她去吃饭,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呢!防葵自然不敢说实话,便道“醒了,婢子带大人进去。” “不必,本官自己进去即可,你且去吧。” 防葵看着自家主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举荷院,心里有千万句吐槽无处发泄——大早上的拿些面粉和胭脂去个伤患那里做什么?她四顾了一下周围,急忙撒腿跑起来,急着和姐妹分享刚出炉的八卦…… ———————————————————————————————————————————————— “林大人,你可来了!”号枝见到那个白色的脑袋就发出如同见了玉皇大帝他老人家的欢呼声来,“无聊死我了,快扶我起来!” “你腹部有个茶杯口大小的洞,才缝合几日,也不怕漏了?”林夔止先是在火炉边烤了烤手,去了身上的寒气,才走近她的身边,将面粉和胭脂递过去,“早日将伤疤画好,一天到晚带着面具,不嫌闷么。” “号枝听令!”她笑嘻嘻地应了,见只凉州牧一人在这儿,便大大方方地将面具摘下,呼地松了口气“真的蛮闷的,劳您帮我看着门,再拿面镜子给我。” 林夔止依言将镜子拿给她,看着她熟练地拿着面粉胭脂往脸上糊,不知怎的觉得有些惋惜“好好一张脸,何苦要一层一层遮起来?” 号枝便歪了歪脑袋,右眼旁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映着她洁白的皮肤很是好看,“我说林大人,老朽要是以真容整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你不会害怕吗?” 我怕什么?林夔止刚想这样问,感受到号枝凉薄的目光,便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号枝的这幅容颜,自然是继承于镜炴国君沈玶和青鸾王沈赤玉——正是他亲手摘了这两人的头颅。真要算起来,他和号枝之间该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 向来性子沉稳的凉州牧想要此处,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突然袭来,让他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号枝似乎发现了他的窘态,便挑着嘴角笑起来,将一个方形玉钮扔了过去“老朽就是这么一说,林大人可别真害怕。” 他伸手接过玉钮,正是之前在灵州军营里给她的那个。 “其实,当初杨婴罗不惜身死引爆鹊城火药仓,给我们争取逃离鹊城的机会时,老朽就明白了。”号枝画好了伪装,又将剩余的胭脂面粉扔回给他,笑得没心没肺,“她呀,说谎了……就算杨明和阿若挈策乌没能找到全部的镜炴国宝藏,也约莫是把鹊城掏了个七七八八,要不然那野蛮人凭什么在清闽军队里安安稳稳一路升到大将军?我就不信达各玛和清闽王没有给他准备一箩筐的小鞋!” 说着,她翻了个身,笑着叹息“杨婴罗倒是走得无牵无挂,火药仓爆炸后连带着所有地道地窖尽数陷入地下,这下倒好,别说铁面乌鸦,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没办法再从地府里把剩下的镜炴国宝藏挖出来了。” 林夔止听她说着,便将玉钮握在掌心里,越是握紧,越是感到棱角分明的钝痛“难怪我搜罗多日,只找到这个玉钮。” “这玉钮是我娘的王印。她叫沈赤玉,是镜炴国的青鸾王——你很熟的。”号枝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却依旧声音平静,“后来镜炴国亡,我的爹娘都死了。临死前我爹将身边的羽卫全部遣出,保护我逃出镜炴……就是‘迦楼罗’她们。” “为何与本官说这些?”林夔止终于开口了。 “对您表忠心呀!老朽死了爹娘亡了国,连最后的希望鹊城宝藏也被鹊城那群王八蛋玩完了——林大人,您看老朽现在伤得这么重,若万一您心生疑惑,叫人把老朽往大街上一扔再不管了,那老朽可不是得活活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凉州?”号枝说的理所当然,甚至在笑容里加了些魅惑的意味,伸出一只手臂来扯着林夔止的前襟,将他拉近自己“再说了……林大人,鹊城一难,您可是把老朽都看光了,可有想好如何负责?”她说话间,气息里满是胭脂的甜香,优美的唇型弯着,向上挑起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 林夔止有些眩晕。 他没有任何反抗动作,就那样被号枝拉近,拉近,那张被胭脂面粉伪装出狰狞伤痕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然后杀意的寒光在她眼中突现! 林夔止还没来得及反应,号枝已像闪电般从被褥中翻出,将他猛地按在了榻上!那兵刃的冷光,正是他的匕首翠鸟,不知何时落入她手里的。将翠绿的刀刃抵在林夔止的咽喉上,号枝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刚才的动作太大,似乎侧腹的伤口崩开了。她抑制住手指的颤抖,将匕首往他的皮肉里送了一分,顿时鲜艳的血色溢出,号枝又笑起来“林大人,可别昏头。” 咽喉上的痛麻感让他的瞳孔略微收了起来,号枝的身影逆着晨光,显得披散着的长发有些毛茸茸的。林夔止觉得手边有些粘稠,努力向下瞥了一眼,只见号枝身着的白色中衣,腹部已被一片赤色浸透。 “别看了。老朽即使伤成这样,杀你也够了。”号枝神色冰冷,如同屋外满地的冰雪,“林夔止,就算你是火烧南夷策丽港又如何?就算你大破镜炴国又如何?就算你是俞国的战神又如何?坐在上头那位照样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老朽只问你一句——落到今日这在床上被一个重伤女子杀了的地步,可有后悔?” “……本官怀里有个玉瓶,你先拿去。”他只这样淡淡说了句,“里面是十七爷给的玉心丹,外敷内用皆可。你伤的太重,世上只有玉心丹可治。” 号枝一愣,瞬间表情越加狰狞起来“放你的狗屁!想骗老朽用毒药,你还早了一万年!” 林夔止苦笑“你若不信,先喂本官吃几颗就是了。不过这药珍贵,省着点。” “你……”她又噎住了,重重地喘息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该不会脑子有毛病吧?”拜托,州牧大人,你在被刺杀哎?! “不……”林夔止也没想到她半天说出这么一句,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房门被打开,一眼看去,却是防葵一步跨了进来! 圆圆脸的小婢女笑嘻嘻地抬脸报告“大人,号枝姑娘,细辛夫人她——啊!” 防葵才十一二岁,眼前这一幕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冲击——她家主子被一个丑的要死满脸伤疤的女人压在床上!不妙啊,这个姿势非常不妙啊!!她冷汗刷一下下来了,立刻转过身去,语速极快地背书“细辛夫人带着敏德少爷往举荷院方向来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还带了些小孩儿的书和衣服说是要给宝哥的婢子回来路上刚好撞见了所以先行来通报一声婢子告退!” 敏德少爷就是兜儿,林夔止九岁的长子。 不对啊她要当着人家老婆孩子的面一直跨在林夔止身上吗!! 林夔止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更不可能出去澄清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号枝刚才是要杀本官来着”…………什么鬼啊! 两人用眼神达成了一致——刺杀行动暂时中断!号枝立刻手忙脚乱地爬下来,重新盖上被子躺好,凉州牧则迅速整理自己的衣襟,咳嗽了两声保持严肃。 细辛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副和谐的场景:那脸戴铁面的号枝姑娘安静地躺在床上,而林夔止则拿着一本书坐在几边翻看。 他把书拿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29.高墙之外】 细辛微微皱起眉,小心地向林夔止身后张望了一眼,这才福下身子礼道“见大人安。”兜儿也跟着见礼“敏德见过父亲。” “不必多礼。”林夔止朝这母子两抬了抬手,便把书本随意扔在了一边,端起茶杯来“细辛,这大清早的带着孩子出来乱走做甚?惹了这一身寒气。”细辛的手指便颤抖了一下,他是在关心她和兜儿吗?可是这丝喜悦还未来得及表露,就又听林夔止继续道“号枝伤重,本官已说过她不便见客,更沾不得寒气。” 号枝躺在后边儿的床上,箭伤疼的她龇牙咧嘴,又忍不住想笑:跟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本官来本官去的,这位凉州牧莫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吧!?可笑死她了……号枝掀起被子一角,方便偷看屋内情况。 细辛脸色煞白,牵着兜儿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听出林夔止言中责怪之意,但是她人都已经站在了号枝面前,又怎么能就此退了?再则,她若是退了,兜儿怎么办?见到母亲脸色不对,兜儿机敏地开口“父亲,请勿责怪娘亲。是敏德定要娘亲带着来的……敏德听闻府里新来了个宝哥弟弟,便把自己的书籍衣服收拾了些,想带给他。不知宝哥弟弟喜欢哪些,才想来问问号枝姨娘。”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姨娘——!!” 前一声是凉州牧刚喝了口水,就忍不住喷出来的声音;后面那一串儿则是号枝捂着腹部在榻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细辛和兜儿唬了一跳,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叉着两手呆愣愣地看着两人。终于还是号枝先缓过来,“哎哟哎哟”地捂着肚子“林大人,快快快,给你那什么玉心丹与老朽吃一颗,不得了,老朽可要飞升去了……” 林夔止黑着一张俊脸拉开她的被子,已经血染一片。号枝完全不在意,搭着他的肩膀使了把力,便自行坐起来,将中衣一把扯开——这死乌鸦! 凉州牧闭上眼,把玉心丹的瓶子递过去,咬牙切齿地嘱咐道“一颗吞服,另一颗嚼碎了涂在伤口上。” 号枝依言办了,又将血糊糊的中衣脱了下来,整个人赤条条地往被子里一卷,只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对还在发愣的兜儿笑着道“细辛夫人,敏德少爷,老朽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宝哥是鹊城城主的孩子,从小就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们玩腻穿旧的那些个玩意儿就拿回去吧,人家可看不上眼!若真有心对宝哥好,何不遣人去定些新的来?” “号枝姑娘,细辛万没有轻视之意!”细辛惊了,急忙扯着兜儿一起跪下,“兜儿年幼不知轻重,这只是他的一点小心意;细辛也不知宝哥少爷是鹊城城主之子,见宝哥少爷和您一起回的,还以为,还以为是……” 号枝便朝她无所谓地一挥手“夫人快请起,老朽可受不得。你是这州牧府里的女主人,老朽不过是承林大人的恩,过来养养伤,怎能受你如此大礼?” “细辛只是侍妾,还未抬名分,说不上女主人。”似乎是嫌号枝话说客气了似得,林夔止又在末尾添了一句。 这下细辛是真慌了,急忙磕头道“大人恕罪,细辛错了,细辛马上就走,再不敢来打扰号枝姑娘!”说着便拉着兜儿要走,却被号枝出声拦住。 “站那儿别动!细辛,敏德,转过来!” 这两人鬼使神差地听从号枝的命令。 只见号枝撑着半个光滑的脊背,将自己脸上的铁面摘取下来,瞬间那张疤痕斑布的脸孔吓得细辛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敏德少爷,看清了吧?老朽顶着这样一幅脸孔,怎么可能是来做你的什么姨娘?细辛夫人,可放心了?”号枝此话声音清冷下来,吓得兜儿一个激灵,忍不住紧紧抓住了细辛的手臂,两人便紧紧抱着,好似被欺凌的凄儿苦母似得。 “细辛,安分点罢。”林夔止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号枝是本官的得力手下,与青胆铜芸是一样的。她算本官的救命恩人,你这样猜疑,还带着敏德一起来闹,实在是叫本官失望。” 兜儿眼中立刻泛起了一层水汽,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被这样责怪,心里实在难受极了“父亲……兜儿错了……” “好了,别哭。”倒是号枝先发话了,“林大人,讲白是你没和人母子两说清楚,才闹出这乌龙来。怎还有脸皮把责任都推在他们身上?” 凉州牧便噎住了——他发现他真的对号枝一点办法都没有,和她讲道理她就耍赖;和她耍赖她就动武;和她动武她又要讲道理……林夔止叹了口气,暗骂那远在蒙州的十七王崔始阳真是个混蛋,怎么给他送来这种货色! “那你想要本官如何对他们?”林夔止无奈地看着号枝,另两个也便把目光转投向她……这一家三口的眼神只看得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专管这人间闲事呢!磨蹭了许久,号枝便扁着眼睛,低声道“老朽别的都排不上号,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一身轻功还算过得去。要是林大人不嫌弃,老朽倒是可以指导敏德少爷两下。” “……你是说,你想做本官府上的西席?”林夔止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号枝居然还愿意继续留在州牧府。 后者阴阳怪气道“没日没夜地跑腿干活,工钱一分没有,还害得老朽受了重伤……林大人,您是不打算负责咯?” 凉州牧现在一听到“负责”这个词就头大——他想起号枝裸着脊背的样子,以及将匕首割进他脖子里的眼神,喉头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若你愿意,自然极好。不过敏德年岁已长,现在学轻功还来得及么。” “父亲,敏德不怕苦!”不等细辛出声,兜儿急忙上前应了,更机灵地改口道“幸得号枝师父教导,敏德一定好好学,绝不偷懒!” “哎,真乖。”号枝窝在被子里,笑眯眯地应了,然后又对着林夔止拉长脸“林大人,从此老朽就是府上西席,等老朽伤好可以开始教学后,每月要五两银子,不赊欠不打折……您可听见了?” 凉州牧摸了摸自己脖子里又疼又痒的浅浅刀伤,对她使劲翻白眼。 细辛依旧跪在地上,低垂了眉眼。 她将一切看在眼里,了悟林夔止对号枝有情,疼得几乎揉碎了一副心肠;也明白那是高墙之外,遥不可及的存在——她,一败涂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0.暴雪封疆】 也不知是故意犯懒还是真怕留了病根,号枝深居简出,一养就是两个月。 凉州的天气越发冷了,天空像是被巨大的灰色棉絮包裹,厚重云层终日不散,怎么也不见太阳露脸,只有北风和暴雪久久徘徊不去。 号枝见过北地飘扬的鹅毛大雪,那时只觉得纷纷扬扬地很美,落了一地无垢,却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暴雪——那雪花好像有席子一般大小,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几乎要把天地都淹没了,放眼望去,万物冰结,生机绝然,屋外除了一片凄厉的惨白什么也看不到,很是吓人。 防葵哈着白起气从外间进来,见屋里炭火盆早已冰冷,不由微微红了眼圈“号枝姑娘,要不婢子去和大人说说,再想想办法,这样的天气里断了炭火,真是要冻死人的呀!您的伤还没好全呢……” “倒是真应了阿若挈策乌说的,今年是百年以来最大的暴雪。”号枝呢喃了一句防葵听不懂的话,便裹紧身上的皮裘站起来,要往屋外走。 “号枝姑娘……?” “今年白灾如此厉害,连州牧府的火耗都运不进来,别处想必已经惨不忍睹,就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给你家主子添堵了。”号枝一面观察着屋外及腰深的雪地,一边对防葵吩咐,“你往屋里收拾一番,有哪些旧家具,拖出来砍碎当柴火烧。我去府中其他院子里看一看。”说着她脚尖在结霜的廊柱上借力,旋身一个翻腾便上了房顶,像只轻盈的鸟般往府中各院落掠去。 —————————————————————————————————————————————————— 林夔止坐在冰凉的书房里,盯着门槛下渐渐涌入的雪水,只觉得心口连带着脑仁,一抽一抽地发疼。 冰雪苦寒,像白色的厉鬼一般从天而降,吞噬了凉州的一切。作物冻烂,牲畜冻死,连可以烧来取暖的树木都被厚厚冰霜包裹……万里银华美则美矣,但这种寒冷的美丽之下,是他凉州无数百姓凄苦无依,饥寒交加地渐渐死去。 凉州府属下六个县令朝他传来无数书信,满纸血泪地请求拨粮拨银。他知道清蒙县的宋县尉为了乞求父老乡亲留在家乡等待救援,不至于化为半路死倒的流民,五尺昂藏男儿跪地嚎啕,在厚厚的冰渣上磕头至血流满面;他也知道守在边关的大兵们无法吃饱穿暖,满面菜色地握着钢枪与不断进攻的清闽匪徒作战,一战下来手便被寒冰黏在武器上,只得连皮带肉地撕下来。 他知道平安巷里金富贵死了,八十岁老娘坐在床上,穿着他的破棉衣哭瞎了眼睛;他知道满红楼前乞讨的小萝卜死了,缩在破烂的窝棚里,手里还抓着半只血淋淋的老鼠;他知道杏林药铺的老先生带着药童挨家挨户地去诊疗冻伤,一脚踏入雪窝子,摔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早有无数的奏折发往遥远的安京,仅有的回音却是户部一句轻飘飘的“长年征战,国库空虚,赈灾银粮稍缓。”这个“稍缓”会持续多长时间,林夔止毫无把握。但作为一州父母,难道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士兵残酷地被白灾所杀? “吱呀。”木质门框发出沉重的声音,是兄长林朔之提着一筐木柴,半跛着左腿艰难地走进来,笑意温暖“世训,大哥收拾了些柴火,你先拿去暖暖身。” 林夔止急忙站起来接过,奇怪问道“火耗已经断了半个月,哪儿来的木柴?” 林朔之颇感歉意,摸了摸鼻子“雪实在太大,咱们连院门都走不出来。好在号枝姑娘身有轻功,过来教导着下人收拾旧家具劈了当柴火,又将柴灰铺在雪地上,这才能走人。” 柴灰能够吸水,虽然免不了脏乱,总比出不了门好。林夔止点了点头“无妨,现在防着人冻伤要紧,不要再管家具了。号枝人在哪?” 话音未落,从门外屋檐上吊下个嬉皮笑脸的黑色身影,正是号枝“林大人,可是在记挂老朽?” “号枝姑娘,屋顶上冰雪滑的很,赶紧下来,仔细摔着。”林朔之急忙招呼,号枝见他在,便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溅起几分雪沫。 “伤口刚愈合,切勿再做此类危险动作。” “行啦,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老朽只是偶受小伤,又不是生完娃坐月子……”号枝毫无自觉地拍了拍衣服,将沾到的冰雪不客气地甩在书房的地上,一转眼见林朔之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又急忙蹲下身去将雪沫拢了拢,扔到门外。 林夔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小动作“你好像比较听大哥的话。” “大哥嘛,长兄,要尊敬的。”号枝搓着冻红的手笑得十分猥琐,她清咳了两声,道,“老朽听说林大人近日窝在书房废寝忘食,一步也不曾走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不等林夔止答话,林朔之叹了口气道“号枝姑娘也见着了,今年如此暴雪,百姓怕是要受大难。我又是个无用的残废,凉州的担子全部压在世训肩上,重如泰山。” 世训是林夔止的字。 号枝听林朔之这样说,便劝到“大哥千万别妄自菲薄,凉州府中内外上下,还要仰仗大哥打点。” 说话间门外又是一声响,三人转头看去,是细辛拎着一筐木柴进来——约莫也是给林夔止送火耗的。见号枝和林朔之也在,细辛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尴尬,将木柴放在门边,福身礼道“细辛见过大人,见过号枝姑娘。”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多虚礼。”号枝虚扶了她一把,正色道,“你来的刚好,老朽问你,府中钱粮耗到如何境地了?” 细辛看了眼后面两人的脸色,见他们默认,便老实答“回号枝姑娘,大人知道凉州荒芜,早就知会府中上下节俭,钱物暂时还有余的;但是存粮早前就已被大人分批发放给百姓,余下的最多还够府中吃半月。” 号枝便微微皱起了眉,又问林夔止道“凉州地处边关,必定有行脚的商号与蛮平、清闽互通有无。林大人可知有什么富庶商贾?可否调用他们的存粮?” “本官也不是没想过征粮——可商人逐利,势力盘根错节,难。”林夔止话中之意,却是暗指这些商贾背后靠山是站于朝堂之上的……那人如何会让他这个凉州牧如此简单地征得粮食? 没有粮食,百姓和军队便要在这冰天雪地里饿着肚子苦熬。到了极端之时,前者背井离乡,化为流民向南方逃灾,一路不知要倒下多少;后者则更加可怕,他们手中有武器……一旦受人挑拨发生兵变,那首当其冲被斩首的,便是林家一行。 崔始宸这是在把林家往绝路上逼……但是他有没有想过这些受难的百姓和军队也是他的子民?这样一个心胸狭隘,阴险残暴的皇帝,如何能守好俞国江山? 见林夔止脸色阴沉,号枝便捶了捶掌心,道“林大人,老朽有一计。” “献来。” “既然俞国境内难以收到粮食,那何不往蛮平去收?”她优美的唇形弯弯,语气轻松,“蛮平有广袤的平原,多种豆、黍、粟等作物,蛮人多拿它们酿酒。虽说要当主食来吃是粗糙了些,但好在量大便宜。细辛,还有大哥,要劳你们清点账房还余多少银子,不够的话老朽这儿再贴点,要熬到朝廷拨钱粮该是够得。” 林夔止眯了眯眼睛,思量一番后,便让林朔之和细辛照吩咐下去清点。待房内只剩下两人,他才转向号枝严肃地低声问“风雪如此大,你有几分把握能在两国间安全来去?用时大约几日?” “林大人这是在关心老朽?”她并不急于回答问题,而是歪着脑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得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不过看着凉州牧皱起眉,号枝立刻很怂地举起双手“老朽流落江湖久了,区区风雪还算不上什么苦头。只是来回可能需要点时间,就算紧赶慢赶……也约莫需要十五日。” “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银子?” 号枝又嘻嘻笑开来“这个林大人放心,老朽自有打算——当年老朽劫过六车官银,因有官府烙印,只敢掰碎了少许花花,还留着大半,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林夔止依旧微皱着眉,张口欲再嘱咐些什么,却被号枝挥手打断“林大人,交于老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嘛!要老朽说啊,你此时的心思,该放在安京那位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 “大破鹊城后,皇上下了赏赐——估摸这时间,天使也该入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1.天使入关】 “哒……哒……哒……”凉州城外,厚厚大雪覆盖的官道上,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马蹄声。 在一旁野地里摸索的吕包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冻饿出幻觉来了,这种鬼天气,哪还有人往凉州来。”他正与衰老的父亲一同寻找厚厚大雪与冻土之下埋藏着的植物块茎,赤着的臂膊上几乎结了一层冰霜。 家里的粮食已经见底,母亲病了没有奶水,不到三月的弟弟饿的直哭,那孱弱如同小猫似得声音抓的他心如刀割。 “包子,快来,这儿好像有!”正当他陷入痛苦时,父亲兴奋的低喊了一声。吕包子急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与父亲一起挖开厚厚的积雪,从硬如石头的冻土中掘出一块孩童拳头大的块茎来。“快,收好了,别叫别人看见。”父亲用佝偻的身体挡住他的动作,他不着痕迹地将那小小一团塞进怀里。 这块茎味道干瘪苦涩,但是可以食用,比起草根树皮,更是很有养分的。吕包子捏着怀里的东西,刚露出点欣慰的笑意,就被父亲一把按住脑袋,踉跄一下跪在了官道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突然,他听见父亲颤抖的声音呐喊着。 什么?……皇上?皇上来了吗?皇上居然到了他们这苦寒饥饿的凉州……有救了吗!吕包子激动而小心地微微抬起头来——两面金黄色的蟠龙旗烈烈地扬在凉州冰冷的空气里,紧随其后的是两匹枣红马拉着的红木大车,再往后是清一色的黑马,马上的大人们都穿着黑色的狐裘披风,挎着长刀,面色如冰雪一样冷,偶尔被寒风吹起的披风下,可以看到银闪闪的锁子甲…… 那狐裘披风定是很暖的吧? 要是妹妹也有那样一身披风,定不会在去年冬天冻死……吕包子呆呆地想着,马蹄在离他脑袋不远处飞速掠过,溅了他一脸泥泞。 ———————————————————————————————————————————————— 天使入关是大事。林夔止早早就召集了临近几个县的县官,在凉州关南门十里外等待。原本该是找个黄道吉日,净水泼街、披红挂彩以示恭迎,但凉州的情况——就算宣旨天使是代表着当今皇上而来,地位尊贵无比,也照样是个怕冷的凡人。 王准裹了一身银灰色的貂裘,宽敞的车厢外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四角都燃着银炭火盆。可即使是这样,他依旧觉得冷,尤其是手指脚趾这些肢体末端,几乎冻得失去了知觉,只有尽力窝在车厢一角,全身蜷缩如母胎中的婴儿,才能堪堪护住心口一丝暖意……该死的凉州,该死的崔始宸!一路从南方行来,便感觉气温直线下降,半月前在灵州军营,便让他感觉已是极限,可没想到比起凉州来,灵州的冷简直不值一提! “王大人,凉州牧林夔止已在前面接驾。”棉布帘子被微微掀开一角,行在马车一侧的侍卫的话语,乘着寒风钻进王准的耳朵,让他感觉脑仁一阵冷痛。 “知道了知道了,”王准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他,本天使身体不适,不能再见风寒,等到了关内再说!”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凉州牧林夔止及属下六县的官员静静地站在官道边,微弓着身子准备接天使圣驾,可天使却视若无睹般径直往门内去了。直到仪仗大部分进了城门,队伍中才分出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尖声对林夔止等人道“凉州寒气大,天使是安京人,从未见过如此冰天雪地,冻僵了身子,一时半会儿难能回转。还请各位大人多加体恤……有什么话儿啊,咱还是进了屋子再说吧!” 这能说不吗?林夔止暗自低头苦笑,转身向下属官员招呼了几句,独自策马追上天使的仪仗。 “哈欠!”号枝大大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放声叫道“防葵啊,叫人去把府门口的积雪扫一扫……扫不动就拿铲子铲,老朽估摸着天使待会儿会像见了天光的老鼠一样滚进来,可小心地滑把他摔个好歹的!” “哎哟!号枝姑娘,可不敢听您这样说!”防葵被她的大胆言论吓得小脸惨白,急忙伸手去捂着她的嘴“要是真被天使大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号枝便翻了翻白眼“防葵哟,这儿是州牧府的后院,隔着大门好远。天使又不是驴耳朵,能伸那么长听见里边儿的动静吗……等等,好像是到了。” 原来驴耳朵的是号枝姑娘您啊……防葵瞪大眼睛,半晌才用衣袖遮着脸笑起来。 正如号枝所料,天使仪仗未在凉州府街道上停留半步,而是直接进了州牧府的大院。刚停稳马车,队里又分出数个随行仆从里里外外地搬运银炭火盆,棉布暖炉等物,好半天后,红木大车里才钻出个裹得浑圆的人形,脚不沾地地跑进客厅里,感受到数个银炭火盆的暖意之后,那人才堪堪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崔始宸御封的宣旨天使王准。 “凉州关州牧,林夔止,参见宣旨天使。王大人,别来无恙?”林夔止站在会客花厅的门槛外,领着下属二十几名官员,先对王准躬身一礼。 王准呆了呆,这才发现自己举动似乎有些无礼了,便挂上一脸笑意,向门外众人虚扶了一把“林大人不必多礼,这凉州实在冷得邪性,本官虽说是武人,奈何也从未领教过这俞国极北之地的风寒,还让各位见笑了。来,别在门外站着了,都进屋暖暖吧。” 众人站在门槛外,却无一人移步。 林夔止垂着眼帘,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王大人说笑了。眼见凉州天寒地冻,百姓苦寒之中挣扎求生,触目所见皆是惨烈,为官者哪还有能拥着银炭火盆,一派融融暖暖的道理?” 这番话已经不下于指着鼻子骂人。 王准脸色顿时一阵青白,暗暗咬紧牙关——当初他还是一个安京皇城北门的一个守门小兵时,就听说过年仅十四的林夔止以火计大破南夷策丽港,被先帝御封宣威将军的事迹……十年过去,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小兵一步步爬上四品屯骑校尉的武职,他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终于可以以“殿上人”的身份给这些落魄贵人一发下马威,何曾预料到此时光景? “呵呵,呵呵。这倒是本天使的不是了。”王准发出两声干笑,脚下却不挪地方。他又清咳了两声,然后从袖袋中拿出一封明黄色的卷轴,双手高举,“凉州牧林大人,接旨。” “微臣接旨。”由林夔止牵头,众人动作整齐地跪在王准面前。 这感觉好极了——王准高昂着头,四顾了一圈,尽情享受了一番受人膜拜的舒爽之后,才展开圣旨,慢悠悠地念了起来。 林夔止将圣旨的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却一点点地下沉:鹊城如此大功,崔始宸竟克扣到底,只肯赐些无关紧要的杂物。唯一尚有些分量的黄金,除去给王准及众随行官员的“孝敬”外,余下部分对凉州来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想到这里,林夔止并没有伸手去接王准递来的圣旨,而是低垂着头,以只有近在咫尺的王准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王大人,左羊丞相他,可有东西要交于本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2.明珠暗投】 十二月初,凉州风雪稍停,却照样是严寒不去,终日阴云。 一心斋内,林夔止正批公文,想落笔时,却发现砚中墨汁已经冻结。细辛在他身边照顾着,见状便牵袖拾起墨条,细细将冻冰的墨汁磨开。衣袖下,她的手指干枯粗糙,几颗冻疮泛着不健康的红肿,导致动作有些生涩。 “细辛,苦了你。”林夔止叹了口气,沾墨写了起来。 听见他这样说,细辛便感激地笑了笑“在大人身边,细辛便不觉得辛苦……大人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呢。这些天歇得不好,眼下都见发青了,细辛去热碗粥来可好?” 他早就已经饿了,甚至已经饿过头,不再觉得腹中空空地难受了。不过此时,林夔止却微微摇头,只问道“府中可都用过饭了?敏德、宝哥他们呢?” “已经用过了。和赈出去的一样,小粥和面饼……兜儿倒还好,宝哥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只哭喊要娘亲,号枝姑娘不在,铜芸也劝不住。哎,叫人看了心疼。”细辛顿了顿,迟疑了一番,又接着道“恕细辛多嘴,宣旨天使王大人一行,不去看看受难的百姓也就罢了,怎能整日躲在府中闭门不出,还另起炉灶胡吃些山珍海味……那肉味飘出去,可要损了大人的名声。” “莫管他们。”林夔止淡淡回了一句。细辛见他不愿多说,便也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磨墨。 就在这时,一心斋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细辛的内院侍女蝉衣在檐下轻声道“大人,府门外来了个女子,自称是您的故交,可要邀她进来?” “女子?”林夔止皱了皱眉,脑中思考了一番,实在想不出他还掺和了什么女人的事,又觉得府中尚有天使在,不好胡乱让些杂人到处乱走,便回绝道“本官事务繁忙,先让小厮带她找间客栈住下。若真是旧识,也等本官得空,自行去见。” “是,大人。”蝉衣应了一声,不过摸了一把袖袋中的罕见南珠,她咬了咬嘴唇,又道“……大人,那女子似是赶了很远的路,看着憔悴不堪,硬撑到咱们府前,直扯着门房的衣襟说她是大人的故交,叫楚羽……” 细辛也皱起眉头,不知今日这个侍女为何如此磨蹭,有些不悦“大人不是吩咐清楚了吗,蝉衣,先下去吧。” “等一下!”林夔止却突然发声,连手中毛笔都落在了案上,“那女子叫什么?” “她,她叫楚羽仙……” “哐!”蝉衣惊得全身一抖,她连话音都没落,只见林夔止一脚踹开一心斋大门,行色匆匆地往府门前赶去。 果然是赌对了,那女人真是大人的故交!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赏赐呢……蝉衣眼珠子转了转,又捏了捏袖袋里的南珠,刚从嘴角边挑起一丝笑意,却惊觉书房内细辛夫人冷眼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屋外的冰雪一般寒冷彻骨,看透了她所有的小算盘。 “细,细辛夫人。”她瞬间冒了一身冷汗。 “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心眼。从今日起,莫在我风华院了,去最边儿的霜月院吧。”细辛冷冷抛下这一句,正了正衣襟,起身往府门前迎去。 —————————————————————————————————————————————————— 好冷……冷到仿佛三魂七魄都结了冰,每一口呼吸都吐出冰霜来。楚羽仙不由地蜷缩起身体,像个孱弱的婴儿般不住发抖。 梦里也如凉州的夜晚般又黑又长,她追逐着远处一个仿佛红莲般的身影,哭着喊着,跌跌撞撞,一会儿像走在凉州雪虐风饕的酷寒中,一会儿像走在太傅府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天地都混沌了,日月都熄灭了。但是前方那个身影一直在,就像是这长夜里唯一的光—— “……发了高烧,细辛,吩咐厨房熬汤药来,再烧些热水。”迷迷糊糊间,楚羽仙似乎听见了她梦寐以求的声音。 是真实还是梦?就算是梦也好……好想见你啊。 “帮她脱下衣服,检查一下是否有伤,如有冻伤,先慢慢搓热,不要热敷……” 这声音,好像是真的?楚羽仙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头顶青色的床幔,她慢慢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艰难挺过安京至凉州这段遥远的路程,最终倒在凉州的州牧府前。 对,凉州到了……可他在哪? “姑娘……请问,林夔止,林大人可在这州牧府?”她硬挺着一口气,虚弱地问向身边帮她搓手的侍女。侍女似乎有些为难地向床幔外看了一眼,不等她回答,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突然泪流满面。 “羽仙,我在。” 此时此刻,她经受的所有磨难都得以补偿,她咽下的所有苦涩都变成了甘甜。她呜咽了一声,将脸埋进手心,无助孩童似得哭泣起来“林公子,羽仙终于……找到你了……” 霜月院内,蝉衣一边玩着手里的南珠,一边侧耳听着下边几位洒扫婆子的碎嘴。 “这宣旨天使一到就住进最里边的霜月院儿,妥妥地是不打算出门看看受难的老百姓呐。”刘婆子伸着嘴皮饶舌,生怕别人不信似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咱们送进去的米粥面饼,端回来从不见少,他们呐,定是自己开了小灶呢。” “可不是吗,上次进屋洒扫,见那王大人嘴边的油光都还没擦干净。天可怜见,咱们百姓可都有三月没见得荤油了,真是造孽……” “哎哎哎,说你们呢。”蝉衣将南珠扔进香囊,掐着腰站起来“别整天蹲在这儿练舌头,几个大院雪都铲干净了?木柴都备好了?” 刘婆子便苦了脸“蝉衣姑娘,那雪都结冻了,硬的和铁似得。哪是我们这些力衰的老婆子铲得动的?” “喂!你们不铲,难道还等着本姑娘去做这等粗活?”蝉衣伸出一双白嫩的手,讽刺地看向洒扫婆子们,“本姑娘可是要服侍天使大人的!懂得了吗?还不快去,小心我告诉细辛夫人,扣你们三个月的工钱!” 洒扫婆子们一听,纷纷露出鄙夷神色,却再不敢多嘴,便各自散去了。蝉衣则是得了胜的公鸡似得,哼起小曲轻快地往霜月院儿里边走。 她一边小心地踩着混合着碳灰的雪水,一边在心中不屑:哼,细辛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给林大人生了个儿子吗?又没地位又没姿色的,过不了几年就得被新人挤下来!就她那副人老珠黄的样子,也敢像个当家主母似得发号施令,对着人家呼来喝去?风华院,本姑娘还不屑呆呢!来这霜月院多好!活儿轻松,又有肉吃。要是运气好,被宣旨队伍里的哪位大人看上,带回安京,那就是吃香喝辣一辈子啊! 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儿,能做天使大人的小妾……蝉衣想着想着,忍不住喜上眉梢,便故意调整了步态,扭起纤细的腰肢,轻盈地就像踏在刀尖上舞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3.醉仙一夜】 俞,立国一百七十年余。 安京作为俞国版图上最耀眼的明珠,也无处不透露出古朴的恢宏气息。 云伐站在数丈高的安京都城门前,深深呼吸着,像是要将经年累月的怀念与憎恶全部吐纳出来一般。瑟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谢琅见他神色复杂,便担忧道“哎,云伐,你真的在安京有故人?是不是流离好几年了?那他会不会不认你呀?万一他不认你,我们怎么办?流落街头可就惨了……等等我呀!” 这书生喋喋不休的发问,云伐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他只是轻轻抛过去一个白眼,便拔脚走向城门的检查口。此时傍晚,正是出入安京都城的高峰,人潮拥挤。谢琅跌跌撞撞地跟着,被人流挤得几乎脚不沾地,只得死死盯着云伐背着的那根儿白布招幡,生怕自己走散了。 好不容易挤到城门前,他却发现门口卫兵手中都有画像,每过一人都得被他们从头到脚对照一遍,似乎是在搜人。 “查的这样严格,难道是在搜捕逃犯?”谢琅自言自语着。 站在他前头一个小贩装扮的汉子听见,便转过头来笑道“听小哥口音,是北方人吧?这几年乱呀,每日里都是查来查去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查谁。”说着,他又压低了音量,口吐密辛“我听说,是皇上打着追捕逃犯的名号在查皇亲国戚。哎,先帝那会儿的王爷贵人如鸟兽散,现今还留着爵位的,只剩下一个安王一个景王。安王是个残废,景王则已失踪多年。人都说是早就被害死了,惨呐……” 谢琅听着,心中便是一沉。他虽然只是个穷酸书生,却也并非双耳不闻天下事,当今皇上若真是连欺逼皇亲勋贵都做出来了,那此时来到这安京都,可绝非什么好选择——不对,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安京? 自几年前被人污蔑作弊,乱棍打出考场之后,谢琅便打消了科考为政的念头,也没脸再回家乡,只得跑到偏远的蒙州去摆了个小摊避人口舌。就这样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久而久之,他把自己的脑子都混糊涂了。 说起来,他只知道云伐是个性情古怪的浪荡子,从没问过其身份究竟为何,怎么就跟着来了呢?云伐“玉算盘”的江湖诨号是怎么来的?与盛丰斋的秦留月又是什么关系?和这阔别经年的安京都,又有怎样的渊源呢? 谢琅又想起云伐不做算命先生打扮时,通身掩不住的贵气,忍不住皱起了眉——此人,莫不是和失踪多年的景王有关?! “喂!说你呢!过来!” 检查口驻扎的卫兵见谢琅神色古怪,便心生怀疑,用力将他扯出队伍,瞬间反剪了双手,疼得他“嗷”地惨叫出声,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啊!军爷!军爷轻点!小生就是个穷酸读书人,来投奔亲戚的!可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再敢叫唤小心我撕了你这张臭嘴!看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还读书人!给我站好!”卫兵声色俱厉,只一把便扯烂了谢琅干瘪的包袱,几本发黄的旧书便掉了下来,落在泥汤里。 “……这穷酸的?”卫兵还不死心,又上上下下地将谢琅身上摸索了一遍,发现这人真的除了一身旧衣物便只剩下一把皮包骨之后,才骂骂咧咧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让他赶紧消失。谢琅顾不上疼痛,一把捞起地上的旧书,龇牙咧嘴地喊了声“谢军爷!”,麻溜地向城门里跑了进去。 云伐果然就站在城门的暗角处等着,见谢琅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子,不由地皱了眉头“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书生很是委屈“我倒霉啊!倒是你,一看你这人就比我可疑多了,怎么就能顺顺利利过来了?” “……我给了银子。” 谢琅如遭雷击,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个浪荡子是个有钱人。 可不是个有钱人么——入得安京都城内,云伐先是拉着谢琅去成衣铺子里换了一身料子舒适的新衣,又给他买了套上好的笔墨书砚,再扯着他往那金灿灿招牌题着“醉仙楼”的大酒楼里走去时,谢琅说什么也不干了。 “云伐,云伐!你发什么疯,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谢琅拼命挣扎,想把腕子从云伐手里扯出来,“再说了,故人还没找到,你就拼命花钱作甚!” 奈何云伐力气大,任凭这书生在酒楼门口又叫又跳,五根骨骼清劲的手指就像是铁铸的一般不动分毫,甚至还有调侃心来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来看着谢琅……就像是大猫在看着自己刚捉到的小老鼠似得。 谢琅对上云伐那貌似带着点“宠溺”的目光,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情况?这人要找自己玩兔儿爷那一套?不要啊!他可没有那种爱好啊! 醉仙楼的门童倒好,不顾气氛只顾招客,见有人停留在自家酒店门口,不由分说便仰着一张讨喜的笑脸往里拉。谢琅僵着身子木头似得,却也被他和云伐一道哄着揽着进了门,金碧辉煌的大厅在眼前一晃而过,谢琅还来不及辨别一番空气中的茶香到底是举岩还是云峰,转眼便被拖上二楼雅间。 雕着芙蓉的檀香木门被重重关上,几乎擦着谢琅的后脑勺发出“哐”的一声大响。书生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却又马上缩着脖子尖叫起来“云伐!你要干什么!” 只见刚才满大街拉着他乱走的那人两三下拉开衣带,将外衫披挂扔得满地都是,紧接着回身,动作流畅地扯下谢琅头上的纶巾,他还没反应过来要逃,猛然间一个天旋地转,便被压倒在了满是龙涎香味的床幔内! “云……!”“别叫!” 谢琅被捂住嘴,只感觉自己身上的外袍也被扯开了扔到床外,吓得几乎眼泪都要飚出来了。就在此时,云伐却低下脑袋,凑在他耳边道“放心吧,我不会乱来。只是要你配合我演一出戏给外边的人看。” 外边有人?跟踪他们的?谢琅满脑子浆糊,刚张嘴想问,便被云伐在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顿时便“嗷”地惨叫了一声。“……你就不能叫好听点?杀猪吗!”云伐在他耳边咬牙切齿,然后用力地开始摇床。 听着木床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谢琅终于明白了云伐在演的是什么戏!“你他妈这个死兔儿爷!死兔儿爷!”他哑着嗓子铁青着脸骂粗话,眼泪滚滚而下。 云伐继续疯狂摇床,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揶揄地低笑起来“书生,这是演戏,莫要紧张。来,再叫几声,叫好听点。” 这人还有脸皮提要求!!谢琅气得死死咬住了牙关,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云伐又忍不住地笑,因为压抑连带着肩膀都颤抖起来,“书生,若你不叫,那只能我叫了,嗯?” 谢琅当然不愿意叫,但是更不愿意听云伐在自己耳边浪叫——天地良心,他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你这混账我一定饶不了你……”他从牙缝里往外递话,然后在云伐笑眯眯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刚从嘴里发出一个“啊”的单音, 便被云伐的大笑打断。 “哈哈哈哈哈哈哈!书生,你可真太好玩了……” 谢琅几乎要气昏过去“你又干嘛!” “好了好了,别叫了,那人走了。”云伐说着便从他身上下来,还顺手帮着他把衣襟提了提,“王大人来了,你就打算这样见他?” 谢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大敞着的胸襟,只得暗骂着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来。再次抬眼时,发现云伐压根没发出啥动静,却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桌边喝茶了。 “云伐,你刚才说,王大人是?” 他的话音未落,檀木香门被开了条小缝,一个身着金线铜钱纹袍子的矮小男人窜了进来,捏着嘴边的老鼠胡须神色狐疑,先看了几眼手足无措的谢琅,又将坐在桌边的云伐扫视一番之后,这才低声问道“鸽子飞来的什么?” 云伐便笑起来“十六个圈。”说着手里扔出一物来,滚落在桌上“哒哒”作响。 那是一枚石质的印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4.夜奔离桥】 印章很小,最多不过小手指的长度。似是用陵山石之类的廉价石材打就的,灰绿灰绿,并不起眼。在末端,有着陈旧的朱红色印泥痕迹,应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现早已干燥发枯。 谢琅正盯着看,印章却被那矮小男人动作迅速地收了过去,拢在袖中端详了半晌,突然躬身对着云伐长长一拜,迅速退去门去——正主这才进来,脸上一如盛丰斋秦留月的招牌生意人笑脸,对着云伐招呼道“好你个探事十六,阔别安京数载,此时如何回来了?” “王大人说笑。”云伐起身让了个位,将那男子迎入主座。谢琅这才见到那“王大人”,居然是个仅仅弱冠的青年,身着鎏金锦袍,生得一副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好相貌,眼神极其明亮,眉目流转间自然生出一番玩世不恭的味道。 此时,那人却将半副身子压在桌上,直勾勾看向谢琅“哟,这就是你找的人呀?” 谢琅满头雾水,求救似得眼光看向云伐,后者却完全没有搭理,只对那少年道“此人名叫谢琅,字平治。原本是徽州城人,参加过昭融二十九年的科考。” “哦?那可有上榜?” “无。”云伐摇了摇头,笑的有些无奈“方才开卷,便被人污蔑舞弊,乱棍打出考场了。可怜了他这一身的才气冲天,竟只能屈居蒙州坎巷卖卖字画糊口。” “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 站在一旁的书生瞬间呆若木鸡,只感到一股冰凉的逆血涌上脑后,全身如坠冰窖。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动了自己的脖子,发问的声音颤抖着“云……云伐,你如何知道的这些?” “你个书生,也倒真是个蠢人!”锦袍少年便笑开了怀,“这家伙化名云伐,江湖诨号‘玉算盘’,怎的,没与你说起过?” 云伐,玉算盘……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从来搞不明白这些代号到底是什么意思。谢琅汗毛直立,他咽了口唾沫,略微缓和喉头发紧后,才开口问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锦袍少年便笑道“莫要紧张,又不打杀你。只是听说你通读经典,才华横溢,想请你帮个小忙罢了。” 他个庸碌书生能帮什么忙?谢琅此时只无比后悔莫名其妙地就被云伐带着来了安京都。迟疑了一会儿后,他对着锦袍少年和云伐躬身一礼“两位怕是错爱了。我不过一届落第书生,哪来的通读典史,才华横溢……” “莫要推辞。”云伐自顾自倒了杯凉水,饮酒般一口一口地慢慢品着,“我看过你的字画——‘此身愿做金乌火’,如今乱世上还有几人敢写这种诗词?” “那诗词可不是我写的!”谢琅几乎气得跳了起来,“云伐,你来说清楚!你坑蒙拐骗把我弄来安京都到底是要做甚?什么探事十六探事十七的,我可一点都搞不懂!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云伐端着水杯,定定地看着满脸涨红的书生,直看得后者心里发毛。 “你……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没有理会谢琅色厉内荏的喊叫,云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水杯搁在桌面上,支起下巴来认真问他“谢平治,你真的甘心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 云伐的语气严肃起来“狭仄陋室,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堂堂徽州城第一大才子,想要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徽州城第一才子——多么遥远的称谓啊。 谢琅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想到自己一阙词出,洛阳纸贵的辉煌,也想起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少轻狂……最终他摇了摇头,整理衣袍,又恭恭敬敬地对云伐和锦袍少年施了一礼“我这一生,已不妄求王权富贵,只想粗茶淡饭,平淡安详。” 听他这一说,锦袍少年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慵懒地倚在了椅背上“什么人呀。玉算盘,你就是这样办事的?” 云伐则对着谢琅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刚到安京,你莫不是累着了?” “我……的确是累着了吧。”他是真的感到疲惫了。长长叹出一口气,谢琅从身上摸出几颗碎银放在桌上“还请问两位,可有房间歇息?” “隔壁去罢。”锦袍少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打发。 隔壁的这一间也是檀木家什,龙涎薰香的奢华屋子。 凭自己那两颗碎银,大概买不到在这屋子里待一盏茶的时间。 谢琅换回自己的旧衣服,躺在榻里,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他脑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起自己被打出考场时的疼痛和愤怒,一会儿又想起在蒙州坎巷里叫卖字画的艰辛潦倒;一会儿想起秦留月那皮笑肉不笑的渗人表情,一会儿又想起云伐给他嘴里塞了个蜜制桃脯儿的时候,嘴角上扬的样子很温暖…… 想着想着,书生便觉得委屈,很没出息地淌下眼泪来。他闷闷地哭着,眼泪从脸颊一直流到枕头上,又湿又粘地难受。 “不对不对,这枕头铺盖约莫也是金贵的,弄脏了可赔不起……”谢琅自言自语着拧身坐起来,擦了两把眼泪,又走到窗边去吹风。 安京早已夜深人静。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透过夜凉如水,竟也浸上寒气。谢琅感到被寒风吹得眼眶发紧,眨了眨眼中残泪,这才看清自己窗下有一条小河,感受到的寒凉水汽,正是由此而来。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这个时节的蒙州,连波涛汹涌的猛涛河都结了冻,厚厚的冰层上可以跑马,还能透过冰,看到水下的鱼儿倦怠地缓慢游动……而这安京温暖,居然连一丝霜白也无,细细的小河里也无冰,潺潺流动的都是活水。 真是不习惯。谢琅这样想着,视线往旁边挪了挪,又见小河上斜跨着一座石桥,粗粝的白石间以青色石子拼着“离桥”二字。 “离桥……真是怪名。”他看着看着,突然想通了什么。 书生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他从二楼窗里爬出来,屏气跳下醉仙楼,然后耷拉着步子小跑着踩上离桥,消失在夜幕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5.流民围城】 “蛮平的粟米金黄,多的堆成了山,晒干后容易储存,又价钱低廉,蛮平人都拿来饲喂牛马,老朽这一趟出门,带回来十五车……”号枝站在州牧府门口,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端着热茶碗呼溜溜地吸着,温差太大,她的黑铁面具上都结出一层霜来。她声音又低了低“路上实在太冷,府中带去的冻倒了六个人,老朽的迦楼罗也倒了两位。尸体都拉回来了,还望林大人厚葬。” “这是自然。”林夔止接过她递回来的碗,点了点头,又转身吩咐青胆铜芸帮忙卸车。 这时,号枝扯了扯他的衣袖,让到一处僻静角落“我避着风雪,没有往极北处走。听说凉州最北的清蒙县断粮半个月了,林大人怎的没有施粮?可是天使不给?” “粮不够。”说到这处,林夔止也是沉了脸色“虽说左丞相自掏腰包补贴了粮草过来,但王准克扣了近一半去。余下的我匀了匀,平分给下面六县。清蒙实在太偏远,路上又折损了不少。” “那天使王准现在在做些什么?” 林夔止往府中深处望了一眼“自你去蛮平,就推脱凉州苦寒,再没见出过房门。” 号枝点了点头,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又问一旁垂头立着的细辛“细辛夫人,你是掌中馈的,这十几日来,天使那边可有动静?” “号枝姑娘抬举了。堂堂天使,所做之事又哪是细辛这等下人能清楚的。”细辛也叹了口气,走近了低声道“倒是霜月院内的一个婢女似是得了天使宠爱,这两日跳脱的很。” “住着林大人的宅院,用着林大人的火耗,还玩林大人的婢女?”号枝揶揄地对着林夔止一笑,“这天使可以啊!”说着,她便抬脚往门内走去。 “林公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号枝步入门内的时候,一个纤弱的身影也刚好从门里走出来,正是楚羽仙。前者步子快,直愣愣撞在她身上,直把她撞得站立不稳,一步滑进路边花坛的积雪中,“哎哟”了一声。 号枝便呆了呆“啊嘞?这位姑娘倒是面生,新来的婢女?”“啊?我,我叫楚羽仙,我不是婢女,是林公子的……”楚羽仙坐在地上话音越来越小,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凉州——是想当林夔止的什么人? 婢女?虽然她也愿意,可自从到了这州牧府,林夔止可从没喊她干过活。那是什么?来做侍妾?或者……他的正妻? 楚羽仙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腾”地生出一片红云。 号枝没注意听,只当这“婢女”吓坏了,见她坐在地上发抖,便抬手拉起来“坐地上可不好,快起来。若手头没什么事儿,就帮青胆铜芸去卸车罢。” 话音刚落,林夔止从旁横插一脚,将不知所措的楚羽仙拉到身后,摸了摸鼻子道“号枝,慢着……楚姑娘她身体不好,还是回去歇着吧,嗯,就这样。” 哎——罕见的少年模样啊州牧大人—— 号枝便扁了眼睛,露出个危险的笑“哟,楚姑娘是吧……孤零零地跑来凉州是不容易啊。可怜老朽重伤刚愈,便顶着暴雪来回奔波十八个昼夜,给林大人搞来十五车粟米,倒也不曾被人心疼一下,作孽哟……” 她也不再与两人纠缠,边嘲讽着边自顾自往里去了,只留下门口一群人面面相觑。 青胆不怕死地向他主子抛去个同情的眼神“主子,这话听着可真酸。” “……扣你三个月的月俸,去卸车。” “为什么啊!!” ———————————————————————————————————————————————— 屋内腾起的白色蒸汽里,铜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号枝一屁股坐在桌边,就叫着嚷着要吃肉,一边喝着热水,一边把府中唯一留的两块咸肉空口就给剥吃干净了,也不嫌齁死人! 她可看出来了,号枝明显是心里有股邪火没地方发,若是桌椅啃得动,铜芸也毫不怀疑她能把府中的家具一股脑全吞进肚子里去。 等她灌了个水饱,气哼哼地团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时,凉州牧才讪讪地走进屋来“号枝,粟米已入库了。”“嗯。” “几位遭遇不幸的护卫,已叫人抬去义庄,等开春土地化冻便下葬。”“嗯。” “楚姑娘是我在安京都的故交,我也不知她来寻我作甚。”“嗯。” 凉州牧便确定了,这只乌鸦根本不想理他。他随手拿起号枝喝完的杯子,在手心里转了两圈,叹息道“我也不愿她来,凉州本就天寒地冻钱粮短缺,又正赶上天使入州,府内府外忙的一塌糊涂。但她一介扶风弱柳,愣是从安京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倒在我府门前时,脚趾都冻掉了两个……此番情谊,难道你要我把她扫地出门?” 号枝越听越不对劲,在凉州牧说到最后几字的时候,她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我说林大人,您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之怪?”这怎么听怎么像纨绔子弟给大房打报告要收个小的啊!她急忙晃了晃头,确认自己脑袋里没有水之后,便伸手往林夔止那白色的脑袋上揉了两把“林大人,您没事吧?莫不是发烧了?” 站在一旁的铜芸叉着双手,不知是该帮号枝捉弄她家主子,还是该帮她家主子教训这不知死活的乌鸦……最终她两眼一翻开始数房梁,只当自己又聋又瞎得了! 楚羽仙这头,自看着凉州牧追着那黑衣铁面的女子进了府中之后,便只有些愣愣地。一种危险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复苏——她身处安京醉仙楼时,那灯红酒绿龙蛇混杂的地儿里少不得时不时地有些杂话儿到处窜人耳朵。 是了,她是听说过的。 她听说过那江湖人称“铁面乌鸦”的游侠儿,手中持一把钢骨大伞,性情喜怒无常,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那是真正的“报丧之鸟”…… “楚姑娘?”青胆招呼下人将粟米收完,转过身来,还见这女子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便招呼道,“赶紧进去避一避吧,风越发大了。” “青胆侍卫,你可知……那‘铁面乌鸦’号枝是从何而来的?” 青胆一听,眉头便不可察觉地跳了跳,面上却笑道“哎呀,你说那江湖游侠?我等下人怎知道得清楚,只是她暂且留住在府中罢了。” “我听说那‘铁面乌鸦’心性残暴,喜怒无常,留此等危险人士在身边,你身为林公子的贴身近卫,怎么不劝着点!”楚羽仙一心急,口气便恶了些“要是林公子因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青胆的表情便冷漠了“楚姑娘,你僭越了。”说完,他再不管楚羽仙,微垂着眼睫,视若无睹般径自走进府中去了。 楚羽仙便真的愣了,在寒风中几乎站成了一块硬邦邦的雕塑。直到有人飞奔过来撞到了她的肩膀,只给她撞倒在地,她耳朵里迷迷糊糊地听到那飞奔的人口里叫着“不好了!!青蒙县两万流民,围城撞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6.疑窦丛生】 “别急别急,来,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呀?”议事的花厅里,号枝翘着二郎腿,像个不倒翁一样地摇来晃去,丝毫不着急。 刚才飞奔进府的那名卫兵几乎都要跪倒在花厅里了,但是林夔止没有发话,他也只好战战兢兢地再次回答“小人,钱甄多……” 那黑衣女子便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钱甄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钱甄多!!”她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滚到了地上,捂着腹部“哎哟”个不停,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又对着林夔止伸手道“林大人,老朽的药呢?” “……没有了。那药珍贵,你走之前已全给你了。” “哎哟,那可怪老朽自己没有省着点吃……林大人,你的确没有藏着的了?” 楚羽仙步入花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号枝嬉皮笑脸地作势要往凉州牧的衣襟里摸。她脚下顿时一歪,脚踝便扭了,还来不及揉一揉,就急匆匆对林夔止喊“林公子,外面有好些百姓围在州牧府门口,跪地磕头求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还请公子赶紧安排此事吧!” “着什么急!”号枝瞬间便收了玩笑之色,冷冷地盯着她笑道“你听外面说了什么?说清蒙县饿死几个村了?易子而食了?那么活着爬到凉州关大门前还有力气能撞门的人又是些什么货色?林大人,要老朽看啊,您就派些人煮化雪水,一锅一锅地往城头上浇下去,咱们不如赌赌看是烫死的多还是冻死的多?” 楚羽仙被她那双锋利的眸子盯得后脑发紧,几乎连舌根都僵住了,但看到号枝那骇人的讽刺表情,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只避让了锋芒,垂头低声道“号枝姑娘,非常时期,可万万不能开这种玩笑。莫说府中尚且还有天使在,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若是流出去了,可对林公子不好……” “这位楚姑娘,你先是没有允许,擅自闯进议事的花厅,又是一口一个‘林公子’的,这‘林公子’是你一个婢女能叫的?”号枝话里仿佛要给她扣死这个下人身份,而后又猛地话锋一转,冷笑道“话说回来,老朽从府中带出门的可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装备也够,就这样都能在凉州的天气里冻毙了六个。而楚姑娘独身一人,又是一介弱女子,毫无内力御寒……”说话间,她突然一个转身,大力踢在了椅背上,那椅子便“呯”地一声炸开,碎木飞溅,吓得楚羽仙全身一紧,“说!告诉老朽,你是怎么来这凉州的?!” 楚羽仙也在这一声声嘲讽中起了怒意,她捏紧了手指,抬起头来咬牙恨声“……我楚羽仙行得正坐得直,不用你这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士质问!林公子是羽仙的救命恩人,无论怎样羽仙也不可能害他,如何像你这般净出些暗藏祸心的点子!” “好了。”始终坐在主位上沉思的凉州牧终于发了话,打破了两人的唇枪舌剑。他站起身,唤细辛为他系上披风,便冷着面孔走出了花厅。钱甄多找到个插话的机会,也急忙跟了出去。 楚羽仙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气的全身发抖,长到这个年岁,她还没和人这般针锋相对过。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刚想追上去辩解,却被号枝抢了先。“……看看,他生气了呢。”后者抛来一个好笑的眼色,也步伐轻盈地走了出去。 ———————————————————————————————————————————————— “救救我们,开门啊,开门啊——” “我的小儿子,马上就要饿死了,求求你们救救他,只救他也好啊!” “母亲,醒醒啊,已经到凉州关了!撑住啊!马上就有吃的了……你们这些狗官!开门啊!快开城门啊!!” 城门下,人头涌动,嘈杂不断。有许多人哭爹喊娘,有许多人破口大骂,有许多人跪地磕头,也有多人蜷缩在城门下,已经生死不知。 林夔止在守城卫兵的簇拥下登上墙头向下看,只觉得自己一眼望进了地狱。 “大人,要不要开城门?”钱甄多颤颤巍巍地问,眼神里透出期盼,“再不开门把他们放进来,他们真的会冻饿而死的……”他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声嘲弄“哟,把这些人放进来,然后把你的口粮分去喂他们可好?” 林夔止往旁边斜了一眼,正是号枝一只脚踏在凸起的檐角上,一张唇形优美的嘴里喋喋不休“凉州关本来就已经支撑得够辛苦了,再接纳这两万流民可谓是雪上加霜,到时候大家就坐在一起饿死如何?反正有凉州牧这样的大官垫背,老朽是不在意啦。” “林大人……”钱甄多焦急地看向凉州牧,这个黑衣女子言行放肆,却没有被处罚,定是个很说得上话的人物。但是林大人该不会真的要采纳她的建议,眼看着清蒙县两万流民活活饿死在关门口吧?他心中没底,只得拱手再报“林大人,万万不可!城门迟迟不开,流民已经多次暴动,若是再拖延下去,怕他们真的就算是和卫兵们拼命也要挤进关内了!这凉州关下六县乡里乡亲,大多都跟咱这些大兵沾亲带故……”说着说着,这个守城卫兵的鼻子便酸了,他驱使着冻僵的身体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求求林大人,开门收纳流民吧!咱就算真的每天只吃一顿,也能把粮食省下来啊——”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哭的像是刚断奶的小崽子似的!”号枝面色不变,只是牙尖嘴利地骂他。钱甄多一怔,刚准备再次开口求允,她的语气突然就严肃了“林大人,你觉得这两万流民,全都真是逃难过来的?” 凉州牧终于拿正眼瞧她了“肯好好说话了?” 铁面乌鸦嘿嘿地笑“还不是累了许久,心里有气么——林大人可要给老朽加点月钱啊。” 不是还有六车官银么,你怎么缺钱。 林夔止便对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只当是没听到。 那铁面乌鸦原本笑意盈盈的嘴唇便立刻往下挂了,语气不善地说“行吧行吧,谁让老朽运气不好,找了您这么一位主子。号枝一定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绝不喊累……” 她这样说着,手腕猛地一抖,前臂上一只极为细薄的银色小弩“噗”地一声张开“林大人,这两万流民里到底有多少掺假,您可看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7.千夫所指】 吕包子原本和父亲一起在城外的雪原上寻找植物块根,听说凉州关的州牧林大人要开仓放粮,本来是兴冲冲地想混进流民中一起去看看的。但是却父亲拦着他,摇了摇头。 “阿爹,为啥咱不去?听说关里有米吃,还有白面哩!”吕包子不解,只觉得父亲大约是体弱,害怕被人群挤坏了,“阿爹,您身体不好,我去排队就成!我也十二岁了,不怕被人欺负!” 父亲拿满是皱纹的手捂住他的嘴,皱眉低骂“臭小子莫要胡说!根本没有开仓放粮接纳流民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吕包子被骂得莫名其妙“一路来的流民都这样说啊,咱村里的大牛一家也都去关口排队了,咱也快去吧,迟了就没了!” 父亲沧桑的脸上便抽搐了一下。孩子还小不懂事,他可是清楚的——凉州牧林大人早就把能放的粮食全都放出来了,要是再开了关口接纳流民,也只会流落个所有人一起饿死的下场。 他眯着老眼看向昏暗的天空,喃喃道“要变天了……” ———————————————————————————————————————————————— “大家听我说!”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个身穿单薄短打的汉子跳上一架木车,居高临下地喊道”三个月之前凉州牧林夔止攻下鹊城,夺来了无数金银财宝!皇上下了赏赐,随天使仪仗一同入关,一路风光,大家可都曾见过?” 声音并不大,但是寒冷的北风把他的声音传播出去很远,足以让众人都听进了耳朵。有几人便出声回答“对,我见过的。”“天使的车队好不贵气,每一匹马的颜色个头都一模一样。” 那汉子听到有人附和,便更大声了“如今,关内的白米白面,堆积如山!为何凉州牧不肯开关接纳流民?他难道要看着大家伙儿都活活饿死在这关门口吗?” 此言一出,周围便是嘈杂一片。 “是呀,我们一路走来风餐露宿,已经吃不消了。”“原本以为凉州关是个活头,没想到连门都不开……”“我的儿,呜呜,我的儿啊……” 慢慢的,嘈杂变成了抱怨,抱怨变成了愤怒。 “那姓林的狗官,一定是克扣了朝廷的赈银和粮食!他管自己吃肉喝酒玩玩女人就行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不错!要不为啥还不开关门放粮!!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咱们死绝啊!” “撞门!咱们攻进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砍下那狗官的狗头!” “撞门!撞门!撞门——!!” 人群中愤怒地吼声此起彼伏,有人找来树木和麻绳,绑成简易的攻城锥。在这些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灾民面前,就算有几声“林大人是好官”、“林大人早就把粮食放下来了呀”的反驳,也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潮水般“撞门!!”的呼喊里。 任务完成了。那个身穿单薄短打的汉子嘴角突然挑起了一丝不为人所察的笑意,纵身从木车上跳下,缓缓退去人群中,逐渐藏起自己的身形。他的手指在腰带里摸索了一下,捏到那个硬物之后,眉间更是起了得色。没想到这么容易…… “咻……” 什么声音? 那汉子正想转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然后手指也动不了了,腿脚也不听使唤了。他猛然睁大眼睛,眼见着地面朝自己砸来——不,是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呃,呃……?”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球向上翻,看到了高高城墙上那个身着黑衣的身影。 啊,那就是“铁面乌鸦”,报丧之鸟……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下面的人群中爆发出恐慌和骚乱。 “箭……?是劲弩!!”“难道那狗官要杀了我们吗!?”“快趴下!别动!”“这帮狗官——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咻……”“咻……”“咻……” 林夔止如同一块磐石一般站在原地,浅色的瞳孔将发生的一切尽数烙印眼底。他平静地看着号枝像是农夫收割麦穗一般干脆利落地收割生命,她前臂上那只银色的小弩每次发出声音,便有一条人命随之消散在寒风里…… “别盯着看了,林大人。”号枝面色古怪地将衣袖向下撸了一把,掩去林夔止的视线,“这是‘迦楼罗’的东西,多少钱老朽都不会卖给你的。” ……谁说他想要了啊。凉州牧的眉头抖了一下“你这算是什么?” “先宰几个杀鸡儆猴再说。”铁面乌鸦给他说废话,又将内力灌入声音大声向下喊道“还有谁要攻进来的!先问问老朽手中这把劲弩答不答应!” 人群如鸟兽散,许多本不是清蒙县灾民的人远远逃开,顿时散了一小半去。 一个被人群推搡了几把,撞得满脸是血的汉子听见了号枝的呼喝,仰着头大骂,“这还有天理吗!你这毒妇好生心狠,居然生生断送了十几条人命!我们都是受了难的灾民,难道想活下去也有罪吗!” “呵,这乱世里灾民多的是,不值钱。不听话的灾民,更不值钱。”号枝冷冷地回应,随即臂上劲弩又发了一声响,那出言反驳的汉子应声而倒,“还有哪个有问题?老朽一律给你们回答了!” 这哪里是什么“回答”,分明就是威胁啊!大部分人最终都瑟瑟发抖地跪了下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又生变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双膝跪地,一步一颤地爬到刚才被劲弩射死的汉子尸体前,颤巍巍地摸索了一番,突然如濒死的夜猫子一般尖利地哭喊起来“我的儿啊——!!” “我儿啊,醒醒啊……你死了娘怎么办!你让娘还怎么活!”似乎是感受到了周围人群被吸引过来,老妇哭得更凄惨了“我们孤儿寡母住在清蒙县安平村,此次雪灾压垮了大半村子,是我儿把我这个瞎眼残疾的老婆子从雪窝里挖了出来,是我儿背着我走到这凉州关!”这一番话说得动情,引得许多人随之落泪,“他一路上把仅有的粮食都给了我,自己还饿着肚子,就这么死在了凉州关前!你这毒妇,杀人凶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没错,这毒妇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人群跟随着老妇,纷纷如索命的恶鬼般面目狰狞地诅咒着,无数枯瘦的手指遥遥指着城墙上的铁面乌鸦。那老妇还待张口骂更恶毒的话,突然从喉咙里“咯咯”两声,“哗”一下吐出大口的血来。“呃,呃呃,林,夔……”老妇不可思议地扣着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瞪着倒了下去,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啧,铜芸的药效果有点慢啊。”号枝这才往下看了一眼,解释道“弩箭上有药,散播开来后,一盏茶的时间里,五米之内见血封喉。凡是接近尸体的皆认作同党,要真死了几个无辜的,也只能算他们倒霉,反正咱正为了流民太多伤脑筋呢。哎,林大人,您总不至于为几个倒霉鬼动了隐恻之心吧?” “你还蛮忍得下去的。”林夔止没有正面回答。 铁面乌鸦便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刚才那奸贼骂老朽不得好死的事儿?哎哟,老朽好怕呢。这凉州是林大人的地盘,您可要保护好老朽。” “哼。”凉州牧又是冷哼了一声,“接下来怎么收场?” “林大人您请,您请。”号枝便笑着从飞檐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地立在他身后,伸手推了他一把“黑脸老朽都唱完了,红脸留给您。” 这个位置刚好能让林夔止对门楼下的情景一览无余,也让下面混乱不安的灾民都看到了他的身形。 那十几具被号枝射死的尸体身边又多躺了几十人,再无人敢靠近了,人们都瑟瑟发抖地离远了跪在地上,小心地抬着头仰望着。“看,是凉州牧林大人!”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切切嘈嘈地小声谈论着,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命运。 待下方噪音稍定,林夔止缓缓开口“天灾当前,百姓受苦。朝廷拨了粮食下来,关内已经在熬制米粥,人人有份。因灾民太多,怕你们入关哄抢踩踏,这才迟迟未开门。”他平淡而坚定地说道,“刚才被劲弩射死的那十几人,口里说着一路如何凄惨,到了我凉州关下,却中气十足地哄着你们撞门攻城。你们可知,一旦拿了武器攻入关内,你们就不是灾民,而是造反的暴民!此时关内还有天使,本官有权调度守关的卫兵,将你们一网打尽,就地诛杀!” “对啊,一旦咱们真的撞进门去,咱们可就是造反啊!” “造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灾民们,终于渐渐清醒回来。 “这些哄抬砸门的人到底是想干嘛?”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是清蒙县安平村的,可从来没见过这对母子!” 林夔止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又喊道“这些贼人定是收人钱财,故意哄抬造反,他们居心叵测,死有余辜!毒药药效已过,你们有胆大的,就去翻找一番,若有金银就归你们。” 话音刚落,就有爱财的人硬着头皮去翻找尸体的衣服,不仅找到了金银,还有信件、武器等物。林夔止便派人下去将信件取了,在众多灾民眼巴巴地等待中,他叹了口气,低声对钱甄多吩咐道“开门,但别让人冲进来。分发木料和油布给灾民,让他们就地搭棚。” “嘿嘿,顺便把尸体拖出去找个显眼的地方烧了,火越大越好。”号枝从林夔止的身后伸出半个脑袋,对着钱甄多阴森森地笑“最好再派几个人在旁边鬼叫,要是还有些打小算盘的,就把他们都吓到尿裤裆!” 凉州牧伸手把那颗脑袋按了回去“……莫听她瞎胡闹,尸体都堆到义庄即可。” “哼,林大人真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用完了就嫌弃老朽!” “……那你是驴还是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8.生路终得】 “没想到林大人如此菩萨心肠,居然这样就放过去了。”花厅内,号枝吸溜着一碗热茶,坐没坐相地把一只脚架在椅面上,“那灾民里肯定还有些奸细,林大人就不怕再次生变?” “你那一出,估计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再杀下去恐怕民心不稳。”林夔止依旧是那副淡定的样子,语气平和地回答道。在他身后,铜芸顶着一张臭脸,仿佛是在为号枝偷拿了她的药这件事儿耿耿于怀。 “主子,油布和木料已经放下去了,人实在太多,只能百余人共挤一个窝棚。”青胆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关门口支起了三十口大锅,粟米粥已经煮上。味道飘到外面,知道有饭吃,灾民也就安静下来了。” “叫他们少放些粟米,再多掺沙子泥土进去”号枝继续翘着腿吩咐。 “怎可如此!朝廷规定,荒年赈济,但凡施粥,必要做到立箸不倒,布包不渗。凉州天寒地冻,灾民流离失所已经够凄惨了,如今吃口粥活命都要吞一嘴的泥沙,这不是要逼人去死么!” 号枝扁着眼睛去看,厅下正是那个她家林大人特地关照的“婢女”。她原本觉得这女子身份不明,起过刁难的念头,可现在这样一看——这人蠢成这样,就算真是奸细,那也肯定是来帮倒忙的。 这样想着,她便嘿嘿笑了起来,拿胳膊肘撞坐在她旁边的凉州牧。林夔止有些无奈地抬眼,只见楚羽仙气的脸颊通红,手里死死攥着帕子,眼圈红红的,仿佛刚才哭过。 青胆的目光则在自家主子、号枝和这位楚姑娘三人间转来转去。他几乎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只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减至最低,然后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脱走。奈何他还没来得及退个几步,就被号枝叫住了“哎,青胆,你来给这位楚姑娘解释解释,记得语言要通俗易懂,省的她听不明白稀里糊涂!” 这一番话说得楚羽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难看,青胆看在眼里都不由地起了一丝同情,便尽量放柔和了语气,对楚羽仙说道“楚姑娘,正是因为有泥沙,才能让真正需要的灾民吃得上一口活命的粥。” “就是,真正要靠那一口稀粥活命的人,哪还顾得上粥里有没有泥沙。号枝前辈的本意,是把难得的口粮留给最需要的人……”连铜芸也忍不住为号枝打包不平,她见自家主子没有阻止她说下去,便硬起心肠继续道“看楚姑娘像是位深闺里出来的,想来也不懂得这些,那便在府中歇着,与宝哥、敏德两位少爷作作伴也好,就别再过来掺和了。” “扣扣。”就在这时,花厅门外传来了细细的敲门声,“禀林大人,天使大人听说关门口正在施粥,想着这也是皇上恩典,便说要去视察一圈儿。派奴婢来问一声林大人,是否要同去赈济?” 通报的人正是前段时间被细辛打发去霜月院的蝉衣。林夔止顿时精神一凛,与一旁的号枝相望了一眼,后者便笑道“哎哟,这天使大人总算是活回来了,老朽还说他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呢。也是,这种好事他是得出去蹭一蹭长脸呢。” “你的意思是去?” “当然得去,不止要去,还得大张旗鼓地去!”号枝说着便站起来往花厅外走,又大声吩咐准备车马和随行仆从,那副她才是“当家做主”的样子让凉州牧不由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来。 楚羽仙被青胆铜芸堵住了嘴,一肚子话卡在喉咙当中上下不得。好不容易见号枝走出门去,便又想插几句话对林夔止解释一番。只是她刚走上前两步,就被青胆拦了住“去关门外赈济是苦差事,楚姑娘就请留步吧。” 花厅的门被关上,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 “这些粮食啊,是本天使千里迢迢从安京带过来的,路上辎重过甚,车轮陷入冰雪动弹不得,也得带着人硬推过来……吃了这口粥啊,你们要记得皇上的恩德,千万不能再做攻关破门的错事了!” 王准还是裹着那身银灰色的貂裘,可因为这些日子来养胖了一圈,那貂裘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此时他正象征性地帮忙将装满粟米稀粥的陶碗递到灾民手中,收回手来时,又忙不迭地拿出绢帕擦了两把。 灾民只顾着吸溜碗里滚烫的粥,倒是没有在意王准的动作。这一口热粥下去,肚子里有了粮食,也就有了活命的奔头。再想想之前被贼人挑拨教唆攻打凉州关大门的蠢事,不由地又是羞愧又是害怕,急忙哆哆嗦嗦地跪地磕头,王准便又腆着一副慈祥的笑脸去虚扶了一把…… “这京官可真够不要脸的。”铜芸把一切看在眼里,低声和身旁的青胆说,“看他那副肥猪相!灾民在外边冻着饿着,他一个来赈灾的天使却吃胖了一大圈,这是什么世道!” “小心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青胆很是头疼自己同僚这快人快语的性子,自家主子就站在前方不到几米距离,外围一圈儿又是府兵及天使带来的仪仗,就算自家主子不在意,这当中也保不准有没有听到她讲这大不敬的人。 “他敢做还不敢让别人说?那明明是号枝前辈奔波十八个昼夜从蛮平买来的粮食。”铜芸不服气,鼓着腮帮子不高兴。青胆只两眼一翻不理她,她便只好无聊地四处张望,“咦,话说回来,号枝前辈去哪里了?没看到她。” 那人的身影应该是极其瞩目的。她那黑衣铁面,手持钢骨大伞的形象自从在城门上射死毒杀几百人细作之后就已然深入人心,听说还有灾民拿“铁面乌鸦”的名头吓唬自家小孩儿的。 “号枝前辈日前唱了黑脸,此时贸然现身怕是又要引起灾民恐慌。应该留在暗中观察吧。”青胆解释道,“先不说这些,施粥的人手不够,你我也去帮忙吧。” 等着放粥的除了清蒙县的流民,还有临近县乡里零散的受灾百姓,都是听说有口饭吃,跋山涉水赶过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眼巴巴地盯着关门口的三十口大锅。锅边上都有仆从用力搅拌着粥水,粟米的香味飘出去很远,仿佛就是生机一般让人心怀希望。 铜芸小心翼翼地将稀薄的粥水递过去,一个一个地吩咐灾民们慢些喝,小心烫伤喉咙,可是没人听她的。他们都饿坏了,前胸贴着后背,连夹在当间的那根脊柱也觉得脆弱欲断。当小小一片陶碗捧在手中时,就像是抓住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迫不及待地将粥水一股脑灌入嘴里,甚至还没尝出是个什么味道,便只剩下胃里的一道火热与眼前空空如也的陶碗了。 “姑……姑娘,能不能,再多给一碗?”在饥饿的驱使下,终于有个庄稼汉子红着脸端着空碗回到了铜芸面前。铜芸看他舔着干裂的嘴皮,满眼都是乞求的样子,心中不由地一酸。那十五车粟米虽说不少,但要供给关内,又要供给关外这近万灾民,想要仅靠这点儿粮食支撑到开春土地化冻,简直是天方夜谭。如今没有办法,只得一省再省。她咬了咬下唇,将脸上的为难颜色以冷淡掩饰去了,用大勺敲了敲锅沿,正色道“你们饿了这许久,怎可一次性吃那么多?不怕肠胃撑坏么?再说你后面还有这么多人,你多吃一碗就要有人少吃一碗。你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熬一熬怎么了?可有替队伍中的老弱妇孺想一想?” 这番话有理有据,说的那汉子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低声告了罪便灰溜溜回到窝棚去了。青胆在一旁也看得心酸,向林夔止汇报了一声,得了许可后,便吩咐驻守的府兵齐声呐喊—— “众乡亲们!关内粮食囤积不多,但足够支撑到白灾过去!从今日开始,每日两次施粥,壮丁一餐得一碗,老弱一餐得一碗半,绝不中断!请各位安心!” 这呐喊声不断地重复,直到每个灾民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们终于活下来了。顿时,灾民营里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欢呼和哭声,人们相拥而泣,互相鼓舞,最后无数的纷杂汇聚成一个声音“谢天使王大人救命之恩!谢凉州牧林大人救命之恩!” “哎,要不然说民以食为天呢。”就连王准都笼着双手,发出了这样的一声叹息。他一向是享受被人跪拜的,这救灾赈济是大好事,待雪融后开拔回京,也称得上是一件功劳……这样想着的时候,天使仪仗中分出一位身穿黑狐裘披风的将领,快步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王准的脸色瞬间便变了。 “你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39.虎耳来书】 “唳!!”一声清亮的雕啼,秦留月便急忙去打开窗户。刚刚开了条缝儿,虎耳便机灵钻了进来,抖着羽翼上的雪,掉了满地的冰渣。 “你这扁毛畜生……”秦留月气得不行,作势要打。就在这时,内屋重重帐幔之后他家主子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留月,虎耳带来了什么消息?”他边说着边有悉悉索索的动作声传来,似乎是要穿衣下床。 “十七爷,您可好生躺着吧。这风寒才刚刚见好,别又起了热。”他说着便快速解下那黑雕脚腕上绑着的竹筒,从内部抽出信件来。 那纸条上稀疏几语,却让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留月面上起了惊涛骇浪,他急忙转去内屋“十七爷,戴仲来报,说是那铁面乌鸦突然人间蒸发,林夔止暗地里翻遍了整个凉州关也没找到她!” “咳咳咳!!”崔始阳一听这消息便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向清冷的面上都泛起病态的潮红“号枝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凉州关开城放粥的那日,距今已有三天。”秦留月皱紧了眉,“恕留月直言,铁面乌鸦毕竟是江湖中人,又是那镜炴国的……爷,咱们是否要放飞卫去追?” “失踪前,凉州关可有异动?” “她走之前正将十五车粟米送入凉州关。当日有受了白灾的流民被人挑唆攻城,她以劲弩射杀了十几个细作,又用猛毒毒死近百人,强行镇压了下去。就这样强硬的作法,难说她是想帮林夔止还是想害林夔止……”秦留月顿了顿,又道“还听说她与那楚姓琴伎相处不好,大吵过几架。” 崔始阳听着也蹙起了眉心,似是头疼得紧,伸出两个手指在太阳穴边揉着。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秦留月道“王焕那边,人也还未找到吗?” “没有。说来也奇怪,谢琅在安京都无亲无故,身上又没有银子,怎会一点痕迹都留不下,莫不是已经死了?” 提到这个“死”字,崔始阳的眼眸中便闪现出冰霜一般的冷色来。他又停顿了几秒,终于对秦留月吩咐道“号枝毕竟有武功在身,优先去找谢琅。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找不到,要王焕提头来见。” 人人都知当今安王爷崔始阳虽说是先天有缺,但性格温和,言行举止都如谪仙人一般出尘。纵使是跟在他身边数十年的心腹秦留月,也难得听他口中吐出如此残忍的言语来。 知道主子真的动了怒,秦留月也是觉得脊背上发寒,他单膝跪倒在床帐外“是,立刻回信给安京都那边。爷,您可别太急,得留意身子,留月去端药来吧。” 崔始阳看了一眼秦留月走出去的背影,又回到了之前盯着床顶沉思的状态。 良久,他暗自呢喃“皇兄若真要赶尽杀绝的话,也且做好心理准备吧……” ———————————————————————————————————————————————— “云伐!你看看,你过来看看!”醉仙楼的雅阁里,传来一连串“叮铃咚隆”不和谐的噪音,王焕举着一张纸条,风风火火地闯进云伐所在的房间。他甚至没有敲门,而是一脚踹了进去,扑进门内时还站不稳地摇晃了两下,使得原本一丝不苟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开来。 他就那样顶着一头乱发对着屋内的人发怒“云伐!都怪你!你看这教训上怎么说的?他可是要我提头去见!提头!”他说着使劲揉了两把自己的脸,又以一副西子捧心的难受表情哭丧起来“你说我这么好看的一颗头,怎么能随便割下来呢!云伐,这事儿你得负责到底,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 “够了!”随着这一声咆哮,王焕全身一紧,眼睁睁看着那只价值百金的汝窑酒杯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他这才发现,云伐刚才明显是在借酒浇愁——看那双赤红的眼睛,他到底喝了多少? “你,堂堂醉仙楼当家,居然连个文弱书生都看不住……”云伐扶着檀木桌子站起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冲到王焕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声说道“王焕,若谢琅有个三长两短,我才要对你不客气。” 这句话他是认真了的。王焕有一瞬间的呆滞,等他从那浓重的威胁意味中转醒过来时,他已经被云伐打着转儿地推出门外,雅阁的木门毫不客气地“咚”一声重重关上,碰了他一鼻子的灰。 “你这什么态度!”王焕几乎尖叫起来,那漂亮的脸蛋都因为气愤而扭曲了。他刚想再次扑进门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让脚步猛地顿住了。这个念头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云伐这家伙,该不会是假戏真做地喜欢上那个小书生了吧……他真有龙阳之癖啊?? 王焕的脸瞬间垮下来了,也失了再找云伐理论的兴致。他拖着步子绝望地往楼下走去“完蛋咯,芝凛对不起景王啊,把您府上玩儿到断子绝孙咯……” ———————————————————————————————————————————————— 昨夜小雨,气温降了些,这安京都的冷不同于北界,虽然没有冰天雪地,却是丝丝寒气都融在空气里,渗透入骨,让人避无可避。谢琅盯着窗外尚且湿润的芭蕉叶子陷入沉思,连衣袖什么时候落进了砚台也不知道。流苏端着热茶点心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人衣袖上黑了一大团,却犹自不知的茫然表情。 “谢公子,谢公子?”流苏试探性地唤了两声。 “啊……啊!流苏姑娘?小生见过……” 流苏便笑了“呵呵,您就别多礼了。流苏只是个奴婢,可受不起。”她将带来的吃食放在桌上,笑着指向他的衣袖“谢公子方才在想什么?连袖子被墨水染成这样也没有察觉。” “哎呀!怎会如此!”谢琅就着急起来,这身衣服还是这大户人家借给他穿的,料子看着就贵重地很,可刚上身一日就被他弄脏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捏着袖子涨红了脸,低声问“流苏姑娘,这墨水我会努力洗的,若真洗不下来,我也会照价赔偿……只是不知,这衣料多少钱一匹?” “噗嗤!”流苏半掩着脸笑开了,“你这书生真是的!我家老爷是喜欢您,更是看上了您的才华。莫怪流苏多嘴,说不准以后您还要成为府中姑爷呢,都是一家人,在这种小处又何必这样客气?” 谢琅吃惊地张大了嘴,脸上烧的更厉害了。流苏看着他那满脸通红的窘迫样子又笑开了花,哄着他把外袍换下来拿去洗,又嘱咐着不要客气,多用些果子茶水,这才笑嘻嘻地退了下去。 这身新换上的外袍甚至还在袖角吊着坠儿,谢琅捡起来一摸,居然是颗羊脂玉的压褶。再看衣料绣工,至少也要百两银子吧?这是普通人家能随意拿出来给客卿换洗的衣物? 书生慌了,他在书斋里一圈圈地踱步,思考着前因后果。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甚至可以说是个倒霉蛋——要不是个倒霉蛋,当年怎么会刚开卷就被污蔑舞弊乱棍打出考场?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卷入玉算盘的谋划里被带来安京? 当夜他从醉仙楼里逃出来,没有多远就在安京都的坊街里迷了路。各处都是高墙大院,巷间深窄,夜间湿冷,可他却连个能避风雨的墙角都找不到。这书生只好蜷缩着身体躲在一户人家的石狮子后面,哆哆嗦嗦等到天明,手脚冻僵连爬都爬不起来。 好在这户人家心善,早晨老爷出府时发现了他,便吩咐下人帮忙给他揉开冻僵的手脚。听说他是个读书人后,又说家里刚好想找人打理书库,便请他当了府中客卿,帮忙整理撰写书目。 夜里漆黑一片,他冻得几乎昏厥,进府时都愣是不知道自己进的是哪一家的门。这些日子以来忙于整理书库,更是连房门都没怎么迈出去过。流苏说是被指派来服侍的,却守口如瓶。平时只管他吃喝穿睡,若有甚问她,人家永远只是扬着一副笑脸打哈哈,这般看来,更像是在“监视”他。 谢琅只是心性单纯耿直,他并不傻。堂堂的徽州城第一大才子,事到如今怎会还咂吧不出怪味儿?他心中早已有了怀疑:这到底是哪个朝廷重臣的府宅?这位重臣是否知道他就是徽州城第一才子?又想以他的身份做什么文章? 云伐和王焕定然已经在外面翻了天似地找自己,竟然都没有桩子能打进来。谢琅咬着拇指心中慌乱,难道这次真要大难临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0.咄咄逼人】 是日大吉,宜祭祀,宜祈福,宜斋醮。 崔始宸木然地抬起双手,任凭宫人为他穿上华丽的祭天礼服,带上沉重的金冠——祭天大礼,他必须以完美的形象出现在众臣面前。 申屠庸那个老货,居然逼着他这么快就封后!想起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年轻的皇帝便要绷不出假装温和的表情,身上散发出的狰狞气息仿佛择人而噬的猛虎,让正在帮他穿腰上玉带的宫人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手中一个不稳,鎏金镶宝的玉带扣便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皇,皇上饶命!”那宫人吓得立即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那玉带扣是最好的羊脂白玉做的,两端镂空花纹,巧夺天工。此时正碎在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黑白分明,扎眼得很。崔始宸冷冷地盯着地上那碎成了好几块的羊脂白玉扣,几秒之后,将视线投向一如羊脂白玉颜色的那宫人的后颈上。 “莫要怕,抬头,你叫什么?是哪里的宫人?”崔始宸说着,自己去架上另取了一根白玉腰带。 宫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见的是年轻俊美的皇帝半垂着眼帘,自行将腰带绑好,甚至还亲自俯下身,将地上的碎玉捡起。在她的印象里,皇上从没有这种平易近人的时刻。他总是高高在上的,像天上的太阳那么耀眼辉煌……宫人咬了咬嘴唇,再次将额头贴在地面“回圣上,奴婢冷玉,原是近水宫的。” “近水宫?”崔始宸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宫里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处地方,临着湖畔,倒是个幽静去处,“原本是近水宫的,那怎么会来这里?” “回圣上,近水宫的浣嫔娘娘前日去了,所以下面的宫人都被重新分配了……奴,奴婢该死!”她在乱说什么啊!今天可是皇上要祭天封后的日子,管她浣嫔还是什么嫔,总之是个不受宠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她作甚要提起来惹得皇上不高兴!? “哦。”出乎她的意料,皇上只是略显冷淡地应了一句。宫人刚刚稍微松了口气,崔始宸接下来的动作让她立马又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向她伸出手去,他念叨了声“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朕不是叫你抬头么。”他甚至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看清她的脸之后,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宫人全身一颤,那一瞬间她仿佛终于对自己的名字有了实感。是啊,她有名字的,不仅是个宫人,她叫冷玉。冷玉十二岁便入了宫,今年已经是十六岁。冷玉身在这深深宫墙中,便也是皇上的女人…… “近水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倒是个好名字。”崔始宸仿佛又笑了笑,他向冷玉走了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今夜在近水宫等着朕,从明日起,你便是近水宫之主。” ———————————————————————————————————————————— 王准很害怕。他很想现在就从凉州开拔回京,很想扔了职务扔了功劳立刻就走。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啊。 王准觉得自己已经很低调了,他堂堂殿上的四品武官,是皇帝的眼前人儿,又是作为宣旨天使带着几百仪仗队到这凉州来的,这是什么身份呀?可以说是整个凉州最尊贵的人了吧?况且他一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二没有托大乱插手凉州政事,整天就窝在州牧府上一个小小院落里,吃喝欠妥都没敢往外说,他还给关外的流民施粥了呢! 他这样的好人,怎还会遭到暗杀?!王准又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那日他心血来潮跑去关外给流民施粥,还好他刚收的那个女人眼界狭窄又贪嘴……不然喝了那碗冰糖燕窝的,定是他宣旨天使王准! “气死本天使了,气死本天使了!”王准是越想越怕,越想越气,将身边一个仪仗队的将领连踹了几脚,大声喝骂道“凉州牧在哪?林夔止呢?!叫他来见本天使!堂堂天使在他的府宅内被人下毒暗算,我倒要看看他能给个什么说法!” “天使大人,下官听说凉州牧身边有个心腹叫铜芸,会使一手毒术。”被他连踹几脚的那个将领也不恼,只伸手掸了掸灰,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面无表情。 “铜芸?”王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是什么人,想来也是个长得不好看的,否则他怎会没有印象。要是和那蝉衣一样身段不错……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想到那贪嘴喝掉他的冰糖燕窝而被毒死的侍女,心里有股邪火没地方发,“那就叫林夔止把那铜什么的一起带过来!本天使要亲自审问!” 一心斋内,林夔止靠窗而坐,寒凉的北风毫不留情地倒灌入室,发出“呜呜咽咽”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像是剃刀般一刀一刀削人骨肉。他手中把玩着翠绿的匕首,看似危险地在手指间转来转去,闪闪锋光不断挑拨着他有些麻木的神经。 细辛快步从屋外进来,走进一心斋时,甚至因为倒灌的北风而生生打了个寒颤,她心中一紧,便越过林夔止去将窗户关拢,又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来“大人,冰雪未融,寒意透骨。凉州现在这样,您可不能再病了。” 林夔止闷哼了一声“本官身子好着,哪来的病。青胆铜芸可有回来?” “铜芸刚去换衣,青胆尚未见得……” “主子!”细辛还未说完,铜芸便行色匆匆地跨进一心斋,见有人在,顿时愣了愣。细辛见此便要告退,而林夔止却抬了抬手,示意铜芸但说无妨。 铜芸又看了一眼细辛,这才道“主子,蝉衣的尸体铜芸已验过了,那不仅仅是鸩毒,除却鸩毒外,还有……‘升灯’。” “升灯”奇毒举世罕见,虽然没有见血封喉的毒性,但毒发之后肢体挛缩发黑,仿佛烧焦的灯芯,死状极其惨烈骇人。更重要的是,此毒是那早已灭亡的镜炴国特有,而号枝,偏生在这个时候失踪。 凉州牧皱紧了眉,他不太愿意去想号枝给王准下了毒这种可能性。虽然在立场上,作为镜炴国后人的号枝切实有动机去杀俞国的宣旨天使,但是这番血海深仇,她就算真的决心要报,为什么不首先杀他林夔止? 他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浅疤,又想起那日号枝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时,背着光,披散着长发,好像一头矫健又美丽的雪豹……那可是个凶悍又狡猾的对手,绝不会因为仅仅想出一口气就放弃了最大的目标。 这样想着,他从窗边站起来,将匕首随意扔在桌上“铜芸,尸体可以拖去义庄了。叫下面的人嘴巴都紧点,否则莫说本官不讲情面。” “是,主子。”铜芸拱手接命,想了想,又说“主子,那宣旨天使王准在后院闹开了,说是要您带着铜芸一起过去受审呢……” 想起这人林夔止便觉得烦躁,他挥了挥手“那人无的放矢,莫要理他。叫青胆过去应付,你且躲着些吧。” 细辛在旁听了许久,至此才插进一句话来“大人,您的意思是先晾着?这样会不会略有欠妥?那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天使。” 住着林大人的宅院,用着林大人的火耗,还玩林大人的婢女——林夔止一阵头疼,脑中就冒出那铁面乌鸦贼笑着这样揶揄他的样子。他忍不住拿手指在太阳穴上按了两下“……行,那本官就亲自奉陪,看这王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话音未落,一心斋的大门被重重推开,一阵雪尘飞扬,青胆在风雪中咳了两声,这才说出话来“主子!那位楚姑娘她自做主张跑到霜月院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1.四面楚歌】 天地苍茫,夜雪如刀。 是昏着还是醒着?没有关系了。反正手脚已经毫无知觉,她几乎仅凭着本能在往前走,她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就肯定会死在这茫茫大雪原中了。 号枝想过很多死法:或许她会死在林夔止的凤舌刀下,或许她会被俞国黑甲军追杀到天涯海角,或许她会在渺茫不见人烟的深山中抱憾终老。她不怕死,但是冻死在清闽大雪原上这种死法太过窝囊,让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了——如果早已冻僵的嘴角还能咧得开的话。 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落得如此境地的?她最近貌似也没做什么坏事吧。 或许就因为啥坏事也没干,还明里暗里帮了林夔止几次,导致被那黑心狗官屠灭了的镜炴国怨灵加身,倒霉透顶……号枝想着些有的没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雪地中蹒跚而行。 腹部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有些庆幸这种冰天雪地的气候冻住了伤口,不至于让她血尽而亡。正稍微放松了一些神经,突然听到脚下发出一阵“嘀嗒”的机括收缩声,号枝猛地一震,立刻便运起轻功向上窜起,奈何她重伤在身,力有不逮,稍微慢了一步,只听到“咔嚓”一声,铁齿紧紧咬住了她的脚骨,让她惨号一声扑倒在雪地里。 “啊———!!混蛋……!”她咬牙切齿地在冰雪中挣扎,左脚传来的剧痛让她简直想立时咬舌自尽……这种深至骨髓的疼痛沿着脊柱一直爬到天灵盖,代表着她脚骨定然已废。 号枝扑在粗粝的雪砂中疼得发抖,过了许久才积蓄了一点点力气,扣着坚硬的冰雪从这该死的猎坑里爬起来。手指被冰茬磨破,她艰难转过身来,便见到自己身下血迹斑斑,左脚稍微移动一下就能听到铁齿和骨骼摩擦的刺响。更让人要发疯的是,这个捕兽夹居然还有一根儿臂粗细的铁链直贯地下,不知深有几许。 “混蛋……混蛋……”号枝趴在雪地上,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血来。 打碎捕兽夹?先不说她还有没有这个力气,假如没有铁齿咬紧伤口,一旦血喷她便定会当场毙命。 弄断铁链,暂时带着捕兽夹往前走?她尝试着用力扯了扯,手指一触便被黏在了铁锈上,生生扯下一层皮肉才得以分开。这铁链太粗,就算是她尚有完力的时候也得费很大力气才能弄断。 挖出这根铁链?这更不可能,鬼知道这铁链埋得有多深,要是没挖好反而让这雪坑塌下来,她可真算是给自己挖了坟墓了…… 四面楚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号枝蜷缩在冰雪下,努力吸着气。尽管尽量地在保持体力了,却依然明显感受到身体的热量在一点一点被冰雪剥夺。渐渐地,头脑也感觉麻木了,似有冰锥在使劲地从后脑钻进来,又好像无数蚂蚁在啃吃脑髓,她这是要死了吗?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铁面乌鸦猛地弹起身体,拼命挣扎着从猎坑里向外爬。 “啊……啊…………啊——!!”明明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血肉模糊,冰寒侵体,她一次又一次拉扯着铁链,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尖利哀嚎。 黑色的铁面下流出两道泪水,很快冻结在了冰雪中。 —————————————————————————————————————————————— “嘀嗒,嘀嗒。”头顶上不断滴下冰凉的雨珠来,谢琅忍着寒冷,缩在那颗茂密的芭蕉下面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搜捕的动静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我再也不乱跑了……云伐你个天煞的还不快来救我……”书生把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哀声强行压抑在嗓子里,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他是趁着流苏去洗衣服的空档跑出书斋的。虽说已经换回了自己那套破衣烂衫,还故意把脸也抹花了,但他一身的书生气质还是鹤立鸡群,没能装作挑粪洒扫的奴仆下人混出府去。 这样一耽误时间,流苏那边就发现了,她瞬间变了颜色,大发雷霆地叫喊着家丁搜人。谢琅吓坏了,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家丁们气势汹汹地将几个书斋周围连着的几个院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把各处道路都封死了。他只好暗地里潜回书斋,狼狈不堪地躲在茂密的花草丛中,这一蹲就是一个多时辰。 此时书生是腿也麻肩也疼,只咬牙切齿地恨自己为什么要耍小性子到处乱跑。云伐想要借徽州城第一才子的名声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云伐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又爱拿自己乱开玩笑,但不算是个坏人——当初那个桃脯儿很好吃呢。 想起那个桃脯儿柔软甘甜的口感,书生就觉得自己腹中空空荡荡的难受。 察觉出事态有异后,流苏端来的吃食和茶水他就一律没敢碰,已经是整整一天没进东西了。“咕噜……”肠胃不甘地叫嚣了一声,谢琅急忙死死抱住肚子,小心而迅速地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别叫,别叫啊……书生这样祈祷着,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远远地从哪里传来了狗叫声,那狗吠得“吼吼”地,一听就知道是凶悍的护院猛犬。 谢琅这辈子就怕两样东西,一样是棍打,一样是狗。 前者是因为他曾经被乱棍打出考场,有人暗中下了黑手,差点废去性命;后者是因为……哪有什么原因啊他真的就是怕狗啊!! 书生恨不得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但是听到那狗吠声越来越近,他的全身就不住地筛糠似的抖。动物的粗壮呼吸仿佛就响在他的脑侧,剧烈的恐惧感笼罩住了他的全身感知:尖锐的脚爪会撕裂他的皮肤,锋利的犬齿会刺破他的喉咙——那一瞬间,谢琅几乎预见了自己死在猛犬口中的临终姿态,那就像是一坨稀烂的破布口袋……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那人跑出府去了,咱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这是流苏的声音,她完全没有了面对谢琅时笑语嫣然的样子,尖锐的语气像是匕首一样直刺人心,“院子都找过了就去找花园!水井、廊亭、草丛一处都别落下!谢琅不过就是一介文弱书生,本姑娘就不行他还能插了翅膀飞出这太尉府去!” 太尉府——!! 谢琅敏锐地抓住了流苏话中的重点,几乎立时就要惊叫出来。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误打误撞进了太尉府! 他多年前在安京都赶考,曾为了讨好考官而将朝廷各大官员的心性喜好都背了个滚瓜烂熟。如今,许久没有用过的知识在脑海中缓慢铺开,巨大的人情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当今太尉申屠庸是两朝老臣,门下子弟众多,在朝堂上的势力根深叶茂,长盛不衰,甚至隐隐压过宰相左羊一头。他府中有两子两女:长子申屠可成,四十出头的年纪,为郎中令,掌管着宫内光耀、虎迸、鹤雏、琉璃卫四大禁军;二子申屠可为,在任川渭郡监御史,牢牢把握安京都周围的水路;长女申屠丽,在当今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嫁过去做了皇子妃,这些年来圣宠不衰,近日听说还怀了龙子,马上要被封后……对了,还有一女呢?谢琅想了想,似乎这最后一个女儿申屠英并不惹眼,没有听说过什么流言。 就在这时,一只沾满泥土的手猛地拨开书生藏身的这片芭蕉丛,他还未惊叫出声,只见一个头发蓬乱似鬼的女人快速钻了进来,伸着一张涂满烂泥的脸对他“嘿嘿”直笑。谢琅在吓昏过去的最后一瞬间想了起来——前些年暗地里有风传,太尉申屠庸做孽太多,上天惩罚,所以这个二女生来就是疯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2.夜听饮雪】 一股液体从嘴角流入喉管,刚开始只能感觉到是温热的,后来才尝出味道,又咸又腥的,还带着野兽的臭味。 号枝的第一反应是想吐,然后心中便是一松,她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但是是谁救了自己?清闽雪原上可没有她的“迦楼罗”,出了凉州关,林夔止的人也不太可能这么快找到她……她在那该死的猎坑里流血殆尽,全身冻伤,还能好运地活转回来,就代表她被人救出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眼都没睁,就开始算计?”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号枝轻轻地呼吸着,脑中快速思考,直到发现这声音属于一个最糟糕的人物,便猛地向声音来源用力挥拳——被对方轻松接下了。 “……阿若挈策乌。”她现在只能半睁着眼睛,刚才那一拳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她现在只是硬撑着没有昏过去而已。 清闽的大将军看了看他挡在掌心的那只拳头,皮破肉烂,隐隐都见了骨头,便笑道“你这女人可够狠的啊,掉到猎狼的猎坑里还能折腾成这样。我只不过想早点去看看有什么猎获,差点被你一起拖去阎王殿!” 号枝这才明白那该死的猎坑是这个更该死的人设置的。她立刻摸索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果然,别说是钢骨大伞和弩箭,就连铁面和发簪都被人卸了去。 “呵呵……清闽大将军,别来无恙?”她知道自己彻底昏迷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害任何靠近的人,奈何也许是伤得太重没什么力气,反被阿若挈策乌制住了。 “你说呢?”他冷笑着看着她。 被那种仿佛冷血动物般的冰凉目光凝视,号枝了然:大名鼎鼎的铁面乌鸦此时沦落为一只刚出壳的雏鸟,如若面前这个男人想,她便活不到下一秒。 这样想着,她便点了点头,卸了手上的力气,软软地重新躺倒下去——这山洞地上铺了厚厚的兽皮,倒是不冷。她眯着眼睛吩咐“喂,清闽大将军,把你刚才喂老朽吃的东西,再来一点儿。” 这下阿若挈策乌倒是一愣,他没想到这女人变得那么快,这就立马收起了爪子?“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要杀你早就杀了,何苦把老朽从那猎坑里拖出来?既然都救都救了,那就干脆再帮忙养养伤吧。”号枝不耐烦道。 他扯了扯嘴角,哼了一声,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抛去对面那人怀里“吃吧。” 生肉?号枝提起来捏了捏,也没挑剔,只微微皱着眉往嘴里塞。那肉似是什么脏器,肉质结实得紧,入口冰凉,还有些被血液粘在上面的细毛,味道自然难以言喻。她刚费劲撕下一块嚼了两口,就听阿若挈策乌坏笑道“给你吃的是人的心脏。” 铁面乌鸦的动作僵住了。 过了几秒,阿若挈策乌见她满眼泪花地拼命咀嚼起来,不由地哈哈大笑“哈哈哈,逗你玩的!是我打的狼。”说着他往号枝身边的篝火里扔了几块木柴,然后也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下来,随着木柴的哔啵声闭上眼“铁面乌鸦,我今日心情好,暂且留你一命。” “你当然得留老朽一命,不然你哪来的底气回清闽大帐去。”号枝一面撕咬着那颗狼心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他便冷笑“哼,你已知道了?” 铁面乌鸦扔给他一个白眼“猜也猜到了。要不然你堂堂清闽大将军会沦落到住山洞,打狼吃?同是天涯沦落人,要不要暂时合作?” 清闽大将军侧过头,便看到这女人半张脸上都是狼血,却对他扬起一个明艳无比的笑容来——但是紧接着,她手里还攥着半颗狼心,就那样昏过去了。 阿若挈策乌哑然失笑,拿袖子往那张苍白的面孔上擦了擦,露出她右眼旁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来。“……你这乌鸦,满肚子都是算计。”他用手在铁面乌鸦纤细的脖子上比了比,却最终放了下去。 为什么不杀她?清闽大将军自己也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许这就是部族里的巫婆所谓的“预感”?阿若挈策乌摇了摇头,他向来不信这些。 再看现在如一个破败布口袋一样瘫在地上的铁面乌鸦,他的视线在这人身上几处伤口停留:最严重的伤口在腹部,伤得极深,几乎把她开膛破肚了。那翻卷的皮肉处,还有二次受伤的痕迹,不难猜到是有人盯准了她的旧伤故意为之;第二处大伤在左脚,他找到那猎狼坑时,号枝的半个左脚掌都已经冻烂,铁齿咬合之处更是血肉模糊到让他看了都头皮发麻,还好这是在滴水成冰的清闽大雪原,血肉都冻住了,否则光是出血就能让她死上十次;再就是冻伤和擦伤,凡是没有衣物覆盖的地方就没有一处好皮,虽说只伤在表层,但那惨状也不难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满是粗粝冰碴的猎坑里苦苦挣扎的…… 看了一会儿,阿若挈策乌便倒吸了几口凉气,赶紧别过眼去。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从凉州关跑到大雪原来的?之前不是跟着凉州牧林夔止吗?腹部又是怎么受的伤?看状态至少也是三天以前留下的了,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致命伤在大雪原上走了三天,直到掉进猎狼坑?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盘算着若是他自己伤成那样,还真不一定活得下来…… “得了,算你狠。”阿若挈策乌喃喃自语着重新爬起身来,给她的伤脚重新包扎一番,又从衣襟里拿出几株枯绿色的药草放在嘴里用力咀嚼。不一会儿,那种让人恶心的苦辣味弥漫了整个口腔,他急忙几把撕开号枝的上衣,将那团嚼得黏糊糊的草酱“吧唧”贴了上去。 因是药草刺激,号枝咳了两声,哼哼唧唧地叫疼。清闽大将军皱着眉忍受嘴里的苦味,随手往外边摸了一块冰雪嚼着,然后将他自己的狼皮盖到号枝身上去“原来你还知道疼?别再乱动了,这雪原上本来就没什么植物,药草更是难得,没多的了。” 若号枝最后因为缺食少药而死,那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阿若挈策乌想到这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怨气十足地看了地上那个死乌鸦一眼,要不是这女人下手黑,他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 ——这还得从那日败退鹊城说起。 阿若挈策乌脑中留了瘀血,头疼欲裂,出城前遇上凉州牧林夔止时,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撂了两句狠话,刚出城门便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几十日,大小事务全靠麾下千夫长忠心耿耿,这才把他拖回了自家一支小部族里养伤。将军伤重,神志不清,下面的清闽卫死的死,散的散,正是元气大伤之时。也不知是谁嘴松走漏了风声,或是哪个反骨仔以为他阿若挈策乌大势已去想趁早换主,总之那小部族大难临头,别说帐中少壮,连圈里的牛羊都被趁火打劫的格巴哈氏族给屠戮了个干净。 几个亲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堪堪保全了将军性命。阿若挈策乌身陷茫茫清闽雪原,又过了许久才伤势见好,逐渐清醒。记起这些事来,捶胸顿足,痛定思痛。 他明白他恨的不该是凉州牧林夔止或者铁面乌鸦号枝,也不该是走漏了风声的家伙或是哪个反骨仔。他恨的该是坐在清闽金帐中的人,该是毒杀了他母妃的人,该是生他骨养他肉的人。 夜风吹得紧了,飞进山洞的碎雪撞在他的弯刀上,发出“哒哒”的轻微拍击声。阿若挈策乌看着外面冰雪掩映的黑色丘陵,又回头看着铁面乌鸦苍白的侧脸,心中暗自决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3.流离转徙】 “书生!书生!” 谢琅感觉自己的衣领子被人用力揪着,摇来晃去,几乎使他无法呼吸了。 “书生!书生!书生!” 谢琅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用力拔着,一定已经拔下一大把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书生!书生!书生!书生!书生!” “别叫啦!”书生崩溃了。可他刚嚎了这一嗓子,又感觉到自己喉咙里被人塞进一大团滚烫的东西,噎得人死去活来,他猛地蹦了起来大声呕吐,涕泗满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地上一片狼藉。 刚才噎住他的东西,是一块有半个拳头大的糯米饭团。 “书生!吃,吃吧!”一个头发蓬乱似鬼,满手泥土的女孩乐呵呵地将饭团从一地污物里捡起来,再次送到他嘴边,“吃,吃吧!” “……”谢琅不知所措了,他抬手揉了揉泪眼,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可以用“四壁萧条”来形容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便是他身下这张稍微一动就咯吱作响的床,然后是一条薄薄的暗红色被子——如果这团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絮也能称之为“被子”的话。 那个疯女孩儿还在举着糯米饭团递过来,不断地要给他吃。谢琅哭笑不得,又没她力气大,差点被压倒在床上“你,男,男女授受不亲啊,你走开,走开!” 他推了几次,疯女孩就伤心了。 “你怎么不吃呀。”她咕哝着,扁着嘴拿出一块脏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将糯米饭团包好了放进袖袋里,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 谢琅心猜她就是当今太尉的二女,便小心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申屠英?申屠庸的二女儿?” 疯女孩一听就乐了“呀,你真的是读书人啊,读书人都聪明,一猜就准。”她这一笑可好,脸上干透了的泥巴排着队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把书生看了个满身起鸡皮疙瘩。 谢琅心里盘算着这申屠英是天生痴呆,申屠庸不重视也就罢了,可毕竟也是太尉府中的嫡次女,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身边连个照看的丫鬟也没有?再看这屋内破败,屋顶墙角甚至还有漏水发霉的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甚至还不如他在蒙州卖书画时候的小屋子呢! “申屠英,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书生发觉自己可能是躺在这位太尉府嫡次女的闺床上,便急忙从那破败的铺盖里翻身下来,“这还是在太尉府内吗?” “太尉府?你说的是我爹爹府上?”申屠英摇了摇头,“这里才不是太尉府呢,是小二园!我好不容易把你从狗洞里拖过来呢!还好你瘦……然后我还找东西给你吃呢!可你又不吃。”说着说着,疯女孩又要哭,“爹爹说给我找了个夫君,我急忙偷跑去太尉府看,结果夫君没看到,半路先捡到你这个书生,误了我的终生大事,呜呜,这可怎么办?” 谢琅便想起流苏之前说的“以后您还要成为府中姑爷”,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什么看中他的才华啊,这申屠庸可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想用这样一个又疯又脏的次女把他堂堂徽州城第一才子绑死在太尉府这条大船上!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书生发觉自己被算计,气得热血直往上涌,一把推开还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申屠英,抬脚就要往屋外走。申屠英吓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却死死抱住了谢琅的脚“书生,书生!别乱跑!我这小二园虽然是与太尉府隔着一堵墙的,但是爹爹派了好多兵在外面看着的呢!他们都穿黑黢黢的鳞甲,很凶的,你乱跑会被杀掉的!” “你说什么?黑色的鳞甲?!”谢琅骇然一惊,急忙蹲下来“你说你爹派了穿着黑色鳞甲的卫兵在外面守着,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看得清楚!” 天下皆知,俞国境内穿黑色鳞甲的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直属皇上的黑甲亲军。就算他申屠庸是太尉,是俞国最高的军事长官,也绝对没有权力随意调动——可是现在申屠庸居然调用黑甲亲军来给他家看门?! 谢琅瞬间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他朝后退了两步,也跌坐在地上,双眼发直。 “书生,书生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申屠英不明所以,从袖袋里把那块糯米饭团拿出来“你吃这个吧,我最喜欢糯米饭了,很香很好吃的!” 谢琅呆滞地看着这个献宝似得捧着糯米饭团的疯女孩,心里突然流出一丝酸楚来:申屠英不受重视,无人照顾,也许这块糯米饭团是她一整日的口粮。就是这样一个疯疯傻傻的弱女子,却阴差阳错把他从危机中救了出来……他心中有了计划,便叹着气与申屠英相扶着从地上站起来“申屠英,我问你,你这小二园是否与外界相通?” “通的,有狗洞呢。”申屠英指着东边墙角,“我经常去外面偷东西吃,不然饿得厉害。书生,你也要一起去吗?” 谢琅想了想,摇头“我现在不能出门。我有一件事拜托你,可答应我?” 疯女孩这辈子没有被人拜托过事情,一时间兴奋不已“可以呀可以呀!要我做什么?我会很多东西的!” 书生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安京都有一座‘离桥’,下面有小河的……你先找到那个地方,再看看周围,有一个叫‘醉仙楼’的店家,店门口有两个青色石狮子,很好认的。然后你和他们掌柜的去说,就说……‘十六个圈儿’!” ———————————————————————————————————————————— 这日清晨,太尉府上爆出了丑闻。 听安京妇人口舌,似乎是太尉府上的家生奴才仗着主子官重业大,竟然顶着当朝太尉申屠庸的名号在醉仙楼里欠下了数十万之巨的银钱。 醉仙楼,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安京都最美的温柔乡,最大的销金窟。菜美,曲美,歌舞妓子更美,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但是这种乐子是用要钱买的,而且确实是不便宜。 当那个满身穿着金线铜钱纹,留着一嘴老鼠胡须的醉仙楼掌柜带人跪在太尉府门口哭天喊地的时候,就连闻讯而来的京城令都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是呀,就算醉仙楼再怎么奢华势大,到底只是个商户,又怎能和权势滔天的太尉申屠庸作对呢? 围观的人群里纷纷传出问声“你们说这太尉府上的下人都敢跑去醉仙楼赊账,还一赊就是数十万,这数目也太吓人了吧?!” “虽说当朝太尉不至于连数十万的家底都没有,可那只是一个下人啊!难道太尉府上的下人都有赊欠数十万两银钱的底气?那百姓还要不要活了?” “这府中至少数百个下人,要是人人都敢赊数十万两,那这太尉府到底是多有钱?他申屠庸哪来的那么多银钱?” 声声质疑让太尉府的总管头皮发麻,在这种寒冷天气里生生起了一头冷汗。他一面催着府中账房快马加鞭地核账,一面赶紧叫人进宫去等着申屠庸。可是眼下刚过卯时,正值朝会,一时半刻哪里等得到太尉回来? 眼看着府门口的围观者越来越多,声讨之声几乎要冲破府门进来。那醉仙楼带来的人里又有个壮汉突然之间抽起了羊角风,居然口吐白沫,撕开了自己的衣服在太尉府的大门前不断尖叫裸奔,这下饶是身经百战的总管也慌了手脚,他这主心骨一倒,太尉府中顿时乱作一团…… 因太尉府门口大乱,大部分黑甲军和下人都一股脑涌向了那边,谢琅钻到空子,便乘机从小二园东墙下的狗洞里爬了出去。 书生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终于拔出自己的身子,连头发上都挂满了杂草。他捡起土块抹了两把脸,又凑到那狗洞前去看,对里面的人小声叫道“申屠英,赶紧回去,别叫人发现!” 疯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知道了,书生你快回家吧,可要小心别再被抓住呀。” 谢琅点头,转步离开。他走了两步,又跑回狗洞前,见申屠英还在那里张望着,他说“申屠英,你也要小心,一切保重!我谢琅来日必有重谢!” 疯女孩儿便笑开了“再见呀,夫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4.现龙在田】 “呸,呸!”黑衣女子半靠在火堆旁边,满脸嫌弃地从嘴里吐出一小块焦炭似的东西来,“大将军,这也太难吃了。” 阿若挈策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你之前不是连生肉都吃了么。” “茹毛饮血那是野人过的日子,难不成清闽大将军想一辈子就待在这个山洞里做个野人了?”那女子嘿嘿笑了两声,从狼皮底下伸出自己包扎得如同熊掌的双手对他挥着,“大将军,再来一口,我要嫩的。” 被点名的清闽大将军深呼吸了几下,才把那股想拿匕首从她脸上捅进去的冲动压抑下去,他翻捡着烤好的兔肉,把后腿上最鲜嫩的一块割下来放到那女子嘴边去“我的亲卫前几日出去探路,约莫今日就会回来。你想好自己是何身份了?” 黑衣女子边吃边往脸上抹了两把,露出伪装下面那张清秀的脸孔“我是谁?我是被俞国流放的罪臣之女楚羽仙,从灵州逃出来的,半路差点被狼吃了,好在清闽大将军菩萨心肠,救了小女子一命呢。” “楚羽仙?”阿若挈策乌觉得这名字有点饶牙,不过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信息,也只当是号枝随口取得罢了,“号枝,那你这面具和钢骨大伞,暂时藏起来么?” “我见前面有棵大栎树,烦请将军暂时帮我埋在那树下吧,待我伤好,自行来取。” 于是,当清闽大将军的亲卫餐风饮雪地赶回山洞时,发现洞中多了一位怪里怪气的“楚姑娘”。 这位楚姑娘身材娇小,面貌清秀,尤其是右眼下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远远看去犹如泣血,更添我见犹怜。她虽然在大雪原上逃亡时遭到野狼扑咬受了重伤,几乎性命垂危,却胆大得很,又话多爱笑,清醒的时候更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常把他们将军梗得脸色发青。 千夫长总觉得这姑娘脸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本想直接一刀砍死省得主子受了迷惑,可阿若挈策乌不肯。再见这姑娘受到惊吓,扑簌簌掉下泪来的可怜样,更是勒令手下亲卫都注意分寸,若碍了她养伤定不轻饶,千夫长苦劝不得,只好作罢。 “怎么,今日就要出发吗?如此着急。可是我伤了脚,怕是走不动,大将军可否为小女子寻匹马来?” 千夫长满心烦躁,只见那怪里怪气的黑衣女子缩在狼皮底下贼兮兮地看着自家主子笑,不由地怒上心头“到处都是冰雪,深的地方能埋下十个你,到哪里去找马!” 出乎意料的,这楚姑娘也没被他的恶声恶气唬住,而是狡黠地笑了笑,对阿若挈策乌道“那可怎么办?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总不至于把我孤身一人扔在这冰天雪地中吧?嗯?要不,大将军可愿背我?” 清闽大将军心里不知有多憋屈,狠狠瞪了她一眼,才挥开手下,兀自蹲到她的身边去,冷声道“背你也无不可,上来!”话音未落,只感到有只手在他的肩胛骨上按了按,好像在感受舒适度似的,紧接着,那只手往他腰间的软肉上狠掐了一把,他还没来得及骂,只听身后那个女子嗤嗤发笑,低声道“要说你们清闽蛮族没有脑子还真就没有脑子,去,叫他们砍些灌木,扎成雪筏,拖着我走。” ———————————————————————————————— 冬至已过,白日渐长。 围绕在凉州关上头整整数月的阴云略见消散,从天缝里漏出若有若无的日光来。奈何这日光不够暖,看起来更像一根根冰柱倒吊至人间。地上的冰雪白日化去了些,夜里又冻上了,一来二去,便越来越坚硬。 “嚓,嚓。”楚羽仙挽着袖子,一下一下在结块的冰雪上用力铲着。她已经将这份粗活坚持了很久,鬓间额角都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羽仙姑娘,这等粗活还是让婢子来做吧?”防葵怯怯地跟在她身后,小心地发问,但是良久也没听到回应。 倒是屋内传来了冷冷的斥责声“做什么呢?当下人还能随意攀谈的?院子里还有这么多雪,还不抓紧铲完!中午之前做不完就别想吃饭了!” 防葵咬着嘴唇,几乎快哭出来了,细声细气地求道“羽仙姑娘,你就把雪铲给婢子吧……您一看就是不会做这等粗活的人,到时候婢子吃不上饭不要紧,但是您饿坏了身子怎么办,林大人可是要责问婢子的呀!” 楚羽仙闻言便是一呆,颓然停下了动作,长叹了口气“难道我是真的连个婢女都做不好吗?” 虽然是她自愿向天使请罪,甘心来这霜月院中当一名女婢服侍,却也要让林夔止派了防葵来帮忙,否则她就一事无成——她真的是连婢女都做不好。 在久远的从前,她是太傅府的大小姐。锦衣玉食,深闺弄花。她受过最苦最累的活儿,也不过是刺绣时一不留意刺伤了自己的手指;她见过最悲最惨的事情,也不过是养了多年的那只金丝雀被贪嘴的野猫吃了。 策略?她不懂。她读的是《女诫》、《内训》,写的是伤春悲秋的诗篇。 武功?她不懂。她学的是琴棋书画、茶艺插花,连舞蹈都因嫌轻佻而没有接触过。 家事?她不懂。她顶多会看账,知道怎样迎来送往,至于现成的账本和礼物是怎么来的,这都该是府中账房管家做的事,不会劳烦她这位大小姐。 人情世故?她更不懂。她是个大家闺秀,是养在温室的一朵娇花,是父亲巩固权势的一颗棋子。她只需要乖乖养着身子,等待有朝一日雁礼南来,大红的嫁衣一裹,便注定了她的生命终究要定格在哪一方小小院落中…… 奈何那场烈火烧尽了她的一切,仿佛从天堂直坠地狱。 楚羽仙咬紧了牙关,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她不要做太傅府的大小姐,也不要做醉仙楼的琴伎。她唯一想要的身份就是待在林夔止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助他在这生机荒芜的凉州走下去,就像青胆铜芸,就像细辛夫人,就像……号枝。 不得不说,那个黑衣铁面的身影,真的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了。 “铁面乌鸦”号枝,狡黠善谋,武功极高。因着她伺机击昏清闽大将军阿若挈策乌,使得五千清闽卫群龙无首,这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鹊城;因着她不远万里从蛮平买来十五车粟米,这才使得遭受白灾的凉州关苟吟残喘到现在。 但是——号枝就像是一柄双刃剑。她在鹊城,鹊城便突发地陷,城中居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在凉州,凉州灾民便围城撞门,她以弩箭猛毒杀去几百,一时间关内义庄垒尸及顶;甚至就在她失踪的前一日,凉州关内暂驻的宣旨天使王准遭受暗杀,每日必进的冰糖燕窝里被人放了鸩毒。幸亏那日王准心血来潮去城外探望灾民,那碗燕窝被房内一个贪嘴的侍女喝了。 蝉衣死状惨烈,楚羽仙不敢去看。林夔止虽然自有定夺,铁定了心认为不可能是号枝下的毒,但是此事已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来。 不过……她现在到底身在何处呢?楚羽仙默默地重新开始铲雪,心中波澜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5.雪原金帐】 “大王,这是蛮平买来的果子,酸甜可口,奴请大王一尝。” 饶是这种严寒天气,肤白如玉的美人仍穿着一身薄薄夏衣,露着一节凝脂般的腰身。此时,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与艳丽的轻纱及宝石发饰绻缱纠缠在一起,映衬地那双秋水剪瞳越发动人。 头戴牛骨和黄金镶嵌成的王冠的清闽王哈哈笑了几声,接过果子,又捏了几把美人的纤细玉手“孤见王妃近日兴致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呵呵,瞒不住大王……奴又怀上孩子了。”美人这才站起身来,绕到清闽王的身后去,轻柔地帮他按着肩膀,“本来想等显一些了再向大王报喜,却被大王看出来了。” “是吗?这可是大好事!”清闽王牵起她的右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孤有两个女儿,却只有赛提一子。若是王妃腹中是个儿子就好了。” 达各玛王妃双颊飞红,娇嗔着推了推清闽王“大王说笑,除了塞提不是还有策乌王子么?策乌王子是雪原上的头狼,人人都称赞的大英雄,大王可莫漏了他。” 一提起这个名字,清闽王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哼,头狼?一只在羊圈里摔断了腿的狼,连狗都不如!孤可没有这么出息的儿子!” “大王息怒!”达各玛王妃急忙转去前面跪下,泪水珍珠般从她明媚的眼睛里掉出来,落在编织着绚丽花纹的羊绒地毯上,“都是奴的错,让大王生气了,请大王惩罚奴吧!” 清闽王哼哼了两声,终究是心软把那美人扶了起来“王妃莫怕,孤从未生你的气。你腹中还有孩子,哪里有什么惩罚不惩罚的。等过几日朝慕圣节到,孤便要设宴招待各大氏族首领和臣子,为我们还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说话之间,清闽王便把她抱在了膝头,亲昵地吻在了那美丽的双眼之上。 在这金帐的角落里,大皇女阿若挈敏珠双膝跪地,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将不远处的旋旎风光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仿佛只是一座雕塑。她知道自己得忍,就算是撕开胸口活生生把心脏挖出来一般的剧痛她也得忍。 她的母妃萨罕被达各玛毒死,她得忍。 她的父王沉迷美色,猪油蒙心,她得忍。 她的胞弟为母报仇,差点死在军营,她得忍。 直到阿若挈策乌鹊城战败,元气大伤,格巴哈氏族趁火打劫,将他所驻的一只小部族几乎赶尽杀绝……茫茫雪原,千里冰封,胞弟生死不明,她的父王却连过问都没有一句,怎叫人不心寒?! 阿若挈敏珠紧紧咬着牙关,握紧了拳,却最终还是把头垂了下去,沉默地好像已然死去。 ————————————————————————————————————————————————— “哎,照大将军说来,那清闽王岂不是个好坏不分的混账?”灌木扎成的雪筏上,黑衣女子从厚厚的狼皮之下伸出半个脑袋来,笑嘻嘻地看着前面在雪地中艰难行走的清闽大将军,“大将军,再给我讲讲那达各玛王妃又是个怎样的人?” 阿若挈策乌一个头比两个头还大,他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铁面乌鸦号枝是个话痨?他恶狠狠地盯着雪筏上的黑衣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再多嘴我便杀了你!” “大将军真要杀我一受了重伤的弱女子,传出去岂不是失了威风?”她一分害怕的神色也没有,甚至从怀里捞出一根肉干咯吱咯吱地啃着。 “此时此地是茫茫大雪原,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这一行活人,我还要怕会传出去?”阿若挈策乌露出恶狼似的狰狞笑脸来。 她却依旧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轻飘飘道“我可是留了东西的。” 阿若挈策乌便猛地想起她留在栎树下的钢骨大伞和铁面。她的羽卫“迦楼罗”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俞国境内失了她的行踪,便必然会把范围扩张到清闽雪原来。那大伞和面具又实在太具有特征性,一旦“迦楼罗”众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清闽翻江倒海……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了几分,急忙岔开话题去“达各玛那女人,来自清闽雪原上最强大的格巴哈氏族,是格巴哈氏族最珍视的瑰宝,雪原上最美艳的花朵。” 语气一转,阿若挈策乌的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厌恶“那女人虽然貌美,却心如蛇蝎。不仅杀我母妃,更欺辱我的胞姐敏珠,怂恿父王将她嫁给弱小偏远的图南氏族。图南首领下身曾经在战场上受伤,从此不能人事,更无夫妇情感可言。可怜我的胞姐敏珠温柔美丽,却要守活寡。” 黑衣女子把肉干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那女人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那年哈因才十三岁,居然夜闯敏珠的寝帐,想要侮辱她。我心中忿怒难忍,后来便杀了他。” “原来如此,那赛提又是如何一人?” —————————————————————————————————————————————— “哈欠!”或许夜风太冷,清闽王的四子、如今清闽王位唯一的继承人——阿若挈赛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在寒冷的北风中等待,裹在皮裘里缩成一团,眼巴巴地盯着金帐的门帘。 就这样很久之后,厚厚的门帘终于掀开了一条小缝,阿若挈敏珠一瘸一拐地从帐中走出。跪了实在太久,她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腿脚的存在了。刚刚迈出一步,因积雪深滑,她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摔倒,就在这时,一只强壮的手臂挽住了她的腰身。 “小心!敏珠王姐,我们走吧!”阿若挈赛提低声提醒,紧接着急忙四顾周围,只见金帐旁的卫兵都对他两视而不见之后,急忙半揽着她快步走向最近的帐营。 “赛提,放开我!”阿若挈敏珠挣脱他的怀抱,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还请四弟稍微有点清闽王族的自觉,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对女人搂搂抱抱!” 听她这样说,他便露出极为受伤的表情,磕磕绊绊道“王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听说你在父王的金帐里跪了整整一日,我担心你……” 阿若挈敏珠眼角轻微地跳了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忍,冷冷说道“四王子,我再提醒你一次:无论是罚跪还是挨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这同父异母的王弟有何关系?退一万步说,要担心我的也该是我的夫君,你又以什么身份来关心我?” 四王子愣住了,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蹒跚着走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6.离间挑唆】 眼见着天快亮了,阿若挈敏珠回了自己的寝帐,刚进了门,却见黑洞洞的空间里或站或坐着七八人。 “阿姐。”其中一人这样唤道。 她的眼泪便瞬间潸然而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策乌,策乌,我的好弟弟,你终于是平安回来了。你吃了多少苦,才会瘦成这个样子?” 清闽大将军也红了眼眶,抱了抱她的肩头,强作笑意“阿姐莫哭,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路上风雪实在大,还请阿姐先拿些吃食来分给我的兄弟们。” 阿若挈敏珠这才抹着眼泪放开他,本想唤侍女进来,但是想到之前的事情她便收了声,而是趁着夜色亲自越过几处营帐,偷偷找来夹杂着坚果的奶茶煮开,一碗一碗地递到众人手里。 “弟弟,这位是?”昏暗的炉火中,她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个不认识的黑衣女子。 阿若挈策乌瞥去一眼,道“这是我新招的幕僚,叫楚羽仙。她虽然会说清闽语言,终归不是清闽人的相貌,看着打眼,怕是在金帐里行走困难。阿姐可否行个方便,让她扮做你的女奴?” 虽然女幕僚有些奇怪,但阿若挈敏珠还是点头应了。于是那黑衣女子立刻又多了一个身份——清闽大皇女的贴身女奴“乌雅”。 “乌雅,乌鸦,大将军可真会起名字。”趁着众人喝茶休息,黑衣女子凑过来低声嘲弄了一句,紧接着又问道“让我留在金帐可是另有安排?” “等天一亮我就得离去。”阿若挈策乌一边大口喝着奶茶补充体力,一边回答“哈因那事之后,我本已无资格留住金帐。达各玛恨我入骨,若被发现,必会引来杀身之祸,你留在金帐配合,让我阿姐传送消息。” 黑衣女子摸着下巴笑起来“大将军,您就这么放心我?敢让我做桩子?” “放不放心,现在也只有你了。”阿若挈策乌说着便站起来,又对阿若挈敏珠吩咐了几句,未待东方泛白,便匆匆带人离开金帐往军营里去了。他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乌雅”一眼“你可老实点!” “嘿嘿,将军放心,我自有分寸。” 目送王弟身披夜色走远,阿若挈敏珠转回头来,看着那黑衣女子吊儿郎当的表情,疑惑地问道“乌雅,你是汉人?” 她缓缓摇头“大王女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只需要知道我是帮着将军的。” “你一个异族,怎可能实心实意地帮着我的王弟,我不信。”阿若挈敏珠声音冷冷的,手中捏紧了匕首,“若你心怀叵测地接近策乌,我便杀了你!” “嘿嘿,大王女爱弟心切,我是看得到的。”她连看都没有看那匕首一眼,甚至笑了起来,“你关照将军,将军也关照你。这一路上来,他与我说了许多,林林总总,感人肺腑。”说着她还虚伪地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以一副哀切的表情看向大王女,“可惜大王女也知道,这份关照来的艰难。就如现在,将军死里逃生,甚至都不能与阿姐光明正大地相聚,多说几句话。” “不要花言巧语,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大王女想看到的,不就是将军能顺顺当当地坐上那张椅子?只要你能配合,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 “哐啷!”“啪嚓!” 一个个精美的瓷碟在地上打碎,那五颜六色的滴釉在阳光下闪亮着,就像碎裂的宝石,光是看着就叫人感觉眼睛生疼。 瓷器在清闽雪原上很难见。清闽是游牧民族,没有会烧器的工匠,所有瓷器都是从蒙州或者更遥远的蛮平交易来的。一套漂亮的瓷器需要用二十头健壮的牛羊去换,甚至比一些金器还要贵重,只有王族才能享受得起如此奢华的消费。 然而一只套着红色鹿革皮靴的脚却狠狠踩在这些瓷器的碎片上,还恶趣味地碾了碾。五王女阿若挈琳琳拍了拍手掌,银铃般对着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的阿若挈敏珠笑道“大王姐,这些讨厌的瓷器居然划伤了小妹的手,简直是可恶!省得它们再划伤您的手,小妹就帮着您把它们都砸了!怎样?王姐可有奖励?” “……我这里还有套黄金头面,你去看看,若喜欢就拿去吧。”光滑的瓷器怎能划手?但这人明显是无法讲理的,阿若挈敏珠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似乎是感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五王女的嘴角往下挂了挂,却马上又上扬了起来,再次火上浇油道“黄金头面?哎呀,可是大王姐出嫁时父王赐下的那套?不行不行,这我怎么能要……不过话说回来,大王姐就算戴了也无人欣赏,送给小妹也算是物尽其用吧,您说呢,大王姐?” “噗。”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闷笑突兀地响起在空气中。 阿若挈琳琳立刻抬起头,看到旁边服侍着的一名黑衣女奴正举起衣袖捂住自己的半张脸,顿时便带了火气“主人说话,奴隶竟敢偷听?大王姐,您这儿的女奴真是不知死活!小妹今天就帮您教训教训!”说着,她从腰际摘下一把紫红色的马鞭,“啪”地一声甩在了空气中“你!那个女奴,把地上的碎瓷都捡起来!” 黑衣女奴也不含糊,一句辩解也无,跪在地上用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瓷。阿若挈琳琳看着便笑,冷不丁一脚踩去,原本满以为定能把那女奴的手踩进碎瓷堆里扎个血肉模糊,可明明都看在眼里,却不知她如何躲的,竟然安然无恙。 五王女不甘心,又故意踩了几次,可一次也没踩到。 “你这个奴隶,我要踩你你居然敢躲!”阿若挈琳琳心头怒起,举起马鞭就打,可刚往前踏出一步,脚下不知怎么地居然多出一块呈尖锥状的碎瓷,只一下就穿破她的皮靴扎入脚掌,疼得她尖叫出声,手里的马鞭也偏出了十万八千里去,连那女奴的半根头发都没碰着。 “哎呀,五王女居然伤着了!瓷器扎伤会使人得风病,弄不好要死人的!”那黑衣女奴说着就伸手来拉扯,“公主,奴抱你去找巫婆吧?” 这下阿若挈琳琳慌了,她转过脑筋来,知道这个女奴身手不凡,要是落在她手里还得了!想到这里,她立刻大声喊叫起来“来人,来人!大王姐的女奴要杀我,快救我!”可是这阿若挈敏珠的寝帐本就偏远冷清,她是存了挑事儿的心来的,根本没带侍卫,这会儿就算是叫破喉咙也没人理她。她又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大王女——可刚刚还得罪过人家呢,这会儿更是连个问候也没有。 阿若挈琳琳毕竟年轻,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被黑衣女奴用力握住手腕拉扯起来,疼劲儿一起,更是连马鞭都从手上掉了下去。她强撑着恐吓“你,你别乱来!我可是五王女!你弄伤了我,我的父王母妃不会饶过你的!” 黑衣女奴却不理不睬,硬是抱着她出了阿若挈敏珠的寝帐,又走出一段才收去冷漠的表情,在她耳边笑道“五王女莫要刁难奴,奴是大王派来的人,叫乌雅。” “什么?你是父王的下人?我不信,我没见过你!” “奴是暗卫呀,怎么会经常在人前走动呢?大王派奴在大王女身边监视。”乌雅说得有理有据,她放松了力道,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阿若挈琳琳在怀里躺得更舒服一些,“大王也给赛提四王子和您都派过暗卫呢,您没见过么?” 赛提那里不清楚,可她哪来的暗卫!清闽的王女都是注定了要嫁给各大氏族巩固王权的,也就是颗棋子,哪里用得着暗卫这种高级奴才! 阿若挈琳琳愣了愣,突然冷哼了一声“乌雅,快点带我去见巫婆!我的脚若留下伤疤,我要你碎尸万段!” “五王女,说句难听的,奴是死是活,您说了可真不算。”乌雅摇了摇头,似乎在不屑小姑娘幼稚的想法,“奴是大王的人,您也只是他的女儿而已。” “哈,难道大王的女儿还不如大王的暗卫?”阿若挈琳琳冷笑起来,心里却不由地七上八下——父王的眼里始终只有作为清闽王储的赛提一人,哪里看得到她?而忠心耿耿、武功高强的暗卫难以培养,乌雅和她孰轻孰重,她一时心里还真没底。不过没关系,要暗卫这种小事只要闲暇时去求求母妃……阿若挈琳琳咬紧了牙关,偏过脸去再无言语。 小孩子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乌雅看着五王女脸上流露出的怨恨,嘴角微微上挑出一个不为人察的弧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7.风声鹤唳】 谢琅揉着自己的鼻子,眼圈红红的,缩着脖子几乎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鹌鹑。 云伐本想骂他,想质问他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地从醉仙楼跑出去,甚至想揍他一顿,但是看着书生扁着嘴角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最终还是没忍心。 “哎,还好你这小书生够聪明,能叫那女疯子从狗洞里钻出来送信,不然鬼猜得到你居然跑进太尉府中去了!”桌边,王焕摇着金扇一副卸下了心中大石的轻松表情,说着他又转向云伐“探事十六,这小书生我给你找回来了,不生气了吧?” 但是云伐却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只问书生“谢琅,你怎会身陷太傅府的?” 书生突然被点名,沉默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他又感叹道“太尉府实乃虎狼之地。申屠英虽然是生来痴傻,却天真纯良,热心质朴。我是逃出来了,却不知她会不会遭到牵连。” “哟,你还有闲心关心那女疯子。”王焕拿扇子指着云伐,大笑不止“你是不知道这家伙为了你吃不下睡不着,活脱脱瘦了一大圈,却也不见你问候一声?” 谢琅便依言看去,只见云伐脸上满是疲倦,眼下都挂了两片乌青,也确实是瘦了些。他心里有愧,老老实实地道歉“这事儿是小生错了,还望海涵……” “海涵你个大头鬼!”云伐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你这书生满脑子浆糊,真不知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从那吃人的地方转了一圈还能全手全脚地回来!再有下次,我便干脆挑了你的脚筋,让你跑!” 谢琅知道这人是在故意放狠话,却依然被吼懵了,本来就担惊受怕了许久,此时委屈一起涌上来,眼里就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害怕的东西”这个分类里多加一个——棍打、狗,还有云伐。 “你这……唉。”云伐看着书生那死命咬着后槽牙不肯让眼泪掉出来的样子,抑郁地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双手猛地拍在他的肩上,这一震就给他震了个泪流满面, “谢琅,我叫崔云巡,乃是景王的庶长子。” ———————————————————————————————— 俞国强盛,后宫深广,先帝有数十子女。 当今圣上崔始宸乃二皇子,原本按照祖制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上那张椅子的。 奈何当年太子性格淳朴,资质愚钝,从未对下面的兄弟抱有疑心。先帝驾崩当夜,他连玉玺都没有在手中捂热,就叫人铁蹄踏破宫闱,一剑穿喉,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宫变大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侍女奴仆被刀刃屠戮殆尽,先帝嫔妃几乎全被扔进皇陵陪葬。崔始宸继位称帝,一手遮天,将这腥风血雨死死罩了在皇城宫墙当中。 其余的皇子们还等待着先帝大殓,突闻狼烟,一个个惊得呆若木鸡,接着又立刻乱作了一窝蜂。除去几个还未成年的公主皇子正养在宫内,其他的都有自己的府邸和封地,听闻宫变大难,知道崔始宸必会向妻属下手,便一心想赶紧离京逃难。可那人心狠手辣,竟是早早派了亲卫前去扫荡,之后又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同胞手足赶尽杀绝。 与太子一母所出的开洺公主听闻噩耗立刻晕倒在地,当时她已下嫁廷尉赵右监,怀胎六月,此事一出,五雷轰顶。她本身体柔弱,孕中染上寒病,不过几日便香消玉殒,一尸两命,最终连皇陵都没有入。 最小的兴王才不到七岁,天资聪颖,勤奋刻苦。他三岁便能写字,五岁便会作诗,是最得先帝喜爱的皇子。在宫变三日之后,有幸存的宫人在兴王的寝殿里找到了他,那幼小的身子正裹着一身白衣,晃晃悠悠地吊在房梁之上…… “崔始宸动作太快,各个皇子的封地又都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有兵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云伐皱着眉低声诉说,“我父景王当时困在宫内,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托人送出口信,却是为时已晚,各大王府来不及反应,都早已被官兵攻陷。景王府内,妻妾奴仆死了一地,凡是男孩就地斩杀,女孩一律砍去双臂,挖去眼睛,流放边疆充作奴仆……” “云伐,你别说了。”那双狐狸眼里没了狡黠和玩味,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悲怆,涨起的血丝叫人不忍一看。谢琅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氛围,只能单薄地劝着。 “不,你要听我说。”云伐再次拍在谢琅的肩膀上,捏得他的肩骨阵阵发疼,“我因姨娘被景王妃厌恶,一直居住府外。事发当年,我又恰逢外出求学,因此逃过一劫。景王在京郊软禁三年,忧虑致病,临死前送出最后一道口信,要我好好活着。” “谢平治,你说你这一生已不妄求王权富贵,只想粗茶淡饭平淡安稳,敢问谁不想这样的生活?”此时,王焕也插进嘴来,他把手中金扇一收,从袖袋里换出一张牛皮地图来,“你看,前些日子你受困的太傅府就在这里,正在皇城脚下。如今申屠庸势大,申屠丽又因子封后,我等遗老孤臣在朝堂上想动一步也难如登天。谢平治,我等要寻的是人中龙凤,要才气冲天,要坚韧勇敢,更要心如明镜,照得他须毫毕现。崔云巡既然认定了你,那你必定是过人之处的。” 谢琅两只眼睛死死钉在那张牛皮地图上。 郎中令申屠可成,掌管着宫内光耀、虎迸、鹤雏、琉璃卫四大禁军,宫墙一关便如铜墙铁壁;川渭郡监御史申屠可为,牢牢把握安京都周围的水路,就算能越出宫墙,也躲不过那错综复杂、犹如天罗地网的河川水流,再加上那黑甲军…… “皇上……崔始宸他,到底是怎么坐上的皇位?”谢琅觉得背后阵阵地冒冷汗,“如此安排,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把自己关进了一座申屠家的大监牢?” 王焕终于流出一丝满意的笑脸来“你这书生可算反应过来了。” “家国两败,我崔云巡为报此仇不惜一死。书生,你有满腹浩荡正气,难道就不愿在俞国的史书上留下几笔?” 一股久违的热意突然从胃底直达喉头,谢琅将视线从地图上抬起,看向王焕云伐二人脸上的凝重,严肃问“你们究竟奉谁为主?” “十七王,安王崔始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8.借刀杀人】 难得的一个晴夜,风声稍弱,月明星稀。 金帐地上铺着厚厚的野兽皮毛,燃着蛮平收来的盘香,那种浓重到让人有些眩晕的甜美芳香催动情欲,如燃烧着的羽毛那样热烈地拨撩着心弦。 檀木雕就的大床上,两个赤条条的人影正相拥着蠕动。 清闽王看着身下承欢的美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她洁白如玉的皮肤上游走“王妃,达各玛啊,孤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身就在天堂一样舒服……” “大王,天堂固然好,时间却不等人。奴今年三十有二,再过几年便要人老珠黄,到那时,不知新人还能不能好好服侍大王……”美人低声呢喃,那双美艳的瞳孔眸光流转,几乎要滴出汁液来。 清闽王更生怜惜“王妃莫要胡说,孤的王妃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说话间,他加快了身下的动作,将达各玛腰际上挂的金铃撞得铮铮作响,在最后释放的爽快瞬间,他也几乎像登天那样半昏了过去。 “达各玛,达各玛啊……”清闽王还在呼唤着她的名字,然而王妃等到他动静渐息后,却拨开了他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裸着身体站了起来,面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烦躁,轻轻揉搓着自己的小腹。 她怀孕了是不假,但她明白并非清闽王的种。 清闽王已经年近六十,多数时候在床榻之事上已经力有不逮;而她正值青年,精神鼎盛,生过三个孩子后,更是对此事有些不知饕足。 清闽雪原上对男女大关看得不重,饶是有些兄弟共妻,父子同妾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受人诟病的丑闻。但是王族毕竟有别与平民,再怎么着清闽王也不可能任由王妃给他头上带绿帽子。 达各玛希望能生个女儿,长得像自己一些,不会被人看破了玄机去;可又想要腹中是个男孩,这样才能稳稳地霸住清闽雪原的王位…… 想起那张王座,达各玛就满心愁绪——她的儿子阿若挈哈因早夭;阿若挈赛提性格懦弱迟疑,怕是难成大事;至于女儿阿若挈琳琳,更是个能把天捅下来的顽劣孩子,常常故意招惹大王女,无理取闹,令人生厌。 “萨罕王妃。”她花瓣般的嘴唇里突然吐出了仇人的名字。萨罕是死了,连留在清闽王心中影子也被时间渐渐抹去,可是她留下的孩子却那么都优秀,像太阳一样怎么也无法掩盖光辉。 阿若挈敏珠温柔美丽,原本想着她嫁给图南氏族后会销声匿迹,却不想几个偏远弱小的部族因着她团结一心,原本摇摇欲坠的图南居然就此稳定下来,逐渐在金帐中有了一席之地。 阿若挈策乌更是强壮聪明,勇猛矫健地犹如雪原上凶猛的头狼,叫人只要见了一眼就刻骨铭心……想起那个身影,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细长的指甲挖进掌心嫩肉里,潺潺流血——为什么,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没错,她得不到的东西,毁掉就好。 达各玛再次抚上自己的小腹:可惜,这个孩子不能留了。不过以这孩子的命换阿若挈策乌的命,她觉得值。 “无论如何,阿若挈策乌,我要你死……!!” ———————————————————————————————————————————————— “大将军,达各玛因爱生恨,我觉得她大概想杀你想得头都快破了。”阿若挈策乌刚走进来,就看到那黑衣女子批散着一头微微湿漉的长发躺在他的床上对他嘿嘿直笑。 清闽大将军脑袋“嗡”地一声,急忙退出去看了一眼,确认这是自己的帐,他没走错地方,这才恨得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獠牙冲来低声质问“号枝!你不要命了!跑出来做什么?!” 铁面乌鸦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无辜“洗浴完毕自然是要换药啊。将军上次给的药草极是好用,再来点?” 阿若挈策乌这才看到,他的军帐里跟遭了土匪似的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翻找东西的痕迹,他平时穿的衣服被随意扔在地上,几只用过的碗油腻腻地堆在一旁,甚至还有两块啃得干干净净的羊排骨扔在他的被褥上…… “你给我滚回去……”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按压住那股拔出刀来砍死她的冲动,“草药我会叫人带给你,你就在王姐帐里安分点待着不行吗?” “你帐里的兵实在不怎么样,我进来出去十来趟了,他们连个影子都看不着,难道都是天生的残障,又瞎又聋?”号枝玩着自己的发尾,一点也不把面前即将爆发的火山放在眼里。看着阿若挈策乌铁青着一张脸几乎活活憋死的样子,她终于笑了两声翻身坐起来,收去恶毒的嘲讽嘴脸,严肃道“我这些日子在金帐里听了些许口舌,觉得蛮有意思,特来分享。” 没有丝毫的自觉,她反客为主地从旁边拿起铜壶,为自己倒上奶茶“如你之前所言,我见赛提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敏珠呢。日前琳琳跑来闹事,之后赛提不仅以王兄身份硬压着她来低头认错,还送了好些贵重礼物。达各玛知道了,气得私下鞭杀了三个女奴,还动了胎气。” 听见号枝开始说事,阿若挈策乌面上这才好看一些,也坐下来攒着眉头细听。 “我本就有意挑拨琳琳和赛提之间的关系,这茬之后他们就闹得更僵了。今早琳琳去求达各玛要暗卫,也是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回来,在自己帐里撒泼打滚,指天骂地。呵呵,这样刁蛮的姑娘倒也少见。” “挑拨离间,妄生事端,你这样的桩子也是少见。”阿若挈策乌紧皱着眉冷声道。说实话他并不愿意看到铁面乌鸦在清闽金帐内兴风作浪,这是他的地盘,本该由他来压着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现在倒像是反过来了似的? “哎,清闽大将军不用谢我。”号枝随意地摆着手,摇头晃脑地把发梢上的水珠甩了他一身,以一副欠揍的笑脸凑过来“你是虎落平阳,我是龙困浅滩,咱们半斤八两,互相帮助,应该的……将军既然把我带回清闽,我便默认将军允许我做些手脚,你说是也不是?” 阿若挈策乌冷冷地盯着面前人的灿烂笑脸,心里只觉得有万千毒蛇爬过一般的恶寒“铁面乌鸦,你有如何打算?” 只见号枝赤着足跳下榻来,她的左脚还未痊愈,缠着厚厚纱布,却貌似轻巧至极。她走到他账内的沙盘前随手画了几个圈,指点道“这地方是将军的军营,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达各玛想要杀你,定是不择手段。她所出的子女不和,而你和敏珠却是一条心。清闽王人老脑子也糊涂,你觉得他是信达各玛的概率大一些,还是你和敏珠?” “号枝!”阿若挈策乌拍案而起,面色狰狞“你想做什么,莫要牵连我的王姐!” “将军欲举大事,居然还要牵挂血肉亲情?” 只一句话,她就把他逼上了绝路。 阿若挈策乌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然而却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号枝轻巧地走过来,踮起脚在他耳边笑道“我问起敏珠的时候,她答应的都比你爽快。大将军,你可还算个男人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49.滔天大祸】 廿二月底,是清闽雪原的朝慕圣节。 为了祈祷来年春夏水草丰满,牛羊健硕,猎获多多,原本冰冷荒凉的清闽雪原上突然好像突然之间便有了生机。厚厚的冰雪抵挡不住人民的热情,通天裂云般豪迈的歌声响起,随着篝火的浓烟滚滚直上云霄。 “嘿哟——来呀,喝一口清冽的马奶酒,来呀,尝一口金黄的烤羊腿,健壮的小伙儿如牦牛啊,美丽的姑娘们像雪莲……” 冰冷的空气将歌声传出去很远,直到被寒意冻结,再摔进牛角雕成的骨杯,在粗劣的酒液中荡起阵阵涟漪。 清闽王坐在高高的王位之上,半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面前的美景——达各玛正暴露着半截雪白细腻的腰身,腰间系着几十枚黄金铃铛,踏足舞动,便是一连串扣人心弦的细响。她本就腰身极细,怀孕时间也不久,看上去并不显怀,脸上那一抹妩媚反如怀春少女一般撩人,叫人恨不得把眼睛摘下来黏在她身上才好。 鼓乐逐渐密集起来,只见达各玛越舞越快,越转越疾,裙摆上五色的彩绦飞旋而起,仿佛步步生莲。乐声中,她一步一挪沿着玉阶拾级而上,到达王座前时,身体宛如玉桥一般后仰了下去,回眸浅笑时,露出大片洁白的脖颈来。 “王妃果然绝色,此舞惊为天人,孤有赏!”清闽王顺势捞过美人的纤腰,将她一把搂进怀中,而后又对着下方如痴如醉的各大氏族首领大笑“哈哈哈哈,各位首领都把神回一回,金帐外准备了烤肉和好酒,待宴上齐,再醉不迟!” “好!!”众首领这番才回过神来,一个个抚掌大笑。 达各玛便从清闽王膝头上下来,取过几上的银壶摇了一摇,娇声拜谢“大王谬赞,奴不敢承受。就让奴替大王给众首领献酒,祝我雪原清闽一族有神明庇护,祝清闽大王万寿无疆,祝清闽儿女福泽绵长!” 清闽金帐内本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此时好话听得人心舒爽,怎会不应?清闽王大手一挥,笑道“那就请王妃献酒!” 达各玛奉命,端着银壶逐桌献酒。各大氏族首领刚见美人旋舞,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见她巧笑嫣兮地走来,更是心荡神摇。有些座位离得远的,甚至趁着清闽王老眼昏花,明目张胆地往她细滑的手背上摸了两把。 达各玛也不恼,只轻笑两声,绕过氏族首领往另一面去献。阿若挈策乌正是以清闽大将军的身份坐在末尾,此时见她走来,便以手盖杯,低声道“谢过王妃,我乃军营中人,明早还要操练,不宜多饮。” 达各玛愣了愣,又笑道“将军,今日是朝慕圣节,哪有不喝酒的?大王难得如此高兴,还请将军莫扫了大王兴致。”说着,她又端着银壶要向他杯中倾来。他再挡,王妃的眼中便起了一层雾气“策乌王子为何不肯饮奴的酒?” 阿若挈策乌暗暗咬紧了牙关,一双拳头在几下攥得青筋暴起“鹊城一役,帐中兄弟死伤过半,元气大伤,为防俞国、蛮平乘虚而入,需要加紧操练,不可醉。” “哼!我清闽族的男人,从来都是端着酒杯杀人!就算酩酊大醉又如何?”清闽王重重地将牛角杯扔在几上,冷声呵斥“清闽的大将军,胜战打不来,欺负女人倒是好本事!孤何时有你这种孬种的儿子?!” 听到这种强词夺理的斥骂,阿若挈策乌勃然大怒,一掌将面前矮几拍成两段,达各玛王妃躲闪不及,尖叫一声扑在地上,紧接着捂着肚子痛苦地哭喊起来“大王,大王救我!孩子,奴的孩子……!” 金帐中瞬间乱成一团,众多氏族首领手足无措,只见王妃身下汩汩流血,一眨眼便浸湿了地毯,意识也开始模糊了。 不,不对,怎么会这样的? 达各玛抱着剧痛的小腹蜷缩起来,眼中一片惊恐。 她明明只吃了一点点红花,女巫说最多只是流些血,吓吓人,可这几乎叫人肝肠寸断般的剧痛是怎么回事?! “大王,大王……!救我,我好痛……”达各玛真的慌了,痛叫出声。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的五官七窍里都流出细细的血丝来,仿佛最妖艳的小蛇,让她觉得背脊上一片冰凉,“大王,大王!”她哭了出来,达各玛确定自己肯定是被人设了套。她吃的根本就不是红花,而是能直接毒死人的剧毒! 清闽王大惊失色,两三步冲下王座,顾不上血污将达各玛抱起。看着她脸上一片青白惨色,清闽王只觉得一股逆血冲上脑门,心头火起,指着阿若挈策乌喝令道“此人对王妃痛下毒手,害死王子!来人!把他给孤就地斩杀!” 阿若挈策乌硬着脸站在账内,看向清闽王的眸中只剩下冰雪一般的寒凉。 很久以前,这个男人的背影显得那么高大,那么温暖。很久以前,他亲手喂过他马奶酒,亲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不过,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众多氏族首领纷纷拔出弯刀在手,呼喊着向他冲了过去。阿若挈策乌突然弯起了嘴角“父王啊,你真的老了……”随着他这声喃喃自语,刀剑落地的声音铿锵响起,上一秒还举着弯刀吱哇乱叫的氏族首领们此时纷纷倒地口吐白沫,手脚不自觉地抽搐着,好像集体发了羊癫疯! 清闽王目瞪口呆,颤抖地伸出手指来“你……你……” “你什么呀,老头儿?”王座后面突然转来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奴,笑嘻嘻地踩过两名氏族首领的身体,走到他面前来,“大将军,这俞国的药可还好用?” “他们会死吗?”阿若挈策乌冷漠地踢了踢身旁翻着白眼的一人。 号枝摇头晃脑,玩笑般地答“不知道。我当初在铜芸的药箱里随便抓了一大把,鬼知道哪些是哪些?反正都是毒药就是了。”说到这儿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踢在已经痛昏在地的达各玛身上“将军,这女人怎么办。” “杀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奠定了达各玛的命运。 “什……么?不行!达各玛是孤的王妃,你如何能杀她!她是你的母妃!” “我的母妃是萨罕王妃!”阿若挈策乌猛地转过头来对着瘫坐在地上的清闽王暴喝,“萨罕,你还记得你的王妃萨罕吗?” “啊……萨罕……?”清闽王浑浊恐慌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怎能不爱?那年盛夏,清闽雪原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片花海,萨罕头戴白绒帽,身穿赤色窄袖长裙,骑着骏马在前面飞奔,裙摆摇曳,便烧成了他心中最深沉最炽热的火焰……那是他的生命之光。 后来,萨罕死了,他也失去了那份深沉和炽热,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他想过和她一起走,可他是王,清闽雪原上谁都能死,他不能。 于是就这样浑浑噩噩活到了垂暮。 清闽王愣愣地看着面前,这是萨罕留下的孩子,是他曾经最心爱的孩子。 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父王,达各玛王妃在酒席上毒害各大氏族首领,妄图推翻阿若挈王族,以此将格巴哈氏族推上清闽王座,其心可诛。”阿若挈策乌从腰侧拔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递给清闽王“还请父王处置妖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0.金钗坠地】 号枝在金帐中对着毒倒一地的各大氏族首领踩来踩去,好像很是开心,失去兴趣后又随意地坐在一张矮几上,向账外驻守的卫兵吩咐道“哎,阿若挈赛提和阿若挈琳琳在哪?都带过来。” 清闽王见了,更是一阵头昏眼花。难怪发生如此变故居然都没人来看一眼,原来这金帐内外早已暗中全都换成了阿若挈策乌的人。 万事皆休,万事皆休! 被命去带赛提和琳琳的卫兵还没走出两步,只见账外缓步走进一个女子,头戴全副黄金头面,身着华丽盛装,身后跟随着数十名清闽卫。她刚站定脚跟,便朝后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人影被扔在地上,因堵了嘴,只能呜呜咽咽地哼着。 来人正是清闽大王女阿若挈敏珠。 号枝一见刚被扔在地上的两人,便嘿嘿笑出声来“哟,这不是四王子和五王女么,为何给我这个女奴行如此大礼?” 阿若挈琳琳本在自己帐里玩耍,莫名其妙被人捆了提来此处,本就又惊又怒,这会儿打眼看见自己的母妃达各玛仰面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更是吓得泪流满面,嘴里呜呜地喊着就要蹭爬过去。 号枝见她像个肉虫似的蠕动着,觉得有趣,便伸手去拔下了她口里塞着的粗布,五王女立刻大喊起来“乌雅!你反了你!快救我母妃!还有……”她喊了两句,才惊觉金帐内氛围不对。 除了达各玛外,倒地抽搐的都是各大氏族的首领,甚至清闽王也气色衰败地坐在一群生死不知的人当中,她的大喊甚至没有换来他一个眼神。另外,自己名义上的哥哥阿若挈策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眸子就好像饥饿的贪狼。 “策乌……王,王兄,你要做什么?”阿若挈琳琳颤抖起来,她的质问没有得到回答,心觉大事不妙,又哭着拿肩头去撞一旁的阿若挈赛提“赛提哥哥,怎么办?救救我,救救母妃!” 阿若挈赛提却毫无声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身旁的阿若挈敏珠,不断地流出热泪。 似乎感觉到了他炽热的视线,盛装在身的大王女微微侧过头来,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冷了面色,平静而决绝地躬身对瘫坐在地的清闽王告道“敏珠的母妃萨罕芳华早逝,敏珠无人教养,平日与兄弟姊妹相处不洽,实在无颜来见父王……”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掉出来,砸在阿若挈赛提手边的地毯上,他几乎能听到那滴眼泪被精细的羊毛地毯吸收的声音。紧接着,阿若挈敏珠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话,“敏珠自知势弱,从不故意招惹,吃亏忍让,却不想四王子赛提处处相逼,直至今日,竟然趁父王宴请众氏族首领,到我帐里强行侮辱了我!” “胡说,你胡说!赛提哥哥怎么会侮辱你!”阿若挈琳琳大声喊叫,挣扎起来,精细编就的头发也披散下来,狼狈不堪,“阿若挈敏珠,不,敏珠姐姐,王姐!你不要这样,王姐,你这样会害死我哥哥的!他是储君呀,他是清闽未来的王,你要毁了他吗!?” “啊?你再说一遍,谁是清闽未来的王?” 听到反问,五王女下意识地转头,只见那个名叫“乌雅”的女奴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女奴长得清秀,不似清闽族人的高鼻深目,她右眼下一颗红痣宛如泣血,笑起来十分娇艳。可此时她的笑颜里却带着仿佛尸山血海的戾气,让她觉得全身汗毛直立,就像是看到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罗刹,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你再说一遍,谁是清闽未来的王?”女奴不依不饶,面对瑟瑟发抖的阿若挈琳琳,甚至还抬起脚来在她脸颊上碾了碾,惹得她大声哭嚎。 清闽王则仿佛中了魔咒呆坐在原地,他手里半握着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雪白银亮的刀刃映照出达各玛王妃美丽的脸孔。达各玛突然小产,血崩不止,呼吸慢慢衰弱下去,肢体逐渐变得冰凉,清闽王的衣摆已经被她的鲜血浸透。 片刻之前,这朵雪原上最美艳的花朵还在盛放,吐蕊抱香,风情万种,她还怀着孩子,月份不足,甚至都显不出怀来。 然而他爱过达各玛吗?像爱萨罕那样爱过达各玛吗?他不知道。 格巴哈氏族狼子野心,始终不太安分,故意将氏族中最珍爱的女儿送来迷惑人心,他也不是没有忌惮过的。达各玛心心念念想要自己的儿子坐上清闽王位,对萨罕留下的孩子多方打压,步步杀机,他也不是没有介怀过的。 可是他老了,千头万绪,终究堕落于温香软玉,终究没抵过美人一笑。 “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眼里却终于流下浑浊的老泪,他抛下达各玛站起身来“敏珠,你刚才说什么?” 阿若挈敏珠向前走了几步,她对清闽王惨然一笑,然后高傲地扬起了头颅“父王,四王子赛提趁您宴请众氏族首领,到我账内强行侮辱了我。父王,敏珠是弱势女子,依附于男子无可厚非,但我也是图南首领的妻子,四王子这样做,何曾把图南及各小部族放在眼里?”话锋急转,大王女突然从发髻里拔出一只金钗,架在了自己的咽喉上,那金钗尖端极为锋利,仅仅一沾皮肉,她的脖颈上便汩汩淌血,小溪一般长流不止。 “王姐!不!把它放下,放下!”阿若挈策乌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号枝可没和他说过还有这样一出!他急忙踩过几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想要去夺阿若挈敏珠手里的金钗,然而大王女却递去刀锋般的眼神,让她的胞弟脚步一滞,就在这一瞬间,她声音决然“父王,敏珠被四王子侮辱,无颜再回去见图南族人,也愧对父王将我嫁于图南氏族的良苦用心!事已至此,敏珠只有一死以表决心!” 金钗坠地,鲜血飞溅,再无回寰。 “呜——!!”一直跪倒在地的阿若挈赛提终于有了动作,他悲悸地趴在大王女身旁,嘶哑地低声哭泣。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阿若挈赛提嚎哭着把额头贴在她的脸颊上,不忍去看她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 大王女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正在消失,用尽力气睁大眼睛看着身旁悲痛哭泣的男人。在血液流失的最后时刻,有人这样陪在她身边,好像也不是很冷呢。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个梦,那个梦很可怕,母妃被人害死了,父王不管不问,任由她和弟弟被人欺负,水深火热。最后,她也死了。 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敏珠王姐,我们走吧!”远处传来赛提开心的招呼声。 “好……”她发出最后一声回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1.近水得月】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被银碳烘得温暖如春的暖阁内,申屠庸站定在厚厚的帐幔之后,弯腰行礼,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几秒之后,那软云浓雾似的账内,传来淡淡一句“父亲大人不必多礼,赐座。” 太尉便起身坐到一旁的交趾檀木嵌螺钿的圈椅上,端起茶盏来吸溜了一小口,因是去年的陈茶,微微皱了下眉心,却也没什么不喜的反应,只慢里慢斯道“多日不见,皇后身体安好?” “托父亲大人的福,我一直很好。皇上下了许多赏赐,我用不了这一些,父亲临走时叫嬷嬷送您出去,也捎些好东西给我的二妹。”账内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话里话外倒是想赶申屠庸走了。奈何太尉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玲珑七窍心,连这赶人的话儿也听不懂了似的。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坐着,任由手里捧着的茶盏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屋内安静地连根金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左右服侍的几个宫人大气也不敢喘,眼见申屠庸手里的茶盏上再无热气飘出,这才走了半步上前轻声问“太尉大人,奴换一盏茶来吧?” 申屠庸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把茶盏放在了一旁的茶桌上,对账内人说“皇后可知疆外清闽蛮族柴天改玉,旧主退位,阿若挈策乌已经称王?” “父亲提起这些蛮族人做什么。” 太尉又笑,声音就像是将蓬松的雪絮踏实成冰一般低缓而有力“桩子传出消息,那日清闽大王女阿若挈敏珠当众以金钗刺喉自尽,这才逼得清闽王将四王子阿若挈赛提定罪,由此褫夺王储资格,削去双足贬为平民。老臣想着这位敏珠王女,倒也颇有几分胆识,不输须眉。” 帐幔内的皇后没有回话,沉默良久才道“日近晌午,女儿便不留父亲大人用饭了。” “呵呵呵,丽儿终究是个心慈手软的。那老臣便不叨扰了,老臣告退。”申屠庸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出,“以后要有个太子孙儿,也好,也好……” 他这半句咕哝,让皇后申屠丽出了一身冷汗。她急忙看向屋内窗边贵妃榻上半躺着的,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父亲大人怕是老糊涂了,臣妾乃后宫女子,又不参政,清闽的王位换了谁坐也无关。” 崔始宸则闭着眼睛假寐。他手旁的青铜饕餮香炉上,有冉冉升起的轻烟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在随意飘散。申屠丽急得百爪挠心,只好跪地求饶,但她只跪了一条腿下去,就听皇上低声慵懒道“皇后有孕在身,莫跪。国丈大人崇论宏议,朕洗耳恭听便是。” 申屠丽却还是跪在了地上。最近她进补频繁,孕肚已经显了出来,动作有些吃力,“请皇上赎罪。” “皇后何罪之有?”崔始宸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等人回话,便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阿若挈策乌对清闽王及王妃隔阂已久,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不足为奇。不过朕倒是没料到有这么快呢。皇后,这其中是谁在催化矛盾?” “臣妾……不知。”申屠丽只感觉背脊发凉,双手双脚都冰冷无比。 “国丈大人那番话尚未说完。你若不多次打断他,他还会告诉你,清闽大王女以自尽逼迫清闽王的主意,是阿若挈策乌账内新来的一个女幕僚出的。”说着说着,崔始宸玩味地笑了起来“那幕僚有个汉人的名字,叫楚羽仙,皇后听说过吗?” 申屠丽猛地睁大了眼睛。 醉仙楼的……楚羽仙? —————————————————————————————————————————————— 近水宫内,空气中旋旎的气氛还未散尽。 昨夜承欢不受,红烛泣泪,滴滴点点皆落于案桌上。新封的玉贵人不让底下宫人打扫,看着那点点烛泪赤红扎眼,便想起自己身上也有那般痕迹,一时便忍不住心里发痒。 皇上年少,还不太懂得收敛情欲,弄得她一身是伤。不过倒也遣人送了药膏,赐了药浴,还准予她多多休息,不用起身服侍。 玉贵人——原本名叫冷玉的宫人觉得自己幸运。这偌大的皇宫内本就没几位嫔妃,得宠的就更找不出来了。她原本以为今上是个冷性情,不喜脂粉美人,这辈子就要蹉跎在这高高宫墙之下了,哪里想得到一朝得见,便是直接给了封号,让她成了这近水宫之主,这简直是直接从地府去了天上嘛。 玉贵人想着想着嘴角又往上咧,便决意要和皇后打好关系。她整理了一番衣袍,叫宫人进来服侍梳洗“翠云,帮我梳个时兴的发髻。圣上昨晚赐了南夷进贡的水果,择一篮好的出来,我要去和皇后娘娘共用赏味。” 那个叫翠云的,原本是与她一起的近水宫旧人。今日再见,两人身份却已经大相径庭。翠云不敢多嘴,只压下眼中的艳羡,拾了只象牙梳子来替她筚发,一边梳一边赞道“玉姐姐用上这贵人的环钗衣带,显得更加娇艳了。” 玉贵人笑了笑“翠云,你不必说好听话。我知道你也是个有心的。现在你姐姐我得宠了,必然也会拉你一把。只要你和姐姐一条心,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没有你得不到的。” “翠云多谢玉姐姐!”那宫人面上一喜,急忙跪下来磕头,言语间已经叫的更亲热“奴一定尽心尽力帮扶姐姐!只要姐姐用的上,尽管吩咐就是!” 看着宫人感激涕零的样子,玉贵人微微点了点头,又塞给她一颗银瓜子,这才打发去外边收拾水果了。待人走后,她看着自己在铜镜中的明媚倒影,轻轻叹了口气。皇宫内院,本就是吃人的场所。她在这后宫中待得长久,再蠢也磨洗得聪明,被皇上恩宠是件好事儿,可枪打出头鸟的俗话也不是吓唬人的。待那一阵热血上头的劲儿过去,玉贵人也就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当上贵人,不过因为祭天那日去服侍的刚好是她。要是换了翠云红绡去,也照样会有什么云贵人绡贵人出来。皇上那哪里是看上她,那分明就是憋屈极了随便找个人发泄。 原本的冷玉是个六品小官家的庶女,送进宫来做宫人也就没指望再回去了。她唯一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不会异想天开些什么摸不着影子的好事。 轻轻揉了揉还在发疼的腰身,玉贵人的视线投向了房中一扇画了满副山水的屏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夜半梦半醒间,曾经看到那年轻的皇上盯着屏中的山河看了很久很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2.所谓恶人】 天边的日光被乌云渐渐吞没,本就没有多少生气的清闽雪原上此时更显得肃杀一片。除了连绵起伏的雪丘边缘能看到一两笔薄薄的阴影,除了能听到身旁同僚颤抖着的呼吸,除了能感知到身下冰冷的雪砂,就再也没其他感觉了。 在宴席上被毒翻的一众氏族首领这会儿都还能喘气,号枝下得毒药只是会让人口吐白沫,四肢软烂如泥,并不至于毙命。不过眼下她不在意这些人会不会修养好了之后再找她的麻烦,因为——已经不可能了。 阿若挈策乌用手指在骨质王冠满镶着的各色宝石上磨拭,那些宝石就像他王姐的眼睛,单纯,坚韧,美丽。如果能够的话,他愿意用这顶王冠换王姐重新活转回来,甚至愿意顶替她去死。他恨自己当时停滞的脚步,如果能一口气夺下她手中的金钗,那么如今他便不必忍受这锥心之痛。 可是一切都晚了。 此时,清闽的大王女,阿若挈敏珠安静地躺在栎木棺里。她身上的鲜血已经被洗净,美丽而苍白的脸孔被掩盖在兽皮之下,身边堆满了香草和油料。 清闽大雪原上常年低温,尸体腐烂极慢。为了让亲人能够早日安息,一般都由巫婆来举行火葬。那赤红的火焰将烧融冰雪,灵魂则乘着轻烟飞去天上……脸上纹着雕青的巫婆满头银发,干瘪的嘴里低声哼唱古老的歌谣。阿若挈敏珠没有孩子,便由平日里贴身的几个女奴跪在地上呜咽哭灵。 阿若挈策乌紧抿着嘴唇,亲手点燃了棺木周围堆放的松香。那松香干燥易燃,一触到火舌便熊熊燃烧起来,翻卷的火星倒映在号枝的眼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回来,伸脚去踢其中一个氏族首领“喂,给点反应啊。” 那氏族首领原本也是清闽雪原上响当当的一条英雄,此时被毒药废去了四肢,恨地将自己的嘴唇都咬烂了,梗着脖子怒吼“你毒害众氏族首领,蛊惑策乌王子,搅得清闽天翻地覆,你不要以为还能活着走出这片大雪原!” 号枝摇头,暗叹这世界上还真有着拎不清的人。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火葬堆前犹如雕塑的那个新王,见他连眼神都没有投过来一个,便突然间兔起鹘落般抓住那氏族首领的下巴和头顶皮,嘎哒一声将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卸了下来! “喂,那你呢?给点反应?”她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语盈盈地又看向另一个氏族首领。那人却是个胆小的,眼睁睁看着身侧同僚双目圆睁,口鼻流血,顿时是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见过杀人,却没见过杀人杀得如此干脆利落,连一丝前兆也没有的! 那氏族首领喉咙里“咯咯”两声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号枝见状,念叨了一声“真没用。”她慢慢伸出手去,又是清脆的嘎哒一声,那人便断了气。 待她转到第三人面前时,那氏族首领终于是学乖了,不等号枝开口,便蠕动着身体重重将脑袋磕在地面,颤抖着大声道“我奈喀勒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纳日撑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紧接着上一人,又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巴彦律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图南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呼理吉律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阿厥泉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号枝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里,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直到最后,她听见了最想要的声音——“格巴哈氏族……必将对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忠心不二!” ———————————————————————————————————————— 是夜,风声大起。 巫婆掐算一番,称将有一场大风要来,新继位的清闽大王阿若挈策乌便派人就地起了营帐,将那十几名氏族首领不管死人活人都堆到了一个帐里,只单独留下了格巴哈氏族的首领苏至墩。 号枝守在账内,眯着眼睛玩着手里一把精巧的匕首。苏至墩知道自己死期降至,也不悲号,只是半瘫在地,脸上没什么神采,仿佛将行就木。 阿若挈策乌把背脊靠在冰冷的石质座椅上,看着地上那个从关系上来说应是他族叔的男人,目光里一片空虚“达各玛下葬时,不准着衣,要披头散发,头朝下,脚顶天得葬下去。孤要她就这样埋在土里,永世不得超生!” 苏至墩听了之后,满面浓密的胡须都随着粗重呼吸颤抖起来,他的嘴唇抖了抖,颤声说“大王仁慈,至少让王妃……不,至少让小女裹一身白布……” “让你裹一身白布倒可以,达各玛还是算了吧。”号枝笑着插进一句,“苏至墩,你可知达各玛做了什么孽?王妃与母家氏族关系好,往来匪浅,首领该不会不知道吧?”不等他回应,她便说了下去,“先是毒杀原王妃萨罕,然后迫害阿若挈策乌,让他从堂堂王子掉到营里一介侍卫的身份,又纵容两个儿子侮辱大王女,直接导致可怜的大王女含愤自尽——如今,阿若挈赛提削了双脚,此生再不可骑马行走,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阿若挈琳琳下嫁奈喀勒氏族,那首领你也看到了,都五十多岁了,长得和癞蛤蟆似的。就连她的两个孽子都是这种下场,你居然还想为她求一身白布?” 说到这里,号枝捂着嘴笑起来,突然转去外面拿了一件东西进来,扔在地面上。 苏至墩只闻到血气冲脑,定睛一看,居然是张人脸皮!再仔细看那眉眼,不是达各玛还有是谁!大骇大怒之下,苏至墩一口鲜血喷出,仰天昏倒了过去。看得号枝哈哈大笑,捂着腹部尚未好全的伤口直叫疼,“哈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你看看,达各玛自己都没了脸,你要再求,我就把她的脸贴在你的脸上,活脱脱的二皮脸!” 说着她就用两个手指捏起地上那张人脸皮,要往昏死在地的苏至墩脸上贴,就在这时,阿若挈策乌狠狠一拍座位扶手,暴喝道“够了!” 号枝的身形顿时便僵了一下,冷下脸孔“大王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作甚?” 阿若挈策乌头上血脉突突直跳,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座下拎着达各玛的脸皮的那女人,只感到自己的头皮都要崩了。空气中的沉默危险地弥漫开来,让人几乎有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然而铁面乌鸦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甚至还有闲心去踢苏至墩肚子玩。 “铁面乌鸦,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啊?”被点名的人这才抬起头来,似乎被质疑地莫名其妙“大王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行此狠绝计策,逼死我的王姐!” 王座上的男人如受伤的野兽般咆哮着,她却轻轻弯起嘴角,玩味地笑了起来“逼死你的王姐?大王可真能说笑。把我带回清闽雪原的是你,要我做暗桩的是你,最后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也是你,现在你说是我逼死你的王姐?” “我不否认带你进清闽金帐是想利用你,可你——” “阿若挈策乌,你难道误以为铁面乌鸦是什么善茬么?”号枝眯起眼睛,对着他摇晃了一下手里的人脸皮,“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请问清闽大王,虎兕错也?柙错也?龟玉错也?椟错也?” 达各玛的脸皮再次被她随意扔在了地上,就像一块恶心的垃圾。 报丧之鸟好像教导孩子般用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阿若挈策乌,你救我一命,我便以清闽王位还之。可你别忘了,你救的是报丧之鸟。我——本就是恶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3.少府监丞】 这日清晨,谢琅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只感到因为睡的太多,头顶两太阳穴微微的酸痛。他躺在醉仙楼雅阁的床上,半眯着眼睛舒适地拉长身体伸懒腰,骨节里发出舒展的“咯哒”声。 正想翻个身再睡个回笼觉时,却听到有人在他床边低笑了一声。书生在太尉府的心理阴影过重,立马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他抓起被子滚去床角,还蹬着腿像个受惊兔子似的狂踢猛踹。云伐肩头挨了两脚,急忙一指点去他腿上的穴位,顿时酸痛袭来,谢琅抱着脚在床上嗷嗷大叫。 “书生,何必叫的和杀猪般难听?”完全没有任何愧疚感,云伐眯着一双狐狸眼好笑地看着他。 谢琅难受地脸都红了,这会儿顾不上腿脚酸疼,爬去床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云伐,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吓死我有什么好处?” “吓你没好处,叫你起来就有好处了。”云伐没有在意这书生嘴里咕咕叨叨地骂,伸手去摸了摸这人的脑壳,又顺便给了他一个脑瓜儿崩,“快换衣出门,今日有客到,你去接客。” “接客?!”书生差点没原地蹦上房梁。 云伐轻轻巧巧地让过谢琅劈头盖脸扔来的枕头,临出门前笑着对他低声道“谢琅,你不是想当官的吗?” —————————————————————————————————————————— 安京都的早晨是热闹的。 卯时三刻,市集早开,无数小摊小贩占据街头巷口,桌椅碗筷,蒸笼油锅,空气中那浓重的露气还未待散尽,便已经由喧嚣的人间烟火取代。 “摆摊的,两碗兔肉面,两碗酸浆,再来一份油炸鬼。”云伐坐在咯吱作响的条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朝那摊主叫道。摊主正忙得不可开交,听到招呼,大声地回了一句“好嘞”,手下不停,一捏两转,那油炸鬼便哗啦啦下了锅。 谢琅本来一肚子气,想和云伐理论来着,却怪空气中早点的味道太过诱人,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决定还是先吃了再说。 兔肉面和酸浆不一会儿便上来了,谢琅先挑起一大筷面条,迫不及待地将吃食供进五脏庙,烫得他哈哈呼呼地抽气。但坐在他对面的云伐却不急着吃,似在等着那份油炸鬼似的,只慢悠悠地吹着面上的热气。 谢琅看着他那悠哉神情,便是一愣,脑子里刚转出这人是不是在等着谁的念头,突然从斜刺里钻出一个穿绯带乌的官员来。他大约三十出头,下颌留着一撮小胡子,似是走得着急,在这清寒的早晨,额头上却有薄薄一层油汗,此时抱礼告了声“凑个桌儿”,就在谢琅身旁坐下了。 书生大奇,这摊子上人不多不少,嫌稍挤了些,可边里角里也有空桌。这官员为何赶着来和他两人拼座?云伐却放下了筷子,瞅了那官员两眼,见他垂头阖目,也不点餐,便出言问道“这位官人,吃点什么?” “焦圈。” “吃几个?” “廿一。” 廿一个焦圈?这能吃的完就见了鬼了!谢琅抽了抽嘴角,又看那官员狐疑地看着自己,云伐对他使去一个颜色,官员这才放松了身子,端起云伐放在桌上没动的那碗酸浆喝了一口,低声道“探事廿一,四品少府少监汤五炬,见过景世子。” 云伐抬了抬手,示意汤五炬莫再提及景王,同样低声道“我只是一浪荡江湖子,汤少监切莫多礼。来,这位是书生谢平治,王大人已见过了。” 汤五炬的目光便又落在那书生脸上。见他嘴里含着半包儿面条,傻不愣登看过看的那副表情,不由地皱起了眉“这位……真的能用?” 书生不高兴了,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去,站起身来扫了扫袖子,对汤五炬抱礼道“学生谢平治,见过汤大人。汤大人刚下朝会,怕是冻饿难过,不如先来碗兔肉面暖暖肠胃?那位爷性子颇为古怪,汤大人手中无人,也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还请保重身体,莫要忧思伤身才好。” 一片不知开在何处的腊梅花瓣被风卷来,落在云伐面前的面碗里。他盯着那片花瓣在汤水里沉浮,弯了弯唇角,满意地看到汤五炬的脸上露出点惊艳的表情“七年前有人造词‘博凌徽琅’,汤少监可有所耳闻?” “博凌徽琅,乃当年名震诗词界的两大才子。前两字指的自然是出身博州城的陆凌霜,后两字……这位小友莫非就是徽州城谢琅?” “汤大人莫在提什么博凌徽琅,年少轻狂,如今我自己听了也要脸红——陆凌霜那个混蛋,就是他污蔑我科考作弊,害得我差点没被人活活打死。”谢琅翻了个白眼,重新端起碗来满腹怨气地吃,“我丢了这么大的人,徽州也回不去了,科考也别想了,要是再让我见到那个姓陆的,定把他那张狗嘴撕下来!” 这书生性格温和,很少听得到这种恶狠狠的语气。 云伐扶着下巴笑,与汤五炬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便和善地笑着开了口“谢小友,你所想又有何难?我是京中分理铜承的少监,下管安京诸市。你若来我承中任监丞,大有机会见到那陆凌霜!” 少府铜承,说白了就是管钱的。 听说十七王崔始阳是个天生残疾,只能靠轮椅行动,想来也是因为在朝堂上没有多少口舌耳目,这才从那位爷手里留全了一条性命。铜承少监虽说只是四品的殿上末流,或许已经是安王一派在朝堂上顶重要的力量之一了。 谢琅知道自己算是走后门,这来路不正的官帽戴在头上也觉得害臊,只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怎么也算是读圣贤书的,怎么能行如此偷鸡摸狗之法,这于天下学子不公……” 云伐倒也不劝,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道“哎,谢平治,你可想好了。先帝有制:科考舞弊是重罪,一旦被查,五十年内不准再考。书生,就算你真熬过了五十年,再去殿上找陆凌霜算账,你还有力气打人否?” 谢琅顿时面上一红,急忙把脑袋埋在面碗里,任由那兔肉面的热气熏蒸着他发烫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书生才闷闷地问道“那铜承监丞,是几品官?” 汤五炬大笑起来,他捏着下巴上细细一小撮山羊胡须,盯着书生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回道“六品小官而已。平日里职务只需在诸市行走,监察银钱流向,还要去钱庄督查,防止假钱入市。” “让你任这不入流的小官,可有委屈?”云伐也笑着插进话来。 谢琅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要是你一来就让我去那殿上说话,才真是要了我的命。小生常年背运,出得龙潭又入虎穴,真真是被你绑上贼船了!” 说话间,那份油炸鬼送上了桌,谢琅一筷子抢走,放在嘴边咔嚓咬下,却面色一变,居然从嘴里吐出一张牛皮纸条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4.拜月白狼】 供案上放满碗碟。有几只是稍显陈旧的青花碗,有几只是破了口的粗瓷,甚至还有两只红泥捏就的陶土盆子,一看就知道是许多户人家东拼西凑的成果。 唯一相同的是,这些碗碟中盛放的是贫困农户平日里根本吃不起的东西。 两年的小母鸡本来是留着下蛋的,平日里没有足够米糠去喂,煮熟一看,没什么肉。刚满一年的猪仔也是吃草的,肥膘未足,仅留了猪头放在案上,倒也有点样子。最惹人口水的是中间一盘油光光的糕饼,听说是特意在集市上买的白面,用猪油和蜜糖混合,再撒上陈皮和青红丝,是几乎全部小孩儿的梦想。 留着瓦片头的陈哥儿两眼死死盯着供案上的美味,不断吞口水。旁边跪在地上的父母见了,便打了他一巴掌,要他下跪低头。陈哥儿才三岁不到,哪里懂得?当下便哭出了声。 被幼童的哭声吸引,供案前挥舞着招幡和铜钱剑的巫师停下了手中动作。他几步跨下神坛,蹲在陈哥儿面前,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男女模辨的脸,倒不是说美貌得无法分辨,而是平常到没有任何特征。巫师对着孩子笑了笑,从袖袋找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路途遥远,有些糕饼碎了,无法再上供桌,你拿去吃。”那声音也是难分雌雄的,只是带了点口音,似乎并非俞国人士。 陈哥儿得了糕饼,便破涕为笑,脆生生叫了声“谢谢哥哥!”他的父母却慌了,急忙按住他“要叫大人!”巫师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并不在意,然后重新戴上了面具,继续被打断的祭祀。 见巫师如此大义,不在乎被侮辱了神坛,又对无知小儿关怀备至,跪伏在地上的贫民们感动地流下眼泪,磕头山呼起来“白狼神佑我,赐我帝流浆!白狼神佑我,赐我帝流浆!” —————————————————————————————————————————————— “咳咳。”前段日子的风寒还未好全,崔始阳靠在暖阁一角看书,不时轻咳两声。 秦留月见主子微皱着眉,便在他手边放下一盏小暖炉“十七爷,这是上好的梨膏糖,您尝尝?对咳喘之症有奇效。” 崔始阳便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糖汁滋润肺燥,他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这才问“蒙州下设的五个县城,都已被拜月白狼教入侵?” “是。”秦留月虽然担心十七爷的身体,却不敢瞒报,只得照实回答,“不过……桩子来信,那白狼巫师虽说是让农民们起供桌,设神坛,却一样一样都给了银子。甚至让教徒无偿帮忙农事,调和村中大小事务矛盾,所以农民们都对他感恩戴德,对拜月白狼神也信奉得很。” “哼,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把戏。”崔始阳垂着眼睛,轻轻摇晃手里的杯盏,“等他们根基稳固,便会露出本来面目,光行那剥皮吮血之事了。” “还有一事,爷。据桩子说,那白狼巫师的口音奇特,不像是俞国人。” 崔始阳顿了顿,应道“知道了。” “爷……属下该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他将手中还留了个底儿的杯盏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假寐,“总归是该让那位吃点苦头了,放他们去。”说到此处,崔始阳又想起些什么来,好不容易舒展来的眉头又皱成了个结“留月,清闽雪原上的那位,可有进展?” 秦留月便也干脆在那矮桌前盘坐下来“那琴伎好端端在凉州关待着,清闽哪里又会跑出来一个‘楚羽仙’?必定是假的。我看那果断狠辣的行事作风,倒像是铁面乌鸦号枝,天爷知道她是怎么跑过去的?还进了阿若挈策乌的金帐!” 提起这人,秦留月就是一肚子的火。人是他找来的不错,可是没见过如此听调不听宣的货色!自去凉州,做的好事还没有闯的祸多,他秦留月是堂堂十七王身边的心腹智囊,却尽给那乌鸦做些收拾烂摊子擦屁股的脏活,实在是憋屈死了。 “呵呵,那铁面乌鸦打出楚羽仙的旗号,是在向我求救呢。”崔始阳笑,“如此说来,她是怎么知道楚羽仙与我有关的?” “她买粟米的银子……是属下这儿管的。”秦留月心虚地回道。 “如此便说得通了。”崔始阳点了点头,对他吩咐“拜月白狼教的事,暗里让桩子送去安京都云伐那里,既然那书生找回来了,就叫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你太多嘴,自己去领罚。至于号枝,惹是生非,且晾她几日再去救!” “拜月白狼教的事早送信过去了。属下也早已自行领罚,要不……您再打一顿?”秦留月忍着笑,抱拳回道。 崔始阳嘴边的笑意更大了些,叹道“罢了罢了,留月做事麻利,把你打残,谁替我干活?要是那铁面乌鸦能学你半分,我就求神拜佛以谢了!” ———————————————————————————————————————————— 该求神拜佛的或许是号枝。 她蹲在金帐侧面附带的厨帐内,一面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一面把女奴们刚准备好的烤肉一块接着一块地往嘴里塞。“唔唔,这烤肉味道真不错!就是老了点,吃得我的牙都快掉了,下次记得控制好火候啊。” 女奴们目瞪口呆:这烤肉是给她们的清闽大王的呀!这位名叫“楚羽仙”的汉人幕僚怎么说吃就吃了,一口都不带剩下的! 号枝才不管呢,原本她身上就有伤,需要多吃东西来补充营养;前会儿又故作强硬地和阿若挈策乌对峙,犹如在凌空的钢丝上跳舞一般险而又险,实在吃力。好在她扯虎皮做大旗故作凶悍暂时把给他忽悠住了,要不然下一步就该是清闽大王摔杯为号,外面那五千多的亲兵冲进来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重伤在身的她给活活淹死…… 将最后一口烤肉吞进肚子,号枝打了个哈欠准备去旁边随便找个帐子睡觉,就在这时,角落里转进一个女奴,战战兢兢地对她说“楚羽仙,大王找你过去。” 号枝本来还拿了一根棒骨准备晚上敲点骨髓吸吸,听此一言,那棒骨便脱手掉在了地上。天爷哟,她是真不想再去面对那位随时可能会爆炸的清闽大王了。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身在人家的地盘,还由得她说去不去的? 于是斜靠在王座上的清闽大王,就看到了一只脸拉的比马还长的臭脸乌鸦。 “恶人,吃饱了吗?”阿若挈策乌挑着眉看她嘴边的油光。刚才是怒火冲心,这会儿他已经想清楚了:号枝是功臣,且是他坐上这王座的第一功臣,要稳住众氏族首领不至于金帐崩塌,这人必定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还得封她个什么官职当当,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金帐里。 听到他的语气,号枝便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命暂时是保住了。于是她一改以往,露出一副有些猥琐的讨好笑脸来“哎,大王,有何吩咐?” 阿若挈策乌眉头一抖,腹诽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他轻咳了一声,道“先王禅让王位后,退居后帐,大小事务一概不问。各大氏族人心不稳,孤手中兵力也不足。如今信子来报,有邪教从蛮平来,借道清闽右贤王庭,长驱直入俞国边境,左大将以为,此举意在何?” “啊?”号枝一愣,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封了左大将?“大王,这名字真不好,听着像是做大酱的。能不能换一个?” 阿若挈策乌没有理会这句反抗,再次重复他的问题“左大将以为此举意在何?” 号枝摊了摊手,一副认命的样子,翻着白眼问“啥邪教呀?值得大王如此忧心?” “听闻是叫……拜月白狼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5.前尘旧事】 听到这几字时,号枝面上的嬉笑神色突然一扫而空。她从边里找了一张矮桌,随意地坐了上去“大王听到的是何风声?拜月白狼教入侵的是哪个大州?” 阿若挈策乌以为她在担心那凉州牧林夔止应付不来,冷哼了一声“你大可放心,不是去凉州。而是绕了一大圈,在猛涛河的渡口直接进了蒙州。寥寥数十人,倒也无法称之为入侵。” 号枝却严肃起来“大王不要过于轻视。这类邪教惯会落地生根,稍作善意便很容易在平头百姓之间发展教徒,等到它长成参天大树,掉头反扑过来,可就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了。” “你倒是很有经验似的?”清闽大王托着下巴看向她。 号枝轻声叹息道“大王既然清楚我的底细,何苦嘲笑?当年镜炴国也是被此类邪教所累,从平头百姓到皇亲勋贵,都吸食一种叫‘帝流浆’的密药,这才会在俞国来犯之际连抵抗之力就没有就举国覆灭了。要知道,镜炴国以前可是……”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便迷茫起来,思绪回溯时光,跨越空间—— —————————————————————————————————————————————— 镜炴国地处蛮平和俞国之间,地势平缓,气候宜人。 国土虽然不大,但国内有数座银矿和硫磺矿。凭着土地肥沃,盛产稻米,还有能力制造火药,这才在九州大陆上站稳了脚跟。末位国君名叫沈玶,为人温善,是一位臣民爱戴的仁君。在他治下,民众安泰,国家富强,一派欣欣向荣。 镜炴国历七年,沈玶微服出游,在与蛮平交界的城镇遭遇马贼。 因低调巡游,未带多少侍卫,眼看就要被刀刃架上喉咙。千钧一发之际,有一江湖女侠抱刀杀入敌阵,救下了他。女侠英姿飒爽,眉目如画,将坐倒在地的沈玶一把拉扯起来,笑着向他吹气“堂堂男子,面对几个马贼就吓到腿软了?” 很巧,她也姓沈,名赤玉。国籍不详,乃是一浪荡江湖过客而已。 沈玶爱慕这江湖女子,多次邀她同行。那沈赤玉却独来独往惯了,虽也有心交好,但更向往自由,一拒再拒。直到最后,沈玶不得已摆出国君架子,半是哄劝半是胁迫地将她带回了皇宫。 深宫大院,何处能有她伸展羽翼的地方? 高墙窄巷,哪里容得下她无拘无束地漂游? 沈赤玉一病不起。 沈玶这处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难。朝中大臣对这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抵触得很,本来对将她放在宫中养病就已经颇有微词,却听国君竟有意纳她为妃,更是口诛笔伐,不过半日时间,沈玶案桌上的奏折就堆了半人多高。 江湖女子,放浪形骸,有违礼矩—— 无德无才,怎能进入后宫祸乱宫闱—— 同姓不得成婚,祖宗规制,不得有变—— 沈玶看着这些折子,心中也生了一丝悔意。他是国君,不能顺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再说,自进宫来,就再也没见她笑过……最终,沈玶松了口,愿意放她走。可沈赤玉在宫中耽误许久,常常吐得昏天黑地,她自己还以为是忧思成疾,毫不在意。让御医一看,却是已经怀胎数月了! 这下大臣了乱了套。一派说沈赤玉身怀龙子,定不能就这样放她出宫,让龙子流离民间;一派说国君金口玉言,已经说了不纳江湖女子入后宫,那还怎么能改?争吵了数日,最后沈玶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下诏称沈赤玉当日救驾有功,封了青鸾王,并赐婚晅武侯。 晅武侯与沈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说这满殿上谁都知道沈赤玉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可为了给自己兄弟撑面子,他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纳了过去。 镜炴国历八年冬,沈赤玉难产。历经两天两夜,昏厥过去四五次,才终于在第三天凌晨诞下一个女婴。消息一经传出,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大气,既是女孩,不必再怕日后生出些什么皇子夺嫡之类的幺蛾子,国君要去看那母女两,大臣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女婴不似普通初生婴孩那般浑身通红难看,刚出生便是粉雕玉琢似的清秀可爱,一头胎发乌黑,不吵不闹,到了沈玶怀里,却突然嗷嗷大哭起来。 沈赤玉因为难产,失了许多元气,武功大败。此时软软地半靠在床头,看着沈玶怀抱婴儿,又兴高采烈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某块坚硬的角落松动,轻笑起来“国君,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这孩子出生在凌晨,旭日破晓,作作有芒……就叫‘金乌’吧!” 女婴一出生便封号景阳郡主,在侯府内金枝玉叶般地养着。父亲是晅武侯,母亲是青鸾王,教她武艺,于她锦衣玉食;国君照拂,疼爱有加,甚至比父母亲更加宠她。就算惹出些什么令人嘀笑皆非的闹剧来,他也永远是温柔地笑着抱起她,告诉她“金乌是个聪明孩子,要将心思放在正途上。” 幼小的女孩曾经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静安宁地过下去了,江湖深远,庙堂高寒,都与她无关。 然而那年乌云蔽日,下了整整三个月的暴雨,国内各地洪灾遍起。国君沈玶焦头烂额,减税减役,开仓拨粮,杯水车薪。蛮平邪教趁虚而入,到处发放密药“帝流浆”。说是能让人抵御疾病,飘飘欲仙,吸上几口便能不再感觉饥饿;却成瘾性极强,不仅让人日渐虚弱,且但凡沾染过便日日想要,时时想吸,吸不到便精神疯癫,半人半鬼。 朝中重视时已经晚了,大半国民都沉浸在这密药带来的镜花水月中无法自拔。种地的农民荒废了田地,经商的商贾将银钱全部花在药馆,军营里的士兵连盾牌都提不起来。 最终,俞国新君一句话轻飘飘落下,镜炴国灭。 景阳郡主被国君身边的羽卫护着,苟且保住性命。那宫殿焚烧的熊熊烈火中,她躲在暗处,亲眼看着父母亲和国君的头颅被那一头白发的杀神摘下,鲜血满地…… ———————————————————————————————————————————— “左大将,左大将?”阿若挈策乌伸开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终于确定了这女人真的是在走神。在他面前,在讨论拜月白狼教这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他挑了挑眉,两指一捏,在她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号枝,问你话!” 铁面乌鸦一个激灵从回忆中转醒过来,不由地苦笑自己总是走不出故国的阴影,然后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问道“哟……大王还想问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若挈策乌看着她一脸神游的表情,不禁觉得自己的牙根儿有点发痒。 “拜月白狼教的事儿是吧。”号枝眯着眼睛又思索了一番,然后突然把鞋脱了,将缠着纱布的左脚放在桌面上,“邪教就如我这脚伤。一开始只是被几根铁齿咬了进来,虽说流了些血,可到底也不过是皮肉伤。但铁齿有锈毒,大害还在后面。要是皮肉里浸毒久了,那可就得剔肉刮骨了。” 清闽大王知道这乌鸦是在借题发挥,抱怨他的金帐内缺医少药,害得她的脚伤这么久了还没好全。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等会儿自己去巫婆那里,带我的弯刀去,叫她给你最好的药草。” “嘿嘿,大王,我听说清闽男子的弯刀只能送给最心爱的女子?”得了好处,她立马露出个卖乖的笑脸。不过在感受到阿若挈策乌身上杀气突起之后,号枝立刻转变了话题,举着双手严肃道“蒙州只在凉州关里面一点儿。但虽比不得南方诸州,好歹也是安王爷的封地——那可是俞国如今唯一还会喘气儿的王爷了。他能在那位爷手里活下来,还怕小小邪教不成?” “可信子有言,蒙州下治五县都已涌现大批拜月白狼教的信徒。” “那就是不想管。”号枝摸着下巴揣测道,“估计是那位爷做的鸡贼事情惹怒了安王,这会儿正攒着劲想让他大出一次血呢——大王,鹬蚌相争,清闽可敢做这得利的渔人?” 阿若挈策乌笑起来,“怎么不敢?待孤联系左右贤王庭,调集兵力,好去捡漏!” “那我便提前祝大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了。”号枝笑眯眯地对他抱拳,然后趁着这男人兴致勃勃地喊人调兵要地图的空档,脚底抹油一般溜出了清闽金帐。 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号枝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 阿若挈策乌还真是好哄,给他几分薄面就真的以为自己玩得过那些大神。 拜托,俞皇崔始宸和安王崔始阳,再加上一个蛮平邪教,这哪里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简直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哪里是这群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野蛮人按得住的!她好不容易在绝境里活转回来,根本不想再掺和这一脚! 去他见鬼的巫婆,她可受不了把马粪往伤口上抹!要不是此时她极需要安王手里的玉心丹,早就溜之大吉,随便跑去蛮平或者南夷自在逍遥去了! 得了,算她倒霉,原本劫来的那些官银就当送给秦留月为造反做贡献吧。 问题是……安王这会儿能不能空得出手来清闽雪原捞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6.再见诡蜮】 眼看着年节将至,安京都各处都热闹了些起来。 早市暂歇,便有巡街的官吏出来将各大街市的牌坊上披红挂彩,以显节庆氛围。不知是否被那花花绿绿的彩旗彩带渲染,走在路上的民众脸上也多了几分喜气。 谢琅这一众人除外。 书生从油炸鬼里吃出了一张牛皮纸条,上面轻描淡写的一句“拜月白狼教已经入蒙”,却让云伐及汤五炬如临大敌。直到回了醉仙楼,云伐脸上也再没出现一丝笑意过。 书生连蹦带跳地窜上雅间去找王焕,后者被他拉扯到云伐跟前,那是衣衫也扯歪了头发也扯散了,没声好气地骂道“你们两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拉拉扯扯,你知道我这身衣服要多少银子?” “我只知道你再不干活就会被扣光银子。”云伐把那纸条递过去。王焕一看,便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情况,蛮平那位又按捺不住了?” “前些年她精打细算要吃下镜炴国,结果斜刺里冲出一个林夔止把她嘴边的肉抢了去,她能不记恨?”云伐翻着白眼。 谢琅眨了眨眼,会意这两人说的是那蛮平的女王琵沙迦纳。 蛮平地在极西,幅员极为辽阔,是这大陆上最大的国家,物产丰富,兵力强盛。酿酒、制香、织造……都比其他国家强上一截。 但这堂堂大国自古以来却有女子为帝的古怪习俗。在琵沙迦纳之前,有过数十任女王,哪一位不是大开后宫,广纳天下美男子……此间风流艳事,俞国自持礼数,从来不屑多提。 “我听说蛮平人最擅长邪门术法,这拜月白狼教,莫不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王焕看着那书生瞪大眼睛的吃惊样子,起了坏心眼,笑道“嘿嘿,没错!这蛮平人向来邪门,听说专会割俞国男子的阳物拿去给他们女王炼药,你怕不怕?” 谢琅条件反射地夹紧双腿,心里知道他是满嘴跑马车地胡说八道,又羞又恼“你这无赖就知道呈口舌之快!真要割也是割你!” “莫闹了,看来我提前把这书生从蒙州带出来是带对了。”云伐拿起火折子把纸条烧掉,又问道“蒙州那边,弄浪随舟可有动静?” “还没有呢,十七爷估计是不想动。我看这次,朝堂上那位爷是该吃点苦头。”王焕拿起一块糕点,咋咋呼呼地咬了一口。 “蒙州估计又要翻天了……” 书生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弄浪随舟”。 好像是在盛丰斋昏过去的那时候? 好像是听秦留月喊过这两个名字? —————————————————————————————————————————————— 年节近了,天公开恩,凉州放晴了几日。 融雪却比下雪更冷,铜芸披着厚厚的火鼠皮裘,将手伸在汤婆子上取暖,“青胆,你要不要也暖暖手?看你冻的。” 青胆闻言,往自己长了几颗冻疮的手上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笑道“我一个大老爷们,不怕冻。”铜芸便继续缩在屋檐下面,看着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从檐角滴落,掉在廊下忍冬颜色深沉的叶片上一摔八瓣儿,她唉声叹气道“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年节过了,开了春,四月末便不冷了。”青胆踩在融化的冰水中,仔细查看下人一袋一袋搬运着从灵州送来的物资,“今年还算好熬,虽然雪下的大,好歹融得快。灵州物资进的来,便不怕再出事了。” “我说东你说西,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铜芸翻白眼道,“你明知道我在说谁。” “号枝前辈嘛……”提前这个人,青胆也叹了口气,“她呀,武功高强,性格又谨敏,不会出大事的,估计现在正在哪里混的风生水起呢,别担心。” 就在这时,一心斋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凉州雪融,林夔止好不容易能安下心来睡个囫囵觉,不知不觉便过了午时。此时刺目的阳光照下来,映得他有点眼晕。 “主子。”青胆铜芸叫了一声,便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服侍。 凉州牧抬手示意不用,问了声“雪融得如何了?” “回主子,若能再晒上几日,关内积雪便能融一半去。但是关外地界风大,土地融冻还需要不少时间,恐怕是赶不上春耕时节了。”青胆如实报到。这几日他按照吩咐叫人往去蒙州的官道上撒了岩盐,加速融雪速度。官道通后,又去蒙州购买种子。除了粮食,还有粟米、豆子和各种蔬菜,按灾民人头发放到位。等土地化开后,叫灾民们能活什么就种什么,为的是不会再发饥荒。 林夔止听了回报道,点了点头,又问“霜月院怎么样?” “年十五过后便是朝会大集,算算时间,天使这两天内便要动身回去的,现在正忙成一锅粥呢。”铜芸说。她明白主子想问的其实那位楚姑娘,她对那人的看法不好,几次交涉下来,只留了个沉不住气的闺中女儿印象。掰着手指算算,楚羽仙也在霜月院里做侍女近一个月了,刚开始被多次刁难,也都忍下来了。现在天使急着回京,倒是消停了不少。 林夔止听完汇报,“唔”了一声算是答应,抬脚便往霜月院走——说天使要来他难讲欢迎,不过天使若是要走,他倒是不介意夹道击鼓欢送。王准此人心地虽然说不上坏,但贪色蠢笨,太容易被当枪使。此时凉州正处于多事之秋,这等麻烦货色越早滚蛋越好,万一死在他的地盘,平添是非。 霜月院内,楚羽仙正挽起袖子在外院扫积水,一双如玉的手臂此时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紫发红。她将双手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暖气,用力挥舞着扫帚从墙角扫到廊下。直到那廊下,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靴。 “林公子?”楚羽仙睁大眼睛,面上浮出喜色,“怎么突然来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越过,径直走进霜月院的内院里。楚羽仙面上原本的喜色便转成了失落。她握紧了扫帚柄,继续用力地扫地上的积水。 她知道他忙得不可开交。凉州雪灾,流民攻关,天使遭袭,号枝又突然失踪……而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作主张,以一个外女的身份独自跑来甘愿做个下人洒扫服侍以作赔礼,当时是一脑子火热,现在想来却实在是莫名其妙。 可她还能怎么办?她只是想帮忙啊……楚羽仙叉着双手,鼻腔里涌上一阵酸楚。还未落下泪来,突然听见头顶上劲风袭来,她惊呆在原地,只见一只翼展超过一米的巨大黑雕从空中飞来,落在屋顶,“唳”一声发出清亮的鸣叫。 “哐!”刚跨进内院的凉州牧便立时踹门赶了出来。 楚羽仙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他招呼那只黑雕,从鸟爪上解下信筒。信似乎很短,只有一张纸条而已,可林夔止读完之后,原本满面的冰霜却有些松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楚羽仙?” “啊?”她以为他叫她。 但是并非如此,林夔止将纸条收进怀里,并未再说什么,直接离开了霜月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7.银库失窃】 安京都是俞国首都,也是俞国的经济命脉。 或许崔始宸是个暴政帝王,但是对于外商这方面却放得很开。每日东西市都有早晚两次小集,春末和秋末更有长达半个月的大型集市,以通有无。至于年节,更少不了各地商贾往来,里面掺杂着牵着骆驼售卖皮货的番人,大声吆喝着兜售蛮平、南夷的香料的走商,还有些鬼鬼祟祟散卖药材山珍之类的流贩,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实在是叫人眼花缭乱,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双眼睛。 这日谢琅被汤五炬邀请去安京太仓参观,正好赶上西市早集末尾,有些摊贩已经收摊,只是这样,就让书生有些应接不暇了。 汤五炬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微笑着看着这个年轻人满眼金星的模样,道“这东西两集是少府监的重要监察范围,你也看到了,外族番人很多,有些混乱。” “这,这些都归铜承管?!”书生眼花缭乱。 汤五炬大笑“自然不是!铜承只管银钱,除了铜承,少府监还有盐承、铁承、茶承,细分之下还有司织、司果、司裘等等杂职,日后会再与小友细说。” 说话间,两人便已经走到了铜承各官工作的太仓银库。 这是一间四合大院,外表朴素,那朱漆大门甚至有些剥落,看起来很不起眼。可是一走进去,谢琅就被惊呆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左边是一座银山,大根大根的银条棱角分明,如砖块般随意码放在地上,阳光一照便熠熠生辉;右边是大筐大筐的铜钱,有两个赤身的苦役正在搬运,抬起放下之间那“悉悉索索”的铜钱相撞声让人听了耳朵眼儿都要发痒;再往里面一看,更是要人窒息,那相叠的数十个小箱里,居然整整齐齐地躺着鸡蛋大的金元宝,那箱盖就那么大刺刺地开着! “这……”谢琅觉得脑后一阵阵地发热,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这都是钱啊!” 汤五炬微笑看他,淡定极了,“对,这都是钱。” 书生觉得更晕了,他忍不住向那座银山走过去,想要摸一下,可是他刚刚伸出手,却又被火炭烫了一般收了回来“不对不对,这又不是我的银子!”说着他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自清醒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书生实在有趣!”谢琅转过头,只见那汤五炬指着自己大笑,他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圈琉璃卫,正以手按刀冷漠地看着他。 书生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地离那银山远了一些。汤五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方才若真敢去摸那银山,这些琉璃卫就会把你当场剁成肉泥。” “汤大人,开玩笑的吧?”谢琅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然而汤五炬却丝毫没有玩笑口吻,严肃道“在这院子里的银钱,都是待清点后存入太仓的税钱。除了这些做搬运的苦役,谁也不能碰。就算伸了一根手指,琉璃卫的腰刀可不是作假的。” 谢琅看出他眼神深处的寒意,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抹去了心里头那丝浮躁,眼观鼻鼻观心地作揖道“小生常年穷酸潦倒,没见过世面。方才失礼了,请汤大人原谅则个。” “好,果然是云伐看上的人。”汤五炬点了点头,这才挥退了琉璃卫,带着谢琅走近太仓。 太仓银库大门外的场面有些辣眼睛。 负责搬运的苦役们一丝不挂地在镇守的库兵面前来来往往,每一次进出银库,就要伸开手脚,大字型地在门口跳跃一番,还要张大嘴巴大声喊叫,这样一套动作做完,显示自己身上没有夹带银钱之后,库兵会喊一声“进出!”,这才放行。 此时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刻,谢琅看着那些苦役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喷着白气的样子,也不由地发起抖来“汤大人,这样冷的天气,总得给一件蔽体衣物吧。”“哼,饶是这样我也不甚放心,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们冷不冷。”汤五炬冷哼了一声,说完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解释道“小友勿怪,做这搬运的苦役都是重罪犯,在太仓挨冻,总比在天牢受刑来得好。” 谢琅面上做出了然的神色,心下却有些难受这些作为重罪犯的苦役,原本都是前朝罪官的家眷亲友。而崔始宸所判的罪官,大多都是前朝先帝留给太子的肱股之臣。太仓天牢,挨冻受刑,不知有多少冤魂怨念四处横生,无法伸张。 银库旁边,则是一间用来查账的平房。 屋内与银库门口的喧闹正好相反,除去少府官员翻查鱼鳞账的“哗哗”书页声,连一丝喧哗也无。汤五炬随手抓起一个绿衣校吏询问账目如何,那人便低声回答到“丁税每丁粮二石、麻三斤,绢布二丈,折银三贯,是治粟内史那边收的租税;也有交钱抵押徭役的,按折每丁两贯,苦力五贯;至于商税部分,前日里有消息,御史大夫钱大人有意提高外商商税,因此还在计算当中。” 俞国先帝原本定下的外商商税是二十税一,崔始宸改了三十税一,确实大开了方便之门。可是因外商售货廉价,俞国百姓自己制造的东西反而卖不出去,长此以往,民间必定生怨,终究酿造大祸。汤五炬思及此处,点了点头,“那圣上可有表示?” 绿衣校史叹了口气“怕是折子被压下来了,至今没有消息。” “这些事情急不得。等年节后朝会大集,我等聚集人手再次上报,到那时,他申屠庸也无法再压。”汤五炬锤了捶掌心,心中另有打算。再看谢琅,那书生正对门边一把两米多长的大剪刀东瞧西看,很是感兴趣。 “呵呵,谢小友,这是检验银子中是否加带杂物的铰刀,可想试一试?” 书生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害怕蹦出几十名琉璃卫来一言不发就把自己剁成肉酱。 汤五炬便又大笑,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银锭放了上去,然后示意谢琅坐在刀柄末端,以身体的重量将铰刀往下坠。书生原本就不重,之前在太尉府里担惊受怕,便又瘦了些,这会儿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使劲往下坐,好一会儿才听见“咯嘣”一声,终于是把那块银锭铰了开来。 汤五炬拿起那铰成两段的银子给谢琅看“小友请看,这样将银锭剪断,里面是否夹带其他东西便一目了然,做不得假。” “原来如此,小生受教。” 就在这时,刚才那绿衣校吏抹着额头上的虚汗又过来了,附在汤五炬耳边轻且急地报道“汤大人,太仓内银钱进出有数笔账目进出有差,丢失白银六千两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8.孔方通神】 六千两白银不算多,在数以千万计的安京太仓中,连九牛一毛也称不上。 但这案件的重点并不在于失银数量上。外围是琉璃卫,里围是少府的库兵,而太仓内部,只有赤身的苦役能够进出——如此严密的监控之下,到底是怎么把银子从太仓里带出去的? 汤五炬面色铁青,看的谢琅心里发憷。 书生沉思一番,低声问道“汤大人,确定不是库兵监守自盗?” “太仓的库兵乃是世袭。”汤五炬冷冷地回答,“每一次轮岗,都由库管大臣亲自点卯,在点卯之前,谁都不知道今天是谁值守。就这一点上来说,是不太可能凑得到时间准备犯案的。” 谢琅听闻点了点头。既然是世袭制,那便全家性命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若要真的盗银被查出,便是满门抄斩。再说太仓库兵的待遇可不差,为要窃银搭上一家老小,并不值当。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又看了几眼那些搬运的苦役——他们一丝不挂,进出太仓银库更要蹦跳叫喊,根本藏无可藏……一丝不挂? 书生想起自己以前闲暇时读过一些前朝杂书,里面记录了有府库苦役盗取库银的手段。那些苦役都是罪官家属,在天牢吃过大苦头,为了减免一些刑罚,便千方百计地讨好牢头。他们到太仓做活之前,先求牢头给些灯油,从肛门里灌入以作润滑,进入太仓后,便将银锭塞进体内,由此躲避耳目,将库银带出太仓。 这种手段说来是有些恶心,而且肠内带上银锭这类重物,还要蹦跳喊叫,那定是极为痛苦的。听说为了能练出谷道藏银的手段,苦役们一开始会用鸡蛋练习,之后换成鸭蛋、鹅蛋、石头……直到能在肚子里塞上许多银子活动而面不改色。 再说那天牢,虽然名字里带了个“天”字号,却不是皇家亲属的。 俞国《囚律》规定,罪官所缴身家全部归入少府管辖。这少府和廷尉本就是同级,有这一层关系在,便更亲近了些。主管天牢的廷尉内官是那赵姓右监,当初娶了开洺公主为正妻。也因有这层关系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崔始宸称帝不久后便被随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去临近南夷的锡州做苦役。数月后,那锡州发了大疫,死伤数万,赵右监也在此列…… 谢琅狠狠拧着眉头,低声问“汤大人,恕小生冒昧,那廷尉正和左监,可是申屠庸那老货的人?” “谢小友莫非有些头绪?”汤五炬疑惑道。 “暂时……还不好说。”谢琅仔细盯着门外搬运银子的苦役,那两人脸色苍白,小腹微微鼓胀,明显是在肚子里塞了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贸贸然打草惊蛇,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汤五炬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那绿衣校吏“不光是账面,将要入库熔炼的银子也翻出来检查!” —————————————————————————————————————————————— 若说强迫苦役以谷道藏银的手段偷窃太仓官银是“蚂蚁搬家”的话,那么此时的廷尉正白赫和廷尉左监贾子厚便是在“大象搬家”。 “啧啧,你看这上好的雪花官银!”白赫手里拿着一块亮闪闪的银锭,在太阳底下不断折射出闪眼的光泽,“这官银有十两,这碎银也是十两。都一样,都一样,对吧,贾大人?” “那是那是,白大人不亏是行家里手,不用上称就知道这银子有多重!”贾子厚嬉皮笑脸地又打开了一箱封装好的赃银,叹道,“哎,您看这些贪官污吏,想着法子克扣百姓骨血,这一箱赃银少说也有一千两吧?” 白赫却摇头“我看没有一千两,大约八百两足以。”说着,他毫不客气地将那箱赃银递给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厮手上,然后用下巴指挥着下人将一筐颜色暗淡的碎银抵了上去。 这些从“罪官”家中抄出的金银细软,无一不是成色极好,含银量极高的官银;而在白赫、贾子厚等人手中一过,便成了颜色暗淡,成色低劣的散碎银子。这种敛财手法隐蔽,一旦银子入了太仓,与税收的官银混杂在一起融了,那便再也看不出端倪。就算是熟练的老银匠,也发现不了那么一点点的成色差异。 虽然重量未变,可这含银量就大同小异了——成色好的官银,十两便是实打实的十两;成色差的碎银,十两或许只值九两八两。可别小看这一两之差,积水成海,积沙成山,日久天长下来,天爷知道这两个廷尉内官分吃了多少肥肉。 想起自己苦苦耕耘的“收获”,白赫忍不住眯起了原本就细小的眼睛,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贾老弟,近日来查抄罪臣辛苦了。今晚叫上弟兄们,咱们醉仙楼一聚可好?” “哎,醉仙楼的楚羽仙早就走了,没有美人可看,菜价略贵,对咱们这种两袖清风的小官小吏来说不甚划算!”贾子厚惺惺作态。 “贾老弟,话可不是这样说呀!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千金散尽还复来’!哎,白大人这番豪气心肠,是我等怎么也学不来的呀!” “哈哈哈,贾大人真会说话。那可说定了,晚上我做东,你们必定要来!” 三言两语间,他们定下了醉仙楼一聚。 待回家换了便服,大摇大摆地踏进醉仙楼一刹,白赫和贾子厚等人惊奇地睁大了双眼——虽然那作为楼中招牌的琴伎楚羽仙已经不在,可这生意依然如荼似火,根本没有衰败之色啊! “哟,白大人,贾大人!”那嘴上留着两撇老鼠胡须的掌柜见了两人,立刻亲自从钱柜后面迎出来,笑着作揖,“两位大人好久不见!今日得空赏脸醉仙楼,小的万分激动呀!来,来,里面请,上好的坐席还留着呐!” 掌柜的态度很热情,哄得白赫和贾子厚等人露出笑眯眯的舒服神色来。他一边躬着矮胖的身体引路,一边热心地介绍着“这会儿刚好是玉先生说书的场子,您看这人满为患,可都是因他来的!” “哦,有这么精彩?玉先生?这名字我等尚未听说过啊。”白赫好奇地朝大厅正中搭建的矮台上张望。 “这玉先生是醉仙楼新请的——楚姑娘自赎了嘛,咱们做小生意的,还是有点噱头来的好。他原本是北方人,刚来安京讨生活,也正是攒名气的时候咧。” 听了掌柜的解释,白赫和贾子厚的好奇心到底是被勾起来了,便想看看这能与名动安京的楚羽仙相提并论的“玉先生”到底有些什么本事。 就在这时,那大厅正中的矮台上,传出一声抚尺拍响,“啪”地一声似乎开堂奏起,名角登场。 白赫远远看去,屏风后转出一高大人影,身着淡青色长衫,手中拿着一纸折扇,端的是一番风流倜傥的贵气公子做派。难道这就是那“玉先生”?倒真是有几分精神气儿……白赫还未想完,只听那玉先生笑着开口,声音脆朗“话说——那曲不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钱,钱,钱,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今日我定场醉仙楼,诸位听我张口言,今日咱就说这孔方通神,惹祸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59.夕惕若厉】 孔方通神?这又是什么新段子?白赫和贾子厚面面相觑。 一般说书先生的段子都来自于话本儿或者各类传闻。话本儿类的,要么是《莺莺传》、《西厢记》之类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情爱故事;要么是《三国志》、《五代史平话》之类铁马金戈的将士传奇。 可看这玉先生这清朗公明的派头,不像是要说油腻腻的男女眷恋,也不像是要说血淋淋的战场杀伐——那么就是要说京中传闻? 贾子厚在心里细数了一下最近安京都发生的各大新闻,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数月来都忙着敛财,倒是忘了照顾一下朝堂风向了。 “白大人莫急,想来这说书的人都爱添油加醋,咱们且听他要说哪一段儿,回头再派人去查个究竟。” “嗯,也好。”白赫嘴上应了,眉头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此时他总觉得脑后似乎有一双寒冰似的眼睛,盯得自己头皮发麻,仿佛马上要大难临头……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但是人都已经来了醉仙楼,难道还能被个说书人的段子吓回家去?这叫人看出来了还不让同僚们笑掉大牙! 在他思虑之间,各色佳肴已如流水般上了。 椒盐乳猪蹄烤的蓬松酥脆,香气袭人,连骨头都可以嚼碎了吞下去;炙烧犬肝是放在玉鼎里呈上来的,沾上今年新出的酱,入口即化,柔软回甘;桂鱼细细切做水晶脍,冻在一盆冰雪中,吃的是那一口清凉弹牙,犹如玉膏;更稀奇的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居然还有虾,似乎是简单地用盐水煮了,姜末调味,虽然个头比不上平时,但是肉质细嫩,极为新鲜,想来也是价值不菲。 贾子厚平时便是个饕客,此时见了美食上桌,也顾不得再看上司脸色,先给白赫敬了一杯酒,便拾起筷子来大快朵颐。白赫放下酒杯,拾了只盐水煮虾慢慢在嘴里嚼着,竖起的耳朵里只听到那台子上的玉先生声音脆朗,正说着,“我打马从北方来,那地界近于蛮平,诡蜮横生……” 原来是讲蛮平的事情。 白赫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他之前有种直觉,这个说书人嘴里会吐出让他惊骇欲死的东西来,现在听到他说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蛮平故事,心中便放下了一块大石。 奈何这块大石还未放稳,便又立刻被高高悬起,这次直接堵在了他的心口! “蛮平国有种秘术,叫五鬼搬山。说是把那写了咒语的铜盆放在自家床下,就有那龌龊的小鬼半夜里帮着施术之人去偷钱,一夜便能偷取数百官银,装满铜盆。我自北方来时,就听说有会这五鬼搬山之术的番人从蒙州一路南下,到了安京都,在安京太仓兴风作浪。安京太仓近日正在查账,为的就是找这施术之人!” 什么狗屁的五鬼搬山,不就是那做谷道藏银戏法的苦役被人发现了吗!白赫阴沉了脸色,紧紧捏住酒杯,就像是要一把掐住那玉先生的脖子,好叫他立时闭嘴。 “蛮平的番人大多红发色目,和我俞国民众相貌大不相同,玉先生说那会五鬼搬山术的番人混进了安京来,必不可能!”此时,台下传来了质疑声。 玉先生也不着急,抖开手中折扇摇了一摇,这才慢声道“各位有所不知,这五鬼搬山术是蛮平国密不外传的绝技,能学成此等绝技之人,又怎会为难于改变自己的相貌?” 此话说的有些道理,台下的质疑声便消失了。 玉先生似乎满意地看到听众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悠哉哉的继续说下去“却说这五鬼搬山之术虽然能快速敛财,可毕竟是邪门术法,有违天和。那些被小鬼收集来的银子,是一分都难以花出去!” 台下听众纷纷称奇“这又是为什么呀?” “铜盆里虽然装满了银子,但这钱一旦花出去,那人便要背上诅咒,身上长疮,眼瞎耳聋,最后活生生地烂死!”玉先生严肃了神色,遥遥地举起折扇,指指点点地比划,“就从这后心口开始,一点点地变红。首先会觉得皮肤很痒,上药也没用,只能日夜不停地抓挠;然后便抓破皮肉,那伤口也无法愈合,血流不止,招的那蛇虫鼠蚁都来啃噬;最后诅咒深入骨髓,眼睛便从内腐烂到外,活生生地烂成两个大洞……” “啪嚓!!”玉先生话还未说完,只见到靠窗的雅座里凌空飞出一只酒壶,狠狠砸碎在那说书的矮台之下,满地的碎瓷,酒液乱流,染得那深色的地毯犹如血浸。座下众人顿时都收了声,个个噤若寒蝉。 “哼,你这说书人好大的狗胆。”那雅座上有个下颌留着小胡子的官人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瞪着那玉先生,“今日我与几位好友在此一聚,正要举筷,便听你说这些恶心腌臜的故事,叫人如何下咽!” 玉先生面上波澜不惊,只合起扇子来对那官人行了一礼,清清淡淡地赔礼道“实在对不住大人,这说书的活计难做,小的也不过投机卖巧,说些猎奇的故事赚名声罢了……” “哎哟,哎哟汤大人!这不是汤大人嘛!”掌柜的听到动静不对,也急忙从旁里窜到了台子上,一个劲地对着那官人作揖“小的眼瞎,没看到汤大人今天也来吃饭,不然定不叫这说书的在这儿胡说八道!还请大人宽恕!” “哼!你还知道这说书的是满嘴胡扯!”那汤大人狠狠甩了一下袖子,似乎是被气得不轻,“我乃少府铜承少监,我的这几位好友都是太仓的内官,如何听过太仓官银有失窃?你放任这小人在这天子脚下、安京都内信口开河,往太仓内官头顶上扣屎盆子,至朝廷命官威信何在?当今天子颜面何在?!” 听着这官人越说越气,越扣罪名越大,醉仙楼的掌柜脸都吓白了。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乱转,一脚把那说书的玉先生踹下台子去,然后腆着一张难看的笑脸又是免单又是赔礼。众目睽睽之下,那汤大人也再不好发作了,只挥袖将酒杯碗筷从桌上扫了下去,骂了声“倒胃口!”便连同那几位太仓内官一起走出了醉仙楼。 经过这一番风波,众多食客也就没心情听说书了,大多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去。有些好事者还谈论着那说话的官人是铜承少监汤五炬,专管安京下市诸治,这下醉仙楼可是要倒了血霉。醉仙楼的掌柜欲哭无泪,狠狠将那玉先生踹了一顿,嚷着要下人把他绑去见官…… 厅内顿时闹哄哄地一片。 贾子厚嘴里还含着一片鱼脍,原本大气都不敢出了,此时终于嚼了嚼咽了下去“哎……真是吓死我了,原来是那说书的胡说八道,太仓那边根本没发现。” “呼。”白赫也吐出一口浊气,一片青白的面上略微好看了些。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稍定心神后,对着同僚吩咐道“虽说太仓那边没有发现,但那汤五炬生性多疑,今天有了风声,他也肯定会查。要是咱们的事情真的败露那可就麻烦了,暂时便收手吧!还有——叫人将那玉先生直接送去天牢……我要他那张嘴,再说不出胡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0.项庄之剑】 王焕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玉盏里的香茶,那茶是上好的雪峰银针,清冽回甘,一口入喉,甚是享受地叹道“好茶不等人,凉后味道可要差去七分。此等好茶我一般还不拿出来见客呢,书生,你赶紧尝尝啊!” “你可真够心大的!云伐都被人扭去送官了啊!”谢琅此时正撅着屁股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势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楼板,听着楼下的动静,“要是他被送去廷尉的地盘岂不是糟了吗,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王焕毫不在意“哎呀,那是演戏,书生莫要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万一那廷尉正将云伐弄死在天牢怎么办?”书生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突然爬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不行,不能让人把他送去天牢!” “哎哎哎!”王焕急忙扔了玉盏,一把将那心急火燎的书生按在原地,“你急什么!人家开心着呢,你要是现在跑出去坏了大事,说不定他还得揍你,信不信?” 开心?身陷危机还开心?救他还可能被揍? 谢琅见了鬼似的睁大眼睛,手里的茶杯“扑通”掉在地上“王兄莫闹,此等作孽之事,怎么还能开心!” 王焕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块价值百金的纯羊绒地毯被茶水浸透的,悠悠道“我觉得我才在造孽呢……” —————————————————————————————————————————— 这牢房内一片阴暗潮湿,只在高悬头顶的一方小小铁窗上,有几丝微的光线透进来,狭隘逼仄得很。玉先生盘腿坐在墙角一堆发霉的稻草上,闭着眼睛养息。那副悠闲的神情,不像是身陷牢狱之灾,倒像是休假来的。 送饭的牢役走近时,看到这幅光景,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这人可真会摆架子。区区一个阶下囚,搞什么仙风道骨的名堂?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如此想着,他用饭勺使劲敲了敲监牢的栏杆“吃饭了,喂!听见没!” 玉先生连眼睛都没睁开,抬手做了个“放在旁边”的动作,便继续安静地打坐。牢役气得发笑“你再装也没人看,还是好好吃饭吧啊。我不管你犯了什么法,得罪了廷尉白大人,你就不要想从这天牢里活着走出去了,这说不定啊,就是你最后一顿饭了!” 听他如此说话,玉先生这才抬眼看了眼那餐饭——米饭里的馊酸味道隔着几臂距离也闻得到,上面盖着一块发黄的菜叶;还有另一只碗里,装的是些浑浊的汤水,不知是什么做的。再看那牢役脸上讥讽的神色,分明是等着看他难以下咽的痛苦神色。 “……叫你们廷尉正过来说话。”出乎牢役的意料,那玉先生脸色连一丝动容也无,只淡然地吐出这么几个字来。他心里蹭地一下就起了火苗,嘲讽道“嘿,要见我们白大人?你当你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叫你们廷尉正过来说话!”牢役话音刚落,他便又重复了一遍,不但没有害怕意味,反而语气更加强硬了。 牢役被梗地呆愣了一下,突然皱起了眉,狐疑道“你,你是什么人?”他心中清楚天牢是什么地方,也明白在这种地方还有底气这样说话的人,必定不会只是个说书的三教九流,“我警告你,可别耍什么花招……” “呵呵。”玉先生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他站起身来,悠然地踱步走到牢役面前,居高临下“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问白大人,前些日子醉仙楼掌柜带着人去太尉府门前闹事,他可还记得?” ——“啪嗒。” 听到牢役的汇报,白赫手中的酒杯便掉落在桌面上,澄澈的酒液随意乱流,染污了他的衣袍。然而此时廷尉正心如乱麻,完全没有一丝精力来关注这等小事。 白赫不由自主地将手指伸到嘴边,咯吱咯吱地咬着指甲,无数人和事件就这样神经质地被他联系在了一起——醉仙楼,太尉府,赊账,少府铜承,库银失窃…… “醉仙楼,醉仙楼…那醉仙楼到底是谁的地盘——!” 白赫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被层层叠叠的算计包裹,如同结上了一层冰霜。什么在醉仙楼赊账,什么五鬼搬山的说书,这矛头可都指向他廷尉内官为太尉府敛财的事情啊!一瞬间汗出如浆,他像只无头苍蝇在屋内来回乱转,突然一锤手心,急匆匆向那天牢下面走去。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朝中谁人不知醉仙楼曾经是前朝上将军林起的产业。 林起是先帝面前的红人,朝堂上最得力的武将,权势勋贵,封侯拜相,金山银海,家业硕大,就连安京都最吸金最繁华的醉仙楼,也是那位的囊中之物。那个时候的醉仙楼,比现在的规模还要大上数倍,真乃是一日斗金的人间仙境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无一不全;环肥燕瘦,各色美人衣袖翩飞。丝竹终日不绝于耳,酒气常年盈梁不散。 直到那一日高楼倾塌,摔碎了一地红墙绿瓦。想当年的醉仙楼,三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敢进门,哪轮得到区区太尉府上的一个下人去欠下数十万两巨债?哪轮得到少府铜承这种殿上末流在大堂里摔杯砸碗地撒野? 金砖剥落,玉粉糜烂。堪堪留到最后的,已经只是一具徒留“醉仙楼”其名的壳子——真的是这样吗? 白赫脚下疾步而行,他没有和同僚招呼,只身一人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天牢,冲到了那位说书的玉先生面前。 那人依旧是一副清清浅浅的表情。他盘腿坐在角落里那堆腐烂的稻草上,抬眼看向来人时,眸中刚好映照着铁窗外照进来的那丝微光,一双眼睛便宛如琉璃那样清明冰冷。 白赫被这样的目光罩着,背后生寒。他四周看了看,确认身边无人之后,突然躬下了傲慢的脊柱,低声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唇边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弊姓云,单名伐。江湖人称——玉算盘。” “玉算盘!?”白赫呆了一呆,脑子极速思考着这个诨号。 是了,数月之前太尉大人派出黑甲亲军和无数杀手,为的可不就是去杀玉算盘!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罢手,风头一转去了凉州……这样想着,他便将牢中那人上下扫视了一番身形高大挺拔,风流倜傥,却在一派清贵中带着行走江湖之人特有的痞气,这是做不了假的。 确定了这人的身份,白赫便更加疑惑了,沉不住气地质问道“我称你一句‘先生’,可不想你给我玩什么心机。玉算盘,你应是知道安京都有人要杀你,却还敢屁颠屁颠地跑来送死?” “哼,是我送死还是你送死,白大人心里有数。” 这一句话说出口,白赫背脊上又生了一层冷汗,故作强硬道“你好大的胆子!” “强迫苦役以谷道藏银的方法窃取太仓,又将银色暗淡的碎银替换去成色极好的官银……白大人,要说胆子,我拍马不及啊。”说到最后,云伐的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丝笑意。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乍闻此言,白赫仍然如同遭受雷击,当下呆立在了原地,只听那云伐冷声笑道“古话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白大人,太尉申屠庸这些年来所敛银钱,光是您这儿至少就有数百万两之巨,您可有想过他是为什么要这么多的钱?” “他要钱,他要钱是——”白赫听到了自己牙关相叩的哒哒声,他越是强自冷静,越是忍不住两股战战。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他第一次被逼无奈为申屠庸敛财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 新帝以兵变上位,朝堂剧烈动荡。大多前朝重臣都折在了这次大难中,独独太尉府一家势大。申屠庸借此丰满枝叶,多方抬举门下进入权力中心,不知不觉间根深叶茂,金銮殿已经变成了申屠家的一言堂。 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当官呢?头顶的乌纱帽来得容易吗?可身在这旋涡中心,又有几人能做得到不被波涛推着走?白赫兢兢业业干到今日,撑死也不过是个三品廷尉正,只是那背后黄雀尚未下嘴的一只螳螂而已。 申屠庸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他只知道申屠庸收敛巨财这件事已经暴露,一旦被放在桌子上摆开了来说,他白赫便要做那第一个刀下亡魂! 如此想着,廷尉正的眼中突然浮现出一片杀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1.烈火冲天】 谢琅这日吃过晚饭后,早早便躺在醉仙楼的雅间内烙饼。 先前云伐和汤五炬交头接耳一番商量后,跑去大厅里唱了一出大戏,然后便被人扭送官府,听说是直接关进了天牢等待审问。他本想去探望,可王焕笑眯眯地拦了又拦,还故意打趣说他是屁股痒了想挨揍,气得书生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气归气,可谢琅的心里还是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地发慌。 云伐啊云伐,虽说看着牙尖嘴利又会武功,可他去的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廷尉内官的地盘,是俞国安京都的天牢啊!他背着一个景王庶长子的身份,万一要被大刑逼供说漏了嘴,哪是简简单单掉了脑袋的事儿? 就凭崔始宸那股狠辣劲儿,至少也得把云伐切成一千八百片儿,再放在菜市口晒上半个月…… 书生越想越害怕,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反正也睡不着觉,他干脆一拧身子下了床,站到半开的窗户前面吹风。 这一站可不要紧,天边那道赤红几乎要烫伤了他的眼睛,惊得他立刻跳起来——那方向不就是云伐的所在吗!连外袍也来不及穿好,他大喊着冲下醉仙楼“王焕!快来!走水了!天牢走水了!!” 烈火焚烧木质,噼啪作响的声音隔着几里都能听到。谢琅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飞跑到事发地的时候,腿下不由地一软,坐倒在地。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片膨胀的赤炎,如魔鬼的红舌般贪婪地舔舐着。 这么大的火,怎么可能还有人活得下来……开玩笑吧…… “让开!让开!”水龙队的人终于是来了,他们穿着深色制服,脚步纷乱地跑过来,试图将云梯向上搭。但那火实在是太大了,别说成功架上云梯,甚至有个贸贸然向上爬的人被火舌燎着了衣袖,顿时满身是火地摔落下来,起了一头一脸的水泡。 “快让开!说你呢!”沉重的水龙被四匹大马拉着到了现场,众人手忙脚乱架起管道,一条条水流往火场中心喷射,却是无济于事。谢琅被那水龙队的人踩了几脚,颤抖着身子爬去一边,呆呆地看着那冲天的大火。 有人顶着浸透的棉被冲进火场,连拉带拽地从内带出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大喊着“白大人!白大人在这里!”那正是廷尉正白赫,此时满脸都是被火燎出的血红大泡,身上没几块好皮,半昏迷地被人抬出来。 “救人,救人……里面还有很多……”白赫嘴里这样念叨着,竭力半睁着眼睛,他的嘴皮已经全数炸开,一说话便满口流血。一个廷尉内官穿着的官人听他这样说,当场便跪在地下,虎目含泪“白大人!没法救了!最里面那些反正都是死囚,一把大火要了他们去也是命数如此!人不能再冲进去了呀!” 白赫已经无法回答了,他全身火烫,有人拿了清水来给他浇洗身体,没两下工夫便彻底昏死过去。谢琅刚在旁边听到这帮人的对话,顿时面如死灰,强自撑着身体爬去,紧紧揪住一人的大腿,厉声问“玉先生呢!?廷尉前不久收进天牢的那说书人在哪里?他不是死罪,他不是死囚!他在哪!他有没有出来!?” “你问天爷去啊!我怎么知道!”那廷尉内官一边招呼众人救火一边照顾昏死在地的廷尉正,哪里有心思管着通身狼狈的穷酸书生在说什么,他一脚把谢琅踢去旁边,大声喊着医馆的人去救白赫。 人群熙熙攘攘的,眼见那天牢火势迎着北风越来越大。终于,那木质的天牢大门无法支撑,“咯叽”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便如天塌地陷般倾倒了下来! “云……!!”谢琅刚惊叫出声,又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对,这里是安京都,到处都是朝堂上那人的耳目,怎么能随便在人前喊他的名字……谢琅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书生突然站起身来,夺过旁人手中的水桶从自己头顶浇了下去,那寒冬里的冰水便让他觉得瞬间连脑仁都冻住了。 “没关系,不要怕。”谢琅这样轻声自语,他看向那熊熊燃烧的火海,如同扑火赴死的飞蛾一般猛地冲进了天牢大门! 王焕好不容易赶上他的脚步,还未待挤进人群,看到的便是那书生找死般冲进火场的样子,不由地失声惊叫“谢琅!你给我回来!!” 那一瞬间,侧里有个人影旋风般跟着窜了进去! 炙热,疼痛,窒息……谢琅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拿湿透的衣袖捂住脸上,不断嘶哑地喊着“云伐,我来救你了!你在哪!你在哪——!” 他在火海里四处奔走,搜寻一个又一个牢房。手指被烧伤,血淋淋的,疼得几乎没了知觉;鞋底也烧破了,脚掌就贴在烧得发赤的地面上,就像走在锅盖上似的。他甚至看到了几具被烈火焚烧的死囚尸体,一个个都将漆黑炭化的手臂伸出铁牢栏杆外面,像是临死前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来……谢琅吓得全身都在哆嗦,他怕极了,万一这些尸体当中有一具是云伐呢?他不敢细看,只是硬撑着往更里面走去。 云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是祸害活千年,怎么可能烧死在这种地方!这就是一出戏,他怎么会死在自己演的戏里! “云伐!云伐——!!” 谢琅在火场中大声喊叫,嗓音也劈了,浓烟呛得他不断咳嗽,泪流满面,几乎寻不到正确的方向。就在这时,头顶上“咯啦啦”一阵闷响,书生刚大觉不妙,却已经来不及躲远。只见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梁从头顶烧脱,擦着他的后脑“咣当”一声砸落,虽说好运没有被直击要害,却逃不得几片砖瓦跟着掉下,其中一块正中谢琅后背,砸得他顿时扑倒在地。 “噗!哈……咳咳咳!云伐,云伐……”谢琅两眼发黑地吐出一大口血,感觉喉咙里火辣辣地一片烧灼。他又是干呕又是喘气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强撑着没有晕过去。他想要爬起身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终于趴在地上,忍受着烈火焚烧的炽痛,绝望地嚎啕大哭。 没错,谢琅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弱书生。他傻乎乎地顶着个徽州城第一才子的名声,不知树大招风还沾沾自喜,被当成靶子蒙冤受辱,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他呆兮兮地像只胆小鹌鹑,受了委屈也不敢伸冤,只能跑到蒙州那种穷乡僻壤去卖字画讨生活,狭仄陋室,寅吃卯粮。 可是这样的他等到云伐来了,等来了时运,等来了机遇,等来了已经自甘堕落的他梦寐以求的希望……也终于感受到那可怜的一点点信任和温情。 云伐伸出手来说“我们去安京。” 云伐严肃地问他“你就真的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云伐按住他的双肩,眼圈泛红,目光里带着仇恨和决然“谢平治,你听我说。我是景王的庶长子,我叫崔云巡……” “崔云巡——!!!!”谢琅把额头贴在地面上,声嘶力竭地嚎叫,他痛苦地呼吸着,向前毫无目的地伸出手…… 在他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有人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2.心照不宣】 烈火焚身的痛楚让谢琅忍不住哀哀呻吟出声。奈何那烈火仿佛有意识一般,故意挑着他最疼的几处拨撩,特别是手心和脚心这几处烧烂的创口,更是被无数小针使劲扎似的,钻心地疼——疼地他从噩梦中转醒,迷迷糊糊又是眼泪又是汗水的视线中,看到的是熟悉的醉仙楼雅间的床幔顶子。连中央绣的那朵大芙蓉花都依旧是那副老样子,热热闹闹地好像要洞房似的,被云伐调侃过很多次。 对了,云伐呢? 谢琅一个激灵要坐起身来,那被烈火烧烂的手掌在床铺上一撑,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便又倒了下去。 “别动。”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响在耳边,让书生猛地打了个寒颤,迅速扭过头去看时,脖子因为动作过猛发出了骇人的“咔嚓”一声。 “你……你……”谢琅蠕动着嘴唇,拿右手指着那人,大有要把他鼻梁戳断的势头。来人只微微地皱了皱眉,继续将涂了药的绷带往他手上包去,“药一日三换,伤口不要碰水,否则你这双手就算是废了。” 书生感到一阵头昏“我……我……我谢平治就算是烧死了,也不要你这个小人来同情!”他说着就用力将手掌挥去,那人却只轻轻地侧过头便躲了过去,见谢琅动作过大挣开了伤口,又抓住他的手将刚包上的绷带解了下来。 这人正是谢琅嘴里喊着要撕烂狗嘴的陆凌霜——金銮殿上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新鲜血液,御史大夫钱建叶的心腹,御史中丞陆凌霜。 经年不见,陆凌霜依旧是那副没声好气的死人脸孔,一双灰青的眼瞳映得人心里发寒。他包扎好了谢琅手上的烧伤,冷冷说道“本官还有要务在身,暂且告辞。”然后略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门。 “他,他,我……”书生倒在床上大喘着气,看起来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马上就要憋死了,“他陆凌霜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 说话间从床铺里扔出一只枕头,正正好好地砸在迈步进门的云伐脸上。 那张本来就泛青的面孔瞬间变得更难看了。 云伐快步走到谢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书生在床榻里翻滚,狠狠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里慢里慢斯地送出一句话来“谢平治,好玩吗?” “啊,你……你没事吧?”一见到他,谢琅瞬间僵硬了。他直挺挺地在床上挺尸,飞快地将云伐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嗯,别说是烟熏火燎的伤痕了,那“玉算盘”派挺拔清朗的气质一分未减,甚至连衣服都没脏。如此说来,他又是犯了蠢才会虎了吧唧地冲进火海,还差点被烧死在里面? “哈,啊哈哈,你没事就好……”书生咧开嘴笑了,因为嘴皮全部裂开,他现在只能笑半张脸,所以那笑得极其难看,难看到他刚一笑出来就反悔了。 搞什么啊——明明已经听王焕说过了那不过是和汤五炬演戏,明明知道云伐不可能会搞砸这一切。可是一看到那熊熊燃烧的火海,一听到那砖瓦脱落的可怕嘎吱声,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云伐或许还困在火海里,只知道要冲进去救他。 云伐一定很生气吧。冒冒失失地冲进大火中,还烧伤了自己。这一下和铜承那边的打算也要延期了,万一伤及根本,这双手再也无法写字,那徽州城第一才子的名声也就泡了汤,不能再帮上什么,他又变回了一介废物…… 谢琅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书生,吃药了。”出乎意料的,云伐只是坐在了他的身边,将旁边一直温着的药碗端来,吹了几口凉气,喂到他嘴边。 谢琅眨了眨眼皮,眼泪便眼泪就稀里哗啦流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云伐腾出一只手来,擦去他的眼泪,“已经没事了,快把药喝了,早些好起来。”那碗药极苦,谢琅本想赶紧一口闷了,却被浓重的苦味呛了一下,顿时咳成一团,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云伐叹了口气,端了水来喂他,又帮他抚着后背顺气,轻声道“蠢成这样,明知道我不可能在那火场里,怎么会直接冲进去呢?” “我只是……”若你死了,那我怎么办?谢琅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止住了咳嗽,快速喝了药下去,然后便躺在床上龇牙咧嘴地吸气。此时,嘴里突然被人塞了个蜜饯“桃脯儿,给你压压苦味。”云伐说着往自己嘴里也丢了一个,“吃吧,可别再噎住了。” 这一切都一如当初——谢琅躺在床上,云伐坐在他身边,两人嘴里嚼的是同样香甜的桃脯儿,将满屋子苦涩的药味驱赶。 “天牢起火,乃廷尉正之大过。白赫当时被火烧坏半身,已经痛昏过去,纠察百僚的御史中丞——陆凌霜便在边上候着。”云伐拉起床铺里面的锦被给他盖上,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他见你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冰水,便找死般地冲进火场,也跟了进去。那天牢里烈火浓烟,你两走散了,等他找到你时,你已奄奄一息。” “是,是这样啊。”谢琅听云伐这样说,心里又开始发慌。要知道在那天牢里他可是什么都喊出来了,不仅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云伐,甚至连他的本名……景王庶长子崔云巡,这是什么要命的身份!那陆凌霜他听没听到这一嘴儿?他本就不是个好人,万一起了心思专门去查,那云伐岂不是要因此失了性命! 哪知一直守在旁边的王焕听了书生的担忧,“嗤”地一声笑起来“书生莫怕,那陆凌霜是御史大夫钱建叶的人,钱大人恪守朝中中正,与申屠庸绝无来往!再说火场危险,他不一定听清了去。你要是担心,我便遣人去探着口风。” “钱建叶那老东西,老了老了,已经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是沾染一丁点风险,他就绝不会碰。陆凌霜也是一副死人性子,找人盯紧点,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云伐摸着下巴笑起来,突然他话锋一转,半压在谢琅头顶邪邪笑道“哎,书生,你在火场里找我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想个大头鬼啊!这人找自己玩兔儿爷那一套,他可没有那种爱好好不好! 书生看着面前这人不怀好意的笑容,直接拉起被子遮住了脸,把面上那诡异的红云遮了去,疯狂地在心里自我催眠。云伐故意去扯他的被子,谢琅便越缩越紧,只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团,像个巨大包子般团在了床铺里,惹得王焕哈哈大笑。 楼上雅间三人都不知道的是,醉仙楼不远处的一处茶摊上,有一双青灰色的眼瞳始终没有转移过视线。 “陆大人,您的茶。”茶摊老板半弓着身子,谄笑着送上茶水来。 安京都谁人不认识这位大人?除去博州城第一才子、御史中丞、朝堂新血等等金碧辉煌的名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的外貌金棕色的头发,青灰色的眼瞳,还有番人特有的高鼻深目的特征,这一切都说明了这位大人是个番族混血,那身体里流淌着的都是低等的血——似乎察觉到了茶摊老板略带恶意的好奇视线,陆凌霜刚举到嘴边的茶碗放了下来。 他一向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逗留太久,这一次也只是因为那个人……丢下几枚铜钱,他抓起桌上的长刀,翻身上马往钱建叶的御史大夫府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3.天神降世】 朝慕圣节过后,马上就是清闽雪原上的祭神大典。 因为前段时间经历过大变,雪原上弥漫着一线紧张的氛围。虽然大多人脸上挂着的都是笑意,但不难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勉强来。 金帐内,有女奴正在顶棚装饰宝石和彩绦。她们手上忙个不停,还要被王座上的某位新王冷冰冰地盯着瞧,那副颤抖的笑脸实在是可怜,号枝边嗑瓜子边在一旁瞅热闹,此时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来。 阿若挈策乌便转过脸去,看着他自己封的这位左大将,再一次开始后悔——自救下号枝以来,他还没问过她到底是怎么从凉州关跑到清闽草原上,还伤成那样的。麾下的千夫长多次提出疑问,对她虎视眈眈,也一并被他堵了回去。 该拿她怎么办? 要说这该死的乌鸦有异心吧,她又的确是实实在在地在他的金帐内蹲着了。不说任劳任怨,但也是随叫随到,偶尔还能出几个不错的主意帮忙收拾那些尚且不太服气的氏族;可要说她没什么古怪吧,她又整日上蹿下跳地做浑事。甚至扮过男装跑去他的后帐里,对他新收的美人上下其手,完了还嫌弃清闽的女子大多骨架子大,脸型方正,不如俞国歌姬身娇体柔…… 要是她在那凉州牧林夔止府里也是这幅德行——清闽的新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抹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号枝看到阿若挈策乌古怪的脸色,以为他是要吃自己手里的瓜子,便老大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从手心里分了一小撮过去。 “……你坐下。”阿若挈策乌没接瓜子,而是拿下巴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张矮几,“孤有话想与左大将商讨。” “和我就不要孤来孤去了,你哪儿孤啊?前两日不还刚收了阿厥泉和齐格勒氏族的十几个美女,后帐里填的满满当当,夜夜当新郎官儿……”号枝后知后觉得发现面前这男人脸色铁青,终于老实地放下瓜子端正坐好,表情诚恳,“大王,您有啥吩咐就说,我一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祭神大典马上就要到了,除去营里和阿厥泉、齐格勒几个氏族外,其他氏族多少还有些不安分。前日里我派人去左右贤王庭调兵,也不太顺当,左大将可有计谋?”阿若挈策乌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将这句问话说稳当。 “哎呀,这还不简单!”号枝两掌一拍站起来,伸手便去戳他胸口挂着的一块宝石饰品,“你们清闽族人不是很相信神明么,叫天神降世来与他们讲,这大雪原上就该你阿若挈策乌称王!” 阿若挈策乌看着那只在他胸口摸来摸去的贼手,眼角抽了抽“那都是巫婆说的,真的天神谁有福气见到?” “嘿嘿嘿,大王小看我了,”铁面乌鸦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您找两个女奴好好服侍我洗漱打扮,我便能让你见到真的天神!” —————————————————————————————————————————————— 祭神大典当夜,月明星稀,清辉冷光照耀在周围堆积的皑皑白雪之上,令人看了便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但此时并没有人觉得冷。 金帐的正前方,早已差人扫出一大片空地,铺上了厚厚的羊绒地毯。地毯正中架着一座巨大的篝火,那下面有十二个年轻的女巫正卖力地摇晃屁股跳舞,唱着请天神降世的歌谣。她们一边唱,一边将那巨大篝火慢慢熄灭,只剩下四周的几个小火堆,场地瞬间暗了许多下来。 各大氏族的首领被邀请坐在了第一排,他们各自的族人也几乎都到场了,为的不是其他,就是今晚上的“天神降世。”这清闽雪原上非常信神,不管是打猎、放牧、打仗、婚娶……都要进行祭祀,可是谁见过真的天神?一般不都是只有通灵的巫婆和女巫才能与其沟通吗?氏族首领们纷纷低声议论,疑惑地看着最前方王座上脊背挺直的那位新王。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阿若挈策乌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那该死的乌鸦只留了那么一句模模糊糊的话就跑了,谁知道她又要玩什么鬼花样?万一这家伙给他演砸了,那他到时候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的时候,十二个女巫已经唱完了歌,躬着身体倒退着走出场地。 眨眼之间,那场地正中,已经熄灭的巨大篝火中猛地跳出一丝火光,那火光越来越大,分裂成六朵炫目的火焰缓缓升上天空,升到高处时,突然“呯”地一声炸出无数火星来! 众人吓得大叫,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有些站在后排的人拔腿就跑。可就在这时,那无数火星中有个女子的人影出现,她身着一层轻薄的赤红纱衣,仿佛从遥远的天空上飞降而至,鸦羽般的漆黑长发在夜风中飞舞,与洁白皮肤上缠绕着的红色轻纱相映。她的皮肤上有细碎的金色微闪,向上微挑起的双眉间,一颗指尖大的红宝石熠熠发光,半空中飞舞的一道道流火仿佛是烈日金乌的羽翼披在了她身上一般,震撼人心地美! “是……是天神!”看见从烈火里飞降而来的女子,女巫们跪在地上大喊,“是天神降世了!天神降世了啊!佑我清闽,佑我清闽——!”那喊声越来越大,便也有人跟着女巫跪下去,最后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将额头贴在地面,不敢再去看那女子的真容。 阿若挈策乌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呆呆地看着那“天神”从火光里走出,轻若无物地从篝火架飘临到地面上。她一只脚是裸腿赤足,另一只脚却裹着层层赤红的轻纱,他知道那是在遮掩伤疤。 “策乌,我亲爱的孩子。”她站定在他面前,对他说话了,声音也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的那么缥缈,“让你下凡带领族人,辛苦了。” “孤——”阿若挈策乌有点不知所措,他从不知道这该死的乌鸦打扮一下会这么美!完全不似普通女子的娇艳……没错,若一定要用一个词去形容的话,就是“天神”!就是那种清冽、英气,带着凛然神性的美丽! 等不到他的回答,号枝急了,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来按了一下眉心快掉了的红宝石,从牙缝里轻声催促“快说话呀,你这木头!” “是,孤已称王,一定会肩负清闽的将来!”阿若挈策乌这才反应回来,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号枝,我从没见到你这样打扮过呢。” “天神”脸上那庄重的笑脸僵了一下,好在其余的人都跪着,没看到她表情有什么不对。可是他抱得太久,再这样下去定会引人起疑,号枝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便又小声骂他“别发疯!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该飞走了!” 阿若挈策乌这才有些不情愿地放开,他回味了一下手掌上残余的那细滑皮肤的触感,开始有点郁闷——自己是发了什么神经,当初为什么要封她做左大将?她是女子啊!直接收进后帐岂不是更好? 号枝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笑得更难看了,不过戏还是要做全套。她伸出洁白的手指轻抚阿若挈策乌的脸庞,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来“孩子,我也不舍得你。但是万事要以大局为重,你要在清闽励精图治,我会在神国相助与你。等到清闽强大,我们便可在神国再见。” 快速说完这句台词,号枝的手指一动,身边骤然冒出几朵火焰来,吓得还想上前抱她的阿若挈策乌连退了几步。她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暗里对他挤了挤眼,然后突然向后一跃,迎风而起,在众人高声感谢天神显身降临的山呼中抖出无数流火,仿佛化为火光飞上天空,最后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夜幕中。 清闽的新王还沉浸在那惊鸿一瞥中,直到有一缕异样的味道撞入他的鼻腔,让他心生不妙——这是硫磺?不对,她哪来的硫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4.君心破冰】 读完虎耳送来的书信,秦留月又忍不住笑到捶地,他捂住嘴巴拼命忍着胸口那马上就要爆棚的欢乐感,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崔始阳坐在窗台下无奈道“留月,想笑就笑出声吧。” 话音刚落,便听到秦留月那几乎要冲破天花板的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爷,这是怎么想出来的法子,天神降世!金乌鸟!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求爷给我一刀吧,活活笑死这种死法实在丢人……” “用硫磺和白磷作为燃质,玩了一手杂耍,把清闽雪原上那帮蛮人吓了个够呛。”崔始阳揉了揉眉心,也露出一丝笑意,“号枝这番心思真够精巧的。这下阿若挈策乌的王位算是坐稳了。” “岂不是稳了吗。麾下各大氏族纷纷送上美女和珍宝,左右贤王庭也拨了两只最精锐的铁骑过去以示效忠,那位新王此时估计已经在金帐里笑成开口萝卜了。”秦留月毫不留情地将那人做了最搞笑的比喻,“还好‘迦楼罗’带给她的硫磺不算多,否则咱们今日收到消息可能就不是‘天神降世’,而是‘天神火烧金帐’了!” 崔始阳不置可否,端起桌上的茶,缓声问道“号枝拿了玉心丹就跑,留月猜她会去哪里?” “南夷太远,蛮平正有邪教到处流窜,清闽雪原上的那位估计都想咬死她,而凉州关那里还有暗桩没能拔掉,估计号枝也不会回去。”秦留月板着手指数了数,然后忍着笑对崔始阳一躬礼“爷,她是去了鹊城吧?” “知道就好,让戴仲做好准备。”崔始阳笑骂了一句,这才将那口茶喝进嘴里。 ———————————————————————————————————————————— 凉州牧府,风华院内。 随着“啪嚓”一声瓷器砸碎的脆响,细辛手中一抖,缝补的针线插进了自己的手指里,顿时一颗红色的小血珠冒了出来。她将手指含进嘴里吮了吮,向外面喊道“防葵。” 脸蛋圆乎乎的小侍女便从廊下伸出一张愁云遍布的脸“婢子在呢,细辛夫人。”防葵自从跟着楚羽仙在霜月院做洒扫以来,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没让天使挑出差错。刚好之前的内院侍女蝉衣出了事儿,天使回京之后,细辛便做主让她到了风华院。刚才还在侧房里伺候两位小少爷用饭,此时她一身半新的藕荷色短袄被泼上一层黄糊糊的粟米粥,看起来很是狼狈。 “赶紧把脏衣换下来,小心着凉。”细辛说着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新的短袄,“这本来是给蝉衣做的,现在也……给你约莫大了些,可别嫌弃。” “不会不会,大了刚好多穿几年,婢子多谢细辛夫人!”防葵顿时笑了开来,咋咋呼呼地换上新衣服,挽起袖口,又将旧衣抱在怀里准备拿去洗。细辛看着这小侍女兴高采烈的样子,也露出一些笑容,她又问“对了,怎么会打翻饭碗的,可是兜儿又调皮了?” 提起这个,防葵原本挂着灿烂笑容的脸又垮了下去,“不不,敏德少爷一直很乖,从不挑食。只是那位鹊城带回来的宝哥少爷,从号枝姑娘不在起,便一直迷迷糊糊地病着。前些日子一直在扎针吃药,好不容易见了些好,又日夜啼哭,摔碗不肯进食。婢子刚才哄了好久,也未曾喂进一口去,还被泼了一身……” 细辛听她这样说,便皱起眉来“既然是鹊城城主的后人,那也不能在凉州牧府被怠慢了去,我自行去看看他,你先下去吧。” 细辛来到侧院的时候,宝哥正滚在地上撒泼。小小的身体瘦了一圈,领口袖口黑的发亮,卖力地大声嚎哭着。而兜儿则站在一边一脸的不知所措,见她来了,急忙请安道“阿娘来了!兜儿对不住阿娘,哄不了宝哥弟弟。” “没事儿。”细辛摸了一把兜儿的小脑壳,蹲下身子去拉在地上乱滚的宝哥“宝哥,快起来,地上凉,小心又病了……”话音未落,宝哥伸腿狠狠踹了她两脚,继续尖叫嚎哭。细辛疼得直皱眉,兜儿见了立时便炸了毛,大叫一声“你如何能打我阿娘!”便也扑了上去,和宝哥滚成一团。 兜儿虽然年龄大,个头也比宝哥大的多,但到底知道高举轻放,并没有下重手。而宝哥却不同了,那瘦小身子里好像藏了无限委屈似的,只用有力踢打嚎哭出来才能得以发泄。被兜儿抓住手脚后,他居然一口咬在前者的脸颊上,幼童乳牙下瞬间便沁出血色,吓得细辛也尖叫起来。 林夔止听到这边院子里鸡飞狗跳,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三人你拉我我扯你地倒在地上,忍不住皱眉大喝“闹哄哄的,做什么呢!” 细辛吓了一跳,立刻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手扯开一个孩子“见大人安!兜儿不懂事,和宝哥少爷胡闹,扰了大人清净,细辛立刻带他下去!” “父亲,是宝哥撒泼在先,还打了我阿娘!阿娘没有错!”此番委屈叫孩子怎么忍得了?兜儿落下泪来,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这孩子毕竟是他的长子,林夔止见了他脸颊上那血肉模糊的牙印,也拧起了眉头,心中有些不悦“这伤是怎么回事?” “是,宝哥少爷咬的。”有了辩解的机会,细辛便将事情经过说了。她鼻子一酸,也落下眼泪,“这血淋淋的,怕是要留伤疤……” 凉州牧瞬间感觉自己头如箩筐大,这段时间太忙,他竟然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孩子。好不容易等到冰雪初融,他得了些空,可这后院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确实不是他擅长的,平时扔给细辛也就扔了——但问题在于宝哥是鹊城城主的后人,年纪又这般小,到底该以什么身份待他,实在是个未知数。 “呜呜,呜呜……”宝哥还趴在冰冰凉的地上嚎啕。林夔止也没了责骂的心思,再说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听得懂什么道理呢?他两手抓住宝哥的肋下,强迫他站起来,然后用力抹了一把那孩子的小脸,正色问道“我且问你,这府里可是缺了你吃穿用度,为何无端嚎哭,还要伤人?” 宝哥用力挣扎,奈何凉州牧本身是武将出身,一双手掌铁箍似的,哪里是个幼童挣扎得开的?他无法脱身,又放声尖叫,可凉州牧充耳不闻,只认真地看着他哭,似乎下定铁心不得出个答案就不放手。 最后小孩儿哭累了,只好妥协“她,她要我换衣服,可是衣服是娘亲做给我的,我不换,呜哇——”林夔止咂了咂舌,这才发现宝哥这身衣服还是从鹊城出来的那套,已经脏的几乎看不出颜色了。原来这孩子是因为思念母亲,不肯换衣吃饭。可杨婴罗早已死在鹊城,之前号枝说起此事,甚是叹息了一番。 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得好,暗骂了一声号枝那家伙净留烂摊子给他,捞起宝哥便往院外走去“细辛,防葵,去准备热水浴桶。” “林公子,东西早已经备好了。我来帮忙吧?”和防葵一起探进头来的却是楚羽仙,她在背后捏捏防葵的小肉手,表示感谢。刚才风华院有了动静,这小侍女便跑来与她说了,难得在霜月院里时与其交好。 林夔止自然猜到楚羽仙心里的小算盘,不过讲实话他也没把握自个儿搞定这个小鬼,于是他略一挑眉,算是默认了她一起帮忙。 “哎,这就来!”她的眼睛里瞬间有了星星,急忙小跑几步赶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洗刀唱》正文 【65.明月沟渠】 在得到了凉州牧三番五次“绝对不会把衣服洗坏,更不会弄丢”的保证后,宝哥终于肯老实洗澡了。小小的孩子尚且知道害羞,看到有楚羽仙这个女眷在,便红透了脸蛋,蹲坐在热水里只敢露出一个脑袋。 “来,把手给我。”楚羽仙将巾帕浸湿绞干,扯过宝哥的小手,不轻不重地给他搓着。因为好久没有仔细洗漱,那身上的泥噼里啪啦地排着队儿往下掉,宝哥窘地不行,脸上更是红彤彤的一片。 “看不出你还挺有经验?”林夔止失笑。 “林公子忘了?我有过一个弟弟的。”楚羽仙却笑得寞落,“那是爹爹的老来子,全府上下都宠上了天……可惜,他被浓烟呛死了,才三岁不到。” 这是她心中抹消不去的伤疤,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至痛。林夔止想起多年前太傅府那场大火,神色也沉了下来,水雾缭绕间,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最终还是宝哥打破了沉默,他从浴水里抬起手臂,湿乎乎地拍在楚羽仙的衣服上“阿姐,你见不到弟弟,我也见不到娘亲,我们一样可怜。” “你这孩子!”楚羽仙便拿一根指头按在他的脑门上,直到留下一个小红印,“难道你的娘亲就喜欢看你撒泼嚎哭,扔碗打人?” “我,我……”这下小孩儿没话可说了,便又想哭,“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娘亲了,号枝姐姐也不在了,我好害怕……”提起那个名字,楚羽仙顿了一顿,不知该说什么,凉州牧接过话去“宝哥,你娘亲可有给你取了名字?” “爹爹不喜我,我还没有大名。”宝哥撅着嘴回答。林夔止的目光便落到孩子手臂上那几道浅浅的鞭伤痕迹上杨明贪蠢痴肥,一心只想要拿鹊城的宝藏去换地位,他想当阿若挈策乌的金主,甚至想当清闽金帐里的左右贤王。他有这样的想法,那便必然不会喜欢鹊城的继承人,就算这个继承人是自己的儿子。 何其可怖! 林夔止暗自摇了摇头,放轻了声音“宝哥,你姓杨。并非你爹爹杨明的杨,而是你娘亲杨婴罗的杨……至于名,本官便托大给你取一个——怀鹊。杨怀鹊,你要记住,你的家是鹊城!” “杨,怀鹊?好呀!”孩子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那我有大名了!我叫杨怀鹊!那,这名字要怎么写?” “等天暖起来后,让林公子安排你和敏德少爷一起去学堂。不过可再不能打架了。”楚羽仙也笑。 “嗯!”宝哥用两手板着浴桶的边边,小脸涨红,对凉州牧露出亮晶晶的牙齿“我爹爹老打我,也不给我取名。我干脆不要他了,我换你叫爹爹,可以吗?” “啊?”这下林夔止愣住了,他顿时破了功,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将一瓢热水泼在了孩子脸上,“胡说八道,本官姓林,你得姓杨!” 是呀,你要是管他叫爹爹,却管我叫阿姐……楚羽仙抿了抿嘴,把一肚子话给憋了回去。 ———————————————————————————————————————————————— 是夜,刚过二更,林夔止翻了一页手中书卷,去端几上的茶盏,刚一触到杯口,却被人端了去。“这茶早已凉透了,我给你换一壶吧。”说地非常自然,好像本应如此这般。他呆了一瞬间,这才将视线从书中抬起“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呀。”楚羽仙莫名其妙地笑,手下动作却不停,快速将一泡新茶端到他的手边,“林公子该改一改喝凉茶的习惯。凉州本就天寒,凉透的茶水对脾胃不好,日久天长了是要落下病根的。” 其实林夔止并不在意喝什么,他是武将出身,早年间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哪里会去在意喝得是热茶还是凉茶。不过楚羽仙已经将新茶放在了手边,他便端起来喝了一口,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安歇吧。” “好……”她嘴上答应了,脚下却不动,只是用手指不断绞着衣袖。终于,在他又翻了一页书后,她深呼吸了一口,声音却像蚊子一样讷讷“我不远千里来到凉州,其实是想来找你……” “什么?”他没听清。 “我的意思是……”楚羽仙把头低在胸前,死死咬住嘴唇,脸上一片红云。难道这种话要叫她一个姑娘家自己讲吗!这些日子以来,青胆、铜芸、防葵……他们谁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来?若不是凭着这么一个念想,她一介女流如何鼓起勇气跋山涉水来到凉州,甚至不怕冻死在半路? 她又偷偷看了一眼他除去那一夜全白了的头发,林夔止还是多年前的模样。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冰凉疏离,犹如冬夜的寒星,嘴唇微薄,也是很冷清的样子。 楚羽仙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难,她也是很有可能要嫁给他的。 太子太傅府的嫡长女,和朝堂新贵的四品宣威将军,刚好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或许他看着冷冰冰的不太好接近,对自己家人也是“本官”来“本官”去的;或许他不懂闺房女儿心思,连一只簪子、一块胭脂都不知道买给她;或许他头脑大条,会在她养了珍贵花草的园子里舞刀弄枪,凌厉风声散后,满地残红……可是那又如何?在楚羽仙的幻想中,红烛囍字之下,他拿称杆挑开自己的盖头,两人在灯火中细细相看之后,她一定会笑起来,很甜很甜的笑。 楚羽仙这样想着,眼前突然就一片模糊,“林公子,还容羽仙问一句……您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凉州牧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那本枯燥的书上了,听她这样问,便随手将书扔在了案上。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和空气说话“号枝在放粥的当日失踪,本官暗中查过,是那宣旨天使王准的队伍之中掺了桩子,申屠庸的人。杀手趁城中人多纷乱,突然袭击,一剑将她腹部剖开,幸亏她对这附近地形熟悉,仗着一身上佳轻功逃出了凉州关。” “……号枝她,还好吗?” 林夔止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那些杀手一路追杀号枝到清闽雪原。她击杀了两个,还有三个被击伤后甩了开去,本官的人赶到时,已经服毒自尽。” 楚羽仙叹息道“申屠庸豢养的都是死士,就算能押回来也问不出什么。” “后来收到安王的传信,本官才知道她在雪原上被清闽的王子阿若挈策乌救了。”林夔止说到此处,语气中透出无奈笑意,“该说不亏是她吗?居然混得还不错,甚至帮那蛮人坐上了清闽王位。” 楚羽仙也坐了下来,垂着眼帘,嘴唇微微颤抖“林公子与羽仙说这些,是在告诉我已经心有所属吗?”是啊,那个人的身姿实在过于耀眼了。自己这种不懂武功,不会谋略的闺中女子,有什么资格与其相争? 就连嫉妒都无法嫉妒。 凉州牧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凉州过于苦寒。你,本不该来。” 一直在眼中打转的泪水便扑簌簌落了下来。楚羽仙紧紧咬住嘴唇,不肯让口中发出一丝哀声,她拿衣袖狠狠擦了两把,勉强露出微笑“羽仙知道了。那,夜深了,林公子也早些安歇吧……我,我且告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在门口还绊了一下,狼狈地落荒而逃,林夔止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攥紧了拳没有去扶。 直到她彻底走远,一直身藏暗处的青胆才露出身形来,颇有些唏嘘“主子,您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我看楚姑娘她……其实也挺好的。” “多嘴。”林夔止有些头疼得捏了捏眉心,还是解释道“安王来信说蒙州邪教流窜,正值大变之时,她一介弱女子,若能够的话,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所以您就拿号枝前辈当挡箭牌啊?”青胆扁着嘴巴,“她也太惨了吧。不光是给那景世子背锅、帮安王爷吸引注意,现在连您后院里的事儿都要掺和……”他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后颈寒毛一阵倒竖,抬眼一看,只见自家主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目光里明晃晃的都是威胁。 青胆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闭上了嘴。 林夔止“哐”地一声把茶盏按在桌上,思考着如何料理自己这个闷骚的属下,“青胆,你要是没有什么正事要说,今年就不要到本官手里拿一枚铜板了。” “啊?”青胆急忙抹了一把脸,换上严肃的神色,对他家主子抱拳“主子,关门口的守兵来报,那临时搭建的难民营里有两人肚痛难忍,头疼高热,全身红疹,派驻的大夫去看过了,初步诊断是……伤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流民大疫】 伤寒便是瘟疫。 前朝孙冰c王文正等名医在《疫病论》c《玉溪心法》等医家名著中记载“岁时不和,温凉失节,则天行时疫。人感乖戾之气而病,病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凉州数月前暴雪封关,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本来不应会有疫病。可这些天来连日晴好,冰雪渐融,那难民营本就是临时搭建,此时浸透了冰水,到处湿滑,又有灾民游手好闲,四处乱窜。或许是谁在饮食和水源附近解手,导致食物被污染;或许是初融的雪水将疫气带进了居住的帐篷被褥;或许干脆是义庄那些没来得及处理完毕的尸体 林夔止为难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对青胆道“走,去关外看看。” 站在城门墙头上向下看,只见数座油布和木料搭建的巨大帐蓬内灯火通明。空地上点着数十只火把,此时夜深,却还有小童在外玩耍,光着腿脚在泥浆中踩来踩去,用树枝互相击打玩着打仗的游戏。 林夔止的脸色有些微沉。虽然到灵州关的官道已经走通,各类物资都运得进来,但是路途艰苦,依旧有不少兵丁在途中受伤甚至死亡。以凉州现在的储备,绝对不是可以通夜点燃火把照明以供孩子玩耍的状况。 “把城门开一条缝,下马走过去,不要惊动了营里灾民。”凉州牧对紧紧跟在自己身旁的青胆铜芸两人吩咐道。 三人皆是轻装简行,此时用布包了马蹄,无声地步入难民营中。在城头上尚且不闻,一旦走近,那嘈杂的声音便滔滔不绝。有呼喊着耍钱的声音,有行酒令划拳的声音,甚至还有数人抱在一起的之声,简直不堪入耳。 铜芸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这哪里是难民营,简直是寻乐窝吧?!再看走在前头的凉州牧,此时已经从内至外散发着一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她知道自家主子在发怒,号枝曾经说过灾民中定然还有没拔干净的细作,可怎知稍不留意就变成了这样——这难民营明显已经长成了几乎拖垮凉州关的大毒瘤,再不切除干净可就要完蛋了! “哼,喝酒,赌博,居然还有妓女。”凉州牧冷笑了一声,眯起眼睛“本官倒是想看看还有什么花样。去,探一探那两个疑似伤寒的病人住在哪个帐。” 青胆无声抱拳而去,很快便回来,领着两人走近了最里面一出营帐。 那营帐里点着几十盏油灯,将里外照得宛如白昼。林夔止踏入账内时,那里面正在赌大小。一众灾民破衣烂衫,几乎人人都露着肉,可似乎感觉不到冷似的,脸上表情狂热无比,眼睛死死盯着营帐中间地上的两只破碗,几乎要流下涎水来。 “大,大,大!给我开大!”一帮人这样喊叫着。 “小,小,小!我要开小!”另一帮人这样狂呼着。 他们赌得太过投入,甚至没有注意到账内几时来了一位一头白发的官人。一个瘦小老头坐在地上,佝偻着身子用竹棒在地上敲打,嘶哑地喊着“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想来便是充当荷官的货色。就在他大声喊叫着人群下注之时,突然有一只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捏着一锭雪亮的官银放在了地上。 这难民营里能有几颗指甲大的碎银都上了天,怎么会有完整的官银?荷官睁大了眼,一寸寸地将目光上移,停留在凉州牧如同冰霜的脸上“赌大小实在无趣,本官想赌你活不过今夜。” 在大脑认知到这人是谁的那一瞬间,佝偻老头口里发出一声渗人的尖啸,弹簧般的弹起身体就往帐外冲去,然而凉州牧手中绿光一闪,匕首翠鸟像长了眼睛似的狠狠钻进他的腰腹,只一瞬间便“哆”一声将那佝偻老头活活钉在了营帐门架上! 围赌的众人听那荷官口中鬼哭狼嚎,脸上疼地都没了人色,都吓破了胆,眼见着便要一哄而散,青胆俯身捞起那两只破碗下的六颗骨骰,一把天女散花似的投去,正中人群中跑的最快的六人后脑,他们齐刷刷地腿下一软,昏倒在了地上。 “谁敢再跑,我投的便不是骨骰了!”青胆出言警告,灾民们这才强自收回了要跑向帐外的脚,仗马寒蝉般地站在原地再不敢胡乱动弹了。 铜芸此时已经在最靠边的角落找到了那两个疑似伤寒的病人,她先翻看了那年纪稍长的婆子,却发现她两眼充血,腹部鼓胀,下身出渗出屎尿,早已经断了气。这一看吓,铜芸不由着急喊叫出声“主子,是伤寒!”说话间她迅速从腰间找出草木灰,围着那尸体大把洒下,又捞起衣襟里的水布蒙在了脸上,这才继续去看躺在婆子身边的年轻人。 “青胆,看好营门,谁敢走出去一步,就地诛杀!”林夔止大声吩咐,让营中的每一个灾民都听在了耳里。他快步走到那年轻人身前,问道“铜芸,状况如何?是何种疫病?还能不能救?” “好像是草土瘴!”铜芸小心地扶起那年轻人的头,闻了闻他的嘴里,一股恶臭让她忍不住皱起鼻子,“得此疫病之人会高热头疼,腹胀如鼓,吃不进,排不出,最后活活胀死!主子,这孩子已经病入膏肓,铜芸救不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哭腔。她颤抖地将年轻人的头轻轻放下,这人最多只有十五岁啊,他四肢修长,长相清秀,想来是个读书人吧?等开春便有恩科了,或许他能考中,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但是他此时已经腹肚高胀,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口里不断吐出些黄白脏污。铜芸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见着他的生命之火一点一点消逝在风中。 “啊,伤寒?真的是伤寒?!”“不好,草土瘴是很会过人的呀!” 人群中终于有了动静,他们惊慌失措地互相推诿起来。 “那婆子既然已经死了就快点扔出去吧!之前不是还有人看着呢么!” “后来都赌钱去了” “我可不管,我是别的帐进来看热闹的!我的父母儿子还在那边,让我出去吧!” 瘟疫的恐怖笼罩在了灾民们的头顶,有人开始在这种紧张氛围下大声呕吐。可这呕吐声又让大家更是绷紧了头皮,不由地你推我挤起来。不断的喧哗和那钉在门架上的荷官的一声声惨叫混合在一起,让林夔止骤然抬头。 “安静!”他一声大喝,使得场内再次平静下来。 凉州牧冷冷扫视过每一张瑟缩的脸孔,声音如同封冻千年的寒冰“凉州关内从上至下节衣缩食,兵丁踩着冰水一步一滑从灵州运来物资,便是让你们这样吃喝嫖赌无度挥霍的?本官算是长了见识。” “可,可是我们本就是受了灾的”人群中有人低声辩解。 “你们是灾民,可你们是只会造粪的废物吗!?”青胆忍不住大吼出声,“土地已经开始化冻,蔬菜豆子的作种早就发了,你们有人去耕种吗?现在闹出瘟疫,还不知隔离,是打算拖上凉州关一起死?!”他怒骂声中,一脚将地上那两只破碗踩得粉碎,“咔嚓”一声脆响让众人心中不由地一抖。 地上躺着的那年轻人渐渐声息绝决。 林夔止整理了一下狐裘的领子,站起身来,平静地对两个属下吩咐“回城,关闭城门,杜绝内外往来,莫要再放一个人进出。” “什么?不不放药吗?”灾民们恐慌起来,大声质问“你是凉州牧!百姓的命都牵在你的手里,你不能让瘟疫就这样发散啊!” “本官的职责是守关。”林夔止口中这样回答着,抬脚就往门外走,这群活人在他眼中,仿佛与死人再无两样。 “不,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救救我!放了我!林夔止!”被钉在营帐门架上的佝偻老头闻言大哭,声音如同哮喘的老牛般难听。 被他喊出名字,凉州牧终于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正眼。 “对,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那位爷的人,你不是想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吗?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说,我保证——” “嚓。”一声收刀入鞘的声音姗姗来迟,灾民们一同发出比白日见鬼还要凄厉的尖叫。佝偻老头的脖子被凤舌长刀一斩而断,头颅在地上“啪嗒”滚落时,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着,门帘上溅满血腥,惨不忍睹。 玩笑般的一弹刀锷,凉州牧轻轻地向灾民们投去一个眼神。 人们终于明白了,那双浅色的瞳孔将映入他们的噩梦,挥之不去!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67.马上生擒】 铁面大约是因为在冰雪中埋了许久,入手冰凉。 站在倾倒的城门下遥望北方,那是凉州关和清闽金帐的方向。号枝呆呆地看了会儿,这才磨磨蹭蹭地将铁面往脸上戴——脸戴铁面,身着黑衣,手持一把钢骨大伞,她便成了江湖人口中专司报丧的“铁面乌鸦”。 “好了,走吧。”号枝掸了掸身上飞溅的雪尘,抬脚往旁走去,“去蛮平还是去南夷?老朽记得蛮平以西还有被称为阿刻思的大海,或许去那儿也不错……?总之再不快点跑,那金帐里的某个新王就要追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二三十名女子却没动,其中一人往前一步,低声问道“郡主,那鹊城密道的地图现在何处?” “哈?早扔了。”她毫不在意地背着手,没心没肺地笑,“哇,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老朽吧?或者说你们觉得留着那地图还有什么用?”号枝突然大笑起来,张开双手,站在鹊城破败的城门前旋转了一圈,像是在展示这地陷之城的破败景象“哈哈,看!鹊城已经变成这样了!要地图有什么用?还是说你们指望拿着铁铲一铲一铲地往下挖?一直挖到老,一直挖到死?嘛,说不定你们还能挖到一条地道,里面坐满鹊城的老弱妇孺……” “郡主,可那是镜炴国的宝藏。”刚才说话的那人声音里流露出悲伤和不甘来。 “出门在外,莫要再管老朽叫郡主。镜炴国已亡,哪来的劳什子郡主……” “……公主!您真的不要镜炴国了吗!”有一个女子哭喊出声,“青鸾王,国君,我们的刹迦皇都……若您真的一切都不要了,那我等羽卫又是为了什么活着?鸯池姐姐她们就都白死了吗……” “是啊,她们白死了。” 众羽卫呆愣地抬头看去,曾经的景阳郡主,现在的“铁面乌鸦”站在一片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的赤红云霞中,如同摔在一张红纸上的墨迹,直透纸背。 “镜炴国破,山河哀鸣,三万兵马片甲不存。青鸾王、晅武侯、国君沈玶,三人头颅被石灰腌制,到现在还供在俞国的天坛宫里。你们可记得,当年国君沈玶要你们护着我逃出刹迦皇都时,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晨风吹拂起号枝漆黑的衣袖和如墨长发,也似乎要吹散她本就缥缈的嗓音,“他说,要你们保我活着。不是寻仇,不是复国,他要我活着。说实在的,我是一个女子,又不想学那蛮平的女王,指望我复国,本就是你们抬举了……” “可那时候公主不是也想找过鹊城的宝藏吗!?怎能轻言放弃呢!” “你们也看到了,鹊城宝藏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号枝转过身去,继续朝着西方一瘸一拐地走,“随便吧!你们想跟就跟,不想跟就解散。丑话说在前头,我就是个自私凉薄的主子,如今顾自己活命都难,再不能豢养你们‘迦楼罗众’……” 暗杀,偷窃,间谍,甚至做她的替身去死。“迦楼罗”众已经对“景阳郡主”仁至义尽,要她们继续给“铁面乌鸦”卖命,这不可能。 一个不想复国的公主,并不值得镜炴羽卫豁出命去保护。 号枝脑子里乱糟糟的,听见身后没有跟随的脚步声,觉得有些欣慰,又忍不住鼻腔发酸,有种要落下眼泪的冲动。 就在此时,她看到遥远天际一骑绝尘,马上那男子生得又黑又高,虎着一张脸狂奔而来“号枝!!留步——!” 号枝一听那人喊声便猛地变了颜色,立刻就把腿搬到肩膀上一般跑得飞快!奈何人只两条腿,马匹却有四条腿,此时身负重伤的她哪里跑得过快马?不过几秒时间,便已经被拉近了距离,只听马上那人猛地发出一声暴喝,居然单臂把她给拎了起来! 号枝在心中哀叹,她觉得自己此时好像一块刚刚腌制好的腊肉,挂在那男人手臂上还不时左右晃荡两下,简直丢尽了“铁面乌鸦”的面子……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捂住了脸,直到那男人良心发现把她放稳在地上。 “前辈欠账不还,此时想跑去哪里?”戴仲冷哼。 “哈啾!”她大大地打了个喷嚏,鼻子下面顿时挂上两条清水鼻涕,号枝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顺手就往面前这男人身上擦,“那个……风太大了老朽没听清,您刚才说啥来着?” 戴仲黑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襟上多了一抹不可言说的东西,从后槽牙里挤出句子来回她“号枝前辈……安王有令,您拿的两瓶玉心丹是大内密药,珍贵无比,看在您两次重伤的份上打个八折,也就八百万两白银。” 好一个也就八百万两白银!! 号枝一阵眼冒金星,颤抖着声音道“你们安王是不是盐吃多了齁到了脑子!两瓶破药丸而已,要这么多钱!?八百万都可以在安京再建个宫殿了!”要知道她当年费尽功夫劫到手的六车官银也不过三十万两……好吧,那三十万已经当送给秦留月造反玩儿了。 长得跟个巨灵神似的戴仲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他也不知道八百万两白银是个什么概念,不过主子既然吩咐,那就是这样没错呗。于是他张开大掌紧紧按住想要旱地拔葱飞遁逃去的号枝,严肃道“号枝前辈是江湖豪杰,划出什么道儿来,江湖上也没有欠钱不还的理。若你还不了钱,那便不能走!” 于是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得欠下了巨债,更可悲的是她现在还真还打不过戴仲,连逃都没得逃。所以她当初为啥要从清闽金帐逃出来?就算真的去给阿若挈策乌做小也比这种下场好吧?! “反正这边也是卖身,那边也是卖身……”铁面乌鸦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突然她伸出两只贼手,唰一声捧住戴仲的大脸,摇尾乞怜“戴小将军,要不你看老朽值不值钱?把老朽卖去青楼也行啊!要是老朽一个不够,还有这帮‘迦楼罗’的妞儿,个个也都盆儿亮条儿顺——”号枝转过头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僵了,天地间空空如也,只有她和戴仲两人以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哪里还有迦楼罗众的身影?好嘛,她为啥要把沈赤玉的秘传轻功给她们个个都教会了?! “盆儿亮条儿顺的妞在哪里?”戴仲目光如炬,被她捧着两块腮帮子,口齿不清地问,“我灵州军的众将士们可是有多年没见过雌的了!” “……没有妞了。”号枝欲哭无泪,她滑溜鳝鱼般地从戴仲的腋下钻出去脱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得了,你爱怎样怎样吧,算老朽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被安王看上。” “其实是凉州牧看上你。”戴仲转身去牵马,咂了咂嘴,又回过味来觉得这句话有歧义,“也不对……他说你清楚拜月白狼教的事情,写了信给安王疏通。” 所以才有后来“迦楼罗众”到清闽雪原上找到了她,并将玉心丹和硫磺送了过来。 号枝想通了其中关节,却还是一脸嫌恶“这么说来老朽还得谢他!?” “谢什么,安王说折银就行,凉州关也缺钱呢。”戴仲翻身上马,拍了拍马鞍意思是让她也共骑上去。铁面乌鸦认命地爬上马,被身后那个巨灵神两臂箍在狭窄的范围里。因怕她半路跑,动弹都不让动弹一下,憋屈地号枝眼泪都快飙了。 直到三日后,号枝站定在灵州军大营之前,腰酸腿软,脚跟发虚。 她磨了磨牙,想起那个天煞的白色脑壳,不由仰天长啸“林夔止,你这个黑心肠的狗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68.大海捞针】 州牧府内,一片人声鼎沸。 十几位最有名的医者都被凉州牧请到了府内,铜芸拿出记录了那两人死状的尸格,又将以草木灰保存的呕吐物、泻物放在桌上。名医圣手们纷纷拿着小竹签子拨看,一会儿手舞足蹈高声辩论,一会儿又纷纷皱眉叹息。 林夔止坐在主位上,旁边摆着的茶碗已经冰凉“诸位杏林圣手,凉州关外难民营中已经出现大批相同病症者。本官虽下了死令,命守关兵丁将难民营团团包围,杜绝内外进出,但也难保大难临头之下,灾民们再次失去理智攻击兵丁。还请诸位先生下个决断,尽快将疫病控制,本官与凉州关数万百姓必感激不尽!” “适才铜芸姑娘提出了草土瘴的可能性,但是老夫与诸位同僚一番合计之下,发现并非如此。”人群中一个花白胡子的医者开口了,紧皱着眉摇头叹息,“草土瘴虽然发病性凶,却绝没有如此快速致死,中瘴病人至少能拖半月余。但就铜芸姑娘所言,那两名死者发病方才两日便声息决绝,这与草土瘴病程不符啊。” “治疗病症,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尚且没有断出这是何病症就贸然开方,若有个万一,那是要污了我松鹤药铺百年清名啊!还请林大人恕罪!”另一位医者也出言支持。 “就是就是,我等无能,实在没法断出这到底是何种疫病……” 林夔止的面色便更显阴沉了,问铜芸道“那两名死者确定没有其他异常?” 后者摇头“铜芸已仔细验尸,外观因为疫毒面目全非,实在是看不出来。除非主子能让我剖尸,或许能有其他发现……铜芸无能,只懂旁门左道,不通医学,无法帮上主子。” 剖尸自然是不可能的,为了以防瘟疫爆发,那两具尸体早已深埋处理。 “莫放在心上。”林夔止思虑了两秒,又对着头顶上问“关外动向如何?” “或有贼人挑拨,有发生小规模的动乱。”青胆朗声回答,让屋子里所以人都听得到,“属下见此瘟疫来势汹汹,还请主子行壮士断腕之定,尽早了断!” 凉州牧便摩擦着自己下巴上长出的青色胡茬,似笑非笑道“丢车保帅,倒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那花白胡子的医者听得有些发抖,颤巍巍问“敢问林大人,壮士断腕何解?” “自然是坑杀。”铜芸冷冷回答,“挖大坑一股脑全埋了,也就不会有瘟疫横行之难。” 这一句答得理所当然,花白胡子的医者手下一抖,将自己的胡须拔下了好几根来——他怎给忘了,凉州牧本是个胆大包天的杀才!说要活埋,那可是会亲自动手的!想那关门外难民营里男女老幼不下两万人口,真要一股脑全部坑杀,会是怎样一番地狱般的景象!如此造业他背得起的吗? 医者这样思忖着,不仅冷汗湿透了脊背。他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再不敢拿自己药铺的名声做推诿,躬身拘礼道“虽然还未能确定,不过症状都是一样的。老夫这就叫下面药童赶紧先配置散方,无论如何先将情况控制住!” 林夔止一直紧皱着的眉头终于略微松展,不动声色道“那就多谢各位先生了。” 天渐黎明,青胆在屋顶上边磕瓜子边听屋内动静,抑郁地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家主子好像被那该死的乌鸦传染,性子是越来越鬼畜了拿两万灾民的性命要挟一群老头?这事情是人干的? “哎,号枝前辈啊,你做的孽可大咯……” —————————————————————————————————————————— 当日午时,楚羽仙满腹心事地来到风华院内,细辛正忙着缝补宝哥的新鞋。 小孩儿长得快,一个冬天一过,宝哥的个子便长了几分,眼见旧鞋是穿不下了。她细细将鞋底纳得又厚又软,见楚羽仙走进门来,便将针线收进篮子“楚姑娘今日得闲来我风华院?那得劳您稍等会儿把这新鞋给宝哥带去。” “外面风风火火传得林公……林大人他要活埋关外灾民,细辛夫人怎还有心思做这些缝补。”楚羽仙眼下一片青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能睡一个好觉,“夫人是府中掌中馈的,怎么不劝着点自家大人。” “那都是外头的风言风语,大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细辛的视线依旧落在针线篮子里。 “我知道是假的,否则就直接去见他了。”楚羽仙绞着手指,神色哀切,“可是细辛夫人,我心疼啊。这些飞短流长说在林大人身上,却如刀枪扎进我的心里,疼得鲜血直流。林大人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却被如此恶语中伤……” 细辛见她落下泪来,心有不忍,便搀着她在圈椅上坐下,安慰道“楚姑娘莫哭,大人从来做事有分寸,总是自有打算的。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去管那些口舌。”她一下一下轻拍楚羽仙的肩背,叹了口气,“羽仙姑娘,自打你来凉州,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对大人是有心的,但这凉州风水不好,不养人。你若想留在他身边,就得吃得了苦,耐得住性子,千万莫要给大人添麻烦,莫要让他操心才是。” “细辛夫人,你……”突然被提及这事,楚羽仙脸上红了又白,红是因为被细辛说中女儿心思;白却是因为那日他扔出个软钉子,表明了已经心有所属,她再无可能了。 “他是凉州牧,我敬重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仰慕他。可我出身卑贱,不过一个家生婢子,那号枝又是江湖女子,更无可能。到头来他还是要娶高门贵女的。”细辛敛眉低眼,重新拾起针线做活,“羽仙姑娘是个脸善的,言行中也不难猜出是长在名门的闺秀,能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我……细辛只想我兜儿能安稳成长,纵有恋心,也早已经锁在风华院这四方墙里,不再生长了。” 楚羽仙了然,是那日她对宝哥的一番好意开花结果,让细辛记在了心中。她急忙站起身来,低头沉声问道“还请细辛夫人明示。” “难民营疫情爆发,近日城中所有药铺医馆都已被动员起来配置散方,依然人手不足,始终未有人辨出这究竟是何种疫症。”细辛从袖中抖出一串钥匙,将其中一枚解下,放在楚羽仙手里,“凉州牧府中有大批书籍,都是当年上将军府遭难时抢出来的,或有医书良方,却实在杂乱不堪。细辛只识账簿,也从未能整理。羽仙姑娘要是肯帮忙查找,若能解此燃眉之急,大人必定高看你一眼,更是一桩救民于水火之中的义举!” 尘封数年的藏书阁大门打开,腐朽的纸墨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楚羽仙站在那倾倒的书架前,有一瞬间打起了退堂鼓——如此场景,怎么不像大海捞针?且不说找不找得到,连是否真有医书良方都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若是为了他,她就愿意。 她捏紧了手中钥匙,一步跨进尘埃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69.以身犯险】 昭融三十四年冬末,凉州关难民营大疫。 一开始只是听说有人觉得不适,食不下咽。一夜之间,却有数人突然倒地转筋不起,腹胀如鼓,而后几日内便暴毙。尸体拖出去深埋还未及两日,又有几十人发生同样的症状,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难民营中几乎成了人间炼狱,哭声传出数里远。 凉州牧林夔止却只当马耳东风,只是命人封死了难民营,围得仿佛铜墙铁壁一般,连一只雀鸟都无法进出。关中百姓私下里起过传言称凉州牧要坑杀所有疑似染病的灾民,原本已经隐隐生乱,可不知怎么地离奇死了几人——那些多嘴传话的人上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灯火忽的一暗,旁人再看时,颈椎便已经被生生折断,头颅垂在胸前七窍流血。这下虽然民众颇有怨言,却再也无人敢传,关内一片死气沉沉,终日弥漫着熏蒸的醋味和草药散方的古怪气味。 林夔止此时将手撑在下颌上假寐。铜芸从门口的熏蒸醋盆上跨过来跨过去,确保自己身上每一处都熏到了,才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主子,铜芸暗地里去探了关内口风,流言不少。至于那些医者,都称此次瘟疫除了与草土瘴病程不同之外,其余症状一模一样,怀疑是有人暗中下毒。” “此番做法定算准了我们无法仔细检验疫死尸体,好狠毒的心肠。”林朔之摇头叹息,“世训,你不该意气用事,直接杀了那年老的荷官。若是能仔细审问,或许还能问出什么线索。” “大哥此言差矣。”林夔止没有睁眼,平静地回道“那荷官本就是用来吸引注意的,特意在有疫病患者的帐中设赌,让人群都身处瘴气之中,他自己当然也只是枚弃子……与其听他的胡言乱语,不如用来杀鸡儆猴。” “那其余桩子呢?” “关内传播谣言的,已让青胆去杀了。至于难民营内……”林夔止说着,从袖中扔出一张纸条。林朔之捡起一看,脸色微沉“世训,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样行事是否过于凶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夜近四更,烛火暗淡,林夔止拿起剪烛的小剪刀,将烛心剪去一截,那火星便落在桌面上跳了跳,飘出一阵微臭的青烟。他的鼻翼因此微微一扇,急忙伸手将那烛火捏灭,站起身来“知道下毒的方法了。青胆、铜芸,将司仓禀的那人暗中盯紧。重头戏,终于要开场了!” —————————————————————————————————————————— 这夜正是钱甄多值守城门。 夜风似狼般地嚎叫,他打了个哆嗦,将腰刀垫在屁股下面,然后用铺盖卷裹紧了自己。寻着吊楼上避风的角落坐下,刚想稍微打个盹儿,突然听见下面有人在叫。 钱甄多不耐烦地伸出半个脑袋,“嚷嚷什么?林大人早已吩咐过了,关外有瘟疫横行,门绝不能开!快滚回去!” “钱大人,是我,铜芸!”下面那人取下包裹着头脸的水布,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钱甄多一见便清醒了些,急忙转下吊楼,搓着手问道“小的眼拙,原来是铜芸姑娘!怎么了,可是林大人有什么吩咐?” 铜芸双眼赤红,语气中透出焦灼“钱大人,麻烦你快将侧门开一道缝让马匹过去,我要去灵州求援!” “求……援?”钱甄多从这个字眼里嗅出极为不妙的味道来,他急忙抓住铜芸的手臂将她扯到暗处,低声急切地问“先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铜芸摇了摇头只是不说,可眼中却泛出泪来,钱甄多急得抓耳挠腮,指天发誓“妹子,你且说,我拿我的项上人头保证绝对不泄露半个字出去!你这样,你这样咱们心里发慌啊!再如何帮林大人守住这凉州关的大门!” 铜芸拗不过他,勒着马缰走不开步子,她便捂着自己的口鼻呜呜哭出声来,“钱大人,再不敢耽搁时间了,你别再拦我,我要去灵州求援啊!” “那,好吧,好!铜芸妹子,你快去快回!”钱甄多见她哭了出来,察觉事态紧急,不敢再拦,急忙差人将城门开出一条小口。铜芸飞身上马,蹄下踩踏着飞溅的泥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当中。听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钱甄多抹了一脸的冷汗,从脖领子里拽出一块玉佩,窝在手心里呢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林大人可千万别出事啊……” 凉州本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它就像一个窘迫的人,无钱无权,不能劳作,靠着天爷打发的一点口粮过着困顿日子。税赋一年比一年重了,农民们往往艰辛劳作一年自己却连吃饱都难;清闽匪徒的侵扰越发频繁了,富户不敢露白,嫁娶不敢声乐。即使如此,凉州的人民还是活下来了。 百姓虽然大多胸中没几点墨水,却能感受得到凉州牧对他们的善意每至大雪,他便开仓放粮,从灵州调送物资,向朝廷请求援助,冻饿而死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了上赋的日子,贫瘠的凉州交不出银粮,他便亲自带着兵丁去茫茫雪原中狩猎,以狐狼皮裘、雪莲人参等稀有山珍抵税……这样的官,百姓大多是拥戴的。 现如今凉州关外难民营中瘟疫横生,人人自危,惴惴不安,若是凉州牧林夔止再一倒,那便如人被抽取了脊梁,莫说自救,便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钱甄多想及此处,不由地觉得透骨寒凉,整个人筛糠似的抖。 而正在他满心惶恐之时,角落里有个黑影挑起嘴角,飞快地往暗中潜走了。 凉州牧的近身女卫铜芸,通晓旁门毒法,对医术却一窍不通,果然如此。这不,瘟疫和毒混在一起的症状,她根本就辨不出来!草土之瘴虽然一时半会要不了人命,却是极其痛苦的。从那日进营感染病气直到现在已过了好几日,恐怕林夔止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不,再加上自己的毒,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待林夔止一死,凉州必然大乱。那时候再让白狼巫师出面,发放解药和帝流浆给灾民,解救苍生……凉州和蒙州加起来,已经坐拥俞国北部近三分之一的土地和疆线,再将灵州关一破,俞国中部的城池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黑影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轻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赶紧去报告!这次白狼巫师一定会赐下多多的帝流浆,终于可以饱饱地吸个够了!那种甜美的香味,又甜又辣,吸完还能增长力气……他的喉结因此上下蠕动了一下,有些迫不及待地从怀中取出鼻烟瓶子,用力塞进鼻腔里,贪婪地吸取那残余的药味。再忍一忍吧,马上,马上就有帝流浆了…… “喂。”就在此时,头顶上传来一声招呼。 他迷惑地抬头看时,只见那泛着雪银的弯月犹如刀锋,墙头上站着一人,身形虚影一般仿佛捉摸不透……那人的手指间玩着一把青色玉箫,在他还未能惊叫出声时,突然闪电般朝他点来,只一刹那,眼前便只余下一片漆黑。 青胆掐着这小吏的脖子,将他夹在腋下,趁着夜幕隐去身形,几个起落间便翻越数条主街,直往州牧府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