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一章 金丹 万历十七年的时候,沈惟敬还是北京城里一个普通百姓,扔在人堆中就没了影的一般人,身上没有官职和爵位,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一言一谈居然能决定三个国家的战与和。 那时,每当有人问沈惟敬“敢问做的盛行?” 沈惟敬总是摆谱一般捋捋自己飘逸的胡须,不咸不淡地回道“老夫是道人,一心修长生的。”尽管通常这样的对话要么发生在酒肉横陈的茶坊会馆,要么是在歌楼妓院里,反正都是道人不太应该出现的地方。 但当时的人见怪不怪,北京自称道人的海了去了。明国嘉靖皇帝最信道,寝宫挂了青幡华盖,搞得跟老君庙一样,而且日日对天焚香,写些献给神仙的诗文符箓,这有专门的名称叫“青词”。写不过来还需要当时的首辅阁老等朝廷文胆代笔,许多人因为青词写得好,鱼跃龙门,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但论得宠,写青词的朝廷文胆,还不如有名的乡野道人。嘉靖朝,被皇帝慕名召进皇宫的道人不计其数。这些道人的发家之路刺激了民间更多人走这条终南捷径,和通过寒窗十年艰难科举才进入了内阁的大臣来说,道人的得宠之路太简单了,许多道人早前不过是市井浪荡子,就因为擅长丹药、卜卦、乃至房中术等江湖手段,就有机会被召入宫中,皇帝的赏赐、宫中的油水、民间请托的好处,源源不断。 “反正从宫里出来的,都发了财。”这说法流传开后,各地的道人都涌进了北京城,嘉靖皇帝死了,万历帝上台后,这趋势也没有改变。 沈惟敬也因听了这个说法,才披上了道袍,甚至还搞来了一个道士的名录,自称霞山居士。 但若向酒友们打听沈惟敬,很多人第一反应是“不就是那个卖丹药的吗?” 成为道士,尤其受皇帝欢迎的道士,必须有一两样看家本领。道家本领无非那么几样:青词,沈惟敬文学不佳,若佳早已去科场用功了。符箓,民间道家有复杂的仪轨来应对驱鬼、和合、安宅、祈福等多种需要,仪轨极其复杂且秘密,若无一生的研习和严密的传承,根本无法习得,沈惟敬也无法从此措手;道家还有一项本领,叫炼丹。炼丹又分内丹、外丹,内丹修炼可溯源至三国华佗的五禽戏、八段锦,以吞吐呼气,修炼人体内部之丹药,这也涉及秘法传承;而外丹,则是自起炉灶,加入不同的药材、金石、烧制出人可以服食的丹药。因为涉及高温烧制,又称作烧炼。烧炼并不太困难,乡野之间可以自建高温土炉,生火的薪柴在山野随处可采,金石和药材,通过大运河汇进了北京的渡口码头,根据不同药房可以采买。 烧炼算是修道的最简单入门之计,于是沈惟敬开始烧炼生涯。每个道士都有不同的丹药秘方,沈惟敬跟人说自己的秘方由来极古,乃是传自先秦东渡海外的徐福仙人。当年徐福为始皇帝求不老药,远渡海外,却不再回还,传说是成了仙。然而他的仙丹药方虽然没有留给始皇帝,却不知怎么在他的家乡江浙故地流传,沈惟敬的祖上也得到了一份。 世人听了沈惟敬这么吹嘘,大部分笑笑而过,也有较真儿的就说要他拿出仙丹来,自己要亲口尝尝然后成仙,要是没成仙就砸了他的招牌。沈惟敬依然是摆谱一样捋捋胡须,心平气和回应“徐福公的仙丹,我是不会轻易示人的。”说罢,他会停顿一下,然后补充道: “虽然仙丹不随便示人,但我有逍遥丹,常人皆可服用,有病的去病,无病的服用了强身。”说罢沈惟敬就会郑重其事取出他随身携带的药囊,囊中有不同的小葫芦,有青瓷做的,有木刻的,也有拇指大的真葫芦,然后他会倒出几颗金色的小药丸。“此丸拿回去,斋戒三日,积三日的露水为一盏,于日出后辰时服用。” 许多人取了丹药后,也照他说的做了。 说来也奇怪,虽然没有什么大用,但很多人身上难免有些风湿关节痛、瘙痒、癫痫、头疼脑热等小毛病,居然都还真在服用丹药后缓解了。甚至在服用完后,确实有精神爽利,饭量增加等诸多好处,久久不服用的话,就觉得委顿没有精神,所以回头客越来越多。 “有个会炼仙丹的沈惟敬”这名头慢慢也就在北京南城传开了。甚至有人上门来跟他求方子,还愿意入门当他弟子,沈惟敬都婉拒:“仙丹方子,秘不示人”沈惟敬捋着胡子,笑眯眯说道。 虽然秘方不肯传人,但沈惟敬仙丹的名头传了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求他买仙丹。沈惟敬来者不拒,但对穷人,沈惟敬只象征似地收一两枚永乐通宝,甚至让人家直接取了丹药回去,“等有钱的时候再还来”,几乎等于白送;但对于富人,沈惟敬则收银十倍,有些人疑惑“为何大家等买的丹药一模一样,你却区别对待呢?” 沈惟敬道:“天道损有余补不足,穷人福运不足,富人福运有余,都不符合天道,我用富人之有余,补穷人之不足,是帮他们暗合天道,金丹疗效才能加倍。” 沈惟敬的老婆陈淡如首先反对“有人赚就得有人亏,这才是天道。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自然之理。你却去做什么大善人。”说罢陈淡如又用手指狠狠戳丈夫的脑袋。 陈淡如本是扬州瘦马,十二年前被沈惟敬从扬州一个叫“之洲书寓”的妓馆中赎出,从了良。陈淡如初时是高兴的,但没想到从良后才发现能拿出十两银子为自己赎身的沈惟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富养的瘦马,变成了贫家糟糠妻,陈淡如心里有怨,时不时会找事情使小性子让沈惟敬难受。 沈惟敬并不生气“打开门做生意就不能厚此薄彼,富人生意要做,穷人生意当然也要做。从富人身上当然是要赚钱,但从穷人身上不能挣钱,那我就赚个名。你等着看吧,穷人为我赚来的会更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二章 郑四 陈淡如听了,也觉有理,但是她又不肯嘴上吃亏,反驳道“穷人富人两边蒙,天下所有好处都让你一个赚了?不可能。”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沈惟敬却笑道“世人都说不可能之处,往往有最大的可能。我就不相信天下有谈不拢的生意,别人要么欺侮穷家,要么只敲富人竹杠,我偏能做到穷人富人两边赚。” 陈淡如用自己的香团纱扇猛拍沈惟敬的脑袋“死鬼,就只有满嘴歪理!” 沈惟敬笑嘻嘻做势举手格挡,却不避不让,任她打。 陈淡如最看不惯的是沈惟敬时时资助一个城南的卖水汉子郑四。郑四因为天天抬水走街串巷,腰腿都有毛病,便来跟沈惟敬求金丹。陈淡如看沈惟敬和郑四攀谈了一番,叽里咕噜说了好久,沈惟敬先是客客气气,然后被郑四逗得捧腹大笑,然后眼神直勾勾盯着郑四说话,也不插嘴了,双手紧握在胸前,神态像极了村口听书的村童。不仅不收钱,金丹白送,还倒贴一串钱买了他担来的水。 郑四走后,陈淡如又说开了““不收钱也罢了,为什么还要给这卖水汉子送钱。” 沈惟敬一脸兴奋的样子,显然没从刚才愉快谈话中走出来“郑四以前是商人,在东南那边跟倭国做过生意,还会说倭语,刚给我讲了好多新奇的事情。比如倭国贵人家里的女子出嫁后,牙齿会涂成黑色,倭国人用筷子都是用木头现削……” 陈淡如听了一会打断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呢?” 沈惟敬道“我也不知道,但有趣啊!再说,今天用不上,也许后面会有用的。” 从此,每次郑四上门送水,沈惟敬都会额外多付钱,而郑四则像当时走江湖的说书人一般,每次都能知趣地给沈惟敬讲出几个或真或假的行商冒险的故事,听得沈惟敬心驰神往,沈惟敬每次都要多给他些铜板当做赏钱,郑四都坚辞不取,不仅不要赏钱,有时候还多给沈惟敬挑来三两桶水。初时,沈惟敬以为郑四只是为人四海,爱与他人言说自己的异域见识,也乐于施好处于街坊邻里。但后来见郑四到别人家送水时,都沉默寡言,都是卸下水,收了钱,一声不吭便走了,沈惟敬便心中有数。 时间一久,就连陈淡如都看出来了。一日,陈淡如郑重其事地跟沈惟敬说道“我说相公啊,你可千万不要瞒着我。你是不是有龙阳癖啊?那个送水的郑四一天跟你说的话,比我一年跟你说的还多。我看你两你一嘴我一嘴,情投意切的,眼看你是玩出新花样来了。若真是如此,你赶紧把我休了,你可以纳妾,我可不要新来的小妾还长着胡子,吓坏了我。” 沈惟敬哭笑不得,“你这说的都什么话!不纳妾!不龙阳!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出去挣钱给娘子买些首饰水粉呢。” 陈淡如道“那我看这郑四是心中有事,要求你去办呢。” 沈惟敬这下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陈淡如知道沈惟敬也心中有数,便道“想必还是不太好办的事儿吧。” 沈惟敬还是那句话“嗯,也许是。不过来在我身上,就是再难办的事,动动脑筋跑跑腿,总是能办成的,毕竟……” “我知道我知道,天下没有谈不拢的生意嘛”沈惟敬还没有说完,陈淡如就接上了他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三章 赵士祯 这天,郑四又来沈惟敬家后院卸水,忙完以后,郑四又放下扁担,和沈惟敬攀谈了起来,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倭国,沈惟敬做的药材丹药生意,自然地问起倭国那边药材生意行情如何。郑四却道,倭国甚少汉方药材,都是当地的土医土药,倭人病了,多到神庙祝神祈祷,望借神力康复病体。郑四又说“倭人主从之礼甚严,有时主人病了,仆从自会到神庙中昼夜不眠连日祈祷,有甚着,甚至用短剑割腹,为主人徇私,以命向上苍求主人之命。”沈惟敬啧啧称奇,郑四道“倭国人乐死轻生,就连这主从之道里也渗透了生死。”沈惟敬应和道“却像春秋时的刎颈之交,主有情,客有义。”郑四道“这本是中华之义,没想到如今只能在他国求之了……”说着眼眶却红了。 沈惟敬见郑四神色不对,便岔开话头,要留他下来吃饭。郑四便奋力推辞,拿起扁担挑起空桶就要走。沈惟敬见郑四拘谨知礼,不由闪过一丝恻隐之心,这定是在外面闯荡时尝尽了艰辛才练出来的处处小心。 当下沈惟敬便挽住郑四的手,道“郑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呀。” 郑四眼神一动,沈惟敬知道自己猜想没错。便又拉着郑四在院子里坐下,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呢。” 郑四道“沈公知道赵士祯赵大人吗?” 沈惟敬听着耳熟,想了一阵才说“莫不是鸿胪寺主簿那位浙江乐清籍的赵大人?” 郑四点点头“年少时,我是赵家仆人。” 沈惟敬知道那赵士祯一些逸事,此人才貌倜傥,居然不是通过科举得的官。据传赵士祯早年自浙江乐清寓居京师,提诗词于扇背,传阅甚广,后来被万历帝身边一个宦官看到了,觉得其诗上品,其字更是上上品,便顺手推荐给了钟爱书法的万历帝,万历帝一见之下果然十分喜欢。便召进宫来,授了个鸿胪寺主簿,自大明开国以来,凭书法得官的,也许就只有赵士祯这么一个人了。 如此倜傥不凡之人,自然有些倜傥不凡的脾气,赵大人官不甚大,脾气很大,常常非议朝政,尤其是万历帝宠幸郑贵妃,冷落正宫王皇后之事,为当朝人人避讳的话题,但赵大人在阁楼酒肆,逢人就传言宫中流出的小道消息,比如今天万历帝为了和郑贵妃在御河看龙舟,而王皇后在冷宫中贫病无人理会,又如皇太子被万历帝冷落,五岁未尝读书,等等宫中之秘,一个接一个从赵大人口中传到阁楼酒肆之中,才传到贩夫走卒之中,最终人尽皆知。 做官的脾气大,棱角分明,自然是难以升迁的,十来年了,赵大人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八品主簿,但风流不减,天天泡在阁楼戏院和酒坛子里。 没想到这个赵大人居然还和眼前的郑四有这等主仆关系,沈惟敬坐直了身子,想要听听郑四还要说出什么故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四章 郑四的往事 郑四道“当年乐清屡屡遭倭患,我父母也是被倭寇杀害的。本来亲族就贫弱,我没了双亲,只得卖身为奴,当时便是赵家少主赵士祯大人做主收留我做仆童。他说在市集中见了我,觉得有缘,便花钱将我接回府中,伺候他起居。我俩年纪相仿,虽然名为主仆,实际情同兄弟,本来做人奴仆的,被斥责打骂,受各种冤屈气是难免的了。但赵大人却对我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这是我感他的恩。但若只有善待下人这一点,我也不会这么念着他的好。” 沈惟敬听郑四言语不凡,更是好奇他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事来。 郑四道“赵大人知道我身世后,很是感慨,当场便发愿要帮我父母报仇,杀尽倭寇,保一方安宁。虽然二十年悠悠而过,我却犹自记得大人当日的少年英气。” 沈惟敬好奇问道“赵大人要怎么报仇呢?” 郑四娓娓而道。年少的赵士祯查访了乐清当时抵御倭寇的官兵民团,知道倭寇之利在于乘舟泛海,来去自如,加之倭国刀剑冠绝天下,倭国鸟枪快于弓箭,所以大明官兵常常一触即溃。赵士祯觉得我在陆,倭寇在水,船只之利不可比拟。但刀剑与鸟枪,近战时却可多仿制。年少的赵士祯开始仿制倭刀鸟枪,然而战场缴获不多,且火药配比不清,常常有炸膛危险,赵士祯屡受毒药烟气之伤,郑四见了,感动之余,更暗自立下一个大志,若能为主人学得倭人奇技,万死不辞。 郑四与赵士祯曾提及此志,说愿为主人舍身入敌国拜师学艺。赵士祯大笑道“倭国万里之外,我等何从得到。就算到了倭国,鸟枪和刀剑秘技都颇为精妙,自入门至精通熟练,非十年之功不可。等你真学成归来,早沧海桑田了。” 但不久,奇缘便来了。乐清城外突然来了一队人马,等走近了,瞭望官兵才看出是髡头长须,腰悬一丈长刀,光脚草鞋的倭寇,城上慌忙击鼓报警,掩城门抵抗,无奈倭寇老于攻城之道,来到城下,搭上云梯,城内早已埋下奸细,里通外合一阵掩杀之后,就破了乐清城。倭寇得了城以后,一贯不长久驻守,只是奸淫掳掠一通便去。当时乐清城变成了人间地狱,倭寇抢掠一切,布匹、银子、猪牛羊,见了人,女子便掳走,男的就由着心情或搜身抢掠,或直接一刀挥为两段。 当时郑四与赵士祯在城破后,就被大人们带着出逃,结果慌乱中走散了,身后倭寇眼看要来到,到处门户洞开,狼藉遍地,两人便携手就近走进一家空宅子,缩在阁楼一角,躲了起来。 结果在阁楼上,却看到倭寇进了院子来了,还有一个带着鬼怪般倭人头盔的倭贼眼看要上楼,郑四便和赵士祯诀别“少主人,我是仆你是主,今日就等我舍了这命,报你平日相待之恩。” 赵士祯慌忙摇头阻拦,郑四又道“郑四卑贱出身,主人天资聪颖,若日后飞黄腾达,还念着郑四的好,就请勿忘你那平倭之志,学得能敌万人的沙场之技,杀尽倭寇,为我报仇。”说着便走下了楼梯,赵士祯无奈只得从阁楼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窄窗子翻了出去,从屋脊溜到地上,一道烟跑了。 倭人像拎小鸡一般,左手拎了郑四的衣领,右手握着长刀,转头找自己同伴去了。这便是赵士祯所见的郑四最后一面。 郑四被倭人拿住时,万念俱灰,以为马上要像地上无数无头尸骸一般,被倭人砍了头,做了刀下鬼。不料,拿住他的倭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些酒食,走的时候,还让他乘了马,然后一路东行,到海边的时候,早有大船在海边等候着。从乐清抢来的男男女女,无数金银细软就被倭人分门别类装上船,开拔往倭国去了。 在去海边的路上,倭人给郑四剃了倭人的月代头,就是中间髡秃的发型。倭贼里有不少闽人,他们偷偷跟郑四说,剃了这头,就是跑了,被大明的兵拿住,不由你分说,直接砍头领赏,所以剃了这头,就只能跟着倭贼回国,死心塌地当倭贼了。 郑四当时便想一死了之,但后来见倭人在行兵整队时,操练刀剑鸟枪,想起了主人赵士祯来,赵士祯日思夜想要学的刀剑与鸟枪,不正就在眼前么?郑四转了这个窍后,不想死了。开始跟着倭人练枪练剑,在中土练,在海船上练,到倭国还练。 倭人还颇器重这肯学的俘虏,倒也没有为难他。唯一让郑四痛苦的是,每到顺流的季风时,倭贼就要领着这些俘虏去劫掠周边诸国,有时是朝鲜、有时是山东蓬莱、有时是澳门、有时是南蛮之国,有时便是郑四的福建故土。郑四无数次与自己的同胞刀剑相搏,他总是在保证不被杀的同时,将刀锋偏一寸,将鸟枪枪口抬高一寸,在诸倭中,郑四所抢掠也是最少的。倭贼也不为难他,反倒更敬重他是个义士,更是不吝国别之见,将倭刀鸟枪等倭国绝技倾囊相授,郑四也不辞辛苦,日夜跟着土人试炼。岁月淹留,黑发染上银丝,握笔磨砚的手被剑柄和鸟枪火药锻造得坚硬如钢铁,少年也成了战士。后来郑四与沈惟敬讲的那些倭国见闻和故事,那都是郑四在倭国挣扎求生时的亲身见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五章 龙阳 听完了这番由来,沈惟敬长叹一口气,过了好一会,沈惟敬才鼓起勇气道: “原来如此,但如今的赵大人,只是京城中泯然众人的一位小官,歌楼酒肆中响当当的主顾,倒是从未听说过他有平倭镇海的志向,更未听说他还会摆弄枪炮刀剑呢。” 沈惟敬说完这话,郑四的眼却被绝望填满了。 “可是,当年他说过要为我荡平倭寇,立功疆场的……” 说着,郑四声音低沉下去,竟至要掉下泪来了。 沈惟敬听了,心中一面是恻隐,一面是觉着好笑,“他要为我……,这种不正是龙阳癖的人才有的赌咒语气么,只怕真像淡如说的,这郑四真和赵大人有如同男女之情。”虽然心中嘀咕,但沈惟敬还是伸出手来,扶着郑四的肩膀,好言劝慰。 “人间这个聚散离合我见得多了,几多誓愿时过境迁后,都化作东流水,冲到那御河里去了。郑四你也是闯荡过倭国,走过四方的汉子,又何必执拗于年少时的几句私语呢?” 郑四本来还在低头拭泪,听了这话却猛然昂起头来,“不对!男子汉大丈夫,立志就应该矢志不渝,一言重于泰山,这才是君子之义,不然不就和西番东倭没区别了么!” 郑四眼下还有泪痕,眼神却闪闪射人,额上青筋暴起,沈惟敬也吓了一跳。 郑四又说道“我为赵大人一言,远走他方,在倭国浮沉了十年光景,不知受了多少罪,终于学来倭剑,又得了倭国鸟枪的炼造和释放之法,但回到乡里,却听说赵大人竟然因为沉溺诗酒美色,又不事生产,将家业都败了,变卖了最后一点家产后,去了京师,我才随着来了京师,一路又是颠沛流离,躲兵躲贼,好不容易落在京师城中,找了这份拼苦力换点饭钱的送水活儿,就是为了寻找赵大人,将我十数年辛酸血汗换来的倭刀鸟枪之技传给他,完他年少时的壮志。” 沈惟敬咬咬牙道“只是,眼下赵大人都成了京师里一个大冗官,天天歌楼里泡着,心气早丧了……”沈惟敬再看郑四的神色,郑四脸上乌云密布,忽然霹雳炸响,郑四怒喝道“我拼了这一生为他一句话,没想到换来这等下场!我这就去找他拼命,若他还是执迷酒色,忘了从前立志,那我就先杀他,然后死在他面前,也算是还了他一条命” 沈惟敬吓了一跳,自己好帮人,却没想到惹上这样的麻烦事来。无论这郑四是真的一憨到底还是虚言恫吓,既然他在自己宅子,跟自家说了这刺杀朝廷命官的大罪,反正自己是脱不了干系了。 沈惟敬慌忙好言慰藉“所谓要杀要剐要生要死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我也只当没有听到。郑四你千万不能冲动啊,什么都能谈嘛,这世道隔墙有耳知道么,万一让锦衣卫听了去,你我都是个死!你这事儿我知道了,我尽量将赵大人约出来,与你坐下聊聊,也帮着劝劝他,你千万不能冲动。” 郑四拱手道“都说沈公没有办不成的事,今日一席话果然慷慨豪杰,有古人之风,那我与赵大人之事,就托沈公了。” 沈惟敬见郑四泪痕未干,就换了一副恭敬嘴脸,心中暗骂“这贼汉子,居然还真讹上自己了。” 但嘴上还是周到的,便回礼说“这事儿我就帮忙奔走下,你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能冲动。” 郑四握着沈惟敬的手,千恩万谢。 这时,陈淡如从里屋转出来问道“留下来一起吃饭。” 郑四才慌忙放开手辞去了。 等郑四去得远了,沈惟敬才和陈淡如道“这郑四不简单,刚还寻死觅活的,结果以退为尽,讹上我了……” 陈淡如丝毫不关心丈夫的焦急,说“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我看你们都亲上了。” 沈惟敬狠狠唾了一口“我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六章 风满楼 话虽如此,沈惟敬借着买药的路子,开始打听赵士祯的行迹。没想到赵士祯一点不难找,都说他爱坐拥美姬,大口饮酒,歌诗为乐,正是大明潮流的狂生模样。主簿本来俸禄就不多,禁不住赵士祯天天这么千金挥霍,他从乐清带来的家底和那点可怜的俸禄早就挥霍完了,就靠歌楼里给人提字的手艺活着,但因为才气确实横溢,偶尔还有歌姬爱他的才,不仅不挣他钱,反而倒贴给他。沈惟敬听完他人的描述,咬牙道“没想到啊,赵大人居然混成了个吃软饭的。郑四那头听完更加要杀人了。” 沈惟敬便问别人,在哪个歌楼能找到赵士祯,人人都说“风满楼的阿香才色双绝,赵士祯天天跑阿香的书斋,就快要住那儿了,去那里找他,准在。” 沈惟敬去到阿香书斋的时候,婢女们告诉他,赵大人正和阿香吃着甜瓜看戏,演的是《牡丹亭》,沈惟敬耐着性子等到演完,赵大人携着阿香的手施施然从院子里走出来。 沈惟敬便陪了小心道“赵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那赵士祯却不知轻重道“阿香是我知己,也是自己人,就在这说吧。” 阿香却也是个识大体的人,便将二人邀请到自己的闺房,分主次坐定了。沈惟敬见阿香闺房中檀香袅袅,甚是雅致,全无一般风月书寓的妖娆之气,还真像是某位雅致先生的书斋。 沈惟敬便和赵士祯道“赵大人可记得有个仆人叫郑四?” 赵士祯把玩着阿香的玉手,眼皮也没有抬“好像是记得的。当年他还在乐清城救过我一命。” 沈惟敬心中甚怪,便道“对的,当年郑四为了让大人脱身,牺牲了自己,让倭人掳走了,他在倭国过了好多年苦日子,才逃回中土。眼下也正在北京城里,他放话了一定要找到大人,和大人相认。大人要是念及当年主仆之义,还是和他见见好呢。” 赵士祯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像嗯的声音,也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没有同意,还是只表示已经听见了。 倒是阿香说话了“没想到赵大人还有这样的朋友,倒是应该见一面的。” 这下赵士祯才接茬“见是要见的。只是听沈公这么说来,对方是有心来投我。只是您看,我做京官这点俸禄,就是养我自己一个,再搭一个能挑挑抬抬的老仆,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再加郑四一口人,只怕下月我就得饿死街头。” 沈惟敬心中白眼要翻上天,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赵士祯这般无耻的主人家了,当年人家舍命相救,半点感恩没有也就罢了,竟然连见一面也要算计半天。 沈惟敬斟酌了半天,道“我看这郑四道不是要来投大人这么简单。他说大人当年立志要学会倭剑和鸟枪,匡扶社稷,如今这郑四在倭国浮沉了十数年间,已经将倭械与武艺都学了回来,说想传给大人,全了大人当年大志。” 听了这话,赵士祯放下了阿香的手,“那你让他还是不要来了。我早没有舞刀弄枪的心了。你看,现在四海清平,有倭寇也让戚少宝杀光了,学这些军器武艺于人于己都无用。怎么,学了倭刀能给我升官啊?还是给我加俸三千啊?我告诉你,这时代啊,名爵早分完了,你多这一道技艺,少这一道技艺,改变不了什么。我也是在京师才认清的这个理,您回去也给劝劝这个郑四,别跟这潮流犯冲,还是多挣钱好些。” 沈惟敬大概明白了,这赵士祯就这熊样了,跟千千万万入京做官的地方才子一样,没几年就被京师官场腐蚀得没了心气,然后再座几年冷板凳,就彻底滑向愤世嫉俗了此一生了。 沈惟敬张嘴想原几句,没想到阿香却说话了“赵大人说的固然在理,但我一路听下来,这赵四却是个痴人,这年头少见了,我倒是极想见见的。”然后阿香挽着赵士祯的手道“我们一起见见吧。” 沈惟敬心里流过一阵暖意,果然从来豪侠出风尘。 这个阿香虽然与沈惟敬、郑四都素未谋面,三言两语间倒愿意帮着出头说话,比这饱读诗书却无心无肺的赵士祯大人高不知那里去了。 听了相好这么说,赵士祯才万个不情愿地一努嘴,道“行。” 阿香道,“再过几天便是盂兰节,正好请你那兄弟来一起来相聚,到时我备些酒食,帮你们解解暑热。” 听了阿香这么体察人情,沈惟敬也不由得对这个书寓女子产生由衷的好感来,当下也就不由赵士祯分说,就道谢拜别去了。 转身从风满楼出来后,沈惟敬便向周遭的人打听,这个阿香什么来历?人们都说,阿香是自小被风满楼的假母从贫家买来养大的,琴棋书画自不必说,为人也玲珑剔透,许多高官贵人迷她迷得要死,虽然狂蜂浪蝶众多,阿香居然能轻松周旋期间,也不见怠慢了哪个。而且阿香爱钱也爱才,恩客里有当朝尚书石星这种朝中红人,也有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赵士祯,阿香常常将石星这种多金恩客留下的金银,倒个手用来宴请赵士祯,说不定到时盂兰会上的金银,还都是石星这种大金主给的呢。 沈惟敬暗笑道,这阿香和我却是一路人,劫富济贫。然后又想起自己家里那个使钱大户,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当日沈惟敬找到郑四,欢天喜地道“赵大人答应和你见一面了。” 郑四在整理他哪些水桶,水车,眼皮也没有抬,“赵大人怎么说的呢” 沈惟敬仔细想了想措辞,道“赵大人现在境况并不好,升迁不利,但他没忘你呢。你过去见面时,跟他好言几句,兴许还能重进赵家门……” 郑四将水车往地下一摆,道“我不求重进赵家门,我只是要赵大人将他当年说的都兑现了。我要将鸟枪与刀剑之技传予他,他务必将我这十几年受了无尽苦痛学来的本领,都给我学了去。” 沈惟敬眉头紧锁“从来只听有徒弟求着老师教,未听过老师倒要徒弟死命学的。” 郑四便道“若他不学,就是不义,那我还是一刀斩了他痛快。” 沈惟敬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见面再说吧。” 郑四不说话了。沈惟敬便知趣离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七章 金兰会 盂兰节转眼就到,沈惟敬便带着郑四来了风满楼。 阿香早在庭院中摆下宴席的菜品酒水。 奇怪的是不见赵士祯大人。 沈惟敬不无担心地问阿香,“赵大人临时说好要来的,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阿香道,“不会的。” 虽然郑四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阿香却不以为意,殷勤献酒,沈惟敬见郑四木偶一般,便主动跟阿香周旋,场面倒也没有冷落下来。 酒过三巡,听得庭外有脚步声,阿香抬头望去说道“赵大人来了。” 郑四也不由得抬起眼来,看向了门外。 果然,赵士祯慢悠悠从门外走了进来,沈惟敬见郑四的目光死死盯在赵士祯身上,而赵士祯只是从他身边路过时,斜眼一瞥。赵士祯大踏步走到阿香身边,做了上座。 阿香慌忙举起酒杯“人都齐了,今日赵大人与郑四爷金兰相会,应当先喝一个。” 赵士祯也就举起了酒杯,但沈惟敬见郑四动也不动,心中正着急,不由得发话了“郑四,跟赵大人多少年没见了,怎不先敬赵大人一杯呢?” 没想到郑四却端坐不动,冷着脸说道“我记得年少时,大人滴酒不沾,鸡鸣即起。为何如今竟成了酒色双全的庸官了?” 这话一出口,赵士祯将手中杯子砸桌上,砸得粉碎,开口就骂“我念着旧情见你一面,你却当着阿香面伤我,不识抬举!” 沈惟敬慌忙劝住赵士祯“郑四为大人流落海外,如今久别重逢,酒后失言,大人勿怪” 郑四腾地站起道“我没有醉!大人,你都被酒色磨损了多少性情锐气!快觉醒吧” 赵士祯剑眉直竖,还要怒声叱喝,阿香却扯了下他的手,将一个锦囊似的东西要塞给他。 赵士祯推开了。阿香知道赵士祯不情不愿,也不强求,倒是自己拿着锦囊走到了郑四跟前,郑四冷眼看她要做什么。阿香开口了“郑四爷,赵大人这人心眼好,可是嘴硬脸皮还薄,他也知道郑四爷当年为了他流落海外,吃尽了苦,如今万幸回了大明,还同在京师,实乃幸事。只是赵大人如今也有了家业,虽想和郑四爷再为主仆,可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了。我和赵大人思前想后,给郑四爷准备了一份小小心意,虽不够买田买宅,但盘缠个月,不是问题。”说罢,就拿起郑四那双满是老茧的铁一般的手,将锦囊放了上去。 沈惟敬心中已满是惊叹,这女人处事说话不能再得体了,可是怎会看上赵士祯这种狼心狗肺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 郑四看着阿香,又看看手中的锦囊,里面满是些碎银子。然后又抬眼看看赵士祯。赵士祯也正看向自己,只是目光一相碰,赵士祯的眼睛就躲开了。 郑四将锦囊放在桌面,举起了酒杯,向赵士祯拱了手,一饮而尽,然后将杯掷地粉碎,从容道“我流落倭国十几年,中间几次想过自己了断,但每每到了生死关头,总想起年少时,与赵大人一同牵黄犬奔走乡野间的岁月,赵大人当年的志向,我没有忘,既然赵大人忘了,我也无需纠缠下去。”郑四看了一眼锦囊,道“银子我是不多,但也够自己活下去。”说罢,便扭头走了。 沈惟敬错愕在旁,他倒也敬这郑四是条汉子,然而在他看来未免有失鲁莽。等郑四走远了,沈惟敬将锦囊拾起,对阿香和赵士祯道“我再劝劝他。” 沈惟敬追了两条街才追上郑四。 郑四见沈惟敬还拿着那锦囊,高声道“郑四虽然卑贱,也知道不受嗟来之食!这银子我是绝不会拿的!” 沈惟敬皱着眉道“郑四,你这又是何苦呢?赵大人那边俸禄微薄,凑出这么些银子,已是极不容易。再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当年他是少主,你是仆童,如今他是赵大人,你是与我一样的城南小民,道已不同,何必强求?” 郑四道“君子立志,天翻地覆亦该终不改异!”,声音一颤,竟落下泪来,但郑四性格刚强。午夜京师街头依旧热闹,烛火灯笼,诸般烤制熟食,可谓人间百味,就在这烟火气中,有个男子伤心落泪而去,沈惟敬立在十字街头,心中也是怅然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八章 郑四的拳头 盂兰会之后,赵士祯又醉得一塌糊涂,阿香的劝诫,他半句也没听进去,便在阿香闺房里蒙头睡了,隔天一早才出门回家。 赵士祯顶着半醉半醒的脑袋,挨着墙走,走着走着却发觉身后好像有人跟着,这四五更天的北京城,大半人还在沉睡之中,车马少行,灯火阑珊的,要是真有歹人,连呼救都不会有人搭理的。赵士祯的酒忽然醒了大半。 赵士祯放慢了脚步,走到一个十字街,猛地转到相反方向,然后往回走。 那人一开始还继续朝前挪步,可是没走出几步,也就随他折返了。赵士祯心中了然,肯定被人跟上了,正在琢磨对策,没想到差点撞到前面一人的胸膛上。 原来前面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拦住了去路,那人还问“是不是赵士祯赵大人”,赵士祯低头道“不知你说什么,认错人了。”就想绕开,快快跑回风满楼去,无奈那人伸出一尺长的铁臂,扇着风卷将过来,赵士祯当年在乐清也拜过几个武师,学过一两手功夫,当时是躲过去了,无奈后面跟着的人又逼了上来,前后夹击,赵士祯怎么也是个中年书生,苦不禁打,没几下拳脚就倒在了御道上。 那日日中时,郑四还在挨家挨户送水,沈惟敬却飞也似地跑来,拦住郑四的水车,将他推到墙边,低声说,“你还敢在这慢条斯理卖水!今早上赵大人在御道上被人劫道打伤了,捕快马上就到,你还不快走!” 沈惟敬眼中清醒见到郑四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然后郑四将他一把推开,边收拾水车,边道“又不是我去劫的他,我跑什么跑。” 沈惟敬见郑四说的不像假话,挠挠头又道“是不是再说吧,昨晚你闹出那样的事,就算不是,捕快来了也首先拿你!” 郑四甩甩身上的土,捏起碗大的拳头“由他来,就是全北京的捕快来了,我郑四也不怕!” 沈惟敬看郑四的臂弯青筋暴起,肌肉结实,确实是一副敢打能打的模样。沈惟敬忍不住夸了几句,可是话音未落,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逼近,两个捕快捏着令纸来了,没到跟前就大喝“谁是郑四!” 郑四也不怕,挺着胸膛道“就是我。” 沈惟敬慌忙躲在一边。 那两个捕快说“你打伤的赵大人,来吧,跟我回衙门。” 郑四道“不是我做的,我早上就上西城挑水,一直忙到此间,没有闲工夫去打赵士祯。” 那两个捕快见郑四敢回嘴,大怒骂道“你这离籍入京的流贼,挟私怨打朝廷命官,再敢啰嗦半句,先折你胫骨,打烂你牙齿,看你还敢回嘴也不?” 郑四也不回嘴,只是扎开了马步,捏紧拳头,摆出了要接招的架势。 那两个捕快大概是没见过这种硬骨头,不怒反笑,相视一眼以后,便如饿虎扑食般扑上去就要打郑四。沈惟敬心中暗道“要死要死”以为郑四这下要被整死了,但只见眼前的郑四不慌不忙,身形一转,躲在一边,竟然避过了两个捕快的扑杀,然后从水车的担桶上抽出一根扁担棍,轻轻巧巧抡了开去,扁担先扫到郑四左侧的捕快,那人右腿中了一棍,当时就腿一歪倒了下去,捂着大腿疼的叫不出声来。剩下那一个知道郑四有些门道,害怕了,不过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那人干吼了一声,抽出腰刀来,周围的人霍地一阵起哄,跟看戏似的热闹。 郑四看那捕快外强中干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伸手,那扁担又挥了出去,捕快横刀要挡,眼前白光一晃,刀脱手飞出,直愣愣落在人群之中,但居然就没有伤着一个人,只是插在了地上,随风晃动,人们怕了,发声喊都散了。 那捕快也扭身要逃,但郑四的扁担如同长了眼睛,随着他的脚步追来,那人脑后中了一扁担,往前扑通一下倒了。 围观百姓都退出了百步外,两个捕快像虫子一般在尘土里扭动挣扎却半天站不起来,郑四水桶也不收拾了,扁担一扔就脱身逃去。沈惟敬也就趁着所有人惊魂未定之际也逃开了。 沈惟敬逃回家里后,陈淡如第一个看出问题来。陈淡如问“你是做贼去了?还是被人捉奸了?怎么三魂不见七魄?” 沈惟敬哭丧着脸“老婆大人啊,你就别跟我逗闷子了,我本来带那个郑四去见赵大人,想成全一段金兰好事,结果今早郑四却把赵大人给打了,还将来拿人的捕快打得要死,这下完了,搞不好我也成连带的人犯了。” 陈淡如喝了口茶,出神似地自言自语道“郑四这么能打?”然后又将目光落到沈惟敬哭丧的脸上,呵斥道“你怕什么!遇事不能怕事,早让你不要揽着那个郑四,那家伙总是一副气鼓鼓心里有事的模样,一看就是会闯祸的扫把星。如今你果然将人家的恶给勾出来了,没办法,赶紧去善后吧。” 沈惟敬道“这可如何善后?” 陈淡如手指点了下桌子道“你说呢?” 桌面上还放着那一个小囊装着的碎银子。 沈惟敬摸摸头“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晚沈惟敬就拿着锦囊直奔赵士祯家中去了。 赵士祯在铁狮子胡同租了半拉院子,有个老仆人帮着开了门,将沈惟敬请进内堂,但没有上茶。 赵士祯还是那副人人欠了他的眼神,但眼眶却黑了,嘴角也破了,显然被揍得不轻。 沈惟敬坐在赵士祯对面,坐下来时,觉得椅子不太舒服,低头却看,左右椅脚都垫着了本书,左脚垫着《闺范图说》这是本讲列朝孝妇的书,因为当朝天子万历帝宠妃郑贵妃喜爱,世间追名逐利的人都藏了几本,而赵士祯却用来垫脚。左脚垫的还能说有气节,但右脚垫着书,却甚是过分了。沈惟敬低头细看,右脚垫的却是天下士子的圣经《论语》。 赵士祯见沈惟敬错愕,反倒笑了,“这些书啊,也只配用来踮脚。我读了千遍万遍,有人要打我,读再多的书也防不住啊。” 沈惟敬毕恭毕敬将锦囊放在赵士祯的案头,拱手低头道“我本意只是要帮郑四一个忙,想着他平时都辛苦跑腿给邻里街坊送水,都有恻隐之心的,想着只要回了赵家,郑四生机有了着落,赵大人府上也多了帮手,两边都是好事。没想到却闹成这样,这里面有小的不是,今天特意来跟赵大人道声抱歉,这锦囊中的碎银子,郑四没收,我也分文未动,如今原样归还。除了这锦囊,我还带了些金丹来,赵大人可以服用,有助疗伤,之后大人每逢时节要丹药进补时,只需找我沈惟敬便可,不用银钞,报上赵大人之名,我便令门店小二好生伺候着送上。” 沈惟敬这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赵士祯半句也未回话,只是拿起一只折扇,拨弄了下锦囊,然后又用折扇撬开了放在锦囊旁的一只木盒,看了看里面的金丹。然后将折扇往桌面一丢。啪一声响,吓了沈惟敬一跳。 赵士祯说话了“我知道打我的不是郑四。” 沈惟敬惊疑未定。 赵士祯还是那张不咸不淡的脸,“所以呀,也不是我让人去拿郑四的,更不会让人来找您麻烦。你这东西送错了。” “送错了?”沈惟敬更加狐疑。 赵士祯点点头,“送错了”。看他那淡定模样,仿佛被打的人不是自己,说的是别人家的事。 “你知道这东西要送哪里去吗?” 沈惟敬摇摇头。 赵士祯道“送风满楼阿香的闺房里去,准没错。” 然后赵士祯双手叠在脑后,四仰八叉躺在太师椅上。 沈惟敬只好收了东西出了门来。 “是阿香?”这里面肯定有事,沈惟敬心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九章 石星 沈惟敬来到阿香府上的时候,阿香院子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光着头,跟铁塔一样高的汉子,另一个身子瘦长,也能看出来身上有功夫的。沈惟敬想进门,却被那铁塔般的汉子呵斥了回去“你也不问问谁在里面呢?赶紧滚!” 沈惟敬握着锦囊和金丹,退了下去,但并没有离开,只是在风满楼徘徊,看着龟奴婢女们捧着酒食在阿香院子里进进出出,熬到差不多时,沈惟敬拦下了一个手上还抬着残酒的龟奴,问道“谁在阿香府中啊?” 那龟奴本来就没有好脸色,但看看沈惟敬的锦囊和药盒子,眼都直了。沈惟敬连忙介绍自己“我呀,就是南城做金丹生意的道人,沈惟敬,道号凌虚子。” 那龟奴居然知道他“哎哟原来是金丹沈公呀,都说您金丹药效如神,我这几天老有些腰酸背痛,魂不附体的,这个能治么。” 沈惟敬二话不说从锦盒中取出两枚丹药塞到那小龟的怀里,又故作神秘道“先服一颗,若不见好,十五日后,待到下雨的时候服第二颗,服用时口中要默念速速去病速速去病。” 那小龟不敢怠慢,频频点头记听了。但又忍不住问“为何要下雨时候服用?” 沈惟敬低声道“你不是说腰酸背痛,魂不附体么,我看你眼下发黑,乃是癸水过多,缺乏宣泄所致,就是要等到天青阴雨,天地交泰之时用药。我这药有龙骨,知道什么掌管水官么,乃是那东海的龙王,有了龙骨,化了你的水气,加上你言灵中的神咒,等龙骨遇雨起效,则病气自然随水而去。” 这趟虚虚实实的话将小龟唬得一愣一愣的,沈惟敬见他眼中升起了崇敬之情,就不失时机问道“阿香姑娘眼下正和哪位贵客周旋呀,怎么阵仗这么大?” 那小龟低声道“沈公有所不知啊,眼下正在阿香院子里的是当朝的工部尚书石星!守在门口的是他两个护院,只是之前都从不带来,今天居然还当了门神,我只怕阿香今天不好过啊。” 沈惟敬道“阿香怎么不好过了呢?” 小龟将沈惟敬扯到墙角“我还以为沈公知道呢。阿香的爱客众多,石尚书是贵客里的贵客,人家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听说现在正都督着昌平那边的帝陵修建呢,天天在圣上跟前行走的。所以呀,给阿香的赏钱、首饰多得是不能再多,只是阿香姐爱才,她一面收了他的钱,一面反而又拿其中不少银子去倒贴一些有才的穷主顾。前些天就听说她给了在冷衙门当主簿的赵相公不少赏钱,石相公知道后,很是生气,后果很严重。听说赵相公拿完钱后,隔天就在街上光天化日被打了,打他的人也拿不着。今天,石相公一早就来阿香姐院子里,坐到现在,又叫人搭台唱戏,又叫山珍海味水陆河鲜,帐都只是挂上,我看啊,是有心要弄阿香姐。” 沈惟敬听了,如当头打了一记闷棍,没想到还跟当朝尚书多了些扯不清的麻烦,只是这姓石的一介朝廷命官居然还这样胁迫一个风月女子,将赵士祯打了,还要那郑四当替死鬼。沈惟敬当下就觉有些恼怒,年少时那股强梁之气就上来了,想当年跟着胡宗宪总督时要遇上这种欺男霸女的,管他多大的官呢,上去就是一顿打,敢叫唤的军法从事,多痛快。但沈惟敬很快冷静下来,如今在这制度森严的京师,不能乱来。沈惟敬捏了捏手上的钱袋子,计上心来。 沈惟敬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小龟的怀里,道“帮我一件事。” 阿香院子里,戏班的人折腾得鸡飞狗跳,戏文换了一折又一折,石尚书先要听文戏,一会又要听武戏,一会儿又指明要听某个角儿,一会儿又嫌菜品不好,风满楼的人知道石尚书借着醋气要消遣大家,因此都赔了小心,处处战战兢兢的。 但阿香却冷着脸坐在石尚书旁边,一声也不吭,阿香的假母看了害怕,还出来要周旋,却被石尚书呵斥“不见正跟您女儿看戏么?吵什么呢!”假母也就不敢出声了。但阿香气鼓鼓坐着,不管不顾,石尚书也不敢做什么,只敢跟龟奴婢女们撒气,像极了闹别扭的情侣。 假母死命在阿香耳边低声说道“你去陪个好,可不要怠慢了石官人啊。”阿香心中焦躁,但实在拉不下脸来,去陪好?这不就跟那姓石的低头了吗?阿香持宠而娇,从未吃过亏,是死也不愿意低头的。可是看着地下的龟奴婢女们忙前忙后,被折腾够惨,阿香也是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才能收场。 这时,那捧着残酒的小龟又从门外走了进来。朗声道“有客求见。城南道人沈公有事求见石尚书,同为阿香姑娘致问礼。今天的花销沈公都关照过了,全由他包,只求见石相公一个金面。” 石相公心惊诧,他看看阿香,阿香同样也一脸惊疑地看着他。 石相公略一迟疑,便挥手道“请进来。” 而后又道“其他人都下去吧。” 周围伺候着的戏子、仆役、婢女、龟奴都如蒙大赦般逃出了院门。院子瞬间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戏台和台下的石尚书、阿香姑娘。 那小龟也从门缝中闪出来,沈惟敬赶上前去,那小龟笑道“都按您安排的说了。” 沈惟敬便将锦囊交给了小龟“就用这个结账得了。” 那小龟捧着欢天喜地要走,沈惟敬一把扯住,又从锦囊里摘出两个碎银子,揣在自己怀里。 那小龟还没有反应过来,沈惟敬已经走进了阿香的院子。 脚步轻快,连那两个门神也没能将他拦下。 石相公见院门缓缓打开,进来了一个须发飘然的中年道人,不由一惊。 阿香见过沈惟敬,如今见他化身南城包帐的富商,也不明就里。 沈惟敬见阿香旁边坐了一个冠带齐整,目光如电的长须官人,知道是石相公,便拱手道“在下南城道人,道号凌虚子,给石相公、阿香姑娘问安了。” 石星看着沈惟敬,道“感谢啊,这全场的花销您都给包了?好生有钱的道人。是要托我办事吧?什么事,您说吧!” 沈惟敬恭敬拱手再拜道“石相公圣明,求赐一坐,贫道仔细说来。” 石星便令那两个护院的给端来了座椅,沈惟敬不客气坐下了,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说道“此番前来,是相求石相公出手搭救我一位惹了事的奴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章 批条 石相公见院门缓缓打开,进来了一个须发飘然的中年道人,不由一惊。 阿香见过沈惟敬,如今见他化身南城包帐的富商,也不明就里。 沈惟敬见阿香旁边坐了一个冠带齐整,目光如电的长须官人,知道是石相公,便拱手道“在下南城道人,道号凌虚子,给石相公、阿香姑娘问安了。” 石星看着沈惟敬,道“感谢啊,这全场的花销您都给包了?好生有钱的道人。是要托我办事吧?什么事,您说吧!” 沈惟敬恭敬拱手再拜道“石相公圣明,求赐一坐,贫道仔细说来。” 石星便令那两个护院的给端来了座椅,沈惟敬不客气坐下了,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说道“此番前来,是相求石相公出手搭救我一位惹了事的奴仆。” 石星道“我只是个管营建的尚书,县衙也不是我家开的,为什么来求我呢?” 沈惟敬慌忙恭维道“石大人看您说的,谁不知道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圣上连百年后的陵宫都交给您营建,都说人最愁的是身后事,而今您做的事正是能让圣上万世无忧的天下第一大事。您说说,您一句话能顶多少用。” 石星捋捋胡须,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却是得意的。 沈惟敬又道“再者,我只是一介道人,实在是不认识京城中别的贵人,只听过石大人的大名。之前阿香姑娘身体不适,我给她进的丹药,今日也是要给阿香姑娘送疗养的丹药,没想到大人正好也在,今日终于有机会得见大人金面。” 阿香不知道沈惟敬扯谎还会扯上她,有些错愕,石星也一脸狐疑转过头来问阿香“你之前身体不适,怎么不告诉我。” 阿香只得作势做出气不过的神情,道“还不是你,口口声声说念着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两趟,别说我只是气虚体弱,就怕是感染了风寒重病将死,你也是不会知道的。” 石星不做声了。 沈惟敬笑道“石大人不必忧心,阿香姑娘只是肺气略有不足,我的丹药中有昆仑金蟾,最能补益肺气,阿香姑娘只要按时调理用药,没有不好之理。” 石星看着阿香,有些心疼,低声道“怪不得早前你老说胸闷。” 沈惟敬看看氛围正好,便恭敬打开锦盒,露出里面的金丹,呈了上去。 阿香犹扮做生气,扭头不理。 石星抢先帮阿香收下了,一脸嗔怪“你要是不适,应该早告诉我,我请大夫给你看。” 沈惟敬故意咳嗽了一下。 石星也知人前太过亲昵不妥,便正色道“那道人,便说回你仆人的事吧。” 沈惟敬再拱手道“我有个仆人,忠贞强干,却因为一些小误会与朋友失和,误伤了好友,没想到惹来了捕快,居然要枷他。我那仆人一时气不过,和捕快们厮打,还跑脱了,现今不知躲藏在何处,这回就是想求石大人帮忙写个条,向府衙求情,不要枷我这忠仆,也不要因此而给他下罪,逼成了逃犯。我自会找到他,将他带到衙门,之前捕快们厮打受伤要用药水丹药的,我也会一并赔付。” 石星笑道“你这都一面之词,我也不是府衙,一时三刻间也辨不了你说情的真假。你那事儿,我怕事帮不上的。” 沈惟敬眉头一皱,觉得事情要遭,这时阿香却说话了“这人呀,平时就说自己经世治国,临到头了,一个奴仆的小麻烦也搭不上手?” 石星怒目而视,看着阿香,阿香眼波流转,变了蚀骨的声音道“石相公,沈公平时帮我施衣舍药,也是有恩与我,您就帮他个小忙吧,也算替我还了人情。” 石相公沉吟道“那就帮你写个条吧。” 沈惟敬听了,连忙拱手再拜,千恩万谢。阿香招手就取来了笔墨纸砚铺开了,捏起笔来,就问沈惟敬“你家奴仆怎么称呼啊?” 沈惟敬道“阿香姑娘受累,奴仆哪有姓名称呼,我都叫他阿四,就写阿四。” 阿香点点头,边写边念“吾友南城沈公,道药高明,其仆人阿四不合与人失和,失手伤人”写了几句,阿香又问“阿四那朋友,不怪罪了吧?”沈惟敬笑道“不怪罪了。”心中暗赞这女子上道。 阿香又写“伤者和解不问,既是无讼之事,望府君多行方便。”写了这几句,便将笔递给石星柔声道“大人,您受累画了名头花押吧。” 石星虽不情愿,但是架不住阿香的款款求告,便提笔写了自己名字的花押。 阿香看看墨迹干了,便捧着字条走下来,给了沈惟敬。沈惟敬双手接过,高举过头,对二人一谢再谢。石星盛情之下,也就颔首而笑了。 沈惟敬离开阿香院子的时候,阿香和石星又和好了,两人有说有笑的,跟热恋中的男女一般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一章 袁公 沈惟敬捧着石星批的条就往郑四家赶去,还有百十步就见到郑四家门口围着几个公人,为首的是那两个被打伤的捕快,一个缠着头,一个支着拐杖,他娘的他娘的骂个不停。还有一个穿着锦衣的六十出头的白发老者。 沈惟敬大踏步向前走了过去,亮出石星的条。“各位官爷,都散了吧,石星石尚书出面保了郑四,都是误会,大家可以随我去喝一杯药酒消消气,补补身子。” 一个捕快上来就揪住了沈惟敬的领子“哪里来的鸟人,那郑四躲起来了,拿不了郑四,就拿你。” 沈惟敬轻轻扬起手里那张条子,说道“我随你们回去,反正县衙大人看了条子也会明白是一场误会。” 那捕快性子急,抢过条子就要撕。 “慢着,我看看。”那白发老者发话了,说罢就拿过条子,看完以后,一直把眼看沈惟敬。 那老者问道“你这汉子,怎么骗到我家主人的条子?” 那捕快听了事儿像是真的,手劲不自觉松了。沈惟敬甩开那捕快的手,也气势汹汹道“不是骗,是我当面求的石大人,石大人亲笔画押写的条子,就在阿香姑娘跟前,有阿香姑娘和风满楼上下为证!你们还敢诬蔑无辜,还要打我,就不怕得罪了石大人么!” 那老儿倒是一笑,不像是使坏,道“我还真不怕得罪石大人。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沈惟敬不客气道“鄙人修道,道号凌虚子,俗名沈惟敬。” 那老者笑呵呵道“鄙人袁大敬,我也颇好炼丹修道之事,今日冲撞了沈公,实在抱歉,改日我们另择佳处,坐而论道。”说罢拱拱手,就要走,一干捕快们也就跟着挪开了脚步。 沈惟敬见袁公手里捏着石星批的条子,急忙拦住“这条子还我,是我向石大人要的。” 袁公笑嘻嘻道“我看上面有我家大人的名字,差点忘了是您的东西。还你。”说罢就递给了沈惟敬。 沈惟敬讶异道“您家大人?” 袁公笑道“我是石星石大人的岳父。你居然能求来他的条子,有点本事。”说罢,便转身走了。周围看热闹的街坊也散了。 只剩下沈惟敬捏着条子,呆立在原处。 当日沈惟敬在平时郑四出没的地方寻了一周,都没有找见人,便折返了风满楼,又摸到了阿香的府上,漆黑中和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却是白天那小龟奴,沈惟敬拉着那小龟奴便问“石尚书还在阿香院子里么?” “早走了,今天袁公您走了以后,石尚书和阿香姐又和好了,看了两折戏,吃过晚饭,石尚书才走。” 沈惟敬点点头,就要往里进,突然想起一事,又问“石尚书是有个叫袁大敬的丈人么?” 那小龟点点头“是啊,别叫人全名,大家都敬称袁公,石尚书有三房妾仕,这袁氏最不得宠,但还好袁公办事得力,石尚书便让这同岁的岳丈鞍前马后跟在身边,帮着处理杂事,跟石尚书分似的,京城里也颇有脸面,大家都敬他三分的。” 沈惟敬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确是这样。” 那小龟奴突然露出些狡猾的神情道“沈公,您那金丹能多赏我些么?” 沈惟敬道‘“难道你已经吃完了?不是让您按时节吃么。” 那小龟笑道“有别的婢女身子有些不适,我想横竖也是药啊,就卖给她了,结果人家吃了特好。这一下午已经有三四人来找我求丹药了呢。” 沈惟敬看着小龟那一脸狡黠的模样,本来想开口训斥几句,但突然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商机。便眉开眼笑道“你这小子,脑瓜灵活,在风满楼干可惜了,应该给我当个掌柜的才不屈才呀!这样吧,我想着风满楼上下这么多口伙计,肯定有虚劳之疾的,日后我专门调理些治疗虚劳之症的丹药,都托与你帮忙散了出去,我外面都买五钱一枚的,得了利钱我们三七分成,你看如何?” 那小点的跟鸡啄米一般,笑道“五五更好!” 沈惟敬笑骂道“滚!” 那小龟便笑着跑来了“那我就放出话去,改天等沈爷的丹药了。” 沈惟敬想着又多了一个销路,心情舒畅,推开阿香的门便进。 阿香和今日早先见着时候又不一样了,卸了白天的香粉和浓妆,披上夜间的纱衣,倒是别有一番风情,沈惟敬恭敬拜了,便坐了下来,道“今日多得阿香姑娘帮忙,救了郑四一命啊!” 阿香蹙眉道“哎,我得说个抱歉才是。也是我处事不周,才惹得石相公为难了大家。” 沈惟敬笑道“没猜错的话,是石相公知道您为赵大人和郑四办了盂兰会,生气了。让手下的袁公带人打了赵大人出气,还要拿上郑四顶罪,对吧?” 阿香道“也对也不对,石大人是生气了,但他是读书人出身,不至于算计至此。这恶心人的法子肯定是那个袁大敬想的。要真是石大人要算计赵大人和郑四,今日你求他批条的时候,他就察觉了。”说完,阿香莞尔一笑“沈公您今天这妙招可是吓我一跳啊。没想到你还敢用石大人的钱来替石大人结账……” 话说到一半,阿香就没说下去,她想的是,她用石大人赏给自己的金银来给赵士祯办这个办那个,不也是同样的借花敬佛,同样的乌烟瘴气么? 沈惟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他更关心的却是自己的事儿“经过今年这么一闹,回去袁大敬跟石大人一说,石大人肯定知道自己被我蒙了。这可怎么办呢?” 阿香笑道“沈公啊沈公,你看你还知道害怕呢,要真是害怕您就不该弄今天这一出!” 沈惟敬看阿香眉开眼笑,知道她肯定能摆平,但脸上还是装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来,哭丧着脸说道“我这人啊,平时也精明,但就是见不得弟兄有事。我和郑四其实不是主仆,就是意气相合的朋友兄弟,如今见他无辜蒙冤,只是一心想着帮他解危脱困,都没顾得上自己的安慰,时候才知道自己也给陷进去了,我这也是为义所累,阿香姑娘今日还帮我圆场,可见也是知道忠义的人,还求您也指点指点我接下来该如何自保啊!” 说罢差点干嚎起来。 阿香见沈惟敬舍身为了一个挑水郎,确实颇为感动,便道“阿香虽是女流之辈,也知道忠义二字,沈公的忠义,阿香看在眼里。您先不必忧心,石相公今日回去,若被袁大敬说破了,还要怪罪郑四,乃至牵连到你,我这边自会好言抚慰,务求让石相公打消这恶念。”阿香停顿了一下,又道“宽且您今天说了个特好的托词,您不是我的道人和医师么,今后常来,常和石大人见面,偶尔也和他论道谈心,亲昵起来了,自然恶言难进,可以无忧了。” 这下沈惟敬如吃了定心丸,再三拜谢阿香。 沈惟敬想着,这番弄假成真,真有机会借风满楼搭上当朝二品大员石尚书的线了,这可是条大鱼。而且今日还借那小龟,相当于在风满楼里又开了一家没有脸面的金丹药店,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出门回家时,连脚步都轻快了些,像踏在云彩里。 狂喜持续不多久,一个疑问冒上心头。 “郑四躲哪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二章 合欢术 这日,沈惟敬在街上走,迎面来了一个人,沈惟敬觉着眼熟,对方却笑脸相迎,抢先拱手“沈相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我是袁大敬。” 看着袁大敬身后还跟着两个铁塔般的护院打手,沈惟敬心中了然,只得随他走了。 袁大敬也不为难他,就选了城墙边一家茶水店坐了,劈头便问沈惟敬“这事儿该怎么了?” 沈惟敬扮做无辜道“已经了了呀,石相公也写了条了,郑四就没打过赵士祯大人,这就是一场误会。” 袁大敬笑道“石相公气可没有消,那风满楼的阿香天天将石相公的钱去养着赵士祯大人,这事说破天也没有道理。” 沈惟敬继续扮无辜道“袁公,您也不怪我多嘴呀。阿香是风满楼的人,不是石相公家里人,人家开门待客的,怎么待的客,到不了你我乃至石相公来说三道四的。倒是,石相公应该多着眼些家里的事务,不要都花着银子和时间在阿香姑娘身上,冷落了家人才好呢。” 袁大敬还没有说话,做身后那个光头已经一手提着衣领将沈惟敬揪了起来“你说什么呢!”唾沫星子喷了沈惟敬一脸。 “干嘛呢!放开他吧。”袁大敬笑眯眯道。 沈惟敬甩开那人,擦擦脸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喝口大碗茶,然后说道“袁公,我知道您是石相公岳丈,可您光替他操心外面野花野草的事,管什么用啊。我学道的,您不是也学道的么?那风满楼的阿香一看就是个蚀骨腐髓的狐狸精托生,我看早晚得把石相公的魂勾了去,您却还帮着她去拿人。” 袁大敬收起了笑容“这男女欢爱,哪到外人插嘴呢?我虽然是石相公岳丈,可也不能强让他只宠我的女儿。” 沈惟敬笑道“这自然非人力能为之,但我们道人有偷天之功,祝由科里有合欢咒,袁公若不嫌弃,我可以回去就准备合欢符文,交您爱女依法施用,再配合我的合欢金丹,必能让石相公与令爱欢好如初。令爱得宠于石相公,袁公您也脸上有光了,那时候还用管什么郑三郑四,阿香阿臭呢?” 袁公哈哈一笑“沈公除了道术了得外,看来还是个纵横家,口才也不错啊,我都机会被你说服了呢。” 沈惟敬哼一笑,低头喝茶,倒要看这袁大敬还要说出什么来。 那袁大敬果然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赵士祯大人被伤这案子,赵大人也没有提讼,跟衙门回的话是出了风满楼,不胜酒力,自己醉倒街头受了点伤,既无讼主,此事便了。但那个郑四,我倒是记着的,谁让他打了公人呢?” 沈惟敬连忙接话“那两位公人需要的药酒金丹,沈某可以提供,只是现钱和银子沈某是没有的。您也说了,本来就是无主之讼,两位公人无确证就去拿人,显然有错在先,沈某也是尽力回护了。二位也不是致命伤,若两位要闹,沈某只好再拿着石尚书写的批条再到府衙与几方共同对峙,务求彻查谁打的赵大人,谁诬陷的郑四。” 袁公一拍桌子“说了!赵大人说是自己自伤的!” 沈惟敬立刻低眉顺眼道“对,赵大人是自伤的。” 袁公鼻腔里哼了一声,道“行,那两个公人你就去陪些丹药就好,就算交个朋友吧。姓沈的,你有点本事呀,当年在哪里混出来的,怎跑京城来了?” 沈惟敬一听,来了精神便道“本是浙江嘉兴人,在当地也是名家之子,不幸家道中落,后来又从了军,跟随胡宗宪公征战两浙,和倭寇大大小小打了四五百仗,还救过胡公一命,当时想的是要拼个军功出头,没想到后来胡公反而因事陷在了狱中,郁郁而去。我心也冷了,便解甲归田修了道。”沈惟敬停顿一下,见袁公还在认真听着。便又说“如今在京城卖丹药道符为生,也薄有小名的。再者,也是参过军的人,还有一口血气在,虽然身在草莽,心中时时还是想着要为朝廷效劳的,如今因这小事,结识了袁公、石尚书,这正是皇天有眼,不负沈某拳拳报国之心呀!” 袁公笑了“看来沈公也是个忠义之事,这话我记着了。”说罢便招呼那两个护院起身走了。 临了,又回头道“你方才说的合欢咒,可不要忘了。” 沈惟敬起身恭敬拱手道“袁公所托之事,自不敢忘。另外玄门妙法众多,袁公要是有兴致,可以常来我处,共同研习妙法,共修长生。” 袁公笑道“那先谢了好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三章 沈爷 这番结识了石尚书的岳丈,沈惟敬知道来京师虚度几年后,终于有路可走了,心中狂喜。但眼下有些手尾未完,便又匆匆奔向赵士祯家中。 赵士祯那老仆战战兢兢开了门,只露出一个眼角,沈惟敬说要求见,那老仆看看内里,便道“赵大人不方便见客。”沈惟敬还要争辩,却听院子里悠悠扬扬传来一个声音“让沈惟敬进来吧。” 那老仆才开了门。 赵士祯还像上次一样,箕踞坐在堂前。 沈惟敬道“赵大人伤好了?” 赵士祯道“伤好了。我自己弄伤的。” 沈惟敬笑道“可见赵大人还是愿意帮郑四说话的,没有随着那些公人诬陷他。” 赵士祯道“郑四这人,过得了这关,过不了下一关。在北京城里,官比人多,不低着头做人,死得快。我这回被打了,也不打算追究了,人生在世,总得挨着几回打。” 沈惟敬对赵士祯这全然认命,放任自流的颓废相倒是颇不以为然,但知道赵士祯也听不进去驳斥,便问道“赵大人既然无事,那便是最好了。只是郑四经此一事,不知去向了。我很是担心。” 赵士祯半开眼问道“他不就一送水的车夫吗。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沈惟敬道“沈某虽然是市井小民,但不是冷血无情,狼心狗肺的无恩之辈,我是忠义之人,我知道郑四也是个忠义之人,这悠悠苍天之下,人心趋冷,若再无这一点忠义互助之心,像郑四这种受冤屈的人,不就成了流落荒野的鸟类毛兽了么?沈某行伍出身,就是看不得这种忠良受欺小人得道的事。” 赵士祯哼一声冷笑“你要有这志向,那大明天底下,你看不惯的事儿多了去了。哪里不是宵小居高位,忠良受欺压,早早醒了吧,你官没有人家大,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懂吗” 沈惟敬知道说下去没有意思,便取出石尚书的字条,道“像您说的,我去找一个大官给郑四讨了个赦罪字条,就留给大人了,若大人见到郑四,辛苦将字条给他,可以免去些日后的麻烦。” 赵士祯又笑“你给郑四啊,怎么就给我呢?” 沈惟敬笑道“大人虽是无情,郑四有义,大人虽然不待见郑四,我知道郑四一定会来找大人的。” 说到这里,一人从赵士祯身后屏风中走出,正是郑四。 沈惟敬哑然失笑“郑四,你找得我好苦,怎么却在这里出现了。” 郑四拱手道“那天打了公人后,就上了赵大人府中,赵大人收留我,于是藏匿至今。幸得沈公求来了免罪条子,既然无事,我也就先随沈公离去,不多打扰了。” 沈惟敬知道,这后半段话都是对赵士祯说的。赵士祯依旧是那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的废人模样。沈惟敬明白,这家伙虽然看似颓然自放,实则心中还是有情义,不然也不会收留郑四,藏了那么些天。 沈惟敬便拱手拜别要去。 郑四也就随之离开,但在离开前,郑四从怀中取出一叠书简,啪仍在赵士祯的桌面。 郑四道“大人,这是你当年的志气,我为你求来了,从今往后,你我再无亏欠。如前所述,这里面有倭国鸟枪的打造草图,也有倭国隐流剑法图谱,你拿来垫脚也罢、糊墙也罢,都交予你了。就此别过。”说罢,郑四便昂首出了门。 沈惟敬好奇去翻了翻,果然书分两份,一份画满了枪械零件,看形制确实是倭国鸟枪草图,另一份画满了猿猴,猿猴手中持刀剑,还在彼此格斗,似乎真是某种武功图谱。沈惟敬看赵士祯眼皮都没抬,反而自手边拿起烟枪吸了起来,沈惟敬知此人不可救药,便也不顾而去。 自此,又一切如常了。郑四还在送水,赵士祯还在当那个冷板凳的主簿,但不太去阿香那边了,阿香则又多了几个新客,但每当石星到场的时候,都会提前一日清场,只招待石星。有时候沈惟敬会到阿香院子里送些丹药,给石星做些调理服食之事,风满楼的生意果然很好,那小龟卖丹药销路大开,沈惟敬居然攒了点小钱。袁大敬偶尔会来沈惟敬的丹药房与他厮混,袁公的修道之瘾比沈惟敬还大,据说是练过童子功的,沈惟敬也乐得用自己擅长的三脚猫道术来奉承他,两人一起烧炼新丹,吃斋打坐,居然也成了好友,袁公本来就仗着石尚书的威风在南城有些势力,偶尔还开始带给沈惟敬一些生意。之前被郑四打伤的公人,袁公那边赔了些钱,沈惟敬送了药,就都跟沈惟敬厮混上了,有了这些新结交的金脉人脉,沈惟敬更爱发挥他那好管闲事打抱不平的性子来,像郑四这样受沈惟敬恩惠的下层百姓多了起来,同时也多有达官贵人上门求药,沈惟敬开始认识不少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人见他人脉广,要请托办事的人,不断往他家中跑,渐渐地,沈惟敬还盘下了一个店面,而许多人来沈惟敬的丹药馆并不是为了买药。市井中有斗殴帮闲被官府拿了去的人,家属就找沈惟敬使脑筋,找路子,或轻判或直接捞人;渡口官市有商户被恶吏盘剥,也会私下找沈惟敬帮忙解决;上门拜访的人多是愁眉苦脸,一副心事满满的样子,但沈惟敬总是气定神闲,笑嘻嘻对来者说“天下没有谈不拢的生意,没有解不开的局。”然后三言两语,再加上穿针引线,还真解决了不少人的麻烦。 阔了以后,沈惟敬和老婆陈淡如闲谈时还说起郑四与赵士祯那段纠缠,陈淡如听了经过后,也忍不住说,“有句话不当说,石星不也是朝廷命官么,那袁公仗着他的势,要打人就打人,要拿人就拿人,这大明天地下还有王法么?”沈惟敬腰间有钱后,也开始一反常态顶撞老婆了,当下沈惟敬便不客气道“娘子,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别说这大明国了,大元国、大宋国、自打中华有文有字,有皇有帝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官字两个口,谁官大谁说了算。我们这些星斗小民也惯了,哪个官来了都一样,有官做你靠山,错的也是对的,没有官做你靠山,对的也成了错的了,而现如今,沈某人也算有石星大人做靠山,总算是混出来啦!”沈惟敬得意洋洋道。 沈惟敬在南城名气越来越大,丹药馆也不自己看了,雇了人代看,整日和一些老雇主们“修研长生之理”,实则是在京周游山玩水,吃喝度日。陈淡如依然是天天挑这挑那,骂骂咧咧的,但是身上的华贵衣服和首饰渐渐多了起来,她也就不骂了。就连旁人私下对沈惟敬的称呼也变了,“就是那个没有事情摆不平的沈爷。” 而沈惟敬,则还是客客气气地谦应道“别别别,我就是个修道的闲人”,但脸上的得意洋洋已经是藏不住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一章 丰臣秀吉 沈惟敬郑四赵士祯惹下又解决了的这桩麻烦,约是明万历十八年春夏大明国北京治下一件琐事。但与此同时,在大明东方海波千里之外,却正在发生一件大事。这件事将掀起的滔天巨澜将淹没无数的州郡、城市、无数像沈惟敬,陈淡如这般的平凡百姓的生命潮水,也将被这巨澜冲击,改变方向。 若随着季风,从大明北京城东一路东行,越过低矮的华北平原,爬上胶东半岛丘陵,再凌越波恶的黄海怒涛,就来到了遥远的日本国,也就是当时人所谓的倭国。是夜,也就是阿香为郑四与赵士祯设下金兰宴的那一夜,日本北陆小田原城之外,一座新筑的城堡内灯火通明,一队队身着印有三片桐叶家纹的武士警戒巡视,一片肃杀气氛。 这是一座典型的战时倭城,从沉重的木构正门去到主人所在之本丸,要通过有曲折而复杂的通道,这是经历无数战乱后才定型的建筑样式,通道上会越过三之丸,二之丸,这都是拱卫主公的子城,冗长的通道尽头,则是防卫最森严的本丸,也就是主城。 小田原城中的百姓军民惊恐望着这座横空出世的巨城,他们知道,有二十万兵马以此城为据点,围困了小田原,小田原虽称不破之城,但如今就像围猎中不断失血的巨兽,迟早要倒在围猎者锋矢之下。 战时倭城的本丸内外似是两个世界,城外剑拔弩张,城外却弥漫着城主特有的奢华与浪漫。 本丸高十丈,拔地而起高约一丈全用巨石砌成石基,石基之上,是可容300人共同宴会的议事厅,由于能容五百张榻榻米,又叫百席。而今夜的议事厅,四面点起了燎火照得通亮。 大殿正中是高约一尺的高台。高台之下,约有四十个穿着各色锦衣礼服的武士,他们分左右两列,像旗子一般方方正正地分布在台下,毕恭毕敬地行跪拜之礼,叩拜时,他们的前额几乎贴到了榻榻米上。 端坐在高台之上的是一个瘦小的老者,面容像老农,又有点像猿猴,身上却披着华衣锦服,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木制桐叶家纹。这老者,便是行将统一日本六十六州的关白丰臣秀吉。 匍匐在他面前的,是为他驱驰征战的家臣和已经臣服在他脚下的敌人。自应仁之乱起,至丰臣秀吉成人时,日本已在战乱与厮杀中沉沦了一百五十年。人人都盼着一个盖世英雄能够一统天下,终结这倚强凌弱,亲族相残的乱世。日本人将这样的人称作天下人。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位天下人应该是织田信长,这人十七岁起运,以三郡之地起家,东征西讨成为拥兵数十万的霸主,一时人望无两。彼时,秀吉不过是织田信长帐下一名小兵。然而风云变幻,这小兵竟成了第二位天下人。 秀吉从一个贩卖针线的农夫之子开始,自遇见主公织田信长而起运,本以为会在百战之后,以一城之主了此一生。不料神佛却对这个连武士之名都没有的小兵有特别的眷顾。万历十年,也就是日本天正十年,织田信长突然被部下明智光秀所弑,秀吉为主报仇,于天王山大败光秀,渐收天下权柄。自发迹市井始,足足用了三十年,让整个日本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一路上,当然有无数不臣之敌。先是刺杀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然后是原先同袍柴田胜家、再后来是主公信长之子信雄与东国第一弓德川家康、一战又一战,接着是四国的长宗我部氏、越中的佐佐成政,然后是日本极南之九州岛津氏。这三十年,丰臣秀吉似乎在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度过,每次短暂的和平,都只是下一场战争的间歇。三十年间,他从这一个战场奔赴下个战场。渐渐地,而那些没有臣服的敌人,或在战阵中被斩杀,或在投降后被勒令切腹,或像德川家康一般,被降服成了账下之臣。 如今,战国时代最后一个不臣服的割据者是日本本岛极北的北条氏,丰臣秀吉勒令治下诸国守将募兵二十万,大会于北条氏居城小田原城,筑起这巨城困守北条氏,要将小田原城饿死。 小田原城中粮食一日日减少,派出的突围兵马有去无回,士气日渐低落。而丰臣秀吉则在这居城中日日与诸将置酒高会,坐拥美姬,请来伶人戏班子就在城头上摆开演唱助兴,看得小田原城民更加心灰气丧。 老于战阵的丰臣秀吉知道小田原城旦夕陷落,突然有种胜券在握的意兴阑珊。攻城诸将也知道班师在即,也有种大事将毕的舒坦。但这夜,秀吉突然传令诸将大会于议事厅,大家心中疑惑,都以为即将总攻,便不敢怠慢,星夜从各自行营中云集秀吉巨城,有人甚至为示用命之心,全身披甲而来。 然而等所有人都坐到了席上,却见秀吉面含笑意,全无总攻前的肃穆厮杀之气。 众将都屏住呼吸,倒要看看秀吉今日要玩什么花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二章 汪直李光头 等众将行礼坐定后,秀吉自言自语道“诸君辛苦了,连月来围攻小田原城,我看城内士气渐丧,而我军士气更涨,这区区小田原城,旦夕可破。只是一味围城,殊为无趣,茶道和歌、酒会能乐,我看诸位也都消受得厌烦了。因此心中苦恼,究竟还要为大家安排些什么消遣。也是天知我意,闲极无聊时,突然有远方异客登门找上我了,还带来了异国的一些好消息,今晚不妨便说与诸将听听,与诸将同乐。” 诸将听了,更加讶异,秀吉夜会诸将,不是要酒池肉林的狂欢,也不像与眼前的小田原军情有关,更好奇他究竟要唱出什么戏来。 秀吉便挥挥手,身边的小姓便拉开侧后的暗室,请出了今晚的客人。 这是一个让人猜不出年纪的人。 这人光着个头,身材极其魁梧,面容凶恶,像杀人越货的恶贼,又似是佛教变文中所说的恶鬼夜叉,他的肤色粗糙黢黑,是长年累月日头下劳作才有的肤色。再看这人的装扮也与寻常倭人不同,阔袍大袖,紧腰绑腿,倒像是一个唐人。 那人跪在秀吉的右手边,先向秀吉施礼,秀吉点头后,又向在场众将施礼。 众将狐疑不定,不知秀吉请来的是何方神圣。 秀吉笑道,“先说说,你怎生称呼。” 那人道“回关白大人,鄙人叫李光头,乃是大明国浙江乐清人士,原属五峰船主汪直配下,领有唐洋炮船百艘。” 这话说完,身处内地的许多诸侯战将还不明就里,但许多沿海之将已经暗自心惊。他们虽不识得李光头,却都听过五峰船主汪直之恶名。 汪直本来大明国徽州一个私盐贩子,大明国盐铁之禁甚严,为朝廷专卖专管,私商不得贩卖,违者论死。但若有门路的,贩些私盐,可有百倍暴利,因此许多人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贩私盐。汪直便靠贩私盐积累了万千家财,然而大明国重农抑商,对于商贩禁令森严,商贩不得穿绫罗绸缎,处处低人一等,汪直得了财也花不痛快,再加上酷吏层层盘剥,便索性铤而走险,泛海为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大明法度森严,动辄得咎,不如海外逍遥快活去也!”然而私盐贩子的逍遥快活之道毕竟与常人不同,汪直下海后,雇了倭国刀手、西洋炮手、聚集江浙亡命,笼络了十数艘炮船,便凭着坚船利炮四处抢掠,每攻占一处沿海要地,便肆意抢掠奸淫,打了就跑,因为海波远阔,汪直舰队来去无踪,朝廷水师也耐他不何。李光头便是他配下十数位船主之一,随他劫掠四方。 当时中原正是嘉靖朝,倭患炽烈,汪直仗着行伍中有倭人,便冒着倭寇之名劫掠。嘉靖朝奉行海禁之策,原本江浙、两广、福建的沿海商人常与倭人、佛郎机人行商泛海,却都被嘉靖朝之命官一并禁绝,许多仰仗海上生意的商家因此破产败落,无家可归时,便都入海做了倭寇,索性冲州撞府,劫掠百姓,杀戮官吏,以报朝廷禁海破家之仇,因此嘉靖朝之倭患炽烈如火,声势浩大,几乎掀翻东南国本。当时日本正值战乱之世,盛衰无常,常有武士集团阖家灭门,而侥幸脱身的,无处可归时也只得下海向海外抢掠为生,不少人就上了汪直的船,因此也知汪直纵横四海之威名。后来汪直势大,甚至有日本国地方大名给地给人,供汪直船队安歇,以求共分海上之富。汪直便择其良处,在平户岛附近五个海岛建立营寨,安置船队,与平户大名松浦氏结盟,劫掠四海。传说倭国鸟枪也是由汪直自佛郎机人手中引入的。 后沈惟敬当年之幕主胡宗宪总督两浙,以奇计离间汪直之党,引发汪直集团内部大火拼,理李光头也就是这时候与汪直决裂的,当时他的舰队被汪直舰队击败,李光头独自逃至南洋隐匿起来,准备随时东山再起向汪直复仇,后来李光头听说汪直居然被胡宗宪羁縻,四处猎杀两浙出身的倭党,李光头切齿而恨。再过几年,又听说朝廷要册封汪直,又有胡宗宪作保,于是汪直信以为真便回了大明,李光头大笑道“汪直这番死定了。”果然不多久,便传来朝廷收回封书,将汪直下狱,后斩于浙江,胡宗宪也被牵连,死在狱中。李光头闻讯,却落下泪来“没等来我的复仇,这两死敌就这么丧了命,便宜他们了。”哭过之后,便带着积聚了数年的賊人和战船再次下海重操旧业,又杀向明国抢掠。结果却明国却出来一个戚继光,将来犯的倭寇都赶了下海,李光头开始也不信邪,但每回与戚家军交战,不仅财物没抢到,还总要折不少人马,最终还是熬不过朝廷的兵马,于是只得退出大明,转而劫掠南洋诸国,如此又过了十年。恰逢丰臣秀吉一统日本国,便来丰臣秀吉营中进谒。 李光头虽然像个莽汉,但日文流畅纯正,显然与倭人有极深渊源。这番来去说完,丰臣秀吉座下诸将更加疑窦丛生。汪直当年威震四海,但也死去几十年了。这李光头不过是当年汪直的爪牙,怎么却攀上关白大人,还成座上宾了呢? 第一个忍不住询问的,便是丰臣秀吉谱代重臣若狭小浜城主浅野长政,长政当众问李光头“我国朝廷与明国、南蛮国海上之党素无瓜葛,船主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呢?” 李光头却看了一眼丰臣秀吉,丰臣秀吉笑着点点头。 李光头便道“为贵国诸将送来齐天的富贵。” 众将茫然不解。 长政道“请船主细细说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三章 伐明 李光头不慌不忙道“贵国战祸连年,民不聊生,幸得关白大人以不世之才,力挽狂澜平定四海,眼下之小田原城一破,六十六州便归于一国,从此海晏河清,贵国再无战祸离乱之苦了。” “然而”李光头话锋一转“贵国诸将人人为关白浴血奋战多年,护国之功无穷,北条氏可分之地有限,北陆之地薄不堪封,难免有立上功而受下赏之遗恨。然而,放眼西望,一水之隔的大明,疆域万里,四百州天下,良田池泽无数,宁波港口日聚万金,吞吐四海商货。如此天府之国,却无明主。如今明国国主朱翊钧,偏宠郑贵妃,不立子嗣,朝纲混乱,不修边备,如此乱局,于贵国而言,正是千载一时,如此良机,不取何待?” 这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连松木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对于螟蛉而言,春秋便是时光极限,于当时日本国起自农家的大名与军阀而言,日本四岛六十六州便是天下。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天外有天,那边的四百州之天下正等着他们去攻取,这感觉好比螟蛉越过了春秋寿限,突然有种超脱三界,白日飞升后之眩目而茫然。 螟蛉跨过春秋,就真能像鸿雁般南来北去倏忽万里?跨过了悠悠沧海,真能像吞并六十六州般鲸吞大明国的四百州么? 众将的目光投向了秀吉。 秀吉若无其事,摇着折扇道“李光头,你可曾与明国大军交手?胜负如何?” 李光头道“回关白,李光头与明国大军交手无数,明国兵员虽多,但人无战心,小的以日本浪人持刀冲阵,明军无人敢提剑抗击,大都一触即溃。小的多年前曾领十人自宁波上陆,一路横扫直南京城下,杀伤明国官兵无数,依然全甲而还。因此小的从艘小船,到今日百艘炮船,都是明军无能无勇所致。” 秀吉笑道“这是玩笑话吧,若能如你所说,以我百战之师与明国对垒,岂不是如刀劈翠竹,积水崩沙,灭之必矣了?”秀吉话锋一转, “弘安年间,大元国曾自中土进犯日本,镰仓幕府之北条时宗公以倾国之力,借神风才退去元兵。明国灭大元而雄踞中土,想必也是劲敌啊,我等海外方国,如何能与天朝上国为敌呢?” 李光头道“关白果然博闻多智,然而大元国立国百年后,主上昏庸,政乱治衰,因此盗贼蜂起,大明国主朱氏也不过是当年东南一剧盗而已,大明灭元,并非以强击弱,而是以正胜乱。如今大明,恰如当年之大元,明主昏暗淫逸,内政衰微,若有明君能以强击弱,以正胜乱,必能入主中土,收四百州为一家。” 丰臣秀吉拍手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可是仗不是靠说漂亮话就能打赢的。关键还是要看将帅、看人心!诸将也听这唐人说的话了,大家有何感想?” 又一阵沉默后,浅野长政沉吟道“关白大人,唐国四百州虽大,但自有其主,断不能只凭这唐人一面之词便轻易出兵,失和于远国。再者,若真是唐主暗弱,兵将昏庸,这唐人为何不自己取了唐国,而来求关白用兵呢?” 李光头正要对答,丰臣秀吉扬手劝止,李光头便不再做声。 浅野长政之后,丰臣秀吉另一重臣,正值当打之年的熊本城主加藤清正也扬声道“关白大人,我等生死都只追随你,关白下了令来,我等火里来火里去,水里来水里去,万死不辞的。然而日本乃我等生死之故土,能在日本守着一城一地便是足够,实不愿远征万里去攻取他国。” 加藤清正言语粗鄙,但却说出众将心声,打了一辈子,攻下小田原后,谁都不愿打了。大家被打开话头,当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都是只愿固守日本,决不可轻赴远国之意。丰臣秀吉听了众将都不愿攻明,脸色越来越差。 座下资历最高,最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看出了丰臣秀吉的脸色难看,家康心中焦急,然而脸上却还是那副让人戒备不起来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家康先是清清嗓子。全场便安静了下来,除了秀吉外,也只有家康有这种压服诸将的威望了。 家康笑道“伐明,乃日本大明神君开天地以来未有之壮举。关白大人立下这等宏愿,我等必定如加藤公所说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眼下小田原城之围未解,北条氏仍然负隅顽抗,家康一生愚钝谨慎,只求除恶务尽,北条氏一日不除,关白大人一日不能安寝,家康也一日不敢松懈。眼下破了小田原城才是头等大事,伐明之事可以待破城后再议,还请关白裁断。”家康由头至尾保持着那恰当的笑容,这番话也由头至尾都恰当无比,伐明狂想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推到九霄云外,过了这气口,谁还会不知趣再提伐明呢? 丰臣秀吉见众心不一,也只好就着家康的话下了台阶,笑道“家康公不愧为明臣,思虑得当。”说罢,还嫌不过瘾似的,又补了句“今日之事,就是怕众将围城发闷,特意安排的异国客人给大家开开眼,后面还有更好玩的。”秀吉说道兴奋处,手舞足蹈起来,又变回了那个鬼马机灵的“猴子。” 他话音一落,侧后的暗室再次拉开,平时应该坐着忍者或侍卫的暗室中,走出了穿着明国服饰的十二位女乐,这十二人就在堂前摆开乐器,为诸将演奏了明国丝竹之乐,然后侍从又从堂下献上酒水和明国做法的佳肴。诸将们很快抛开了先前讨论伐明时的压抑,进入了无拘无束的狂欢。但家康却眉头紧锁,他看着在众人的狂乱中,秀吉与李光头频频私语捧杯。 家康知道秀吉绝不是说着玩玩。秀吉是真的要伐明。 酒到酣处,秀吉醉了,家康还未醉,家康清清楚楚听到秀吉醉中说了句 “四百州,该有多大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四章 小田原城 小田原城主将为北条氏家主北条氏直,北条氏直时年还不到三十,性子多谋无断。成为北条氏家主前,曾有一段广为人知的轶事。传说年少时的氏直曾与父亲,亦即当年北条氏当家北条氏政一同在围猎途中就餐,饭食很简单,只是些白米,浇上热汤汁食用。氏直一开始盛了白米,浇上汤汁后,吃未几口,便觉得汤汁不够,又重新添置。当时氏政便道“此子连自己的饭量肚量都不知道,如何执掌天下?” 后北条氏政在四十二岁的壮年便让位与氏直,氏直虽名义上为北条氏家主,父亲氏政却仍掌实权,也许是出于对着好谋无断之子的忧虑。然而父子全然不同的性格,却造成北条氏在面对来犯强敌时,更加摇摆,更加手足无措。 最初接报秀吉率二十万大军来犯时,氏直便召集重臣在小田原城中开了个旷日持久的“小田原评定”大会,要定计是城外决战,还是守城退敌。结果出城派与守成派争论不休,氏直无法说服其中任何一派服从另一派的战守之计,最终还是氏直之父氏政出面,以当年勇绝日本国的两位霸主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先后来攻小田原城,但守将都以坚守退敌为由,坚持固守小田原。这才定了固守之策,于是北条氏开始在领地内大肆整兵备战,征兵年限上升到了七十岁,因此北条军中多有腿脚不便的白发老者还持矛为卒,又因兵器需求太大,铸铁不足,便将寺庙中的大钟熔解铸造兵器,又令属地各城守将调集兵力入住小田原城,只在八王子城、韭山城等数个险要保有必要的守军,还在小田原城中囤积了大量粮食,为持久之计,另外连日向散居北部的小领主如陆奥伊达政宗等求救。北条氏上下一门都清楚,这番秀吉来犯,是北陆北条氏百年以来所遇的最大危机,一旦城破就是灭门惨祸。 然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原先预留以消耗秀吉兵力的八王子城、韭山城一个接一个陷落,守将不是战死便是投降秀吉,二十万大军很快将小田原城包围起来。北条氏五万兵马困守小田原中,无计可施,不久又传来周边的小大伊达政宗已经亲身披着孝服到秀吉大营请降,这下不会再有任何援军了,小田原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氏直每晚对着络绎不绝的坏消息,暗自垂泪。五六月间,围城快半年了,他又召开了一次小田原评定大会。会议上,父亲氏政坚持要抗击到底“丰臣秀吉以倾国之力而来,必要破灭我家,如今为由以城自决,死战到底,让敌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才有一线生机。” 语虽慷慨,但座中诸将却如死了一般,无人应和。大难临头时,所有人所思所想的第一位都不是北条氏之续存,而是在自问“我与我之家族真要为北条氏陪葬么?” 虽然议所一片死寂,氏直却已经听到了家门破灭的裂痕声。 会后,氏直与父亲密谈“父亲大人,索性降了关白吧。” 氏政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你是家主,开战以来你还未在城头发过一枪一炮,北条氏得国百余年,守城百日还未交兵却就要让出去?” 氏直道“若不投诚,只怕不久城破后,北条氏一门都会被关白勒令切腹,妻子赐为军赏……” 氏政怒道“你忘了往日教你的武士之道?生死一命,要是城破时,氏政第一个切腹,我也会令女眷们都切腹徇私,绝不让关白玷污了任何一人。再者,关白狡猾多变,就算你投降,命也在人家手里了,还是落得被令切腹的下场!” 氏政正在火头上,嘴里骂个不停,氏直本就是个无主意的人,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投降不得。便默然回了居所,一路又泪流满面。 这时,有个近臣却突然秘密登门来访,却是重臣松田宪秀之长子笠原政尧。政尧后来被过继笠原家,便从了新家主之姓。政尧深夜来访,劈头便跟氏直道“主公,小田原城危在旦夕,老主公是救不得的。如今危局,只有你一人可救” 氏直慌忙道“如今二十万对五万,外援断绝,老主公百战之身都无计可施,我一人之力又如何救得一门上下?” 政尧道“主公且听我说来。如今关白军中,兵力第一的乃是德川家康公,家康公之女笃姬乃主公妻室,主公与德川公有翁婿之谊。若先向家康公请降,并保证笃姬安全,必能无血开城,保住北条氏一门。” 氏直道“这。。这。。若是传开了,小田原军心必乱,若关白大人乘势来攻,那会立刻破城的。” 政尧道“因此务必秘密行动,先派出密使联络家康公,政尧愿冒死担当此任。” 氏直犹豫未决“若真的先投了家康公,关白开城时,却反悔要诛杀我一族,那该如何?” 政尧忍着焦躁道“关白与家康公关系微妙,两人曾为敌手,因为相互无法降服对方,才转而成了君臣。眼下虽名为君臣,实为盟友,家康公若准了和,关白大人定然不敢贸然推翻,大开杀戒的。我看关白围城守军近日调动频繁,只怕总攻就在旦夕之间,到时二十万大军猝然登城,那就是小田原的末日了。请主公早日裁断啊!” 氏直最终未能定计,便令政尧且先退下,之后再议。 政尧出了氏直之门后,便暗自叹息道“面临没顶之灾却犹自举棋不定,北条氏要灭亡了。” 隔日,丰臣军突然派来了使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五章 城破 隔日,丰臣军突然派来了使者。 氏直立刻召见。使者来到堂前,却带着丰臣家军师黑田如水的家纹。那使者道“我家主人怜悯北条氏一门延续百年,不愿看到北条家脉就此断绝。因此特来报知,丰臣家二十万大军总攻就在七月。”氏直这一边的将领听了,尽皆失色,眼下已经六月过半,十多日后便要决战了,再无挽回余地。 军使带来的坏消息很快在小田原城中传开。在围城高塔上瞭望的秀吉笑道“你这计谋果然凑效。我看今晚燃起的守城篝火少了不少,许多士卒应该已经脚底抹油开溜了。”守在一旁的黑天如水因早年牢狱之灾瘸了一足,穿着僧侣的衣服,只是点点头,没做声。 秀吉又道“若只有恫吓,是破不了城的。你还有后着吧?”如水这才开腔道“我的密使联系上了氏直身边的重臣。对方已经被我策反了。关白大人打算如何办理呢?这人已答应可约定时日开门献城。” 秀吉沉吟道“间谍是个好东西。”他停顿下,又道“却也是个坏东西。人这个东西呀,若是习惯了背叛,那就再也信不过的了。” 如水问道“那关白之意是?” 秀吉笑道“我只要这小田原城,兵不血刃。” 如水叹口气道“明白了。” 当晚,氏直居室又来个求见的臣子,这下却是笠原政尧之弟、重臣松田宪秀之次子松田秀治。秀治一入门便跪倒连连道死罪死罪。 氏直慌忙问由来,秀治却道“我那悖逆的兄长笠原政尧已被丰臣家收买了!若不赶紧将他拿下,他会暗自开门献出小田原城。” 氏直听了,几乎昏厥过去。守城时最怕出了献城的内奸,没想到这回小田原城的内奸还出在三代伺候北条家的松田氏,这下北条家真是要亡到根上了。氏直立刻令人包围笠原政尧宅邸,就连政尧之父松田宪秀也牵连下狱。城中大哗,大家知道连谱代重臣都背叛了北条家,北条家这番必定灭门,北条军中逃逸隐匿在民间中的足轻越来越多。 七月临近,小田原城中的军民突然见丰臣大军调动,在城池前大肆砍伐森林,一日之间,林地成了旷野,小田原城的军民眼前突然从天而降般出现了一座巨城。原来秀吉自围城开始便不惜人力修建巨城,但故意隐匿在丛林中,因此小田原军民虽然知道丰臣军在修筑工事,却不知这座叫石垣城的堡垒如此巨大,像天神一般耸立在小田原城面前。 紧接着,小田原城内突然下起了血雨,居民们纷纷走避,结果砸落在地面的却是血淋淋,已经散发着臭气的人头,很快有人在人头中认出了亲属、朋友、父兄子弟、原来却是在八王子城中被丰臣军队杀死的北条氏守军之首级,丰臣军用抛石机将这数千人头都抛入城池中。 这恐怖政策果然凑效,内外交困的北条氏终于崩溃了。 不数日,小田原城开城,北条氏直素衣出城请降,而北条氏政则仍留在城中听候发落。氏直并没有投奔秀吉大营,而是先往岳父家康营中去了。 家康安慰氏直道“事已至此,氏直大人不必担忧,且到关白大人面前,诚心叩拜效忠。我必会在关白面前,为氏直大人求情。你我有翁婿之亲,笃姬仍在城内,关白大人也绝不会为难你。氏直大人、氏政大人,乃至北条一门之性命,应可无忧。” 氏直如吃了定心丸,辞别家康后,便往秀吉大营中去了。 秀吉令诸将陈列兵器,身披铠甲,以赫赫军容接见了败军之将北条氏直。氏直叩拜秀吉后,便按家康所言,卑辞请降,又道愿意切腹,以一死换全城百姓及北条氏一门的性命。 氏直涕泪横流将这番求饶之辞絮絮叨叨说完了,才敢抬头看看丰臣秀吉的脸色,只见秀吉目无表情,眼神冷漠。氏直心中顿觉不妙。 果然,秀吉开口便说“北条氏百年名门,却不知顺逆,竟敢抗拒我天下兵马,实在悖逆可恶。氏直大人,你身为家督,难辞其咎,我也知道你父亲虽然逊位于你,却屡屡左右军议,声言要抗拒我大军,斩我人头。如此不自量力,今日城破,还有颜面来求免死?北条氏一门,都应切腹为小田原城徇死!” 氏直还要说话,秀吉却离席走了,秀吉左右边将氏直一行拿下,关在石垣城茅屋中,等候发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六章 关东八州 家康听说有变,匆匆赶来拜见秀吉。秀吉站上了石垣城楼,俯瞰着灯火下的小田原城。 家康还未来得及开口。 秀吉却看着灯火喃喃自语,“都说这小田原城雄踞关东八州,这八州之地,能有多少石高?” 石高乃是日本战国衡量诸侯国力的标准单位,产粮一万石之国一年可供养三百武士,诸侯大名封地石高多少,决定了该地能动员兵力的极限。 家康知道秀吉正醉心于关东八州新获的领地,家康便道,“恭贺关白,东国人都说关东八州是膏腴之地,能年产二百五十万之石高,能得这新领,丰臣家必能更加壮大。” 秀吉笑了,突然从万家灯火中转过脸来,看着家康道“家康公,封你为这八州之主如何?” 家康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秀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秀吉不是在开玩笑。家康慌忙跪下,辞让道“这是关白率领诸将浴血奋战所得的膏腴之地,家康何德何能取而有之?请关白不要再开玩笑。” 秀吉道“你骏河三郡故地加起来也不过百万来石吧,得了这八州,你实力翻了一倍有余,还辞让做什么?” 家康这才知道秀吉的真意,是要让他离开德川氏经营了三代的骏河三郡。 家康再是忍让,也不由得在心中大骂秀吉奸诈。关东八州自然是比骏河三郡大了一倍有余,然而德川一门自主家至家臣都在骏河经营了三代以上,骏河虽小,却是多少德川氏门人埋骨之地。且骏河临近京畿,若秀吉所据的京畿之地有变,自骏河发大军,一日可到,争衡天下最宝贵的便是时机,秀吉让他远迁到这北陆关东,就是要断了他问鼎天下的地利,而且还是要连根拔起,外人不知道的或许还会说自己得了关东,凭空领地多了一倍,要夸秀吉大度呢。这秀吉老贼果然凶狠! 虽然心中将秀吉碎尸万段了千千遍,但家康脸上还是一脸惶恐谦让“关白这恩情是比天还大。然而于家康而言,郡河地虽狭小,却是祖祖辈辈耕耘之地,不可骤然弃去。就算是家康下令要走,家臣们也都在骏河耕耘了数辈,都不会轻易离开的。” 秀吉大笑道“家康公愿意便可以了,你家臣若有不满的,可以让他们来找我!” 话说到这里,家康知道无可挽回,只怕真要按秀吉的安排,带领德川一门、以及德川家的大名,抛却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远迁到这陌生的北陆之地。否则,便只有反了。回去后,只要颁布这迁移之命,必有劝他作反的,到时德川氏一门不免要骚动甚至内乱。秀吉这只老猴子,太可恶! 家康心中恼怒,但面上不敢丝毫有失恭敬。家康问道“那么,北条氏一门,关白打算如何处置呢?” 秀吉挠挠额头,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轻描淡写道“今日北条氏直登门求饶,我已近跟他说了,让北条一门全部切腹,我便可饶过小田原军民不死。” 家康心中更是愤懑“这秀吉一面要将北条氏杀尽,一面又将我封到北条故土,北条氏故民知道北条氏为了百姓而死,必定对新领主百般抵制,也许发动一揆来抵抗我也不定。”一揆乃是日本国对于农民叛乱起义的称呼。家康心想“秀吉算好了,我从骏河移封关东,这一迁一入便要一两年,到了关东要治理这敌国之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年,若处置不当,我德川家折在关东也是说不定的。”家康有心要救北条氏,若改封不可避免,且需给北条旧臣和领民一个仁义之君的好印象。 家康便道“关白大人,北条一门负隅顽抗,实在可恶。然而氏直大人执掌一门,事事受父亲氏政大人掣肘,小田原之战不能全怪氏直大人,我也有所耳闻,当初北条氏议定坚守之策时,氏直大人是有信要向关白请和的,关白大人如今得了小田原城,兵威震慑天下,尤宜向天下人示以仁爱怀柔。此外,我爱女笃姬是氏直之妻,在下与氏直大人有翁婿之谊。家康为关白马首是瞻,然而于公于私,对氏直大人乃至北条氏一门的安危,断不可袖手旁观的。” 秀吉听了家康这番话,似有所触动,便道“北条氏自恃百年名门,抗拒我的大军,罪大恶极,然而你所谏的示天下以仁德,也不无道理。那依你所见,当如何处置北条氏呢?” 家康见秀吉口风松动,暗自欣喜,但表面依然毕恭毕敬“依在下之见,北条氏一门中,主战之将乃抗拒关白之首恶,勒令相关人等一律切腹论死。北条氏一门百年名族,宜从轻发落,可令氏直,氏政父子落发为僧,向朝廷交出关东领地领民,登上高野山修行,无赦令终身不得下山,如此则宽严得当,天下称善。这是家康愚见,请关白大人裁决。” 秀吉似乎沉吟了半刻,从秀吉的表情,家康看不出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七章 灭门 秀吉似乎沉吟了半刻,从秀吉的表情,家康看不出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过了一会,秀吉笑道“家康公果然仁厚慈善。我也知道家康公念及翁婿之谊,因此有意对北条氏一门从轻发落。然而,我着眼的却是天下之大义。今日小田原城之战,乃天下最后一战,是止战之战,正要以此示意天下,从今以后,我日本神国不再维名家望族是论,政归于朝廷,大名不得私斗。开战之初,北条氏召集家臣召开抗拒我大军的小田原军议,氏政口口声声要斩我首级,这等大逆不道之语,我是知道的!如今北条氏以区区一族抗命朝廷,若不从重惩处,天下百姓大名也不服我秀吉。因此……” 秀吉刻意停顿了一下,道“北条氏一门都应论死!当初主战的家臣,也一并切腹。开城之后,北条氏交出所有领地,直系家臣一律等待朝廷改封!” 秀吉说出这番话时,声色俱厉,家康心中也不禁一惊。然而秀吉马上又变回和颜悦色“然而,氏直大人,乃是德川公的女婿,此情我也不可不念。就免其一死,就如家康公所说,剃发上高野山当和尚去,到后面我会赦免他,他也能回到民间领一小块地养老。然而其父氏政,凶暴顽劣,不可饶恕,务必切腹为小田原徇死!” 家康心中还在整理合适说辞,秀吉又说话了。“至于令爱督姬,我也想过了。高野山是佛门清净地,带女眷是万万不行的。氏直削发前,家康公让你家督姬先与氏直离婚。令爱还青春年少,再去诸侯大名里找个好夫家吧。” 这是让家康与北条氏断了翁婿之谊,那家康便再无任何借口保护北条氏。而且点名了要家康提出让女儿与氏直离婚。在不知内情的北条氏门人与领民看来,难免不会认为是家康落井下石,见北条氏落难了,便撤出女儿,灭亡北条氏,以求日后彻底鸠占鹊巢,彻底霸占关东。秀吉这一着,既断了家康与北条氏一门的一点联系,还在家康与新领地土民间点了一把火。 家康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此前还在氏直面前大言道北条一门可保不死,如今就连氏直的妻子,都要被自己夺回去了。秀吉老儿,你好生狠毒! 隔日,丰臣军齐聚小田原城门前,令氏直在最前开路。城上守军知道和议已成,便开了城门,纷纷放下长矛兵刃,跪在路边,丰臣军大将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密集的足轻兵队紧跟在氏直身后入了小田原城。 北条氏一门被聚集起来,丰臣军使宣布了关白最后的裁决:北条氏一族多次忤逆关白,又依仗坚城、私修兵器妄图抗拒朝廷,更恶意侵夺朝廷大名的领地,北条家主北条氏直罪无可赦,本应切腹赎罪,然而念及北条氏百年名门,且氏直最终出门请降,关白特降恩令氏直即日削发,登上高野山出家修行。 至于北条家前家督北条氏政、其弟北条氏照,二人首先倡谋对抗关白,作乱北国,尽失天下人亡,即令以武士之仪切腹;北条家宿老重臣松田宪秀,初始未能劝主家顺天应命,恭顺朝廷,后又谋逆作乱,妄图卖主求荣,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亦令即日切腹为小田原城徇死。 至于城中北条家武士,先各自归还属地,等候朝廷改封发落。 氏直入城前,北条氏一族始终未知道丰臣秀吉的最后裁决,城破之日小田原城已陷入混乱,各种自相矛盾的谣言如流水般涌进北条氏天守阁。一时说氏直已被杀,一时又说家康已经在为北条氏求情,又有人说丰臣秀吉还需要北条氏一门镇守关东,因此北条氏可以阖家无忧,顶多割让些领地而已,直到丰臣军使在天守阁宣布这番裁决时。 氏政氏照等北条一族家主才明白:北条氏绵延百年,然而今日便是北条氏的末日了。 丰臣秀吉的将士占领了小田原城,北条氏家徽、旗帜被逐一撤下,北条氏武士被令放下兵刃后驱逐出城,关白对北条家的裁决也立刻生效,甚至连监督切腹的官吏秀吉都帮氏政派来了。 尽管氏政等北条氏家主们对秀吉万般不服,然而死亡就这样到来了,氏政等人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只得在秀吉军使监督下,一一按照武士仪式,切腹而死。当日北条家天守阁血流成河。氏直来不及为父亲与臣子洒泪悲伤,便被兵丁匆匆赶上了专门流放失势者的高野山。当时许多北条家武士还想,家康公虽然是敌人,但不也是城主氏直丈人么?有他庇护,氏直大人也许能保住性命,日后还有机会重振北条家。但不久,氏直妻子督姬也被家康派人请了回去,婚书也已退还。北条家的旧臣们这才明白,家康与秀吉是要将北条家赶尽杀绝啊!然而他们已经开城放下了兵刃,也无法再反抗秀吉了,只得带着仇恨回到故乡,等待秀吉将他们改封到更加边鄙苦寒的远方。谋反的种子就如此在不少北条氏旧臣与失地领民心中种下。 然而,愤怒与怨恨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北条氏就这样永远被秀吉灭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八章 鹤丸 北条氏切腹那晚,丰臣秀吉的营中也忙成一团,有人向他贺喜:北条氏灭亡,便再也无割据大名能抗拒朝廷,天下一统终于在丰臣氏手中完成了。 秀吉来不及欣喜,因为他还需与石田三成等亲信斟酌起草分封北条氏的旧领。关东八州划给家康是一定的了,关东与自己的领地之间,便安排上秀吉的侄儿丰臣秀次,以为丰臣氏之屏障,也许这样便能抑制家康的不臣之心了吧。 之余北条氏的旧臣、有罪的便褫夺封地,无罪也无功的故臣、盟友,都往更北的地方赶,还要安排一些丰臣氏的家臣将封地安插其间,将造反的萌芽扼杀在雪国,如此,天下便可高枕无忧了吧。 匆匆草拟了这些善后之策,已是后半夜,秀吉才安歇下去。 可是眼睛闭上后,秀吉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反而浮现起一个问题来: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战乱之世终结,天下终于归于一统。丰臣秀吉突然有些茫然。这个问题在他代替遇刺身亡的织田信长成为日本“天下人”之时,就在脑海中出现过。但那个时候,答案很简单——统一日本,结束在这个小岛上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战国。 十多年过去了,绵延了一百五十年的战国,就这样被自己终结了。 这个问题就像积雪融化的山脊一样,重新浮现出来,而且越来越蔓延,广大,挥之难去。 接下来班师回朝后,他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试探性地问过这个问题。 与心腹石田三成独处时,丰臣秀吉问道 “如今天下一统,依你看,我今后该着力于何处呢?” 三成回答道“开创万世之太平。” 丰臣秀吉点点头,但沉吟不答。这个回答太像唐人儒学的官方答案,和秀吉血脉中的那种追求并不吻合。 在爱妾茶茶的闺房中,秀吉欢好过后,也曾问道“如今天下太平了,我也许再也不必出征打仗了呢。茶茶欢喜么?” 茶茶睁着那双美丽而无知的大眼睛,“太好了,那你就可以多留在我身边了。”每有出征,茶茶常被要求从军陪伴秀吉,她已经厌烦透顶。 “统一了天下,就是为了多陪陪自己的女人?”秀吉有种惨然的感觉。 秀吉对茶茶的爱并非偶然,秀吉一直无子,结果茶茶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居然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小名为鹤松丸。 秀吉视此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 他在和鹤松丸玩耍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毕竟,眼前这个三岁的小伙子,最终会成为自己帝国的主人。 不过秀吉说话之前,鹤松丸却向他要了一个茶果子吃起来。 秀吉等他吃完,正要说话,鹤松丸却又向他伸出手来“还有么?”眼前这个三岁的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于是秀吉又给了他一个茶果子,然后将他抱在怀里说道 “鹤松丸,日本如今太平了。你知道么,你长大以后,我会将日本交给你呢。” 鹤松丸昂起头看着丰臣秀吉“将日本交给我?” 丰臣秀吉笑着点点头,“将日本交给你,就像将这个茶果子递到你手里一样。” 鹤松丸眨眨眼,问道“还有么?” 这个回答,像雷电一样劈中了秀吉的心。 这才是自己血脉中希望的答案。 这是才是一个从农夫儿子成长为一国霸主的人应该要的答案。 秀吉出身农家,他甚至不是一位武士。他生下来的时候,与同村无数个籍籍无名的农民儿子没什么两样,是永不满足的,指引他一路向前的,让他成为了征服日本的关白。 在家将和各路大名偃旗息鼓准备着进入和平世代的时候,丰臣秀吉心中那个波澜万丈的计划越来越不可遏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九章 堺港 李光头自小田原城拜会丰臣秀吉后,一直跟随在秀吉营中,后小田原城破,也就随秀吉回到了大阪附近的聚乐第。李光头自然是心急如焚想拜谒关白,再诉伐明大计的。可是秀吉似乎已经将他忘了,多次拜托传令官,回话都是“关白大人正忙于政务,且请耐心等候,关白大人会再召见的。”李光头出身自大明国,自然对这些官僚鬼话了如指掌,他见聚乐第中天天茶会不断、游女美姬、诸般戏乐艺人往来出入,便知道秀吉正忙于战胜北条后的狂欢中,只怕全然将他和那个辽远的征明大计给忘了。 李光头心想,如此挨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名为等候关白,实则如同坐牢似的,还不如先辞去,回到海上再去南洋也好、朝鲜也好,先劫掠些财物做军资贡物,明年再来拜会关白罢了。 主意已定,便写了辞别的帖子,交给传令官。也不等关白的回复,便带了几个随从,连夜从聚乐第中出了城。 李光头往大阪西路向海而去,不几日便到了堺港。堺港乃战国时与九州齐名的贸易港。来自明国宁波的商船,来自澳门与葡萄牙的弗朗机战船都会到堺港补给,并且交易货物,堺港最繁盛时,吞吐量几乎占到当时日本国贸易一半。堺港货物齐备,从明国的丝绸布料到弗朗机的铠甲枪炮,都能在堺港买到,许多堺港商人富可敌国,为了保卫堺港,堺港富商甚至组成了类似威尼斯的民众自治组织,叫“会合众”。 由于堺港富庶,许多周边的战国大名都想以武力将此地据为己有,堺港商人便凭借会合众组织兵团购买军火武力抵抗,在财力与武力斡旋下,堺港居然在许多大名朝不保夕的战国时代维持了小小的独立,直到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相继崛起,堺港的独立才被这两位天下人武力打破。情知无法力取,堺港商人们便识趣地臣服于织田信长与后来的丰臣秀吉,甚至接受了秀吉任命的地方官“堺奉行”来管制,但实际上依然维持着半独立的状态。 在当时的堺港街头,普通日本国民众能在街道上见到宽袍大袖的唐人与金发碧眼的佛郎机水手擦身而过,香火缭绕的佛寺与南蛮僧侣建立的天主寺比邻而立,确实有身处异国的奇幻感。 这种混乱与秩序的模糊地带,正是李光头这种冒险家的乐园。他打算用剩下的盘缠,在堺港买船买兵器,再募些浪人,便再如往常般出海抢掠。这日,李光头与随从们到浪人云集的酒肆中,物色了几个死侍,谈好了价钱,便列成行伍要带上停泊在港口的战船。这些收了安家费的死侍,大都是如同北条氏般在战乱中主家灭亡,失去封地而到生死场中出卖性命与武力为生的凶顽之士。当时李光头率领一行十数人的凶徒走街窜巷而过,路人纷纷侧目,李光头本来还旁若无人,没想到却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善哉,我看你们也是日本的武士,何苦要跟这些唐人到海外抢掠作恶呢?” 李光头怒了,停下步子,把眼看去,却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日本和尚,带着碗形的礼冠。李光头大叫“哪里来的秃驴,给我斩了!”李光头的从者便拔刀要斩了那和尚。 没想到那和尚身边却窜出两个手持长棍的武官来,三下两下将李光头的人打了回去。一个武官怒喝道“大胆唐人,敢在堺奉行的贵客前撒野!” 李光头才知道惹上的居然是堺奉行的客人,而且堺奉行居然还为这个和尚配了贴身护卫武官,这和尚究竟是什么人。 那和尚道“这位唐人,不论你怎样骁勇,你在日本国境内,便要守了日本国法度。我现今要你留下这些武家子弟,免得他们随你沦为匪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章 千利休 李光头大笑道“你以为是我用刀押着他们去出海的?你们倭国自相残杀,这些武士的主家都在屠杀中死尽,成了浪人,生机无着落,若不是我出钱雇了他们,那都得饿死街头。不信的话,我便放了话出来,”说罢李光头当着官兵和民众的面,朝雇来的浪人们大喊“这些汉子们听着!我也不强留你们,愿随我去的,还往港口走,愿随这和尚去的,便随他走。走啊!” 那和尚看着李光头雇的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胡须邋遢,鬓发凌乱,眼神木木的,听了李光头的话也无动于衷,显然心气都丧尽了,穷得只剩下手中的剑。 喊了声,一个动的也没有,李光头大笑道“见到了么?他们没有选择,只能跟我走!就算被你拦下,也只能回到那个人命市场,等下一个出价的!你这臭和尚,少给我多管闲事!” 那和尚也知道是实情,看着那些目无表情的浪人们,眼眶竟自红了,李光头在一旁看得呆了,他虽然凶暴,但在明国也读过几年书,知道佛法中的慈悲心,也知道悲天悯人的道理。 然而就在混乱中,有更多持着长枪倭刀的武官赶到了,将李光头一行包围了起来。李光头大怒,便令随从们都拔出兵刃,准备迎敌。这数十人都拔出了兵刃对峙,李光头初时心中自信,自己杀戮多年,武艺不凡,中土快刀,日本倭刀术都是知道的,双方人数相当时,吃不了亏。 不料远方尘土飞扬,又有十几骑飞马赶来,马上武官举的也是堺港奉行的旗帜,马队后还跟了不少足轻,李光头心中暗道不妙,也是倒霉,碰上这么个臭和尚,没想到却折在这里。 马队来到跟前,领队的却是一位穿着佛郎机人服饰的武士,这位异服武士见那和尚便扬声问道“利休大人,你没受伤吧?” 李光头心中一震,原来眼前这个日本和尚,却是丰臣秀吉座下茶头,亦即主持秀吉茶道仪式的当主千利休。日本战国时代,茶道刚刚风起,原本起源于中土宋国的品茶仪式传承至战国时代才恰恰替换为日本国特色,一改中土的圆融闲适,而是多了几分看透生死的寂美。茶道中,茶反而成了配角,饮茶时所见所听所感,才是茶道本意。茶道仪式繁琐复杂,所用的茶品、茶器、茶具、茶室,乃至茶室中的布置装潢,细到插在茶室中的一支花,都有讲究。千利休便是这种繁琐茶道的起源。千利休私家茶室是一个仅能容两人的极狭窄内室,深藏在院子中,入口处只有一个墙洞,来客必须躬身进入,但一旦进入,便来到了另一片空间,无尽狭小,但又似无尽博大。武士生死如樱花开落,最珍视这片刻的宁静,茶道的一期一会,再会无期,正应了武士生死无常之心。因此丰臣秀吉朝,茶道盛行,利休也就名满日本。 在围攻小田原城时,秀吉也召利秀到了前线,为将士们举办茶会,李光头也有所耳闻。利休正是堺港人,正回家探亲,没想到却在这时遇上了李光头。 李光头海上浮沉多年,知道屈伸之道,见对方势大,便首先收起兵刃,以明朝仪式拱手道“原来是千利休大人,失敬了。这才想起来,鄙人也曾在小田原城见过大人,当时关白也曾以茶会招待过鄙人。” 千利休虽然想不起这个光头,但听了他的言语,知道对方与丰臣秀吉必有渊源,便也就不为难了。那位领头的异服武士看出端倪,也就收了兵马,将千利休、李光头一起请回了堺奉行居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一章 小西行长 到了奉行所,李光头被安排独坐在偏室中,随从们则留在奉行所的院子里,不得入内。那和尚和那骑马官人都不见了。等了一时,李光头心中焦躁,莫不是要骗我进了奉行所,再害我性命?可是入室时,奉行所的武士们已经收去了李光头的兵刃,赤手空拳,这些倭人要真的动起手来,自己有九条命也是个死。李光头害怕起来,便扫视室内,可惜这和室照足了倭国风情去建造装潢,一处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榻榻米和横梁,想找件趁手的物件来做武器也找不着。 李光头正慌乱间,侧室的门却横着拉开了,两人俯身进了室内。排头一个就是身材高大的千利休,跟在身后的就是那位骑马的官人,眼下已经换上了一套倭国官服,不再是刚刚见到的佛郎机打扮了。 那官人坐了主席,千利休在侧近坐下,李光头坐在下手。 李光头便按倭国仪式,先行礼拜谒,主人回礼后,李光头便介绍自己来历“在下大明国徽州李光头,乃是南洋船主,此前因拜谒关白大人而到日本,事毕后正拟从堺港离开贵国,没想到却冲撞了千利休和大人,罪过罪过。” 那官人却道“我是堺港代奉行小西行长,本也在关白大人帐下效力,无奈父亲病重,只好回到堺港暂代父亲奉行职。我在关白大人帐下时,却未听过你。” 李光头才知道眼前的官人,原来是秀吉帐下的小西行长。行长在秀吉晚年才入了秀吉左近效力,虽然进仕晚,但为人聪明圆滑,又与秀吉身边第一红人石田三成关系甚好,因此频频高升,最初只是一位没有官职的商人谈判官,在秀吉得了九州后,竟被封为肥后国国主,成了一方大名,如今因父亲病重,又回来暂代了堺港奉行一职。 行长这种秀吉幕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天下无人不知,李光头自然也是听过的,知道眼前大官竟然是肥后国主,李光头便识趣再拜行礼,卑辞道“没想到是肥后国主小西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实该万死。大人青云高企,自然是不知道我的。我在小田原一役时,才进谒关白,与关白帐下诸位猛将也只有一面之缘。” 行长来了兴趣,问道“为何觐见关白?关白还将你介绍给诸将?” 李光头见行长上钩,便开始大谈特谈自己面谒关白,还向众将宣讲伐明大计的事迹。 说完后,李光头以为行长会嘉许自己,但抬头看去,行长与千利休都一脸严肃,李光头心知不妙,果然,行长变色道“大胆唐人,明明是跨洋劫掠的盗贼,却敢入朝蒙骗关白,还要拐卖我国人民,关白忙于军国大政,无暇治你死罪,如今你来到我堺港,却还敢放肆,非好好惩戒不可!” 李光头慌忙要争辩“这。。行长大人误会了” 行长道“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侧室一面墙又被横推开,四位带刀武士从藏身处闯了出来,三两下将李光头按在地上。李光头一生血战无数,若论拳脚,要反抗也是能从四位武士手中脱身的,但李光头知道在奉行所的地盘,无论如何也讨不到便宜,行长也未下令要杀自己,便先由着他,只是嘴里不断喊冤。 行长也不理,武士们边将李光头拖了出去,扔进了地牢里。 侧室内只剩下小西行长与千利休。 行长道“利休大人,失礼了,我想着刚才在市集,若是真血拼起来,这群亡命徒还真不定能制服得住,只好烦了大人走这一遭。” 千利休双手合十闭目,点头表示感谢。 行长又道“这伙人的生死,就看利休大人发落了。方才我也听到这伙人言辞里对大人多有冒犯,索性我就拿下全部斩了,给大人消消气。” 千利休摇摇头,“刚那人的团伙中,不少是浪人武士,罪不该死的。至于这伙唐人,我看他说道与关白的会面多半是真的,倒不可贸然便杀戮,免得日后关白怪罪。” 行长点点头,又道“你说关白要伐明,这是真的么?” 千利休看着窗外的草木道“关白战功盖世,又心高气傲,如今得了日本,人心不足,只怕真的会去伐明呢。” 行长道“我以为天下的仗,已经在小田原打完了呢。” 千利休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道“若这唐人的话成真,只怕这天下的仗,才刚刚开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二章 关白使者 行长与千利休来到院落,奉行所的武士已经用长矛将李光头的人逼成了一团,行长站在院落高台上,举起折扇“不要伤了他们性命,将唐人和我国浪人分开关起来。” 武士们便得令,将浪人们和李光头的明国手下分开,园中乱成一团,喊声震天。 千利休道“这些浪人都是可怜人,便让他们去了吧。” 行长笑了“利休大人,你不经战阵,并不知道浪人的可怕。他们早是无主之人,就是收钱卖命的,放了他们等同纵虎归山。他们也只会回到堺港那个雇佣死士的场子,再找下家,有些不知变通的,搞不好还会来攻打我的奉行所,要劫走那李光头带他们海外抢劫去呢。” 千利休道“那行长大人却要如何处置这些浪人呢?” 行长道“将他们编入我军中,随军出征,战死沙场便是他们宿命了。” 千利休叹息“天下战祸连绵,多少名门阖家破灭,这些人也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才活命的,如今却永远脱不了杀业轮回。” 行长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怪利休迂腐。 行长道“能入官军效力,已经是浪人最好的归宿了。若是跟唐人落草为寇,被关白海将拿住了,是要用大瓮生生蒸死的。” 千利休不住摇头“若是关白还要发动征明大役,人间还不知要增加多少杀业,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阖家破灭。” 这倒是切中的行长的忧虑。行长道“伐明是大事,明国甚强,若要伐明,非启倾国之力不可。如今关白虽然有了天下,但打起仗来,还是需要金银财力的,此前征伐九州、小田原,许多军需费用都来自堺港商船的税银,若真要征伐明国,那可是比征伐小田原大千倍大万倍的金银财力消耗。只怕关白会对堺港再加重税。甚至直接将堺港收为官营。那时候,明国未攻下,堺港的末日却来了。” 行长想想,伸手挽住千利休,说道“利休大人,你是关白最信赖的茶头,求你务必劝阻关白不要伐明。你也是堺港人,就算不为了天下,也为了堺港的亲属乡民,让关白不要再起战端了。” 千利休看着院子里,武士们还在与浪人们搏斗,烟尘四起,有人头破血流,园中本是寂美枯山水,眼下却成了流血的修罗场。 千利休点点头“天下不可再起战端了。” 李光头在堺港的大牢中惶惶不可终日,心中百般怨恨“都是那个臭和尚,我李光头纵横万里海国,没有死在胡宗宪和汪直的手上,没想到却要折在这小小堺港了。” “死也不足惜的,最恨是如毛贼般无名瘐死狱中,实在是英雄之痛事。” 有时李光头喃喃自语,狱卒便没好气呵斥他。 如此窝囊地过了十数日,李光头正在狱中枕着手睡觉,却听见有脚步声来了,似乎是冲着自己大牢来的。李光头便坐了起来,捏起拳头,想着若是要将自己提去处刑,便要做最后一搏了。 不料来人却将他的牢房打开,钻进来一个人,却是千利休。 “关白来了命令,想要召见你。” 李光头听了,先是将信将疑,然后便是欣喜若狂,他知道既然是利休亲来,这事必然是真,这番是时来运转了! 李光头出了牢房住了上房。不久便真有关白派来的信使宣旨,要请他回聚乐第,“商议国事。”李光头自然知道,这国事,就是征伐明国之事。 关白得信使说了,且安歇一宿,隔日便出发。李光头点头承旨。待关白使者退去后,李光头暗暗道“惭愧,要不是关白派了人来,我却要死在小西行长的大牢里。这番招待,我李光头这是记下了,之后再找机会加倍报之。” 隔日一早,堺港奉行所的仆人们果然为李光头准备了鞍马行具,还备了些新衣服与供他路上盘缠的金银。 李光头出得门来,却见门外跟在关白信使马后的,还有一个和尚,正是千利休。 千利休道“我也一同随船主大人回聚乐第,面见关白。一路承蒙多多照应。” 李光头也不言语,拱手后便翻身上马。 正要开拔,身后传来马蹄声。回首一看,却见是小西行长乘马来了。 行长与关白使者拱手道“我来送李光头船主与千利休大人出城,有几句私密的话想要跟两位大人说,若方便的话,还请先行几步,我等很快便来。” 关白使者也就识趣地策马先行了。 行长也不理李光头,拨了缰绳便道“我们也走吧。”李光头只得随着他按着鞍徐徐而行。 行长先说话“船主既然是海上之党,可知道当年明国人汪直?” 李光头笑道“小的当年就在汪直船队中效力,如何不识得。” 行长道“三四十年前,我也曾见过汪直。当时他横行大明日本,时常在攻略明国后,便回到日本诸岛买人买马获取补给。” 当年倭寇与海盗大都从日本,顺着季风洋流攻略大明江浙两广一带,抢掠生丝白银,然后又顺洋流下到南洋抛出生丝,采买硫磺铁矿,然后回到日本。这套三角贸易,李光头自然是明白的。 行长又道“因为汪直势大,日本西海岸,自堺港到博多,都是汪直的地盘,当时日本诸位大名征战不休,极度需要铁矿制造兵器弹丸,又需要白银维持军费,唯一不足惜的便是人命。因此汪直来了,各地大名都是欢迎的。都给他各种补给,甚至让当地人民加入汪直的船队中,去大明国杀人,也被杀。” 李光头不言语了,他大概猜到行长接下来要说什么。 行长道“当时我还很小。但也记得汪直唐船入堺港的盛况。小小的港口,被巨艇挤满了,竟然看不见海浪。三层楼高的船塔,还有伸出来的黑色铁炮,汪直将士如神兵天降般从船上走下,给堺港带来数不清的生丝、江南布匹、金银首饰,各种财富,唐船到来时,整个堺港都陷入疯狂。可是我只注意到,也有不少堺港女人站在岸边,看着大船上的日本人走下,有的人相拥在一起,但更多人等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她们要等的人。然后在一车车的生丝、白银、矿砂中,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我永远忘不了那画面。” 李光头默然不语。 行长转过头来“汪直的船队只是到大明劫掠,如流寇般抢了就走,即便如此,也免不了许多的流血死伤。如今船主要向关白所进的,却是怂恿日本军跨海伐明之计,是刀对刀,枪对枪一个城池接一个城池的攻略战,日本国因之流血死伤的人,将是百倍,千倍。” 行长停顿了一下“船主大人是明国人,若真的伐明,明国百姓也会死亡千万百万。这在船主看来都并不足惜么?” 李光头转头看去,千利休也在看着自己。 李光头从容道“我只是听贵国关白指令行事。” 行长笑了,这是个聪明人。 行长也就不再多言语,快马将二人送到了关白使者马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三章 地狱香 自堺港到聚乐第不过一日,李光头与千利休很快到达了。下马卸鞍的时候,千利休对李光头道“我会令关白打消伐明的念头。” 李光头看去,千利休还是一脸淡然,但眼神里的决心却似泰山难移。 当夜,丰臣秀吉便召见了李光头。 李光头进入聚乐第茶室,恭敬跪坐等候。过了一会儿,侧门被推开,关白走了进来,坐在上席,紧跟着关白进入的,却是茶头千利休。 千利休一眼也没有看过李光头,只是聚精会神地为秀吉与李光头准备茶礼。 丰臣秀吉道“李光头,我问你,你在大明国还有据点么?” 李光头道“回关白大人,并无。当年汪直大肆侵扰大明,大明以倾国之力肃清了海疆,当时海上之党在沿海岛屿、港湾的据点一时都被荡平了。然而近些年,大明军备松弛,因此当年的海上之党又卷土重来,虽然没有当年攻城略地的壮举,却都派了不少游兵间谍到北京、广州、福州、澳门等口岸,因此大明的形势地貌,屯兵之处、进军之路,都是清楚的。” 秀吉点点头“那你说说,若要用兵大明,该如何进军呢?”‘ 李光头道“如今若从日本国进攻大明,有两条路,一条自朝鲜走北路,攻入建州,越过山海关,直逼北京。另一条自两浙走海路。以长江入海口之南京为气口,艨艟巨舰奋力突入,截断长江,然后或南或北,再图进展。” 秀吉又问“南北两条路,难易如何呢。” 李光头道“海路易,陆路难。大明位居中土,自上古以来,便与北陆游牧部族世代交战,大明代元而立,因此万人之众的马队,震天动地的京营火炮,世间难有敌手。自朝鲜走陆路,一路需先破朝鲜,然后破建州卫马军,再克山海关十万重兵,然后到北京城下,依然需仰攻坚城,且还有京营火炮沿路狙杀,实在是连场硬仗,尤是下策。若从东路海疆进击。大明海疆辽阔,南北万里之遥,守军难以顾及首尾,易攻难守,只要用巨舰冲开一缺口,便能长驱入内地,或南或北,随意游走,或取其腹,或取其心,无有不可。” 秀吉扺掌大笑。 这时,突然满室异香。秀吉和李光头都举头错愕。 一旁千利休却淡然道:茶好了。便给秀吉和李光头都进了茶。 秀吉接过茶碗,便觉得一股炙热从手心传来,只得速速放到了案头。 李光头接过茶碗,也烫得只好不顾礼仪,先放到了榻榻米上。 秀吉见这碗茶,色泽尤美,香气满室,然而却酷烈烫手,根本无法入喉,正怪异千利休为何能出这样的差错,千利休却从茶座离身,来到李光头右手侧,一左一右跪在秀吉面前。 千利休先恭敬拜倒,然后问秀吉“关白大人,此茶如何?” 秀吉道“茶香扑鼻,却能将人舌头烫掉,如何品得出好坏!” 千利休再拜,道“这茶叫火舌,又叫地狱香,采自极寒之地,经过烤制,凝聚异香,以沸泉水冲之,则奇香满室。但一旦茶凉后,却苦涩难以入口。” 李光头微微抿了一口,果然涩味甚浓。 千利休又道“依关白看来,若有上中下三品,这地狱香该属何品?” 秀吉道“自然是下品,空有香气,却喝不到嘴……”话说道一半,秀吉已经明白了千利休要说什么。 千利休道“明国之役便是这地狱香,明国四百州虽好,却是空中楼台,梦中花海,只是幻像。重洋之隔,山海之阻,况且明国还有千万护国将士,有与日本全然不同的阵法,贸然攻取,只会招致大祸。日本国失运百年,百姓大名都陷入杀业轮回中不能脱身,幸得关白大人顺天应命,降临神国拯救万民,如今天下正正安定,是修养打根基之时,不宜动摇国本,远征海外,以求镜花水月之利。” 秀吉还未开口,李光头却叩首道“征明要跨山越海,确实不易,但中土并非不可降服,魏晋时,中华亡于五胡,宋末又亡于蒙元。为何四百州之地会亡于外敌?正因为时运流替,强弱变迁而已。如今正是明国又强而积弱,日本国由弱而转强的关口,若关白能一统四岛六十六州之强兵,奋力蹈海攻明,定能立下不世之功!” 千利休道“蹈海远征,劳师动众,如今天下贫弱,不能再轻易动用大军了!” 李光头道“日本国有堺港、博多等口岸,赢尽天下财货,关白属地又有银山铜矿之利,只要勤于理财,足以动用百万大军。一旦攻下大明,所耗之财将得利百倍。” 千利休与李光头两人连珠炮发,语速甚快,又各不相让,如赛马般争先进言,直到一声震响,两人才同时停下。 却见秀吉满面怒容,镶金的折扇压在桌面,一旁的榻榻米上,茶碗摔成碎片,茶汤撒了出来。 秀吉将千利休的茶碗打碎了。 秀吉的小姓默而不语,上前收拾碎片。 实际上,再也没有人言语,大堂一片沉寂。 当夜,千利休回到京都的宅邸,女儿梅一见面便察觉了千利休的异常。 “父亲今日面见关白,不知关白有何说下?” 千利休并不言语,只是快步回到自己茶室。 千利休在茶室中闭目静坐,想以入定来净心。然而他睁开眼睛,却发现女儿还跪坐在茶室门前。 “梅,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么?” 梅跪拜行礼后,抬头道“有一件事,我思忖再三,还是要对父亲说出来。” 千利休一听,又见梅神情忧虑,便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只见梅接着说道“在父亲出门的时候,细川忠兴大人曾登门拜访。虽然以拜见父亲的名义前来,但却意不在此……” 千利休见梅言语吞吐,猜到大概,细川忠兴是千利休门下七位弟子之一,也是秀吉旗下大将,平时经常往来的,莫不是对阿梅有什么过分的言语? 没想到阿梅接下来说的,却令千利休大惊失色。 阿梅说道“细川大人说,此前一次关白召开的茶会上,父亲携阿梅前去煮茶,见到了关白。事后关白常常与细川大人说起我……” 阿梅说不下去了。 千利休听了如同五雷轰顶。秀吉好色是人人都知道的。据见过秀吉的佛郎机传教士记载,关白大人虽然身居高位,却沉湎于肉欲之中,时常派臣下到民间物色貌美的女子,不论贵贱,只要中意了,便带回聚乐第中,留宿数人方才放回,有特别喜爱的,还会留住数月,再赐给礼物放还。而且秀吉出身贫贱,历尽艰辛才得到万人之上的朝廷禄位,出于某种自卑与报复混杂的心态,秀吉尤其喜欢公卿贵族之家的高贵女人,无论是哪位亲王的女儿,哪位侍臣的妻妾,只要看上了,便用权势毫不掩饰地夺来,留在聚乐第中玩乐,到厌倦了才放出。这对于公卿之家自然是丑事,但慑于关白权势,天下人都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是攻下小田原城,屠尽北条氏百年名门的天下人,谁愿搭上一族人的性命,得罪这等暴君呢? 这些千利休从前也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厄运这回轮到自己女儿身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四章 谗言 千利休首先来到了细川忠兴的宅子求见。细川忠兴毕恭毕敬将千利休迎入内堂。 千利休一路默然无语,直到进了内堂,却直接坐了上首,细川忠兴作为主人,反而只能在下首坐下。千利休道“细川大人,怎么不让你夫人出来拜见我!” 细川忠兴的小姓听了,大惊失色。都知道细川忠兴是个醋意极浓的人,细川妇人玉子国色天香,更增添了细川忠兴本来就强烈的醋意,细川将玉子死死困在宅子里,不让她与任何男人接触,传说有入院除草的花匠无意撞见了玉子,被她的样貌倾倒,正痴迷之际,细川忠兴突然出现,拔刀将那花匠的头砍下了。这事在京都和细川忠兴的属地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如今,千利休却要问起细川忠兴的夫人来,细川的小姓不得不心惊。 但细川忠兴只是将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恭敬回话“夫人玉子在内堂,只是不便出来迎见恩师。” 千利休又道“但若是关白突然起了心念要见玉子呢?” 细川忠兴道“那我会跪在关白面前,求他回心转意。” 千利休道“你也知道关白对想要的都志在必得。” 细川忠兴道“那我便让玉子先切腹,然后我也会切腹给关白谢罪。” 师徒二人都沉默了一阵。 千利休又开口道“你怎么就敢乘我不在的时候,入我家门,跟我女儿说下这等侮辱她名节的话来?” 细川忠兴贴着额头的地面并未有离开,“关白常在小的面前提起阿梅,那天我实在拗不过关白,便提议由我亲自上门问问阿梅的意思。若换了关白身边别的人登门,只怕直接将阿梅掳走献关白了。” 这时,细川忠兴才抬起头,眼睛里也是一片无奈之意:“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千利休知道细川忠兴说的是实情,便捏紧了拳头,再不言语,良久,叹息一声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李光头在聚乐第中得到了此生中经历过的最好的招待。他住的房间,按关白的习惯用金漆粉刷,他饿了,便有人备好饮食,起床如厕,都有女仆为他更衣。有时候关白会在深夜的时候想起来伐明之事,便会突然将他从被窝中叫来,关白穿着睡衣,两人秉烛夜谈,听着李光头讲述明国的风土人情,又听他讲述在南洋、朝鲜以及无边汪洋上的奇遇,关白常常被李光头描述的那些异国事物逗得哈哈大笑。 有一晚,李光头见时机成熟,便对秀吉进言:“关白知道从日本哪里出击攻明最容易么?” 秀吉皱起眉头来,认真想了想,道“九州?” 李光头摇摇头:“从堺港出击最容易。” 秀吉哑然失笑道“为什么呢?堺港深居内海,离明国十万八千里,那里的人会赚钱,打仗可不怎么在行啊。” 李光头道“不是的。堺港位居内海,却连接万国航路,京都精兵也可以自此出发,驶向大洋。堺港人民富庶,财货又多,足以为军资。因此从堺港出发最适宜。” 不等秀吉回话。 李光头又道“敢问关白大人,知道从日本哪里出发攻明最难么?” 秀吉又皱起眉头“自然是东海道了?需要绕过漫长的本岛海岸线,舰队才能向大明发动攻击。” 李光头又笑着摇摇头。 “还是堺港。” 秀吉知道他话中有话,便道“刚刚不是最容易,怎么就变成最难的了呢?” 李光头道“难易在于人心。堺港富庶,但是财不归关白,都归了那三十六姓组成的会合众。如今日本四岛归一,六十六州都听了关白号令,但这眼皮底下的小小堺港,依然由三十六姓会合众的自治,就连关白大人派去的堺奉行也无法左右三十六姓对堺港的控制。伐明本来就是大事,更需万众一心,才能击破大明,但有堺港这等法外之地存在,只怕伐明人心难齐啊。” 秀吉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十五章 死谏 堺港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一个坏消息。 关白要将堺港三十六姓和豪商士绅都强行动迁到京都去。还有传闻说,要交高价税金,才有机会留在堺港居住。 于是小西行长的堺奉行官邸中每日来献金请托的人络绎不绝。但小西行长也是一头雾水“我从未听说关白有这种命令,肯定是谣言,你们快快退去吧。”他不止一次这样跟来者说道。 但商人们并不这样想“都说关白要征讨大明,又垂涎堺港财富,如今天下一统,关白就要拿堺港开刀了。我等小民也不是要自成一国与关白为敌,但土生土长于斯,去京都住不惯,又顾不了堺港的生意,只求能免则免。” 小西行长道“且不论真假。若是关白真的有这命令,也定能做妥善安排。断没有去了京都就让你们抛下堺港生意之理。” 商人们更着急了“大人你是不知道。听说关白身边来了个唐人。唐人新王一统天下后,往往首先拿商人开刀。从前的汉王得了天下后,先动迁关东数百家豪门入住长安,便于控制。被迁之家后来大多败亡。这次堺港动迁,只怕也是那个唐人的毒计。请大人千万可怜我等,收下税金,恩准我等留在堺港居住。” 小西行长只是好言劝慰,却并不收下税金,退入内堂后,他写了一封书信,令贴身的小姓送入京都交给千利休。 千利休在一个私人茶会上接到了书信,细川忠兴也在场。 千利休即席读完了信,掷地道“听说关白大人要将堺港豪商全部迁入京都,这不是要毁了堺港么?” 细川忠兴也看了书信,便道“利休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千利休道“堺港自古以来就是一片自由之地,我自己便是堺港出身,于公于私都要劝阻关白,不要听从那唐人的建议。” 细川忠兴道“万望大人不要这样做。如今关白正在一统天下的狂喜之中,最听不得逆耳忠言。贸然进谏,不仅对大势无益,更对你的安危大大不利。” 千利休没有说话,但心中主意已决。当夜便到聚乐第求见秀吉。 往常,秀吉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只要千利休到来,秀吉总是折节前去迎接,但这次拜访,侍卫却对千利休说“夜深了,关白大人不会见客。请回。” 千利休道“我有要事想与关白大人当面禀报。” 侍卫也没有去传达,只是挥挥手,重复了之前说过的话,关白不会接见。 千利休知道关白是无意见自己了。便留下一封书信,就拜别而去。 千利休深夜回到家中,却见到烛火未灭,原来女儿阿梅还在等候自己。 阿梅帮千利休换下夜行的长衫,小心问道“关白大人如何说的?” 千利休道,“我没有见到关白。但给关白留下了一封书信。” 阿梅问“书信里写了什么呢?” 千利休道“我只是写了堺港的末日,只怕不是明国的末日,而是日本的末日。” 阿梅大惊失色“父亲怎么跟关白大人说这样过分的话!关白大人可千万不要迁怒下来才好!” 千利休道“我是堺港出身,自然不可忘本。我爱日本,自然不希望有日见到明国大军踏上博多港口。若关白能听了我逆耳忠言,自然最好。若关白听不得这种刺耳的话,便是将我杀了,也是好的,反而躲开了与明国开战的修罗场。” 说罢,千利休便淡然睡去。 第二日起来,有鸟鸣于庭院,似是无事的一日。阿梅却提心吊胆。 聚乐第中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关白读没读千利休的信,读完后有如何的反应,也无人知晓。 可是京都的街头又传起一个消息“说是两年前金山寺重建时,千利休曾经发愿并出钱修筑了金山寺的山门,佛寺的和尚还将千利休的造像刻在了山门之上,山门高约两丈,千利休的造像高高在上,如同俯视般看着走进寺庙的善男信女,虽然看起来并无不妥,但从千利休的脚底下走过,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妥。前不久据说关白大人也去金山寺礼佛,从山门进入时,注意到千利休那尊高高在上的造像,顿时发怒说这是大不敬,千利休是要将我秀吉都踩在鞋底了。” 阿梅在街头采买菜品时听见的流言,回到家没敢跟父亲说。 不久就有人来到千利休府上,却是细川忠兴。细川忠兴一脸凝重,阿梅知道必定有事,不敢怠慢,匆匆将细川忠兴请到父亲在的茶室中。虽然不变久留,阿梅在退出茶室后,却跪坐在门边,要听听细川忠兴与父亲密谈什么。 只听细川忠兴开门见山道“利休大人,你是不是在金山寺捐了一个山门,山门上还刻了自己的石像?” 千利休没有说话,阿梅知道父亲的脾气,他肯定又是在和这个昔日的弟子较着劲。 细川忠兴倒是不以为意,见利休不做声,便道“这石像居高临下,有人说关白去金山寺礼佛时,见到你的石像,勃然大怒掉头就回去了,山门也没有进。” 千利休还是不说话。 细川忠兴道“京都里已经谣言四起,说关白即将问罪于你。利休大人不能坐以待毙,赶紧换上白衣到聚乐第给关白道歉吧。” 千利休这才开口道“我不去。” 阿梅捏了把汗,细川忠兴叹口气“与关白作对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师尊这又是何苦。” 千利休道“我没有错,为何要去道歉。石像早就凿好了数年,关白也是见过的,怎么之前不怪我僭越,如今突然怪起我来了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白的气在石像,根却在堺港。他厌我救助堺港、厌我阻挠他伐明” 细川忠兴道“既然师尊都知道缘由,又何必处处再故意触怒关白呢?只要顺着他的旨意,眼前这些麻烦事也就过去了。” 千利休叹了口气“这便是天下人的邪恶之处啊,视天下为己物,要什么便肆意抢夺,夺不来的便将它毁灭。这于强盗何异?” 门外的阿梅听了,早已掉下泪来,她知道父亲性格刚强,是断然不会屈服的,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当真是不堪设想。 细川忠兴是大名出身,也是个杀戮无数的人上之人,听了千利休的话,心中大是不然,只觉师傅迂腐不堪,然而他到底关心师傅的安危,便道“师尊,哪朝哪国都有尊卑之分,关白如今是日本的天下人,天下自然应该为其马首是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一味与关白逆着来,必惹大祸,师尊不为自己着想,也需为阿梅着想,若失去了师尊,谁来保护阿梅呢?” 千利休还要反驳,却听见门外有哭泣声,原来是阿梅听了二人的争论,忍不住哭了出来。 细川忠兴见事情不可挽回,便告辞了。 茶室只剩下千利休与女儿阿梅。 阿梅啜泣着道“父亲千万不要再忤逆关白的旨意了。若他只想要我的身子,我可以只身入聚乐第。” 千利休勃然大怒,攥紧了拳头,可是拳头在空气中,却挥舞不出半点声响。 千利休将女儿搂在怀中,道“阿梅,你千万不要以为献身于关白就能了断一切。关白的心在明国,他就是得了你,得了关东、得了天皇的位子都不会满足的,他还要攻下天下之尊的明国,真正让天下人都匍匐于他的脚下。” 阿梅更加绝望,若真是如此,只怕千利休家族的厄运便不可避免了。 第二日,门外来了关白的使者,使者们都带着刀,穿着铠甲,带来了关白的命令。命令很简单“千利休居功自傲,悖逆关白,即令出城,流放高野山。” 千利休默默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使者道“那你现在就离开京都吧。” 千利休道“我不会走的,我无罪,也不知道在高野山反省什么。” 使者们有些错愕,相互看了一眼,也许他们也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胆敢如此忤逆秀吉的旨意。 千利休又说“你们可以将我抓走,押走,或者强行带走,怎么都可以,但我不会离开我的家,我也不会上高野山,千利休无罪,不需反省。”、 使者们虽然恼怒,但知道先前关白与千利休私交甚好,今天关白兴趣心情不好,便要惩治千利休,但他日说不定他心情好转,千利休又变座上宾了,因此千利休虽然行止恶劣,这几名使者倒也没有到场发作,便将千利休揪出家门治罪。 几位使者商量了后,便向千利休行礼道“我们这就去禀报关白。” 阿梅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说话时声音都颤抖了“怎么,关白是要将父亲流放?” 千利休从容道“我没有罪,没有人能流放我。” 千利休停顿了下,又道“阿梅,你去请细川忠兴大人来一来。” 阿梅摇摇头“我不想离开父亲。” 千利休怒道“快去,这关头务必要将他请来!” 阿梅不敢违抗,便赶紧出门奔向细川忠兴的宅邸。 关白的使者很快便回来了,这回他们带来了上百人,都是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的武士。秀吉家的武士们将千利休的宅邸团团围了起来。 先前的使者又登门宣旨,这下再无半点客气“令千利休立即离开京都,否则格杀勿论。” 千利休听完这剪短又冷漠的命令,笑了。 就在这时,细川忠兴与阿梅赶到,跟着来的还有细川忠兴的几个武士随从。 关白的使者对细川忠兴道“细川大人!我知道你与千利休大人是师徒,但如今我得了关白命令,要千利休大人出城,任何人都不得阻拦,细川大人可千万不要让我为难!”说罢便将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细川忠兴摘下腰间的倭刀,以示并无敌意,然后便牵着阿梅的手对使者道“我与阿梅去劝劝千利休大人,万望给我一点点时间,不要动武。” 在那使者默许后,细川忠兴便与阿梅走进了千利休的宅邸中。 两人穿过回廊,在茶室中发现了千利休。眼前的千利休已经换上了白衣,梳洗干净,跪坐在榻榻米上,膝盖前放了一把肋差短刀。 忠兴和阿梅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阿梅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千利休道“哭什么。既然生在武家,便按武家之道了断。” 阿梅忍住泪水道“我可以入聚乐第面见关白……” 还没有说完千利休就将她训斥了回去“你无论如何不能入聚乐第!我亦并不因你而死。我是为天下人而死。” 说罢,千利休又转头对细川忠兴道“事到如今,我只求细川大人为我保护阿梅。” 细川忠兴也觉悲从中来,说不出言语,只有用力点头示意。 接下来,依照日本武家之道,阿梅留着泪献上肋差,千利休敞开衣襟,用肋差刺入腹部,先自左而右划了一个伤口,切断了肠胃,又转了刀锋,自下而上划了一个竖直伤口,长达心窝处,献血留了一地,千利休默默忍着疼痛,由始至终不发一声,细川忠兴则在他完成了这一切后,拔出长刀,道声得罪,一刀挥出,切断千利休的头颅,只留一点皮肉相连,完成了介错。 然后细川忠兴带着哭成泪人的阿梅走出了宅子,请关白派来的使者入宅中检验了尸体。 千利休之死很快传开了,成了京都乃至日本国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问题,人们不明白,关白为何要将曾经亲如师徒故人的一个茶人故友逼上绝路。 后来,堺港商人被迁入京都的消息也传开了。人们慢慢意识到,千利休是因为劝谏关白伐明而死的。然而人们得出的结论却是“凡是与关白伐明相悖的人,都要死。” 这倒是千利休始料未及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一章 水路生意 有天夜里,沈惟敬喝完花酒回家,陈淡如黑着脸开了宅门。 “有人在后院等你一晚了。” 沈惟敬脸红耳热,酒醉未醒,听了老婆的话大声嚷嚷道“谁,谁啊,让他先回,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陈淡如扯扯他袖子“别高声,你还是先去看看吧。” 沈惟敬见陈淡如神色不同平常,便忍着饱嗝,收了嘴,穿过内堂直奔后院。 进了后院,沈惟敬不由得一愣,拱手道“袁公,你怎么在此?” 后院昏暗的灯光下,站了一位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老者,但夜行衣下摆却漏出了颇为华贵的锦衣角儿,却是石相公的丈人袁大敬。沈惟敬知道袁公讲排场,出门都带着两位护院大汉跟随,如同带着两个门神似的,十分威风。可是如今的袁公却鬼祟得很,眼睛还着急忙慌往宅子外乱瞄,那神色却跟做贼一样。 沈惟敬知道袁公必定有事,便邀请他进内堂说话。袁公摆摆手,“不必了。说完我就走。” 沈惟敬只得从内堂的走到灯下,来到袁公身边。“深夜到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么?” 灯火下,只见袁公面容凝重,全没有往日志得意满,不住搓着手,好像要把手指拧下来。 袁公说话的时候,两眼左顾右盼,一派惊弓之鸟的样子,沈惟敬从未见他如此害怕。却听袁公说道。“最近遇上事了。” “你知道我也做水路生意。” 沈惟敬大概明白了:袁公的走私生意出了问题。 原本宋元两朝,东南沿海并无海禁,民船和海外邦国如日本、红毛番、暹罗、琉球、高山等可以通商。明代海禁甚严,片帆不得下海,民间通商之路几近断绝,然官船通商货量又少,远不能满足实际贸易交割。于是许多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起了走私。 北京离海甚远,然而仗着有运河,而且是大明国都,四方商客云集,珍宝荟萃,许多海商将异域物产走私到大明后,还需要通过运河送至北京散货。于是北京的运河渡口,大大小小能帮走私海商们散货的牙商应运而生。袁公就是其中一位,这种水路生意原本就犯忌,加上袁公家中有朝廷关系,他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人多口杂,将事情坏了,还牵连到自己儿女亲家。 而沈惟敬是为数不多能得袁公信任,知道袁公在做这个营生的人。 沈惟敬点点头,“遇到了什么麻烦呢?” 袁公道“你知道我做水路生意的。半年前跟嘉兴一个船老大约好,我先付定银一半,约定半年后他运送一批货物到京师,交割给我,我和他结算余款。五日前,货到了。我前段日子在赌档挂了几笔大帐,实在腾不出钱来。想请船老大宽限,没想到他当场摔了酒杯,说是担着干系运禁物上京师,不给钱的话就将事情闹大。” 沈惟敬心中一惊,他知道袁公做走私生意,但不知道原来袁公生意做得这样大,大明与日本走私生意中,大明主要向日本交割的是生丝,而日本向大明交割的却是当时大明紧缺的银子。 因为当时大明宝钞币制混乱,民众只信用金银,而日本又多金银矿山,故而金银是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贸易核心,但听起来,袁公这回走私的货物绝不是寻常生丝或金银。 沈惟敬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要给你卖的存货是什么?” “他给我的货是这个”袁公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锦布包着的长棍似的物品,灯光下打开,却是一根长不到一尺的棕色木棍。木棍被打磨后上了薄漆,灯下光亮得如同镜面。 沈惟敬正迟疑间,袁公把住木棍一头,稍一用力,一道电光划过沈惟敬双眼。 袁公手中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这是日本国宝刀。”沈惟敬有点吃惊。 袁公皱着眉点点头,将刀纳入鞘中。电光消失了。 “一柄日本国肋差。” “我听说日本国宝刀也甚为珍贵,不亚于金银的。” 袁公还是愁眉不展。“确实如此,日本国宝刀一把要花三四年打造,再经历万里波涛运到中土,然后又不知过了几手才能从港口运入京师,一出手,就能赚十倍的利钱。只是这回不是折在海里了么……”袁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惟敬便追问“那他给你上了些什么别的货呢?” 袁公咬咬牙,终于泄气,说了出来“是乌香。” 这下沈惟敬更是一惊,就连躲在门边偷听的陈淡如都觉得心里一颤。 乌香也就是后世的鸦片膏,取自南洋罂粟花膏,土人将罂粟花膏熬成膏油,板结成块后便到市集贩卖,以做药用。乌香的服食方式与后世的燃烧吸服不同,明国人通常将乌香浸入酒中,发出药性,当做药酒服用,对于房事虚劳、食欲不振、阴津受损等各种虚症都有滋补作用,在明国一克乌香能换一克黄金,通常都是暹罗国的贡品,都是直接送宫中去的,民间流传极少,能在民间买到的乌香,若不是宫中流出的,就是倭寇从南洋私自在内地贩卖的违禁品。眼下听来,袁公的发财门路必定跟海上之党,甚至是倭寇有密切关联。 袁公自然也不愿细说太多,沈惟敬也只好将心里无数疑问先藏住。 过了一阵,沈惟敬下意识道“外地船只进北京,都要看北京码头管事人的脸色。能不能让渡口管事的人调停呢?” 袁公的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使不得。船老大料到了这一招,他跟我说了,如果不收货或者闹大了,他会牵连到石尚书身上,还会,还会诬告石尚书通倭……” 沈惟敬打了个寒颤,通倭是大明重罪,可以灭族抄家,嘉靖朝权臣严嵩不就是因为儿子通倭才倒了的么。眼前的袁公没想到如此胆大妄为,仗着是尚书的亲家,居然在水路走起倭国的刀剑,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还囤货居奇。这要是被人捅到朝廷里,再被那些朝政不合的安上一个通倭谋反,私藏兵器的大罪。石尚书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威胁他的船老大也是看准了袁公这个弱点,才有恃无恐地给他强买强卖,对方就是算定了,袁公自己心中有鬼,怕牵连石尚书,绝对不敢公开招呼任何北京的有力人士帮忙,只能选择和血吞。对方就是要吃定他了。 沈惟敬道“那这事最好不要在北京城内料理,得从那船老大身上想法子呢。船老大哪里来的人呢?” 袁公脸上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不愧是无事摆不平的沈公,一点就通了。船老大叫林青峰,浙江嘉兴人。我知道沈公也是嘉兴人,你们是同乡,再加上你人面广,想请沈公看看有无关系,能从嘉兴那边着手,让这船老大把货拿走,将订金还我呢。” 沈惟敬全然明白袁公为什么只找定了自己。只是自己因故离开嘉兴多年,相熟的人也早忘光了。心中无底,本是要推脱的。但架不住袁公苦苦哀求“沈兄,我也是无人可求,才三更摸上门来,你要是帮不了我,我只好投河去死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二章 申时行 沈惟敬再三劝慰,袁公又说“这番你也不只是帮我啊,若是能顺当了解此事,你也是帮了石尚书一个大忙,我后面让石尚书行个方便,将你的丹药跟宫里的内监们好生宣扬一下,将你的生意做到宫里去。” 袁公看沈惟敬有些心动,顺势跪了下来,沈惟敬慌忙将他扶起。 袁公又道“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事啊,刚好又是在石相公即将高升的关口。” 沈惟敬一听,连忙追问。 袁公又换上了那副高官身边人常有的神秘和卖弄,道“你不知道么,当朝阁老申时行大人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 大明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申时行,沈惟敬自然是知道的,但对沈惟敬来说,这也是个高到天上的名字了,常常听说坊间说他治兵又治吏,连当今天子都敬他三分,是个厉害角色,可没想到却要退了。 沈惟敬那好奇之心马上就上来了,问道“都说申阁老是一等一的能人,怎么就退了呢?” 袁公压低了声音道“因为立储之争,申阁老在皇上和群臣之间拉偏架,没有帮着皇上拥立福王,开罪了皇上,只好辞官图个下半生安乐了。” 当时万历帝宫中有皇长子与福王之争。皇长子朱常洛由宫女出身的王氏所生,不受万历帝喜爱。万历帝宠爱聪明机巧又美艳动人的郑贵妃,因此想立郑贵妃所出的福王为太子。废长立幼,历来是朝廷大事,万历朝的廷臣们便由此分为两派,一派主立皇长子,一派主立福王,相互攻伐不休。这些宫里的闺帷之事,传到民间变成了百姓的谈资。沈惟敬自然也是知道的。 申时行原本站在主立皇长子的主流一边,后来见万历帝立主立福王,便又渐渐倒为中立。后来有些廷臣看不过申时行首鼠两端,便联名上书万历帝要求拥立皇长子为太子,还将申时行的大名写在最前头。事后,申时行惊慌失措之余,连忙写了一封辩白信,信中除了撇清自己的责任外,又进言请万历帝不必理会群臣,自己裁决太子的定立便可。申时行本来将这信以密疏进献皇帝,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密疏很快传得人人皆知。这下申时行再也无法在内阁立足,只得被迫辞官。 但临行前,申时行还有一个内推接任阁老的权力。 沈惟敬道“这么听来,申阁老离任后,是要推举石星大人做下任阁老?” 袁公得意地笑了下,道“反正是在谈了。”但转眼,脸色又暗淡下来,道“可就在这时,我却出了这事儿……” 袁公又转向沈惟敬“沈公!你一定要救我!救我就是救石大人!这事儿安稳过去后,我和石大人绝不会怠慢了您的!” 沈惟敬知道再推无可推了,也想着买丹药的雇主里,也许能有些南方豪商侠客之流的,可以帮忙。便道“沈某虽然不才,但是相信世上没有谈不拢的。袁公平日总来照顾我的生意,又是我京城至交,那这次我担着天大干系,也要竭力帮忙。” 袁公大喜过望,当下千恩万谢,还将怀中的日本宝刀赠给了沈惟敬,“就将这个当做定金吧。事成之后,我一定加倍感谢沈公!” 沈惟敬还要挽留他请茶,袁公却执意推辞,最后行色匆匆离去了。 沈惟敬送走了袁公,手里把玩着那柄宝刀,没想到差点和陈淡如撞个满怀。 原来陈淡如早藏在门后偷听,这时却站了出来。 “这事情你不能揽下来。”陈淡如道。 沈惟敬握着那短刀,“人家都要跪下来了。” 陈淡如睁着眼睛,丝毫不退让。“沈惟敬,你听我说,你要接下来,还不知要跟谁跪呢。他这个事情涉及通倭,是死罪,可以杀头的事儿。” 沈惟敬挠挠头“别想到那么坏。我人面广,总能找到人帮忙的。” 陈淡如又拿出她那悍妇气度,握着手绢,叉着腰“你这个人啊,总是先应下来才发现吃不下去。他这个事情找人还不能在北京城找,你又回不去南边,怎么办?硬揽着早晚会闹出事来,到时就不可收拾。快,趁还能反悔,明天你上门,将这破铜烂铁给袁公退回去,道个歉,这个事就算完了。” 沈惟敬似乎要反驳,但张口却打了个呵欠,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说“呵呀好困呀好困呀。”就大拉拉从陈淡如身边走了过去。任陈淡如怎么喊都不回话了。 当夜陈淡如气鼓鼓去了厢房,夫妻二人分房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沈惟敬——为君谈笑定江山》正文 第三章 非翰林不入内阁 虽然嘴上毫不在乎,但一觉睡到天亮后,沈惟敬早早就出了门。沈惟敬走在刚天亮的南城大道上,本想快马加鞭来到了船老大聚集的东便门旅社,可是转念一想,又折返去了附近簏头房。 明代男子留长发,梳洗不便利,就有很多人开了专门帮人洗头然后盘起发髻的簏头房,由于是五湖四海人的聚集地,簏头房也就成了打探消息最好的地界。 沈惟敬到了簏头房,先按伙计要求的躺倒,让人将头发洗了,梳了,同时就跟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三言两语,沈惟敬就切到了申时行可能要告老还乡的话题。很快就有人接茬了“听说了,这事儿是真的,马上就要上邸报了。” 又有人说“按理说申相公也是冤啊。在张居正手下熬了那么些年,才坐稳了没多久,却要折在立东宫的口水仗里。” 沈惟敬便不失时机道“那么说,阁老的位子岂不空出来了?” 又有人接茬道“可不是吗。外面放出风来,申阁老拟推南京礼部赵志皋,但赵志皋素无人望,众臣暗自商议了,如果赵志皋为阁老,便要齐声弹劾。” 一人又道“南京那边,山长水远,阁老这位子等不得,赵大人啊,没戏!” 沈惟敬道“怎么也听说申阁老要推石星大人呢?” 一人接茬道“我听得也是要推石星大人。你们想,石星素有人望,做过兵部侍郎,又位居工部尚书,且为万历帝建筑帝陵,常出入宫帷,深得皇帝信任,论人望资历,正是阁老不二之选。” 沈惟敬暗自高兴,这事儿看来不假。 却又有人说话了“然而石星大人不过科举及第,却并不是前三的状元榜眼探花。因此当年未入选翰林院,而是直接分到了行人司。我朝早就有规矩:非翰林不得入阁,我看天子也不会因此破例的。” 这话一出,沈惟敬心中又一沉。 可马上就有人反驳“怎么不会。如今申相公虽然要退,但天子还是爱他的。申相公一言九鼎,若真是力推了石星大人,我看天子也会点头恩准的。关键还是看石星大人在这节骨眼能不能稳住船,踏住浪,不出大错了。” 沈惟敬心领神会。洗了头,簏干了头发,神清气爽地出了簏头房办事去也。 当时北京的粮食货物依赖大运河漕运,船只从南方出发,经千里烟波,运送至北京东便门、崇文门外,由于明律令,商船不得入城,船老大们都将船停泊在东便门外渡口,或在船上安歇,或在城内的地方会馆居住。 这日,沈惟敬就摸到了东便门的嘉兴会馆。沈惟敬找到店主人,说是要拜见叫做林青峰的船老大,主人代为通报后,出来一个精瘦的家仆模样的人。 沈惟敬说明来意,是得了袁公的意思,想找林青峰谈一谈。 那家仆就说:“我家主人还没起,你等着吧!” 沈惟敬也没作声,就在一旁等候。大半个时辰后,那家仆又下来对沈惟敬说“上楼吧,主人醒了。” 林青峰是个黝黑结实的人,看得出确实是行船多年,手上有老茧,目光凌厉,一看便知道不好对付。 沈惟敬被邀请进林青峰的房间坐定,对方也不上茶,也没有酒食。 沈惟敬不以为意,便说起袁公的话头“袁公是我老友,他眼下周转甚难。” 林青峰一开始不做声,听他说完强人所难几个字,砰地拍了下桌子,转眼对身边仆人道“哪里来的呆子,你也不查问清楚就放进来。” 然后转头对沈惟敬说“袁大敬最初和我是说好的,出海前先付一半订金,出海后余金照付,海上若有风浪各安天命。我念着他的好,虽然折了海货,却用其他存货补送到北京,如今他倒敢赖账,不付余金。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不必说什么了,回去告诉袁大敬,五日内准备好余金,送来旅社。我在这里等他。” 沈惟敬也是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虽不知真假,但也不必贸然询问对质。沈惟敬想了想,说道“海上风浪各安天命这说法,我也是才知道,也许袁公也有不甚占理去,这个我会与他说去的。但是五日期限,未免太强硬了。” 对方却毫无圆转余地“就五日,五日要是收不到余金,我就在北京城将事情闹大。” “石尚书应该也不希望事情闹大吧”林青峰睁着眼睛说道。 沈惟敬知道这人无法说理,便拱手告辞了。出来的时候,沈惟敬心里已经有了十个名字,都是常来买他丹药的,关系极好的客人,要么是在京的江浙商人,要么就是耳听八方的江湖中人,也有负责缉捕拿人的官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