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风雨夜归客 承德十四年,上元前夜,大行皇帝山陵崩,皇太子以幼弱之身继位,太后临朝,辅佐其侧。 惊雷平地起,震荡不断。 江陵道落凤城西郊,四野模糊于沉沉夜色中,细雨沥沥,风冷如刀。 某个足有七尺深的土坑底部,有三着粗布衣之人或蹲或坐,锄头、铲子歪歪倒倒在他们手边。 其中一人仰起脸看了眼宽广无边的深黑天空,不太耐烦地开口“咱们在这耗了起码有半个时辰,别宝贝,连只能泡酒的蜈蚣都没见到!赖子,别是你找的那算命高人瞎算的吧?” “他很灵的,之前我找回走丢的老娘,就是因为他帮我算了一卦!”赖子用维护的语气道,眼神坚定不移,“那位高人能在这挖到宝,就一定能!” 完也休息够了,赖子起身,抹去额上细细密密的雨珠,重新拿起铁铲,奋力往上头铲土。 “明日就是死期,现在咱们除了信上一信,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另一人亦起来,拍拍最初话那人肩头,拎起锄头,和赖子一道继续往下挖。 风雨一刻不歇,夜色浓稠如泼墨,隐隐有雷声自山边传来,但太远,听不真切。 一炷香的功夫后,赖子忽然欣喜出声“应该是挖到了!”他这一铲下去,适才入土几寸,便抵上某个硬物,再前进不得。 其余两人亦是有了相同的发现。 那卦象上埋藏在此处的宝贝乃一绝世珍品,几人当即丢了锄头、铲子,蹲下徒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土清理了去。 出土的是一口棺材,三人没什么见识,认不出是何种木料,但他们记得那位算命高人过,这宝贝埋在地下已有三百年。 这木料非但三百年不腐,漆面更是光可鉴人,就连方才几人的锄头、铲子磕着碰着了,也没留下痕迹,又及,其上散发着的味道是不出的好闻,赖子不由惊叹“光是这棺材,就能卖几百两银子吧?” 另外两人一先一后道 “里面的陪葬品肯定更值钱!” “别傻着了,先拉上去再。” 三人默契分工,其中两人把事先准备的绳丢下去,另一人将之捆绑在棺材上;再两人拉,一人推,历时许久,终于把这口漆黑棺木给弄到了地面。 他们不约而同笑起来,嘿嘿几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再拍两下,沉下重心,合力去抬棺材盖。 恰在此时,一道状若枯手的闪电撕裂天幕,光芒惨白如霜,瞬息间照彻大地,映亮沉沉棺木,以及围在棺木边上三人的脸庞。 还来不及对视,紧接着,又有巨响砸下来,轰隆一声四野震荡,加上这棺材在合棺时根未封死,三人用力太过,竟掀得棺材盖飞了出去。 哐当—— 又是一声,合着惊雷数道,棺材盖落到数丈开外的泥地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闪电不停,煌煌如昼,无须火烛,便让这三人看清了棺材里到底有些什么。 棺材里躺着个人,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棺中尸体不见半分腐烂,躺在漆黑的丝绢上,就似寻常人闭眼睡入了床中。是个男人,红衣似火、长发霜白,五官却是极其年轻,仿佛才至及冠之年。 “我的亲娘,这是啥玩意儿?” “这他妈不就是个睡着的人?” “谁会跑到棺材里来睡觉!而且、而且咱们动静这般大,他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大、大抵是什么仙人的尸体……不是他们修行者可以做到尸身不腐吗?” 挖坑三人组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颤颤抬手,往棺材内探去,但尚未触及到那人身体,又猛地缩回去。这场面委实渗人。 他眼珠子一转,换了话题“棺材里就他一个人,别的没半件陪葬品,我们拿什么去卖钱?” 沉默许久,又有一人开口“把、把这位仙人卖了?长得还怪好看的,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 “你疯了!不怕报应吗!” “要是还不上他们金钱帮的债,那带着倒钩的棍子打下来,我才要疯!”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咬牙壮胆,最终思及那欠下的巨债,与还不上时将要面临的恐怖场面,心一横,拍腿作出决定“正好‘江天一色’今晚有场珍奇拍卖会,咱们去碰碰运气,哪怕只是这口棺材,卖出去也能顶上一阵了!” “行!”“成!” 几人便于电闪雷鸣的夜色中行动起来,他们合上棺材盖,如方才那般两人在前拖拽,余下一人在后方推动,匆匆赶回城中。 无人注意到,在合棺刹那,沉眠其中的“尸体”轻微颤动了一下眼睫。 现在的兔崽子们还挺大胆,不管挖出什么,都敢往外面卖。谢厌心,想试着睁开眼睛,但费了半天力,都没能成功;他又打算抬起交叠在腹间的手,把方才飘进来的雨珠拂去,依旧是努力许久,都无法动弹。 啧,睡得太久,一不心把自己睡成了个瘫痪。谢厌边想,边打了个寒颤。 落凤城内并无宵禁,寒风裹挟夜雨,吹皱映出千家灯火的池面,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街道游龙纵横,高楼鳞次栉比,各式薄纱罩住的灯盏招摇,烛光水光交融,到处都是冷溶溶的,又无处不透着喧嚣与热闹。 戌时二刻的鼓打过,若问此夜,落凤城何处还有不拒客的盛宴,当往“江天一色”。 楼外枝条初发新芽,和着楼内传出的清音,在雨色里挑逗新至的客人,身着轻薄装束的佳人执团扇迎在廊下,笑盈盈把客人们领进去,步伐款款,袖摆生香。 三个人喘着粗气来到“江天一色”门前,粗布衣上全是水渍泥迹,脚上的鞋子更是成了双泥鞋,不仅如此,他们身后还拖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晦气至极。 见此情形,廊下的执事当即沉下脸色,三两步走过去、出声要把这几人打发走,不过在看清那棺材用料刹那,猛地倒抽一口气。 这口棺材是用辰州瑶山上千年的乌木制成,平漆技艺精良,描金更是巧夺天工,当是采用的某种已失传百年的手艺,估量价值,可上万金。 “执事大人,我们想把这口棺材以及棺材里的东西送到拍卖场拍卖。”挖坑三人组中最为大胆的那个上前一步,带上谄媚笑容,边作揖边开口。 执事努力克制住脸上表情,用惯看大风大浪的轻松写意,对这三人道“里面有何物?” “这个……可否让我们入内,再打开?里面的东西很神秘。”挖坑三人组的发言人道。 江天一色的执事道一声“行”,再抬手一招,叫出几名楼内的伙计,让他们抬着棺材,跟自己从偏门走入后院。 他们来到能避雨的长廊下,安置好这口乌木棺材后,执事一扬下巴,道“现在可以打开了吧?” “这玩意儿很常见但又极不寻常,请您做好心理准备。”三人组其中一人边,边轻巧又缓慢地将棺材盖推开,一寸一寸,让躺在里面的人显露在长廊如昼的灯火下,“这棺材埋在地底已有三百年,这里面的人也死了三百年,但因生前是上林谷的修行者,一生服食丹药无数,所以尸身能永世不腐,恍若活人,不信的话,你可以伸手试……” 挖坑三人组在来的路上便商量好了一套辞,要将这棺材里的人吹得天花乱坠,好卖出天价,但话人最后一个“试”字还未完,竟见棺中红衣白发之人抬起手,慢条斯理掩面打了个呵欠。 ——努力了一路,他终于能活动活动手臂了。 目睹此情形,长廊中鸦雀无声,连吹个不停的风都静止了一瞬,众人皆是背后生寒。 “死了三百年?”执事咬牙切齿。 那闭眼盲吹的挖坑三人组之一随机应变,“呵呵”一声干笑掩饰住声线里的颤抖,又暗暗扭了一把自己大腿壮胆,对执事补充道“看吧……真的如活人一般。” 他话音落,谢厌便把手放回去,再不做任何动作,非常配合——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瞬两瞬,三息四息,刹那流转,烛火明灭,泣泪无声。执事盯着棺材里一动不动的谢厌半晌,再度招手,示意伙计们将棺材合上、抬起。 “看衣料,的确是三百年前的,但这口棺材与这人是否能上拍卖场交易台,我需要向楼主请示,你们到偏厅稍等片刻。”他。 曼妙佳人不知从何处走出,带着香风来到挖坑三人组面前,示意他们跟随自己;执事则带领伙计,自另一个方向而去。 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挖坑三人组得到“货品允许拍卖”的回复,那口棺材与人的序号为二十八,乃今夜最末,起拍价一千金——不管有无人出手拍下,都能得到,不过有个条件,那便是自此之后,这棺材和人,不再与他们有任何关联。 来传话的人身前便是一张托盘,上面躺着数额一千金的钱票。 三人组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傻了,愣在原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应当惊喜欢呼。 “江天一色”的珍奇拍卖会在一刻钟后正式开始,最后一件展品被伙计们心放入拍卖品陈列室,与先前摆放的方式不同,这一次,他们将乌木棺材竖立于墙边,好似为陈列室新添置了一口柜子。 第一件拍卖品是前朝书法大家上官默的真迹,第二件是江陵道墨阁锻造的偃月双刀,第三件是异世流浪者苦旅匠制造的望远仪,第四件……越到后面,展示到交易台上的拍卖品越是稀奇古怪被废掉功体空有一副皮囊的魔族美人、日行万里却只需三月喂食一次的骏马、能发出声音唱歌讲故事的云上舟…… 排在谢厌与他的棺材前一号的,是一个练了邪功、能如妇人那般产乳的男子,最终成交价高达三十五万金,令谢厌不由感叹一句“世风日下”。 终于轮到第二十八号,谢厌谢大爷被抬上交易台。有眼尖的立马识出这口棺材是上等乌木制成,所用工艺已失传许久。台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主持拍卖会的青衣女子抬眸扫过四座,折身来到乌木棺材前,素手扶棺,缓缓推开棺材盖。 沉沉乌木之中放置了一张高凳,供那棺中白发之人坐着。 比之先前的单衣,此时此刻,谢厌穿得就要暖和多了,他裹了件厚得不能再厚的狐裘,火红缎面如烧,领口一圈绒毛素白蓬松,下巴尖堪堪抵住,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起初,谢厌微低着头,白发散落遮挡容颜,只露出鼻尖一点,随那青衣女子对四座高喊一句“一千金起拍”,慢悠悠撩起眼皮、仰起脸来。 一眼轻瞥,如清池照月,刃过秋水生烟岚,风流与剑皆看尽。 不过仅此一瞥。 刹那后,谢厌垂下眼眸,倚上身后的棺材底,唯余细密鸦黑的睫毛在众人面前,一副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他好看,却不是春花带露的明媚。那桃花眼底泛起苍凉,仿佛下一瞬,便要随尚未吹尽的冬风一同枯萎凋零了去。 颓然之美,艳杀春华。 此般情形,光是想一想,便叫人忍不住伸手去抓住;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人坐在交易台上,任人竞拍,价高者得。 敢来“江天一色”的无不是豪客,再者,这中州最大的拍卖场里不是没有过未对货物进行过只字片语解的先例。按照这里的规矩,序号越往后的拍卖品,越是神秘珍贵,而这棺材里的人排在了最末,压轴登场,可想而知他的价值。 因此,没有半句过往来历介绍,仅一棺一人抬眼一顾,有人举牌,直接将价加至十万金,有人紧随其后,价格连翻三番。 拍卖场中,底价只是个形式,最终成交价往往远去不知多少,尤其是在“江天一色”,但如今这般甫一开局价格便翻倍数百,还是青衣女子多年拍卖师生涯遇到的头一遭。 她不由多看了棺材里的谢厌几眼,哪知后者表情寡淡至极——再往细了看,甚至还瞧出些许看戏的意味。 谢厌的确在看戏,眼垂着,眉梢却轻轻挑起,听台下人三万五万加价如同听唱曲儿,不见半分着急——虽然上到这交易台来、并且序号排在最末尾,是他与拍卖所主人谈条件谈来的,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趁此捞一笔。 察觉到青衣女子的眼神,谢厌偏过头去,压低声音笑问“姐姐,有瓜子吗?” 青衣女子“……”都沦落到竞价台上了,这个人还这么飘?她不由心生怜悯,觉得这没认清自己处境的人愚蠢至极。 “果然没有?”谢厌语气毫不意外,边,手边伸进袖口,掏出一团布,不慢不紧展开来,露出里面的蟹黄瓜子仁,“幸好过来之前,我从最千秋那儿抓了一把。” 谢厌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这类不带壳的,吃着没意思。” 谢厌口里的最千秋,江湖人称醉卧公子,是“江天一色”拍卖所的主人。那揉得皱巴巴的锦帕一角绣有他的标志,那灿如黄金的蟹黄瓜子仁则是他的独特品味,连味道都相同,显然是同一位厨子炒出来的。 两者同时出现在一个“拍卖品”手上,这“拍卖品”看别人竞拍自己还跟看大戏似的,又联系到先前执事刻意叮嘱她,今晚最后一件拍品不用进行介绍,青衣女子顿时觉得愚蠢的人该是自己。 这人当是和自家主人进行着某种密事。青衣女子心想着,面上表情柔和许多,脚步轻挪,到谢厌身侧,帮他挡住一些目光。 还道“您请轻声点吃,在场不乏修行人士,声音太大会被他们察觉。” “没事,不用在意这个。”谢厌着,将手帕往前递去几寸,碰了碰青衣女子手臂,“你要不要来点?” 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青衣女子虽然无语,但也仅是眼角微抽,神情并无大变动,拒绝得温言细语“不用,谢谢公子。” 谢厌继续吃他从最千秋卧房里顺出来的蟹黄瓜子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的价格已高达九十三万金。 仍有人在加价,但数量比之开局时少了大半,其中一些人戴着幂蓠,辨不清容貌与身份,另一些不乏城中有名的纨绔,其中以霍家第九子最为甚,每次举牌,加价都是十万金。 “你觉得出价最高的人会是谁?”谢厌忽然问。 略加思,青衣女子回答“不太好,这些人当中最有钱的是霍家九公子,便是坐在第一排右数第三、举‘玖’号号码牌之人。” “哦,哪个霍家?” “江陵道霍家,家就在落凤城。”青衣女子道,“但坐在左侧,举‘伍拾柒’号号码牌的人,据是寒山派掌门,名叫留刀。” “你那个穿灰衣裳的,是如今的寒山派掌门?”谢厌没抬头,方才看的那一眼已让他记住在场众人的样貌,以及手握的号码牌。拿着第五十七号码牌的,是个着灰地流云纹窄袖衣衫,腰后背一长一短两柄剑的人——又不如,那片区域,都坐着这般打扮的人。 寒山派之人向来使双剑,他们剑柄上都纹有门派标志。不过,举牌子的竟然是掌门吗? 青衣女子低声道了句“应当便是他”。 “那还是让霍家子拍到我吧。”沉吟几息,谢厌道。 “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青衣女子没掩饰自己的好奇。 “青州姑苏太远,霍家就在地,我不用舟车劳顿。”谢厌解释,又心而且姑苏寒山派掌门一听就很能打,和他对上,自己这个废人根跑不掉。 “您……”青衣女子微微瞪眼,暗道你不是和醉卧公子在密谋大事吗?怎地如此随便? 谢厌完全不清楚青衣女子的胡思乱想,只觉得自己这才出棺不久的爪子频繁一抬一放甚是酸软,便将剩下半的蟹黄瓜子仁包回锦帕,再捻了捻边角,把手指上残余碎屑擦掉。 叫价一声高过一声,竞拍者倒下一个接一个,不多时,谢厌的价格飙升到三百三十万金,场中仍坚持不懈举牌的,只剩下两人——霍家九公子,与寒山派掌门留刀。 谢厌不咸不淡“啧”了声,掀起眼皮,看向左边的留刀。对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这一偏头,双方的视线便对上。 与旁人眼睛里饱含着色与欲不同,留刀的眼神可以是纯粹,纯粹到谢厌只看出一个意味——我知道你是谁,你曾经是谁,现在你落难了,姑苏寒山派不计前嫌,向你伸出援手。 好一个不计前嫌。谢厌看着留刀,倏地勾起唇角,轻笑一声。 留刀双眼微眯,自座中起身,对交易台上拍卖师拱手一礼,道“可否允许我与这位谢公子一谈?” “从前有过这种例子?”谢厌问他身旁的青衣女子。 后者摇头,话却是对着留刀的“江天一色断无这样的规矩,请您不要为难我。” “那谢公子的意思?”留刀紧盯住谢厌。 谢厌语带笑意“我现在在江天一色的拍卖场中,是今夜最后一件拍卖品,自然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坐在右边的霍九嚯的一声起来,折扇一抖、下颌一扬,不耐烦地对留刀道“有钱继续加价,没钱就走,还是,你今夜来此的目的,是故意抬价、博个名声?” 霍九这话得失礼,留刀身旁数名弟子当即起来,作势便要拔剑。 “诸位请冷静。”青衣女子有条不紊地对在场人进行安抚,一只手藏到身后,朝楼上比了个手势,让潜伏在楼上的数名金刚境的修行者做好准备,以防有人在江天一色发难。 与谢厌对视许久,留刀坐回去,再度举起第五十七号牌,加价十万。 谢厌的价格至三百四十万金,在“人”这类货品中,已然是历史最新高。霍九亦是屁股贴回椅子上,轻蔑睨了那边人一眼,报出一个价格“四百万金。” 留刀望向谢厌,静默几息,道出句“便依谢公子的意思”,拂袖而去。 “临走还送个人情啊。”谢厌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呢喃。 青衣女子将“四百万”这个数字喊过三次,确定无人竞争,一锤定音。众人纷纷对霍九道恭喜,他身边的纨绔朋友们甚至做起打算,让霍九玩过这棺材里的美人后,也让他们去见识一番。 交易台上的谢厌神色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青衣女子侧过身去,一边为他合上棺材盖,一边“霍九要付清全款,才能够将您带走。” 谢厌眼珠子一转,轻声开口“那便我送回最千秋那。” 拍卖所后方的楼内温暖如春,娟秀的香炉燃着一截白檀,加了野果的梅花酒正温在红泥火炉上,清甜醉人。 酒香顺着缝隙钻入谢厌鼻间,旁边的伙计一人推开棺材板,一人道声“得罪”,弯腰俯身,将他搬到榻上,与最千秋对坐。谢厌笑着谢过,顺手捞过一条毛毯,披到自己腿上。 “三百年过去,江陵道的冬天还是那般冷。”他抱怨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后嫌弃地“啧”了声“不够辣。” 最千秋懒洋洋一歪肩膀,金片卷成的尖长护甲套折射流光,他将鎏金紫玉烟枪凑到唇边,轻轻吸过一口后,道“你若早,便给你温烧刀子,谁让你只‘替我温一壶酒’呢。” 谢厌不语,为自己换来一只大杯子,斟满酒液,捧着暖手。 片刻静默后,最千秋偏头看向谢厌“留刀为你竞价了。” 谢厌面色不改“我知道他的意思,寒山派拉拢我,是想我为他们效力。” “金陵传来消息,大行皇帝殡天,他们这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尘世河山,又要乱了。” 随着谢厌一声轻笑,楼内两人不再话,不多时,先前那名执事敲门而入,手里托盘上躺着枚鸿蒙戒。 执事将鸿蒙戒交到谢厌面前“主人,谢公子。霍九已将四百万金付清,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是给谢公子您的两百万金” 顿了顿,他又“不过,先前那三个混混在偏厅吵闹,‘货物’分明是他们带来的,凭什么不将拍卖款给他们,还叫嚣着不给钱就告官。” “哟呵,这三人脸还挺大。”谢厌素白的指扣在素白的玉杯上,同样是莹润有光,让人难以分清彼此,他眼神微露嫌恶,话锋偏冷,“那便叫他们把一千金底价还回来,否则,就上官府告他们盗窃。” 最千秋递去一个眼神,执事连声道“是”,告退照办。谢厌将那枚鸿蒙戒戴到手上,再把自己的乌木棺材收进去。 “其实你把它卖了,也能赚不少钱。”最千秋忽然道。 “这可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谢厌语气平平,却不容置否。 又过片刻,今夜主持拍卖会的青衣女子推着一把轮椅来到楼,谢厌瞥见后,眉梢轻挑,眼底微露讶然“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不过话又收回去,笑眼弯弯“也行,醉卧公子的好意,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看在你为我赚了两百万金的份上。”最千秋道。 谢厌无所谓地耸肩,掀开毛毯,道声“劳驾”。最千秋手中烟枪一抬,一股虚力便将谢厌弄到了轮椅上。 青衣女子推着谢厌出门,候在门廊上的侍女为两人撑开伞,身后楼门扉渐合,唯余一丝缝隙时,门里传出最千秋的声音“虽至阳之气就在落凤城,但他若是不肯杀你,你当如何?” 谢厌示意青衣女子不用停下,轻飘飘回答他“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弄来了一笔钱啊。我得哄他骗他,直到他愿意杀死我、并付出实际行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章 江山离乱人 江山离乱人 霍家家教不严,从不约束子女私底作风。霍九在城南购置了一处宅子,专门“堆放”他从各地“淘来”的莺莺燕燕。 一路行去,霍九将新到手的美人照顾得很好,知晓他畏寒,便在马车中加了四五个暖炉,使得车厢内暖和得除谢厌之外的人,个个汗流浃背。 霍九自个儿也是,但美人在侧,令他不得不挺直背脊、挤出笑容,保持良好风度。 马车极为宽敞,车厢以屏风隔出内外,几名清秀如江南白莲的侍女跪坐在外,随时等候主人吩咐。 内里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中央置一方几案,南边特产的瓜果盛放其上,新鲜带露,可惜无人临幸;一旁是堆满软枕的香妃榻,谢厌斜斜倚着,膝上披一方蚕丝衾被,手捧散发着清幽檀香的精巧暖炉,下巴尖抵着那圈蓬松毛领,烛光垂过来,为轻敛的眸添上一丝影。 他坐在那儿不动,静得就跟幅画儿似的。 霍九欣赏了一阵对面的美人图,唇边扯出恰到好处的笑。他现下已然知晓美人姓甚名何、年方多少,便问“我一直很疑惑,美人儿你登台时,为何会坐在棺材里?” 谢厌似是叹了一声,但轻不可闻“我是跟棺材一起被挖出来的。” 饶是霍九自诩见多识广,仍是露出惊讶神色“为何会是这般?我还以为是江天一色的噱头……你是自己睡进去的,还是有人硬拉你陪葬?” “谁愿意睡在棺材里?我自便在上林谷修习医术,服食无数丹药,勉勉强强可以做到死后尸身不腐。前阵子出谷游历,却没想到遇上歹人,他们听闻我的身世,便想杀了我,卖去给镇上某位死去的富贵老爷结阴亲。幸好我聪明,假死逃过一劫。不过那假死药后遗症颇多,腿脚不便就算一个。” 谢厌将挖坑三人组为他编造的来历,与自己灵光一闪瞎想出来的相揉后,故事竟多了几分传奇色彩,听得霍九目瞪口呆。 讲这话时,他未曾抬眸,语气亦是轻淡至极,但车厢内的听众——不管是屏风后还是屏风外的,皆在心底生出了怜惜。 霍九更是完全没品出其中漏洞,一心想着看这故作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姿态,不用想我也明白,被盖进棺材的刹那,这美人心里该有多绝望,且他不过十八年华,就双腿尽废,真是……真是……哎! 思及此,霍九自罗汉床上起身,坐到谢厌身侧,伸手想捏住他的细长手指,到手心里细细摩挲一番,予以温柔呵护。 却被对方轻巧避开。 “霍公子。”谢厌转动手中暖炉,掀起眼眸,轻弯眉眼凝望对方,边话,边不着痕迹将自己与霍九的距离拉得更远,“能得您这样的人仗义相助,谢某感激不尽。虽现下谢某已是您的人,但感情重在培养。咱们今日是初逢,方才那样的行为不大好。” 烛火照亮美人眼底笑意,霜白长发流光滟滟,霍九一时看痴,想也不想,便顺着谢厌的话点头“你得对,你得对,又不是逛青楼妓馆。你乃高洁修士,我呢是个世家子弟,咱们之间呀,得一步步来,否则太轻薄太唐突,于你于我都不合适。” 谢厌眸中笑意更甚,充满真诚。 被那样看着,霍九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余光瞥见几案上的果盘,心中一动,问“我给你剥串荔枝?这是今日才从南边运来的,新鲜得很。” “那便有劳霍公子。”谢厌轻轻点头。 霍九连忙命外头的侍女取出桌与空盘,不多时,便坐在香妃榻上,麻利地开始剥荔枝。 马车一路南行,穿风过雨,终于抵达城南宅邸。 霍九心翼翼将谢厌从香妃榻上抱起,踩着仆从的背走下马车,带他跨上阶梯、越过门槛,才把他安置进轮椅里,亲手推着他往前走。倒不是不想继续抱着,只因霍公子被谢厌一言点醒,分外讲究礼数。 下仆撑伞在侧,伞面如云遮天,风雨不侵。 “谢美、咳,谢公子想住何处?我这宅子分为梅兰竹菊四个院,都是清幽的,以周遭种植花卉命名,空余的有梅院和竹院,当然,若是喜欢兰花或者菊花,我就叫他们给你把屋子腾出来……啊,若是你想住我的主院,那真是再好不过,我这就命人去把暖阁收拾出来。” 谢厌眸眼低垂,耐着心听霍九讲完,用稍带笑意的语调道“就梅院吧,这个时节冬梅应当未曾凋零落尽,无聊时,我还能赏赏景。” “我怎么会让你无聊?不过,真的不考虑一下主院?住得近才有便沟通。”霍九得殷切。 “怎好意思抢了主人的位置,再者,距离才能产生美。梅院便好,我喜欢梅花。”谢厌完,不想再于此话题上纠缠,话锋一转,问“请问府上有无史书?若有,可否为我寻几来。” 霍九不得不吩咐人去梅院收拾,接着扭头看向管家,遣他去书房寻书。 这座宅院里的下人皆手脚麻利,半柱□□夫,便想梅院收拾了出来,并按霍九的吩咐,无论里屋还是外堂,都摆上三只炭盆,烤得暖暖和和的,以免谢厌被冻着。 霍九离开前,想为谢厌留下三两名仆从,谢厌以“我辈修行之士从来自力更生、无须他人服侍”为由拒绝;霍九又言“谢公子如今腿脚不便,独自在这梅院,我甚是挂心”,谢厌便“腿虽不便,但仍双手完好,我为医者,终有一日能寻出治疗之法,断不可在那之前使自己染上骄纵习气”。 言语来回两番,霍九被谢厌的有理有据服,并深以为敬。 “谢公子当真为我辈楷模。”霍九学着江湖中人冲谢厌抱拳,才转身离去。 又过了一阵,管家为谢厌带来几史书,分别是《胤国志》《北武传》《南国传》《北地风物考》《七州年代考》。 谢厌边道谢边接过,管家为他将灯烛挑亮,又道“明日便会有人来将门槛及石阶修整一番”,才告退。 门扉吱呀一声合拢,谢厌将书堆在膝上,触碰侧方灵石,让轮椅自行滑动进里屋,来到窗边,把窗户撑开一条缝隙。 他现在体质虚得很,太冷不行,太暖了不透气更是不行。 从把自己盖进棺材至今,已过去三百零三年,他睡得太久,此刻夜深人静虫鸟不鸣,但精神抖擞,没有半分困顿之感。 谢厌抬了抬手,打算翻开书,不过触及到书页时又收走。 他撩起眼皮,盯着窗外那片就快凋谢的梅花林良久,等那烛光微闪、灯花炸开,都不曾再碰。 ——这些书都是胤国史官所著,他们会如何篡改他的功绩,如何夸大他的罪孽,如何痛斥、辱骂、抹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而他过不了多久就不在这个世间了,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这样想着,谢厌丢远手里的书,分外后悔没让管家拿些消遣的话来。 睁着眼睛走神整宿,谢厌那僵成两根木棍的腿勉勉强强能自如活动,不过走路时间不能太久,也无法太用力——他的手臂亦是如此。 因此,在温暖得令墙根野草有提早冒头趋势的梅院内稍微走了半圈后,谢厌坐回轮椅中,继续当他的残废。 翌日是上元夜,饶是霍家不注重管束子女的生活作风,这等团圆佳节,辈们也是必须赶回去孝敬长辈的。 霍九是霍家家主十二个儿子中最受宠的,便也最放肆,在谢厌的梅院里混了大半日,才乘上马车回去主家。 他离去,麻将桌上三缺一,谢厌懒得再找人凑数,干脆命人收拾残局,扯了个借口身体不适要午睡,请牌桌上另外两位霍九的“心头好”回到自己的院。实则让某个名字听着还算顺耳的仆从推着轮椅,从侧门离开,懒懒散散地逛起街。 时兴的玩意儿到底和三百年前不同了,再者,街上行人打扮穿着,竟能看出几分北方特色,偶尔还能听见雁门关外的口音。南北两地的百姓,南北两地的风俗,竟是逐渐在融合。 谢厌看得新奇,不过除了消遣的话和零嘴,旁的什么都没买。 “转角之后便是春深街,那里的陈记醉鸡是落凤城一绝,公子,咱们要不要去买上一只?”仆从陈二对谢厌提议。 谢厌没有回答,甚至根没有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话。他出神地望向另一边,那里有一群孩,边唱童谣,边对一个木头做的、青面獠牙的“白发人”棍棒相向。 那童谣是这般唱的“白发魔头蜀山来,潜伏帝侧十四载,裂我疆土,欲毁大胤千秋脉;问帝铁甲今何在,一枪穿云入沪海,国师枭首,天地人神齐称快……” 谢厌微微恍神,又倏地清醒,抬头看向陈二“你方才什么?” “我问公子,要不要去旁边春深街买一只醉鸡。”陈二重复先前的话,又顺着谢厌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对他进行解释“这是城里的戏班子在造势呢,他们今晚要在庙会上演出《白发魔头》这一折。” “白发魔头?”谢厌呢喃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勾起唇角。 “就是三百年前,烈帝亲封的国师。您此前在山中修行,许是对我们‘人间事’不太了解。那个国师……呸,他配不上这两个字!那个白发大魔头,害死烈帝,放出妖魔使得生灵涂炭,还帮北方蛮族夺去我大胤国建、凉二州,与中州、青州诸城,实在是罪大恶极!” 陈二这话时,将“国师”二字咬得极重,语气愤愤然,眼里冒着火光,一副恨不得早生三百年拿起兵戈殊死抵抗南下蛮族的模样。 “好在后来成帝继位,一路追杀他到沪海边,一枪把他刺死了去,最后枭首示众。”陈二补充,语气充满快意,又略带不爽,“要我啊,就该把他的尸体挂去山上,让乌鸦、秃鹫啄食,令他魂不得归黄泉!” “这仇怨可真大。”谢厌不咸不淡点点脑袋。 “可不是吗?整整三百年,大胤疆土分裂了整整三百年!”陈二很激动。他善于察言观色,觉得谢厌可真是奇怪,方才分明看得出神,听他讲时,又一副然模样。 “你可知他叫什么名字?”谢厌问。 陈二却是一愣“不知道,那个大魔头的名字被史书抹去了,自那之后,我国连国师一职都不再设立。” 闻言,谢厌背靠回轮椅上,眉眼弯起,似是感慨般叹息一声。 他自然知晓那歌谣中的白发魔头姓名为何。 ——谢厌,此二字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章 春深街一霸 春深街一霸 静谧片刻过后,谢厌将话题拉回先前的醉鸡上,问陈二这道菜是否是用酒做的。 陈二立刻竖起大拇指“用黄酒做的,酒香浓,鸡肉嫩,滋味没得!” “行啊。”谢厌笑起来,慢条斯理点头,看似是采纳了陈二的建议,其实他这趟出门,目的地就是春深街——他要找的人,那个能杀死他的人,就在那条街上。 陈二推着他过去,不过多时便至。 春深街不如先前的街道干净整洁,但更为拥挤热闹。 卖花少女婉转叫卖,担着挑的脂粉商高声吆喝,滋啦滋啦的油炸声,梆子砸进雪白糍粑的咚咚声,还有各类食物的香,混杂在一起,有种不出的烟火味道。 轮椅倏地停在街头,陈二骤然想起谢公子不是他这样的粗俗下人,当是不喜欢嘈杂脏乱的街的,便分外愧疚地对谢厌躬身“是的考虑不周,怎能带公子来这种地方?公子,我送您斜对面的茶楼,您吃吃点心喝壶茶,我去排队将醉鸡买来。” 完他又想到谢公子可能看不上这种地方的粗俗吃食,再度想些什么,不过谢厌没让他尴尬,轻笑一声“无妨”。 谢厌瞧着这春深街,心中无甚波澜,在他看来,热闹的死寂的,肮脏的整洁的,都无二差别。 眸眼缓缓一眨,他问“这条街尽头是卖什么的?” “是家酒坊,传了好几代,招牌上的字早辨不清了,我们叫他无名酒坊。”陈二回答。 “那么你去陈记醉鸡排队,我去无名酒坊看看。”谢厌话语带笑,得随意,但言语间手已伸向轮椅侧方的灵石,轻轻一触,轮椅便自发前进。 他又道“我在酒坊等你。” 陈二看着这突然脱手而出、自动往前滚的轮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昨夜雨,今日晴,碧空如洗,日光流金,墙缝间几株薄荷探出头来,在跳跃着的浮光碎屑中舒展枝叶。 春深街尽头的无名酒坊门外,酒招旗正随风摇曳,这招旗陈旧得很,一年四季风吹雨打,颜色褪得快看不清了。门前匾额上没有字迹,倒是留着刀剑伤疤,想来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位江湖客行至此地,刀剑相向大干了一场。 门口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酒坛,红封上的字写得倒是很有风骨,不过酒盖合得严实,大抵半丝便宜都不想被路人占去的意思,简直吝啬至极。但经年的酒香早沉淀入这春深街尽头的一砖一瓦中,就连墙根那层薄薄的青苔,亦是显出了几分醉。 有几个穿着普通的汉子在谢厌之前走进无名酒坊,其中一个打赤膊的甚是熟稔地喊了句“三钱,给我来二两黄酒,不许兑水”,却不想引来酒坊老板高喝“王二麻子你给老子滚,你上个月赊的账还没还呢!” 接着又对店里正擦拭桌子的人道“三钱,把他给你老板我撵出去!” 不见那被叫做“三钱”的少年人如何回答,只看到他直起腰、丢开抹布,走来门边拾起挂在外面沥水的拖把,斜里一挑,便将王二麻子给掀到两丈开外,摔了个狗啃泥。 王二麻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冲酒坊老板大叫“我又不是还不上!再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我女儿回娘家,我便有钱了!” “堵上他的嘴!”老板又。 闻言,少年将手里拖把杆打横,端头勾起桌上抹布,再往外一送,快准狠地送进王二麻子不肯合上的嘴里。后者喉咙被噎了一下,痛苦地翻起白眼。 一旁看热闹的谢厌不由笑起来,少年目不斜视回到酒坊铺子里,重新绞了张抹布,继续方才的工作。 “没看见还有客人吗?擦什么桌子,去给客人打酒!”月台后老板对少年喝道,完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句“简直是猪脑子”。 少年依旧不语,一言不发给另外几个和王二麻子一同到店的客人,分别打了半斤高粱酒、一斤黄酒、两坛烧刀子。都是便宜又经喝的,还能入菜。 谢厌等这几人走了,才慢条斯理操纵轮椅去到酒坊门口,“碰巧”和擦好桌子、出门倒水的少年遇上。 彼时阳光正恰,微风轻薄如纱,谢厌垂在身后明若霜雪的发被扬起,越过红漆肃重的椅背,触碰到擦身而过之人的手臂。 后者不由侧目看了一眼谢厌,不晓得感受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接着——竟然跑了。 起这人的模样,那是夸一句“鬓若刀裁剑做眉、朗朗辰星入眸眼”都不足为过。他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头发梳成高马尾,不怕冷地穿一身粗布短打,露出胳膊和腿。分明是一幅活力的打扮,却是瘫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谢厌忍不住逗他,在他身后慢悠悠问“你刚才那招从哪儿学的,能教教我吗?” 少年头也不回。 “莫不成是什么独门秘术,不可外传?”谢厌弯起眼睛,调整轮椅的速度,强行与三钱并肩。这酒坊为了方便伙计们搬着酒进出,从一开始就没设门槛。 身旁的少年仍是不话,甚至加快脚步、甩开谢厌,撩起铺子里的垂帘,去后院放铜盆晾抹布。动作快得像在逃。 月台后的老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眼皮都不撩“你是新到这里来的吧?这家伙脑子有问题,想让他搭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要什么酒,几斤几两,送到哪条街多少号。” 谢厌便顺着这话开口,语气与方才不同,懒洋洋的“那我要三坛十年陈的花雕,劳烦送去八一街十三号,敲开门后,就是某个姓江的人订的。” 刹那间酒坊安静。 紧接着,酒坊老板猛一下掀起眼眸,迅速打量谢厌一番,再以一个迅速又别扭的姿势从月台后绕出来,堆满殷切笑容,又是弯腰又是拱手“原来是八一街十三号的贵客,有失远迎,实在是有失远迎。”变脸速度是变色龙亦犹之不及。 落凤城内谁人不知八一街十三号是霍九的宅邸,从里走出的多半是霍九“爱妾”,这些人不仅貌美,出手更是一个赛一个阔绰——毕竟霍九最爱的,便是给他那宅子里的美人儿们花钱。 他完,谢厌仍在四下打量,似乎对酒坊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老板顿时喜不自胜,搓搓手,打算狠宰一笔,当即道“除了十年陈的花雕,公子要不要尝尝别的?我这酒坊虽不大,但百年老店,酒的数量和种类在落凤城是数一数二的!如陈年的竹叶青、秋露白、桑落酒等,应有尽有……再者,前些几日又出窖一批新酿,都是时下贵人们爱喝的。” 谢厌将周遭都看过一圈后才偏头,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对上老板看来的视线,唇边扯开一抹笑“贵人们爱喝的?那不管陈酒还是新酿,都拿来让我尝尝。” “好嘞!三钱,过来帮忙,让客人试酒!”老板忙不迭冲后院大喊,“这位客人所有的都要试!” 少年板着脸从后院出来,自月台后拿出十几只巧白瓷杯,一字排开在谢厌身前桌上,再一坛接一坛取出酒来。 他这事做得不如拎拖把揍人娴熟,一不心就将整只酒杯满上了,看得老板又气又急又不敢言,只好抢过活自己来干。 谢厌面上笑意不减,眸光从少年那张冻着的脸上扫过,慢悠悠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过去。 “怎么样,客官,都还成吧?”最后的酒杯空掉,酒坊老板将脸凑过来,冲谢厌殷切地笑。 谢厌喝酒从不上脸,此时皮肤依然素白若瓷,一双桃花眼清明如初,看不出丁点醉意。 老板脸上的笑微僵,而谢厌若有所思半眯眼眸,旋即又对他露出一个笑。 谢厌哪会猜不出这位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豪客上门,当然得拼足劲儿将人灌醉,哄他将这店里不管好的坏的,都十坛八坛往家里拉,而且坛坛兑水。 再酒,传了好几代都没垮掉的酒坊,酿酒手艺的确有个七八分,但老板太过抠门,不管是新酿还是陈旧,都舍不得下足料。到头来,这七八分也只剩个五六分。 “酒嘛,这些都还成。”谢厌笑眼弯弯,对老板点了下头。 酒坊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您……” 谢厌就要回答他,然恰在此时,去前头陈记醉鸡排队的陈二拎着食盒来到无名酒坊前,高喊了句“公子”。 他偏过头去,惊讶“呀”了一声,“我家仆来接我了,正巧,可以让他帮忙拎东西。” “不用劳烦您的人,力气活都能交给三钱去做。”老板立马接话。 “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谢厌轻笑,招手让陈二来到他身前,把手里吃剩半包的梅干放进食盒里,并漫不经心地“你家公子体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话音落,不仅是陈二眼角抽了抽,那点头哈腰老半天的酒坊老板,更是脸色一黑。 “三坛十年陈的雕花,劳烦在日落……”谢厌似是察觉不到周遭气氛变化,偏头看了眼天色,春久久不至,天仍是黑得早,不过酉时二刻,太阳已有西坠下山的趋势,便自顾自改了口,“还是用过晚饭,再送去八一街十三号吧。” 得好挺体贴人似的。随后,他抬了抬手,示意陈二推着他离开,走得干脆。 酒坊老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简直要跳脚。 回到春深街上,陈二陈恳地对谢厌道“公子,您该等我完的,这无名酒坊老板特别吝啬,酒兑水不,去他那的新客人没有不被坑的,久而久之,也就那些坑不动的熟人肯上门。您今后若是买酒,就让我去,落凤城我可熟了,哪儿的酒最香哪儿的酒最烈,我门清!” 谢厌笑眯眯听他完,不慌不忙问“你看我像是被坑了的样子?” 陈二仔细想了想“不像,倒是那老板被气得不行。” “那不就成了?”谢厌道,并不提以后买酒之事。 夜色将近,春深街却没半点要打烊的意思,支摊甚至越来越多,谢厌偏着头思一阵,才记起上元节晚上有庙会与灯市,是个赚钱的好日子。 沿街卖花的少女臂上花篮里空了些许,那个卖胭脂水粉的也被不断光顾,谢厌将这些一一收紧眼底,片刻后,问陈二“无名酒坊那个伙计是怎么回事?” 陈二“您是‘三钱’?” “对。”他点头。 “哦,那人啊——是老板去年从某个人牙子手上、花三钱银子买来的,因此给他起了个名叫‘三钱’。”陈二用夸张的语气着,“那会儿他脏兮兮的,脑子还有问题,不理人、不话,谁晓得洗干净了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打架更是厉害。因为他的缘故,春深街上的流氓混混都不敢去无名酒坊闹事了。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啧,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谢厌拉长语调,得意味深长。 陈二丝毫不将此当回事,继续给谢厌讲少年在春深街上的光辉事迹,什么“板凳勇斗地鼠门”“铜盆大战金钱帮”“拖把猛打懒光棍”“抹布智取浑无赖”,单挑群架、纨绔无赖都有,结局通通都是三钱大获全胜。 谢厌跟听书似的,从食盒里摸出梅干吃起来。到后头陈二有些口渴,谢厌便来到茶肆里,给他点了杯茶润口。 陈二感动得热泪盈眶“公子,您真是别邸里最好的主子了。” 谢厌则在心中对少年做出评价春深街一霸。 “今日是上元节,你不用回去和家人团聚?”谢厌看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盏,另起话头。 陈二“啊”了一声,表情惊疑不定,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出口。 谢厌看着他,轻声“管家那边由我交代,带上食盒里的醉鸡,还有那半斤糖炒栗子,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陈二仍是迟疑,不过更多是感动与欣喜,捧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那……我先送公子回去?” 谢厌“接下来,我想独自在城里转转。” “可……”陈二有些担忧。 “没有可是,不必挂心我,修行之士,饶是废了,也有一套自保之策。再者,在你们霍九公子回去别邸前,我会出现在梅院的。”谢厌眉眼含笑,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是透露出不容拒绝。 陈二只得道声“是”,将谢厌推出茶肆,与他在街口分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章 少年与烟火 少年与烟火 谢厌没有立刻折返春深街,他往截然相背的方向离去,把坠西的夕阳甩在身后,行到铺满夜色的彼方。 落凤城东云石山之巅,伫立着一座高九十九重的塔,登塔远眺,穷尽目力,南及龙津岛,北至莽州白首山,往东,则是碧波一倾烟华海。 古塔无名,是两千年前永夜降临、万魔劫来袭期间所修建,旨在观测各方,一旦某处出现妖魔动乱,便派出修行者赶往支持。 那场战争,别离无数,天地尽是生死血泪。而如今,建塔之人早已死去,破开永夜的人亦消散于天地尘世,唯余此间孤塔缥缈,与寂寥树影共沐星光。 云石山上的结界明过又暗,不多时,塔底传来咯吱一声响,那斑驳门扉颤颤着抖落经年灰尘,为数点星光让出道路。一方澄澈色溢开在地,谢厌从轮椅中起身,借这光辉步入其间,熟门熟路来到角落,拿起一根火把。 却是太过潮湿陈旧,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壁上挂的灯盏亦然,蜘蛛织丝成化作罩衣,不费一番工夫清理干净,恐怕拨不亮其中的灯芯。 谢厌面无表情将火把丢回去,在几尺长的星光与塔内幽深昏暗的分界线上,仰起头来,安静向上凝望。 塔沉寂,人独立,宵风寒凉,穿越山间密密松林杳然而至,掀起火红衣角与霜色发尾,在虚空中缓慢拉出光弧,又倏然一折,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起,地上映照出的影子多了一道。这人就在谢厌身侧,比他稍微矮了一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松松屈起,薄金卷成的护甲尖长,另外的手上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头微偏,吐出一口薄烟来。 “大概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最千秋微眯着眼打量周遭一切,语气幽幽。 谢厌不改仰望姿态,低声发问“不带我上去?” “我何时成为供你使唤的下人了?”最千秋慢悠悠地。 “毕竟我被废了武脉,最近腿脚更是不便,而醉卧公子,又向来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弯起眼睛,得真诚无比。不同于最千秋慵懒的烟嗓,他的声线是清澈的,又透出几分温润的哑意,很是耐听。 最千秋紧盯谢厌片刻,终是冷哼着一挥衣袖,带他御风而上,来到无名塔顶层的瞭望台。 栏杆破败,遍地腐朽,不知哪个年月吹来的断叶枯枝乱洒一地,更显凄凉陈旧。 谢厌和最千秋谁也不嫌弃这历经两千年风霜的冷彻栏杆,两个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脚步踩稳后第一件事便是倚过去,一人吞云吐雾,一人拢了拢衣领,垂眸低眼,俯瞰这人间山河。 山川起伏,千万灯火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仿佛银河垂落,耀眼更胜九天。 最千秋抬手一指某处“你瞧,和你同出一源的至阳之气,正在帮他老板补房顶。” 谢厌撩起眼皮。 他虽被废了武脉,但敏锐的五感仍在,目力更是一等一的好,轻轻一瞥,便看见如水夜色之下,华华灯火之中,少年穿着白日那身深褐短打,蹲在无名酒坊的屋顶上,用工具对某处敲敲打打。 高马尾倒垂而下、散落脸侧,从谢厌的角度看去,有些像个倒放的拖把头。 谢厌被逗笑了,眉眼轻轻弯起,不过只此一瞬,对最千秋的话时,声音又淡下去“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我也不是特意盯着你。这位兄弟在落凤城很出名,人狠话少,仇家无数。”最千秋慢条斯理出声解释。 谢厌似是赞同地点头“今日已见识过。” “不过没你名气大。”最千秋又。 谢厌轻笑,目光遥遥“不过是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罢了。” 闻言,最千秋将目光移向落凤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那处龙灯花鼓,高台红袖,唱词婉转,演的是《桃花扇》,尚未到《白发魔头》一折。他话锋一转“被泼了污水,便报仇泼回去,河山如此大好,你怎忍心去死?” “又不是被某几个人泼了污水,是这千里江山,在逼我去死。 当年,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呼我为‘佛心大慈悲者’,对我跪地膜拜;后来我因故远走莽州、再不过问胤国之事,亦不出手相救,他们竟干脆利落我打为妖魔之流,那是我引起的祸事——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虽着“有意思”,但谢厌眸光平静极了,语气偶有起伏,却是透着淡丝丝的讽刺。 最千秋不接这话。 谢厌自顾自下去“我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因机缘巧合化出了人身,如今数千载过去,也该回归天地了。” “行吧。”许久后,最千秋抬起烟枪,轻轻抽了一口,“你死之后,留在断海无涯的垂虹天影剑,便归我了。” “行啊,连同那把‘明寂初空’一并给你。”谢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底瞧不出半分留恋。 最千秋却是摇头“明寂初空剑是陆云深送给江栖鹤的。” “反正人都死了,两千年前就死了。”谢厌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向最千秋。 “啧,那我也不敢要。”最千秋道。 谢厌挑眉,不再于此话题上纠缠。 他的视线落回春深街。 曲折蜿蜒的街上人群熙攘,孩童捏着糖葫芦与苹果糖四处乱窜,险些撞翻无名酒坊门口的酒坛,老板登时跳出来破口大骂,一时间门后、窗户后探出无数颗看戏的脑袋。 而蹲在酒坊屋顶上的少年,垂着头修补完一处,又拎起工具箱,默默走去另一处。底下是热闹一片,他却只有身后夜空作陪。 “走,咱们过去。”谢厌冲那边扬起下巴。 “哟呵,你还使唤得挺顺手?”最千秋咬咬牙。 “先前不都过了吗?醉卧公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笑望最千秋,又一指古塔底下,道“别忘记带上轮椅。” 最千秋分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鎏金紫玉烟枪在栏杆上重重一磕,招来一阵风把谢厌卷到轮椅上,接着御风而起、踏入虚空,一步便至春深街尽头。 热闹的尘世气息顿时涌入谢厌鼻间,连带着将他周身寒意一并驱散了些许。春深街灯海如昼,远处锣鼓喧天,近道人声如沸,谢厌呵出的白雾掠过那双桃花眼,再轻袅上眉梢,消失不见的那刻,他缓慢笑起来。 恰有焰火升空,弹射冲天、绚烂绽放,流光似火烧灼夜色,再浩然坠落、倏然不见。 谢厌仰头,看向天幕不断开落的烟花;屋顶上的少年则停止手上动作、垂下眼来凝视酒坊门口的人。少年的眼眸是青灰色,一如初逢那般幽寂深沉如夜、平静似古井无波,不过往深了看去,能发现几许好奇与探究。 时迟那时快,城中兀的千响炮竹齐鸣,声势浩大如雷,震天彻地惊万户人家。蹲在屋顶边缘的少年猛然一个激灵,欲起身,偏生遭那正往外滑落的工具箱上的系带给带了一把,左足踩空,同夜空中簇锦繁花一齐坠落。 哗啦、哐当、咚—— 摔了个四仰八叉,落点还刚巧在谢厌跟前,谢厌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可真有意思。” 少年掀起眼眸与他对视一瞬,脸冻得更加厉害;下一瞬,他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起身,无名酒坊的老板正好走出来。 老板瞧着外头似是有客人来,才出门相迎,谁知这两人中有一人是谢厌,心底的火立刻窜起三丈高。 原来日落后老板遣了三钱别的差事,亲自上别邸送酒,可到地方后,管家府上根无人姓江。他焦急解释,却被误以为是骗子,不仅半毛钱没收到,酒还被砸了! 不过是残废玩意儿,竟敢坑到他头上。自三钱来到春深街后,他何时受过此等“耻辱”?这玩意儿上赶着来找打,可别怪他不客气! 这般想着,他怒极,边挽袖子边走过去,暴脾气当场就要发作。 谢厌撩起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笑吟吟望向酒坊老板,却是没半点情绪。 好似一歇透骨无边的凉风扫过背后,酒坊老板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厌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交叠置于膝上,背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开口“我给你三钱银子,你把这个少年给我。” “你什么?”老板脚步猛地一顿,震惊过后,面色难看极了,眼睛鼓起活似要吃人。 “我了什么,想必你已听清。”谢厌瞬也不瞬看着老板,“这少年是你花三钱银子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据我所知,你们胤国禁止人口买卖——虽民不究官不差,但一旦有人告知官府,你觉得会你下场会如何?” “你在放屁!”酒坊老板矢口否认。 “你给他起名‘三钱’,不正是由于这个?这是街坊邻里尽知的事情。”谢厌弯眼弧度更甚,依旧是温吞的语气,话间甚至微微停顿,留给对方反应空间,“我想,你更是让他签了卖身契,上面写着他一辈子是你家酒坊的奴仆,还盖了手印。” 听他完,酒坊老板沉默一阵,紧接着暴跳如雷,“哪来的残废在这儿胡八道,三钱,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到他再也不敢乱话为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章 千万灯火远 千万灯火远 谢厌表情不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打算回到房顶继续工作、却在听见酒坊老板叫他名字时兀然驻足的少年身上。少年亦偏头望着谢厌,探究一番这人表情后,渐渐蹙起眉头。 “你愿不愿意和我走?”谢厌歪了一下脑袋,霜白的发滑过肩头,被近处灯火一照,显得分外朦胧,“我看你打架很有一套方法,跟着我,我教你武功。” 酒坊老板听见这话,讽刺一声笑“就你这残废,还能教人武功?” 谢厌压根不理他,不错目地和少年对视“剑法刀术,又或者别的兵器,只要你有天赋,我都可以教你。等你学会了,甚至是只学几招,便能想去哪就去哪,无人可阻拦。” 不得不,这话很有吸引力。 少年松松握住工具箱系带的手攥紧,青灰色眼眸中溢出些微光芒,颤颤的,又一闪而逝。他挺直背,唇张合几次,才将话完整出来“若我想去神都……也可以?”他声音哑得很,语速慢极,腔调奇怪,似是在模仿他们话。 “你是神都学院?当然可以。就算你想上天,我都能带你去。”谢厌得轻松。 最千秋在谢厌边上翻了个白眼。 “不上天,就去神都。”少年认真道。 “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谢厌笑眼弯弯朝少年招手,示意他过去。 酒坊老板斜里跨出一步,挡在少年和谢厌之间,吼道“过去个屁!三钱,你真信他一个残废能教你武功?另外,你莫忘了,是谁把你从人牙子手里救出来,供你吃穿睡觉!没有老子,你指不定在哪受欺负呢!又或者,早横尸街头了!” 吼声震天,唾沫横飞。 谢厌静静听酒坊老板完,眼珠子一转,问“他在你这里,每月可有工钱?” 这回不及酒坊老板答话,周围嗑瓜子看热闹的已替他出答案“就他那尖酸刻薄的模样,怎么舍得给一个花三钱银子买回来的子开月钱!供他吃喝那是为了让人活着,帮他打下手!” 谢厌温温和和道一声“多谢解答”,随后对老板身后默默注视他的少年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过来?” 少年仍在犹豫,酒坊老板嚯的转身,大张手臂拦住他,恶狠狠地“三钱,你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谢厌微微仰头,“啧”了声“你在街坊邻里面前承认自己曾参与过人口买卖,就不怕我立刻通知官府的人来?” “你——”酒坊老板不得不再次转身,灯火之下,他脸色阴晴不定,“呵,反正那人牙子已经跑远,就算上了公堂,只要老子咬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反倒是你这残废,他卖身契在我手上,一旦你带走了他,蹲大牢的人就是你!” 谢厌眼中依旧含笑,话亦是慢条斯理的,镇定自若“你你手上的是卖身契,我便会信?” 酒坊老板“我管你信不信!” 街边有个撸肉串的起哄“张老板,你就把三钱的卖身契拿出来给这位公子瞧瞧呗,好叫他知难而退。” 他旁边的人附和“就是,也拿出来让大伙看看,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卖身契长啥样呢!”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酒坊老板竖着一双眼眸将他们一个个看过去,最终视线落回谢厌脸上,冷冷一呵“拿出来就拿出来,老子今晚一定要你明白,谁才是三钱的主人!”完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转身大步回去酒坊。 少年与谢厌之间没了阻隔,他捏紧手里工具箱系带,看向谢厌,疑惑着、戒备着,开口“为什么?” 问得没头没尾,谢厌却是一听就懂,语带笑意对少年道“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等你在武学上有所成就时才能办成,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告诉你。” 寥寥几句对话,酒坊老板再度出现在门口。他大步来到谢厌身前,隔着几许距离将手里的纸抖开,扬扬下巴,居高临下道“认识字吧?” “当然认识。”谢厌扫过一眼,“这上面写着承德十三年二月初八,三钱承蒙大恩,自愿此一生都为你家奴仆,还按了手印。” 酒坊老板冷哼点头,但紧跟着,谢厌又了声“不过”。 调子偏长,略带笑意,但戛然而止。 “不过什么?”酒坊老板沉下眸色。 看好戏的街坊邻里们顿时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就连最千秋,抬起烟枪的手也顿了一顿,对谢厌接下来的话生出好奇。反倒是签下这张卖身契的人,面上没有半分动容。 谢厌没继续讲那句“不过”的下文,瘦长手指搭上卖身契边角,眸光自下而上,含笑望着酒坊老板。 后者立刻意识到不好,但已来不及了——电只见光火石之间,这张按了鲜红手印的薄纸竟自边角烧起来,且火势蹿得极快,眨眼功夫不到,就烧到头、烫伤他的手指,在风里化作灰烬。 “哦呀,卖身契没了。”谢厌眉梢轻挑,一副惊讶的语气。 酒坊老板暴跳如雷,愤怒到极点,表情活似要吃人“你他妈、你他妈、你他妈个狗娘养的!老子今天不做了你,老子不姓张!” 他完,高举在半空的手狠狠朝谢厌扇下去。可倏然之间,立在一旁的少年将手里的工具箱甩出,裹着疾风,不偏不倚正中酒坊老板腰际。 这一下砸得极猛,酒坊老板当场一声哀嚎,那条作势要打人的右臂往地面一撑、欲做缓冲,竟是当场折断。 少年跟在他脚后,不留情把他从谢厌身旁踹开,接着一双青灰色的眸望定谢厌,用古怪的腔调开口“我答应你。” 答应得比预想要快,谢厌不由确认了一遍“真的答应了?” 对方点头。 许是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乃同源而出,两者天生就该是亲厚的,少年才会轻易同意。这般想着,谢厌眼眸里终于多了点真切的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懒洋洋用下巴指了指春深街街口“那便随我走吧。”又话锋一折,无甚情绪的眼望向地面的酒坊老板“这少年在你这干活已有十一个月,却未曾拿到半文酬劳,这不合规矩。就按一月三钱银子算,明日一早结清。” 完坐下轮椅骨碌碌转动,谢厌调转方向,往春深街彼端而去。 最千秋走在谢厌右边,少年行在他左侧,三人并排,与春深街不眠的灯火擦身,将千万盏孔明灯次第升起的夜空甩远。 城中并非每一处都是热闹的,出春深街,过落凤城主道,再抄路穿过某条背街胡同,灯火的影愈发清寒。 青石板路寂静悠长,人声虫声都无,便衬得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响亮。路过某户翻过院墙摇曳在外的梅枝时,谢厌忽然开口“三钱这个名字便不要再叫了,给你起个别的。” 他身侧的少年沉默。 谢厌半点不觉得尴尬,摸着下巴,语带轻笑“你不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叫什么好呢?唔……你是掉到我面前的,不如就叫你坠坠好了。” 最千秋忍不住嘲笑他“就你这取名水平,和那酒坊老板有甚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这个听上去多可爱。”着谢厌看向束高马尾、着短打的少年,弯眼问“你也这么觉得吧?坠坠。” 坠坠低敛眸光,不做任何评价。 于是谢厌臭不要脸地对最千秋“你看,他也这么认为。” “对,很好听很可爱,世界上再没别的名字可比了。”最千秋慢吞吞吐出一口烟圈,敷衍着附和一番谢厌,随后另起话头“你这是回霍九的别邸?” “当然。”谢厌得漫不经心,“毕竟我现在可是霍九的人。” 最千秋白眼一翻“若是某一天你跑了,希望他别到我这儿来哭。” 谢厌笑眯眯地对最千秋打包票“放心,他不会的。” 恰好行至岔道口,捏着烟枪的人驻足,朝其中一边扬扬下巴“我回仙楼,就此别过。” “等等。”谢厌叫住他。 最千秋偏头“嗯?” 谢厌用眼神示意最千秋看向他身旁的少年“帮我们坠坠检查下身体再走。” 最千秋开始磨牙“谢厌,你真是把我当使唤的手下了啊。” “我这不是沉睡初醒,身边只有你这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吗?当然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这是诊金。”谢厌边,边从鸿蒙戒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拉过最千秋的手,将之放入他掌心。 “我还真是谢谢你,没打算白。嫖!”最千秋黑着脸把这二两重的金珠子收进鸿蒙戒,再绕过谢厌的轮椅,到坠坠面前。 少年默默跟在一旁听谢厌与最千秋话,至始至终都瘫着一张脸,此时此刻话题来到他身上,不免蹙起了眉。他抬眸直视来者,不动声色后退,惹得最千秋挑唇一笑。 最千秋从前也曾正儿八经开过医馆,对这种自认“我身体好得很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你别想动我一根手指头”的屁孩儿,自有一套收拾办法。 ——没什么是揍一顿治不好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时迟那时快,最千秋丝毫不给坠坠反应空间,抬手对准他身侧某几个穴位连续猛戳。少年顿感困意袭来,眼皮沉重,步伐摇摇,要倒不倒,最终实在撑不住了,腿一弯,朝前方栽去。 谢厌伸手接住坠坠,最千秋扶上轮椅,烟枪在虚空一点,周遭场景瞬移,眨眼后,三人已身处霍九别邸的梅院中。 “哟,你还没有特意盯着我?”谢厌偏头看着最千秋,倏地笑出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章 山高岁月长 山高岁月长 星疏梅影寒,云重更漏深,檐下灯烛烧过大半,终于等到主人的归来。 最千秋没有理会谢厌这一声笑,他接过坠坠,跟提溜鸡似的单手拎着,踩过已填成斜坡的石阶,推门而入,随意捡了张椅子,把人丢上去。 谢厌紧随而至。屋内炭盆一直烧着,暖和得有些闷,一冷一热倏然交替,他猛地打了个颤。 “你发现他身上有不对劲之处,是吗?”最千秋一边往坠坠体内注入元力,一边问谢厌。薄光自最千秋手心流溢而出,如水般往少年身上铺开、缓缓没入体内。 谢厌稍微适应了屋内的温度,便将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给伸出来,脱掉裹在最外层的狐裘,抬手丢去一旁,靠上轮椅椅背,垂着眼皮回答“他身上的至阳之气不够足,像是化体时凭空给人削去了一半似的。再者,今日我特地留意了一番,他和人打架,动作虽称得上行云流水,但总是透着一股道不明的怪异感。” 元力在少年体内游走,进程极为缓慢,好似水遇沙堤,渗不透、漫不过,又无法改道,只好堵在原地。 最千秋眉心蹙起“他奇经八脉被堵,真元走不通,是以平日与人打架,动作表面流利,但内里不足的;再者,他脑子里被塞了些有的没的,这可能是他甚少与人交谈的原因。” 谢厌一怔,当即驱使轮椅过去,手搭上坠坠垂在一侧的手腕,同时问“严重吗?” 最千秋偏过头,低垂眼眸看了谢厌一阵,眉梢轻轻挑起“你若将我换成旁的大夫,他们肯定跟你这是天大的病,机缘不到,无论如何都治不好。” “那我可真是幸运,毕竟你不是‘旁的大夫’。”谢厌松了一口气,眉眼弯起,含笑与最千秋对视,手却是没放。 最后一点流光没入少年体内,最千秋移开按在他后心的手掌“这少年并非先天不足,被搞成现在这样,是人为的。想要治愈不难,只要你能够帮他拿到炼制洗髓丹的药材。” “江天一色没有洗髓丹?”谢厌问。 “亲兄弟明算账。”最千秋言简意赅。 谢厌抬起爪子,指指自己的脑壳“那他这儿呢?” “这个更好办,就几味药的事。”最千秋报出几种珍贵的药材名。 “行,你只管开方子,明日一早我便让……不,还是得麻烦你们江天一色,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到一半,谢厌自行反驳,接着又问“多久能治好?” “这副药方仅需十天。”最千秋道,“但过程不会太轻松,加上洗髓,估计跟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感觉差不多。” 谢厌答“好”。 最千秋直起身来,捏着那杆鎏金紫玉烟枪伸懒腰。烟雾上下飘浮,他打出个呵欠,不解问“你的目的只是让他杀死你,有必要帮他做这些事?” “我与他是同源,他落得此境地,帮一把算不得什么。再者,他若经脉不通,便无法继续修行;修为不深,则意味着聚不起体内的至阳之气。”到此处,谢厌轻叹一声,复而继续“而聚不起至阳之气,那么他就无法杀死我——一环接一环扣着,我也很无奈。” 听见谢厌做此番回答,最千秋微微眯眼,盯了他许久,低笑出声“其实你一点都没变。” 谢厌“你是指什么?” 最千秋不为谢厌解惑,烟枪在玉骨般的指节间松松一转,再牢牢握回手中“等这少年修行到能聚出至阳之气的地步,少则三四年,多则□□年,乃至十数载……不过这样也好,万一你在这个期间,突然想通了呢?” 他这语气漫不经心,真元的光辉消失后,屋内只余檐下穿透窗户纸洒进来的温黄灯光,照得烟紫色的衣摆分外朦胧。 “没有这样的可能,不过是多等些年岁罢了。”谢厌用极轻的声音回答他。 最千秋背对谢厌耸了耸肩,不反驳不附和,边往门口走边道“那我就多嘴问一句,你墓碑上想写什么?” 谢厌“不用帮我立碑。” “还是立一个吧,至少我还记得你曾来过这个世间。”最千秋口吻散漫。 闻言,轮椅上的人眼睫轻颤,随即弯起眼睛,话语含笑“那我得好好思考一番,再回答你。” “行。”最千秋抬手朝他摆了两下,拉开门,踏入廊下随风而动的灯火中。 眨眼间故友走远,甚至没忘记帮他带上门。 谢厌望着那个方向,唇边笑意渐淡,等完全褪去时,搭在坠坠腕间未曾挪开的手开始动作,自少年手腕底部往上移动。 ——谢厌在摸骨。 少年的手骨、头颅乃至整个身体骨骼,自始处为最终处,一寸一寸,摸得极慢,等走完一遭移开手时,他额上遍布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但没时间在意这个。 不对,这个人身上不仅经脉不对,年龄亦是个问题。 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都是天地所化,经历漫长岁月成形。不比凡人,他们生长速度缓极。 谢厌花了将近两千年时光,才长成凡人男子及冠时的模样;而面前这个少年,他的年岁仅有十五——准确来,是十五岁又十一个月,下月初二,便满十六。 当初谢厌外表看上去有凡人十五岁大那会儿,真实年龄已是上千岁;而他,是十五岁,便真的是十五岁。 邪门了,莫非就是因为这种不健康的成长方式,才造成他经脉堵塞、脑子出毛病? 不,应该没这么简单。 谢厌坐回轮椅中,单手支起下巴,注视坠坠那张睡着后依旧冻人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未维持太久,卜筮太过耗费心神,尤其是以谢厌如今状态。一天一夜不曾合过眼的人终于打了个呵欠,他决定上床睡觉。 但睡觉之前,先得将坠坠安置好。方才折腾那般久,都不见这少年有半分转醒迹象,可见最千秋下手之狠。谢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没让管家在这边留个下人,是好事亦是坏事。 他不得不从轮椅里起身,绕至其后、推着它来到坠坠身前,再将衣袖往上挽了几道,倾过身去抓住少年衣领,把少年从椅子里拽起来、塞到轮椅中。 比想象中要轻一些,约莫和百斤大米差不多重,总而言之,还是很沉,搬运起来真累。谢厌嫌弃着,坐进坠坠先前瘫过的椅子里,不住搓揉用力过度的手腕。 梅院共有三处屋舍,谢厌住的是正厢房,两侧为偏房,昨夜里便被拾掇出来了,但贸然将一个年仅十五岁、脑子有问题、昏睡过去的少年丢里边,指不定第二日醒了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此处,谢厌只好把坠坠往自己卧房里运,但要他将这少年再度从轮椅里搬出、弄上罗汉榻,则是不可能的。手腕实在是太疼了。 于是谢厌往坠坠身上堆了床被子,不再管他,径自去到衣柜前挑了件寝衣,慢条斯理换好,躺进床上。 自从武脉被废,谢厌每每入睡,都需辗转反侧好一阵子,今夜亦不例外。 又及,他被废武脉后,整个人便懒散起来,只要翌日上午无事,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无论哪尊神佛来请都无果。 但今晨不同。 今晨—— 卧房里多了个年仅十五岁、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少年人精力旺,又惯常早起,在天色将明未明、第一声鸟啼初响时分,便从睡梦中脱出身来。 他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睡的并非是床,但他一向不介意是否睡床,倒是身上的被褥柔软至极,是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明显是谢厌给他的,思及昨夜谢厌与最千秋对他所做之事,坠坠便有些生气。 又思及昨日这人答应要教他武功,可现下已是卯时二刻,这人却仍在呼呼大睡。他虽未入武之一道,但也清楚,修行须得起早贪黑、勤耕不辍——这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会用功的。 一股茫然自坠坠内心升起。 对于谢厌,他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熟悉,想要亲近,是以谢厌让他跟着,他便跟来了。 可现下这人睡着,他又该干什么呢?洒扫庭除、清洁内外?可他初来乍到,连劳作工具放置在何处,都无从知晓。 坠坠抱着柔软被褥从谢厌的轮椅里起身,打量周遭陈设,青灰色眼眸中闪过几许局促。他想了又想,将被褥叠整齐放好,转身走到谢厌床前。 这人睡没睡相,却也风情别样,侧着身,霜色长发散在鸦青色被面间,似墨底画布上一丝又一丝长雪被风牵成细线;脸陷在羽毛填充的枕头里,只露出半边好看的眉骨,往日里含笑却无甚笑意的眼紧闭,翘而长的睫毛覆下来,细细密密,无端生出几分乖巧。 或许便是这几分乖巧给了坠坠胆子,让他在床头了一会儿后,朝床上人伸出手。 目的不是别处,正是谢厌垂下的睫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章 取不出来名 取不出来名 但他没能成功,手指刚伸过去便被谢厌一把拍开。后者姿势不改,缓慢睁开没被压着的那只眼睛,眼珠子斜斜一转,扫过杵在床头的坠坠,用极不耐烦的语气道“你干什么?” “卯时二刻,你……”坠坠敛下眸光,话依旧是那种古怪的腔调,不过他明显察觉到床上人不快的情绪,便压低了声音,但即便这样,他的话依旧没能完。 因为谢厌一听才至卯时,当即用更凉更轻的目光瞥向坠坠,无声又肃杀,将他逼得一退再退,直至角落,和日夜劳作不停的更漏杵在一块儿才罢休。 然后眼一闭,又沉入睡梦中。 可没过多久,他嗖的一声坐起来,不披衣衫,赤脚下床,霜色长发随步伐起落,一双桃花眼中杀气腾腾。 这么大坨清醒的至阳之气杵在这儿,偏生主人不懂控制、任其招摇,闹得他体内的至阴之气激动万分,恨不得钻出去和角落里的朋友来个贴面招呼。 这样,实在是,太扰人睡眠了! 谢厌三步两步来到坠坠身前,借身高优势,低垂眼眸居高临下睨他,嗓音带了几分初醒的哑,但语气冷硬至极,藏着团随时会轰然炸开的火“你,要当石像出去当,前院、梅林,或是别的地方,随便哪儿都行,只要别杵在这儿影响我睡觉。” 边,边抬手一指窗外。 坠坠甚至没来得及惊讶谢厌原来会走路,身体已先绷紧,垂着眼眸不敢和谢厌对视,又忍不住去瞧他的脸色,结果是眼皮刚撩起,又立刻垂下。 倒是有些像犯了错、被自家先生训的学生,不过别的学生,可没长着一张能冻死人的面瘫脸。但他体内的至阳之气变得乖顺了些,至少不再那么“扎人”。 谢厌眯了眯眼眸,表情稍微有所收敛。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氛围变化,又看了谢厌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低声开口“你过,教我武功。” 谢厌一怔。他没想到这少年为的是这一茬,要喷出来的火顿时被堵回去,一时间不知该什么,过了良久,才解释“等最千秋将你的药送来,洗炼过经脉后,才能开始修习。” 坠坠的注意点却只在这句话的前半段,眼神定定望向谢厌“我没病,不吃药。” 谢厌和他对视,压下“你脑子是真的有病”这话,放低语气,缓慢地“你是没病,但你奇经八脉遭外物堵塞,不服食洗髓丹,无法修习任何一门武功。” 这个句子中有好几个词语是坠坠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偏偏又是语句关键,是以他无法理解这句话,双青灰色眼眸中浮现出茫然。 谢厌眉心一蹙“不懂这个?” 坠坠摇头。 “不知道自己奇经八脉被堵?” 对方依旧摇头。 “那你同样不知道,是谁、用什么手段、因何种缘由,对你的经脉进行过改造?” 坠坠的动作终于是点头。不过这个答案,让谢厌脸色变得莫测。坠坠抿了一下唇,望定谢厌的眼睛许久,拳头捏了又放,终是低声对他“以前的事,我不记得。” “不记得以前的事?” “落凤城之前,都不记得。” 室内静了,恰有风来,夹带一瓣梅,从谢厌指尖擦过,留下清浅余香。但风一歇接着一歇,那香散得极快。 单衣赤足的谢厌打了个冷颤,接着侧过脸去,掩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赶紧挪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坠坠第一反应是转身关窗,但刚有动作,就被谢厌用不高的声音叫停,随后听见他边哆嗦边呢喃“难怪酒坊老板要给你取名‘三钱’,原是你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所以只能瞎取。我还呢,怎么给你取‘坠坠’这个名字,你都不反驳。” 少年垂下手,低敛眸光,没有话。 “没关系,吃几天药就好了。”谢厌又。 坠坠条件反射要反驳,但一想自己记不起以前的事,似乎真的不太对劲,只得闭上嘴。 床上的人终于让自己暖和起来,不过和坠坠了这么久的话,睡意亦是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抬手拢了把披散在背后的头发,对窗前的人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事可做?” 坠坠“是。” “那就去春深街,把自己应得的工钱从酒坊老板那拿回来。”边,谢厌边撩起眼皮,对少年投去一瞥,窗外天光未亮,但他目力极好,少年那身衣衫是深褐色,布丁打过一层又一层,边缘洗得都有毛边了。 他又道“你这短打,是那黑心老板拿自己从前穿过的衣裳改的吧?别再穿了,给自己买几身新的。” 谢厌从鸿蒙戒里取出散碎银钱递过去,少年却是立在窗边不动,脸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但眸眼中多了点谢厌看不懂的东西。 “买衣裳要钱的。”谢厌手又抬了抬,示意坠坠拿走。 “不用,劳烦你。”坠坠撇过目光,不与谢厌对视,谢厌忽然起了逗他的兴趣“不劳烦我,那你自己有钱吗?啧,伙子,前任老板如此苛刻,你是怎么攒下私房钱的?” 这话坠坠懂了。 在春深街上待了一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讨价还价与当街对骂。 “私房钱”一次多半从已为人妇的女子口中出,譬如“你这个死鬼竟敢背着老娘藏私房钱,以后还想不想上老娘的床了”,或者“你个死鬼竟然藏起了私房钱,是不是背着老娘和别的女人好了”,通常情况下,还伴随着揪耳朵这一行为。 总之,“私房钱”不是太好的话,坠坠有些脸热,声音亦变得很轻。“没有,私房钱,是,工钱。”他为自己辩解。 谢厌微微偏头,笑得不怀好意“原来是这般,倒显得我疏忽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神色、这语气,还有弯得跟狐狸似的眼睛,坠坠终于察觉到谢厌是在捉弄他,脸色当即黑下去,一言不发,转身走向门口。 谢厌看着他的背影,拖长调子“哎”了一声,“年纪轻轻,脾气倒是大,你初次来这别邸,找得到出去的路吗?” 少年人脚步不停。 “就算找得到路,这宅邸中的下人也不认识你——啧,或许认识,但那样更遭,他们可能会把你当成不怀好意的窃贼之流,直接抓起来打一顿。”谢厌又道。 坠坠“……”步伐一顿,抬起准备开门的手放下,他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望向谢厌,幽深中浮现出些微波澜——在纠结在犹豫,在与自己的倔强和不屈对抗。 静默许久,坠坠终是往谢厌那边迈了一步。 谢厌笑了,抬起下巴,一指靠墙而立的花梨木衣柜,“帮我拿件衣裳来,我陪你走一趟,带你认认路,也叫这里的人认识认识你。” 少年点头。 衣裳都是霍九差管家在昨日内置办好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都有,总共三十来套。坠坠不知该拿哪件,偏过头去看谢厌,哪晓得这人叫他随便选。 少年的目光在柜子里扫来扫去,最终挑了件滚银边绣梅花暗纹的广袖袍,与绛红翻毛斗篷。 谢厌慢条斯理从被子里爬出来,一层一层把自己裹好,随后蹬上绒靴,径自走到轮椅前,一屁股坐进去。 坠坠看着他,冻着的脸有点裂。 “我,腿脚不便,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谢厌指指自己,又抬抬腿,得煞有其事。 坠坠“……” “你也未曾洗漱,去烧一壶水来。”谢厌才不管少年表情如何,理直气壮吩咐,又告诉他何处打水烧水、何处存放有新的洗漱用具。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卯时已过半,窗外鸟儿啾啾啼叫,下人们压低了声响洒扫庭院。谢厌不让人近身伺候,但屋里烧的炭盆总得有人看顾,那个人正是陈二。 陈二尽职尽责,即便昨日谢厌放他假,夜里也来过一次,将梅院的炭盆弄旺了才离开,今晨更是估算好时间,在炭火快要熄灭时,赶到梅院。 谢厌坐在轮椅里,由坠坠推着出门,正好与陈二遇上。 后者弯起眼睛,恭恭敬敬喊了声“公子好”,但当看清谢厌身后的少年是谁时,面色立即变得恐慌“公子,三钱怎么在此?公子别怕,、的这就去叫人把他撵出去!” 着扭头便要朝不远处正在清扫落梅的人呼救,神色之急切、动作之匆忙。 谢厌打了个手势,示意陈二别慌,语气懒散地“他现在不叫三钱,叫坠坠,昨天夜里,我从黑心老板手中把他……抢过来了。”谢厌打算“买下来”,但转念一想,他不仅没给钱,反而叫那老板倒贴了不少银两,便改了口。 陈二愣愣的,没太反应过来。 “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亲自去找管家,你把这事跟他一声,叫他转告其他人,以后看见坠坠,别二话不就要把人赶出去。”谢厌道。 陈二一迭声道“是”,“待我将炭火重新烧上便去。” 谢厌“我要出门,约莫午时才回来,你不必急于此事。” 陈二“管家,是主子吩咐的,梅院正厢房的炭火十二时辰不得间断。” “那行吧。”谢厌漫不经心点头,又抬起手,示意坠坠推着他继续往外走。 他们没走正门,偏门距春深街较近,且不会遇上太多别的院子的下人,能省去许多不必要麻烦。 天色仍然黑着,街边摊贩已开始一天的忙碌,各式各样的味道揉在风里,能分辨出的有是大骨汤、馒头、油条与馅饼。 路过一家馄饨时,谢厌让坠坠推他进去。 老板在灶台后头看顾那一锅汤底,老板娘在旁边麻利地包馄饨,两人的女儿则在摊子前,搓着手迎客,每一句话,便呵出一口白气,声音脆生生的。 谢厌笑眯眯地捏了捏女孩儿的脸,又问坠坠“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少年不答。 谢厌便替他作出决定,对女孩儿“三两猪肉馄饨,给这少年;二两虾仁馅的,给我,劳烦多盛些汤。” 女孩儿学着大人模样一声“好嘞”,又道“两位客人请坐”,才跑去灶台前,向爹娘传话。 坠坠把横在桌前的长凳搬开,将谢厌推过去,又经几分犹豫,坐到他对面。 宵光未散,晨炊纷扰,两人之间隔了一盏如豆灯火。谢厌望着这跳跃烛光,倏地一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谢厌,讨厌的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章 似雾遮桃花 似雾遮桃花 谢厌的名字,是某个混账取的。 那时他方化出人身,是个约莫两根筷子长的豆丁,身上未着寸缕布料,光溜溜的,被春末微凉的风一吹,冷得哇哇大哭。某混账寻声而来,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遍,尔后对身侧人“你看,这里有个讨厌鬼。” 混账和身侧人商量一番,将豆丁给抱了回去。提及如何取名时,那江姓混账“你看,如今春走百花谢,不如让他姓谢,他又是个讨厌鬼,便叫谢厌好了。” 于是江姓混账成天“谢厌”“谢厌”地喊,他又不懂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应这名字有米糊糊吃,时间久了竟认了,再换成别的,就不太搭理。 发现这个事实后,江姓混账还装模作样一声叹息,“徒弟真是对不住,为师也不想这样的。”好似那个哈哈大笑好几回的人不是他似的。 名字就这样给定了下来。 其实单就“厌”之一字,并非只有憎恶、讨厌这层意思,不过以谢厌当下心性而言,以这类词语作解,再合适不过。 世人皆以他为恶,而他,亦看不惯这尘世中茫茫愚人。 坠坠认真听谢厌完,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对面这个人在笑,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他其实在哭。 他见识过不少人泪流,阔别多年的亲人相拥嚎啕,等不回夫婿的女子静立垂泪,失了钱的老翁跪地号呼,还有不听话的孩子,被他们爹娘的棍棒教训得四处乱窜、涕泗横流。 但从没见识过这样的。 这个人有着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像是三月芳菲里的一扇桃花,眼尾自成弧度,笑时应当流光溢彩。但此时此刻,此风此夜未尽间,星辰二三点之下,他的眼里神采全无,只有淡漠的、无情的、薄薄一缕的雾。 雾遮桃花,烛火不明。可这样的雾,算作在哭吗?他分明未流泪。 少年又迷茫了,薄唇几度张合,轻轻出一句“你别笑。” 这话淹没在汤匙与陶制碗当啷相撞之间,谢厌的目光被正朝这边走来的女孩吸引了去,他伸手接过于她而言有些过大的托盘,没注意到坠坠刚才过什么。 两碗混沌上桌,乳白烟雾轻轻袅袅升腾,遮住谢厌大半张脸,他把属于坠坠那碗推到对面人手边,眉梢一挑,道“你的三两猪肉馅馄饨,就算不合胃口也得吃完。谁让刚才问你时,你一声不吭呢。” 言罢执起自己那只勺,将洒在面上的葱花搅拌下去,舀起半勺汤轻轻一抿。 没错,正是先前闻见的大骨汤。 坠坠只好听话吃东西。他速度很快,不多时,一碗馄饨便见底,与之对比,谢厌才咬下第五只馄饨。 谢厌不禁开口“跟你一比,我仿佛是个动作迟缓的八旬老头。” 坠坠抬起眼来看他。 “东西要一口一口吃,谁教你用喝的方式吃东西的?”谢厌放下汤匙,双手交握搁在桌畔,下颌一扬,问。 “老板。”对面的少年人如实回答。 谢厌“行,待会儿见了他,先打一顿再。” 坠坠不清楚酒坊老板又哪儿招惹谢厌了,不过看了看他的表情,终是道出一声“好”来。 以谢厌如今的食量,吃到第七只馄饨时便饱,他放下汤匙,叫来女孩付账,继续踏上前往春深街的路。 无名酒坊尚未招到新的伙计,老板亲自开门、擦拭桌凳。昨晚见识过谢厌的厉害,他不敢再与这人对着干,晨起后便将坠坠的工钱准备好了。听见轮椅的声音,当即丢下抹布,捞起钱袋匆匆送出去。 坠坠接过钱,谢厌抬手掩面,懒懒打了个呵欠。坠坠立刻懂了谢厌的意思,将钱袋往怀里一踹,一把拽住酒坊老板衣领,狠狠砸了一拳到他面上。 打得鼻歪嘴裂,鲜血直流。 和着坠坠揍人的节奏,谢厌慢条斯理作出解释“这是在教训你,以后别乱教孩子。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人,吃饭是头等大事,就算饭菜不好,也要细嚼慢咽,否则伤胃伤身。” 着抬手一指“来,坠坠,对着他的胃砸一拳,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胃疼。” “再给他脑袋来一下,省得他只知道骂别人猪脑子。” 昨天夜里嗑瓜子的撸肉串的纷纷探出脑袋,边打呵欠边看这一出好戏。 揍完了人,轮椅又轱辘轱辘转动起来,谢厌把手缩进袖口,抵在一块儿搓了搓。 接下来是买衣裳。少年人想习武,自然不可穿那些繁复的款式,便买了几身宽松窄袖袍。 随后前往仙楼。 洗髓不是事,霍九别邸中鱼龙混杂,谢厌又是个废人,无法在旁侧为坠坠护法,思来想去,只能将地点选在仙楼,请最千秋帮忙。 仙楼开在落凤城主道正中路段,乃胤国四大名楼之一,做的是风月生意。 此时天不过蒙蒙亮,仙楼亮了一夜的灯火初歇,陆续几个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的客人被停在门口的轿子抬走后,大门渐渐合上,谢绝客临。不过谢厌来此不为这个,自然不走正门进。 谢厌让坠坠推着他拐进某条巷,走到头,折来一枝杨柳,在墙面上轻点三下过后,阵法陡然亮起。谢厌见怪不怪,坠坠方露出点惊讶神色,一股大力如风卷袭来,将两人猛地拽过去。 眨眼间场景置换。 墙后是最千秋的卧房,陈设布置与江天一色那边相差无几,他人歪在榻上,戴着薄金护甲的手支起,手指间架着那把鎏金紫玉烟枪,见到来者,眯起眼轻吐一口云雾。 “麻烦精又来了。”慵懒的嗓音在烟雾中漫开,最千秋笑着,但语气里尽是嫌弃。 “分明是给你送钱的人。”谢厌伸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我来取洗髓丹与药。” 最千秋一抬下巴,示意侍女将东西拿过去,看来一早便料到谢厌会亲自来取。 “昨夜我才知晓,无论北武还是胤国,炼制洗髓丹的原料都配不齐了,这是天底下最后一粒,算你走运。青色瓶子里装着的是白凤玉露丹,共二十粒,早起睡前各吃一粒,十天之后,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就能清空。”最千秋幽幽开口,“给你个友情价,两样东西共一百八十八万金。” 坠坠眼皮一跳,谢厌却是面色不改,将钱票从鸿蒙戒里取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待到侍女立回最千秋身侧,这人欲垂下眼眸,谢厌又“还有个不情之请,坠坠洗炼经脉的过程中,劳驾醉卧公子帮他护个法。” 最千秋“?” 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醉卧公子从软枕中嗖的直起身来,紧盯谢厌好一晌,磨牙又磨牙,最终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狠狠道“你最好是快点给我离开落凤城。” “月末便离开。”谢厌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微微一笑。 最千秋一脸不信“啧,去哪儿?神都?” 谢厌哼笑“灞陵台大比’的时间在二月初二,这是未通过或者错过了神都三年一次招生大典的人,入学神都的不二机会。” 最千秋终于有些相信了,不过依旧不愿好话“还剩半个月时间,你觉得他能拿到好名次?” “有我在,为什么不能?”谢厌反问他。 “行吧。”最千秋踩着鞋子走下罗汉榻,径直来到坠坠面前,用老鸨看新鲜姑娘似的眼神打量坠坠。 后者瘫着一张脸任他目光上下来回,听得这人一笑“还成,打扮艳丽些,再穿大胆些,往台上一,保准让对面人武器都拿不稳。” 坠坠冷冷一掀眼皮,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头。 接着,谢厌竟然也笑起来“这倒是个方法,省力又省心。” 少年拳头攥得更紧了。 “不过不必如此,就算只有三日时间,我亦有方法让他在这场大比中脱颖而出。”谢厌又摇摇头,语调拖长,漫不经心。 “那还让他不快把洗髓丹吃下。”最千秋道,这便是答应为坠坠护法了。 侍女们极有眼色地从房内退开,雕花精美的山纹水曲柳木门开合过后,谢厌把药丸从玉瓶里倒出,递到坠坠面前。 少年凝视药丸,想到那天价般的一百八十八万金,不敢伸手,“一定要?” “不重塑经脉,你这一生都别想跨过修行的门槛。”谢厌笑望着他,语气如惯常话那般随意,但眼眸里透着认真。 “那我……”坠坠想那我不学武功了,但无奈发声系统受到损害,话比常人慢,而第二个“我”字恰好张口的幅度比较大,谢厌抓住了机会,一下就将洗髓丹给塞进他嘴里。 再用力摁合他上下颌,迫使他咽下。 洗髓丹几乎立即溶解,一股充沛元力在少年奇经八脉中炸开,倏尔即游走遍全身。经脉一寸寸被打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长合。 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挫骨般的痛楚。少年脸色惨如金纸,唯独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红,看上去十分骇人,偏偏一声不吭,只手指死死捏住谢厌轮椅扶手。 见状,最千秋平平一“啧”,手指点上他后背几处大穴,再将人一拨,令他同自己一到盘膝坐下,双掌相抵。 谢厌推开到一旁,为他二人空出位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章 走纸如游龙 走纸如游龙 洗髓过程虽苦,好在并不漫长。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最千秋收回手,长出一口浊气。对面的少年亦松开紧咬不放的下唇,惨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最千秋起身,打了一个响指,候在偏房的侍女立时掀帘而入。他吩咐她们将坠坠抬到榻上去,尔后执起烟枪,抽过一口,缓缓对谢厌道“他会在一刻钟内醒来。修养一日,明日再开始修炼,切记‘循序渐进’四字。” “明白。”谢厌靠着椅背,眸光轻敛,漫声应道。 “打算教他什么?刀、枪、棍、棒,还是剑?”最千秋又。 此言一出,室内却是静了,唯余青铜灯上烛焰闪烁,照得谢厌那双漆黑眼眸飘忽不定。 谢厌与最千秋对视片刻,偏头望向坠坠。 罗汉榻上矮几被移开,少年躺在上面,眉心微蹙,唇线紧抿,连鼻梁似乎都是紧绷的,不过鬓发遭汗水打湿后,凌乱贴在脸颊边,将这张脸的冻人程度给削去几分。 谢厌唇角勾起极轻的弧度,是笑了,旋即又露出几分嘲讽之色,下颌一扬,道“剑这玩意儿,被捧做百兵之王,习剑者多半追求侠道,仗义江湖。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古往今来,修行至剑道巅峰者,或多或少都为这天下做出过牺牲。 这条道古怪得很,所以我不会教他习剑,省得这世间又多出一个傻子。” 最千秋不做评论,斜倚窗旁,用指间的烟枪去逗弄攀上窗台、欲闯入室内的藤蔓。 “教他使刀好了,单刃,伤人的时候不容易伤己。”谢厌从身后侍女手捧的果盘里拿起一颗桔子,敛下眸光,慢条斯理将指甲刺入果皮,把整个果子一分为二。 清甜之香四溢开来,但仔细分辨,能寻出一抹酸涩。 “反正不是我的人,学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武器的事情,不许再来找我。”最千秋冷哼道,“霍家是胤国最大的武器商,你傍上这么一棵大树,须得物尽其用才是。” 谢厌捻起一瓣橘子入口,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刻钟后,坠坠从罗汉榻中醒来。奇经八脉被打通,他感觉自己体内有股不寻常的气息正有条不紊流转,想问谢厌,却碍于旁人在场,不太愿意开口。 轮椅里慢吞吞吃橘子的人察觉到少年的目光,当即捞起一颗新的,对他丢过去。“不愧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人,一个时辰前才吃过早饭,现下竟然又饿了。”还对身旁正吞云吐雾的人感慨地了这么一句。 “不饿。”坠坠走出罗汉榻,想快点去谢厌身边,可才迈出一步,身上又被砸了一颗桔子。 谢厌“你现下不适宜走动,躺回去。” 坠坠皱眉,想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去”,便见一名侍女走进来,向谢厌递去一道符纸,随后最千秋朝他挥动袖摆,显然是快滚的意思。 谢厌驱动轮椅来到少年身侧,手搭上他手腕,再一偏头,对最千秋道了句“多谢”。 符纸一捏,烟雾弥散,周遭景色倏然间变换为旁的模样——是霍九别邸梅院的正厢房。 谢厌没给坠坠思考或话的机会,环在他腕上的手松开,边理衣袖,边令轮椅从他身旁推开,“虽你经脉已重塑完毕,但明日巳时二刻前,不可剧烈活动。” 又话锋一转,谈起入学神都之事,二月初二扶疏城太玄山上灞陵台大比开幕,他可报名其中武试,若能在低年级组的比试中杀进前三甲,则可获得进入神都学院学习的资格。 闻言,少年那双向来沉寂的青灰色双眼泛起波澜“果真?”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你到城中稍作打听,便知晓我的不是假话。”谢厌挑眉。 “没不信你。”少年摇头,低声开口。他只是太过惊喜罢了。 谢厌便与他谈习武之事“你呢,与旁的人不同,你是天地间至阳之气所化,是以修行之事,比旁人会快上许多。你此时应该能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异常温暖的气息在流转,它是你的源。这半个月,我会教你一招半式,与如何利用这源之气,去助长你招式的威力。” 坠坠抓住了重点“至阳之气?” “……”谢厌扶额,“阴阳你总知晓吧?” 坠坠摇头,他并不知晓。 谢厌叹了一口气,这些他生而便知的事,怎么到了对面这人身上,就变成一团又一团的疑惑了呢? 无奈无奈无奈。 谢厌耐着性子作出解释“阴阳乃事物之两面,事物之源,是对立又是统一,天阳地阴、日阳月阴、昼阳夜阴、男阳女阴……阴阳无二,共同维持世间万物运转,一旦失衡,万事万物皆会散尽。” 少年“嗯”了一声,一看便是不懂硬懂。 谢厌瞪他一眼,不过并不强求,反正等治好了脑子,这些事情自会知晓。 哦对,治脑子的白凤玉露丸!谢厌记起这茬,从鸿蒙戒里取出青色玉瓶,揭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到手心,递到坠坠面前。 少年一见这瓶子,便想起那一百八十八万金,不肯接。 “你连洗髓丹都吃了,还在意这个?这玩意儿只是捎带的,没那个贵。”见他模样,谢厌被逗得笑出声。 “可……”少年依旧为难。 谢厌又“反正给最千秋的钱也不是我的。” 他怔然抬头“啊?” 谢厌微笑“一个傻子的。” 终归不是自己的。坠坠再度垂下脑袋,抿唇不言。 “你若还是嫌贵,便当是欠我的,日后有了钱,还我便是。”谢厌在心中轻叹,少年心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 谢厌看出他的想法,弯着眼睛,手掌又往前递了几寸“你入了神都,学个一年半载,便能接取任务。做任务都是有酬劳的,遇上大任务,一次赚个百来万金根不是问题。” 坠坠绷着脸,凝视这枚药丸许久,终是道出一句“好”,接过服下。 谢厌拍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轮椅里起身,往床榻而去“我们还得在此地待半个月,这间厢房旁左右两个偏房,你挑一间当做自己的卧房,午时与酉时来我这用膳,早饭则自己看着办,不过我能睡懒觉,你却不行,你每日寅末起身,子时才可歇下。” 坠坠“嗯。” 谢厌抬手轻挥“便去吧。我睡会儿觉,随后帮你把刀诀默出来。” 少年却答“我会写。” “嗯?”谢厌偏头。 坠坠思许久,将三个字拓展成一句话“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写。” 谢厌“咦”了一声,弯起眉眼“行啊。”随即将笔墨纸砚的存放位置告诉坠坠,让他自个儿动手。 口诀不长,坠坠将宣纸裁出一页,用镇纸压在临窗的书案上。 他写字,浑然不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少年,一杆狼毫笔稳稳握在手上,像是握着一把剑。袖是窄袖,便无需分心挽起,背挺笔直,只头微微垂下,手腕一动,走纸如游龙。 最后一字落罢,撇如刀刃轻勾,捺似剑锋收尾,凛然深寒,自成一派风骨。 “无名酒坊门口酒坛子上的字,竟然是你写的。”谢厌藏起眼中惊讶,轻笑开口,“写得很好,一字可值千金,便宜了那黑心老板。” 坠坠搁下笔,低垂目光,低声道“不好。”一开口,又变回了成日瘫着脸、不善言辞的少年。 谢厌抬手揉上他的脑袋“真的不错,得了空我找些花鸟山水画来,你题字,准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能赚钱,坠坠犹豫着点了下头。 不多时,墨迹被风吹干,谢厌将坠坠赶出自己房间,到床上睡了一趟回笼觉。 接下来两日乏善可陈,霍九在第三日回到这座别邸。 彼时日光正恰,坠坠在院子里挥刀,谢厌坐在廊下,手捧檀香清幽的精巧暖炉,边打呵欠边看话。 话名字十分恶俗,叫做《霸道富婆爱上我》,一个贫穷书生被千金姐一眼相中、强取豪夺的故事。 霍九是在谢厌看到第十八页时来的,模样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眉头紧锁,唇抿成线,透着一股子愁绪。 谢厌听见脚步声,眼皮一撩,示意坠坠不必理会来人、继续联系,随后幽幽开口“看霍公子的表情,是在家中遇上烦心事了。” “哎——”霍九一声长叹,闷闷坐到谢厌对面,瞥了眼挥刀的少年,心下又生出几分好奇“谢公子的徒弟,竟然不学医?” 在来时,管家便将这些日子宅邸里比较重要的事禀报与霍九,宅邸里不少下人撞见过谢厌指点坠坠刀法,是以大家都认为坠坠被谢厌收做了徒弟,纷纷表示过羡慕。 就连坠坠自己,亦是这般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霍九的问题,谢厌却是摇头“他不是我徒弟,只是顺手指点一番罢了。”语带笑意,一如往常。 院子里的少年动作倏然顿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章 今朝风云起 今朝风云起 霍九“哦”了一声,一副很懂的样子“上林谷从医,他从武,你俩若为师徒,的确不大合适。” “是这个道理。”谢厌笑眯眯点头。 “那以谢公子之见,我可有资质拜入上林谷?”霍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但语气怎么听怎么愁苦,不似要拜师,倒像是求助。 谢厌顿时了然,自己这位临时衣食父母是真的遇上麻烦了。 他合上手中话,偏过头,弯起眼睛看向霍九“修习医术并非易事,虽如今已无需亲尝百药,但无论是草药辨识、药性背诵、认穴读脉,都颇费精力,我当初学习,恨不得把十二时辰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想是不适合霍公子的。霍公子不如将心事出来,我为你做参谋,兴许能寻出些许解决之策。” 听完这话,霍九撇下唇角,背往后一仰,倒在靠垫上,抻直两条腿,视线越过屋檐,看向浮云如絮的天空。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语气亦透着茫然“我娘今后形势可能不大好,我可能要去南渊学院避几年风头。” 谢厌挑眉,眼中有不解之色“七州有三大学府,北北凛,南南渊,中神都。北凛位于北武国境,不予考虑;神都在两国之交的中立区、贸易之都扶疏城,繁华自由;而南渊在金陵城,天子脚下,政治氛围浓厚,党派之争甚重。 南渊比之神都,并非最佳避难所。我见你不似追权逐势之人,何以选择南渊?” “神都开设武、医、文、工四科,广招天下有才之士,无门第偏见。但于我而言,无论哪一科,大抵都需要重新投次胎才能拿到入学资格。南渊学院则不同,它专门开设了一门贵族科目,供胤国的膏粱子弟们进去混日子。” 霍九望望天,又看看自己的脚,语速缓慢道,“我母族虽已没落,但在南渊尚有些人脉,可让我免考入学,去读贵族科。” “但你并不想去,对吧?”谢厌道。 “当然,在落凤城,我是纨绔中的纨绔,到哪儿都能前呼后拥;一旦去了金陵城,非但屁都不是,还得跟在那些王公贵族身边为他们鞍前马后。”霍九着,从果盘里抓出一个金桔,抛到空中,又伸手接住,口吻非常落寞。 谢厌但笑不言。 庭院中日光如金屑,掠过白梅逐渐枯萎凋零的枝丫,落到青衫少年身上。少年马尾高束,衣袖挽起,两腿错分,一下接一下挥动长刀,汗水自额前、手臂滑落,在地面碎开成花,与虚空中的浮金糅杂。 当廊下那两人不再话,便显得挥刀之声格外响亮,少年眼神不自觉颤了一下,随后余光瞥见谢厌对他做了个手势,是松懈了要挨打的意思。 坠坠敛下眸光,不太情愿地将注意力转移回刀上。 “虽是这般抱怨,但听上去,霍公子你没有要违背母亲意愿的意思。那么我依我之见,既去之则安之便好。” 静默片刻,谢厌低声开口,不过言此一句,便是声音微顿,话锋偏转。 “但混日子,也是讲求方法技巧的。想在南渊学院那种地方混得安生,你不能太出挑,亦不能太落后;上课不早到、不迟去,不抢前排、不争后排,课业成绩保持中游,党派一事上不随意队,收起花天酒地与一掷千金的习性,尽力做个透明人。” 霍九摸着下巴思一番,觉得这话甚有道理,当即鲤鱼打挺直起背来,对谢厌行了个江湖抱拳礼。 不过没一会儿,鲤鱼又成了咸鱼,蔫蔫地瘫在那儿,抛出金桔再接住。霍九一想到不能继续现在这样的肆意生活,就没了精神气。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谢厌扫他一眼,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这个“我们”,指的是霍九养在这别邸里的美人们,其中自然包括他。 没想到霍九竟被这话给问卡了壳,手一歪,金桔没接住,咚的一声砸到了脸上。 在主家这几日,霍九母亲为他请了一位从南渊学院退下的老师,教他学习帝京礼仪。他每日清晨起、夜半睡,累得跟死狗似的,不得半点空闲,根无暇思考城南这一窝莺莺燕燕的去留。 不去管滚落在地的水果,霍九自躺椅里爬起来,来回踱步,愁苦表情又回到脸上“对啊,我这一走,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你们可怎么办呀!” “你可以将我们送走,或是转手卖出。”谢厌剥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漫不经心地给霍九出主意。 “他们是在风月场里打拼惯的,送他们去旁的地方,兴许是如鱼得水;但谢公子你不同,你常年在谷中修行,心性高洁,不谙人世险恶,如今更患有腿疾,若为图一时之便将你赠与他人,那我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霍九一个劲儿摇头摆手,短叹长吁,“可我此去南渊,为的是一个“避”字,无法将你带在身边,哎,这该如何是好!” 谢厌含笑吃橘子,目光轻飘飘地落去旁处,追逐纷飞的花。 院中少年挥刀速度渐慢,明显是听他们谈话再度走神,而霍九踱步的速度愈发快起来,两条腿不停往前迈开,走到长廊彼端又猛地一回转,衣摆扬尘,足下生风。 十数息后,霍九猛然驻足,手拍打另一只手腕,望向椅中的谢厌,问“谢公子,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哪,无论多远,我都可以遣人送你过去,只要安全。” 谢厌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撩起眼眸看向霍九,桃花眼含笑“无论哪里,你都愿意送我去?” “我霍时竹向来一不二!”霍九拍着胸脯,得斩钉截铁,不过随后打了个补丁“当然,北武恐怕是不行的。” “我不去北武。”谢厌摇头,视线随飞花一道落在坠坠身上,少年挥刀的动作已完全停下来,正定定地望着他。 片刻后,谢厌轻轻一笑“我这幅模样,回上林谷太丢人。就去扶疏城好了,神都学院内修行者云集,不定能找到治疗腿疾的方法。” 霍九公子二话不点头答应,剥了个橘子递给谢厌,道“我听闻南渊、神都、北武三大学院,每三年会共同举办个什么秘境比试,指不定最近的一次就在神都,到时候我报名,过来看看你。” 谢厌眉眼弯弯,对着逐风的花瞎许诺言“南渊学院每年会放两次假,不必等秘境比试,放假时,你我便能相见。” 傻子霍九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个!” 过了一阵,霍九又问“南渊学院每年二月下旬招生,我二月上旬动身,你预备何时出发?” 谢厌故作思神色,还虚情假意征求霍九意见“这个月月末如何?听闻二月初二神都有场十分精彩的比试,我想去瞧上一瞧。” 霍九道一声“好”,“到时候我送你出城。”接着拂袖招来管家,命他从酒窖中取两坛陈酒来,午间他要痛饮。 午膳在花疏风淡的梅院摆开,谢厌与霍九对坐,两坛女儿红分别置于案头两端,谢厌不跟他客气,拔开酒塞,为自己满上一杯。 酒液澄澈,玉杯凝翠,素白的指执起杯盏,轻微一晃,碎开杯中映出的影。 霍九来得匆匆,去也匆匆。饭才吃到一半,管家便附耳过来,主家来人了,他朝谢厌歉意一笑,捞起外袍就走。 无需多话,谢厌已猜出这是一场饯别宴,霍家这场形势变换,远比霍九言语中透露的要深刻。 人离去,风亦止,花却依旧纷纷,谢厌坐在梅树下,慢条斯理地将芙蓉蛋羹吃掉大半,才搁下汤匙。 “躲在后面做甚?”谢厌偏头,看向悄无声息出现在树后的少年,又一扬下巴,示意他坐去自己对面。 坠坠拂衣落座于霍九方才的位置上,青灰色的眸望过去,幽深不见底。 面瘫仍是那个面瘫,不过冻人的程度比往常要严重上几分。 谢厌为自己斟酒,期间掀眸瞥他一眼,懒洋洋开口“怎么?是想不明白今日教的招式,还是弄不清楚如何才能将至阳之力聚于刀尖一点、而非整个刀刃?” “都不是。”少年否认,眼眨也不眨。 他连续服用白凤玉露丸已有四日,虽然仍是无法记起从前之事,但话与思维已渐趋清晰,同常人无二。 武学一道上,更是天赋极佳。无需谢厌亲自示范,仅凭口述,他就能够将招式演练出来,劈、斩、刺、扎,扫、撩、推、割,进攻回防,无一不到位,堪称完美。 “那你是怎么了?”谢厌逗猫似的,将酒杯递到坠坠面前晃了两下,谁知对方看也不看,无视得彻底。 他扫兴地将酒杯收回来,听见坠坠沉声道“你先前,我不是你徒弟?” 谢厌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少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语气认真“可我的刀法是你教的,你就是我师父。” 谢厌敛下眸光,不与坠坠对视,继续否认“不,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你生命途中的一个过客,对你指点了只言片语而已。这类人,你今后会遇见许多。” “你为何不愿做我师父?是我太愚笨?还是你心属的徒弟另有其人?”青灰色眼眸沉如深井,但细细看去,能发现那眸底光芒沉沉,明灭着一盏名为愤怒的烛火。 少年藏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想砸下,可念头方起,就被抑制住。他情绪激动,又克制力惊人。 “你很聪明。”聪明到谢厌原只打算教个一招半式,将灞陵台大比应付过去即可,无奈少年天才,点他一句,他能自行悟出接下来的内容,不过短短几日,这套漱月刀法就被学了个全。 语稍顿,,他又道“如你这般的徒弟,是可遇不可求的,但你我关系,并非师徒。” 少年蹙眉追问“那我和你该是什么关系?” “我方才已过,过客而已。”言罢,谢厌抬起一只手,示意坠坠他不想再谈此事。 坠坠脸色沉了下去,谢厌视若罔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举箸,不慢不紧吃起清蒸鲈鱼来。 谢厌胃口不大,几筷子就饱,但坠坠坐在对面,冻着一张脸紧盯他不放,他顿时较起了劲,决定少年盯多久,他便吃多久。 这样的下场往往是不出半炷□□夫就会胃疼,坠坠眉心一蹙,抽走谢厌手里的筷子,并抓住他手腕,起身来沉眸看他“要如何做,你才肯收我为徒?” “我不会收你为徒。”谢厌笑了一下,“你又何苦执着于此,等去了神都学院,有大把修行者抢着要做你师父,到时候高矮胖瘦、修为高低,任君挑选。” “我偏不。”坠坠冷声完,松手,拔腿离去。 谢厌望着他的背影,一声轻叹“真是少年心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1章 人间大梦醒 庭院花下一谈后,少年练刀愈发刻苦。谢厌要求的寅末起身、子时歇息,他不再遵守,寅时初便起,丑时方回房,睡觉的时间堪堪一个时辰。 他聪明,清楚若是将晚间加训放到梅院进行,必定会被谢厌察觉、进而制止,便趁着这人入睡,拎刀去往空无一人的竹院。 刻苦往往会带来令人欣喜的成果。短短三日,少年不仅刀术有所进展,对于至阳之气的控制亦是更上一层。 初时,谢厌以为他打通了什么关窍,才突飞猛进犹如神助,但到第六日,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这是个雨天,万里堆云,天空一片阴霾色,雨珠哗啦啦穿林过叶,带着枝头所剩无几的白梅狠狠砸向地面。 雨如帘,虫鸟深藏,少年在长廊下,足踏弓步,手持长刀,一下接一下挥砍,进行最为基础的挥刀练习。 刀光翻飞之中,正厢房的门倏然打开,谢厌坐在轮椅上,打着呵欠从房内出来。 今日不知怎么了,卯时刚过,他就睡不着了,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数次,性披衣而起,对外面的少年来一场突袭检查。但抬眸一扫,便看出少年的动作不大对劲。 ——空有架势,但后继无力,比不得昨日的扎实。 再仔细一看,这人眼下大片青黑、眼底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不聚焦,手脚虚浮,上下盘没一处是稳的,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谢厌眼睛微微一眯,自鸿蒙戒里掏出根戒尺,抬手就抛,正中少年手腕。 啪的一声,戒尺落地;接着哐当一下,坠坠的刀脱手了。 “昨天晚上打鬼去了?”谢厌眉梢一挑,背靠回椅背,没好气道。 少年抿唇不言,与谢厌对视片刻,默不作声将刀和戒尺捡起来。戒尺是谢厌某天逛街心血来潮买的,若是他偷懒不用功,便用这个打屁股。 现下他没偷懒,戒尺却飞来了,虽不是打的那一处,但想起那话,脸就有些烧。 谢厌下颌一抬,又问“昨夜几时睡的?” 少年不言。 “今晨几时起的?” 依旧不言。 “这样持续几日了?” 仍然缄默。 见状,谢厌倏地笑起来。他今日罩了件兔毛斗篷在外面,霜白长发不束、披散在身后,整个人从头白到尾,唯独一双眼睛深黑不见底,眼尾上挑,透着不清的凉意。 这样凝视坠坠片刻,谢厌抬起一只手,指向他的卧房“不肯话是吧?那以后都别和我话了,我这儿不收留作死的人。现在,拿上你的东西,滚出去。” 语速如惯常那般慢吞吞的,语气很是平静。 这是坠坠第一次惹得谢厌发火,亦是第一次见有人发火时不吼不叫,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你,便叫你手足无措、后背发汗。 一时之间,坠坠不知该如何是好。 纠结犹豫许久,他往前挪动脚步,却见谢厌下颌一扬,眸光凛凛,分明是不许他过去的意思。 少年只好收回脚,杵在距离谢厌数丈远的地方,捏紧刀柄与戒尺,低声回答方才那几个问题。 “不错,很勤奋,您这是打算进京考武状元?”谢厌又是一声笑,听上去凉嗖嗖的。 坠坠敛下眸眼,不敢与谢厌对视,声音亦轻得不行,就跟前几日那场静悄悄的雪似的,还未落地即融化成雨,若非意外抬头,无人会察觉。 “我只打算和你去神都。”坠坠道。 谢厌平平一“啧”“以您这股刻苦努力的劲儿,神都学院配不上你。” 沉默着,刀柄上的手捏得更紧,少年睫毛轻颤,最终道出一句“我错了。” 谢厌十指交叉,随意搁在腿间,哼笑着,望向屋檐外的雨“不,你没错,勤劳怎么会是错事呢?” 坠坠头垂得更低,言辞更加诚恳“我知错了。” 过了半晌,谢厌才收起笑容,偏过头去看他“哦,那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少年声音瓮瓮的。 谢厌挑了下眉“还有呢?” 坠坠“不该因为你不肯收我为徒,就和你置气。” 他纠正少年“你不是和我置气,是在和自己置气。” 少年又是抿唇,握刀的手换去另一边。他走到谢厌面前,把戒尺递还与他,良久后,低声开口“我……不想放弃。” “你不得不放弃,我这一生,不会收任何人为徒。”谢厌得坚决。 坠坠顿时茫然了“为什么?” 谢厌没回答,道出一句“放下刀,滚回床上去睡觉”,便转动轮椅,折返回屋内。 少年在原处,身侧是珠帘似的雨幕,抖开在天地间,打湿所有避之不及的人。 四处皆水光溶溶,风中是仍未消散的冷,吹拂在未作任何防备之人身上,令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是教我刀法的人,就是我师父。” 凝望那扇紧闭房门,少年立刀于身后,轻声呢喃。 元月三十一日,接连不歇的雨初霁,懒倦数日的昼阳破云而出、梳起新装见客,青草生长、迎春花开,落凤城内一片春日风光。 市集屋檐廊角、栏杆轩窗,流金似水浮动;洇着水汽的青石板很快被晒干,孩童的脚丫再印不出足迹;街上卖花的少女皆换上轻薄装束,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婉转恰似歌谣。 谢厌在街上购置去神都所需的东西——当然,只是给身旁的霍九做个样子。 他有一搭没一搭逛着,路过某个面具摊子时,突然兴起,拿起一块狐狸面具,还未试,跟在混迹在人群中的下仆便走去与老板付了账。 “谢公子面容姝丽,独自在外,我甚是担忧,戴上面具也好,省得叫人瞧见、心生不轨。”霍九杵在谢厌身旁,得煞有其事,“我听闻辰州有座歇夜城,那里的人在成亲前必须佩戴面具,若有人不怀好意想让谢公子摘下面具,谢公子可用这个理由搪塞。” 接着又补充“不过我认为不该戴狐面。” “那我该戴什么,兔子、狮子、老虎,还是这个罗刹?”素白手指在支摊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到一张朱发、绿眼、尖长獠牙的恶鬼面具上。 霍九垂眸,将所有面具一一扫过,将样式最简单最普通的递给谢厌“你上次与我道,想要混迹于人群、不引人注意,当着寻常人衣衫服饰,我认为这些个面具中,这个银面具较为合适。” 谢厌没反驳,却也没放开这个罗刹面具。他拿起,食指顶在面具最中央,平平稳稳转了一圈后,抬手将之扣到坠坠脸上。 少年那张被冷漠冻住的俊俏脸登时换做了凶煞恶鬼模样,谢厌弯眼一笑“给你玩。” 接话的人是却霍九,语气有些失落“哎,你拒绝我派人相送,他与你一并去扶疏城也好,好歹有个人照料。” 到此又一顿,瞥了眼坠坠后,才继续道“不过谢公子,当真不考虑换成我府上的人?我家护卫虽比不上修行者,但对付十个八个寻常山野痞夫,是不成问题的。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能不能入学神都还没有着落,我看不如……” 谢厌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笑眯眯地“我去的是扶疏城,往来之辈皆为修行者,山野痞夫轻易不敢踏入城门,如此一来,你的人不就白过去了吗?” “此言甚有道理……”霍九一愣,目光低垂,在地上扫来扫去,语气闷闷的“那你还有旁的东西要购置吗?” “该带的都带上了。”谢厌笑答。 霍九言语间尽是不舍“天色不早了,便出城吧,马车已等在城外多时。” 这人向来出手大方。谢厌此去神都学院,霍九不仅为他备了数十万银两,更是安排了可日行千里的马车,一夜之间便可从江陵道行至扶疏城。 谢厌不谈接受,亦不拒绝,一脸从容坐在轮椅中,由霍九亲自推着。 他穿初到那日,最千秋让侍女取来的那件狐裘,衣角似火,白发胜霜雪,拂过散在风中的迎春花瓣,徐徐而去,行过落凤城主道,一路往西北门。 即将走过城门,谢厌忽然抬手,示意霍九停下。 “就送到此处吧,霍公子。”谢厌偏头,对身后之人轻笑。 “我送你去马车上。”霍九抬手一指官道旁的榕树,他口中的马车正停在树下,鎏金华盖,飞扬神骏,谢厌一眼识出那是宝马照夜白。 “霍公子可是忘了,我亦是个修行者,纵使腿废了,境界大跌,但花上几日功夫画一张传送符的事还是有的。”谢厌驱动坐下轮椅,以不慢不紧的速度向前滑出几尺,再调转方向,面朝霍九。 左手食指间鸿蒙戒闪过一丝微光,两道崭新符纸出现在谢厌手中。 “我画了两道,这是给你的,过些日子你就要启程前往金陵,希望能派上用场。”谢厌着,将其中一道传送符递过去。 霍九眸光轻闪,一脸感动“你画符耗费神思,还是留着吧。”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给自己找点事做耗耗神,可就真废了。我此去神都,一张符纸足矣。”谢厌弯着眉眼、语带笑意,手又抬高几分,示意霍九接住。 “咳。”霍九轻咳一声,掩饰住表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么就此别过,过段时日,我们再见。”谢厌冲霍九颔首。 霍九忙不迭点头“一旦休假,我便来扶疏城找你。” 谢厌笑着朝他挥手,随后抓住身旁少年手腕,捏碎传送符纸。 空气倏然波动,下一瞬,两人消失在原地。霍九伫立于城门口许久,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而谢厌那边—— 两人落脚之处却不是远在北武与胤国交界的中立区扶疏城,而是某个熟悉的地方。 轻纱四垂,风扰清梦,面容姣好的侍女手捧香炉侍立在侧,檀香袅然,但掩不住空气中烟草的气息,最千秋侧卧榻上,手执鎏金紫玉烟枪,半眯着眼,看也不看来人,轻吐一口烟雾。 不消话,谢厌也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抱怨这个麻烦精怎么又来了。 但谢姓麻烦精丝毫不以为耻。他带着坠坠熟门熟路撩起房间一侧的珠帘,慢条斯理开口“远程传送符被我送人了,我只好来借用一下你这里的传送阵法。” 传送阵法刻在帘后墙上,墙边立着半人高的花瓶,瓶中海棠正艳。 照例是以花枝敲打某几处、开启阵法,但在此之前,谢厌回过头去,隔着仍在晃荡的珠串,望向榻上吞云吐雾之人。 “先前你问我墓碑上写什么。”谢厌道。 最千秋象征性地撩了一下眼皮“哟,想好了?准备写什么。” 谢厌漫不经心道“想对这世间声谢谢。” “哦?”最千秋立时来了兴趣,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挑唇轻笑“你打算怎么谢?” 谢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弯起,笑得轻淡疏离,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实处。 他,“一谢江山可沽酒,二谢春秋醒大梦,三谢——人间杀我,不留情。” 完敛眸,抽走瓶中海棠,轻敲石墙,开启传送阵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2章 吃瘪少年人 吃瘪少年人 扶疏城与落凤城虽同在中州,但气候差异极大。冬风仍在徘徊,携着牛毛细雨四处乱窜,露在袖口外的十指顿时被吹得冰凉。 谢厌打了个寒颤,未及反应,坠坠已抖开一件苍青色大氅,将他一丝不苟包起来。 随后又撑开一把伞,立在他身旁问“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 谢厌的脑袋在帽子底下扭了扭,几绺没捋顺的发掉出来,脖子终于舒服了些。过了一会儿,手又窸窸窣窣动起来,将拢好的衣襟挑出丝丝缝隙,递出去一卷路观图。 “初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地方落脚。”谢厌慢条斯理开口,手在大氅底下不住揉搓,好半天才感觉到几分暖意。 “你来此的目的是参加灞陵台大比,住宿之处不宜距灞陵台过远。我们现下的位置,在十七胡同尽头,最千秋给的路观图标注详细,沿途客栈皆在其上,你挑一家名字顺眼的,咱们过去投宿。” 坠坠平平一“嗯”,却是没立刻展开路观图。 他将神识沉入霍九友情赠送的鸿蒙戒中,一阵翻找后,取出一个精巧暖手炉,接着聚至阳之气于指尖,将手炉中的炭烧上,递与谢厌。 后者挑眉,眉宇间浮现几许讶然“你不会把梅院里的东西全搬进鸿蒙戒了吧?” 少年面不改色“我只把你的都收进来了。”包括被褥、枕头,但凡谢厌用过的东西,统统没留。 谢厌自然听不见少年心里头那后半句话,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问“那你自己的呢?” “衣裳和刀。”坠坠言简意赅。 谢厌“啧”了一声,“还挺会讨人开心。” 有了暖炉,谢厌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不再瑟瑟缩作一团。坠坠在他身前挡风,打开路观图一扫。 前些日子,少年作了一番打听——灞陵台大比第一轮便是武试,午时方始,酉时结束。思及谢厌晚起的习惯,住宿地点近,则可让他多睡一会儿。 抱着这样的心思,坠坠决定住距离灞陵台最近的那家客栈。 但他低估了灞陵台大比的火热程度,太玄山脚底下的长街,街上客栈十余家,无论是顶尖上房,还是最次等的下房,去打听,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空余。 谢厌坐在一旁,边剥新烤好的红薯皮,边笑吟吟地看着不经世事的少年人吃瘪。 “你早已料到?”坠坠面无表情走回来,细细查看,能发现眸眼里透着些许委屈。 谢厌挑眉,咬了一口红薯,尔后道“是你问话的方式不对,推我回最初那家。” 得到了一个“哦”字回答。 他们倒回街尾。 扶疏城是一座独立城池,乃七州仅有的中立区,位于大胤与北武两国交界处,不受任何一国管辖。 这里贸易发达,身穿不同服饰的人在街上穿行,商铺中货品满目琳琅,龙津岛的贝壳、疏勒草原的牦牛肉、青州的丝绸陶瓷、南疆的五□□酒,在此地应有尽有。 又因城主府与太玄山上神都学院关系紧密,纵使人口复杂,亦是治理得秩序井然。 坠坠最初选定的那家客栈叫做天乾,名字取得极大,掌柜却只是个境界堪堪步入金刚境一层的修行者。仗着客栈地理位置优越,将灞陵台大比期间的房价涨了三番,还顺带贩卖一些与神都学院相关的册子,赚得是钵满盆满。 来问房的客人很多,皆是期望而去、扫兴而归。往来人无数,趴在门边的猫似乎有点嫌烦,扫了扫尾巴,起身伸了个懒腰,眨眼便蹿去别处。 谢厌盯了那猫一会儿,将红薯交到坠坠手上,理了一番衣袖,重新捧起暖炉,驱使轮椅往客栈而去。 客栈门口自然设有门槛,坠坠怕他撞上,赶紧去追,却见谢厌行至门口,不慢不紧往地上丢了颗灵石。 ——充沛灵气登时在地面炸开,将他连人带椅稳稳抬起,越过门槛、落入客栈中央。 声势可以得上浩大,不仅引得诸桌椅旁的客人侧目,更是将坐在月台后清理账目的客栈掌柜惊得起身来。 自掌柜立之处看去,只见堂中人坐在一把红漆锃亮的檀木轮椅上,轮椅侧面嵌着灵石,是把价值不菲的自动轮椅。这人身披一件苍青大氅,面料是青州姑苏的云缎,刺绣出自金陵城那几位大家的手艺。 他低着头,使人看不清面容,仅余几绺发垂落襟前,流银似雪。露在外面的手指素白如玉,正把玩一个精致巧的暖炉。 掌柜眯眼一瞧,看出光是暖炉顶上坠的那块玉,便值千金。他不敢怠慢,登时搁下纸笔,自月台后绕出,挂上殷切热情的笑容,冲轮椅中的人鞠躬哈腰“客官,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谢厌抬头,眉眼似弯非弯,声音不慢不紧,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贵气“我沿街问过来,每一家客栈都满了,你们这儿竟然还有房间?” 迎来送往多年,掌柜也算见多识广,但乍见谢厌面容,仍是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房,我怎么敢这样问您。我们这儿天字号房间仍有五间空余,都是视野极好的,推窗便能看见太玄山,房内种植灵草灵花,更提供灵泉沐浴,客官你要几间?”掌柜重新挂上笑容,连带比。 “两间。”谢厌道。 “好嘞,两间,客官我带您上去,请来这边。我们天乾客栈啊,专门为身体不便的客人们修了升降台!”掌柜边,边推动谢厌的轮椅带他往里行去,语气自豪满满。 他正带谢厌走着,斜里突然窜出一个少年,也不见如何动作,轮椅便到了少年手上。定睛一看,是先前来客栈想要投宿的其中之一,穿得普普通通,背一把大街上随处可买的刀,还瘫着脸,一看便知手里没几个钱。 怕不是注意到这位贵公子比他后至尚且开到了房,心生怨恨,想要要挟一番。 掌柜皱眉,正要动作,却见谢厌转过头来,含笑望着他,轻声道“我要的是两间房。” “……”掌柜心下顿时明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表情很是尴尬。 “劳驾带路。”谢厌抬手,指向前方。 掌柜强行挤出笑容,躬身比了个手势“是是是,两位客官这边请。” 谢厌由坠坠推着跟在他身后,行至中途,记起自己的烤红薯来,便向少年摊开手。 温热香甜的食物落入掌心,谢厌慢条斯理道“学到了吗?” “学到了。”少年瘫着脸开口。 “会运用了吗?”谢厌又问。 坠坠“……”好像不会。 谢厌耸肩“算了,无妨。” 投宿之事尘埃落定,坠坠将谢厌房间里的东西换成自己从霍九别邸带出来的后,才拿上刀前往太玄山山脚,报名参加二月初二开始的灞陵台大比。 他走后不久,那只在客栈大堂四处溜达的猫来到谢厌门口,仰起脖子,细声细气“喵”了一声。 数息,谢厌驱着轮椅过去,将门打开。头一低,和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对上视线。 他挑眉“我还以为是看错了。” “我也以为是我看错了。”一个清润带笑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直到听见那熟悉的语气,才确定真的是你。” 谢厌望过去,只见一个着深紫宽袍之人立在对面长廊上,手握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许久不见,晏珣,这次上林谷派你来神都学院挑选弟子?”谢厌弯起眼睛。 晏珣抵拳唇畔,轻咳一声,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言罢,晏珣拔腿便往谢厌那边走,临到跟前,好奇打量他一番后,问“这么多年过去,终于舍得从那死棺材板里出来了?你又为何来此?你腿怎么了?需要我给你扎两针吗?” 谢厌将这一人一猫让进去,合上门扉,挑了倒数第二个问题回答“因为坐着比着舒服。” 晏珣“……懒死你算了。” “既然你不是来为门派选弟子的,那为何来此?”谢厌把手揣进袖口,靠着椅背,懒懒发问。 “我为天菱蕊而来。”晏珣摸了摸鼻子,在屋内寻了张椅子坐下,“老关前些时日算了一卦,是天下就要不太平了,必须把霜天回雪丹给炼出来。快回答我,你又为何而来?” 谢厌撩了撩眼皮,不咸不淡道“我找到了至阳之气,但他现在太弱,还杀不死我,只好送他来神都学些东西。” 晏珣一惊“睡了三百年还不够,你还是想着要死?” 雪白的猫跑来跑去,几番对比发现这屋内还是谢厌身上最暖和,便蹦去他腿上,寻了个好位置趴着。谢厌屈尊纡贵伸出手指,撸了撸猫脑袋,道“我不会轻易改变决定。霜天回雪丹,我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晏珣叹了一声气“这是老关算出来的东西,具体有什么效果,等炼制出来才清楚。天菱蕊在神都学院禁地,一年结一颗果实,而炼这丹药,需要四颗果实。” “神都禁地只有神都之人能够进去。”谢厌提醒他。 “这便是最为苦恼的事了,扰我久矣。我虽自诩医术天下无敌,但闯人禁地窃取药引这档子事,却是从未做过。不过现下遇见了你——”到此处,晏珣话语一顿,意味深长笑起来。 谢厌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晏珣挪动位置,坐到谢厌身边来,笑容分外真诚“谢厌,我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爹,要为上林谷做一件事。” 谢厌语气凉丝丝的“那让你爹来,你又不能代表上林谷。” “我爹他老人家早已仙逝,如今上林谷谷主是我。” “……” “距离许诺之日已过三百余年,如今是时候兑现诺言了。”晏珣拍拍谢厌肩膀,笑得如偷腥狐狸,“便劳烦谢大公子,集齐四枚天菱蕊果实后,送至辰州上林谷关长老手中。” 谢厌“你并非不知我武脉被废。” 晏珣“但你足智多谋,总能想到办法。” 静默。 窗外雨悄然间落大,滴滴答答砸在檐瓦上,脆响声声。 半晌后,谢厌撩起眼皮,看向晏珣“天菱蕊一年结一颗果实,你要四颗,岂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四年里,我起码要跑四趟神都。” 晏珣摇头“不只是四趟,天菱蕊结果期不定,你得时常查探。” 他冷笑“我不如直接在神都住下?” “如此甚好。神都学院中多是年轻人,有朝气;再者,扶疏城的繁华程度堪比金陵,吃喝玩乐之地甚多。你在这儿待久了,指不定会收起那些不太愉快的心思。”边,晏珣边从鸿蒙戒中取出当年的信物。 谢厌气了个倒仰,但信物交还,则意味着当年的诺言到了兑现之日,对方神色认真,他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之接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3章 刀刃凛似雪 刀刃凛似雪 日暮将近,天色渐沉,雨势倒是了些,不再斜飞入伞,浸湿衣衫。 设在太玄山山脚的报名点前人迹寥寥,坐在桌后的神都弟子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只盼望着赶紧到交接班时间,去饭堂吃上一顿好的。 这时,一个着雨过天青色衣袍的人撑伞行来,衣着朴素,背上那柄胤国制式长刀是他周身唯一的佩饰。 胤刀较之北武刀,刀身偏窄,细长中透着几分宛如南地佳人的娟秀,刀柄惯刻花鸟纹,很有情调。这样的刀,往往为北地人所不齿,笑其娘们儿兮兮,不若北武刀豪放。 少年人并不清楚这个,只晓得这是谢厌挑的,以他当下水平,绝世名刀与普通刀兵,拿在手上并无区别,先用这寻常的练练手,劈坏了、卷刃了也不可惜,日后有机会,再换诚上好的。他便一直使着这一把,没起过换刀的心思。 他快步靠近报名点的时候,桌后那人终于撩起眼皮,覆掌往桌面一扫,一报名册凭空出现,并问“可是报名灞陵台大比?” “是。”少年道。 那名神都弟子“告诉我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与报名何种比试。” 坠坠正要开口回答,不远处倏地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得得不停、来势汹汹,逼近速度极快。 他不得不回头,见得是一辆四马并驾的马车,比出落凤城前霍九为谢厌准备的那辆更加宽敞。坐在上头的车夫看见前方有人,竟是让也不让,直冲而来,似要连同人一起,将这方报名用的桌台踏翻。 坠坠赶紧让出丈许距离,而马车夫终于在马蹄离报名册仅有半尺的时候,勒停了马。 马车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人便跳了下来,高靴皮衣,弯刀不入鞘,刀彩飘飘,俨然是北武打扮。 “就你这娘娘腔,还想抢在老子前面报名?”北武人一脸怒气,一手按在刀上,另外的手抬起,指着少年鼻子大吼。 少年这才记起,先前还未踏出天乾客栈所在的八一街时,似乎与这人,啊不,是这人的车夫和马车有过几面之交。 那时,他先在一家名叫王胖子烧饼的店铺前排了半柱香的队,买走最后两只糖心烧饼;随后,去了天香酒楼,买下仅剩的半只叫花鸡;接着,进了一家酒坊,带走一坛闻名当地的陈酿。 此时此刻,这些东西正躺在他的鸿蒙戒中,吃食皆用油纸仔细包着,装在一只会发热的炻器中,仍有些烫手。 起来,似乎每次离开店铺不久,都能看见车夫空手而归,在马车边惨遭一顿骂。 没想到这人竟也来了太玄山,少年不免撩起眼皮,想看一眼他长什么模样。 面瘫的脸依旧瘫着,表情冷漠无比,这一眼看过去,就跟瞪差不多。 那北武人登时跳起来,鼓圆一双眼“你个南方来的娘娘腔!孬种!还敢拿眼睛瞪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着便要拔刀,但被自己的车夫扑上来按住,动弹不得。 这话骂得有些难听。 从前在春深街时,被这种人找上门,坠坠向来是手边有什么就拿起什么,二话不直接揍一顿。可这次出门,谢厌特地叮嘱过他,在外头不要随意惹是生非。 不过——“惹是生非”这四个字,细细一想,是主动招惹是非、引起争端之意,而当下情况非他所愿,是对方先动的手。 思及此,坠坠当即反手抽刀,一双凛目愈发冰冷。 “好,好,好,你以为老子怕你?个娘娘腔。”见状,北武人拼命挣扎起来,连蹬带踹,将按住他的车夫给掀开,接着大步跨到坠坠面前,怒目横刀。 坠坠表情不变,换了一种姿势握刀,做出迎战架势。 双方一触即发。 这时,报名点后的神都弟子嚯然起身,猛地拍了一把桌子,吼道“想在这里打架可以,但都别想报名参加二月初二的比赛了!”声音带上了真元,连带数丈远的树,都被震落了好不容易抽出的新芽。 此番言论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威胁,坠坠与北武人的动作皆是一顿,尔后北武人狠狠瞪他一眼,抽刀而去,到报名桌前,带着怒火大吼“耶律思谋,十六岁,碎叶川人,报名天地玄黄中黄字组武试。” 坠坠收刀,等耶律思谋报完名、回去马车旁,才走到那名负责报名事宜的神都弟子面前。 他刚出自己的名字,就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嗤笑“坠坠?这算什么名字。我还真没错,果然是个娘娘腔。” 少年理都不理,继续对神都弟子道“十五岁,蜀地人,报名黄字组武试。” 神都一年一度的灞陵台大比,分天地玄黄四个组别,黄字组便是低年级组,谢厌让他报这个,打低年级组的人就跟切菜似的,很容易。 “哟,咱们俩参加同一场啊!”耶律思谋不甘寂寞、再度开口。 报名点上的两人谁都不理会他,桌后的神都弟子递给坠坠一块玉简,并道“并非没有使用化名参加比试的先例,你可以参赛。此玉简收好,二月初二凭它入场,比试完毕后交还。大比规则亦写在里面,将神识沉入便可一观。” 坠坠平平道出一声“谢”,接过玉简,转身离去。 “既然比同一场,便有遇上的可能。要不咱们赌一把?看你这寒碜样,彩头肯定是出不起的——那么如果你输了,就得跪在地上叫我三声爷爷!”耶律思谋追在少年身后,大声喊道。 少年眉头微蹙,不想理,但耶律思谋穷追不舍,似乎不和坠坠打上一架,难平在八一街上结下的怨恨。 他想起谢厌曾过,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种人,脑子有坑自以为是,特别喜欢单方面对人瞎叫唤。 看来耶律思追便是了。 那人还在叫唤“你一定是觉得打不过我,所以才不愿和我赌这把。果然是孬种,娘娘腔,你们胤国没一个大丈夫、男子汉,活该被我北武打掉大半个王朝!” 少年脚步一顿,这话听起来,比方才所有的还要不舒服。他缓慢转身,面无表情看向耶律思追,问“若我赢了呢?” 耶律思追冷笑“呵,这怎么可能!” 坠坠掀起眼皮,眼神很冷。 “嘁,若是我输了——老子就把这把刀给你!这可是我北武皇室的刀!”言罢,耶律思追将刀当空一横。 少年看了那把刀一会儿,刀刃雪亮,锋芒凛然,一眼生寒。他平静道“好”,随后将伞一撑,大步往八一街走去。 谢厌与晏珣一同坐在天乾客栈后院廊下。 傍晚后雨了些,敲打檐瓦的声音不再惹人厌烦。院中尚且盛放的白梅随风摇曳,晶莹水珠自花瓣尖端坠落,带着微香砸开在地面,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摆有数只酒坛,与油酥花生、凉拌腐竹一类的下酒菜。 谢厌已答应晏珣关于入学神都的提议,但以他如今武脉被废、功体尽散的状态,神都论道台是断然不会收的,只得寻求他法。 “嗝,当、当年神都学院建立时,上上上上林谷也出了一份力,我谷中有一根‘庐庐庐庐月琼枝’,乃神恩恩恩恩都学院所赠,持有此物,可可可可可可免试入学!嗝……” 晏珣已经喝高了,脸颊通红,举着酒杯边话边晃身子,似乎想模仿摇在风里的花枝,但比之要笨重许多,十分不堪入目。 谢厌不去看这醉汉,敛下眸光,轻晃酒杯,“嗯”了一声。 “我哦哦哦哦哦过几日便肥去给你拿!”晏珣又大着舌头道。 谢厌“好。” 喝醉了的人戏很足,晏珣忽然将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边话,边拿眼神四处乱瞟,一副贼眉鼠眼模样“我跟嗯嗯嗯你,我爹走后,老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整整整日里都暴躁得很,我这次肥去,得偷偷的……” 谢厌敷衍着点头,为自己斟一杯酒饮下后,问“你爹走的时候,是如何情形?” 这话一出,晏珣却是静了片刻,手拎着酒杯弯在半空,一动不动,跟僵了似的。 谢厌偏头看他,谁知下一瞬,这人猛一下掀翻隔在两人之间的桌子,扑到谢厌身上,嚎啕大哭—— “我我我我我没看见,嗝,那会儿我被丢了个差事,去了一趟谷外,嗝,没想到回谷后,老关告诉我,我爹走了呜呜呜呜。” “我爹就这么走了,把上林谷丢给我一个人……” 他呜呜呜着,时而抱着谢厌摇晃,时而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花生米,边哭边吃,边吃边捶地。谢厌看得头疼,只好从轮椅里出来,连拖带拽,把晏珣弄回椅子上。 “上林谷还有老关,还有那么多长老,怎么是你一个人?”谢厌嫌弃地。 “就是我一个人,上林谷就剩我一个人了——”晏珣蹭的坐直背,甚至抬手指天,来进行反驳。 谢厌“……” 行吧,和醉汉不能讲理。 他不话,某晏姓醉汉竟不依不饶起来,又哭又闹甚至要撞墙。 谢厌无奈,只好闭眼瞎“你爹混账,就那么撒手把你丢下,简直不是人。” 晏珣拍了个响亮的巴掌“你得对,他王八蛋!” 谢厌眼角微抽,打算坐回去,谁知刚要转身,某晏姓醉汉竟抱住了他的腰“你走就走,你王八蛋,当年你教我的那套剑法我终于练成了,可你都不回来夸夸我!” 晏珣鼻涕眼泪一股脑往谢厌衣服上抹,环在腰上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谢厌怎么推都推不开,遂放弃,并无奈地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我王八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剑法练得很好,比我当年还好。” “那是当然,我肯定练得比你好。”晏珣道。 却在此时,谢厌听见回廊上响起第三人的脚步声,头一抬,正好对上坠坠的视线。 青灰色深不见底,像是冻结的湖面,很冷,但能清楚地看见冰层底下,水流细细,浮动涟漪。 “你——” 谢厌和坠坠同时开口。 挂在谢厌腰上的那一坨亦抬起脑袋,被少年的视线一冻,竟哭着嚎了声“老关我错了”,然后缩到谢厌身后不肯冒头。 少年不着痕迹皱起眉头,大步朝谢厌走去,干脆利落地将哭得满脸鼻涕泡的上林谷谷主从他身上撕下来;接着把谢厌按回铺着软垫靠枕的轮椅上,擦干净他腰际污渍,再捞起椅背上的大氅,把人仔仔细细包住,一丝缝不露。 做这些事时,坠坠动作轻柔得过分,生怕弄疼谢厌,但表情十分不好看。完毕后,他退到廊下,走进微雨蒙蒙中。 谢厌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缓慢眨眼,试探性道“谢谢。” 少年不言,一双青灰色眼眸将他望定,许久后,看似平静地开口,但声音凉且重。 他“你过,你不会收任何人为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4章 饼与叫花鸡 饼与叫花鸡 谢厌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让这子生气的,竟然是这个? 片刻后他又释然,毕竟坠坠一直介意的,就是他不肯收徒这件事。 谢厌为何不肯收眼前的少年为徒? 他们一人为至阴之气,一人为至阳之气,两者的关系是平等的;又及,他二人是天定的相生相克,谢厌所做的努力,不过为求一死罢了,若真收坠坠为徒,到时候让坠坠背负弑师的罪名,他死不安息。 他只想安安静静去死,不再让任何人记挂。 细雨如丝,轻飘飘落到少年衣衫上,并未浸出什么湿迹,倒是枝头滴下来的水珠,在额前碎开,顺着眉骨、滑过脸颊,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谢厌低垂复又抬起的眸正好撞见此情景,看得他有些发愣。 藏在大氅后的手开始互相搓揉,谢厌调整好情绪,用寻常那般漫不经心的语调道“少年人,怎么连偷听人话都听不全。” “我没有偷听。”坠坠定定道。 谢厌挑眉“哦,那就是正巧碰上了?” 坠坠面不改色“嗯。” 廊上之人倏然笑起来。 气氛沉寂片刻,他才幽幽开口“那么今天这个事呢,会告诉你一个道理——亲耳听见的,不一定是真话。” “你的意思是,他并非你徒弟?”坠坠眉心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谢厌翻了个白眼“给这人做师父,十天里有八天会在被气死的边缘徘徊,太闹心了。” 絮絮丝雨无声落地,少年人青灰色眼眸一闪,不确定地“那他……” “你难道看不出,他喝醉了吗?”谢厌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坠坠不答,但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谢厌便道“既然你看出他喝醉了,那还听不出他的是醉话?” 少年绷着一张脸“旁人道酒后吐真言。” “吐的的确是真言,不过对象弄错了,把我认成了他爹。”谢厌轻轻哼笑。 坠坠晓得是自己误会了,迅速敛下眼眸,将尴尬之色遮掩。 谢厌扫过一眼枝头白梅,水珠重新凝聚,正晃荡着要落下来。他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扬起下巴,指了指瘫在隔壁椅子里睡过去的醉汉,道“可以麻烦你把他抬上去吗?上林谷的脸面以这副模样醉在这里,实在有碍观瞻。” 这请求倒成了少年人的解脱,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二话不走回长廊,把刀卸下装入鸿蒙戒,背起晏珣。 少年与谢厌一道,搭乘客栈的升降梯上楼,又听谢厌吩咐,将晏珣丢入天字某号客房的床上,随后来到谢厌的房门前,想了一想,还是先敲门。 谢厌叫他自己进来,谁晓得推门后,看见的是白猫蹦到谢厌身上的画面。 屋中就比屋外暖和,坠坠还给谢厌加了个炭盆,烤得角落里的灵植蔫蔫的、分外没精神。 但这温度于谢厌而言正好,他脱下大氅与狐裘,着一件单薄红衣,倚床而坐,霜白长发散在后背与胸前,光泽莹润惹眼,那白猫见状,当即从地面起跳,嗖的跃上谢厌膝头,伸爪子去抓他的头发。 ——不仅是抓,还上嘴咬,拿后脚蹬。 坠坠下意识蹙起眉,身体先去脑子,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谢厌床边,将猫丢了出去。 猫在半空迅速调整身形,落地后弓起背脊,绿莹莹的两只眼睛直盯坠坠,喉咙发出一串低吼,俨然一副备战状态。 “这是晏珣的猫,今年约莫有四百岁,算算辈分,你大概得喊高祖父。快,去给高祖父老人家道个歉。”谢厌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开口。 接着又扭头,对白猫道“他呢,今年才十五岁,正是屁都不懂但拽得上天的年纪,你一个老年猫就别计较了。” 这两句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偏偏猫和人都被哄好了。 猫蹲回谢厌脚下,舔舔爪子,示意不予计较;坠坠则到谢厌另一边,将先前买来的糖心烧饼与叫花鸡从鸿蒙戒里取出,放到床畔的桌上。 待及那坛陈酿,却是拿出来又放回去。 “你今天已经喝过酒了,这坛明日再饮。”少年道。 谢厌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报名之事已妥当。”坠坠道。 谢厌“哼。” “在报名点遇见了一个叫耶律思谋的人,他约我进行比试。若我赢了,他便把他的刀给我。”坠坠又。 这一次,谢厌终于不再只回复一个单音节“啧,姓耶律?” 坠坠点头“是。” “那好好打,这个姓氏的人,武器都是名匠所制,万金难求。”谢厌道。 “他提到了北武皇室。” “没错,耶律是北武国姓,这个耶律思谋,多半是皇室之人。” 两个人都不提输了会怎样,交谈一番过后,谢厌坐直上半身,把包糖心烧饼的油纸包捞到手里。 烧饼有两个,谢厌与坠坠一人一个。他口口吃得极慢,到一半时,想起某些与大比相关的事尚未交代与少年,便“第一日的比试统共三轮,会将参赛之人筛选得只剩十六人,保险起见,明日便不练习了,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坠坠坐在房间另一侧的椅子里,手里的饼已然吃完,现下正拿着刀将鸡肉切成丝,闻言点了下头。 谢厌又道“你现在的境界,约莫在金刚境一层左右,与寻常人相比,已是高山一座、不可攀越,但大比之中,你面对的都是修行者。虽然在我眼里,黄字组的比试形如菜鸡互啄,不过于你而言,他们都是同等级的对手,其中一些人,应该拥有着不少实战经验。但别怕,你体内流转的至阳之气天生强劲,只要运用到位,一招之间便可将对手击落比试台。” 少年再度点头,不问若是没击落,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谢厌亦不,两个人都自信得很。 吃完烧饼与叫花鸡,谢厌赶坠坠回房,随后摇铃叫来客栈伙计,让他打一桶灵泉水上来。 以灵泉水沐浴,有强身健体、开拓经脉的作用,但对此时的谢厌来,却是与寻常井水差别不大。 谢厌和坠坠的情况不同,后者是奇经八脉遭堵塞,疏通之后,自可将吸收入体的灵气转化为真元,可谢厌——他是武脉被毁。这就如打水失了器具,纵使水再多,亦用无可用。 用灵泉水泡澡,不过是为了让身体更暖和些罢了。 翌日无甚可言,扶疏城中依旧飘着雨,到处都冷光溶溶,让谢厌生不出半分出门兴致。 二月初二灞陵台大比开始之日,天空倒是放晴了。 八一街乃前往太玄山灞陵台必经之道,这日天还未亮,街上便热闹起来,吆喝早点的、贩卖历年灞陵台大比事迹总汇的、赶路不慎摔倒的、催促同伴走快些的,所有的声音丝毫不落从窗户缝涌入,吵得人心烦,让谢厌不得不起了个大早。 瞥了眼角落的更漏,才卯时四刻。 灞陵台大比正午才开始,这些人是赶着去投胎吗?谢厌将桌上的火炉点燃,等水沸的过程中,面无表情心想。 没过多久,坠坠过来敲门,进屋后见谢厌打算泡茶,便接手,为他泡了一壶白桃乌龙茶。 茶汤清澈,白桃清甜,橙肉去核,倒入杯中甚是好看。 少年不仅在武道上天赋异禀,茶艺厨艺亦是极佳,自打他来到霍九别邸,谢厌的饭食就统统由他包办。 这应当不是在无名酒坊老板严苛剥削下练成的,据他所言,在酒坊时候,他第一次进厨房,就烧出一桌好菜来。 如此一来,这些手艺是如何练就的,大概藏在那段白凤玉露丸也唤不醒的记忆里了。 谢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少年道“吃过早点,便去灞陵台吧。” 少年问“你不去?” 谢厌不抬头,他起床气向来重,语气不大耐烦“我去做何?” 少年“看我比试。” 谢厌心中嗤笑一声金刚境的菜鸡互啄有甚可看,但撩起眼皮,视线撞进少年满是认真恳切的眼眸,却是微微动容了一下。他又抿了口茶,静了片刻,才“行吧。” 少年立刻点头“我为你取衣衫来。” 言罢动身,从立柜中取出一件月白外衫与虾壳青大氅,又抬头望一眼远处浮现丝缕灿金光芒的苍穹,将大氅换为秋海棠红披风。 今日是晴天,太阳晒着不会太冷,穿大氅太闷,披风便好,起风时可御寒。 谢厌垂着眼皮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将整盏茶喝完,才走过去换衣服,尔后用一根银鼠灰缎带将长发松松系起,便算将自己打理好了。 离开客栈时,住在对面厢房的晏珣仍睡得昏天黑地,想来是用术法隔绝了外界声音。 他的猫被关在外面,正抬起前爪猛拍门板、愤怒吼叫,但一见谢厌他们出门,竟是干脆利落放弃了自己主人,穿过回廊蹦到谢厌腿上蜷着。 坠坠已经学会了如何和这只高祖猫和平共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推着谢厌搭上升降梯。 他们到天乾客栈斜对面的面馆吃牛肉面,又去王胖子烧饼铺排队买了两只葱油馅儿烧饼,再由坠坠去某家酒楼打包上午间饭食与午后零嘴,才踏上前往太玄山的路。 今日灞陵台大比,盛况非凡,路上全是人,行走起来极其艰难,谢厌与少年的速度被迫一降再降,跟往日里比起来,犹如龟爬。 不过行人见谢厌坐在轮椅上,长发如霜、眼似桃花,气度不凡,腿间还坐着只漂亮的猫,不免心生好感,谦让他先过。便也使得路并不难行。 抵达太玄山上灞陵台已是巳时。灞陵台位置不在神都学院之内,而在半山腰,谢厌由坠坠推着,凭借参赛者玉简走专门通道入场,随后被告知他的席位安排在了观众席“家属亲友区”内。 他没什么异议,只是有些发愁要如何熬过大比之前的这一个时辰。 少年仿佛知晓他所想般,从鸿蒙戒里掏出话,递了过去“这是那位‘夜寒倦煨芋’的新书,昨日方发行的。” 谢厌“咦”了一声,抬手接过,“你怎知我一直看他写的话?” 坠坠撩了撩眼皮,没话。 “你趁我睡着,偷偷看过?”谢厌把脸凑过去,弯起眼睛,笑得不怀好意,边边将书卷起,敲坠坠脑袋,“少年人,怎么可以不好好练刀,把时间拿去搞这些名堂?” 少年人冻着一张脸,不与他辩论这些,只道“我去一趟公示亭,看看我的对手是谁。” 谢厌挑眉,哼笑一声,挥手让他快去。 不过片刻,坠坠便来到公示亭前,在选手分组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很遗憾,在第一轮中,他的对手不是耶律思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5章 拂过灞陵雨 拂过灞陵雨 据古籍记载,灞陵乃万年前某帝王陵墓,因靠近灞河而得名,然两千年前魔族入侵,四方山野动荡,致使灞河改道,不再流经太玄山,是以灞陵台是否与那帝王陵有牵连,如今已不可考。 再谈灞陵台大比,此乃神都学院建院之时便定下的规矩,一年一度,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举办,以竞争激励院内学生上进。 两千年来历经数次改革,如今已成为俊杰英才初试身手之地。 发生在这里的精彩事迹数不胜数,其中最为书客所喜爱的,便是三百年前,剑圣北云岫由灞陵台入学神都一事。 书客常以类似话语起这段 那年那月,扶疏城饱受干旱之苦半载有余,剑圣北云岫一袭青衫,缓步踏上灞陵台,半招胜过对手,半招剑指苍天,一眼一瞬,剑气荡风云,剑落引春雨,雷电激荡,润泽大地。 后来有人为北云岫著诗独岫出北云,一剑泽神京;拂过灞陵雨,青衫载酒行。 今时今日,倒是与三百年前那日气象相当,太玄山中无风亦无雨,天穹昼阳高悬,山巅积雪不化,偶有飞鸟掠过,倏然杳无踪迹——约莫都被冻怕了,不敢在外晃荡太久。 谢厌坐在观众席参赛选手家属区中,裹着披风抱紧暖炉,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太玄山上终年积雪,在冬末初春时节,即便是出太阳,那阳光落到身上亦是凉嗖嗖的,无甚温度。 这怪不得坠坠,毕竟他未曾来过此地。 腿上的白猫察觉到谢厌此时状况,喵呜一声后钻到披风下,试图拿自己的肚皮去暖和谢厌。 “花甲,不必如此,这样做你会被我冻凉的。”谢厌撇下目光,挠了挠白猫下巴,把它从自己身上提溜开。 花甲又喵了喵,似乎在反驳。 这时一件大袄从头顶滑落,正正盖在他身上;接着,那个丢衣服的人拂了两下谢厌隔壁座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翘着脚坐下。 “在棺材板下冻了三百年,你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弱了。”晏珣叹了一声,抬手把猫捞到自己怀里,在它雪亮的皮毛上搓了两把,“我给你开个方子,稍微调理一下?” 谢厌轻笑“不必,反正我也死不了。” “那你就活着受罪吧。”晏珣翻了个白眼,从鸿蒙戒里摸出一个卷轴,展开一观,其上白底金字,整齐书写着今次灞陵台大比的赛程;用手轻轻触碰即将开始的黄字组武试一栏,参赛者分组情况立刻浮现到半空,再碰一下名字,便能看见个人资料。 见谢厌撇过来,晏珣神情嘚瑟“这是我从那位来神都挑选弟子的长老身上偷偷顺来的。” 谢厌不免嘲讽他“那你这个谷主当得可真心酸,这东西还得顺。” 晏珣挑眉“那你别看。” 谢厌耸肩,当真将目光移开。 晏珣抖了抖腿,手指划过虚空中的这些名字,好半晌,才翻到“坠坠”这两个字。 “你为什么不给他取一个好听且正经的名字?”晏珣问。 谢厌敛下眸光,语气平平“他叫什么名字是他的事情,为何要我取?” “啧,他籍贯在蜀地,你俩这么巧,竟然是老乡?” “于我和他而言,这天这地,无处不家乡。” “啧。” 谢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得晏珣好生无趣,干脆合上卷轴,掏出一把瓜子磕起来。 不多时,灞陵台大比黄字组武试开始,遵循神都惯常的干脆作风,上台主持比试的长老第一句话,便是报出第一对对战者的名号。 是神都学子对战神都学子。 这是诸多外来参赛者乐于见到的画面,自家人打自家人,谁赢谁输,都不占他们的名额,看得乐哉。 今年报名参赛黄字组武试的共一百六十人,神都学院低年级弟子与外来者各占一半。 第一轮比试,将淘汰去半数人;第二轮过,剩余名额只有四十;第三轮再次砍半,今日的赛程便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二十名在第三轮中获胜的参赛者,都能出现在明天的比试台上。 ——由论道台数名授课先生组成的评委团,会综合这二十人的三场比试,进行打分,按得分高低,刷去排名末尾的四人。 如此种种,于那些想趁此机会获得入学神都资格的人而言,比赛制度充满残酷,输掉一场便遭淘汰,想要第二次机会,那么明年再来。 当的一声,铜锣敲响,台中比试开始。 是一名左手持刀的女孩和一个手握双剑的少年间的对战。 女孩身材娇,这重十五斤、长七尺的长刀与她形成鲜明对比,无风,但真元激得春梅红的衣摆猎猎飞扬。那双剑少年亦然。 开场时刻,两人皆心谨慎,隔着数尺距离缓步试探,但当绕场半周,手持陌刀的女孩倏然折身,手腕翻转,自下而上挑起刀刃。 对面之人登时错身,右手剑横过当空,格住挑上来的刀刃。 两把兵刃一触即分,双方各退二尺,撞散的真元重新凝集,女孩长发起落,眸眼凛然。 观众席上,谢厌从晏珣手里抠出半把瓜子,咔嚓咔嚓嗑了好几颗,半眯起眼睛评价“这女孩儿不适合长刀,她该拿短兵,姑苏寒山派的双剑就很适合她。” 晏珣惊讶“我以为你根没心思看这种比赛。” 谢厌哼笑“既然来了,不看两眼不是很吃亏?” 晏珣垮下表情,行吧。 第一场比试在半柱香内分出胜负。陌刀女孩拼不过对面双剑的力量,想打拖延战术,但到了后面,无力以继,被打落比试台,输得很是难看。 这样的开局,对于诸位外行看客而言实在不够刺激,判定结果宣布时,掌声寥寥。 谢厌一早看穿结局,更是早就低下头,看起手中话。 一页翻过一页,很快来到末尾。这是那位“夜寒倦煨芋”基于上一广受好评的《无人霜雪共白头》所写的同系列故事,整书读到结尾,剧情才刚刚开头,仿佛是个下回书预告,令谢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把话丢进鸿蒙戒里,接着拉了拉罩在外头的袄子,遮住脑袋,开始补觉。 但场中时而掌声如雷动、时而叹息犹落潮,时而真元相撞卷风沙、时而兵戈相接声刺耳,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睡着委实不容易。因此阖眼不过半刻钟,谢厌不得不放弃。 他掀开袄子,表情有些不耐烦。 不远处,被家人带出来见世面、顺便为兄长摇旗助威的七八岁羊角辫女孩早就被谢厌吸引了目光,频频注意他。 见得此般情形,女孩以为谢厌是身体不适,歪头想了想,从母亲带来的食盒中拿起一颗青果,用手帕擦干净,艰难挤过人群,递到他面前。 “大哥哥,我娘了,不舒服的时候吃颗果果就好。”羊角辫女孩仰着脸,阳光照耀下,脸蛋红扑扑的。 孩童天真无邪,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真诚的光芒,像是升起的朝阳。谢厌不太忍心让拒绝这样的好意,便坐直上半身,接过青果,道了声谢。 “大哥哥长得真好看,你也是来看家人比赛的吗?”羊角辫女孩笑起来,她有点害羞,话时手指藏在身后绞了又绞。 谢厌静了片刻,才点头。 女孩又“大哥哥这么好看,你家人一定能拿到好名次。” 闻言,他不禁笑起来“借你吉言。” 羊角辫女孩脸上笑容跟着扩大,从背后伸出手,指了一下猫“大哥哥,我能摸摸你的猫吗?它也很好看。” “这个问题,你得问它。”谢厌拍拍蜷在腿上的白猫脑袋,低声道。 花甲猫听懂了这话,抬起爪子挪动一番,主动到女孩手背上蹭了蹭。 羊角辫女孩顿时欢欣得不得了,摸摸花甲的头,又顺了几把背脊上的猫,才恋恋不舍收手,对谢厌道“谢谢大哥哥。” 随后蹦跳着回到自己爹娘身边。 谢厌和人了会儿话,终于有了些精神,直起身来,又一次从晏珣手上薅了把瓜子。 而在这之后,陆续有不少人翻越人海前来找谢厌答话。谢厌呢,长得还算顺眼的,会搭理几句,收下送来的东西;不顺眼的,就让晏珣帮忙赶走。 等到黄字组武试第一轮过半,着雨过天青色窄袖衣袍的少年上场,偏头往观众席上寻谢厌时,看见的是这副模样湘妃竹骨伞歪在身侧,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跟前多了一张桌,上面摆满各式吃食;霜白长发上戴了顶风帽,遮住原露在外面的耳朵;披风上多出一圈毛领,白绒绒的,时而被下巴尖扫过;手上捧一盏热茶,热气氤氲间,他桃花眼含笑,正微微侧身与人交谈。 简而言之,是一副出门踏青郊游的悠哉模样,完全没将比试纳为重点。 少年唇线渐渐抿紧,深不见底的眼眸更是流露出些许凛然之色,但下一瞬,那人的桃花眼朝他看来,轻拨茶盖,笑容正恰。 谢厌朝他做了个口型“加油。” 少年神色稍霁,这才走上比试台。 坠坠的对手是一名境界同在金刚境一层的神都学子,锣鼓打响,双方见过礼后,比赛正式开始。 谢厌身旁的人还继续方才的话题,他放下茶盏,朝这人打了个手势,眉眼间笑意淡了些许。 “抱歉,我家少年上场了,我不认真看着他的话,他会不高兴的。”谢厌慢条斯理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6章 生而金刚境 生而金刚境 坠坠的对手是一个使单狼牙锤的高大少年。 锣鼓声落地刹那,持单狼牙锤之人足下步伐交错,回身折转,手上软晃动,一招虚晃之后将锤身抛出,令附有若干寸长铁钉的锤头直直砸向坠坠。 他出手极快,又极利落,锋利铁钉折射日光,只见当空白芒一闪,残影飘过,软拉直,锤头至坠坠身前。 这个过程中,坠坠没动。 灞陵台大比之前,他从未与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交过手。 因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人应当具有与他相同的水平,出手速度、携带力量、招式变化,这些当是相差不了多少的。否则,谢厌也不会黄字组比试是菜鸡互啄。 但真正开始后,坠坠发现自己先前想的不对。 这个使狼牙锤的人,意图太明显了,仅仅是一个起势,便叫他看出其目的在何处;速度也慢,那颗狼牙锤朝他掷来,轨迹亦在他眼前铺开,清晰明了。 ——自雷位而起,过兑位,再往坎水之位冲来。 欲图攻击的地方是他的面门。 坠坠心中无甚起伏。 狼牙锤在视野中扩大,仅余少许距离时,他终于侧身,动作缓慢。那青灰色眼眸看向与自己交错而过的笔直软,眨也不眨,眼底平静宛如无风吹拂的深井。 下一瞬,他移步至持单狼牙锤者身后,刀不出鞘,斜里一劈,正中对手背部。 一击,势如风雷,避无可避,持单狼牙锤者尚未回神,已是跪倒在地。 后者目光一凛,以刁钻角度起身,少年手中未出鞘的长刀再起,后退半尺,接着横刀,直斩对手腰际。 二击,天穹之中浮云翻滚,齐聚灞陵台上空,日光隐去,微风骤冷,持单狼牙锤之人被刀气逼得根立不住,一连后退六七步,接着一脚踩空。 咚—— 落下比试台。 当—— 又是一声锣鼓响,昭示比赛胜负已分。 坠坠将刀收到身后,头一偏,便寻到谢厌那双笑意不减的眼睛。随后才走下比试台。 “你家少年很猛啊!除去先前其中一人通宵未睡、一步踏错滚下比试台那场,他是最为速战速决的了!”晏珣很是惊讶,连送到唇边的瓜子都忘记嗑,手愣愣地抬着,模样有些滑稽。 “他就应该厉害。”谢厌收敛笑容,轻挑眉梢,从桌上的青瓷碟中捏起一块花生酥,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过了片刻,谢厌忽然想起什么,道“他身体有些蹊跷,体内只有半数至阳之气,记忆更是连最千秋都无法恢复、一会儿得了空,你给看看?” 熟料晏珣倏然变脸,猛地一拍轮椅扶手,不满大叫“我才不收最千秋治不好的病人!” 这回轮到谢厌震惊“你们俩的关系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晏珣一脸嫌弃“我和他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 谢厌扶额“但坠坠不是最千秋的病人。” “那我也不看!”晏珣道,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 谢厌颇为无奈地摸了下鼻子,“他治不好,你却治好了,不正明你技高一筹?” “我不要和最千秋扯上任何关系,哪怕只有一点点!”晏珣扭过头来,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出半寸不到的距离,眼眯着,语气极凶。 谢厌心道你们之间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三百年了都没扯出个头,如此复杂,还叫不扯上任何关系?但这话不能出口,不然晏珣会气得当场爆炸。 他只好拿起一块晏珣喜欢的核桃酥,送到这人手边,慰问他们险些破碎的友情。 晏珣仍在气头上,将核桃酥往嘴里一丢,咬牙切齿,嚼得咔嚓作响,仿佛吃的不是点心,而是最千秋尊。 谢厌便不再提及此话题。 比试台上参赛者来了又走。落败之人可去观众席上,与亲朋好友坐在一处,共同观看比试;胜出者则必须回到规定的休息区域。 此举是为防止参赛者与外界沟通作弊,胜出者若想知晓台上情况,可到日月广场中央的万华镜前观看影像。 日月广场便是参赛者休息区域,位于神都学院之内,平坦开阔,景致极佳,周围大殿楼阁供四座,用作室内休息。 太玄山冷,饶是此间皆为步入金刚境的修行者,仍是有人抵不住这忽然刮起的寒风,跑去室内暖炉旁。 至于坠坠—— 经历过第一场比试,他已然理解谢厌口中的菜鸡互啄为何,加之不喜人群,是以依旧不曾去到万华镜前观看比赛情况。 他坐在一处不会鲜少有人踏足的石碑之后,反思起今晨出门之时,将谢厌的大氅换成披风的举动。 是他疏忽,事先未探明太玄山竟是如此情形,才导致谢厌要借人家的大袄避寒,此种错误不可再犯。 正待更深入反省一番,却是听得一阵脚步声渐近,坠坠并未抬眼,却是悄无生气按住刀柄。 神都学院虽规定参赛者之间私下不得斗殴,但总有不遵守规定之人,为求获胜,暗地里向强有力的竞争者下绊子。 不过此次来者却是正大光明,非为坠坠预料那般。 来者绕到少年身前,分外有礼地开口“这位兄弟,我乃悬剑山庄陆羡云,不知兄弟可愿意与在下交换姓名?” 坠坠没兴趣交朋友,不予理会,当即起身往别处行去。 那人追在少年身后,着一袭银白底古鼎灰滚边长袍,赫然是神都学院论道台低年级弟子的服饰。 少年加快步伐,绕过西南处的楼阁,从某座大殿侧门钻进去,将自己藏到隐蔽角落。 这时,有个清脆女音传来,喊道“陆师兄,下一场便轮到你了,快过去吧!” 坠坠记得这个声音,是先前碰见过的的传送阵接引人。 那位陆羡云不得不放弃寻他。 灞陵台上,一组外来参赛者与外来参赛者的比试落幕,双方为了争夺入学资格,谁也不肯让谁,纠缠了整整一盏茶时间,其中一人才露出破绽,被击退到台下。 主持比赛的长老上台来念出下一场对战者的名字,当“陆羡云”三字响起时,观众席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震天欢呼。 谢厌偏头去看晏珣,后者了然,掏出卷轴,迅速浏览了一番陆羡云的资料。 “悬剑山庄陆家人,和你沾着点亲故。他生而金刚境——啧,原来就是那个奇才——在山庄时便是以一敌百的强手,十数年来强行压着境界未曾突破,如今在金刚境三层。 他去年入学神都学院,待人亲厚,论道台低年级弟子皆喊他一声师兄。” 谢厌平平一“哦”,便没了下文。 晏珣收起卷轴,挑眉看着他“你家少年注定与他对上,你不关心?” “该的我都与他过。想要在比试中闯入前三甲,他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和手里的刀。”谢厌眸光低敛,不咸不淡道,“我在这里操心,是能替他上台打一架还是怎么?” “啧。”晏珣摇晃脑袋,满脸不信。 悬剑山庄修习剑道,陆羡云身负名剑而来,晏珣见状,便问“起来,你分明修剑,为何教给你家少年的,却是刀?” 谢厌耸肩,并不多言。他低头吃着点心,翻开一旁人送来的话。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谢厌未曾抬起眸来扫过一眼。 他知晓,即使自己看出陆羡云弱点所在,当坠坠与陆羡云对上时,也不可能出声去提点坠坠该如何去拆招对招。 因此不如不看,他没兴趣观赏大菜鸡殴打菜鸡。 渐渐的,第一轮比试终于走到尾声,一百六十名参赛者余下八十人。 中途休息一炷香时间,第二轮比试开始。 晏珣点开卷轴看新出炉的分组目录,刚扫一眼,便一口茶喷出来。 “我的亲娘,还真是什么来什么,谢厌你快看!”晏珣边,边将浮在虚空中的分组内容拨到谢厌眼前,指着第三行道,“你家少年和悬剑山庄陆羡云分到了一组!” 谢厌“……”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瘫。 晏珣又道“我以为他们要在明天才会对上。” 谢厌声音凉丝丝的“我也这么认为。” 晏珣还欲再什么,却见谢厌一把合上卷轴,拎起用火炉煨着的水壶,往自己茶盏中添水。 陆羡云生而为金刚境界,在悬剑山庄磨砺十数年,却压着修为停留在金刚境第三层,这种人的修为其实与玄冥境无甚差别。 坠坠虽为至阳之气,天生霸道,但实战经验几乎没有。这样的金刚境一层和金刚境三层对上,结局……很难料定。 谢厌难得感到了一丝紧张,就似先前,这片家属区中除他与晏珣外的任何人看见自己家人踏上比试台时那般,心有激动,又忐忑不定。 这点紧张不是他所期望,他不由暗中开导自己你又不是他师父或者兄长,作何生出这般家子情绪? 那少年不过是你借来杀死自己的一只手罢了,不必为他激动为他愁,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一会儿下了太玄山,晚饭吃什么。 …… 但这样的开解并无作用。 虽少年天赋极高,但一招一式,到底是在谢厌指点下走出来的,是他的心血。 少年的招式带着浓厚的、属于谢厌的影子,如何出招,如何拆招,统统都是由他口述,在他眼皮子底下,对着梅院里的木桩练成。 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谢厌无声叹息,颇为懊恼当初为何不直接将坠坠丢给最千秋,让最千秋帮忙指教。 他抿了一口杯中茶水,放弃自我开导。 就在谢厌以为自己会抱着此般情绪,直到坠坠与陆羡云对阵落幕时,他又一次看见坠坠在上台之前,下意识往人群里寻找自己。 心忽然静了下来。 这个少年,他望向谢厌,眼神里的情绪往往比看见旁人旁物要多出些许,欣喜、难过、生气、委屈、倔强,别人有的,他微微展露一点,犹如深井起了波澜。 看谢厌,他仿佛误闯繁华人间,百味皆欲尝遍;看别的,却好似路遇荒凉苦境,无一屑于驻足。 这不是好兆头。 谢厌敛下眸光,将茶杯搁置在桌边,犹豫几瞬,终是看向身旁之人“有没有这样一种丹药,吃下过后,你想让他忘记什么,他便会忘记什么。” “有啊,忘魂丹就是你的那种效果,不过药引极为难寻,炼制亦是十分不易。”晏珣眼盯着比试台,随口答道。 “对身体可有害?”谢厌又问。 “服下后会昏睡几日,此外,无甚副作用。”晏珣答。 “你有几分把握炼成?” “七分。” 抿了抿唇,谢厌低声开口“那行,你告诉我需要哪些药引,我去寻来,到时候你帮我炼药。” “不是,你要这个干什么?”晏珣伸去抓糕点的手顿住,偏过头回视谢厌。 在触及这人目光刹那,晏珣明了了其中缘由,不由将视线落到比试台中、正缓慢抽刀的少年身上。 目光在两人之间数度来回,晏珣蹙起眉心,有些烦躁地摸了把花甲猫脑袋,问“你是领他踏入武道之人,于他而言意义重大,谢厌,你真忍心让他忘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7章 若独岫出云 若独岫出云 悬剑山庄分轻剑与重剑两脉。轻剑灵动,身法若翩鸿过水,不惹涟漪;重剑藏锋,沉沉一击、摧山裂地,势不可挡。 陆羡云乃轻剑一脉,持名剑“山月江烟”,此剑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通体银白,宛若流雪,剑穗却是墨色,轻轻一晃,惹眼至极。 他持剑登上比试台,气质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与笑着回应同窗呼喊时无二。真元从他手心流溢到剑身,光华灿灿,随着步伐而动,仿佛牵出一条悬天的星河。 但与此相对的是,无形压力自他立之处往周遭漫开,如水如雾,迅速笼罩住整个空间,令人生出窒息之感。 集温和与强势为一身,观众席上一片佩服之声,就连为自家门派挑选新人弟子而来的诸多长老们,亦是赞扬地点头。 比试台另一侧,手持长刀的少年察觉出此人与他先前对上的使单狼牙锤者不同,这个人无论气势还是境界,皆远在他之上。 这人身上有点谢厌的气质,但不如谢厌锋芒内敛,谢厌在谈笑间可杀人,这人大约是边和你温声话边拔剑。 纵使如此,青灰色眼眸依然比先前更凛冽了几分,少年右手缓慢握上刀柄,抽刀出鞘,划破浮沉在虚空中、犹如实质的威压。 随后行至场中,手持兵器,与陆羡云见礼,正要退开之时,坠坠听得陆羡云道“在下悬剑山庄陆羡云,不知比试完后,兄弟可否将真名告知在下。” 坠坠“……”又来了,他没想到上了比试台,做足架势之后,这人还会对他姓甚名谁纠缠不休。 姓名真如此重要?三钱也好,坠坠也罢,不过一代号而已,他不认为有何区别。 他不言,更不多看,快步退到四尺开外,等到铜锣敲响,迅速提刀而起,斜刺陆羡云左肩。 谢厌曾过,他的优势在于境界虽低,但体内至阳之气天生强劲,聚齐而攻,金刚境内少有人能招架得住。若是不幸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不少的对手,可先试探一番对手弱点所在,再凝聚至阳之气于刀刃,以强攻弱。 坠坠此番做法,正是以虚试实,寻找对手薄弱之点。 陆羡云立剑迎上,银亮光芒绽放虚空,似若花舞;而少年长刀缄默,一击不成、错步回身,与陆羡云拉开距离,足下步伐缓慢移动,绕至他另一侧。 不只是坠坠在试探,陆羡云亦然。 这少年使一套寻常可见的漱月刀法,但点、撩、劈、斩,招式之间所流露出的意,高出漱月刀法不知凡几。 他境界不高,堪堪金刚境一层,但刀意凌厉,丝毫不似初入武道之人。 那刀,犹如青岫出云,危且寒,殊不可攀;人却沉静,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淡漠似水,凛目深深,不可见底。 与这样的人过招,纵使陆羡云在境界上高出些许,但依旧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心翼翼。 双方兵刃再接,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相撞,一声铮然,清越如鸟鸣。 一双凛眼望向与自己仅隔一尺的雪亮长剑,无人能知,此刹那间,有股奇异的情感自少年心头涌出。 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武经》);刀,开单刃,脊厚刃薄,形如船,适于劈砍。 当初何以练刀,而非习剑?盖因刀是谢厌给的,刀谱亦是谢厌口述,少年亲近于谢厌,并不挑剔。 然此时此刻,此高山深雪寒风之间,此众目仰望高台之上,他与陆羡云所持长剑相战,竟是生出一种微妙情绪。 ——他生来便该是练剑的,练那双刃如雪三尺青峰,习那笔直不屈浩然大道,而非这单刃之刀。 少年心想。 刀剑又分,数招之后,陆羡云长剑斜斩而来! 他停止了试探,浩荡真元扑面,剑招势如破竹;对面的少年迅速反应,脚步错分、刀尖上挑,格住这一击。 却是失败了! 陆羡云这一招剑势极,剑意却轻,仿佛春日花枝拂过水面,花无心,只因风扰。 少年迅猛一刀格上去,非但没能触及剑身,刀刃还遭对方那轻灵剑意困住,山月江烟轻柔缠绵,却不容置否,把无名刀带向另一侧。 他的刀滞住了,再动弹不得。 这便是悬剑山庄的轻剑。 下一瞬,陆羡云足下步伐变换,身法快如鬼魅,移至少年左后方,手腕翻转,剑花挽起,意在挑落少年手中长刀。 少年哪能让陆羡云得逞。刀动不了,人却是可以自如活动,他当即松开刀柄,以脚跟为支点,后仰上半身避开此一击,再顺势转身,提脚踹上就快落地的刀。 刀重归手心之时,人亦脱离陆羡云攻击范围。 他定,接着提刀横斩,狠狠破开陆羡云剑意所辖之地。 雨过天青色的衣摆起落,少年眼皮一掀,眸光犹似寒冰。 陆羡云横剑,少年立刀,交战再开。 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接连数次相撞,刀光剑光交织,如浩星四散,如纷花翻洒。 风起,烟尘起,云涌蔽日,人寂无声,场上战斗陷入胶着。 然半柱香后,却是听得当的一声。 那寻常铁料铸成的刀,断了。 哐当—— 刀尖落地,溅起尘埃。 少年抬起眼眸,静静看向咫尺间的陆羡云。 这一刻,他忽然顿悟。 ——陆羡云境界在他之上,身法与招式更是趋于完美,他实战经验太少,又不熟悉对方剑法,一时之间难以寻出对方破绽,不如放弃先前的思路,以强攻强,直截了当将对方防御破开。 时迟那时快,少年丢开手中刀柄,抽鞘作刀,聚至阳之气于刃尖,旋身错步。 再回转,自下而上递出一刀。 无甚花哨的招式,如同往日廊下挥刀,一上一下,平稳至极,又凌厉至极,刀意凝聚于一点,至阳之气凝聚于一点,扫过陆羡云胸口,掀落那柄山月江烟。 刀势至极,无物可挡,恍若独岫出云,巍峨指天。 又斜里踏出一步,刀鞘尖端指向陆羡云脖颈。 陆羡云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是在下输了。” 当—— 铜锣声又起,比赛结局落定。 场下一片哗然,尤其是观众席上的神都学子们,他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于左右交谈。 交谈的主角亦在话,陆羡云不放弃最初的念头,与少年并肩往台下走,边道“不知现在阁下可否将姓名告知于我。” “方才上台时,那位长老已过我的名字。”少年冷冷回答。 陆羡云无声一叹“阁下此番前来,是否是为了获取入学资格?” 坠坠“是。” “我看武试头筹已是阁下囊中之物,但在神都学院,任何学子都不得使用化名。”陆羡云得认真。 坠坠蹙了下眉,不欲再与陆羡云多言,加快脚步远离此人,顺便偏头去寻观众席里的谢厌。 谢厌一向懒散,不会轻易挪动位置,是以他总是能很快寻到,但这一次,却被人打了岔。 来者身穿与他同色的衣衫,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脸上挂着笑容,见他看向自己,很是激动“我乃悬剑山庄三庄主,姓陆,敢问兄弟姓名?” 坠坠朝他投去凉嗖嗖的一瞥,心道怎么又来一个? “兄弟于武道上天赋极佳,日后必成大才,我此番前来,是想询问,兄弟可有加入悬剑山庄的意向?”陆三庄主笑容不减,直接道明来意。 身后着陆羡云,身前是这位陆三庄主,前后夹击,少年抿唇不言,拔腿便走。 陆三庄主也不恼,递给陆羡云一个“这里交给我”的眼神,追在坠坠身旁,将他看向观众席的视线挡了个全。 “入门派乃人生大事,的确应当考虑周全。我悬剑山庄乃剑道大派,兄弟虽使刀,但我能看出,你与剑更相合一些。”陆三庄主笑眯眯地。 坠坠的脚步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 察觉到此,陆三庄主脸上笑容扩大“今日呢,我代表门派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加入悬剑山庄。 此为信物,兄弟如果考虑好了——这个考虑不限定期限,就带着它来找我,若是那时我已离开神都学院,便去找羡云,就是方才与你交手之人。” 边,陆三庄主边将一根剑穗塞到少年手中。 “我们悬剑山庄呢,位于青州烟华海垂云岛上……” 陆三庄主还欲吹嘘一波悬剑山庄的好处,坠坠充耳不闻,往观众席上望了一眼,发现当下角度无法看见谢厌后,立刻绕过这人,三步并两步走进传送阵。 风如刀,寒意更深。 观众席上,见少年消失在传送阵的光芒中,谢厌收回视线,低敛眼眸,慢条斯理将盖在身上的大袄穿好。 然后轻笑一声,对晏珣道“你看,想要招揽他的人是多么迫不及待,这场武试过后,才是他人生的开场,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过客。” 晏珣翻了个白眼“忘魂丹需要三味药引,落雁湖秘境中的炽羽蝉心,南疆圣山上的千里光,莽州北部的玉佛莲,你要是能集齐,我就给你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8章 剑落雪无名 剑落雪无名 坠坠的刀在与陆羡云交手过程中折断,第三轮比试时,神都学院提出借他一把兵器,遭到拒绝。 他依旧以鞘为刀,而与之对战的,亦是一名神都论道台的学生。 对方与他行过礼后,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接下来便由我来领教你的刀法!” 坠坠面不改色,青灰色眼眸淡漠注视对方。 这个人很弱,境界才摸到金刚境一层,明显不稳固,属于菜鸡一类。他在心中对此次比试的对手做出定义。 昭示比赛开始的铜锣声很快打响。 时迟那时快,只听余音未散,只见衣袂一闪,青衫少年已自原地远去,反手提刀,如鬼魅般行至对手身侧。 刀扬,风起,自上而下斜劈对手右臂;折身,旋落对方手中长。枪;随后举刀撞击长。枪底部,使其直上半空。 红缨飘荡间,枪身翻转而下,枪尖指地,利落刺入比试台台面! ——位置正好在这名神都学子两脚之间。 他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心想着这还没出招呢,就败了? 少年垂下一双冷眼,抽身而去,恰巧铜锣声响。 “此战——坠坠胜出。” 主持比试的长老大声喊道,比起第一次他初接触“坠坠”这个名字时,语气已淡定多了。 但少年仍是察觉出了一点点尴尬,以及台下多数人听见后,都在笑。 这些人是第三笑“坠坠”这个名字了,少年不由皱了下眉,打算随后去问问谢厌,这名字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第三轮比试后,参赛者不必再回日月广场,坠坠下了比试台,径直往谢厌所在之地而去。哪知一路上阻碍重重,他先后被拦下五次。 来者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归结为一句话,那便是“不知少侠可有意向加入我们门派”。 “没意向。” “不加入。” “让开。” “你挡住我了。” 少年冷冷着,在人群中挤了大半天,终于来到谢厌面前。 这人把自己裹在晏珣给的烟灰色大袄中,衣领竖起,遮住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笑桃花眼尚露在外面。 坠坠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张毛毯,在大袄外面为谢厌加了一层,再探他搁在边上的手炉,其间炭火已凉,赶紧换上新的,点燃后让谢厌重新捧在手中。 “我们回客栈。”少年蹲在谢厌身前,青灰色眼眸自下而上看他,轻声道。 谢厌的声音透过一层又一层布料传出,听上去瓮瓮的“你不等最后结果?” “我不会落选。”少年定定地。 谢厌笑了一声“哟,少年人,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头就不行了。” 少年眸光直视他“你信我。” 谢厌耸肩“我没有不信你。” 晏珣听这两个人信来信去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回去了?” 谢厌“嗯。” 得到肯定回复,晏珣将花甲猫搁到谢厌腿上,起身一手扶住轮椅椅背,一手按住坠坠肩膀,带着两人一猫踏过虚空,回到天乾客栈二楼走廊上。 花甲猫重回温暖室内,登时喵呜一声,自谢厌膝盖跃下,边抖毛边跑开,欢欣地去逗养在楼下大堂中的鱼。 坠坠向晏珣道谢,旋即推起轮椅,带谢厌回房。 名字的问题要一下,另外,想转而修习剑道一事亦要和谢厌商量一番,所以晏珣还是别进来了。 如是想着,少年反手关门,将试图跟进来的晏珣挡在外面。 谢厌把围在身上的毛毯扯下,脱去大袄与披风,坐到床边,轻笑道“他怎么惹你了?” “我有事与你商讨。”少年边,边将屋内炭盆与火炉点燃,先往盆中埋进一颗圆滚的红薯,随后将茶壶灌满水,放到火炉上。 “关于‘坠坠’这个名字?”谢厌挑眉,慢条斯理将头转过去,看定少年后,道。 后者“是”。 谢厌赞同地点头“的确,这个名字用作名尚可,但当大名出去,实在有失风度。” 少年掀眸望向他。 “你想让我替你取名字?”谢厌一眼看穿少年的意图,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漫不经心笑道。 少年轻声一“嗯”。 谢厌却是摇头“这不行。” 少年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为何不行?” “名字是人这一生中至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你叫什么,不该由我来取。”谢厌道。 少年眼底的那簇光芒熄灭,委屈与倔强一点点浮上来,瞬也不瞬凝视谢厌。 “不行就是不行。”谢厌抬高音调,语气多出几分坚决。 室内沉静下来,仅能听见火苗扑扑,少年垂下眼眸,数息后抬起,沉声道“你名字对于一个人而言很重要,那我想,应当是由重要之人来取。而你教我练刀,却不愿做我的师父,甚至你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现下又不愿为我取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你并不想与我扯上太大的关系。” 谢厌沉着与他对视,“我一开始便了,我教你武功,你替我完成一件事。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简单。” 少年抿了下唇,朝谢厌床畔走了几步“那我习剑或习刀,于你而言,并无区别?” 谢厌答“并无区别。” 他又问“我入悬剑山庄或是寒山派,于你而言,并无区别?” “并无区别。” 答案依旧。 少年走到谢厌跟前,敛下眸光注视他,整张脸的线条都绷起来,却不是惯常的瘫或冻,而是一不心,那表情就要破碎。 他语气有些激动“但你过,我乃至阳之气化体,你乃至阴之气,你我同源相生,我作何选择,怎会于你无区别?” 谢厌嗤笑一声,看傻子似的看向他“若是这样讲,那天地之间无处不阴阳,是否这天地间所有东西都和你我有关了?” 少年被这话给堵了回去。 火炉上茶水微沸,炭盆中火星忽闪,天字号房间内温暖如仲春,但这一刻,少年的心却是冷了下去。 他不错目地望向谢厌许久,拳头捏紧又放下,重复数次,终道“那我加入悬剑山庄,以后改习剑道。” 谢厌笑起来,“好啊。” 少年登时被气了个倒仰,拔腿便走,但临到门前,又察觉这房间内没开窗户,一会儿谢厌估计会被闷死,又闷闷走去窗边,把窗户支开一条缝。 客栈老板吹嘘自家客栈推窗便能看见太玄山,的确是能看见,但映入视线的,却仅仅是山巅浮雪,一眼望去,神都遥不可及。 他最初打算进入神都学院,盖因此处乃七州最为优秀的学府。习武,入武道,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能,促使着他点头答应谢厌的提议。 可如今,入学神都的机会即将到手,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谢厌这个人太坏了,他分明已是他至关重要之人,却冷漠轻瞥,不肯承认。 开了窗,少年再度转身,这时听得谢厌问“真要改习剑道?” 他答“是。” 谢厌又问“真要拜入悬剑山庄?” “……是。”这次犹豫数息,才做出回答。 “那便这样吧,既然相识一场,过几天,我送一把剑给你。”谢厌垂下眼眸,轻声道。 烤红薯的微香飘入空气中,沁甜诱人,却堪堪制造出一种温暖温馨的假象,立在房中的少年闻得此言,气恼着提脚就走,大力拉开门,再用力合上。 屋外的冷风透进来了些,又很快被驱散干净。 谢厌看着那门,笑了一下。 渐渐的,壶中水大沸,热气直冲壶盖,数度摇晃之间,险些被掀开,一只素白的手倏然而至,摘去壶盖,任其自由沸腾。 晏珣推门而入,脚边跟着花甲猫,两者都轻手轻脚,生怕引得立在屋中的人不高兴。 谢厌却是毫不在意地挑挑眉,轻声道“接下来的比试,我就不去看了。” “那我也不去了,反正今年纳新事宜不归我管。”晏珣立马道。 “你陪我回一趟东风一梦遥,咱们再去上林谷,拿庐月琼枝。”谢厌不咸不淡。 房内又静了。 晏珣在门边了半晌,透过桌上渐升渐高的雾气,去看谢厌的脸,想从上面寻出些端倪,却是失败得彻底。 “他想修剑道,我总不可能拦着,便将明寂初空送与他好了。我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他在剑道上的天赋,而那把剑,是该有新的人去拔出它。”谢厌垂着眼,轻描淡写道。 “何时启程?”晏珣问。 “今日便动身。”谢厌语气平平。 晏珣惊得跳起来“你过,今日是那少年的生辰!” “我和他,天地初开便存在了,是生辰,不过是化为人形的日子,不如何值得纪念。”谢厌眼皮都不抬,的很无所谓。 “那你可有告诉他,今日是他的……化形之日?”晏珣扒着门框,有些艰难地问。 屋中着月白衣衫、长身而立之人终于看了他一眼“当然。” 晏珣痛心疾首“……那少年遇上你,算他命苦!” 谢厌反驳“这尘世之中,何人不苦?” 两人当晚便动身,先往谢厌曾经的隐居之地取出明寂初空,再至上林,偷鸡做贼般拿到神都信物庐月琼枝,目的已达成,却是没立刻返回扶疏城。 上林谷因地形原因,较之外界要温暖许多,谢厌在扶疏城被冷怕了,打算过些日子,那边入春了再走。 于是把装有明寂初空的剑匣交与上林谷信使,劳烦他将之送到少年手上。 收到剑匣那日,灞陵台大比黄字组武试正好落幕,少年拔得头筹,一双青灰色眼眸中淡漠无情。 他对耶律追,我不要刀,你换成同等价值的银两送来便好。 随后望了一眼太玄山上的雪,抚着剑匣,对身旁询问他“真实姓名”的神都长老道“我的名字叫——剑无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9章 祝平安康健 祝平安康健 神都学院设文、武、工、医四科,灞陵台大比亦是此四种项目,各科比试皆分为天、地、玄、黄四组,与修行者四境界相呼应。 大比共持续二十余日,待到落幕之时,晚到的春风终于将扶疏城吹成姹紫嫣红。 学院正式开课的日子亦临近,太玄山上气象一新,处处可见温习、预习的学子。 自那日黄字组武试结束,剑无雪便收拾行囊,从八一街天乾客栈搬入神都学院专为弟子提供的居舍中。 居舍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一楼乃大堂,有桌椅数套,供学子交流之用;二楼为卧房,有两人间与单人间,入住何者,全凭运气。 剑无雪运气极好,被分到两人间,却只他一人入住。 二十余日,每每望向窗外经年不化的积雪,他都会想起谢厌。 那天晚上他不告而别,翌日又差人为他送来一把剑,当真是应了那句“既然相识一场,我送一把剑给你”的承诺。 剑是好剑,比之山月江烟分毫不差。通体玄黑,不揉一丝杂痕,而细看之下,却是能发现剑身至中,偶有幽绿光华缓缓流淌。 据陆羡云与陆三庄主所鉴,剑与剑匣所采用的皆是悬剑山庄的铸造工艺。又自兵甲谱上查得,这把剑名叫明寂初空,为天外陨铁所铸。 珍之贵之重之,可在剑无雪看来,好似谢厌在赶他去悬剑山庄一般。 剑无雪能想象出若是那人亲自将剑交给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态。 一袭红衣似火,三千霜雪自身后披散开来,萧闲坐在椅子里,素白如玉的手指交叉置于膝上,再扬起下颌,一指那装着明寂初空的剑匣,桃花眼似笑非笑,语气漫不经心“便是此剑。拿上它,去悬剑山庄,你我就此别过。” 就如那日谢厌将刀给他,笑得散漫“便是此刀,拿上它,去院子里,照我的方法练习。” 谢厌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在别人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后,竟又轻描淡写抽身而去。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他一定要! 一定要—— 思路到此中断,一定要干什么呢?却是想不出来。 少年垂眸看着身前的剑,所有的气恼不得不化作叹息。 一阵敲门声传来,剑无雪判断出来者应当是陆羡云,又思及一刻钟后便是开课大典,遂将剑背到身后,起身往外行去。 路过挂在门边的剑匣时,他习惯性地抬手抚上匣身正中心那颗墨绿色的石头。 悬剑山庄陆三庄主鉴定,这块石头平凡无奇,不含丝毫灵气,亦不是什么珍奇石料,唯一的作用便是观赏。但剑无雪总觉得铸剑人不会为了好看,便嵌这样一颗石头上去。 这是剑无雪第十八次抚摸石头,手法与往常无二,触过即分,但当他垂下手时,竟听到剑匣里响起一声细微的“咔嚓”。 剑无雪猛地撩起眼皮,见得这墨绿色的石头开始旋转着缓慢下沉,数息之后,又听得里面的机括响了一声,镶嵌石头的地方弹出个约莫巴掌大的暗格来。 一薄薄的册子躺在里面,上书“春江花月夜”五字。 剑无雪将之取出,一翻,竟是剑谱。 谢厌竟然还在剑匣里留了剑谱?是担心神都论道台会亏待他,还是悬剑山庄的剑法不合他心意? 答案无从透过剑谱得到,但剑无雪的心不由为之一颤。 可敲门声又起,少年只好把剑谱收入鸿蒙戒,伸手推开门。 入神都学院后,许多人都试图结交他,但都被那张冷脸给冻了回去。 如今剑无雪与陆羡云关系最洽,盖因与之相交淡如水,即使他最终仍是拒绝加入悬剑山庄,陆羡云亦不曾恼怒;并且这人剑术与他相当,拆招过招之间,总会有不的收获。 门外的果然是陆羡云,见得剑无雪,微微一笑“剑师弟,今次在神思塔举行的开课大典,轮到我们论道台弟子上去作代表发言。剑师弟在灞陵台大比上表现优异,论道台的先生们一致推选你去致辞。” 闻言,剑无雪正往外迈的腿登时收回去“我便不去开课大典了。” 陆羡云颇为无奈“剑师弟不必紧张,上去讲个一两句便可。” “那也不去。”剑无雪冷冷道,眼神很是坚定。 隔壁一人恰巧开门,听得此番对话,失望又愤怒地“剑师兄若不去,那就只能是那位走后门入论道台的、所谓的上林谷长老,代表我们上去致辞了!” 又有门开,探出上半身的人狂点头附和“听啊,那个所谓的上林谷长老,连剑都拎不动!是仗着自己辈分高,不听学院长老劝,硬要来我们论道台的!” “就是就是,屁武功不会!我要是他——在论道台这种武力至上的地方,会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为何会是他?” “听他比较会话,就让他当第二人选了!” “呵,管他什么长老不长老的,等他来了,好好教训一番,叫他知道论道台不是什么煮茶赏花的地方——” “这不好吧?上林谷乃医修大派,与之交恶,以后想要过去求些伤药什么的,指不定会将你拒之门外。”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楼上、楼下,不管手上有无事情,都开始讨论此人。 剑无雪眸中仍是毫无波动,并道“此人是否上台致辞,与我无关。” 旋即关上门,自窗户离开居舍。 春风吹不上太玄山,这里一切都是冷的,松柏被雪压着,池面结出薄冰,鸟不语,虫不鸣,处处寒凉刺骨。 但于入了武境的修行者而言,尤其是境界高的,此般寒冷并不会成为他们的困扰。是以多数神都中高年级弟子,在太玄山上来往,都只单穿一件学院外衫。剑无雪体内流转着至阳之气,更是不会觉得冷。 他来到僻静的太清池旁,坐在树后,取出鸿蒙戒中的剑谱翻开。 剑谱名为“春江花月夜”,共“春”、“江”、“花”、“月”、“夜”五招,只是每一招都极为深奥,凭他当前的水平,根无法参悟。 那么谢厌将此物给他,是怕他拜入门派后不受重视,没机会学习高深剑法? 奇怪奇怪。谢厌这个人,分明坚定着“我于你而言只是个过客”这般话语,却将更深远的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不过,真如他所想这般吗? 少年敛下眸光,将明寂初空平放在膝上,缓缓抚摸剑鞘。 思及谢厌,他便觉出太玄山的寒冷来,不禁又想还好谢厌不必于此地久待,否则以他的身体,铁定撑不住。 天光渐远,戌时的钟声敲响后,文、武、工、医四科学子齐聚于神思塔中,整个神都学院除此之外的地方,皆沉寂无声。 塔内光线昏幽,仅一缕自塔顶斜窗透来的月芒静落。 ——可时迟那时快,悬浮在高空的千盏六角灯同时亮起,犹如在夜空中忽的缀上千点星辰,光芒铺开来,浩浩荡荡照亮整座神思塔。 再看塔底正中凸起的石台上,已立了一个鬓发霜白、不苟言笑、着玄青衣袍之人。 这便是神都学院山长——上宫攸。 交头接耳之人顿时肃静,一双又一双灼灼之目望向正中央的人。 每年一度的春初开课大典上,山长讲话并不是在简简单单对学子进行教导,山长更是将真元注入话语中,以犹如雨落的形式洒向诸人,使耳清、使目明,使茅塞顿开,助学子们修行。 神都学子将此称为“聆圣音”,没人会不来,除了逃避发言的剑无雪。 山长发言不会太长,他总是言简意赅,将要点道明便离去。 接下来,便是代表致辞了。 论道台的人都不期待,目光里含上讥讽与愤怒,列在队伍后排的,甚至打起了偷偷离开的注意。 但没一个人来得及跑,因为很快,有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在神思塔门口响起。 那轮椅带着当中的人穿门而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地,于方才上宫攸立的石台上停住。 座中人红衣猎猎,白发胜雪——端的是风流艳丽,可惜,是个残的。 塔内众人目光一变再变,有人更是嘲笑出声来“这便是论道台今年的代表?” 谢厌面不改色,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扫过底下,素白的手交叉放在腿上,扬起下颌,慢条斯理开口“今日由我来代表论道台发言,祝愿诸君平安康健,学有所成、业有所获。” 顿了一下,又“便是这些。” 语气漫不经心,还高高在上,就差没一句“退朝”了。 神思塔内顿时炸开,甚至有人拔出了剑。 谢厌恍若未闻,驱着轮椅踏上来时路,行至门口,朝等在边上的人颔首,示意他过来推自己。 晏珣有些凌乱,在原地没动。 谢厌便自顾自走了。 那十六字经典祝词亦走得很快,随开课大典结束后的人潮迅速扩散至神院每一个角落,就连最为僻静的太清池都受到影响。 剑无雪专心凝神练着剑,忽然间捕捉到“红衣”“白发”“轮椅”几个词,手里的剑倏地一偏,剑气削落池中一朵历经千辛万苦才绽放的雪莲。 但他根顾不上这些,连剑都不曾记得收,问过那几人谢厌朝何处去了之后,拔腿便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0章 食堂饭难吃 食堂饭难吃 月上寒山,照雪光清寂;春风不顾,留松石嶙峋。 伫立在长风白雪间的神都学院内,关于谢厌的讨论沸沸扬扬。他人将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却是面不改色,仍旧慢条斯理驱着轮椅,往学院大门行去。 晏珣跟在他身后,吹了好一阵子冷风,才从凌乱震惊中缓解出来。 “你为何要这般做?若不想上去发言,一开始拒绝便是,何故闹到此般田地?”晏珣问。 “我只是想逗论道台的崽子们玩玩。”谢厌神情似笑非笑,声音懒洋洋的,弥散在风中,透着股不出的幽冷,“好教他们知道,我这个‘上林谷长老’,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晏珣冷哼“谁让你其他三科不去,偏要去那以武至上的论道台?你以为自己还是三百年前那个一剑诛万邪的谢厌?” 谢厌耸耸肩,不置可否。 “反正你来此地另有目的,不如改去文墨阁。”晏珣又道。 得益于谢厌方才在神思塔的壮举,现下所有人见到他,纷纷绕开十数丈远,他们才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谈论此事。 谢厌哼笑着反问“现在神都学院谁人不知我是论道台的弟子?” 晏珣翻了个白眼“你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你这会儿知道那番举动会让后续调整难以操作了?” “谁不好意思了?我很好意思,并且不打算换到文墨阁去。明天一早,我必然准时出现在论道台。”谢厌眉梢一挑,手指慢慢悠悠描摹暖炉正面的刻纹,得轻描淡写。 晏珣十分不文雅地“呸”了一声。 二人着话,步伐渐渐放慢。 倏然之间,谢厌余光瞥见有个人影正朝他所在之地奔来。 那人身穿神都学院低年级弟子专属的银白地古鼎灰滚边长袍,前襟、袖口绣论道台的雷云纹,手持一柄通体玄黑长剑,被月光雪光一照,亮煞心魂。 不仅如此,那人还绷着一张脸,表情跟神都经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冷,唯独青灰色眼眸中燃着些许灼灼之色,将心绪透露出几分。 晏珣顺着谢厌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是谁,登时溜之大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剑无雪。 谢厌没拦晏珣,抬手扶住额头,无奈地笑起来“讨债的来了。” 谁晓得一别二十来日,少年已是耳聪目明,隔了三四丈距离,仍将这句低声呢喃听清楚了。 少年眼神微闪,快步走到谢厌身前,定、收剑,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他。 唇抿了又抿,却是许久,都未曾出只言片语。 无法与谢厌相见时,他有许多话想对这人;但当真的到这人面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什么呢?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吃穿可称心意?有没有被冻着?可有人为难你? 不好不好,这些都太过琐碎,谢厌听到,只会觉得烦。 青灰色眼眸逐渐垂下,又伫立半晌,余光瞥着月光与雪光,剑无雪终是道出一句“你才是讨债的,我欠你良多。”语气还硬邦邦的。 “不多不多,过不了多久就能一笔勾销。”谢厌轻笑。 剑无雪的脸绷得更紧了。 片刻后他掀起眼眸,“你来神都,我很欣喜;但你入论道台,我觉得不妥。” 谢厌双手捧住暖炉,又笑了一下,语气不容置否“这是已经定下的事。毕竟你不能指望我去文墨阁和一群儒生辩论,又或者到太素堂,整日和银针、草药相对。” “你来此,所为何事?”剑无雪问。 “少年人,你这是想帮忙的意思?”谢厌慢条斯理地问。 “自然。”少年人应得干脆。 却仍是不答,只道“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开口。” 剑无雪垂下脑袋,失落地道出一声“好吧”。 谢厌垂手抚过轮椅侧方的灵石,驱使之继续朝前,剑无雪忙不迭跟上,问“你如今住哪?” “晏珣帮我在八一街置办了座宅子。”谢厌答。 “如此甚好,太玄山冷,夜里你定是待不住的。”剑无雪点头,“不过如此一来,你岂非每日寅末就得起床?” “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真的来修习武道。”这话便是不会来上早课的意思了。 剑无雪“哦”了一声。 两人停止交谈,剑无雪自然而然地握住轮椅后头的把手,推着谢厌往前。 月光皎白,随着二人行过梅花仍盛的君子苑,再取道竹林,便要走出神都学院时,剑无雪停了下来,问“你可用过晚饭?” 谢厌“还未。下午和晏珣一起吃了叫花鸡,到现在都不饿。” 剑无雪蹙起眉心“这不行,若是这时候不吃些东西,到了晚间更饿的时候再吃,你会胃疼。” 谢厌觉得他得很有道理,遂点头“好吧,那便去学院饭堂。” 剑无雪却是没动,谢厌偏头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很迟疑。 “怎么?”谢厌笑起来。 “神都饭堂的饭很难吃。”少年人语气里透着点嫌弃。 “有多难吃?”谢厌追问。 剑无雪心难吃到我都不想吃的地步。 到底是相处了一些时日,少年不言,谢厌也猜出了他的意思,眼中笑意更甚“带我去试试,看看到底有多难吃。” 剑无雪“……” 谢厌开口,剑无雪一般不会拒绝,但今时今日,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带下了山。 晏珣替谢厌置办的宅子,距他们先前下榻的天乾客栈不远,是座格局较为讲究的二进院落。 入宅门,过垂花门,穿庭而过,便来到正厢房。剑无雪把谢厌安顿好后,一头扎进厨房,利用简陋至极的食材,做出两菜一汤。 菜上桌,少年吃饭的动作依旧迅速,但不难看,甚至让看的人更有胃口。 不过谢厌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多吃,此时又不算太饿,是以喝过一碗汤、吃了半个红烧狮子头,便搁下筷子。 “要不要喝茶?”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不用。 庭院中月上柳梢,时辰将近亥时。 谢厌到窗边,伸了个懒腰,边问“还不回去?” 坐在椅子里的少年抬起头,却是另起话题。 他问“我以后若是有了困惑,能像从前那般来请教你吗?” “可以。”谢厌随意点头。 然此言一出,屋内更安静了,唯余角落的炭盆在噼噼啪啪,那是新烧的柴,还未成炭。 听着这声音,剑无雪搭在桌边的手指缩了缩,眼眸垂下又抬起,重新望向谢厌时,眼神里透出些许期盼。 他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像从前那样与你住在一块,照顾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1章 观剑醉无雪 观剑醉无雪 谢厌先是挑了一下眉,随后才偏头,对上剑无雪那双青灰色的眼眸——往日如古井无波,如今涟漪泛起,微光闪闪,让人很难不动容。 他轻轻笑起来,慢条斯理走去剑无雪身侧,抬手揉上少年脑袋,力度有些大,险些把高马尾薅塌。 “你不嫌此地离神都太远?”谢厌问。 少年答“无妨”。 谢厌垂眸看着他发顶,挽救似的把高马尾给揉回去,边道“那便随你。东厢房我在住,你自己在其余房间里挑一处。” 剑无雪忙不迭道好,又问“上林谷谷主呢?” “他有事情,去别的地方了。”谢厌答。 “哦。”剑无雪极轻微地挑了下眉。 谢厌觉得这个少年人情绪得转变有些奇妙,但懒得去深究,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问“吃好了吗?” 剑无雪点头“好了。” 谢厌便朝门外打了个响指,一名哑仆不知从何处现身,目不斜视走到桌边,迅速利落将碗碟收拾下去。 剑无雪起身,正欲开口什么,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靠近,扭头一看,是那只通体雪白的花甲猫叼鱼而来,碧绿的眼眸里满是邀功。 鱼是鲈鱼,肥美犹甚,尾巴一甩一甩,还很鲜活。 谢厌一声叹“你若是早些回来,咱们就能吃鱼了。” 花甲猫将鱼丢到剑无雪身前,又跑去谢厌脚边,用尾巴圈住他脚腕,谄媚地喵呜一声。 “你祖宗猫想吃鱼。”谢厌瞥了猫一眼,漫不经心着,也不知花甲的辈分怎么就从高祖猫变成了祖宗猫。 剑无雪却是完全无视花甲的诉求,弯腰伸手,拎起那条鱼,走去厨房之前,对谢厌道“明日中午做鱼,你想怎么吃?” 谢厌轻笑“酸辣吧。” 此言一出,猫的喵呜声里顿时透出丝丝缕缕凄凉。 但没人理它,因为谢厌也抬脚走了。 谢厌要去选课。 虽他入神都并非为了学习,但明面上拥有了神都学子的身份,样子须得做上一做。 神都学院学制共四年,除去必修的课程外,学子们每年还需选两门辅修课程。 通常而言,大家会上半年与下半年各修一门,但谢厌是个中途走后门进来的,得在今年夏日大考来临之前,修满两门,又及,其余人上半年便学完的课程,他也需在下半年间补上。 谢厌一点都不慌,而同样面临此境的剑无雪,亦是不觉有何压力,皆因入的是论道台,课业以武为主,而他的天赋恰巧就在此道。 剑无雪在厨房找出一口缸子,从井里打来半缸水,将鲈鱼丢进去。 猫从门缝钻进来,他理也不理,抬脚就走。 对于睡觉的地方,剑无雪向来不挑,躺着坐着,甚至着,无论如何都行。是以根没想过要去拾掇房间,往硬邦邦的床板上铺上被褥。 他穿过庭院,径直来到谢厌门前,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剑无雪适才推门而入。 从屋内痕迹能看出,谢厌当是才到此地,并未过夜,剑无雪想了一下,问“之前你去哪了?” 谢厌瘫回了椅子里,捧着手炉,散漫回答“随晏珣去了一趟上林谷。” “上林谷长老这身份……?” “昨天弄到的。” “那你到底是谁?”剑无雪偏了偏头,不解地望向他。 谢厌双手交叉,叠在下颌,手肘撑着膝盖,笑眯眯地看着立在屋中的少年“我是谢厌,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 行吧,这人不肯。没问出答案,剑无雪亦不泄气,他走到谢厌床边,扫过一眼,问“要给你换成之前那套吗?用惯的会舒服一些。” “你没丢客栈?”谢厌有些惊讶。 剑无雪答得理所当然“我都收起来了。” 谢厌平平一“啧”“行吧,叫恭叔来弄,现下你不去练剑?” “我来就好,我还有问题想问你。”少年边,边麻利将床单被褥换好,又放上数个软枕。 谢厌懒懒拖长语调“。” 少年收拾完后,走到谢厌身侧、席地坐下,眸眼盯了一会儿不远处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才道“你辅修课选了吗?” 谢厌亦看着那炭堆“正在考虑。” 剑无雪低声问“想选什么?” 谢厌哼笑“怎么,你想跟我选?” “嗯。”他点头。 “怎么跟个狗崽子似的,认定人就黏着不放了呢?”谢厌又薅了一把少年脑袋,这次是真的把他的马尾给弄塌了。 谢厌忽然想起上元那夜,他与最千秋登无名古塔远眺,这少年蹲在春深街尽头那家酒坊屋顶上,于星月稀疏的清寒夜色下,拖着工具箱,修补檐瓦。 那时少年垂着脑袋,马尾跟倒立的拖把似的,看上去甚是有趣。 谢厌弯起眉眼,笑着喊了他一声“坠坠”。 少年垂眸“嗯。” 微微一顿后,又道“不过我现在叫剑无雪。” “你名声远扬,甚少有人不知今年灞陵台大比上,无名刀剑无雪胜了一剑丹心陆羡云。” 罢低喃一遍“无名刀剑无雪”,轻笑道“念着不大顺口。” “你可以仍叫我‘坠坠’。”剑无雪压低声音。 谢厌却不再提此话题,回选课上。 他从鸿蒙戒掏出神都学院送来的玉珏。此玉珏乃神都学子身份标识,佩戴此方可自由出入学院。 课程选择与任务接取亦通过此玉珏完成,较之数百年前学子们在明镜堂与上善阁排起长龙的“盛况”,委实方便不少。 谢厌抬指轻弹玉珏,刹那间,一片浅金色光芒铺开在虚空。光华流转,“谢厌”二字一闪而逝,随即出现的是选课界面。 “我打算选这门‘观物’。”谢厌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 “另外一门呢?”剑无雪问。 “随便选吧。”言罢,谢厌闭上了眼睛,随便戳上某处。 光华瞬间灭了,仍浮在空中的两门课程,除去《观物》外,另一门是——《悬天剑法入门》。 剑无雪沉默片刻,对谢厌道“我听教授这套剑法的先生很严格。曾经有个来自文墨阁的、从未涉猎过武道且身体羸弱长年患病的儒生失手选中了它,可那先生不通人情,不肯放低要求,逼得儒生差点去跳思过崖。” 谢厌毫不在意“难不成他还能逼我从轮椅上起来?” 剑无雪又道“我还听,有个前辈,在入学时择此课程,至今六年有余,都未通过。” 谢厌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2章 论道台双耻 论道台双耻 不过没一会儿,笑容重新回到谢厌脸上。他将玉珏收回去,不慢不紧道“你莫忘了,能不能顺利从神都结业,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倒是你,别跟着我瞎选,挑两门于自己有益的。” 可话音刚落,就见剑无雪拿出玉珏,选了《观物》与《悬天剑法入门》。 “选好了。”一双眼定定看向谢厌,得还理直气壮。 谢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抬手,在剑无雪头顶拍了一下。 《观物》一课,浅谈世间植物与动物。 谢厌想要炼制忘魂丹,必先寻到药引。晏珣在这事上不提供帮助,他便只能依靠自己去识得那三味药引,并找寻线。 这一点上,神都予以了某些方便,因此谢厌选择《观物》这门辅修课,打算听这里的先生讲解一番。 此外,晏珣要他摘取的天菱蕊果实,亦在此课所授范畴中,一举两得。 这些心思,谢厌当然不会给剑无雪听,见他再无旁的事情要问,干脆将他赶出自己房间。 少年人精力旺盛,不愿回房,而是跑到庭院中练剑。 明寂初空通体玄黑,挥舞之时,剑身上偶有墨绿光华流淌。 此剑乃两千年前的悬剑山庄庄主陆云深赠与其爱侣之物——便是谢厌的师父江栖鹤。谢厌识得此剑亦有两千余年,剑身奥妙,从前未曾询问,如今却是无处可问。 这个疑惑,便只能由明寂初空现在的主人去尝试解答了。 不过,谢厌认为剑无雪应当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除了武道,这少年似乎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好奇。 啧,那便无解了。 谢厌心想着,将目光从明寂初空移到它的持有者身上。 与在落凤城时练刀相比,少年练剑的神情并未有何不同,目光专注剑上,一招一式走得细致。 练的是大街巷随处可买到的剑法,乃下品中的下品,但由剑无雪使出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气势。 不花哨,干脆利落,若独峰破云见月,势凛至极。 渐渐弯月高升,仰头方可视之,庭中月华茫茫,仿佛凝了一地霜。少年足踏银霜,剑起剑落如行云流水,雨过天青色衣衫于低空翩跹回转,光弧倏明倏灭,犹似一支舞。 谢厌看了剑无雪好一阵子,才放低窗户,折身回去更衣睡觉。 一夜无梦,翌日是个好天气。 剑无雪将谢厌房间里的炭盆换上新的,又帮他挑好宜今日穿着的衣衫搁在床头,才推门而去。 谢厌翻了个身,眼皮撑开些微缝隙,见得那袭青衫一闪而逝,又沉沉阖上。 咯吱—— 门扉轻合。 日影移,昼阳上中天。花甲猫从半开的窗户进进出出好几回,直到巳时五刻,谢厌才着呵欠,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 花甲惦念昨晚那条鲈鱼甚久,当即从阳光底下蹦上谢厌膝头,谄媚地“喵”了声。 “少年不在,我们趁机去神都学院的饭堂尝试一番,看看到底有多难吃。”谢厌半眯着眼下床,抓起床头的外衫,慢条斯理换好,再裹上狐裘。 剑无雪自己惯穿青衣,却偏爱给谢厌选红色,今日是深紫外衫搭淡曙红缎面的狐裘,雪白毛领外翻,笼在脖颈周围,更衬脸庞白皙如玉。 穿好衣衫,谢厌将身后长发松松挽起,接着弯腰一捞花甲,拔腿便走,也不管人家猫愿不愿意去饭堂。 哑仆正候在门外,身前立着轮椅。 谢厌抱着花甲坐进去,理过衣摆,再捏碎一张传送符,便出现在神都学院门口。 回了一趟曾经的隐居地东风一梦遥,谢厌不仅将明寂初空取出来,还顺便补充了其他物资,是以现在的他,不再是刚从棺材里出来的那个穷鬼了,符箓、灵石、法器、武器,能用一丢一。 又及,经过月余时日调养,谢厌气色亦好了不少,不再如在落凤城时双唇浅淡无色,但体质依旧是虚的,二月末的天气,手脚离了暖炉立时冰凉,久吹寒风必定高烧,病弱鬼仍是那个病弱鬼。 病弱鬼将玉珏自鸿蒙戒里取出,挂到腰间,布在神都大门之外的阵法这才允许他通过。 院门附近除看守者外,无一名神都学子;行过断月桥,越太极门,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谢厌不着院内弟子服饰,一袭红衣走在青松白雪之间惹眼至极,有人辨认出他就是昨晚那个代表论道台在神思塔内讲话之人,窃窃私语登时四起。 他眼皮都不撩,抱着猫,驱着轮椅径直来到饭堂,随意挑了个窗口排队,又随意点了盘鱼香肉丝和红烧茄子,但来得不巧,恰逢午间拥挤期。 扫过饭堂里黑压压的人头,谢厌只瞧见一张没满座的桌子。那是张四人桌,被一人独占,周围端着木托来来往往寻找座位者有数人,竟是无一人愿意在那桌坐下。 谢厌挑眉,穿过走道、拐过转角,来到那人身旁,将手里饭菜稳稳当当放在桌上。 谁知这样的动作,竟让饭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不仅是这个正愁眉苦脸扒饭的人抬起脑袋看他,其他人亦是停下动作、扭头望向这边。 又过一瞬,这些人如同炸开般,交谈声沸反盈天。 “我没看错吧?昨天的‘论道台代表’和‘论道台之耻’坐在一块儿了!” “一个花了六年时间都没结业,一个坐轮椅、听闻剑都拎不动,我看他们并称‘论道台双耻’算了。” “不是吧?他长得那么好看,竟然拎不动剑?”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两个字废物!” “可别乱话,他是上林谷长老呢!” “呵,定是在上林谷混不下去,才重回神都的,不信我们打赌——” 声音不绝,谢厌倏地笑起来,好看的眼眸幽幽一转,低喃道“果真是一群兔崽子,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不会。” 又一顿,偏头对那位“论道台之耻”道“你人气还真不错,这么拥挤的时间段,还能独享一张桌子,介意分我半张吗?” 后者盯了片刻谢厌的脸,又扫过一眼他的轮椅,眼神倏然一亮“不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3章 武斗场约战 武斗场约战 “我叫步回风,可否请教你姓名?” 谢厌移开椅子、滑着轮椅来到位置上时,听得对面那位“论道台之耻”如是问道。 这位步回风看上去年纪比周遭人搭上少许,约为二十来岁左右,联系起方才有人他花了六年时间都没结业,想必是昨夜剑无雪举例之一。 谢厌感慨着真是缘分,又心这人应当有点意思,遂弯起眉眼,轻声回答“我叫谢厌。” 步回风追问“哪个厌?” 谢厌眼中笑意依旧“讨厌的厌。” 哪知对方眉梢一挑,放下筷子合掌一拍,接着竖起大拇指,语气异常坚定“很有个性的名字,我喜欢。” “还真是承蒙喜爱了。”谢厌眼底笑意多了几分真实,把腿上的猫提溜到一旁后,低声道。 步回风重新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两口后,又问“我听你不住学生居舍,为何还要来饭堂吃饭?” 谢厌哼笑道“有人跟我这里的饭菜很难吃,所以我想来尝尝,到底有多难吃。” “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人……”步回风目瞪口呆。 “不甚荣幸。”谢厌边,边提起筷子,在红烧茄子里扒了扒,捡起其中最的那块送入口中。 步回风倒吸一口凉气,压根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目不转睛注视着谢厌,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节。 但从头到尾,谢厌的表情都很淡,细细咀嚼、咽下这块茄条,随即放下了筷子。 “比我想象中还要难吃。”他很认真地对步回风道。 “哈、哈哈哈哈——”步回风猛拍桌子大笑出声,“谢厌,你太好玩儿了。我是无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了生存不得不来饭堂找些吃的塞进肚子里,你倒好,竟然是来尝它到底多难吃!哈哈哈哈哈哈哈!” 步回风“哈哈哈”个没完,声音极大,不多时便将饭堂内众人目光吸引了全。 在论道台诸学子眼里,他俩就是“害马之群”,刹那之间,有人抽刀出鞘,沉步而来。 要谢厌昨日在神思塔内的讲话,虽简短了些,但内容没有过错。论道台之人之所以会如此愤恨,原因有二其一,谢厌乃“弱质之流”,春日里仍裹狐裘、捧暖炉,上不得台面,让这样的人加入论道台,颜面尽失;其二,文人武者向来相轻,去岁为文科文墨阁之代表作神思塔内发言,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论道台那群“莽夫”的贬低,令论道台很是难堪,发誓要在下一年找回场子。 然谢厌的出现,不仅没让论道台在文墨阁面前扬眉吐气,更是成为了新的笑柄。 士可杀不可辱也,因此造成了“千夫冷眼向谢厌”的局面。 那提刀而来之人步速极快,刀光瞬闪间,已至谢厌与步回风身侧,刀尖狠狠砸进桌面,再一脚踏上被谢厌移到旁侧的椅子,沉着一双眼紧盯谢厌。 见得谢厌仍是不咸不淡的模样,他不禁冷笑“哟,听闻你是上林谷长老,上林谷乃医修大派,那么能否请长老为我治治病?” 谢厌终于抬起眼眸,自他身上一扫而过,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不是不清楚自己有病。” 对面的步回风正喝汤,闻言噗的一声喷出来,不过没冲着谢厌,而是偏了下头,让汤汁尽数洒在持刀者脚下。 见状,持刀者面色更沉,足下力道加大,竟是一脚将椅面踩穿。 “我记得,神都学院内除武斗场外,旁的地方一律不许斗殴。”谢厌幽幽道。 持刀者下颌一扬,冷声道“那你可敢到武斗场与我一战,咱们立个罚约,谁输了,谁便离开学院!” 谢厌必不可能答应这名刀者的约战,但对方逼到眼前来了,拍拍衣摆视若罔闻不是他的作风,正打算开口,却是被自饭堂另一侧倏然袭来的剑气给堵了回去。 这道剑气势凛至极,直接将刀者脚踩的椅子给劈成两截儿,让他无处可踏,一脚踩空、摔倒在地。 随后一袭青衫快步行来,立剑挡在谢厌身前,青灰色眼眸微垂,面无表情“你的邀战,我替他接下了。” “你!是你——剑无雪!”持刀者瞪大双眼,认出青衣剑者的身份,张口欲发表感言,可剑无雪根没想过听他讲话,干脆利落从腰间摘下自己的玉珏丢到他身上,再弯腰,抽走走对方的。 如此一来,约战便成定局。 谢厌眉梢轻轻蹙起,但还没来得及什么,就见步回风推开碗筷,匆匆绕到他这边,提溜起猫、推上轮椅就跑。 还边喊“快快快,武斗场以外的地方禁止斗殴,更是禁止破坏公物,风纪委员会的人还有十息时间到达战场,被抓住就惨了!” 步回风推轮椅的姿势熟稔得很,轻轻敲击椅背某处几下之后,轮椅竟以三倍速度向前滚去。 “没想到吧!”步回风嘚瑟,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抖,“这是隐藏功能,只有我这个开发者知晓!” 如此一来,便成了轮椅拖着步回风前行,剑无雪紧随其后,迅速离开“作案现场”。 三人来到一处僻静之地,谢厌被寒风一阵猛吹,喉咙发痒、不住咳嗽。 剑无雪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条绒毯为谢厌披上,眉梢蹙着,“昨夜好今日中午在家吃酸辣鲈鱼,你为何还是跑来饭堂?” 谢厌攥紧绒毯边角,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过,想尝尝连你都吃不下的饭菜,到底有多难吃。” “既然如此,你让他给你外带一份不就得了,何必亲自跑来?”步回风找到一块适合坐的石头,拂萝上头的积雪,插话道,“不过真没想到,你们俩竟然认识,关系还这般好。” 剑无雪抿了抿唇,谢厌一瞧便知他要什么,当即岔开话题,谴责得理直气壮“少年人,你你是不是手痒想打架,才替我接下那所谓的约战?” 少年他不是。 谢厌平平一“啧”“你可是忘了,我凭信物入神都,无论课业做得多差,抑或旁的什么,神都都不能让我离开。” 剑无雪绷着脸不答话。 于是谢厌又道“看吧,你就是手痒,想打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4章 金刚境三层 金刚境三层 风细细,四方皆清,谢厌眉眼轻弯,眸中藏了丝似有若无的笑,诉戏谑之情。 少年青灰色眼眸眨也不眨凝视他,同时缓慢将明寂初空收回鞘中,神情认真至极。 谢厌无声一叹,收敛表情,亦是认真地回望他“事到如今,便不什么你不必替我接下挑战之类的话了。我观他刀法平凡,然身法甚妙,你与他对战,当谨慎背后。” 剑无雪答“是”。 这时,一旁的步回风再度插话“我知道那人。去岁,他摘得灞陵台武试黄字组二甲之位,仅次于一剑丹心陆羡云,由此入学神都。他名叫黄乔松,自称侠者,热爱与人切磋,为人浮躁。” 边,步回风边换了个姿势,屈膝盘坐,让花甲猫舒舒坦坦蜷在他怀里,手指一下接一下帮它顺毛。 这猫半点不客气,不多时,喉咙间就传出一阵的呼噜声。 谢厌偏头,瞥过一眼那白猫,问步回风“可还知晓别的?” “你拿什么与我交换?”步回风反问他。 “请你吃饭如何?这少年手艺极好,若是不走武道,在扶疏城开个酒楼,亦能混得风生水起。”谢厌不假思道。 “听闻你们今日中午吃酸辣鲈鱼。”步回风眼前一亮,“不知可否让我点个菜?” “你想吃什么?” “蒜泥白肉与糖醋排骨便好。” 谢厌轻笑着扫了剑无雪一眼,后者知他心思,默默点头。 三人当即往神都学院大门而去。 行至中途,谢厌笑眼弯弯扫了眼花甲猫,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步回风臂弯里蹦到地上,仰头叫了一声,才调转方向去往他方。 剑无雪品了品那声“喵”,似乎是请求他们给它留些鱼的意思。 “猫不能吃太多咸辣之物,回去给它煮条白水鲫鱼就行。”谢厌对剑无雪道,语气里带着逗弄。 剑无雪却是极赞同地点头。 花费大半柱香时间,谢厌他们终于跨出神都学院大门,照旧是利用传送符回程。 宅院之中,哑仆已将昨夜剑无雪交代过的东西备齐,现下又得到新的指示,去采购猪后腿肉、排骨与鲫鱼。 步回风初来乍到,挪动目光将院落打量一番,发出叹息的声音“当初得知我家人打算送我上太玄山时,便考虑过在扶疏城租一座这般的宅院,可惜兄长对我要求严格,勒令我必须住在学院中。” “但你似乎对自己要求不严格。”谢厌慢悠悠笑起来。 步回风与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家里人都习武,便令我也习武。可我真不是那块材料。”他坐到一处石凳上,抻直两条长腿,口吻非常无奈,“我的天赋点在制造上。你看,你屁股底下的轮椅就是我发明的,仿照云舟而制,将灵力化作动力,令这两个轮子可以自发前滚。” 谢厌“哦”了一声,支起一只手来,眉眼带笑问“你可有想过改进?” 步回风“你是指哪方面?” 斜阳扬了扬脑袋,指向对面某处“这椅子过门槛时很不方便。” “哦——”步回风恍然大悟,立时起身,快步来到谢厌跟前,围着轮椅转了一圈。 片刻后,他感叹“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如何在路面上行进,没想过出门时的困难。容我思考几日,定能画出改良版的图纸!” 言罢,步回风坐回石凳,开始仔细思考。 谢厌则是偏了偏脑袋。 这座宅子虽设有抄手游廊与垂花门,布局讲究,但到底只是二进院落。处于庭院,能轻松瞧见各房间内的情形。 只见厨房内,青衫少年将剑收入鸿蒙戒里,解除设在水缸边的禁制,弯腰捞出那条鲈鱼。 杀鱼、剖鱼、除鱼鳞,动作一气呵成,再进行腌制,紧接着准备酸辣鲈鱼的料头,与其余数道菜的辅料。 谢厌体虚畏寒,又不肯吃药,因此少不得每日炖汤。 今日的汤是酸萝卜老鸭汤,酸辣开胃,早间便在灶头煨上了,如今已到用筷子查探鸭肉是否软至可入口的程度。 如是想着,剑无雪揭开瓦罐,鲜香之气登时飘离厨房,溢满整个庭院。 步回风闻见这味道,感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抬手拭泪“自今年二月初二回了太玄山,我便再没有吃到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那你今日可得多吃一些。”谢厌微微一笑。 “我以后还能来吗?我给你们交伙食费。”思一番,步回风问。 谢厌挑眉,不置可否。 新加的蒜泥白肉与糖醋排骨都不是什么耗时费力的大菜,是以约莫过去一刻钟,便可开饭。地点仍是坐北朝南的正厅,谢厌坐于主位,剑无雪在他左手边,步回风坐客席。 谢厌与步回风都不是寡言少语之人,吃着饭,便将黄乔松的事情开了。 那黄乔松第一回上神都,没通过入学考试,半年后竟能在灞陵台大比上干翻数名神都学子,其中艰苦曲折无需多言。这样的人,当以“狠”之一字形容。 此番约战,罚约不可谓,事关名誉与前途,黄乔松势必全力以赴。 黄乔松与陆羡云不同。后者乃名门之后,磊落正直,而黄乔松曾在江湖上混过一段时间,习得不少龌龊伎俩,情势不利之下,为取胜,他必然会使出。 步回风给剑无雪的建议是若无法在十招内结束战局,黄乔松必定会采取骚操作,譬如溜风筝似的溜你,这个时候,你什么也要抢回节奏,哪怕舍弃一次防御机会。 剑无雪表示感谢。 用过午饭,时辰已不早,下午的课快开始了。 三人再上太玄山,学院内已将剑无雪替谢厌迎战黄乔松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开了赌局。 步回风去打听了一番双方赔率,剑无雪为五,黄乔松为二,并且,买黄乔松胜者远超于剑无雪。 “这是为何?”谢厌问。 步回风答“虽在灞陵台上,剑无雪胜了曾打败黄乔松的陆羡云,但多数人认为那是运气好——据闻正月间,陆羡云同悬剑山庄出过几次任务,身上有旧伤。而黄乔松,他在过年那段时间,突破至金刚境三层了。 金刚境三层对金刚境一层会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最后几字还拖长语调。 谢厌平平一“哦”,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沓银票,递到步回风手上。 ——少也有三万两。 出手太阔,步回风一见,眼神瞬亮。他低头看银票,又抬头看谢厌,清了清嗓,问“老大,买谁?” “押少年胜的人太少,那数字看上去委实丑陋,当然是买他。”谢厌不咸不淡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5章 亭台茶温热 亭台茶温热 夕阳似血, 染重峰积雪;余晖如火, 灼层林莽然。 酉时四刻, 武斗场外, 双方不成比例的押注截停;武斗场内,罚约为输者退学的比试打响。 前来观战者络绎不绝,一时间人潮似海,喧闹声沸反盈天,更甚者在人群中穿梭来回兜售零嘴茶点, 场面之热闹,仿若时光溯回,来到上元花灯夜。 远处高峰上,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轻瞥擂台,如玉的手捧一盏热茶, 食指指尖轻叩杯壁, 漫不经心开口“可否请教陆少侠, 你如何看待黄乔松。” 话之人正是谢厌,而在他身侧的, 除了步回风,还有那位生而金刚境的悬剑山庄陆羡云。 陆羡云乃剑无雪好友, 此一战,自然是在少年这方。他听闻前因始末,遂寻到谢厌, 与他交谈一二。 谢厌这个人, 见人人话见鬼鬼话, 有心与人交好时,少有人不为他之言论所折服。一番交谈下来,陆羡云对谢厌好感颇高,并不如他人那般,认为谢厌真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 陆羡云亦目不转睛盯着擂台,闻得此言,道“他去岁入神都,方踏入金刚境一层;一载过去,已是金刚境三层。 观我论道台众人,如此进展,多数需花费三到四年时间,更有甚者,入学时乃金刚境一层,结业时,仍是一层。 黄乔松进步神速,人间少有。” 谢厌拖长调子“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褒贬“他今年为何未曾参加灞陵台大比?凭他的实力,可在地字组试试身手。” 陆羡云答“自从败于我手后,他便视我为劲敌,而今年,我被安排去了黄字组。” 谢厌顿时了然,眸眼悠悠一转,轻笑“原来你是被安排去黄字组的?” 至此,陆羡云便不肯多言了。 谢厌只是顺口一提,其中答案,细思一番便可明了,不过他懒得理会,将茶盖轻轻一拨,涰饮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擂台。 比试双方缓步登台,一人持剑,一人握刀。 剑者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眉目俊朗,却是冷着一张脸,眸眼似古井,不生波澜;刀者着素黄衣袍,扬眉入鬓,神采奕奕,眼中含着轻蔑。 武斗场主持者乃伫立于边缘的一具机关人偶,其上附有先人神识,可自如活动,分辨场上情形;更是不徇私情,公证无比,两千年来不曾误判过一次。 见得比试之人皆已到场,它步入擂台,抬手倒数,声音是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 “五、四、三、二、一!开始!” 刹那间,双方各有动作。 黄乔松足踏诡异步伐,抢快一拍,闪至剑无雪身后,当空不余残影;刀不花哨,自下而上一挑,锋利刀尖直指剑无雪左臂内侧。 剑无雪立时折身,横剑格挡住此略显阴毒一招,再微微后仰,提足一踏,对上黄乔松凌厉腿法。 少年不由暗道,果真如谢厌所言,这人刀法不如何,身法却是诡异。 心念瞬转,剑亦回折,少年以极其艰难的姿势避过黄乔松撩来的一脚,退至三尺外。 衣袂翩跹起落,弹指不到,明寂初空又起,剑光冲天。 对手快,他便更快;对手阴狠,便不给出手机会。 擂台上,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翻转回旋,剑身上暗绿光华悄然流转,浩浩剑光交织成,将黄乔松死锁在内,进退不得。 每一次出招,剑上皆挟至阳之气,强劲力道横扫四方,逼得台下观战之众不得不各自设下防御屏障。 数十息,双方过了数十招。 剑无雪探明对方实力黄乔松的金刚境三层,根不如陆羡云的金刚境三层来得稳固。 这人是高塔,却乃散沙堆积而成,只要力道足够,便推之倒之。 刀剑相撞一瞬,瞬息后即分,黄乔松找寻机会推开到四尺之外,冷眼对上那平静无波的青灰色眼眸,倏然扯起一丝笑容。 来了。 步回风的阴招要来了。 虽然不懂何为“放风筝似的溜你”,但剑无雪约莫猜出了个大概,手中明寂初空当即立起,玄黑剑身折过夕阳残芒,衣摆起落,气氛霎时凝滞。 时迟那时快,黄乔松长刀一沉,足下猛蹬,跃空而起,紧接着当空旋身,衣袖翻转之间,数枚机关落地。 皆是计算周密的落点,逼得剑无雪不得不避向他所在方位。黄乔松笑容更为狰狞,下坠之时刀刃直劈少年头顶。 然少年早有预料,聚至阳之力,抬剑斜撩而去,将黄乔松掀翻。 但这不算完,黄乔松丢到擂台上的那些机关暗器,竟在这时启动! 机括之声咔嚓咔嚓,刀刃旋飞,刀光连片,更甚者裹着不致命、但足以让人丧失行动力的毒。它们的目的俱在剑无雪脚踝,移动速度快得让人根看不清! 剑无雪面不改色,不过弹指,心思已转过数回。 此时此刻,他若错步避之,黄乔松手中刀必然紧随身后;若是不避…… 啧,难怪步回风会提醒他,必要时刻应当舍弃防御机会。 不远处,见剑无雪凝思,黄乔松脸上笑容带了几分得色,长刀扬起,静待落下之时。 剑无雪却是抬眸,遥遥望向远处高峰。 凉亭中人对上他的视线,笑着举起茶盏。 这一瞬间,少年心中顿时明了,足尖点地,旋身飞空! 青衣翻转,似飞花弹霰;离地不过二尺,尽数将场上四窜的机关避开。 黄乔松面露讶然之色,立刻提刀而来,然少年将他防得滴水不漏,甚至一脚踩上他手臂,借力翻身,以倒挂之姿击落黄乔松手中长刀。 他不得不退身捡刀。 剑无雪不给黄乔松丝毫喘息时间,沉身落地,足尖稳稳踩住其中一枚机关,借着它向前的冲力,手腕翻转,斜里一挑,剑光如虹,剑气直冲黄乔松垂下的手臂。 黄乔松捡起了刀,却是被击得接连后退七步。剑无雪每一步都紧随而至,挥剑、劈砍、斜挑、横斩,最后黄乔松堪堪踩稳擂台边缘,明寂初空自下而上,划过他握刀的手,再翻转、平递,指上这人脖颈。 脱手而出的刀哐当一声落到地面,惊得观战中人四散开去。 机关人偶蹦上擂台,走至两人面前,高声道“此战,剑无雪胜——” 这反转来得太快,多数观摩过黄乔松比试之人,俱认为机关出现那刻,剑无雪必败无疑。 人群鸦雀无声,但片刻后,赌局押剑无雪胜的人迸发出一阵如雷涌的掌声。 一比五的赔率,押十两,可获五十两;押百两,便能翻至五百两! 喜不自胜之人忍不住高呼少年姓名,一时间,武斗场内一切声音都遭“剑无雪”三字压过。 剑无雪神色依旧、不起波澜,他反手收剑,淡淡对黄乔松道“劳请遵守比试前立下的罚约。” 言罢抽身,拂过衣袖,往远处高峰而去。 黄乔松面色沉得吓人,目光如鹰,直勾勾盯紧剑无雪背影。 高峰上,亭台中,茶仍温热。 谢厌不慢不紧饮过一口,偏头问陆羡云“二月初二,你与少年那场比试,是否真旧伤未愈?” “传闻有误,我未曾受伤,剑师弟乃凭自身实力胜过我。”陆羡云道。 不骄不躁,君子端方。 谢厌笑着打量陆羡云,做出如是评价。 下一瞬,他泼掉盏中茶,收起茶具,对步回风道“是时候去领我们赢的钱了。” 步回风摸着下巴,神情严肃“老大,你的三万两变成了十五万两,对面押黄乔松赢的,总数不及一半,我估摸着这钱可能拿不到手。” “哦?赌局何人所设?”谢厌撩起眼皮,不咸不淡道。 步回风“论道台风入松长老身边的剑童。” 谢厌眉梢一挑“那便找这位长老要。” 步回风一点都不想和论道台的长老打交道,哦,不只论道台,整个神都学院的长老都不想。 他面上露出迟疑,但见谢厌仍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忽然想起这人的身份,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气。 “好,咱们去!”罢推起谢厌,往不远处的传送阵行去。 几人恰巧遇见从传送阵出来的剑无雪,少年极其自然地从步回风手里接过轮椅,问“打算去何处?” “去拿钱,随后回扶疏城,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吃上一顿。”谢厌慢条斯理道。 “这并非值得庆祝之事。”剑无雪语气平平。 步回风抬手拍上剑无雪肩膀“雪啊,你和黄乔松开打之前,老大特地去下了注,买你赢。如今净赚十二万两,当然要庆祝一番。” 剑无雪“……” 他垂下眸来看向谢厌,后者正在拆解九连环,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少年默然不语,推着谢厌继续前行。 一行人踏入传送阵时,谢厌已将九连环解开。他抬头,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笑望剑无雪“这钱是你赢来的,分你一半。” “不用。”剑无雪低声道。 旁侧的听众步回风目瞪口呆这世上还有如此不爱钱财之人?不要可不可以给他啊! 很快便至目的地。 赌局开在武斗场外。押注之人约有两三百,但买剑无雪胜者,不过十之一二,是以赌桌前的队伍并不长。 依旧是步回风去排队,他来得晚,是最后一个,等前面的人领到钱离开,那模样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大的剑童稚声稚气道“你下的注太多了,我没钱给你。” 大抵身后有长老撑腰,话得蛮不讲理,不过因为赔钱太多,表情格外黑。 步回风冷冷一哼“那我去找你家风入松长老,将事情起末好生与他道一番。” 剑童当即双手叉腰,鼓着眼睛瞪视步回风“哦!原来是你!我家长老不屑见你!” 步回风干脆一屁股坐到这张下庄的桌子上,抱着手臂默然地回视他。 两者对视许久,剑童率先败下阵来,诚恳道“对不起,我是瞒着长老来开赌局的,我真拿不出这么多钱。” “那你先把我押的三万两退回来,余下的,打个欠条,慢慢还。”步回风微微眯眼,语气不太好。 剑童面露难色。 步回风一翻白眼“别告诉我,你三万两都拿不出来!” 还真是这样。剑童艰难地点头。 这回轮到步回风无语了。 恰在这时,剑童腰间佩剑流光轻闪。他低头一看,神情瞬间变得紧张。 “啊啊啊!我我我我我我家长老叫叫叫叫我带你们去见他!”剑童连话都不流利了。 步回风“哦哟”一声,笑容渐渐变态。 话分两头,且剑无雪这边。 少年第二次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对手还是一年之内从金刚境一层突破至第三层、一度被称作论道台传奇黄乔松,那些被他一张冷脸冻回去的结交心思再度蠢蠢欲动。 剑无雪在距武斗场大门稍远的一棵参天老松下。 无风,青松不动,青衣垂坠,一柄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收鞘背在背后,长剑笔直,身姿更是笔挺。 他的手搭着谢厌轮椅椅背,目光落在谢厌身上,而后者低敛眸眼,手指如飞,正在玩步回风给他的魔方。 再一旁,立着同样赫赫有名的陆羡云。他亦看着谢厌,不过看的是这人与魔方,偶尔出声上两句,为谢厌提供思路。 他们三人,一冰冷,一懒散,一温和,氛围竟意外融洽。 这给了人一种轻易便可融入的错觉,于是大胆些的鼓足勇气,跑去剑无雪身前,在冰冻之下强行挤出笑容。 “剑、剑师兄,我名为陆仁嘉,不知是否有幸,与剑师兄切磋一番。” “不能。” “剑师兄,我观师兄剑术与战略皆不凡,剑师兄今晚可有时间,我有些问题想向剑师兄请教。” “没有。” “剑师兄,请问……” “闭嘴。” 来者无一不遭拒绝,有人把目光投向谢厌。 剑无雪为何迎战黄乔松?其中缘由,神都学院内无人不知。这明剑无雪与谢厌关系极亲密,而强者亲密之人,向来是弱点。 于是自认抓住剑无雪弱点的人跑过来。 他先对谢厌进行一番诚恳道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凭外表判定一个人实力大错特错。如此徐徐缓缓,待终于切入主题,谁知才两句,谢厌身侧的剑无雪,竟是拔出了那把明寂初空。 玄剑映残阳,光芒逼得人不敢直视,横在来者与谢厌之间,剑无雪语气冰冷,犹如风自北方雪原而来,凛冽万般。 他只了一个“滚”字。 来者后背一凉,不得不圆润滚开。 帮剑童收拾好桌子、带着人回到树下的步回风见到此幕,没忍住笑出声来。 剑无雪收剑,看都不看步回风一眼。 “剑童拿不出这么多银两,风入松长老请我们过去。”步回风耸了耸肩,漫声道。 谢厌终于从魔方上挪开视线,打量一番剑童后,眉梢一挑“劳烦带路。” “我还有事,便不与你们同去。”陆羡云道。 “明日再见。”谢厌冲他一笑。 陆羡云“明日再会。” 待人走远,剑无雪轻轻蹙起眉“你与他,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谢厌用魔方边角轻戳剑无雪手臂,笑道“少年人,许你同他交好,就不许我了?” 剑无雪沉默不语。谢厌把魔方最后一面拼好后,用它戳上少年手臂“陆羡云这个人,心思正直,剑术不凡,值得交往。” “嗯。”剑无雪点头。 武斗场附近没有直达长老阁的传送阵,剑童走在前方引路。他扎两个羊角辫,短剑佩在腰侧,步伐缓慢,甚是沉重。 风动松涛,送来幽幽木质气息,与淡淡清雪味道,天幕中余晖只剩一线,苍蓝铺散开来,层云浮动,若轻絮游丝。 缓行于夜色,衣摆掠过路旁浅草,剑无雪倏然开口“若是拿不到银两,今晚你想吃什么?” 谢厌轻轻“啊”了一声,“没有钱,那就只能吃节省一些了,你葱拌豆腐如何?” 剑无雪被这菜名给惊住,一时间摸不清这人是否在笑,片刻后,才道“没关系,我还有些钱。” “咦,你哪来的钱?”谢厌偏头,自下而上望着少年,眸光清亮。 “先前和耶律思追的赌约,我赢了他,但没要刀,让他换成钱给我了。”剑无雪解释。 谢厌没忍住笑,轻轻“噗嗤”了声“你你是不是傻?那是北武皇室的刀,价值不仅仅在于价格,更是一种身份象征。若是以后去北武,佩上那刀,就算在街上横着走,没人敢对你什么。” 闻言,剑无雪想了想,道“没关系。” “行吧,你认为没关系就没关系,反正是你自己赢来的。”谢厌平平一“啧”,边边扬起手挥了两下。 不过片刻后,剑无雪问“你以后想去北武吗?” 谢厌懒懒散散回答“应当回去。” 剑无雪“是我疏忽,以后若是有机会,再为你寻一把。”语气甚是坚定。 步回风在一旁听得头大,抬手敲了敲脑袋,干脆上前两步,与剑童并行。 神都学院内,长老居所位于霜水澄定,四座阁楼分列四方,因而此地又叫长老阁。 剑童带着谢厌他们来到论道台长老们的阁楼,穿过正厅,搭升降梯上至三楼。 风入松长老的房间在东南侧,几人行至门前,剑童轻轻叩过门扉,退开到一旁,静立等待。 不多时,房间中传出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谢厌与剑无雪对视一眼,与剑童做出一样的反应,往旁边挪了几步,结果下一瞬,便听得门开,闻得剧烈酒气,见得一粗布麻衣大汉直直栽倒在地。 咚—— 砸得整座阁楼颤了两下。 与此同时,剑童的呼喊声响起“哎呀,长老您怎么又喝酒了!” 语气之惊讶,与先前敲门后立刻避开的好似两人。 他一个箭步上前,做出扶人动作,却是怎么抬都抬不动,只好求助似的望向旁边三人“剑师兄,步师兄,谢师兄,劳烦你们帮帮我,我一个人搬不动长老!” 演技特别刻意。 谢厌扬起下巴,示意剑无雪去,后者快步走到风入松身前,弯下腰、揪起衣领,将人拖回房内,简短粗暴至极。 想来是这位风入松长老时常醉酒跌倒,这房间未设门槛。步回风推起谢厌,跟在那二人身后。 见得剑无雪将风入松长老安置在地板上,谢厌笑眯眯地问那剑童“还需要帮忙醒酒吗?” 后者觉得他表情寒岑岑的,后背抖了一下,忙不迭摇头。 谢厌恍若未见,抬手招呼剑无雪到他身前来,不慢不紧掏出两件东西“少年,这罐是辣椒汤,提神;这瓶是昆仑雪,醒脑。皆为上上品,效果甚好,去,给帮我们长老把酒醒了。” 剑童倒抽一口凉气,赶紧伸手阻止,奈何剑无雪动作太快,眨眼间已到长老身前。 他拿着瓷瓶与瓷罐,略略思一番,捏住长老下颌,迫使他张嘴,先灌入一罐鲜红的辣椒汤,再把昆仑雪水倒进去,接着替长老合拢上下颌,轻轻晃了两下,让他把东西咽下去。 紧接着退回谢厌身后。 一息、二息、三息,到第五息时,风入松长老惊坐而起,脸涨得通红。他捧着脖颈不住咳嗽,还边骂“是哪个不怕死的整老子!” 谢厌笑起来,不慢不紧开口“好久不见,是我这个不怕死的。” 闻得此言,风入松长老的眼睛渐渐鼓出来,也不咳嗽了,缓慢偏转脑袋,在看清谢厌刹那,猛地从地上跳起“混账谢厌,竟然是你!你不是你去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这话在不知情者听来,相当失礼,剑无雪当即拔剑,谢厌将他拦下来,轻笑着对风入松“好几百岁的人了,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 “你也知晓我好几百岁了,还灌我辣椒和凉水?是你存心谋害我!” 风入松摇摇晃晃走到谢厌身前,抬手指着他鼻子正要臭骂一顿,却惊觉这人屁股底下不是寻常椅子,登时傻眼“你咋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6章 月明星淡天 月明星淡天 “此事另寻机会与你详。倒是你, 大老远的让我们过来, 所为何事?”谢厌拨开风入松伸到面前的爪子, 又驱着轮椅往后挪了数尺, 对风入松满身酒气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风入松冷漠一哼,摇晃到椅子前,摇晃着坐下,翘起腿后,才道“不是我找你们, 是山长。山长见我家剑童在武斗场附近,便让我传话与他。” 谢厌看着风入松不住抖动的腿,又敛下眸光扫了眼自己的,终是按捺住某种冲动,轻咳一声, 道“有什么话不能昨天就?” 风入松“咦”了声, 偏头望向谢厌“昨日你们见过了?” “约莫你是最后一个知晓我来神都之人。”谢厌淡淡一“啧”, “昨日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我听闻来了个上林谷长老……”风入松眼神流露出些许迷茫。 谢厌挑眉。 他顿时醒悟“原来那上林谷长老就是你!” “可以这么认为。”谢厌流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 风入松忽然想起什么,猛一下原地暴起, 抬手砸向桌面,大怒道“所以你来论道台干嘛!还不要脸地装成弟子!” “这事你问晏珣。”谢厌不欲在此话题上多谈, 轻描淡写揭过,紧接着话锋一转,道“起来, 你的剑童在武斗场外开了个赌局。” “哦?这有什么大不了, 生财有道嘛, 我教的。”风入松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回原处。 谢厌弯起眉眼,语尾上扬,透出些许笑意“但他今天赔惨了。” 这语气风入松熟得很,顿时坐直了背,目不转睛盯着谢厌“这里头有什么道?” 后者故意沉默几息,才开口,边还边比划“开局前我下注三万两,如今我押的人胜了,该获赔十五万两,他却拿不出钱来。” 谢厌每多一个字,剑童脸上绝望便多一分,话到末尾,他抱着门框,欲拿头抢之。 风入松听完,沉思许久后,竟是做出和剑童同样的举动——他抱住另一边门框,哀嚎道“谢厌,你这是找我要钱来了!” “没错。”谢厌点头。 “我是不过你,可我也拿不出这十五万银两!”风入松嚎得更惨,这栋楼阁就他们几人在,四处都空荡荡的,声音飘旋其间,不住回响。 “啧,又不是金子,你堂堂论道台长老,竟拿不出十五万两?”谢厌颇感无语。 “长老他把钱全花到吃喝赌上了,兜里只剩下这个月的伙食费,连传送阵都用不起啦!”正撞门的剑童抽出空来,替风入松解释。 谢厌又是一“啧”,轻摇脑袋,“那便打个欠条,打完欠条,我就去上宫那儿。” 风入松朝剑童摆手“童,去和他打欠条吧。与其花费老半天功夫和他打嘴仗失败,还不如一开始就从了。” 剑童哭道“长老,留我的名还是你的名啊?” 风入松“你欠的,当然是你的名。” 此言一出,屋室内只余嘤嘤嘤与呜呜呜。 许久后,剑童终于放开门框,边抹鼻涕边去取纸笔红泥,临到了头,还想垂死挣扎一把,哭着望向谢厌“谢长老,一定要还十五万两吗?我这生意,得做多少年才能挣这么多啊!” 谢厌微笑“你多到武斗场外开几个赌局,若是运气好,不出几日便可赚得钵满盆满。” 这话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了,剑童呜呜呜哭着,打下一张巨额欠条,再揭开红泥封盖,于欠条按下自己手印。 谢厌让剑无雪将欠条收下,又问“你们山长在何处?” 风入松依旧抱着门框不撒手“应当在霜水澄定后头的思过崖上。” 谢厌点头,以示了然,驱着轮椅调转方向,带剑无雪与步回风离开此地。 走远了,两耳终于清静。 天地之间,最后一缕余晖被夜色吞没,东方升起一轮下弦月,穿透思过崖上飘渺烟岚,在地上铺开一片迷离之色。 今日思过崖上无积雪,亦无学子来此思过,鬓发霜白的玄青衣袍之人独立崖边,负手遥望苍穹明月。 山中越往上走越冷,步回风走在最后,谢厌由剑无雪推着,行在最前。 比之方才,谢厌身上多了一层绒毯,是剑无雪给披上的,谢厌压根不记得在鸿蒙戒里塞这些。 寒风一歇接着一歇,谢厌霜雪般的长发在云岚中纷扬起落,与月光混为一色,澄澈无边。 走过最后一段曲折径,上宫攸的背影映入眼帘,谢厌示意剑无雪在距离他丈许远时停下,不咸不淡开口“山长大人寻我等前来,所谓何事?” 上宫攸转过身去,直面来者三人——确切一些,眼神落向的,是剑无雪一人。 许久后,上宫攸道“少年英才。” 谢厌盯着他,心你这不是在放屁,至阳之气的化身,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神都学院如今的山长,并非三百年前谢厌认识的那位,但谢厌辈分太高,即使目前的身份是神都学子,亦是懒得做出半点学子的恭谦模样来。 谢厌现在很冷,全靠意志坚定,才不至于在上宫攸面前发抖。他还没吃晚饭,现下又冷又饿,而上宫攸把他们叫到此地却不肯开门见山,态度自然不好。当下眉梢一挑,凉丝丝道“有话请直。” 上宫攸淡淡道了声“谢先生”,转过身去,抬手指天,“先生可知,那方星辰代表何意。” “先生不知。”谢厌语气更冷了几分。 星象这玩意儿,是最千秋擅长的东西,同时是谢厌最讨厌的东西。 当年在东风一梦遥,上一任夜行者教授最千秋卜筮与星命时,顺便捎上了谢厌,那段时日于谢厌而言,简直就是噩梦。 天上的星星不都一个模样吗,分什么东宫苍龙、西宫白虎? 星辰方位还会移动?等他记住这些规律,估计头发都掉光了! 快乐无忧地活着不好吗?干嘛要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是以谢厌对星算之道一惯持抵制态度,且修行此道之人多半神神叨叨,这些年见识许多,唯一合得来的只有最千秋一个。 如今眼皮子底下又冒出一个,谢厌没翻白眼已算好的。 这人和昨夜神思塔里,没多久就在开课大典上讲完话的上宫攸,真的是同一人?谢厌不由开始怀疑。 上宫攸见他此态度,垂眸一叹。 谢厌抬了抬下巴,掠过雪白毛领,神情冷若冰霜“山长不如讲得通俗易懂些,我们三人,在此道上都没啥天赋。” “傍晚传来消息,南胤国新帝更年号为大中祥符,今年为元年。”上宫攸终于直切主题。 “嘶——先帝驾崩不足两月,皇帝便改年号了?”步回风惊得差点跳起来。 “消息确凿。大中祥符元年春二月廿一,便是昨日,有黄帛摇曳于左承天门南面九斗兽之一鸱吻身上,新帝遂召集群臣于朝元殿拜迎启封,称其乃天书。卯时,惊现紫云遮天,如龙凤覆宫殿。新帝当即改元,大赦天下。”上宫攸缓慢道。 闻言,谢厌登时嗤笑一声,“多半是皇帝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谢先生以为,南国新帝何以为之?”上宫攸问他。 谢厌漂亮的眼珠子缓缓一转,幽幽道“上宫,你是否忘了,神都学院位于扶疏城,而扶疏城,是两国皆不管的中立区。” 上宫攸一叹再叹“谢先生,七州将乱。” “莫不成你把我们仨叫到这来,是想让我们去管这天下之事?”谢厌用鼻子轻轻“嗤”了一声。 “这倒不是,今次让你们来,主要是想请求剑无雪一件事。”神都学院的山长大人摇头。 谢厌“何事?” 上宫攸重新负手,仰望天穹“今年夏,三大学院将于金陵南渊学院落雁湖秘境开启比试,我希望剑无雪能参加。” 甫听“落雁湖秘境”几字,谢厌神色微微一变,不过倏然,已恢复轻淡神情。藏在绒毯底下的手捧紧暖炉,他笑问“让少年参加,寓意为何?” “旨在夺得头筹,让南国皇帝知晓,神都实力仍存。”上宫攸道。 谢厌微微眯起眼睛“你莫忘了,神都之内无国界,但来神都求学之人有国别,他们不属北武,便为胤人。你之实力,非为南北两国实力也?” 上宫攸“是以,我希望夺得头筹者为剑无雪。” 此话一出,思过崖却是静了。 谢厌仰头,注视天穹间明月淡星半晌,又笑了一声“你们这些星算师,知道的东西还真是多。如此一来,你为何不直接让我去?” 风猎猎,袖摆与发飞扬,上宫攸轻淡一笑,道“我想你与他不会分开。” “哦?何以见得?”谢厌语气里多出几分玩味。 上宫攸抬手指天“是星辰告诉我的。” 谢厌脸上笑意渐淡,语气平平地了声“行吧”。 数息后,他从绒毯下抬起手,朝身后招了招,问“少年,上宫想让你去落雁湖,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剑无雪垂着眼眸,沉声而道。 上宫攸转头,定定注视剑无雪“等到了时日,你们自会同意。” 谢厌一笑讽刺“那何必在今时今日,找我们来此?” 话尽于此,谢厌与剑无雪转身下山,步回风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又驻足,回望上宫攸,迟疑着问“那山长,你为何要叫上我呢?” “你与他们的命运轨迹,是连在一起的。”上宫攸看着步回风,慢慢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7章 取啥名好呢 取啥名好呢 学院间秘境比试每三年一次, 三大学院持有之秘境轮流开放。此次乃南渊学院落雁湖秘境, 若不抓住机会, 那么下次落雁湖秘境开门, 则要等上六年。 忘魂丹三味药引之一炽羽蝉心,为落雁湖秘境独有,是以今夏南渊之行,谢厌必然参加。 谢厌不想遂上宫攸的意,可偏偏无以奈何。 想到这点, 他脸上表情更黑几分。 在他身后的剑无雪察觉谢厌情绪,思一番后,问“山长为何那般?” 谢厌总不可能直言他接下来的目的地之一的确为落雁湖秘境,只好用上宫攸的话回答剑无雪“等时间到了,你自会知晓其中缘由。”不过语气仍是臭得不行。 少年人听后, 青灰色眸眼中闪过一丝微芒, 鸦黑的睫颤了颤, 似乎想到什么,但没出来。 月芒皎然, 拨开烟霭云岚,将前路照亮, 轮椅滑过山径上细碎石子,咯吱碎响悠悠如歌。 步回风不知从哪儿折来一段青枝,有一搭没一搭甩动, 听着前方两人谈话, 思绪倏然飘远。 他想起自己的来历, 想起家中父兄的期望,最后心思落到上宫攸的话上——“你与他们的命运轨迹,是连在一起的。” 稀奇稀奇,这世间数一数二的星算师的话,竟是与路边神棍口出之言无异。 “哎”了一声,步回风开口 “老大,雪,你们为何不愿去落雁湖秘境?秘境中不仅有许多外界寻不到的天材地宝,更有先人遗留之机缘,在秘境中磨砺一番,修行速度可倍增。此外,这是三大学院间的比试,若是拿到头甲,还有数不清的奖励。” 剑无雪耳尖轻轻动了一下,头一次主动接下步回风的话“什么奖励?” “堆成山的灵石和堆成山的金银。”步回风道。 听完后,剑无雪竟是陷入深思。 谢厌不由嗤笑一声“怎么?少年人,听到钱和灵石就心动了?” 在心底经过一番周密计算,剑无雪才回答谢厌“你日后要去北武,为便宜行事,还是买一把耶律家的刀比较好;此外,先前你为我打通经脉花费不少,我总该还你。” “依你的意思,看在钱的份上,你决定去了?”谢厌声音凉丝丝的。 少年敛下眼眸,极轻地“嗯”了一声。 “哼,如你这般不为机缘、不为寻宝,而是奔着那比试奖赏而去的,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你愚笨,在大事上你十分懂得进退;你聪明,怎么在事上反倒这么糊涂?” “你到落雁湖秘境去,弄些外界难寻的珍宝出来,转手一卖,亦有大把大把的银两流入钱袋;再者,你现今不过金刚境一层,属于修行者间最最低阶之徒。你进秘境去,抓住一两个机缘,一举突破至玄冥境,多少门派排着队求你去坐镇,还会差几百万金?” 谢厌让剑无雪停下、到他身前,凉幽幽撩起眼皮,一句跟着一句数落少年。 步回风在一旁听着,觉得前头几句无甚问题,带到谢厌道后半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艰难抬手,声音颤颤“或许老大你不清楚,秘境中机缘虽有,但并不易求,直接从金刚境一层突破到玄冥境,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谢厌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于你而言,借助机缘一举跨越金刚境,的确很难;但在金刚境内上浮一截,轻而易举。” 步回风“……” “真的吗?”他咽了咽口水,盯紧谢厌,眸眼亮晶晶的。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谢厌轻飘飘地。 “那那那那那……”步回风激动得无以复加,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谢厌,半天都没能把舌头捋直,将话清楚。 谢厌打断他,挑眉发问“你想去便去,谁能阻拦?”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学院会进行选拔,只有三支队伍有去秘境的资格!”步回风焦急道。 “你觉得我们会通不过选拔?”谢厌反问他。 这人话时神情淡定自若,分明是漫不经心出来的话,却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魅力,令听者觉得理所当然。 步回风又咽了一下口水,断断续续道“当、当然不。” 他这是抱上了什么人的大腿? 敢在开课大典上戏弄众人,能和论道台长老谈天扯淡,甚至不给山长大人好脸色,如今又轻描淡写地对他这个徘徊在修行界底层六七年之久的人,想要突破并不困难。 不光如此,长得还好看,又有钱。 步回风又开始走神,甚至幻想起通过落雁湖秘境的试炼后,备受众人瞩目的光景。 他做梦,唯余两条腿自发跟着谢厌他们往山下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前方剑无雪换了话题,询问谢厌一会儿打算吃什么。 思绪被生生扯回来,他赶紧上前,趁这两人还没定下菜单,欢快活泼地插话“老大,我中午的提议如何?我给你们交伙食费,以后做饭算我一份呗!” “只要你不嫌上山下山麻烦。”谢厌缓慢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回答。 “当然不嫌弃!为了吃,多远的路我都愿意跑!”步回风得斩钉截铁。 谢厌轻飘飘了声“随你”。 如此一来,困扰步回风整整六年的事情,总算得到解决,脚步愈发轻快。 时辰已不算早,神都学院内学子大多回到居舍,唯有少许四散各方,或温习,或预习。 路过论道台弟子平日练武之地澹竹道场时,谢厌余光被某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吸引。是个身材娇的女孩,持一把长七尺的陌刀,正与道场中陪练机关人对战。 学院发放的外衫挂在道场边上,穿在里面的春梅红衣衫露出来,挥砍之间,衣摆猎猎飞扬,似一团乍绽红梅。 她便是灞陵台大比黄字组第一轮比试中、第一对上场的参赛者之一,亦是第一个落败者。 谢厌曾坐在观众席上予以简评长刀与她不合,短兵尚可,应习姑苏寒山派之双剑。 不过显然论道台的先生们没向她提及这一点,又或许提过了,这人并不采纳。 步回风见谢厌的目光落到道场中,殷切地进行解“她叫温飒,去年入学,日夜来此练刀,风雨雪皆无阻。” “勤奋是好事,但若没用对地方,便是愚蠢。她不该学刀。”谢厌顺口道。 此话得极轻,然数丈远外的温飒竟是听见了,一刀震飞袭来的机关人后,偏过头来,怒视谢厌。 后者眉梢挑了挑,轻轻扬起下巴,示意剑无雪走快些。 步回风低垂眼眸,得有些歉意“是我忘了,据她听力极好。” 谢厌道一声“无妨”,语气较之先前,无二差别。 三人终于来到通达学院大门的传送阵外。 这个时辰,进出学院者甚少,无需排队,眨眼间几人便被传送到神都之外,谢厌慢条斯理掏出张符纸,示意步回风手搭上轮椅,才将其捏碎。 弹指间,扶疏城景象回到身侧,较之太玄山上,四面吹来的风带着浓郁人间烟火气,温暖又舒适,拂过面颊,顿觉心旷神怡。 来认为自己饿过头、无甚食欲的谢厌,闻见风中的柴薪气息,肚子竟极轻地响了一声。 剑无雪立刻道“中午的汤还有剩,我去给你盛一碗。” 谢厌抱着身上的绒毯,敛下眸光掩饰尴尬,缓缓点头。 少年人便去了。 白猫早已回到家中,现下正趴在正厅的桌子上,无聊地甩尾巴。见得几人终于归来,当即起身,冲谢厌吼了两下。 步回风把它抱到怀里,手法熟练地顺毛,这才稍微安静了些。 谢厌接过哑仆递来的热茶,捧在手上却不喝,笑着看向那猫,问“叫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花甲仰起脑袋“喵”了一声,语调上扬,意为已办妥当。 “这猫果真是灵兽。”步回风忍不住道。 “时灵时不灵,还是当孩子看比较好。”谢厌一声轻哼。 步回风喜欢它极了,抱着不肯放手,花甲猫亦亲近他,拿尾巴圈住这人手腕,被挠下巴时享受地眯起眼睛。 剑无雪很快端着东西来到正厅,托盘上的老鸭汤却是只有谢厌一人份,步回风见怪不怪,撸了会儿猫,便去厨房自力更生了。 晚饭是酸菜鱼、京酱肉丝、肉末茄子与清炒时蔬,汤依旧是酸萝卜老鸭汤,在为谢厌盛了半碗米饭后,剑无雪去灶台炭火中埋了两个红薯。 谢厌身体不好,必须少食多餐,这会儿吃了,睡前多半会饿的,须提早做好准备。 席间,步回风依旧是饭菜堵不住嘴的性子,边和花甲猫分享酸菜鱼,边问“你们两人都是中途入学的,那么可知晓,上半年有两位先生将考核安排在了二月底?便是七日后。” 谢厌“咦”了一声。 步回风抬眸“啊,老大你果然不清楚?” “两门什么课?”谢厌问。 “一为惊霜剑法入门,上半年习了三式,分别为‘四山月白’‘千峰开霁’‘万里澄空’。”步回风一边着,一边掏出剑谱递过去。 谢厌没接“我知晓此剑法。” 对面之人面露迟疑“但你……” “如你所见,自然是无法使出来的。”谢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第二门呢?” 这一次,步回风口吻轻松多了“炼丹术入门。不过你是上林谷长老,这应当不在话下。” “哦?”谢厌看向步回风手边的花甲猫,微微一笑。 后者看懂他的眼神,背上的毛瞬间炸起。 不过片刻后,步回风脸上又挂上关怀表情,目光着落点在剑无雪身上“哎,我观雪剑术高超,惊霜剑法入门的考核当是不成问题,然炼丹术……” 少年撩起眼皮,冷冰冰打断他“剑无雪。” “啊?”步回风疑惑。 谢厌替少年解释“他的意思是,你叫他剑无雪。” “……行吧。”步回风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依过来人的经验,能不挂科,最好别挂科。” “不必担心他。不过——这些低阶学子的事情,你为何探听得如此清楚?”谢厌眸眼幽幽一转,发现盲点。 步回风的表情顿时变得羞赧,他搁下筷子,搓了搓手,才道“我被丢回低年级了。” 谢厌看了他许久,没忍住轻笑出声,“你制造手艺不错,为何不去机巧坊?” “我倒是想成为一个手艺人,可我家世代习武,父兄不许。”步回风一声叹息。 谢厌理解地点点头。 用过晚饭,向剑无雪交了接下来三个月的伙食费,步回风匆匆回去神都学院,他亦发愁即将考核的两门,得临时抱一番佛脚。 哑仆无声步入正厅,收拾桌上残羹冷炙,剑无雪推着谢厌回房,途中,谢厌道“惊霜剑法,我一会儿教你;至于炼丹术,得等晏珣回来。” “那你呢?”剑无雪问。 谢厌笑道“少年,你又忘了,考核过于不过,于我而言无甚区别。” 少年人垂下眼眸,注视谢厌霜白长发,启唇数次,终是问出口“你到底为何入神都?” 这话是老生常谈,谢厌一如既往不做正面回答“时辰一到,方可知晓。” 剑无雪忍不住声道“你这话,和山长无甚区别。” 谢厌偏过脑袋,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哟,现在学会挤兑我了?” “不敢。”剑无雪声音更低。 “原来是不敢,而非不想。”谢厌刻意扬高语调。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回轻若呢喃了。 谢厌平平一“啧”,抬手示意剑无雪停下,“不用推了,我起来走走。” 言罢起身,步入庭院,伸指戳了两下花圃中新出的花苞,边道“上宫攸那是拐弯抹角,十句话里有八句话不肯直接出重点。我就不一样了,我压根就没打算告诉你实情。” 剑无雪撩起眼皮,瘫着一张脸望向谢厌,不消细细分辨,也能清楚是在瞪。 “过来。”谢厌朝他招手,接着折下一截花枝,当空扬起,道,“惊霜剑法是基础剑法,比之你从街上随手买到的,要高明许多。剑法共九式,我只演示一遍,你可要看仔细。第一式,四山月白——” 着,那截上挑的花枝倏然下压,谢厌足下步伐变换,淡曙红衣摆翩跹而过,在虚空一晃中拉出细长光弧。 月色皎白,长发霜白,手指玉白,枝上春花轻晃之间,钩、挂、点、劈、刺,一气呵成。 “第二式,千峰开霁——” 没有真元,没有力道,甚至连舞姬挂剑都不如,但花枝翻转,霜发起落,韵味自成。 “第三式,万里澄空——” 无剑气,无剑光,淡曙红狐裘下是深紫色广袖袍,暗描银纹的袖摆长起长落,枝头春花四散,好似飞霰入尘埃。 舞剑之时,谢厌惯爱挂在脸上的浅淡笑意褪去,平平直视前方的眼眸黑白分明,若寒星微点。 惊霜剑法九式,片刻即成,收势之时,花叶散尽。 谢厌缓慢吐出一口气,偏头望向立在另一侧的少年,唇角一勾,明眸若桃花泛水,春意不请自来。 “懂了?”他问。 “懂了。”剑无雪点头。 谢厌又问“记住了?” 少年继续点头“记住了。” “那你自己来。”言语毕,谢厌丢掉手中青枝,慢条斯理走回轮椅,沉沉坐进去。 剑无雪看出他累了,没立刻取出明寂初空练习,将谢厌送回房间安置好后,才折返回庭院。 “你现在有了神都学院的玉珏,可自由进出藏书阁,去挑一两套自己喜欢的中高阶剑法,先前那套剑法不必再练。”谢厌将窗户支起,捧着手炉,冲庭院中的少年道。 剑无雪的声音闷闷的“高阶剑法也由我自己挑?” 谢厌白他一眼“难不成你还想我帮你?” 剑无雪眸眼中闪过疑惑,心道你不是已经帮我挑好一剑谱了吗? 接下来几日无甚可,南边胤国更改年号的事不涉及扶疏城,北武更是无大事发生,南北交界的中立区一片太平祥和。 很快便到课业考核一日,上午进行炼丹术基础考核,下午考察惊霜剑法。炼丹术基础乃学院所有学子必修的公共课程,考核地点在日月广场。 卯时的钟声方敲响,着银白地古鼎灰滚边长袍服饰之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宽阔广场挤得满满当当。佩明寂初空与山月江烟的两位少年,和某个花费六年时间都未从神都结业的大龄青年便泯然于众,丝毫不显眼。 至于谢厌—— 谢厌还在家中睡觉,走在剑无雪身侧的,是扮作谢厌模样的晏珣。 晏珣乃上林谷谷主,上林谷乃医修大派,谷内不人人皆精通炼丹术,但随便拎个人出来付基础课业考核,自然不在话下。 且那日,晏珣被谢厌拉来给剑无雪预习、复习、做练习,听闻谢厌压根没打算去参加考核时,当即怒道“不若我替你去,堂堂上林谷长老挂了炼丹术基础课,我不要面子的啊!” 是以,晏珣于此时此刻,吹着晨风、顶着困倦,坐着轮椅来到神都学院日月广场上。 终于等到开考的锣鼓声,晏大谷主耷拉着眼角,朝丹炉轻挥衣袖,甩入数味药材,便开始打瞌睡。 两个时辰后,轮椅底下的花甲猫挠了他一爪,晏大谷主撩起眼皮,从丹炉中取出一枚药丸,丢到桌上,摇响铜铃。 执考的先生长老们皆知“谢厌”身份,查验之后话不多讲,放他离去。 昼阳缓缓爬上中天,谢厌总算舍得撩起眼皮,离开被窝。 如今已是二月末,一场春雨一场暖,屋内烤着炭盆,谢厌不着鞋袜、赤足下床,亦不觉冷。 换好衣衫、洗漱过后,谢厌慢条斯理开始吃早饭,不多时,晏珣推门而入,坐在桌子另一边,给自己泡了壶茶。 又过片刻,剑无雪与步回风结束上午的考核,回到庭院中。 待他们来到自己房间,谢厌随口一问“如何?” “应当不成问题,都是晏谷主的功劳。”步回风抢答,为表感激,他朝晏珣作了一记长揖,皆因晏珣在为剑无雪开灶时,顺手捎带了他。 晏珣抬手摆了两下“好好。” 谢厌放下剩了大半的蛋羹,抬眼望向剑无雪“今日你们辛苦了,下午还有一门考核,便去上膳楼吃午饭吧。” 后者点头好。 晏珣却是“啧”了一声,“谢厌,你家少年没冲我道谢,你不他?” “少年。”谢厌朝剑无雪抬了抬下巴。 少年适才越过步回风,冲晏珣道“多谢晏谷主指点。” 晏大谷主对于这样的答谢很是不满,一拍桌子“就这样?看看人家步多真诚。” 谢厌抬手一巴掌拍在晏珣脑袋上“步回风是步回风,别忘了,这个少年和我是同辈,对你执晚辈礼不大合适。” 晏珣被这话气了个倒仰,可冷哼之间,剑无雪已推着谢厌出了门。步回风朝他不好意思笑了笑,紧随其后。接着是花甲猫,临走时还踩了晏珣一脚。 气得他猛地喝完一大杯热茶。 午间菜谱暂且不表,几人吃饱喝足后,除晏珣以外的三人皆往太玄山行去。 下午的惊霜剑法入门考核在论道台进行,参加考核者逐一演练剑法前三式,通过与否,全凭授课先生一人做主。 上场顺序由抽签决定,论道台低阶学子人数拢共一百零二,是以号码牌共一百零二。 谢厌与剑无雪俱抽到中段,号码是五十四与六十,陆羡云排在第八十三,而步回风,好巧不巧,抽到了第五。 通常而言,此种形式的考核,排在前头和尾巴的人会被严格要求。步回风在神都混了六年,早已成为一根老油条,自然深知这一道理,表情顿时垮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这么多后辈在呢,收敛些。放轻松,拿上剑,眼睛一闭、再一睁,就结束了。”谢厌轻拍步回风手臂。 步回风丧着一张脸“老大,你怎么不直接让我自刎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8章 不想取名了 供众人准备的时间不多, 很快, 抽到第一号的人提剑上场。这并非一对一的考核, 换而言之, 包括主考者在内的一百多号人,都能看到被考核者的表现情况。 于步回风这类人而言,相当于公开处刑。 好在步回风挂科无数、身经百战,脸皮厚过城墙,情绪调节能力一等一的强, 很快便从悲痛绝望中走出,不再丧着一张脸。 他在不远处,注视了一会儿考场中央那舞剑之人,声对谢厌“老大,你觉得我有希望吗?” 谢厌慢悠悠问他“若我没希望, 你便不去了?” 步回风得有理有据“努力却得不到好结果, 不如不努力。” 听闻此言, 谢厌不由偏头投去一瞥,道“但你好歹能听几句点评, 有所受益。” “被点评过不下八百回了。”步回风翻了个白眼。 谢厌收回目光,平平一“啧”“随你。” 步回风眼睛闭上又睁开, 复而抱住脑袋,拉长调子“哎,让我再纠结纠结。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不是吗?万一实现了, 岂不美滋滋。” “那你赶紧纠结, 时间不多。”谢厌这话接得敷衍。 步回风放下手臂, 边搓手边范围来回踱步,一会儿“啧”一声,一会儿“哎”一声,一会儿又“啊”。 这副模样使得附近之人纷纷敬而远之,待到第三人考核完毕,周遭除去谢厌等,已是空无一人。 “啧。”步回风撩起眼皮扫过周遭,毫不在意抚掌一笑,“还是心存希望比较好,我决定上!” 谢厌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来,象征性拍了两下。 第四人上场,轮到第五人、也就是步回风去往准备区域,他掏出剑,临走前疑惑发问“老大,我发觉你对我的非土化语言接受程度很高。” “因为我见多识广。”谢厌语气平静,手挥了两下,示意他快去。 步回风摸了摸鼻子,提剑去了。 杵在谢厌身侧的剑无雪幅度扯了扯谢厌衣袖,青灰色眼眸低敛,“你们的一些东西,我没听懂。” “不必介怀,时日长了,自可明白步回风的意思。”谢厌慢慢道。 剑无雪低低“哦”了一声,语气透出些许的失望。 静立片刻,剑无雪又“待会儿轮到你……” 谢厌打断他“腿残了,没力气,拎不动剑。” 剑无雪挑眉“那考核?” 谢厌答得干脆“直接放弃。” “行。”少年人点头,旋即话锋一转,认真道“待会儿轮到我的时候,你要仔细看。” “你天天在庭院练剑,我都看腻了。”谢厌漫声答道。 “不一样的。”剑无雪得声。 谢厌轻哼一声,没做正面回答。 话语间,步回风提剑行至场中。 他算得上是论道台的名人,甫一踏入众人视野,便引来无数关注,这些人多半是嘲讽一笑,心不知这位今年又要翻出什么新花样。 步回风压根不抬眼看他们,长剑斜向上一挑,倏尔下压,步伐交错,越三尺后折身。 真元起荡,凛寒之气四溢铺开,惊霜剑法第一式“四山月白”,被步回风缓缓展示于众人眼前。 谢厌坐在不远处,微微挑眉“还行。” 然此言一出,场中形式竟是急转而下——一记斜劈之后,步回风踏错一步,跟着步步皆错。 而第一式毕,第二式起,他开局便将撩舞成了斜刺。 立在一旁的主考者眉头愈皱愈紧,紧拧成一个“川”字时,不耐烦地大喝“停!” 紧接着又吼“步回风,你明年再来!” 步回风收剑“哦。” 周围迸发出一阵笑声,有人还声了句“不愧是论道台之耻,果然不负众望”。 步回风面不改色回到先前位置,一看谢厌,这人掏出话,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老大,你不带这样的吧,我很心寒。”步回风有些受伤。 谢厌随意地将手抬了一下“那便去喝壶烈酒,让身体暖一暖。” 陆羡云拍拍步回风肩膀,安慰道“换种角度想,步师兄的剑法,进步空间极大。” 步回风“……”这话听得人更心塞了。 谢厌的号码排在第五十四,话翻过一半,终于轮到他去准备区域。 他受到的关注不亚于步回风,但众人注目之下,这位大爷稳稳坐在轮椅上,动弹的只有手指。 窃窃之声又起,不过这一次,言论都有所收敛,不再直言什么“废物”“耻辱”一类的词,话语中只敢表达疑惑,以及流露出少许看戏之情。 谢厌又翻了一页书,轮椅依旧纹丝不动。 步回风沐着周围人目光,默默挺直腰板,剑无雪与陆羡云则是各自挪了半步,将谢厌挡住。 就这样,他前头那人以甲等优异成绩通过考核,离开之后,在道场最前方的主考者抬起下巴,视线落到谢厌身上“谢长老,该你了。” 这声“谢长老”咬字不重,但意味深长,看来论道台从下至上,都对谢厌颇为不满。 是了,一个此前从未听闻过的上林谷长老,在这武力至上的地方,能得到多少尊重? 谢厌目光不离手中书页,却是笑起来,声音轻飘飘的“长老弃考。” “你——”主考者没想到他答得如此爽快利落,气得双目瞪圆,而余下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废物长老真是无法无天。 主考者怒然拂袖,大步朝谢厌走来,行至中途,听得谢厌再度开口“对,就是我。好了,下一个上场吧。”语气散漫中透出些许不耐烦来。 他又被狠狠气了一次。 陆羡云无奈地扶了扶额,走去为谢厌打圆场。一番劝后,主考者总算蹦出一句“继续”,回去自己位置。 很快便到剑无雪,谢厌用手指夹住正在看的这一页,合上话,抬起头来。 少年人一袭青衫入场。 因主考对谢厌的态度,他不曾行礼,明寂初空出鞘过后,剑锋一偏,行云流水舞出惊霜剑法第一式。 青衣翩飞,剑光起落,若飞花四坠,倏尔落地,炸开烈风如刃,凌厉至极。 一时之间,道场内真元浩浩,剑风萧杀;青衣少年一双凛目,不含半分情绪。待收势,他剑尖当空一划,流光惊魄,似若寒霜。 场中极静。 不仅是众观摩的同龄人对剑无雪肃然起敬,在最前方的主考者更是对他的剑意体会颇深,眸中浮现惊艳之色。 剑,分剑招与剑意。 习得剑招而无剑意,是空有其表、徒具其型,为下者;剑招剑意皆备,意随招变,招式万变不离其意,万千化一,高手也。 剑无雪显然是后者,而这人,不过金刚境一层,一个初入武道的少年。 此子天赋极佳,前途不可限量。主考者心,若非考核成绩分甲乙丙丁四等,甲为最上,无法予以更高等级,他甚至想给剑无雪甲等以上的评价。 而剑无雪,不等主考者简评他的剑法,已收起明寂初空,抽身而去。 回到谢厌身前时,谢厌眉眼一弯,轻轻鼓掌。 “如何?”少年问他。 “比昨夜更精进了一些,不过不足之处仍有许多。”谢厌轻笑开口。 他声音不大,但一片鸦寂之中,众人皆听了个一清二楚。 主考者登时蹙起眉头,心道这少年已将惊霜剑法臻于极致,就是创下此剑法的太幽真人、他师祖在此,亦会夸上几句,怎么到你这儿,就是“不足之处仍有许多”了? 既然是个医修,就回门派治病救人去,来论道台习武,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是想着,主考者再度拂过衣袖,朝谢厌走去。 这时,谢厌的声音又响起了。他问身旁少年“惊霜剑法是基础剑法,少年,你与我,‘基础’二字何意?” 剑无雪答“是其上之物之根,是后续之道之起点。” “但你将这‘根’踩得不稳,‘起点’走得不牢。”谢厌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剑无雪袖管,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倏尔继续道“是,你只花了七日,便练到如此程度——气势之宏大,在场诸位无人不折服——的确很了不起,但你走得太快。” “惊霜剑法第一式‘四山月白’,意境甚美,施展之时,剑光若月光飘渺,轻而柔、稳而准地倾洒于四方山石,是进攻利器,亦用于周身防御。可你呢?求的唯有‘快’之一字,狠狠进攻就好,至于防御,强行拿真元来抵充。” “你以为你丹府中那点儿真元很够?我不用拿剑,在你使出第一招那记回身挥斩时,将元力聚于指尖,破开被你铺在周身、轻薄柔弱的真元,戳在你背后空门上,你命已休。” 边,谢厌边将手指戳上剑无雪后背,最后将少年拨正,抬眼在他面上一扫,做出总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流,无以成江河。少年,你须得记住此理。随后陆羡云上场,你且仔细一观。” 剑无雪敛下眸光,不敢再与他对视。 谢厌不仅将惊霜剑法分析透彻,更是深谙修行之道,闻得此言,主考者步伐一顿。 视线在谢厌与剑无雪徘徊几次,主考者判断后者是较为容易突破的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问“‘四山月白’、‘千峰开霁’、‘万里澄空’这三式,你只练了七天?” “准确来讲是六天,七天前,我才月底考核的事情告诉剑无雪他们。”步回风抢答。 主考者又是一惊,心下已有答案,但仍明知故问“何人指导?” 剑无雪与步回风皆看向谢厌,后者重新翻开话,漫不经心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先前灞陵台大比中,剑师弟的刀法亦是谢长老所授。”路线与补充。 道场内的沉寂更加重几分,众人目光再度汇聚在谢厌身上,眸中所闪烁的,皆是不可置信。 “谢长老。”主考者轻咳一声,语气比之先前平添几分恭敬,“待考核结束,可否到霜水澄定一谈?” “抱歉,没有时间。”谢厌撩起眼皮,似笑非笑道。 “当真?” “你呢?” 主考者神色黯然地走回去,继续主持考核。 立在谢厌身旁的剑无雪抿了抿唇,半晌后,对他“今夜开始,我从头练起。” “中高阶剑谱亦不必找了,这半年,便练惊霜剑法。此外,每日于辉云瀑布下挥剑一万次,寒暑不避。”谢厌语气淡淡。 又是片刻沉默,剑无雪答“好。” 一旁的步回风抬手拍上剑无雪肩膀,以示安慰。 谢厌继续看话,待到翻过最后一页,陆羡云终于上场,剑无雪遵循谢厌教诲,将他的剑看得仔细。 陆羡云生而金刚境,于剑道上天赋异禀,又一直压着修为不进行突破,基础功夫格外扎实。他的剑与剑无雪不同,求的是稳中破敌,不冒进、不急躁,很符合谢厌的要求。 剑无雪静静看他将惊霜剑法前三式走完,垂下眼眸,没多久,前些日子在澹竹道场瞪了谢厌一眼的温飒上场,此为剑术考核,她不得不放弃高出自己身量几许的陌刀,持上短兵。 温飒心思都在刀道上,惊霜剑法练得平平,拿了乙等。 退回人群中后,她思忖片刻,来到谢厌面前。 姑娘今日将银白地古鼎灰滚边低阶学子长袍穿得规矩,黑发高挽,唇红齿白,清秀如莲,一看便是南地水乡的长相。 谢厌一贯偏爱模样合他眼缘之人,对方还未道明来意,他便从新的一册话上抬起了头。 “温姑娘来此,所为何事?”谢厌开口,语带笑意。 “你并非第一个我不适合练刀的人。”温飒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望着谢厌,眸光微有闪烁,“你为何要那样?” 谢厌却道“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温飒比了个手势“请。” “你因何学刀?” “都红台一门以修习陌刀为主,我欲图加入都红台。” 这样的回答,让谢厌缓慢笑起来“姑娘,你可知世上有些事,是勉强不得的。或许你喜爱都红台风光与人文,或许你偏爱陌刀的外形,但它之于你,太过刚烈。 你并非强健体魄,力道不够,真元不足,一套刀术下来,前几招或许威武逼人,但后头的招式,根不足为惧。凭你体质,当习技巧为上的短兵。” “我——”温飒将手中剑柄捏了又捏,咬紧下唇,无言以对。 她与谢厌对视许久,道出一声“多谢”,折身而去。 “老大,咱们认识这么些日子了,你都不曾指点过我。”步回风忽然凑过来。 谢厌凉丝丝瞥他一眼“你志在武道?” 步回风完全没听懂谢厌话中深意,答得很功利“能顺利通过神都的结业考核便行。” “我不指点你这种人。”谢厌得毫不留情,“你还是继续琢磨如何改良轮椅吧。” 步回风撇了撇嘴,不再话。 此番轮椅改良,不仅仅局限于谢厌那日所提出的“过门槛问题”。 步回风在画图纸时想到,此轮椅若为修行之士所使用,是否该加上一些进攻与防御之功能? 他将这一想法告诉谢厌,后者提议“不若参照投石机,投之以灵力,从而对敌人发起攻击。” 步回风觉得,若是在轮椅后方添加一个类似投石的装置,实在有碍观瞻,而且意图太过明显。于是近日一直在思,该如何把这进攻装置做得好看又实用。 惊霜剑法入门考核终于结束,今日戌时,仍有一门名为《七州编年史详解》的课。 众人来到一处有桌有椅有亭台避风的僻静之地,从鸿蒙戒中取出中午从上膳楼打包的饭菜,用炻器温热。 一桌菜肴摆开,有红烧狮子头、山椒兔丁、酸辣藕片、炝炒莲花白,以及萝卜排骨汤。 剑无雪为了让谢厌多吃一些,百般努力,终于让他改掉饭前一碗汤的习惯。谢厌偏好咸香麻辣的菜食,于健康不利,剑无雪便将这些摆在需要破费一番功夫才能夹到的地方。 反正这人懒,抬手不能够着,就不会吃了。 谢厌知晓少年的这些心思,每回都只挑挑眉,并不多什么——反正少年人课业勤奋,在家时间不多,他有的是机会出门为自己加餐。 他夹起一块离自己最近的莲花白,刚放入碗中,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渐近。人数不少,乃两男两女,走近后一辨佩剑,乃悬剑山庄弟子。 为首那人带领余下三者向陆羡云行礼,接着抬眼望向谢厌。 铮的一声,剑无雪拔出剑来。 他记得他们,这些人都曾劝过陆羡云不要与谢厌这等“废弱”之徒为伍。 “谢长老,我等到此,是来向你赔罪的。”为首的悬剑山庄弟子朝谢厌深深作揖,其余人亦然。 谢厌慢条斯理吃菜。莲花白油水过重,他不喜欢;红烧狮子头尚且不错,但多吃发腻;藕片倒香脆爽口,酸辣恰到好处;至于尖椒兔丁嘛……太远,懒得伸手。 每到这个时候,他觉得剑无雪还是有些可恨的。却也不多,放下筷子,偏头看桌边几人,笑问“你们何罪之有?” 为首之人恭谦道“我等曾对你有过轻蔑之言。” 谢厌轻描淡写哼笑一声“但凡是人,皆有可能轻蔑他人,这不是你们的罪过。” 那人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我等应深谙此理,却屡不遵循,此乃明知故犯之罪。” “有话直,别拐弯抹角了。”谢厌挑了一下眉,语气骤转。 “呃……”为首那人抬起眼眸,瞥了眼陆羡云,尔后对上谢厌似弯非弯的桃花眼,发现自己架不住这散漫轻淡、但让人倍感压力的目光,不得不再度垂下。 唇抿了又抿,几番吞咽唾沫,终于开口“我等对于惊霜剑法中第三式有些疑惑,想请求谢长老指教一二。” 谢厌没兴趣做这等善事,把碗放到剑无雪手边,让他为自己盛一碗汤。 瓷碗与桌面碰撞,清脆一响,生生将这名悬剑山庄弟子吓得两腿发颤。 “问你们授课先生去。”谢厌道。 “我们便是他教出来的……”为首之人道。 谢厌撩了撩眼皮“问陆羡云。” “陆师兄天赋比我们好,理解的方式与常人不同,我等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师兄话里的意思。”这话起来时,语气有些艰难。 “那你们听过一句话吗?”谢厌平平发问。 弓着腰立在桌边四人皆是一愣,其中一人条件反射结果这话,问“什么话?” 谢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话中逐客之意分外明显,几个悬剑山庄弟子登时噤若寒蝉,陆羡云赶紧给他们打眼色,让他们离开。 这几人道一声“多谢”后,战战兢兢走了。 谢厌喝汤,其余三人继续吃饭。 席间,陆羡云代那几人向谢厌道歉。后者正用筷子戳萝卜,闻言笑道“我没那么气,却也没不怎么大方,快些吃吧,吃完后去勤书阁,这个地方冷死了。” 陆羡云不再提此事,剑无雪与步回风加快吃饭速度,不多时,几人便收拾了此地,前往勤书阁。 他们不用挤饭堂,又走的传送阵,是以到达目的地时,阁内除协助授课先生讲课的书童外,再无他人。 勤书阁内席案乃两人共用,剑无雪自是与谢厌同坐一张,陆羡云与步回风坐在他们前面。 “今日讲哪一课?”步回风声问陆羡云。 “讲三百年前,当时尚且为一部落的碎叶川一统草原,自莽州南下,夺去建、凉二州,与中州诸城那段。”陆羡云亦声回答他。 “噫!七州历史悠远,千万年间,我独爱此一段。”步回风立时兴奋起来,音量拔高不少,在空荡荡的勤书阁内不断回响,“据野史记载啊,那位胤国最后的国师帮助北武打下江山,然后轻挥衣袖,我不愿青史留名,劳请从史书中抹去我姓名。完便走,再无踪迹,根不像南边所,是被成帝枭首!” 陆羡云疑惑发问“你不是南胤人?怎么起这等野史,如此高兴?” 步回风尴尬地“呃”了一声“我归属感并不太强。” 但这话与同时南国人的陆羡云听不大对,他立即摆手,补救道“我是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欣赏他们北武的手段与战术。这段历史很值得后人研究。” 后方谢厌听见此番话语,丝毫不为所动,敛着眸光,自鸿蒙戒里拿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万华镜。 他没有灵力,便往方镜背后贴上一道符,片刻后,镜像变换,神都禁地的模样显露其上。 这便是初入神都时,他让花甲猫帮忙办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29章 今天也不想 神都禁地之中银雪纷飞, 满目尽是霜寒之色, 那棵仿佛冰晶凝成的天菱蕊伫立禁地正中心, 华光闪烁, 任凭冷风肆意呼啸,犹自巍然不动。 天菱蕊之花与叶模样相似,如谢厌了解不深之人,很难将其辨认开。 不过好歹晏珣曾将它的果实是何样貌描述于他,令他不至于连要找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 天菱蕊结果期不定, 但果实在一片冰芒华光之中格外明显,谢厌将镜像翻转拨动着查看,未曾发现它的影子,遂收起万华镜。 隔壁剑无雪一直默默注视着谢厌。 他来神都已有些时日,虽未入过禁地, 却也听人起过其中情形, 稍加判断, 便判断出镜中是何处之镜像。 心翼翼环视周遭,剑无雪压低声音, 问“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 谢厌向剑无雪投去不咸不淡的一瞥,没什么含义, 也不做回答。 但剑无雪自认自己看懂了,“看来不假。” 谢厌眼中顿时浮现嫌弃之色“谁教你的知道了一定要出来?” 剑无雪垂下眼眸顶嘴“你教的。” “放屁!”谢厌将桌案上的《七州编年史下卷》卷起,往少年人额前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根不疼, 但剑无雪仍是装模作样捂了下脑袋。 谢厌一声冷哼“可知错?” 少年人赶紧改口, 道“我自己领悟的。” 谢厌这才放下书卷, 神识沉进鸿蒙戒中,翻了又翻,取出一个袖珍棋盘。看来这便是他用以消磨无趣的上课时光的新玩意儿了。 夜色自四方半开的轩窗倾洒入内,灯盏高挂,晕开一片又一片的暖黄。勤书阁中逐渐走进有别的学子,空荡荡的席位被陆续坐满。 终于,戌时的钟声打响,教授此课的先生自门口缓步走向正前方,途中不断拿目光打量在场诸人。 授课者乃是一名女先生,瞧上去年岁不大,但一双眸眼深邃无比,在壁挂灯盏照耀下,摇曳出点点清亮色。 这位女先生复姓百里,单名一个晓字,往届学子们对她的评价是“言语不凡、教学有方、耐心犹佳,良师也;然要求严苛,每逢课业考核,不亚于地狱修罗临世”。 她和那位差点逼人跳思过崖的教习《悬天剑法入门》之人有得一拼,学子们私底下称他二者为“神都双煞”。 是以在场绝大多数人皆正襟危坐,力求表现出最好的精神面貌,留下个好印象。 百里晓对此不作任何表示,甫开口,便抛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她“诸君应知,千万年来,天子帝王为保全身后之名,会命史官在史书上,对某些威胁自身声望之史实进行删改。因此流转至今的诸多记载,不可轻信。 数日前,我让诸君抽空去了解胤国与北武各自对‘萨满’此人——也就是胤国最后一位国师的评价,诸君当能察觉出其中矛盾之处。不知诸君可有分析其中缘由?” 在场诸人,却是无一应声。 此乃常态,百里晓早就习以为常,“既然无人主动,便由我来选人回答。” 着,垂目一扫,视线落到大厅右后方角落中,“步回风,你来。” “啥?”听见自己的名字,对这段历史充满兴趣的步回风震惊得差点裂在原地。 上一堂七州编年史课,步回风没到场,而是跑去机巧坊蹭人家的炼铁炉,压根不知道百里晓还布置了课后作业。 但——在百里晓紧盯之下,他不敢眼露迷茫,更是不得不起身。 “百里先生,请容许我花一点时间组织语言。”步回风决定采取拖延战术。 百里晓点头“可以。” 步回风垂下眼眸,放在身侧的手数次捏成拳头又放开,眉头紧锁,抿唇沉思。 约莫过了数十息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作答“据胤史记载,国师曾被称作大慈悲者,但其真实身份,乃一奸佞之徒。 史书上,大正四年,魔族屠杀砂子岭,是他从中作梗;大正五年到大正六年,举国干旱,更是他降下的邪术。 至于大正十二年时,昆仑山脉……不,昆仑龙脉震荡、妖魔祸世、帝王染病不起,亦是他所为。 观其种种行为,真当罪无可赦。” 着着,步回风思绪愈发流畅。 根据他的经验,解答此类问题,应先将双方差异做一番对比,想起什么什么,尽量多,总能得分。 不过这段话、这段记载,他非常不屑。 魔族屠戮人间,是人、魔两族久积之怨,不消凡人插手,魔族寻见了机会,自会找上门来。 再者,干旱乃是天灾,至于昆仑龙脉一,他向来认为是狗屁。 完胤国之记载,他稍微停顿,才开始起北武历史。 “但在北武史书中,国师简直是大善人、哦不,慈悲菩萨的代名词。他去了草原后,为那里的人民解决常年春旱这一难题,传授他们纺织之术与陶器烧制之法,让草原上的人过上了优于从前的生活。” 接着,步回风又顿了一下,进行总结“分明是同一个人,两国史书所记载却截然不同,究其原因,我认为是那位国师协助草原南下、夺去胤国半壁江山之事,让胤帝恼怒。胤帝王不想后人将丢失疆土之责怪罪在他头上,所以令史书将国师丑化。” 最后朝百里晓躬身一礼“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不知百里先生此答案认为如何?” “作为一名胤人,能不带情绪地看待此段历史,实属难得。请坐。”百里晓比了个手势。 步回风呼出一口气,适才觉得自己逃脱一劫、活了过来。坐下后,他赶紧抬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放轻松。 很快有不同的声音响起来,一人道“为何不能是那国师和北武勾结,让北武的史官替他美化了一番?又或许,是北武皇室为吹嘘自己地位正统,才将那国师成天神下凡!” 这声音极大。 勤书阁内除却胤国人,多半是自北武而来,土生土长的扶疏城居民寥寥无几,此言一出,战火立起。 一个高鼻梁、轮廓深邃的少女拍案而起“萨满大人为草原带来福祉,在他的指导下,莽州牛羊渐肥、花草渐美,从此饥饿这个恶魔再也渡不过蓝关山。他不是天神下凡,莫非你是天神下凡?” 又有一个胤国人起来进行反驳,大声道南地因他妖魔四起,血染江河、生灵涂炭,那国师是魔鬼中的魔鬼,你们所见,皆是假象,毕竟在大正四年之前,我们亦称他为大慈悲者。 两方争执不休,百里晓自鸿蒙戒中抽出一根戒尺,在讲案上猛地一拍,沉目冷声“都给我坐下!” 这一声喊夹杂了真元,立着的几人登时噤声,但坐回座位上之前,不约而同互相仇视一眼。 百里晓冷眼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正低着头、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谢厌身上,立刻下颌一扬,道“谢厌。” 被叫的人缓慢抬头。 “此间我为师者,汝等为学生,其余一切身份皆需抛开,故而我不称你为长老。”百里晓语气不带鄙夷、不带轻蔑,得掷地有声,“烦请回答方才问题。” 谢厌欣赏她的态度,眸眼一弯,幽幽笑起来“我对过去之事,向来没什么看法。两国史官为何会著出观点截然相反的史书,背后自有其深意。” 百里晓眉心一蹙“我等后世之人,研究的便是其中深意。教训,吸取之;经验,学习之。又或者你自恃年长,见识众多,不屑与周围人深谈?” “您这帽子扣得有些大,令我实在是坐立不安。” 这话得漫不经心,眸中笑意仍存,周围人压根看不出哪儿不安了。 百里晓抬手,强硬地比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你谈一谈自己的观点。” “行吧。”谢厌放下指间棋子,轻笑开口,“我无法起身作答,还请见谅。” “国师一职,自前朝东华帝国设立,于胤朝大正七年废止,历来由德才兼备者担任;萨满,乃草原传中,父神阿拉卡比降临人间所用的名字,意为智者、晓彻、探究。 南胤称其国师,北武称其萨满,可看出这两国,都认可那人的智慧与能力。” 百里晓淡淡一“嗯”。 “矛盾点便在于胤史上那位国师的所作所为,与北武史上,那位萨满的行为。”谢厌敛下眸光,双手交握搁置在桌畔,起后半截时,话语带上丝丝疑惑,“何以会产生如此矛盾?莫非他们并非同一人?” 百里晓道“有人提过此种观点,然诸多事实证明,胤国最后一位国师与草原上被称为萨满之人,是同一个。” 谢厌又问“那人因何离开南胤,前往当时的莽州六部之一碎叶川?” 学生坐席中有人替他回答,声音中带着倨傲“还不是因为在我大胤待不下去了。” “然也,我想在北武的记载中,那人是过去和亲的,和亲对象乃当时碎叶川部落三王子。”谢厌右手食指轻轻叩上左手的,眸间笑意渐浅。 有北武人点头道“的确如此。在我国都城,至今存放着当年萨满随身携带的盖有胤帝大印的文书。我曾有幸见过。” “这便是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何以有这个能耐,代表一国,奉旨和亲?”谢厌轻声道。 座中某个胤人怒而拍案“是烈帝识破他的真面目,想借此让他远离胤国六州!” 谢厌不缓不慢偏头,幽幽瞥他一眼“哦?若如你所言,你们那位烈帝还真是歹毒心肠。这么一个为祸四方的人,自己不加以收拾、为民除害,反倒丢去旁的地方,让他继续祸害人间。” “你——”方才话的人差点气得蹦起来。烈帝赵辜在他们心中何许人也?乃一统战乱的千秋帝王! “不许吵!”百里晓又一次拿戒尺拍响讲案,等众人安静,又对谢厌道“请继续。” 谢厌便继续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可以看出胤国史书记载有误。” 倏尔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再看北武那边。他们的萨满自南方来,为草原带来繁荣与富足。 但是,那人大正七年来到碎叶川,大正十二年,便率领草原骑兵南下,这中间的时间只有五年,其间还与碎叶川一同草原六部,此等条件下的繁荣昌盛,当真如史书所吹嘘那般吗?” 这次不等勤书阁内其他人发声,他便自己作了回答“当然不是,更不可能是。战争消耗人力物力极大,男丁皆被征走,家中只留下女眷与病老,谁去犁地,谁去种田?繁盛都是虚假的。” “所以我,两国对于此人之记载,背后皆有一番深意。”言及此,他将面前的棋局往前推了推,又轻笑一声,“世事如棋,双方所为,为的不过是追求自身利益而已。” 谢厌不再话,勤书阁中便安静下来,众人陷入深思,无人反驳,无人附和。百里晓深深看他一眼,抬手翻开书册,终于开始正题。 只有对比两国史书、详细了解过此段历史的剑无雪声了一句“你了这么多,跟没一个样。” 谢厌面不改色“我就没准备回答这种问题。” 剑无雪扭回头去认真看书,他前方的陆羡云亦专注地在书上做批注,而靠墙的两个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谢厌继续下自己同自己下棋,步回风开始画图纸。 七州近千年来的历史并不复杂。先是东华帝国一统江山,天下合了数百年后,战乱四起。 莽州在大陆最北,一边是无垠海洋,另一边依靠连绵不绝山脉,与建、凉二州相隔,距中州都城甚远,首先宣布脱离东华帝国。 但脱离之后,草原六部谈不拢条件,谁也不服气谁,遂再度化作一盘散沙,各自占据一片土地,时常兵戎相向。 再莽州以南的六州。 当是时,东华幼帝势弱,异姓王赵氏不甘居于人下,挟天子以令诸侯,谋取统治实权,并逐步架空内外,于幼帝夭折后一年,更改国号为胤。 但那之后,胤国内部并不统一。 首先是地处辰州的南疆自立为王,号为南诏;其次,在旧贵族煽动下,南方沿海爆发起义;紧接着,赵氏子孙起了内斗。 纷争不休,至烈帝时期,山河才逐渐走向和平。 可这样的和平没持续多久,统一草原六部的碎叶川带军南下,占据凉州与建州大部分区域,割裂中州。 扶疏城便是自那时起,在神都学院的斡旋下,成为大陆上唯一一块中立区的。 亦是自那之后,胤与北武分别占据大陆南北,对峙中双方不相上下,七州终于迎来久违和平。 这是剑无雪快速读完整《七州编年史下卷》后,做出的总结。 他长叹一口气“天下安稳已有三百余年,这太平可否持续下去?” 闻言,谢厌缓慢挑了一下眉“少年,你观这山河,是真的太平?” 他的话,正巧与讲案后的百里晓沉声所讲重合。 百里晓“干旱、洪涝、饥荒、瘟疫,千万年来,此四者都未得到彻底解决。又及,直至今日,仍旧有魔族残害黎民的事情发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诸君,你们且静心思考……” 不走心地听着这番话,谢厌前方的步回风倏地顿住笔,刷的一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向百里晓,上下唇轻微张合“干旱、洪涝、饥荒、瘟疫……这四个问题要想解决,当……工业革命!” 最后四字,他的声音轻若蚊蝇之语,可眼睛却是越来越亮,仿佛烧起了一把火。 一瞬光自脑海中闪过。 “……我知道要如何改良了!”他欣喜完,笔尖重新落回纸上。 等放了课,步回风招呼也不打,风一样跑出勤书阁,消失在幽弥夜色之中;接着是陆羡云,他亦住在学院居舍内,同后方二人道了句“明日见”后,与旁的悬剑山庄弟子一道离开。 谢厌慢条斯理收拾桌上的袖珍棋盘,剑无雪收书与笔墨,正待起身,却见温飒朝此处行来。 “谢长老,若我从现在开始,改为习剑,真的可以吗?”定后,温飒不错目地凝视谢厌,轻声发问。 “姑娘,你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修习的好时期,为何不可?”谢厌撩了一下眼皮。 温飒犹豫片刻,“我练刀,除了想去都红台外,还有一个原因。” 谢厌问她“什么原因?” “我想尽快变得强大,好去江陵道霍家,抢回我姐姐。”温飒话语里透着一股倔,“而陌刀,是一种令人望而生寒的武器。那些杂碎怕这北地的刀,看见就腿软,我一刀下去,准能砍掉他们的脑袋。” 谢厌视线从她眼睛移开,落到她手心刀茧上,“如此一来,那些人可以看做是被刀杀的,而非你。” “我——”姑娘瞪大眼。 “你左手如右手一般灵活,双剑很适合你,练好了,一剑能切两个。”谢厌给出建议。 温飒垂眸看向自己手心“那我……且去一试。”完一顿,又抬起眼望向谢厌,数次抿唇后,再度开口“若有不解之处,可否——” 她话还没完,谢厌身旁的剑无雪已从席案后起,推起他往勤书阁外而去。 走了好几步,剑无雪才冷冷道“若有不解,去问先生长老们。”脸瘫得比平日里更厉害,能冻死一片人。 等行远了,谢厌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少年,你这是做何?” 剑无雪眉梢挑了一下“帮你拒绝麻烦。” “这姑娘还有点意思。”谢厌用饶有兴致的语气道。 剑无雪声音硬邦邦的“没有意思。” 谢厌强调“我觉得有意思。” 少年声线更沉“你觉得没意思。” 谢厌平平一“啧”,偏过头去,抓着剑无雪衣领让他低下脑袋,拍了一下这人额头,笑骂“崽子。” 这次换剑无雪来强调“我十六了。” 谢厌哼了一声“跟我比起来,你和没出生没区别。” 少年蹙眉,不解道“你到底多少岁?” 谢厌开始吹牛“与天地同岁。” 剑无雪敏锐地想起谢厌曾对晏珣过,他与他是同辈,便道“那我和你一样。” 怕谢厌反驳,剑无雪又飞快寻了个别的理由“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一般,皆是天地初开时就存在的。” 谢厌轻轻一“嘶”,发现竟然被自己扳起的石头砸了脚,遂不再与他话。 下山的路与往日无异,回家之前,谢厌让剑无雪同他去酒楼里吃了一盅粥。 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剑无雪在庭院里练剑,谢厌逗猫,或者是看书下棋。 今日的书是游记,乃一位归隐山林的千机阁刺客所著,由于职关系,常常写着写着就歪了,跑到暗器上。 谢厌看了半,倏地心思一动。 ——在轮椅上添个类似投石的装置似乎不太雅观,而且会使整体变得笨拙,但若能将两边扶手利用起来,藏数支暗箭,岂非妙哉? 思及此,他连忙铺开宣纸,将自己的想法与见解书于其上,再等剑无雪挥完两万次剑,把人叫过来,请他明日帮忙交给步回风。 少年人换上了谢厌为他添置的、专门在练剑时穿的轻衫。 这一次,谢厌特地叮嘱裁缝,要做大袖摆。旨在锤炼这位少年,在有外物干扰情况下,出剑亦能快准稳。 练剑服是清一水儿的青色,不过刺绣不同,今日剑无雪穿的是暗绣梅花纹的。腰间束以月白系带,尾部缀着几颗轻盈珠,偶尔相撞,会发出清脆响声,此乃谢厌的恶趣味。 这样的衣裳衬得少年腰身细长,身姿挺拔,有风时广袖飘飘,十分赏心悦目。 谢厌笑看少年人自庭院花下走来,高束的马尾在身后轻晃摇摆。 “你明日不上太玄山?”剑无雪问。 “明日之事明日方知,无论我去与不去,这封信都要交与步回风。”谢厌道。 剑无雪收下信,放入鸿蒙戒中,又问“明日你想吃什么?” “粉蒸排骨,梅菜扣肉,炒肉。”谢厌想起方才在游记中看见的几道菜名,便了其中三样。 少年人轻声一“嗯”,却没立马离开,他眼睫轻眨一瞬过后,语气带上几分严肃“明日你不去神都也好,省得老是有人找你;至于禁地的那棵树,我会帮你留意的。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要对那棵树做什么吗?即使是砍树,我也愿意去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0章 可遇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 春分过后, 很快便到清明。今日如往年, 这一天又逢细雨沥沥, 整座扶疏城, 都朦胧在微微雾雨之中,隔得稍远了,连花枝都带上几分渺然。 论道台长老风入松依旧身着粗布麻衣,目光却是难得清明,拎一壶酒快步走出霜水澄定, 踏上通达神都院门的传送阵。离开之后,遂御风而起,瞬息间步入太玄山外八一街上,谢厌的宅院中。 谢厌正在喂鱼,以一种格外其妙的方式。 鱼缸位于庭院角落, 人却在斜对着的抄手游廊下, 拿一把步回风研制出的、命名为“手铳”的玩意儿, 对准鱼缸,扣下悬刀, 发射填充在内的鱼饲。 一团又一团赤色鱼饲坠入鱼缸,啪啦之声相继而起, 水花四溅之下,那些鱼不仅不敢上来吃饲料,反而齐齐躲到鱼缸底部。 当然了, 以谢厌的角度, 是看不见这些的。 这手铳形似枪棒, 却比枪棒轻巧短,中段置一悬刀,步回风称其为“扳机”,使用方法与弩相同,不过填充在内的,乃是经过一番改造的灵石。 此种灵石,在击中目标之瞬间会四炸开去,同元力造成的伤害无二。 步回风这是在构思改良版轮椅时,顺带想到的,不过改造版灵石十分难得,他希望谢厌不要浪费。 于是谢厌将内里灵石换成了鱼饲,和斜对面的数尾锦鲤玩起游戏。 风入松进门后,谢厌不慢不紧收起手铳,冲他轻笑“无事不登三宝殿,缘何至此?” “反正不会是来还钱的。”风入松倨傲一仰头。 谢厌将他上下一打量,幽幽道“那是来请我喝酒的?” 来者抬起酒壶一晃,笑得不怀好意“这酒是给死人喝的,等你死了,我也每年给你准备上。” 谢厌轻轻“啊”了一声“今日清明,当以酒以茶以佳肴,祭奠一番故人。” “数百年过去,故友死尽,如今相熟的,唯余上林谷晏珣,真是寂寥。”完,风入松又觉得哪里不对,扫了眼谢厌,补充道“哦,还有一个突然诈尸的你。” 谢厌挑眉,不理会此番言论,问“你欲往何处祭典?” 风入松一摆手“随便找处山好水好之地,把酒洒到黄土里,便算是祭过了。” 谢厌笑一声“行啊”,又道“我与你同去。” 言罢,往身上拍了张避雨符,驱着轮椅往庭中而去。 至八一街上,恰逢剑无雪与步回风归来,对谢厌道改良版轮椅已初步制成。 四月末。桃花簌簌,春老惨败,凋零一地;池水漾漾,新荷渐支,青碧无边。 天气渐暖,只要不上太玄山,谢厌便无需披狐裘或大氅,仅罩一件披风即可。人却是愈发懒倦,几乎日日睡到中午,待剑无雪做好饭,才肯起身。 谢厌,这是春困,到夏天就不会如此了。 剑无雪反驳他,于你而言,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夏天亦会如此。 于是谢厌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青菜到剑无雪碗中,凉幽幽一笑“少年人,嘴上功夫见长,昨日要你读的《南华经》,读了多少,可能背诵?” 少年人敛下眸光,默默闭嘴。 昨夜谢厌随手从“三玄”中抽出一递与剑无雪,让少年有空就读书,别有事没事都往他这里跑,也别老探听他是否想砍掉神都禁地中那棵树。 剑无雪当时接书接得乖顺,但丢入鸿蒙戒、离开谢厌房间后,就再没拿出来过。 夜深时分倒是挑亮了灯,看的却是之前在明寂初空剑匣里取出的剑谱《春江花月夜》。 两个月来,剑无雪谨遵谢厌教诲,每日于辉云瀑布下挥剑万次,并重新开始修习惊霜剑法。 但他到底是个少年,自觉基础功法已练得极好了,手头又有高深剑谱,便忍不住自己的手。 那是他第十次思《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似乎懂了点要领,又似乎不得要领,想问一问谢厌,但下场肯定是被训一顿,思及此,又生生忍住了。 饭桌另一边,步回风起了个新话题“老大,咱们是确定了要参加三大学院的秘境比试吧?明日便是神都学院院内选拔赛报名日,按照规定,每支报名队伍人数限定五人,不可多、不可少。除了咱们仨外,另外两个人上哪找?” 谢厌头也不抬,随口道“去问问陆羡云。” 步回风“还是差一人。” “你随便找个人凑数。”谢厌道。 “……不带这样敷衍的吧?”步回风瞪大眼睛。 谢厌语气不咸不淡“老实讲,带上你,已经很敷衍了。” 步回风觉得自己很受伤,决定默默扒饭,今天之内都不和谢厌讲话了,只要讲一句,就学狗叫。 谁都没发现他这点心思,剑无雪为谢厌盛了一碗汤晾在他手边,提议道“没有规定队伍成员必须是论道台弟子,我们可以去太素堂或机巧坊寻一人。” 谢厌的条件依旧简单“只要不是一上场就腿软的,谁都行。” 剑无雪“好。” 听着二人提到机巧坊,步回风想起某件事,遂放下饭碗,可瞬间又想起就在数十息前的刚才,做下了一个学狗叫决定,登时犹豫起来。 这犹豫没持续多久,他想反正是在心里做的,别人都不知道,不就跟没做过决定一样吗? 于是轻咳一声,用强装自若的口吻开口“老大,我有一位机巧坊的朋友想见你,便是协助我完成轮椅改良一事之人。” 谢厌不解步回风语气里的千回百转,深深扫了他一眼,问“那位叫做拂萝的姑娘?” “是。”步回风道。 “可以,我亦对她分外好奇,正好今日有兴致去神都走走,便去见上一面,亲自对她一声感谢。”谢厌道。 把去神都上学成去走走,神态风轻云淡,步回风羡慕极了。但他深知自己羡慕不来,苦涩又失落地挤出一个笑容,拂萝从不落下课业,唯放课后有时间一叙。 谢厌点头“可以,我的时间很灵活。” 步回风内心更苦涩了。 终于吃完饭,桌上残局交由哑仆打理。 而距下午开课尚有些时间,步回风开始号召大家做些娱乐活动,譬如打牌。 “打牌有益灵活思维,打牌有益锤炼全局目光,只要不押筹码,就不算赌博,不会带坏剑无雪少年。”步回风得理直气壮。 谢厌挑眉,偏头去看剑无雪。 少年人如是道“你若想打牌,我便陪着你;你若不许我打牌,便让哑仆来。” 哑仆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端起堆满碗盘勺碟与筷子的托盘,一声不吭离开。 于是剑无雪坐下,开始摸牌。 今日他们打斗地主,最后还是加了筹码,虽然仅一枚灵石。 要这些奇妙牌局,乃两千年前在七州大陆上流行起来的。创始人是谢厌的师父江栖鹤,曾对谢厌与最千秋直言过,他并非七州土人士,这些都是他家乡的玩法。 但对步回风来讲,当年初来乍到、得知此事,令他震惊了三日有余。震惊之后,还妄图去和那位“创始人”相认。 他自然是没有机会,不过如今已能理解,七州大陆上存在多处时空裂缝,如他这般从异界被卷进来的,还有许多。 地主一共斗了五把,谢厌坐庄三次,杀得步回风与剑无雪片甲不留;剩余两次由步回风当庄主,被谢厌和剑无雪联手摁在牌桌上摩擦。 苦涩再度在心中泛滥,步回风决定三个月不再碰牌。 “是时候了,走吧,往太玄山。”谢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将步回风输给他的灵石收下。 剑无雪上前来,用一件赤红大氅将谢厌从头到尾裹好,又带上手炉与满满一盒子吃食,才对谢厌点头。 两只手一前一后搭上轮椅椅背,谢厌捏碎传送符纸,瞬息之后,三人出现在神都学院门外。 今日下午,谢厌与剑无雪的课程是《观物》,步回风则是一门与机关相关的,三人分作两个方向,各自往目的地而去。 秘境试炼队伍选拔赛即将开启。秘境诱惑之大,是万般险亦是万般利,神都学院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论道台学子纷纷找人组队,有的甚至为了争抢队友大打出手,搞得风纪委员会忙得很。 谢厌与剑无雪同这些人擦肩而过,踩进传送阵,来到明镜堂。 《观物》一课,其中寻常易见的动物与植物已讲授完毕,今日开始较为稀奇之物,其中便有落雁湖秘境独有的炽羽蝉。 这是唯一一门,有幸被谢厌认真对待的课程。不过这人依旧选择坐在角落,无他,僻静而已。 炽羽蝉如其名,乃蝉之一种,羽为赤红,仿若火烧。 此蝉数目稀少,身形巧,藏于林叶间,无甚么东西可诱出来,是以能否寻见,全凭运气。 炽羽蝉没有攻击性,价值在于入药,头、身、躯干、羽翼皆有不同药效,但替代品良多,因此这些年来,没多少人会刻意捕捉。 不过炽羽蝉心,却是忘魂丹缺一不可、无物可代之的药引。 有人提问“忘魂丹为何?” 先生答“可令人忘却某段回忆之丹药。此丹需三味药引,皆为可遇不可求之物,是以,想要忘却,并非易事。” 众人咋舌,谢厌默然垂眸,开始捏自己的手指。 来明镜堂上课的论道台弟子较少,是以队友争夺之战火未波及到此。 听了一下午课,待到红日西坠、日影偏移,先生道一声“今次便到此”,谢厌慢条斯理抬起右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眼角渗出水珠,又被轻轻擦去,他垂下眼眸,对身侧的剑无雪道“我去机巧坊找步回风,你往论道台寻陆羡云,晚饭时家里见。” “我与他谈完,便来寻你。”少年却是不肯独自回去。 谢厌哼笑“你也不嫌走来走去累得慌?” 剑无雪摇头“不嫌。” “那行吧,一会儿机巧坊见。”谢厌完,抬手摆了摆,先一步驱着轮椅往明镜堂外行去。 他在机巧坊的铸剑台找到步回风与拂萝。 拂萝个子不高,甚至不到步回风腰部,四肢纤细得近乎一折就断,身上的学院服饰明显改过,长发用幽蓝发带束起,转头看过来时,那双眼瞳亦呈幽蓝色,而她的背后,还背着一把同色的伞。 “你是一名苦旅匠。”谢厌道出她的身份。 “我是。”拂萝点头,旋即脸上绽放出笑容,眸眼明亮温和,走过去,朝谢厌伸出手,“你好谢厌,我叫拂萝,‘青萝拂行衣’的拂萝。” 这个动作是苦旅匠之间特有的礼节,代表了友好。 谢厌亦伸手,与之一握即分。 苦旅匠,意为孤苦的旅行匠人,他们身材娇,却擅长工匠技艺,许多人能够画出图纸、却无法制造出的东西,皆可由他们的手变成现实。 他们并非七州自有的种族,而是两千年前的人魔混战中,被时空裂缝骤然卷来的一批异世者。 因时空裂缝位置并不固定,连接之地点,亦是常有变换,这批人寻不到回家之路,不得不开始在七州上四处漂泊,于是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又及,数百年前,苦旅匠寻到一片适宜自己居住的山谷,不再与外界频繁交流,唯有缺少物品时,会将自己制造的东西拿到集市或拍卖行出售。 像拂萝这般,不仅跑到神都来上学,还与七州人交朋友的,实属少数。 “你为我的轮椅没少耗费心思,我却一直未曾向你道谢,请勿怪罪。”谢厌轻声道。 拂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怎么会怪罪?你和步回风的构想都很独特,我见之心喜,不请自来,还望你见谅。” “我仍欠你一声‘谢’。”谢厌笑起来,得诚恳,“多谢你,拂萝姑娘。” “不必称我为姑娘,叫我拂萝便好。”拂萝体型娇,即使谢厌坐着,两人目光相接,她亦要仰起头,眸光自下而上,幽蓝色眼瞳中微芒闪烁。 完这话,她又笑了一下,笑容中多了些不明意味。 她再度伸出手,这一次,抓住谢厌袖摆,很有抓住了某种救赎的意思。 “你终于来了。”拂萝注视谢厌的眼睛,轻声。 谢厌双眸不着痕迹微微一眯,随后不解道,“什么终于来了?” “我终于等到你了,苦旅匠终于等到你了,我们的领航者,我们的……星星。”着,拂萝退后一步,拂过衣摆,屈膝,深深叩首。 幽蓝伞上流光幽幽,苦旅匠眼角,泪水长流。 谢厌脸上表情不改,若是剑无雪在此,则能很快察觉出他不大高兴了,不过步回风好歹与他相处了数月,深深了解他不喜麻烦惹身的性子,当即丢下手中工具,跳出来缓和气氛。 “老大,今天是个高兴日子,咱们笑一笑,开心些。”步回风挡在谢厌和拂萝之间,动作浮夸。 “我这不是笑着的吗?”谢厌挑眉。 步回风伸出两根食指摆在脸颊边,往上画勾“笑容,要发自内心。” 谢厌看着他脸颊与鼻尖上两坨黑晕,嗤笑出声,“你让开,我正和姑娘话呢。” 步回风不让。 “我没有生气。”谢厌一叹,他只是有些的不高兴。 步回风凑近几分,仔细看他的神色“真没有?” 谢厌眼珠子一转“我骗你作何?” “好吧,我让。”几个弹指后,步回风道,但没立刻让,而是转身对拂萝道“我老大这个人呢,只是比较怕麻烦,所以不轻易帮人忙,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你和他多相处相处……” 步回风嘚啵嘚啵出一串好话,谢厌耐心听着,终于等到他住口,一扬下巴,“你让拂萝起来——” “哦哦哦对对对,我这猪脑子……”步回风一拍脑门,赶紧把拂萝扶起来。 拂萝总算和谢厌对上视线,格外真诚地“我没有要请求帮忙的意思,你是我们的星星,只要高挂夜空,散发光芒就好。” 谢厌“咦”了一声,“这是你们苦旅匠的预言?” “是七州的星算师帮我们算出的。”拂萝道。 又是星算师,谢厌平平一“啧”。 当初赵辜为帝,他任国师,赵辜为人猜忌多疑,忌惮他为黎民所拥戴,设观星台以削弱他手中权势。便是自那时起,星算师的地位一升再升,至如今,星算师已被视为神圣之代名词。 苦旅者苦寻回家道路两千年之久,谢厌理解他们的心情,不由轻叹。 “谢厌。”拂萝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谢厌“你。” “我之前听回风,你们秘境试炼的队伍仍缺一人,不知能否让我顶上这一空位?”拂萝得心翼翼。 “老大,别看拂萝是个女孩子,但她胆子很大的,绝对不会因为对手太强大或者长得太丑而腿软!”步回风再次蹦出来帮腔。 “我自保不成问题,对敌时,敌人一般都会轻视我,所以我总能出其不意制胜!此外,我还有一把别人想不到的武器!”边,拂萝边取下背后的伞,握住伞柄,再轻轻一拧,接着一声铮然,寒刃出鞘。 刀是好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谢厌伸手轻触过后,赞赏地“啧”了声,“可以,只要不比我更拖后腿就行。” “老大这是什么话,我才是最拖后腿的。”步回风走回去继续打铁,毫不在意地道。 谢厌幽幽一笑“还挺有自知之明。” 行吧,步回风决定他还是闭嘴打铁比较好。 炉中火渐,步回风叫了声“拂萝”。 拂萝却是从鸿蒙戒里搬出一张桌子,摆上点心与茶水,确保他们苦旅匠的“星星”得到良好照顾后,才过去鼓风。 约莫过了半柱□□夫,剑无雪与陆羡云来到机巧坊,前者已经服后者加入他们队伍,如今五名队员聚齐,是该商讨一番战术,以及给队伍取个名字。 步回风与拂萝暂时停下手中工作,五人围坐桌边,步回风正打算介绍一番拂萝,忽见几人大步朝铸造台行来,不由目光一凝。 来人皆是论道台弟子,着鷃蓝地暗玉紫滚边高阶弟子长袍,一人佩剑,一人持刀,剩下那个手握□□。 他们目的很明确,视线所向,皆是正在给谢厌倒茶剑无雪。 那名剑者走到剑无雪身前“我名魏亣冐,习澪月青锋剑,境界在金刚境三层。此番前来,是想邀请剑无雪师弟加入我的秘境试炼队伍。” “不去。”剑无雪答得干脆。 剑者瞧见他身旁的陆羡云,问得心有不甘,但还算有礼“可是加入了这位陆师弟的队伍?” 陆羡云轻啜一口茶后,温声道“我与剑无雪的确在同一支队伍。” 剑者脸上浮现出放弃神情,告辞之言欲出口,却听得身后持刀人沉声道“不对,师兄你误解了!我们问你,你们刚好五人,莫不是同一支队伍?” “对啊,你好聪明哦。”步回风轻飘飘回答。 此言一出,惊煞来者三人。他们眼睛越瞪越大,其中一人痛心疾首对剑无雪与陆羡云道“你们,这是将机会白白让与他人!” “不劳操心。”剑无雪冷冰冰地。 如今论道台中对谢厌评价褒贬不一。 褒的,多半是在惊霜剑法入门考核上见识过谢厌点评剑无雪之人,那日连授课先生都对谢厌欣赏有加,他们更是心生向往。 贬的,亦有参加考核之人,他们认为谢厌只会纸上谈兵而已,不见得在剑道上有多见地;另一部分,则是大多数中高级弟子,谢厌与这些人而言,依旧是那个在神思塔下戏弄众人的残废。 这不,穿高级弟子服饰的持刀人立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一个废物,一个矮子,再加一个步回风,你们俩真是、真是脑子有病!” 这话得还不够尽兴,他还欲再言,却见剑无雪手腕一翻,明寂初空出鞘。 凌厉长剑,当空划下。 战火一触即发,那个握枪的赶紧拉住持刀人与剑者衣后领,拖着他们往外走,边道“算了算了,他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求。走吧,去问别人。” 那三人行到视野之外,步回风怒而拍案“靠,怎么轮到我了,就直接名字了?” 谢厌食指轻叩桌案,忽然道“经他们这样一提,我倒是想出队伍名了。” 剑无雪问“叫什么?” “老弱病残队。”谢厌笑起来,“步回风,老;拂萝,弱;我,残;你们俩,脑子有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1章 溪清松声寥 溪清松声寥 “起来, 咱们之中年纪最大的, 是老大你吧?我只算第二老的。”步回风对于谢厌的话, 非常有意见。 谢厌挑眉, 反问他“那由你来占其中的‘残’字?” 步回风被噎在当场,仔细对比一番“老”与“残”这两个形容,最后选择摇头,“还是算了,老就老吧, 还能提醒大家尊老爱幼。” 谢厌轻笑着一“啧”,扭头看向步回风以外三人“你们对这个名字可有异议?” 剑无雪与拂萝同时抬起眼眸,却是后者抢先一步“我没有,谢厌什么就是什么!” 少年人的脸黑了一瞬,随后撇下眸光, 干巴巴地道“没有。” “我亦没有意见, 队名不过一代号而已。”陆羡云放下茶盏, 笑容谦和。 队伍名称便被定下,接着是结合五人各自长短指定战术。 步回风打了一下午铁, 有一些饿,建议把商议地点换到扶疏城的上膳楼中, 边吃边聊。 没有人不同意。 不多时,五人出现在上膳楼二楼雅间,珠帘轻晃, 暗香幽浮, 自半开的窗望出去, 长街灯火亮如昼,游人穿行,喧嚣不歇,绮罗翩然。 各自落座,谢厌与步回风点菜。 店二记录好了菜名离开,剑无雪立时起身,走去放下窗户,将外界的热闹赶远;陆羡云往地上拍了一张符纸,避免廊上过客将他们的讨论给听了去。 做足准备功夫,谢厌问“这选拔赛,一共要打多少场?” 步回风往嘴里塞了几块包雅间附赠的点心,续好命后,回答“从上一次的情况来看,并非所有报名参赛的队伍,都有参加选拔的资格。论道台长老们会对所有参赛队伍进行综合评定,评出三十二支,开始选拔赛。” 陆羡云发问“根据什么评定?” “大概是……平时在武道方面的表现?”步回风得有些迟疑。 拂萝瞪大眼,眸中写满担忧“啊?那我们的评级岂不是会很糟糕,我在武道方面完全没表现……” 谢厌笑起来,食指在桌畔有一搭没一搭轻叩,漫声道“没关系,就算我们的评级吊在所有队伍最末,我们依然能够进入选拔赛。” 剑无雪扭过头去,紧紧注视谢厌,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指……” “你猜得没错,上宫攸那老头,不会让我们去不了落雁湖秘境。”谢厌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散在幽香四浮的空中,透着几分懒意。 步回风靠窗而坐,翘着腿,“嘶”了一声,颇为赞同地点头“老大得对。”片刻,却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一来,我又有了问题。” 谢厌看向他“你问。” “为何不直接让我们空降秘境?”步回风往前倾了倾身。 “你,我,在学院里是什么名声?”谢厌抬手一指步回风,又指向自己,“若是直接让我们去秘境,山长大人在学院内的声望,将大受打击。” 步回风了然一“哦”。 “再者,参加选拔赛,亦是给我们队伍提供了一个磨合机会。”谢厌敲敲桌子,扬起下巴,“来,继续比赛规则。” “好。”步回风坐直背,手指蘸过几滴茶水,边,边在桌上画示意图,“这三十二支队伍,将分为八个组,组内四支队伍依次进行比试,采用积分制,胜、平、负分别获得二、一、零积分。组内积分最高者,拥有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接下来八个组抽签决定对手,一局定胜负。胜者,成为前往秘境试炼的四支队伍之一;败者,就回家洗洗睡吧。” 谢厌抬手抚着下巴,沉声道“这便意味着我们一共要进行四次比试。还行,不多。” 余下四人皆看着他。 雅间内灯盏清雅,无风,烛火兀自摇曳,描座中红衣人一抹剪影;谢厌在沉思,跳动的光映入他眼中,像是揉碎开的星辰光辉,悠远明亮。 俄顷,那双眼眸轻轻一转。 “我们几人中,能打的唯有少年与陆羡云。一般对手,你二人足以解决,不过仍不能掉以轻心,不做后方布置。”谢厌慢条斯理开口,“比试是五对五,大体来讲,你二人负责将战线往前压,我们后方以防御与支援为主。具体情形,听我临场指挥。” 剑无雪那双青灰色的眼眸微动“你打算以何支援?” “符纸。”谢厌答。 剑无雪又问“可你不是只从东风一梦遥中,带出了传送符么?” 谢厌弯起眉眼,轻声一笑“少年人,符纸这玩意儿,可以画啊。” 少年人摇头,表情格外严肃“我不同意由你来画,你身体不好,画符太耗心力。” “谁我要自己画了?”谢厌依旧笑着,“晏珣和风入松,有这两个陆地神仙修为的人在,叫他们费费心思就是了,而且画出来的符比我亲自动手,要精良得多。” 闻言,对面的拂萝微露震惊“能请动风入松长老与上林谷谷主?” “当然,我从不笑。”谢厌语气肯定。 “真不愧是谢厌!”拂萝眼眸中光芒闪烁,双手合十抵住下颌,一脸崇敬地望向谢厌。 坐在谢厌身旁的剑无雪脸更瘫了几分,他抬眼往桌上一扫,伸手取过圆桌中央的茶壶,高高举起,利用此动作挡住拂萝的目光,顺便为谢厌倒茶。 “老大,我们这算不算作弊。”步回风大喇喇靠着椅背,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折扇抖开,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扇动——关了门与窗之后,他渐渐感到有些热。 谢厌漫不经心一笑“别的人若是想,也可以去请那两人帮忙画符,不过是成与不成的问题罢了。” 不多时,店内伙计开始为他们上菜,众人止住关于选拔赛一事之交谈,唯余对菜品的讨论。 这个店二是个机灵的,极会察言观色,立刻省去报菜名与介绍的环节,将菜肴一一摆上桌后,告辞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关门。 剑无雪观察了一会儿桌上菜肴,决定将那道用敞口深盆盛放的水煮肉片换到谢厌与拂萝之间,丝毫不给这个身材娇的姑娘和谢厌对视的机会。 而步回风对于少年将辣的菜往离谢厌远的方向推习以为常,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甚至,谢厌亦然。 过了一会儿,拂萝夹起一块酥肉放进碗中,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打算对谢厌,却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是一口青花瓷盆。这盆于她而言甚高,完全挡住了视线。 她试图仰脸,可老半天,还是看不见对面的人,遂不得不作罢。 但该的还是得,不过姑娘声音闷闷的“谢厌,我之前研制出了一套机关人偶,与学院的陪练机关人不同,它们依靠符咒对战场进行辅助,需要人在后方进行操纵,你看这个能派上用场吗?” 谢厌眼前一亮,手中筷子顿在当空,问“符咒是已经定好的,还是能灵活更换的?” 拂萝“后者。” “如此甚好。”谢厌细思片刻,道,“一会儿你随我回去,为我演示一番。” “好的呀。”姑娘语气里带上些许笑意。 两个人隔着青花瓷盆话,其间剑无雪一刻不停地为谢厌夹菜、盛汤、包烤鸭,等谢厌低头,面前的碗已堆起一座山。 “你喂猪呢?”谢厌没好气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猪的话。”剑无雪低垂眼眸,轻声道。 “如果我是猪,你与我又是相同的,那你是什么?”谢厌往剑无雪的方向凑近几分,压低声音笑问。 谁知剑无雪答得毫不犹豫“我也是猪。” 谢厌“……”这人真是不惜贬低自己来达成损人的目的,懒得和他话了。 众人专心吃饭,席间间或传来交谈,但都不是什么大话题,几句便被带过。饭后,一行人离开上膳楼,步回风建议大家走回去,感受凡尘烟火气息的同时顺便消食。 来到谢厌的宅院,拂萝向大家展示了她的机关人偶。共六只,甚是矮,但行动灵活,其上附着的符与咒可随意更换。 她打造此物,最初的打算是拿去江天一色拍卖、换些钱,可无奈操作繁琐,且当时又有另一种能自主进行攻击与防御的机关人问世,众人纷纷转向另一种,导致她的辅助型机关人偶再无人问津。 谢厌却对她的机关人偶赞赏有加“市面上的机关人,其实是仿制两千年前墨阁之手笔,但不到要领,机动性极差,模式固定,进攻与回防都笨笨的,只能用于陪练,或是对付普通人。你这个,由人在远处操控,随机应变切换符咒,分外灵活,若是用好了,能成为决胜关键。” 拂萝顿时眼露欣喜。 这时步回风凑过来,语气神秘“老大,最近我也在制造秘密武器,等到了开赛那日,再拿来给你瞧。有了它,我们所向披靡!” “哟,这么自信?”谢厌偏过头去看他。 步回风打了个响指,唇角一勾,朗声道“就是这么自信!” 看完机关人偶,便是各回各家各自歇下。翌日,步回风与拂萝前去报名,谢厌去找风入松与晏珣。 风入松这人很闲,在论道台挂了个长老的名,其实什么事都不用做。他是如今大陆上少有的地仙境修为之人,在神都的作用,主要是震慑,使旁人不敢来犯。 想让他帮忙,很简单,请他喝上几坛好酒就是。 至于晏珣,便更不用。这个人除了在与最千秋相关的事上比较倔之外,其余的都是口嫌体正直,明面上着不帮忙,实则心思早已动起来。 符纸之事交由这两人,很快便到选拔赛的日子。 三院秘境试炼之比,关乎学院在大陆上的威信与名声,事关重大,不可轻视。 又及,上一次三院在太玄山秘境进行比试,神都学院作为东道主,其学子在试炼中顺利夺得头筹。神都无人不想保住魁首地位,是以学院格外重视今年的秘境试炼,选拔赛期间无课,众人极力比拼便可。 第一轮是八组组内比试,分别在八个地方同时进行,谢厌他们队伍所在组分到的场地是“溪响松声”,此地有溪有松,溪面浮冰,松上积雪,清丽秀雅。 比试台悬于半空,外罩结界,以此保护此间景致。而观战者,可通过底下的一方万华镜查看台上景象。 谢厌这支“老弱病残”队,皆是相貌出挑之辈,老天向来比较偏爱长得好看的人,因此让他们成为第一组出战队伍之一。 传送阵法直接将他们送到场内,抬眼往对面一瞧,好巧不巧,正是数日前来铸剑台挖墙脚的那几个高级弟子。 谢厌定睛一看,他们的队伍名叫“举头望明月”。 步回风已经吟了起来“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举头望明月,低头泪千行。好诗,好名字,应景!”还边边拍掌。 对面的持刀者脸黑如炭,若非还在准备阶段,估计已提刀向他砍来。 剑无雪与陆羡云稍稍错开,在比试台中央;拂萝手持操控机关人偶用的弯月桐木盘,立在两人之后;谢厌则驱着轮椅去到阵型最后,身前是步回风。 双方互相打量之间,对面的剑者冷笑一声,对列在阵型前方两人道“那日之前,我对你二人很是钦佩,谁知你们如此狂放!作为师兄,今日便让你们得到些教训,好叫你们知道,师兄们可不是随随便便伙同些废物,就能打过的!” 这话让谢厌“哦”了一声,语尾上扬“若是我们赢了,当如何?” “从今往后,我喊你们师兄!”那人大喝道。 谢厌弯起眼睛“定了?” 剑者瞪着眼道“定了!” 谢厌但笑不语。 正值锣鼓声落,剑者身侧持刀人吼一声“来战”,瞬间蹬足跃起。 但有人比他更快,这个人眼似冰雪眉含霜,绷紧一张俊脸,青衣起落之间,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一扬,剑光破开太玄山间凛冽长风,直指持刀人面门。 少年人连真元都未曾调动,仅凭体内唯余半数的至阳之气,便将持刀人从半空震落。 这人直接晕了过去。 剑无雪不抽剑,足下步伐一踏,瞬息至那剑者身前。 当的一声,兵刃相接。 陆羡云身形亦动起来,手腕一翻,抬起山月江烟,架住握枪者手中长。枪。 谢厌喊了声“拂萝”,后者立时挥袖,数只巧机关人出现在场上,以极快的速度奔向比试台另一侧。 “少年,注意脚下,往震位移动两个身位;陆羡云,下一招接‘抱影寒窗’。”谢厌目不转睛盯着场间,轻声道,“拂萝,给那个使双刀的贴个雷符,再绊一下第二个用剑的。” 三人应声而动。 如谢厌所提示,剑者果不其然偷袭剑无雪左足,欲使他立地不稳。剑无雪错步避之,向左后方旋身,明寂初空一斩,剑光横空,势如满月。 惊霜剑法第一式,四山月白。剑起剑落,斜挑下勾,剑招快,剑意轻,仿佛月缈于天,澄澈如水,照得嶙峋山石皎然素白。 他防得滴水不漏,攻势更是无处不在,令对方的剑者一退再退,在是防是攻,如何出手拆招之间纠结徘徊。 剑者之势已去,再观陆羡云,亦是占了上风,剩下该担心的,便是由拂萝拖住的双刀与单剑。 这时步回风搓着手对谢厌道“老大,我真的不用掏出秘密武器吗?” “不用,这一场比试,你的作用在一开始就发挥了。”谢厌盯着战局,声音轻飘飘的。 步回风一愣“啊?” “你的嘲讽技术很厉害,下一次继续努力。”这般着,谢厌甚至象征性地鼓起了掌。 步回风摸了摸鼻子,“过奖过奖。” 再看场中,数个弹指间,剑者与持枪人皆已想通凭几之力无以战胜对手,他们对视一眼后,又喊了一声身后两人,决心转换攻击对象。 谢厌目光凉丝丝扫过他们,轻笑“走,我们上去。” “啊?上去送?”步回风惊讶,不过虽是这般着,仍紧随在谢厌身侧。 很快来到场中,谢厌不慢不紧开口“少年,来坤位,准备‘千峰开霁’;陆羡云,走坎水,使出‘露坠冰柯’;拂萝,撤掉机关人。” 他话音落的同时,对方的剑者与持枪人已抽身退出剑无雪和陆羡云的攻击范围,与后方二人汇合。 紧接着,四人排开阵型,兵刃所指,皆是谢厌! 谢厌笑了。 弯眼似桃花泛水,风来,红衣猎猎,艳丽如烧。 下一瞬,剑无雪闪身至谢厌身前,长剑破空。 刹那间,剑气纵横凛冽,犹千峰起,千云散,长天一霁,华光来照! 惊霜剑法第三式千峰开霁去势汹汹,来者尽数为剑光所困,目之所及,皆为耀白之色。 陆羡云亦到了位置,山月江烟于手中高挽,剑尖往下,剑气荡开,四野俱震。 “拂萝!”谢厌一声喊。 着幽蓝衣衫的姑娘高声答“是”,手中弯月桐木盘一翻,机关人结队而来,挡在谢厌身前。 “走。”又是一声,步回风扒上谢厌轮椅椅背,调出三倍速度,推着他往另一个方向飞奔。 几个来回,“千峰开霁”与“露坠冰柯”两式皆走到最末,两把名剑齐齐横斩,剑光浩浩,如星坠平野! 层云荡起,寒风冽冽,待尘埃渐落,两人各自退开,挤在中间的四人,竟是扑通一声,同时倒下。 这四人无力再战,在云上的论道台长老落到平台上,朗声宣布此战结果。 但“举头望明月”这个队伍中仍有人不服气,那个双刀起来,捂着伤口大声道“和我们对上,赢了,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下一场就不一定了!下一场对上‘半声春鸟’那五人,铁定没好果子吃!” “老弱病残队”无人理会他,尤其是剑无雪,已推着谢厌走去传送点。 不过谢厌到底是在意的。 等离开比试台,回到准备区域,他边打呵欠边问“你们可知‘半声春鸟’这个队伍,有什么道?” 答话人是步回风,在神都六年,此人堪称“神都通”。 他“上一回,不是我们神都的学子夺得秘境试炼头甲么?那支队伍就叫‘半声春鸟’,摘夺桂冠的配置是两名高级弟子与三名低级弟子。这样的组合都能夺冠,可以想见那三名低阶弟子的实力。 当时的高级弟子早已通过结业考,拜入门派继续修行,或为世家效力;剩下的三名低级弟子,经过三年历练,如今已成为高级弟子。在神都学院内颇有名气。 这次挑战秘境,那三人依旧在同一支队伍,且他们的队伍名,仍是当年的名称。” “如此来,如今的‘半声春鸟’,应当是呼声最高的一支队伍?”谢厌道。 步回风点头“没错,毕竟那三人中,已有一人入了玄冥境,另外两人都在金刚境第三层圆满的境界。” 谢厌挑眉轻哼“看来,咱们的‘老弱病残’真是命途多舛。” “无妨。”剑无雪敛着眸,沉声而道,“我可以打过他们。” “那便看你的了,少年。”谢厌弯眼笑起来。 离下一场开始还有些时间,他们找了一处有桌有椅的凉亭,并在桌上摆出点心与茶。偶有路过的人瞧见,皆是嘲讽一笑。 此刻在溪响松声比试的,其中之一便是“半声春鸟”,这支队伍击败对手所花时间比谢厌他们更短,结果落定后,没离开比试台,而是在场边,悠然等待下一个对手的到来。 “半声春鸟”五人,或持刀,或持剑,许是为了给对手方便辨认,皆着不同颜色衣衫,但神情,皆是凛然肃杀。 谢厌他们吃完了茶,再度往传送阵法而去,临行前一眼轻瞥,竟见风入松的剑童又干起了老行。 这一次,老弱病残队是一赔十。 “嗤。”谢厌没忍住笑,“赚钱的机会又来了。” 完,他亲自去剑童那,押了十万两银票在老弱病残队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2章 溪响松声荡 溪响松声荡 剑童当场就哭出来, 脸上左边写着“绝望”, 右边写着“凄惨”, 哀嚎“谢大长老, 您不能这样!您这是在逼我去当裤子啊!” 谢厌手指在银票上轻轻一叩,笑问“那你觉得,当如何?” 剑童挺了挺背,把眼泪憋回去,义正言辞地敲桌子“您作为参加比试队伍的成员, 不能对自己下注!” 谢厌拖长调子一“哦”“什么时候有的规定?” 剑童“刚才!” 谢厌又是一笑“既然如此,那我换个不是我队伍中的人来。” 剑童又是“哇”的一声,当即从下注的桌台后绕出,一屁股坐到地上,抱住谢厌大腿“谢大长老, 您高抬贵手, 放过童我一马吧!” 还哭得鼻涕眼泪四飞。 谢厌嫌弃地将自己衣摆从他手里扯出来, 平平一“啧”,“算了, 这次便不逗你,不过赚钱之后, 你得把欠我的还上。” “谢谢谢长老,谢谢您!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童从今往后就跟您姓了!”闻言,剑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哭得稀里哗啦, 得真诚无比,“我这次出来摆摊,便是为了还您钱,必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谢厌看得好笑,没好气地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才转动轮椅离开。 重回比试台,对方“半声春鸟”五人已摆开阵型。他们分别着黑、白、青、蓝、黄五色衣衫,白衣人与青衣人持剑在前,黑衣人、蓝衣人、黄衣人在后,正中央乃一名刀客。 “那名穿白的,便是修为在玄冥境之人;后方的刀者与黑衣人,则在金刚境第三层大圆满。”步回风声为谢厌介绍。 他们的阵型与上一次对阵“举头望明月”时无异,剑无雪与陆羡云在前,拂萝居中,谢厌和步回风压后。 不过这一次,谢厌的位置较之步回风,要稍微靠前一些。又及,拂萝的机关人偶甫一登台便放出来,其中三只立于比试台中轴线上,另外三只在谢厌身前一字排开。 “老大,这回总该让我出手了吧?”步回风问。 谢厌抬了抬手,示意他请便。 时迟那时快,只见步回风神识沉入鸿蒙戒中,再挥袖一招,比试台边登时传出一声巨响。 咚—— 一个重物落地。 从外表来看,此重物有些类似丹炉,不过“炉顶”处被一根碗口粗、长二尺的铁管穿透,“炉”的上下部分是能活动的,后方有一把手,可随心调整铁管对准的方向。 步回风称他为“炮台”,原计划着以灵石弹作为填充物,可无奈消耗太大,成太高,不得不换成别的。 于是步回风第二次从鸿蒙戒里抓出东西,是一箩筐贴有符纸的果子。 这果子很常见,不过符纸……却是不同寻常,少有人能读懂。 步回风将果子一颗接一颗填充到炮台里,神情轻松写意,看得比试台另外半场的几人纷纷皱起眉头。 “到底想搞什么鬼?”白衣人低声道,似是询问队友,又似自自话。 “管他们搞什么鬼,终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其中一人回他,语气轻描淡写。 白衣人没有应声。 供双方队伍准备的时间很快结束,这一次,谢厌让剑无雪与陆羡云刻意放慢一步,将先机让与对方。 半声春鸟五人结阵而来,攻势汹汹,剑光刀光,似若雷鸣电闪。云垂地,风怒卷,比试台上,兵戈声声,比试台外,层林俱震,雪落清溪。 这五人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阵法以五行八卦为基础,纳天地之气,使浩荡真元绵延不绝;又相生相继,五者化一,而一为无穷。 剑落,长刀平递而出;剑起,刀偏转,化为防守之势。所向之处,华光炸开,耀然夺目。 剑无雪与陆羡云两人被逼得一退再退,拂萝的机关人偶亦遭当场扫落,别附着其上的符纸,就连四肢,都与主干分开。 谢厌坐在后方,轻声叫他们别乱。 这一声过后,半声春鸟的刀剑之阵却是来势更疾。阵中那个玄冥境界的白衣人长剑指天,再猛然一翻,雄浑真元立时横扫过比试台。 剑无雪和陆羡云立剑,堪堪格挡住此一击,至于拂萝和步回风,却是被击中心口,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洒在大理石地砖铺就的比试台上,犹如泼出一笔腥红残墨。 谢厌的轮椅经过改造,扶手、椅背甚至双侧两个木轮,皆刻有防御符咒,可挡玄冥境界之人三次攻击,是以场中他亦无事。 “我等不欲重伤你们,师弟师妹们就此放弃为上。”刀剑阵中,白衣人垂眸望向谢厌,定定道。 谢厌他们没观摩上一场比试。那时,这人便过类似的话,可当时的对手并不领情,立剑便冲,结果被他一剑挑飞,狠狠撞上比试台外围结界,再啪叽一声掉回来,分外狼狈。 溪响松声中,挤在万华镜前观战诸人不忍道“谢长老你还是直接认输吧,你向来身体不好,若是硬抗半声春鸟的阵法,恐是调养数年都调养不回来的。” 有人点头附和“对啊,还是放弃吧。在适当的时间选择撤离,亦不失君子风度。” “三年后再来,亦是不迟!” 可转瞬,就有不一样的声音响起,语带嘲笑,表情讽刺“哈哈哈,现在退出,可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旁边支持谢厌他们的人被这语气气得跳起来,怒目相向“你什么呢!” “我是在赞扬他们啊!”那人得更加古怪。 为谢厌他们话的人是机巧坊弟子,被激得登时掏出自制机关武器,对方亦不相让,赫然拔刀。 战火就要点燃,值守在附近的风纪委员立刻赶过来,将两人一左一右拉出溪响松声。 “步回风摆在比试台边缘的那玩意儿还没用呢,会不会能翻转?”有人发现了华点。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声笑“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有人竟把希望寄托在臭名昭著的论道台之耻身上!” “要我,还是让那位谢长老好生吃一番苦头为妙,省得他认不清自己。” “啧,依这位谢长老的处事风格,是断然不会退的,你们还是别在这祈祷了。准备些伤药,哦不,准备上担架,比较实用!” 众人言语一刻不停,双方阵营针锋相对,互相挤兑,却都传不入比试台上几人耳中。不过有人得对,依谢厌谢大长老的风格,自然是不会放弃的。 只见比试台上,遭半声春鸟五人刀剑之阵一压再压的战线之后,被三只机关人偶保护着的谢厌,倏地掀起眸。 他品了品方才白衣人的话,桃花眼一弯,轻笑道“多谢提醒,不过这话,该由我对你们才是。” 话音落,谢厌抬手抛出一张符纸,黄符升空,砰的一声炸开,使得比试台上竟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却只笼罩“老弱病残队”的几人。 雨水声声清脆,携带清新好闻的治愈之息,刹那将令拂萝、步回风身上伤口复原。 电光火石之间,剑无雪手中明寂初空倏尔一横,接着聚至阳之气于剑刃,猛地斩出一击满月。 五人阵随即被扫出一个缺口,陆羡云提剑而上,朝着离位上的蓝衣人斜刺而去! 阵破,一时之间难以再结,而与此同时,咔嚓咔嚓之声在半声春鸟背后响起。 有人回头一看,那些散落一地的机关人偶的残躯断臂,竟亦从这雨中借力,重新拼凑成完整! 拂萝见状,手指在弯月桐木盘上快速敲击,风猎猎,幽蓝发带与衣角飘扬。 机关人偶们起来,不去攻击,而是以难以追击的速度往四方布下符纸。 谢厌依旧弯着眼,姿态萧闲,语带笑意,漫不经心“步回风,该你上场了。” “就等这一刻了!云雪,劳烦你们注意着点!”步回风扬声大笑,一手猛抓炮台后方把手,另一只手扣动悬刀,让填充在内的果实们一颗接一颗弹射而出。 符纸上咒言以上等丹砂写成,为了显得不太欺负人,谢厌特意嘱咐晏珣和风入松,叫他们不要注入太多灵力,不然胜之不武,很羞耻。 于是这两位陆地神仙修为的人大笔一挥,把这些符纸写成了金刚境界之修行者皆能破的玩意儿。 以成散沙的五人阵右翼,穿黑衣服的和蓝衣刀者察觉出倾注在这些符纸上的灵力并不多,立时提起武器,朝着飞来的果实挥去。 符纸一砍即散,兵刃与果实相撞之声却是有些难以形容,啪嗒,果实竟是炸开了! 下一瞬,果实内的汁水、不,不如是浆水顺着剑刃刀刃往下流淌,至柄部,再落到手上,竟是将手心与刀剑之柄黏住,一时之间难以分离。 这不过是寻常易见的果子,为何会如此?中招的两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吼“心!这些果实有诈!” “符纸上的稀薄灵力只是幌子,重点在将这些果实的果肉转化!勿以兵刃相击!” 但比试台范围既定,躲无可躲,果实更是一刻不停从炮口弹出,一时之间犹如雨下,半声春鸟五人见状,不得不结阵筑起屏障,以此防御。 而谢厌所带领的老弱病残队——早在上台前,他们便随身携带了避水符。 “下一次往坎水位。”谢厌低声对步回风道。 百忙之中,步回风艰难回复“老大我不懂这个,你直接前后左右!” “正右方。”谢厌翻了个白眼,“不过心了,接下来他们会冲着你和你的炮台来。” “无须担心,此地有我!”拂萝快步回到谢厌与步回风身边,布置好符纸的机关人偶亦随她而来,六只人偶呈鹤翼阵,将三人护在后方。 “此处便交给你。”谢厌一声哼笑,下颌一扬,冲前方两人道“少年,惊霜剑法第四式,我知道你偷偷学了,大胆用出来;陆羡云,步法改用你们悬剑山庄的‘春透水波明’,第一步往乾位,但注意,稳重些,不要走得太过轻盈了。” 年少成名的一剑丹心陆羡云依言踏足而出,身法轻灵,照谢厌所,往正北方行去,恰是与先前拂萝操纵机关人偶布下的符纸位置相合。 由于步回风的骚扰,半声春鸟五人不得不分出半数人力对果实进行防御,是以落到陆羡云身上的攻击不如先前来得猛烈,一一被轻描淡写挡回去。 陆羡云迅速游走场间一圈,甚至还有闲工夫击退一人。 另一边,雨过天青色的衣摆翩然而起,随步伐飘飘回旋,似风过时重松叠青涛,似鸿雁过水暗生浅涟。 剑穗,瞬扬瞬落,剑花,瞬开瞬谢。 剑光浩浩,剑气如虹,脚步轻踏,若清风无痕,虚晃一招,剑反手一折,对手提剑欲格,可弹指不到,少年人已闪身至这名玄冥境界的白衣人身后。 刹那,剑意如长光贯日,犹飞龙踏云而出,一声长啸,引诸方符纸,轰然声响,震煞人间万千。 白衣人立在当场无以动弹,眸眼瞪大,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半声春鸟的防御屏障被破开,那果肉化作黏糊浆水的果子再度如雨,砸落到他们周身。 半声春鸟的所有人都被黏住了,尤其是倒地的那个,为了躲避滚了几圈,如今与比试台台面亲密不可分。 这五人眼中皆露出惶恐神色,唇颤抖,却发不出一言。 在第一人倒下时,他们仍无所畏惧,毕竟这“老弱病残队”如其名,除去剑无雪与陆羡云两人,其他的毫无战斗力可言。 然此时此刻,竟是被这堆果子给破了防御阵法,弄得动弹不得。 身上黏黏糊糊,恶心至极,又狼狈至极。 “少侠们,可认输?”谢厌打了个响指,示意步回风停止“开炮”,含笑发问。 白衣人看着他们,眼神闪烁不停,情绪不知转过千百回,许久之后,才道“是我等技不如人。” “承让承让。”谢厌微微一笑。 裁判长老从云端落下,宣布此次比试结果。 下一场,其中一方仍是“老弱病残队”,按照惯例,他们可候在比试台上,无须再回准备区。 但这次战况激烈,长老冷眼一扫狼藉台面,遂黑着脸对谢厌等人道“比试台需要进行清理,请诸位先行回准备区域,待可进行下场比试,会通知你们。” 谢厌一声“呀”,装模作样道“还真是劳烦了。” 这话气得裁判长老抬手一挥,直接把他们塞进了传送阵。 场外观战之人一片哗然。 这些看客,即使是心疼、在谢厌他们老弱病残队一方的,皆不相信他们能够击败上一次秘境试炼中夺得魁首的队伍,然而事实就这么发生了,令人猝不及防。 “假的吧?” “我眼花了?” “不不不,大概是我耳朵出错了!” “这是……在打假赛吧?一定是的,他们和旁边设赌局的合起火来让我们都输钱!”这人着,当即撸起袖子,欲往远处剑童摆摊的树底下而去。 下一瞬,某个嘲讽声音响起“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就这么输不起吗?” “就是!谢长老他们队伍,有剑无雪和陆羡云,尤其是后者,生而金刚境,早在几年前就可入玄冥,不过压着修为,未曾突破而已!” “再他们的战术实在是巧妙,谁能想到那个步回风能掏出这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呢?” “我们机巧坊拂萝操纵的那一套机关人偶亦不差!” 万华境前,吵声越发震天,支持谢厌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赞扬声亦繁,不过不像先前双方仍处于对阵阶段时、对方阵营喊“半声春鸟”四字那般,铿锵有力、整齐有声。 无他,“老弱病残队”这个名字,喊出来实在是太伤气势。 于是他们零零散散喊着“谢厌”、“剑无雪”、“陆羡云”,有些机巧坊的人喊起了“拂萝”,不过听来听去,似乎没人对步回风进行拥护。 步回风竖着耳朵坐在参赛者准备区,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似叹似感慨地“还是把时代留给你们年轻人吧,吾老矣——” 拂萝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冷笑。 溪响松声边上,下注的桌案前,仅有少数人正排队兑换银两。 此桩局让剑童赚够欠谢厌的钱外仍有剩余,一时之间喜不自胜,连自家长老呼唤他打两坛子酒回霜水澄定的消息,都忽略了去。 他正沉迷规划未来“这十五万两还给谢长老,剩下的这些,我要去上膳楼吃上三天三夜,然后到悬剑山庄,买一把上好宝剑……” 未几,溪响松声的比试台清理完毕,双方队伍出现在场上。 谢厌他们这次的对手,是之前败给半声春鸟那只队伍。 都是不大的少年少女,热血难凉,意气当头,看见“老弱病残队”胜过半声春鸟,不仅退缩之心不生,反而志气满满,欲击败这些个老弱病残,扳回一局。 谢厌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但不介意让自己这边的年轻人去会会他们,或多或少,总有收获。 因此这一次,步回风不但没得到继续使用炮台的许可,而且被一脚踹出去积攒经验。 拂萝依旧在练习对机关人偶的操纵,陆羡云对自家门派的春透水波明步法有了新的领悟,正专心凝神练习,而剑无雪……与玄冥境界之人打不过一次后,再和金刚境的人过招,感觉就跟提剑切菜似的,太过轻松。 于是谢厌招招手,把剑无雪喊回来,让他把战场留给步回风,陆羡云从旁协助。 这一场比试,打得比前两场都久,全程拿对手练招,令对手时而心生希望,时而跌入绝境。 一炷香燃尽,在陆羡云的协助下,步回风终于提剑击退最后一名对手,宣告比试的结束。 如此一来,“老弱病残队”连胜三场,稳坐组第一宝座。 接下来的比试,谢厌没兴趣观看,打了个呵欠决定回去睡觉,剑无雪与他一道下山。 晚间吃饭时,两人听步回风起,半声春鸟那五人被他们老弱病残五人组击败后,身心皆受重创,第三轮比试,他们对上“举头望明月”五人,竟是从头到尾被碾压。 谢厌平平一“啧”,不做过多评价。 “所以,成名太早不是好事,年少轻狂,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遇上一点挫折就崩心态,以后难成大事。”步回风得煞有其事,边,边抢先一步夹走酸汤中最后一块酥肉,让剑无雪落了空。 谢厌抬手薅了一把剑无雪的高马尾,聊表安慰,少顷,问“明日我们会对上的队伍是哪一只?” “都是菜鸡,不用担心。明日啊,不消你们出手,光靠我和我的炮台,就能把他们弄下场。”步回风很是膨胀,边边不在意地摆手。 “那行,明天你最前面。”谢厌笑着点头。 步回风吹的牛顿时破了,很尴尬地“呃”了声,“还是不了,虽然我成名太早不是好事,但对于我们这边的少年人啊,还是可以早成名的!” 完转了话锋,放下筷子,从鸿蒙戒掏出一封信,递给谢厌“是一封飞马快信,给老大你的,我看上面的印戳,乃是从南渊学院寄出。诶,老大,你还有在南渊学院的朋友?” 谢厌哼笑不言,接过信拆开。 剑无雪凑过脑袋,一瞥信件署名,乃是龙飞凤舞三字霍时竹。 “是霍九。”谢厌这话是对剑无雪的。 对面的步回风仰头一“嘶”“老大,你还认识江陵道霍家的人?” “不仅认识,那人还和他举止亲密,且他还曾过,‘他是霍九的人’。”剑无雪瞪着那三个字,面无表情地在心中替谢厌回答。 谢厌扫了眼信中内容,又道“他听闻了神都学院内发生的事,得知我们有机会去金陵,要请我们吃饭。” “是请你吃饭吧。”剑无雪瞥着谢厌眼中笑意,面部表情逐渐变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3章 天穹银云深 天穹银云深 最强劲的对手已在第一轮比试中除去,翌日第二轮比试, 果真如步回风在饭桌上所言, 赢得轻而易举。 不过自然没让步回风独挑大梁,亦是没使用炮台,因为他们的对手早在比试开始前, 就做足了准备。 四支将代表神都学院前往金陵参加落雁湖秘境试炼的队伍已定, 山长上宫攸现身, 以简短却不失鼓舞的话语动员台上二十名学子。 谢厌懒懒散散落在众人最后, 勾着一抹浅淡笑意盯了上宫攸一会儿,对剑无雪“我算是看出来了,一旦在众学子面前,这位山长就会板起脸来,不再多话。” 剑无雪目光平视前方,压低了声音,对谢厌道“方才替你去寄信,我不经意听见有位长老特意叮嘱山长, 叫他不得絮絮叨叨, 并且给了他一份讲话稿,让他背下。” “……”谢厌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片刻无言, 又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这么一,我还觉得这一任山长挺好玩的。” 谁知剑无雪蹙起眉“你有认为过谁不好玩?” 谢厌手肘搁在轮椅两边扶手上,十指交叉悬空,右手食指轻叩左手手背, 漂亮的眼珠子幽幽一转,冲剑无雪笑道“你这个少年就不好玩。” 这话让剑无雪生出一点的不高兴。 等动员环节完毕,四支队伍各自散去。 如今四月已过,五月初至,距落雁湖秘境试炼开始,尚有月余时间,足够几支队伍去磨练技艺、精进合作。 三大学院之间沟通虽不频繁,但秘境试炼事关重大,一方开启队伍选拔赛,另外两方皆密切关注。 是以,才会发生谢厌等人上午在组积分赛中坐稳第一,身在南渊学院的霍九下午便用飞马传信发来祝贺的事情。 上宫攸对谢厌、剑无雪等人寄以厚望,没过多久,特地密音传信与他们,令这几人半柱香后,往霜水澄定与他一见。 “这种密会,莫非是山长打算将学院的秘密武器交给我们?”步回风摸着下巴,眼珠子不住转动,很是兴奋。 谢厌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看向他“你可以往这方面期待一下。” 步回风搓了搓手,真的开始期待了。 走在队伍最末、与拂萝并排的陆羡云忍不住问“是否与上次你们几人去长老阁有关?” “约莫是的。”剑无雪敛着眸光低声回答,边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只暖炉,以至阳之气点燃,塞到谢厌手中。 春渐渐远去,夏的气息开始躁动不安,扶疏城中行人衣衫日渐单薄,就连太玄山上,较之早先一段时间,亦是暖和许多。 这些日子上神都学院,谢厌不再往怀里揣手炉,剑无雪硬塞给他,这人就喊热。但现下要去的霜水澄定在高处,严严寒冻,飞鸟不过,便不得不掏出往日的装备来。 谢厌没有拒绝,却仍是嫌弃地往外推了推。 几人打算往离开学院下山,去城中酒楼吃上一顿、庆祝一番,上宫攸突如其来的传信,令他们不得不临时改道、向北而行,往距离所在位置最近的、通达霜水澄定的传送阵走去。 传送阵在上善阁附近,行至中途,谢厌碰上了随友人一同回居舍的温飒。 今日之前,温飒与谢厌已有一旬未见;而方才,在选拔赛落幕后的比试台上,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 温飒听取谢厌建议,改习轻巧双剑,因底子好,又肯勤加苦练,近段时间来已是有所成,并且与同伴一道组建了名为“清泉石上流”的队伍,通过选拔,成为六月上旬前往金陵南渊学院的四支队伍之一。 模样清秀、如同江南水乡中一朵青莲的少女与同行人过一句“抱歉”,背着双剑快步朝谢厌等人所在之地走来。 她未着学院弟子服饰,春梅红衣摆掠过径边矮草,艳艳然,仿佛为太玄山续上一抹春色,亦为那江南水乡平添几分飒然。 “谢长老,多谢您此前指点。”行至谢厌身前,温飒冲他抱拳一礼。 “不必多礼,方才匆忙,未来得及对你声恭喜,现在向你补上。”好看的桃花眼弯起,谢厌轻声对温飒道。 “这声恭喜,同样要与谢长老与诸位。”温飒抬起眼眸,环视诸人一遭,笑容很是爽朗,“希望六月落雁湖秘境中,各位不吝赐教。” 谢厌点点头“自然。” 温飒看出谢厌等人还有事情要办,便道一声“告辞”,不再打扰。 “再会。”谢厌笑道。 插曲过后,一行人继续赶往霜水澄定。 推着谢厌的剑无雪却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看向谢厌发顶,数息过后垂下,紧盯住地面,他似乎想什么,但终究未发一言。 很快便至目的地。 霜水澄定中,四座长老阁楼各自屹立一方,在太玄山散不尽的雾霭云岚中相望相守。此时四阁之内俱无人声,就连在神都挂名、什么事都不用干、成天待在房间里喝酒的风入松,也离开了。 长雪堆地,石台冰封,一袭玄青衣袍立于四阁拱卫的广场之中。 风烈,这人衣摆上曼陀罗开得更张扬炽烈;腰佩长剑,剑鞘上纹刻流淌金芒,是凤凰展翅,盘旋花海之间。 来者五人在距离他丈许远处停下脚步。 谢厌慢条斯理地将赤红大氅裹紧,捧起手炉,望着上宫攸背影,轻笑开口“我记得,两千年前,神都还不是神都学院,而是七州十大门派之首。那时的门派服饰与近身武器,便是如你此时一般。” 在四座阁楼中央的上宫攸闻声回首,玄青衣角起落,火红曼陀罗飞扬。 他扫了谢厌诸人一眼,又抬头,凝视苍穹。 天穹未见星辰,银云堆积,旷远渺然,声音亦是幽幽的“曼陀罗,轮圆具足之一,乃一切圣贤、功德聚集处。凤凰,百鸟之王,瑞也;凤凰齐飞,吉瑞天降。此二者,乃神都自古而来之标志。” 此言一毕,下一瞬,上宫攸语气忽转,凛眼望向谢厌,扬手指天,声雄雄,势宏宏“是以,我巍巍太玄之山,浩浩降神之都,历代贤德辈出之地,当守七州太平……” 一旦面前没了众多学子,这人便恢复风格,叨叨叨叨个不停,比和尚还会念经。 谢厌垂低脑袋,用手拍了一下额头。 不仅他如此,身后的步回风和拂萝亦然,唯独剑无雪与陆羡云绷住了脸上表情,一人如雪原寒冻,一人如清风温润。 这人性子如此,谢厌依旧如上次那般不耐烦,出声打断他“上宫,神都学院的来历,神都学院代表了什么,我想扶疏城中无人不知,现在,此时此刻,我希望你有话直。” “……”上宫攸的声音戛然而止,长篇大论被不留情面地堵回去,斑白胡须抖了两抖,最终发出一声长叹。 “山长大人,您别叹。”步回风仗着谢厌在自己前面,又仗着山长对他们寄予厚望,胆子比从前大了不少,抬起右手,出声安慰。 结果被上宫攸瞪了一眼。 上宫攸垂下指天的手,来回踱了几步,组织一番语言后,才又开口“此番前去金陵,你们定要竭尽全力,拿下试炼魁首。我上次便过,这不是为了保全神都颜面,而是为了七州和平。 观如今南北局势,战事随时会起,你等去南渊,去那南胤天子脚下,在南国人家门口震慑他们一番,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厌与他对视,开口得漫不经心“依旧是上次的话,我们队伍中,有两人是南人;神都学院前往秘境的队伍中,有半数是南人。” 上宫攸一捋胡须“我也依旧是上次的话,此行有谢先生与剑无雪,足矣。” 闻言,剑无雪抬手欲动,谢厌拉住他,面不改色望着上宫攸“你打算将我两人身份公之于众?” “我自然不会行此等下作之事。”上宫攸蹙起眉来摇头。 谢厌盯着他,半晌后,才慢吞吞道“如此一来,我们队伍中,除却拂萝外,明面上便有四个南胤人。此非南国之强也?” 上宫攸脸上闪过一丝神秘之色“此计不在今时,唯望远观。” “看来是一步下在将来的棋。”谢厌瞬间明了上宫攸言语下深层含义,“所以,来去,你还是要让我们管七州之事。” ——南国先帝驾崩不足一年,新继位的皇帝便迫不及待更改年号,无论是否有人在旁侧怂恿,皇室野心昭然若揭。 三百年前,北武强势夺去属于胤国的建、凉两州及诸城,这口气,南胤皇室咽了数百年都未曾咽下。如今星轨拨动、星命相扣,南北之战,终不能避免,乱世终临。 向来是乱世出英雄,而唯有英雄,能以己之力,造就时势,携万人高呼之声,让乱世归于安定太平。 上宫攸想要他们做的、不,不如上宫攸想要做的,便是送他与剑无雪成名,顺带捎上步回风与拂萝。 上次之所以步回风与他二人命数相连,盖因此人非为七州土人士,与南胤并无深情。而拂萝,只要不瞎,一看便知她是自时空裂缝落入七州的异界苦旅者,同样对南胤、北武,没有归属感。 看来这位神都学院的山长大人,七州一流的星算师之一,早就算到了他们的队伍构成。 如今的七州,早不是当年那个灵力充沛的大陆。 数千年前,谢厌的师父江栖鹤,与当时列为“十圣”的修行者们联手,为救天下苍生,与代行天道意志的连山一族一战。 当时为了对付那蒙蔽天道之人,十圣不得不将分布在大陆上的树根灵脉利用起来。 直至灵脉枯竭,战果方明了。 亦是自那一战后,七州上灵气渐渐衰竭,尔后虽然有所回缓,亦是杯水车薪。 在那之前,修行者境界分为五重,后两重名为无相境与太清境。 入无相境,即获长生,再无生老病死之忧虑;足踏太清,则飞升成神,不受过去、现在、未来之干扰,能任意开启空间。 而今时今日,境界分为四重,金刚、玄冥、地仙与太上。 前两者不必多,地仙境,便是陆地神仙修为,虽然叫做神仙,但依旧只是陆地上的,受生死之扰;而太上境,又称为长生境,入此境,方可长生不死,但比不得无相境、太清境,做不到如当年飞升成神的修士那般,随心所欲在不同时空之中来回。 所以,今时之人修行速度缓慢,往往踏入金刚境,便一生是金刚境。 所以,在两千年前的人魔大战中,被强行扯入七州的苦旅匠,无法寻到回家之路。 于修行而言,先人遗留之秘境,险关重重、机缘无数。他们几人在其间经历一番磨砺,修为提升速度自是在外界按部就班所比不上的。 一举成名,再一举突破至高深境界,必然对今后天下局势造成影响。 想通此间关节,谢厌一声嗤笑“我是否应当一句,承蒙厚爱、多谢夸奖?” 上宫攸凝望谢厌一眼,深深作揖“不敢不敢。” 谢厌仍勾着唇,但眉眼间笑意消失,声音凉丝丝的“我还有一问,上宫,你算星辰轨迹的时候,可是将人与人之间的变数纳入其中了?” “自然纳入了。”上宫攸自信道。 “那我,拭目以待。”言罢,谢厌拂过衣袖,调转轮椅方向,往霜水澄定外行去。其余等人紧随其后。 上宫攸话未完,登时追了几步,扬声道“且慢。” 轮椅停下,谢厌脑袋微微一偏,却瞥着地面“山长可是还有话要?” “的确如此。”上宫攸点头,拉近与对面几人的距离,“你们应该知道了,这一番队伍选拔,南北两大学院亦有关注,你们的功法、你们的战术,乃至你们的武器暗器,在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皆会被详细研究,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想一些别的战术,出其不备攻其不意。” “比如?”谢厌语气平平。 上宫攸“比如步回风的机关……” 步回风不满地打断他“山长大人,这是我的武器。” “行,你的武器。”上宫攸对这个有人撑腰就胆大包天的学生有些无奈,“该如何称呼?” “炮台。”步回风道。 上宫攸继续“嗯,对于这口炮台,我与机巧坊诸位长老、先生的建议是……” 神都学院的山长大人将论道台、机巧坊两处长老与授课先生们对于“老弱病残队”的意见与建议缓缓道来,机关、武器、剑法、阵法,乃至步法,无一不涉及。 最后,又太素堂的医修们亦会针对五人各自体质,开具有益良方,助其修行。 见这位山长大人终于言之有物,谢厌心情好了许多,临走时还挥手道了声“谢”。 天色已晚,拂萝得到一番点拨,言她欲回机巧坊改进机关,陆羡云被悬剑山庄的师兄师弟找寻,两人告辞而去,下山路上,便剩谢厌、剑无雪与步回风。 谁想走到半路,步回风收到家中来信,看过之后,竟是一声嚎哭“我爹让我回信一这数月来的心得与感悟,并要求明日日出前寄给他,看来今晚不得不拿学院饭堂对付了!” 谢厌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步回风一步三回头,走得依依不舍离开。 道上唯余谢厌与剑无雪二人。 月光垂于四野,似凝霜,似银雪,木椅双轮咯吱,压过细碎石子铺就的径,唱曲悠然。 性无事,谢厌再度思考起上宫攸方才一番话。 上宫攸目的是他们四个心无归属的人无疑,可陆羡云呢? 这位来自悬剑山庄的一剑丹心、出身胤国山阴王府的陆羡云,让他来此,让他知晓他们的计划,寓意为何? 神都学院摆明了是要与南胤、北武双方作对,身为胤人的陆羡云,该如何处之? 谢厌抬手托起下巴,凝视一地皎然月色,倏然开口“你认为陆羡云如何?” “他外号一剑丹心,取‘一片丹心为报国’之意。”剑无雪轻声答。 片刻,谢厌又问“你认为上宫攸让陆羡云随我们去霜水澄定,是何意?” 少年人垂眸半晌,掀眼时分,月光清幽。他道“试探之意。” “你难得与我意见相同。”谢厌轻悠悠笑起来,不慢不紧道。 剑无雪却道“我从未与你意见不同。向来你什么,便是什么。” “不行啊,少年人,你这样可不行,再依恋家长的雏鸟,亦有高飞天空那日。”谢厌低笑着,趁四下无人,抻直双腿,伸了个懒腰,“终有一日,我不会在你身侧,伴你远行。” “我不会让那日到来。”剑无雪神色坚定。 谢厌眉梢微挑,只在心中反驳。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各自提升,与队伍间磨合。 当时霜水澄定中,上宫攸提出“炮台”之中不可全然填充果实,那种招法,敌人第一次上当,断然不会吃第二次亏,填充之物,须得改进。 此亦是谢厌所思考的,若填充之物,自然是改造成“灵气弹”的灵石最佳,但造价太高,拿去对付一群金刚境后期、玄冥境初期的愣头青,太过浪费。 步回风提出,灵石之所以能产出,定有一套形成之法,不若研究透彻,仿制之,造出成低廉的“人工灵石”。 月余来,他与拂萝研究的主要课题,便是这个。但成效不大,诸多原料难以找寻,除非进秘境一探。 如此,此番研究不得不暂时搁置。 六月上旬,蝉一声噪过一声,芳花谢,清荷独招展,蜻蜓飞舞,萤火缭乱。 宅院中无客,谢厌在庭院角落的鱼缸旁,看水光星光混为一色,锦鲤于莲叶间穿梭,清响幽鸣。 少年人难得没练剑,在谢厌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檀木梳,丢进鸿蒙戒;流光镜,丢进鸿蒙戒;茶杯茶具,丢进鸿蒙戒……如上次谢厌离开落凤城前搬空整个梅院一般,剑无雪恨不得连谢厌踩惯了的地板一并抠走,带到金陵城去。 谢厌忍不住打趣“不若我给你购置个更为上等的鸿蒙戒,你直接将宅子收进去,如何?” 剑无雪仍在忙碌,闻言头也不抬“是你太挑剔,初到某地,少不得挑三拣四一番。” “我听出来了,你是在埋怨我。”谢厌缓慢笑起来。 少年人装完了衣饰,开始往鸿蒙戒里塞枕头,“你听错了。” 谢厌一声“啧”,“我挺喜欢你买的这口鱼缸和里面的这些鱼,不如一并带上?” 剑无雪终于偏转脑袋,透过支起的窗户,面无表情瞪他。 “不过你忽略了一个问题。”谢厌比了个手势,扬起下巴,指指自己的床,“我们明日才走,你现在把东西都收起来,晚上我睡什么?” “哦……”剑无雪瘫着脸发出一个单音节,旋即垂眸、回头,掩住尴尬神色,把被褥、枕头掏出来,替谢厌重新铺好。 庭院中的人捡起一片凋落到水中的莲花瓣,去逗上浮唤起的鱼。没多久,神都学院送信的飞马敲响大门,哑仆前去收取信件,随后交到谢厌手中。 信封拆开,便见信纸腾空而起,听得步回风怒吼声传出“老大啊!你是不知道,那些看不惯咱们的傻逼竟然在学院乱传谣言,拂萝的机关剽窃他人创意,剑无雪练歪门邪术,还你仗着身份,让原通不过资质审评的我们硬生生踹走别的队伍、挤进组赛! 他们我们品行不佳,代表神都出战,令大伙颜面无存!恼人啊!气死了!我恨不得冲出去和他们决斗!” 吼完了,愤怒的信纸失去气势,回归为普普通通的模样,在空中一路飘转,落回谢厌手中。 “这事你可知?”谢厌偏头,看向自己房间里的少年人。 剑无雪语气平平“没必要为此种言论烦恼,得再厉害,去落雁湖的依旧是我们。” 但凡是总有“不过”。 谢厌收回视线,剑无雪话音微顿后,“不过”二字就出来了。 剑无雪“不过他们你得很难听,我在回来前,就已经把他们抓起来,揍了一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4章 秦淮夜金陵 秦淮夜金陵 万人喝彩灯船过,百盏琉璃赛月光, 邀客且买秋露白, 醉看秦淮点新妆。 六月初三,戌时二刻,神都学院一行二十三人抵达胤国帝都。南渊学院待客有礼, 于金陵城外十里相迎, 于城中设宴款待, 尽一方地主之谊。 北凛学院之人亦至。 波光款款, 曲水柔柔,画舫中觥筹交错,垂帘后轻弦缓唱,半遮半掩间,荷香、胭脂香,袅袅冉冉、悄然而至。 不得不,这帮混迹在天子脚下、来往于朝堂上的夫子、先生、乃至学生们,无一不谙此等美人谋略。管你是金刚玄冥, 抑或半步陆地神仙, 来到金陵城,通通以迷离景致乱眼, 在无声温柔之中,消磨去意志。 神都学院教学向来严苛,禁酒禁风月事;北凛学院地处莽州草原,天苍苍野茫茫,放眼四望, 唯见牛羊。没见过此等阵仗的年轻人纷纷败于此计策下,心思飘远,再不思武。 南院学子们笑得开怀。 谢厌等人坐在角落中,冷眼看着这一幕又一幕,偶有几次,步回风甚至没忍住、冷笑出声。 临行之际遭人诽谤,“老弱病残队”再受排挤。 前行路上,温飒曾试图替他们几句,却被翻了好几次白眼。谢厌劝她装出与他们交恶的模样,否则她的队友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对待她。为了秘境试炼,温飒不得不听劝。 是以此时此刻,此间热闹风光,都是旁人的,与“老弱病残队”五人无关。 一个神都学子忽然起身,一脚踏上席案,举杯吟诵太白诗篇,谁知一出口,竟是“举头望明月,对影成三人”,接下来又道“《月下独酌》,李商隐……” 拂萝不大懂诗词歌赋,听得厅中一阵哄笑,茫然抬头,又茫然低头,继续吃饭。 步回风一口酒喷出来,身侧的陆羡云倒是模样淡然,递去一张手帕,劝他举止文雅一些。 “反正没人看,是文雅是粗鄙,怎么舒服怎么来!”步回风边,边将跪坐换成了盘膝,接着执起两根筷子,踩着珠帘后浅唱弄弦的节奏,敲打瓷碗、放声高歌。 一众目光被吸引过来,皆是在弹指间白眼一翻,扭回头去。 谢厌无声轻笑。 他和剑无雪的席案在这三人之后,乃角落里的角落。 前者一杯接一杯饮金陵特产秋露白,桃花眼似弯非弯,眼底不带半分酒醺色。后者瘫着一张俊脸,将某些不懂时事舆论、提着酒壶欲靠近攀谈的南渊学子尽数冻在丈许之外。 谢厌的酒量,剑无雪见识过,的确是千杯不醉,但仍然很忧心。 见得这人终于肯暂且放下酒杯,剑无雪便往他碗里夹了几根爽口的竹笋,并且低声劝道“你不要再喝了。” 谢厌将被他握得温热的酒杯贴上剑无雪脸颊,轻笑着“这可是千金一坛的秋露白,不趁着机会多饮一些,岂不可惜?” 剑无雪一双青灰色眼眸定定望着他,得认真“我们可以多待几天,再回扶疏城,又或者临行前买几坛一并带回去,你不可一次饮太多。” “啧,少年人,你到底是十六岁,还是一百六十岁?怎么跟个没牙的老奶奶似的,喜欢管东管西、絮絮叨叨。”谢厌慢吞吞打趣。 “我只管你。”剑无雪低声道。 “我为何要你管?”谢厌将手支在桌上,手轻握成拳,托起下巴,漂亮的眼眸半眯起,落到剑无雪身上的眸光清透似水。 剑无雪竟是一时答不出话来。 他敛下眼眸深思,刚想一句“你身体不好,又不太善待自己,便只好由我来善待”,谁知这时候竟有人趁虚而入,提着酒壶晃到谢厌身旁,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一屁股坐下。 南渊学院的弟子服饰以明黄为主调,在一片烟水长歌琉璃夜色中格外显眼,桌上灯盏晕开来者的影,谢厌偏过头去,看清此人模样后,倏地笑起来。 剑无雪失去了开口机会。 “霍公子,咱们终于见面了。”谢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主动与左边的人碰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落凤城认识的霍九霍时竹。 “我是偷偷来的,没有资格上这条船。”霍九贼眉鼠眼瞟过周遭后,压低声音,对谢厌道。 谢厌轻声哼笑“看来你没辜负我临行前,对你的一番劝。” “谢公子的话,我怎敢不听?”霍九笑起来,放下杯盏,双手交叠搁在席案边缘,“这次秘境试炼,虽我们队伍没有竞选上,不过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后续。北凛学院的队伍昨日便至,你们今日抵达,而明日辰时四刻,便是落雁湖秘境开启之时。所剩时间不多,我格外担心你。” 到此处,霍九从鸿蒙戒中掏出第二只鸿蒙戒,推到谢厌手边。 “当时你们学院内进行选拔赛时,南渊学院亦可通过万华镜查看,我看过你们的,感觉是凭着技巧赢来的胜利。可秘境比不得寻常比试,在里面,除了队伍与队伍之间斗争,还有妖兽等物,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些灵药、法器与符咒,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霍九得一片真诚,便如那日谢厌离开落凤城,他送上银两与旁的物资时,神情无二。 他在金陵,并未被染上浑浊之色。 谢厌没有拒绝霍九的好意,接过、并把这只鸿蒙戒戴在右手食指上,随后抬指晃了晃,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等秘境试炼结束,我再请你吃酒!”霍九一声大笑。 接着,又一折话锋,往前倾身,看向垂眸不语的剑无雪“坐在你旁边的这个人,就是当初和你同去扶疏城的三钱吧?没想到身手这么厉害。果然,还是你看人更有眼光。” 谁知剑无雪根不加以理会,霍九不得不尴尬地回到方才的姿势,将背坐直。 谢厌轻挑眉梢,漫不经心开口“我一早就过他很厉害。” “还是谢公子更厉害一些,毕竟他是由你发掘、培养的。不过现今你二人同在神都,便是同窗关系了?”边,霍九边拿过酒壶,为自己斟了杯秋露白。 这话让谢厌弯起眼睛。 角落中阑珊灯火,微光映入眸中,被一抹轻笑揉碎,散作细碎星屑,无声倒转。 声音亦是轻的,散在明快丝竹与高谈阔论之声中,几乎要听不真切。 谢厌“其实,我拿他当儿子的。” “噗——” 此言一出,不仅是正在喝酒的霍九,还是前方埋头吃饭的拂萝、仰着上半身唱歌的步回风,皆是喷出来。 前方三人齐齐扭头,剑无雪就一直看着谢厌,现下脸黑得跟炭似的,一双无波的青灰色眼眸抬起,紧紧瞪着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 “难道不是吗?”谢厌偏头,再一次拿酒杯去碰了碰少年脸颊,“刀法是我教的,剑法亦是我指点的,剑更是我送的,还住在我的宅子里,使唤晏珣为我安排的下人,这难道不是子孙才有的待遇?” “不是。”少年人想也不想就反驳。 谢厌眼珠子一转,笑问“那你认为是谁该有的待遇?” 剑无雪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得认真“所以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关系是师徒。” 谢厌用鼻子发出一声哼笑“若是师徒,像你这样的徒弟,我早赶出师门了。” “为何要赶出师门?”这话是霍九问的。 “因为我们少年比较适合做管家。”谢厌回答,“但若是我的管家,早就被踹走了。” “……”剑无雪抿了抿唇,沉默好半晌,憋出一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儿子,我才不做你儿子。” 谢厌轻轻“嗤”了声,“我只是当,又没你是我儿子。”言罢,又一次将自己酒杯满上,并且不理会孤零零躺在自己碗里的几根笋。 霍九和谢厌又聊了几句,见得有旁的南渊人望过来,害怕露馅,不得不找了个机会溜走。 步回风、拂萝与陆羡云再度回头,以中间的、最为年长的步回风为代表,向谢厌提出疑问。 不过与人交谈须讲技巧,对于某些会造成尴尬的问题,最好不要一开场就直切主题,是以步回风选择循序渐进,先进行一波吹捧。 “老大,你还真是广交五湖四海之友,就连南渊人,都赶着上来为你送东西。”步回风抱着一只酒壶,笑得格外讨好。 现下几人皆是跪坐,而步回风趴着,谢厌终于能垂下目光看他。漫不经心瞥过一眼后,他道“你多活些年头,境界再提升几层,亦能如我这般。” “我的志向在机关、武器制造上,等多年后,我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匠!”步回风一举酒壶,满含壮志。 谢厌没好气道“行了,有话直。” 讨好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步回风的脸上“与上上个话题有关。” 谢厌笑起来,瞟了眼剑无雪的表情,慢条斯理道“没看见我们少年又不高兴了吗?追着问我,不怕被打?” “这也是你家少年心中的疑问。”步回风颇为严肃地。 拂萝见步回风还欲卖关子,调整坐姿、艰难地踹了他一脚,尔后抬头,对谢厌道“为何不肯收剑无雪为徒?他的刀法和剑法,分明都是你教的,与论道台的先生们关系不大。” 谢厌垂眼看她许久,眸眼中渐渐淡去“我和他的关系,不能太复杂,先前把他当做是儿子,只是玩笑之语。” “为何?”拂萝偏头。 谢厌竟是抬手指向窗外“今夜星辰稀疏,换个月淡星明的日子,仔细观测一番,星星会告诉你答案。” 拂萝“……” 步回风换一种方式再问,谢厌依旧不答案。 他与拂萝双双垂下脑袋,颇为失望地回过身,一直没话的陆羡云倒是抬起头来,往轩窗外看了一眼。 秦淮河畔灯火连绵不绝,照得沉夜如昼,映得独挂高空的那轮上弦月,黯然失色。 歌声清,酒声浊,未几,天边倏然飘来一片乌云,遮蔽弯月,紧接着惊雷乍起,风雨迅猛而至。 席间立时有人起身哀嚎一句“这恼人的夏天”,不过嚎完又坐回去,继续饮酒对诗,压根不在乎这场骤雨。 此夜,他们在南渊学院的客舍歇下。 南渊学院坐落于金陵,位于皇宫西侧,与东方占星台遥遥对望。 不同于太玄山上神都学院的气势磅然、凛冽肃杀,帝都中的南渊,像是一位尘中客,烟火浓、人情重。建筑多为四合,共用同一方天井,不到夜时,往往人声繁繁。 客舍亦是如此,神都学院并北凛学院的队伍,共四十五人,皆纳于一院之内,相距不远,可随意走动。 谢厌喝酒太多,睡得比往日早,与他同一间房的剑无雪却是久久不能眠。 辗转反侧数炷香的功夫,少年嚯然坐起,走下床榻,来到谢厌身前。 一如初见那般,这人丝毫没有睡相可言,但仗着一张好看的脸,跟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也能风情万种。 霜发如瀑,又如丝丝银雪,泼洒在鸦青被面上,流光隐隐,勾人心弦。 谢厌睡得沉,呼吸均匀绵长。 他向来是对剑无雪不设防的,因此少年坐到他床榻边时,连眼皮都没动,只翻了个身,不拿正面朝剑无雪。 剑无雪垂眸凝视谢厌片刻,倏然抬手,撩起一绺他散落到床榻之外的发,放到手心中,以手指梳到底。 “我不高兴,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剑无雪薄唇张合,得无声。 但少年总是克制的,在心里念叨一晌,为谢厌拉了拉被子,便起身回去自己的床榻。 听过一夜初夏雨,晨起时,庭中浅池水涨过半臂,洗得莲叶清清、花泠泠。 拂过衣上雨,诸人往秘境入口而去。 落雁湖秘境如其名,入口开在落雁湖上,而落雁湖,位于一处山间。 秘境所处之地,往往不俗于尘世,分明夏已至,道路两旁却挂满星星点点的迎春花,杜鹃吐蕊,山茶盛绽,仿佛是条通往春的路径。 方抵达,竟见得万里穹苍一霁,金光破云而来,照大地一片澄明色。 风徐徐然,不带半丝燥热,重峰环绕的一汪碧波被吹皱,鸟扑翅而过,其中一二往树枝上栖息,扭头梳起羽毛。 谢厌靠着椅背,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还未睁眼,竟听得一声鷇音,接着,一只新出生不久的鸟落到他手背上。 鸟羽乃纯金色,燃得炽烈,与他红衣甚是相称。 步回风若有所思“这鸟儿跟只凤凰似的,是否明,咱们这一战必胜?” 这话得不大声,但在场之人皆是修行者,他们又是备受挤兑的一队,自是饱受关注。话音甫落,便受到难以计数的白眼和嘲笑。 “老弱病残”中的“老”将白眼抛回去,又抬起爪子,打算去摸摸这只金色鸟儿的脑袋,哪知还未碰上,便被啄了一口。 步回风忙不迭缩手,脸上表情换成嫌弃“嘶——看起来不是什么好鸟。” 拂萝颇为无语“你怎如此幼稚?这鸟约莫是看谢厌好看,才飞过来的。” “它还不会飞,你们看,翅膀仍湿着。”谢厌轻声着,将鸟儿放到剑无雪伸出的手掌上,后者纵身跃起,把鸟放回巢中。 步回风颇为恼怒“连飞都不会,就会咬人了?” 谢厌慢悠悠道“看到不喜欢的东西,自然会反感一些。” 剑无雪落回谢厌身侧。方才他在鸟巢中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景象,正要告诉谢厌,却见秘境守门人出现了。 守门人乃一女子,轻衣缓缓,自天边而来,又翩然立于落雁湖中央,足尖看似踩在水上,实则没惊扰起半点波纹。 “这里的守门人也换了,这位,境界约莫在玄冥境二层。”谢厌低声道。 “起来,上次开启太玄山秘境,守门人似乎未曾以真身示人。”步回风道出自己听来的道消息。 谢厌眉心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落雁湖中央,守门人开始讲试炼规则、介绍落雁湖秘境。 规则很简单,哪支队伍最先抵达终点,哪支队伍便摘得魁首桂冠。但试炼,并不仅仅是赛跑而已。 试炼共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被称为“相安无事”,意为此阶段中,诸位试炼者可以自如行动,不会有危急之事发生;第二阶段,叫做“随机传送”,意思很明显——上一刻还在此地的人,下一瞬便会被挪去别的地方,至于是离终点更远,抑或更近,就考验运气了;第三阶段,名为“被迫倒退”,处于这个阶段的诸位试炼者,前行受阻,格外困难,一个把握不好,便会被迫后退,此阶段,一直持续到有人抵达终点。 再落雁湖秘境。 七州上有姓名的秘境不少,各有其特点,落雁湖秘境是特殊中的特殊,因为里面同时存在不同时节,极有规律地被为春、夏、秋、冬四个区域。 四区域位置而言,春与冬相对,一者居于正西,一者正东,秋与夏各在北与南,秘境最中心,便是此次试炼的终点。 每个区域中特产不一,这就意味着,若你想要采摘春区域中的某些药草,初始点却不心落到了“冬”中,那么只有两条路一者,绕过“夏”或者“秋”区域、前往春区域;二者,赌一把随机传送。 想先到达位于至中的终点,再去往“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到达终点,即意味着所有机会结束。 综上所述,这个秘境试炼,不仅仅是武功比试,还是谋略与战术的考验,更向进入其间的试炼者传达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理念,让取舍成为必然。 守门人话音落,这些个试炼队伍们立时交谈、商议起来,唯独谢厌他们这队,在角落中安静不动。 剑无雪用手戳了一下谢厌手背,这人抬起手,不慢不紧打了个呵欠。 “看见老大这么淡定,我就放心了。”步回风感慨道。 陆羡云默默看他一眼,心想不,谢厌不是淡定,他是根没听。 但没时间这些,因为秘境入口出现了。 “走吧。”谢厌睁开眼睛,看了会儿悬浮在湖边的金色光晕后,朝那处扬了扬下巴。 “出生点是随机刷的,希望我们运气好一些,刷到春或者秋,这样起码舒适度高。”步回风边边搓手,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我倒希望是夏。”谢厌慢吞吞道,他仍是有些困,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听上去没什么力。 步回风不解“为何?” 谢厌不假思回答“暖和。” 剑无雪瞥了谢厌一眼,但他推着轮椅,看见的只有银霜似的发,以及束发的银灰缎带。 五人一个接一个走进秘境,但老天向来偏爱这群老弱病残,给他们分配的区域——是冬。 迎面而来的便是鹅毛大雪,被呼啸冬风卷着、猛地灌进衣领、袖口,半丝情面不留。 翩飞的红衣在半空冻住,谢厌打了个寒颤之后,开始剧烈咳嗽。 其余四人倒是无事,受冻的唯有谢厌。拂萝砰的一声撑开背后蓝伞,走上前替他挡住风雪,剑无雪赶紧掏出大氅、厚实狐裘与暖炉,把这人从头到脚包起来,并道“第一阶段不会有什么阻碍,我们去‘夏’。” 谢厌已经没力气点头了,更不出话。 去夏区域当往东走,剑无雪正要启动谢厌轮椅上的加速功能,竟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讥笑“这点寒风都受不住,神都的脸面被你们丢尽了。不若由我们出手,早些送你们离开,省得你们的谢大长老,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连上半身亦瘫了去。” 声音至,人亦至,风雪在这几人身前散去,露出模样与衣饰,赫然是同为神都之人! 谢厌被冻得耐心全无,眼皮一撩,桃花眼中尽是冷冽。他扫过几人,一声咳嗽过后,厉声道“剑无雪,过去揍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5章 剑光与刀光 剑光与刀光 剑无雪把第二只暖手炉点上、塞给谢厌,才祭出明寂初空。 风荡荡, 雪茫茫, 通体玄黑的剑扬起一划,便是如墨染宣纸,无以可挡。剑光盖过雪光, 剑气烈过长风, 弹指之间, 往出口挑衅之人面门而去。 剑无雪此人, 打架专挑脸。 “呵,让旁人出手,算什么事。”那人闪身避开的同时,尚且不忘继续讽刺挖苦,“一个废物,一个耻辱,一个竟剽窃他人作品,这样的组合, 还真是天造……” 剑无雪没给他把话完的机会, 四山月白一式三招,去得迅而猛烈, 剑光、月光、雪光,天地之间无处不是耀白一片,混着风声、剑声与兵刃相接之声,干脆利落,只指妄言之人脑袋。 不过到底是留了几分情面, 见血,却不杀人。 剑无雪以明寂初空挑翻一人,接着回身折步,斜递一剑,撩开自后方袭来的攻击。 陆羡云亦提剑,隔开试图相助的另一人,足踏悬剑山庄轻盈步法“春透水波明”,在几人之中来回游走,轻松自如。 深深白雪所遮掩的高峰上,一双又一双冷眼旁观战局,见得底下双方似要分出胜负,其中一人道“没想到神都学院竟起了内斗,不若趁此机会出手,将他们这十人一举拿下。” 领头者反驳“西侧的队伍,便是那以‘老弱病残’为名自嘲的五人,这支队伍花招层出不穷,断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在神都内风评不好,依我之见,可在一旁煽风点火,挑起更大的内斗。” “勿躁,此计需从长计议,这次秘境试炼,我等必夺下魁首,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言语之间,这群人中唯一的女子倏然皱眉,环视一周后,道“薛清怎么不见人影?” 有人道“从一开始,他便未曾出现,许是被传送去了别的地方。” 领头者无奈摆手“以往并非无此先例,罢了,是我们运气不佳。” 此后,四人不再交谈。 平地雪原上两支队伍业已断出高下,剑无雪气势之强,如闯无人之境,若非陆羡云在旁稍加周旋,恐怕这五人早已失去继续参加试炼的资格。 “滚。” 东倒西歪在冰雪之中形如破布衣衫的几人,谢厌撩起眼皮,眼睫弯如勾,眸光却是极冷,较之此地风雪,更是凛寒三分。 出口的唯有一字,却沉甸甸落下,激得那五人不禁发抖,不顾身上伤口,抓起刀兵,掉头就跑。 此五人于荒原急奔,匆忙而逃,有队友跌倒,其余人竟是不敢去扶,生怕一个停顿,那面无表情的凶神就杀来身后。 “神都是选出了怎样一群蠢货。”谢厌一挥衣袖,冷冷道。 “若是半声春鸟未曾与我们分到同一组,这落雁湖秘境试炼,尚且有些竞争的意思。”步回风推起谢厌,轻哼道。 陆羡云负剑走在他身侧,用温和的语气告诫,“北凛与南渊亦派出能人来此秘境,我等断然不可自负。” “是是是。”步回风敷衍着点头。 谢厌仍是冷,暖炉捧在手上,却察觉不到什么温度,整个人僵得不行。 剑无雪蹙起眉,在自己的鸿蒙戒中找了又找,竟是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好为他拂去面上、肩头的雪。 指尖与这人冰凉肌肤相触,剑无雪的心更沉几分。 轮椅的前行速度已调动到最大,但风雪阻挠,前进不得不放慢。 拂萝撑伞走在谢厌另一侧,虽然风势极大,伞的作用聊胜于无,却依旧坚持着。她的声音透出担忧“秘境内无法使用传送符纸,我等未到陆地神仙境界,尚无法施展御风瞬行之术,要想穿越雪原,唯有徒步,这可如何是好?” 剑无雪望了眼被大雪遮蔽的天穹,继而垂眸凝视谢厌,数弹指后,道“把手给我。” 谢厌被冻得无法动弹,唯有拿眼睛瞪他,告诉少年现在他行动艰难。 少年人便弯下腰,剥笋似的把谢厌的手从层层叠叠衣料中找出来,不容反驳地与他十指相扣。 他调动体内至阳之气,去其燥热莽撞,徐徐缓缓,自掌心溢出,注入谢厌体内。 阴阳相克又相生,阳之极,阴之始,化二者为一,一又化为万物,是谓太极。 不带任何攻击意味的至阳之力在谢厌体内游走流转,慢腾腾融掉那些深入五脏六腑的寒气,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这个人的手终于有了些暖意。 剑无雪将手抓得更紧。 谢厌轻轻眨了下眼,随即敛下眸光。 牵手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尤以十指相扣为甚,少年人或许不懂得,但作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不死,还是很要脸面的。 剑无雪这般行为,让谢厌颇为不自在,但观少年神色,与寻常无二,脸仍是那个面瘫脸,眸似古井,不生波澜。 这人扣住他的手,只为缓解他的不适,如此一来,若是他将手缩回来,倒显得扭捏矫情。 谢厌眼睛又眨了一下,浅浅呼吸吐纳数次,开始在心底对自己反正你拿他当儿子,儿子牵起年迈父亲的手,是极其寻常的事,是极其孝顺的事,大街巷随处可见,且放宽心,不要不自在。 在“有子如斯,为父何求”的暗示下,谢厌微屈的手指终于放松几分,不过转瞬间,又想起昨天夜里霍九特地送来一些东西,遂将神识沉入右手那只鸿蒙戒中,一顿翻找。 丹药、符纸、法器,甚至是武器暗器,鸿蒙戒内应有尽有,看见凝火丹时,谢厌眼前一亮。 他取过一瓶凝火丹,又拿出补充元力的丹药,前者自己服下,后者放到剑无雪手上。 接着把手从剑无雪手中抽走,弯眼一笑,轻声道“你为我消耗不少,接下来恶战难免,服用此丹,可为体内真元稍作补充。而这种凝火丹,是专程用以御寒的,我该早些想到鸿蒙戒中会有这些东西,方才太辛苦你了。” 完,谢厌又取出一道符纸让步回风催动,刹那间,隔绝风雪的结界罩下,前路终于易行。 剑无雪垂下眼眸,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谢厌有了力气,便起自己的计划来“方才你们听秘境守门人了,第一阶段叫做‘相安无事’,会持续十二时辰,这个阶段,可用来寻找藏在秘境中的各类天材地宝。是以第一阶段,我们不必在一起行动,毕竟五个人的需求不同。” 陆羡云抓住了一个重点“方才守门人未道明第一阶段持续时常,谢长老此前来过落雁湖秘境?” 步回风跟看傻子似的看向陆羡云“老大年长我们太多,到过此地不足为奇。” 陆羡云不与步回风争辩,剑无雪从后者手中接过轮椅,低声对谢厌“我与你一道。” 其余三人亦谈起自己的计划。 拂萝道“我想寻些上佳木料,这个冬区域光秃秃的,还是往夏走比较靠谱。” 步回风“我就在这儿不走了,反正我要寻的东西挺没头绪的,在哪儿转悠都是一样。” 陆羡云“我为磨砺而来,严寒更能考验心智,我亦留在冬区域。” “便这么定了。步回风有陆羡云照应,我放心不少。不过我们几人不能太长时间不联系,这样罢,酉时三刻,在冬与夏的交界处碰头。”谢厌目光扫过面前三者,慢条斯理笑道。 步回风想到某个重要的问题,瞪眼问“哎,老大,你还没你去哪儿呢!” 谢厌眉梢一挑,慢吞吞望向他“我一开始便过,我想去夏区域。” 完,谢厌将符纸、丹药与暗器分给众人,与剑无雪、拂萝继续东行,步回风和陆羡云停留原地。 白雪苍茫,高空中间或能看见类似万华镜的东西悬浮着,不过上许多,是个巧、四四方方的镜面,拂萝不禁好奇,抬手一指“那便是万华镜的另一头?” 到底,苦旅匠的质算作工匠,对于物品结构很是敏感。透过万华镜,可瞧见数里、乃至数百里外的景象,那么在景象所在之地,必有用以传输的工具。 万华镜难得,是以她没有机会深入研究,如今见到与想象中相符的东西,不由发问。 谢厌抬头扫过一眼,点头道“的确如此,我们在秘境中的所作所为,接回被这个方脑袋记录、送到秘境之外,供三大学院之人‘欣赏’。” “的话呢?”拂萝歪了下头。 “声音尚且不能往外传递。”谢厌道。 拂萝“哦”了一声,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第一阶段的“相安无事”,若起来,倒也并非独指秘境身不会对试炼者进行干扰,亦是指在这期间,队伍与队伍之间,通常不会发生冲突。 盖因此为难得的平静时期,大家都忙着找机缘寻宝物,若非目标为同一种东西,根懒得理你。 谁知道时候耗费精力与你打了、把你甩在后头,接下来的随机传送阶段,你会不会运气好,被丢到我前方? 因此,路上偶遇一二往冬区域寻独产于雪原特产之人,对方就跟没看见他们似的,什么都不,直接擦身而过。 抵达冬夏之交界,三人颇费一番功夫,其间谢厌稍作停留,找了块石头,将宣纸铺开,为拂萝画了一幅他记忆中的夏区域地图。 拂萝要寻的木材在夏区域西方偏南之处,谢厌对她他要去的地方,要往更东走。 一行人再度分为两拨,拂萝带够足以保命的丹药符纸,向西南行去。 风霜与炎阳交界之间,唯余谢厌与剑无雪二人。少年垂下眸光,低声发问“你刻意支开拂萝,却不遣走我,是否打算让我帮忙了?” 谢厌不与他对视,偏着头,慢条斯理整理袖口“其实也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能否寻见,全靠缘分。” “是炽羽蝉?”剑无雪凝视他片刻,骤然发问。 他向来敏锐,尤其在与谢厌有关的事上,在《观物》一课上,授课先生讲到炽羽蝉与落雁湖秘境时,谢厌神色明显起了几分变化。 再那日思过崖边,上宫攸直言谢厌必定会来落雁湖秘境,剑无雪思来想去,这人来此地,为的只能是一个目的——寻物。 这话一出,谢厌微微挑眉,抬起眸来,似笑非笑望向他。 剑无雪依旧紧盯他不放,一字一字将自己的推测出口“先生过,炽羽蝉唯有药用价值,但世间替代品良多,一般人不会打它的主意;而你来此地,明非它不可,又找它需靠缘分——你想要的,是炽羽蝉心。” 谢厌挑起的眉梢渐渐弯起,声音仍是慢吞吞的,隐隐透出几分赞赏之意“很不错,可还从我身上发现了什么?” 剑无雪道“炽羽蝉心是忘魂丹的药引,你又不会炼药,所以你集齐药引,会让上林谷谷主为你炼制。” 谢厌哼笑一声,啪啪啪鼓起掌来,“继续。” 这次,少年却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让谁服下忘魂丹?” 谢厌看着少年的眼睛,面上笑意不减,不过片刻后,才给出答案“一个不该和我有牵连,却起了牵连的人。” 剑无雪蹙起眉,寻思好一阵子,迟疑道“与你往事有关?” “的确如此。”谢厌笑答。 剑无雪低声一“哦”,自认想通前因后果,遂不再停留原地,推着谢厌继续往前。 途中,他问“先生此物难寻,没有引诱之法,你打算如何?” 谢厌抬起手,往密林一指“首先,它是蝉,又名炽羽,明已是能栖息在树梢上的成虫,而蝉唯在夏日鸣叫,是以我推定,它所在之处,乃夏区域。 其次,它栖息于树叶间,却有着赤红外表,你观这莽莽林海,倾碧一色,所以它虽巧了些,但仔细辨认,不难发现。 再次,蝉出土后,会一直停在树上,直至死去,若是时间不充分,我直接把所有树连根拔起、塞入鸿蒙戒里,回去坐下后,请上几个人一棵一棵找过去,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话到最末,谢厌竟还带上丝丝笑意,好似把人家整片区域的树薅空,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 而剑无雪,被他“若是时间不够便如何如何”的方法给震撼,一时之间,都不出话来。 “怎么,少年人,这就被吓着了?”谢厌漂亮的眼珠子一转,悠悠笑起来。 “没有。”剑无雪抿了一下唇,“若是时间不充分时再拔树,会不会更不充分。” “少年人,你虽然仅有金刚境一层,但凭你的至阳之气,一道剑气扫落方圆十里的树,亦不在话下。”谢厌着,拍了拍剑无雪手臂,“我对你有信心,便不许你轻视自己。” 这话真是给了少年人莫大鼓励,剑无雪立时祭出明寂初空,摆出架势,只要谢厌一声令下,即刻能发起进攻。 他们开始在密林中仔细寻找。 夏区域内是炎热酷暑,先前裹上的大氅狐裘,不得不一一摘下。谢厌这体质,冬受不得寒,夏耐不了热,在这种地方,连单衣,亦需换上最轻薄的,又服下一枚与凝火丹相对的雪露丹,才终于舒坦一些。 “你在太玄山时,为何不服用凝火丹?”剑无雪有些不解。 “傻子,这些丹药,都是给体内真元流转的修行者用的,我武脉被废,真元尽无,唯有至阴之气散漫于周身,过多服用,虽不致死,但比受寒受冻更难受。”谢厌一瞥手中瓷瓶,不慢不紧开口,“如今是不得已为之罢了。” 剑无雪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的武脉,没有办法医治?当初我亦……” “傻子,我与你情况不同。你是经脉堵塞,而我,武脉被废,等同于没有武脉。”谢厌依然在笑,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 “如此,你该好生在家休养,而非跑到这种地方来。”剑无雪很不喜欢谢厌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行为,轻哼一声,语气变得不大好,“忘魂丹只能让人忘却一段记忆,你不如直接让他全忘光算了,那种药只要出钱,便能买到。” 谢厌盯着剑无雪的眼睛。 密林上空树影层叠,阳关偶尔从交叠缝隙中洒落,在地上斑驳细碎。此时此刻,剑无雪正在一缕阳光之下,青灰色眼眸深不见底,却被照得清亮。 “因为我无权做主,让那个人忘记除我之外的事情。”谢厌眼中笑意转瞬即逝,这话得严肃。 剑无雪想也不想便问“为何?” 谢厌的视线落到旁处,树影与日影摇晃间,他道“他和你一样,是个有意思的人。” “那你对他可真好。”剑无雪垂下眼,低声道。 谢厌但笑不语。 “你能否给我讲讲与他之间的故事?”剑无雪又问。 谢厌哼了声,语气便会寻常那般,慢慢悠悠,不太经心“我你,这是我千方百计想让人忘记的,万一某日你碰见他,一不心漏嘴,那我岂不是完蛋。” 少年答得认真“我不会让你完蛋,再者,你未曾告诉我那人是谁。” “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谢厌漫声完,转身往前。 密林中路难行,欲往前,唯有伐木取道,谢厌的轮椅在此时成为累赘。 他难得靠自己双腿行走,脚力就差,隔不了多久,便得停下休息。 又完一棵树,剑无雪向谢厌递去水囊,自己也坐到树下歇息,“西面这片林子已经找完,接下来去北面,可要吃些东西?” “我记得北面有处瀑布,底下深潭中的鱼肉质鲜嫩,一会儿去了那边,烤几条鱼吃罢。”谢厌抻直两条腿,仰靠在树干上,盯着顶上遮天蔽日的密叶,慢慢道。 剑无雪好,过片刻又问“你从前来时,吃过?” 谢厌答“我又不会烤鱼,当然是猜的,那鱼长得就很漂亮,一看就好吃。” 剑无雪“……” 歇了大概一炷□□夫,剑无雪把谢厌从地上拉起来,见得前方道路比先前的开阔,又取出轮椅,让谢厌坐下,由他推着前行。 寻过前方深林,来到瀑布边,谢厌抬脚过去,掬水洗了把脸,等他起身走远了,剑无雪才抽出明寂初空,往潭水中挥去一道剑气,将底下的鱼炸出来。 奈何此地的动物或多或少生出了灵识,警惕性极高,中招者不多,但于谢厌而言,也是够了。 剑无雪把在潭边扑腾摆尾的鱼敲晕,另一侧,谢厌已经开始生火。 少年人如谢厌所言,极具管家天赋,出行所备之物面面俱到,连作料都整整齐齐收纳在一个木盒中。盐巴、辣椒面、花椒面、酱油、醋,应有尽有。 鱼有三条,耗费不多时间,便烤得外焦里嫩、酥香四溢,正待瓜分,忽见一阵清风扑面来,其间夹着一个红色的点。 谢厌及剑无雪皆是耳力过人之辈,撩起眼皮后,俱是一惊。 《观物》一课的授课先生,炽羽蝉藏于林间,无甚么东西可诱出来,是否能寻见,全凭运气。 谢厌觉得这话有误,“无甚么东西可诱出来”,大概是由于自他们二人之前,没人抓过这潭水中的鱼来烤,还烤得这么香。 不过“可遇不可求”这一形容,还是挺正确的,谁能想到这东西会因为几条烤鱼出来呢? 剑无雪见状,喊了声“炽羽蝉”,旋即将手里的鱼塞给谢厌,起身捕捉。谁知刹那之间,一道刀光自东南方斜劈而来,势沉沉,气宏宏,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有人阻挠! 剑无雪一双青灰色眼眸渐凛,避开此记攻击,反手抽剑,朝刀光袭来方向落下一道剑气。 刀光又起,剑光不灭,交织之中,竟至上云霄、冲破天穹。 交手之中,来人现出身形,他不着神都、南渊、北凛任一学院之弟子服饰,发如瀑垂,覆盖住半张脸,而露出的半张,竟是布满狰狞刀痕! 见得此,谢厌轻轻“哦”了一声,竟是认出他的身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6章 灯辉明春山 灯辉明春山 以如瀑乌发覆住半张容颜的刀者, 另外半张脸上刀伤纵横,狰狞骇人。 交战间,他灰色衣摆掀动尘埃。刀起,扬叶飒然;刀落, 卷石飞滚——此人, 正是近年来凭借一口如月弯刀、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的狂花一刀了无尘。 据江湖报称,狂花一刀年仅十七,未曾在三大学院中修行,更不拜入任一门派。他全然依靠自身天赋,十三岁那年,于某荒郊鬼村修炼至金刚境, 十六岁时, 在昆仑山脚悟道,一举突破金刚,至玄冥境界! 那之后, 传闻中曾降下神迹的昆仑山, 再度成为修行者的叩拜圣地。 自古英雄出少年,前有悬剑山庄陆羡云生而金刚境界,现在又来一个自学成才的玄冥刀者,如今这世道, 虽灵气稀微、修行不易, 惊世之才倒是层出不穷。 看来这天下, 是真的要乱了。 谢厌如是感慨着, 不改姿势, 依然盘膝坐在一块平坦青石上,只抬眼旁观战局半晌,继而漫不经心垂下眼眸,向火堆伸手,把另外两条剑无雪没来得及取下来的鱼移开,免得被烤焦了。 剑无雪修为虽仍在金刚境一层,但他已不是那个数月前刚上太玄山、初入武道之人,对上这位玄冥境一层圆满的狂花一刀,问题不大。 如是想着,谢厌抬起串鱼的木签子,缓缓慢慢转了半面,将鱼肚子对准自己。而这个时候,那乘风而来、飘飘落落的炽羽蝉,更靠近谢厌及他的烤鱼几分。 谢厌想了想,把鱼朝半空中那红彤彤一点伸过去。这为试探之意,谁知道炽羽蝉太给面子,嗅到香气,翅膀陡然一歪,竟是摇摇欲坠、差点从半空掉下来。 那边的狂花一刀与剑无雪都密切关注着谢厌与炽羽蝉,前者见状,当即放弃防御,以生生受了一剑为代价,自剑无雪攻势下抽身而出,拔腿朝谢厌而去。 剑无雪哪能让狂花一刀得逞,剑花紧随其后,又一蹬足,翻身跃至他身前,拦住去路。 “让开。”狂花一刀凛然抬眼,较之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声音更老更哑一些,非常不清澈。 剑无雪道一声“由不得你”,剑锋偏转,掠上狂花一刀刀刃。 刀剑相接,发出一声铮然清鸣。 言语之间,不过短短瞬许,而谢厌那边,情况已起新的变化——他踩着石头起来,将烤鱼往前一递,那已然迷醉的炽羽蝉毫不犹豫落到签子上,抱稳之后、快速前爬。 谢厌眉梢微挑。 就在炽羽蝉快要与烤鱼鱼头亲密接触时,他从鸿蒙戒里翻出一个布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鱼和蝉一兜,再折断过长的木签,系紧包口,塞回戒指里。 烤鱼与炽羽蝉,俱消失当下。 狂花一刀表情瞬变,而剑无雪抓住机会,手腕一翻,一记横斩,剑光如弯月,倾数没入狂花一刀体内,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三步。 狂花一刀稳住身形,以手背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凛眼看向谢厌,倏尔又将视线移到他的鸿蒙戒上,如是几次三番,终是一声冷哼,“是我技不如人,认输。” 谢厌在青石上,笑得不以为然“承让承让。” “不过我亦得谢谢你们,发现了这么一个巧妙方法。”狂花一刀看向谢厌身后火堆。他并非全无所获,至少知道了如何将炽羽蝉引诱出来。 “于我而言,一只炽羽蝉足矣,你可在此捕鱼、烤鱼,若是诱出第二只、甚至第三只,我不会出手相夺。”谢厌笑眯眯地坐回去,向狂花一刀分享自己的方法。 后者提刀抱拳“那便多谢。” 言罢,狂花一刀提刀行至潭边,摆开架势、斜里一劈,刀光倾数没入潭水,未几,潭水腾起、扑向岸边,炸上来三条鱼。 他和剑无雪的流程相似,以刀柄将几条挣扎摆尾的鱼敲晕,再用刀将之串起,带离潭边。 狂花一刀把其中一条用树枝削成的木签穿好,送到谢厌身前“这条鱼还给你。” 谢厌半分不客气,道一声“多谢”,示意剑无雪接下。 潭水附近便升起两堆火,但狂花一刀显然没谢厌他们运气好,两条鱼快烤糊了,都没见着第二只炽羽蝉的影子。 他开始纠结是否该去再抓几条鱼,又怀疑是否由于自己烤鱼没蘸作料,不如隔壁烤出来那般香的缘故。 犹豫几许,终是抬眼望向谢厌,正巧,对方亦朝他看来,并问“你是伪装成某个学院弟子,从而混进落雁湖秘境的?” 狂花一刀不答是,亦不答不是,低头咬了口焦掉的鱼。 “那个被你顶替了的人,叫做薛清。”谢厌又道,桃花眼弯着,透亮且清澈。 先前雪原之中,有人在高峰上旁观战局的事情,他知晓得一清二楚,甚至判断出那是一群来自北凛学院的人。落雁湖秘境入口会将人随机传送至某个区域中,虽偶尔出错,但那边少一人,这边多一人,未免太过巧合。 狂花一刀仍是不答话,谢厌面上笑意不减,把手中竹签丢入火中,看它噼噼啪啪燃起来,亦不再讲话。 剑无雪给谢厌递去手帕让他擦手,接着又掏出水囊,在火堆旁稍稍温热,才肯让谢厌喝。 “东西已经找到,接下来欲往何处?”剑无雪轻声问。 谢厌仰起头,试图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看一眼苍穹,却是无果,连丝缝隙都没找见。他不得不敛下眸来,无甚意义地哼笑一声,道“我来落雁湖只有这一个目的,现在格外想出去。” 剑无雪认真告诉他“如果重伤到无法起身的地步,才能出去。” “你愿意给我一剑吗?别不用力,照着这里来就好。”过了一会儿,谢厌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同时还在自己身前比划一番,示意剑无雪该捅哪个位置,“反正万华镜被我蒙蔽了,除了隔壁的狂花一刀,无人能晓得伤我之人是你。” 剑无雪掀眸瞟他一眼,声音严肃坚定“放弃这个想法,我不会答应的。” “哎,那我只好找别人了。”边,谢厌边起来,慢条斯理往不远处的狂花一刀挪去,“隔壁的侠士,与你商量个事情,你只需……” 谢厌的话没能完,因为剑无雪紧随在后,将他猛地一拉,再抬手捂住他的唇,让他只剩下一声短促的“唔”。 双方短暂交锋,谢厌率先败下阵来。剑无雪把谢厌摆回石头上,手按着他的肩膀,敛着眸光,沉声道“我不许你做这种事情,不如你刺我一剑,我出去时带上你。” 谢厌一巴掌拍上剑无雪额头,“少年人,这里是秘境,外界难以寻得的机缘、宝物,此处轻易可得,你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是想气死我?” “是你先要气死我。”剑无雪不错目地望着谢厌,声音故作平淡,“反正我与你只存在一个交易关系,我如何,你不必理会。” 听完之后,谢厌冷冷一哼。 两人陷入僵局,谁也不肯相让。 不远处的狂花一刀吃完一条鱼,来到潭边,挥刀一震,又捞上来三条。他走到谢厌与剑无雪身旁,问“可否借一些调料?” 谢厌把摆在火堆旁的木盒递给狂花一刀,刀者并未整盒带走,而是分别匀了一些,才离开。 “来这一趟不容易,我们四处走走,如何?”剑无雪抱着水囊,看谢厌修长的手指拽起一根夹在石缝中的草,低声道。 谢厌的手指在草根上捏了捏,赤红袖摆轻垂,手指白皙如玉,野草凝翠欲滴,几相衬映,仿佛是精心勾勒的丹青。 捏了一会儿草,谢厌才道“你欲往何处?” 两个人之间的僵局就这样被打破。 “去春天或是秋天。”少年毫不犹豫开口。 谢厌拖长语调“那可是前路遥远啊,少年,你要知道我们之所以能这么快从冬区域来到夏区域,是因为我们的初始位置,在冬区域偏东的地方。” “我们一道走走,你这里有机缘,万一运气好,遇见能治好你的病的机缘呢?”剑无雪把水囊收起、火堆熄灭,起身到谢厌面前,朝他伸出手。 亦是一双素白的、极其漂亮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薄剑茧,显得十分有力。 “这世上可没有这种机缘。”谢厌笑了,随这般着话,却还是搭上剑无雪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 剑无雪一双眼不错目地看着谢厌“我总能寻到方法,将你治好。” 谢厌心,这世上唯有你能治好。步骤很简单,先用至阳之气把我这化体打散,让至阴之气重归天地,等数千年数万年后,至阴之气再度凝结,化出新的人身,便是完好无损的了。 剑无雪不知谢厌心中所想,先他一步动身,抬眼辨过方位后,又转身带着他调转方向、往东北而行。 谢厌体弱,不能徒步太久,剑无雪打算把轮椅拿出来,但思及在不远处打定主意当一座望蝉石的狂花一刀,不免心生犹豫。 “无妨,我就没那么在意被人看穿。”谢厌一眼看破少年心思,笑道,“再者,这位狂花一刀,与三大学院皆不交好,与我们又不交恶,不会多嘴。” 剑无雪又瞥了一眼烤鱼的狂花一刀,终究是不想让谢厌多走路的心思占据上风,摆出轮椅,点好软垫,才让他坐上去。 走出一段距离,剑无雪突然道“施在万华镜上的法术是否要撤去?就算被外边人瞧见,有人闲话,战一场便是。” 谢厌笑得轻描淡写,却是不正面做回答“年纪竟如此好战,也罢,那我们改道南行,去挑战一番栖息在郁林中的烈火凤凰。” 剑无雪就这么被带偏了,问“那凤凰如何?” “它不是凤凰,只是一身火羽,外形与凤凰有几分相似,又生性凶猛,能飞天、可吐火,因此得名。”谢厌解释,“它爪牙坚硬,可用以制造武器;心脏可食用,有延年益寿之效,不过据味道十分奇特;至于最重要的一点,境界嘛,相当于玄冥境二层的修行者。” 思片刻,剑无雪谨慎问“我与它交战时,旁边可会出现别的妖兽,伤及你?” 谢厌笑答“有它在的地方,旁的妖物不敢靠近。” 剑无雪道“好”,改换方向,往南边郁林而去。不过路上,又提了一次方才的话。 谢厌到底是同意了撤去施加在万华镜上蒙蔽术法的提议,却不是由于剑无雪的傲气,只因外界观看者众多,这种术法由剑无雪使出,金刚境玄冥境的人察觉不到,但地仙境的人,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 若是被出去,他二人指不定又要被诽谤诋毁一番。 出了这片密林,迎来烈日当空,照得四方青石如火灼目,不可轻易直视。 先前在林中,虫鸟极多,处处皆是清啼,犹如奏乐,因而蝉鸣并不突出,但走远了,虫的声音渐渐隐去,耳旁唯有蝉声嘶吼,与高空昼阳对唱。 谢厌一身火红,银发如瀑,折过日光,耀白亮眼。等剑无雪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梳上散在椅背外的霜发。 “少年,这个时候不用给我梳头。”谢厌的声音传来,轻飘飘的,听到耳中,又有些凉。 “我怕你被晒着。”剑无雪收手,低声着,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深色的伞,往谢厌头顶撑开。 谢厌抬头,是把湘妃竹骨伞,苍青绸缎制成的伞面,绣着暗褐色的流云,只能在晴朗时用以遮阳,伞很大,能装下三个人。 “你走到我身旁来,咱们两人一同打伞,这轮椅可以自己走,不消你时刻推着。”谢厌偏头,目光落在剑无雪身上,轻笑着眨了下眼。 剑无雪给谢厌的轮椅续上一颗灵石,才依着谢厌的话照做。 夏区域中,山地过后是平原,平原之后又是山地,地形分布十分不讲究,间或能看见河流如练,穿山越林,奔流往前。 剑无雪取了两趟水,在谢厌的指点下摘了些灵果、杀了些妖兽,收入鸿蒙戒内。 明寂初空上染了不少血,又被心翼翼擦拭干净。 总而言之,此趟南行,收获颇丰,若是再往郁林中猎得烈火凤凰,拿到江天一色拍卖,起码能赚百万金。 但当离目的地渐近时,周遭竟是起了意外变故。 风在某个瞬间变得猛烈,地面骤然剧烈摇晃,一时之间,巨石碎,飞沙起,尘埃四扬,野草卷天。 紧接着,在距离他们半里远的地方,那片葱郁深林中群鸟振翅,惶惶四散。但来不及了,一声砰然巨响,灵气与真元呈涟漪状扩散开,所到之处,鸟翼折,草木断,数息不到,郁林已成狼藉一片。 剑无雪出剑,以剑为盾,化体内至阳之气为障,将这不知为何所起的攻势抵御在外。 “有人正与烈火凤凰战斗?莫不成被抢先一步?”谢厌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 可又不像,他清楚地感觉到,方圆十里内,除他与剑无雪外,根没有第三人存在。 “从郁林中传出的气劲,只有一种。”剑无雪道。 谢厌点点头,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可能是烈火凤凰发疯了,少年人,可要前往一观?” “若这便是它的实力,我对付它不在话下。”罢便动身,与谢厌快速走进荒芜郁林之中。 烈火凤凰盘踞在林中所剩无几的高枝上,见得人来,立时展翅,狂怒吐火。 为谢厌画好屏障,剑无雪手腕一番,剑锋一条,蹬足而起,势于登顶时落下,剑光犹如新月一斩。 那些在万华境外观战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以金刚境一层挑战不知为何狂化的玄冥境二层,是嫌命太长? 这一剑,是落到烈火凤凰身上,造成重创? 还是被烈火凤凰轻而易举躲过,再顺势开展反击? 万华镜前的观战者或忧虑之,或冷笑之,抑或心如止水旁观之,无一不推测此一击结果。 郁林中的观战者双手交握,托起下巴,手指轻轻敲打另一只手背,凝望战局,黑白分明桃花眼似笑非笑,一脸萧闲。 剑无雪对上烈火凤凰,第一剑到底是落空了。 但少年人沉着冷静,一剑击空,当即折身回转,脚踩树梢,蓄势准备下一次进攻。 通体玄黑的剑被他反手握住,剑锋折射日芒,耀眼如流火。 “少年,烈火凤凰是很刚强的妖兽。我知道你不愿徐徐图之,所以要想不花费太多心力,须得用至强、至锐、至利、以突进为主的剑法,惊霜剑法太过圆滑保守,不是对付它的好方法,所以现在,我教你一套新的。” 少年垂下眼眸,欲回答,但那名为凤凰的妖兽于刹那间俯冲而来,根不留给他半丝松懈机会。那锐利双爪在青空之下,流光灼目,令人望而生寒。 他不得不提剑迎上,以一式四山月白防住,再寻机会绕到烈火凤凰身后,用强横至阳之气击向妖兽后颈。 谢厌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时我当年闲下来后,自己瞎琢磨出的一套剑法,共九式,辅以‘东风隐’步法。今日时间不多,步法不提,先授你比刚烈为主调的前四式。” 与那日庭中教剑无雪惊霜剑法不同,但与初遇之时,传授少年漱月刀法的方式相似,谢厌用极轻极缓的声音将招式描述,不过多解释,一切的一切,须得少年人自行体悟。 第一式,秋老洞庭。第二式,霜清彭泽。第三式,气蒸云梦。第四式,波撼岳阳。 少年人悟性极高。 拿烈火凤凰演练第一次,继而开始第二次,身形越来越快,势随形动,招出意递,光浩荡,气绵长,垂虹挂天,势破风雷,云卷、风起,剑啸不止。 “洞庭之秋,静夜之思,却撞铜钟,碎月破影,长光不绝。” “彭泽之霜,醒梦中之梦,震影中之影,窥见身外之身。” 谢厌的声音又至,与往日的漫不经心不同,多了几分清朗,如清泉轻涌,玉石相撞,悦耳耐人。 “云梦气焰……” “岳阳怒波……” 剑无雪踏着这朗朗之声,旋身,掠击;错步,斜挡;翻空;横格。不多时,郁林之中唯余剑光剑声。 山崩,地裂,风啸,林颤,锐不可当,势若无人,徒有其名的凤凰蜷缩荒夏,在日影中,瑟瑟可怜。 不过一炷香时间而已。 少年垂目而视,冷眼以对,一剑斜斩而下,猛踏妖兽巨首,踩得它落于尘埃;再在当空旋身,递出第二剑。 亦是最后一剑。 明寂初空直入烈火凤凰天灵盖,妖兽一声呜咽,足与翼抻开,再无声息。 观战的谢厌微微一笑。 剑无雪吐出一口浊气,未拔剑,而是顺势将烈火凤凰剖解开来,取出犹如火焰晶石般的心脏,斩下锋利如刀的双爪。 “你感觉如何?”谢厌驱着轮椅来到剑无雪与妖兽之前,不慢不紧开口。 饶是再忙,剑无雪回答谢厌时,依旧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我感觉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谢厌笑着问“什么东西?” 剑无雪思考片刻,有些迷茫地摇头“不清楚。” “这就对了,靠你的手、你的剑、你的心去理解它,而非嘴。”谢厌递去一瓶丹药,“此一战消耗巨大,服下这药丸。” 剑无雪二话不照做,不过没一会儿,又回去烈火凤凰身边,把它所有有价值的部位都摘取完。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他抬手抹去汗水,问谢厌,“方才的剑法,叫什么名字?” “江山厌。”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调子。 剑无雪头一偏“宴席的宴?” “谢厌的厌。”他笑起来,如灯辉明春山,星碎万里河,那光芒可瞧见,却触碰不得。 少年想起那日,宵光与晨炊并存的长街上,桌椅油得发腻的馄饨店里,谢厌对他“我叫谢厌,讨厌的厌。” 当时他与他隔着一豆残灯。 如今他们隔着烈阳与夏风,谢厌,这套剑法叫江山厌,谢厌的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7章 螺蛳粉之味 螺蛳粉之味 秋景延绵,层林浮金, 风萧萧, 叶簌簌, 枯黄堆满长道, 是来时路,是去时路,亦是不知何时将会踏足的道路。 寂静, 唱响落雁湖秘境正北方秋区域的主调, 沙沙落木,是唯一的合奏。 然而这份静,终究是被打破。 枯败密林尽头,一个高九尺、紫面獠牙的魔族与某个着鷃蓝地暗玉紫滚边学院服饰的试炼者相逢。 三百余年来,魔族出现得并不频繁,对于这些年轻的学子, 他们只存在于书卷上、传里或是书人口中。 这位来自神都的学子尚且未反应过来所面临的的是何物, 那高大的魔族已闪至他面前,抬手, 淬着幽色光芒的尖长指甲往他身前一划,见血封喉。 生死不过一瞬, 弹指不到, 躯体渐凉。 紧接着,此魔旋身而往, 接住神都学子欲坠的尸身, 单手扣住他的手腕, 在腕内划下一道痕迹。 “主上,我等已得到四具学院弟子的尸体。”就在这时,某轻快稚嫩的声音从密林另一处传出,随之一个矮身影从树后绕到紫面魔脚边,立刀于前、单膝跪地,垂着额生犄角的头,姿态极为恭敬。 紫面魔眼眸不抬,直接冲他的下属摆手“不够,再去捕捉十具,至少要将他们四成人马,换成我们的人。” “是!属下这就去办!”矮的魔应道,起身欲行,却见紫面魔将手中的神都学子往他身上丢去。 “这具尸身,赏给你了。”紫面魔淡淡道。 矮的魔甚是不解,但难掩心中喜悦,声音更加欢快“主上为何自己不用?” 紫面魔瞥他一眼,道“太丑,比较配你。” “谢主上!”矮魔族喜笑颜开,抓住这名神都学子手腕,用指甲在方才的血痕下再添数道,同时吟诵咒语。 刹那过后,魔,化为一道散烟消失,断气的尸体,重新在林间。 “快去吧。”紫面魔道。 “是!主上!”矮的魔操纵他新获的人身兴高采烈离去,连话语调,比之方才,更是上扬三分,几乎是在唱歌。 落叶萧萧的林中,又静了。 “是讨厌这片江山的意思?你以人间山河做剑招名,皆是由于厌弃?”巨大的烈火凤凰尸首旁,剑无雪负剑而立,不错目凝望谢厌带笑的双眸,慢慢地,又坚定地,提出这个问题。 谢厌笑容散漫,语气更是懒洋洋的“你一向很聪明,当然知晓这剑法名称该如何理解。” “为什么要讨厌?”剑无雪又问。 “为什么要喜欢?”谢厌反问。 青灰色的眼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对视,眨也不眨,毫不犹豫道“山水很好,景色很美。” 谢厌一声轻叹“可再好再美,终究不属于任何人。” 剑无雪反驳“任何人都能成为这山川风月之主人。” 谢厌敛眸,轻轻揉了揉自己左手食指,哼笑“这话你和金陵城的皇帝去,看他不打死你。” 少年人眼里瞬闪过一丝冷然,在古井般沉寂的眸中,明亮惊人“他不过为人之帝王,辖一地之民,而这清风明月、山岚云霭,是天地所生,长他数万数千岁,他没这资格做它们的主人。” 谢厌低着头,错过了他眼底那点冷,语气依旧漫不经心“你这孩子,年纪,悟性还挺高。” “是你教得好。”剑无雪平静道。 “啧,嘴还挺甜的。”谢厌掀起眸来,笑看剑无雪一眼。 剑无雪收起明寂初空,至谢厌身侧,取下悬空的伞,与之往郁林外并行。万华境外之种种,皆非他可听闻,少年心中在意的,唯有方才的“江山厌”。 “你到底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剑无雪低声道,“为什么讨厌?” 谢厌不答反问“以后,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侠者,以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为己任?” 剑无雪不假思回答“凡尘之士踏入修行,一为己之私利,二为天下大利。与万载长青山河相比,浮浮沉沉此一生,不过短短数百载,我当为后者,甘为苍生谋利益。” 谢厌轻轻“嘶”了一声,想起从前那个初入江湖、满是壮志的自己,不由笑骂一句“该死的剑修。” “你此前亦是习剑,我不许你骂自己。”剑无雪得认真。 “若是有朝一日,你欲放下手中剑,便能懂此剑法为何叫‘江山厌’。”谢厌慢悠悠道。 少年人垂下眼眸,他知晓谢厌仍是在笑,不过那话里,却透出丝丝凉薄之意。再问下去,这人便要恼了。 四野阒然,暑热磨人,走出郁林半里地后,谢厌与剑无雪同时开口。 “已至未时末,该往约定之地去了。” “你何时将‘江山厌’余下五式教与我?” 剑无雪低头,谢厌偏转脑袋,两人对视一瞬,继而一人将轮椅方向调转,一人幽幽道“你还真是一成不变的心急,少年人,前四式才方学会,不加以巩固,就想吞下后面的,不怕被噎着?” 少年人语气硬邦邦的“我怕你突然改了主意,不肯再教我。” 谢厌笑了“我是这种有始无终的人?” 剑无雪心道你就是,当初好的教我武功,却在灞陵台大比还未结束就丢下我同晏珣走了,若非对学院禁地的那棵树有所企图,恐怕你我这辈子都没再见的机会了。 不过,他很快对末尾一句进行反驳,更正为应是你我这辈子唯一再见的机会,便是开口要我帮你完成那件事的时候。 随后还做出结论总之,就是有始无终。 谢厌虽然不晓得身侧少年的内心活动,但敏锐地嗅到了自他身上散发出的酸味和委屈,顿时感到有些莫名。 又一次偏头去看少年的脸,还发现这人委屈归委屈,表情却比冬区域茫茫不见边际的雪原还冻人。 “至阳之气的确和冬区域这类阴寒之地不合,你若是不想,我发个信号,告诉他们改换碰面地点就是。”谢厌思考片刻,往剑无雪那边探了探头,轻声道。 剑无雪那张面瘫脸亦凑近谢厌,“你的确不该将碰面地点定在冬,那地方冷甚,过去后,你又得服用一颗凝火丹。” “你得对,夏天与冬天比起来,似乎前者更能忍受一些,我即刻发信,告诉他们将地点往夏区域挪一挪。”谢厌恍然大悟一般挑起眉梢。 剑无雪开始磨牙,每个字都是从后牙槽里蹦出来的“你的能忍,便是恨不得将鞋袜一并脱掉、扑腾进水里乘凉?” “这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在水中游泳,有益身体健康。”谢厌得悠然。 剑无雪微微眯眼“还是往冬区域,至少能点火堆、燃火炉,实在不行,还有我。” 几句话之间,少年人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谢厌琢磨一番,决定不与他争辩。 有你就有你吧,反正是自愿给我当火炉的。谢厌心想。 这落雁湖秘境,四时之景并存,但日出日落天亮天黑的变化,却与外界一致。两人并肩西行,渐渐的,苍穹之中昼阳偏转,地面人影拉长,竟似交叠到了一块儿,不分彼此。 剑无雪看了会儿影子,又偏头看向谢厌,倏然间,想起今日进落雁湖秘境前,他发现的某处异常来。 当即开口“今日清晨,有雏鸟落到你指尖,我送它回去时,发现鸟巢中所有幼鸟都在拼命往外爬。按照鸟类习性,不当如此。” 谢厌“唔”了一声,抬手托起下巴“方才的烈火凤凰亦有些不同寻常,郁林中分明没别的东西,却无端暴躁。它吃错东西,太武断;若与落雁湖外鸟儿的异动联系起来,莫不成,是此地出现了它们的天敌?” “外界亦能受到影响?”剑无雪轻轻蹙眉,有些不解。 “傻子,秘境和外界又不是不相通。”谢厌笑着打趣剑无雪,“再探探,不定会有新发现。” 剑无雪点头。 几人约定的碰面时间乃酉时三刻,谢厌与剑无雪酉时二刻便至,是最早到的人。风雪一刻不歇,剑无雪在约定地点附近寻得一处山洞,便带着谢厌过去,升起三四火堆,又用符纸把风挡在洞口丈许远处,不让雪落进来。 火堆里埋了数个红薯,火堆上烧着一壶水,外侧是用竹签子串起的顺路猎来的兔子肉,两面皆刷了油,正逐渐烤出香味。 拂萝循着烤肉香气寻到这处洞穴,将自己的发现与谢厌了一通,吃饱喝足后,在山洞深处清理出一片空地,将自己的收获倒在地上,一一进行整理。 过了一些时间,步回风和陆羡云亦到了,不过前者是被后者用剑提溜过来的——陆羡云剑尖勾着步回风衣后领,步回风手舞足蹈,挣扎得面红耳赤,却是毫无效果。 “这是怎么了?”谢厌笑了声,问道。 “他寻到了一种叫做雪魄的石头,是能作为人工灵石的主原料,但那石头大如山,我二人合力都无法挪动,他便想着用什么‘爆破术’,将之炸成块,化整为零带走。”陆羡云出声解释,“但那处地势极险,若是用他的‘爆破术’,铁定造成雪崩,此地又无法运用传送符纸,我二人十有八。九会来不及逃脱。我不允许,他不依不饶,见得约定时间将之,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将他带来。” 步回风双脚甫一落地,登时一个起跳,以示自己的恨意,尔后在火堆边搓手踱步,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愤怒“这叫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付出一点稍微大的代价,怎么换取更为巨大的收获!” “那也不可贸然行事!”陆羡云与他争执。 在山洞后方削木材的拂萝抬起头,温声劝解“我觉得陆师弟所言极是,纵使人工灵石的主原料难求,但生命只有一次,不应该为了那些死物,而让自己生命受限。” “大姐,那可是人工灵石!一旦制成、并且投入量产,我们就再也不怕动力不足——等你乘着云舟回家,更是不用担心中途熄火!而动力问题一旦解决,便是时代的革新,新社会的曙光!”步回风一会儿振臂高呼,一会儿抱住脑袋痛心疾首,走走停停,最后抓住一根倒垂而下的石柱,不断拿脑壳撞。 谢厌好笑地盯着步回风看了一会儿,不慢不紧开口“我们还有时间,在雪地中消耗极大,你二人才会来,今日不宜再探,不如先修整一番,明日一早,我与少年随你去瞧瞧那雪魄石。” “真的?”步回风嚯的一声仰起脑袋,望着谢厌,眼里散发出奇异光芒。 “我有过假话?”谢厌道。 步回风嗷呜一声,眼角闪烁过一丝晶莹泪花,若非剑无雪跟块冰似的堵在谢厌身前,他恐怕已扑过来。 便只能嚎道“还是老大你比较好!” 谢厌笑我不好谁好。 见步回风情绪渐渐稳定,另一边处理木材的拂萝道“我先前挖到了紫云矿,回风你要过来瞧一瞧吗?都是上等品质的。” “你挖了多少?”步回风立刻来了兴趣,搓着手跑回去,途中经过陆羡云时,还不忘瞪他一眼。 拂萝便将紫云矿取出来,众人都以为不会太多,谁想跟山似的堆了一地。 “我的天哪,你这是把秘境里所有紫云矿都挖出来了吧?”步回风目瞪口呆。 “托你的福,若是没有你制作的‘挖掘机器人’,成果不会如此丰厚。”拂萝轻轻一笑。 两个人捣腾着矿石木料,火堆旁,陆羡云请求谢厌指点剑法相关的疑惑。 陆羡云乃胤国山阴王第二子,与哥哥不同,随了母姓,自幼入悬剑山庄,习轻剑剑法,不过重剑亦不曾落下,只是没有轻剑那般擅长罢了。 他所问,乃是雪山之中感悟与轻剑、重剑两者交叉而成的问题,谢厌之答,竟是无一不精。 “谢长老,可否冒昧一问,您师承何处?”陆羡云不由好奇。 烤不化的某冰块登时坐直背、竖起耳朵。 谢厌眼带笑意,悠悠回答“承这天地山川,承那已逝先人。” 剑无雪撩起的眉毛垂下去,从火堆旁取下一块肉,递给谢厌。 陆羡云略加思,道“您对我悬剑山庄剑法、身法之见解,颇具古风。” “便是由古人处所学来。”谢厌的语气依旧是那个调调,散漫得不行。 陆羡云瞥过剑无雪身侧的明寂初空,心中已有答案,遂不再追问。 少年人亦然,他想起初得明寂初空时,那位悬剑山庄三庄主就与他,此为某代山庄庄主亲手锻造,赠与其爱侣之物,那二人已仙去两千余年,如今能再见此物,真是莫大荣幸。 谢厌随随便便就把别人送给爱侣的东西拿给他,与那两人关系,定是不浅的。 这边的交谈完毕,那边步回风拖长语调扬声道“冰寒雪夜最宜烈酒,但咱们任务重大,饮酒误事,我呢,有个新的建议。” 剑无雪正在给谢厌剥红薯,谢厌忙着吃肉,陆羡云垂眸沉思,除了对坐的拂萝,压根无人理会步回风。 这人丝毫不气馁,又道“螺蛳粉,你们听过么?汤底鲜香醇厚,粉条筋道有嚼劲,再佐以酸豆角、酸萝卜、木耳丝、油酥花生米,实乃冬夜必备之良品。” 谢厌来了兴趣,问“用螺蛳肉煮的粉条?” 步回风竖起食指,摇了又摇“不,螺蛳肉熬汤,用这精心慢炖而成的高汤来煮粉条。” 又问“何种风味?” 答“独有风味。” “你看如何?”谢厌偏头,伸手一戳剑无雪脸颊,把他瘫住的表情生生戳变形。 剑无雪转过头来,把谢厌的手指抵回去“你若有兴趣,我将火堆让与他便是。” “诶,不用不用,这螺蛳粉啊,还是倒外面煮比较好。我曾因在学院居舍里捣腾它,被他们联手追杀了一整个月!”步回风边,边搬出自带的锅与炉,从火堆里借了点火,飞奔着朝洞穴外而去。 谢厌一听,对此更有兴趣了,遂跟着他走去外面,在符纸之后看他是如何煮这神奇的螺蛳粉。 步回风首先烧了一大锅水,等水沸,再往里丢入从扶疏城购置的粉条,这粉条是晒干的,须得煮上一煮,发软了,倒掉浆水,再下到高汤里。 “你煮这个,为何会被学院其他人追杀?”谢厌抱着火炉坐在轮椅里,周身煨着大氅,与步回风一身清爽地在雪地中蹦跶相比,圆滚滚好似一颗球。 “因为这个!”步回风将一个深色瓦坛子从鸿蒙戒里抱出来,没揭盖,就这般递给谢厌,“你打开闻闻,就知道了!”脸上笑容很是神秘。 谢厌将信将疑接过,再心翼翼地,将瓦罐盖子揭开一条缝。一股难以言的气味扑鼻而来,犹如……囤了好几天没丢的烂肉烂菜叶烂水果发出的香味。 但谢厌表现得极为镇定,面色半分不改,不慌不忙快速将瓦罐合上,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叫酸笋,以神秘配方腌制而成,乃螺蛳粉的臭味来源也。”步回风认真道,“不在碗里加这个,就不臭。” 谢厌点了点头,把酸笋坛子递还给步回风“行,待会儿我那碗不加,其余的都给夹上几筷子。” 步回风眼角微微一抽“老大,我加这个都是论根的,你的量,第一次吃真的不太受得了。” “那就按你平常的来。”谢厌表示自己退让一步,还自以为很善解人意。 步回风心翼翼往洞内投去一瞥,见里面的人各自做事,没有注意洞外情形,凑过头去,勾唇笑得奸诈“嘿,老大,有没有人跟你过,你真的很有心机。” 谢厌把他脑袋拍开,轻声道“过奖。” “那我给他们一人夹一筷子。”步回风发出一串咦嘻嘻嘻的笑声。 谢厌理了理袖子,整理好表情,回去火堆旁。 不多时,步回风用托盘端着五碗螺蛳粉稳步朝众人走来,味道很浓,仿佛端了五碗令人望而却步的毒汤。 他每靠近一分,剑无雪、拂萝、陆羡云的眉梢就蹙起一分,直至走近,拂萝已将眉毛拧成麻花。 时迟那时快,剑无雪抬起明寂初空,锐利剑气在地上划出一条三寸宽的沟壑,生生令步回风止步,并沉声道“你往碗里下了毒?” 步回风把托盘往上举了举,无辜道“这是西南某地的特色美食,以臭著称,就跟臭豆腐一样,别跟我你们没吃过臭豆腐啊!” 拂萝捂着鼻子,一个劲儿后退“臭豆腐的味道闻着就下不了口!你这个更甚于臭豆腐,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好的东西!” “真的很美味!”步回风加重语气。 这时,谢厌笑着打圆场“诸君,不如让步回风先吃几口,看看他反应如何,我们再吃。” 心念电转,剑无雪眉头紧蹙望向谢厌“你们方才谈成了什么交易?” “少年,做人呢,就是要勇于尝试。”谢厌笑眼弯弯,揉上剑无雪脑袋,薅了两把高马尾,直到快要垮下去才收手。 那道被明寂初空划下的深痕外,步回风再不顾他人,将托盘摆在临时搭起的桌上,端起其中一碗,盘腿坐到火堆旁,烤着火,大口吃起来。 还吃得很香。 “真的好吃吗?”陆羡云问,“我曾听有人在学院居舍里制造臭气,莫不成那人就是你?” 步回风“嗯哼。” “来吧来吧,都试一试,不好吃我们再弄别的。”谢厌挪过去,抢先拿走自己那碗未加酸笋的,将洒在表面的脆腐竹、酸萝卜、酸豆角等辅料与粉条拌匀,挑起一根,送进口中。 一咬,筋道的粉条碎开在唇齿间,混着豆角与木耳,酸酸脆脆,麻而不燥、辣而不火,回味无穷。 一吸,带着独有的、恰到好处的微腥气息的汤汁入喉,香得浓郁、鲜得爽口,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谢厌吃得根停不下来。 过了不久,剑无雪几人眼睁睁看着谢厌与步回风吃完后,捧着碗并肩往洞口的锅行去,准备再来第二份。 真的这么好吃?且让他们尝试一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8章 乱琼碎珠玉 乱琼碎珠玉 落雁湖秘境冬区域的夜色黑得凝重, 仿佛一块压在头顶的墨, 浓得就要滴下来。风雪比白日来得更为猛烈, 山洞外的符纸根不足以抵御, 不得不贴上第二张加固结界。 此时的步回风脸上流露出稀微庆幸,若是他执意要将雪魄石给弄出来,在外面折腾到这时候, 就算不遇见雪崩, 人也被严烈狂风给吹散架了。 他不由往陆羡云投去一瞥,后者浑然不觉,正就着火光看剑谱。 步回风把目光移向谢厌所在的位置,看见的唯有一道映在彩绘屏风上的剪影——那细长手指慢慢抬起,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 尔后垂下脑袋,用有些困倦的语气和身边的人讲话。 “这雪一直下着,让人难以感知时间是否仍在流逝。少年,我知晓你背着我偷偷买了几坛秋露白, 你把它温上,我想喝。” 也不知道这人何以能做到把两句前后不搭的话, 用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吻出来。 而剑无雪止住正翻书的手指, 沉声答“不许。” 步回风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方式越来越有意思了。 初见时, 剑无雪对谢厌的态度是无条件顺从,到后来, 竟成了管与惯。按理来, 谢厌这样的人, 是不会屈服于他人管束之下的,可对剑无雪,又无比纵容。 譬如不久前,他们围在桌边吃完那锅螺蛳粉。 谢厌家的少年虽然被口感与味道征服,但依旧极不喜爱那气味,是以残局方收拾干净,便推着谢厌去另一片以符纸强行制造出的、没被螺蛳粉臭气侵蚀的区域,用简单的清洁术将谢厌和自己从头到脚清理了一遍。 而清理完之后,依旧不许谢厌回去那边火堆旁。 他道“纵然能除去飘散在空中的味道,但附着在柴火上的,极不好处理。今晚我与你在这边,你不许过去。” 言罢还在洞穴中放出一扇屏风,以此显示自己态度坚决。 谢厌分明已将手放在了轮椅侧方的灵石上,但与剑无雪对视一眼后,竟默默收回手。 还道“行吧,这里你年纪最,你什么便是什么。” 用漫不经心、懒得与你计较、甚至懒得动弹的口吻出此等迁就话语,令步回风觉得,简直是奇哉怪哉。 随后剑无雪流露出什么表情,被屏风挡住、只能暗中观察的步回风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仍是看见从鸿蒙戒里搬出一个罗汉榻,铺上被褥软枕后,把谢厌从轮椅搬过去,接着又绕出来,把外面几个火堆中,已烧成炭的木柴捡到暖炉与炭盆中,安置在谢厌身侧。 谢厌又他要看话,于是剑无雪往洞壁上挂了两个灯。 若是父子或师徒,那剑无雪未免也太孝顺了些。 步回风不由摇头晃脑、感慨一叹,顺便抢走火堆中最后的红薯。 而此时此刻,剑无雪拒绝为谢厌温酒后,这人竟然“那便不止于温,你将它烧热。” 剑无雪“……” 他眼皮不甚明显一颤,尔后恢复平缓无波,低声对谢厌道“我是不许你喝酒的意思。” “真是不知情趣的少年人,这黑到地老天荒的风雪长夜,最适合用来佐酒。”谢厌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指向一扇屏风之隔的洞外,眉梢缓慢挑起,桃花眼中盈满灯辉,但一笑,莹润辉光便碎开去,化作闪烁星辰,悄然流淌。 少年人盘坐在地上,雨过天青色衣摆散开,真元流动,周身光华时隐时现,垂眸时不染情绪,唇线紧抿,仿佛云端无悲无喜的神。但仰起脸,对上谢厌的双眼,古井无波的眼中微漪四漾,开口,又是红尘满身。 “亥时将至,你还答应了明日去瞧步回风的雪魄石,该休息了。”剑无雪望定谢厌,缓慢出声。 榻上的人动了动,拥被而起,倾身而前,不束的长发滑落肩头,在半空中轻晃,流银似雪。 剑无雪就坐在榻边,霜发恰好扫过他身侧,待避开,谢厌却用食指勾起他下颌,不许挪动。 谢厌将脸凑得极近,弯着眼,含笑问道“少年,你到底是不是十六岁,怎么跟个活了七八百年的老头似的,不仅酒不许喝,连夜都不许熬太晚。” 他体质虚寒,四肢极难暖和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捧了好一会儿手炉,手指仍带凉气,而剑无雪体内流转至阳之气,处处皆是干燥温热的,两相触碰,更显得谢厌身上冰冷了。 剑无雪垂下眼眸,啪的一声合上书卷,然后——将谢厌的手指握进手心,动作就跟白天时那般,自然又熟稔。 谢厌即刻抽手,却被攥得更紧,连另一只手也被捉到,十指与十指紧扣。 剑无雪将至阳之力渡过去,却敛着眸光,不去看谢厌,只道“若是将火生在旁边,你会被烟熏着,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好。” “难不成你打算一直这样?”谢厌扫了眼两人姿势,轻轻一哼。现下他前倾着身,而剑无雪是扭过头来的,这样的两个人抓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剑无雪眉梢一挑“你若嫌弃不舒服……” 谢厌打断他“的确很不舒服,这样我怎么睡觉?” “那便换一……” 又被打断。 “换成你从背后抱着我?”谢厌往旁侧一靠,两条腿在被子里微微晃了两下,扬起眉梢,含笑望着剑无雪,话得意味深长,“少年,没看出来啊,你年纪不大,心思竟是这般黑。” 剑无雪好歹是在春深街摸爬滚打、见识过无数破烂事的人,登时听懂了这话,万年封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赧。他眉心蹙了又蹙,唇抿了又抿,最后只辩解出一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谢厌摇了摇被抓住的手,笑容很灿烂“那就放手。乖,你这样抓着,我真的睡不着。” 对面人被他的笑晃得不大自在,挪开眼,低声反驳“可你冻着也睡不着。” “睡得着,我若是想睡,无论什么情况,都能睡着。”谢厌漫声应他。 于是剑无雪拿出证据进行反驳“我以前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至阳之气时,你曾嫌我吵。” “的确很嫌。”谢厌敷衍着点头,不由分地、一寸寸地把自己的手往后缩,用的力道于他而言算是极大了,剑无雪怕他痛,不得不放开,谁知这人抓住机会,飞速拉起被子,躺下去的同时连带脑袋一并蒙住。 “你——”剑无雪盯着罗汉榻上那个的、起伏的山包,有些委屈,还有些生气。 但剑无雪不想这人受寒,数息后,敛着眸起身,为谢厌在床榻旁再度添置上两个暖炉,接着把鸿蒙戒一薅到底,翻出某个模样丑陋的、跟水囊似的“符火贴身暖”,弄热后送去谢厌被子底下。 屏风外柴薪噼里啪啦燃烧,火苗从此端走向彼端,待烧尽时,剑无雪重新开始看书,但翻到某一页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光。 ——分明还有谢厌侧躺、他在榻边握住他的手这样一种不会造成任何不适的姿势,方才为什么就是被糊弄过去了呢? 剑无雪不由心生懊恼。 渐渐的,山洞中动静声越来越少。 拂萝在谢厌之后,抱着毛毯、靠着火堆沉沉睡去,然后是步回风闭眼、陆羡云打坐冥思。 剑无雪注视了一会儿那名为谢厌的山包,拎着明寂初空起身,走出洞穴。 谢厌要他每日挥剑万次,在瀑布下锤炼心智,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又如陆羡云所言,严寒是最考验人的地方,于是剑无雪迎着风雪,开始练剑。 江山厌,以江山时景为名,以厌弃作终结,要经历怎样一番过往,才能得出如此感悟。 创出这套剑法之人,是厌弃这山川江河,还是厌弃,这红尘十丈、浮华哀凉。 练剑之人在雪地中沉思。 剑起,迎雪而斩,碎飞琼、乱珠玉;剑落,画地为圆,震青石、翻银浪;又起,剑气如虹贯夜,映亮四野雪色;再落,则如石子平击水面,掀起一连串雪作的花。 稍加喘息,欲接第二式“霜清彭泽”,但迷离夜色之下,忽见一红衣人撑伞而来,停在丈远外处。 “剑无雪。”来者开口,声音就轻,弥散在呼啸长风中,更是听不真切。 少年敏锐回眸,一眼一瞬,立时将手中剑收起,蹙眉往他而去,有些责备地开口“你出来干什么?” 谢厌偏头,透过散不尽的风雪,望向北方“我观这落雁湖秘境,不久后就要出事,现在,我将江山厌后五式教给你,夤夜之后,即刻动身去寻雪魄石。” “那也要回洞穴中去,你将剑法口述与我便是。”着,剑无雪接过谢厌握在手中的伞,将这人肩头一拨,带着他往回走。 “罢了,我写给你。”谢厌撇下眼眸,拖长调子,不与他争。 他们回到屏风后,剑无雪把谢厌塞进被褥中,才取出桌案与笔墨。他研磨,等谢厌将手放到暖炉上,烤得能活动自如了,方将笔递去。 剑无雪很少见到谢厌写字的模样,这人多数时,是拿着一话,靠在廊柱上、或是窗边,慢条斯理地看。 在拿到那《春江花月夜》之前,他以为谢厌的字当是清丽俊秀的,便如人一般。可万万没想到,那剑谱中,字体竟是杀伐有力、肆意狂扫,犹铁铸银钩。 剑无雪便以为那是谢厌的字,纵使吃惊,但久看之下,渐渐接受。 但如今—— 谢厌提笔,蘸墨走纸,落成之后,却是瘦直挺拔、秀润天成,与剑无雪想象中的,与《春江花月夜》这剑谱上的,皆不相似。 “你的字竟是这样?”剑无雪颇为惊奇。 谢厌漫不经心瞥他一眼,语气偏凉“不这样,你还想是哪样?” 剑无雪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以为会更……狂放一些。”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谢厌轻哼一声,搁下笔,把纸推向剑无雪,往后一倒、被子一扯,把自己埋起来。 剑无雪把宣纸心吹干,仔细折叠、收入怀中,无奈扫过榻上重新隆起的山包后,低声道“我很喜欢你的字。” “你不用喜欢。”谢厌又是一哼,“反正我也不怎么写。” 剑无雪“反正你在家整日无事。”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无事了?”闻言,谢厌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脑袋,抬眼瞪向剑无雪,“出去练你的剑去,别影响我睡觉。” “那你不许再出来。”剑无雪完,帮他掖好被子才起身,在走出屏风时,心中一动,折返回去,往暖炉里丢了截安神香。 相安无事的第一阶段持续十二个时辰,自落雁湖秘境之门开启时开始计算。寅时一过,风雪微歇,谢厌他们抓紧时间从山洞出发,往雪魄石所在之地而去。 陆羡云形容不错,那块雪魄石巨大如山,亦如步回风所计划,不采用他口中的“爆破术”,倾这几个金刚境界人之力,根无法全部搬走。 拂萝绕着雪魄石走了几步,试探性丢出几个挖掘型机关人,但它们铲子甫一上去,不是弯掉,便是折了。 “这可如何是好?”她蹙起眉来。 “除非用世上至坚至硬的上上品灵石所打造的铲子来挖,否则,别想蹭下一星半点。”步回风从某处摘了根野草,叼在嘴里,边边上下晃动。 谢厌偏头望向他,不慢不紧问“你的‘爆破术’,是怎样一个构想?” “我想将你家剑无雪少年与我们陆大师兄的剑气收集起来,同时从地底挖一条通道过去埋好,再将剑气引爆,从底部往上将雪魄石炸裂。”步回风着,蹲到地上,手指在挖掘型机关人身后点了点。 挖掘型机关人接收指令,旋即埋头铲雪,往地底打起通道来。 谢厌坐在轮椅上,一手撑着另一只手肘,手指微屈,抵住下巴,满脸赞同神色“不失为一个巧妙方法,毕竟想要摧毁上上品灵石,唯有以真元之力,方可成事。” “谢长老,此法会引起雪魄石身后的雪山崩塌,凭我等之力,无法在瞬息间逃离。”陆羡云仍是不同意。 “羡云,你忘记了一件事。”谢厌眼珠子一转,笑意悠悠。 陆羡云问“何事?” “辰时四刻,第一阶段结束,‘随机传送’阶段开始,只要我们抓准时间,就算是不想从雪山底下离开,亦不得不走。”谢厌道。 “老大!你怎么这么机智!”步回风噌的一声跳起来,一口呸掉嘴里的草,拔腿往谢厌急奔。 谢厌的话令他如拨云见月,兴奋至极,眼见着就要扑到谢厌身上、与之来一次亲密接触,却被剑无雪一剑拦下。自然,这回明寂初空未曾拔出鞘。 “剑无雪兄弟,你别这么不平易近人,这是喜事,当热烈拥抱以庆祝!”步回风扒着剑鞘,试图感化。 对面的冰块脸冷声威胁“你还想不想要剑气了?” “哦。”步回风瞬间垮下表情,默默退开。 “剑气你欲如何收集?又需要多少?”谢厌抬手拽住剑无雪袖子,将他举剑的手扯下来,又眼眸一转,笑问步回风。 “容纳之物,用这块玉佩,但剑气……需要很多。”步回风回看一眼身后的长在雪山前、让人家横空多出一座山峰的雪魄石一眼,迟疑着开口。 谢厌竟是嗤笑一声,继而驱着轮椅,去到这块巨石前,抬掌贴上去。 不多时,他慢吞吞出结论“若是地仙境界三层大圆满剑修至此,一剑便可;普通的地仙境三层,数十剑;至于我们两位金刚境修行者嘛……” 步回风皱起一张苦瓜脸“你别‘嘛’。” 谢厌又是一笑“我们这两位金刚境修行者,都比较特殊,所以,得让他们先试上一试,才知需要多少剑气,方能击碎整块雪魄石。” 但人们话,总有“不过”,紧接着,就听得谢厌话锋一转,“雪崩的时间要与随机传送开启的时间重合,是以击碎整块雪魄石,与收集完所有碎石片,相差不能过十瞬,否则是白费功夫。” 步回风微微一怔,很快迸发出一连串“啊”,表情极为抓狂。 “我希望能有这样一块布,望天上一丢,就能将所有东西装起来!”他嘶吼道,摆手狂舞。 “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不过具体如何制作,可能得出去后调查一番,才能寻到答案。”拂萝冷静地提醒他。 遂天地间只留下凛冽冬风与步回风的呜呜声。 “距离辰时四刻还有一个时辰,你且思考。少年与羡云过来,咱们试试这雪魄石到底有多硬。”谢厌偏头,笑眯眯地朝后两人招手。 步回风陷入焦虑,甚至开始在雪地上跑圈一个时辰等于八刻钟,一刻钟能燃一炷香,再燃八炷香,若是寻不见方法,他就不得不和心爱的、化整为零的雪魄石告别了,弄得不好,还会为后来人做嫁衣! 他想着,步伐越来越快,最后跟个陀螺似的在冰白雪原上旋转。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剑无雪和陆羡云几近耗光所有真元时,步回风又迸发出一声狂吼。 “老大,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这样一种阵法,启动之后,周围的东西都会被卷入阵眼!”步回风冲向谢厌,以极为扭曲的姿势止住奔跑,焦急发问。 谢厌略一思“有倒是有,不过……” 步回风振臂疾呼“没有不过,我不允许出现不过!如果一个阵法不够,便多画几个,再于阵眼中放上鸿蒙戒,让鸿蒙戒把所有雪魄石装上!” 谢厌扫他一眼,摸着下巴“似乎可行。” 步回风立刻双手合十,深深叩拜“肯定可行!老大,快,教我画阵!” 谢厌抬手将一卷书丢过去,道“从后方前翻,第七页便是你想要的阵法。” 步回风一迭声道好,拂萝亦凑过脑袋。 两个人一阵忙活,在最后时刻,画出五个阵法,一人守着其中一个。 剑气已由机关人运送到相应地点,接下来,便是步回风的主场,他倒数着,喊出“零”的同时,将手里捏着的与雪魄石底下那枚玉佩配对的玉石捏碎。 时迟那时快,巨响自平地起,直冲入云、震荡九霄。沉稳如山的雪魄石在顷刻间化作碎屑,扬得漫天皆是,与风雪混做一处,起起落落。 雪魄石乃是形似冰雪凝结而成的石头,散在虚空,泛着耀眼光芒,一时之间,苍空白雪之外,宛如漂浮星辰。 而此时此刻,阵法嚯然启动。 雪地上升起一个又一个灵力旋涡,卷着风与雪与碎屑冲向阵法中心。 每一处阵眼上都或或坐了人,平举戴着鸿蒙戒的手,打开戒指入口,将东西猛地吸纳进去,犹如鲸吞巨浪。 而等鸿蒙戒把雪魄石装好,差不多与随机传送开始的时间吻合。 弹指、瞬息、刹那过,秘境之中一股无形灵力波荡,犹如涟漪自秘境最中心扩散到山川原林每一个角落。 其实这并非秘境内固有的变化,而是为了增添试炼趣味,特意设下的障碍。 “来了。”不知是谁了这样一声。 那灵力波纹扩散到严寒极冬,横扫整片空茫雪原。 剑无雪在这个极短的时间差内来到谢厌身旁,见得周身场景置换一瞬,谢厌猛地掀眸。 下一刻,在山前荒原中的五人,被齐齐转移到他处。 ——抬眸打量四周,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旷山洞,而洞外是寒风长啸,雪晶坠尘。 步回风跳起来一声哀嚎“怎么还是在这里!” 谢厌却道“少年人,可以准备了。” 他话音未落,青色衣衫在虚空一扬,明寂初空出鞘,剑光形如游龙,往洞外冲去。 “怎么了?”步回风与拂萝齐齐发问。 “有好玩的东西找上门了。”谢厌笑答。 “什么东西好玩?”这话是同被传送到此间山洞的另一支队伍所问,除此之外,竟还有别的队伍亦来到此处,有南渊,有北凛,更是有神都的。 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作祟。 谢厌目光落在剑无雪身上,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漫不经心“当然是魔族了,丑得千奇百怪各有姿态,难道不够好玩?” 然而剑光弥散开去之后,显露在山洞外的身影,赫然是同穿神都学院弟子服饰之人! 另一支神都队伍登时怒极,有人寒刀出鞘,刀尖直指谢厌,冷声道“谢长老,请你放尊重点,纵使秘境之内,我等皆是竞争关系,但由不得你如此污蔑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39章 一点绵薄力 一点绵薄礼 洞内青石幽冷, 光线晦暗, 唯有几口出鞘的刀剑,映亮一方人马冷冽眼眸。 谢厌安坐轮椅之中, 换了只手捧暖炉,姿态萧闲,眸光不移, 丝毫不将那对他拔刀相向之人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目光所向, 剑无雪立剑挡在洞口,将欲入山洞的那支队伍强势拦截在外。 ——那五人应是自别的区域而来, 身上透着股未遭冷风吹散的青草气息,以及一丝血腥味。 领头在最前方的人,符纸与手中刀盾并用,屈膝半跪在雪地上, 神色极其狼狈,倒也堪堪防下剑无雪一击。 而他身后, 却是有人重重咳嗽几声,由同伴扶着, 走上前。 这个人分明是已然步入金刚境的修行者, 却是无法运转体内真元抵御寒冷, 在风雪下瑟瑟发抖, 开口话,声音亦是颤得不行“剑师弟, 刘师兄, 以及洞内的诸位师兄弟, 谢长老所言不错,此秘境中的确有魔物,我等方与之有过一战,或许便是在那时,身上沾染上那等邪物之气息,令谢长老误会了。” “魔物?” 那第一个拔刀出鞘的刘师兄闻言,登时折身往外,见得外面几人皆衣衫染血、面露疲态,当即对剑无雪大喝“还不让他们进山洞!你若守在此地不许他们前行,便是魔族帮凶!” 剑无雪偏头望向谢厌。 轮椅里的人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了声“也罢”。 少年人收起剑,回到谢厌身边,推起轮椅,带他来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 而洞内诸人听见那番话,或蹙眉,或面露愕然,几相对望,便也顾不得身边人是否为竞争关系,开始交谈。 “魔物?我从未听闻哪个秘境中存在魔族!” “的确如此,确定今年的秘境试炼在落雁湖后,我便询问无数来过此地的师兄前辈,皆道秘境内唯有妖兽,并无魔族!” “不定是近些年新抓进来的,你们也知晓,为了增添秘境试炼难度,三大学院什么都敢做!” “那可是魔族!秘境内灵气充裕、珍宝无数,放他们进来,无异于纵虎归山,为他们提供了一处上等的修炼场所!” 受伤的一行人缓缓步入山洞,立刻有人上前,抓住其中一个相对而言状态还算好的人问“你们可有判断错?真是魔族?” 那人仍面带惧色,惶恐回答“错不了,虽我等此前从未与魔族打过照面,但观他们身上流露出的邪恶气息,与那等丑陋面容,定是魔族无异。” 他的神色立时遭人鄙弃,拂袖嘁然。 又有人问“或许是丑陋的妖兽?” 那行人答“妖兽可不会话,并且拔剑与人战斗。” “你等可是将魔族消灭了?” “我们是落败了,决定撤退,却是没能逃掉,可恰巧碰上第二阶段随机传送,是以逃过一劫。” 有更多的人围过去,询问那群魔族数目何几,在什么修为境界,可有探明是何来意。 这几人一边疗伤,一边将已探清的内容告诉周围人,最后道“我等在秘境中情形,俱由万华镜传送至外界,若是秘境中出现危机,学院会派长老们前来相助。而我等与魔族的战斗,想必外界已知晓,但他们没派人来,明这是在试炼内容之类。” 那位刘师兄不禁咋舌“这次的试炼,可真是困难重重。” “不过如今已来到第二阶段,各位师兄弟、师姐师妹,虽不知为何,这次传送将所有人聚集在了一起,不如我们就此为起点,开始向终点竞争好了。”一身背沉重陌刀之人走入山洞中央,抱拳冲诸人朗声笑道,“我们北凛学院‘铁笛吹残’,先行一步!” 言罢,反手抽刀,率领身后四人朝洞外而去。 有人这才发现,三个学院十二支队伍,竟是都聚在此处。 铁笛吹残这支队伍离开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赶往洞外,不多时,洞内唯余四支队伍。 其中之一自不必多,是谢厌他们这支老弱病残队。余下的,是初至落雁湖秘境时,在雪峰上冷眼旁观战局的那几人,与两支神都学院的队伍——那只被剑无雪一人挑得落花流水的队伍,早跑了。 “你们几人……还是先进行一番调息,再动身为好。”那位刘师兄冷眼一瞥在角落中的谢厌等人,担忧地对地上诸名伤患道。 “刘师兄切莫担心,我等与那魔族一番恶战,已是失去争夺魁首的能力,神都的名声,唯有依赖诸位来维护了。”五人中其中一人勉强笑道。 刘师兄顿时肃然“此话休提,不必,我等亦会为了神都之荣誉与声望而战。” 伤患中又有一人“师兄师姐们便请吧,莫在此久留,以免错失良机太久。” “如此,我等先行一步。”刘师兄点头。 “祝师兄师姐们好运。” “尔等亦然。” 一番言语过后,刘师兄率领四名队友离开,温飒在走出洞口时,格外忧心地朝谢厌投去一瞥。 她故意落在最后,却是被仍留在洞内的北凛队伍尽收眼底。 北凛队伍的领头人露出一个笑容,起身走了几步,拍上使刀盾之人肩膀“知道方才你们学院另一支队伍,为何不对你们表露关切,甚至都不曾与你们话,见有人离开,登时马不停蹄跑了吗?” 这人茫然地“啊”了声。 “那是因为他们,初至秘境,便和那边坐轮椅的人打过一架,败得惨痛无比,如今你们与他们共处一室,千万要心。”领头人着,故意抬高音量,便是透过风雪,向外行出两三丈,亦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罢,他带着身后三人,快步走入外界风雪漫天之中。 “嘁——”步回风用鼻子发出一个音节,“若是他们不挑衅,我们会和他们打架?” 陆羡云的关注点和步回风完全不同,他眉心浮现一抹忧色,问谢厌“此前从未发生过这种状况,我们应当如何?与他们一样,往终点赛跑?” 谢厌抬眸扫过那盘坐在地疗伤的几人一眼,又一转眼眸,视线落到山洞另一处偏僻角落中。 那里坐着个人,一身灰衣,一把弯刀,半边脸被头发遮住,另外半张脸隐于幽暗之中,致使上面的伤疤无以瞧清。 但众人散去之后,能清晰闻见一股味道。 一股,烤鱼的味道。 谢厌心中顿时了然,笑着对狂花一刀道“你还未将炽羽蝉诱出来?” 狂花一刀冷冷不答话。 “那深潭之中,可还有鱼剩着?”谢厌换了种问法。 对面那人将手中木签一甩,烤鱼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与此同时,那香味离谢厌更近。 “这是最后一条。”狂花一刀寒声道。 “你们在什么?什么鱼不鱼的?”步回风一脸茫然,“另外,这位兄弟,烤鱼很无辜啊,你干嘛就这样把它丢地上呢?” 狂花一刀烤了整整一个日夜的鱼,肚子里亦塞满鱼肉,根不理会步回风。 谢厌终于回答起陆羡云的问题“你为何而来,当为何而去,留在这山洞之中,只会是一事无成。” 陆羡云点头,抽剑出鞘,摆出警惕姿态,率先往洞外而去。 剑无雪推起谢厌,紧随其后。 依旧是用符纸筑起屏障抵御风雪,这些符纸有的是谢厌让风入松与晏珣画的,有的是从霍九给的鸿蒙戒里薅出来的,相比之下,后者只能算是威力平平。 第二阶段开始之前,谢厌都是用的后一种符纸;但此次离开山洞,让剑无雪催动的,乃前一种。 饶是如此,拂萝仍撑开了她的伞,远离山洞、跑几步,来到谢厌身侧,向他递去两个东西。 “谢厌,方才我在山洞中与雪地上,捡到了这个。”拂萝低声道。 谢厌一垂眸,发现躺在苦旅匠手心的,是被他戏称“方脑袋”的万华镜另一端。 “它们已经失去作用了。”拂萝语气凝重,“一路走来,我粗浅尝试过一番,发现这两个镜像传输装置是互相联系的,这是否明,别的镜像传输装置亦失去了作用,外界根不知晓秘境内情况?” “你真聪明。”谢厌笑起来,声音轻悠悠的,辨不太出情绪,“在秘境中豢养魔族,此做法,无异于为魔族的修炼创造条件,掌管秘境的三大学院,不可能这么傻。” “如此来,落雁湖边雏鸟挣扎着逃出鸟巢,郁林中烈火凤凰无端发疯,皆是受到魔族影响?”剑无雪很快跟上谢厌的思路。 谢厌偏过脑袋,目光缓缓落到剑无雪身上,低笑“你也聪明。” 剑无雪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那几人是魔族伪装而成?” 谢厌笑着摇头“不仅仅是那几人,旁的队伍中,亦有魔类气息。” “老大,你为何当时不?”步回风一脸懵,神情和风雪混做一色,都是茫茫的。 陆羡云替谢厌解释“谢长老出来,会有人信?魔族混在他们之中,出来、挑破他们的身份,这样不仅不能服众,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下。” 步回风扬高语调“那还让剑无雪……” 谢厌笑道“诈一诈他们的反应而已。” 陆羡云温声问“如此来,谢长老方才在山洞中,为何那样回答我?” “山洞中有魔族,不方便我们谈话。”谢厌道。 陆羡云紧了紧手中剑柄“现下该如何行动?” “就在这附近随处走走,他们破坏随机传送的机制,将所有人聚在一个山洞中,自然不会放人就这么离开。”谢厌得随意,语气更是随意。 陆羡云蹙眉,四下环顾一番,不解道“他们意图为何?” 谢厌反问“魔族进犯人族领地,意图为何?” 陆羡云想也不想答“抢夺我们的土地、水源,占据我们的灵脉、灵石。” “如今魔族居于何处?” “无尽之涯底部,那处与七州不相通连,魔族每每进犯,皆是耗费灵力开启传送门的后果。” “为何无尽之涯与七州的连接通道会遭断绝?” “……两千年前那场大战,七州上的几位大能将之断绝。” “若想修复?” 这一次,步回风抢答“我研究过这个,从我们这边修复,是最快捷的方法!” 最初那个问题,答案一目了然。 “这些个魔族出现在秘境中,却不直接进攻试炼者,而是披上了他们的皮,混迹在诸人之中——” 言及此,谢厌微微一顿。 剑无雪接话“所为不过是用试炼者的身份走出秘境、踏入七州,利用这层外皮的身份,混进学院,修复通道。” 就在这时,某道沙哑的声音横空插。进来,定睛一看,竟是扛着刀的狂花一刀。 他“方才那人魔类不过数名,想必是假话,光是闻见那远近飘香的味儿,就知这秘境中,魔族数目不下三十。” 谢厌眉梢一挑“你怎么也出来了?” 狂花一刀轻哼“我不想与披着人皮的魔共处一室。” “你可以杀了他们。”谢厌笑了笑,拖长语调,胡八道。 “那在旁人眼中,我不仅是个借人身份混入秘境之人,还是个欲在秘境中挑起祸端之人。”狂花一刀冷笑。 无须提点,他已将那群伪装成试炼者的魔族看了个透彻。不过稍加一顿,又“但魔类,可恨,我必诛之,只是现下时辰不对。” “你仍旧打算回夏天,去找炽羽蝉?”谢厌笑问。 “对。”罢,狂花一刀与谢厌等人在路口分道扬镳。 步回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这人到底是谁?” 剑无雪“了无尘。” 步回风还是没明白“谁?” 最终,还是谢厌给出让人能够轻易读懂的回答“江湖人称狂花一刀,便是他。” 步回风惊得跳起来“我的天哪,就快与北武刀神齐名的那个天才少年,自学成才的玄冥境修行者,他怎么跑来落雁湖秘境了!” “方才不是过了吗,他要找炽羽蝉。”拂萝搓着机关,淡然吐槽。 “若他所言不假,我们要对付的,便是数十个魔族,就这样放他走了?”陆羡云蹙起眉。 “得看这些想借我们的壳子混入七州的魔族们,肯不肯放他走了。”谢厌将话得漫不经心。 见自己周围的几人或多或少带着紧张情绪,他又道“放心,过不了多久,答案就会出现在眼前。好了,散步也散够了,我们该回去避避风雪了。” 几人调转方向,朝方才的山洞折返。 如谢厌所料,不多时,变故突生。 是那被风卷得肆意飞舞的茫茫白雪,不知从哪一刻起,砸到人身上,竟在瞬间腐蚀衣衫、侵入皮肤,令人动弹不得! 先前匆匆忙忙离去、为争夺魁首使出浑身解数的队伍们,纷纷中招,不得不停下争斗,或背或拖着他们重伤的队友,急急回撤。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空空荡荡的山洞被重新挤满,不过这次,半数人都是横着回来的。 “他们没死,还有气在,但僵化了,连眼珠子都动弹不得,只能瞪着,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不死,拖下去,会不会死啊?” “定是那些魔族搞的鬼!” “这是否在考验我们的团结性?要共同抵御了外敌,再做内部竞争?” “这真的是试炼一环吗?未免、未免欺人太甚!”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越是危机时刻越该冷静,在这里瞎打转是寻不到出路的!” 山洞中诸位尚且能动弹的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谢厌他们到得早,占据了最有利位置,将众人丑态尽收眼底。 最后一个回到山洞的是狂花一刀,他并非独身而来,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这人较之躺在地上的伤患,伤情更为严重,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灰白色,隐隐有龟裂趋势,眼睛瞪大,四肢蜷缩,双手捂住心口,神情狰狞而痛苦。 ——这个人,已经死了。 狂花一刀浑身裹着的除去风雪,还有滔天怒火。 肩上的人,是他亲眼看着死去。虽他阻止了魔族占据这人躯体,但到底,是出手晚了。 这些该死的魔类! 心中一声怒吼,狂花一刀步入洞中,走近燃烧着的火堆,丢下扛在肩头的人,接着二话不,踹翻正拿出丹药分发与众队伍、叫他们尝试着为无法动弹的伤患服下的、某个着南渊学院弟子服饰的佩刀者。 “你在做什么!”有人尖声一叫,多数仍留有战力的人嚯然起身,拔出兵器,指向半张脸上遍布刀痕的狂花一刀。 有人识出狂花一刀身份,有人大喝混入秘境有何企图,有人甚至道不准这些魔物就是他带来的。 战火是否燃起,只在一念之间。 狂花一刀看向谢厌,抽刀而出,稳且快地擦拭刀刃“等他们露出马脚,太麻烦,便由我来撕开这些东西的皮,让他们露出内里丑恶的真面目。” “我看披着人皮的魔物是你!”有一人嚯然起身,抬手指向狂花一刀,又指了指火堆旁的尸体,大声道“定是你,杀死了这个人!” “呵。”狂花一刀冷冷一笑,“我何曾过,魔物披着人皮了?” 跳脚之人自知失言,瞪圆双目,不再多一句。他的同班便为他打起圆场。 局面异常混乱,谢厌竟是笑了一声。 这笑很轻,却是将众人目光齐齐吸引了去。 “我倒是有个方法。狂花一刀那名南渊刀者是魔族,你们又狂花一刀才是魔族,不若两方较量一场,看看是谁,会被撕破面具。”谢厌低敛眸光,轻轻拂过手炉上的牡丹花纹,语带笑意,不慢不紧道。 山洞中氛围一凝,狂花一刀刀尖再度上挑,看向那被众人护在身后的刀者,用沙哑的声音挑衅道“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吗?若是不敢,那你只好坐实自己是魔族这一事实了。” 众目睽睽之下,南渊学院的佩刀者不得不应战。 狂花一刀长刀一横,在刀者走出人群时,错步一踏,朝对方腰间削去! 猛攻接着猛攻,长刀对上长刀。周围全是人,还有许多躺在地上、不得动弹的伤患,狂花一刀避开他们,刀尖一掠再掠,刀势一凛再凛,直至将佩刀者逼到进退不得的狭缝中。 南渊的佩刀者露出一个微妙笑容,而与此同时,谢厌取过拂萝捧在手上自制的机关弩,将某张符纸往□□上一拍,对准那名佩刀者,扣下悬刀。 刹那间,弩。箭清啸破风,锐利尖头直指佩刀者手臂。他正打算对狂花一刀使出某种更改人面容身形的邪术,进行一番栽赃,不料身侧猛然受创! 符纸生效速度极快,在转瞬间碎入皮肤,接着灵光乍现,如雨而下,浇遍周身。 接着,披在身外的人皮寸寸剥落,狰狞面容显露出来——魔类惧怕那明亮如同天神所敕圣光一般的光华,挣扎咆哮、理智尽失,狂花一刀趁此机会,一刀刺入他的胸膛,再一转刀柄,搅得心脏破碎。 山洞内,静了。 面对被搅碎心脏的魔族,面对他们几近完美的伪装手法,下一瞬,人人自危、互相猜疑! 不过谢厌没让这样的氛围在山洞中持续太久,他将一张更为上品的符纸塞到剑无雪手中,让少年催动。 一道比方才的更为耀眼的光芒于山洞中亮起,犹如炽阳炙烤大地,这光芒一寸寸灼烧过在场中所有魔族皮肤,剥去他们人类的外衫,逼迫他们不得不现出原形。 “年轻时候画着玩的,没想到正合适。薄礼,不成敬意。”谢厌眉眼一弯,如玉的指摩挲过手炉上镂雕的牡丹花,轻轻笑起来。 红衣,霜发,在虚空中飞扬起落,翩翩然,徐徐然,拉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光弧。 魔族在嘶吼,抬手掀开挡在身前的人族修行者,以极快的速度,聚集起来、占领山洞中一片区域。 剑无雪立剑挡在谢厌身前,一双青灰色的眸冷漠扫过不远处诸魔,如谢厌所言,他们丑得千奇百怪、各有特色,身段就没几个在平均线上的,不是过高便是过矮,瘦的犹如竹签,胖的一眼看过去,只剩肥肉。 加上被狂花一刀杀死的那只,魔类数目共计十八。 “啧,竟然有三成人是由他们伪装的,看来这一批修行者,不太行啊。”谢厌捻了捻手指,轻飘飘开口。 “老大你别再这边风凉话了,心激怒他们。”步回风缩在谢厌身后,心翼翼探头,“虽然这一届的人,的确不怎么样。” 电光火石之间,混战四起,狂花一刀只身与三个魔族周旋,而旁边战局情况与他截然相反,谢厌又是凉凉一“啧”,冲剑无雪一扬下颌“去帮下忙吧。” 剑无雪抽剑而去,谢厌又对步回风和拂萝“魔族肯定还有别的援军,不能光我们在秘境里杀,外面的人什么事都不做,劳烦尝试着将万华镜修复。” “行的行的,打架我不行,这种事我在行!”步回风比了个手势,与拂萝蹲下来,立刻开始干活。 谢厌转头看向陆羡云“他二人便劳你保护。” 陆羡云问他“那你呢?” “我是老弱病残,所以我旁观战局。”谢厌轻描淡写一笑。 不过纵使如是着,当剑无雪、狂花一刀、温飒,又或者是旁的不知晓名字之人,遇见危险时,他总会出声提点几句,助这些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魔族数目不如人类修行者,但他们功体,端的是邪恶无比,往往一人对数人,轻松自如,在谢厌指挥之下,眼见着一盘逆风局就要打成顺风,熟料魔族援兵竟至! 他们的首领紫面魔强势而来,却不率先进入山洞,而是抡起大锤,自山洞外壁往下猛砸,致使整个山洞剧烈摇晃! 这一击不分敌我,洞中无论人与魔皆是有一瞬没能稳住身形。 可时迟那时快,紫面魔化作一道光影,至洞内,谁也不看,挥出一道气劲,直冲谢厌而去。 ——真是深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一道理。 谢厌虽是身体羸弱,但此时此刻,已然成为所有人的精神领袖。 剑无雪、陆羡云,甚至更多人,从不同的方向抽身,欲前往保护谢厌,然同一时间,四方现身更多魔族,生生将他们拖住。 不过拂萝的机关人到了,符纸翻飞之间,倏然筑起一道屏障。可紫面魔这一击端的是生猛,气劲与屏障相撞,后者竟是不堪一击,刹那,化作浮光疏影,碎向虚空。 谢厌不慌不忙掀起眼眸,音调不变,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少年,至乾位,起江山厌第八式;了无尘,至坤位,非色非空刀法第十三式;北凛,结你们的银焰荧煌阵;南渊那两名琴师,以《片云纤月》助阵;神都那几人,各自到其余六位上,起悬天剑法。余下的各自发挥。” 山洞中诸人位置更改挪动,瞬息,谢厌所在位置,已成阵法中心,而他,缓缓慢慢摸出一张符纸,卷到了弩。箭上。 ——谢厌手里,还拿着拂萝的特制机关弩。 紫面魔冷笑一声“没想到一群乳臭未干的崽子中,竟有你这么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 “还真是多谢夸奖。”谢厌不咸不淡道。 话音落,刀剑之阵布置妥当,一道又一道华光腾空而起,各色气劲炸开,恢弘成一片盛开在漆黑洞顶中的星河。 谢厌所选的阵法、琴曲、刀剑之法,皆具浩然正气,此类最能令妖魔恐惧,不出片刻,紫面魔带来的援军亦被压去几分气势。 而谢厌,手指轻轻扣上悬刀。 ——然弩。箭所指,却不是为首的紫面魔! 只见弩。箭携着符纸、以无人可挡之势往山洞上空疾行,尖锐端头插。入石板刹那,符纸中灵力冲出,犹如漾开的涟漪,往四周扫去。 轰—— 一声巨响,烟尘飞扬。 银焰荧煌阵中战得正酣的人定睛一辨,对手竟是少了数十。 那张符纸,乃一张传送符! 尘埃弥散之中,紫面魔再度开口“果然是足智多谋,知晓凭你们这些人,无法对付我们全部,所以将我的部分人马送走。” 谢厌淡然道一声“过奖”。 “不过你的符纸,竟然能够无视这秘境中设下的限制,看来等级很高。你自己画的?”紫面魔挑眉。 谢厌语气依旧平平“这,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那你……可有胆子尝尝我这招?”言罢,紫面魔双锤再起,攻势比之方才更疾更烈。 风啸,乱石横飞。流转暗黑隐光的邪恶气劲冲撞山洞内刀剑之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劈开守在坤位上的狂花一刀,接着,便往谢厌而去。 见状,剑无雪再无和对手交战的心思,立时蹬足,往阵法中心掠去。然而他这一举动,竟是让刀剑之阵几近溃散! 方才的优势不复存在,转瞬间,已是数人死在魔族刀下,他们的惨叫声令剑无雪不得不分神,与此同时,紫面魔已越过数人,来到谢厌身前。 却是收起锤,抬手一招,将方才的攻势化为乌有。 然下一瞬,他伸手,一把掐住谢厌脖颈,将人从轮椅中拎起来。 紫面魔勾起唇角,一寸寸收回手,让谢厌靠近自己,再抬指抚上他脸庞,从眉骨,一直到唇角,尔后慢条斯理道“这张脸挺好看的,以后,便是我的了。这身子……所弱了点,但没关系,等我占据之后,就能变得强大。” “你也会高兴的,是不是?我会给你留下三分神识,让你亲眼见证,成为我的一部分的你,会有多么厉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0章 流光入云岚 流光入云岚 谢厌敛下眸光, 鸦黑睫毛轻轻一颤,旋即流露出一点凉薄笑意。 “哦?是吗?”他居高临下瞥了眼紫面魔, 用漫不经心的语气, 轻声道。 而同时,仍持在手上的机关弩, 抵上紫面魔心口。 “凭这点伎俩, 就想对付我?”紫面魔得轻蔑。 谢厌挑眉“你大可一试。” 闻言,紫面魔冷冷一笑, 贴在谢厌脸颊上的手垂落,再猛地一拂, 将机关弩从谢厌手中扫飞——巧机关弩撞上洞壁刹那, 顷刻四碎。 恰在这时,谢厌手腕一翻,将一道符拍向紫面魔心口。 魔类向来对气息敏锐,谢厌的时机抓得巧妙, 令紫面魔避无可避,不得不放开擒住他的手,在匆忙之间调动体内真元,强行与符纸中喷薄而出的气劲对抗。 谢厌坠回轮椅中, 驱使轮椅以三倍的速度往后倒退,其余人见状,亦是纷纷后撤, 施展术法, 以银焰荧煌阵为基, 筑起结界屏障。 时迟那时快,山洞之中,一声轰响,符纸破开;一道剑气,华光冲天;一声长啸,山石灰飞烟灭。 这剑意,极凛极冽,犹寒风横扫,气势摧城;这剑势,极狂极野,如潜龙越渊,震山碎河。 非陆地神仙境界之人,无以使出。 魔族,被这道剑气杀死了许多,但为首的紫面魔,却只咳了几口血、退后几步。 竟是生生抗下了,来自地仙境剑修的一击! 这张符纸是当初离开落凤城,最千秋给谢厌的。符纸无须真元催动,任谁拿到,都可以使用。 谢厌没问里面的剑气是谁的,最千秋亦没提,然这山洞之中,竟是有存活下来的魔识出了,并惊恐道“青云出岫诀!这是剑圣北云岫的剑气!” “北云岫不是死得渣都不剩了吗,怎么还会留下剑气!” “你蠢啊,不许人家死之前留下吗!” 没什么智商的魔竟因一道剑气起了内部争执,诸人族修行者不免觉得好笑,同时更加心急。 若那真是北云岫的剑气,若是北云岫的剑气都只能伤敌三分,那他们……该如何是好? 谢厌被挡在众人之后,透过缝隙望了眼山洞……哦不,废墟之中,身形高大的紫面魔族,短短一瞬间,心脏忽然揪起,接着开始剧烈咳嗽。 剑无雪立时转身,用一个近乎于抱的姿势,将谢厌按进自己怀里,轻抚后背为他顺气。 谢厌抖着肩膀又咳了几声,手无意识攥住剑无雪襟口,额头抵在他肩上,用极低极颤的声音,对少年道“在刚才,我被标记了。” “什么标记?”剑无雪蹙眉。 “应当是……” 但谢厌没能完,因为废墟中央的紫面魔抬手一拂,在人群最后的谢厌转瞬即到他的身边。 也无需多了。 这时,一个矮至极、额生犄角的魔走到紫面魔身侧,单膝跪地,用清脆的、类似童声的声音道“启禀主上,已探明方才被转移的人身在何处。” “在何处?”紫面魔问。 矮的魔回答“绝大部分位于秘境中央区域,少数分散在四周。” “那就……带他去中央区域。”紫面魔一指谢厌,冷肃地对他下属道,“这是我看上的躯体,好生照料着,若有闪失,拿你是问!” 言语之间,残存的魔们在首领身前排好阵型,与对面的人族修行者们呈对峙之态。 至于紫面魔身侧的谢厌,在紫面魔将话完之时,脚底陡然生出一个暗黑传送阵。 人群中的剑无雪蹬足而起、飞掠而去,明寂初空猛然上扬,至紫面魔头顶,正欲斜劈,却遭拦腰一锤,掀落坠地,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形。 雨过天青色的衣衫混入泥与雪中,登时狼狈不堪。 剑无雪狠狠抬眸,欲起身,却是兀然喷出一口鲜血。 “在这群人中,你还算有点实力,但在我面前,根不值一提。”紫面魔轻蔑道。 渐渐的,泛着暗黑光芒的传送阵法将谢厌包围,但紫面魔没让谢厌就这样走。 他抬手往虚空一招,抓出一个万华镜镜像传输装置,抛弃,使之悬浮到空中,尔后笑道“你便安安静静地在中央区域的大殿中看着,你的同伴们是怎么死的。” 谢厌垂下眼眸,捡起偶然滚落到脚边的镂雕着牡丹花纹的暖炉,慢条斯理道“如此,那我拭目以待。” 传送阵在谢厌话音落地刹那生效,矮的魔与他同时消失在废墟之中。 剑无雪凭借明寂初空支起上半身,死死瞪着那处,目眦欲裂。 另一边,落雁湖秘境试炼的参赛者们陷入绝望。 那可是……连剑圣北云岫的剑气,都无法一击杀死的魔…… 他们握住刀兵的手不禁发抖,那魔亦是抓准时机,释放威压,逼得众人渐渐弯曲膝盖。 终是有人挺身而出,一步跨出人群之人手持双剑,学院外衫已然破碎,内里春梅红衣袍在狼藉风雪中猎猎飞舞。 她愤恨道“谢长老已经为我们将半数敌人除去,如今拦在我们面前的,不过二十个魔族,还不提起你们手中兵器,与之一战?” “我等修行之辈,纵使战死,亦不为魔族屈膝!” 言罢,温飒率先提剑,朝着魔族杀去! “结方才的阵法。”狂花一刀沉稳出声。 众人纷纷应是,毕竟先前他们便是因那阵法,逐渐占据上风。是以弹指功夫,刀剑之阵再起。 而剑无雪,在又咳出一口血后,凛着一双眼眸起来,长剑一挽,径直攻向紫面魔! 雪与泥自衣上滑落,青色衣袂在虚空中抖开,剑光起,剑风荡,剑啸声声,招招直取紫面魔要害。 “怎么?居然越战越勇了,莫不成你们那位军师,是你的什么重要之人?” “竟是愈发好玩了,真期待他在镜中看见你惨死在我手下,会露出怎样一副神态。” 无论紫面魔如何挑衅,少年一双青灰色的眼依旧平静无波,如古井般,除了冷冽,还是冷冽。 招式也冷,才学会不久的江山厌,自他手中而出,竟是万里江山一片冰封。 太冷了,比这日日夜夜风雪不歇的冬日,更是冰寒三分。 但是不够,仅仅金刚境一层的他,根不是摸到地仙境门槛的魔族对手。 自古而来,魔族较之人族,实力便要强上几分,又由于功体邪恶,同样境界的魔与人交手,向来是魔要占据优势。 此时此刻的剑无雪,与紫面魔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少年不由心急如焚,招式竟是渐走凌乱,紫面魔一声狂笑,抡锤一击,扫开少年人手中长剑,逼他一连后退三步。 再看另一边,乾位虚空的刀剑之阵,亦是透出不济之象。 “陆羡云,你也去,方才剑无雪的位置。那少年估计崩溃得要发疯了,不会再与旁人合作。再镜像传送装置快要修好了,这里我和拂萝撑得住。”情急之中,蹲在角落的步回风抬头,目光直直望向守在他与拂萝身前的陆羡云,语速飞快。 陆羡云亦在身后身前两方之间犹豫不定,听得此言,心竟是静了几分。他低头,对几乎要被雪埋住的步回风道“真的能行?” 步回风毫不在意一摆手“怎么不行?不行就要死,我没活够,还不想死。” “那你别死了。”完,陆羡云抽剑疾行,顶上刀剑之阵空位。 片刻后,拂萝看向步回风,不太确定地问“我们真的能行吗?” 步回风垂下脑袋,短促一咬牙,复而抬头,露出一个笑容“能行的!不就是一传输装置?以前我捣鼓过更多更复杂的!” 拂萝望着他的眼睛,定定点头“好,我们一定行!” 废墟之上,有了陆羡云相助,刀剑之阵威力更甚几分,至于剑无雪—— 青衫少年一退再退,定,恰巧是先前谢厌与紫面魔交锋的位置。属于剑圣北云岫的剑气未散尽,他足踏之时,竟是有一股玄妙感觉自心底升起。 那剑气是冷冽的、近乎无情的,没了封存的符纸,便不屑于尘世停留,但此间风雪中,残余的剑气却向少年靠拢,缓缓悠悠、渗入体内,流转着,仿佛滴水归云、香还枝头。 剑无雪闭眼,弹指后再掀眸,吐纳之间,竟将剑法悟至深层! 却不是谢厌亲自教授的《江山厌》,而是夹在明寂初空剑匣中的《春江花月夜》。 倒不是《江山厌》比之《春江花月夜》不如何。 江山之厌,其间含义过于消极,剑无雪不想悟,更不敢悟,他怕了解得深了,看透谢厌所想,这人便会离远了去。 谢厌这个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对于万事万物亦是懒散至极。他就像一道烟霞,看得清,却抓不住,更甚至,稍有不慎,就会散了。 而《春江花月夜》这名字,一听,就有尘世的味道。 剑法分五招,招式之名亦是这五个字,悟透第一招后,剑无雪掠足而起,身法飘然。 刹那,已至紫面魔身前。 出剑,极具自身气势。 ——春,春深似海,春潮不平,却是冬风不散,冷得彻骨。 通体玄黑的剑扬起,错步、旋身,衣袂折转,发尾飞荡,剑无雪绕着紫面魔身侧游走,剑光交织成,逼得他不得不退,却又退无可退。 再虚晃,身法快如风,瞬息闪到紫面魔身后,斜递一剑。 对方反应不慢,重锤猛击而来。 落雁湖秘境中央区域,华华大殿上,一座宽敞如屏风的万华镜前,谢厌微微眯起眼。 旁的人或许不知,他却是对剑无雪当下所使剑法一清二楚,那是江栖鹤和陆云深一起琢磨出的《春江花月夜》,除去传授与他外,这世上,应是再无一人习得! 这个少年,从哪学来的这套剑法? 但当下状况无法询问,万华镜不是用来沟通的法器,再者,这座宫殿被他丢入了十来只魔类,不清理了去,他连门都出不了。 便将目光投向角落中捣鼓镜像传送装置的步回风和拂萝,观他们神情,似是要成功了。 谢厌手指拂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纹,敛下眸光,凝眉沉思。 无须特地查探,一眼便能看见那位守在终点的引接人就横死在大殿角落,身旁是一道由暗光凝成的门边,想必那处,便是这批魔族从无尽之涯开启的通向人族的门。 若是万华镜修复,外界的人知晓秘境内情形,派人增援,魔族势必会退到此处,通过光门回去无尽之涯。这个过程中,多半会杀了他。 这种情形下,等待援军是愚蠢之举,反正早晚都会动手,不如由他来把握这个先机。 如是想着,谢厌在暖炉上贴了一道雷符,手轻轻一抬,将之滚出去。恰好滚至一个魔族脚边,那魔正和同伴话,一不留神踩上,登时后仰跌倒。 雷符甫受重压,顷刻炸开!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趁他们没有回神,谢厌取出鸿蒙戒里的手铳,一连射出四发灵力弹药。 皆是中了,不枉费他拿庭院中的鱼缸做练习,但魔族委实皮糙肉厚,来到此殿后,甚至穿上了刻有防御符文的铁甲,令灵石弹的威力减半。 谢厌仍旧镇定,驱着轮椅飞速闪避攻击。 手铳中灵石弹很快消耗完毕,没时间填充新的,他将之丢回鸿蒙戒,随后双手抚过轮椅两侧扶手,只听得一声又一声机括转动,倏然之间,扶手上竟升起两个漆黑炮口。 ——这便是由步回风与拂萝二人共同改良的轮椅。 一颗又一颗灵石弹自炮口射出,逼得四方魔类不敢靠近,一时之间,伤亡过半。 “众人防御好了!我已将这边情况通知主上,很快便有援军赶到!”矮的、额生犄角的魔喊道。 他是紫面魔的头号属下,紫面魔不在,旁的都听他号令。 见状,谢厌轻轻巧巧停止攻击,旋即一笑,对那矮的魔招手。 又一指万华镜“你们主上,可没工夫赶过来了。” 但看废墟之中,剑无雪身上、手上、脸上,伤痕无数,一身衣衫尽血,根辨不出原颜色,可他越战越勇,招式愈发灵活,势极沉、极烈,剑光之盛,犹如乍绽冬雪。 留在那处的魔族就被北云岫剑气削弱过,是以几大学院的试炼者所结刀剑之阵,对付起来算是容易,再加上首领紫面魔被剑无雪缠得无暇分身,喽啰们已是显出颓败之态。 剑无雪以明寂初空格住紫面魔袭来的重锤,深不见底的眼眸轻瞥过后,倏然抽身。 他身影在紫面魔周围几次折返,脚踩之处,冰晶凝成的莲花叠生。 落剑,再起,使的却不是谢厌交给他的江山厌抑或春江花月夜,而是一种极贴切剑无雪这个人的、谢厌从未见过的剑法。 许是在与紫面魔对战过程中,又参透了些东西。 剑无雪反手执剑,那深如古井的青灰色眼眸中,隐隐出现一点青金色。 随之出而的,是一招折过九转,身化流光,寻之不见。 又过刹那,剑无雪出现在紫面魔身后,明寂初空平递,直刺后心。 脚底的莲花化作碎屑,俄顷,流光入云岚,云岚四散开,一道剑光,直指九重霄! 浩荡剑光之中,境界接近陆地神仙的紫面魔化作齑粉散去。 与此同时,落雁湖秘境中央区域的大殿中,谢厌骤然起身,单手扣住轮椅后背,再往前一推! 在场的魔谁都没能料到谢厌能够起来,而惊愕之中,轮椅已冲进他们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听得一声惊天彻地的响,轮椅化作一道浑厚气劲,朝周围的魔扫荡而去。 顷刻中,整座大殿为之震荡,悬浮的宫灯倾坠,屏风画盏落地,碎屑飞滚,满眼狼藉。 谢厌亦受到那股气劲冲击,踉跄几步,终是跌倒。 嘶,有点儿疼。 谢厌在心里槽了一句。 余波过去后,倒是懒得起来了,他如今这幅身体哪儿哪儿不行,方才那一番行为,已将心力损耗到极点。 ——可魔族,竟是仍未除尽! 那个矮的、额生犄角的魔,竟从一片废墟中爬出,他半边身体被毁,半边身体完好,赤红着右边那只眼,提剑朝谢厌走来! 谢厌听见他的脚步声,竟是一声轻笑。 恰在此时,瘫在地上、失去作用的万华镜镜像传输装置们纷纷腾空而起,旋转一番后,重新开始运作。 步回风和拂萝终于成功了。 谢厌没有抬头,只在犄角魔走近时,猛地提起一口气,从右手的鸿蒙戒里抓出一把剑,抢先一步,挽掉对方手中兵器,剑尖直刺对方心口。 再一划,将这魔劈成两半。 招式利落至极。 犄角魔坠地不起,谢厌长出一口气,又来这么一遭,是真的无力支撑了。 但和一群魔倒在一处,过于丑陋,于是他丢开手中剑,取出第二把,剑尖抵地,单手握住剑柄,将额头靠上去。 他闭上了眼,跪立在地上,红衣在玉砌的地面铺开,霜发垂落,华光流转。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只有一瞬间,谢厌闻到一股类似雪松的气息。 那是他总会在剑无雪身上闻见的,有些清冽,又有些清苦,渺远而悠长。 来者正是剑无雪。他手刃紫面魔,便一路狂奔而来,所费时间,不过数个弹指。 他状态不上好,但不能不好,谢厌抬眼一瞧,便知这人境界要突破了。 剑无雪在距离谢厌三尺处停下,匆匆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清洁术,才再度提步前行。 明寂初空被收起,剑无雪从背后靠近谢厌,伸手试了试他的温度,不算太凉,便将人抱起来。 谢厌顺势探上剑无雪脉搏,敛下眼眸,轻声道“脉息太乱,你不该如此情急,这个世上,除你之外,无人能杀死我。” 剑无雪垂下眼眸,得认真“你虽不会死,但也会受伤。” “除了乏了点,旁的还算好。”谢厌笑了一声。 “我这就带你出去。”剑无雪加快脚步。 谢厌拽了一下剑无雪衣襟,抬手指向另一侧“你等一下,都到这里来了,不敲响那面铜锣再走?” 那面立在大殿正中的铜锣,乃术法化成,会在第一个人敲响之后消失。而敲响之人,则意味着夺得试炼魁首之位。 剑无雪为的是秘境试炼头甲的奖励而来,所以谢厌才出声提醒。 于是少年人伸出手,两指一并,以剑气敲击铜锣。 响起的却是沉沉钟声,不管身处秘境何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眨眼后,一个悬空的、淡金光华凝成的门,代替了铜锣的位置。 那是离开秘境的出口。 沉默片刻,剑无雪垂眼看着谢厌,低声道“其实你方才可以替我敲上一敲的。” 谢厌轻哼“我连都不起来了,你还指望我帮你敲锣鼓?” “对不起。”剑无雪抿了抿唇,闷声道。 谢厌没忍住笑,笑了一会儿后,把额头抵上剑无雪胸前,把自身重量一分再分,懒懒散散地问“你之前告诉我,你为了天下利益而修行,经此一战,可有后悔?” “未曾后悔。”剑无雪答得毫不犹豫。 谢厌语气轻飘飘的“与你同行之人,不乏愚蠢之辈,这天下之人更是,他们误解你,不信任你,甚至对你恶言相向。” 剑无雪却道“这天下,就如此。” “你这意思,是要与苍生的敌人为敌到底了?” “是。” 谢厌眼睫颤了颤,慢吞吞道“若我成为苍生的敌人,你当如何?” 这一次,剑无雪思忖了几息,才“把你绑起来,不许你出去祸害四方。” 谢厌挑眉“仅仅如此?” 剑无雪点头“便是如此。” 谢厌把脸闷在剑无雪怀里,又笑了一声。 随后道“我还有个问题。” 剑无雪“你问。” 经过与紫面魔一战,剑无雪头顶的高马尾垮了,有几绺正好垂到谢厌面前,他便撩起一绺,慢慢、慢慢地绕圈,绕了几转后,才道“‘春江花月夜’这套剑法,你从哪儿学来的?” 剑无雪正要踏上出口的脚一顿,愣愣低头“不是你将剑谱给我的?” 谢厌闭上了眼,哼道“我可没给你剑谱。” “那是谁放入明寂初空剑匣中的?”剑无雪微微蹙眉。 谢厌一掀眼皮,桃花眼直勾勾望着他“你在剑匣里找到的?” 剑无雪“对。” 谢厌“……” 他颇为无言,推测一番,剑谱大抵是陆云深放入剑匣的,但为何会放在剑匣中一并给已然练会此剑的江栖鹤,便成了千古之谜。 人都死了,根无从去问。 “行吧。你都偷偷摸摸练了,我还能怎么办?”谢厌嫌弃地丢开剑无雪的头发,凉丝丝地。 “那这剑谱到底是谁的?”剑无雪抓住了重点。 谢厌冷冷一“呵”“我师父的。” 剑无雪却是心中一喜既然是你们师门的剑法,你又不阻止我学,看来是准许我入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1章 风雨将至兮 风雨将至兮 姑苏, 寒山派。 一池清水,映出青衫少年抱起那名红衣白发之人离开落雁湖秘境的画面。 池水边上,一名鹤发老者轻捻胡须, 语调悠长地对身侧不苟言笑的掌门人道“他回来, 是想做什么?” 然寒山派掌门人留刀尚未作答, 老者又言“不过他竟羸弱至斯, 料想掀不出什么风浪。” 留刀目光依旧停在那人去殿内狼藉的画面上, 语气平静“这一回,你看错了。谢厌谢大国师, 除了能孤身一人屠尽满山妖魔,还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老者幽幽问他“你欲意为何?” 留刀“拉拢。” 老者便笑“今年元月,于江天一色中, 你已失败过一次。” 留刀神色不改,拂袖挥去一池画面, 道“若是拉拢不得,便毁掉他。” “若他根志不在此,依旧毁掉他?”老者又问。 “那他何以参加这落雁湖秘境试炼?”留刀反问。 老者不再答话,缓慢一笑,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根钓竿来,装上鱼饵, 抛入水中。 金陵, 含元殿。 华帐轻垂, 香风幽幽;琵琶轻弄, 歌舞尤尤。大殿上腰肢款款、皓腕凝霜,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却是不曾投去一瞥,自顾自晃着手中杯盏,沉着眉,似乎在等待什么。 终于,含元殿外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与此同时,天子身后的屏风,亦绕出一个人来。 这人一袭青空色广袖长袍,衣摆、前襟、袖口星星点点绣了星辰图纹,流光溢彩,缥缈似仙。 “陛下,是落雁湖秘境试炼的结果出来了。”那人道。 “印山先生。”少年天子朝他点头,接着一拂衣袖,挥退在殿上歌舞的众人,起身行过阶梯,至殿中,正巧传信之人入殿来。 “无需多礼,快,是谁胜了。”天子的衣摆拂过光可鉴人的青玉地板,宽大袖口飞扬起落,玄黑的缎面上,是灿金的龙盘旋升腾。 “是神都学院之人!”传信者将手中卷轴递给那名姓印山的人,再由印山呈至天子手中。 卷轴展开,是五个人的肖像,下方详细记录了身世与生平经历。 垂眸一扫,少年天子顿时有些惊奇“老弱病残队?这名字还真是有些意思!咦?山阴王第二子与步将军的儿子都在这支队伍中!” “但此二人并非此次夺魁主力,他二人,才是……”传信者一指卷轴中红衣白发之人,与旁侧的青衫少年,将秘境中发生之事详细道来。 听罢,少年天子神情莫测“这个谢厌,是上林谷谷主,而剑无雪,来自辰州蜀地?” “上林谷虽在我国境内,行事却是不分国别,是仁心至极的医修大派。”印山接话。 少年天子又是一拂袖,转身朝阶上龙椅走去,“呵,身为我胤国子民,却对裂我疆土的北武慷慨,这样的门派,留着有何用处?” 印山追在他身后,恭敬道“此事,可交由微臣处置。” 少年天子一扭头“印山先生打算如何?” “上林谷成立数千年之久,根基颇深,轻易撼动不得,这样的门派,该诱以利益,加以利用。” “先生所言极是。” “至于这个剑无雪,乃蜀地人。穷山恶水之地,易出刁民,三百年前,我们吃过蜀人一次亏,这一次,定要将祸患扼杀于萌芽之时。” “先生顾虑周全,此事,便全权交由先生处理。”少年天子坐回龙椅,冲印山扬起下巴。 阶下之人躬身一揖“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龙椅上的人稍加思忖,片刻后又道“不过,等他们出了金陵,再动手不迟。” 印山笑起来“微臣定不会让蜀地蛮人,污了陛下的金陵。” 忽又想起一事,天子招手唤来侍立在身后的太监,命他铺纸研磨,尔后道“还有一件事,过些时候,劳烦印山先生去定安侯府上传旨。” “是,微臣领命。”印山又执一礼。 金陵,南渊学院。 剑无雪带谢厌离开秘境、回到落雁湖畔,守在四方的人登时围过来,东问西问、叽叽喳喳、个不停。 秘境内的情况,外界之人时时刻刻能透过万华镜得知,但魔族对试炼者出手后,镜像便模糊一片,再也瞧不清楚。 众人皆推测秘境内是否有事发生,然南渊学院与候在中央区域的终点引接人沟通,却得到“秘境内除了某些队伍相争致使人受伤外、旁的一切安好”此一答复。 大家便以为是万华镜偶然失灵,熟料半个时辰后,镜像恢复,映出的竟是一片骇人景象——魔族入侵! 可他们来不及看见多少,战斗便进行到尾声。 但见废墟之上,青衫少年一剑搅风云,强杀足有九尺高的紫面魔族。 ——万华镜前,有见多识广之人当即认出,那是某年某月,于某郡县现身的巨锤魔,境界直逼地仙境,当时出动数位地仙境修行者,方将之逼回无尽之涯。 又见大殿之中、狼藉之上,衣如烈火的白发人利落挽剑,劈碎额生犄角的矮魔物。 ——于是第二个人蹦出来,这魔是巨锤魔的得力下属,当初便是它,搅得某郡县不得安宁。 接着,便见手刃巨锤魔的青衫少年消失在映射废墟镜像的万华镜中,几个弹指后,出现在中央区域那块万华镜上。 红衣人似乎和他了什么,他才不大情愿地敲响铜锣。 落雁湖秘境中无法使用传送符纸,踏破虚空、御风瞬移这类术法,是陆地神仙的专属,这少年瞬息内由此端出现在彼方,如此来…… 围观群众们一片哗然——因为三大学院已组织了支援营救队伍前往秘境内,他们只有哗然的份。 但哗了没多久,少年就抱着红衣人从秘境中出来。他怀里的红衣人是个什么表情,众人看不真切,这位少年却是冷眉凛目,周身散发的气息,能冻死个人。 围观群众们不怕,夏已至,天热得很,凑过去正好散散暑气。 于是剑无雪的表情更臭了。 把脸埋在他怀里的谢厌极轻地笑了声,“少年呀,想要在这种时候杀出重围,光靠一张面瘫脸是不行的。围观之人中,不乏江湖报的撰写者,他们为了得到一手资料,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譬如?”剑无雪问。 “譬如——”谢厌故意拖长语调。 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捧出某样奇臭无比的水果,强势逼退人群,蹿到剑无雪身前,将记录声音的符纸往空中一拍,大声提问“这位少侠,你是否就是‘老弱病残队’中的剑无雪,这位由你抱着的,是否就是你们的队长谢厌?你们在秘境中……” 这人不断逼逼叨叨,剑无雪眉心越蹙越紧,而被他抱着的人竟是攥住他衣襟不住发笑,肩膀一抖再抖,让他险些就要抱不住。 剑无雪眼神愈发冷冽,他干脆利落地将谢厌脑袋往自己胸膛一摁,使这人难以再笑出来,接着提脚一踹,把捧着臭水果逼逼叨叨的报新闻撰写者踹飞到三丈开外。 随后捏碎一张传送符,瞬息之间,带谢厌回到南渊学院为他们安排的客舍中。 客舍是两人一间,剑无雪把谢厌放到床上,正要开口,却被谢厌抢先一步。 “你马上就要突破了,金陵不是个好地方,须得尽快回太玄山。”谢厌轻声开口。 剑无雪点头“那我们现在便回去?” 谢厌的声音依旧轻,他盘起腿,把仍围在自己身上的披风摘掉,边“我不与你一同回去,我要去江陵道。” 剑无雪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去那做何?” “去找最千秋。你在秘境里弄到许多东西,但多半是自己用不上的,便该卖出去,不是吗?”谢厌漫不经心着,把披风揉作一团,往剑无雪那推了推。 少年把披风收起来,道“我与你一起去。” 谢厌摇头“你回太玄山。” “要么,你随我回太玄山;要么,我同你去江陵道。”沉默片刻,剑无雪敛着眸光、低声道,并且不留痕迹坐入谢厌床中,慢慢向谢厌靠近,“只有这两个选项。” 谢厌一拍剑无雪额头,“少年,别得意忘形。” 剑无雪却一把将谢厌抱住,跟从落雁湖秘境出来的过程中、形同搬运的抱不同,这一次的抱,是贴面而来,紧紧环住肩膀与腰,死死地把人按进自己怀里,额头抵住谢厌脖颈,鼻息一下接一下扫在对方锁骨上,热得发烫。 “我没得意忘形。” 剑无雪闭了闭眼,谢厌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皮肤上一扫而过。 声音是低沉的,透着闷,与丝丝颤。 他继续 “我很害怕。” “我怕这不是真的,其实你已就被魔族带去无尽之涯了。” “你让我抱一会儿。” 话音一顿,旋即又起,透出一点点强势命令的意思“不许不答应,也不许笑我。” 谢厌根没打算忍住笑,起初是幅度的,后来整个肩膀开始颤。这样的举动令剑无雪有些恼,他稍微挪了挪,抬手贴住谢厌后脑勺,接着迅速将谢厌压倒在床上。 脸依旧是闷在谢厌脖颈间,声音却故作冷硬“都了不许笑。” 谢厌抬手推了推身上这一坨又重又温热的东西,压着嗓音开口“早先我我把你当儿子,现在看起来似乎真的没错。” 剑无雪反驳他“我已经学了你师门的东西,现下已是你徒弟,不是你儿子。” “我才没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儿子。”谢厌哼笑着,不慢不紧地,“也依旧不想收你为徒。” “为何?”这是剑无雪不知第多少次追问。 谢厌终于给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答案“收徒弟很麻烦。” “分明是你比较麻烦。受不了热、耐不了寒,吃东西不仅要味道好、更讲究卖相,看话也挑……” 剑无雪絮絮叨叨出一大串谢厌的龟毛习惯,声音渐低,语气渐柔,眼睛却是眨个不停,睫毛扫来扫去,令谢厌不由手脚并用,从他怀里滚出去。 谢厌不由开始胡思乱想,他虽无父母,却也是被江栖鹤带大的,但他似乎从没像剑无雪现在这样,往自家师父身上蹭过。 一来是因为陆云深不许,二来……江栖鹤是个混账,那些年月里,他无时无刻不思考要如何与江栖鹤作对。 如此一对比,剑无雪这般黏他,是否明他带孩子比当初江栖鹤做得要好? 不过纵使他再会带孩子,剑无雪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不能继续黏着大人。 这般想着,谢厌坐起身,抽出当初在落凤城买的戒尺,把剑无雪一点点给戳下了床。 剑无雪一见这戒尺,脸色微变。 “总之,你可以学我的剑法,但收徒之事,我不考虑。”谢厌拉长调子,慢慢道。 少年人在他这里碰壁并非一次两次,默然立在谢厌床边,为他取出一套干净衣裳,然后去泡了一壶茶。 谢厌未作多想,接过抿了一口,发现不是寻常喝的,便问“这是什么茶?” “拜师茶。”剑无雪语气平平。 “噗——”谢厌一口茶喷出来,好一阵咳嗽。 剑无雪取走谢厌手中茶盏,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 “我今后可否叫你师父了?”等谢厌不咳了,剑无雪问。 谢厌板起脸,用戒尺再一次把剑无雪戳开,并道“不可以。” “哦,那我去打水,你沐浴过后再休息,明日启程前往江陵道,随后回太玄山。”做不成徒弟,剑无雪又开始担任起管家一职。 落雁湖秘境的收尾工作进展迅速,此次试炼,死伤众多,试炼后的庆典改为祭典。 谢厌与剑无雪皆称身体不适,未曾露面,代表“老弱病残队”去领取奖励的是步回风与陆羡云。 这日下午,天幕沉沉,阴云低垂,一副山雨欲来之势,此种氛围笼罩下的祭典,委实悲切过了头,步回风亦受不住,中途找了个借口溜了。 回到客舍,恰巧剑无雪在煮汤锅,一看食材,皆是滋补之物。 步回风往谢厌与剑无雪的房间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虽老大今日的确消耗过甚,可也不能这么补吧?” 剑无雪压根不理他。 汤锅煮好,谢厌仍在睡。 剑无雪不似先前那般,立在床边、出声将人唤起来,而是半跪上床,把谢厌从被子里挖出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就着这样的姿势,替他穿上外衫。 自上午过后,剑无雪便喜欢上了和谢厌相贴的感觉,喜欢这人由自己抱着,旁的什么都不去看,玩他的头发与衣饰便好,或者低笑着同他讲话。 他不出其中缘由。这样的情绪,更是生平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令他产生一种满足感,浑身上下熨帖至极。 谢厌在剑无雪替他穿衣的过程中醒来,慢条斯理睁开眼,抬头望过来时,眉心微微蹙着,桃花眼中蒙着一层水雾,湿漉漉的,一眼望不到底。 剑无雪看着这样的谢厌,慢慢地抿了一下唇。 “什么时辰了?”谢厌缓慢偏头,想去望一眼窗外天色,但视野里除了剑无雪的青色衣料,仍是剑无雪的青色衣料,根望不见头,性放弃,出声询问。 “快至酉时,煮了酸萝卜老鸭汤。”剑无雪道。 “没胃口,我再睡一会儿。”着,谢厌又要倒回去,却被剑无雪利落一捞,不得不直起上半身。 少年“吃些东西再睡。” “管家,你怎么越来越严格了?从前你都睡起来再吃的。”谢厌没好气道,但方醒过来,嗓音偏哑,声音又轻,听上去跟撒娇似的。 剑无雪垂眸,看了会儿谢厌因睡得太久而泛红的脸颊,低声道“不能再睡了,得起来活动一番。” “可我想睡。”谢厌耷拉着眼皮。 剑无雪“你不许睡。” 谢厌嗖的抬眸,开始瞪视剑无雪。剑无雪亦不挪目光。 无声对峙之间,门突然被人莽撞推开,来者咋咋呼呼的,一声“老大”刚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却是哽在喉头,进退不得。 步回风颤着腿后退三步,抬手上下左右指了又指,抖着牙齿大叫“你们这是什么姿势!” 谢厌垂下头,这才发现两个人之间姿势有些怪异——他跪坐在剑无雪身前,双手搭着少年胸膛,少年则微微弯腰,一手勾住他肩膀,一手环在他腰上。 大概是从被子里被挖出来就是如此姿势,因而谢厌清醒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如果现在做出某种惊讶举动,大概会坐实某些奇怪事实,是以谢厌眼眸幽幽一转,朝步回风招手。 “你过来。”谢厌微微一笑。 步回风抱住门框“我我我我我不过来,你这表情一看就是在谋划什么,我不上当!” 谢厌眉眼弯起的弧度更甚“真的不过来?” 步回风将门框扒得更紧“真的不——” “啧,你——喂!” 谢厌还想逗步回风,熟料剑无雪竟趁着他分神,三下两下替他系好衣带,再一弯腰,直接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 然后拔腿往外走。 “我不吃饭,我要睡觉!”谢厌扭头继续瞪剑无雪。 剑无雪与步回风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只对谢厌的话进行回答“吃完饭再睡。” 语气很强硬。 恰巧陆羡云路过此地,步回风扭头,有些迷茫“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从秘境出来后有些变了,这难道是成为了传中的‘莫得感情的剑修’?” 陆羡云经过一番思忖,认真道“到不像是完全没了感情,对我们是更为冷漠,但对谢长老,却更加……” 步回风斩钉截铁出陆羡云没讲完的内容“更加变态了。” 拂萝推门而出,对步回风“呸”了一下。 谢厌被剑无雪放进椅子里,听见那边两人的声嘀咕后,眉梢微挑,继而一把扣住少年手腕,探他脉息。 此前在秘境中匆匆一探,未曾察觉;现今观来,剑无雪体内,竟是多了一道更为冷冽的真元——却不像外力,像是与生俱来的,在体内有条不紊流转、生生不息,与剑无雪这个人很是贴合。 他眉心蹙起。 “怎么了?”剑无雪察觉到他的异常,抬手探上他额头,边问。 谢厌撩起眼皮,对上剑无雪视线“我要去江陵道,你自己回太玄山。” “我与你一同去。”剑无雪望定他,语气坚决。 方桌正中汤锅正沸。汤色乳白,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枸杞,色泽可人;酸萝卜特有的香气四溢,雾气在凉亭中飘飘袅袅,氤氲了视线。 谢厌半眯着眼,凝视他许久,忽然道“剑无雪?” 身侧的人声音很低“嗯。”他得笔直,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纵使锋芒不露,依旧幽沉冷冽。 雪松的味道仍在,冷苦的,清幽的,弥散在萝卜的酸香中,有些难寻。 “坠坠?”谢厌又道。 “嗯?”这一次,剑无雪语气里多了些疑惑。 谢厌放开手,不咸不淡一“啧”,“算了,腿长在你身上,想去哪,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剑无雪眼睫轻颤,又“嗯”了声。 暮色四合,几人围坐桌边吃汤锅,步回风为自己抢到一只腿,有意打破凉亭中的诡异气氛,故意扬高调子,“明日开始就是休课日,为期一月,时间还长,老大你们先别忙着去江陵道。先前我一直没好意思,其实我家就在金陵,我想邀请你们到我家去坐一坐。” 谢厌挑眉“坐一坐?” “行吧,其实是我爹和我哥想见一见我的朋友。”步回风摸了摸鼻子,语气变得不太好意思。 但就在此时,一匹送信的飞马出现在客舍,直奔步回风而来。 哒哒马蹄过后,步回风从飞马身上取下一封信,打开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我好像……不用带你们回去见家长了。”步回风捏着信纸,在半空中抖了一抖。 “怎么?”谢厌道,语气里还透着些许遗憾。 “皇帝下旨,让我爹和我哥领兵去建州,和北武的仗要开始打了,现在安定侯府已经人去府空。”步回风撇着嘴,语气不大好。 陆羡云眉心紧紧拧起,庭院之内,五人神色各异。 “去建州,莫不是主动挑起争端?”拂萝捏着筷子,轻声道。 一番思后,陆羡云沉声道“未曾听闻北边主动来犯的消息,想必今次出战,是朝中主战派的意见,被陛下允许。” 他话音落,狂风疾来,飞沙走石间,惊起沉雷。 哗啦—— 沉积在云中一日的雨,终于砸落地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2章 四方碎清兰 四方碎清兰 着等秘境试炼结束后,请谢厌吃酒的霍九因家中来信, 在秘境大门开启那日, 便急匆匆赶回了江陵道落凤城。于是向西而行的路上, 少了这么一个傻子供谢厌逗乐。 同行之人倒是不少,步回风、陆羡云、拂萝都在, 此外, 还添了个温飒。 温飒与霍家,不上有什么渊源, 但关系是实实在在的。 众所周知, 霍家这一代家主不娶正房、不立嫡子, 纳的侧夫人生了儿子, 亦不偏宠谁,所有东西都得凭自己的事去挣。 唯有霍九例外, 盖因霍九霍时竹, 与霍家家主年轻时模样太过相似, 是以受宠颇多。但这份宠,仅在吃穿用度上, 旁的, 譬如商道、盘口,家主未曾放过半分水。 此处不提霍九,单温飒。她出身于江南某个没落士族, 家族为了振兴, 想了又想, 便将温飒的姐姐温韵, 嫁去落凤城霍家,做霍家家主不知第多少房侧夫人。 那时已不再兴哭嫁,温飒的姐姐,却是哭了一路。 当时谢厌问温飒,为何习刀。温飒答她想尽快变得强大,去江陵道霍家抢回姐姐。 而此去江陵道落凤城,温飒为的是探望姐姐。 一行人乘云舟向西而去。这是众人投票的结果,谢厌嫌弃这种方式不太便捷,却也没表现出来。 先前对剑无雪找的借口是,打算去江陵道找最千秋,把秘境中所得拍卖出去——然而江天一色的拍卖会定在三日后的夜里,去得太急,那少年定会心生怀疑。 感觉做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当初应该最千秋生辰将至,作为老朋友过去庆贺一番,这样一来,不仅能够很好地拒绝剑无雪与他同去,还能甩开步回风这个大喇叭。 谢厌坐在云舟最角落,垂眼把玩一柄玉骨折扇,在心中暗道。 此时此刻的步回风正在对温飒吹牛,他的机关如何如何精巧,他设计的武器如何如何实用,他制造的玩意儿如何如何有趣。边,还边掏出一个方盒子,打开就能听见乐音。 的确是传出了声音,但根称不上乐。 接着便见拂萝拿伞捅了他的手一下,黑着脸“你又偷偷把我没完成的作品拿出来了。” 于是答案揭晓,那方盒子根不是步回风制造的。 拂萝夺过自己的方盒,经过一番调试,再度响起的乐声,动听许多。 “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拂萝坐着特制的高凳,和温飒并肩看云舟之下的风景。 “我姐姐只比我大两岁,模样与我相似,性子却是不同。我不爱脂粉,她喜欢极了;我爱舞刀,她偏爱话戏曲。”提起姐姐,温飒止不住笑意,手扶着云舟边栏,目光温和,“她喜欢用茉莉熏香,喜欢珠花钗,尤其是佩戴在头上,走起路来叮当响的。” 拂萝便问“那明日去见她,是否要买些水粉首饰?” 两个姑娘着话,步回风却强势插。进去,拉长调子道“到买东西啊,这个我最在行——” 谢厌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引来剑无雪的注意,他十分自然地碰了下谢厌手背,发觉有些凉,便取出一件披风,打算为他披上。 “兄弟,现在是夏天。”谢厌一抬折扇,抵住就要落下的、剑无雪的、罪恶的手。 剑无雪淡然道“天色渐晚,夜里凉。” 谢厌将折扇又往前抵了一抵,试图做点挣扎“再凉也不需要这个。” “需要的,云舟上风大,你心着凉。”言罢,不由分将谢厌给包起来,接着在他与谢厌身侧摆上一圈屏风,美其名曰挡风。 “那你为何不将头顶也盖上?”谢厌一翻白眼。 于是剑无雪拉起与披风相连的帽子,将谢厌兜住。 谢厌“嘶”了一声,凉丝丝道“你不如直接来一张传送符、把我送去落凤城,这样你好我也好。” 剑无雪冻着一张脸“我以为你同意乘云舟,是为了看沿途风景。” “你把风景全挡住了,现下我只能看你。”谢厌幽幽转头,自下而上盯了剑无雪一会儿,抬手将折扇抵上剑无雪脸颊,努力地让他唇角上扬。 “我不介意你看我。”少年人以平静的语气出这话,但碍于谢厌阻挠,语调有些奇怪。 谢厌晃了晃脑袋,收扇道“但你并非风景。” 谁知剑无雪蹙了下眉“你是指我不好看?” 被裹成球的人“哟呵”一声,拿折扇敲剑无雪脑袋“年纪,竟开始介意起美丑了?” “你愿意看步回风,却不愿意看我。”剑无雪握住折扇另一端,将他的手一点点拉下来。 谢厌借着屏风遮挡,幅度晃了晃腿,目光散漫掠过屏风上的花鸟,最终落到剑无雪身上,这时候,他抬腿碰了碰剑无雪腿,含笑发问“所以,你一直在偷看我?” “并非偷看。”剑无雪正色道。 “那便是想找我话?”谢厌眼眸一转。 “的确有些问题。” “你。” 少年便将此前琢磨《春江花月夜》时产生的疑惑,逐一问出口,后来问题发散,谈及剑道,言论山河,与当今时局。谢厌慢条斯理与剑无雪对答,等完最后一句,已是星辰漫天、清辉如水。 他们行在云间,此时的确生出些许凉意,谢厌拉了拉披风,又抬手呵了一下。 剑无雪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谢厌注意到此,大方地伸到他眼前摇晃“你也觉得很好看?” 少年抬手欲抓,但恰巧陆羡云送了一壶茶进来,谢厌转身去接托盘,生生错过。 “方才听见谢长老讲剑……” 陆羡云刚开了口,就见步回风踢着步子挤到屏风围成的方寸之地内,打着呵欠“听得人昏昏欲睡,外面两个姑娘都已经被你催眠了。” “夜已浓,正是睡觉之时。”谢厌笑道。 步回风往里瞅了瞅,抬手比划“我们把屏风挪过去一些吧,把云舟分成两片区域,她们两个姑娘睡一块儿,咱们四个挤一挤。” 谢厌挑眉“没想到你竟是个心细之人。” 步回风语带得色“心不细,能设计出这些顶尖而上乘的武器?” 话毕,步回风折身去挪动屏风,位置终于宽敞了,陆羡云坐到谢厌对面,继续适才的话。 “方才谢长老讲剑,我有几处不赞同。” 陆羡云送来的是一壶乌龙茶,性温,适合寒凉体质之人。剑无雪将倒扣的两只瓷杯翻转朝上,执起茶壶、斟出茶水,其中一杯塞到谢厌手中。这人抿过一口,才问“哪几处?” “您乱世将起,唯以杀止杀。”陆羡云道。 谢厌仍是弯着眼睛,笑眯眯的“你不同意这一句,那你认为,该如何?” 陆羡云“该以仁义游两方君主,向他们言明战争为人民带来的疾苦,劝他们止战。” “我想朝中主和派,便是这样向皇帝的,甚至还捎带明了战争开销巨大,国库恐无力支撑。”谢厌手指慢慢抚过茶杯,缓慢道,“可结果呢?安定侯和他的长子,不依然领兵北上了?” “但以杀止杀,只会造就更多杀孽。”陆羡云道。 谢厌抖开折扇“你错了,苍生的记性,通常不好。你看现在,除了戏文里翻来覆去着,谁还记得三百年前建州与凉州,在胤国的版图内?再往远了看去,谁还记得千年前,统治七州的,是那个名为东华的王朝?” 陆羡云想反驳,却又不出话来反驳,只得蹙着眉沉默。片刻后,他再道“您还,手中之剑,当以家为先,而非国之大家。可若无国,何以为家?” “若无家,何以为国?”谢厌搁下手中茶杯,将玉骨折扇合拢,在指间不断地转着花,“细数七州上万年历史,便是先有人,人再成家,家庭组成部族,最后,才是修筑城池、号为国家。” “您——”陆羡云瞪大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厌一声哼笑“众生云云,王不过一介凡人,同旁人无异。” 陆羡云的表情逐渐骇然,良久,道出一声“难怪”。 难怪那日霜水澄定,神都学院的山长会那样一番话。 ——神都乃中立学院,它所希望的,是七州安好,而非一国安好,是以上宫攸寻了谢厌与剑无雪这两个毫无家国观念之人,前往落雁湖秘境。 想通此间关节,陆羡云唰然起身“在下不敢苟同。”接着捏碎一道符纸,自云舟离去。 步回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老大,云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是皇室子弟,你给他这些,他肯定气啊!” 谢厌歪了歪头,表情并不在意“我算是弄明白了,为何他身为山阴王的儿子,却自就去了悬剑山庄。” “为何?”步回风当即就被带跑话题。 “一颗仁心,不愿主战,便令他远离朝堂,做个侠士。但他,终究不能如山阴王所愿。”谢厌拖长语调,懒懒散散道。 步回风又问“这又是为何?” 哼笑一声,谢厌答“他将身后的一姓一国看得太重。” 不知何时,桌上的乌龙茶被撤去,剑无雪在谢厌手边放了一碟荷花糕,重新烧水,预备煮水果茶。 行在云间,蚊虫不扰,四野宁静,星辰祥和,渐渐的,步回风靠着云舟边缘睡去。 谢厌不慢不紧地喝完整壶果茶,又看了几页话,才寻思着要不要假装闭一会儿眼睛。 他完全不困,但剑无雪这尊冰雕杵在他对面,让他不由生出些许压力,并觉得熬夜不睡是不好的习惯。 于是在冰雕的注视下,谢厌摸出一个枕头,往怀里一抱、一滚,背对他。 这样假装着,后半夜时倒是真睡着了,不过醒来,发现自己竟滚到了剑无雪怀里,把人家当做枕头给压着。 往旁一瞧,自己的枕头竟是被步回风扯了去,盖在脸上,遮蔽亮堂一宿的星光。 此时星光渐落,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昼阳初升的景象。 谢厌没心思看,却也摇摇晃晃坐起身,方觉背上微凉,披风便盖了下来。 剑无雪也醒了。 “约莫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落凤城。”剑无雪往云下一探,轻声对谢厌道。 “你何时对地界这么熟了?”谢厌跪坐在软垫上,慢条斯理挑起眉梢,“是忆起从前之事了?” 剑无雪蹙眉“未曾,但心底有个声音那样告诉我。” 谢厌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等到了落凤城,让最千秋再帮你瞧瞧。” 剑无雪却不必。 谢厌“嗯?” 对面的少年定定道“我不在意过去之事。” 谢厌抬眸,静静看着剑无雪,没有话。 时光悠然而逝,恰逢朝阳初照,浮金勾勒长云,茫灿一片中,宛如神女飞天。 金芒悄然碎开谢厌披散的霜发上,风吹起其中几绺,剑无雪瞥见,下意识抬手去捉。 谢厌偏了偏头,没呵斥阻止,只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剑无雪问。 谢厌抬手,指尖掠过他眉心,轻声道“气质不一样了,更冷,也更强势了。” 剑无雪想了想,自己没有。 谢厌轻声哼笑,起身绕过屏风,走去云舟前头。 那绺被剑无雪握在掌心许久的发随之滑开,于风中起落,翻飞若舞。 谢厌往云舟操作台上添了几块灵石,手指灵活敲击上面的按钮,行速登时提升。 拂萝醒来,半睁着眼望向他,谢厌偏过头,笑着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落凤城中宵光未散,雾偏浓,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轻衣匆忙飘过,衣角在虚空招展,人却看不清面容。但能辨得出是个女子,头上斜插一根珠玉琅琅的花钗,熏了清幽茉莉香,提着裙角的手十分用力,朝着城南快步行走。 每每走过一截,女子便回身打探一番,似乎担心有人追踪。 她打春深街过,再往落凤城主道而行,又抄道,终于行至某座宅邸偏门。 门开,是宅邸内的管家。 女子的面容终于在稀微晨雾中显露出来,明净秀美的眉眼,清丽如一宛江南的莲,神情却是分外紧张。她将裙角攥得更紧,目光不住往门内打量,问“霍、霍九公子呢?” 管家比了个手势,请她入内,边道“事关重大,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温夫人请随我来。” 道过一声“多谢”,女子踏入后院,身后,是门咯吱一声关上。 “公子在兰院,请跟我来。”管家又道。 卯时方过,云舟抵达落凤城。早市初开,街巷还未热闹起来,谢厌坐在剑无雪于金陵城中临时买的轮椅上,慢吞吞和众人一同吃了蘸辣酱的笼包。 步回风温飒独身一人闯江陵道霍家太过艰险,不若诸兄弟一道去,多少能壮些底气。 拂萝边此计可行,姑娘你且放心,我等定平安将你护送到姐姐面前,边掏出一台手持机关弩,捆在手臂上,做足了去干架的气势。 温飒见状便笑。 众人便往霍家行去,途中路过某远近闻名的玉器店,温飒进去挑了一对玉镯,打算与温韵一人一只。 他们挑的路,途径霍九在城南购置的别邸。路过正门时,竟是听得宅院深处传来一声尖锐惨叫。 接着,是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风中有淡淡血腥味。 温飒变了脸色“刚才那声音,似、似乎是我姐姐的。” “你确定?”步回风皱起眉。 温飒连连摇头“我不会听错。”言罢,提步朝别邸正门而去。 自是被守在门口的下人拦住,这时候,谢厌的脸起了作用。守门之人认得谢厌,亦清楚谢厌的“身份”,当即神色一变,将几人恭敬迎进去。 五人一路疾行,来到兰院门口,正巧碰上从偏门进来的一群人。 就衣着而言,极易区分出这群人的身份,其中有三位公子哥,剩下的,皆是打手。能在霍九的别邸中横冲直撞,公子哥们的身份只高不低。 恰在此时,兰院门开,向来为霍九鞍前马后的管家走出来,手里提着把尚在淌血的剑。 “十七夫人来此地欲行不轨,已被我杀了。” 管家凛目扫过众人,完,将另一只手中拎的人头,扔到众人面前。 人头如球,在地上弹了两下,滚了几圈,沾染草屑,最终停在那群公子哥其中之一的脚下。 一个公子哥冷笑,绕过地上人头,打算强闯兰院“什么胡话,分明是霍九约她来此地,要行污秽之事!你知晓我们正巧路过此地,怕他被我们捉奸,才杀了她吧!” 管家挺直腰板在门口,淌血的剑逐渐抬起“诸位少爷,是十七夫人硬闯此地,我家少爷才回落凤城不久,他亦是受害者。你这两人有染,还请拿出证据。” 这位公子哥大吼“你怎敢——” 管家厉声回答“我是我家夫人的属下,非你霍家奴仆,我怎不敢?” 双方就要争执,却见温飒猛地尖叫一声,踉跄几步扑到那颗人头之前,嚎啕哭出来。 又闻几声伶仃脆响,是她袖中玉镯坠地,撞于青石,破碎成屑。 这个人……地上这颗沾满血与泪的头颅,不是别人,正是她姐姐,温韵。 是姐姐…… 是姐姐啊—— 温飒颤着双手,指尖描摹过人头上与她相似的眉目,缓慢合上那尚且瞪大的眼,嚯然起身,长剑一指“你,便是你杀了我姐姐——” 话音落,她扬起剑花,向管家攻去。 温飒的剑法有所成,对付这类根没踏入修行之道的人,就如提刀切西瓜,三下两下,便将管家心口刺穿。 她抽剑定,抱着姐姐的头颅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了,倏然转身,寒光袭往方才话的那个公子哥。 “我姐姐才不会和人私通,是你们诬蔑她,我要你们都偿命!”她嗓音嘶哑,顷刻与公子哥和带来的打手们混战到一处。 一剑,便是一个人头。 真是应了那日谢厌所言。 兰院中忽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哐当两声,门板拍地,早间未散的晨雾中,一个人狼狈行来,跌了几次,又爬起,至某个仍带温热的尸体旁,跪倒在地,神情麻木地将之抱起。 见状,谢厌低声道“你们拉开温飒,我去和霍九话。” 步回风和拂萝往混战中去,谢厌由剑无雪推着,来到霍九面前。 “霍时竹。”谢厌轻声喊出他名字。 “谢公子。”霍九茫然抬头,看了谢厌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声音飘忽在夏日清晨还未燥出热意的风里,颤抖着,仿佛在哭,“我若是等你们几日,同你们一起回来,是否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谢厌眉心不甚明显一拧“发生何事?” 霍九将视线移开,看了看院中景致,最后目光落到怀里的尸体上“我收到信,家父病重,便急匆匆回来,哪知他们不让我见爹。若是如此,便罢,可那日晚上,温夫人竟跑来找我,我爹濒死,这些年养的蛊,要开始斗了。平日里我最受宠,他们怕爹将大部分东西留给我,于是打算将我先除掉,而我母家势大,便想着给我安个罪名……” 谢厌接过他的话“与父亲的妾室私通这个罪名?” “是。父亲虽不管我们私底作风,但格外看重自己的东西。”霍九在“东西”二字上咬字极重,“如此一来,爹肯定不会让我接手大部分商路与盘口。” “温韵怎么会来这里?”谢厌又问。 霍九面上浮现出懊恼“她来找我商量对策,我家里不安全……” 听到此,谢厌无奈扶额。 事情便明了,霍家这代家主,养蛊似的养着自己的儿子,现今濒危,蛊虫自是互相斗争。霍九受宠,则是旁人坐上家主之位的阻碍,于是诬陷他与家主新娶进门的夫人私通。 风声,定是故意漏给温韵的。两个人商量对策,将地点约在此处,更是在意料中,于是来了这批捉奸大队。 管家为了保护霍九,将他与温韵分开,甚至困住他,自己则带着温韵到庭院中,将她杀死。 这样的计策,不上高端,但对于霍九这种不擅长阴谋诡计的,铁定中招。 外面,混战虽被劝开,死伤人数却是不,不过死的都是仆从打手,霍家的公子哥们,只受了点皮肉伤。 谢厌听着他们在外逼逼叨叨很是烦躁,递给剑无雪一张符,后者催动、往外一扔,耳边顿时清净了。 “你将他们弄到哪去了?”霍九往外望了一眼。 “某个荒郊野岭。”谢厌答。 温飒走进兰院,一见姐姐尸体,险些再度崩溃。 她腿颤了又颤,几欲跌倒,被拂萝与步回风扶住,稍有缓和便扑向霍九,从他手里抢走姐姐的尸体,无声哭着,往外行去。 霍九望着她,想对不起,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我没想到,无论练剑或者练刀,都抢不回姐姐。”温飒慢慢着,慢慢走着,最终慢慢地,消失在兰院外。 一滴血,两行泪,哭碎四方清兰,空幽不诉回音。 过了许久,谢厌回望霍九,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霍九将头扭过来,与谢厌对视,但目光始终落不到实处“我?落凤城恐怕待不下去了,我的兄弟们,终究会想方法杀死我。” “你想去哪?”谢厌又问。 霍九茫然摇头“不知道……” “去与你母亲道别,随后回金陵。”着,谢厌摘下右手的鸿蒙戒,往里塞了些东西,交到霍九手上。 霍九“哦”了一声,道出句“谢谢”,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向那一轮初升的昼阳。 步回风问,我们是否要与他一起,看他这模样,估计走出去就会被挨揍。 谢厌点头“霍家是胤国最大的武器商,咱们的确该去拜访一番。” 众人便跟在霍九身后,拂衣而往,与初生之阳同行。 拂萝抱着机关弩,轻声问“温飒接下来会去哪呢?” 谢厌摇头“不知道。” “会回学院吗?” “不知道。” “还会再遇见吗?” “不知道。” 但他们没走出多远,一道春梅红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长街中,剑已不见,手提陌刀,冲着踉跄前行的霍九斜劈过去。 “先前你的话……霍时竹,罪魁祸首,是你啊——” 刀起,刀落,身首分离,扬血于尘埃,被浮金般的阳光一照,犹如春日里,绽放的一串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3章 星枢碎星辰 星枢碎星辰 长刀在日影下轻晃, 春梅红衣衫在风里款摆, 温飒身形算是娇一类, 此时却透出无比的沉重……与癫狂。 她的肩膀在颤, 她的手在颤,连带变得嘶哑的声音,亦在颤抖, 带着恼怒与恨意, 低沉地砸向渐凉的身躯“若非你, 我姐姐怎会被人扣上此等污秽罪名?若非你,我姐姐又怎会被你家下人杀死?你——霍时竹,你该被千刀万剐!” 着,她头一偏,陌刀又起——却见双眼赤红, 眉心若隐若现一道诡异紫气。 谢厌当即低喝“她走火入魔了, 去, 按住她!” 剑无雪应声而动, 刹那间至温飒身后,但并非如谢厌所言将她按住, 而是反手提起明寂初空,用剑柄在她颈后狠狠一敲。 一声闷响, 温飒缓缓阖目, 又闻咚的一声, 摔倒在地。 “你好歹把人扶住。”谢厌无奈扶额, “算了, 把她送去仙楼,让最千秋看着。” “你呢?”剑无雪微微侧目。 “我?当然是去霍家。”谢厌一挑眉,觉得剑无雪很是明知故问。 剑无雪话里满是不赞同“你把凶手送去最千秋那,只带霍九回去?” “什么时候话变这么多了?去找最千秋,事情办完之后,我来找你。”谢厌就有些烦躁,剑无雪却在此时与他对着来,搅得他更是心生不耐,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随后偏头,对步回风“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不知道收尸?” “这……好。”步回风犹豫几许,终是去了,找附近的店铺买了一匹白布,顺带喝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 他回来时,和谢厌互相瞪眼的剑无雪已然离去,宅邸门口唯余谢厌与拂萝,连霍九的下人都跑了,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去通风报信。 “今日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步回风一边收尸,一边不解发问。纵使在秘境内经历过诸多生死,但温飒那陡然一刀,仍是令步回风心有余悸。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若是自己的亲人被人杀死在面前,他估计也得疯。 唯有几声叹息,作为对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霍九公子的祭典。 阳光穿透浮动在界面上的最后一缕雾气,照亮谢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却驱不散其间凉意。 他道“江陵道霍家,南胤最大的武器商,这一代家主不娶正房夫人,他的所有儿子,都是庶子。你觉得,这会造成怎样一种局面?” 步回风低着头,慢吞吞着“挤破头争那家主之位呗,反正大家伙都是庶,不分尊卑。” 拂萝插话道“就跟养蛊一样,最强的那个,能活到最后。” 谢厌又“这是一种平衡的局面,很公平的竞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但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特别得家主宠爱,宠爱到他能去拍卖所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花出四百万金。” “嘶——霍九他最受宠,没想到宠到这种程度。难怪家主一倒,所有人都对他磨刀霍霍。”惊讶几许,步回风心翼翼将霍九包好,收进鸿蒙戒里,“那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把尸体给霍家送回去?” “这是一方面。”谢厌敛下眸光,慢条斯理取出一张符纸,“另一方面,还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作妖。” 步回风睁大眼“啊?”他根跟不上谢厌的思维。 谢厌不做解释,抬手将传送符纸捏碎。 恰在此时,一阵幽风自后方吹来,在谢厌轮椅之后的拂萝似有所感回头,看见转角处现出一道身影,着青空色广袖长袍,缎面上绘着星辰,于风中招展,流光潋滟。 拂萝下意识抓住谢厌衣角,然下一瞬,周遭场景置换。 便无人知晓,那青空衣袍的人见谢厌几人消失在原地,大摇大摆来到他们方才所在位置,稍作停留、一声轻笑,跨过未曾关闭的别邸大门,步入其内。 至兰院,他慢慢悠悠到瞪目朝天的管家面前,欣赏了一会儿这人狼狈死状,似可惜似怜悯,道“真是辛苦你了。” 旋即一挥衣袖,施展术法,令横躺在地的若干尸体化作烟尘散去。 谢厌将传送符的目的地设定在霍家正门前,并未直接入内,算是看在霍九的面子上,保留了三分礼节。 剑无雪不在,他使唤的人便成了步回风。 敲门过后,前来应门的下人询问来客为何,步回风答“客自上林谷来,应霍家九公子之请,前来一探霍家家主。” 下人将这话传达给霍府管家,想来是霍九曾对管家提过此事,没多久,几人便被请进去。 一池清荷迎客,两行郁松开道,亭台水榭,曲折游廊,这霍府的景致,端的是清雅十分。谢厌等人随管家行至主院,还未入内,便听得一阵盈盈哭声。 “是诸夫人。”管家冲谢厌勉强一笑,“老爷病重半月余,清醒的时间一日不如一日,胤国有名望的大夫都请来瞧过了,但都……” 话到此出,重重一叹,又朝谢厌深深一揖“早前听闻九少爷谈起仙君,您可活死人肉白骨。这一次,我家老爷,就拜托您了。” “医者仁心,我自当倾尽所能。”未曾料霍九早在之前就为他找好了来此的理由,谢厌微微抿唇,比了个手势、示意管家开门。无人看出眸光幽幽,暗藏深意。 管家前去开门,至屋内,与哭哭啼啼的众夫人过几句,才将谢厌他们带入内。 谢厌漫不经心环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卧床的霍家家主身上。 “我听闻霍家一共十二位少爷,怎么今日不见一人?”谢厌挑起半边眉梢,做足惊讶姿态。 这话问得不太礼貌,却也合情合理,众夫人中主掌后院的那位擦拭眼角,走出人群,对谢厌道“家中事务颇多,老爷病倒,事情便该由孩子们承担。他们谁都不愿待老爷醒来,看见家中一片狼藉景象,是以不在榻前服侍。” 谢厌轻轻“啊”了声,恍然大悟般“原来他们还盼望着你们老爷醒来呢。” “你——”掌事夫人立时瞪眼,道一声“无礼”,顾不得对方身份,精心护养的指甲颤颤指着谢厌。 谢厌冲她微微一笑,不慢不紧开口“我呢,今日之行,并非独为医治一事。” “仙君还为何事?”管家插。身于谢厌与众夫人面前,这回的“仙君”二字,咬得破重。 谢厌依旧笑“帮你们把一个人送回来。” 他的开门见山让步回风没能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愣了又愣,才明白他所指为何,赶紧将霍九的尸体与头颅从鸿蒙戒里取出、摆在地上。 “都认识吧?霍家九公子,霍时竹。”谢厌用合拢的玉骨折扇一指,慢条斯理完,正欣赏在场众人反应,余光瞥见某位白衣紫裳的夫人双腿一软、当场晕过去。 世间至痛,不过生别离、死不见,六字而已。 一片杂乱之中,谢厌的声音再度响起,凉丝丝的,无甚感情“霍九是怎么死的呢?就是被你们口中,忙家中事务的少爷们给害死的。” 就在此时,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自床榻传出“九……死了?” 是霍家家主醒了,一双浑浊的眼缓慢转动,花了许多时间,才将目光挪到霍九身上。 “你养儿如养蛊,自然是唯独一人可活之。”谢厌轮椅一转,下颌一扬,话语直白,得毫不客气。 管家沉着脸挡在谢厌面前,一副逐客之态,那晕了的霍九娘亲重新睁开眼,浑身颤抖着爬到霍九身边,捧住他的头颅,在地上长哭不起。 霍家家主却道“都……下去,我和这位……单独话。” 谢厌似是有些惊讶“哟,霍老爷想和我什么?” 除去霍九与他的母亲,房中诸位夫人皆被清退,管家扶着霍家家主起身。身后被垫了好些软枕,霍家家主终于舒适了些,对谢厌道“便是你吧……那日江天一色里,九……花四百万金买回去的‘棺中美人’……” 谢厌没否认。 步回风和拂萝俱是一惊。 霍家家主又慢慢道“你来此,是想为九……讨些东西?” 谢厌一声哼笑“不为。” 床榻上的人面露不解“那你……” 谢厌拖长调子“更不是为医治你而来。” 言罢,他驱着轮椅,不管霍家家主再如何提问,理也不理,往屋外行去。 谢厌有些失望,此番来霍家,除了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旁的竟是一个没瞧见。 若先前在霍九别邸出现的三个公子哥是幕后搞鬼之人?根不可能。那三个只是被当枪使的,手段还不如强杀温韵的管家来得高。 拂萝与步回风跟在他身后。 见他面色不好,步回风“老大,你来这里,其实为的是气一气这位家主吧?” 谢厌不答话。 拂萝眼皮撩起,复又垂下,如此几次三番,最终深吸一口气,欲拉住谢厌袖摆,却听得这人道“有话就,别吞吞吐吐。” “你先前,想看看是谁在背后作妖。”拂萝低声道。 谢厌“嗯”了一声,语尾微翘“听你的语气,你知道?” 拂萝声音更低了“方才离开那条街时,我瞧见了,是星枢门的人。” 落凤城主道正中,闻名南北的四大名楼之一,仙楼。 这里做的是风月生意,与周遭商铺不同,白日打烊,晚上方启户迎客。剑无雪无法从正门进去,走的是上次谢厌带他走过的那条路——通过外边的传送阵法,直接通往最千秋的卧房。 檀香袅袅,垂帘轻动,一切陈设与上次无异,但……来的不是时候。 最千秋衣衫半褪倚在榻上,半眯着眼,慢条斯理抽那根鎏金紫玉烟枪,而他身侧,跪坐一名眉清目秀、浑身赤。裸的女子,正前倾上半身、神情虔诚地亲吻他胸膛。 剑无雪记得她,此前来时,她手捧香炉,侍立在侧。 原来侍女还有这个作用。少年到底还是个少年,当即敛下眸光,后退半步,做出回避姿态。 最千秋掀眼看过来,毫不在意一笑。他向来警惕,早在外边的传送阵被人启动,就察觉了。 “真是没想到,我与你竟然还有再见的时刻。”最千秋嗓音带着几分哑,慵懒至极,又不整衣衫,发批得随意,但凡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这个时候闯入,皆会被仙楼楼主给勾引了去,然剑无雪目光平静,仿佛看见的不过一潭死水。 “谢厌要我过来,把这个人交给你看着。”剑无雪将提溜了一路的温飒丢过去。 “还真把我这儿当成他的专用善后点了。”最千秋不耐烦地蹙起眉,见得剑无雪转身欲离去,顿时起了逗弄心思。 他戴着薄金护甲的手指轻叩身侧床畔,刻意扬高音量,但到句尾,声音渐低,甚至故意顿住“我观你气息,是该突破了,或许至玄冥境二层,或许三层,不过我觉得谢厌应当比较希望你……” 剑无雪立时转身,青灰色眼眸盯住最千秋“谢厌希望我什么?” “他希望什么,我怎会知晓?”最千秋嗤声一笑。 又话锋一转,道出一句“不过”,同时挥袖招来一幅画卷,自上而下抖开,眸光不住在画卷与剑无雪身上来回,似乎在做对比。 “你不仅知晓谢厌希望我修行到什么境界,还知晓谢厌想要我帮他办的事情。”剑无雪任他打量,平平开口,用冰冷的语气道出事实。 最千秋收起画卷“你还挺聪明。谢厌知晓你如此敏锐么?” “与你无关。”剑无雪道。 最千秋便以他的话来反问他“既然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告诉你?” 剑无雪冷声道“我会自己找到答案。” “那我由衷祝愿,你找到答案时,能够高高兴兴的。高高兴兴替谢厌将事情办好,高高兴兴接受那个结果。”最千秋散漫笑起来,拖长语调,声音幽幽。 剑无雪不带任何温度瞥过最千秋一眼,握紧手中长剑,穿过珠帘,往传送阵而去。 最千秋一挑眉,低喃道“他竟把明寂初空给你了?还真是舍得。啧,是了,连自己的垂虹天影都舍得给我,估计自此后,便没什么不舍得了。” 正抽走瓶中花枝的剑无雪指尖一颤,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他与谢厌从这里离开落凤城,谢厌对最千秋的话。 谢厌,他想好在墓碑上写什么了。 可谢厌是至阴之气的化身,这个世上,除了身为至阳之气的他,再无旁的,能送谢厌睡进坟墓。 这人那话时,却是笑着的,极尽疏离,极尽凉薄,极尽肯定。 剑无雪不由沉思,谢厌会死吗?这天下除了他能杀死他,还能找出旁的人?谢厌想让他做的,到底是什么? 可惜想不出答案。 剑无雪走后,最千秋终于舍得瞧地上的温飒一眼,尔后抬手一招,唤来那悄无声息间已然整理好衣衫、立在床边的侍女,“这个走火入魔的人,便交给你了。” 侍女轻声道“是”,将温飒在地上放平,弹过脉搏后,取出一枚药丸,为她服下。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温飒转醒,尚未瞧清身在何处,便听得一个慵懒声音“谢厌将你送来的,现在你好了,便做自己的事情去。炉香,送走。” 名为炉香的侍女又道一声“是”,将仍有些茫然的温飒扶起,半强迫着,走向外面。 夏日初晨的阳光是明亮灼目,被这样的光线一晃,温飒猛然想起先前种种,气血登时上涌,她一把推开炉香,踉跄着往外跑去。 初至仙楼,温飒不通地形,辗转许久,终得出路,却见长街上立着一人,青空广袖长袍,袖口描绘星辰,流光似水,华丽至极。 “你杀了人。”那人走过来,冲温飒轻轻一笑,“人家下人杀了你的姐姐,你却连带人家主子一同杀了,还杀了许多旁的无辜者,你罪无可赦。” 温飒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圆,目眦欲裂“那是他们活该!” “的确活该,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的容身所,只要你愿意抓住我的手。”着,他朝温飒伸手,手指苍白,被阳光一照,青黑的血管清晰可见,脆弱得可怕。 “你是什么人?”温飒到底保留着警惕。 “我叫印山痕,是一个能让你获得救赎的人。”他声音低沉,极具蛊惑力,眼中微芒轻闪,似倒转星辰。 温飒看着他,“你真的能给我容身之所?” “当然。”印山痕笑道。 温飒又看他许久,终是道出一声“好”。 远处高楼,着绛紫衣衫的人倚着栏杆,慢条斯理抽了一口烟,眺望日光之下,一袭春梅红的少女,缓缓将手放入印山痕手心。 “星枢门也卷进来了。”他“啧”了一声,语气里尽是嫌弃。 “星枢门?”谢厌回头,带着疑惑望向拂萝,“是什么门派?” 拂萝便对他解释“并非门派,是近百年兴起的一股势力,门中人多数主战,他们游走于王室权贵之间,极力挑动战争。” 谢厌缓缓慢慢一“啧”,语气里是道不完的嫌弃。 这个时候,步回风发现重点“你为何如此清楚?” “我、我曾是……星枢门的人。”拂萝垂下眼眸,手指搅着衣衫,得有些不好意思,“当年我一个人来到胤国,没吃没穿,弱、无助、又可怜,这个时候于是星枢门发现了我,能为我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步回风“嘶”了一声,皱眉“这不是典型的邪。教言论么?” 拂萝道“呃,你他们是邪。教,其实不错。”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步回风又问。 “天下大乱吧……”拂萝得不太肯定,“我只在那待了几年,渐渐发现那些人不太对,就走了。” 闻得此言,谢厌眉梢一挑,道“皇帝出兵北上,霍家作为全国最大的武器商,必然有相应动作,这个时候霍家家主倒下……” 却是有一人从转角处走出,边接过谢厌话头,边长作一揖“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父亲半月前尚能骑马打猎,却因一场风寒卧床至今,连神志都日益不清。而在他倒下之前,便有数位兄弟,因各种原因失踪或死亡。令人不得不去猜测其中联系。还望仙君助我。” 这人来得匆忙,到此地便此话,未将先前拂萝所听去,只闻谢厌最后之言,便将自己所思所想和盘托出,神情真挚。 “我为何助你?”谢厌问得漫不经心。 来者直起身来,抬手谦逊一指“这位,想必是安定侯府上二公子;这位,定是一名苦旅匠;二位皆于机关武器制造上天赋异禀,而我霍家,是大胤第一武器商。我们合作,有利而无弊。” 谢厌捏了捏玉骨折扇,于掌心轻敲,似笑非笑看着来者与霍九、与霍家家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道“可你求的人是我。” “您亦享有分成。”来者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甚至比这二位更多。此外,霍家将欠您一个人情。” “啧,没兴趣。”谢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作势便要离去。 步回风却是很动心,赶紧攥住谢厌衣袖,拖长语调,用撒娇的语气,喊了声“老大”。 他还顺便问了一声“你想要我老大怎么帮你?” 来者忙不迭道“我希望仙君能救家父,时局紧迫,霍家家主,不能换人。” 谢厌差点没被步回风的撒娇恶心吐“我救不了他。” “但你总知道谁能救他。”步回风笑得谄媚,“老大,我们的人工……研发,虽主材料齐了,但旁的辅料还差一些,正是烧钱的时候,所以,你帮帮吧。” 边,还边拽谢厌衣袖。 “他并非生病,而是中蛊,蛊毒是南疆产物,想要求得解药,自己去南疆。”谢厌一点点将袖摆从步回风手里扯出来,没好气道,“再给你一个忠告,最好是带着你父亲,一同前往南疆。” “多谢仙君,多谢仙君!”这个拦路客激动得当场跪下,谢厌却是看也不看,再度理了理衣袖,对步回风道“你们合作细节,自己谈。” “好好好,我一定以最的成拿下最大的利益!”步回风拍着胸脯保证。 谢厌驱着轮椅继续前行,就要走出抄手游廊时,忽的想到什么,偏头对步回风道“霍九的事情,若他母亲问起,便告诉她吧。” 步回风“那温飒……” “她杀了人,后果自该由自己承担,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想她走火入魔下去,杀更多人罢了。” 轻描淡写完,谢厌来到庭院,掏出传送符纸,思片刻,决定直接去仙楼。 捏碎符纸瞬间,却是皱起眉。他察觉到有几个玄冥境界与金刚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落地落凤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4章 三百三十四 三百三十四 日光拨散晨雾, 早市的烟火弥漫长街, 叫卖吆喝一声高过一声,此般热闹景象, 与半年前剑无雪每日所经所历, 并无区别。店铺亦无甚变化,即使闭着眼,也能数出哪家是客栈,哪家是衣庄,哪家老板又烧得一手好卤菜。 剑无雪并无怀念之情, 步伐只快不慢, 径直朝霍家所在行去。 他想将心中问题向谢厌问个清楚,但谢厌必定不会轻易给出答案,唯有想方设法哄出真相。可如何想方设法……这一点令剑无雪很是头疼。 谢厌这个人, 看上去冷冷淡淡, 做事无甚顾忌, 对他从不避讳, 实际上藏着无数秘密,没哪样令他看破过;嘴皮子还厉害,三言两语就能将人骗得稀里糊涂,当初被他迷惑立下誓约, 来日必定帮他一个忙,可直到现在, 那人都没让自己知晓到底是何事。 思及此, 剑无雪真的很气, 但又无可奈何。从谢厌嘴里套不出话,便只能自己瞎猜。 要修行到一定境界才能完成的事情?太多太多,杀人乃一,夺物乃二,还能两者结合,杀人夺物一并做了。 从前他思考这个遍寻答案不得的问题,皆是往外处思考,不过方才最千秋的话,却令他有了旁的猜想。 最千秋希望他能高高兴兴接受结果,这话得反着听,那么结果定然是让他心生不悦的。 结合谢厌那番笑谈生死的话语,再联系这世上阴阳相生相克,至阴之气唯至阳之气能克制的定理,还有在秘境中谢厌的危险试探。 ——剑无雪忽然有了些头绪。 脚步一顿,握剑的手一紧,登时遍体生寒。 谢厌该不会,想要他杀死他吧? 这世上唯有他能杀死谢厌,而谢厌……连自己墓碑上写什么都想好了,这不是想死是什么? 所以,便是出于此种缘由,谢厌不收他为徒? 毕竟,若他二人为师徒,来日他杀死谢厌,便会背负上弑师的罪名。 ——谢厌不想让他遭受天下人辱骂。 这还真是…… 这还真是为他着想! 原被压下去的气恼又升起来,夹杂着心疼与焦虑,好似一把剑刺入胸口、翻转搅动,令他呼吸不得。 落在周身的阳光逐渐冰凉,好似二月天未散尽的风霜,剑无雪就处于将要突破、却强行压制的状态,此刻心境直转而下,眸眼中竟是有稀微诡异光芒浮动! 剑无雪抬手按上眉心,试图克制住这走火入魔的前兆,却在此时,周遭弥散开一股诡谲气息,那沿街卖花的少女,挑货吆喝的伙计,趁暑热未至光着脚丫在石板嬉戏的孩童,于此一瞬,倏尔远去。 喧嚣热闹的长街,静了。 剑无雪垂眸。 刹那间,明寂初空出鞘,于半空一划,剑身流淌过一抹凛冽光芒,格上来者兵刃。 当—— 冷眼对冷眼,只此刹那,剑无雪辨明来者身份——那耀在明晃晃日光下的武器,顶端刻有千机阁的标志。 千机阁是位于辰州的刺客组织,往往单人作战,乃杀人利器。然此时此刻,现身的虽只一人,但来者数目为五,两个玄冥境一层,三个金刚境三层大圆满。 探明来者实力,剑无雪心思却歪了片刻,他想,若是谢厌在此,大抵会上一句“派这么多高手来,还真是看得起我”。 弹指间,对手的剑迅猛而至,而隐在暗处的,又有无数暗器朝他袭来,且脚下,似乎更是阵法在落成。 剑无雪以自身为中心,横剑一斩,剑起与剑落之处叠为一点,凛光长合,势如满月,在危机一瞬挡住所有攻击。 再踏步旋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袂翻转之间,长剑更是数次折转,江山厌第四式“波撼岳阳”,自通体玄黑的剑下挥出。 长光一浩,剑气如虹,真元激荡,恍如涟漪,朝着整座城扩散开去! 如古井无波的青灰色眼眸中再度浮现青金色,像是燃烧着的光,于无尽冷冽的剑气中,灼烧凡尘微埃。 足踏之处若绽莲华,明寂初空又起,使出春江花月夜第一式。但浩荡在落凤城中的,却是冰冷刺骨的一剑春色,令深夏在一瞬中荒芜。 剑落,来者五人皆受重创,可伤不致死。 剑无雪几近凝霜眉眼不着痕迹蹙起,极力压制体内剧烈翻涌的气息。 起来,如若就此走火入魔,他并非不能敌过这五人联手,怕就怕,谢厌那不要脸的,趁着他神志不清,哄他做些不得了的事情! 话分两头,且谢厌捏碎传送符纸,瞬移至最千秋卧房中。 檀香依旧,菱花窗却是逐一放下,室内无风,轻帐不展,连香炉里飘出的烟,都是竖直朝上。 最千秋支着那杆万年不换的鎏金紫玉烟枪,懒散侧卧榻上,见谢厌来了,异常嫌弃地朝他吐了口烟。 “你的待客之礼愈发别致了。”谢厌数落他。 “你是客人?你有身为客人的自觉?”最千秋冷笑。这话刚完,就见谢厌毫不客气挥退他的侍女,瘫到罗汉榻的另一侧,他不由又发出一声冷哼。 “方才有五个千机阁杀手来到落凤城,不会是你惹上的吧?”最千秋没好气道。 “我如此低调,怎会在外惹是生非?”谢厌执起案上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轻声道。 最千秋口吻嫌弃至极“你惹上的事还少?别告诉我,星枢门的人并非为你而来。” 谢厌眉梢轻挑“这个星枢门,是今日第二次听人提起。” “那个你送到我这来的姑娘,被星枢门给哄走了。”最千秋幽幽地。 谢厌轻叩几案的手指一顿,紧接着嗤笑一声,“都是造化。如此来,霍家背后,就是星枢门在搞鬼?” 最千秋撩起眼皮“你竟出手管霍家的事,我没料到。” 谢厌带着笑回视他“三百年了,你和晏珣仍在置气,我亦没料到。” “你见过他了?想必是见过,否则怎会弄了个上林谷长老的身份,入学神都。他又但凡我医治过的病人,都不接手的话了?”最千秋轻描淡写一笑,将烟枪在浅口瓷缸里磕了磕,抖掉烟灰。 谢厌抻了抻腿,搁下酒杯,笑眼弯弯“他还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最千秋面不改色“行吧,他爱如何便如何。”又话锋一转,“倒是你,是否对捡来的那少年太过偏爱了?” “你这是在质疑我养孩子的方式有问题。”谢厌眯了眯眼睛。 最千秋偏过头,将谢厌上下一打量“就你,迟早把人家养歪。” 谢厌仔细想了想,抿了口酒,又剥了瓣桔子,慢慢吃下,才道“目前而言,他还是挺直的。” 最千秋轻声一哼,抬手招来一幅画卷,丢到谢厌身上。 “这是什么?”谢厌问。 最千秋却不多言,只道自己打开看。 谢厌将画卷展开,见得山崖之巅,一人青衣执剑,远眺山河,面无悲喜。画中人,一双青灰色眼眸如古井无波,那眉骨、鼻梁与唇,皆俊俏得眼熟。 他眉心蹙了蹙“嗯?” 最千秋将他知道的事情慢慢道来 “你睡过去的这三百年中,七州上出了一位剑圣,名叫北云岫,是当时最有希望踏入太上长生境之人,他却不入长生,最后为了救一方黎民,功体散尽、尸骨无存。那一年距今,正巧是十六年。那一日,正巧是二月初二。” “鲜少有人见过北云岫真容,这幅画像,是我偶然间寻得的,已辨过真伪,打算拿去拍卖所,但他长得与你家少年相似十分,便留下了。” 谢厌手指又是一顿,接着将画卷收起,塞进自己鸿蒙戒里。最千秋没阻止,下一瞬,听得他道“你可记得青金双瞳。” “乃东华皇族血脉独有。”最千秋道。 谢厌敛下眸光,捏了捏自己手指“前几日在秘境中,东华皇族血脉特征,在剑无雪身上出现过。” “据传剑圣北云岫,亦有此特征。”边,最千秋边将另外一件东西丢给谢厌,定睛一看,乃是几枚留影石,“发现北云岫和你家少年长相相同后,我特意差人去寻的。青色那枚,记录着当年他在灞陵台上的比试;赤色的,是他与什么狂疏真人对战的影像;玄色的,是他在雪山上练剑。” 谢厌一一看过。 当年那场灞陵台大比举办时,谢厌已北上莽州数年,不再问胤朝之事。那时的扶疏城,名为神京,尚且是一国之都,繁华无比,热闹无双。 剑圣北云岫,自北方昆仑而来,一袭青衫,一柄长剑,如独岫出云,在灞陵台上凭借惊风落雨的半招成名。 后有诗言独岫出北云,一剑泽神京;拂过灞陵雨,青衫载酒行。 的便是他一剑招来风雨,解救神京半载干旱之苦。 与狂疏真人对战,乃北云岫是步入玄冥境第三层之后的事情。那时,谢厌已经把自己埋到地底。 当是时,北云岫一人一剑,杀进入侵七州南境的魔族,还南地百姓一片净土。苍生感激不尽,皇室封赏不绝,剑圣的名号,便是那时得来的。 然那狂疏真人不服,若是那时他不闭关,自己亦能做到如此。于是一连向北云岫下十封战帖,皆拒,直至第十一封,北云岫终于接下,两人于敬云山山巅一战。 北云岫败那成名数十载的狂疏真人,只用了三剑。 第一剑,凛绝剑气飒然一荡,化无数冰澜,将狂疏真人困于一隅。 第二剑,青灰色双眸如古井无波,步伐折转三次,倏然至狂疏真人身后。 第三剑,所踏之处,冰霜凝结的莲华瞬息生、瞬息灭,化作细碎流光,揉成一片散不尽的云岚,于北云岫抬剑刹那,尽数袭往狂疏真人胸口。 狂疏真人败得彻底,而北云岫,在狂疏真人倒地后,还一脚把人家踹下山巅。 即使隔着一道似幻的虚影,隔着数百年的时光,谢厌仍旧看出北云岫藏在眼底深处的不耐烦来。 他觉得这人那时那刻,心底一定在“早知道这么弱,一脚踹下去就完事。” 谢厌没忍住笑出声,边吃桔子边欣赏玄色留影石中,北云岫于雪山上练剑的情形,随后将这些青的黑的红的石头统统丢进鸿蒙戒。 “两个人的确挺像,连剑法都如此相似。我先前怀疑,剑无雪是东华皇族后裔,现在看来,他莫非是北云岫转世?”谢厌不慢不紧开口,尾音带着点未散尽的笑意。 最千秋凉丝丝瞥他一眼“你见过谁转世之后,与前世模样相同?转过一世,忘却前尘,获得新生,便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得也是。”谢厌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那便不是转世了,可纵然如此,又是怎样成为至阳之气化体的?” “你都不知道,我从何得知?”最千秋敷衍道。 “且他身上只能寻得半数至阳之气。” “那另外半数?” 谢厌垂下眼眸,丢开桔子,极力感应,却是无果,只得道“仍旧无法感知。” 最千秋把玩着手里烟枪,沉思许久,道“难不成……长歪了?三百年前,他因缘际会,长成了北云岫,却又觉得身为东华皇族不太符合自己身份,于是另一半跑了。” 谢厌“……” 看着谢厌表情瘫住,最千秋乐呵呵笑道“那他还能杀死你吗?” “只要有至阳之气便能,不过他体内只有一半,须得修到陆地神仙境界,才有能力一击将我打散。”谢厌慢悠悠抬了下眼皮。 最千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得云淡风轻“如此一来,何必在意他是否就是北云岫,是否是东华皇族?” 谢厌颇为无言地瞪视最千秋“你得好有道理。” “反正,他不过是你的一把利刃、一杯毒酒,身份是什么,为何得到那个身份,又有何干?”最千秋又道。 谢厌低下脑袋,垂眸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其间启唇数次,最后道出一句“可我摸过他的骨,的确只有十六岁。” 最千秋“不许人家倒着长?” “……那他到底多大?”谢厌蹙起眉。 “若从北云岫出生之日算起,他……已有三百三十四岁。”最千秋轻笑。 谢厌将酒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干脆斟满,一饮而尽,随后道“我突然有点不能接受,我以为我家孩只有十六岁,可现在你告诉我其实他已经三百多岁了。” 最千秋凉丝丝瞥他一眼“您老人家已是三千多岁,三百多岁的北云岫,跟你一比,不依然是个孩子?” 谢厌又喝了一杯酒“不行,我还是很在意为什么至阳之气会是北云岫。” “自己去查,慢走,不送,别再来找我了。”最千秋抬起烟枪,指向珠帘之后的传送阵,毫不掩饰自己希望谢厌快滚之情。 谢厌平平一“啧”,没好气拍开他的手,从榻上起身,慢悠悠地,去掏出了最千秋藏了好些年头的几坛佳酿。 最千秋迁就了一会儿这人,但谢厌十分得寸进尺,喝完一坛又一坛,最终对酒的心疼占据上风,他劈手夺过剩下半坛三百年的女儿红,对谢厌道“快滚,这儿不留你。” 谢厌哼了一声,抬脚往传送阵走,并道“那少年,呸,那三百三十四岁的少年在秘境中猎了不少妖兽,劳驾过些日子江天一色开张,一并端上竞价台。” 闻言,最千秋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像方才影像当中,北云岫踹狂疏真人那般,踹谢厌一脚。 “当然啦,拍卖所抽成还是照平常的来,毕竟亲兄弟、明算账。”谢厌非常大方地摆手。 最千秋又是一对白眼跑过去“谁跟你是亲兄弟,至阳之气才是你亲兄弟。” 谢厌“呵”了声,正欲抽出瓶中花枝,却倏地感应到扩散在落凤城中的气息。眉梢一拧,唰然回身,目光凛凛“你方才千机阁来了人。” “对。”最千秋点头。 谢厌伸出手“给我一瓶清心玉露丸。” 最千秋亦是同样察觉到城中不同寻常之处,见得谢厌脸色,当即明白前因后果,丢去一瓶丹药的同时,问“就你这副模样,直接去?” “劳驾您一同前往?”谢厌冷哼。 最千秋却道“最好别让星枢门发现我与你的关系,他们还未查到你的身份。” 谢厌拖着调子,道出一声“行”。 最千秋叫他等一下,在鸿蒙戒中一番,摸出一张符纸丢到谢厌手上。 “这又是谁的剑意剑气?”谢厌问。 “是刀神阮霰的刀意,保证一出手炸死一片。”最千秋道。 谢厌不免有些惊讶“这么年代久远的东西,你竟还有?” 最千秋边,边示意这人快滚“跟您一言不合提剑就上不一样,我呢,对外的身份是个星算师,脆弱得很。” 谢厌白眼一翻,敲开传送阵,一步踏至长街之上。 周围行人已四散逃开,街上唯余四人,与两具境界在金刚境三层大圆满的尸体。剑无雪的气息极其不稳,眉间紫黑气息流转,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谢厌没做多想,两道雷符拍飞与剑无雪缠战不休之人,直接闯入这几个千机阁杀手结成的阵中,一把扣住剑无雪手腕。 一连塞了三颗清心玉露丸到剑无雪口中,谢厌才扭头打量那三个杀手。这个时候,剑无雪反扣住他的手,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过不了多久就歪了。”谢厌冷冷一哼。 剑无雪“?” “乖,我带你回太玄山。”谢厌没打算直接动用那道刀意,手里的符纸换成远程传送符纸,谁知捏碎了,却是无甚动静。 剑无雪将谢厌护到身后,明寂初空立在当空,沉声道“我试过,走不掉。” 谢厌冷笑一声,眼眸轻抬,在剑无雪耳边声“既然走不掉,那就只能用跑的了。把他们三人诱到一处,别让人分散了。” 剑无雪应声而动,灼阳之下,青衣翩飞,使出最为保守稳重的惊霜剑法。他游走于三人之间,虚晃几招,将人困于一方之地,接着听得谢厌一声“让”,符纸破空而至,一道绚烂刀光炸开,昼阳失色,层云尽散。 尘埃四起间,谢厌走去抓住剑无雪手腕,“他们要杀你,不会只派杀手来,回仙楼。” 言罢,拽着剑无雪快步疾行。 他所料不错,就在路上,便偶遇几波官兵,拿着追捕令沿街巡查一名青衣少年。 看来针对剑无雪的人,从一开始就准备了两套方案。 破费一番功夫闪躲,至仙楼外,东西两头却是有人夹击,无以绕去巷,从传送阵入内。 好在此时门开,从内伸出一只手,招了几下,示意谢厌和剑无雪进去。 谢厌拉着剑无雪闪进门内。 白日的仙楼一派冷清,不过空气中前夜的脂粉香气浮动,四处是未收起的狼藉杯盘,倒是还原出几分夜色下的旖旎。 反手将门合上,谢厌挑眉轻笑“春波夫人,好久不见。” “我的大人,一会儿再叙旧,现下传送符纸失效,官府所有的人都出动了,现下挨家挨户查人,楼主的楼离这儿不近,咱们只能上楼躲一躲。”被唤做春波夫人的鸨母急切地将两人往楼上推,声音刚落,便听得一阵砸门声。 她压低了声音“快快快,你们快,我去外面应付。” 谢厌轻声道谢,拉着剑无雪熟门熟路走上二楼,挑了中段的一间房,踹门而入。哪知这里仍有客人未离去,压着怀里人那截奶白腰身,不住冲撞。 然在此时,春波夫人的缓兵计失效,一大批身穿官服的人闯入仙楼。 现在没时间换房间了,谢厌哼笑着道声“对不起”,拽着剑无雪去到榻边,将两个叠在一起不愿分开的人往里一踹,又扯了两把帷帐,将床遮挡住。 “劳烦一会儿别出声,否则会是个什么下场,我也不好。”谢厌笑眯眯地威胁完,勾住剑无雪的衣领,将人一推,落入床中。 “少年呀……”刚喊出口,谢厌就在心底“呸”了一声,暗道你这个三百三十四岁的少年,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且已喊出,就不得不下去,于是继续道“来,咱们俩演一场戏。” 着,谢厌将束发系带一扯,丢开在地;又拽了几下衣衫,使之松松垮垮挂在臂弯,露出大半胸膛与后背;再抬腿,跨坐在剑无雪身上。 谢厌选的角度正对着门,将剑无雪挡了个严实。 “乖,把手放在我腰上,再流露出一点点急切的样子。”谢厌低头望着剑无雪,抬手搭上他的肩膀,霜发垂落,笑意盈盈,轻声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5章 极为不妥当 极为不妥当 剑无雪此前并非没有过从低处仰视谢厌的经历。 扶疏城的春日, 谢厌卧在榻上烤火,他时常盘膝坐在地上, 读剑法心法一类的书, 偶有疑惑, 抬头询问,便是自下而上看过去。 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谢厌。 红衣半解,松松垮垮贴在身上,似落不落,露出大片瓷白皮肤, 在昏暗帐中, 莹润若有光。霜白的发披散身后、胸前,摇摇晃晃, 像是被风牵成一丝一丝的雪。 再往下看, 这人还把腿给露了出来, 若隐若现在赤红衣料中,能勾走人心魂。 还在他耳边轻笑着话,让他流露出急切模样。 在春深街那种鱼龙混杂之地待了近一年, 又治好了脑子, 他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亦是被迫了解过八。九分。谢厌的方法,他觉得不太妥当。 不,是极不妥当。 于是剑无雪抿了一下唇, 道“我可以在他们发现之前, 带着你去最千秋那。” 谢厌笑着拍了一下他脸颊, 旋即垂下手,探上他丹田。 丹田位于脐下三寸,剑无雪当即颤了一下,眸光乱了。 偏生谢厌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在他耳边道“屁孩,还想着如秘境中那般,一步踏出几十里?那是危机时刻的偶然爆发,以你现在状态,莫缩地成寸,就连稍微走快些,都会牵动内息,你以为三颗清心玉露丸真能将你全然稳定住?” 他手是凉的,然气息温热,缓慢喷薄在剑无雪颈侧,让后者生出些许逃离之心。 但…… 楼下查的官兵,已上楼了。 “乖。”谢厌终于抬起手,胡乱地将剑无雪头顶高马尾抓散,“自己把衣裳脱了。” 剑无雪沉默片刻“全都要脱?” “这个看你自己,他们寻的是一名青衣少年,至少,你得把最外边这件脱了去。”谢厌轻笑。 剑无雪敛下眸光,紧抿唇线,被谢厌抓着环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与此同时,床帐之中真元一荡,剑无雪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外衫,登时化为齑粉,消散在虚空。 引来谢厌一笑,“脱得还真是挺干净的。” “你不许笑。”剑无雪低声道。 “好好好,我不笑。”谢厌语气敷衍,笑意不减,却在此时,房门被猛地一踹,又闻咯吱一声,仙楼大厅不甚明亮的光照进来,犹如一柄刀,划破室内幽幽氛围。 谢厌立时进入状态,挺直的腰缓缓软在剑无雪手中,腿不慢不紧,缠住身前人的腰,轻摇缓晃,同时微微偏头,侧过半张脸望向门口,桃花眼眼尾一勾,露出点凉薄笑意。 “哟,几位爷,这大清早的,就如此急不可耐,带刀上阵啊?”他故作懒哑的声音响起,较之平时低了许多,但格外耐听。 闯入之人登时红了脸,待要什么,春波夫人挤进门中,挡在几人面前,将屋内情形稍作遮挡,“几位爷,这……我们艳艳姑娘正接客呢,客人是我们楼主的好友,您看……这不好得罪,不是么?” 着,做了个请离的手势。 这时,剑无雪环在谢厌身上的手轻轻一抬,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些许,用手臂遮住他半露的后背,对闯入之人道出一声冰冷低沉的“滚”。 眼眸却是垂着的,凌厉地俯视被谢厌踹进床角的两人,逼得他们不敢拿眼睛偷看谢厌。 这样一个动作,令剑无雪和谢厌贴得极近。鼻尖触碰对方胸膛,就连唇,也因谢厌的故作摇晃,时不时从他皮肤上轻擦而过。 一股清幽的,不出是什么的香窜进鼻间,让他觉得有丝火苗从心底烧起来。 甚至连某个地方都有些不对。 剑无雪想,这样真的不太妥当。不过还好,那几个查的官兵只往屋内看了几眼,碍于“仙楼楼主朋友”这一身份,便离开去到下一个房间。 春波夫人帮他们关上门,跟在这些人身后走了。 坐在剑无雪身上的谢厌停止动作,缓缓慢慢,爬到床另一侧。 霜发散落,腿不心触碰到少年某个部位,谢厌微微一愣,旋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顿时了然。 ——剑无雪正瞪着床角那两人,自谢厌踹出那一脚起,他俩连姿势都没敢换,依旧相连、紧密不可分。 也是这一眼,让他发现原来床上这两人并非一男一女,而是男倌儿正伺候客人。 谢厌边拉起衣裳边笑“还真是孩子,气血方刚,看一出不怎么样的活春宫就有了反应。” “我没有。”剑无雪回过头,瘫着脸反驳。 某个混蛋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坏心眼地伸出手,往剑无雪身下抓了一把,还“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大家都是从十几岁过来的。” 剑无雪往后挪了挪,脸瘫得更加厉害。 “真的没关系,这里是仙楼,有的是人帮你解决。你是想要姑娘呢,还是公子?”谢厌继续笑,系好衣带,倚在床边伸了个懒腰。 剑无雪语气硬邦邦的“我都不要。” 谢厌轻挑眉梢,足尖戳了戳剑无雪的腿,笑容故作真诚“我过,不会嘲笑你的。” 少年往旁挪了挪“真的不要。” 那混蛋的脚往上移,从腿滑到剑无雪大腿,漫不经心撩拨“莫不成你要顶着这一柱擎天出门?” 剑无雪“……”他瞪着谢厌,恨不得用某种方式将这人嘴给堵住、手脚按住。 谢厌收回腿,坐直上半身,冲床角落的人扬了扬下颌“旁边那位你喜不喜欢?介不介意他伺候你一下?” “非常介意。”剑无雪不仅这般,还抽出明寂初空,啪啪两下,把那两人给敲晕了。 “行吧,还挺挑。”谢厌下床,蹬上自己的鞋袜,又弯腰捡起发带,拢了拢头发、将之系好。 这时,送走查官兵的春波夫人推门而入,拍着胸脯一脸心有余悸“哎哟,我的大人诶,我多少年没经历过这档子事情,可是吓坏我了。” “便劳烦我们美丽的春波夫人善后了。”谢厌慢条斯理抬手,一指晕过去的两人。 春波夫人往内一扫,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分内之事。” “另外,劳驾给我们这位少年找位可心疼人的姑娘或公子。”谢厌慢吞吞哼笑,言语间想起什么,又补充,“我记得你们这儿有位花魁叫清霜,手活□□身体活样样在行,便叫她……” 但话没能完,春波夫人流露出些许哀怨神色,拿手中蒲团打了谢厌一下“大人,我们这儿的姑娘公子们,都不是修行之人,您口中的清霜,早去世了。三百多年,您突然销声匿迹,我们清霜姑娘可是日日以泪洗面,无心饮食,消瘦到极点。大人,您可真是心肠狠毒。” 谢厌敷衍着点头,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我心肠狠毒,真是对不住清霜姑娘。她葬在何处?改日我去祭奠一番。” “你走之后的第三年,有人替她赎身,将她带离了落凤城。至于后来安家于何方,便不得而知。”春波夫人道。 谢厌露出了然神情,“那便叫旁的……” “我了,不需要。”剑无雪出声打断他,话语里带着些许愤怒和火气,听得谢厌一愣。 谢厌转过头,见剑无雪已换上新的外衫,提剑朝他行来,表情犹如凝霜。 “行吧,反正难受是你自己的。那就回太玄山?”谢厌耸肩,心着欲。火加邪火双重焚身,竟是将人烧得奇奇怪怪的。但转念一想,这人从秘境出来后就跟从前不大相似了,越发像另外一个人。 思及此,谢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真如最千秋所言,孩子养着养着就歪了。若是以前的坠坠,根不会和他唱反调,就算拒绝他,也不会冷冰冰的吼。 有了需求,又恰巧在能解决此需求的地方,找个人来帮忙,多寻常的一件事,这个剑无雪简直要翻天。 “传送符不是失效了么?”剑无雪问,语气依旧能冻死人。 “这点破伎俩,吓唬吓唬寻常修行者画的传送阵和寻常传送符纸还成,但想困住我们这样的人,不自量力。”谢厌眼中浮现稀微讽刺,边,边抬脚走向门外。 春波夫人在屋内挥着团扇朝他道别,谢厌冲她一笑,带剑无雪往仙楼阁楼中的传送阵而去。 这一次,谢厌将传送阵法的目的地直接设到太玄山神都学院门外。 甫一落地,就遭一件大氅兜住脑袋,再一眨眼,已被剑无雪裹成了粽子。 “要去神都学院何处?”剑无雪问。他知晓谢厌一惯嫌弃自己手凉,不愿去拨被压在脖子上的头发,便伸手帮忙,谁知谢厌竟往旁躲了一下。 剑无雪的手落空,谢厌抬手拉住帽子,不去看他,只答“太玄山山巅,曾经神都门派掌门居所。” “不去专为学子闭关开设的扫雪居?”剑无雪抿了抿唇,沉声问。 拉好了帽子,谢厌将手缩进袖口,道“扫雪居人多眼杂,我又无法在旁时刻看着,所以只能送你去清静之地。除了东风一梦遥,我唯一能放心的,唯有那个地方。” “掌门居所要如何进入?” “我自是方法。” 言罢,谢厌提步欲行,却遭剑无雪一拦。他道“方才在落凤城中,你疾行许久,在仙楼踹翻那两人,更是用力过度,我抱你过去。” “我还没这么脆弱。”谢厌低声道,绕开剑无雪,继续前行。 剑无雪又将他挡住“那我背你。” 谢厌“不用”。 剑无雪将明寂初空从右手换到左手,眸光敛下,复又掀起,定定看着谢厌,道“是不是我先前一直拒绝,让你不高兴了。” 谢厌轻轻“啊”了声,抬头回视剑无雪,问“你从何处看出我不高兴了?” “此前你不会在意我将你搬去搬来的。”剑无雪敛下眸光,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谢厌忽然觉得,在这个瞬间,他养的那个少年回来了。 但到底,那个少年根不用他来养,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其实是反过来的,一直以来,都是剑无雪在照顾他。他除了为剑无雪洗髓、将人带到此地,教了几套剑法刀术外,别的无甚作为。 到底,仅仅是给了些恩惠而已,这个少年,并非他所养出来的。 谢厌沉默着,没接这话,径自往神都学院走去。 “老弱病残队”在落雁湖秘境中勇战魔族、夺得魁首一事,早就传开,神都学院虽已休课,但尚且有些学子没离开。 谢厌被裹得严实,又没坐轮椅,是以纵使有人怀疑,亦会自我劝那只是背影相似,没人上前“围堵”。 但剑无雪就没这般好运,不过他那张脸太冷,比寒冬腊月里太玄山上呼啸不歇、裹着冰渣的风还冰上四五分,冻了几次人后,就没人敢凑上来话了。 两人沉默不语,一前一后,踏出一个传送阵,又步入另一个,最后从霜水澄定内不对外开放的阵法,来到太玄山山巅,历代掌门人居所。 长雪久不化,云渺风不停,此处甚冷,更胜来时所经之路。谢厌打了个冷颤后,头一回自觉地掏出手炉。随后走去居所大门,抬掌在门侧的立柱上一摁。 门便自动开了。 “你到底……” “神都这个地方,对于我师父而言,感情很复杂。他们几次三番请求他回归,请求他谅解,皆被拒绝。最后由我出面,在这儿摁了个手印,取得自由出入之权,算作代他向神都和解。” 两个人同时开口。 得到答案,谢厌身后的人平平一“哦”。 谢厌带着剑无雪步入这尘封已久的大殿,路过历代掌门人雕像,穿越庭院,最后推开一扇石室之门,让剑无雪进去。 长风凛冽,此处飞鸟绝,一株早该凋谢的寒梅在冰潭绽放,暗自生香。 剑无雪在原处不动,低低唤了声“谢厌”。 “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喊我名字。”谢厌平平一“啧”。 剑无雪余光瞥见谢厌半露在外的指,手动了动,想去抓,但忆起这人先前的疏离,终是没动。 他沉默半晌,垂着眼眸,道“我此一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你……这段时间,你打算如何?” “我?”谢厌慢吞吞踢着脚步,走到那株寒梅下,“我打算查一个人。” “查谁?”剑无雪唰然抬头。 “这就不该你管了。”谢厌轻轻一笑。笑完眸光在剑无雪周身转过一遭,随即歪头望向身侧的花,抬手折过一段花枝后,道“起来,剑无雪啊,你能感觉到不在你体内的另一半至阳之气在何处吗?” 谢厌极少连名带姓地唤他,寻常皆是称他为少年。唯一一次,是在落雁湖秘境,被那些傻蛋惹怒的时候。 虽然少年这个称呼,剑无雪极不满意,因为所有十来岁的人,都能被叫做少年,但谢厌喜欢那样叫,便也随他。 好在旁人不这么称呼他,是以这个称呼,就成了谢厌对他的独属。 现在却这样……剑无雪面色一凝,问“你想做什么?” 谢厌晃着花枝转过头来“你难道不想找会丢掉一半的东西?” “我感知不到。”剑无雪摇了一下头。 “你就没想过要找?”谢厌望着剑无雪,眉梢挑了挑,但眸光甚是平静。 “……”剑无雪的确没往这方面想过。但谢厌为何想要他找另一半至阳之力,剑无雪自认他知晓答案。 只有半数至阳之力,杀死全副至阳之气的化体,有些困难,但若是找回失落的另一半,则好办许多。 谢厌果然想要他杀死他。恐怕亦是因为这个,在此时刻意与他生疏。 剑无雪不免紧蹙眉心。 谢厌不知剑无雪心头嘀咕的是什么,另一半至阳之气的下落,不过试探而已,他在意极了北云岫与剑无雪之间的联系。 先前被最千秋的胡言乱语给糊弄了过去,仔细一想,那番话真是漏洞百出。早在三百年前,睡入棺材的时候,他就起了死心。那个时候,北云岫已入神都学院,而当时,他并未感知到至阳之气已于世间化形。 ——如此一来,北云岫根不是至阳之气的化体。 但北云岫与剑无雪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北云岫的剑,与秘境之后,剑无雪的剑,如出一辙。 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全然相同的人,他们这两道天地间独有的阴阳之气,更是不可能化作旁人模样。 剑无雪的变化,是经历秘境试炼,修为提升所致,还是秘境之内,他丢出的那道属于剑圣北云岫的剑气,影响而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北云岫能够影响剑无雪至斯?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谢厌见得剑无雪如此模样,眉心亦是蹙起,盯着他看了许久,道“那你可曾想过,找回丢失的记忆?” 剑无雪眼皮一跳。 这是……想让他找回曾经,然后赶他走? 他沉下眼眸,朝谢厌走了几步,杵在这人面前,抓住他的手臂。 “你这是怎么了?”谢厌一怔。 “以前的事情,我不在乎。”剑无雪不仅声音沉,面色更是阴冷。 “但一个人,是由过去、现在与未来组成,你不能割舍过去。” 谢厌耐心与剑无雪听,谁知这人毅然决然答“我能割舍。” “你——”谢厌气了个倒仰,手挣扎了两下,却被剑无雪抓得更紧,不由有些怒“屁孩你怎么回事?” 剑无雪冷声道“我不是孩。” 谢厌心道,不管你是三百三十四岁的北云岫,还是十六岁的剑无雪,在我眼里都是孩。但剑无雪表情阴沉得可怕,那被压下去的诡异气息又渐渐翻上来,令谢厌不得不止声。 他眨了下眼,又缓缓吐纳,最后拿着花枝的手朝剑无雪身后石室一指,道“若你认为自己不是孩,就该注意自己的状态。现在、立刻、马上,进去闭关突破。” 剑无雪不放手“我出来后,你不会走?” “不走。”谢厌表情颇为无奈。 剑无雪不信“真的?” 谢厌瞪他“真的不走。” “你发誓。”剑无雪沉着眸子盯紧谢厌,大有不同意便就此疯魔的意思,谢厌无可奈何,只能发誓。 剑无雪面色稍霁。 “能进去了吗?”谢厌又指了指石室。 剑无雪垂下眼眸,看了一会儿谢厌,渐渐松开抓紧他手臂不放的手,语气柔和几分“这里冷,你快些下山。” 谢厌道“我看着你进去,帮你锁了门,再下山。” 剑无雪却“你从外面锁门,我要如何从里面出来?” “砸门出来。”谢厌得理直气壮。 剑无雪颇感无言,这人还真是什么东西都不心疼。 “快去快去。”谢厌抬手推着他走向石室,剑无雪这才迈开步子往前,但到了门口,倏然止住脚步。 “你让我抱一下。”剑无雪这话很轻,完后,也不管谢厌答不答应,抬手将谢厌箍进怀中,下巴抵住他颈窝,冷冷哼了一声。 谢厌单方面从这个音节中品出了一点撒娇的意思。 谢厌想,这人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到底仍是孩心性,方才一番折腾,会不会是出于舍不得离开他这位慈祥的老父亲所致? 这时,听得剑无雪闷闷道“我闭关,就没人照顾你了。” 哦……似乎不是把我当老父亲,但我能照顾自己。谢厌想着,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剑无雪又出第二句“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许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许做危险的事情。” 谢厌“?” “起来,你从前到底认识了多少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留下的剑意刀气?” “啊?” 不是,这话题转得是否有些快? “那个清霜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那什么□□手活,你们究竟……” 竟是欲言又止。 谢厌了然了,这孩子前头铺垫这么多,其实是想打探人家青楼姑娘,方才可能是由于太多人在,很害羞。 于是谢厌抬起手,拍了拍剑无雪后背,“乖,等你出来,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不再约束你。” “虽然你依旧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但此后你仍可管我,不管哪方面。”剑无雪暗自气恼,言罢又抱了谢厌片刻,才松手转身,顺带抽走谢厌手里的花。 谢厌悄然无声长舒一口气,心道,这十来岁的孩子还真是喜怒无常。 剑无雪前脚走进石室,就听得身后门合上,感知到谢厌掏出一张符纸,啪的往上一贴,锁住门。 然后——谢厌抬脚就走了,没半点不舍。 剑无雪又有些生气。 石室外,谢厌却没往太玄山下而去,反倒在掌门居所中七拐八拐,行到另一个地方。 神都学院内禁止使用传送符,又无直接传送至学院外的传送阵,这里气候冷,他没那个耐心再一一跨越诸多传送阵法,因此直接来到当年在此地自行设下的传送大阵上,取出一把剑,以剑尖在某几处轻敲,转瞬离去。 目的地,自然是落凤城,往了,便是仙楼中,最千秋所在的阁楼。 谢厌离开不过两炷香时间,而这短短时间内,仙楼又迎来一位客人。是个熟面孔,当初在江天一色有过几句交谈的寒山派掌门,留刀。 最千秋毫不意外谢厌直接回来,但脸上笑容透着股不出的古怪,与戏谑。 谢厌眉梢一挑,询问他发生何事。 “没什么大事,却也不,便由掌门亲自来吧。”最千秋翘着脚,似笑非笑望着谢厌。 留刀起身,朝谢厌一礼“某来此,为的是与谢公子谋一个合作。” 谢厌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坐到桌旁,随口问“什么合作?” 留刀亦坐回去,抬手为谢厌斟茶“谋这江山大业。” 虽无甚兴致,但剑无雪闭关,他没人能逗着玩儿,便问了下去“什么条件?” 留刀答“你我联手共治。” “哦”了一声,谢厌端起茶杯“以何形式?” 姑苏寒山派的掌门眼眸瞬也不瞬望向谢厌,得认真“你我结侣,共主天下。” 闻得此言,谢厌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6章 百思不得解 百思不得解 谢厌对上留刀视线, 和那日在江天一色拍卖场中无异,他的眼神极其纯粹,唯有谋求合作的意图。 “你我结侣, 共谋天下,他日你为帝王,我便为后?”谢厌放下茶杯, 轻笑发问。 留刀神情不变“自然。” 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权势、财富、地位,一一许之。谢厌打量他许久, 最终一声哼笑落地“你还真是……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能用来交易。” “既是谈合作,双方地位便该对等。若我邀你成为寒山派长老, 或是副掌门,你就成了我的属下,这不符合我的初衷。思来想去, 唯有结侣一条途径,能令你我平起平坐,共谋江山。”留刀认真解释。 谢厌挑眉“到这天下——当初, 我助赵辜登上帝位,替他收拾山河,一统建、凉、中、辰、韶、青六州;后来赵辜惹得我心情不大好, 于是我又帮碎叶川统一草原六部, 举兵南下, 打掉赵氏半壁江山。” 言及此, 他话语稍顿,缓慢敛下眼眸,轻啜一口杯中淡茶。再开口时,语气里透出丝若有似无的笑“这样一个随心所欲、任性妄为之人,掌门,你真的有胆量与之合作?” 留刀却是摇头“数百年前之事,我未亲身经历,亦不曾旁观,单凭后世人辞,不能予以评价。” 谢厌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眼底闪过一抹玩味“我亲口的,你也不信?” “谈笑之语,某不信。”留刀望着谢厌,表情沉着坚定,“再者,当年之事已成过往,我想与你谋划的,是将来。” 谢厌平平一“啧”“还真是个有趣之人。” 留刀面不改色“多谢夸奖。” 又是一声哼笑,谢厌敛下眸光,轻声道“可我对你的江山霸业不感兴趣,这天下是分是合,是太平、是大乱,都与我无关。” 闻得此言,留刀却不惊讶。那日清池旁与鹤发老者一谈,虽是当场反驳了老者所言谢厌根志不在此的话,但后来细细一想,却品出几分道理。 据留刀所知,谢厌在当年北武夺去胤国半数疆土、定都建州□□城后,便销声匿迹。 若此人心在权势,凭借时人对“萨满”的尊重与拥戴,完全可以取代那位皇帝、自立为王,或者扶三王子——那个与谢厌和亲之人——上位。 可谢厌没有,消失三百年有余,再出现,还是在江天一色的拍卖场中。面容比他得到的那幅画像还令人惊艳,但眼神很懒倦,甚至能瞧出几分厌世情绪。 不过有个问题,既然对这时局不在乎,为何要去落雁湖秘境? 姑苏寒山派的掌门向来直截了当,想到了,自然问出来。 谢厌没做隐瞒“只有落雁湖秘境有炽羽蝉,我进去捕蝉。” 留刀了然点头,但他仍要劝一劝“谢公子一番才华,却无施展意愿,实在可惜。” 此言一出,室内却是静了,香炉幽幽燃起青烟,盛放在桌上的瓜果散发甜香,混在一处,余韵悠长。 最千秋不知何时歪去了榻上,半垂眼眸,边听谢厌与留刀谈话,边翻看一画册。谢厌也歪过去,食指在几案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神情似笑非笑,猜不出喜怒。 留刀心知自己错话了,但覆水难收,他更是不可能退。 ——谢厌,胤朝最后一位国师,北武人人歌颂的萨满,他的心思与手段,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若想坐稳这江山,这个人是最佳助力。 “谢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思片刻,留刀再度出声。 “没有条件。”谢厌漫不经心一笑,轻理袖摆,悠悠念出一句戏文里的辞,“我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谢厌是断章取义,留刀却接了下一句,随后又道“某不介意做一回刘备,得遇贤君,三顾四顾甚至千百顾,甘之如饴。” 谢厌朝留刀偏过头去,弯起眉眼,顺势道“那么下回见。”接着抬手打了个响指,扬声喊“炉香,送客。” 侍女卷帘而出,不卑不亢地对留刀比了个“请”的手势。 留刀离去,谢厌亦起身,在房间里寻出先前落下的轮椅,打算坐进去,但偏头一瞥那道门槛,终是把轮椅收起来,迈开两条腿。 “你回来,就是为了拿轮椅?”在谢厌即将跨出门槛一刻,最千秋的声音响起。 “当然不是。”谢厌将一枚鸿蒙戒丢过去,“还有这个,记得帮我卖个好价钱。” 言罢拂过衣袖,扬长而去,根不顾最千秋脸色如何。 当日下午,步回风、拂萝与霍家之间的合作谈妥。 两日后,江天一色珍奇拍卖会再开。 第七日,霍家九公子的丧礼于落凤城低调举行,谢厌一袭素衣前往上香,随即回太玄山。来到神都学院禁地,摘下天菱蕊结出的第一枚果实。 后来之事,便是南胤在交战中大胜北武,安定侯率兵夺回建州十四城,将边境推至莽州。 一时之间,步家军在民间声望无人可及,侯府满门荣耀无边。连带窝在扶疏城里潜心钻研人工灵石的步回风都收到皇帝打赏。他将这些有限的金银投入到无尽的研发大业中,于大中祥符二年秋,制造出第一颗人工灵石。 其间,留刀数次“顾”谢厌在扶疏城的宅院。 某一次,他不仅来,还带来了一张求亲帖,若是谢厌有朝一日想通了,便举行结侣大典、昭告天下。 谢厌问,若是想不通呢? 留刀答,那就烧掉。 “这是否有悖你的初衷?” 那日庭院花繁,谢厌与留刀于廊下对酌,月色美甚,皎洁如凝霜。谢厌摘了一朵花瓣泡进酒里,轻笑道。 “一开始,你打的是‘若不能令此人留在身边、成为一大助力,则杀之’,这个主意吧?” 留刀举杯的手一顿,鲜少流露出情绪的眼眸浮现几许笑意,“谢兄可真是将我看得透彻。” 谢厌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眺望远空淡云“正是将人看得透彻,所以才觉得这世间无甚意思。” “那为何总是将北云岫挂在心头?”留刀如是反驳。 从大中祥符元年六月中旬、剑无雪入太玄山闭关开始,谢厌便着手打探北云岫。 他根不加以掩饰自己对此人的好奇,被步回风和拂萝知晓后,这两人偶尔还会带一些关于剑圣的、奇奇怪怪的话过来。 帮忙的主力是最千秋与留刀,凡是能找到的记载有剑圣北云岫生平事迹的书籍,及剑圣北云岫曾用过的物件、与友人的书信来往等等一系列东西,通通塞进这人书房。 起北云岫的书信,谢厌将之与剑无雪留下的笔墨做过对比,从形到神到意,皆如出一辙。 若有人故意将剑无雪往北云岫的方向引导,这是能够做到的,但……是何原因?又是何人所为? 答案便寻不获,百思不得其解。 再北云岫的遗物,谢厌又不是剑圣追随者,自然是——没有打包丢出去。他趁着剑无雪在山上闭关,在人家床底下挖了个坑,一股脑埋进去。 还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解释若你是北云岫,我这番举动,叫做物归原主。 至于那日,谢厌如何回答留刀的反驳,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抵了些“这个人我看着挺好玩”“据他死了,但没留下尸骨,没留下尸骨算死吗,不定躲哪儿隐居修炼呢”之类的话。 日子就这般一天一天过去,夜短了又长,既然有心安稳,南北之事,便波及不到扶疏城这一隅。 风吹寒意深几许,雪落铺天盖地,剑无雪闭关的第十八个月,神都学院内的天菱蕊结出第二颗果实。 谢厌终于上了一次太玄山,亲手摘下那颗果实,送去辰州上林谷。 与晏珣的约定,还有两年到期。 归来时分,银云低垂,长雪满长街,谢厌特地绕了路,去城西酒坊拎了两坛花雕,与一份鲜香麻辣的毛血旺,慢吞吞驱着轮椅回到自家宅院前时,发现门口有两个人正无声对峙。 一个,是着浅灰宽袖袍、腰佩双剑的留刀。 另一个,是一年多没见的剑无雪,依旧是那身青衫,个头高了不少,令下摆有些短,手提明寂初空,一脸冷然。 察觉到谢厌,两人齐齐看过来。 争夺开始得悄然无声,电光火石之间,留刀先剑无雪一瞬,接走谢厌手里的食盒与酒坛子,再取过伞,将他迎进门,动作十分熟稔。 三人行入院内,哑仆将门合上,随后,剑无雪看见谢厌从轮椅里起来,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神态分外自然。 接着,谢厌终于对上剑无雪的视线,却是手一抬,指着留刀道“这位是寒山派掌门。”旋即又对留刀介绍“这个呢……” 但没完,便见留刀点头道“我知晓他,无名刀剑无雪,后来改为习剑。大名久闻,在灞陵台大比中表现非常出色,可惜,拒绝了我派邀请。” “他将所有门派的邀请都拒绝了。”谢厌缓慢笑起来。 “那他打算入何门派?”留刀有些好奇。 “人就在你面前,自己问。”着,谢厌薅了一把剑无雪脑袋。少年人长高了,这样的动作做起来不再如从前顺手,谢厌不由“啧”了一声。 剑无雪把谢厌的手拉下去,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脸瘫得厉害。 寒山派掌门留刀,他曾经听过,却从不知晓这人与谢厌关系这般好,虽然不上亲密无间,却也亲切熟悉得过分,让他根插不进话。 且这份亲切与最千秋、晏珣他们对待谢厌时不同,留刀的神态中,还带着些许讨好。 一个人讨好另一人,无非是有事相求,或者在谋划别的东西。 与此同时,谢厌还嫌弃地啧他! 剑无雪心中的弦绷紧,偏生谢厌浑然不察,弯着眉眼,那手指戳他脸颊。 “……” 可谢厌话还没完,就听得留刀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过来?” 闻言,谢厌将视线从剑无雪身上移开,转头继续看着留刀,道“好奇得紧,这才几日,怎么又过来了?是发现什么好菜色,抑或得了某地佳酿?” 这话一听,剑无雪便知留刀到过此地不止一次,而且,来得频繁,不断送东西,关键是谢厌还挺喜欢。 他抓在谢厌手腕上的手一紧,不着痕迹将人往自己这边拉。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谢厌按进怀里,不,收进袖子里、藏在鸿蒙戒中,不让任何人瞧见! 留刀只在最初时礼节性地看了剑无雪几眼,此时目光扫过谢厌被剑无雪抓着的手腕,短暂地蹙了一下眉梢,语气不变“查到一个人,打算带你去见上一见。” 谢厌漫声一“哦”。 “一个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人。 ” 留刀不直接道明是谁,谢厌朝他翻了个白眼,“有话直。” “他曾当过某个你很记挂的人的剑童。”留刀徐徐缓缓开口。 谢厌听懂了,神情微变,当即朝留刀走去一步,手腕无声从剑无雪手中滑开,拍上留刀肩膀,语气透出期待与急迫“带我去。” “不用过晚饭再去?”留刀抬了抬手里的东西,“再,剑无雪少侠才出关,你不询问一番他所经所历?” “那剑童,少也是两百多岁,若是修炼不到家,这把年纪,一不心就嗝屁。”谢厌没好气一哼,又不在意摆手,“但剑无雪不一样,身体倍棒境界高涨,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留刀点头“的确如此。” 谢厌“所以回来再吃。” 留刀道一声“行”,招手唤来在庭院角落打铁的步回风,将东西交给他,顺带叮嘱一句将东西温着,便带谢厌御风而起,眨眼消失在廊下。 谢厌是被留刀环住腰带走的,他心情急迫,未曾发现,但剑无雪瞧得清楚。 亦是在此时,他才注意到步回风和拂萝也在宅院中,庭院里还起了一个锻造台,取代鱼缸的位置,如今拂萝正在那热火朝天地敲打东西。 “哇,你出关了!让我瞧瞧,这是一举突破到玄冥境了!”步回风看着剑无雪,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剑无雪心中很不是滋味。 突破境界并非易事。自金刚境一层,一举提升至玄冥境三层,其中艰险,非言语能道尽,见得谢厌,那人竟是问也不问,只顾着与旁人话,去见什么“记挂之人”,还自己死了他都不会死。 再看自家宅院,亦是多了些他人之物,观步回风神情穿着,大致是,在这里住下来了。此外,他见到谢厌不借助轮椅行走丝毫不惊讶,必然是……得到了谢厌全盘信任。 剑无雪握剑的手越攥越紧,面色愈发沉冷,眉目如凝霜,半句不搭理步回风,越过他,径直往谢厌房间而去。 “你走错了,你房间在这边,那里是老大房间!”步回风在剑无雪身后大声喊道。 剑无雪视若罔闻,但走到谢厌门口,却是无法如以往那般,毫无顾忌推门而入。 这里面,是与当初他在时一般模样,还是会有旁人痕迹? 留刀安的是什么心,在他故作挑衅中,剑无雪已然猜中。那谢厌呢?谢厌是否知晓? 谢厌聪慧绝顶,定是知晓,如此一来,还允许留刀频繁来往此地,那是否已经与他…… 这个人,平日里看上去随意,骨子里更是肆意。 去岁夏天,为了躲避追查,神态自若地采取了某种不可言的方式,虽对象是他,但…… 但若是换作旁人,估计亦会做出相同举动! 谢厌不在意的。 这个人对这个世间之情看得淡极了,若是想了,根不会在乎对方是谁,大抵,只要长得合眼缘便成。 就如那日,他因谢厌而有所反应,谢厌却叫他从仙楼里随便挑个姑娘或公子一般。 剑无雪不敢再想下去,亦失去推开这扇门的勇气。 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些呢? 你与谢厌的关系,始于一场交易。他为的,不过等你于武学上有所成就后,借你的手杀死自己。 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武器,他根不在乎你。 他早就不肯喊那亲自为你取出的名了,如今更是称呼你为剑无雪,或者孩儿。他在乎的只是至阳之气,并非你这个人。 剑无雪如是对自己着,浓烈痛楚几乎要溢出胸口。 恰在这时,步回风将谢厌丢在门廊上的轮椅搬过来,并问“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着,步回风打开了门,这个瞬间,房内情形闯入视野,剑无雪即便在没胆量,亦不得不看。 ——目之所及,是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布置,除了窗下添置一鼎香炉外,别的,与他闭关前无异。 剑无雪感觉自己一颗心重新跳动,这才提起勇气走了进去,放出神识查探——此处并无旁人气息,尤其是那张床。 “起来,你一早就知道老大坐轮椅只是因为懒得走路的吧?”步回风丝毫没察觉到剑无雪的异常,将轮椅放去角落,好奇地问。 心情好了些的剑无雪平平一“嗯”。 “啧,果然,他待你格外不同。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得知的吗?那日啊,我们一同在工房内商量东西,老大嫌弃太无聊,听着听着便睡着了——谁料他睡到一半、口渴醒来,迷迷糊糊地起身,去找水喝!那会儿,惊得我打铁的锤子都掉了!”步回风也不管听众乐不乐意,手舞足蹈再现当日情形,“偏生他淡定极了,凉丝丝瞟了我和拂萝一眼……” 剑无雪纵使有兴趣,却不表现,等步回风将关于谢厌的最后一字讲完,一挥衣袖,送他出去。 袖摆垂落时,门啪嗒一声合上。 世界终于清静。 剑无雪在屋内转了一圈,于书架前驻足。 别离一载半,这里书多了不少,这不奇怪,谢厌就喜欢罗奇奇怪怪的游记、话,但令他差异的,是好一些书籍,都与同一个人有关——剑圣北云岫。 他在心中猜测,那个所谓的谢厌“记挂之人”,是否便是北云岫。但剑圣早就死了,要如何记挂? 剑无雪不解,却在此时,打量书架的目光微微一顿。 ——他在两书的缝隙中,发现了一抹格外醒目的正红色。 谢厌喜着红衣,但旁的物件并不偏爱红色,惯以冷淡色彩为主,就连挑书亦是如此。封皮颜色太亮,他会很嫌弃。 但此时此刻…… 不祥的预感涌上剑无雪心头,他抬指抽出,垂目一扫,发现这东西竟是一张求亲帖。 ——姑苏寒山派掌门留刀送与谢厌的,求亲帖! 剑无雪一颗心再度沉下去,见得此物,比方才一同乱想更为恼人。 他胸膛里又酸又涩,又气又怒,困在心底的野兽叫嚣着要冲出来,去怒吼,去撕咬,握剑的手开始发抖,恨不得冲出去,一剑捅死留刀。 寒山派掌门,不过地仙境界。他金刚境时,尚且能与玄冥境魔族一战,如今玄冥境三层,杀个陆地神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渐渐的,剑无雪眼底泛起赤红。房间中残留的谢厌独有的气息在这个瞬间涌过来,幽幽冷香将他包围住,所剩不多的至阴之气察觉到他体内躁动,透过皮肤深入体内,一点一点,试图平息他心底的那股火。 这种感觉就似被谢厌抱住一般,闭上了眼,仿佛谢厌还在他身边,揉他脑袋,拍他肩膀,漫不经心逗他玩儿。 剑无雪抿了抿唇,攥着这张大红求亲帖,坐到谢厌床上。 他不在,谢厌从不主动叠被子,如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衣裳更是随手丢。好在知晓步回风他们偶尔会进他的房间,便不丢去显眼的地方。 剑无雪把这些衣裳揉进自己怀里,再把谢厌睡过的被子抱到手上,最后将脸埋到枕头上。 他缓缓垂下眼眸。 这个瞬间,他忽然想到求亲帖仅代表一方向另一方求亲,做不得什么证明! 再者谢厌将这玩意儿随随便便丢在书架上,定是不太在意这事情的! 又及,若谢厌真有与留刀成亲打算,便不会只他是寒山派掌门!那人应当会漫不经心道,这人是我道侣,随后笑看他的反应。谢厌惯来喜欢逗他。 想通此关节,剑无雪眸眼微微一眯,唰然起身,聚至阳之气于指尖,引出一簇火苗,将求亲帖烧了个干净。 又抬手一挥,连灰都不留。 做完这件事,剑无雪绷直的背渐渐放松,但依旧抱着谢厌的东西撒手不放,还打定主意,如果谢厌问起这玩意儿去哪儿了,就被狗吃了。 这样的姿势维持许久,他终于挪了挪,把谢厌乱丢的衣裳收拾起来、抱出去洗了,再将被褥枕头等东西换成新的。 最后来到书架前,抽出一讲述追踪术的书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7章 香甜烤红薯 香甜烤红薯 雪满寒山石径掩,白云深处新客至, 荒枝轻颤, 风送雪落。 此地乃辰州蜀山,留刀口中, 那位曾侍奉过北云岫的剑童隐居之所。 谢厌立于风雪, 身侧是留刀为他撑伞, 轻拢衣袖,环顾四方, 见得院中空空, 不闻半星人烟。 “夜幕将至, 风雪甚重,竟是出门了?”谢厌眉梢一挑,甚是惊讶。 然话音刚落, 听得门扉处传来细响,接着咯吱声起, 有人推门而入。乃一鬓发斑白老人, 背负柴薪, 手握砍刀,蹒跚行来。他眼睛似乎不大好了,走到近处,才瞧见院中有人, 步伐一顿, 缓慢道“客人为何事而来?” “阁下可是方潜方侠士?”谢厌问。 “在下正是方潜, 却当不得侠士。”归来的老人边, 边去厨房放下背篓与砍刀。 谢厌没太客气,跟在方潜身后入内,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顺便在方潜点火烧柴时搭了把手,然后道“我为剑圣北云岫而来。” 方潜弯腰拿火钳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子慢慢一转,抬起头,透过对面墙上半开的窗看向天光渐暗下的远山,凝思许久,回忆许久,最后道出一句“不能随大人身死桐江之岸,是我一生之耻”。 谢厌放低声音“可否与我他的故事?”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他的。” 方潜继续先前的动作,拿过火钳,往灶底下加了几根干柴,接着,又夹起一颗红薯,塞进火堆深处。 谢厌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番举动似曾相识。 这时,方潜开口了“北云岫大人的一生,就如烧柴,燃得炽烈,却不是为了自己。年幼时我曾问他因何执剑,他,为平天下不平之事。” 话语伴随着灶下劈啪作响的柴薪燃烧之声,幽蓝色的烟尘逐渐弥散,顺着半开的窗飘飞向外,被风雪夜色一卷,消失远去。 方潜时不时拨弄柴火,苍老的声音中,透出深切怀念。 武之一道,方潜天赋平平,饶是刻苦,至金刚境二层,已算走到了头,因而没在北云岫身旁待太久,所述之事,多半是北云岫早年的经历。 但方潜年岁已高,记忆日渐衰退,讲起话来跳跃度很大,又会时不时地重复先前过的事情。这一回,谢厌却是耐性极好,静静听他啰嗦剑圣第三次在莲花山救人,静静听他从北云岫沪海除妖一段跳跃到剑圣于歇夜城单挑邪门歪道。 当火堆中传出的红薯香愈发浓郁,方潜倏然止住话头,倾身过去,将红薯给掏出来,不嫌灰大、不怕烫手,一分为二,递了半边给谢厌。 白色热气四散开,咬了一口红薯肉咽下,方潜继续道“曾有一次,我替大人升起一堆火,顺手往火堆里埋红薯的时候,见得大人脱掉湿衣,心口处露出几点胎记,是白色的,像散落的莲花瓣。我联想到他使剑时,所踏之处,时不时会结出冰莲,不由猜想,大人是否乃莲花修炼成的神仙。” 谢厌暗挑眉梢,在心底回忆了一番剑无雪,可他没注意过少年的胸口有无胎记,便决定待会儿回家,找个理由把他衣裳扒掉。语气却是依然散漫“这世上早已没了成仙之法,精怪更是化不出人形,你家大人足生莲花,乃是剑法所致,至于心口胎记,那是人家爹娘留给他的。” 方潜偏头思忖,尔后点点脑袋“公子得对。” “你家大人时常吃烤红薯?”谢厌问出另一个自方才起就有些在意的问题。 “大人并无偏爱之物,他来自昆仑,浑身上下皆是冰雪之气,在人世,这样太冷了。我希望大人能够温暖起来,但太愚笨,能想到的最温暖的食物,唯有烤红薯。 这东西呀,捧在手里暖和、吃在嘴里香甜,便烤熟了拿到大人面前,并‘天寒雪冻,大人可愿尝尝这红薯,看上去虽不起眼,但吃起来甚是香甜,身体会热和,心情也会跟着高兴’。 当时我以为大人会拒绝,没想到他接了过去。自此,就常常往火堆里埋这东西了。” 不过着着,方潜带笑的声音透出些许疑惑,他偏头看向谢厌,问,“你怎知我家大人时常吃烤红薯?” 谢厌慢条斯理勾起唇角,敛下眸光,一点点把红薯外皮撕掉“我猜的。”低头尝了一口,又道“红薯很甜,多谢款待。” 话毕起身,不再叨扰,告辞离开。 留刀在原处等他,见他推门而出,回到院中,大步走过去。 谢厌发现这人神色不如之前好,歪了歪头,打量他片刻,问“发生何事?” “一炷香前,我的那张求亲帖被人烧掉了。”留刀不着痕迹挑眉,低声道。 谢厌微愣,轻轻“啊”了一声,抬手托住下巴,思忖片刻后道“许是我家少年偷偷干的。”语气风轻云淡,听不出半点责备之意。 “他为何要这样做?”留刀握住伞柄的手不动声色收紧,语气疑惑,实际上是明知故问。剑无雪心底在想什么,或许与他相处习惯的谢厌轻易察觉不出,但作为局外人,一眼便看穿。 “孩子的心思惯常难猜,我一般不往这方面费工夫。”谢厌摊了摊手,回应散漫。 留刀平静道“你对孩子太纵容了,改日我再送一张过来。” 谢厌却“既然被烧掉,便不必了吧。” 留刀一愣,旋即沉下目光,克制几次,才不至于声线发抖,抑或语气过为冷冽“你的意思,是打算彻底拒绝我了?” 谢厌从留刀手中取过伞,缓慢一笑,“留刀,若是早个几百年,兴许我们能成为朋友,或是知己,甚至,我会同意那些条件、与你合作。但现在已经晚了,我早没了曾经的壮志豪情,对这尘世,没什么向往。 “你曾我挑剔,喝茶饮酒惯爱清淡,但其实,粗茶一碗、烈酒一壶,递与我,我不会什么。因为这些东西,在我眼中,毫无区别。” “人无分别,虫兽无分别,山水无分别,花与叶无分别;是在高处,是行于低谷,更是无甚差别。” 声音轻极幽极,淡淡的,透出一股毫不眷恋的漠然。 红衣起落在浮白风雪中,行来的深浅足记渐渐被遮盖,霜发翩飞,在虚空拉开一道又一道虚化的光弧。 谢厌弯着眉眼,凝望咫尺间的留刀,但眼底微光凉薄,缥缈着,与这世间隔出一线。 一簌雪,从枝头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中州,扶疏城。 剑无雪快速翻完整追踪术,掌握了十八中追查之法,离开谢厌的房间。未曾想却是有两个人蹲在廊上,跟生长在角落里的蘑菇般,仰着头注视跨过门槛的他。 “我俩修为浅薄,看不出你具体在何境界,剑无雪大侠,能否透露一二?”步回风将手里的铁锤往上抬了抬,满是笑容,对剑无雪道。 剑无雪还算了解这个人,若不告诉他,下场定是被纠缠不休,于是如实相告“玄冥境三层。” 其中一朵叫拂萝的蘑菇从地面弹起来“这不是比那个狂花一刀还要厉害!你破纪录了!年仅十七岁便是玄冥境三层,这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步回风亦蹿起来“大喜事,大喜事,今晚得好好庆祝一番,吧兄弟,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不必。”剑无雪冷淡答话。 步回风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庆功宴是必然要举办的,这可是人生大事啊!” 剑无雪不理,加快步伐,刹那移至庭院另一侧,刚要跨出大门,却听拂萝道“你是去找谢厌吗?还是换身衣裳再去吧,你现下穿的有些短了。前些日子我们裁衣时,谢厌特地叮嘱裁缝帮你制了几身新的,什么身量的都有。” “对对对,哪怕你修成个大胖子,都能在衣柜里找到合适的衣裳。”步回风跟着大吼。 剑无雪心中一动,折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行至中途,忽的想到什么,脚步一顿,问那两朵蘑菇“留刀这个人,是何时与谢厌认识的?” “那位掌门是突然出现的。” “两个人喝了几次酒,才渐渐熟悉起来。” “他对谢厌很殷切。” “缺什么送什么。” “提什么要求办什么。” “我俩一致认为他有所图谋。” “但谢厌从不正面回答我们的质疑。” “于是我们只能暗中观察。” “得出以下结论。” 拂萝和步回风你一言我一语,就跟相声似的,将信息一点点往外蹦。 剑无雪面无表情撩起眼皮,冷眼看过去。那俩蘑菇受到威胁,齐刷刷挺直背,其中一个干笑了声,道“寒山派还缺个掌门夫人,你还缺个后娘,他俩可能想凑一块儿。” 步回风却反驳“是留刀想单方面和老大凑一块儿。我看老大对留刀的态度,还不如舒凤楼的唯月。” “舒凤楼?唯月?”剑无雪蹙眉。 步回风叉腰大笑“嗨呀,扶疏城新开的一家青楼,唯月是那儿的头牌,长得漂亮极了。老大喜欢听他弹琵琶,点过他几次,现下啊,可是对老大死心塌地的,听还打算自己为自己赎身,过来为老大暖床。” 剑无雪微微眯眼,表情比之方才,更为冰冷。 步回风仍自顾自地“那唯月啊,真是个可怜人,不过十九岁……”但转瞬,听众已回到自己房间,并且摔上了门。 哐的一声,震落庭院角落树梢上的雪。 “他这是怎么了?男孩子到了他这个年纪,不都该对这种事情感到好奇吗?”步回风对剑无雪的行为很是不解。 拂萝托住下颌,严肃猜测“你也知道谢厌一直把他当儿子对待,可能是不大高兴自己在不就的将来,会多一位后娘。” 步回风毫不在意摆手“唯月只是暖床的,算不上后娘。” 房间内,剑无雪压下心虚,拉开衣柜,发现里面全是新衣裳,不过没有那二人得那般夸张,什么胖成球都能滚进去。 谢厌对他身形变化的预测很准,所有衣裳都能穿。这人更是一如往日爱逗他玩,除了青色衣衫,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各色都有,某些甚至斑斓得如同蝴蝶,让人只能想到“花枝招展”四字。 剑无雪不由扶额。但他不可能如谢厌所愿,把自己打扮成蝴蝶。于是挑了件霁青色的换上,再重新束发,才出门。 他没陆地神仙那般有能耐,通过传送符纸,几经周折,才到辰州蜀山。 漫山苍莽掩在积雪之下,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不过,院落中某个灰衣双剑之人,就很煞风景了。 剑无雪听见谢厌对留刀了一声“所以”。 红衣飒扬风中,如玉的手执一柄墨伞,背对剑无雪,用漫不经心又带着些许笑意的语气,了一声“所以”。 后面还有话,却被留刀打断了。他凝视谢厌,低声道“所以你不是在拒绝我,你是在拒绝这个世间一切。”言罢停顿许久,又问,“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不在乎了。”谢厌慢条斯理道。 留刀声音更为低沉“可你在乎北云岫。” 谢厌反驳“不,我对北云岫不是在乎,只是单纯有些疑惑而已。” 边,谢厌边回头一扫,见得剑无雪换了新衣裳在树下,慢慢弯起眼睛。但看回留刀时,那抹笑意渐淡。 “有人来接我了,兄,再会。”言罢,谢厌转身,朝剑无雪走去。 少年死死握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放松几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8章 如莲华开谢 如莲华开谢 剑无雪接过谢厌手中的伞, 谢厌顺势把半边烤红薯放到他手心, 笑问“是循着这香味过来的?” “是用追踪术过来的。”剑无雪低声答道。 谢厌没好气一哼, 抬手拍上剑无雪额头,还将手里沾着的灰擦上去,抹了几下, 写出一个“王”,随后道“你是不是笨,直接感知便可, 还需追踪术?” “许是体内至阳之气不全的缘故, 我无法感知你在何处。”剑无雪敛下眼眸, 任由谢厌的爪子在自己额前涂弄,待这人“绘画”完毕,又随他一同走向院门扉, “你是否对我很失望。” 谢厌快了剑无雪半步,走在他前方, 闻言转身, 望见那个“王”便忍不住弯眼“我为何要对你失望。倒是你,都到这份上了,还不打算寻回失踪的那部分至阳之气?” “若是寻不回来, 会如何?”剑无雪有些不解。 谢厌慢慢道“我也不知晓会如何,但那是属于你的一部分, 遗落在外, 总归不好。” 闻得此言, 剑无雪脚步微顿“是因为这点‘不好’, 你才三番两次劝我去寻,并非为了别的什么?” 风渐烈,发与衣袂俱是翻飞狂舞,谢厌又笑“我能为了什么?真是的,一年多不见,你愈发会胡思乱想了。” 剑无雪抿唇。 留刀立在院落中央,默然看两人一同离去。 他与谢厌相识一年半,不上多长,却也算不得太短。这段时光里,谢厌同他喝酒饮茶、谈天地,虽然脸上总是挂着笑,但那笑只是一种伪装,为的是掩饰敷衍与散漫。 但如今,谢厌同样是缓缓慢慢弯起眉眼,笑得漫不经心,可眸光极其温柔。就连话,亦是带上了某些动作,比如伸出手指去勾那绺被风吹到他面前的、剑无雪的发。 这些细节,或许连谢厌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代表什么?代表谢厌对这世间,并非全无眷恋。代表方才所言,不过敷衍而已。他依旧在乎的,不过不承认罢了。 留刀微微眯了一下眼,旋即轻声冷笑,抬袖一挥,离开此地。 谢厌与剑无雪亦走出方潜的院,后者在来时特地记了一番路,带着谢厌踩上被深雪掩埋的径,七拐八拐,来到一处亭台。 接着抬指弹出一点真元,于刹那间将亭中枯枝乱雪清理干净,再拉住谢厌手腕,带他入内。 “这里景致很好。”剑无雪摆出暖炉与榻椅,又落下结界,令此处风雪不侵。 谢厌来到亭台边缘,看见远山夜幕幽深成一片,堆满雪的湖在层林中若隐若现,不由笑了一声,道“景色的确很好。” 又回头看了眼剑无雪,见得这人正烧水泡茶,拉长语调,漫声道“红泥火炉,绿蚁新醅酒。少年,现下我们当喝酒。” 剑无雪打算煮一壶果茶,拿刀切水果的动作不变,低垂眼眸,沉声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喝过多少酒,自己应当清楚。” “哦,原来此刻在我面前的不是少年,是我们严格的管家。”谢厌走到剑无雪身后,斜倚身后亭柱,笑着调侃。 “方才你与留刀了什么?来此地又是找谁?”剑无雪头也不回,低垂眼眸,状似不经意发问。 谢厌答得懒散“没什么,来此地找一个人,向他打听另一个人。” 沉默片刻,剑无雪又道“打听北云岫?” 谢厌背抵在柱上,听闻此言,朝前倾去几分,道“喂,我,你觉得北云岫这个人,如何?” “我若他不好,你会如何?我若他好,你又如何?”剑无雪不做正面回答。 谢厌哼笑一声,亦不如何。 却在此时,剑无雪嚯然起身,大步朝谢厌走去,一把将人抱住。很蛮横很用力的拥抱方式,但将谢厌圈进怀里后,动作又变得轻柔。 谢厌“喂”了一声。 剑无雪把人抱得更紧,如当年太玄山巅,他入石室闭关前那般,将额头抵在谢厌肩上。 如今他已经比谢厌高了,这样的姿势需要弓起背,看上去有些无助,又好似在祈求安慰,令谢厌兀然心软。 谢厌又“喂”了声,不过这次带上些许低笑,问“怎么了?” “听他们,你打算和留刀成亲?”剑无雪头埋在谢厌肩窝,传出的声音瓮瓮的。 谢厌在心底嗤笑,暗道这屁孩儿分明已将人家的求亲帖烧了,这会儿却什么“听”。于是轻哼一声,道“你不愿我与他成亲?” 剑无雪语气冷硬“当然不愿。” “为何?是觉得他武功不好,还是地位不高?”谢厌仰了一下头,望着剑无雪点燃的、挂在檐下的灯盏,不断跳跃的烛火在眼底洒下微光,他勾唇,轻声问道。 剑无雪深知此刻出真话,定是会落得被毫不留情推开的下场,于是思一番,答“为人不善,心术不正,待你不好。” 谢厌平平一“啧”,“你与人家不过见了一面,就知晓这些了。” “总之,你不能与他成亲。”少年懒得辩了。 谢厌继续看灯,灯影中,他似是叹了声,放低语气,幽幽一笑“放心,不会是他。” 剑无雪立刻补充“也不能是别人。” “我你这孩,不是这么个霸占人的道理吧?天要下雨爹要娶妻,我若是愿意,你拦得住?”谢厌抬手,不太用力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这话让剑无雪眼神轻颤,脑袋往谢厌颈窝又拱了拱,睫毛往他皮肤上轻扫而过,再抬眼,看见这人线条分明的脖颈就在咫尺间,只要往前凑几分,就能咬上一口。 这个瞬间,剑无雪是真的想咬上去。 与此同时,谢厌心底升起稀微异样情绪,但这丝感觉来得突然去得匆忙,一闪即逝,根无法捕捉。 蹙眉片刻,谢厌不再追寻,弯了下眉眼,放在剑无雪脑袋上的手垂落,改为轻拍少年后背,道“算了,你闷了一年半才出来,就不逗你玩儿了。我不会同任何人成亲的。” 剑无雪重复一遍“任何人”,抬头注视谢厌的眼睛,问“这又是为何?” “独身一人,来去皆自在;成了亲便是两个人,大事事须得考虑对方,多麻烦。”谢厌笑着解释。 “不麻烦的。”剑无雪摇头。 谢厌一声哼笑,不再多言,弯腰从剑无雪怀里钻出去,歪到榻上,抱起一只枕头。 剑无雪跟在他身侧。炉上水已沸,茶叶与水果皆备好,剑无雪开始为谢厌泡茶。他不愿气氛沉寂下去,便问“较之以往,今年你穿得格外少,身上却不怎么冷,是身体好转了?” “是步回风的新发明。”谢厌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走到剑无雪身后,边,边递过去一只衣袖,“你摸摸便知。虽然看上去轻薄,实则暖和无比。” 剑无雪拽着谢厌的袖子研究一番,发现内里巧妙地描了几道符,衣料更是不一般,灵力隐隐流转,以此驱动符文。 “他倒是聪明。”剑无雪赞许着,松开谢厌衣袖,将茶盏塞入这人手中。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先前谢厌往他手里塞红薯,便问“方才的红薯是谁烤的?你还吃吗?” “北云岫的剑童烤的,滋味很不错,我当然要吃。”谢厌笑答。 闻言,剑无雪敛下眸光,把温在炻器里的红薯取出来,并闷闷开口“你真的很在乎北云岫。” “你不妨觉得我是在乎你。”谢厌半挑眉梢,轻声道。 剑无雪分外不解。 谢厌不再看他,敛着眸光,慢条斯理把余下的红薯吃完,又皮丢进火炉中。 剑无雪递来一张手帕让谢厌擦手,他仔仔细细、一根一根手指擦拭干净,又喝了口果茶,将坐姿由盘坐改为跪坐。 少年人敏锐地察觉到谢厌有话要,亦是坐直后背,严肃以对。 他以为谢厌是要解释方才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谁想这人半眯起眼,凑过脑袋,问“少年,你身上有胎记吗?” “嗯?”剑无雪歪了一下头。 谢厌上半身又往剑无雪的方向倾了倾,两只罪恶的爪子不着痕迹抬起,抓住剑无雪前襟,压低声音道“回答我,有或者没有。若是有,脱给我看。” 剑无雪不由后仰,谢厌顺势逼迫。 “回答我!话!”谢厌道。 但情形急迫,剑无雪又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一时之间,只剩沉默。 等剑无雪被一寸寸逼得几乎躺到地上时,谢厌依旧没问出答案。 他幽幽一笑,将手撑在剑无雪脸侧,居高临下望着他,语气故作阴森“你不话,那我只好扒掉你的衣裳,慢慢检查了。寒冬腊月,天气极冷,不过你已是玄冥境三层的修为,我想并不碍事。” “你想做什么?”剑无雪终于憋出几个字。 “吃人。”谢厌随口道,仍抓着剑无雪衣襟的手改为一推,将少年后背与地全然贴合。 然后他低头,眯着眼紧盯剑无雪“快回答,有或者没有。” 红衣垂落,覆上少年霁青的衣衫;霜发半散,迤逦在地,轻晃摇曳,侵占视野。 剑无雪眼神颤了又颤,视线飘忽不定几瞬,开始迫使自己想些别的,譬如自夸一句还好方才顺手铺了地毯,否则谢厌手撑在地上,会感到凉。 可想来想去都是谢厌,躁动不止,最终剑无雪狠下心侧头,将目光钉到亭外幽深夜色中。 ——这夜色,依旧是看不进去的。 因为纵使看不见谢厌,这人身上的冷香却飘来,一寸寸将他包裹住,分明是冷冽的,但令他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烫。 “你——”剑无雪咬牙切齿。 谁知谢厌抬手就是一个轻拍,落到他脸颊上“回答我。” 这人的手有些凉,愈发显得他脸颊发烫。 剑无雪吞咽一口唾沫,克制住某些心绪,又抿了几次唇,挤出一句“心口处有。” 谢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从剑无雪上方退开,笑道“早嘛,早就不逗你了,快,脱掉衣裳,给我看看。” 剑无雪全副身心在如何掩饰自己的狼狈模样上,未曾发现谢厌脸上略显怪异的神情。他蹙了眉,起身坐好,问“还要脱衣裳?” “不脱衣裳,你要我如何看?”谢厌反问他。 “你为何忽然在意起这个!”剑无雪边道,边不着痕迹往后挪。 “因为我没有胎记,便很好奇一般的胎记会是何种模样。”谢厌屈膝坐在地上,用一根不知打哪掏出的腊梅花枝,勾住剑无雪衣角,一点点,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剑无雪心你又在胡言乱语,但他向来对谢厌没有抵抗力,并且非常害怕谢厌又做出什么惊人壮举,犹豫几次,到底是遂了谢厌的意。 三下两下解开衣衫,几点白色胎记显露在灯光、火光、雪光之下,位置正是心口。 形状如那日落雁湖秘境中,剑无雪所踏之处,开出的冰莲;又如留影石里,北云岫纵剑一挥,足下冰晶,开谢成莲。 谢厌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他朝剑无雪挪过去,抬指轻戳,不带任何意味,眼底唯有探寻。 见他如此,剑无雪蹙起眉。 这个人从来不做无缘有的事,先前是查北云岫,如今突然问他身上有无胎记,这两者,定是能联系起来的。 “不似后来弄上去的,你到底……” 柔软深厚的地毯上,谢厌跪坐,低喃着,将手指收回去。火光照得那指尖微红,却是在半途,被剑无雪抓住。 剑无雪定定凝视谢厌,沉声发问“你在求证什么?我的身世,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否与北云岫有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49章 太上长生境 太上长生境 四野阒然, 衬几许风雪,浮白苍莽山色;灯烛无声, 照一处亭台, 迷离错愕双眸。 一句话, 两个人, 四目相对,无言之后,仍是无言。 谢厌静望剑无雪许久, 视线掠过眉骨, 自眸眼滑落, 在心口胎记停留几瞬, 最后定格在一旁的暖炉上。这一次, 剑无雪摆出来的暖炉上镂雕的花纹是一剪梅。 他想起那边红薯, 与分了半边红薯给他的人,于是问“你为何喜欢在火堆里埋红薯?” 这样的问题, 对于剑无雪而言颇为没头没尾, 但少年仍是答了“红薯温暖香甜, 吃过后不仅身体会暖和, 心情也会跟着变好。很适合你, 不是么?” 谢厌短促地挑了挑眉“有人这样跟你过?” “是我自己这样认为。”剑无雪低声道。 “少年呀……”谢厌敛下眸光,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时至今日, 剑无雪与北云岫的关系, 基能做出定论。 ——虽弄不清楚其中缘由, 但他面前的这个十七岁少年剑无雪, 与三百三十五岁的北云岫,的确是同一个人。 剑无雪就是北云岫。 三百三十五岁,跟活了几千年的谢厌比起来,依然是个少年。 于是谢厌又喊了一声“少年”,缓慢弯起眉眼,认认真真地望向剑无雪,道“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默认了我与北云岫有关?”剑无雪脑子转得极快。 “嗯哼。”谢厌只笑不答。 “可我为何会与他扯上关系?他早就死了。按照你的法,我出生时,他就死了。”青灰色的眼眸里浮现不解,剑无雪放慢语速,低声道,“再者,天地初开即存在的至阳之气,惯来游离于六道之外,怎会和尘世中人有联系?” 谢厌抬手点了点对面人额头,之前他瞎画的王字仍在,不过淡了许多“答案或许在你丢失的记忆中,又或许,在别的地方。” 剑无雪却不满这样的答案,他握紧谢厌的手指,低头看向自己心口“你问我是否有胎记,难不成北云岫也有同样的胎记?” “等我弄明白了原因,再告诉你,好吗?”谢厌轻声。 他对面的少年蹙起眉“这分明是我的事情,为何你要将我排除在外?”声音有几分大,语气有几分烈,夹杂着失望与失落,复杂至极。 谢厌垂眸轻叹,从剑无雪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指,拂袖起,“的确是你的事情,但这件事,对我同样重要。” “如何重要?”剑无雪立即问。 谢厌微微一愣,一时之间,竟是答不出话来。 剑无雪重要吗?若是不重要,他根不会拒绝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拜师请求。 反正他谢厌是要死的,化作星星点点的、不再凝聚于一处的最初状态,哪会在乎剑无雪是否因弑师的罪名而被天下人辱骂。 更不会在他被千机阁的刺客追杀、被落凤城官府查时,匆匆忙忙赶去,想方设法替他掩饰。 不知不觉中,这个少年早已成了谢厌看重之人。不管他是十七岁的剑无雪,抑或身世成谜的剑圣北云岫。 可谢厌没有出来,他惯来嫌弃这种直白的表达,但此般态度,却是触动了……不,令剑无雪心底紧绷的一根线断裂! 一股浓烈的、酸涩到极点的情绪涌上剑无雪心头,他感觉自己胸膛像被撕开一个口子,风雪呼呼,横冲直撞入内。 敷衍,又是敷衍,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太冷了,真的是太冷了。 剑无雪嚯然起身,惯常冰冷的脸上有了裂痕,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语气咄咄逼人“重要?呵,我对你重要?你当初连名字都不肯为我取,我的事情,又如何对你重要了?” 谢厌拧起眉。 “你拿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来搪塞我,心底可曾有过一丝丝愧疚?”剑无雪又道,往谢厌的方向走去,眼神极具压迫力。 谢厌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没什么感情的笑。 “若你真是这般想的,我便不好什么。现下你已知晓自己与北云岫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联系,想要理清这关系,想要追寻答案,自己动手便是,我不会阻挠。” 边,他边低下头,轻抬手臂,一寸一寸抚平袖摆上方才弄出的褶皱。烛光在他身后飘散零落,半边侧颜隐在昏暗中,眼角低垂,辨不清情绪。 谢厌心想虽然并不知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但其实是个好的方向。总有一日他会让剑无雪杀了他,若能早一些令剑无雪对他疏离,他心底的愧疚也会少上几分。 山间风雪重,四野草木深,被结界笼罩的凉亭仿佛世外一隅,火光暖光,炉香幽香,恰到好处,那块随手一丢的红薯皮正噼里啪啦烧着,平添数分悠闲。 但剑无雪听出这人话语里深藏的决然与冷漠。正待点什么,对面谢厌却放弃了整理袖摆,拢了把微散长发,朝亭外而去。 往日里,他想去哪,皆是直接捏碎传送符纸,现下却拔腿走,明没有目的地。剑无雪哪能看不出他这是心烦。 可若让这人走了,留刀突然回来,半道上突然蹦出个什么老相识旧朋友,有或者,谢厌脚步一拐,跑去青楼找什么唯月明月的……到时候要怎么办? 再这蜀山深处,多妖兽蛇虫,饶是谢厌曾隐居此地,更是放不下心。 是以此时此刻,就算对谢厌再不满、再生气,也坚决不能放他走! 思及此,剑无雪快步跟过去,将谢厌拉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剑无雪紧紧蹙着眉,对谢厌解释,但心里烧着一把火,这令他忍不住更多“当然了,我很生气,两年以来我一直在生气。若我真的对你不重要,若你真的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那你为何还要对我好? 当时灞陵台大比,一走了之再不相见便是;或者,那日你回神都学院,干脆拒绝我的要求,将我当做路人! 可你呢?最初是洗髓丹,后来给我明寂初空,再后来,又是剑法心法。问你为什么,你因为是交易,那个破交易,如何值得你这般对待一个人? 你从不清楚,有时高兴了多讲几句糊弄人,有时不高兴了,直接不解释不理睬,你知不知道这样让人很难受?” 剑无雪低沉着声音,低垂着眼眸,控诉两年来他对谢厌最初又最深的不满,抓住这人的手寸寸收紧,将人慢慢从结界边缘给拽回来。 谢厌背对他,语气冷漠“我没想过会这样。看来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现在后悔也没用。”剑无雪咬牙切齿挤出这样一句话。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我依旧不会跟你解释,依旧只会糊弄你。”谢厌不紧不慢道,“罢了,放手,我饿了,要回去吃饭。” 剑无雪抿了抿唇,“你想吃什么?” 谢厌冷声道“你带的都不想吃。” “酒呢?也不想喝?” “不想。” “那留刀送你的酒,你就想喝了?”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谁好端端的?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剑无雪语气里透出些许嘲讽之意。 谢厌被这话气笑了,用力甩开剑无雪的手,偏头看这人,眼神甚是冷淡“闭关一年半,修为精进不少,脑子愈发会胡思乱想,更是学会了胡言乱语,我这里没什么可教导你的了,请自便吧。” 言罢,不再多言,更不想多看,谢厌捏碎传送符纸,刹那间消失在剑无雪面前。 谢厌没回扶疏城,没去江陵道。他的目的地仍在蜀山,是曾经的隐居之地,东风一梦遥。 此地设有阵法,除了仍在世的几个朋友,旁人莫进来,便是找寻,都寻不见。这里是隐秘之中的隐秘,初化形,谢厌在这里被江栖鹤他们捡到,因了这场缘分,才成为那两人的徒弟。 他年少的时光都在东风一梦遥里度过,后来万魔劫降临,江栖鹤与陆云深因救世而彻底离开尘世,他回到这里,独自老去。 再后来,是三百年前,他二度涉入江湖。自此一别,便是三百余年,途中唯有那次为剑无雪取明寂初空,回来过一趟。 如今,谢厌重回故地,拂去数息间即覆满肩头的雪,拎出一壶酒,往那两个并排立于花间的墓碑而去。 酒是江栖鹤惯爱喝的,味道独特。他轻拍衣摆,慢慢坐下,摆开杯盏。 “孩子在胡言乱语罢了,我几千岁的人,作何与他较真?” “但他真的很可恶,为什么至阳之气会是那副模样?愈发不乖顺了,惯会气人。” “还有他与北云岫之间的关系,真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亲口告诉我答案。” “不过……还是算啦,反正我的好奇不会持续太久,而且两年后,帮晏珣办完了事情,就能离开了。” “虽然我的离开与你们的辞世不同,可到底,我不会再记得这世间曾发生过什么,这世间的人亦会慢慢把我忘却。” “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好不过。” 谢厌在江栖鹤与陆云深的墓前自自话,给他们带的酒浇进土里,随后取出另一坛,拔掉红绸捆绑的酒塞,仰头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刹那间,从喉咙,暖到心头。 他又笑“取暖,还是酒最合适,烤红薯算个什么?” 笑完饮完剩余的酒,摔坛离去。 后几日,谢厌依旧在东风一梦遥。 深山中雪一日较之一日更大,烈酒最宜佐雪,他烧着火炉,披了厚袄,坐在廊下,静静看雪,静静喝酒,日复一日。 虽是只影,却并不孤寂,曾经那么多年,百年千年,他都是独身一人过来的。但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旁边少了个在灯火黯淡时将灯芯拨亮,炉中香料燃尽时续上一截的人。 这种感觉简直莫名其妙,剑无雪闭关的一年半中,他分明已经适应过来了,为何此般情绪,会再度浮现心头? 奇哉怪哉。 风雪之后,拥着被子的谢厌忍不住皱眉。 这一夜,佐着酒看完一曾经翻烂的游记,躺去床上,谢厌却发现自己根睡不着,心头莫名生出某种预感。 烦躁感甚重,于是披衣起身,去数长廊上的酒坛子,然后又开始清点鸿蒙戒里余下吃食,猛然惊觉剩下的食物储备量,许是连明日都撑不过去。 是时候出去采买一番,或者住回八一街去,那儿酒楼客栈食肆数不胜数,但……他打心底里不愿动弹。 剑无雪可能在找他,也有可能没有,但出去,总是有概率碰上。谢厌不想见到剑无雪——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不想见。 思来想去,又回去屋中,翻箱倒柜一夜,找出两瓶陈了不知多少年的辟谷丹。 时值破晓,天色初霁,谢厌心一夜没睡,干脆一觉睡到晚上好了,刚倒出两颗在手心,却见远处长空,有光连绵不绝,灿若浮金,耀眼更胜昼阳万千。 气劲浑厚,此之一瞬,连阵法之下的东风一梦遥,都受到冲击、被迫震荡。 谢厌微微眯眼,明白了昨夜的预感为何。 今日,是难得晴雪的一日,更是——难得有人,突破至太上长生境的一日。 这三江七州十二山里,两千年来,终于有人,修成了长生境。 蜀山深处的楼阁内,谢厌霜发起落,红衣飞扬,望着那浩浩金光,缓慢地,把辟谷丹塞入口中、嚼碎咽下。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他低声一笑,“观此方向,并非青州金陵,更非姑苏寒山,而是北方雪清境,这种时候,昭告世人自己入了长生,还真是怕天下不够乱。” “但与我何干?算算时间,莽州的玉佛莲,该现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0章 长生不长生 长生不长生 雪清境掌门原江沉入长生境, 引得四方皆震,各色人各色心思,各路人马各有行动。 中立区扶疏城, 太玄山上深雪依旧, 山长上宫攸于霜水澄定召集四院长老, 共议如何平定天下局势。 青州金陵, 少年天子挥退殿上歌舞,传旨命印山痕入宫,新账旧账, 一并清算。 建州□□城,北武皇帝正与身旁一众大臣商议是否开启国库, 向那位长生境的仙人送去贺礼, 以示友好。 四处议论纷纷,神都学院论道台的风向一夜忽变, 欲拜入雪清境的人较之以往, 多出不知凡几。位于学院南边的藏书阁, 倒成了少有的清净之所。 剑无雪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在藏书阁内,寻找与谢厌有关的记载。 此前他从没往这方面思考,如今回想起来,与谢厌来往之人, 皆是陆地神仙境界的高手, 他师从高义之辈, 自身又见多识广, 不管是悬剑山庄,还是寒山派、都红台,抑或别的什么门派,他们的武学,俱是随口道来、意味颇深。 这样一个人,怎会是无名之辈? 但……剑无雪在此地找了几日,竟是没发现任何一关于谢厌的传记。 无人为他著书立作? 可连狂花一刀那样无甚出彩事迹、仅因修行迅速而成名的,都有人写书做文章吹捧,谢厌竟是,在这浩瀚书海中,找不到星点属于他自己的笔墨。 剑无雪不太相信,往悬浮在册的追踪符扫过一眼,去往下一排书架。 距离谢厌消失在剑无雪眼前,已过去整整五日,他能探查到那人仍在蜀山,可寻不见具体位置。想必谢厌回了曾经的隐居地东风一梦遥,那处又设有某种阵法或结界,是旁人不能接近。 是以剑无雪挂了张符纸在身侧,时刻能够查看——他不信谢厌能在那待一辈子不出来。 剑无雪如今所在,陈放的是野史杂记,这已是第三次来这片区域,偶然扫过一谁谁与谁谁谁不得不二三事时,脑子里兀的闪过一丝光。 ——虽然没有关于谢厌人的传记,但他的师父们,皆是名人。在那两位的相关记载中,是否会有一二与谢厌有关的笔墨? 思及此,剑无雪登时折身,往名人传记的书架而去,将所有江栖鹤、陆云深相关记载取下,抱到一旁桌案快速翻阅。 剑无雪看书的速度向来快,不到半柱香,便翻开第四,又过一些时间,终于在某个犄角旮旯,看见一行“某年某月暮春,于花间偶得一婴孩 ,因啼哭不止,取名为厌”。 这个瞬间,他打心底里对这两人感到不喜,怎么能因这样的事情,就给谢厌取这种寓意的名字?这些人真是任性散漫! 几页过后,字里行间又提及最千秋,江栖鹤、陆云深,还有他们的一个朋友,一同养育这两个孩子。如此一观,谢厌与最千秋竟是一起长大,形如竹马。 桌案后的少年紧抿了唇,心头很酸。 谢厌的过去,他一无所知。谢厌曾因什么开心,曾因什么难过,游历可有吃过亏,修行是否吃过苦,所有的所有,自己不仅不知晓,还有个旁人陪在他身边,并参与其中。 剑无雪难受极了,心想若是他能几千年化形该有多好,赶在谢厌之前变得强大,寻得他、照顾他,让他早早地属于自己,同他一起高兴、一起悲伤,不令他生出想死的念头。 但晚了,谢厌已经成为谢厌,怎么怎么做,都已经晚了。他只能是剑无雪,被谢厌……抛弃不要的剑无雪。 剑无雪不由垂下眼眸,但心思瞬转,他又想,最千秋同谢厌一起长大,当是知晓东风一梦遥位置的。 可最千秋此人,看人的眼神太有深意太毒,稍有不慎,便会被看穿心思;这人还爱话里藏话,难免不会对谢厌暗示明示些什么。 而如今,谢厌对他不过是成人养幼崽的感情,并非挑明他心绪的最佳时期,想要牢牢抓住谢厌,须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这时,剑无雪脑海中又莫名跳出一个名字——晏珣。 谢厌亦与晏珣交好,起来,当初谢厌从东风一梦遥将明寂初空取出,还是让晏珣帮了忙。 晏珣定也清楚东风一梦遥所在方位,与进入方法。 想到这一点,剑无雪眼神一亮,立刻合上书卷,自桌案后起身。 不过这些弥散在神都学院藏书阁中的所思所想,离蜀山深处的东风一梦遥太远,里面的人压根不知不闻。 重山层林之中,接连不休数日的雪终于止歇,草木花石,素裹新妆;又逢朝阳初破云,浮金灿灿,暗香幽来。闲心寻访,是白梅堆白雪,淡饮半杯思量。 谢厌在残梅新雪之下,慢条斯理喝完酒,将杯子往后一抛,轻整衣衫,掩面打了个呵欠,打算回榻上好好睡一觉。 折腾了一宿,破晓时分又有了意外发现,着实耗费心神,然睡着不过二三时辰,东风一梦遥竟有客来访。 来者不是别人,上林谷谷主晏珣是也。这厮不仅自己来,还带来了一个人。 ——最近这段时间都不想见到的,根不是十七岁的少年,而一个是三百三十五岁的老头的,剑无雪。 虽然比起他这个三千岁的老不死来讲,三百三十五岁不过是个崽子,但谢厌心情不好,不爱再称这人为少年,甚至还想把人踹出去。 但那蠢货晏珣,见得谢厌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愿起身,竟然带着剑无雪将东风一梦遥里里外外参观了一圈! 最后,自然是参观回他的房间。 两个人跟两尊神似的,一左一右,杵在他床边,旁若无人话。 “这里的阵法你懂了吧?若有不懂,便来问我,随时为你解答。” “多谢晏谷主。在下心中的确有些疑惑,不知东面那间木屋,是何作用?” “那个啊,是厨房,不过不常用,我估摸着里面积灰已有几尺,是以没带你进去。怎么,你有……” “兴趣”二字还没完,晏珣就挨了一枕头。 只见谢厌面无表情从被子里爬起来,手还保持着抛掷姿势。 “噢哟,谢大公子终于肯起身了?”晏珣故作惊讶模样。 谢厌瞪视他,蹦出个冒冷气的单字“滚。” 晏珣厚着脸皮,把脑袋凑过去,冲他笑“时候没练好,不大会滚,谢大公子示范一个?” 剑无雪不太见得有人靠近谢厌,尤其是只穿着里衣的谢厌,不着痕迹走到两人中间,将晏珣隔开。 谢厌撩起眼皮,扫过剑无雪后,立刻垂下。 “我找你许久不得,想你应当是来这里了,便请晏谷主带我来。”剑无雪拉起被子,将谢厌从头到脚裹住,不留一丝缝隙。 这人又看他一眼,剑无雪碍于身后杵着个晏珣,只好道“晏谷主亦有事找你。我看外面有许多空酒坛,想是你这几日喝的,胃肯定是伤着了,我去为你熬粥。” 言罢,将屋内将暖炉中熄灭的炭换成新的,才提步离开。 屋中只余晏珣与谢厌两人。谢厌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换了个坐姿,对晏珣道“带他过来干什么?” “你家少年主动找上门,好几日不见你人影,算位置当是在东风一梦遥,但他入不了阵法,只好来求我。”晏珣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一正经道。 谢厌轻哼道“想找我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一一领过来?” “我看得出,这人是真心对你好。”晏珣冲半开的窗扬了扬下巴,那里能瞧见剑无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很担忧你,怕你一个人想不开,会做傻事。” “呵。”谢厌冷笑一声。 晏珣耸肩“你对他亦是不一般,于是我开始琢磨,他是否能成为让你改变心意的那个人。” 谢厌没忍住冲他翻了对白眼,“我决定的事情,从没有人能够让我改变心意。” “还有两年,我们拭目以待。”晏珣将白眼给翻回去。 谢厌不想和他争这个,换了话题“别这些有的没的,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晏珣理了理衣摆,正襟危坐,语气严肃“雪清境掌门人原江沉境界突破,迹象表明是入了长生境,但据我所知,他仅有半只脚踏进去了。” “哦?”谢厌蹙了下眉,又轻轻一挑。 “原江沉十七年前开始闭关,那时不过地仙境二层修为,连风入松都不如。如何一出关,便是太上长生境?” 晏珣将疑惑道来,见谢厌一脸不以为然,又“修行之事,越到上头,路越难走。如今不似当年,他又不似你们,生来便是天地一部分,怎会如此神速?” 谢厌盯着晏珣看了许久,慢慢悠悠从被子里起身,问“可无论他是否是真正的太上长生境,与你,与你们上林谷,有利害关系?” 晏珣道“上林谷与雪清境,一在西南,一在东北,相距甚远,来往甚少。” “那不就得了。”谢厌无所谓地摊手,“只要不损害你的利益,管他突破至长生境,还是成神成仙。” 晏珣抿唇不言,谢厌朝他走去,捅了这人一手肘“起来,玉佛莲就要开了,等我采来,再去南疆寻得千里光,莫忘了为我炼药。” “你怎知玉佛莲要开了?”晏珣一愣。 谢厌漫不经心道“前些日子,莽州落下三道雷,观其声响、颜色与形态,与传中玉佛莲出世的征兆类似。” “等等,你怎知莽州落雷?”晏珣眼中震惊更甚,表情颇为夸张。 谢厌微微一笑“去岁,星枢门的人找上我,我心来者是客,不坑一把不太好,于是顺藤摸瓜,掌握了他们的情报渠道。” 晏珣无言片刻,道“如此来,你要在这种时节,北上莽州?” “玉佛莲现世地点正好在碎叶川,我在那待过好些年,熟得很。”谢厌眉眼更弯,恰在这时,剑无雪端着一个托盘回到房中。 听闻“碎叶川”这三字,他眸底闪过一丝莫名之色,但稍纵即逝,无人察觉。况且,谢厌在意的是他回来的速度。 只听谢厌这般道“不是熬粥?才这么点时间,崽子,你不会是打算让我直接嚼米吧。” “我怀疑你这些日子根没吃东西,熬粥太费时间,再者,你的厨房器具样样不全,于是给你盛了盅我带来的萝卜排骨汤。”剑无雪低声着,分外自然地把汤摆上床头桌,又抓着谢厌的手,把他按回床边坐着。 “我怎会没吃东西?外边酒楼的手艺,可比你好多了。”谢厌得不咸不淡。 剑无雪却道“你这几日,并未出过此地。” “先前打包好、以备不时之需的。”谢厌哼了一声,“再者,没有五谷杂粮,我还有辟谷丹。” 这两人间气氛有种诡异的和谐,谢厌嘴上着不愿,但汤仍是一口一口喝完,剑无雪则在一旁盯着,时不时逼谢厌吃他不喜欢的萝卜。 此等相处,看得对面的晏珣,心底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等谢厌坚决不吃剩下的萝卜,剑无雪放弃劝与逼诱,为他递去毛巾,晏珣丢下一句“但愿雪清境不会搞什么幺蛾子,若是搞幺蛾子,你一定要帮着我收拾,不帮我收拾我就天天来闹你”,闪身回去上林谷。 偌大的东风一梦遥,便只剩谢厌与剑无雪两人。 谢厌难得一次觉得与人相处分外尴尬,哼哼唧唧一声,钻进被子,打算继续睡觉。 谁知剑无雪坐到床畔,并一挥衣袖,关上了门。 “你要去碎叶川?”剑无雪把谢厌从被子里挖出来,垂着眼眸看他,问,“去那里作何?” 谢厌掀起眼眸瞪他“故地重游。” 青灰色的眼仍旧垂着,剑无雪嫌弃被谢厌仍在一旁的衣裳上沾满酒气,便从鸿蒙戒里取出新的,但替谢厌穿好后,并未将人放开。他一手搭着谢厌肩膀,一手松松环住这人的腰,并道“可从晏珣的话里,能够得知你是去找玉佛莲。而且,你想炼忘魂丹。” “一边找玉佛莲,一边故地重游,不可以吗?”谢厌散漫回答。 “我与你同去。”剑无雪沉声道,忽又想起什么,补充“就算你偷偷跑了,我依然会找到你,所以不如一开始就让我陪你去。” 谢厌慢慢皱起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是熊孩子依恋慈祥老父亲的方式?哪个熊孩子敢这样对父亲的? 还有,这崽子,手放哪里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1章 启程碎叶川 启程碎叶川 谢厌敛下眸, 往旁边挪动,打算下床。那崽子竟浑然不觉自己做错什么,顺势替谢厌穿上鞋袜, 又神态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与他一道往门口去, 边道“步回风和拂萝弄出了点新东西, 想给你看。又及,莽州与此地相隔太远, 气候不同、习俗相异,北地之行,尚需做一番准备。” “不用准备, 我在那待了将近六年,习惯得很。”谢厌凉丝丝着,目光下瞥, 紧盯被剑无雪圈住的手腕。这人和他不同,手温暖干燥,的确很好牵, 但他们两人之间, 不该是这般牵法。 谢厌盯了一会儿,被迫同剑无雪并肩跨过门槛时, 倏地晃了两下,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没想到遭剑无雪抓得更紧。 “你想做什么?”谢厌将手举到剑无雪面前, 眯了眯眼, 语气里透出些微寒意。 剑无雪答得理直气壮“我怕你跑了。” “你不是自诩无论我到哪,都能找到?”谢厌冷哼,又一次抽手,又一次被攥紧,甚至另一只手臂亦被剑无雪抓住。 剑无雪在谢厌对面,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连呼吸都交织在一处,但剑无雪觉得,他离谢厌很远。 数番抿唇,他低声道“可我仍是怕。我知晓,你是不愿见我的,否则不会来这种我能找到、却进不来的地方。” 谢厌你想多了,来这是因为近。 “但你不愿给我开门,我之前在外面了很久。”剑无雪反驳他。 闻言,谢厌忍不住蹙起眉。 不对劲,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拉他手的?似乎是落雁湖秘境之后。难不成剑圣北云岫便是这样和人相处?不应当,毕竟剑无雪只对他这样。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嘶,哪儿都是特别之处,优点太多,一时半会儿举不完例子。 莫不是被最千秋中,剑无雪真被养歪了?但又不太像,这人跟从前仍是一个模样,唯独强势了些而已。 心念电转,谢厌决定进行一番试探“你这是在撒娇?” “我是在实话。”剑无雪瞬也不瞬凝望他。 谢厌佯装恍然大悟“那就是抱怨了?” “我没有!”剑无雪倏地提高音量,但见谢厌一脸探究,悄然一叹,松垮肩膀,无奈道“如果你真的这般认为,那便是了吧。” 谢厌“……” 他抬手一戳对面人额头,“你还挺无可奈何?”完瞪着剑无雪,而剑无雪,仍是那张面瘫脸,分不清是在瞪,还是在普普通通看人。 这幅表情倒是从头到尾未曾变过,又或者,无论是北云岫,还是曾经的坠坠、现在的剑无雪,都是这般,无甚生动神色,如昆仑山上的风雪,苍茫一白,凛冽无情。 对剑无雪,除了修行一事要求甚严,旁的,谢厌总是纵容迁就。这一次,思来想去,仍是没有例外。 若是这人真的在半道被养歪了,那也是遭他养歪的,合该自己受着。 又及,答应晏珣摘取的天菱蕊果实还差两颗,如现在这般的时光只剩两年,他想,便由着剑无雪好了,反正两年后,总有办法逼剑无雪对自己刀剑相向,总有办法让他吃下忘魂丹。 于是不再试图将手从剑无雪手里抽出,并轻声道“走吧,回扶疏城。” 剑无雪不知谢厌所想,却也没立刻带谢厌走,他拉着这人,在东风一梦遥里慢慢走了一圈。 “此处便是你从前生活的地方。”剑无雪细致四顾,低声道,“你从来不告诉我你曾经的事情。” “因为曾经发生了太多事。”谢厌漫不经心回答他。 “可我找不到那些踪迹。按理,你参与的都不会是事,但除了江栖鹤、陆云深传记中关于你的只言片语,旁的没有任何记载。”剑无雪道。 谢厌只笑不答。 剑无雪偏头看他,视线从上到下,细细描摹他侧脸的线条,“便是人抹去了。”这话是肯定的语气,并非询问。 “少年呀。”谢厌一声哼笑,懒散地踢着步子,“知晓太多不是好事。” “可这是与你相关的,就算再不好,我也想了解。”剑无雪边,边垂下目光,落到被他圈住的、谢厌的手腕上,素白的一截,如玉莹润,又如瓷脆弱。 谢厌久久不予回答,剑无雪垂眸,道“我想抱一下你。” 但这种事情,他出口,却从不是征求意见,话音刚落,便拥住身旁的人。 他按住谢厌的背,心道,这人武脉被废的时候,当是极痛,但这人肯定不叫不喊,甚至依旧在笑。 那样的画面,剑无雪不敢想象,手一寸寸收紧,将人环住“我还想替你将债讨回来。” “那些人早就死了。”谢厌轻笑一声,“鞭尸毫无意义。” 抬起的眼眸复又垂下,剑无雪声音闷闷的“那要怎样做,才能让你高兴?” “你乖一些,不惹我生气,我就高兴了。”谢厌漫不经心笑道,可刚完,就被剑无雪按住脑袋,额头被迫抵上他肩膀。 剑无雪不大乐意“你又在敷衍、搪塞。” “因为我没有不高兴。”谢厌慢条斯理地,“你也不必为了让我开心,去做一些事情。” “我却是不太高兴的。”剑无雪低喃了这样一句,随即放开谢厌,只抓住他的一只手。 谢厌挑眉,疑惑着一“哦”,声音却是消散在风里——剑无雪捏碎了传送符纸,眨眼间,已至扶疏城。这人根没打算给他反应与询问的时间。 步回风与拂萝没在宅邸,但他们的东西在工房里,剑无雪带谢厌过去,揭开遮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来。 言语很难形容出它的外形,与当年落雁湖秘境试炼选拔赛中、步回风掏出的那口炮台有些类似,但高数倍、宽数倍,形如一个扭曲的巨型铁桶。 “用人工灵石作为填充弹药,据能够杀人于数里之外。”剑无雪与谢厌并肩,抬手指着面前的大家伙,低声为谢厌介绍,“但结构复杂,很难投入量产。” 谢厌点着头,绕这巨物走了一圈,评价道“初时我见过图纸,没想到做出来后这般丑,的确符合步回风的审美。” 剑无雪觉得这话有点难接,便不做声。谢厌继续道“既然无法量产,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必送去江陵道。若是测试效果,蜀山是个不错的地方,山势崎岖、人烟稀少,隐蔽性强,叫他们去那。” “行。”剑无雪即刻给步回风留信,接着与谢厌回房,准备北上所需之物。 这并未花去太多时间,不过剑无雪一如既往,恨不得将整座宅子连带地皮一同塞进鸿蒙戒里,看得谢厌除了笑,再无旁的表情。 临行前,两人去了一趟集市,不为别的,剑无雪不高兴他闭关的这一年时间中,谢厌老是不忌口、胡乱吃东西,打算一番采买,北上寻找玉佛莲的过程中不许他吃旁的,只能吃自己做的菜。 这途中,剑无雪自上而下打量了谢厌好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对谢厌道“较之我闭关前,你竟是胖了些。” 谢厌偏过脑袋,冲剑无雪挑眉“莫非你希望我清减?” “我先前成天喂你喝汤,你不长肉,如今整日在外吃东西,竟是胖了。”剑无雪瘫着一张脸,语气不大好。 其实谢厌仍是瘦的,但从前气色不佳,瘦削得唯有骨头,现在要丰润些,牵在手里、抱在怀里,感觉刚好。到底,剑无雪是不高兴这样的谢厌竟不是自己一口一口喂出来的,在自己同自己闹别扭。 “这个时候,就要套用步回风的一句话‘廉价的食品总是美味,而美味最能浇灌身心’。”谢厌缓慢弯起眼睛,拉长语调,漫声道。 剑无雪表情极臭,将谢厌往自己身侧拽了一下,当着他的面,挑了一堆大白萝卜。 谢厌睁大眼,有些难以接受。 “炖汤。冬吃萝卜夏吃姜,符合时节。”剑无雪语气平静完,利落付账。 谢厌一脸嘲讽“呵。” 下一瞬便被抓住手腕带去隔壁支摊。 “碎叶川并不是一处地方,药引之一的玉佛莲,你打算从何处找起?”剑无雪更是心机地转了话题。 “嗯哼。”谢厌挑了一下眉,把手拢进衣袖中,“此种可遇不可求之物,当然是凭着缘分找寻。” 这种话,剑无雪半个字都不信,思片刻,道“你总该告诉我一些你的计划,免得到时被我打乱。” “没关系,对于你,我向来是大度且包容的。”谢厌笑眯眯地望向剑无雪,“无论你捣什么乱,我都可以为你收拾,但除了一点——” 话到这里止住,故意引得剑无雪问“哪一点?” “以后不许随便烧掉别人的求亲帖。”谢厌伸出指尖,戳着剑无雪胸膛,慢慢道。 话毕,也不管剑无雪还有无东西要带,谢厌弯着眼睛将符纸捏碎。 周遭场景转换,漫天风雪扑面而来,如意料之中,狂躁得几欲将人掀翻。但未曾料到的是,目之所及,唯茫茫皓雪,十里方圆,断壁残垣、空无人烟。 谢厌渐渐蹙起眉,“咦”了一声,“这里怎会如此凄惨?” 一件宽大厚袄从头顶兜下来,将谢厌罩住,尔后剑无雪将手伸进谢厌衣袖,把他微凉的手握入掌心。 “冷不冷?”剑无雪问,语气有些闷。 谢厌抬头一“啊”,却瞬间扭头,皱起鼻子,“你可有闻见什么味道?” 剑无雪朝某个方向眯了眯眼“血腥味。” “还有魔族的味道。”谢厌补充,慢条斯理拉下帽子,得不咸不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2章 朝圣地疏勒 朝圣地疏勒 一听魔族, 剑无雪的表情瞬时沉下去, 向北而望, 眸光冰冷。他仍记得去岁夏天,落雁湖秘境中, 那些魔族的丑陋姿态, 以及……对谢厌这幅身躯的觊觎,不由将谢厌抓得更紧。 谢厌却是极不适应这种两只手都被抓住的姿势, 缓慢挪动手指,把剑无雪的手推开, 并问“有兴趣一探究竟?” “自然。”剑无雪遂了谢厌的意愿,不过只有一半——他垂下一只手,抽剑出鞘、反握剑柄, 至于另一只,仍旧抓着谢厌不放。随后又道,“但是在将你送往安全之地以后。” 饶是如今境界已至玄冥境三层, 然谢厌就在身侧, 剑无雪不敢托大。 谢厌望着剑无雪侧脸,漫不经心一笑“你初到此地, 连路都不识,便知道何处安全不安全了?” “这——”剑无雪眉头深深蹙起。谢厌所言不假,他连如今身在何地都不知晓,更别谈安全与否。魔族当诛, 谢厌当护, 他又不愿带着谢厌去讨伐魔族, 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两难局面。 “随我来,在去寻找玉佛莲之前,我还要取些东西。”谢厌抬手往剑无雪额上拍了一下,反手将身侧人手腕抓住,带他往城中行去。 “你应当知晓,碎叶川乃数百年前,莽州最大的部族。此处位于碎叶川南部,名为疏勒,为朝圣所建。现今时节不大好,若是夏时来,还能赶上祭典。”边走,谢厌边徐徐缓缓对剑无雪道。 剑无雪沉声“可如今这模样,就算换在夏季,仍是不会有祭典了。” 谢厌哼笑,不予回答。 足踏无声,风雪犹刀。 入城之后,血腥气息更为浓烈,疮痍逼入视线,八方四面,墙倾颓、瓦成屑,神祇雕像更是遭拦腰斩断。 深雪长埋枯败断枝,而断枝下,又依稀可见断肢残臂。 一座空城。 一座死城。 剑无雪驻足四望,握在明寂初空上的手,越收越紧。 谢厌与他并肩,不消多时,飞雪积满周身,他未伸手拂落,目光仍是平静。 “看见这样的场景,你心中不悲痛?”剑无雪偏过头,紧盯谢厌双眸。 “曾经悲痛过,但与他们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很少有东西能打垮他们。”谢厌伸手去接一片落到眼前的雪花,语调缓慢悠悠,“莽州的人,就如莽州的花草,充满韧性;又似莽州的刀,充满血性。他们生活在大陆的最北方,离无尽之涯最近,魔族侵袭之事,十有八。九发生在此地,但区区魔族,从来杀不尽他们。” 言罢,又松开手,任由这片莹白冰晶,逐风远去。 仿佛是为了应证谢厌的话,不多时,便有一支队入城来,沿街城内是否有幸存者。 有人见着他们,立时高呼招手。剑无雪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大致能猜出是何意思,思及谢厌要去取东西,当即摇头回应。 那人又叽里咕噜了一堆,见谢厌和剑无雪理也不理、仍立在原处,干脆冲过来,一手拉住一个,打算把两人拖出城,然而一用力,发现根拖不动。 这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穿棕色皮袄,蹬深黑皮靴,腰佩雪亮弯刀,生了一双大眼睛,因面前两人不配合,急得满脸通红。 谢厌大半张脸被兜帽遮住,蓬松毛领又挡去下半张,看上去不像好话的样子,于是青年将目光投向剑无雪,无视那冷漠冻人的表情,叽里呱啦、手舞足蹈,试图与他讲清现下疏勒城中有多危险。 而剑无雪,自然是听不懂的。 谢厌被两人的模样逗乐,极轻地笑了声,拉低衣领上的那圈绒毛,又一指剑无雪,用这里的语言,对青年道“他是个修行者,并不惧怕魔族。我们现下要去日月湖,可否告知于我,你们暂居于何处,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与你们汇合。” 谁知青年一听“日月湖”这个地名,竟是惊得跳起来“日月湖便是那群魔族被召唤出的地方,当下已成他们的老巢,那处实在太危险,你们还是随我回去,有什么事,等援军抵达、将魔族收拾干净,再办不迟!” 青年边跳边话的同时,又有一人行至此处,他看上去年长许多,更是分寸有礼,听见谢厌方才剑无雪是修行者,便尊敬地“日月湖已被魔族占据,此时独闯,并非上策。两位侠士,可否随我们一道往金河上游?城中逃出去的人皆在那处,我们已向周边求援,但援军到达尚需时间……” 他话未完,谢厌已明白意思,不过是希望修行者能够去城中暂避所充当保护者而已,当即点头,道无须恳求,我们会过去保护那边的人,直到援军过来。 青年顿时高兴了,拍着胸脯对那个年长之人道“侍卫长,便由我带他们过去!” 侍卫长允了青年,不过压着他向谢厌与剑无雪道谢行礼,才肯放人。 三人往疏勒城外行去。 剑无雪除了先前打量周遭,目光未曾从谢厌身上挪开半分。 同样一种话,由北地之人出来,便是三分粗鲁三分粗俗,分外嫌恶;可谢厌开口,却觉得好听十分、悦耳至极,仿佛弹奏某种悠远古老的乐器。 这令他生出某种念头,但很快意识到谢厌必定不会喜欢此种念头,又不得不压下去。 目光亦跟着往下挪,从谢厌轻弯的眉眼,掠过鼻梁与唇,最后落到那只拉住他的手上——衣袖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手腕,白皙如瓷,根受不住风雪。剑无雪赶紧将衣袖替谢厌拉下去。 谢厌被他的动静吸引过注意力,颇为无所谓地晃了晃手臂,道“不打算问我什么?” 剑无雪掀眸看向他“你连这里的方言都学会了,到底在此地待了几年?” “……”谢厌无言片刻,“我以为你会问,他们同我了什么。” “自然是打算问的。”剑无雪轻声道。 谢厌没好气哼笑一声,抬手往剑无雪额头拍去一巴掌。 这时,在前带路、名为阿云的青年颇为好奇地回头“你们的话,是否是南边官话?” 谢厌点头“是。” 阿云的表情顿时变得夸张“哇,这么,你们是南胤人了?” “我们从扶疏城来。”谢厌轻轻勾起唇角。 “哦——原来如此!”完,阿云又问大名鼎鼎的中立城是何等景象、风俗与莽州是否有不同、吃穿又有何特色……一连串问题,就跟不停歇的风一般,不停冲谢厌叽里呱啦。 剑无雪面无表情用明寂初空把离谢厌越来越近的阿云挑开,再将谢厌往后拽了拽,替他拉低帽檐、拢高衣领,这番动作中的排斥意味很足,让谢厌不由挑了下眉。 “少年。”谢厌微微眯眼,脑袋往剑无雪凑近几分,“想学这里的话吗?需要我教你吗?” “不想学,不需要,但你如果要教,我不会拒绝。”剑无雪瘫着脸瞪他,“再者,你还未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时间过得太久,你且让我算算。”谢厌轻笑着敛下眼眸,语气漫不经心,数息后,答“约莫六年。” 剑无雪又问“缘何至此?” 这次,谢厌不肯直言答案“有机会,你自会知晓其中缘由。” 剑无雪眼神微颤,却早已习惯,不过此时此刻,却是起了某种猜测。被谢厌松松拉着的手反客为主,将人紧紧握住,可到底是不放心谢厌走他身后,于是将谢厌往前推了推,自己落后半步。 北地的寒冷与中州不同,在这里,步回风特制的衣料便不太够用,于是剑无雪调转体内至阳之气,如落雁湖秘境中那般,为谢厌取暖。 他一边观察道路两旁情形,一边装作被谢厌敷衍过后、不甘心另起话题的样子,低声“之前在落凤城,我听闻你是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你在里面睡了多久?” “嗯哼,三百多年吧。”谢厌亦四下打量,不慢不紧答道。剑无雪悄悄渡过来的至阳之气让他从骨子里开始暖和,语调便懒洋洋的。 “三百多年,都是睡在一具棺材里?”剑无雪蹙起眉。 谢厌散漫点头“对。” “为何不回去东风一梦遥?” “那会儿正巧传送符用光了,身上亦无旁的东西,便就近找了个地方。” 者无心,听者有意。 剑无雪无声将人攥紧,暗自敛眸,从种种痕迹中拼凑真相避世三百年,曾入莽州六年,对碎叶川最为熟悉,以及刻意被历史抹去,这些关键点,令他不得不将谢厌与某个声名狼藉,又名声赫赫的人联系起来… 但他面上并无表现,不动声色把问题给绕了回去“方才你同他们,了些什么?” 谢厌便将方才的对话三言两语总结一番,接着道“还真是有点意思,这次的魔族竟是被召唤出来的。” “被召唤出的……”剑无雪沉吟片刻,“你还是教我这里的方言吧,我去问清情况。” 谢厌瞪他许久,又翻了个白眼“等你学会,约莫已是数月后,魔族早被清理好几茬了。” “行,还是你去问。”剑无雪不得不如是道。 谢厌忍不住笑出声,但见剑无雪表情瘫得不行,便忍住了,对前头的阿云道“先前你魔族是被召唤出来的,可知是何人所为?” 熟料阿云的语气又恨又气,复杂至极“是城里的两个孩,他们无意间捡了关于阵法的书籍,便照着上面的指示做了……谁想,竟酿成如此后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3章 三十三层天 三十三层天 孩? 谢厌将阿云的话翻译给剑无雪, 两相对视, 各自眼底浮现的,皆是惊讶——召唤阵法成功与否,与画阵者修为境界息息相关, 寻常孩,可没这么大能耐召唤魔族。 这背后, 必定有人在操纵。 剑无雪抓紧谢厌的手,低声问“你可有插手此事之打算?” “他们已经向周围请求支援,我为何还要多管闲事?”谢厌抬头远眺夜色渐沉的天幕,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再者,我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决, 哪还抽得出空管旁人。” 闻言, 剑无雪抿起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和谢厌的矛盾点便在此处。谢厌惯来不爱掺和这些麻烦事, 在谢厌心中, 援军将至, 北地之事合该由北地人处理。但剑无雪, 路见不平, 总想拔剑相助一番。 可谢厌若是不愿, 他独自去, 岂非将这人置于险地?可若是不去, 又过不去心里的坎。一番纠结, 竟是又陷入先前的两难境地。 这时候,却是听得谢厌一声轻笑。 谢厌好看的眼眸幽幽一转,目光落到剑无雪脸上,漫不经心与他对望“我们少年呢,向来侠义心肠,叫你闭上眼假装没看见,定然不可能。是以,想做什么便去做,不用顾忌我。” 着,又慢条斯理将手从剑无雪手里抽走“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跟着,一同去寻玉佛莲。你恰巧来到此地,恰巧遇上此事,算是某种际遇,历练一番,能有不收获。” 北地天色黑得早,不过申时,四野亦是沉寂一片、渐染鸦黑。 风雪呼号,卷起枯枝断叶入云霄,谢厌加快了步伐,剑无雪追上去,加重语气“我不可能让你独自去。” 谢厌头也不回地回答他“但你同样放不下此地遭魔族侵袭的百姓。” “等解决完此事,再去寻玉佛莲,好不好?”剑无雪声音里带上些许急切。 谢厌语调仍是不咸不淡“我是有大把的时间,但玉佛莲没有。且我们不能认为,察觉到迹象、前来寻找玉佛莲的仅有我们一拨人。” 后方的少年追问“那你为何答应那名侍卫长的请求?” “起初不了解情形,想着援军今夜便能抵达,去金河上游走一遭,并不耽误什么。现今看来,若想查清背后原因,须得破费一番功夫。”谢厌偏过头去,清幽一笑,左右两只袖子抵在一处,双手交握,不给剑无雪任何抓住的机会,“认识这么久了,莫不成你还不了解我怕麻烦的性子?” 谢厌的话语与动作皆透出浓重的拒绝意味,声音虽平平,但隐隐已有了古不耐烦之意,剑无雪默然敛眸,咬牙不语。 七州大地,人族世代生活于此。数千年前,魔族撕裂空间而来,妄图将这片土地抢夺入自己手中,奴役生活于此地的人们,甚至以之为食。两支种族爆发战争,以人族付出惨重代价、魔族被逼入无尽之涯暂时划下句点。 魔族与人族,有史以来便不可共存。身为一名修行者,在魔族来犯时挺身而出,乃一种能。但谢厌,却已然失了这样的血性与天性。 这人看世间一切都是淡漠无心的,不在意山河是否破损、人间是否安好,不理会周遭人是笑是闹,安居于自己画出的方寸之地,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寻得忘魂丹三味药引、令一个人忘记一段过往,以及教导、培养剑无雪,待他修行有所得、境界有所成,在让他杀死他。 这个瞬间,剑无雪忽然想问,若是不进饭食,便能消散于天地,你是否从此不再看一眼我端上桌的菜肴;若是不添衣加裳,便能同风雪一道离去,你是否从此拒绝我为你披上的外衣。 但回想起谢厌那双似笑非笑、似弯非弯的桃花眼,剑无雪什么都不出口。 他怕得到“是”这个答案。 他怕谢厌,这个人间愈发没意思了,还是化作最初的一道弥散在天地间的、无人可以瞧见的至阴之气,来得痛快。 ——纵使知晓这人心底所想,亦怕亲耳闻见。 究竟要经历多少,才会生出如斯念头? 剑无雪又一次,第不知多少次,在心底询问谢厌。 答案唯有自己去寻。 一番思量间,目的地已至。 城中幸存者暂时的避难所乃一山洞,掩在一道自高处垂落的瀑布之后,与外界隔着一条宽阔溪流,若是和同为人族的对手交战,此地算得上隐蔽性极高,但想要阻隔魔族,尚需一番布置。 阿云划船带两人过去,入内,即见数堆篝火,众人围坐周围,正互相包扎伤口。 谢厌抬眼一扫,便知此地中人,没有一个是修行者,便对剑无雪笑道“在他们的援军到达之前,恐怕要辛苦你了。” “那你呢?”剑无雪问。 “我?稍作休息,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明日再去日月湖。”谢厌轻笑着耸肩。 剑无雪暂且收起明寂初空,向前一步,拦在谢厌身前,不许他走去别的地方,“你要去日月湖取什么东西?” 谢厌抬指点了一下他额头“就算告诉了你,你也找不到。” 剑无雪反问,青灰色眼眸里透出十足倔强“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找不到?” “这种时候,就别和我贫了。”谢厌哼笑着绕开他,在角落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扬起下巴,一指领他们进来的青年,“阿云方才已向这群父老乡亲将你介绍了一番,现下该你发挥作用了,少年人。” “此时并无魔族来犯,我又不通医术,能发挥何种作用?”边反驳,剑无雪边坐到谢厌身旁。 他非常不愿谢厌直接坐在枯草上,但碍于当下情形,以及并不宽阔的空间,无法摆出榻椅,只得拿了一床厚被子,将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包起来。 谢厌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透出来,听上去瓮瓮的“此时你又不大乐意去拯救他人了?” “现如今,他们除了精神不济、身体带伤外,旁的一切尚可,而这两点,我无能为力。”剑无雪轻轻一拨粽子谢厌,让他由靠住洞壁,改为靠在自己肩上,并敛眸解释。 “所以,你的救人,便只是在危急关头,替人解决那些危及性命的玩意儿了?”谢厌又开始笑,轻晃肩膀,连带着令剑无雪亦跟着抖动。 剑无雪摁住这枚大粽子,低声道“你知晓我不爱话,无法用言语振奋周围。” “没想到我们少年竟是个沉默的侠客。”谢厌笑着,从鸿蒙戒里掏出几道符,把“粽子皮”薅开一个口,递给剑无雪,“第一道,贴在洞口,能防风雪;第二道,丢入水中,可做预警之用;第三道,自己留着,若是碰见打不过的玩意儿,再使出来。” 剑无雪不接“都给我了,那你呢?” 谢厌眉梢轻挑,道“我还有许多。” 剑无雪看定谢厌,语气沉着冷静“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谢厌“……”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精了? 于是他有些艰难地抬手,拍了剑无雪额头一巴掌,没好气道“否则你认为我为何去日月湖?” 剑无雪按住谢厌的手,眉心微蹙“你早知此地有危险?” 谢厌翻了个白眼“醒醒,我又不是星算师,怎会未卜先知此地状况。我是怕采玉佛莲的途中会出事。” 未料此言一出,剑无雪登时严肃神情“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让你独自去。” 谢厌又笑起来。 他被剑无雪包得严实,唯余一双眼眸露在外面。此时此刻,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弯成新月似的弧度,眸底映出橘红火光,却因了这分笑意,被轻轻揉碎,化作柔和光波,若涟漪清漾。 笑意轻,声音亦轻,在噼里啪啦不断燃烧的火堆旁,几乎要听不真切。 “少年,这个世上根没有两全之法。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你不可能即陪我去寻玉佛莲,又留在此地,帮着他们驱赶魔族。” “我不会等你平定此方患难,再去寻玉佛莲。而魔族,更是不会按照你的时间与计划进犯或撤退。” “人生就是这般,由一个又一个选择、一次又一次取舍组成。当你面临两个选项,选择其中一个,注定要放弃另一个。” “要往哪边走,仔细思考吧。” 完,不待剑无雪有所回应,谢厌从鸿蒙戒里掏出辟谷丹,往嘴里塞进两颗,接着,将头往后一靠,阖上双目。 剑无雪亦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情绪。 这时,入城寻幸存者的队归来,休息或睡觉的人立时迎过去,安静的山洞内变得嘈杂。 谢厌听见他们问询最多的,是“可有发现将军”。 却见侍卫长垂眸摇头,神色哀戚。 第一个从人群抽身离去的是阿云,他落寞地坐到谢厌身旁,低声问“修行者大人,我们有机会抢回疏勒城吗?” 谢厌闭着眼睛回答他“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活着,便有机会抢回属于你们的土地。” “可是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许是害怕被旁人听见,阿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仍是没能完,因为侍卫长大步走过来,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又是一踹,将人踹离火堆。 侍卫长高声道“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便会与魔族斗争到底!你,丧气话的子,罚你今夜去山洞外放哨!” 阿云没做反抗,默不作声去了。 一个姑娘与他擦肩而过,向侍卫长递来一些东西,并道“从前我在离恨塔附近捡到过几佛经,今日魔族来袭,我不甚将其中一点燃,发现那些魔物竟是惧怕佛经燃烧后的火光。我想,我们可以把剩下几点燃,这样,今夜会平安些。” “你竟敢去离恨塔捡佛经!”旁边有人探出脑袋,一脸愕然地瞧着这女子。 又有一人开口问“离恨塔?离恨塔又怎么了?那儿的佛经捡不得?” “并非捡不得,只是那里面,有个高僧在闭关!” “高僧?什么高僧?若是高僧,为何魔族来犯,不见他出来?” “据我爷爷,那位高僧好几百年前就进去了!” “莫不是死在里边了?” “若是死在里面,那这些由他颂过的经书,为何还能驱赶魔类?” 眼见着洞内几个年轻人就要吵起来,角落中一个老人出来打圆场,并将离恨塔的故事讲了一番。 “据,那位高僧啊,便是三百年前,碎叶川部族的三王子。在当时,便是千里挑一的修行者,主修佛,由他加持过的佛经,自然是威力无穷。 这人,光他的名字,你们或许不知晓是谁,但若是告诉你们,他就是那位萨满大人前来草原和亲的原因,你们便清楚他的身份了。 那位三王子殿下,向来是无心政事的,但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 这位老人讲故事很有一番事,吵吵闹闹的年轻人都围去他身边,安静聆听。这一边,剑无雪伸手将火堆拨旺,顺口问“他们在什么?” 谢厌却是晃了晃脑袋,将盖在头顶的被子抖掉,再抬手一指,透过冬日并不厚重的水帘指向北边渺远之处,那处孤塔缥缈,仿若接天。 他望着孤塔,慢条斯理道“北边的那座塔,名为离恨塔。取‘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之意。却是一座佛塔。” “佛塔为何取道家之名?”剑无雪不解。 “因为是某个人瞎取的。”到此,谢厌幽幽笑起来,翘起唇角,弯下眼尾,无端透出一股渺远感,“那塔呢,里面坐着……或者睡着一个人。” 剑无雪不喜欢他这幅神情,伸手将他唇角弧度抹平“何人?” 谢厌往旁侧躲了躲,继续道“是碎叶川部族最后一位三王子,北武第一位……唔,他该是什么身份呢……” 到后头,竟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人流传后世的,是何身份。 “北武第一个皇帝的弟弟,名叫耶律追,谥号睿亲王。便是娶了前去碎叶川和亲的胤国最后那位国师之人。”剑无雪接过谢厌的话,并将这人抬起的手按下来,一寸寸握入掌心,“他们在这个时候耶律追做何?” 谢厌偏头,笑看剑无雪,语调散漫“少年,人家好歹是位亲王,你连名带姓地称呼,是否不大好?” 剑无雪心不管好与不好,他都不会尊敬地称呼那人,却在这时,听得有人惊呼“离恨塔……离恨塔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4章 剑光若垂虹 剑光若垂虹 风雪不知何时止歇, 幽弥夜色中,那渺远孤高的塔仿若经年的壁上浮画, 历过数重风霜, 正一寸寸往下脱落。起初是塔尖, 尔后至塔身, 最后一声震天轰响, 整座塔倾颓坠地。 一点雄浑元力升空,犹如涟漪,自离恨塔往外扩散,压低四野衰草,撞击枯枝山石,却是阒然无声, 不搅碎一草一木, 与沉寂夜色柔相融合。 崖顶垂落的水帘遭斩断,洞中人骤感狂风拂面, 但不冰冷。不过欲细细感受时,这歇风,这股元力,却是消失了。 洞中人见得此情此景,无论惊讶的, 还是惧怕的, 皆聚到一处, 七嘴八舌讨论“离恨塔怎么会塌了?” “莫非是魔族、魔族打到离恨塔去了!” “魔族攻塔做何?约莫是那位三王子出世了吧?” “应当就是高僧出世吧?刚才的风里, 隐隐透出了治愈之力!我伤口都不疼了!” 一派嘈杂中, 角落里的剑无雪却是忆起一件该与此无关之事。 当年谢厌送他上太玄山闭关,临行前封了石室,告诉他若是有所突破,自行破门而出便是。后来他出关,的确是划了道剑气过去,震碎石门,方踏足外界。 而现在,瞧这天地间真元之波动,显然是闭关于离恨塔中的人出关了。这样的出关方式,却是与他先前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处。 若谢厌便是那位……那位前往碎叶川和亲的国师,两者相联系,耶律追闭关,应是在谢厌指点下进行的,甚至连那扇门,亦是由他亲自封上。 且离恨塔,约莫就是谢厌瞎取的名,再往前一推,指不定那塔,都是在他主持下修建而成。 一阵烦躁涌上心头,眉峰不着痕迹蹙起,剑无雪掀眸与谢厌对视,但尚未言语,竟是听得山洞之外传来稀微杂音。 ——有东西来了。 下一瞬,谢厌抬手拍上剑无雪肩膀“少年人,轮到你表现了。” 未能出口的话悉数吞入腹中,剑无雪垂眸点头,起身祭出明寂初空,反手挽剑、当空一划。刹那间,剑光冲破水帘,跃入夜色,萧杀四合。 借着夜色遮掩、潜行而来的魔族被剑无雪一道剑气逼出身形,细数来者,虽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喽啰,但数目却在三十之上。 剑无雪只身守在洞口,织剑光成,将其拦杀在外,可电光火石之间,那几个后回来的人,后颈竟浮现出黑印! 这是魔族的追踪术! 谢厌掀开剑无雪裹住他的棉被,嚯然起身,立符纸于指尖,并沉声一喝“烧佛经!” 恰在此时,追踪术生效,一道弥散暗黑幽芒的虚无之门出现在洞壁上,对面正进行传送的丑陋魔族清晰可见。 此地伤患众多,传送符纸无法一次性带走,且山洞已然到了尽头,退无可退,危急之间,谢厌只能将符纸打向那幽暗的传送阵法。 砰—— 一声沉响,洞壁化作碎石,飞溅入溪流,在传送阵法中的魔族摇晃一瞬,亦仅有一瞬。 不过时间够了,那个姑娘已将佛经抛入火堆,霎时之间,山洞内佛力激荡,凝成一股灿烂金光,冲天而起,又訇然四散。 眨眼后,却是崖已非崖、洞不成洞,众人立足之处,已然被此道佛光削成四面无所遮拦的平台。 周遭灰尘激荡,瀑布猛然砸落,水花高溅,堪堪在众人脚踩处三尺开外。 谢厌有些无奈,并争分夺秒地扶了下额头,道“你怎么全部丢一起了。” “我我我、我情急之下,顺手一抛……”姑娘涨红了脸。 “罢了,无碍。”谢厌冲她摆手,掏出一道新的符纸,招呼上后继而来的魔族。 却见此时,四面荒野,幽弥得瞧不真切的夜色中,竟是出现数个传送阵出口。 溪面上,剑无雪提剑横斩,剑光之盛,犹如十六夜之月,明明煌煌,破开长风,破开沉夜,于一声清啸间,斩杀身前数只魔。 紧接着,足尖一跃,退回谢厌身侧。 剑光未散,乌发起落,他蹙眉环视,道“到底召唤出了多少魔物。” 谢厌与他并肩,轻轻哼笑“最初那两个孩子召唤出一个,那一个又召唤旁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穷无尽也。” 剑无雪没好气地捏了一下谢厌手指“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玩笑在这种时候比较有意义。”谢厌眼中笑意不减,边,边单手捏起明寂初空剑刃,在上面抹了一道符纸,“给你看个漂亮的。” 言罢眼一眨,握住剑无雪执剑的手,倏然往上一扬。 刹那间,光华犹如烟花绽放,升入天空、照亮四野,却不似烟花那般转瞬即逝,此光久久不歇,映得荒原仿若白昼。 接着,剑刃一偏,从另一个方向划出一抹亮色,与方才的光芒交错纵横。 电光火石,又有一道金光自北方涌来,势若迅雷,眨眼即至头顶,定睛一看,乃是一遮天蔽地的卍字结印。 那印沉势坠落,天幕间纵横的光在此瞬碎作细屑,与卍字印一道,犹如雨下。 碎光流淌,金光茫茫,所到之处,低阶魔物灰飞烟灭,荒野上,唯余几名境界还算不错的魔族,正伺机逃跑。 远处响起一声悠扬佛号,一人白衣黑发,踏如练金芒而来,徐徐缓缓落地,位置正好在谢厌面前。 来者单手立于胸前,朝谢厌点头一礼,随即抓起佛珠,砸向尚且苟活着的其中一个魔族。 战火再开,兵戈破风之声又起。谢厌放开握住剑无雪的手,食指擦过中指,在明寂初空剑身上轻弹一记,笑道“佛修乃阴暗妖邪之克星,是以一道印落下,便能使这几十只魔物化作齑粉。” 剑无雪沉声一“嗯”,眸光冰冷,长剑斜里一挑,击飞欲从后方偷袭谢厌的一只魔,再一旋身,锁住其后路。 长剑起落,剑光明灭,华华耀耀,夺目逼人。 剑势凛冽至极、凌厉至极,剑风袭来,仿佛昆仑山巅,永世不消的寒凉。 谢厌如何察觉不出这人的剑与先前不大一样,此时此刻,剑无雪出招收招,皆染了几分发泄意味。 他凝视剑无雪诛魔的背影,缓慢敛低眸眼,看向摊开朝上的手心,这上面纹路支离破碎,要多曲折有多曲折。 先前对留刀过的话,原原告诉剑无雪,亦是合适。 太晚了。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太晚了。 他也曾年少,也曾意气风发,诛魔除恶,名扬天下;但月落日沉,经年风雨,凉透热血,少年早在他的江湖中死去。 山川风月,为时已晚;浪涛红尘,再无心思。唯消弭于天地,一念而已。 刹那分神,刹那生灭,再抬眼,通过传送阵法来到此地的魔物已被清理干净。 见此,谢厌拢了拢衣袖,捧起手炉、调转方向,朝剑无雪或耶律追皆不在的方向,慢慢走去。 到底是没能走掉,到底是,剑无雪快了一步——他来到谢厌身后,抓住这人的手。 “要去哪里?”剑无雪沉声发问。 谢厌不回头,微微挑眉,轻而缓地勾起唇角,语调懒散“自然是去我想去的地方。” 剑无雪将这人往回拽,一双冷眸,面无表情“我与你一道。” 谢厌偏头瞥了眼剑无雪,接着抬手一指定于丈许远处的耶律追,道“你可以与他一道,反正你俩志向都是解救疾苦众生。” 耶律追见谢厌终于看他,双手合十“师……” 但那个“父”还未出口,就被谢厌瞪了一眼。思及从前种种,耶律追顿时改口,喊了声“王妃。” 剑无雪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谢厌内心哭笑不得,但一扫剑无雪神情,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计上心头。 “是该与你介绍一番再离开。”谢厌拖长语调,拉着剑无雪走到耶律追身前,以一种极亲密的姿势,勾住耶律追肩膀,“从前呢,你哭着闹着要做我徒弟,若是我答应了你,那你便该叫他一声师娘;但我呢,一直以待孩子的态度待你,按照这关系,你可以称呼他为娘。” 握住明寂初空的手寸寸收紧,剑无雪掀起眼皮,瞬也不瞬盯住谢厌,语气冷得吓人“他修佛。” “修佛怎么了?你这是在歧视佛门。”谢厌不在意摆手。 “佛门不沾染红尘。”剑无雪定定道。 谢厌理直气壮“他破戒了。” 耶律追“……” “总之,少年,和你师娘要好好相处,追会南方官话,你又不同北方语言,会需要他的。”谢厌放开耶律追,抽走被剑无雪抓住的手,往他马尾上胡乱薅了一把,转身离去。 可依旧没能走掉,这一次,他两只手都被抓住了——剑无雪与耶律追一人一只。 时迟那时快,剑无雪收起明寂初空,手起手落,劈在谢厌后颈上。 谢厌未曾防备,眼一闭,堕入无边黑暗中。 剑无雪把人打横抱起,冷肃着一双眼眸,直视对面的耶律追“你方才想喊他师父?” 耶律追不答。 “你是北武王朝的睿亲王耶律追,那么谢厌,便该是当时胤国的国师,你们草原的大萨满了?”剑无雪又道。 对面人白衣黑发,仍旧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后,他道“你欲图了解此事,便该问此事中人。” 又话锋一转“不过,无论我是否喊谢厌师父,他都是我的王妃,请把他给我。” 这一回,轮到剑无雪不言。 对视一瞬,一人并指斜划,剑光浩若垂虹;一人翻手出掌,掌风横扫六合。 阒然夜色,狼藉荒原,争夺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5章 他心悦于你 他心悦于你 谢厌醒来时, 后颈隐隐作痛,定睛一看, 自己竟是被剑无雪用类似于母鸡护崽的姿势护在怀里,想要动弹分外艰难。 这崽子长进了,居然学会把他打晕。谢厌没好气心想,恰巧剑无雪察觉他清醒,垂眸看过来。 剑无雪分明想什么,但谢厌没给他机会,抬手就是一巴掌, 拍的仍是老位置,额头。 “你们俩打架了?”谢厌提溜开剑无雪的手, 从他怀中起身,整理一番衣衫, 挪到靠近火堆的位置,扫了眼对面的耶律追,随后问道。 这两人脸上倒是没挂彩, 不过衣衫破了耶律追衣摆成了抹布条, 剑无雪手臂上的衣料少了一截,此外还有数处褶皱。种种痕迹, 足以明两人曾恶战不休。 见得两人都不话, 谢厌冷笑一声,又问“谁赢了?” ——没有人赢。 剑无雪与耶律追一言不合, 于荒野中大打出手, 两人皆顾及着睡过去的谢厌, 是以非常放不开,可饶是如此,阵仗依旧足以惊动不远处的幸存者们。 于旁人而言,他二人先前合力诛魔,如今却交起手来,中间还有个被打晕的谢厌。如此情景,叫他们一头雾水,于是侍卫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先劝架再。 这两人便被这样拉开,正好援军在此时赶到,更是断了再起干戈之可能。 前来支援的修行者们带领疏勒城的幸存者,在附近另外寻得一处避风洞穴,随后了解情形、医治伤患、编队轮换值守,以及分出人手入城进行第二次查。 此时此刻,谢厌与剑无雪、耶律追,就坐在洞穴深处。 火光跳跃,柴薪噼啪,风声雪声入耳,竟是混杂成为一股悠远的宁静感。谢厌看见火堆底下躺着个已经不再圆滚的红薯,心思一动,用树枝将它给拨出来。 随后道“既然都不肯回答我,那追与我出去,至于少年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剑无雪自是不肯,谢厌竖起眼眸瞪他,两相对视数息,前者才做出退让。 “不许走太远,不许去太久,我在此地等你。”剑无雪望定谢厌,沉声道。 谢厌凉丝丝一哼,不予答复,用厚实的袖口包住手,再弯腰捡起红薯,与耶律追一道慢慢走出洞口。 外头风大,耶律追替谢厌加了件披风,两人并肩行远,来到一处溪流旁。 雪光清幽,波光却不柔和,风在溪面泛起一层又一层鳞纹,困扰了这条缓慢流淌着的、逐渐干涸的溪流。 耶律追捡了块石头坐下,拨动叶紫檀手串,望向身前浅溪,轻声开口,“那些人认出了我,又根据你的白发,猜测你是否为大萨满,我不知你此番回来意欲为何,便否认了。 红薯被素白手指一分为二,白气袅袅升起,漫过眉梢,氤氲入眼,化作一道浅浅的雾。谢厌咬了一口滚烫的红薯肉,随意点头“做得很对。” 耶律追抽手为谢厌递去一张手帕,让他用这个将红薯包起来,接着继续道“不过师父,跟在你身旁那个少、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谢厌抬眸看向对岸覆满风雪的缓坡,不作回答,并且反问“你也觉得,他并非是个少年,对不对?” 略加思,耶律追慢慢讲出自己的答案“他眉目尚且稚嫩,但眼神深沉无比,凛冽如冰,这不似一个少年所有的。而且……师父,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种话,得等出来,我才知该不该吧。”谢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有话快。” “从一开始,他便极其针对我。思来想去,其实缘故并非在我,而在你,又或者,是我们的关系。再者,他的眼神一直陈述一个事实。” 言及此,耶律追故意顿住。 风雪在耳边呼啸而过,牵起垂落胸前的发。霜发肆意狂舞间,谢厌敷衍地接话“什么事实?” 耶律追抬眸看他,得郑重“他心悦于你,师父。” 此言一出,四野皆静,除却风声,再无他响。 谢厌敛下眸。 眼神么,未曾去仔细分辨过,又或许因为剑无雪看他,与看旁人,向来有所区别,便忽略了去。 剑无雪连眼神都在这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不会一直如此吧? 等等,他真的迟钝至斯,不待别人点明,都无法发现? 但没等谢厌理清头绪,耶律追又道 “他眸眼冰凉,唯一的柔情皆倾注于你身,这份爱意,比从前那些向你献花、求爱的任何人,都来得浓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6章 我非你不可 我非你不可 谢厌弹了一块烤得焦脆的红薯皮到溪流中。漆黑的碎片擦过漆黑的夜,于尚未消融的雪团上弹跳几许, 坠入水中, 随波逐流。 他许久没话。 剑无雪对别人极少上心,对他却是管天管地, 从吃穿到出行,一丝不苟、细致无暇。剑无雪待他向来好极,以至于他没能在一开始察觉出,这人在某些方面发生了改变。 到底,还是自己失职。不, 算不上失职,他与剑无雪, 自始至终都是平等的关系, 剑无雪会喜欢上他,应当是意料之外。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地点,所发生的不恰当之事。 “师父,你对他又如何呢?我想应当是非比寻常的, 毕竟以往遇见此类情形, 你早一脚把人踹开,根不会给那人留下任何出现在你身边的机会。”喧嚣风雪中, 耶律追再度出声,却是自问自答,自行解。 谢厌又咬了一口红薯。 莽州的风太过凛冽, 这才不过片刻, 新烤出来的红薯便凉了。于是耶律追抬手指向红薯, 又道“师父你瞧,从前你亦不会吃烤红薯,更不会在它变凉后,仍将它捧着。但因为这红薯是那位‘少年’烤给你的,你予以了不同于以往的待遇。” 谢厌“……” 他凉凉瞥了耶律追一眼,“别三句话不离‘师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猪八戒呢。” 耶律追自青石上起身,正面朝着谢厌,道出一声“阿弥陀佛”,语气恭敬至极“师父在笑。” “我叫你出来,为的不是讨论剑无雪。”谢厌弹了一片红薯皮到耶律追脑门上,慢条斯理道。 耶律追面露疑惑“那是为何?” “不为什么。”谢厌淡淡地,扫过一眼捧在手上、逐渐凉透的红薯,在丢与不丢间徘徊半晌,终是放入鸿蒙戒、由炻器保存。 在对面的耶律追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讨论那位剑无雪吧。” 谢厌“……” 他掀眸,目光凉且幽,透着一股子危险意味。 见状,耶律追适时收敛,偏转视线,偏转话锋,道“师父,我觉得你与从前相比,不太一样了。” 谢厌将手收进袖子里,懒散发问“哪里不一样?” “心境不同,看向周遭的眼神过于空泛凉薄,带着浓厚的厌倦意味。”耶律追又瞧了眼谢厌,适才缓慢道出自己的感受,并问“师父,可是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的事多了去了。”谢厌不咸不淡道。 耶律追眉心微蹙,捻动佛珠的手停顿,问“是否与当年南边那位皇帝有关?” 谢厌挑唇轻笑,望向山,望向水,最后才望向耶律追,“不只与他有关。” “与你率军南下,夺去胤国半壁江山有关?”耶律追又问。 “与此无关,此为结果。”谢厌淡淡道。 “可否……详细一?”耶律追走到谢厌身侧,表情认真凝重。 谢厌眸眼里笑意漫不经心“不过是在妖魔祸世时未曾出手,被打成罪魁祸首的魔头罢了。” “我父王、兄长不会做出此等之事,是……赵辜?”耶律追眉心越蹙越紧,“我虽闭关,却并非完全不闻外界事。妖魔祸世,当是你来草原的第五年,昆仑山脉出现裂缝、群魔四出一事? 谢厌平平一“嗯”。 “当时昆仑位于胤国境内,出了事,便该胤国处理。推及前因后果——他们无能为力,便北上向你求援,遭你拒绝,于是拿此做文章,将脏水泼到你头上?”耶律追极聪慧,稍加推测,即明了前因后果。 谢厌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赵辜太贪心,他不能废了一个人武脉,还想着那人会为他卖命。” “可你又不只与赵辜有关,那剩下的原因,是什么?”耶律追道。 “厌倦这个世间,自然是因为这世间之人太过愚蠢,不值得我再费心力。这群旁人煽风点火、什么便信什么的愚民,这群一旦当下利益遭损、便翻脸不认的庸人,他们从来不知何为自救,永远只会期盼旁人在危险关头从天而降,救苦救难、散播慈悲,他们生活的尘世,我自认配不上。” 言及此,谢厌冷笑间出现稀微嘲讽。 耶律追换了神色,眸光渐趋复杂,望定谢厌许久,终是只道出一声,“阿弥陀佛”。 世人如盆中水,滴墨一点,尚能自净清明;泼墨一盆,则深之染之,不复当初。 谢厌抬眼凝望漫天风雪,风雪无喜无怒,喜怒只在世间之人。片刻后,他道“这便是你欲普度的众生。” 耶律追缓慢开口,眼神慈悲“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行吧。”谢厌无所谓地摆摆手,拉了把险些被风垂落的帽子,迈开步伐,逆着来时路而行。 “师父。”耶律追跟在他身后,“此次回碎叶川,意欲为何?” “意在玉佛莲。”谢厌轻轻哼笑一声,收敛眸中不屑之色,将漫不经心的表情挂回脸上,“起来,曾经有过这样一则传闻,玉佛莲开花,往往伴随真佛现世。算时间,玉佛莲差不多要出现了,你亦在此时破塔而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便是那真佛?” 耶律追语气谦逊“师父笑,我不过一介僧人,算不上佛。” “佛即众生,众生即佛。由此推论,你亦是佛。”谢厌用耶律追方才的话回他。 “阿弥陀佛。”耶律追合十双手,朝着天地一礼,“师父可有探明玉佛莲的位置?” 谢厌向更北的方向一扬下颌“在入暮山。” “入暮山凶险万分,师父,你把这个带上罢。”耶律追从鸿蒙戒取出一支青玉瓷瓶,上前半步,与谢厌并肩,将之递去,“当年自南疆所得的金瑶露,共两枚,可暂时修复武脉。” 见到耶律追手上的东西,谢厌轻轻“咦”了一声“怎么在你这里?我以为在日月湖。” “的确应在日月湖,是我将它取出,打算趁你不备偷偷放在你身上。结果还没动手,就入塔闭关了。”耶律追解释。 “倒是因缘巧合,如此一来,我不用再去日月湖走一遭。”谢厌眉梢一挑,接过瓷瓶,拔开瓶塞、轻嗅一番,才放入鸿蒙戒。 见状,耶律追补充“虽是三百年的东西,但应当是没坏的。” 谢厌慢悠悠一笑,“没关系,若是坏了,等我从入暮山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揍你。”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谢厌与耶律追一前一后朝山洞行去,还未靠近,便见剑无雪撑伞而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谢厌拉到他身侧,查探手是否冰凉;第二件事,是将那件耶律追为谢厌披上的披风扯掉,换成他带来的。 谢厌又好气又好笑,想逗两句,但对上剑无雪那双深沉的眼睛,刹那间,所有话语,皆随风雪消弭于天地。 唯余一声无奈又纵容的,“少年啊”。 这个高龄三百多岁的少年拉着谢厌往反方向而去,至隐蔽无人处,轻轻弹指,点燃早些时候搭起的柴火堆。 “另一个放哨点。”剑无雪解释,摆出谢厌惯用的床榻,按着人坐上去,紧接着不等谢厌有所反应,倾身将人抱住。 “你先前是开玩笑的。”剑无雪下颌抵着谢厌肩膀,垂眸凝视他散在背后的长发,沉声道。 谢厌撩了一下眼皮“什么是开玩笑的?” “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你与耶律追,仅是师徒,并非夫妻?”剑无雪冷哼道,环在谢厌腰上的手寸寸收紧,“不过,纵使如此,我也得寻个机会,去北武都城,将你曾经的和亲文书、婚书一类的东西给烧了。” “你这崽子,还烧上瘾了?”谢厌不由失笑,心却是又酸又软,甚至有些闷。方才在溪边,在风雪中,所思所想倒是硬气得很,但一到剑无雪面前,那底气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瓦解,空缺的地方又遭缓缓填满。 或许是纵容惯了这人,分明到了狠心叱责的时候,却连半句强硬的话都不出口。 剑无雪又是一声哼,随后道“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明日一早,便进攻日月湖。到时候我也去,替你将东西取出来,然后陪你去寻玉佛莲。” “你这算做好决定了?不查幕后真凶了?”谢厌轻轻挑眉,背慢慢坐直,却被剑无雪拦腰一带,撞进他怀中。 松松系起的发顿时散乱,连带披风亦跟着往下滑落,又被剑无雪干燥温热的手一一理好。 “北地的修行者、北武官府之人,皆在此,查明真凶,并非非我不可。”剑无雪眸光微敛,声音渐轻,但到后头,又是一种咬牙切齿地坚定,“但我……我非你不可。无论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受——讨厌也好,嫌弃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独自离去。所以,你别想着偷偷溜走。” 谢厌在剑无雪怀里低低笑了声,随后放慢语调,缓缓开口“不必去日月湖了,东西在追身上,方才他交给我了。” “还有,文书、婚契,不必去烧,在大婚当晚,追便写了和离书给我。因了当时需要王妃这一重身份,在草原立足,才未对外公布。” 虽然是不恰当的意外,但迁就下去,又有何妨? 反正忘魂丹三味药引,落雁湖秘境的炽羽蝉已寻到,南疆与他交好,生长于圣山上的千里光并不难求,唯有玉佛莲,尚需花费一番功夫。 离集齐四枚天菱蕊果实还有两年,再纵容两年,又有何妨,反正都会忘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7章 雪后寻兰芳 雪后寻兰芳 闻得此言, 剑无雪静默片刻, 环在谢厌腰上的其中一只手缓慢上移, 扣住这人肩膀。 他眼睫轻颤,内心狂喜万分。 很明显,他的心思被谢厌发现了, 否则这人不会故意耶律追是他师娘之类的话,来刺激他。毕竟谢厌从不是多事之人,与耶律追之间,又不是那等关系,更是没必要刻意渲染。 那么谢厌在这种时候这些, 是否意味着在他心中,自己是占有几分地位的?又或者, 是否意味着, 谢厌在试着接受自己? 不不不,光自己胡乱猜想不行, 必须得问出口, 必须亲耳听见答案。如是想道, 剑无雪抬头, 强装出一副镇定模样, 问“你告诉我这个, 作何意图?” 谢厌半挑眉梢后弯起眼睛, 笑望剑无雪, 徐徐缓缓道“把一些事实讲出来而已, 免得某些人一天到晚动歪脑筋。” 语气较之从前, 并无变化,仍旧是散漫的语调,懒得费力抬高的音量。 那份欣喜被瞬间浇冷,剑无雪垂下脑袋,抵住谢厌肩膀,闷闷道“哦。” 片刻后,剑无雪不死心地追问“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吗?或者,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动歪脑筋。” “因为你一旦动起歪脑筋来,会让我困扰。譬如那日你一言不合烧了留刀的求亲帖,留刀立刻拿此事与我了一番话,令我不得不做一些解释。”谢厌哼笑一声,将剑无雪扒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一一挪开,坐到一旁去。 这一刻,剑无雪不管怀里还是心里,都空落落的。他低敛眸眼,捡起一旁的树枝,借着拨旺火堆的动作掩饰心绪,并问“只是因为这个?不为别的?” 谢厌理了理后背的帽子,又是一声笑“你认为还该有什么?” 剑无雪再度“哦”了一声,心道莫非谢厌并没发现自己喜欢他?之前的事真的只是逗他玩的? 失落失落失落。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发展方向仍是好的,至少谢厌愿意为他解释一些东西,而不是像从前那般敷衍搪塞。 思及此处,剑无雪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点少得可怜的安慰。于是继续拨火堆的动作,并习惯性地往里丢了个红薯,可转眼一看,谢厌已经躺下了,并用被子遮住脸,丝毫没有吃宵夜的打算。 风雪不歇,柴堆噼里啪啦烧了一宿,今夜相安无事。 寅时方过,前往日月湖刺探敌情的修行者归来,与同伴详对方数量、修为境界及布置。谢厌从榻上醒来,简单洗漱过后,同剑无雪一道从放哨点回到暂避所,恰巧听了个末尾。 接到求援、赶来此地的修行者皆是北武人,先前同剑无雪交谈,念及他不通北地语言,所以换了南方官话,现今所言,皆是北语,谢厌见剑无雪有些在意,便捡了些重点,翻译与他听。 并随口问“既然你已打定主意不去日月湖,为何还要回来此处?” “我只是想过来瞧瞧。”剑无雪扫了眼各自休息的人,轻声道。 谢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不若顺道带我路过日月湖,顺道查探一番湖畔情形。” 剑无雪摇头“不必,我们即刻启程,去寻玉佛莲。” “既然如此,那走吧。”谢厌又是一声轻哼,言罢折身往洞外行去,不过方向与来时有所不同。 风雪犹盛,撑伞与否,其实区别不大,谢厌拉了拉衣袖,正思考着是否要拿个手炉出来,听得剑无雪问“你是否已经得知玉佛莲在何处?” 下一瞬,剑无雪行至谢厌身侧,替他挡去迎面扑来的雪花,并抓住他手腕,渡来一丝至阳之力。 谢厌缓缓偏头,眯了下眼,低声问“何以见得?” 剑无雪不愿直言方才提及玉佛莲,耶律追表情微有变化一事,便道“前一次在落雁湖秘境中,你寻炽羽蝉,尚且与我道过一番其特征,及其应在方位。这一次,却是直截了当迈开步伐,显然已有目标。” 谢厌平平一“啧”,单手托住下颌,一脸若有所思。 见他似乎识出破绽,剑无雪轻轻唤了声“谢厌”,进行话题转移“你已知晓玉佛莲在何处,却在一开始毫不犹豫同意侍卫长的要求,这又是为何?” “我若是不同意,等你问及此事,便也不得不同意了。因而,不如一开始就答应。”谢厌漂亮的眼眸幽幽一转,缓慢笑开。 剑无雪住脚,望定谢厌,一脸认真“你是为我答应的。” “可以这样认为。”谢厌不大能够心安理得接受剑无雪这样的目光,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随后看向远处,“但我一开始想的是,先替你答应了,等你忙着解决他们的事情,再偷偷溜走。” 少年的表情顿时垮下来,“你总爱这样,先一句话,叫人欢欣雀跃,后一句话便如一盆凉水。” “我一向如此,两年了,莫非你还没习惯?”谢厌轻拍剑无雪肩膀,提步继续前行,但完,又微微一顿,低声补充“不过,没习惯也无妨。” “我虽习惯,却不认同。不过……”这“不过”二字刚出口,便见谢厌似笑非笑望过来,剑无雪微微抿唇,吞下后半截话,道“算了,还是认同吧。” 谢厌笑着拍了一把剑无雪额头,后者顺势把温了一夜的红薯递给他,“话回来,玉佛莲在何处?” “在入暮山。”谢厌道。 剑无雪不知此地,抬头四顾,却是茫茫风雪遮眼,根辨不清远处是否有山脉。 “在北方。”谢厌见状,一扬下巴,指了指入暮山所在方位,“我亦只闻过其名,此前并未亲身闯过。玉佛莲应在山顶,但想要上山,首先得闯过山下幻阵,接着通过山腰杀阵。” 剑无雪眉心一蹙“幻阵?” “有人曾用‘雪后寻兰芳,幻中道真意’来形容此阵。据身处阵中,或能看见生平最渴望的,或能遇上一生中最害怕的,甚至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心魔。”谢厌不慢不紧道,“这个阵法,算得上是锤炼心性的上佳场所。” 剑无雪却是呢喃一番“心魔”二字。 “生活在这尘世中,无人不生心魔。”谢厌又弯起眉眼,但笑意不入眼,语气凉薄,“这俗世,就是这般,就算是再无心无欲的人,一旦有所经历,心底亦会滋生恶魔。” “可有避阵之法?”剑无雪问。 “还未入阵便想逃避,少年,这可不像你的作风。”谢厌轻轻一“啧”,没好气地薅上剑无雪发顶,“那个幻阵乃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阵法,就算是飞升成神的人去到那里,都不能避免。” “那通过幻阵可有什么窍门?” “我又没闯过,亦不认识甚么闯过入暮山幻阵之人,如何得知?” 剑无雪抿唇许久,将伞悬浮于空,从鸿蒙戒中掏出数件法器,捧到谢厌身前,“我虽不知你过去,你亦从来不提过去之事,看似放下,可我觉得,你从未真正放下过。这些都是清心定神的法器,你拿好,该用时一定要……” 谢厌抬手在他眼前微晃,笑眼弯弯地打断他,“少年,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记忆只有短短数年,幻阵便不能拿你怎么样。幻阵会察觉到你内心所有的害怕与妄念,无论当下这个你,脑海中是否记得。” 接着,又补充“除此之外,入暮山的幻阵还有一个特点若是同在山中的两人,互相有牵连,有机会会入同一个幻境。” 剑无雪微微一怔,“如此一来,那两个人岂不是能看见对方所念所想为何物?” “理论如此,但实际如何,做不得定论。不过少年,谨记一点,是幻阵考验,不若看成是自己在考验自己。”谢厌笑着,手从剑无雪发顶滑落,在他额上轻弹一下,旋即不给任何反应间隙,捏碎传送符纸。 风雪一瞬,荒野中两人身影消失;眨眼过后,入暮山迎来新的访客。 谢厌垂眼扫过山口石碑,慢条斯理掰开手里的烤红薯,一分为二,递去一半给剑无雪,大抵是想讲一句“吃完好上路”,但见少年神情认真严肃,便住了口。 剑无雪并未运气好到买来的所有红薯都是甜的,当下这个,味道就有几分寡淡。有些嫌弃,正打算换一样吃食给谢厌当早餐,却见这人三下两下吃完,将红薯皮给抛入幻阵,一阵灵力激荡后,于半空消失不见。 仿佛预示了两人接下来的命运。 谢厌笑着轻哼一声,拍去指尖渣屑,缓步入内。剑无雪紧随其后。 入暮山山脚灵力又是一荡,细微光芒明灭,新访客的身影即消失在风雪之下。 天地重归安宁。 疏勒城中,艳丽的春梅红衣角自风雪呼啸的长街中一闪而过,手中陌刀淌过寒芒。 她熟门熟路穿街过巷,行至一家酒肆,推门入内。 “先生,待杀死赶来支援的那批修行者,血祭所需人数便够了,无尽之涯与七州间的通道,随时能够开启。”不曾拂肩头雪花,温飒朝窗前执杯慢饮之人一礼,轻声汇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8章 曾名满天下 曾名满天下 剑无雪看见了一片雪原。 谢厌, 在入暮山的幻阵中, 或会看见平生渴望至极的事物,或会再度经历一生中最害怕的过往, 又或者, 会被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心魔困扰。 但他所见, 唯茫茫一雪原而已。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见幻境中的谢厌,又或者, 因了与谢厌的牵连, 与那人进入同一个幻境。 然此时此刻,迎面而来是雪,转身之后是雪,足下, 亦是厚积数尺、甚至数丈深的雪。 天地间唯有雪色,无边无垠的荒原, 再见不得他物。 这是怎么回事? 他害怕下雪?他渴望下雪?又或者,雪是他的心魔? 都不可能。饶是仅有将近三年的记忆, 剑无雪深知自己与雪的缘分并不深——名字只是随口取的, 算不得什么联系。 剑无雪反手握住明寂初空,剑尖指地,在阴冷天光下,晕开一道虚影。他开始在雪原上行走, 心翼翼地、慢慢查探。 但这片雪原, 就似他曾经走过的任何一条没有危险的路, 除却空旷寂寥了些, 未曾遇见任何阻拦。 剑无雪不免有些疑惑,心想,莫不是这幻境出了问题,忘记给他设置障碍了? 那么,该去往何方?着雨过天青色的少年蹙起眉稍。 不知该去往何方,但停在原地不是他的作风,剑无雪沿着方才的路继续前行,手腕在不经意间翻转些许角度,剑光映过来那瞬,他倏地反应过来什么。 当即顿足,立剑轻挽,再斜里一递,剑气磅礴而出,犹如飞石击打水面,扬起一朵又一朵,雪与泥与碎石混杂开成的花。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人出现在“花”后,同样是挽剑,再斜递,回以剑无雪一击。 剑光如贯日长虹,訇然落地,震得四面八方积雪腾空而起,与从天而降的飞雪交错,白茫一片、遮挡视线,像是天上地下,同时落雪。 这一击来势汹汹,压迫力极强,剑无雪提剑迎上,与来者在数息间对过数十招。 战得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剑无雪基是被对面人压着打,他不得不使出“江山厌”最后一式“江山不可尽”来挡住对方磅然一击,再接第一式“秋老洞庭”,换来半分空隙,闪身掠至数丈外。 待得漫天尘与雪散落,见得对方容貌,剑无雪一愣。 来者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眉目如凝霜,俊俏又冰冷。 这个人,正是自己。但又不似自己,对面人眉眼长开了一些,且元力浑厚,境界入了地仙境,当是几年后的他。 等等,一个以过往记忆为原料、制造幻境的阵法,怎么会凭空造出一个几年后的自己? 但幻阵不给他思考时间,稍稍分神,对面那个剑无雪已提剑而至。 地仙境修行者的一击,堪堪玄冥境三层的剑无雪,接得有些吃力,不过有了先前数十招的经验,倒也不算太难堪。但交锋一瞬,剑无雪探得对方体内真元与他有所不同,对面这个“剑无雪”,丹田内没一星半点至阳之气。 剑无雪觉得这也许就是幻阵的破绽,幻阵能创造出一个数年后的他,但没办法复刻所有。 再有一个问题,便是对方所用剑法。不是谢厌教的那些,更不是神都学院里初入门的那几套,倒是与那日在落雁湖秘境中,他偶然使出的一招颇为相似。 短暂的交手过后,对方放弃优势,率先退开到数丈外,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将剑尖指向剑无雪,沉声道“你以为,凭一己之力,真能救得了这天下苍生吗?” 剑无雪“?” “你停在陆地神仙境界,不愿入长生境,做那世间唯一的太上忘情,为的是济世救民、天下苍生,但这天下,不见得希望你如此。” “你乃东华皇族后裔,如今的皇室已察觉到这点,你真的以为,他们会给这样的你救人机会?” “他们只会借你的手杀人,然后抹黑你。” “你在跟谁话?”剑无雪蹙起眉,打断对方渐趋凌厉的辞,疑惑发问。话的同时,手中剑亦提起,随时可平递出招。 “呵,大名鼎鼎的剑圣也会装傻,真是稀奇。”对面拥有与剑无雪一般模样、却着剑无雪听不懂的话的剑者冷笑一声,抛弃手中剑,尔后并指朝天一划,催动体内真元、默念剑诀,使一剑化九剑,盘旋于空,又同时朝剑无雪落下! 那人的身后,昼阳初升;他的足下,冰莲绽放。 剑气磅礴至极,剑意冰冷彻骨,每一剑都携带陆地神仙无上元力,剑无雪心下骇然,心知凭借此时的自己无以抵挡,正欲看准时机闪避,脚下地面竟是一震。 时迟那时快,一声轰响自远方传来,波荡无垠雪原。下一瞬,漫天雪花倒飞,冰层崩塌,天地间所有幻象,俱摧枯拉朽倾颓。 另一个剑无雪消失了,包括他的剑气剑意,与悬空的剑。 风在喧嚣,雪无声嘶吼,混乱之中,剑无雪看见远处有个熟悉身影,那人红衣白发,手执长剑,立于青山青石青翠竹海间,身姿挺拔。 幻境? 仍是幻境,若非身置幻境,谢厌当是做不到拔剑的。 可若是幻境,那个被谢厌遇上的人,又该是谁? 剑无雪微微眯眼,稳住身形,朝着景象与他身处之地截然不同的远方,掠足而去。 时间拉回初入入暮山幻境时。 谢厌先剑无雪一步走进去,边拍指尖的残渣碎屑,边抬眼打量四下风景,走得漫不经心,神情轻淡至极。 他并不担忧自己会在幻境中遇见可怕的东西。时至今日,最渴望的,不过是让剑无雪杀死自己;最害怕的……他连消散于天地都不惧怕,还有什么是害怕的? 曾誉名满天下,曾骂名满天下,曾与友共生死,曾孤身走莽州,曾毁去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历过多少风霜,度过多少岁月,甚至连万魔永夜都安然度过,还有什么好怕的? 尘世浮沉,最可怕不过人心,而人心,是幻境最缺少的东西。 至于心魔…… 心早死去,何谈生魔? 他挑眉轻笑,慢条斯理捻了捻袖口,却发现刹那间,身上厚重衣衫已变轻薄,一袭红缎凉滑贴骨,恰似当年他功体完好时,极喜爱的面料。 低头,见得身侧佩剑,是那柄垂虹天影。 “我在此地等你许久。”一个曾经熟悉,如今陌生十分的声音响在耳侧。 谢厌仔细分辨许久,终于认出来。他偏头,拖长调子一“哦”,“是你,赵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59章 垂虹天影剑 垂虹天影剑 幻境中时节在初夏。山谷清幽, 层林叠翠,因风生出细密涛浪;虫声和着鸟啼奏响, 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一派怡然悠闲。 谢厌唇畔的笑亦是悠悠,手指勾着垂虹天影剑穗上的流苏, 步伐不快不慢,依着先前速度, 往谷中行去,丝毫不为身侧兀然多出一人惊讶或困扰。 在这种地方遇见赵辜, 乃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谢厌原以为他会跟着剑无雪走入同一个幻境, 去瞧瞧那少年的过往心事,可惜不能如所愿。 出现在此地的赵辜, 穿玄地银雷纹广袖长袍, 用料华贵、刺绣精湛, 这是某年月,他与谢厌微服私访江南, 谢厌亲自为他挑的, 从襟口到下摆,无一不符合谢厌的审美。 但这样一个人,以当年模样、当年衣装, 立于身侧, 谢厌内心波澜不惊, 甚至抓出一把瓜子, 边吃边问“今年是哪一年?” “大正六年。”赵辜答。 “哦,你废我武脉那一年。”言及此,他撩起眼皮,往四野轻轻一扫,慢吞吞又凉幽幽笑起来,“如此来,这里当是断海无涯了。时隔多年,我竟是忘了那处的模样。” 幻阵捏出来的赵辜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思许久,道出方才的那句“我在此地等你许久。” 谢厌“噗嗤”一声,格外嘲笑这幻境的水平,心道如果入暮山幻阵就这点能耐,那么他家少年约莫可以平安通过。 不过,若真就这水平,未免也太无聊了些,于是为了打发时间、找点消遣,谢厌随口问“你等我做何?又是为何要在此处等我?” 赵辜却是停下脚步,看定谢厌,深深思。 可谢厌没耐心等他,抽出垂虹天影,遥指某个方向,似笑非笑问“等我来替你平定那处的祸患?” 剑尖所指,是断海无涯深处,那里曾爆发尸毒,令数千生灵沦为行尸走肉。 那年夏初,谢厌自行请命前来调查,一人一剑,封山门、锁空谷,灭数千走尸,与炼尸之人对峙。 胜,的确是他胜了,对战三日三夜,胜得艰辛,毕竟敌人是陆地神仙境界。 却不料斩杀炼尸者那瞬,一根自数千里外射出、镌刻无数恶毒咒文的箭破空而来、袭至身后。 谢厌历经数番恶战,正是虚弱之时,根无从回防,那自中州神京而来的一箭,从后背直刺脐下三寸丹田处,咒文之力登时扩散周身。 刹那间,丹田碎、武脉断,身形一晃在晃,连握剑的力气都无,找不到支撑,只能狼狈跪地,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千余年的剑,自掌心滑落、坠入深渊底部。 当是时,除重宇深殿、高居王座的赵辜,无人知晓谢厌单骑下西南,入断海无涯;当是时,除神京观星台那台射日之弩,无物可在瞬息间,越千里杀人。 转念一想,便知何人所为。 武脉被废的刹那,痛也不痛?谢厌不太能回忆起了,但那一刻,是万念成灰心已死。 谢厌依稀记得,当时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若那年离开东风一梦遥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不是赵家兄妹就好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谢厌用问“今日中午吃什么”的寻常语调问出那话,幻境里的赵辜一愣。 他只是幻阵抓取谢厌过往经历,所造出的一抹虚影,制造完成的那刻,他想法已定、行为已定,为的不过让入阵之人,永远留在阵中。 是以,这个赵辜知晓今夕何夕,今朝身处何地,却答不出谢厌所问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毕竟古往今来,入暮山幻阵也没遇见几个,会拿幻境当消遣、瞎逗乐的人,来者通常是一门心思闯关,见着幻象便提刀猛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搅乱心境的玩意儿弄没再,可这位,相当不同寻常。 于是幻境起了变化。 数息后,在山石旁、衣袂起落的赵辜变成了躺在龙床上、虚弱不已的赵辜。 周遭场景亦有所改变,昼骤成夜,入目,是重宇长桥玉台,飞檐雕栏华表,星辉落满宫殿,廊上廊下、殿内殿外,灯盏煌煌。 大正十三年,神京乾元殿。 榻上之人年岁未老,鬓发先白,因了吩咐,近前无一人服侍;倒是远处,不知哪座楼宇中,妃嫔宫娥长哭不止,声声哀婉。 谢厌瞧了一眼,抬脚便走,这些女人的哭声挠得他耳朵疼。 却是没能走掉,因为他听见一句极轻的,“你终于来看我了。” 侧目一观,竟见一红衣白发之人,慢条斯理走近龙榻,拂袖轻笑,与他对答“来看看你临死前的模样,来看看,你是否对我有话要。” 谢厌眼神一凛。 这不对,他人已入幻境,幻境何必再造一个虚假的他?且幻境蛊惑人心,现下这模样,分明是搭了个戏台子请他观看。 幻境好心为他消磨时间?不可能。 ——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或变故。 心中有了定夺,谢厌抬手按住垂虹天影,打算寻个时机,一剑劈过去——在这幻境中,他功体完好无损。 与此同时,“戏台上”几近濒死的赵辜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他身旁的“谢厌”,气若游丝道“我一直想问,这些年来,你是否恨过我?”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出口还算在情在理,但偏生开口之人是“赵辜”,听者为“谢厌”。 真真是令人极不痛快的一模,谢厌翻了个白眼,想也不想,抽剑出鞘,聚雄浑元力于剑尖,使出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一招,朝床榻边两人斩去。 而电光火石间,一道陌生刀气自截然相反的地方贯入乾元殿,来得猝不及防,与谢厌剑气相撞时分,两股元力腾然冲天,将整座大殿掀翻! 大地震颤,过眼万物皆成齑粉,有碎屑滚落,有尘埃升起,灯辉星辉凌乱当空,一时之间,场面难以形容。 谢厌立剑于原处,身形不动,任霜发四扬、红衣起落。 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仍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谢厌似笑非笑偏了偏头,静待对方刀者露出真容,或有下一步动作。 同时,还抽空在心底臭不要脸地对自己方才那一剑进行评价三百多年没拿剑,甫一出招,手感极佳,看来的确是天赋过人。 不过他立于原地不动,对方却是有几分试图躲藏的意思,衣袂在喧嚣尘埃中一闪,顿时远去。 谢厌足尖一点,追在他身后,懒洋洋地道“方才那个‘谢厌’,是你想出来的吧?既然同入一个幻境,便证明你我关系匪浅,怎么还没见面就想着逃呢?怕我吃了你不成?” 对方不答,身形愈发诡异迅速。他着玄色衣衫,手持弯刀,背影不似谢厌记忆中的任何人。 谢厌不甚明显地蹙起眉,剑当空一撩,使出春江花月夜中第三式第七招,闪至那人身前,再旋身递剑,剑光化飞花,将人锁进瞬息间织成的剑中。 这一瞬,他看清对方的模样,依旧不是所知所识的任何一人。 他当即揪住对方衣领,沉声问“你是谁?” 对方却“你在幻境中看见赵辜,是否证明心里仍旧有他的位置?” 谢厌笑了,揪着这人一同落地,眸光一转,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怎知那个赵辜,是我想出来的?” 对方脸色有瞬息变化。 “还有,你叫他赵辜。我还以为后世之人,都称他烈帝。”谢厌唇畔弧度更甚,轻轻松手,后退半步,将垂虹天影收回腰间,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你。准确地,我不认识你这张脸,但你能与我同处一方幻境,想必,我们曾经是认识的。” 对方道“你怎知我非为幻境中人?” “我可不觉得这幻阵会怕我怕得连个照面都不敢和我打。”谢厌凉幽幽一笑,“还是,你依旧想隐瞒自己的身份。行啊,那就这样,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言罢,他抬脚便走,不带半分留恋。 “这是你我二人共同的幻境。”那人立于原处,沉声道。 谢厌头也不回“那又如何,一剑,或一刀,劈碎便是。” “那你为何现在不动手?”那人又问。 “因为幻境困扰不了我,未曾从幻境中走出的人,是你。”谢厌散漫道。 他走了几步,又来到那个夏初的山谷,涧水清澈,山风清凉,鸟啼声声,虫鸣唱晚。 与谢厌同处一方幻境之人跟过来,问“你为何在那时动手?” “你又为何选择在那个时候?”谢厌反问他。 此言一出,身后之人定,拂过衣袖,沉眸望定谢厌,神情、动作与幻境中最初出现的那个赵辜,有八。九分相似。但谢厌背对着他,没有看见。 “因为赵辜不会问那样的问题。”那人道。 “哦?”谢厌挑眉,尾音上挑,“你又知晓了?” 他又“不管你恨他与否,当年的事,他都不会后悔。因此,赵辜从不纠结这样的问题。” “蜀山仙林初见,他不会收回对你伸出的手。” “北闯昆仑虚,他不会拒绝与你同行。” “入主中州,他不会不采纳设立观星台、削弱国师权力的谏言。” “而神京观星台上,他更不会收回发箭的命令。” “位及此,有些事,纵使不愿,亦不得不做。当年的你,风头太盛,名声太好,皇权危矣。” 字字句句,皆是往昔。 句句字字,皆成云烟。 谢厌目光扫过远山渺云,渐渐停下脚步,摩挲着剑穗流苏,似笑非笑问“那你缘何至此?” “想把一件东西还给你。”那人道。 谢厌偏头“何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0章 不复当初矣 不复当初矣 一柄古朴带鞘的剑出现在那人手上, 剑长三尺,鞘上雕纹古雅大气,剑柄缀赤红剑穗, 在深谷清幽的风中, 打着旋儿晃动。 这柄剑,与谢厌腰间所佩,竟是一模一样。 垂虹天影剑。 不同于幻境中虚化而成, 是真真切切的垂虹天影。 那坠落于断海无涯深处, 谢厌冷笑一声,连带剑鞘一同舍弃的垂虹天影。 今时今刻,虚幻的断海无涯中, 阳光透过层林洒下宛如碎屑的浮金,又因微风拂动树梢, 时明时灭。光似有若无地淌过谢厌霜白长发,为他镀上一道稀微的影, 谢厌上挑的桃花眼眼角轻垂,扫过那人手上的剑,轻描淡写道“你把它还给我,那你, 想要什么?” 赵辜看着谢厌的眼睛, 他眸光幽深, 手寸寸地, 在剑鞘上收紧“我不后悔方才所那些, 但身为一个平凡人, 一生不可能不犯错。我此一生,唯一的错,便那夜御书房中,允诺让你代替丹珠,前往碎叶川和亲。” 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冬末春初,神京漫天飘零细雪。星星点点的素白团在重楼深阙内轻舞,有人冒雪而来,无视左右禁卫,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推开御书房大门。 那时赵辜正与内阁大臣商议预防建州东北春旱之事,其中两位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谢厌不入内,就那么靠在门边,吹着冷风,隔了两三丈的距离,耐着性子听他们把架吵完,等书房内安静,才开口。 “陛下,您真打算,把自己的亲妹妹嫁到数千里外的草原上去?”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清澈带润,透着股不出的质感。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更加寂静,大臣们屏息凝神、不敢发表一言,房内房外,几乎可闻落针声。 赵辜这才注意到来了人,立时挥退周围大臣,亲自去门口,把人接进来。又是递手炉又是吩咐加火盆,好一阵伺候,话却是不留情,“碎叶川求娶大胤室宗之女,我膝下尚无子嗣,丹珠是唯一的公主。” 谢厌撩起眼皮,凉丝丝地看着他“你大可以从宗室中挑一名女子,封为郡主。” “此事已定,你无需在言。”赵辜道,言罢拂袖,蹙眉坐回龙椅中。 这一年,谢厌重伤初愈,终于能自如行走。伤是何人所为,自不必多。因得武脉俱损,形如废人,他不得不接受始作俑者的“好意”,于深宫内疗养。赵辜鲜少亲自来探望,时常来他的宫殿之人,是赵丹珠。 是赵辜的妹妹,其实更像谢厌的妹妹。初遇那年,女娃娃一团,不过三四岁,而如今,已是待嫁年华。这是被他捧在手掌心里养大的女孩,怎能让她远嫁千里,去做一个区区三王子的王妃? 更何况,赵辜之所以毅然决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了公主与国师关系过密,他心生猜疑,便要将那些不管是有是无的念头掐死——赵氏王朝,曾出过一名女帝,而谢厌,既有能力拥护他上位,自然能改扶他人。 赵辜的声音落定于烛火通明的御书房内,低且沉,更压着一股火与不耐。谢厌迎着他的视线笑开,撩开垂落脸侧的一绺发,轻轻笑道“既然缘由在我与丹珠之间,你不若让我去,和这个亲。” “你——”赵辜一愣。 谢厌慢条斯理起身,张开双手,继续对赵辜笑。 高挂的灯盏在室内晕开橘黄光芒,映亮谢厌的眼睛,却照不清他眸底。烛光下的他委实瘦弱单薄,养了半年,脸上依旧无甚血色,白得隐隐泛青,两截露出在外的腕骨上青黑血管明显至极,桡骨突出。 但依旧美,美而脆弱,仿佛是尊一碰即碎的瓷器。 “你收兵权、设观星台,并下令废去我武脉,不就是担心我实力太强,会危及你的皇位吗?”谢厌抖了抖衣袖,晃碎一地的影,“如今我北上,不正合你的意?任我如何掀动莽州风云,你胤朝,都是赵姓天下。” 赵辜又了声“你”,语气比之方才,弱去不知多少分。 烛火自他衣摆、袖口间浮云的腾龙上淌过,幽幽一闪,收尾于阴影之处。 谢厌下巴一扬,神色认真坚定,“赵辜,你答应我,我保证,你身下的皇位,会一直姓赵。” 赵辜食指于案上轻叩,蹙眉道“北地游牧之人,逐水草而居,那处风沙甚重……” “既然如此,你还舍得你妹妹去么?”谢厌垂下手臂打断他,上前几步,瞪视桌后之人,音量一字较一字更大,及最后一字,甚至牵动心肺,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住身前书桌,睁着眼,眨也不眨怒望赵辜。 又道“赵辜,我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她是你妹妹,从便懂得保护你,为了救你,甚至不顾惜自己性命,拿头撞刀的妹妹!” “你是我的兄弟,与我并肩作战十数年,同生共死的兄弟。”赵辜回视他,眉目仍是初时,但眼神已不复当初,里面卷着风云,是暗色,是汹涌,是王座孤高,容不下任何人在身侧。 “呵。”谢厌紧盯他,冷冷牵起唇角,“你的兄弟早已被你杀死在断海无涯,现在,你还想再杀一个妹妹。” 不欲多谈,轻理袖口,转身朝外行去。 “我没想过,你第一次踏出栖霞阁来找我,是为了这样的事。”赵辜在他身后沉声道。 谢厌脚步微顿,眼尾一勾,用余光瞥着赵辜,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再开口,赵辜却是拉长语调“国师所言……” 谢厌不耐烦地打断“我已不再是国师。” 龙椅上的人沉眸,饶是轻叹,亦带了上位者的威严“我早就知道,你当是不愿被我带回神京的。” “不如我捅你一刀,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谢厌冷哼反讽。 赵辜又是一声叹“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你这样的惊世之才,无论安放在何处,我都不安心。” 谢厌眸色更冷,伸手按住门扉,再猛地推开“你是仗着禁军人数众多,且无数隐卫在暗处,我杀不了你。” 冷冽宵风灌进来,夹杂着雪珠,被温暖的室内一蒸,霎时湿了一地。谢厌抬眼,见此情此景,宛若苍空挂泪。 谢厌受不住这等寒凉,了没一会儿,便拢袖提步,这时,听得赵辜甩了不知是砚台还是旁的什么,道“你伤也养好了,若是想走,便走吧。” 伤养好了?谢厌又是一声冷笑,反手合上御书房大门,不再多一言。 那些年月,谢厌不是没有恨过赵辜。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人啊。他们年少相识,打马并辔、同舟共济,踏过千江月,涉过千江水,历遍山川、诗酒年华。 赵辜的山河,是在他的帮助下,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到头来,一片肝胆丹心,被捅了个鲜血淋漓。 不愧是帝王心、比纸薄,伴君如伴虎。 但到后来,谢厌渐渐不恨了。 看过多少风霜红尘,被经年岁月摩挲眉眼,他发现,这人间,这天下,处处皆是如赵辜那般薄凉之人。 这条名为尘世的河流脏得太快,每个人都似赵辜。 亏得他心善,没反手将这世间给毁了。 谢厌觉得这天下人,还真该好好地,想自己道一次谢。 但不恨,不代表赵辜他后悔让谢厌去碎叶川时,谢厌不生气。赵辜话音甫落,谢厌怒极反笑,于瞬息间按住垂虹天影剑柄,先拔剑,再抽剑鞘,下一瞬剑气猛然迸发,直袭赵辜面门。 “这世间之事,由不得你后悔,赵辜。”谢厌撩起眼眸,凉丝丝道。 剑光明明浩浩,于虚空交织不落,似花,似霰,缭绕周身,轻旋曼舞,映他红衣翻飞,霜发起落,美得犹如一幅画卷。 但于对面的赵辜而言,却并不美妙。这幻境对谢厌太好,让他功体完好如初。他的每一剑,如携风雷之势,剑意澎湃磅礴,令赵辜避无可避,不得不迎刃而上。 两个人少年时,互相拆招过招乃家常便饭。他们的招式对方都太熟悉,平递、斜挑、横斩、直劈,一招一式,仿佛如同过往。 但每招每式,蕴藏之意却大不相同,谢厌是不耐烦了、单方面发泄,招招凛冽如冰,式式凌厉逼人。赵辜的境界,与谢厌全盛时期境界差异不,竟是招招溃,招招退。 待到谢厌一剑破开竹海,逼得赵辜无路可退时,终于停下了攻势。 与此同时,幻境受到冲击,四方震荡不已,天空剥落,层云衰颓,瞬息后,远处竟浮现一片雪原。 谢厌没理会周遭变化,剑在手上轻轻一挽,挑眉看向赵辜,道“这是你轮回的第几世?” 赵辜在悬崖边定,玄色袖口里灌满了风,犹如招展的翅。他望了眼谢厌身后的雪原,才道“第三世。” “喝孟婆汤了么?”谢厌又问。 “喝了。”赵辜如是道。 谢厌看着他,看他身后无边云海褪色,看远处河流倒灌,巨石成碎屑,然后才“都第三世了,却仍是忘不了当初,赵辜,你可知这是何意?” 赵辜不以为然“无论是何意,但再遇你,见得你与当初没有任何改变,我很高兴。” 谢厌“呵”了声,握住垂虹天影的手微动,正要抬起时,却见赵辜笑了,“两个幻境相撞,入暮山的幻阵恐怕支撑不住,至多五息,幻境便会崩塌,你再也提不起手中的剑。” “那又如何?”谢厌面不改色。 “的确不如何,但是——我方才,我后悔当初放你离去;如今,自然是要把你抓回身边。”赵辜弯起眉,语调又低渐高,复而转平,声线逐渐压低,直至嘶哑三分,尽是诡异笑意,“没武功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眸眼之间,更是浮现几许危险幽暗之色。 谢厌正待应对,时迟那时快,赵辜五指成爪,朝对面人心口袭去,为的不是重创,而是,抓住他衣襟。 幻境无力支撑,只要他在坍塌刹那抓住谢厌,这个人,便能与他回如今的栖身之所。赵辜心中打着算盘。 却见谢厌身后,一个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剑者疾奔而来。 人在当空,剑气已出,气势浑厚、波动山河,光若银白皓亮之皎月,又如亘远的昆仑山上,初绽冰莲。 剑尖落,剑气落,就如盘古开天地是的那扳斧,直劈赵辜抓向谢厌手臂,势至极点,半分不留情。 若是不避,便是手断臂折,赵辜登时反手打向谢厌,以此借力后退,但见谢厌手中长剑斜刺而来,正是与掌心相对。 赵辜不得不硬生生吃下这招,与此同时,剑无雪至谢厌身后,连带他手中的剑一同拿住,掠向丈许开外。 幻境于此一瞬,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1章 渐弯桃花眼 渐弯桃花眼 霎时之间,冷风袭来, 寒彻心骨。 幻境的加持力不复, 谢厌果真如赵辜所言, 再提不起手中长剑。若不是剑无雪在身侧帮着, 这失而复得的垂虹天影剑,恐怕要掉落第二次。 没时间道谢,更没时间话其他,局势紧迫, 丈外远的赵辜骤然旋身, 挽刀, 刀光化作无数弯月残影, 破开茫茫风雪,成半包围之势, 朝谢厌与剑无雪袭来。 谢厌立时将垂虹天影收起, 捏了几张符在手心, 低声道“看他刀法身法, 当是雪清境的路子,你且……” “不必担心,我能应对。”剑无雪沉声打断谢厌,并将人往身后推了推。待得提剑欲动,倏地想到什么,偏头问“那个人, 要死的还是活的?” “随你心情。”谢厌掀起眼眸, 回望剑无雪视线, 在这种严肃场合中,终没忍住眼尾的笑。 言语之间,弯月刀影已至咫尺间,剑无雪却纹丝不动,垂眸深深凝视谢厌。 这人桃花眼漂亮极了,便是不笑,眼尾亦轻轻上勾,如今眼底笑意流转,光盈盈淌着,宛若明澜,又如星河,很是闪耀。 剑无雪立于此间枯山飞雪中,心想他愿赌上所有一切,让谢厌眼里的光永远亮着。 刀光逼近眼前的刹那,分明快极,又似被拉得无限漫长。 佛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便是在这九百生灭间,光阴无声蜿蜒成河,剑无雪抬手,越过迷离风雪,轻缓地碰了碰谢厌眼睫。 下一瞬,时间倏然拉快,但见剑无雪单手执剑,于半空中利落结出一道剑印,再剑尖直转而下,贯入地面青石。 元力撼然激荡,如波如涛,去势汹汹,冲落当空十数道弯月刀影,拂过荒山枯叶,朝赵辜凛然奔去。 这一刻,天地之间,风雪凝滞;入暮山上,以谢厌和剑无雪为中心,四处飞沙走石。 剑无雪帮谢厌把一绺不太乖巧的发别到耳后,才提剑掠入空中。 剑光如飞霰,胜过飘零雪花。 谢厌看着那抹雨过天青色的身影渐远,突然抬手碰了一下眼睫。 啧,这崽子,在幻境里历练一番,竟是长进了。 又是一声轻笑,笑完垂下手,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理好衣领、袖摆与帽子,捧起手炉,远观荒山白雪之中的战局。 剑无雪方才所使招式,约莫是从幻境中所学,隐隐透着几分剑圣北云岫的凌厉之意,如此一来,不难猜测他在幻境里遇上何人。 再观赵辜,他轮回三世,不忘前尘往事,因而曾经所习招数套路,信手拈来。与之对战,并不仅仅是与一名雪清境弟子间的比试。 不过谢厌并不如何担心剑无雪。他二人,算得上是境界相当,都在玄冥境三层,但剑无雪到底曾是北云岫,体内又有至阳之气流转,虽然算不上压着赵辜打,却也占尽优势。 那个已不该被称为少年的少年青衫在风雪里翻飞。衣袂扬起,剑平递而出,足下莲华叠生,剑上长光浩浩,逼得赵辜一退再退;衣袂垂落,剑锋轻偏,几次步伐折转,剑尖在虚空拉出一道亮弧,人已至对手身后。 从他离开谢厌,到战局胜负落定,不过二十招而已。 “我输了。”赵辜开口,眼仍弯着,唇边笑容诡异,“但我不会就此放弃。” 言罢沉身发力,抽刀旋身,对准剑无雪眉心自上而下猛劈。刀光之亮,刀气之盛,震得四野颤栗不止。白雪在天上地下肆意翻飞,迷乱视线,剑无雪抬剑格挡,哪知竟是撞上一道被卷起的烈风。 ——赵辜并未将那一刀真正落下来,而是借着剑无雪注意力被分走,玩了一招金蝉脱壳。 “我在山腰的杀阵中等你们。” 数息后,赵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无论语调还是声音,都透着一股邪性。 剑无雪轻轻蹙眉,朝山腰投去淡漠一瞥,收剑往谢厌所在之处掠去。 幻境内外,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幻境中不过片刻,现世却已过数时辰之久。谢厌与剑无雪入山时,不过夤夜方尽,而如今,天空漆黑一片,夜已过半。 子时了。 剑无雪自然熟稔地抓起谢厌的手,将他从已不算风口、奈何宵风不止的树后牵开,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让他跑了。” 语气平平,不太听得出情绪,观那双眼睛,谢厌发现剑无雪仍是有几分懊恼的,于是笑道“他逃跑的事向来好,这怪不得你。” 剑无雪拂袖冷哼。 两人在山间疾行,寻得一处避风避雪洞穴。剑无雪将里面简单收拾一番、布置妥当,生了个火堆,又到外布下一个剑阵,回来时,见谢厌在用符纸点火,便覆掌过去,调动真元,燃起暖炉。 伴随着轰的一声响,剑无雪问“他是谁?” 谢厌目不转睛盯着暖炉上的镂雕花纹,透过精致缝隙,去窥里头明明灭灭的炭火,好一会儿,才道“一个故人。” 剑无雪古井无波的青灰色眼眸中浮现波澜,抿唇后闷声问“先前你们在什么?” “一些旧事。”谢厌仍旧盯着那炭火,语气平淡。 “方才你握在手上的剑……” “一件过去之物。” 洞穴内有片刻的静默,剑无雪拿起拨火堆的树杈,去将火拨旺,“你依旧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吗?”境界如他,此般细节,已无需亲自动手,袖风一动,火是旺盛抑或熄灭,只在转念间。但他仍亲力亲为,毕竟,这是谢厌需要的东西。 谢厌敛下眸光,用极轻淡的神色,看身前火焰跳跃“你已知晓我的身份,我的曾经,难道还不清楚?” “那些无法自圆其的东西,我不信。”剑无雪有些恼,“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见。” 谢厌轻轻笑起来“史书这种东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能全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你能看见的,只是我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剑无雪却道“这便够了。” “那你为何总想探寻我的过去?”谢厌哼笑,显然不信他的辞。 但这个问题,良久过后,才得到回答。 剑无雪将声音压得很低,那语气,几乎快要碎了。 “因为……我嫉妒那些,未曾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光。你和我同入幻阵,却与他人身处同一个幻境,这证明,你和他的牵扯,比你我二人之间的联系,更深。对于这一点——” 剑无雪轻垂的眼眸抬起,隔着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隔着烂漫赤红的火光,隔着不曾踏过的千山万水、千年万年,看向神情散漫的谢厌,那些欲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我是极不高兴的。” 他凝望谢厌的眼睛,看着这人微愣过后,缓缓提起唇角。 “但你能在那个时候来我身边,我是极高兴的。”火光葳蕤,那渐弯的桃花眼中,仿佛倾洒星辉。 这句话,这个声音,这抹笑意,仿佛一滴水,滴落沉寂无波的古井。 洞穴中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剑无雪怔怔地坐在火堆后,动作定格在将要放下干树杈的一瞬。 谢厌又笑了笑,从榻上起身,绕过火堆,来到剑无雪身侧,把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红薯埋进火堆。随后起身,胡乱薅了一把剑无雪的马尾。 “赵辜在杀阵等我们,那我们便让他等着,明日午时,再启程上路。”谢厌起明日之事,言罢,掩面打了个呵欠,回到自己那边。 剑无雪替他摆出了床榻,被褥枕头都是用惯的,于是谢厌脱下外面的大氅,半掀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剑无雪发现了重点“赵辜?当初的——烈帝赵辜?” 谢厌背对他,霜发如水散开,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他垂下眼,抓着被褥边角,不慢不紧“嗯哼”了声。 便是默认了。 当夜,剑无雪在鸿蒙戒中一阵翻找,寻出一《烈帝传》,读了一宿。半夜里谢厌醒来找水喝,见得此书,便“关于赵辜这人,与其花费时间看这等稗官野记,不如问我。” 这话不知触到剑无雪哪根弦,一言不发,把人给按回了被子里,裹成一颗笋,连眼睛都不许露在外。 半梦半醒间,谢厌其实不太清楚自己方才了什么,见眼前没了光,闭眼就睡了过去。 翌日,似知客来,入暮山上风雪更甚。对于寻常人而言,此等气象,莫行走,就是在原处,都不稳当。好在谢厌随身带着诸多符纸,又有剑无雪以剑气开道,行于山间,才不至于艰难。 ——这远古时期便存在的入暮山,自有一套规则。想去山巅采玉佛莲,杀阵必然要闯,若是以传送符纸作弊,就算到了玉佛莲跟前,入暮山也会将你拉下来,指不定比闯杀阵伤得更惨。 如昨夜计划,过了午时,谢厌与剑无雪才从歇脚的山洞出发;至到杀阵面前,已是未时。 放眼望去,此处乃一积满冰雪的山道,景致与先前所经无甚不同,然则气息已变,甚至于拂面来的雪,片片如刀,充满杀意。 杀阵之险,谢厌曾从朋友口中了解了三四分,否则不会想着去日月湖取那两枚能暂且修复武脉的金瑶露。如今剑无雪陪他来了,便无服药必要,不过存在着赵辜这样一个变数。 那个人,最擅长的,便是背后捅人刀子。 谢厌眉心不着痕迹蹙起,身侧剑无雪察觉他心事,偏头看过去,道“想必那赵辜曾经欺负过你,我且去替你讨回来,你在一旁看着便是。” 声音虽低,却无比认真。 谢厌被他逗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2章 三世轮回人 三世轮回人 便入杀阵。 两人在积满雪的道路上行过一段, 骤然之间, 嘈杂声入耳。抬头,只容二三人并排的曲折山径上, 一个愈滚愈大的雪球闯进视线。 剑无雪眉目一凛, 明寂初空出鞘, 刹那, 剑影凌厉当空, 径直往雪球而去, 一击溃散。 但是—— 但是雪球化作碎屑扬飞在空一瞬, 竟出现无数同样大的雪球,自头顶砸落! 谢厌含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在剑无雪身后响起“还真是个莽撞的少年人, 现下可好, 你要如何一剑击碎所有雪球?” “击碎这些, 或许会出现更多。”剑无雪语气平平, 不理谢厌的嘲笑。 “那么少侠意欲何为?” 谢厌笑眯眯问完, 却不见剑无雪有何动作, 他眉梢轻轻一挑,熟料下一瞬, 腰被剑无雪环住。 “嗯?”谢厌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剑无雪不答,拉起谢厌背后毛茸茸的兜帽,把这人给严严实实遮起来。接着横斩一剑, 以平铺开去的凛冽剑意, 将猛然砸落的雪球尽数拦截。 “我想, 这些雪球, 当时能避,而不能毁坏的。”剑无雪将谢厌护在胸前,抬眼扫过四方,平淡道,“但若是令它们自然下落,任其砸到地面破碎,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谢厌抬手,将扣到眼前的帽子撩开一丝缝隙,偏头去看风雪凝滞的一瞬,语带笑意“试试便知。” “还是别试了。”剑无雪把这人的爪子戳回去,收起剑意的同时,足尖一点,飞身而起。 剑无雪撑开了伞,不走寻常道,专踏山间积雪的荒石,借力跳跃,以这样的方式躲避不断砸落的雪球,并快速前行。 事实证明,若雪球自行砸落在地,并不会造成什么。然杀阵中的雪,自然不同于往日所见之飞雪。每一簇每一团皆附着杀意,剑无雪在伞面布了层结界,饶是如此,在强行接下三团雪球后,依然崩溃散架。 千金难求的玉骨伞,他毫不犹豫丢掉,换上一把新的。 不过垂眼一瞥,回望来时路,杀阵第一关已过半。 谢厌由着剑无雪揽住自己,低下头,左手在右手袖摆里摸一阵,掏出一件精致巧的摆件。 “来,送一丝元力过来。”他将摆件摊在掌心,递到剑无雪面前——是把的折扇。 剑无雪不疑有他,并指在折扇摆件上抚过;眨眼之后,躺在谢厌掌心的东西成了一把真正的折扇。 “这是何物?”剑无雪问。 “步回风瞎折腾的,他吹嘘轻轻一扇,便是泰山压过来,也能给扇回去。”话音落,谢厌抖开折扇,又一拉剑无雪胸口衣襟,示意他停下。 剑无雪带着谢厌停在一处平台上,在这人身侧替他撑伞。 “步回风还扇的时候不用耗费真元。”谢厌又道,边边抬头,风扫过他垂落在身前的长发,掠过轻弯的眉眼,再撩动帽檐的雪白绒毛,吹去他方。 下一瞬,但见谢厌仰起头来,手腕翻转;抬臂,摊平的扇面自下而上扇动,一点稀微光芒从扇柄淌出,曲折几转,隐于扇面边缘。 动作间,狂风平地起,与滚滚砸落的雪球相接,这一刹那,就如在半空中抖开了一张透明的布,将这些满含杀气的白团子们一股脑兜了回去。 此时,又听得谢厌补充“不过很可惜,这扇子只能用一次,造价亦是极高,用过之后,就是把普通的扇子了。”完一拉剑无雪衣袖,让他抓紧时间闯阵。 剑无雪反手扣住谢厌手腕,带他在山径间飞速穿行。 眨眼过,数里路已过,待得拐入一片银装素裹的松针林,竟见一只身如狮、头如鹰,背负羽翼的妖兽,盘踞在林间空旷之处,察觉人来,却不立刻行动,只是懒洋洋扫着尾巴,一副百无聊赖、不愿搭理的模样。 “狮鹫。”谢厌抬手拉下兜帽,仔细打量一番,轻声出妖兽名字,“难得一见的陆地神仙境界的妖兽,这入暮山还真是卧虎藏龙。” 剑无雪将伞递到谢厌手上,剑尖指地,低声道“你去一旁。” 谢厌却笑“我不能离开。你忘了吗?赵辜过,要在杀阵等我们,而此时此刻,他已露出马脚。” 言罢,谢厌抬手,一指狮鹫西侧。 在那处,地上立着一堆形状奇怪的山石,雪落在上面,积叠不知多久,封冻成冰;再看旁的三面,没有怪石,松树成排,树梢却有些秃,一眼便能看出是不久前被薅的,是战斗过的痕迹。 “赵辜提前来过这里,约莫对此地做了些手脚。”谢厌轻声道,“至于做了什么手脚……” 到这里,谢厌蹲了下去,覆掌在雪地,闭目凝神,仔细感知。 时迟那时快,一直无甚动静的狮鹫猛地仰首一啸! 啸声带起狂风,眨眼间拆散玉骨伞,掀得单膝半跪的谢厌几欲跌倒。剑无雪及时将人扶起,单手挽剑,往狮鹫挥去一道凛冽剑气。 狮鹫啸声震落层林积雪,与天上半刻不停的飞雪一道,密密麻麻砸下来,打得肩膀后背生疼。谢厌冷眼祭出一排符纸,剑无雪将它们同时催动,刹那间,黄符翻飞,半数在空中结出结界,半数化作厉雷,以迅猛之势打向狮鹫。 陆地神仙境界的妖兽浑然不怕疼,迎雷而上,展翅于空,掀起比方才更为猛烈的狂风。 衣袂与发被吹得凌乱,谢厌微微眯眼,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剑无雪答“一个念动咒语的声音。” “想来是狮鹫被控制了。轮回三世,赵辜到底是长了些事。”谢厌冷笑。 山风刺骨,浮雪凉寒,陆地神仙的元力化作无形之刃,自顶空斜飞袭来,仅仅数息,原光华流转的结界,就被削得只剩薄薄一层皮。 摇摇欲坠的结界内,谢厌得笔直,装有两枚金瑶露的瓷瓶滑入掌心。 他垂眸,掩去眼底幽幽流转的凉薄光芒。 ——不过区区陆地神仙而已,不过一个轮回三世、玄冥境三层的赵辜罢了。 “你一人,无法同时对付狮鹫与赵辜,我……”谢厌轻声着,刚想将金瑶露倒出来,却遭剑无雪拦住。 “我能同时对付他们。”剑无雪把谢厌微抬的手按下去,望着他眼眸,定定道,“你信我。” 剑无雪掌心温度传来,在山风呼啸、飞雪茫茫中,虽不至于多暖和,但让谢厌冷到没什么知觉的手感到些许微热。后者掀起眼皮,回望剑无雪,低低了声“好”。 言罢抽手后退半步,将战场留给面前人。 剑无雪手中明寂初空再起,元力荡起发尾,肃杀剑风逼向半空盘旋的狮鹫,凌厉至极,寒冷至极。 定睛一看,他如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青金瞳再现! 谢厌不禁蹙了下眉。 青金瞳乃东华皇族血脉标志,赵氏向来怕极了前朝复辟,对于前朝皇室后裔,从来有一杀一、有二杀二——当年北云岫之死,据谢厌了解,就与赵姓皇室有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剑圣北云岫,乃是近三百年来最有可能修得长生之人,传已摸到太上境门槛。但他修入世剑,平生所愿,便是以手中剑平天下不平之事,因而不入长生,不修那太上忘情之道。 他有实力,从不隐藏自己的特征。但凡对前朝皇室有所了解之人,皆能看透他的身份;高居王座的人更是如此。 北云岫最后死在桐江之岸,一身陆地神仙修为散尽,尸骨无存。据是为了一方黎民。 但如今这世道,妖兽魔族向来是规模活动,且一方有难,很快便能得到周围支援,便如这次疏勒城遇袭一般。 ——又不是两千年前万魔永夜,需要大批境界登顶之人牺牲,才能撕裂沉睡过久的夜幕,现今局面,根不会使一个陆地神仙身死消亡。 除非,当时仅有北云岫一个修行者在场,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为了身后嚎哭不止的百姓,不得不选择两败俱伤的方法;或者,那群所谓的魔族,那所谓的灭魔之战,根是为了掩藏某些事实,而扯出来的借口。 不过事实如何,唯有等剑无雪恢复记忆,才能探明;总而言之,北云岫之死,谜团无数。细究起来,总能发现人为操纵痕迹,而这些痕迹,谢厌太了解了,不过胤国赵氏一脉相承而已。 思及此,谢厌不由掀眸,冷眼打量周遭,试图寻出赵辜藏身之处。 赵辜如今虽不再是胤国的皇帝,但难保不会利用这点去谋求一些利益,是以这个人,今日必死。 剑无雪与狮鹫缠战不休,他未入陆地神仙境界,但青金瞳亮起一瞬,境界猛涨一截,当下,修为已与狮鹫相当。 这人乘风而起,不攻正面,剑光落处,尽是狮鹫身躯脆弱之处。 被赵辜操纵的狮鹫不让半分,回身折转、压翅斜飞,防得滴水不漏;但狮鹫的反击,纵然凶狠,却是招不致死,未曾使出十成十的力道。 它所为,似乎仅仅想将剑无雪重创而已——换个角度思考,便是想擒住剑无雪。 这令观战的谢厌心生疑惑。 赵辜为何要生擒剑无雪?总不至于是威胁他。难不成与剑无雪身上流淌的皇族血脉有关? 算了,一时之间理不清楚,不管什么目的,先找出这人再。 念咒声传来的方向并非一成不变,当是施了混淆视听的法术,赵辜在有意隐藏方位。 谢厌轻轻挑起眉梢,理了理袖摆,活动了一番手指后,慢条斯理朝雪地里丢了一艘——能发出声音唱歌讲故事的云舟。 ——步回风的创造发明。 谢厌启动那功能,霎时间,一个不上震天彻地,但能算震耳欲聋的声音自云舟上传出,四面环绕,响彻八方。是个女音,尖着嗓子在唱《牡丹亭》,婉转曲折,调子拉得极高,将赵辜的念咒声彻底给混淆过去。 空中,狮鹫的动作猛地一滞,剑无雪抓住破绽,往下递剑,斜斩狮鹫脖颈。通体玄黑的剑划出雪亮剑光,越过狮鹫庞大的身躯,切断铅灰色云层,落入地面,在山间留下一道深深沟壑。 狮鹫乃杀阵中的守关者,千百年来存在于此,想来是击败即刻,不必赶尽杀绝。想到此,剑无雪不再继续出招,而是翻身踩上狮鹫头顶,与它一同坠回地面。 同一时间,却见松林之中,有刀光一闪。赵辜放弃以咒语操控狮鹫,挽刀而来,竟是——朝着谢厌面门! 谢厌一双桃花眼瞬也不瞬,望着赵辜离自己越来越近,唇角缓慢牵起一丝弧度。他衣袖中有一道雷符与一道火符,就怕这人不来送死。 剑无雪自狮鹫头顶一跃而下,剑势如雷霆,斜里一划,欲拦截赵辜去路。谁知赵辜半途回转,刀锋微偏,斩向他处! 他一刀劈飞唱着昆曲的云舟,云舟在半空翻转数次,砰的一声,撞上西面怪石。 霎时间,地面有阵法亮起。 “你以为,我只会操纵狮鹫这一招?”赵辜狞笑,目光掠过剑无雪青金色的双瞳,落到谢厌身上。 谢厌立于风雪间,外罩火红披风,肩头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回望赵辜,心里却道这个人,似乎并不吃惊剑无雪拥有东华皇族的特征。 他心思转得极快,下一刻便想到,赵辜或许从一开始,就知晓剑无雪是北云岫。 但这并不如何。 失去行动力的狮鹫坠落在地,整座松林为之颤颤,熟料下一瞬,狮鹫的元力竟自体内抽出,如水往四周漫开! 一道又一道仿若鲜血涂成的符咒自地面旋飞入半空,幽幽光芒映入赵辜眼底,更添三分诡异之色。 赵辜竟以重伤的陆地神仙为祭,来完成他的阵法! 谢厌拿出一把由千年雷音木制成的六弦琴。活了数千年,除却星算与医道毒道,这世间少有他不会的东西,前者是看着头大,后两者,是他不需要。 这类诡谲邪性的阵法,当以清正之气破之。 赵辜显然料到这点,漠然道“没用的,你武脉被废,无法动用真元,弹出的曲子,奈不何我这血阵。” 谢厌暗自压下神色,偏头,越过身前的剑无雪,散漫弯眼,看向赵辜“你又知道我要弹琴来对付你这血阵了?”话完,谢厌扭回头,戳了戳剑无雪后腰,轻声道了句“来”。 倏然间,谢厌将火符拍上木琴,剑无雪并指在琴上一划,以至阳之力为引,点燃火符与琴,再抬手一抛,正正落在狮鹫身上。 陆地神仙并不惧火,但这邪性血阵,却是极度惧怕千年雷音木烧成的一把火。 血色符咒犹如凋零的花,枯萎落地,倏尔消弭于风雪中,赵辜见状,震惊过后,表情竟逐渐癫狂。 他大笑着,猛然举刀,以极狂极烈的刀势,朝谢厌与剑无雪袭去。 剑无雪抬剑格挡,刀剑相接,在撞击声落地前,赵辜即撤退三丈,定后重新挽刀,欲二度进攻。 “三世轮回,加上最开始的那世,你脑子里共有四世记忆。你记得曾经学过的刀法阵法驭兽之术,却也忘不了那些痛苦过往。这会造成什么结果?这会令你时不时陷入混乱,时不时问自己我是谁,我在何处,我在做什么。” 谢厌清润微哑的声音在风声、雪声、兵戈相交之声中响起,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这样的人,若再带着记忆轮回几世,精神便会极度脆弱,变得神志不清,如正常人那般生活尚且无以为力,更别谈修行。这样的痛苦,要如何摆脱呢?便只有赎罪一种途径。可你已过三世,仍是执迷不悟。而这一次,我也不想给你赎罪机会。” 言及此,谢厌的声音染上若有似无的嘲讽,但与剑无雪鏖战的赵辜,丝毫不为所动,并哑着声音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为帝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片江山!” 闻言,谢厌垂眸,慢悠悠理了理袖口,道“哦。” 这个字更加激怒赵辜,他眸色更冷,蓄力横斩一刀,逼退剑无雪后,抽身朝谢厌而去! 剑无雪立时旋身,谁知赵辜此番行为只是虚招,就要逼近谢厌时,竟足尖点地,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转身,提刀刺向剑无雪肩胛骨。 这一击来得兀然而然,剑无雪无以防御,硬生生吃了一招,赵辜元力顺着刀涌入体内,逼得他喷出一口鲜血。 接着,赵辜回身变招,这一次欲挑剑无雪手肘关节。出手狠辣无比。 谢厌眯了下眼睛,另一个衣袖中的雷符终于派上用场。赵辜与他的距离极近,雷符瞬息即中前者后心;引爆刹那,谢厌快步上前,抬手护住剑无雪,再就着剑无雪的手,斜递明寂初空,刺人赵辜眉心,又往下一划,锋利剑刃当即将人劈开。 接着嫌弃地抽剑,带剑无雪后退。 赵辜尸身倒地,谢厌不看一眼,拉着剑无雪回去松针林中。 这一番动作,已是耗尽谢厌力气,又因强行牵动体内溃散的至阴之气,周身经脉剧痛无比,但他无暇自顾,匆匆忙忙掏出丹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剑无雪口中。 谢厌的发散了,许是被吹的,又许是被剑风刀风所弄散的,其中几绺贴在脸侧,凌乱又风情。剑无雪掀起眼眸,忍住顺势将谢厌手指咬上一口的想法,替他将乱发拨开。 然后低声道“你的手在抖。” 谢厌略带惊讶地“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疑惑。 “你的手在抖。”剑无雪抓住谢厌渐渐垂落的手,望定他,重复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3章 推门逢落雪 推门逢落雪 谢厌垂下眼眸,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手腕、乃至手臂,都在轻微发抖。并非是因为冷, 亦非经脉疼痛所致, 是由内而发的、先于思绪的、心慌害怕所致的颤抖。 但他敛眸思了会儿, 当机立断捏起拳头, 遏制住这股颤, 并镇定道“因为这山上太冷了。” “那我替你暖和一下。”剑无雪顺势扣住谢厌五指,抬起未受伤的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谢厌担心他伤势,象征性挣扎了一下便作罢, 不过嘴上没饶人, 骂了句“混球”。剑无雪听见后低低笑了声,却引得谢厌微怔。谢厌意识到, 这大概是认识剑无雪以来, 第一次见这人笑。 还挺好听的, 让谢厌倏然忆起经年以前,在东风一梦遥偶遇的一场落雪。 那是个夜晚,他喝了半坛杏花酿, 寻思着无物佐酒甚是无趣, 便起身推门, 哪知恰逢新雪落, 簌簌地弥散在幽寂夜色中, 似是一副久远宁静的画。 他记了那夜很久, 想过空闲时提笔画上一幅, 但后来杂事渐多,便搁置了。如今竟重新记起,这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由着剑无雪抱了一会儿,谢厌抬手薅上他的马尾,拉长语调,凉丝丝地“混球,你这个样子,要我如何为你上药?” 剑无雪舍不得放开谢厌,伸出食指勾起一绺落到自己面前的、谢厌的发,淡声道“当是无碍。” “哦?”谢厌抬高音调,眉梢半挑,手摸上剑无雪右边肩胛骨,毫不留情戳了一下。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剑无雪当即“嘶”了声。 “你管这个样子叫无碍?”谢厌将手举到剑无雪面前,这只触碰过他伤口的手,已是遍布鲜血。剑无雪下意识施了个清洁术,惹得谢厌翻了个白眼,重重拍了这人额头一巴掌。 接着扒开剑无雪的爪子,起身、绕去他背后,手起手落,剥了他上半身衣衫。 谢厌在剑无雪的伤口处洒上止血镇痛的药粉,拿出纱布后示意这人抬手,一圈一圈、从后到前,将伤口给包好,最后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外伤约莫几个时辰便可痊愈,不过赵辜在你体内留了道元力,现下如何了?”谢厌把东西丢回鸿蒙戒,捧好暖炉,轻轻扬了下下巴,问。 剑无雪穿好衣衫起身,又为谢厌拉好帽子,才道“无碍,晚些时候稍作调息,将之逼出体内即可。” 言及此,谢厌朝方才与赵辜争斗之地投去一瞥,“狮鹫已回去自己洞穴疗伤。陆地神仙这一关都过了,接下来的路,想必不难,不过你有伤在身,我们还是慢慢走上去罢。 “我听你的。”剑无雪点头。 谢厌又“玉佛莲在山顶,不过如今未曾出现盛开迹象,或许,还要等上几日。” “无妨,我陪你守在玉佛莲旁,一直等到它开花。”剑无雪极自然地圈住谢厌手腕,辨清道路之后,带谢厌前行。 谢厌察觉到剑无雪在偷偷摸摸渡来热气,垂眸盯了会儿剑无雪的手,又盯了会儿单手不大能捧住的暖炉,在心中无声一叹,终是将暖炉给收起来。 但手中空空,竟有些不习惯。谢厌暗地里轻哼,道这混球惯来是得寸进尺的,打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好。 两人渐行渐远,继狮鹫后,又过了一关不痛不痒的“百妖斩”,彻底离开入暮山半山腰上的杀阵。 无人见得,那松林中的空旷雪地上,该被风雪吹得冷硬的、遭一分为二的身躯,竟骤然干瘪坍塌,袖口、领口、裤腿,爬出无数灰黑色的细飞虫。它们飘飞于空,渐渐汇聚,组成一个黑乎乎的人形。 一股邪风吹来,将黑色身影包裹,瞬息间,黑影化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身玄衣,一柄弯刀,唇勾邪笑,不是三世轮回后的赵辜,又是何人? “什么赎罪,我唯一的罪,大概就是当年放你去草原这一桩。”这人赤红着眼,望着山顶方向,笑得狰狞。 北方的冬日,夜幕向来早早降临,虽然谢厌过剑无雪有伤在身,要慢慢走上山顶,但剑无雪到底不舍谢厌在雪天徒步登山,趁谢厌不注意,将他腰一揽,带着人几下行至山巅。 山顶有一方清池,不为风雪所扰,池中莲叶仍碧,自成一境。这苍翠欲滴的正中,乃一宛叶大如盘、叶缘微卷的青莲,花苞微露,尚未绽放,却已生香。 不消多言,此莲当是谢厌所寻的玉佛莲。 清池旁恰有一避风洞穴,洞不深,却也宽敞,坐于其间,恰巧可见池中情形。 剑无雪照例摆出谢厌的床榻,又升起一堆火,架了口锅在上面,看这架势,是要亲自做些吃食。 谢厌披着被子缩在火堆旁,从入了这个山洞后,便垂着眼不肯抬起,余光瞥见这些,犹豫几次,还是开口“我带够了辟谷丹,不消如此麻烦。”火光映红他素白俊俏的脸,为他平添几分暖色,更是遮盖住了某些就不易察觉的细节。 轻软温暖的被子底下,谢厌双手死死揪住边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料给扯开,就苍白脆弱的骨节,更是泛起了青。 这就是武脉被废后,强行调动体内至阴之气的结果,周身经脉,乃至骨头,无一不似被倾轧碾碎般,痛楚难以形容。 先前剑无雪跟个人形暖炉似的一路贴着他,至阳之力在无形间帮他缓解痛楚;现在他独自待着,这份苦便只能自己承受。 而谢厌,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那种人;再者,过于依赖旁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剑无雪背对谢厌,未曾察觉榻上人的状态。他将洞里的一块青石清理干净后,逐一摆上食材,才对谢厌方才的话进行应答“在来之前买了那么多排骨与尾骨,你不想吃酱大骨?” 谢厌眼睫颤了颤,声音压得更低“但你受了伤,不便折腾。” 剑无雪道“伤口已经愈合。” 如今的坐姿不大舒服,谢厌心翼翼地换了一种,牵动某根筋脉时,猛地一皱眉,将呼痛尽数吞回去,接着似若无事般轻轻一哼,做出一副不满剑无雪的回答的语气“还有内伤。” 隔着火光,剑无雪回头看了谢厌一眼,定定道“内伤调理一夜便可。” 临行前在集市上采买,剑无雪特地请伙计将肉类食材处理了一番,是以不必亲自动手,将大排剁成块。 锅里的冰糖用冷油慢慢熬成汁、熬出色泽,再丢入过了一次水的排骨们,与辅料一道翻炒,然后加水,盖上锅盖慢炖。 做完这些,剑无雪到外面就着池水洗手,随后才去谢厌身边。 谢厌念他有伤在身,好心把罗汉榻分了一半给剑无雪,哪知这混球上手就抱,连声招呼都不打。谢厌后背一颤,将被子捏得更紧。 “入暮山中气象奇特,山顶倒是不如山下冷,为何你抖得如此厉害?”剑无雪不解发问,弹指以结界封住洞口,并在四方摆出暖炉。做完这些,他垂眼看向谢厌,熟料后者竟低下了头,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剑无雪琢磨出一丝古怪,伸手去捏谢厌手指,却遭生硬躲开。 这令剑无雪心中更是疑惑,当即再度伸手。谢厌依旧不想让剑无雪碰到自己,可无论他怎么躲,人都在剑无雪怀里,几次后,还是让剑无雪捉住了手。 被子边角已变形,而掌心,竟是被谢厌自己掐青了。 “你怎么了,是这山上……”话没讲完,剑无雪自己打断了自己——谢厌的情况,以元力稍加查探,便清楚明了。 谢厌很痛苦,从经脉到筋骨,在颤、在抖、在痛。 为何会这般?为何方才没有这般?稍加思考,剑无雪便想清缘由。他拥紧谢厌,覆掌在这人后心,将至阳之力一点一点渡过去。 谢厌体内的至阴之气溃散得不成样子,在角落瑟瑟颤抖着,就如他怀里的人一般。 青灰色眼眸中微芒闪过,剑无雪敛下眼眸,分外懊恼分外愧疚地“是我的错。” 谢厌浑身都是冷汗,痛楚被慢慢缓解开去,才逐渐放松身体;又微微前倾,将下颌抵在剑无雪肩上,轻笑道“这不怪你,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我境界不够,武艺不精,才令你至此。”剑无雪道。 “不怪你的,若我独自一人来闯这入暮山,受到的痛,何止此时百倍。”谢厌又是一声笑,很轻很凉。 剑无雪指尖微颤,联想到之前谢厌的行为,忽然灵光一闪“你先前打算服那青色瓶子里的药。所以,你这话指的是药效过后的反噬?” “混球,你为什么这么聪明?”谢厌整个人挂在剑无雪身上,懒洋洋着,边抬起手来。 掌心摊开朝着自己,目之所及,尽是细碎纹路。他视线掠过这些纹路,接着手腕一转,翻过手背。 火光在墙上照出一道手影,那影子不断变化,时而似雁,时而似兔,时而似孔雀。过了一会儿,手的主人玩累了,嗖的一声垂下,擦过剑无雪肩膀,落到榻上。 谢厌缓缓眨了下眼,撑着床榻,寸寸地从剑无雪怀里退出去,坐正身体。 霜白的发与乌黑的发纠缠片刻即分,谢厌掀起眼眸,定定望着剑无雪。 火光跳跃,锅中汤正沸,酱香四溢在洞穴中,温暖沁人。而谢厌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呢喃细语,风一吹,就散了去。 他 “剑无雪啊,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你总是这样,会让人原坚定的心,变得动摇。” 剑无雪回望谢厌,手指微动,慢慢挪过去,扣住对面人十指,道“那便动摇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4章 雪夜诉衷肠 雪夜诉衷肠 四方皆置暖炉, 又有火堆旺盛,入暮山山顶洞穴内, 热得犹如炎夏,而谢厌身披赤红大氅,指尖犹自微凉。 剑无雪的手起先扣着他的手指,倏尔之后,改为了握。 酱大骨的香在洞中徐徐缓缓弥散,醇浓肉香之中, 不难辨出其间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的味道。剑无雪的厨艺向来是极好的, 殊不知从前乃堂堂剑圣北云岫的他,为何会习得此般技艺。 谢厌嗅着这香, 忽然琢磨出除了为他取暖外, 剑无雪似乎极少动用体内的至阳之气了。在荒原中战魔族, 在入暮山上闯杀阵,凭的皆是自身如冰雪般透寒的真元。亦不怎么使他教的剑, 倒是用身为北云岫时的招式居多。 这个人, 在悄无声息中, 正由当年他从落凤城春深街上捡到的少年, 朝着曾经凛绝孤寂于昆仑山上的剑圣转变。不过谢厌觉得, 此种变化,虽透着股不出的诡异, 却也没什么不好。 等剑无雪彻底变回北云岫, 打开封尘着经年记忆的深匣, 回想起过往种种, 到那时候,如今这份雏鸟情,约莫就烟消云散了。 到那时,面前这个人,便是执剑为平天下不平之事的剑圣,而非跌跌撞撞只为朝他奔来的少年。 思及此,谢厌缓慢地弯了一下眼睛,将手指寸寸地从剑无雪手里抽走,一指架上的锅,道“我想,你煮骨头的水,恐怕要烧干了。” “我加的水,足够炖上一个时辰。”剑无雪不甘心地把谢厌的手指抓回去,膝行上前,把人半拥住,“你不许转移话题——不,无论你怎么,我都会对你好,照顾你,处处护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认真,神色坚定,让谢厌不禁想起了磐石。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谢厌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挠了一爪子,不痛,倒是痒丝丝的,又有些酸涩。静了半晌,他颇为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个废人。” 他这话时偏了偏头,抬手将一绺不太规矩的发拢到身后。 火光被剑无雪遮了去,昏暗中,谢厌露出的半截脖颈白皙如玉,泛着莹莹微光,瘦长优美的线条擦过视野,渐收于赤色衣领下,令人不住遐想。 剑无雪垂眼紧盯这段美丽诱人的线条,又听得谢厌自嘲般微扬的笑意,终是没按住心中的火,低下头咬了一口。 其实没怎么用力,但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令谢厌不由“嘶”了声,头往后仰。 谢厌骂道“崽子,你是狗?” 剑无雪扣住这人的腰不放,蛮横地把他揉进怀里,“你养的狗,姓谢。” “既然姓谢,还敢咬自己主人?”谢厌挑眉。 “狗急了也跳墙。”剑无雪道。 谢厌不是第一次领教这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口上功夫,歪了歪上半身,按住被剑无雪咬的地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废人。”剑无雪拉开谢厌的手,盯着他脖颈那圈浅浅的牙印看了会儿,抬起手,用拇指慢慢摩挲。他的语气也慢,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谢厌,天底下最好的谢厌。” 谢厌并非第一次被人奉承,但这人的动作暧昧不明,令他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他又翻了个白眼,随后扬起手,打算拍飞这人不检点的爪子。 但下一瞬,听得剑无雪又道“是我喜欢的谢厌。” 谢厌动作一顿。 喜欢这种事情,自己知晓,与听见对方亲口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诚然,谢厌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示爱,但此时此刻,却是头一回,没心生不耐,并当场将人踹走。 这时,剑无雪再度靠近几分,继续道“谢厌,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的那种喜欢。” 他青灰色的眼眸中透着深情,宛如一汪深邃的海,认真专注,语气珍而重之。 谢厌没来由感到一阵慌,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手举在半空,拍下去不是,放下去也不是。被剑无雪触碰过的地方,仿佛遭火燎过似的,烫得吓人。 他想混球不愧是混球,专挑这种寒冬腊月的时候、冰天雪地的地点,且由于自己动用了至阴之力,没他的安抚,浑身上下会疼得死去活来。 这做法完全是趁虚而入! 剑无雪好似察觉到谢厌内心所想般,指尖在谢厌那只被他抓住的手上缓缓一勾,接着垂下触碰谢厌脖颈的手,倾身过去,在被他咬过的地方印下一个吻。 至阳之力被他用这种方式渡过去,幽幽深入谢厌体内,在周身轻缓流转。 谢厌的背在这一瞬僵住,正要骂一句,剑无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方才你有所动摇,是否证明,你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没有,你想多了。”谢厌唇一撇,立刻反驳。 剑无雪直起身,眸光里含了丝笑,定定望着谢厌“那你为何不推开我?” 谢厌敛下眸子,低低骂了句“混球”,甩开剑无雪的手,蹬上靴子下床,跑去火堆另一侧。 “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无妨,总有一天会多起来的。”剑无雪追在他身后,“把手给我,否则你会疼的。” 谢厌在剑无雪用来摆放食材的青石前,闻言回头,眉心不着痕迹蹙起。他道“剑无雪,你是不是傻?一开始,是为了利用才把你捡回来;现在也是,因为你比较好使,所以带你来入暮山。为何偏要紧巴巴跟在一个出于某种目的才对你好的人身后?” “因为你是谢厌。”剑无雪无所谓地弯了一下唇,走到谢厌身侧,轻轻拉起他的手,“并非是由于你对我好,我才欢喜你;而是因为你是谢厌,所以我才心悦于你。”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柴薪燃烧与汤汁微沸之声被抽离于洞穴中,寂静铺开在此间,一堆不住燃烧的火,跳上谢厌心头。 谢厌意识到,这样的剑无雪,他不该再纵容下去,但想将手从身侧人掌间抽走,却是被更大的力道给扣住。 剑无雪体内的至阳之气将他包裹住,同样的,这人身上淡淡的、清冽的、类似于雪松的味道,亦飘过来,沾染他衣袍,缠上他发尾,让两人仿佛密不可分。 谢厌望着那簇跳跃的火,该熠熠生辉的眼眸中,浮现些微迷茫。 大概是那一刻肌肤相贴的感觉太美好,才致使他没过脑子,将那样的话给直言出口,给了剑无雪可以讲某些话的错觉。 不,也不是错觉。 那一刻,心的确在动摇没错,但仅仅是动摇而已,不足以成为定音的一锤。 剑无雪给的喜欢,剑无雪给的温暖,还不足以改变他对尘世的看法。 他依旧漠然于苍生,冷眼于天地,但是—— 但是又狠不下心对剑无雪更重的话,舍不得拒绝剑无雪、推开剑无雪。 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习惯了剑无雪润物细无声般给来的好意,可能是那一点点为数不多的喜欢,抑或者两者兼有。 ——可即便如此,他也给不出更多了。 剑无雪倏然间靠过来,胸膛紧贴谢厌后背,双手扣住他的手,以这样的姿势,将头埋进这人颈窝。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人肌肤间散发出的冷淡香气,道“你不必纠结,这样便好了,你肯允许我抱着你,以及偶尔偷偷亲一下你就好了。”最后的半句声音压得极低,稍不注意就弥散在噼里啪啦和咕噜作响的背景音中。 谢厌额角微抽,冷哼道“你管那叫‘偷偷亲一下’?” “我错了,我不该咬你,如果你依旧生气,我让你咬回来。”剑无雪脑袋在谢厌颈窝里蹭了蹭,低声道。 谢厌冷冷一呵,目光从自己被牢牢牵住的手上掠过,又斜斜扫了眼身侧那人险些又要倒栽葱的高马尾,眸底忽然生出丝戏谑“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对一个心心念念要拜为师父的人,生出这种念头的?” 剑无雪却道“这与拜师并不冲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是打算和你父亲成亲?”谢厌拉长语调,得极有深意。 “……”剑无雪瞪眼片刻,无奈道“可否换一个问题?” 谢厌缓慢笑开“不可。” 剑无雪顿时微微红了脸,好在姿势巧妙,谢厌瞧不见他神情。 什么时候生出那种念头的?不清是何时生出的,但意识到,是那日在落凤城,在仙楼,谢厌跨坐在他身上躲避查的时候。 那一日,谢厌漫不经心让他在仙楼随便挑个人把事解决,气得他差点把这人按在身下,就地给办了。 当时他便知晓,自己除了谢厌,别的谁都不想要。 但这般羞耻的答案,剑无雪决计不出口。他思片刻,道“我们些别的吧,譬如先前在幻境,你都遇上了什么?” “哦,你是想和我赵辜。”谢厌一股恍然大悟的神情,“好歹是一代帝王,虽然疑心病重了些,但的确有值得道之处;前夜亦见你在翻看他的传记,看来对他很有兴趣。他的事迹呢,你问我,算是找对了人……” 剑无雪一直在“不提他”“不许赵辜”,谢厌充耳不闻,并在微不可查间拉开与剑无雪之间的距离,转身同他面对面。 这人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似乎还想拉剑无雪坐下来长谈。 剑无雪盯着对方不断张合的唇,心中一动,终于做了那日在仙楼里,分外想对谢厌做的事。 ——用某种方式将这人的嘴给堵住。 ——用一个吻。 剑无雪带着“反正以表明心意不如破罐子破摔”与试探谢厌对他的底线何在的想法,将谢厌所有的喋喋不休皆以这种方式“听进去”,且令他除了细碎的呜咽,再不出其他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5章 霜华映火光 霜华映火光 谢厌只在最初有所挣扎, 试图推开剑无雪的手被拉住、扣紧后,便无旁的动作。剑无雪缓慢将他抵上墙,起初是半强迫、半侵。占的姿势,后来逐渐变得温柔,头微侧,让谢厌处在偏上的位置, 纠缠间, 还夹带了些许心翼翼的讨好。 这一吻的过程,好似很长,又好似仅有短短一瞬,感觉致命而美好, 一沾即成瘾, 简直要溺在其中。 等火光照在壁上的影微晃,剑无雪才依依不舍地从谢厌唇上离开。不甚牵起一根银丝, 又凑过去, 慢慢舔掉。 “阿厌, 厌厌。”剑无雪换了对谢厌的称呼,唇贴在谢厌耳边,低笑一声开口, 灼热气息尽数喷薄在身前人肌肤上, “你没有特别抵触,是否证明你对我的喜欢其实不只那么一点点?” 谢厌半眯着眼, 懒洋洋哼了声, 答非所问“不得章法, 毫无技巧,还得寸进尺。” “你先前已允过我,这并非得寸进尺,至于技巧,你可以慢慢教我。”剑无雪在谢厌颈侧蹭了蹭,温声道。 “我何时允过你了?是你自己蛮横不讲理。就一开始,你想抱我,我也从未答应过。”谢厌凉凉瞥了剑无雪一眼,一巴掌拍上这人额头,又扒拉开腰上那只爪子,拢了拢衣衫,往火堆对面的罗汉榻行去。 剑无雪紧随谢厌之后,但路过架在火堆上的锅时,发现水快烧没了,不得不停步,往里加入少量清水。不过纵使步伐停顿,与谢厌话的语气依然理直气壮“但你并未将我推开,方才也没打算真的推。这明你喜欢我。” “对我投怀送抱的不差你一人。”谢厌坐到榻里,捞起被子披在身上,斜倚软枕,漫不经心翻开一卷书,“当年在神京时,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天到府外求见的,能从东门排到西门。一般来讲,只要模样入得了我的眼,都不会拒绝。” “入你眼的人很多?”剑无雪仿佛灌了一壶醋,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酸的。 “也没有特别多。”谢厌懒散地答。 加完水,又抽了几根柴到外边,令火势减,剑无雪才去谢厌身旁,闷闷地问“那我算你第几房宠妾?” “我不收宠妾。”谢厌慢条斯理道。 “相好呢?”剑无雪杵到他身前,将光给挡去。 投下的阴影使得书页上字迹模糊,谢厌掀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还算不上相好。” 见剑无雪表情瞬间变得委屈,谢厌眸眼一转,幽幽笑起来“你嘛……顶多算个暖床丫头。” “那么丫头从今夜起就帮你暖床。”剑无雪瘫着脸完,利落钻进谢厌被子,像护主的大型犬似的手脚并用将人给缠住。 谢厌懒得他,更是懒得动,重新将目光落到书上,就要翻过一页时,剑无雪又酸溜溜地问“你从前找过几个相好?” “这是暖床丫头该关心的事?”谢厌卷起书,侧身敲了一下剑无雪额头,“方才与你赵辜,是出于他身上不对劲之处颇多的缘故。倒是你,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出去吹半刻冷风,把脑子里那些有的没有清空了再回来。” “想的都是你。”剑无雪敛下眼眸,收紧环在谢厌腰上的手,半分没听话的打算。 闻言,谢厌又打了剑无雪一下,这次用的不是书卷,而是戒尺,“思考赵辜为什么想生擒你,才是你该做的事。” 剑无雪微愣“他欲生擒我?” “他操纵狮鹫时,招招皆留有余地,并未真正对你下杀手。许是他要生擒你,又或许是他背后的势力想抓住你。”谢厌道。 “他背后……雪清境?可雪清境……抓我做什么?”剑无雪眉心微微一蹙。 “是否是雪清境,难。但总不会是抓我。”谢厌不咸不淡轻哼,“赵辜认识我,知晓我长相,在落雁湖秘境试炼举办时,就应当认出是我回来了。他若是想抓我,这一年半载中有的是机会,不必等到我来入暮山。” “但他的确抱着抓走你的目的。”剑无雪从后靠上去,下巴抵在谢厌肩头,言语间,眼神微暗,“他对你是什么想法,我一目了然。” 谢厌轻轻笑了声,把话题绕回去“你觉得他为何要抓你?” 剑无雪陷入深深困惑。 “抓我,必然是有所图。但我……除了你告诉我的我是至阳之气的化身外,旁的还有什么价值,我并不清楚。” “再者,若他此举真是为了雪清境,而雪清境如今已有一位太上长生境的掌门,所求的,便不是我的修为与境界。” “如此一来,还能是什么呢?” 剑无雪不话,谢厌自然闭口不言,加进锅里的少量水不多时又几近烧干,他不得不起身去又添了少许。如是几次,排骨肉渐渐炖软,筷子一夹,肉便与骨头分离。 他将酱大骨盛出来,用炭盆温着,再次往锅里加水,这回量稍大,等烧沸了,又往里头煮上一些蔬菜,最后还下了一把红薯粉。 这一锅煮好,剑无雪叫谢厌过来吃饭。 动筷子前,谢厌给了剑无雪一些引导“你在幻境中,所遇何人?” “一个模样与我相同,但年岁长我不少的人。”剑无雪一五一十回答。 谢厌又问“他对你了什么?” 剑无雪“一些……奇怪的话。” 谢厌缓慢笑起来,眼神意味深长“了什么?” 剑无雪原原将幻境里发生的事地告知与谢厌,后者听了,敛下眸子,仔细吃了一块排骨肉,才道“直到如今,你都未察觉吗?” “什么?”剑无雪分外疑惑。 “混球,你的剑招、剑意,皆与从前不同了。”谢厌颇为无奈地扶额,但片刻后,又纠正方才的话语,“应当,自你历经落雁湖秘境试炼、闭关十数月后,你所有的一切,皆与我从前教你时,不同了。” 剑无雪轻轻蹙起眉,仔细一思忖,他发觉似乎真的与从前有些许差别——不再用谢厌教的剑,而改用另一套不出名字、却能流畅识出的剑法。 何时开始的?当是在秘境之后,却又感觉不清楚,转变就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发生了,仿佛润物无声的春雨,不经提点,根无从察觉。 谢厌搁下竹筷,手撑在脸侧,半弯眉眼,神情淡淡“现在的剑,才是你自己的剑。起来,其实从一开始,便不需要我教你什么,因为早在遇见我之前,你就拥有自己独有的东西了。剑圣大人。” 到最后四个字时,谢厌语气轻淡,与先前没什么两样。可剑无雪总觉得自己听出了些许疏远意味。 他下意识去抓谢厌的手,后者避了一下,然后递过来几块留影石。 “与其等不久之后,你深陷什么困境,意外得知真相,不如由我来告诉你。”谢厌笑了笑。 “幻境中那人跟我剑圣,你又叫我剑圣。我是剑圣北云岫?”剑无雪声音沉沉。 “你呢?”谢厌挑眉,完左手端起碗,右手重新执筷,继续吃饭。 这意思便是“是了”。 剑无雪没急着将留影石打开,他眸光轻敛,复又抬起,瞬也不瞬望着谢厌“所以这一年半,你都是在查我的身世?” “是在查剑圣北云岫,那日在蜀山,看见你心口同他一样,有莲花瓣的印记,才确定。”谢厌戳着碗里的肉,慢条斯理道。 “既然你查他是因为我,而且……查的亦不是旁人,我便不生气了。”剑无雪不清心中是何情绪,但总之,略略松了一口气。 “你哪来这么多气要生。”谢厌翻了个极为漂亮的白眼,“幼不幼稚?” 剑无雪不与谢厌论这些,替他夹菜、挑红薯粉,等这人吃好了,他将碗筷收拾完,才坐到谢厌身旁,去看留影石中的影像。 影像共三段,分别是不同的时期所发生的不同事。但见虚悬于空的画面里,那人眉目与剑无雪毫无差别,甚至面无表情时抿起的唇线都一致。 “你的字也与他一样。”谢厌兀然出声,丢了一沓泛黄的书信到剑无雪怀中。剑无雪将它们一一展开,细细读过。 大概,他真的就是北云岫,又或者,他曾经是剑圣北云岫。 但凡修行者,无人不知剑圣北云岫死在桐江之岸,功体散尽、尸骨无存,那他怎么会是北云岫呢? 不对,尸骨无存? 剑无雪捕捉到重点,欲偏头与谢厌听,却见这人靠着软枕,沉沉睡去。 这人发披半身,霜华映火光;桃花眼轻阖,眼睫似鸦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痕迹;目光顺着鼻梁往下,两片红唇色泽莹润,简直是诱人采撷。剑无雪看了一眼,便再挪不开目光。 想贴上去,想含。住,想吮。吸,想吃入腹中…… 谢厌他算不得相好,只能是个暖床丫头。 虽暖床丫头做某些事是顺理成章,虽谢厌自己一般不会拒绝长相入眼的人,但剑无雪还是有些怂。 再者,剑无雪能明显感觉到谢厌对“北云岫”有些不待见,而现在,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真的就是北云岫——虽然无甚实感。 还是不偷亲了,免得谢厌醒来不给好脸色。剑无雪在心中暗道。 谢厌睡相惯来是不好的,对睡觉的要求又高,冷不得热不得,被子太重太闷亦不行。现下和衣而眠,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会难受得醒来。 剑无雪倾身过去,轻手轻脚将这人大氅与外衫脱掉,再把他塞进被子里。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便想所求更多,而与谢厌肌肤相亲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只是稍微抱了一下,就又有一股邪火窜上来。指尖离开为谢厌盖上的被子边角时,剑无雪到底是没忍住,俯下身,在谢厌唇上啄了啄。 ——就算谢厌不给好脸色,他也不会离开谢厌,打死都不。 剑无雪又一次心道。 这夜前半截,剑无雪打坐调息,逼出赵辜残留在体内的邪性元力;后半段,谢厌身上的痛再度发作,他抱着人在榻上过了后半夜,待天明疼痛缓过去,烧来水伺候这人沐浴,换下被冷汗湿透的衣衫。 在入暮山山顶的第三日深夜,玉佛莲终于盛开,剑无雪涉水而去,心将之采下,交到谢厌手中。 第四日,谢厌同剑无雪下山,却嗅得广袤草原上尽是散不去的魔族气息,环视四野,遍地疮痍。 “魔族……”正沉眉欲什么,一只信鹰落入视野,在空中盘旋半周压低双翅,停在谢厌臂上。 鹰的脚上绑着一个的圆筒。 谢厌解下圆筒,看过后道“是追给我的信,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6章 游龙隐月舫 游龙隐月舫 数日前日月湖一战, 人族修行者并未大获全胜, 相反, 包括疏勒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在内, 几乎全灭。不仅如此, 那一战之后,七州与无尽之涯之间出现一条通道,数不尽数的魔类, 踩着那条被灰黑幽暗气息包裹的道路,来到莽州北部。 谢厌与剑无雪在入暮山待了多久, 人族与魔族便战了多久。此一次, 魔族几乎可用“倾巢而出”形容, 来得突然, 攻势迅猛,短短数日,已下莽州北部一十四城。 “追, 抵抗军的大营目前在莽州靠近凉州地界的固伦碛。”谢厌掀起眼眸,轻轻淡淡看着身前的剑无雪,“听完这些, 你打算如何?” 今日入暮山下未落雪,从北吹来的风干燥无比, 擦过脸庞,粗砺如同裹着沙石。谢厌惯来不爱这里的冬风, 完话, 便抬手拉低帽檐, 将整张脸遮住。 未经犹豫,剑无雪道“我自然是想去固伦碛,与他们一同对付魔族。” “哪怕凶险无比,有去无回?”谢厌指尖绕着一绺发尾打了个圈儿,斜挑着眉,慢慢道。 “你过,这世上除了你,旁的没任何东西能够致我于死地。”剑无雪低低笑了声,抬起手,将谢厌被风扬在半空的发拢入掌心,“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我可不想管这个。”谢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将信纸丢回信筒、塞入剑无雪手中,放走信鹰,揣好手,转身朝同固伦碛截然不同的方向行去,“我要回东风一梦遥睡觉。” 剑无雪在他身后,扬声问“若是北武不敌,魔族南下攻破胤国,把蜀山也给占了,怎么办?” “他们进不来我的地方。”谢厌迎着风头也不回,语气很是无所谓。 “若是有阵法高手倒戈?又或者……通过某些手段得到了进入方法?”剑无雪无声一叹,语气颇为无奈,“譬如抓住我,用秘术清查我的记忆。” “混球,你还学会用自己来威胁我了?”谢厌慢慢驻足,眼微微一眯,偏头望向剑无雪,语气凉幽幽的。 剑无雪走到谢厌身后,穿过这人厚重的衣袖,抓住底下微凉的手,低声道“我只是出了一种可能性。”接着轻晃手臂,恳求“我希望你陪我去。” 谢厌垂眸,瞥了眼主晃过后余晃不断的手,没好气道“你在撒娇?” “……”剑无雪脸色有一瞬发黑,不过很快恢复神情,并郑重道“若我撒娇,你便肯同我去,我就撒娇给你看。” “三百三十五岁的糟老头,你还当自己是个姑娘?还撒娇,呵。”谢厌白了剑无雪一眼。 剑无雪反驳他“若我三百三十五岁便成了糟老头,那几千岁的你又是什么?” 谢厌又是一声冷笑“我这叫千年不老,貌美依旧。” “那天底下最美的阿厌,可否与我同去固伦碛?”剑无雪手指挤进谢厌的五指间,将他的手牢牢扣住,身体前倾几许,以近乎拥抱的姿势,贴在谢厌脸侧,低声温柔乞求。 剑无雪很少笑,此时此刻的他眉眼轻弯,眸底微光点点,像是原不为人所见的暗河亮起了光芒。 他眼眸如古井般无波时就好看,如今添了柔情,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像是凛雪之上,苦寒之下,开了一朵柔丽的花。 “真是受不了你。”谢厌斜睨剑无雪一眼,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冷淡的语气里夹带了些许无奈,“还不赶紧用传送符?” 剑无雪摇头“不用传送符,我带你御风行过去,看看沿途是否有幸存之人。” “你偶尔能爆发出等同于陆地神仙的实力,但并非真的陆地神仙。过多过久地使用地仙境的御风术,相当于透支。”谢厌一巴掌拍上剑无雪额头,接着手腕一翻,抛出一艘云舟,取出一张隐身符。 不如巴掌大的舟落地化作一艘华美画舫,鲛绡轻薄、玉帘款款,镂雕鎏金,浮绘生动。 “比传送符更贵的隐身符,千金一张;已消踪匿迹近乎两千年的墨阁所建造的游龙隐月舫,有市无价;你自己算算,一共欠我多少钱了。”谢厌冲剑无雪挑眉。 “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上,我只能把自己赔给你。”剑无雪神情认真,低声款款。 “太丑,不收。”谢厌看也不看剑无雪,轻声一哼,越过他肩膀,踏入云舟。 剑无雪跟在他身后“前些日子就已经收了。” 谢厌不再理会他,来到甲板操作台前,挥袖拂过上面的灵石,云舟平稳迅速升空,朝东南方固伦碛飞行。 他坐在画舫深处,全然不理外界情形。剑无雪在外面,垂眸俯瞰云下。 莽州在七州大陆最北,再往北去是海,但海岸山脉连绵不绝,阻挡水汽,造成莽州气候不佳。这片区域,算不上荒凉,曾经亦热闹过,但现在四处皆空荡惨淡,形如一片死地。 这艘云舟行速并不快,修行者向来目力极好,深冬荒原上大大的伤口一览无余,那是断壁残垣,是尸横遍野,是烧焦的土,是抹不平的剑壑刀痕。 剑无雪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成拳,过了许久,才松开。 行过千重云,别离万重风,倏然间,一阵细微的打斗声传来。剑无雪眉梢一挑,循声望过去,竟见底下某座山山脚,有人族正与魔族相搏。 剑无雪立刻抬手,弹指发出一道元力,打中操纵台上的灵石。云舟依照他的指示下沉,往山脚冲去。 但行至半途,剑无雪又让云舟下降的势头止住。 他点足踩上船舷,明寂初空就要出鞘,却听得谢厌漫不经心开口“你是打算把我搁在天上,自己跑下去救人?行,你帮他们赶跑魔族,那接下来,要把人往哪儿带?目前还算安全的固伦碛?那群人数量不少,你打算耗着传送符纸,来回一趟一趟跑?” 这话得极在理,不过还没等剑无雪反思,听得谢厌继续道“但凡遇事、先打一顿再的崽子,我是老得走不动了,还是真废成了个弱鸡,连仅靠几个不成气候的喽啰撑起场面,都不敢放我下去?” 剑无雪想并非如此,但依旧没来得及开口——但见谢厌走去操作台前,一巴掌打在灵石上。 那动作跟拍他额头一模一样。 他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在谢厌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来。 云舟继续下行,剑无雪朝下瞥了眼,又偏头去看谢厌,道“其实你……” 谢厌抱臂斜倚操作台,闻言挑眉“其实什么?” ——其实你没有自己口中所,那样漠然于尘世与世间之人。 但剑无雪没将这话讲完,道了句“你且心”,便掠身而去。 时间不等人。山脚下,形色狼狈的男人们拿着铁锹、斧头、铲子等武器在战斗。如谢厌所言,他们面对的魔族,都是些境界徘徊在金刚境一二层的喽啰,但对于这些凡人来,已是难以推倒的高山。 剑无雪沉默不言,手中通体玄黑的长剑翻转,往下落去一道雪亮剑光。 饶是魔族天生功体胜于人族修行者,但剑无雪如今已是玄冥境三层境界,属于修行这座金字塔上居于高位的那批,杀几个低境界魔族喽啰,就跟提刀切西瓜似的轻松。 因为位置的缘故,剑无雪共出三剑,三剑之后,与人族纠缠不休的魔类尽数灰飞烟灭。 众人皆愣在当场,下一瞬,有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地“多、多谢仙君出手相救,多谢仙君出手相救!”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数息之间,所有人跪地,一次又一次朝剑无雪叩首,感激之言不绝于耳。 剑无雪听不懂北地方言,但能猜出是什么意思,却不言语,只轻轻一转手腕,收剑入鞘。 他不通北地语言,这群人看上去亦不像会南方官话的样子……正思该如何处理,云舟在他身后落地,谢厌掩面打了个呵欠,又拢了拢衣袖,提步走下来。 “应当不只你们逃出来了。被你们藏起来的妇女与孩何在?”谢厌慢条斯理走到剑无雪身侧,垂眸一扫众人,轻声开口。 “在不远处的山洞。”有人回答。 “把他们接过来,这位侠士,将带你们去固伦碛。”着,谢厌朝剑无雪扬了扬下巴。 一听固伦碛,这群人表情更是感激。其中几个连忙起身,朝着山间径奔去,剑无雪怕路途中出现什么变故,随在几人身后。 谢厌倚着一棵树,漫不经心问剩余的人“你们是从一开始就躲起来了,还是被抓走后又逃出来的?” 这些人答“仙君,我们是自己逃出来的。” “哦?如何逃的?”谢厌眸光半敛,手指缓慢描摹手炉上的镂雕。 这些人详细描述了一番,是他们已被抓到此处好几日,渐渐观察出魔族的巡逻安排,某某时辰最严密,某某时辰最薄弱。又有女子以色哄骗魔类,偷走钥匙。于是有了接下来他们在守卫最薄弱的时辰打开牢门,一同逃出的事。 “他们魔族未曾另建牢房,用的是播都城里就有的地牢。关押我们的这一座,临近城郊,而的、的恰巧在那牢狱里任职,对地形熟悉得紧,因此侥幸逃离。” “你们倒是聪明。”谢厌不咸不淡点点头,语气听不出褒贬。不过这话的人高兴极了,激动得连连措手。 不多时,剑无雪领着人回来。谢厌揭了云舟上的隐身符,让他们麻溜上去,随后又贴了一道新的。 云舟重新升空,再度往东南行进。 方才之名为播都,距离固伦碛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道澜渡关。越过此关时,该在船舱里休息的一名女子推门而出,来到甲板上。谢厌和剑无雪并排在操作台边,前者一副恹恹模样,百无聊赖地玩明寂初空剑穗上的流苏。 “那个,两位仙君……”女子来到两人身后,局促着开口。 谢厌偏了偏头,眸光在她面上一扫,漫不经心道“你便是弄到牢房钥匙之人?” “啊?对……”女子微愣,又有些慌张,神态更显局促。 “你很勇敢。”谢厌眼里流露出赞许之色,抬手拍拍她肩膀,道,“想什么?” 谢厌的动作给了女子某种鼓励。女子低头深吸一口气,复而抬头仰视谢厌,手指攥紧裙角,用带着颤抖的声线道“这话我不敢和旁人……我是从那几个魔族口中听来的,是魔族的大王,想利用手里的人质,威胁我们皇上,让他把土地、整个北武交出来。” “他们手中,有好几万人质……还,如果陛下一天不答应,就一天杀五百人……把人推到澜渡关外,在守城者能看见的地方,杀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7章 一日杀五百 一日杀五百 过澜渡关, 谢厌撤下游龙隐月舫上的隐身符。庞大云舟在云间现出身形, 很快为守关者察觉,进而向上通报。 谢厌在云舟上慢条斯理整理袖子, 剑无雪在他身侧, 挡去大半的风,问“魔族若真的拿人质来要挟北武皇帝,你觉得, 北武皇帝会如何回应?” “我又不是他, 我怎知道他会如何?”谢厌没好气答。 剑无雪早已习惯他的语气,抬手他理好帽子,边“听闻北武如今的皇帝正值壮年,颇有手腕与头脑。在他治理下, 建凉二州,繁荣过往昔盛时。” “这与他的政绩无关, 答应与否,需看全局情形。”谢厌半眯起眼, 幽且轻的声音弥散在风里, 听上去质地寒凉, “若是答应以北武国土换那几万人, 那么此后,七州半数区域由魔族统治,生活其间的千千万万人将皆沦为魔族的奴仆;若是不答应, 则是将那数万人推入魔族之口, 狠心送他们去死, 这不啻于亲手杀死他们。” 闻言,剑无雪垂眸,不再言语。 若魔族真的用手中人质相要挟,答应抑或不答应,都太难抉择。这何止是进退两难,简直如在刀刃上行走,稍有不慎,则全盘倾覆。 固伦碛城郭轮廓出现在视野内,云舟笔直行过去,于城中央顶空悬停、缓缓下降。城中官员早接到澜渡关传来的消息,谢厌双脚刚踩上实地,便有大批人马涌过来,其间半数为修行者。 谢厌向他们简短解释两句,然后把他带来的这批从魔族手下逃出来的人交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安顿。 谢厌与这些人讲话,用的不再是那叽里呱啦又快又含糊不清的方言,而是偏近于南方官话的北地官话,剑无雪能听懂,不过不会。 听得谢厌三言两语把围过来的人都打发走了,剑无雪挥袖替这人将有市无价的云舟收起来,正要交给他,却见一名白衣人匆匆行来。 来者在离谢厌三步远处停下脚步,满脸喜色,先是念了声佛号行过礼,然后道“师父,你竟然来了,这真是太好了。” 谢厌凉丝丝道“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陪某个人来的,不出力、不管事。” “你能来,就已是极好的事情了。”耶律追笑着完,又转头向剑无雪一礼,“多谢剑无雪侠士。” 剑无雪不予理会,手圈住谢厌手腕,把化的云舟放入他掌心。 谢厌扬起下巴,让耶律追带路。 耶律追比了个“请”的手势,又道“此次,北武国境内各大门派几乎都到了,神都学院亦派出数十名修行者前来支援,不仅如此,如今的皇帝,更是亲自率兵过来,极大地稳定了人心。” “这皇帝还挺聪明。”谢厌不咸不淡评价。 耶律追眼角不甚明显地抽了抽“师父,您这话就有些……” 他的话尚未完,剑无雪兀的开口“可做好攻打准备了?城内人质的救援准备得如何了?” “诸派掌门、长老,以及神都学院山长,正在与皇帝商议。”耶律追道。 不多时,目的地到了,是固伦碛城内府衙,几人自中门入,过前院,至正厅,里头的人围在沙盘旁,正为如何攻下播都争得火热朝天。 第一个认出谢厌与剑无雪的是神都学院山长上宫攸,他在应当是北武皇帝的人身旁,见得二人到来,眼里顿时浮现欣慰之色。 谢厌漫不经心挑起眉,没入正厅,而是立在门口,抬手在门框上敲了敲。他没怎么用力,声音却不,登时吸引了正厅中众人注意力。 “我只是一个可能性,路过播都时偶然听来的,仅供参考。”谢厌盯着北武皇帝开口,音色冷淡,“据魔族打算用他们手上的数万人质,来换北武国土。若是一日不答应,便一日杀五百人,杀在你们看得见的地方。” 正厅里各派掌门长老,各位将军元帅,以及居于正座的北武皇帝,皆愣在当场。片刻后,有人抵拳捶桌,破口怒骂。 众人言语混杂中,谢厌后退半步,偏头看向耶律追“我住哪儿?” “师、师父随我来。”耶律追微愣过后恢复神情,转身带谢厌往客舍行去。 剑无雪没跟着,他走到上宫攸身侧,算作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一日,或许整个莽州都未下雪。冬风寒冷干燥,卷落枝头孤零零挂着的那枯叶,起起伏伏划过虚空,拉出惨淡凛冽的弧线,消失在青石筑起的高墙外。 运气好,这片枯叶会腐朽在土壤中,滋润来年春花;运气不好,便是遭人踩踏碾碎,化作微尘。 耶律追抬眼望了会儿银灰苍穹,捻紧佛珠,沉声道“师父,您方才所言,几成真假?” “从逃出来的那批人口中听来的,真假嘛……你就当五五开好了。”谢厌得随意。 耶律追皱起的眉不见半分舒展“魔族若真的如此打算,该如何是好?” “问正厅里那位皇帝去。”谢厌轻哼,抬手一指方才的正厅。 得此回复,耶律追长长叹了声,“师父……” 正厅内,因为谢厌突如其来的一段话,所有人又气又怒,气氛甚是凝重。上宫攸目光扫过剑无雪,问出与耶律追类似的问题“方才谢长老所言,可是当真?” “我与他同时听到的,不过并非魔族掌权者所言,只是传闻。”剑无雪面无表情道。 有人悻悻道“希望这只是传闻……” 又有人言“若此事当真?陛下如何打算?” 北武皇帝注视桌上沙盘,思许久,才答“若魔族当真以手上人质要挟,那么……断不可不答应;但也……断不可答应。” “据探子来报,播都城里,活口约有五万。若是不答应,便是将这五万百姓,推入火坑,这跟朕亲手杀死他们,无二区别;若是答应,将一方山河尽数让与魔族,则是我北武数十万黎民之死期。更甚,魔族会举兵南下,攻占整个七州。” “若魔族真以此作交换,那么,请陛下一定要拖上十数日。” “如果魔族真的那样做,就选出一支队,前往播都城中救人,让魔族失去人质。” 上宫攸和剑无雪同时开口,两相对视,前者点头感慨“那五万人,我们不可眼睁睁看他们死在魔族手里,却也不能答应将脚下土地拱手让与魔族。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魔族失去用来要挟我们的东西。” 北武皇帝沉吟片刻后点头,又瞥了眼天色,挥手道“时辰不早,诸位侠士、爱卿且去休息片刻,晚间再做商讨。” 他看上去很累,语气里尽是疲倦;这则消息着实打击士气,在场诸人一一告退。剑无雪思及自己曾经身份,在门口喊住上宫攸。 两人行到僻静处,剑无雪才道“山长大人,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我与从前某个人,长相相似?” 他语气冰冷,随时问句,可语气肯定。 上宫攸与他对视片刻,感慨着叹了口气,流露出被揭穿的尴尬,又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你都知道了。谢长老告诉你的?” 剑无雪不言,上宫攸犹自点了点头“你的确与北云岫模样相同,脾气秉性更是一般。你初上太玄山,我便发觉了。” “所以你才会让我去落雁湖秘境?”剑无雪问。 上宫攸拖长语调“有这层原因,却又不只这层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我推测出了你们的命运轨迹,这片山河的未来情形。” 剑无雪又问“这片山河未来如何?” 上宫攸只了一个“乱”字。 青灰色眼眸盯紧神都山长霜白鬓发,沉声发问“哪种乱?” “星算一术,并不能算清所有情形,又许是我能力不够,只能看见一个‘乱’的模糊表象。”上宫攸语气里透出无奈,表情愈发凝重。 剑无雪却是失了与上宫攸交谈的兴致,垂眸,开始用追踪术寻找谢厌的位置。 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何谢厌会如此不耐烦星算师。这些人,多半厉害在吹嘘扯淡上,等要他们精确交代内容或真相,便蔫了,什么都不出来。当下情形,饶是上宫攸只字不提,他亦晓得这天下会乱。 算出谢厌方位,他拔腿就走。 时至酉时,夜色在天幕中泼开,城中炊烟渐起,饭菜的香飘开。剑无雪念及谢厌空着肚子,便加快脚步,朝客舍前行。待到院中,竟见一人表情欢欣,往谢厌房门猛冲去,风掀起他衣摆,整个人就如一张抹布。 这人兴高采烈大喊一声“老大我就知道能在固伦碛遇见你”,随即刹住脚,啪的一声推开那扇只掩上并未反锁的门。 房中情形一览无余——这间房算不得如何宽敞,且中央摆了只浴桶,更显得有些狭窄。浴桶内注了大半热水,白雾袅袅然,谢厌躺在里面,垂着眼眸,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谢厌惯来如雪的肤色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霜发捞出搁在桶外,但零零散散几绺垂在脸侧,被水打湿,且漂且浮,宛如银尾的鱼。 步回风心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之间,别看见你泡澡了,就算一起泡澡又如何?于他又喊了声“老大”,打算入内,但刚抬脚,却发现自己衣领被扯住,进不是、退不是,脚悬在半空踩不到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整个人已被丢了出去,飞入空中,又成了块抹布。 视线里,他看见剑无雪闪身入内,砰的一声合上门扉。与此同时,步回风也咚的一声,落到花坛中。 房内,剑无雪沉眸杵在浴桶旁,目光从谢厌光洁的额头往下,一直游移到未着寸缕的身上。这个人向来不介意旁人打量,半点不遮掩。 剑无雪有些生气,却也不敢往更深的地方看去。 过了好一会儿,谢厌才慢吞吞撩起眼皮,掩面打了个呵欠,眼睛半闭半睁,看向剑无雪,问“你是来喊我吃饭的吗?” 此时此刻,谢厌声音较之往常的清冷,要更软更挪,剑无雪一听,绷起的表情瞬间柔和。 他抓住谢厌的手,将人半抱起来,随后用宽大浴巾把这人包住,偏头在唇角偷偷亲了一下后道“现下动手做已来不及,我看城里还算热闹,不如出去吃?” “唔……吃烤羊排好了。”谢厌由着剑无雪伺候自己,思片刻,轻声道。 剑无雪自然好,帮谢厌穿戴整齐,牵起他出去。 但这顿羊排到底是没吃上,因为两人方踏出客舍,便听得有人来报,魔族以人质相要挟,令北武让出整片国土,如若不从,一日杀人五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8章 活人变死人 活人变死人 虽先前已有准备, 但消息传来时,众人的心仍是猛地一跳。各门派掌门长老, 各率军将领, 无论是正在吃饭, 或打算吃饭的, 皆回到府衙正厅, 与皇帝共同商议对策。 谢厌是被剑无雪趁机带过来的,神色不大好, 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什么,在角落寻了张椅子坐好,低头掏出话。 正厅中诸人忧心如焚,间或有人来回踱步,使得灯架里投下的光时明时灭,让谢厌的阅读体验极其不佳。他眉宇间不耐烦更添几分, 剑无雪倾身过去抽走话, 牵住他的手, 压低声音哄道“等商量出了对策, 我便同你去吃羊排,可好?” “我自己去更好,谁要同你一道。”谢厌斜乜他一眼, 语气冷淡。 在莽州待了数日, 来之前准备好的、哄谢厌开心的点心零食都用光了, 面对此般状况, 剑无雪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只得抓紧谢厌的手不放,生怕他趁自己不注意用传送符溜了。 恰巧沙盘旁两拨人吵架结束,上宫攸轻咳一声,拖长语调道“诸位觉得,半个时辰前,我与我学院剑无雪侠士提出的对策如何?选出一支精干队,前往播都城中,将人质悉数救出。如此一来,无论是强攻还是巧袭,皆无后顾之忧。” 半个时辰前,魔族以手上人质要挟北武让出国土,只是一则传闻,一种可能性,如今传闻落实,可能变成了必定,此言一出,反对声四起“他们手上握有五万人质,分散在不同区域,仅派一支数人组成的队,上宫山长,你觉得此计,有几成把握?” “再者,你们的计划,是魔族答应给我国一定时间考虑为前提。若是他们不答应此条件,从明日起便开始杀人,又怎么办?” “刘长老所言极是,如此一来,不如迅速进攻,不给魔族杀人时间!” 这是赞同不答应条件,直接宣战的一派;而沙盘另一边,的则是佯装答应,以此降低魔族戒心,发动奇袭的一派,他们“面对魔族,根无需讲那些君子礼节,咱们就先答应他,保全了播都城内五万余人性命,再趁其不备下手——魔族叫我们让出脚下土地,就是打的南面资源丰富的主意,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他们定会由北南下,咱们在沿线设伏,发动奇袭战,获胜几率并不!” 直接宣战派的人听后顿时不服,双方争吵再起。 谢厌抬手按上眉心,对剑无雪道“这群庸才,吵得我脑仁疼。” “那你觉得该如何?”剑无雪低声问。 谢厌白了剑无雪一眼,唤来耶律追,让耶律追将手中佛珠摘给他。耶律追虽不明所以,倒也照办,接着,便见谢厌手一扬,把佛珠掷了出去。 被盘出包浆、色泽透亮的叶紫檀手串在灯光虚影里划出一道弧线,稳准狠砸落到沙盘正中,啪的一声,将插在上面的旗帜撞倒。 这一下来得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随后纷纷循着轨迹,看向谢厌所在的角落。 “都不话了?”见众人望过来,谢厌将手从剑无雪手里抽出来,目光往场中一扫,眉梢轻挑,手指慢条斯理摩挲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纹,清清冷冷开口。 谢厌坐姿懒散,披赤色缎面的狐裘,话时脑袋轻轻一偏,下巴尖儿擦过簇拥一圈的雪白毛领,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透出的不耐烦,在场任何一人都能品出。 有人当场变了脸色,但他左侧立着耶律追,这位是正厅中辈分最高的人,对谢厌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且那手串显然是耶律追先前盘在手上的,如此一来,没人贸然什么。 谢厌缓慢弯起眉眼,眸底未染笑意“既然不话了,那就都好了,听我。” “那些直接宣战的,是打算用什么方式作战?出澜渡关时能不被魔族发现吗?攻播都城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吗?如果不能,那魔族将手里的五万人人质推到阵前,要你们踩着他们的尸体过去,你们能狠得下那个心?” “还有,佯装答应对方条件,再在路上埋陷阱设伏的。你是能在沿途挖个坑,将所有魔族全部埋进去吗?又或是困住他们所有人?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漏掉的这些魔族,一旦有了机会,便会肆意杀人屠城的魔族,你们打算如何奇袭?你们的人手够吗?” “这一次,魔族几乎倾巢出动,光境界在陆地神仙的,就不下十个。且不魔族先天优势,能以玄冥杀死地仙。就你们在场诸位,独在修为境界上,能与魔族抗衡么?不能,北边能集结起来的陆地神仙,拢共就七八位。” “哦……据我所知,前不久雪清境掌门原江沉入了长生境,为何不见他人到场?此等大事,他似乎又是现今七州上境界最高的人,何以不到场坐镇?” 他语速缓慢,音量不高,然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待到语末,尾音微微上扬,无端透出几分凌厉。剑无雪适时为他递去一盏茶,谢厌素白手指揭开茶盖,轻轻一嗅,竟是甜里透香的上品金骏眉。 红茶,暖胃的。 抿了一口,这时听见某个雪清境长老道“我派掌门如今正闭关,但若是北武陷入危境,定会出关相助。” 谢厌笑了一下,拖长调子一“哦”,“不愧是入了长生境的人,眼界比寻常人高出不知凡几,的确,当下之事于你派掌门而言,委实算不得危境。” 他语气不带讽刺,却话语犀利,得雪清境众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带着北武皇帝亦是眸色微沉。 谢厌又是轻笑,把茶盏搁到剑无雪手中,萧闲地翘起一条腿,“行了,继续方才的问题。上宫……山长大人所计策,并非不可行,但行起来,却也不容易。如之前某位所言,城中百姓被关在不同的区域,要将五万人悄无声息带走,极其困难。不过我这里,有另一条计策——” 他故意在此顿住,立时有人接话“什么计策?”“且来听听!” “这五万人,很难活着带出来;魔族的条件,又不能答应。如此一来,不如派出一支队伍,潜入城中,在水里投毒,让活人变成死人。这样,同样除去了后顾之忧。” 谢厌语速依旧慢,唇边带着点笑,得漫不经心。但此言一出,登时激起群愤。有人袖子愤愤撸起袖子,一副要上来打人的架势。 剑无雪把茶塞到谢厌手中,上前一步挡在这人身前,抽剑出鞘。 “哦?诸位如此高义,竟是从来没往这方向想过?”谢厌淡淡道。 这话让众人更是愤怒,耶律追赶紧出声打圆场“我师父只是出一种方法,并非真的会执行,诸位还请冷静。” 有人歪了重点“如此狂徒,竟是大师的师父?我看大师还是早日断绝关系的好,免得扰乱佛性。” “我们师门的事,不劳诸位费心。”谢厌笑眯眯道,倏尔一转话锋,道“所以,对比之下,似乎还是上宫山长的计谋可行。虽然难度与风险都大了些。” 分明第一个出此计策的人是剑无雪,谢厌却只字不提,只上宫攸如何如何,旁人或许听不出其间深意,但上宫攸心知这是谢厌对剑无雪的回护。 上宫攸看破不破,沉吟一声后,道“某既然提出此条计策,定然有几分把握。此番前来,某带来了神都的传送阵法,可在瞬息内,转移城内所有人。” 正厅中所有人皆是眼前一亮。 “为何不早?” “如此一来,救人的把握便高了许多。” “只要选对了人,此计当是可行的。” 谢厌挑了挑眉,揭开茶盖,慢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剑无雪偏头,无声问“你一早便打的这个主意?” “你认为呢?”谢厌散漫回答。 场间诸派开始商定人选。这项行动,不仅要求执行者武功高强,更要深谙隐匿之术,还得对魔族有几分熟悉,能在城中随机应变。这类人并不多。 耶律追第一个毛遂自荐,接着是剑无雪,随后,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也去。”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过去,看见立在门边的,是一个以发覆住半边面颊,露出的半张脸上刀痕狰狞的刀者。 ——来者是狂花一刀。 “去播都城的这支队,境界要高,但并不能太高。我们这里,亦有藏着魔族探子,若是有哪个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突然消失城中,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狂花一刀冷冷道,“我呢,玄冥境修为,和魔族交过数次手,很满足你们的要求。” 去岁在落雁湖秘境,他扮作北凛学院的人入内,无人察觉有异,此时此刻出现在门口,更是神不知鬼不觉,隐匿手段,不可谓不高。 狂花一刀很出名,在场人自然识得他,北武皇帝盯了他一会儿,点头答应。 这时,又有一手持陌刀者道“我都红台亦有一个身法轻盈灵动的弟子,境界在玄冥境。她曾求学于神都学院,是个女子,头脑机敏——而女子的身份,总是会让人掉以轻心。” 北武皇帝又是一点头“可以。此行以救人为主,队伍尽量机动。各位,还有无人推荐?” “步回风。”谢厌眸光幽幽一转,轻声吐出一个名字。 “?”剑无雪眉心微蹙,极不赞同地看过来。 谢厌无所谓地耸肩“这个世间,还有比那崽子更机动的人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69章 同去播都城 同去播都城 耶律追闭关三百余年, 出关后乃陆地神仙境界。 地仙境之人动向会被密切关注,但只要不是大批陆地神仙从固伦碛消失,魔族不会特别戒备。且北武皇帝决定计上加计, 制造出耶律追南下求援的假象。 前往播都城救人质的名单就此确定, 分别为剑无雪、耶律追、狂花一刀、步回风,以及都红台的——温飒。 此刻,正厅内只有这五人,及谢厌、上宫攸与北武皇帝。 再见温飒, 步回风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那日落凤城朝阳初照的长街上, 拂萝问“温飒接下来会去哪呢?”“会回学院吗?”“还会再遇见吗?” 第二个画面, 是这一袭春梅红衣衫的女子, 以走火入魔的姿态出现在不远处,手中长刀起落,令霍九身首分离。血洒在倾城日光中, 宛如纷飞零散的殷红花瓣。 这个因姐姐之死走火入魔的少女,在那之后,竟北上加入都红台, 修行到玄冥境第二层, 步回风表情格外复杂。 谢厌神色不改,甚至没分去一丝半毫视线。他偏头向剑无雪抱怨茶水凉了,温飒走过来, 朝谢厌抱拳一礼“谢长老, 好久不见。” “的确许久没见, 这一年半的时间,你修为精进不少。”谢厌这才撩起眼皮,上下将温飒打量一番女子模样清秀如初,手提陌刀的姿势不变,这一眼如若初见,但较之初见,刀的材质精良不少,乃上佳之品。 温飒笑道“多谢谢长老夸奖。” 寒暄点到为止,上宫攸开始讲他带来的传送阵法。此阵能在瞬息内转移全城百姓,开启条件相当严苛,阵法布置地点必须具备丰沛灵气,最好是在灵脉上,抑或者在底下再添一聚灵阵法。 步回风天真地问“既然阵法能转移全城之人,是否表明我们只消进去布下这个阵法,再启动便可?” “当然不是。”上宫攸摇头,“这里的‘全城百姓’,指的是单次传送的人数,并非指阵法能覆盖全城,在瞬息内转移所有人。” “这样,我们得将播都城里的五万人带到传送阵上。”剑无雪道。 这是此次行动最难的地方,五万人可不是五万粒沙,拢一拢、装进储物袋中便了事。这五万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牢中,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带走他们,难。 如此一来,问题回到最初的点上——如何瞒过魔族耳目。 “固伦碛聚集大量修行者,可否擅长幻术之人?若是有,不如用幻术把给魔族迷惑住,这样一来,行动就很方便了。”温飒道。 狂花一刀沙哑偏冷的声音响起“若是有这样的能人,我想先前诸位掌门长老们,就不会在这沙盘旁吵架了。” “你的这种幻术,曾经确实有人施展过,不过如今,七州大陆上估计找不出这样的人。”谢厌仍旧坐在角落,重新捧起话,边看,边漫不经心开口。 温飒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声。 “想要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五万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若反其道而行。”谢厌道。 接话的人是上宫攸“如何反其道而行?” 谢厌眉梢一挑“采用声势大一些、阵仗隆重一些的方法。” 上宫攸“譬如……” “譬如狂风袭来,将整座城卷入高空。不过……山长大人,你的传送阵,是只能传送‘人’吧?”谢厌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语气起先平淡,接着渐渐上扬,重音落到那个“人”字上。 “就像神都学院院外的传送阵法,只允许神都人通过,我带来的这个传送阵,只允许人族通过。”上宫攸回答。 “那就好。”谢厌欣慰点头,“如此一来,便可将传送阵安置在空中,到时候再制造一场风暴,把城里的人都卷上去即可。” “但人都在地牢里。”耶律追提出一点异议。 谢厌斜乜耶律追一眼“蠢徒弟,这就是传送阵开启前,你们要做的事情了——使些计俩,让魔族乖乖把人送到地面上。” “不愧是师父……”耶律追双手合十,感慨地念了声佛号。 上宫攸有了新问题“若是在空中开阵,灵气如何解决?” “这个不难,就算是在贫瘠的土地上,我也能保证让它充满灵气。”步回风拍拍胸口。 “你要如何做?”上宫攸疑惑问。 他话音刚落,便见步回风丢出一箩筐人工灵石,绿莹莹亮晶晶,逼退灯火之色,照一室明亮。 “我还有这样的十多箩筐。”步回风手撑箩筐,笑容里满是得色。 若是与同等体积大的天然灵石比较,人工灵石自然弗如,但胜在数量多,将步回风手里的加起来,能顶上一座型灵石矿。 步回风“到时候开一艘云舟,将人工灵石们悉数丢进去,便能作为据点开阵了。” 上宫攸点头,同意此方法。 沉吟片刻,北武皇帝“剩下来的,便是用计让魔族把人从地牢带到地上。” 狂花一刀一扫沙盘,淡淡道“此计,需得潜入播都城,四下打探一番,再做决定。” “如此一来,明日还请陛下与魔族周旋,将答复之日尽量拖后。”耶律追朝座中的皇帝一礼。 “大师放心,朕定会竭尽全力。” 此事便算初步商议妥当,众人各自回去暂居之地。谢厌仍空着肚子,剑无雪借了客舍的厨房,为他煮虾蟹粥与红烧排骨。想再炖个汤,却遭到谢厌拒绝。 风于悄然间停歇,垂坠的衣角与领上的毛边皆不再摇晃,谢厌倚在厨房门边,透过被灶上突突冒起的乳白热气,眺望挂在窗边的一弯下弦月。 ——快到除夕了。 剑无雪在案板前,手法利落地将葱切段、姜切片,气氛安静,厨房里只有切菜声、烧火声与虾蟹粥微沸的声音。 米粒的香气逐渐煮出来,混着虾和螃蟹的鲜,格外好闻。这一餐特地为谢厌做的,自然依照他的喜好,剑无雪没似旁的厨子那般,用香菇提味。 砂锅盖被升腾的热气冲得一掀一掀,谢厌闭上眼,想象着锅里米粒正缓缓软烂,慢慢粘稠。许久之后,他开口“明日,我同你们一道去。” 剑无雪持着锅铲的手一顿,眉心蹙起,偏头看向谢厌“此行过于危险,我不许你去。” 谢厌“这里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我必须跟着去瞧一瞧。” 剑无雪“哪里不对劲?” “首先是那批逃出的人,其次是温飒——喂,我排骨要糊了,你是诚心不打算给我吃完饭?”谢厌倏地掀眸,努努下巴,瞪视剑无雪。 剑无雪不得不扭头,继续锅里翻炒排骨,边道“那批人逃得委实轻松了些,里面当有蹊跷,不过温飒又怎么回事?因为她境界突然增了一截?” “温飒是星枢门的人。”谢厌淡淡道。 星枢门频繁出现在谢厌身边,是剑无雪闭关那段时间,他不了解,谢厌三言两语为他解释一番,又道“当初在落凤城遭遇的那批杀手,似乎就是星枢门雇的。他们游走在掌权人之间,希望七州能陷入战争。” 剑无雪沉默。 锅里的排骨被炒至金黄,剑无雪往里加入水、酱油、料酒等,扇旺炉子里的火,盖上锅盖,再挂好手里的铲,转身走向谢厌。 夜色寒凉,他把谢厌拉进怀里,低敛眸光,道“阿厌,你不是只是陪我来,不打算管这里的事?为何突然主动要跟我们一道去?” 言及此,微微一顿,又道“播都城里的蹊跷,星枢门的用意……莫非你,在担心我?” 谢厌没话,剑无雪低头,细细凝视咫尺间的人,语气里藏了丝笑“阿厌,你是因为怕我出事,才要跟着一起去?” 怀里的人轻轻一哼,偏头朝向厨房外。 “我很欢喜,便不计较你对步回风、耶律追的称呼了——不过,依旧不同意你去。”剑无雪蹭了蹭谢厌脸颊,低声道。 谢厌极别扭地往后一仰,躲过剑无雪的亲昵,皱着眉“我对他们的称呼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你叫步回风崽子,还叫耶律追蠢徒弟。”剑无雪微微眯眼,语气很是不爽,“跟瞎唤我时一个语调。” “以后叫你不高兴得了,反正你成天这不高兴那不高兴的。”谢厌翻了个白眼,又一转话锋“但腿长在我身上,传送符捏在我手里,我若是铁了心要去,你觉得你能拦住?” 这话得剑无雪无从反驳,只得再度走劝路线。谢厌一概不听,甚至掏出传送符,摆出一副“你若再讲一句,我现在就离开”的架势。 剑无雪无奈一叹,“可我怕你有什么闪失。” “你怎么不怕我喝水被呛死。”谢厌没好气道。 “不许胡,答应你便是,但入了播都城,不许离开我半步。”剑无雪沉着眸注视他。 谢厌敷衍点头,顺便把自己从剑无雪怀里拔出去,把剑无雪往灶前推。 一刻钟后,他终于吃上饭。 翌日,北武使者叩开播都城城门,向魔族传递北武皇帝之意,兹事体大,须得召集群臣商议。问所需时日,答半月,魔族拒;北武又那么给我十天时间,魔族又拒。如是几次,讨价还价,终是讨到了三日时间。 谢厌一行人,则捏碎传送符,潜入播都城中。 此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空蔚蓝,白云浮金,远处可见群雁南飞,谢厌呵出一口白雾,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道“傻子们,各自行动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0章 一点青金色 一点青金色 定好汇合的时间地点, 众人两人一组, 分头行动。步回风走了一截停住脚步, 让耶律追在原地等等他, 一路跑折回来,将两个锦囊分别递给谢厌与剑无雪。 他道“我随学院北上固伦碛之前特意准备的,里面是易容丹和特调与魔族气息无二的喷雾,若是遇到危急情况,或需要潜进去当个卧底, 可以用上。” “喷雾?”剑无雪有些不明白。 步回风比了个按压动作“喏, 就像这样——是个瓶子, 里面装有水, 按一下, 上面的口子就会喷出一层薄薄水雾。” 剑无雪点头以示了然, 谢厌缓缓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丹药了?” “这易容丹当然不是我亲手炼制的——老大你又不是知道我炼丹术入门过得有多艰难——我特意去上林谷, 从晏谷主手上求的。”步回风摆摆手。 “你自己那份可有备齐?”谢厌问。 “自然自然,老大你放一万个心。”步回风心里一暖, 笑着拍拍胸口。 谢厌“行, 快去快回——等等,心温飒。” 步回风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点头轻“嗯”。他回去耶律追身旁, 掏出张隐身符拍在身上,两人一同消失在僻静荒凉的长街中。 谢厌没急着把隐身符分给剑无雪, 亦不急着行动, 环顾四方, 慢条斯理开口“其实呢,组行动,用隐身符并非上上之选,你觉得这是为何?” 剑无雪答“因为用了隐身符后,两个人会互相看不见对方。” “你怕不怕我拍上隐身符后溜了?”谢厌往身侧的树干上一靠,眸眼幽幽转动,话语带笑。 剑无雪艰难地“我拉住你……” “万一遇上必须分开的情况呢?分开后,你又如何找我?”谢厌又问。 剑无雪眉梢轻蹙,陷入沉默。 谢厌由着他沉默不答,自顾自换了个姿势,拖长语调道“以前有种高阶隐匿术,可以将同行人的身形、气息乃至交谈声一道隐去,且能互相看见对方。不过以前的术法,对于今时之人而言,施展起来格外困难,因为灵气不足,体内经脉更是较之从前有所改变。但于我们来讲呢,不过是雕虫技罢了。” “你的意思是你会。”剑无雪抬眼看定对面的人。 谢厌弯起眉眼,笑眯眯望向剑无雪,勾勾手指,低声道,“想要我教你吗?” 剑无雪毫不犹豫“当然想。” “打算拿什么做交换?”谢厌问。 “你想要什么?”剑无雪反问。 谢厌托着下巴,绕着剑无雪走了一圈“我想要什么啊……这个一时半会儿不太想得出,不如你先欠着?” 剑无雪趁着目光,语气认真“你不许坑我。” “我怎么会坑你?现在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维护你还来不及。”谢厌又笑。 剑无雪思忖片刻,道出声“行”。谢厌将隐匿术的施展方法与剑无雪,后者照着尝试,却是失败,且屡试屡败。 “喂,你怎么回事啊?”谢厌拎着根断枝,颇为不解地戳上剑无雪胸口,“当年陆云深教我,我可是一遍就成功了。” “我……我试试调动至阳之气,来施展它。”剑无雪低敛眸光,唇抿了又抿,语带懊恼。他捏住断枝另一头,沉沉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运转体内至阳之气,默念口诀,再度施术。 日光掠过光秃的断枝,从凸起的枝节上流淌,在地上拉出一条不长的影。倏尔间那影颤了颤,虚空无声波动几许,光穿过方才枯枝所在的位置,直接落到地面。 人影与树枝的影子,皆消失了。 隐匿术施展成功,剑无雪的手沿着这根断枝往前挪动,握住谢厌的手,却见这人正偏头打量他,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了?”剑无雪问。 “没什么。”谢厌笑了笑,丢开断枝,声音同啪的一声轻响相叠,差点被掩盖了去,“我就是觉得,你有时候天赋很好,有时候又傻兮兮的。” 剑无雪眉梢一挑,面不改色“那你更喜欢哪一种?” “我嘛……喜欢长得好看的。”谢厌抬眼望向天边,漫声回答。 播都城内地牢共有三处,一行六人,两人分别查探,谢厌却不往他们分到的任务点去,而是带着剑无雪行至城中,魔族高层的居住地。 一路行来,满目萧杀荒凉,沿街屋宇或倒或塌,随处可见火烧过的痕迹。地面上唯一能看见人族的地方,是青楼伎馆。往日寻欢作乐之地哭声一片、惨叫连连,若不是谢厌拉着,剑无雪险些就要拔剑冲进去。 魔族首领被称呼为大王,手下有八大长老四大护法,多是陆地神仙境界。他们自身修为甚高,居所守卫并不森严,加之谢厌所授隐匿术面面俱到,两人轻而易举潜入到中心区域。 护法、长老及魔族大王齐聚于一室,与其是在商讨,不如是在吵架。 “就不该同意人族皇帝的要求,半天时间都不应给他们!” “做个样子而已,地牢中的人质,该杀还是得杀。” “就不怕他们趁这几日有所行动?” “他们能有什么行动!大陆上唯一的长生境正当缩头乌龟,固伦碛里就几个地仙境的坐镇,对付起来,那还不容易!” 魔族进行事后商讨,连大门都不关,谢厌和剑无雪就这么堂而皇之走进去,前者还捡了张椅子坐下,看戏似的看你推我搡你吼我叫的魔族。 吵了约莫半刻钟时间,魔族大王一脚踹飞面前书桌,镇住在场诸魔“话已经放了出去,等个三日,又有何妨?诸位不如把目光放到前一日出逃的那批人身上,想想看,要如何加固地牢,防止他们再次逃跑。” “大王,我敢断定,人族会趁着这三日解救人质。这城是他们修的,地牢是他们建的,虽然现下被我等占据,但最熟悉此地的人,仍旧是人族。万一他们地牢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密道,岂不是会令我们丢掉手上筹码?” 长老和护法之间服饰有所不同,话之人,乃是四护法之一。 “我同意,地牢并不是关押那五万人最好的地方。”长老里有人附和。 魔族大王问“那你们认为,我们该把他们转移到何处?” 室内顿时静了,长得奇形怪状、丑陋无比的魔族们搔头弄耳,互相对视,一时之间,皆答不出此问。 谢厌看得好笑,差点都想帮他们回答。 别人修的地方自然不牢靠,还不如直接丢入营帐或是类似的地方,无论看守或差遣,都方便。 不过也幸亏魔族头脑不怎么样,若是拥有与人族一般的智慧,当年被赶紧无尽之涯的,或许就是七州的原住民了。 不多时,有个长老提议“铸个结界?直接将城封起来?” 竟是有人附和,此计甚妙。 魔族大王气得倒仰“谁愿把自己的真元贡献出去布置覆盖整座城池的结界,谁就去!” 这下没人应声了。 就在此时,谢厌忽然闻见某种轻淡至极、又奇异无比的味道。之前带那批从地牢里逃出的人上云舟时,他同样闻见过此种味道。 那批人的逻辑很完整,先观察魔族巡逻情况,再进行色。诱,偷到牢门钥匙,接着在守卫最薄弱的时间,打开门,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举出逃。虽后头遭到魔族追捕,但靠着锄头、铲子,仍是一路退到了城边,还恰巧被他给遇上。 简直是一环扣一环,计划周密、天衣无缝。换而言之,这就是明摆着在告诉他,此间蹊跷颇甚,快来追查。 谢厌挑了一下唇,自椅中起身,循着那味道走出去。 剑无雪不明所以,想跟着,却见谢厌对他道“你留在这里听他们商量,我去周围转转,看看能否有别的发现。” 此言甚是有理,两人一组为的就是这种时候能有所分工,纵使再不愿意,但权衡轻重,剑无雪选择留在原地。 谢厌步子迈得不快,散步般顺着那味道前行,路过墙角一株悄然开放的白梅,还驻足欣赏一番。 这味道引他来到偏院,刚拂开石凳上枯叶坐下,暗处的人现出身形。 “你不该来的,你这是羊入虎口,你可知?”来者气息诡谲,嗓音低哑,尾音带笑,透着一股子邪性。 谢厌慢条斯理扭头,看清他模样后,眉梢轻轻一挑“原来你没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辜手持弯刀,披一身玄衣,脚步轻挪,瞬息至谢厌身前。 “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会享哪种福。”谢厌得不咸不淡。 赵辜“你若是不离开此地,恐怕看不到。” 谢厌眉梢一挑,斜乜他“不是你特意引我至此的?” “哎呀,竟被发现了。”赵辜笑起来,陡然间手腕偏转,刀锋向谢厌袭去。 谢厌早料得他会出招,以符纸招架,冷冷发问“你是怎么看穿我的隐匿术的?” 轰然之声炸响,霎时间偏院飞沙走石,尘埃四起,混乱一片。谢厌击退赵辜后从石凳推开,定于三丈开外。 方才谢厌在瞬间飞出三张符,赵辜躲避不及,其中一张击上胸口,一声闷哼过后,唇角溢出血色。 赵辜抬手一抹,见得指腹鲜红,狰狞笑道“你有什么……是我看不穿的?”完,他再度提刀。 这人已经疯了。他三世轮回、不洗记忆,过往种种,所有的罪孽、痛苦、欢喜、悲伤,皆扭曲在一处,加上入暮山一战,与谢厌再见,更是大受刺激。 谢厌觉得,或许赵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或者,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气自主院劈来,在赵辜与谢厌之间砸出丈许深的沟壑。雨过天青色的衣衫在虚空中翻转,眨眼后,人逼至赵辜身前。 剑意凌厉,剑气凛冽,甫入院中,便教周遭风寒胜冰雪。 剑无雪眸眼正中浮现一点青金,足下生冰莲,招招用尽全力,逼得赵辜一退再退。等再无退路时,后者竟以吊诡身法从他剑下脱离,狞然一笑后,闪至剑无雪身后。剑无雪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翻,自身前往身后递剑。 却是——什么都没刺中! 在剑无雪身后,赵辜衣袖翻飞,胸前衣襟遭破开,但定眼一瞧,里面竟是细细密密的飞虫。 一眼即让人头皮发麻,谢厌凛目低喝“先离开!” 剑无雪立时旋身,堪堪避过斜斩来的一刀,退至谢厌身侧,划出一道剑气挡住赵辜去路,伸手环住谢厌手腕。 谢厌掀眸,凉凉瞥了眼不远处大笑的赵辜,捏碎手中传送符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1章 鼻子有些酸 鼻子有些酸 约定的汇合地点并不在播都城内, 而是城外一处山洞。谢厌带剑无雪来到山洞中, 刚稳, 就被剑无雪搂离了地, 抵在洞壁上。 剑无雪眼瞳中青金色未散,身上凛冽剑意残留,倾身锁住谢厌,流露出十足压迫感。 谢厌顿时感到不妙,但又……无可奈何。 武力上, 他敌不过剑无雪, 就算能用符纸, 但剑无雪毕竟不是赵辜之流, 下不去手。临到头来, 唯有叹息。 “其实我吧, 也就随便走走……” “阿厌, 你故意的,是不是?” 两个人同时开口。谢厌垂着眼, 视线落在地面的石子上, 眼睫微微颤动;剑无雪抬眸紧盯他,语气偏冷。 “你入播都城, 是想去找赵辜, 我猜得可对?”剑无雪咬牙切齿。 他藏在心底没问出口的一句是“并非担心我才随我们一同行动”,但谢厌与他相处甚久, 格外了解这个醋坛子总会因什么而翻。 谢厌叹息出声“我是过那事有蹊跷, 但并不知晓背后是赵辜在作怪, 更是不知赵辜仍活着。” 剑无雪瞬也不瞬注视谢厌,也不知听进去了没。谢厌别扭地挣扎了一下,无果,于是又道“所以,我为何要随你们一同行动,究其缘由,的确是因为担心你。” “哦。”剑无雪发出个单音节,不过语气听上去有所缓和。他伸手挠了挠谢厌下巴,使得这人把目光移过来,两相对视,却又什么都不。 谢厌抬手推剑无雪“你放我下来。”剑无雪手环在他腰上不放,他依旧是脚离地、后背抵着墙的姿势,十分不舒服。 “不行。”剑无雪冷冷拒绝,“我要亲你一下。” 这次是“要”,并非“想”了,完不给谢厌反应,扣住他的手,抬头亲吻。不似先前偷亲时那般蜻蜓点水,而是粗鲁又狂躁不安的啃。咬,力道很大,第一下就将谢厌的唇咬破,后来得到谢厌无意识的回应,才稍微温柔,慢慢地安抚那道被他咬出来的伤口。 剑无雪不许谢厌出声,呼痛抑或呜咽,悉数堵回去,或是吞入喉。 霜白的发不知不觉间散掉,谢厌被亲得腰腿发软,却在这轻一下重一下中,察觉到这人深藏着的不安。 纵使披上了面无表情的冰冷外皮,但剑无雪内心,充满了害怕与恐慌。在某些时候,他仍是那个崽子,那个没留神从房顶摔落在谢厌面前的少年。 谢厌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山间出现另外两位行人,他们不似谢厌那般财大气粗,将昂贵的传送符当普通白纸撕来撕去,踏踏实实凭着两条腿,往约定的地点赶。 ——这两人正是步回风和耶律追。 远远能瞧见洞内情形时,步回风扫过第一眼,就被吓得左腿绊住右腿,若不是身旁有耶律追相扶,恐怕已摔了个狗啃泥。 步回风做了个“卧槽”的口型,反手拉住耶律追,迅速倒着往后退。 退到隐蔽之处,步回风抬手指着山洞所在方位,一脸震惊加复杂地对耶律追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对狗男男在做什么!” 耶律追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大师,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步回风狐疑发问。 耶律追眸眼中亦充满不解“你与我师父他们相处甚久,莫非此前从未察觉?” “什么——”步回风举起的手开始颤抖。 “剑无雪喜欢我师父。”耶律追淡定道。 步回风原地一跳“你才认识剑无雪几天,就发现了?” 耶律追点点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明显。” 听闻此言,步回风倒抽一口凉气,脸上复杂无以复加,惊讶得来回踱步。绕耶律追走的第五圈,他停下,左手握成拳,一拍右手掌心“定是由于剑无雪从一开始就是拿那种眼神看我老大,我们才没发现他在这方面的半点心思!” 倏尔表情更为惊恐“如此一来,这货岂非从一开始就惦记上老大了!” “阿弥陀佛。”耶律追捻动佛珠,表情波澜不惊。 步回风根无法淡定,他逼迫自己回想细节,把谢厌与剑无雪相处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循环播放,许久后,终于品出点味道难怪昨天他推开谢厌的门,会被剑无雪给丢出去。 “从前剑雪一直想拜我老大为师,可惜老大不收。哎,这世间关系果真复杂多变,他可能成为你师弟,结果现在成了你师娘。”步回风瞧见一旁有块石头,走过去,一屁股坐下。 耶律追想起出关那日,谢厌绕口令似的的那一串让剑无雪叫他“娘”“师娘”,心他们之间关系真的很复杂。 山洞里,剑无雪按住谢厌亲了约有一刻钟,才意犹未尽从谢厌口中退出去。他一只手掐着谢厌腰不放,另一只手抬起来,摩挲谢厌被亲得红肿的嘴唇。 谢厌眼睫轻敛,眼底潋滟水光半遮半现,脸颊微染潮红,剑无雪极喜欢他这般模样,尤其是一双桃花眼里水雾朦胧。剑无雪看了一阵,凑过去,从谢厌眼睫吻到脸侧,心满意足低唤“阿厌”。 “你还真好哄。如果哪天我做了什么你不能容忍的事,是不是主动亲你几下,就算过去了?”谢厌别开脑袋,轻哼一声,玩笑般道。 剑无雪追过去,唇轻碰谢厌唇角,低声道“只要你不跟别人跑了,旁的……我都能容忍。” 谢厌淡淡一“哦”。 “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剑无雪用五指缓慢为谢厌梳发,大部分用赤红缎带系在身后,余下的分别拢到身前。霜发上微光流淌,剑无雪没忍住,撩起送到唇边,亲了一下。 谢厌掩面打了个呵欠,转身往洞口走,打算去叫那两个没敢进洞的傻子,边道“你问。” “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不只一点点了?”剑无雪以肯定的语气。 谢厌头也不回,丢下一句“随你怎么想”。 剑无雪在他身后挑眉。 步回风和耶律追两个傻子进山洞来,后者一脸淡然,倒是前者,不住拿目光打量剑无雪,并“嘿嘿”低笑,神情猥琐至极。 剑无雪在山洞内侧安置了一张罗汉榻,谢厌坐在榻上,垂着眼道“赵辜或许倒戈魔族了。” “嗯?”“谁?” 一前一后两个单字,分别是耶律追和步回风。 谢厌用眼神示意剑无雪解释。剑无雪从先前入暮山遇见的事开始,以赵辜如今身体由密密麻麻的飞虫组成结束,其间顺便向步回风道明赵辜的身份。 “哦哦哦!”步回风恍然大悟,“原来是和大师同一时代的那个胤国皇帝,就是那位烈帝啊。烈帝如今是转世三次了?起来,他和老大是什么关系啊——” 步回风的“啊”字音程尚未拖完,就见剑无雪瞪他一眼,身侧的耶律追捻着佛珠,诵了声佛号。 他调子一转,变成了上扬的“啊?” “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当时辅佐赵辜的国师。”谢厌捧着茶,漫不经心一笑。 步回风瞪大眼“哈?” 接着一连三叹“不是!”“等等!”“你啥!” “师父便是当时胤朝的国师,草原上的萨满。”耶律追好心替他复述。 步回风用惊恐的眼神来回扫视山洞里这三人“国师不是和大师你成亲的那位吗?怎么变成了你师父,而且现在你还多了个师娘——师娘却不是你自己——你们的关系要不要这么复杂?” “谁是追师娘了,我娶谁了?”谢厌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步回风又是一“啊”,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我之前还看见你们、你们……老大,你不带这么渣的吧?一次渣两个人诶。” 谢厌掏出戒尺拍向步回风脑门,步回风登时闪躲,大叫道“你又不和我解释!你光打我!老大你太坏了!” “我不仅要坐着打你,我还……”谢厌想他还追着步回风打,却见斜里多出一只手来,将他手里戒尺给抽走,并把他按回榻里。 “我们回到正题上。”剑无雪向步回风投去一瞥,冷冷开口。 谢厌轻哼,慢慢道“赵辜身怀邪术,当时和魔族做了某种交易,不过这无所谓,反正他脑子不太好。” “师父打算如何对付?”耶律追问。 “赵辜的手段,成功不了第二次,他交给我来应对。”剑无雪道。 谢厌歪在靠枕上,抬眸看向耶律追“追修佛,天生是魔族克星,我觉得……” 但话没完,就被剑无雪打断“我可以。”语气斩钉截铁。 步回风暗中观察一番,觉得谢厌与耶律追并不像是夫妻关系,又脑补了谢厌、赵辜间的纠葛,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剑无雪的心情,忙开口附和“赵辜就让剑无雪去对付,赵辜就让剑无雪去对付!” 谢厌又是一个白眼。 山洞氛围陡然转静,剑无雪垂眸望了眼谢厌,见他没开口反驳的意思,道“又及,我们之前在魔族高层的居所里闹了一场,他们定然知晓了有人族潜入播都城。” 步回风脸上笑容顿时凝固“嘶,这可真是伤脑筋,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被打乱了?” “当然没有。”谢厌散漫应道,“不如将计就计,让魔族发现有人要去地牢救人,让他们产生‘地牢果然不安全’的想法,将人质转移。” “那具体的,等狂花和温飒回来后,再商议?我们先准备一会儿的饭食。”步回风手托下巴思片刻,觉得此计可行,抚掌一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2章 无星无月夜 无星无月夜 午间饭食主要是汤锅, 剑无雪下厨,步回风在旁侧打下手。汤锅以兔肉为主料, 酸菜底,兔肉熟了后, 又往里下了把青嫩绿油的豌豆尖。 清香气息四散,剑无雪把看火的重任交给步回风, 洗了把手,去洞口喊谢厌。 谢厌坐在秃枝横斜的树下,时不时捡起一块细碎石子,丢向缓坡底下渐趋封冻的水潭。耶律追在旁边帮他挡风, 请教一些与魔族对战相关的问题。 耶律追境界高深, 但都是闭关闭出来的, 实战经验并不丰富。谢厌由浅入深,讲得极细致。剑无雪在后面听了片刻,等谢厌完最后一句, 垂眸大步过去,抓住这人举在半空比划的手, 将他拉起来。 “外头冷,进去烤火。”剑无雪定定注视谢厌双眸,低声道。 “我已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你现在才来冷, 混球, 你别有所图。”谢厌顺势屈指, 往剑无雪额前一弹, 漫不经心地。 剑无雪抬手替他拢好被风吹开一角的领口,语气淡淡“你并非不知我所图为何。” 谢厌平平一“啧”,不再逗他。 不多时,狂花一刀与温飒回到山洞,步回风拿出碗筷,招呼他们到锅边坐下。 众人边吃边聊,交换在播都城内的收获。谢厌那边,先前就将查探到的与了步回风和耶律追,他不想重复第二遍,于是复述的任务落到步回风身上。 步回风三言两语交代谢厌和剑无雪在魔族大王、长老、护法等人眼皮子底下,闹出了些动静,北武派人潜入播都城这事当是已被魔族知晓,又道此情形虽看上去是劣势,但有些时候,劣势亦能转化为优势。 “我们呢,时间不多,唯三日而已。在短时间内想成事,便该利用已造出的声势。所以呢,可以将计就计,佯装去地牢截人,让魔族生出‘地牢果真不安全’的念头,把人质转移——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步回风道。 温飒没怎么动筷子,她单手托住下巴,眼睛紧盯跳跃的柴火,思忖一番后,道“这里有个问题,如果魔族将人质转移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方,又该如何?” “便让他们乖乖听话,把人都带到地面上去。”谢厌漫不经心接话。抬眼一瞧,他正有一搭没一搭用筷子戳碗底的白萝卜,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剑无雪无声一叹,把自己的碗递过去。谢厌冷漠轻哼,把这人强行夹给他的萝卜悉数送还。 火堆另一侧的人尚沉浸在思对策中,无人注意到这两人动作,约莫过了十数息,狂花一刀道“要让魔族依照我们的计划行事,恐怕唯有卧底一条路。” “谁去卧底?”步回风的抬头,眉梢轻挑。 “除了我,你们谁还有卧底或变装扮作他人的经验?”狂花一刀扫视众人,低声发问。 步回风又把脑袋缩回去。 谢厌盛一勺汤入碗,低敛眸光,慢慢道“追是佛修,天性与魔族相克,太容易被察觉;步回风修为不够,那些护法长老,境界最低的一个在玄冥境二层;剑无雪呢,不太会演戏;温飒我不了解,但是狂花一刀你——当初扮作北凛学院之人混入落雁湖秘境,其间没引起任何人察觉,想必在伪装一道上,颇有技巧。” “我的确可以。”狂花一刀点头,“不过这一次,我伪装的是一个能主动在魔族大王面前提议之人,敲定人选后,我需要一些时间去观察他。” 谢厌淡淡一“嗯”,“这个自然。” 耶律追偏头看向狂花一刀“你可有能力单枪匹马杀死被你选中的那人?” “我的修为在玄冥境二层圆满,杀死那个同境界的魔族,不在话下。”狂花一刀答得毫不犹豫。 耶律追略加思,又道“但他有可能不是最佳人选。” 却见狂花一刀讽刺一笑“两全其美之事难求,有其一便可。” 谢厌弯起眼睛,赞赏地点头“很好。” “一刻钟后我便出发,佯装截人的行动,就靠你们了。”狂花一刀扫了眼洞外天光,回头对众人。 “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谢厌问。 狂花一刀“越长越好。” 谢厌重新垂下眼眸,搭在碗壁上的手指轻叩几下,道“那我们晚上行动,晚上……子时。” 狂花一刀道“好”,并他会在子时前将那魔杀死,并替代之。 接着对如何佯攻进行商讨。 六人之一被分派别的任务,余下五人自然要重新分组,谢厌仍与剑无雪在一块儿,步回风被调去与温飒一道,耶律追独自行动,方针共十六个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势头不对立刻撤退。 谢厌做的决定,剑无雪和步回风基是全盘接受,耶律追会在适当的时候问个为什么,但不反驳,至于温飒,旁人都同意了,饶是有意见,亦不得不从。 大伙吃完,步回风主动洗碗,谢厌慢条斯理挪到罗汉榻上,打算睡片刻,拉起被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又“傻子们,魔族手上的人质很多,我们的行动并不能保证不出死伤,所以,若是遇见某些情形,千万要再三思考。” 他没太具体,此言一出,正哼歌的步回风沉默下去,耶律追肩头一动,狂花一刀坐在角落里擦刀,看不出表情。 在罗汉榻下打坐的剑无雪偏头,伸出手指勾了一下谢厌搭在被面上的指头,被谢厌给毫不留情拍开。 “一边去。”谢厌做了个口型。 剑无雪没动。 步回风洗完碗,以培养组员间默契为由,半步不理温飒,拖着她一道做这做那,温飒竟然没表现出不耐烦,或是丁点愠怒。 这愈发让步回风觉得此人奇怪——就算习武的姑娘比寻常姑娘要飒爽一些,可也没有飒爽到这种地步,完全不排斥有男人在身边打转。且他记得,温飒在神都学院时,并非如此。 那会儿这姑娘心翼翼,就是并排走路,都要拉开三尺距离。她入都红台不过一年半,能有如此变化?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熬入了夜,澜渡关上亮起灯火,远远能瞧见戍城将士笔挺的身姿,往北望,播都城里没有半盏灯。 魔族是黑暗的产物,不见星月的夜,是他们功体最强盛的时候。一般来,人族与魔族交战,会选在阳气充足的白天,尤其是正午,那个时候魔族相较而言,会更虚弱些。 谢厌偏偏反其道而行。对于修行者,一日十二时辰,正午夤夜,其实没什么区别。黑暗是绝佳的保护色,刺客杀手们通常选择在夜间执行任务。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魔族。夜里的魔族,向来是狂妄自大的,这些玩意儿就没脑子,功体一盛,愈发自负,殊不知一旦脑袋抬太高,地面的动静就瞧得不那么清楚了。 亥时,诸人入播都城。城内地牢分西南、东北、东南三处,谢厌和剑无雪往西南,温飒和步回风往东北,耶律追独身去东南。 疾行夜色,剑无雪问“我们白日里没去这处打探,你打算如何?” “老是问我,你为何不自己动脑子想想,该如何?”谢厌没好气地抬手,往剑无雪额上拍去一巴掌。 “阿厌。”剑无雪笑了一下,声音很轻,“你发现了吗,其实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谢厌斜乜他一眼“哪儿温柔了?” 剑无雪抓住他的手,轻轻揉捏他的手指“你嘴上常不想管不感兴趣,但实际上,在这话前,就已拿定主意。” 谢厌不咸不淡一“哦”。 “这一趟行动,我们是假装去放人的,所以要做的很简单,打开几扇牢门便可。”剑无雪回到方才的话题,带着谢厌几次起落,将狼藉屋宇甩在身后。 谢厌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情,不答这话。 剑无雪继续道“但我在想,我们可不可以真的带一批人走?如此一来,既能给余下的活着的人希望,又能让魔族震怒,并引起戒心——虽他们完全能以此去澜渡关问话,但我们先前已商定好,若发生类似的事,便让北武的皇帝拒认,并反过去威胁。” “混球,你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用传送符带一些人回固伦碛,顺便把我也留在固伦碛吧?”谢厌微微眯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没等剑无雪回答,他又道“行啊,我把人带回固伦碛,然后往姑苏,找留刀玩儿,或者去落凤城,到仙楼住几日。” 揽在谢厌腰上的手陡然收紧,剑无雪凑过来,在他唇上狠咬一口,“你敢!” “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再了,我和谁在一起,去哪儿住,需要经过你同意?”谢厌弯起眉眼,并指拈住一张传送符,往剑无雪面前晃了晃,满脸无所畏惧。 剑无雪咬牙切齿“你在威胁。” 谢厌眸眼悠悠一转,语气平淡“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毕竟我等无乡之人,只能去朋友那里落脚。” “你不是无乡人。”剑无雪微微抿唇,郑重道。 “哦?我故乡该在哪儿?”谢厌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抬眼望天望地,最后才看向剑无雪。 剑无雪停下脚步,一指自己心口“在我心里,你该落脚到我这儿。” 谢厌静了半晌,笑问“是吗?” 剑无雪道“当然是。” 谢厌眼里笑意不减,他收起传送符纸,食指点上剑无雪胸膛,声音轻得随时能被风吹散“剑无雪,一个人的心,其实很的,你已在里边装了家国天下,装了黎民苍生,便不该再想着装下我。” 又头一偏,补充道“狂花一刀得很对,世上难有两全之事,能得其一,已是不易。我并非逼你做选择,我是在让你放弃,放弃……你面前这个人。” 剑无雪理解谢厌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无论如何,都不认同。陷入水深火热的五万人,他要救;一心求死的谢厌,他也要救。 他没将这话给谢厌听,只道“既然如此,为何一开始还给我靠近你的机会?” 谢厌轻轻挑了一下眉,从剑无雪怀里退出去,慢条斯理走上空无一人的长街。 无星无月之夜,四周无半点灯火,地上,连一丝影子都瞧不见。谢厌脚步声极轻,红衣荡开在夜风中,在黑暗里拉出虚缈光弧。 他“你清楚我的,我是个不太耐得住寂寞的人。现在呢,距离走到终点,还有很长一段路,所以我总得找点什么,来消遣解闷。你恰好撞上来了,所以——” 幽弥长夜,红衣霜发之人独自前行,他拉长语调,却不再继续言语,慢条斯理走过转角后,不见身影。 剑无雪在原地没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3章 半枚金瑶露 半枚金瑶露 夜色凄沉, 寒凉销魂。谢厌独行长街, 脚步轻缓, 幽得近乎无声;火红衣角在虚空款摆,掠过一抹萧条阑干, 还魂成无数哀怨的影。 血泪泼洒在这座城中, 血泪泼洒在此城以北的十数座城池里,那些死去的人在黄泉里北望,不愿离去。 谢厌忆起两千年前万魔永夜, 天光无法穿透黑暗, 那时那刻, 三江七州十二山中,皆是此间情形。 人是一个极其脆弱的种族,性为恶, 他们猎食别的物种得以生存,他们自相残杀得以获取对权力的满足。在质上, 与魔族并无区别。两族相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罢了。 作为天地间一缕无所归处的至阴之气,该做的应是冷眼旁观, 但谁让谢厌是由人类抚养长大的呢?两千年前, 他的师父们甘愿以身为祭撕开永夜, 他们辛辛苦苦守下来的地方, 他们费尽心思护住的人, 谢厌不介意帮上一把。 所以三百年前离开东风一梦遥, 遇上被妖邪纠缠的赵辜兄妹时, 谢厌朝他们伸出了手。 谁都无法预料之后的命运。 他陪着赵辜,走过七年江湖争杀,历经七年朝堂争夺。一共多少年?一共十四年。不算太久,堪堪千余载光阴里的弹指一挥,却也……刻骨铭心。 自古人心易变,否则怎会有人作诗云“人生若只如初见”。更何况赵辜是帝王,谢厌功高震主,而帝王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 人世事无常,其实处处皆埋有伏笔,事事能寻出根源。 谢厌步伐缓慢,在浓得几近粘稠的墨色里穿街过巷,三转四拐,最后驻足在某条胡同口上。 风在这一刻往四周退开,赤红的衣摆垂坠,在晃动的余韵中渐无声息。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高处有人吟了句诗,声音低哑,语尾带笑,透出股不清的诡异。 “我们别离多久,我已换了数次模样,而你,一如往昔。” 谢厌不抬头,轻敛眸光,抬手整理袖摆,漫不经心道“引我来此,所为何事?” “想谢谢你请我看了一场好戏。”赵辜从房顶一跃而下,手提弯刀,笑着朝谢厌走来。 理完衣袖,谢厌拍去手上不复存在的灰尘,偏头看向赵辜,缓慢一笑“不客气,临场发挥罢了。” “哦,临场发挥,这样来,那丢了记忆的北云岫还真是单纯,你什么便信什么。”赵辜的语气渐趋低沉,眸眼中光芒闪烁,诡异无比,“看上这种单纯的人,可不符合你一贯的审美。” 谢厌斜乜赵辜一眼,语气嘲讽“我一贯的审美是什么,你吗?” 赵辜半眯起眼,握刀的手腕翻转,刀光一闪而逝,将谢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照亮一瞬。 “没关系……谢厌,没关系。我们认识了多少年,我足够了解你。看在多年情分上,我不介意你在回来我身边前,和别的人有过纠葛。”赵辜低声狞笑。 “你脑子真的很不清醒,到底是谁给了你自信,认为我还会在你那边?”谢厌朝赵辜投去凉丝丝的一瞥,丝毫不因他的行为所动,甚至将手收进袖子里,折过身去,把后背露给赵辜,慢悠悠往前走。 “若是不从,那我只好砍断你的腿了。对比武脉被废时的痛,我想断腿,应该不算什么。”赵辜不快不慢跟在谢厌身后,低声道。 谢厌拖长语调“哦”了一声,接着抬手指向城中高塔,不慢不紧道“我没了武脉,无法调动真元,上不去那里,能劳驾陛下捎我一程吗?” 赵辜桀桀笑起来,大步上前“朕自然愿意为国师效劳。” 言罢将谢厌一揽,纵身带他来到塔上。 谢厌倚着栏杆,垂眼看夜色里的播都城。无人在街面上行走,游荡的都是魔,或结伴或独身,或去喝酒,或去青楼寻乐。 赵辜倾身贴近谢厌,放在他腰上的手不仅不挪开,反而收得更紧。 “我想知道,你今夜为何入播都城。”赵辜在谢厌耳边话,从远处看,像极了耳鬓厮磨。话至末尾,刻意挑起眉梢,朝城中某处投去满含笑意的一瞥。 谢厌的位置不如赵辜好,没看见立在长街上的剑无雪,更不清楚这两人间有过对视。他目光落到自己手指上,右手握住左手,慢条斯理揉搓指节,漫声道“一个问题,要用另一个问题交换。” “国师请讲。”赵辜慷慨地比了个手势。 “你似乎很了解北云岫——我是指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为什么?”谢厌不咸不淡发问。 “因为他是我们雪清境的客人,对于客人,我们自然要细致了解一番,以免怠慢。”赵辜边,边抓住谢厌的手腕,高举到半空,翻转细看。 谢厌手指瘦长,如瓷如玉,透着一股子脆弱,似乎一捏就碎,赵辜把玩一阵,又道“该你回答我了,国师。” “我入城,自然是想搞点破坏。”谢厌语气幽幽。 赵辜问“什么样的破坏?” 谢厌亦问“北云岫为何会成为雪清境的客人?” “方才我先答的,这回该你。”赵辜道。他似乎想把谢厌的手送到唇边轻吻,谢厌察觉了,冷冷淡淡抽手,顺便拉开与赵辜间的距离,倚到另一侧去,然后才道“魔族手里有五万人质,当然是想方设法、把人救走。陛下,轮到你了。” “因为北云岫是雪清境需要的东西。”赵辜回答。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子时将至,天幕里竟悄无声息落下雪花。 长街上雨过天青色的衣角卷起新雪,明寂初空在沉默中落入剑无雪手心,通体玄黑的古剑,在出鞘时,折不出一寸寒芒。 谢厌…… 剑无雪咬紧下唇,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目光望向那高塔上几乎和浓夜混为一色的影,眼眶快要瞪裂。 但—— 子时要到了。 剑无雪深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刹那,握紧手中长剑,朝位于西南的地牢奔行。 方才那番话,谢厌就差没明着问家国危难之时,你会选哪一边? 为何没明着问,因为谢厌早就清楚答案。一边是五万手无寸铁之百姓,一边是不死的至阴之气的化身,剑无雪定会选择前者。 高塔上,谢厌仍在和赵辜进行交换答案的游戏,但双方都狡诈,一句答案,透露的只有一个信息,两个人都像青蛙,戳一下,才蹦一下,得到的信息有限,疑惑倒是跌生。 不过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到子时,刚好轮到谢厌提问。他托着下巴,佯装一番思后,道“雪清境可与魔族有合作?” 赵辜笑起来,绕着谢厌走了半圈,道“雪清境没有,与魔族有合作的……唯我而已。” 谢厌慢吞吞一“哦”。 夜色里,地牢中,潜入的几人分别开始行动。 东南。 一身白衣的僧人于光线昏惑的地牢道中现身,抿唇不发一言,手腕猛翻,朝前击出一掌,掌风所到处,牢门尽数化为齑粉,迎面来的魔族巡逻者,更是在金光凛冽中,灰飞烟灭。 东北。 温飒提议分头行动——两人各自拍上隐身符后,步回风没法再寸步不离温飒,他心想不如将计就计,性同意这办法。 步回风没有惯用的兵刃,他从鸿蒙戒里掏出了一辆以人工灵石驱动的、左右两边插满利刃的“车”,在地牢狭窄的走道上行进,粗暴地扫断两边牢房上的铁栏。 至于温飒,她手提陌刀,一把锁一把锁挑过去,倒也尽心尽力。 西南。 剑无雪事先没到此地牢中查探,但里头情形与他所了解的相差无几。他并未放弃趁此机会救出一批人送到固伦碛的想法,因此此行制造出的架势不如步回风、耶律追他们大。 如古井无波的青灰色眼眸里亮起一点青金色,通体玄黑的剑破风而出,击碎悬挂在牢门上的锁,接着他现身于昏黄灯光中,将传送符纸分发与众人。 三方齐动,播都城内真元激荡,谢厌眉梢轻轻挑起,在赵辜“原来你们想在今晚救人质啊”的同时,垂在袖子里的手摸出一枚金瑶露,一分为二后,将其中半枚丢入口中。 接着掩面打了个呵欠。 碎裂的经脉在瞬息间被一股力量强行拼凑续接,谢厌眼睫轻微一颤,冷汗直下。赵辜登时察觉有异,刀锋一偏,斜里刺向谢厌。 谢厌旋身避开,同时祭出垂虹天影,反守为攻。 赵辜全身皆有某种飞虫组成,若是像白日剑无雪与他对战那般,选择攻击身体具体部位,大部分情况下会功亏一篑。谢厌并不攻他的某一点,而是干脆利落地进行全盘压制。 夜幕被撕裂,剑光如虹,从东面贯向西侧,经久不绝,像是一条悬天的银河。 奔出地牢的人见此不断惊呼,甚至有人高喊“神迹”,若非急于逃命,不定还会伏地跪拜。 红衣霜发之人凌空,纷飞的雪近不了身,他漫不经心掀起眼皮,一扫四涌而出的众人,目光落到被他击落在地的赵辜身上。 半枚金瑶露不能将他功体拉回全盛时期,不过对付一个连地仙境都没踏入的赵辜,以及一些只有地仙境的魔族,已经很够了。 “我没想到,你我之间还会有这样一天。”赵辜抹去唇边鲜血,狞笑大叫着,跃地而起,提刀狠撩。 “若当时,你多活个一年半载,还能经历我带兵南下、你我对峙军前的场景。”谢厌冷淡道。 赵辜眼中冷光一闪“你这么一——我可真是太后悔没有苟延残喘下去了!” 话音一落,他周身邪性暴涨,提刀的手上幽芒缭绕,谢厌面不改色,侧身避开横斩来的一击。 谢厌身上的大氅在一开始便落在高塔上,只着一件赤红地海棠刺绣的宽袖长袍,衣袖在风里翻飞,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腕,仿佛是凝的霜。 素白的手扬一柄雪亮的剑,剑穗飞旋,衣袂起落,流光静淌。剑尖又是一划,长光自夜幕里横亘着的那道剑虹正中劈过去,一纵一横,将天空分割成四块。 霜发在沉夜里飞舞,翻转似蝶,谢厌漂亮的桃花眼中无甚情绪,看赵辜,就像是看一个已死之人。 魔族已然调动人手进行应对,潜入地牢的几人皆被逼到地上,刀光剑影纷纷,播都城内混乱无比。 远处,剑无雪眺望天穹那道不歇剑光,见谢厌一袭红衣迎风招展,剑落飒然。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白日里见过的、身高足有十尺的魔族大王破空倏至,长。枪当空一挽,元力激荡、排山倒海,骇然攻向谢厌后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4章 至亲亦至疏 至亲亦至疏 剑无雪眼瞳中青金色再现, 深吸一口气, 他瞬闪至谢厌身后, 手中通体玄黑的长剑微偏,格住魔族大王流火的长。枪。再往前猛掀, 浑厚真元混杂至阳之气, 逼得魔族大王后退三尺。 周身寒风喧嚣,唯独背后谢厌所在之处,宁静如春夜。 天穹中剑光作银河, 若非四下状况不对, 此种情形, 堪称良辰美景。 谢厌歪了一下脑袋,霜色长发自肩头滑落,幽光静淌, 灼目勾魂。他轻拍剑无雪肩膀,笑道“你去陪我们陛下玩玩, 这位魔族大王嘛,我来对付。” 剑无雪神色冷然“他才不是你的谁。” “……行吧。”谢厌有一瞬无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剑无雪没有立马过去, 他深深凝视谢厌一眼, 问“你这个样子, 能维持多久。” “兴许能撑十来个时辰。”谢厌又在剑无雪肩头按了一下, 眉眼弯弯, “放心, 他那样的魔, 我一个能打五个。”完迈开步子,同剑无雪擦身而过。 谢厌向来不是等对方发起进攻、再做反击之人,他喜欢抢占先机,行云流水出招,掌控整个节奏,赢得干脆利落。 在与剑无雪话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出手准备,等到算计好的位置上,出招之迅速,快如巨蛇吐信。 虚空中现出残影数道,剑光在刹那间炸开,携磅礴之力袭往魔族大王心口,后者沉身疾退,旋枪格挡,谢厌在剑势趋近尾声时骤然折身,步伐错踏,几经回转,乍现在魔族大王身后。 时迟那时快,四方狂风起,八面皆生冲天火柱,将谢厌困在当头。白天单方面打过照面的四大长老与几个护法从火光里现身,有人持剑,有人握刀,有人正甩流星锤。 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谢厌”,偏头一瞧,见剑无雪有心冲过来相助,却是被连同赵辜在内的四个人所困。 谢厌收回目光,冲着魔族大王轻挑眉梢,缓慢笑起来“虽然我我可以一个打五个,但你们一次来七八个,未免太给面子了吧。” 魔族的最强战斗力,乃魔族大王、四长老、八护法,数目共十三。如今在这虚空中的,已有十一,思及此,谢厌眼底笑意更甚。 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手指朝魔族大王勾了勾,话语极尽挑衅“七八个就七八个吧,你们打算一起上呢?还是轮流来?我这个人喜欢干脆,不如一起上吧。” 魔族头脑简单,极其好战,听闻此言,哪里还忍得住,各自提起兵刃,朝谢厌猛攻过去。 另一个战斗圈里剑无雪眉心蹙了又蹙,若到此时,还不明白谢厌的用意,那他真是太蠢了。 ——从一开始,谢厌打的就是入播都城后,独自拖住这些魔族高层,为其余人创造逃脱时机的主意,所以才会故意那番话激怒剑无雪,让他生气不再跟随。 剑无雪内心又酸又痛,生气又自责。他敛下眸光,心若是能再强大一些就好了。 再强大一些,谢厌就不必吃金瑶露,不必受经脉疼痛的苦。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总是无能,每次危急时刻,都要谢厌作出某种牺牲,才能成全大局。入暮山里是这样,此时在播都城中,又是这般。 剑无雪悬停在虚空,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瞳中青金色凝得犹如实质,凛目扫视四野,目光所及处,夜色骤寒。 ——要是,能如身为北云岫时那般,拥有地仙境三层巅峰的实力就好了。 他心想着,青金眼瞳幽闪,握住明寂初空的手倏尔一偏,自下而上斜划,明明剑光冲入云霄一瞬,将立在那一侧的玄冥境三层魔族护法利落斩成两段。 紧接着回身一记圆斩,出剑的白芒一点被拉成圆月,元力浩荡铺开,扫落四方邪魔。 赵辜在悄无声息间脱离战斗圈,剑无雪破开冲天火柱,奔至谢厌身旁刹那,他阴险一笑“我亲爱的国师,看在你我多年情分上,赠送你一个消息。” 垂虹天影斜向上挑开一个魔,谢厌眼皮轻轻一撩,散漫地丢了个“”字过去。 “原江沉那老家伙入了长生境。他从前,可是平庸无奇,没几个人看得上,没几个人心服的,但为什么,三江七州十二山里,第一个入长生境的人,会是他呢?”赵辜拖着奇异的语调缓缓道,眼底光芒闪烁,极尽诡异。 谢厌的心微微一沉。 电光火石间,魔族大王掷出手中流火的长。枪,那透红火芒烧过天穹里的剑光,弧线末尾,骇然是谢厌眉心! 剑无雪以迅雷不及之势旋身,丢出手里的剑,在枪尖距离谢厌不到一尺处,将其格开。谢厌拧眉侧身,一脚把魔族大王的枪给狠踢回去,顺势抓住明寂初空,足尖一点,飞掠至剑无雪身旁。 “我们也该走了。”谢厌低声道。 剑无雪朝地面投去一瞥,见城中已无步回风他们踪影,点头道好。谢厌把明寂初空递还给剑无雪,恰在此时,听得不远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 谢厌视线一转,看见飘着雪的沉夜,被一抹金光撕开一条口子。有人拖着铁链从口子里走出,冲着谢厌轻轻喊了声,“哥哥”。 声音很轻,却触动心弦。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比谢厌稍矮了些,手脚皆被束缚住,极力挣扎,趔趄前行。 谢厌眼神一凝,余光瞥向周遭,无论是对面的魔,还是身侧的剑无雪,都静止了般。 少年在铁链的阻挠下,只能到距离谢厌一尺的地方,他又喊了声“哥哥”,瞬也不瞬地凝望谢厌,眉眼干净,目光委屈。 “你是谁?”谢厌低声问。对面的少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熟悉得就像同为一家人,他们曾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时会为一块鱼肚皮肉争抢,但更多的时候是谦让。 “哥哥,你一直找错人了呀。”少年睁着眼睛,轻声道。 “我找错了什么人?”谢厌眼睫一颤。 “我才是……你的家人啊。”少年伸出手,慢慢去握谢厌的,两个人都指尖微凉,握住彼此,就像自己握住自己。 “哥哥,你吃了那个药丸,会很痛的。”少年垂下眼,复又抬起,对谢厌露出一个微笑,“但我不会让哥哥痛。” 言罢,丝丝缕缕金色光芒自少年体内流出,围着他们相握的手指缭绕,渐渐没入谢厌体内。 刹那间,热流从心口的地方散向四肢百骸,谢厌猛地瞪大眼。 这是——至阳之气。 时迟那时快,谢厌身侧,握住明寂初空的剑无雪动了一下,接着抓住谢厌伸向虚空的手掌。 不断流淌过来的至阳之气瞬间消失,定睛前看,那些铁链开始往回收缩,相隔一尺的少年,被迅速拖回往天幕。再眨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一股温热气息,在他丹田流转,昭示方才所发生的,乃是真实。 “走吧。”剑无雪的声音响在谢厌耳侧。 与此同时,对面的魔族亦各有动作,谢厌立刻收回心思,不再分神想方才的事,反手抓住剑无雪,带他从这片无限混乱的夜色中消失。 魔族大王险险收回长。枪,朝那两人方才悬停之处,微微眯眼“刚才那个红衣人,是什么来头。” 赵辜出现在魔族身后,低声一笑“他是我的人。” “是你的人,还半分不留情面,与你挥剑相向?”魔族大王讥笑。 赵辜表情不变,“我们这是情趣,毕竟当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魔族大王召出自己的坐骑,是一匹邪性气息盘绕的狼。他骑上去,问“既然你这么胸有成竹,那他可否能为王所用?” “想要他为你所用,这就得看你是否有诚意了。”赵辜桀桀一笑,完转身离开。魔族大王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浮空的十数魔族回到地面,很快,有下属跑来向魔族大王汇报,人质少了约两百人,但总数目仍在五万之上。 魔族大王一声冷笑,他身旁的一个长老立刻道“人族出尔反尔,明日,咱们便押五百人去澜渡关外,杀死给他们看!” “杀人,对于人族而言,无异是开战讯号。今夜一战,我方有死有伤,战力下降,他们却无所伤亡,不妥。”旁边阴暗处的一个魔反驳,他身材干枯瘦弱,皮肤是呈死灰色,修为在玄冥境二层。 外表是魔的外表,气息是魔的气息,但实则,这个魔乃狂花一刀假扮。他的话,显然比方才那个长老所言,更令魔族大王动容。 这个时候,又有魔族跑来,一声“启禀大王”完,道“三处地牢牢门皆已损毁,内里已不可容人,大王,人质该如何处理?” “那就换个地方让他们待着。”魔族大王不耐烦地摆手。 那魔一愣“该、该换去何处?” 狂花一刀趁热打铁,从阴影里现身,学着魔族的模样朝魔族大王致礼“大王,不若将这些人放在地面,一来,这些人族弱不禁风,露天席地待一晚上,保准明日手僵腿僵,动弹不得;二来,他们在地面,就相当于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些想救人的修行者,轻易混不进来。” “此言甚是有理。”魔族大王思忖一番后点头,翻身走下坐骑,跺足狂啸,吹起一道强劲烈风,扫落身前身后数重屋宇。 做完这事,他扬手一挥,冲那个下属吩咐“这样一来,视线上就无阻碍了,带那些人到这里。” 那个下属领命,狂花一刀亦主动前去协助。 话分两头,且谢厌带剑无雪离开播都城,却未直接回去他们的临时据点,他在山的另一面落脚,收起垂虹天影的同时,慢条斯理朝某棵生得歪斜的梅树走去,边道“方才你可有感觉到什么?” “你是指什么?”剑无雪望着谢厌,眼神深深。 谢厌心里有事,没注意到剑无雪的神情,脚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踩来踩去,漫声道“我们走之前,你可察觉周遭有异?” 剑无雪道“并未有异,一切如常。” 谢厌低敛的眼眸中光芒微闪,盯着自己指尖看了数息后,压下心中疑问,扬高音调,另起话题,“那我给你一刻钟时间,想问什么就问,不过是否回答,得看我的心情。” 红梅在夜色里绽得娇俏,幽香四浮,剑无雪大步走过去,将谢厌拉入怀中,唇贴在他耳侧,咬牙切齿地喊了声“骗子”。 谢厌先是一怔,明白过来后挑眉不语,心剑无雪与他思维真是不在一条线上。 倏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再抬头,他已被剑无雪抵在梅树上。红梅纷纷,坠于薄雪,在幽弥的夜里无声妩媚。 剑无雪又了一次“骗子”,左手扣紧谢厌右手,右手揽着他的腰,唇齿轻咬他耳垂。 “只有我能搂你的腰。” “只有我能抓你的手。” “你的耳朵,也只有我一人能碰。” 声音低冷,吐气灼热,字字句句,不容反驳。 谢厌转念即明白这人的醋坛子为何又翻了,想笑,却剑无雪被察觉意图,直接用唇堵上来。 “谢厌,你是我的。”唇贴着唇,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把脸别开,轻哼道“我给你时间,不是让你做这些事的。” 剑无雪垂下脑袋,额头抵在谢厌颈窝里,语气有些闷“以后不可以再那样的话——你告诉我,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狗崽子……”谢厌低叹数息,抬手弹了剑无雪一个脑瓜崩,末了,道出一句“对不起”。 剑无雪抱紧他,闷闷地问“你冷吗?” 谢厌微微一愣,旋即摇头,回答他“不冷。” “就算不冷,也要先回去,这里风很大。”剑无雪道。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那散落一地的梅倏地被风吹起,打着旋儿漂浮在空中,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朝前飘舞。 谢厌抬眼望着浮风的红梅,轻声道“你不问我和赵辜了什么?” 剑无雪垂目咬牙“我不想听你提他。” “这味道很酸啊,谁家的醋打翻了?”谢厌拉长语调,慢悠悠道。 剑无雪言简意赅,恨恨道“你家的。” “和你有关,你也不听?”谢厌歪了歪头,敛眸看着自己肩膀上这颗脑袋,轻声哼笑。 “哦,你去和他打探我的事情了?哼,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剑无雪语调扬起又抑下去,脑袋在谢厌颈窝一蹭再蹭,慢慢往上,一口咬住他脖颈。 谢厌吃痛一“嘶”,脖颈往后仰了仰,没好气道“你信不信现在我能一脚把你踹回太玄山?” “我信,向来是你什么我就信什么。”剑无雪眸光低垂,在那圈被自己咬出的浅淡痕迹上轻轻舔。弄一番,才抬头。谢厌顺势推开剑无雪,拔腿往山洞所在方向走。 剑无雪紧随在他身后。 此夜无星无月,又飘着雪,地上难以寻见影子,剑无雪想,若是有光,此时他们的影子必定是相交缠的。 他看着谢厌披在身后的发,忽然道“我会寻个方法,将你武脉治好。” “这个世上没有那样的方法,除非至阳之气把我打散,再让我重新凝聚化形。”谢厌语调平平,得不咸不淡。 “会有的,如果原没有,那我就想方设法把它造出来。”剑无雪凝视谢厌,语气坚定。 谢厌寻的那处临时根据地,视野极其开阔,南北皆可看尽,施加障眼法后,更是绝了他人窥探。 此时此刻,步回风坐在洞口,抻着腿让耶律追帮他包扎伤口,左臂上打着绷带,右手举着望远仪,朝播都城的方向细探。 “人质们陆陆续续被转移到地面了。嘶,这魔族挺狠啊,直接把街给拆了,让人睡在地上,连个避风的棚子都不搭。”步回风汇报情况,语气起伏跌宕,好似在唱戏。 耶律追眉目低敛,思一番后,道“北边的夜晚,若是露天席地睡觉,没有修为护身的人必死无疑,死人没有价值,做不了交易,虽魔族脑子不好使,但没蠢到这种地步。” “你得对,人死在他们手上,相当于他们主动舍弃筹码。”步回风凝重严肃点头,可下一瞬,表情倏变,话锋一转“起来,老大和剑雪离开播都城已有半刻钟了,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吧?” 步回风话音刚落,一个懒散带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做那些人类爱做的事情呗。”步回风挑挑眉回答,手握着望远仪不断移动,目光游移到半途,突然琢磨出点不对劲,头猛地一偏,对上一双似弯非弯桃花眼,吓得他差点把望远仪给砸出去。 “老老老老老老大……”步回风开始瑟瑟发抖。 “怎么受的伤?”谢厌眉梢轻挑,扫过步回风腿上那道足有三寸深的血淋淋创口,问。 步回风登时不吱声了,目光忽左忽右,不肯与谢厌对视。 “舍身护车的下场。”耶律追替他做出回答。 谢厌拖长调子一“哦”,听不出喜怒。 “那车我花费好些时日,才造出一辆,自然不能让魔族给抢了去。”步回风垂着眼,声辩解。和谢厌认识这么久,他自然知晓谢厌办事宗旨凡是以人为上,为了保命,一切外物都能丢。但步回风做不到,他舍不得自己的心血。 “若是下次又有人来抢车,你依旧扑过去挡刀?”谢厌不咸不淡发问。 步回风有一瞬迟疑“看、看情况!” “哦,行吧。”谢厌冷笑一声,拔腿便走。 “这次是看见老大你这么牛逼,耶律大师又在旁边,我才有恃无恐的!下次我不会这样了!”步回风迅速抛开望远仪,朝谢厌背影伸出右手,大声呼喊,眼眶带泪,真诚至极。 谢厌又“哦”了声,停下脚步,轻飘飘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记住了。”步回风在谢厌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唇,瓮声瓮气地。 谢厌视线在山洞内环视一圈,问“温飒呢?” “她寻草药去了。步回风的伤口染上了魔气,需要某味草药来清除。”耶律追道。 谢厌根不放心温飒,意识沉进鸿蒙戒,翻了又翻,丢了瓶膏药到步回风手上。 “多谢老大,多谢老大。”步回风感激涕零。 剑无雪一回到这就开始烧水,把谢厌的床榻摆好后,还搭起屏风,纯木制,没有镂雕花纹,不透风更不透光,拉开后形如一扇门。 他从屏风后绕出来,对谢厌道“过来沐浴。” 谢厌“嗯”了声,盯着耶律追帮步回风抹上膏药,才走去屏风后头。 浴桶是他常用的那只,从扶疏城带来的,由拂萝精心设计,很适宜躺着睡觉或看书,边缘有个可以支起的木板,上面放着沐浴用的东西。 谢厌看着水面上蒸腾的白雾,忽然来了困意,正打呵欠,却见剑无雪走进来。他头一歪,笑问“你过来干什么?帮我搓背啊?” “帮你洗头。”剑无雪答。 谢厌若有所思点头,三下两下解开衣衫,当着剑无雪的面坐进浴桶里,随后朝他勾勾手指。 水面泛起波澜,袅袅升起的白雾后,将谢厌带着三分暧昧的笑朦胧了去,漂亮的桃花眼轻弯,眼底水光潋滟,直教人看醉。 他肤色瓷白,微仰的脖颈上还带着剑无雪咬出的牙印,浅浅的一圈,像是某种记号。身后的发散开得无声,当着剑无雪的面滑入水中,随波浮沉,清光流转。 剑无雪呼吸骤然急促,一股火从头窜到尾,肆意蔓延周身,灼烧每个部位。他颇为狼狈地垂下眼眸,扶在屏风上的手指改为抓,极力调整一番呼吸后,飞速道“还是你自己洗吧。” 落荒而逃。 屏风后响起了谢厌的调侃“混球,这么没胆量啊?” 随后这人闭上眼,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温飒带着草药回来时,剑无雪正在替谢厌梳发,后者裹惯了被子,如今依旧把自己包着,和伤患步回风一左一右歪在榻上,一脸困顿。 耶律追起身迎接温飒,接过她递来的一株药,诵声佛号,道“多谢温姑娘,此药内服还是外敷?” “皆可,但内服比外敷效果更好。”温飒道。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完便靠墙坐下,开始调息。 “大家先休息吧,真正的救人计划明日再商议。”谢厌掩面打了个呵欠,完后往剑无雪身上一靠,闭眼睡去。 翌日是个雪天,狂花一刀没回来,步回风的伤好了大半,谢厌抱着被子坐在火堆旁召集众人,商议救人之事。 昨夜他们才去播都城里闹过一场,今日那边必严加防范,出入皆不似先前那般随意,好在城内已有了内应,此事便不算什么。 但他们拢共来了六人,现下步回风断胳膊伤腿,不宜行动,战力有所折损,合该修养一日,等步回风伤势更好一些,再开始行动不迟。 于是救人的计划定在明日午时,阳气至盛,魔族最为脆弱的时间段。 谢厌子时服下的半枚金瑶露仍然有效,却愈发令剑无雪担忧。药效持续时间约为十来个时辰,而那之后便是严重的反噬,若是反噬来的时间不当,恐怕…… 剑无雪不敢细想下去,他唯一的办法是把人送到上林谷或是落凤城,请晏珣最千秋他们帮忙压制谢厌遭受的痛,但谢厌多半不会同意。 这样的心忧从辰时持续到午时,剑无雪欲言又止几次,终是选择向谢厌坦白。熟料谢厌毫不在意笑笑,道“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而且,金瑶露还有一枚半,大不了我再服半枚,如此一来,更能将此行的成功可能性从七八成提到十成。” “我不同意。”剑无雪眉心紧蹙,沉声对谢厌道。 “我就是一下而已,我会在金瑶露失去效果前,回去固伦碛。”谢厌起身,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接着走去步回风身边,拍了一下他肩膀,道“坐好,我为你疗伤。” “诶,老大,不必不必!”谢厌与剑无雪话没逼着谁,步回风想也不想就拒绝。 谢厌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反正是有时效的,不如趁着时间没到,多利用几次。” 步回风一想也对,被这个理由服,盘腿坐好,把后背露给谢厌。 “固伦碛不安全,我送你去晏珣或是最千秋那。”剑无雪坐到谢厌身侧,撩起一绺他的发,一圈一圈缠绕在指间。 “你怎么不让我回东风一梦遥?”谢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剑无雪敛下眸光,低声道“东风一梦遥里……只有你一个人。” “没关系,我不怕疼的。”谢厌笑道,“再了,等药力过去,就算是晏珣和最千秋,估计也只有打晕我这一个办法。” 剑无雪抿唇许久,出一句“对不起”。 谢厌笑笑,没再话。 至酉时,步回风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谢厌从他身后起来,道了声“我走了”,迎着风雪消失在洞外。 剑无雪与耶律追在另一处更高的地方查探播都城内情形,未曾告别。 胤朝大中祥符二年,北武天元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七午时,剑无雪、耶律追、狂花一刀等五人,开始对播都城内五万人质进行救援。 同日,莽州以南、凉州以西,建州赤龙城,红衣人冒雪独行,看方向,是要去雪清境。 乱雪迷眼,天地大白,却白不过赤红袖摆外,露出的一截手腕。他走得很慢,故意在等谁似的,许久未曾行出一里。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他身后传来一声笑。那个笑着的声音嘶哑低沉,透着一股子邪性。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那个笑声如是道。 他偏过头,似银霜凝成的长发滑落,在漫天的雪里一晃,很快被风吹起。他看着对面的人,桃花眼渐渐弯起“我也知道,你会来这里。赵辜,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我想要你——”赵辜手中弯刀划过风雪,一步又一步,不留脚印,走到谢厌面前。 红衣人缓慢摇头“你想要的可不是我。你曾在这个人间的最高处,尝过拥有无上权利是什么滋味,你想要的,不过是回到那个位置罢了。” “不愧是你,这个世间最了解我的人。”赵辜扬起唇角,绕着面前人走了一圈,压低声音,嘶哑笑道,“那你呢?谢厌,你又想要什么?” 谢厌立在原地不动,风牵起他的衣角,在无垠的银白中落下赤色光弧,“我要你告诉我——至阳之气的真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5章 光芒明灭兮 光芒明灭兮 十二月廿七, 播都城。 雪满道, 所见处处白头,偶有城角翻起鸦色, 唯一点而已;回首南望,越数重纷雪,天地苍茫, 只能瞧得青山轮廓幽幽,不见心头人影。 剑无雪淡淡收回目光, 扫视身侧四人,冷声道“传送阵布置在云舟上, 云舟载满人工灵石, 不亚于一座型灵石矿, 极易被地面的魔族察觉,须得安排人手遮掩。” “我去吧, 我打架不行,但照看东西的领一流,只要我在,谁也别想突破防线!”步回风掏出经过数次改良的炮台,信誓旦旦道。 “你打算如何遮掩云舟上的灵气?”狂花一刀问。 “我既然敢一次造出这么多人工灵石,就肯定考虑过类似的应对策略。”着,步回风取出一块布抖开, 正面反面翻转, 向狂花一刀展示, “把这布遮上去, 就算是专门培养出来寻找灵矿的狗来这云舟面前,也闻不到一星半点气息。” 剑无雪点头道“好”,温飒走上来,对他,“为以防万一,我随步回风同去。” “阿弥陀佛,云舟乃重中之重,独一人看守,难免有疏忽之处,两人一起,可互助互补,我看此提议甚好。”耶律追捻动佛珠,低眉敛目,轻声道。 “行吧,两个人就两个人,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让我独自守云舟的。”剑无雪还未什么,步回风犹自摆了摆手,一脸委屈。末了还幽幽道“老大走了没人疼我了,我可真是孤苦伶仃……哎!” 剑无雪面无表情瞪步回风一眼,后者祭出已布置好的满载人工灵石的云舟,拉起温飒迅速上去,再趴着云舟边缘躬下身,啪叽将隐身符贴上云舟外壁,两人一舟,登时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唯有掀起的风,昭示云舟正在上升。 风起了又歇,耶律追诵一声佛号,道“我们也走吧,要制造一场将整座城卷上天空的风暴,并非易事。” 剑无雪平平一“嗯”,施展隐匿术,消去自己和耶律追、狂花一刀的身形。 剑无雪心情不好,但由于素日里皆板着一张脸,因而少有人能察觉他心绪变化。 昨日里,谢厌没等他回来就走了,问步回风那人临行前是否行色匆匆,得到的答复是谢厌与往常无二,迈着慢条斯理的步调离开,临走时还在笑。 那便是专程挑的他不在的时间了,剑无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内心复杂极了,一面谴责自己能力不够、无暇抽身照顾谢厌,一面生气谢厌不告而别,是以此时此刻,他行速极快,只求快些解决播都城内的事,回固伦碛找谢厌。 要抱一抱他,不让他再离开。 很快来到事先商议好的地点。制造一场掀起整座城池的狂风,光凭他们三个人可不行,须得借助阵法。 播都城中央有一座石像,如今损毁过半,剑无雪、耶律追、狂花一刀各自在石像正北、西南、东南位置,他们周围,是在寒风里待了将近十七八个时辰的五万人质。 魔族每日为人质提供两餐饭食,夜里升起火堆,四方筑起避风结界,叫这些脆弱的人族不至于冷死。 每个人占据方寸之地,无所事事,或睡觉或闲谈,谈的无非是前日夜里,谢厌一袭红衣凌空,独斗魔族大王之事。 “那红衣仙人,身后剑光犹如不落银河,长发似霜雪,你们,这描述,是否和三百年前南来的萨满大人很相似?” “可听萨满大人不会武。” “若萨满大人不会武,又如何领兵去打胤国?是萨满大人平日里不显露身手罢了!” “当年北武建国后,萨满便消失了,如今见我们被魔族所囚,方重新现世……可连萨满大人都无法救我们离开,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没救了?呜呜呜我想活下去——” 一个大汉着着竟哭起来,泪眼沾襟、鼻涕横流,旁边的人立刻捅了他一手肘“你哭什么!没听过真正动手前须得打探一番?前日萨满大人只是过来试探,过不了几日,就会回来,将我们所有人救出的!” 有人围过来附和“就是就是,你可别拉低士气,叫魔族看了笑话!” 离得不远的剑无雪默然敛眸,拔出佩在腰间的明寂初空。 剑锋掠过簌簌落下白雪一瞬,剑无雪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赵辜是在魔族那边的,他能看穿流传于远古的隐匿术,那么为何到现在,都没出来搅局? 是谢厌不在他们之间,就没了兴致?还是已然看穿他们的行为,正在密谋应对之策。 雪纷纷,风幽幽,不远处的人开始讲萨满大人的种种传,老者声音低沉微哑,年轻人围坐在他边上,孩童偎依在母亲怀中,每个人都眼神明亮,闪烁着对生的渴求。 这一刹那,剑无雪心里有了底——唯有见招方可拆招,便走一步是一步,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些人送出去。 在石像三方的人各自开始动作,雪花纷扬的上空,亦开始上演好戏。 云舟悬停在长风白雪之间,隐身符消弭它的踪迹,被宽大布帛遮住的箩筐旁,步回风趴在边缘,低垂眉眼,神情庄重地唱歌。温飒觉得曲调很奇怪,细细一辨,唱词竟是什么“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但步回风此人,身就很奇怪,在神都学院待了六七年,挂了无数门课,至今没能结业。 听他金刚境的境界是被家人用灵丹妙药给灌出来的,家里人希望他从武,不顾其意愿,强行送入神都论道台。分明在武道上没半点天分,分明志在成为一代名匠,却不拼死抗争。 温飒打心底瞧不起他,不过事到如今,他已不需要被人瞧得起了。一袭春梅红衣衫的女子如是想着,手里重十五斤、长七尺的陌刀刀锋一偏,悄无声息走到步回风身后。 正待扬刀,却见这人脑袋往后仰了仰,拉长语调“哎”了一声。 “温姑娘,你可曾明白,你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卧底?”步回风转过身来,目光幽幽,自问自答,“你肯定不明白,毕竟你觉得自己卧底得很成功呢。” 温飒心跳顿时停了一瞬,不过一瞬后,她浅浅笑起来“步师兄,你在什么,我不懂。” “哦,这是你们这种人一贯的台词。”步回风亦笑,垂在身侧的手翻转朝上摊开,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温飒眼前。那是一簇跳跃着的火,火焰赤金,像是夏日的炎阳。 步回风左右横移摊开的手,火焰跟着飘忽摇曳,“你应当知晓这是什么吧?能够引燃灵石、让灵气炸开的火,这里的灵石很多,足够让你化作齑粉。” 眼见着那火就要碰到箩筐,温飒脸色瞬变,旋即狞笑“可这样一来,你们的计划也跟着失败了。不过,反正都是失败,不如让我来为你们添点彩头!” 她话音未落,长刀挑向遮盖灵石的布匹,这回轮到步回风大变脸色,情急之下斜里跨出一步,竟是重蹈那夜覆辙,企图以己之身拦下温飒的刀。温飒讥讽一呵,熟料步回风见她冷笑,竟闪了回去。 “孬种。”温飒嘲讽他。 “姑娘,我这叫,能屈能伸——” 步回风拉长语调着,见得盖住人工灵石的布匹被陌刀挑翻,他手掌猛地往旁侧一按,掌心中的火在瞬息间烧出去,围着云舟边缘,蔓延整整一圈! 而被温飒挑开布匹的箩筐中,装着的,竟然是石头。黑的白的青的花的,鹅卵石千层石大理石,满满十箩筐! “嘿,没想到吧?”步回风盯着温飒的脸,看她表情青了又白,笑得很开怀,“其实呢,这艘云舟,才是用灵石做的,我估摸着十息不到,就要炸开了。” “你以为我走不了?”着,温飒捏碎一张传送符纸——可并未如她意料那般,从这艘燃着的云舟上脱身出去,这里早就布下了禁制。 步回风掏出他的特制手铳,眼不眨手不抖,朝温飒扣下悬刀,温飒反应极快,俯身避之,但万万没想到,步回风填充在里面的不是弹药,而是一张! 温飒俯下身去,那在她头顶张开,兜住她的同时,四方边角没入云舟,将她困在其中。 “这乃天蚕云丝所制,又名——缚仙,身负修为的人在里面,越是挣扎,越是被困得紧。” “所以呢,现在你只有一个逃生方法,那就是,自废修为。不过这样一来,你挣脱了,却也跑不出云舟了。” 步回风拿着手铳转了两下,踩上燃烧着的云舟边壁,倾身后跃,笑着对温飒了声再见。 云舟在他眼前炸开,与此同时,地面三人将阵法启动。 风自平地升起,呼啸冲天。步回风被风拍着往上移动,他在虚空里摸几下,倏然抓住什么,手臂猛然发力,翻身上去。 他顺着记忆摸到某个位置,倏地伸指一揭,扯下一张隐身符纸——托住步回风、令他稳住脚步不至于在狂风里浮沉的东西现出身形,赫然是一艘云舟,而舟中,堆满了晶莹灵石! 步回风以这艘云舟为基点,开启上宫攸从太玄山带来的、瞬息间能转移全城人的传送阵。 幽蓝光芒明灭,沛然灵气浮转。 狂风将城里一切皆卷上天空,魔族各凭事稳在地面,没事的,随着城墙砖瓦碎木断枝冲入天穹,他们与人一起透过那阵法,人在瞬息间消失不见,而旁的,仍旧在风里翻滚。 离成功很近了……步回风不由屏住呼吸。 时迟那时快,一杆流火长。枪从天边疾射而来,宛如猛冲的一颗流星,而其上幽暗魔力缭绕,阴森骇人。 是颗绝对不能与之相撞的“流星”,步回风赶紧架起炮台,扣下悬刀,与长。枪猛然对轰。 灵气弹与流火长。枪撞击在数丈之外,掀起剧烈气浪,犹如涟漪往四周散开。好在步回风选了个巧妙的角度,不至于波及到传送阵与尚未进入传送阵的人。 步回风长舒一口气,手心挂满了汗珠,但不敢松开悬刀。他甩了甩头,打算看看旁的地方,却未曾料到,余光里出现了那杆流火长。枪的主人——魔族大王。 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再者,那杆被轰成了烟的长。枪,竟只是个仿品,真正的被魔族大王握在手上! 步回风心道一声不好,竟然一上来就碰见这样重量级的对手,慌慌忙忙调转炮口,想也不想轰出第二炮,陆地神仙境界的魔族大王只探出一个指尖,就将灵石制成的炮弹化作齑粉。 见此情形,步回风觉得自己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6章 我不入地狱 我不入地狱 情急之中, 步回风在云舟上贴了道隐身符,手掌心再燃那可以引爆灵石的火。侥幸中的侥幸, 魔族大王没有来到云舟上, 他身后的十来箩筐人工灵石还未耗尽,生机仍存一线。 地面上,剑无雪三人以阵法制造出的狂风被几个地仙境界的魔族联手平息,剩下的、没来得及转移的约莫一千人,步回风心知一时半会儿间传送阵法难以再开, 争分夺秒将传送装置拿到手里, 接着覆掌在余下的人工灵石上。 掌心火在瞬间蔓延开去,步回风纵身一跃, 跳下云舟。 轰响炸开一瞬,步回风捏碎传送符纸,谁知风水轮流转,他陷入了先前温飒的处境——整座播都城皆被下了禁制, 传送符纸失效。 步回风堪堪玄冥境一层的修为, 莫是御风行走,就连悬空都撑不了太久。下坠的速度极快,他绝望地想莫非这就是人生尽头了,不是作为一个烈士, 死在魔族大王枪下, 而是脸着地, 摔成一滩肉饼, 断肢残腿的, 连妈都认不出。 可真够难看的。他在绝望中嘲讽自己,更在绝望中抬手捂住了脸。 时迟那时快,凛然剑风自平地起,令步回风的下坠缓了一瞬,接着一串佛珠打在步回风腰间,又快又狠又准,让步回风吃痛一呼。就在步回风垂手捂腰刹那,一根断枝破风而来,角度刁钻地从他手臂弯出的洞里穿过,将步回风整个人钉入某棵尚且残存的老树树干上。 步回风的坠落停止了,但很快,半数根茎深藏地底、半数根茎被拔出的老树晃荡两下,连带步回风一起摔倒在地。 没有人去扶他,风里只有剑无雪冰冷的声音“到震位上,拿出你最趁手的武器,保护身后的人。” 步回风听完,忙不迭从断枝乱叶里爬起来,拿出一口能灵活移动的炮台,补上正西方的缺口,扣下悬刀开火。 剑无雪、步回风、耶律追、狂花一刀,四人各守一方,强行开辟出一个保护圈,圈内,是千余未来得及从被传送阵法转移的普通百姓。 剑气纵横,刀光明灭,卍字佛印荡起皓雪,灵力弹逼退如浪打来的魔类,但到底寡不敌众,防线不住后退,守的这一方地不住收缩,最后尚且活着的人,不得不肩擦肩,背抵背。 魔族大王骑狼猛跃于地,长。枪挽花,端头杵地刹那,狼仰首呼啸,声响穿天,震耳欲聋。耶律追佛珠高抛,浑厚真元化作金芒铺开,在瞬息内筑起结界,削弱狼吼。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七窍出血,倒地不起。 “我们不能只着,什么都不做!” 忽然的,人群中迸发出一声高喊。话的人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连日的囚禁让她身形消瘦,脸染泥灰,衣衫上尽是污渍,但眼睛亮着,里头迸发出星辰不及的明亮光芒。 她边,边抓住身旁人的手臂,利一翻,踩上一座被狂风掀起、又被迫砸落,如今摔得零碎的高楼。 “修行者们在拼命,我们岂有眼睁睁看着的道理!” “我们虽无法在力量上拼过对面的魔族,但至少,不能绝望地等死!” “我们没有武器,但就算死,也要骄傲地、着死去,我们人族,永不屈服——” 言罢,少女带头唱起一首草原上人人皆会的歌谣。这是首战歌,唱词夹杂战吼,以掌声鼓动,古老苍凉,悲怆大气。 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高声歌唱,盖过穿耳的狼吼,飘荡远处,缭绕天际,久久不歇。 听着战歌,步回风嘶吼着长长一“啊”,往炮台里填充弹药,朝前疯狂开火。 狂花一刀深吸一口气,手中弯刀斜里往外猛掀,化周身元力为刃,以澎湃之势,一连收割数十头颅。 剑无雪眼眸中青金瞳不灭,足下冰莲迭生,剑势凛冽至寒,但剑意铺开来,却是冷冽间隐含了春夜的味道。他将谢厌师门的《春江花月夜》,与自己的剑法结合,剑招跌宕,以一敌千。 可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论消耗,我们断然敌不过他们。”耶律追眉头紧锁,低沉开口。佛印结成刹那,金佛现身背后,五指携无上威压,落掌于魔群,击散众魔,可下一瞬,又涌出更多。 步回风从后槽牙里挤出声音“那我们要如何啊?往城门移动?起来,我们这闹出这么大阵仗,澜渡关不可能发现不了,为何不来支援!” “播都城被下了禁制,恐怕外界察觉不了此间情形。”匆忙之间,剑无雪回答。 “那我们还能守多久——”步回风咬牙切齿道。 剑无雪想答至多不过一刻钟,但如此丧气的话,不出口。下一瞬,却听耶律追道“神都山长的传送阵法,你可有从云舟上带下来?” “这个自然,这是有可能制造出转机的东西,我怎会让它同那堆灵石一道炸了?”步回风头也不回回答。 耶律追击飞一串欲晃过他深入人群的魔族,沉声道“把它给我,我来想办法,再次开启传送阵。” “你能想什么办法?光是灵气这个前提条件就无法满足!”步回风虽是这般着,但还是腾出手,将传送装置丢向耶律追。 情况实在紧张,步回风没空多想,倏然间,剑无雪眼皮一跳,厉声对耶律追道“你想抽出自己体内真元,以此为打开阵法的灵力?” “阿弥陀佛。”耶律追不答是,不答不是,唯诵一声佛号而已。纵使看不见表情,剑无雪亦知这人目光慈悲,面容带笑。 弹指间,耀金的佛光流淌开来,笼罩在包括剑无雪他们在内的千余人头顶。风雪在此一刻停霁,虚缈空中,金芒流转。 与此同时,属于神都传送阵的幽蓝光芒亮起在每个人脚下。 “走——”手上佛珠一甩,身后盛金佛像五指再落,激荡尘埃,触碰到这浩浩金芒的魔被烫得灰飞烟灭。 这一刹那,播都城内,梵音空渺。 再眨眼,战歌绝,人踪灭,拥挤许久的播都城内唯余空喊杀声的魔族,与身披耀眼佛光的白衣僧人。 那只让身下坐骑长啸一声的魔族大王越过众魔上前,居高临下睥睨耶律追“为了天下大义,竟舍得牺牲自己,是我瞧了你。” 耶律追双掌合十,诵过一声佛号,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就让我送你下去吧。”言罢,魔族大王举起流火长。枪,不过还未刺出,就见身前的僧人身形逐渐消散。 从双足开始,一寸寸缓慢往上,那些被金光勾勒着的弧线,像是黄沙被风吹走,悄无声息湮灭,及至最后,天地之间再无影踪。 唯余一串叶紫檀手串,啪嗒落地。 魔族大王驱着身下的狼走过去,狼足踏过,碾碎成灰。 固伦碛内,剑无雪抬头北望,想起谢厌曾过的一则传闻玉佛莲绽放,往往伴随着真佛现世。 跟他一同被转移来的人群中,有孩童天真开口“阿妈,那个手挂佛珠的白衣叔叔,他在哪里呀?” 无人能出答案。 北武天元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七,草原六部之一碎叶川部族三王子,北武王朝第一位睿亲王耶律追,身亡。 佛光渺渺去,从此孤城不见白衣人。 建州赤龙城,风绵绵不绝,雪纷舞不歇。 听得谢厌所言,玄衣执刀的赵辜桀桀笑起来,“用至阳之气的真相,换你回到我身边,这笔交易,似乎是我赚了。” “既然如此,你肯答应吗?赵辜。”谢厌勾了唇,似笑非笑看向赵辜。 赵辜凑过来,伸手想抓住谢厌的手,却被对方轻轻巧巧避开。他不怒反笑,只是声音压得更低“答应,我当然答应。不过亲爱的国师,你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何如此在意至阳之气?” 谢厌漫声道“这似乎不包含在我们的交易之内。” “你得有理,至阳之气,更不在我的关心范围内。”赵辜望着谢厌,慢慢笑道,“不过事成之后,要不要我替你将至阳之气抓来,让你好好玩弄一番?当然了,你若想养在身边,我亦是不介意的,谁让朕是个大度的皇帝。” “这种事情,等事情真的成功,再不迟。”谢厌轻轻嗤笑,声音凉丝丝的。 “有国师在朕身边,朕岂有不成之事?”赵辜声音里透着自负。手上弯刀挽过一道,他斜里踏出一步,回身比了个请的手势,“雪清境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地方,国师跟我来。” 谢厌跟随在赵辜身后。 雪清境外设有阵法,与谢厌的东风一梦遥颇有相似,若无人接引,外访者就算来到附近,亦寻不见入内道路。 不远处有一片松林,直行无甚阻碍,赵辜却带着谢厌在雪地中三拐四折,多走了起码一里。 谢厌脸上明显流露出不耐烦,赵辜笑笑,解释“若是国师直接走过来,那么入雪清境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哦。”他身后的人平平道。 在松林中行了约莫一刻钟时间,雪清境入口总算出现在视野中,但赵辜又绕了路,他道“你想看至阳之气,我们不走大门,这里,才是近路。” “每一个了解至阳之气如今状况的人,都被下了禁制,我无法向你解释,不过以国师的聪明才智,肯定能看出背后深意。” 谢厌点头,由他带路绕路。 离得愈近,弥散在空气中的某种熟悉气息愈浓,待抵达目的地,赵辜开门的一瞬,那温暖的、纯澈的至阳之气味道,更是扑面而来。 谢厌掀眸一看,此地正中央,蜷缩着一个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却赤。身。裸。体,手腕脚踝被铁链锁着,活动范围十分有限。 他的身体底下,赫然是个阵法。 谢厌压下眼中情绪,不动声色瞥了赵辜一眼,朝阵法走去,边道“你总能跟我这阵法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7章 如幻亦是真 如幻亦是真 那夜子时, 谢厌服下半枚金瑶露,与魔族众人一战后,见到了眼前的少年。少年唤他为哥哥,将至阳之气渡与了他。后来离开播都城,金瑶露的反噬如期而至, 但谢厌真的没痛。 谢厌一路东行, 至阳之气包裹住他周身关节,流转缭绕在他断碎的经脉上, 护着他, 就如在入暮山剑无雪对他所做的一般,甚至气息更加纯粹,与体内至阴之气,更为贴合。 他曾满腹疑惑,待到此地, 终于有了答案。 蜷缩在阵法中的少年虚弱至极, 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呼吸浅浅,稍不细听, 就会忽略了去。谢厌能清楚地感知到少年体内的至阳之气不多,绝大多数流转在阵法上,化作碎金般的光屑, 在流光溢彩的结界里翻飞浮动。 这是个能抽离至阳之气的结界, 联想起那夜播都城内, 赵辜的那句“原江沉从前平庸无奇, 可为何三江七州十二山里,第一个入长生境的人是他”,不难猜出结界的作用。 “很遗憾,我想告诉你,但无法出口,因为这阵法,与阵法内至阳之气化出的人形有密切关联。”赵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带笑,无端诡异。 他手中弯刀轻挽,挥出一道刀气,拦下谢厌去路后,又道“国师,不能再往前了,否则你会被至阳之气烧坏的。” 谢厌偏了下头,散散慢慢挑动眉梢,轻声问“你试过?” “我自然不会亲自去试,亲眼见过而已。”赵辜笑道。 谢厌平平一“哦”,顿足在距离结界仅有一寸远的地方,但风细细吹拂,扬起他的发,幽幽轻晃,如一抹光淌过结界。 若是赵辜挪动寸许,便能看见那霜雪般的长发穿透流转金芒,兀自浮动,并无半点损伤。 不过谢厌没给他机会,扫视完阵法中的少年旋即转身,慢条斯理走去方才的位置。 谢厌边走边“我明白了,原江沉的长生境,不过是一种伪境,利用至阳之气所得,因此需要至阳之气时时刻刻待在阵法内,为他续命。” 赵辜笑了笑“我可什么都没。” “陛下,你欲做这天下的主人,又如何能忍受他人凌驾七州,成为世间第一?”谢厌倏然偏头,对视赵辜双眼。 赵辜高举持刀的手,语气曲折起伏,高昂后继而低沉,如同唱一支婉转的歌“所以我苦恼啊——所以我想让国师回到我身边,与我商量对策。” 谢厌冷眼看他,并不言语。 赵辜停止了动作,开始绕着谢厌走,他似乎极喜欢这种行为,并乐此不疲。边绕,赵辜边问“国师啊,至阳之气是如何状况,你已看过,现下是否该随我回播都城了?” “活了几百年,我觉得你活得愈发没脑子了。”谢厌斜乜赵辜,冷淡开口。 “你是在嘲讽我选择与魔族合作。”赵辜挑了挑眉,“但战争,是绝佳的消耗人力的工具。无论北武还是南胤,都不会容许魔族在七州上久留,而他们驱逐魔族,必将元气大伤。如此一来,这岂非绝妙机会?” 谢厌静静听完,垂眸整理衣袖,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赵辜耐心等他理完衣袖,道“国师还有什么地方想去?若是没了,那我们……” 但话被打断,谢厌语气不咸不淡“走吧,去播都城。” “对了,魔族大王曾跟我提过你,希望你能为他所用。”赵辜忽然想起此事,拉长语调对谢厌道。 谢厌面无表情“你觉得我同意的可能性多大?” “可能性——几乎等于没有。”赵辜挑唇轻笑,再次绕着谢厌转圈,“那我该如何是好?他若是硬要把你抢过去,我要如何做?我和他现在还是合作关系……” 谢厌懒得听赵辜废话,再一次打断他,“到时候再。况且,你不觉得,你和魔族的合作能否持续,都是个问题吗?”言罢抬脚便走。 赵辜跟上去,一把抓住谢厌手腕,带谢厌离开此间,捏碎传送符纸。 两人消失一瞬,蜷缩在阵法里的少年,眼睫轻微颤动。 “哥哥……”他低喃着,捏紧手指。 眨眼后,谢厌同赵辜一道出现在狼藉的播都城中,此城不见人族踪影,硝烟未散,四处皆是魔类尸骨。谢厌抬眼一扫,瞥见某处时,倏地蹙起眉。 谢厌大步行过去,眉心越拧越深,及至废墟中央,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捡起那串四分五裂的叶紫檀手串,再燃一张火符,将珠串烧成灰烬。 风拂面而来,吹散尘沙,扬于深雪,再无踪影。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他带来了。”魔族大王骑狼上前,和赵辜并排而立,声音响起在不远处。 赵辜挑了下眉,没话,熟料下一瞬,魔族大王话锋立转“他怎么没修为了?”话时表情阴沉,声线极低,语气冷冽。 “北武的人解救人质时,你不在,不仅如此,还带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我面前,原清影,这就是你向我求合作的诚意?” 魔族大王的话,一句寒过一句,悄然无声间,下属已将赵辜包围,待一声令下,无论生擒还是死拿,皆是不过弹指的功夫。 “原清影”是赵辜这一世的名字,他自然察觉到周遭变化,却置若罔闻,望着魔族大王,笑得极其诡异“你可知我带来的这人是谁?” “谁?”魔族大王厉声问。 “三百年前,南胤的国师,北武的萨满,曾十数次阻止你们打开无尽之涯连接七州的通道,让你们的攻占计划胎死腹中之人。”赵辜遥望谢厌,低声道。 魔族大王不信,笑容轻蔑“你有什么证据?” “他没有证据。”谢厌兀然插话,语调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似乎不过是同寻常人闲谈寻常事罢了,那眼眸更是悠然一转,唇角翘起,似笑非笑。 谢厌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伞,撑开在头顶,慢条斯理走到魔族大王面前,随后补充“而我,也拿不出证据。所以,这样一个人,一个武脉尽碎、没有丁点修为的人,你要如何处置呢?” 赵辜被谢厌的乱出牌气得脸都绿了,这种时候,无论他什么,都是火上浇油的效果,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三百年过去,的确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我带来的人,我保证他能力非凡”。 闻言,魔族大王抬手轻挥“那便将这位‘客人’请下去,让他自己想办法证明,自己有什么价值。” 谢厌竟点头道了声“好”。 呈半包围阵型、立在赵辜身旁的魔族分出三人大步走向谢厌,在他们动手之前,谢厌比了个带路的手势。这几个魔转头请示魔族大王,得到首肯,才让谢厌免了皮肉之苦。 整个播都城都被毁,魔族在一刻钟后弃城,向东北行进,来到被他们攻下的城池之一摩梭城。 谢厌被关押在某地底洞穴中,身上携带的一切物品皆被没收,就连衣衫亦被更换一番,当下穿着,是最最简陋的粗布麻衣,能避体,却不御寒。 他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更无半丝反抗,乖顺得如同一只绵羊。魔族用符纸封锁洞穴入口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躺下睡觉。 地下阴冷,寒意从石头缝里渗出,弥散在每一处,谢厌似乎浑然不觉。他想,此情此景,和三百年前自己把自己埋进地底,似乎没什么区别。 哦,还是有区别的,这一次,心里头有点事,若是想不明白,大概会睡不着。刹那过后,谢厌又在心底对自己道。 澜渡关以南,固伦碛。 剑无雪回到此地,第一件事是寻找谢厌,但围上来询问情况的人太多,过了一个又是一个,饶是他冷着脸不答,从城南空地走到城中府衙客舍,亦是花了不少时间。 谢厌没在之前的房间里,询问在此地服侍的下人,皆道那位公子未曾回来过。 又被骗了,果然不能轻易相信那个人,剑无雪气得咬牙切齿。过了一阵,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把谢厌用过的木梳,开始追踪。 恰巧有客在此时至客舍,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来者一袭刺绣繁复华贵的玄色长袍,发簪古玉,胡须斑白,瞧上去很是仙风道骨。 剑无雪此前并未见过此人,但一探境界,便清楚了他的身份。 ——三江七州十二山里唯一修行至长生境之人,雪清境掌门原江沉。 剑无雪眼皮撩起复又垂下,继续追查谢厌的踪迹。 原江沉见状,缓缓一笑“剑圣北云岫,别来无恙。” 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袍,腰佩明寂初空之人并不作答,原江沉似是料到他会如此反应,自顾自把话下去“当然来,某此次来,并非为了叙旧,而是为了给剑圣带来一个消息。” “众所周知,东华皇族的血脉,在某些情况下,眼瞳会呈现出青金色。剑圣恰好符合这个特点,这明剑圣是东华皇族遗脉。” “现在,剑圣的族人正马不停蹄朝固伦碛赶来,希望带剑圣回去认祖归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8章 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剑无雪默不作声听着, 不予任何回答。伴随着时间流逝, 面前点点浮光停止流转、定格闪烁, 观其方位,乃是固伦碛东北的摩梭城。 与此同时, 传信兵纵马疾驰到府衙门口, 拔高音量,大声道“报——澜渡关来的消息, 魔族舍弃播都城东行, 军队于摩梭城东南角扎营——” 修行者向来耳聪目明,剑无雪、原江沉两人更是境界不凡, 若是有心查探,方圆十里的风吹草动, 皆逃不了他们的掌控。剑无雪在闻言一瞬轻蹙眉心,收回流转浮空的光华,停止追踪,转身朝门口迈步。 “剑圣不欲理会族人?”杵在屋中的原江沉再度开口。 剑无雪眼都不抬, 只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冷冷道“擅自闯入他人房间,原掌门,你的行为, 实在有失一派之主的体面。” 言罢眼瞳浮现青金色, 正欲点足掠向空中, 忽又想起什么, 折身对原江沉道“劳驾原掌门离开此间。” 原江沉从未受过如此“礼遇”, 险些被气了个倒仰,冷哼一声,怒拂衣袖,跨门而出。 剑无雪待他走远,锁上了门,才离开。 青金瞳能短时间内拔高境界,于拥有了陆地神仙修为的剑无雪而言,从固伦碛去摩梭,不过是眨眼一瞬的事情。他没急着落地,而是藏匿云中,俯瞰城内情况。 如传信兵所言,魔族大军扎营在城东南。他们在播都城吃了一堑,如今长了一智,防守更为严密。但有谢厌教授的隐匿术,越过层层严防,乃事一桩——只要赵辜不出来捣乱。 思及赵辜,剑无雪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此番追踪,并非仅探谢厌现今的位置,还将那人一路行踪查了出来。谢厌离开播都城后,直接去了建州赤龙城,随后入雪清境。 雪清境的具体位置,在江湖上历来成谜,一般人只清楚大体方位,要想进去,须得由里面的人接引。谢厌由某个人带入雪清境的时候,剑无雪同耶律追等三人正在播都城里转移人质,当时赵辜未曾出现在城中。 如此一来,那雪清境接引人的身份,便明了了。 或许谢厌同赵辜达成了某种交易,或许谢厌要利用赵辜做一些事情,但一旦将两个人的名字摆放在一起,剑无雪瘫着的脸便更加冻人。 还是将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杀了比较好。这般想着,剑无雪反手抽剑出鞘。 摩梭城经历的摧残较之播都城要一些,街面屋舍仍存,转角老树深深,风在不知不觉中变大,吹散不远处的一丝云霭,这个时候,一个手提弯刀、身着玄衣之人,出现在剑无雪视线中。 剑无雪冷笑,自云端跃下,坠落过程中提剑纵劈,凛然剑气磅礴斜冲,将现身城墙边的赵辜逼到城外,再闪身至其身侧、趁其不备一挑,带人离开此地,回到狼藉一片的播都城。 ——不能在摩梭城中生事。一来,谢厌如今状况不明,若是被赵辜卖给了魔族,那么他的出现,指不定会为谢厌带去什么不测;二来,如果谢厌真的同赵辜达成了某种交易,他伤赵辜,那人恐怕会来阻止,剑无雪心头烧着把火,忍到如今,断然再不能容忍这人苟活。 杀就杀了,大不了去谢厌面前负荆请罪,再想方设法助他成事,反正谢厌过,对他总是宽容且大度的。 雨过天青色的衣角在虚空翻转,起落时分拉出的光弧犹如蝶翼翩跹,但剑势至冷至寒,剑无雪挽剑,如同挽起一歇自昆仑吹来的、经年不化的雪。 先前,他曾与赵辜一战,知晓这人诡异无比,身体全由某种飞虫组成,剑锋划过,落不到实处。后来见得谢厌同赵辜过招,将赵辜全盘压制,那一瞬间,剑无雪心中已有想法。 对付这种诡谲之徒,单靠击伤某一处关节、某一条筋脉,是不可取的,须得凭借一身浑厚元力,在瞬息之内,将这人从头到尾制住。 剑无雪依照这套方法,招招携以泰山压顶之狠意,势势裹风雷动地火之威压,剑起天贯长虹,剑落四野俱震。 赵辜被剑无雪逼得接连后退数十丈,最后刹那,立刀身前,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挡下骇然劈下的冷剑,脸上笑容狰狞“谢厌竟然……将他师门的剑法教给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磨过粗粝岩石的砂,语尾透着奇异音调,似是无数细虫的号哭。 “看起来,他真的很看重你,很喜欢你啊——”赵辜瞪大眼,左右扭了扭头,又道。 剑无雪冷冷瞥他一眼,并不打算与赵辜言论。但赵辜已然发狂,发散乱在身后,双眼赤红,几欲滴血。 “‘春江花月夜’,这是他连都不愿同我的剑法,他怎么能教给你呢——” “你不过是区区至阳之气的……罢了,你不过曾是剑圣罢了,你何德何能——” “你,区区一个蝼蚁,何德何能,让谢厌如此青睐?!” 赵辜嘶吼着,刀法越发凌乱,却也更为邪诡,每一招皆带起黑雾。 黑雾四散于野,剑无雪堪堪避过,但衣角不慎触及,刹那间遭腐蚀烧穿。剑无雪心下一凛,与赵辜拉开丈许距离。 “谢厌在哪里?”剑无雪倏然发问,声音清冷,仿佛昆仑深雪里,风撞响冰棱。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赵辜半眯眼眸,阴沉反问。但赵辜向来话多,见剑无雪不再追问,又觉得不爽,自顾自开始起来“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我不仅不告诉你,还要在此地活捉你。” “把你带到谢厌面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是如何折磨你的……” 剑无雪“……” 他不太清楚为何赵辜又疯了些,但心底的不耐烦更重,懒得再与这人纠缠,手中明寂初空一挽,明浩长光划破穹苍白雪,掀风涌浪,直压赵辜头顶。 赵辜手腕翻转,弯刀自下而上递出,身后身前漫起浓厚黑雾,防得极尽严密——但是,并非滴水不漏。剑无雪察觉出他的弱点,瞬闪至赵辜身后三尺处,倏然立剑,刹那一招化数十招,剑光纷纷,如同一场盛浩的雪。 缭绕赵辜周身的黑雾被剑光穿透,俄顷再无影踪。 剑无雪抓住机会,错身一踏,绕赵辜折回数道,同时手中长剑出招不断,以《春江花月夜》中“春”为起手招,点、刺、劈、挑、撩、斩,再几度变换,最后收尾于“夜”,流畅干脆,将《春江花月夜》中蕴藏深意发挥到极致,招招惊风卷雪,引阵阵冬雷,欲裂大地。 长风自寒北之地拂来,吹雪掠过起落跌宕的发尾,那双古井般波澜不生的眼眸中,青金色耀如烈火,却寒彻无情。他淡漠地瞥了赵辜一眼,收剑,转身离去。 赵辜的表情定格在不可置信的一瞬,瞪眼张唇,极尽诡异,极尽滑稽。 他或许在怨恨谢厌连都不愿与他听的《春江花月夜》,或许在震惊剑无雪寻到了消灭他的方法,或许在痛心自己未竟的事业,但这些,再无从得知,更无人想要知晓。 剑无雪走出第一步,赵辜倒地不起;第二步,组成他头颅、身躯、四肢的飞虫拨开衣襟,乱舞冲天;第三步,风吹来,密密麻麻的飞虫化为齑粉,消弭于天地。 剑锋掠过雪花,雪花刹那零碎,与低空里起起落落的衣袂擦肩而过,倾坠荒芜地面。 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人再度用了一次追踪术,眼前浮光点点,悬停在与先前无二的位置上——谢厌没有挪动过地方。剑无雪能想到的有两重原因,其一,那人犯了懒,不愿动弹;其二,那人在魔族手上,无法动弹。 在摩梭城内,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好消息亦是坏消息,剑无雪眉心不着痕迹蹙起,然就在此时,一阵邪风拂面而过,定睛一看,竟是剑无雪认识的一个魔族长老。 这个长老显然藏在暗处目睹了剑无雪杀死赵辜的过程,又显然孤身一人。 他故意现出踪迹,约莫被激起了斗性,境界在玄冥境三层,面容不如旁的魔族那般凶狠狰狞,而是一种介于人与魔之间的样貌,较之魔族更为温和,较之人族更为冰冷。 更似乎不喜欢与同族交谈,那日剑无雪和谢厌在他们的商议会边上旁听,没见他发过一言。 剑无雪心生一计,顷刻,做出行动。却不是拔剑,而是直截了当发问“你可有见过,前夜里的那个红衣白发之人?” “呵,你想救他?”魔族冷冷道,“那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事!” 魔的话音未落,收入鞘的明寂初空倏然抽出,磅礴剑气再现荒芜废墟,剑无雪自原地暴起,长剑直劈头颅,使出十成十的力道,压根不打算给对方反击机会。魔族长老同样使剑,顷刻立剑格挡,堪堪避过此击,可下一瞬,剑无雪的攻势再度压来。 没了赵辜,剑无雪不使《春江花月夜》,更不耍凌厉漂亮的花招,出剑利落,是浑然与自身合一的、属于北云岫的剑法。 他足下冰莲叠生,眼瞳青金之火不灭,战意昂扬。那魔族长老就在先前播都城一战中负了伤,遇上此般状态下的剑无雪,哪能敌过? 几个来回后,此战落下帷幕。 剑无雪处理了尸体后,掏出前几日步回风给的易容丹与调制好的喷雾,易容成魔族长老的模样,点足一掠,踏过播都城,入东面的摩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79章 择日或撞日 择日或撞日 来到摩梭城, 剑无雪做的第一件事是施展隐匿术, 跟在几个魔族喽啰后面,听他们闲谈。 谈论内容自是与谢厌有关, 一魔道“此人空有一副皮囊,内里没半点儿修为,这样的人还想得到大王重用,那我早晋升为护法了!” 另一魔道“若我, 便不该给人族半分机会, 杀了算了,做什么关去地牢,谁晓得那人会不会搞出幺蛾子?” 又有一魔疑惑发问“那个人似乎是前天夜里,和大王、数位长老交过手的红衣人,我看他挺厉害, 怎会没半点修为?” 最开始话的魔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许是他们人族搞出了什么秘术!”接着一转话锋“不过,他们人族脆弱如斯, 关在地牢, 不予吃穿, 过不了半天就死啦!” 听到此处, 剑无雪停下脚步, 冷着眸光追查谢厌具体位置。 约莫三四息时分, 他出现在地牢门口。此地左右各立一魔, 见到易容成魔族长老的剑无雪, 纷纷行礼, 毕恭毕敬道“奎长老。” 剑无雪下颌淡漠一扬,伪出这位奎长老的声音道“带路,我要去看看那个新关进来的人族。” 其中一魔低声道“是”,撤了门口的禁制,向剑无雪比了个请的手势。剑无雪跟在他后面,暗自记下路线与地形。 这是个新凿出的地底洞穴,道路并不如何幽深曲折,但处处阴寒、冰凉彻骨,在这样的环境下,莫是谢厌那样的体质,就算是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至此,都会禁受不住。 剑无雪不甚明显地蹙起眉,心头担忧万分。 终于来到关押谢厌的地方,剑无雪隔门轻扫一眼,冷声对带路的魔道“下去吧。” 这魔又道了声“是”,躬身行礼,才快步退开。 谢厌身上披一层薄薄的麻衣,霜发散在身后胸前,背靠洞壁,坐姿如若往常那般懒散,一条腿抻着,一条腿支起,手里拈着棵不知从哪儿□□的枯草,正垂眸把玩。 他实际上没受什么苦,但这一瞬,剑无雪心底的疼迅速蔓延。 剑无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却见此时谢厌挑了挑眉梢,慢慢偏过头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扇,眸底微光盈盈,笑意甚浓。 “长老好。”谢厌轻声着,慢条斯理从地上起身,懒散伸了个懒腰,“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探望我这个阶下囚,那么我是否可以提个条件?” “什么条件?”剑无雪克制着自己的语气,用奎长老的声线,极尽全力去冷淡。 谢厌走到牢房入口。这里被符纸设下了禁制,表面上无物阻隔,实则无物可穿透。他伸出素白瘦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戳过去,禁制的幽暗光芒时明时灭,映得他眸底光华忽闪。 戳了好一会儿,谢厌才抬起头,对牢房外的人道“我一个人在这儿太无聊了,能不能拿一副黑白子,或者九连环给我玩?” 剑无雪恨不得立刻破开那符纸,把谢厌带出去,但想到此城中还有数个地仙境的魔,凭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对付,只得作罢。 左右无人,洞穴中唯他与谢厌,剑无雪垂眸半晌,抬起手,隔着禁制,与谢厌的手指相抵。 “好。”过了一会儿,剑无雪声音落地。 “多谢。”谢厌歪了歪头,弯眼弧度更甚。 谢厌转身挪回牢房深处,正欲坐下,剑无雪的声音又响起“除此之外,可还要旁的东西?” 谢厌轻笑“我想要的东西很多,莫非长老愿意一一为我取来?”言罢坐进幽暗昏惑中,垂眸不再言语。 剑无雪敛眸离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个魔,一魔手捧棋盘棋篓,一魔端了副九连环。 他让这两个魔将东西送进去,没打算看一眼就走,却听得谢厌施施然笑道“长老啊,你对我这么好,那我可不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那两个魔登时训斥,剑无雪冷淡挥退他们,到入口禁制前,轻扬下颌,问“什么要求?” 这次谢厌没有起身,坐姿更是换了一种,盘膝而坐,背挺笔直,不再靠着墙。他话时没睁眼,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撩起他霜雪似的发,在幽暗之中若流光一转,翩然明丽。 他拉长语调,漫不经心道“这里过分冷了些,可否给我加个火炉?” 那两个并肩往门口行去的魔登时脚步一顿,一个满脸不屑,一个神色复杂。远远听见一个“好”字,神色复杂的那个拍拍满脸不屑的肩膀,道“走吧。” 满脸不屑的魔憋了一口气,走出老远,回岗位上,才问“奎长老为何对那个人族如此好?” 他的同伴眼神意味深长道“你出生得晚,有些事情不知晓,这位奎长老,从前深爱过一个人族男子。” “呵。”满脸不屑的魔冷冷一笑,“人族太过脆弱,绝大多数穷其一生,都跨不过武道门槛。没有强健的体魄,没有长久的寿命,压根配不上我们魔的深爱。” “此言甚对,奎长老爱过的那个人,早早就死了,听,连二十岁都没活过。” “啧。他又要重蹈覆辙了吗?若是重蹈覆辙,我看,这长老位置还是让出来吧。” 两个人语气截然不同,但等剑无雪替谢厌加好火炉出来,皆在同一刹那挺直腰板、恢复死板神情。 剑无雪看也不看他们,径自离开。 地牢里,谢厌盘膝坐在火炉旁,哗啦一声,将棋篓里的棋子倒上棋盘,果不其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只鸿蒙戒。不是他的那只,而是剑无雪的。 剑无雪的鸿蒙戒,从来不对谢厌设禁制,他顺利地将神识沉进去,在里头看见了一堆自己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俱全。 这一刹那,谢厌没忍住笑出声。火光映红他侧脸,弯起的桃花眼眼底潋滟,如同淌着星河。 笑完后,谢厌取出一盘糕点,再藏好鸿蒙戒,边吃,边整理棋盘。 谢厌抓起一把棋子,又倾斜手掌,使之噼里啪啦掉落,然后循环往复,表面上看,他在无聊地玩棋子,实则已陷入沉思——谢厌习惯在思考的时候活动手指。 思的事情自然与至阳之气有关。亦和剑无雪有所关联。 谢厌能明显感知到,被锁在雪清境阵法里的那个少年,身上所流淌的气息,较之剑无雪体内的,要更加纯粹干净。 他们两个人都只有一半的至阳之气,但至阳之气不可能会有两个化身,这里面必然有人在操作。这人确定是雪清境掌门原江沉无疑。 从赵辜的话语间能够得知,雪清境很清楚剑圣北云岫的状况,那么能做出这样的推断原江沉,或是以原江沉为头目的一群人,强行将至阳之气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锁在阵法中,供原江沉修行到长生境,另一部分,则放入了北云岫体内——毕竟从前的北云岫,身上并无至阳之气的踪迹。 那么又有疑问浮出水面剑圣北云岫在这个中间,担任的是何种角色?与真正的至阳之气化身一道,是他们获得长生的工具?那他该何时发挥作用?又要如何发挥作用? 这一连串问题,恐怕只能去讹一讹原江沉,方能得知答案。那么当下第一要务是从这鬼地方脱身。 但糟糕的是,剑无雪混进来了,谢厌便不能只管自己,还得顾另一个,这还牵扯到是否要将他的猜测同剑无雪和盘托出,谢厌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若他的推测是事实,那么对剑无雪而言,或许是一种打击,又或者……混球会闷闷地对他“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那个与你同出一源之人,我极不高兴。”完自顾自走去另一边,打一晚的坐,或是练一天的剑。 谢厌烦恼地拍了拍自己额头,抿着唇把棋盘上混作一团的黑白子分开,自己与自己对弈。 地牢外,摩梭城正中,一座名为江南的宅院主宅,魔族大王坐于东首,沉着一双眸看厅堂中众长老护法鸦雀无声。 剑无雪来得很不是时候,甫一踏入门槛,便成众矢之的。 只听魔族大王厉声道“奎长老,你来晚了,那么由你来,我方失了人质,并折损数将,此种劣势,该如何化解。” “我方并非劣势。”剑无雪依着上次潜入时所见,到奎长老该在的位置上,冷眼扫过厅堂正中的沙盘,淡淡道。 “四大长老死了一个,八护法死了俩,重伤三,如何不是劣势了?”魔族大王怒道,手猛然拍桌,瞬息间,厚实的红木桌子缺了一角。盘踞在他脚下的狼扬起头颅,感受到主人的怒火,亦是一声长啸。 与此同时,剑无雪余光瞥见狼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指环——是谢厌的鸿蒙戒。谢厌武脉受损,没有修为,因此设在鸿蒙戒上的禁制极其复杂,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解,或者以真元强行冲破,将会受到反弹。 那狼的左眼有明显伤痕,想必是遭受过攻击。 剑无雪一瞥就过,暂且不去思考如何夺回鸿蒙戒的问题,迎上魔族大王看来的目光,平静道“人族的陆地神仙更少,根不足为据。” 这话得狂妄,却极符合魔族的理念,话音尚未完全落地,即有魔附和“就算我们战力有所折损,但也依旧在人族之上,大王,你不必为此担忧,如今该做的事情,是如何将我们的版图往南边推进!” 接下来的讨论,剑无雪不再开口。 这场商议从白日持续到夜晚,摩梭城里风雪一刻不歇,魔族没有点灯的习惯,长街上夜色黑得浓稠。 “江南”里倒是稀稀散散亮了几盏灯火,照得桌上沙盘昏暗。商讨渐近尾声,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嘴“关在地牢里的那个人”。 魔族大王顺势问“是什么三百年前的国师萨满,但如今名声如何,奎长老可有打探清楚?” 此言一出,剑无雪总算知晓自己披着的这个壳子,为何会出现在播都城。他冷静道“三百年,对于人族而言,已是三四代过去,如今无人知晓他的名号。” “那便无法用他去换取什么。”魔族大王讥笑一声,倏尔眸光一转,直勾勾看向剑无雪,道“听奎长老去看了那个人一次,送过去了一些东西。” 剑无雪抬眸回视,眼底波澜不惊“是。” “奎长老曾与人族亲近过。该不会是那个所谓的国师,让你想起从前之人了吧?”魔族大王缓慢道。 这一次,剑无雪沉默几许,才道“回大王,他和那个人长得很像。” 厅堂中倏然一静,但俄顷,便听得有魔低低笑起来“到这个,我听闻,人族有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法,是嫁给了谁,就必须随着谁,指哪打哪,不能不听。” “嘶,你这厮主意有趣,对付那个据很有能力的人族,咱们不打不杀,但强迫他嫁!嫁过来后,咱们就是他的主子!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哈哈哈,那些人族一向看不起我们,逼他嫁与咱们魔族,不失为一种折辱方法!” 厅堂内氛围登时热络,连高居东首的魔族大王亦露出微笑,他环视在场诸魔,最后目光落到剑无雪身上“我将那位曾使咱们魔族折损数员大将的国师大人、萨满大人赐予你,无论是折辱,抑或旁的什么方法,反正让他为我们所用就好。奎长老,你意下如何?” 但有魔提出反对意见“那个国师,似乎是原清影看上的人,我们和他尚且是合作关系……” 魔族大王冷冷打断“原清影看上又如何?那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合作至今,没给我族带来任何好处,我迟早杀了他。” 话之魔被喝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忙不迭道“大王威武”。 魔族大王再次看向剑无雪,众魔亦将视线转向他。剑无雪的表情依旧冷淡,静了许久,才道“大王的旨意,属下定当遵从。” “好。他们人族还有句话,叫‘择日不如撞日’,王命你今夜娶他进门。”魔族大王抬手一挥,大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0章 清雪佐梅花 清雪佐梅花 就算加了火炉, 地下洞穴依旧阴冷,入夜后尤甚。谢厌觉得自己可能着凉了, 脑袋昏昏沉沉,五感不再清晰,尤其是嗅觉。 他从剑无雪的鸿蒙戒里摸出一张符,迷迷糊糊地想就算自己不顾剑无雪先逃出去了, 剑无雪披着那层魔族长老的皮, 约莫不会被波及;再者,就算被波及了, 那家伙定有办法周旋。 若是周旋失败,那就是剑无雪此人无能。 无能之辈焉可在谢厌身边久留?断然无可能。 想通了, 谢厌决定不再逗留于此, 回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窝着。但正当他准备拍出手里的雷符、破除入口禁制时,牢房外突然来了人。从脚步声可判断出,来者数目还不少。 谢厌默默把符纸收好,垂下眼眸,打算见机行事。 但——来的这群魔有些奇怪, 皆手持木托,打头的那个, 托盘上放着一套正红衣衫,跟着是凤冠、霞帔, 最后是一双红缎绣花鞋。 谢厌的表情登时变得古怪。 这群魔揭开门口禁制, 走到谢厌面前时, 他撩了撩眼皮, 不咸不淡问“你们打算让我穿嫁衣?” “是大王开恩,格外赐予你的福分。”领头的魔居高临下瞪视谢厌,语气听着很酸。此魔是个女人,看谢厌的目光透着三分审视三分嫌弃,余下几分皆是不甘,眼眸转动间,万分精彩。 “总该叫我知晓,你们大王打算将我嫁给谁吧?”谢厌往火炉边靠了靠,慢条斯理、轻笑一声。 领头的魔却不开腔了,将东西摆在谢厌身边,丢下一句“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是没穿好,休怪我们不客气”与一声冷笑,转身离开。 谢厌眉梢轻轻一挑,心底已有大致猜测。 他磨磨蹭蹭,直到最后的时刻,才倾身过去,捞起衣衫。刹那间,一股幽幽暗香弥散开来,但着凉受寒的谢厌嗅觉钝得很,没有捕捉到。他只换了那套正红绣花长袍,凤冠霞帔懒得理会,至于绣花鞋,更是看也不看。 领头的魔不追究这些细节,只冷淡扫了谢厌一眼,道“奎长老是个讲究礼节之人,你如此怠慢,今后有你好受。” 谢厌平平一“哦”,拢着衣袖,让她带路。 对面的女魔气得翻了个白眼,大骂不知好歹。 地底洞穴外停了顶花轿,但谢厌并非主动走上去的,而是被蒙上眼睛、五花大绑,强行塞到里面。 花轿被抬起,约莫数弹指的功夫,即到目的地。谢厌听得一道咯吱开门声,接着有人卷起花轿门帘,将他一拉,带入房间,丢到床上,临走前还不忘扯了张红盖头披到他头顶。 谢厌不慎撞到了背,吃痛的同时不忘在心头翻白眼,暗道你们魔族娶亲可真是急迫。 他手被绑在身后,两条腿亦被捆在一起,坐姿调整得极其艰难。 倏然一动,谢厌即刻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来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泛起的痒感,正悄无声息蔓延入四肢百骸。这感觉像是细脚伶仃的虫搔过皮肤,痒不在实处,却细密入魂。 谢厌“啧”了一声,往床柱上一靠,懒得再动弹。 有些火,越吹越烈;有些欲念,越搔越痒。 等待让时间流逝缓慢,一瞬被拉长成无数片段流淌的光海,思绪起起伏伏,心念浮浮沉沉,谢厌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可下一刻,又被逐渐烧遍周身的火给拉出来。加之在地牢中受凉,五感迟钝,头昏脑涨,真是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谢厌甚至在想,反正绑着他的是普通麻绳,干脆挣脱了去,随便到哪个地方,随便找个看得过去的人解决得了。 但他飘忽的思绪尚未落地,就觉察到门口出现了还算是比较熟悉的魔类气息。 来者挥退守在门口的两个魔,跨过门槛、反手关门,再封了一道符纸在门门扉上。 大红盖头下的谢厌笑了一声,极轻,却勾动灯架上的烛火,晃乱投到地面的影。 “过来给我松绑。”谢厌朝剑无雪挑了挑下巴,声音压得比往日低,更不如往常清澈,带着幽幽哑意,撩人心魂。 剑无雪呼吸乱了一拍,大步走过去,并指划过捆住谢厌的麻绳,再揭开盖头、扯掉遮眼的黑布,把人揉进怀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剑无雪轻敛眸光,低声道。 “你就不能换个模样?现在丑死了。”谢厌歪头扫了他一眼,嫌弃地皱了下眉和鼻子。 剑无雪忙服下解除易容的药丸,又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清洁术,消去属于魔族的气息。做完这些,他重新抱住谢厌,问“你的鸿蒙戒还在魔族手上,我们是先离开,还是拿到后在离开?” 谢厌不咸不淡“喂”了声,“你清不清楚我现在的状况。” “身体有恙?他们对你动了刑?”剑无雪眉头紧拧,按住谢厌肩膀,仔仔细细打量他。 魔族准备的这套衣衫并非正经嫁衣,是层轻薄的纱,下裳沿腿侧开叉,一直开到胯骨,稍微一动,便露出大片肌肤。谢厌的腿笔直瘦长,白如新瓷,脚下没穿鞋,足似玉,因为冷,不泛半分血色,美得脆弱苍白。 剑无雪下意识抓住他微晃的双足,正欲帮他暖和一下,却见谢厌踩上地面。 “身体无恙,只是被下了药而已,催。情药,没关系,我随便找个人解——” 谢厌边往外走边,但最后几个字还未出口,腰上倏地多了股力道,将他死死揽回去。 “我不许你随便找人。”剑无雪在谢厌脖颈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冷声道。随后蹙起眉,在谢厌颈间嗅了嗅,果真闻到一股不属于谢厌的味道。 谢厌偏过脑袋,从下而上望着微晃的烛光,哼笑着“但我觉得,某个混球似乎没胆量对我做那种事情。”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剑无雪抱住谢厌坐到床畔,顺着他脖颈清瘦的线条缓慢吻上去,及至耳垂,细细磨咬。 谢厌垂下眼眸,晃了晃腿,漫声道“有些事情,一看便知。” 剑无雪抓住那条在他身上乱动的腿,勾在臂弯里,将人抵上床柱,迫使他正面朝着自己,“阿厌,你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言罢,不给谢厌任何反驳机会,吻住他微张的唇,极力舔吮,抵死缠绵。 谢厌身体里就燃着火,若这之前,只是时不时撩拨一下的火苗,那么此时此刻,便是燎原的旺盛。 火烧过之后荒芜一片,空虚而失落,受寒更使头脑昏沉,在意识到之前,那条没被剑无雪碰过的腿,已然环住了对方。 剑无雪把谢厌藏起来的鸿蒙戒勾到自己手指上,间隙时问“阿厌,要不要将床上的东西换成自己的?” 谢厌“唔”了一声后点头,桃花眼半睁半闭,眸底水光潋滟,像是辰星入水、微泛波澜。 得到首肯,剑无雪将谢厌抱起来,弹指一挥,把床上所有东西都换了一遍,然后放谢厌过去,垂首,流连在他的唇角与眼尾之间“阿厌,这是你允了我的。” 谢厌几乎要被他的磨蹭给逼疯,不满地踹了剑无雪一脚,偏头看着床外的灯,轻轻一“嗯”。剑无雪低笑一声,抓住他冰凉的足,自足尖而始,极力温热。 剑无雪从认识谢厌的第一天起,就知晓这人不好伺候,但从未想过在这事上,亦是诸般挑剔。 一会儿要重一会儿要轻,一会儿嫌快一会儿慢,把人扶起来坐到身上,让他来掌握节奏,竟压根不愿动弹。 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还“所以我不喜欢你这种愣头青、混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有技术、毫无章法。” 气得剑无雪将他腰一掐,偏首堵住这人胡言乱语的嘴,长贯直入。 “谢厌,我不会给你出去同别人鬼混的机会。”剑无雪咬着谢厌耳朵,狠狠道。 谢厌脸侧埋在枕头里,被弄得浑身颤抖,低低呜咽一声,根没力气再一句完整的话。 灯烛昏黄,照不穿罗帐,但剑无雪还是看清绽放在谢厌胸膛上的大片粉红,像是悄然盛在春夜里的一丛花。谢厌口上不饶人,情动却格外真实,剑无雪眸色瞬暗,凑过去轻柔亲吻。 “阿厌,你现在有没有很喜欢我?”细密缠绵的声响中,剑无雪兀然发问。 谢厌软绵绵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阿厌,告诉我,是不是已经很喜欢我了?”剑无雪把谢厌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啄吻他肩头。 谢厌答得敷衍“嗯。” “你在骗我。”剑无雪笑了一下,“大骗子。” “既然不信,不如不问。”谢厌垂下眼睫,慢吞吞道。 谢厌总是不肯安分,玩了会儿剑无雪头发后,又伸手去抓罗帐边角的流苏,刚拨弄两下,就被剑无雪捉回去,放在唇边舔咬。 “阿厌,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剑无雪低声道。 “你都不,我怎么判断该不该答应?”谢厌掀眸瞥他一眼,语气凉丝丝的。 过了半晌,剑无雪才道“答应我,不要死。” 谢厌漂亮的桃花眼幽幽一转,偏首隔帘眺望垂泪的灯烛,慢条斯理道“你猜到了?” 剑无雪点头,继而吻上他唇角,道“猜到了。回答我,你是否答应?” 帐中话声渐轻渐缓,渐渐支离破碎,唯余低哑艳音,间或传出罗帐。 窗外雪纷纷,枝头残梅纷纷,落幕一夜绮色。及至最后,谢厌沉沉睡去,剑无雪都未听见确切回答。他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答案,却又觉得,答案无从探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1章 结发为夫妻 结发为夫妻 谢厌醒来时分,恰遇天光初破, 东方一缕金芒勾勒云边, 照亮堆雪的红梅, 但室内罗帐深深, 他的视野里, 仍是一片幽弥夜色。 魔族送来的那套不正经的嫁衣早不知去向, 身上换成了素日里穿惯的寝衣,枕头半挂在床尾, 将落未落, 他额头抵在剑无雪胸膛前, 枕的是剑无雪的手臂,腿缠着剑无雪的腿,看上去不分彼此, 似是两条交尾的鱼。 这姿势有些似曾相识,那次从金陵去往落凤城的云舟上, 他就是这般从剑无雪怀里醒来。当时谢厌以为是睡着后跟步回风抢枕头失败,才退而求其次滚去剑无雪身旁的,如今一观,终于破案——那根就是剑无雪的奸计。 谢厌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把被剑无雪压住的头发一寸寸扯出来,并且向床里挪动——剑无雪睡在外侧, 他则在里面。 剑无雪察觉谢厌的动静, 伸手按在他腰后, 将人带回自己怀里, 垂下头慢慢亲吻他的眼睫,低问“再睡一会儿?” 谢厌鼻翼翕动。隐约间,他嗅到了剑无雪身上惯有的味道,类似于冰雪与雪松的气息,清冽甘苦,回味悠长。 哦,折腾了一夜,竟是将风寒给折腾好了。谢厌面无表情心想。 剑无雪不知晓谢厌的这种心思,以为他是不想搭理自己,因此落到他眼上的吻愈发温柔缠绵。剑无雪向来喜爱谢厌的眼睛,尤其是氤氲水汽的时刻。那种时候,谢厌的眼尾会泛起微红,像春夜里拂水的桃花,醉人心魂。 他撩起眼皮凝视谢厌,唇从这人眼角移到唇侧,每啄一下,便一句话。 “阿厌,还想不想睡?” “若是不想,可否与我会儿话?” “若是想,那我同你一起睡。” 谢厌慢条斯理半睁眼眸,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就算我想睡,也被你搅得睡不着了。” 话音尚未完全落地,剑无雪趁着谢厌唇齿微张,迅速攻城略地。他其实不想让谢厌再睡,局势紧迫,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息都弥足珍贵。 谢厌轻轻“唔”了声,下意识仰首,去回应剑无雪的缠吻。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抓住剑无雪的衣襟,后来改换姿势,勾住剑无雪脖颈,如同挂在他身上一般。 分开的一瞬,谢厌笑骂了声“混球”。不带“”字,只是“混球”。剑无雪在他耳畔呢喃一句“骗子”。 “你想和我什么?”谢厌低声道。他没有睡够,懒倦从骨子里透出来,语一毕,就掩面打了个呵欠。 眼角溢出水光,被剑无雪凑过来吻掉。 剑无雪抱住谢厌,下颌抵在他颈窝,手指在昨晚弄出的红痕上摩挲几许,才道“虽然时辰不对,地点不对,但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结为夫妻了?” 谢厌斜乜他一眼,没好气道“但凡睡过一次,就要结为夫妻?那青楼女子岂不是夜夜与人结亲。” “可你与我不同,昨日我问你,你是否很喜欢我,你答了是,而我,亦是极喜欢你的,所以我们理应结为夫妻。”剑无雪轻挑眉梢,勾起一绺谢厌的发,与自己的叠到一处,细细打成一个结。 霜白如雪,乌黑似鸦,相纠连,相勾缠,密不可分。谢厌垂眼瞥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你昨日不是,我是骗你的?” 剑无雪答得认真“我向来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你不会不知。” 谢厌学着剑无雪往日的面瘫模样,面无表情瞪视对面的人,但瞪到一半就破了功,被剑无雪专注的眼神逗笑。他伸了个懒腰,恢复漫不经心的神情,下巴一挑,不咸不淡道“啧,你横竖都有理,我懒得争辩。” 剑无雪在悄然间掏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刀,把结好的发剪下来,放入一只锦囊中,随后双手执剪,举到谢厌面前,咔嚓咔嚓开合,并压低声音问“那你同不同意与我成亲?” “你打算用剪刀威胁我?”谢厌歪了歪头,“我若是不同意,是否会被你拿这个问题烦一辈子?” “阿厌一向嫌弃有人追着讨要什么,此般言论,便是同意我的提亲了,俺么回去后,择一良辰吉日举行成婚大典,如何?”剑无雪完,凑过去在谢厌唇上偷亲一口,继而又勾出两缕发,打了第二个结,再咔嚓一刀,装入另一只锦囊里。 谢厌哭笑不得“你还挺注重形式?” 剑无雪把其中一只锦囊放到谢厌手上,缓慢地“因为与我结亲之人是你,所以我不得不昭告天下,免得有些人仍旧觊觎、窥视。” 谢厌想就算你现在把锦囊给我,我也只能放入你的鸿蒙戒里,但观剑无雪分外在意这个过程,便没开口。他耸了耸肩,一副无奈表情“那些人早就死啦,或者以为我早就死了。” 对面的人冷冷一哼,收起剪子,把谢厌按入自己怀中,咬牙切齿道“但总会有新的人出现,不是么?之前我不过闭关一年半,你身边就多出一个留刀,还妄图向你求亲。往后的日子,我必不允许此种事情再度发生。” 谢厌抬头“剑无雪,你讲不讲道理?留刀自己找上门来,能怪我?他找我,实则是一场交易。” 剑无雪把谢厌脑袋按回去“我认为我已很讲道理了,毕竟你魅力太大,我不得不严加防范。” “算了,不这个。”谢厌声嘀咕,试图从剑无雪怀里挪出去,但刚拉开半寸距离,就见斜里伸出一只手来,从下往上扣住他肩膀,按得他无法动弹。 剑无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及,在我来摩梭城之前,赵辜已被我杀死。” 谢厌一愣,旋即问“确定他死了?” “那些飞虫消散了,天地间再无他的气息,复生的可能性极。”剑无雪道。 谢厌若有所思地点头。一开始,他打的是利用赵辜从魔族手中逃脱,再离间双方,借魔族之手除去赵辜的主意。如今此人已除去,便不该再于此地久留。 于是问“你打算如何?如今你以魔族长老的身份行走于摩梭城内,这于北武而言,是极好的里应外合机会。” 剑无雪沉吟一番,道“我亦有过思,但固伦碛内无人知晓我入了摩梭城,而此城监守严苛,从城内往外递信,几乎无可能。” 谢厌抬指在剑无雪额上轻弹,笑道“但你可以出城。” “那你呢?我不可能留你一人在城中。”剑无雪却是摇头,“再者,步回风给的易容丹仅有一枚,如今我已解除易容,奎长老的身份,怕是无以再用。” 谢厌“你莫忘记,步回风亦给了我一份,不过如今在魔族大王的坐骑身上罢了。” “那我施展隐匿术,带你一道过去,将鸿蒙戒从狼身上夺回来。”剑无雪道。 谢厌冷淡拒绝,并且身子一歪,倒回被子里,凉丝丝地“我腿软、腰疼,走不动。” 剑无雪凑过去,连同被子一起,把谢厌抱住,冷哼道“你自找的,谁叫你刺激我。” “哦——”谢厌拖长语调,得漫不经心,“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没关系,阿厌。”剑无雪轻挑眉梢,“我们以后慢慢来。” 谢厌用被子把头蒙住,冷哼道“睡觉了,你要走快走,这个时辰,估摸着狼还在睡觉。” 剑无雪却道无妨。谢厌在被子里待了一会儿,忽又探出脑袋,命剑无雪将床上的东西换回原那套,再伸手把剑无雪指间的鸿蒙戒给扒拉到手中,取出里面的步回风特调喷雾,天上地下一顿猛喷。 然后道“我现在是个被魔族长老狠狠蹂。躏过的脆弱人族,劳烦这位剑圣大人离我远一些。” 剑无雪凑到谢厌颈侧轻轻嗅了一番,不太满意这个味道,却无可奈何,于是转移话题“你每次‘剑圣’的时候,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嫌弃。” “的确嫌弃。身为七州上最有可能修得长生的人,却‘战死’在桐江之岸,落得个记忆不全、功体全无的下场。被我捡到之时,不会太长的句子,讲话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打架更是乱无章法,所有的都要我一点一点重新开始教,脾气还倔。你又不是不知我怕麻烦,是以我格外嫌弃北云岫。”谢厌极为认真地点头。 剑无雪“哦”了声,语气里透出点委屈,“我以后不会了。” 谢厌偏头就笑,胸膛肩膀不住起伏,雪白寝衣上流光轻淌,抖得快要散开,露出半截肩膀与锁骨,上面红痕斑驳,似在雪地上落的梅瓣。 剑无雪抿了一下唇,而谢厌笑完,眸眼幽幽转动,手指勾住剑无雪衣角,语气意味深长“对了,长老大人,你的那位女下属,对我的态度颇为奇怪。” 边边疑惑偏头,继而支起上半身,凑到剑无雪面前,咬住他耳朵,哑着声音问 “长老啊,你,她是不是爱慕你?” 剑无雪被他勾起一股火,手掌抚上谢厌脸颊,另一只手在他腰际揉捏,声音低沉,暗藏深意“但长老只心悦你一人,旁的别无所求。” 谢厌立时往旁侧挪动,剑无雪任他逃到床的最里头,等他不动了,伸手一捞,抱回自己身上。 天光大亮的时候,剑无雪终于放过谢厌,撤去门扉上的符纸,布下防护结界,施展隐匿术离去。 昨日他已摸清魔族大王的居所,那头巨狼宿在宅邸东南侧,因了自身实力非凡,周遭无魔看护,但一日三餐,需要魔类前来投喂。 食用之物自然为肉类。剑无雪隐匿在厨房中,冷眼看专程喂养此狼的魔族将一头雪牦宰成数块,不除毛不去血,装入一口大盆里,用独轮车推着运过去。 巨狼对此魔已然熟悉,见他到来,不吼不叫,甩着尾巴安静走到食槽前,等待那个魔放下食盆。 微雪初霁,日光流金,淌过巨狼脖子上挂的那枚银白指环,折出耀眼光芒。 剑无雪心中一动。 在神都学院,剑无雪随谢厌上过《观物》一课,对灵兽灵植略有了解。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食物之间自是遵循这一规则,而巨狼面前这一盆血淋淋的、带毛带骨的雪牦肉块,若与芸草同食,则会致使食用者暂时昏迷。 芸草,又是为数不多的为谢厌所接纳的蔬菜之一。因为它身无味,但极易入味,譬如混入一盘宫爆鸡丁中,不消多时,就染上鸡丁的味道,所以能被谢厌接受。 谢厌喜欢的东西,剑无雪自然是常备的。他花了片刻功夫回去谢厌身旁,从鸿蒙戒里取出几株芸草,将其化为粉末,带到巨狼食盆前,一点不落撒进去。 巨狼根没发现自己的食盆里突然多了某种料,仔仔细细将满满一盆肉吃完,连同骨头一道吞入腹中,甚至血水都不留。饱腹过后,它在宽敞的院落里散步消食,可没过一会儿,前爪一屈,倒地不起。 昏得无声无息。 剑无雪立时上前,抽走狼脖子上的挂链,取下鸿蒙戒,接着串上一枚同种款式与颜色的指环,挂回狼脖子上,才起身离开。 计划完美无缺,可熟料尚未走远,竟听得魔族大王在宅邸主院中高声呼喊狼的名字。不止如此,整个宅邸内,所有的魔各有行动。 狼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剑无雪心道不妙,迅速施展御风术,朝谢厌所在的地方疾行。 但魔族大王比他更快,以神识查探过萨奇的状态,心念一转,便联想起昨夜里才从地牢放出的那个脆弱人族。流火长。枪当即掷向长天,枪头在弧线抵达顶点时猛然下压,直往谢厌身处之地而去。 剑无雪设下的结界将长。枪弹开,但下一瞬,魔族大王现身门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2章 长光灼长空 长光灼长空 电光火石之间, 剑无雪身影乍现, 明寂初空平举于前,格住即将拍碎门扉的一击。 风于霎时止歇, 但真元激荡, 乌发起落不定,衣袂飘转翻飞, 在虚空里拉出瞬灭的光弧。剑无雪撩起眼皮, 古井般波澜不生的凛目中,亮起一点青金色。 魔族大王身形高大, 垂眸望着剑无雪,道出一声“果然”。剑无雪冷冷回视, 不发一言,骤然偏转剑锋。他使出十成十的力道,浑厚真元夹杂至阳之气,斜向上逼近魔族大王面门,迫使对方不得不后退以避。 顷刻,磅礴剑气冲天而起,筑起一道坚实屏障,横于魔族大王身前。下一瞬, 唯见剑无雪背后门扉开出一丝缝隙,他一袭青衣,轻巧闪入内。 ——剑无雪为的, 从一开始便是制造机会, 同谢厌汇合。 屋室之中, 谢厌已然穿戴整齐,一身红衣如火,背后霜发胜雪,唇角轻勾、似笑非笑,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泛着冷色。 见剑无雪回来,当即朝他伸手。剑无雪把那枚朴素古雅的指环放入谢厌掌心,顺便将这人的手握住。 “北武的人打来了。”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点头轻“嗯”。他垂眸睡在床上,并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魔族大王那声吼,他听得一清二楚。而魔族大王之所以暴怒召唤他的坐骑,盖因北武集结修行者大军,在境界高深之人护持下,倏至摩梭城外,向城内发起突袭。 如今城中一派混乱,各长老、护法正忙着组织反攻。 “北武的人还算有脑子,知道今日是进攻的好机会。”谢厌从瓷瓶中倒出半枚金瑶露,摊在手心里,托到剑无雪面前,但待那人伸手过来,立马收回去。 又道“他们并不知晓你我在城内,况且,就算知晓你我在城内,亦不会手下留情。而你呢,势必会前去协助,可又不想让我独自一人离开。所以这半枚金瑶露,我不得不服下。” “但你——” 谢厌没让剑无雪“但”下去,抬手将金瑶露塞进嘴里,接着捞出垂虹天影,一脚踹开门扉,大步走出去。 魔族大王已无去向,唯余一群虾兵蟹将,与两个堪堪摸到地仙境门槛的护法留在门口。 “原江沉来固伦碛了,现下虽无法感知他是否到来,但他既然在北武皇帝面前露面,又是如今修行者中的第一人,不来参战,有失颜面。”剑无雪跟在谢厌身后,看他赤红衣袂被风抖开,身后霜发扬得飒然。 “他就在摩梭城外。在我面前,那种货色无处可藏。”谢厌挽剑挑开扑来的魔族喽啰,微微偏首,冲剑无雪漫不经心挑眉。 上次子夜,魔族得以困谢厌于冲天火柱之中,因了他要为步回风他们抓取一瞬逃脱时机,故意被留在阵中。此时,那没脑子的竟打算用两个玄冥境三层大圆满的护法将他困住,还真是瞧他瞧得彻底。 谢厌手中长剑起落颇为随意,红衣猎猎,剑光如雨纷下,又犹四散飞花,零落一瞬,见血封喉。 周遭的魔齐齐倒地,谢厌收起剑,轻叹一声,对剑无雪道“我以为,魔族大王会留下来陪我玩。” “原江沉到此,他没理由不前往掠阵。”剑无雪道。 “这样就不好玩了。”谢厌托起下巴,漂亮的眼眸慢悠悠转动 ,“但是呢,既然原江沉肯露头,我便不愿再出手。” 剑无雪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就近的一座山峰上,抬手一指“那我们……去高处观战?” 谢厌歪了下脑袋,“你想去?你不留在这里,帮那些人杀敌?” 剑无雪,我与你一道。 “哦——你不去继续你的济世救民,顾你的天下苍生了?”谢厌盯住剑无雪,上上下下将之打量一番,缓慢开口。 “你不喜欢,你比较重要。” 风萧瑟,日光清寒,剑无雪伸指勾住谢厌剑穗上的流苏,凝望对面人似弯非弯的桃花眼,定定道。 从谢厌生出死志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这世间人。剑无雪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肯承认,并逃避在谢厌与这山河人间之中做出选择。可其实在很久之前,他就来到了逃无可逃的境地。 前一日,他天真以为自己去播都城里送出那五万人质,再回固伦碛,能找到谢厌。可事实并非那般,谢厌从来不会停在原地等谁。 这人就似分花拂柳的一歇风,花叶再好看,仍旧一吹而过,不驻足,甚至不留痕迹,想要追寻,大概……无处可寻。 但谢厌是他必须抓住的人。 剑无雪不敢想象,若是追昨日追踪术找不出谢厌的踪迹,他会如何。可能就如赵辜那样疯了,无需三世轮回不洗记忆,只要谢厌消失在他眼前,去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亦陷入疯癫,从此不识世上之物。 他不能放掉谢厌。江山何其辽阔,天下人何其多,这三江七州十二山,从来不乏有识之士,从来不乏能者高人,但谢厌只有一个。 何况他们还结了发,做过亲密的事情,谢厌已答应同他成亲。 所以,他怎么能去做谢厌不喜欢的事呢? 日光凉薄的院落,风与谢厌皆静了一瞬,这人谢厌幽幽开口,问“剑圣大人,你真这么想?” 剑无雪认真地“原江沉乃当今江湖第一人,理应由他对战领军的魔族大王。而我,不过一介玄冥境三层的寻常修行者,是众砂砾中的一粒,当不得什么分量。” 谢厌眯起漂亮的眼睛,将流苏从剑无雪手里拽出来,笑骂了句“骗子”。剑无雪想反驳,但刚张嘴,就被谢厌抓住衣襟,带到最近的山峰上。 想的话被风吹散,定之后,谢厌松开他,轻哼道“你到这高处来,不过是为了观看全局,看能否有机会奇袭罢了。” 剑无雪想不是的,但谢厌已然没了话的念头,转身背对他,斜倚一棵老树,垂眸俯瞰底下的摩梭城。 或许,他做再多的解释,谢厌都不会信。就像他不信自己走后谢厌会留在原地,谢厌不信他会在把苍生排在后面,剑无雪忽然意识到这点,凝视谢厌背影,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多不宜 ,多错多。 北武境内所有门派皆到场,神都学院亦派出由长老、学子们组成的援军。摩梭城城门已破,处处皆是兵戈光影,魔气横生,元力飞溅,华光与幽暗共缭绕,一时之间,难判高下。 魔族大王持枪凌空,铁甲寒光,凛目睥睨战局;原江沉端立云上,玄衣白须,手按弯刀刀柄。他们故意不对视,却营造凝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只待某一瞬时机,提枪握刀,奔于阵前。 谢厌向来不喜欢此类冗长的前奏,抬手折断一根树枝,轻声问剑无雪“选南边还是北边?” “西南吧,步回风在那里,他似乎有些慌乱。”剑无雪收起思绪上前一步,与谢厌并肩,扬起下巴指向某处。 谢厌缓慢一笑,抛出手中断枝。俄顷,断枝化作流光,坠于摩梭城西南一隅,轰然炸开,摧落屋宇,四扫垣墙。 局势因此一点外力暂失平衡,双方境界最高者在瞬息内飞掠而出,于刹那内过招数百。 谢厌带笑旁观,兴之所至,还掏出一把瓜子。剑无雪给他递了个瓷盘接壳。 “骗子,如今情形,你可由西侧入城,做他们的先锋,破出一条与东边汇合的路;亦可走北边的路,绕道魔族大军背后,偷袭他们。”看了一会儿,谢厌斜乜剑无雪一眼,懒声开口。 “我就在你身旁,哪也不去。”剑无雪低敛眸光,轻声道。 谢厌挑眉一哼“现在谁跟我打都吃亏,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过了一阵,剑无雪声音放得更轻,清冷的质地中情绪莫名“我走了你会不高兴。” 谢厌随口问“哪儿看出的?” 剑无雪 “哪儿都能看出。” 谢厌敛下眸光,又嗑了几颗瓜子,才继续话“我没有不高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个人都应该自己选择道路,我从不强求别人。” 剑无雪不着痕迹蹙起眉,有些不悦“我也是别人?” 风中似乎传来谢厌的一声笑,又似乎没有,静默片刻,他道“我亦不会强求你,无论你是北云岫、是剑无雪,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你亦无需拘泥于我身旁,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不喜欢。”剑无雪倔强地同他争执。 谢厌无奈地叹了声“若我不喜欢,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自己找罪受,去服那半枚金瑶露。” 剑无雪黯淡的眸光亮起,细思一番,他才觉察出的确是这个道理,便问“那你可愿与我同去?” 谢厌的语气又恢复惯常的随意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你真的会来?”剑无雪蹙着眉问。 “骗子,你又不信我了?”谢厌没好气瞪他。 剑无雪侧过身抱住谢厌,将他脑袋按在自己肩侧,低垂眸眼,语气沉沉“我想信你,可我有些怕。” 谢厌一巴掌拍上剑无雪额头,“怕什么?若我想走,莫非会因为你怕,就不走了?这样好不好,如果我要走,事先跟你一声,如何?”他虽问了,却不待剑无雪回答,话音一落就做出与方才抛树枝同样的动作,将剑无雪给丢出去。 剑无雪旋身折回来,瞬也不瞬凝视谢厌眼眸,语气不容置否“我不许你单独走,你去哪我都会跟着。” 言罢点足掠向摩梭城内,落到步回风身旁,面无表情抬手,替他扫落一个欲从身侧偷袭的魔族。 步回风一声“嘿哟”,问“谢谢雪!我老大呢?” 剑无雪没理。 再看空中,雪清境掌门原江沉正与魔族大王缠战不休。谢厌与魔族大王交过手,清楚后者境界在地仙境三层,离大圆满尚有几分距离;至于原江沉,那日他踏入长生境引发的异象,三江七州十二山上皆有见闻,但他的长生境是伪境,真正实力,应当不如何。从原江沉与魔族大王的对战中可窥一斑。 不过原江沉活了几百年,聪明狡猾,与魔族大王过数百招,无一招是硬碰硬,每一个闪身,每一次挪位,皆巧妙得无以复加,极力营造出一种他与魔族大王不相上下的气势。 摩梭城中,众人皆自顾不暇,观战的唯有后方北武皇帝与山峰上的谢厌。北武皇帝不过一介寻常人,连双方招式都看不清,知晓期间情形的,唯谢厌一人。 他又抓出一把瓜子,换到树上坐着,轻晃双腿,等待原江沉露出败像。 日影渐移,昼阳由东方缓慢往穹顶挪动,摩梭城内血气漫漫,枯草四横,皆染猩红。人族与魔族双方各有减员,战线时刻推进或压后,战势胶着。 同魔族交手,不应当打持久战。魔族体魄强健,天生实力高出人族一等,论消耗,从来不是魔族败北。 北武此番进攻,选的时辰早了些,若是午时将至,则会好上许多。可给魔族的喘息时间越长,人族的胜算便越低,谢厌明白此道理,便不太好评价。 随着时间流逝,原江沉逐渐无法维持他实力与魔族大王持平的假象,侧身避开魔族大王斜递来的一枪后,弯刀回旋平斩,使出一击虚招,足尖于魔族大王枪尖一点,飞掠后退。 他退的方向,恰巧是剑无雪所在的位置。 这个人,长生境的修为是靠着至阳之气搞出来的,不难想到此般即将败落情形,他会利用剑无雪做什么。谢厌冷冷笑出声来,抬手一抛,将半把瓜子撒入摩梭城里。 霎时间,几抹光华流转剑无雪周身,形成密不透风的结界。 紧接着,山峰之上,谢厌拔剑出鞘,点足一掠,飞身至摩梭城内。顺手捞了一把打算朝剑无雪奔去的原江沉,如拎鸡般提溜住他衣领,带他落到交战正酣的两军中央,旋即漫不经心笑开“原掌门,劳烦注意脚下,免得不心打滑摔倒了;又及,不必感谢我特地将你从人家魔族大王手底下救出来,毕竟同是为了这片江山,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话毕,又丢鸡似的把原江沉丢回修行者当中,时迟那时快,长。枪如流星勾火,自天边迅猛射来。谢厌眼皮一撩,手腕翻转,三尺青锋划破青空。 刹那,剑光浩浩,如长虹流转,直斩魔族大王掷来的流火长。枪。 生死一瞬,风定人静,落针可闻,交战中所有人和魔都停下动作,不错目望过来。 但见长光灼过长空,生生将枪斩成两截。枪上流火瞬灭,枪身哐当落地,激起尘埃。 谢厌足尖一点,踏入虚空,手中垂虹天影再起,炸开明耀剑光,飞溅磅礴剑意,仅一招,逼得魔族大王一退再退,险些越过城墙边缘。 这一刻,红衣翻飞,霜发起落,他逆光凌空,宛若临世天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3章 遂跪倒在地 遂跪倒在地 谢厌根不给对手任何反击机会, 长剑当空一挽, 提气猛追不住后退的魔族大王。他身法极快,残影不落, 几经折转, 倏然至魔族大王背后。 剑身明亮似雪,剑风凛冽淬霜, 呼吸一瞬, 谢厌桃花眼似乎轻轻弯了一下,接着 剑尖一扬, 削落其右臂。 再旋身,闪回此魔身前, 反手握剑,剑光明灭间,一线封喉。 “承让。”谢厌缓慢笑道,赤红衣袂翻飞,像是燃烧的火,又似灼眼的烈阳。 魔族大王双眼瞪如铜铃,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脸不可置信“那夜你……隐藏了实力……”嘴唇嗫嚅着, 声音渐低渐轻,待风一吹,就消散干净。 “我从来不隐瞒实力。”谢厌眉梢一挑, 漫不经心翻转手腕, 垂下手中长剑, “那天晚上,只是压根没打算认真打而已。” 完,他轻飘飘落回地面;眨眼过后,魔族大王庞大的身躯从半空坠落,咚的一声闷响后,身首分离。 谢厌过处,无论是人是魔,皆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垂手握剑,慢条斯理走到剑无雪身前,笑着捏了把这人的脸,道“回魂了。” 他话音落地,在场所有处于震惊中的人或魔皆回过神来——双方反应截然相反,魔族残兵们惊觉首领头颅落地,匆忙丢盔弃甲,四散逃开,人族修行者见状欲追,可未奔出几步,便听得谢厌漫不经心道“先清点此战伤亡,救治伤患。” 几乎所有正在动作的人都停下脚步,不少人还下意识道“是”,更甚者,回过头来,犹豫片刻,跃跃上前,恭敬询问“敢问……您是否是萨满大人?” 天穹中剑光久久不落,半空里赤红衣袂飞扬飒然,谢厌漂亮的桃花眼似弯非弯,眸光清冷一扫,不予回答。接着,偏头问剑无雪要了张手帕,垂眸擦拭剑上的血。 北武境内,人人皆知传闻中的萨满大人发如霜雪,喜着红衣,容颜出尘绝艳,面前这人与传闻的特征俱能对上。在场众人互相对视过后,皆在同行者眼中见得相同答案,遂跪倒在地、长长叩首。 谢厌接受得心安理得,不慌不乱,把擦好的剑收入鞘中。 众人心中肯定更增几分。 不过此般场面,此种情形,却是教公认的七州境界第一,雪清境掌门原江沉面色极为不好。 在此战中,他乃统军人物,乃万千修行者的定心针,是他们的后盾,是危难之间的救世主,但此时此刻,众生跪拜他人,致使他失掉威严与尊重。 他气得胡子都翻起来,却又不得不收敛。 至于那些跟着学院前来历练、支援的神都学子们,倒是没跪下去,但都觉得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些北地修行者们跪拜之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并且鄙夷过,却没想到人家身负绝世修为,数招内解决境界在地仙境三层大圆满的魔族首领,翩翩然,潇潇然,惊艳绝伦。再观自身,伤势或轻或重,形容狼狈。 每个人脸火辣辣的,很疼。 场中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兀然出声“萨满大人,听闻豫亲王亦从佛塔中现世,为何不见……” 谢厌冷冷瞥过此人一眼,声音微凉“佛门清修之人,尔等焉能妄言。” “是……”那人立刻蔫了,埋首于地,跟棵努力把自己种回地里的萝卜似的。 “你们还跪着做什么?两军战后,该清点战场、统计死伤、救治伤病,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还是,你们觉得跪在这,就能做好这些事,把所有魔族驱逐干净?”谢厌扬了扬下巴,又道。 跪了一地的萝卜们纷纷道“是”,迅速把自己拔起来,各自干各的去。 谢厌面无表情垂下眼眸,转身朝着剑无雪,去扒拉他鸿蒙戒里的吃食。储备已经不多,只掏出了一碟绿豆糕。 “饿了?”剑无雪低声问。 “别废话。”谢厌皱了下鼻子,没好气回答。 杵在一旁当柱子的步回风登时凑过来,端出一盘尚且热气腾腾的烤鸭,献宝似的送到谢厌面前,殷切笑道“老大,您请。” “寒风萧萧,日光凄凄,周围全是魔气血色。”谢厌抬眸环视四方,继而停在步回风身上,凉丝丝开口,“你要我杵在这儿吃烤鸭?” 剑无雪将烤鸭从步回风手上端走,放入鸿蒙戒里,尔后牵起谢厌的手,带他往城门的方向行去,边道“回去片好了再吃。” 谢厌塞了一块绿豆糕入口,没接话。 日光散在风里,清寒凉薄,他们并肩行过狼藉满目的长街,剑无雪倏然驻足,对谢厌道“我想做一件事情。” 谢厌咽下第三块糕点,冲剑无雪挑眉,示意他继续。 “一件……在你还未收剑时,就想做的事情。”着,剑无雪逐渐放轻声音,偏过头来,吻住谢厌的唇。 极轻极缠绵的吻,勾弄着,一点一点,像是品尝一杯酒。 此处人多眼杂,剑无雪克制着没持续太久,放开谢厌后,这人往后仰了仰,再度挑眉“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笑意自剑无雪眼底一闪而逝,他抬手,将谢厌散在脸侧的发撩到耳后,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低声道“想把你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每日只和我话,只和我在一块儿。” “不如再套个锁链,穿衣、吃饭、洗漱,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必须由你来。”谢厌翻了个白眼,拍开剑无雪脑袋,把最后一块绿豆糕塞进这人嘴里,再勾住他胸前衣襟,将人从摩梭城带离,回到固伦碛。 剑无雪在离开前,给他与谢厌那间客房上加了道符纸,他一时没记起,谢厌更不知道,伸手一推,发现没开,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你在里面藏了人?”谢厌眯了眯眼,似笑非笑,低声问道。 “之前原江沉来过,我怕他,或者旁的什么人再来,所以锁上了。”剑无雪摸了下鼻子,对谢厌解释。 谢厌立刻蹙起眉“原江沉来找过你?” 剑无雪不解道“他有问题?” 谢厌没答,反问道“和你了什么?” “和我东华皇族的事情。”剑无雪道。 谢厌拖长语调一“哦”,撤了门上的禁制,推门而入,道“东华皇族在找你?” “是。”剑无雪跟在他身后,反手关门。 “这么久了,他们终于找上门来。”谢厌轻哼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是打算趁乱,找你回去复国?” “我没见他们,直接来找你了。”剑无雪摇头。 “你是东华皇族血脉,约莫是最纯的那一支。”谢厌在屋中捡了张椅子坐下,手指轻叩侧边的扶手,“你的祖先,之所以能稳坐江山数百年,就是因为血脉强大。为何江山倾覆,此处不谈,这一族在这个时间点上来找你,为的,恐怕并非只是让你认祖归宗。” 剑无雪坐到谢厌对面,点燃桌上的红泥火炉,打算烧水泡茶。动作进行到一半,忽又顿住“不对。” “嗯?”谢厌偏了偏头。 “我为什么会有族人?”剑无雪望定谢厌眼眸,沉声道。 此言一出,便回到昨日谢厌在地牢中纠结过的问题上——是否要告诉剑无雪,至阳之气的真相。 一直以来,谢厌都在向剑无雪灌输一个观念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至阳之气,与至阴之气同源,两者相生相克。你与这个世间之人其实关联不大,你不必受此间规则约束。 但现在,这个观念不对,至阳之气另有其人,剑无雪体内的那部分,约莫是原江沉通过某种手段放进去的。而他,是娘生爹养的一个人,与芸芸众生无二。 谢厌下意识蹙起眉,剑无雪跟着凝重了表情,问“阿厌,你想到了什么?” “一个近乎于事实的事实。虽然还没验证,但基能确定。”谢厌将手从扶手移到桌上,勾过去一只茶杯,放在掌心把玩,话声音有些低。 “和我有关。”剑无雪肯定地。 “和你有关,和至阳之气有关。”谢厌抬了抬眼眸,又垂下,“我去了一趟雪清境,在里面见到了……另一半至阳之气。” 谢厌省去细枝末节,长话短。剑无雪听完后的反应,没有谢厌所想那般糟糕,他“如此一来,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何我曾是北云岫,又为何我身为北云岫的时候,体内没有至阳之气。” 谢厌久违地升起一股老父亲心理,暗道傻子终于长大了。 但他还没欣慰完,就听得这人又道“可如此一来,岂非这个世上有别的人可以杀死你了?”语气端的是不高兴。 谢厌没好气地弹了剑无雪一个脑瓜崩“你该忧心的,是为何自己体内会多出半数至阳之气;原江沉利用另一半至阳之气获得长生,又将会利用你做什么事情。” 剑无雪把预热好的茶杯从壶盖上揭下,倒出茶汤,待到能入口的温度,推去谢厌手边,“原江沉此人,虽然修为在我之上,但他自大无比,对付起来,当时不成问题。倒是你,阿厌,你打算做什么?” 谢厌眼睫轻闪,捧住茶杯,却不送入口,只慢慢道“原江沉此时乃伪长生境,他所求,我猜是真正的长生。具体做法,我不知,但要阻止,很简单。” 剑无雪接过他的话“破坏雪清境的阵法,带走被困的至阳之气,助他恢复功体。” “想助他恢复功体,须得将你体内的这部分至阳之气还回去。”谢厌掀起眼眸,对上剑无雪视线,“我不清楚这是否对你有所伤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4章 必拥你为王 必拥你为王 剑无雪自鸿蒙戒里端出烤鸭, 洗净双手,先揪下一个腿,放入碗中、推给谢厌,才开始用刀切片。切完后,他撇开谢厌不喜的大葱, 调配酱料, 再鸭肉蘸酱, 与黄瓜丝一道卷入面皮里, 递与对面之人。 随后才“我想应当是无事的。” “为何?”谢厌微微歪头,不解发问。 “初时我尚且不太察觉, 随着修为提升, 愈发感觉到体内的至阳之气,似乎是寄存在我这里的一般。”剑无雪思一番,沉声开口,“像你,出招时会在第一时间调动至阴之气, 极其自然,我却不会, 我一般是使用自己的真元,不是特定时候,根没有那样的意识。所以我认为, 拿走应当无碍。” 谢厌用没沾油的那只手托住下巴, 眼珠子幽幽一转“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感觉?” “从太玄山上出关以后。”剑无雪答。 谢厌若有所思点头, 顺便接过剑无雪递来的第二个烤鸭卷。 熟料剑无雪倏然道“虽然如此, 可我并不想将这半数至阳之气交还与他。” “哦?”谢厌挑了挑眉。 “这无疑是将伤害你的利刃交与他人,不妥。”剑无雪严肃道。 谢厌被这话逗得笑出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若是体内没了至阳之气,原江沉便也不会对你不安好心。” 剑无雪淡淡道出一句“无妨”。 “但我总归要再走一趟雪清境,无论如何,至阳之气都不是这凡尘之人能染指的东西。”谢厌慢条斯理吃完手里的东西,喝了口茶,悠悠道,“到时候,你们俩打一架算了,谁赢了归谁。” “我与你同去。”剑无雪停下手中动作,望定谢厌,认真道。 谢厌故作沉思模样,隔了半晌,才语气勉强地开口“行吧。” 剑无雪哪能看不出谢厌是装的,轻轻笑了一声,继续为这人卷烤鸭。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在摩梭城内善后的人族修行者回到固伦碛,北武皇帝特地命人来请谢厌,到正厅议事。 谢厌自然是不想去的。昨晚折腾得太久,早上又起得太早,吃饱喝足,他只想睡觉。谁知回绝之后,北武皇帝竟亲自来了。 剑无雪无奈坐在床畔,撩起一绺谢厌散在枕头外的发,低声诱哄“阿厌,给外面的皇帝一个面子可好?等议事结束,我做好吃的给你。” “这尘世之人总是这般,不过顺手救了他们一把,便想着让你出力更多。”谢厌撩了撩眼皮,语气很是不耐烦。完过了一会儿,干脆拥被坐起,道“真是哪儿都不清净,我回东风一梦遥。” 这也是谢厌最初的隐世原因。剑无雪低垂眼眸凝视谢厌许久,在心里低叹一声,倾身拥住他,亲吻他额头“等事情办完后,我们再回去。你且在这睡觉,我替你过去。” 谢厌轻哼着了声好,重新拉起被子,埋头继续睡。剑无雪起身,新煮了一壶茶,用符纸温着,才离去。 外头候着的北武皇帝见出来的人是剑无雪,面色有些失望,却也没什么。剑无雪与北武皇帝,及其随行者一道前往正厅,在此处,果不其然见到了原江沉。 这人再度披起了那层仙风道骨的皮,垂眸坐于主位右边,与之齐平的位置旁,着神都学院的山长上宫攸。 剑无雪心还好谢厌没来,免得和原江沉平起平坐,看得人火大。他没去谢厌的位置,而是如第一次来此那般,到上宫攸身侧。 北武皇帝坐去主位,原江沉抬眼往左瞟了瞟,不动声色轻哼一声。 所议之事不外乎为下一场战役的布局方针。先前在摩梭城中,谢厌阻止人族修行者追击四散溃逃的魔族,原因有二其一,魔族大王身死谢厌剑下,修行者们士气大增,同时还多出几分浮躁。魔族虽失了领袖,但并非失了实力上的优势,对方害怕之人,仅一个谢厌罢了。他们那时候打过去,并不能拥有绝对胜算,若对方来个鱼死破 ,伤亡更甚。 其二,消耗战中,许多修行者已濒临极限,若是再一次发起冲锋,于自身不利,于接下来的战斗更不利。为了确保持续性,撤退是最好的保存战力之方法。 能坐上这张议事桌的,皆乃实力不凡之辈,稍微一琢磨,便通透此般道理。尽管谢厌不在场,北武皇帝仍是作了许多溢美之词。 剑无雪默默听着,并不言语。北武皇帝又明里暗里询问萨满大人何时才肯露面,下一场战役能否到场,气得原江沉险些没崩住表情。 “他乃方外之人,不该过多涉足尘世,先前数次出手已是破例,还请陛下莫要强求。”剑无雪如古井无波的眼眸冷淡看向北武皇帝,语气泛凉。 北武皇帝面色甚是遗憾。 上宫攸缓慢一笑,出来打了个圆场,将话锋转向正题。 坐在右边的原江沉轻咳一声,端着语调道出自己的见解。剑无雪冷眼旁观。 此事议论许久,约莫三个时辰,制定好完整战术,并决定休整一日,明日巳时出发,前往追击西逃的魔族。 剑无雪第一个从议事厅离开,欲将消息告诉谢厌,却被守在门外的一个侍从告知,有人邀他前往城中天香阁一叙。侍从还交给剑无雪一件信物,乃一玉雕的莲,不及巴掌大,端的是精美十分。 几乎是瞬间,剑无雪猜出约他一叙之人的身份。 “可有具体什么时间见面?”剑无雪问。 侍从道“那位,若您一日不去,便一日等在天香阁。” 剑无雪平平一“嗯”,将莲花丢入鸿蒙戒,快步往客舍行去。 桌上的茶没有动过的痕迹,谢厌仍在睡,半边被子滑落在地,半边胡乱打在身上,睡姿是侧躺,半边脸埋进枕头,一只手搭在外面,另一只压在身下。 他服下金瑶露后恢复了功体,早间还在的那些深深浅浅红痕皆消失了,肤色瓷白如玉,光洁莹润。 剑无雪挑了下眉,坐过去帮他把被子掖好,握住他伸出在外的手,指腹缓慢摩挲手背。 “我听见东华皇族的人来找你了。”静谧之中,谢厌的声音兀然响起,带着浓浓睡意,沙哑懒倦。 “他们约我在天香阁见面。”剑无雪把谢厌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啄吻。 谢厌在被子里挪动一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拖长语调问“你猜,那个让府中侍从帮忙转交信物之人是谁?” 剑无雪眉梢不着痕迹一蹙“当时忙着议事,我未曾注意。但你会这般,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你我皆认识。”谢厌哼笑一声,慢吞吞道,“神都学院无人不知晓她的名字。教授《七州编年史详解》这门课的先生,百里晓。” “竟会是她?”剑无雪着实吃了一惊。 “起这百里一族,三百年前我曾留心过,他们算不得什么豪族世家,却绵延不息、源远流长,历数代战火而不灭。当时便觉得,这个家族,定不简单。”谢厌一根一根将自己手指从剑无雪手中抽走,坐起身来,口吻懒散地着。 末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没想到,此族竟然是隐姓埋名的东华皇族后裔。” “赵氏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日日夜夜担心东华复国,最初那些年,连做梦都在害怕,但东华皇族后裔没做任何事。” 剑无雪接着谢厌的话下去“现在魔族北下,南边继位的又是少年皇帝,他们便打算趁乱而起。” 谢厌歪了歪头,桃花眼含笑望向剑无雪,“那你呢?你如何打算?” “我自然是要陪在你身边。”剑无雪答得毫不犹豫。 谢厌伸了个懒腰,微微眯眼,轻声道了句“骗子”。 剑无雪得认真“算起来,如今北云岫的年岁约在三百,我或许不能用‘’来称呼。” “行吧,三百三十五岁的糟老头。”谢厌得漫不经心。 “若我是糟老头,那你又当如何称呼?毕竟你在天地初开时,便存在了,乃与天地同岁。” 完,剑无雪凑到谢厌面前,凝视他几息,试探性道“老妖怪?” 谢厌没好气踹了剑无雪一脚,开始进行话题转移“你是我所见过的东华皇族后裔中,青金瞳亮得最久、血统最纯正的一个,而你身为剑圣,受众民爱戴、万人敬仰,民望极高,他们若是想复国,必拥你为王。” 剑无雪重新认真起来,望定谢厌双眼,问“你希望我去做皇帝吗?” 对面人漂亮的眼眸幽幽一转“年少不知事时,曾辅佐过一位皇帝,如今有些腻了,不大想再同皇帝玩。” “那我不去赴约,他们爱等就等吧。”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笑了一下,没再话。 剑无雪把谢厌揽入怀里,手掌一下一下,慢慢抚过他清瘦的后颈线条。过了一会儿,谢厌打了个呵欠,眼角溢出水光,就着这样的姿势再度睡去。 日影渐斜,半开的窗后,白梅在灿金余烬中散发幽香。剑无雪望着窗外的梅花,忽然意识到,其实谢厌早就很喜欢他了,只是不肯表达,而他太过迟钝,竟然迟迟没有察觉。 剑无雪心自己着实愚蠢。 谢厌渐渐睡熟,剑无雪将他放回被子里,起身去厨房,准备今日的晚餐。 他刚摆出食材,便见步回风踏着沙沙的步伐走过来,做足了厚脸皮蹭饭的架势,剑无雪干脆将洗菜择菜的任务交给他。 “起来,过几日就是除夕,你打算在这战火纷飞的北地和我老大一起过吗?”步回风一边往盆里倒水,一边问。 剑无雪手上动作一顿,他根没意识到如今是年末了,并且年末还有个重大节日。 步回风痛心疾首,抓起一棵白菜,往剑无雪身上甩水“你也太直男了吧!除夕夜!如此隆重的场合!如此盛大的日子!你竟然没做准备!” “我会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并询问谢厌的意见。”剑无雪冷静抽走步回风手里的白菜,丢回盆里,再连人带盆,驱逐出厨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5章 火光如彗锋 火光如彗锋 剑无雪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其程度堪用晚宴来形容,烤羊排、炖牛腩、八宝鸭、口水鸡,清蒸鲈鱼、糖醋里脊,外加两罐乳白浓香的汤,看得步回风啧啧称奇, 连连惊呼“除夕不在今天”。 谢厌着单衣从房中出来, 袖摆款款, 脚踩木屐, 分外悠然,但上桌一扫菜色, 表情登时不太妙“我听见你们之前话了, 但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气氛,如今没一道菜放了辣椒,叫什么气氛?” “我认为你当下不宜吃辣。”剑无雪坐到谢厌身旁,温声低语。 “我却认为我可以吃火锅, 再不济,也应该有水煮肉片、毛血旺、香辣鸡、尖椒兔、辣椒炒肉等。”谢厌面无表情与瘫着脸的剑无雪对视。 剑无雪盛了一碗鸡汤过去, 得认真且严肃“你认为的错了。虽辣椒驱寒,但多吃上火。你现下因金瑶露药效未去,而全然不在乎, 可一旦时辰过了, 定会不舒服。” 谢厌不欲理会此等老年人养生言论, 将目光移向步回风, 无声逼迫他点什么。 正打算扒拉一只鸡腿的步回风动作一顿,左看右看,好一阵为难后,决定讨好自家老大——他从鸿蒙戒里取出一罐酱,双手送过去,并道“老大,这是我近些日子研制出的拌饭酱,由牛肉粒、花生、芝麻、米椒、花椒等制成,您请。” 谢厌弯起眉眼,轻轻道了声“乖”,帮步回风把鸡腿夹进碗里。 见此状,剑无雪只好不再坚持,取出一只碟,把步回风呈上来的酱倒出一部分,放到谢厌手边。 吃到一半,上宫攸叩门入内。谢厌淡淡瞥他一眼,没什么,这人便自顾自坐下,取出一坛酒。是上好的梨花白,酒塞一拔,醇香四溢。 “星辰的指引,果然不错。”上宫攸在谢厌对面施施然开口。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出手,仅仅是因为兴致忽起罢了,并非为了这天下离乱苍生。”谢厌不咸不淡道。 上宫攸不在意他的神情,笑道“但结果相同。天下之乱,总归是要靠你们才能结束。” 谢厌嗤声道“这天下,自古以来便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的欲念无穷尽,魔的贪婪无穷尽,就算我们结束这场天下大乱,但在将来,战乱依旧会起。” “谢长老便因往日的乱,而不顾眼前的乱了?”上宫攸问。 “你错了。”谢厌缓慢笑起来,“眼前的,我也不会顾。方才已经过缘由,偶然出手,兴致忽生而已。” 上宫攸幽幽一笑,起身道“来日之事,来日方知。”遂将酒坛送去谢厌面前,推门而去。 他走后不久,步回风替谢厌了句“神神叨叨”。 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时辰,放下筷子,窗外已是夜色如水,院里的白梅在风里纷纷扬扬,兀自起舞。 府邸之外,固伦碛内,一片热闹。 早间魔族大王惨死谢厌剑下,魔族立时溃不成军、落荒而逃,加之昨日五万人质悉数救出,着实应当庆祝一番。 萧条许久的街道张灯结彩,人人举杯畅饮,在栏后桌前,约不醉不归。 谢厌垂下没什么情绪的眼眸,漠然抬指,在房外布下结界,将那些喧嚣隔绝了去。 “老大呀,待会儿打牌不咯?”正收拾碗筷的步回风浑然不觉这热闹有何不对,兴高采烈问。 “可以。”谢厌语气散漫,仰躺在靠椅里,拿话盖住脸,“不过输了可别哭得太惨。” 步回风喜滋滋笑起来,把碗盘盆由大到摞起,抱着往外走“那我赢定了。一般来讲,自信满满这种话的人,最后都得痛哭流涕。” 他迅速利落用清洁术清理碗筷锅灶台,房间内,剑无雪依照谢厌指示,布置桌子、分配开局筹码。 三个人换着花样玩,后来发现还是麻将有趣,拿掉一种花色,三个人也能打。 哗啦啦的搓牌声一直持续到亥时,待各自面前清算筹码,步回风发现自己竟然输了,思及原因,大概是由于剑无雪总是暗地里给谢厌喂牌。 步回风“啧啧啧”地把银子交到谢厌手上,并道“过几日拂萝来了,咱们换掉剑雪再战。” 赢了钱,谢厌心情渐好,弯着眼睛“拂萝来了,咱们便不再三缺一,可以打三种花色了。” 步回风皱起眉,似乎难以抉择,过了许久,才“那你们俩坐对家,你俩不许挨着。” 谢厌耸耸肩,神色轻松地答应“都行。” 剑无雪递来一杯茶,喝过后,谢厌又道“起来,拂萝没和你来固伦碛,那她去哪儿了?” “年底了,学院放假,她回老家过年。”步回风答。 谢厌“你为何不回去?” 步回风“南胤皇帝把我爹和我哥调去了建州,我娘巾帼不让须眉,随行而往,金陵那边无人。我便想着先过来找你们,等这边的事解决了,再去建州找他们。” “离安定侯夺回建州诸城不足一年,北地更有魔族入侵,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去北地戍守,皇帝这步棋,走得有些耐人寻味。”谢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父亲与兄长当注意些。” 步回风蹙眉“嘶,老大你这么一,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家也算是王侯,皇帝非但一直不让我父亲长兄回封地,还让他们到边关吃沙子。根据我浅薄的政治意识,里头一定有阴谋!” 完起身,丢下一句“肯定不止戍守那般简单,我这就去写信”,飞快跑回自己房间。 谢厌亦从椅子里起来,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 “睡觉?”剑无雪从后方伸手抱住谢厌,在他后颈轻轻咬了一口,问。 谢厌不答反问“我听这附近有温泉?” 剑无雪点头“的确有,在距此地十二里的河关山上。” 谢厌垂下眼眸,低声道“金瑶露约莫三个时辰后失效,到时候就让我在那里头泡着便好。” 闻言,剑无雪抿了抿唇,收紧环在谢厌腰上的手,将人揉进怀里,语气闷闷地“上次我没在,是不是很痛?” “其实也……还好。”谢厌歪了歪头,迟疑着回答。 “什么叫还好?痛怎么能算好?”剑无雪道,“告诉我,痛了多久。” 谢厌“……” 上次有至阳之气护着,他没感觉到疼,可若出来,指不定剑无雪醋坛子又要打翻,思来想去,谢厌只能扭头,亲了剑无雪一下。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剑无雪垂着眼睛,眸光深邃。 谢厌语气一正经“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干嘛老抓着不放?” “那便是很痛了,还痛了许久。”剑无雪下出定论,凝望谢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歉意与愧疚吻上他的眉心,一声又一声低喃“对不起”。 谢厌思一番,决定让他那样误会着吧。 片刻钟后,剑无雪带着谢厌来到河关山山腰上的温泉旁。此处有一间低矮巧的石屋,除却有些灰尘外,旁的倒算整齐。剑无雪将石屋布置一番,又在此地设下结界,才和谢厌一道去温泉。 夜空悄然飘雪,一朵接着一朵,洁白细,像是被吹散的白梅。雪尚未落入水中,就被腾起的热气蒸化,谢厌抬高了手,堪堪接住零星一片。 水迹在掌心氤氲开,泛起微微凉意,谢厌把手掬起,侧过身去,将水抹到剑无雪手上。 剑无雪正为他洗头,一点一点,认真仔细、一丝不苟,看见谢厌的动作,轻轻挑眉“可是觉得有些无聊?” “你不提,我尚且没怎么觉得,但你一,似乎单在这池子里泡着,的确很无聊。不若你跳个舞给我看看,如何?”边,谢厌边转过来正面朝着剑无雪,捏起他下水时顺手摘的一根草,去挠剑无雪下巴。 “你想看什么舞?” “随便吧,什么都行。” 思忖半晌,剑无雪道“你且等我片刻。” 谢厌伸手撩拨水面,水花四溅中,点头“嗯”了一声。 剑无雪替谢厌洗好了头才离去,下山回到固伦碛,却并非为了跳舞做准备,而是敲开一家店铺大门,买了硝石、硫磺等物。 他在山脚捣腾了一阵,才回去温泉。 谢厌趴在池边青石上,不晓得从哪儿搞来几条花花绿绿的锦鲤,用头发丝逗弄。这人显然在剑无雪离开后,无聊透了顶。 “阿厌。”剑无雪缓缓笑了一下,轻唤他。 谢厌应声回头,刹那间,但见剑无雪身后飞霰夜空,冲起光华无数,轰然炸开,绚烂成绮丽花海。 烟花绽放在泼墨穹苍,烟花绽放入谢厌眼眸,淌成静谧蜿蜒的河,浮光波澜,潋滟无边。 他静静望着,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渐染笑意,像春风吹过,温柔轻婉。 过了一阵,谢厌问“你跳的舞?” “我亲手做的。”剑无雪走近谢厌,倾过身去,挑起他下巴,深深浅浅地吻。 “那还行。”缠绵低缓的声响中,谢厌嘀咕道。 夜幕里烟花谢去后,雪更大了几分。 剑无雪将谢厌抵在青石上,赶走缠绕在侧的鱼,细细密密舔。吻,自上而下,缓慢游移,无一处遗漏,像是雄兽在自己的地盘上烙印标记,又像是对待费尽心力才捕获到的珍贵食物,慢慢地,寸寸地,拆吃入腹。 谢厌难耐地仰起头,水雾氤氲在眼眸中,眼神妩媚迷离。霜雪般的发随水波流动,勾缠到剑无雪身上,被折腾到某一处时,他轻轻“唔”了一声,一大颗眼泪从眼睫滚落,滴入水中。 剑无雪抬起头,含住他湿润的、微张的唇。 忽的,谢厌透过眼前的雾气,迷迷蒙蒙看见深黑如墨的天穹中,有一道比方才烟火更为明亮的光划过,犹如炽烈燃烧的彗星拖尾倏至。 谢厌眨了下眼,视野漆黑一瞬,竟听得一声震天彻底的轰响。 ——那犹如彗锋的火光倾坠于地,炸飞长街屋宇。顷刻间,警钟敲响,魔族逼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6章 不复旧时人 不复旧时人 谢厌倏然清醒。剑无雪搭在谢厌腰上的手用力一收, 将人搂入怀里, 紧接着, 听得谢厌笑着问“你不去?”他眸眼间水雾未退,嗓音沙哑懒软, 绵绵的, 透着款款艳意。 “阿厌, 你在这种时候让我离开?”剑无雪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谢厌颈侧,低声道。 “魔族选在这种时候发动进攻,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谢厌遥望被火灼过的长天, 语气漫不经心。 剑无雪在谢厌脖颈间蹭了蹭,顺着清瘦线条往下,唇贴上这人锁骨“我不走, 我得陪着你。” “你用的是‘得’字,不得不的意思。”谢厌轻声哼笑, 缠住剑无雪腰际的腿抻直, 在水中缓缓下落, “所以, 你是个骗子, 嘴上哄着我开心, 其实内心半分不愿。” “我没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剑无雪抬起头, 定定注视谢厌, “此生都是, 你要信我。” 雪越来越大, 落到谢厌微弯的眼睛上,在鸦黑的羽睫间融化成水,轻缓滚落,这并未让他看上去似是在哭,反倒平添几分清冷,令那些许笑意,从温柔变成疏离。 谢厌不信的。 因为曾在红尘千丈中颠沛流离,所以他不信。这世间人总爱在兴之所至时许诺,多少温言软语至死不渝,不过阑珊败落而已。 因为面前的人是北云岫,所以他不信。北云岫平生所愿,便是以手中长剑,平天下不平之事,是以不入长生,不修太上忘情。 但谢厌回视剑无雪双眸,弯眼弧度愈甚,及至笑容盛放,道“我自是信你的。” 剑无雪把谢厌按入怀中,垂下眼眸,叹息无声。 又有数道流火擦破夜色,在天空中灼出一条刺目光带,不过这一次,被固伦碛内的修行者迅速拦截。但城中仍旧慌乱,半数人马沉醉在酒色笙歌里,想要集结整齐,尚需一时片刻。 弹指间,城中哭叫声、哀嚎声、咒骂声、震怒声混杂在一处,吵得沸反盈天。 谢厌嫌弃太吵,蹙起眉,抬指正欲动作,却被剑无雪抓住手,然后用一种温情的方式,吸引去注意力。 “阿厌、阿厌、阿厌……”剑无雪一遍又一遍,低唤谢厌的名字,语气里深藏哀伤。 谢厌眨了眨眼,但他浑身都在抖,似是要散架般,饶是有询问的心思,却发不出一言。很快,思绪亦被撞散。他觉得自己像是浮沉在浪尖,快。感灭顶,空虚永存。 难过与快乐同时涌来,或者生,或者死,否则无以解脱。 后半夜,金瑶露彻底失去效力。谢厌在温泉边上的石屋中痛醒过来,下意识缩去床的最里面。剑无雪把他按回怀里,缓慢渡去至阳之力,亲他耳侧脸颊,吻去眼角溢出的水光,温声哄他。 疼痛缓和之后,谢厌抬头看了看剑无雪,又迟缓地环视周遭,才慢慢阖上眼睛,重新坠回深眠中。 许久过后,谢厌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但睡的时间太长,醒来后只觉梦境里情节模糊混乱、记不太起来,唯有某个画面,深刻入骨。 画面中,一把剑,两个人,三道寒影,四方风雪,是长剑贯入胸口,渐失五感六识,从此不见人间七苦。 剑乃通体玄黑的古剑,那两个人,其一轻衣缓带鲜红似火,其一衣袂起落雨过天青。 ——剑无雪企图杀死他。 如谢厌这般游离于天地的无乡之客,鲜少有梦。可一旦做梦,通常预示了某种未来。 想到这个,谢厌的意识逐渐回拢,眼神缓慢聚焦,落到剑无雪身上。 剑无雪在谢厌醒的时候便睁开了眼,见他看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问“感觉如何?” 谢厌定定凝视剑无雪,过了许久,都没回答。 他的发有几绺睡得翘起来,眼角微微耷拉着,眼神不如寻常清明,看上去甚是迷糊。这幅模样逗笑剑无雪,他凑近谢厌,亲了亲谢厌额头,低笑道“傻了?” 谢厌终于有了反应,他眨了一下眼,问“几时了?” “辰时三刻,尚有些早,你再睡会儿。”剑无雪望了眼窗外天光,低声道。 “哦。”谢厌点点头,在剑无雪怀里翻了个身,背对他,慢吞吞拉起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石屋内燃着数只炭盆,案上放置一顶香炉,佛手柑的清苦味道中和着发腻的温暖,谢厌闭上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抠弄被子,回想方才的梦境。 画面是在某处山洞,风很大,雪呼呼灌进来,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墙上倒挂冰棱,目之所及,皆是雪色。 这应当是在北方极寒之处,或许是东北的长白山脉,或许是西侧的昆仑山脉。而昆仑,是北云岫的出身处。 如此一来,谢厌更倾向于,所梦地点在昆仑。 还真是有点意思。可到底,剑无雪并非真正的至阳之气,谢厌也不信被困在雪清境的少年得到自由后,不会想方设法拿回自己的东西,所以,就算那一剑刺入心脏,也是无碍的,就是疼了些。 剑无雪并非不知晓这点,那么为何,还要去杀一个自己杀不死的人呢? 奇哉怪哉。 思及此,谢厌的手缓慢上移,摸住自己下巴。谁知下一瞬,剑无雪伸手过来,将他抓住。 “你没睡觉,那么告诉我,在想什么?”剑无雪凑得很近,温热鼻息尽数喷薄在谢厌后颈,可犹嫌不够,末了,又贴过去几分,轻轻啄吻。 谢厌随口道“一个秘密。” 剑无雪牙齿细细磨咬谢厌颈后的线条,低声道“什么秘密?” 谢厌反问“若我告诉了你,还能叫秘密?” 剑无雪换了个角度发问“它什么时候能够不再是秘密?” 佯装一番思,谢厌回答“等我心情好了的时候。” “如何才能使你心情好?”完,剑无雪剥去数个时辰前亲手为谢厌穿上的衣衫,低下头,吮。舔这人腰侧,边问这样……心情好吗? 数次下来,剑无雪已将这具身体的敏感之处悉数掌握,几经撩拨,便教谢厌从灵魂深处酥软下来,变成一朵滚烫的、待放的花朵。 谢厌被抵在床的最深处,一条腿挂在剑无雪肩头,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从齿缝挤出一句话“剑无雪……你个混蛋!你是不是……憋了三百年……没发泄过!” 剑无雪抬头,轻轻咬住谢厌下巴尖“我只是希望某个人心情变好。” “你、迟早精尽人亡!”谢厌偏了偏脑袋,恶狠狠道。 剑无雪笑了一声“那就死在你床上。” “你信不信……你死了第二天,我、我就放鞭炮,再找人……啊!”谢厌的话没能完,他被剑无雪重重咬住喉结,余下的,尽数化作呜咽与喘息。 “还敢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剑无雪半眯起眼,语气里的危险味道很浓。 谢厌翻身往外爬,以行动彰显自己的答案,但没挪出几寸,就被捞回去。 一直到最末,剑无雪都没能从谢厌嘴里撬出一星半点关于“秘密”的信息,这人挂在他臂弯里睡着了,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浅浅阴影,看上去无比乖巧。 剑无雪很是没办法,只能任由这人睡去。 午间,剑无雪喂谢厌吃了些东西。他依旧在疼,至阳之力一旦撤去,便痛不欲生,直至酉时,情况才渐渐好起来。 过了一阵,剑无雪帮谢厌穿好衣裳,带他离开。 与昨日相比,固伦碛简直两样。 中部偏南的地方楼宇坍塌、墙断石裂,地面被砸出一个深三丈的大坑,足有半条街长,一夜过去,坑里烧焦的味道仍未消散。这片区域,是城内最繁华之处,许多人聚居于此,在流火之下,尽数化为焦骨。 哀戚哭声传遍全城,目之所及,黄纸纷纷,在风中起落打旋,好似一缕缕幽怨的魂。 “死了……多少人。”客舍内,剑无雪数度抿唇,声线轻颤着询问。 “好几千,其中不乏没有防备的修行者。”步回风一脸倦色,左臂打着绷带,看上去是又骨折了,“不过,昨夜里我们也算反击了回去,双方伤亡基持平。” 剑无雪垂下眼眸“接下来要如何?” 步回风答“休整一夜,离开固伦碛,往北推进战线,直至将魔族灭尽。” 谢厌裹着赤色狐裘,戴风帽护耳,手捧茶盏,斜倚栏杆,静静听庭院中两人话。 院墙外,风吹乱雪,长埋昨日痕迹,但挽歌犹在,离乱不休。 院墙内,白梅落了,唯雪点缀残妆,不复旧时景,不复旧时人。 半个时辰后,步回风去上林谷弟子暂居之地拿药,谢厌放下手里已然冰凉的茶,走到剑无雪身后,“我们分两头行动吧。你随他们北上,我去建州赤龙城,把至阳之气放出来。” 剑无雪想也不想,道出一句“不行”,语气颇有些重,片刻后反应过来,回身揽住谢厌肩膀,温声道“虽近日原江沉和雪清境大部分人马都在这边,但雪清境内定有高人留守,你独自去,岂非又要服金瑶露?” 谢厌撩起眼皮,不眨眼望定身前的剑无雪“兵分两路,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你不必再因我而无暇分。身,你不必再为讨我欢心而蹉跎志向,你终究是忧心天下的剑圣,而我,早就无心这三千红尘。 剑无雪回视谢厌,慢慢摇头“你独自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直接杀了原江沉。反正如今正与魔族交战,事成之后,把一切推给他们。” 言及此,谢厌别过脸,声音压低,道出个“不过”“不过这个办法的问题在于,我不知晓原江沉的同谋还有谁。” 又稍微一顿,瞥了眼剑无雪后,才继续道“一个一个排查太麻烦,所以,还是由我,直接杀过去比较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7章 红尘自来扰 红尘自来扰 “来去, 你想的始终是与我分开行动。”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谢厌, 咬牙切齿道。 “我并非这两日才被毁了武脉。当年,我便是凭着这样一幅身躯,助碎叶川统一莽州,南下建立北武。”谢厌口吻轻松,“你完全无需担忧。” “我不可能不担忧。”剑无雪坚定道,“雪清境半数人马, 及七州境界最高的原江沉皆在此地对抗魔族,这于救人而言, 确实乃最佳时机, 我与你同去,我们今日便出发。” 谢厌摇头“你不必如此。” 剑无雪“我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死都不会。” 闻得此言, 谢厌极轻一叹, 就如飘零的雪, 落地无声。 他缓缓眨了下眼, 静立在剑无雪面前许久, 低声问“我在你这,是不是根没有信誉可言?” “你不是同样不相信我?”剑无雪语气沉闷, “你不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信我会放下旁的一切护在你身边,你不信……在苍生与你之间, 我会选择你。” “因为你是北云岫, 就算你现在是剑无雪, 但你习武的初心、你握剑的因由,都与从前无二。而我……”着,谢厌眼眶微微泛红。 他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而在你身旁的,不该是我这样的人。你所追求的,是我所厌弃的,我们的路不一致。” “你为了人世大义踏上武道,我不能为了自己,让你放弃大义。我们殊途不同归。所以,你不应与我在一块儿。” 这话刺得剑无雪心脏发疼,他瞪着谢厌,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你已经答应同我成亲。” 谢厌打落剑无雪按在自己剑上的手,后退一半,垂眸道“不过是情绪比较高时出的话,当不得真。” “我们已结了发!”剑无雪抬高音量。 “拆开便是。”话音落,谢厌取出那两只装着他们头发的锦囊,作势便要解开发结,被剑无雪劈手夺过。剑无雪死死抓住两只锦囊,一步一步逼退谢厌,直至将人抵在树上。 “答应过的事情,我不许你反悔。”剑无雪半眯着眼盯紧谢厌,狠狠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彼此要在一起一辈子,你别想着离开。”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零落,擦过剑无雪脸颊,掠过谢厌眼睫,冰冷的,透骨寒凉。 谢厌低敛眸光,薄唇紧抿,良久未发一言。 过了不知多久,剑无雪撑在树干上的手垂落,颤抖着抓住谢厌手臂,埋首于他颈窝,痛苦地叫了声“阿厌”。嗓音嘶哑,勾得人心疼。 “傻子。”谢厌慢慢抬手,揉乱剑无雪马尾。 “骗子。”剑无雪重重咬了谢厌脖颈一口,闷声道。 片刻后,又道“你若要走,先杀了我。” “我不离开便是了,你别这样的话。”谢厌目光低垂,无甚目的地望着地面,声音飘渺,落不到实处,“我的路,差不多已经走到终点了,但你的路,还很长。这天下乱得很,北有魔族入侵,南边皇帝亦不安分,更有销声匿迹数百年的前朝皇族浮出水面,想要平定纷乱,需要花很多时间。” 剑无雪抱紧他“我不去了,我们解决完手上的事,就退隐江湖。” 谢厌缓慢道“但你的心,仍向着红尘。这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你会感到痛苦。” 剑无雪摇头“不向了。” “可红尘自来扰啊。上宫攸将结束战乱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东华皇族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往后若是你剑圣的身份被他人得知,恐怕又有麻烦寻过来。”谢厌笑了一声,“傻子,你躲得过吗?” “草原的萨满大人,你从前不就躲过了吗?”剑无雪抬起头,挠了挠谢厌下巴,令他往后仰了一下,同自己对视。 谢厌没好气地哼笑“我那是直接把自己埋到地里去了。若非去岁上元前夜有一伙人把我挖出来,我又恰巧感知到至阳之气在附近,否则直至今日,我都不会出世。” “且让我寻一处景致优美又僻静的地方,带你住进去后,于入口布下结界,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剑无雪稍加思,认真道。 谢厌眼珠子幽幽一转“你似乎在暗示我,要把你带回东风一梦遥。” 剑无雪顺势点头“东风一梦遥是你长大的地方,我很喜欢。” 谢厌弯起眼睛,从树上直起身,绕到剑无雪背后,帮他把散乱的发重新束起,柔声道“但也得等解决完眼下的事再去。先陪你北行,等局势已定,再去建州赤龙城,到时我们动作快一些,打个时间差。” 剑无雪抿了抿唇,待谢厌替他把高马尾梳好,侧过身去抓住这人手,缓慢摩挲微凉手背,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只是随行,不会再出手,就当是重游故地了。”谢厌笑得毫不在意。 “对不起。”剑无雪倾身拥住对面的人,在他耳边低语。 谢厌偏了偏头,凝望幽寂夜空中,打着旋儿落下的雪珠,笑着骂了声“傻子”。 傻子挑了下眉,随后点头。 翌日一早,经过休整的修行者队伍出发,前往讨伐往北流窜的魔族残兵。比之第一次攻摩梭城,人数有所减少,但士气更盛,虽不至于屡战屡胜,却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三日后迎来除夕,战场之上无佳节,又有魔族故意借此时机埋伏报复,这一夜,捱得格外艰难。 谢厌在高处,披一件厚实大氅,神情散漫地喂马。 他不出手,这几日来,便真的没理会过这些战事,哪怕是言语上进行点拨。他就像个漫无目的的旅人,穿厚厚的衣裳,捧一手炉,悠然坐于马背,随性而往。 停下来的时候,或许会吹奏陶笛,或许会提笔画画,间或来了兴致,还会跑去摘野菜。在这方面,谢厌没什么常识,多数情况是挖出些无法食用或味道奇妙的玩意儿。 次数多了,剑无雪便寻思着教这人认野菜。谢厌让他亲自画一图册,奈何战事繁忙,抽不出太多空闲,只得作罢。 周围自然是不安全的,但那日摩梭城中,他杀魔族大王杀得太快,令每个魔都心有余悸,因此饶是有魔族瞧见他落单,亦不敢上前。 谢厌乐得自在,闲得舒坦,但自古难有十全十美,若是某支前朝皇族后裔不采取迂回战术,企图以他为突破点,劝剑无雪归族就更好了。 这是百里晓第四次来到谢厌身前。她眼眸一如当时在神都勤书阁授课那般深邃清肃,恭敬一礼,道声“谢长老”后,于谢厌身后半尺处定,与他同望山下战局。 荒芜原野中,刀光剑影擦亮夜色,元力凝成的华光四溢,绚烂如舞,但魔族的邪恶气息尤甚,虚虚缈缈浮动,如纱似雾,割不破,搅不烂。较之魔族,人族修行者想要在夜战中讨到优势,艰难至极。 百里晓虽为东华遗民,立场与北武对立,但终归是底下拼死奋战之人的同胞,见此事态,愁眉紧锁,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谢厌扫了她一眼,不慢不紧开口“你们为何取姓为百里?” “百川汇海深且广,绵里有针柔而刚。[1]”百里晓撩起眼皮,定定注视谢厌,答得掷地有声。 谢厌笑着重复一遍,语气一如往常散漫,“好一个深且广,柔而刚,不愧是绵延数百年,几经战火不休的百里家族。”尔后头一偏,看定百里晓,弯眼道“我祝你们早日事成。” 得敷衍至极,言罢更是牵起马,慢条斯理下山。 “谢长老,请等一下!”百里晓冲谢厌背影大喊。 谢厌脚步不停。 百里晓追过来,急切道“谢长老!百里家族若想成事,非未归的族长大人不可!” 前头的人嗤笑一声“这又是哪个星算师给你们算的?” “论实力,若族长大人恢复功体,不输雪清境原江沉;论民望,剑圣所受拥戴,不输当年的您。况且,他是血脉至纯至正之人,那把龙椅,由他去坐,乃是天定!!” “他还不是你们的族长,别乱喊。”谢厌拖长语调,头也不回地冲百里晓摆了摆手,接着捏碎传送符纸,消失在宵风泣寒的山径间。 又二十多日,战线推进至苏勒河附近,向北而望,视线被连绵高山阻隔,那是海岸山脉,翻越过去,便是广阔大海。 魔族已无退路。 营地正中,北武皇帝帐内,上宫攸指着地图上某一处,对众人道“魔族逃散了,莽州内的,数量还剩三千,另外有两千逃到了建州。建州境内的,南胤会组织人手进行剿灭,暂不顾虑,如今我们这边,修行者还有五千,数量上占优势,可诱敌至苏勒河拐弯处,借地形之利,一举歼灭。” 原江沉反驳“据探子回报,魔族藏匿在蓝关山东南一侧,距离苏勒河拐弯点甚远,诱敌于此,恐怕难成。不若于穿云崖设伏,由高处进攻,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得有理有据,不少人出声附和,北武皇帝亦是点头,众人便围绕此开始详细商议。 悄无声息间,一只素白清瘦的手撩开帐帘,漂亮的眼睛望定某处,动指一勾。在场中唯独剑无雪察觉到,当即提步过去。 营帐外偏僻之处,谢厌往剑无雪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贴在他耳旁道“同魔族这一战,将近尾声,此时不走,救人难度徒增。我将你要同我一道走的事情告诉了百里晓,作为对你忠心不二的‘族人’,自会在你我走后,给皇帝等人一个交代。” “阿厌……”剑无雪欲言又止。 谢厌弯起眼睛,食指中指在剑无雪胸前迅速敲了几下,“我知道,你不愿同百里一族来往,但现下我们能利用的人很少,你就当是退而求其次。” “可以让步回风……” 剑无雪的话又一次被打断,谢厌转身绕到剑无雪身旁,拉着他前行,“步回风和我们一起去。我想,他父兄亦在建州,顺带捎上亦可。” “行吧,都听你的。”剑无雪只好点头。 “给你一夜时间休息,明日卯时出发。”谢厌笑眯眯地起自己的计划。 剑无雪抬眼一瞥周遭,眉梢轻轻挑起“但你走的并非是回我们营帐的路,而是步回风的。” 谢厌摊手“我和他又不是战斗力,我们俩打牌,血战到天明。” “两个人打什么牌?” “那就下棋吧。” “就步回风那棋艺……” “聊胜于无。” “你不如同我睡觉。” “三百多岁的人了,还学不会自己睡觉?” 言语之间,步回风身处营帐已然映入眼帘,谢厌偏头揪了一把剑无雪脸颊,才快步过去,打帘而入。 步回风坐在几案后,正闭着眼摇骰子,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谢厌坐去他对面,手撑着下巴,笑着发问。 “若和为奇数,那么我见到父兄时,必然不会被盘问今年学业如何;若和为偶数,那么就跳楼自杀。”步回风凝重回答,完停止摇晃,将手里的骰子撒向桌案。 哗啦一声,步回风缓慢睁眼。盘中骰子共有三个,他摇出了一个三,一个四,剩下一个,仍在转,步回风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谢厌理了理衣摆,掐着点倒数“五、四、三、二……” 可最后的“一”尚未来得及出口,一条云舟突然撞入帐内,一路火花带闪电,擦着桌边停稳。 云舟上的少女浑然不觉,一脚跨出来,踩上几案,焦急揪住步回风衣襟,道“南胤的兵马正在北上,打算趁着北武围剿魔族、戍边战力薄弱,一举夺回建、凉二州,踏平莽州,一统三江七州十二山。而你的父亲和哥哥,你们步家军,被派去了沧澜关。” 步回风正神情复杂地盯着被来者踩在脚下的骰子,闻言迷茫抬头“沧澜关?那是什么地方?” 剑无雪脸色倏沉,声音渐冷“建州沧澜关,有两千魔族逃窜到了那里。” “什么!”步回风瞪大眼,惊得跳起。 “消息来源何处,可靠与否?”谢厌偏头询问。 少女点头,幽蓝眼眸认真且严肃,“正月十五我从家里离开,去往落凤城江天一色,拍卖东西,便是那时候最千秋告诉我的。我在过来找你们的路上,特意查看过地面情形,属实无误。” “拂萝,你看见我爹娘还有哥哥了吗?”步回风问。 “我只匆匆扫了一眼,未曾看得仔细,况且,我不认识你家人。”拂萝从几案下来,歉意回答。 案上,步回风丢出的第三枚骰子深陷入漆面,朝上的,恰巧是一道边棱,无奇亦无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8章 剑光破夜色 剑光破夜色 步回风跌坐在地, 片刻后弹起来,抹了一把脸,疾步往外“老大我不和你们去雪清境了, 我去那个什么沧澜关!” “你独自去,救得了多少人?还是, 你打算过去同家人死在一起?”谢厌出声阻拦, 随即转头问拂萝“可知为何南胤不组织修行者过去,反而派了戍边军队?” 拂萝攥紧拳头“据闻正月里,南渊学院开设了一个为期月余的什么大会,邀得各大门派参与。如今胤国修行者俱在金陵,这样一来, 离沧澜关最近的, 唯有步家军。步家是怎样一个家族, 举国皆知, 黎民有难, 他们何惧生死!” “那皇帝和他的谋臣,真是谋略深远。”谢厌扯了扯唇角,讥讽一笑。 “真想去炸了狗皇帝的宫殿和南渊学院!”步回风抱着脑袋抓狂, “啊啊啊这该如何是好!” 拂萝连忙朝步回风使眼色,让他求助谢厌。步回风接到讯号, 骤然醒悟, 一个猛扑在地, 抱住谢厌大腿, 又哭又嚎“老大, 你帮我——” “沧澜关也算是去赤龙城的必经之地。”剑无雪望向谢厌,言辞中带着些微恳切,“我们不若先往沧澜关……” 谢厌环视帐内数人,打断剑无雪未竟之言“若是只救他爹娘兄长,凭我们几人,倒也不算难。” 剑无雪垂下眼眸,抿唇不言。 “你看你,又为难了,是不是?”谢厌仰起头,弯着眼睛,笑望剑无雪,“行吧,看在步回风的面子上,我破一回例。” 言罢,他从鸿蒙戒中取出两件东西,分别交给拂萝与步回风,并道“拂萝,你先去找上宫攸,向他明此事,调动神都学院余下人手,再找寒山派掌门留刀,让他召集人马前往支援;步回风,你首先去江陵道霍家,叫他们备好物资,用最快的速度送去沧澜关,接着凭此信物,让悬剑山庄的人相助。” “至于我和剑无雪,则联系晏珣,让上林谷做好准备,接应伤员。” “我顺道将‘千里眼’带来了,或许能派上用场。”拂萝将某个庞然大物摆出来,此物漆面黑亮,形如一只扭曲的巨型铁桶,可以人工灵石为填充弹药,杀人于千里之外。 谢厌眼前一亮“从求援到援兵抵达尚需时间,有了它,或许现下便能帮上沧澜关几分。”随后抬手轻挥“好了,各自行动。” “我们在何处集合?”步回风问。 “自然是沧澜关。”谢厌笑道。 拂萝坐回云舟,匆匆来匆匆去,步回风捏了张传送符,消失于眨眼间,营帐中唯余谢厌与剑无雪二人。 烛火飘摇,凌乱成双剪影,谢厌让剑无雪收好千里眼,卷帘出帐,抬眼环视周遭,最终选定一个地方,同剑无雪一道过去。 定后,谢厌问“步回风有和你过,千里眼如何使用吗?” 剑无雪点头“提过一次。” 谢厌又是一弯眼,抬手轻拍剑无雪肩膀“那交给你了。” 剑无雪敛眸一“嗯”,放置妥当千里眼、填充弹药,透过上面的装置,定位魔族,进行攻击。 千里眼威力极大,弹药甫落,炸伤大片,却因自身缺陷,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第二次进攻。剑无雪放开它,回谢厌身旁。 夜风寒冷透骨,冻得谢厌脸颊微红,他轻呵一口白雾,偏头望向剑无雪,见这人垂眸而立,抿唇不言,当即抬指弹上他额头,问“怎么不高兴?” “我在想,拒绝百里一族的请求,是否做错。”剑无雪抓住谢厌的手,低声道,所言虽非肯定句,却并不迷惘,谢厌挑眉“为何忽然这般想?” 剑无雪望定谢厌,语气认真“若我答应他们,做他们的族长,便有诸多可调配的人手,你也不必像方才那般,让拂萝与步回风拿着信物四处求援。” “可光靠百里一族,恐怕对付不了逃窜至沧澜关的魔族。” “即便如此,你最大的支柱,也应该是我。” “你现在这样,便很好。”谢厌弯起眼睛,笑意有些无奈。 “不是太好。”剑无雪摇头。 “这般情形不会太多。”谢厌又道。 “须得未雨绸缪。”剑无雪眸光轻敛,语气有几分执着。 “若你成为一族之长,必须担起全族责任,实现族人的大梦,到时候处处身不由己,断无可能随我隐退江湖。”谢厌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看向剑无雪,而是偏头凝望遥远的夜空,“你不能一边想着利用他们,一边将他们推至远处。” 剑无雪再度陷入沉默。 “你啊,虽然着办完了手头的事,就随我去僻静无人的地方,但其实。从来都未曾放下过苍生大义……”谢厌眺望夜色里的苏勒河,发出长长一叹,“你瞧步回风,他听闻沧澜关一事后,问的只有自己父母兄弟,而你,却想救那里的所有人。” “一个人,一把剑,一双手,救不了全天下人。这天下何其大,杂事何其多,一件接着一件,纷至沓来。你想在这乱世中实现抱负,其方法,归根结底,与百里一族想走的路相同。你唯有王天下,方能救天下。” “所以,若是想答应,就去吧。那样也好,无论于你于我,日后行事都会方便些。” 剑无雪抿唇低问“那你呢?” “我……”谢厌桃花眼轻轻弯起,倾过去亲了剑无雪一下,旋即退开,“那条路上荆棘丛生、行走艰难,我不会陪着你,我只会,在原地看你。” 谢厌望着轻飘旋落的细雪,剑无雪凝望谢厌,在此间伫立良久,他摇了摇头,过去执起谢厌双手“此事再议,我们先往沧澜关。” “先到上林谷。否则不打招呼就带一群伤员过去,会把晏谷主吓得半死。”谢厌笑道。 剑无雪收起千里眼,带谢厌前往辰州上林谷,将此事知会与晏珣后,再往沧澜关。 大中祥符二年夏,步回风的父亲安定侯率兵拿下建州十四城,将南北两国边境一线推至莽州,这沧澜关,恰在边境线上。是以两千魔族逃去此地,该由南胤自己出手剿灭。 南胤兴兵北上,取道沧澜关附近峡谷,是最优路线,可若无人死守沧澜关、困住里头的魔族,北伐之兵定会遭殃。而安定侯功高震主,便成了那面堵住魔族南下的墙。 一石二鸟之计。 魔族乃一支全民修武、体魄强健的种族。常年操练的将士们,虽比之寻常人要身强力壮许多,但面对天生优势的魔族,简直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谢厌曾听步回风起过,先帝与新帝父子同心,都致力于收回兵权,至如今,步家军仅剩五万人。而此时此刻,这五万人,半数化作枯骨,鲜血烫化新雪,淌成无边海。 萧萧夜风,红衣翻飞,谢厌在高处,望定此景,一双凛目似弯非弯,冷笑道“皇帝不愧姓赵。” 剑无雪沉默半息,缓缓摇头“他不配做这天下之主。”话毕拔剑出鞘,剑光化破夜色,狂扫荒芜,震荡山河。 人随之而出,雨过天青色衣袂在宵风中起落,华光流溢周身,浑然是陆地神仙的气势。 怒气、寒气、剑气,扫落正狂欢杀戮的魔族。 一双冷眸,一把长剑,步伐错踏,回身折转,剑光明灭,剑气起落,数道残影当空,人已瞬闪他方,短短半刻钟功夫,灭百余魔族。 而他垂眼复而睁开时分,眼瞳中青金色亮起,修为再度拔高。 目睹全局的谢厌面不改色。来,剑圣北云岫便是地仙境三层大圆满的境界,若非原江沉利用至阳之气制造长生伪境,他便是这三江七州十二山上,境界至深之人。 虽不知因了何由尽失功体,不得不从头修炼,但底子在,要想重回巅峰,并不难。 又过一炷香时间,坐镇神都的陆地神仙风入松杀来沧澜关,随后姑苏寒山派掌门留刀带诸弟子到场,再晚些时候,是悬剑山庄与江陵道霍家的人马,不过后者将辎重送到后就溜了。 有了武器、弹药与人手,这两千由北而南的魔族被迅速击溃,再度失去斗志,逃亡他方。 众人没赶在这时候追杀过去,仅派出一支队暗中跟随,探查动向。 步家军五万人,幸存人数不足两万,上林谷无法同时容纳这么多人,谢厌便让他们将重伤者送过去,再请十来个医修过来,诊治轻伤者。 步回风在苍茫夜色中寻了许久,终于找到自己家人,他们都还活着,并且未曾缺胳膊断腿,激动得他当场哭出来。 安定侯由夫人搀扶着过来,往步回风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我激动!”步回风把眼泪逼回去,直背,大声道。 安定侯翻了个白眼,旋即扫视周围情形,眼中流露出不解“不过……为何修行者来得如此快?我以为步家军已成弃子。” 步回风也翻白眼“皇帝当然把你当弃子,这些人是我老……我朋友请来的!” “你在神都学院结识的那个朋友?”安定侯脑子转得飞快,“那位上林谷长老?” “他才不只是上林谷长老呢,他的身份出来,准吓死你。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么?我带你去。”着,步回风扶过安定侯,朝谢厌所在的高处行去。 援军来前,剑无雪独战众魔,身上虽无重创,伤却是有几处。谢厌以符纸抵御风雪,扒了这人衣衫,跪坐在他背后,细心为他上药。 “似乎是要突破了。”谢厌垂着眼眸,低声道。 剑无雪眉心轻蹙后舒展“竟是这种时候,不过我有感觉,此次无须长时间闭关。” 谢厌“约莫能突破至地仙境一层。” 剑无雪点点头,“想要恢复地仙境三层大圆满,恐怕尚需一段时间。” “之前没看出你在修为上这般着急,莫非是觉得以一对多,有些力不从心?”谢厌轻哼道。 “我不该落后你太多。”剑无雪垂下眼眸,放低声音,“日后你修复好经脉,事上就不需要我了,所以……” 他的话还没完,伤口就被谢厌用力一按,纵使痛感在承受范围内,但防不胜防,仍是闷哼出声。 “没关系,就算有机会修复经脉,但到那时候,做饭和暖床这两件事,还是得你来。”谢厌幽幽道。 上完药,剑无雪拿出一件干净衣裳,穿好后拉起地上的谢厌。正欲寻一处避风的山洞,却见留刀缓步走来,这人目光扫过谢厌被剑无雪拉住的那只手,尔后停在谢厌身上。 “谢兄,别来无恙。”留刀望着谢厌眼眸,轻笑道。 谢厌微微偏头,眉眼轻弯,似笑非笑“别来无恙。” “我记得那日在蜀山上,谢兄曾过,对这世间一切皆不在乎。可如今看来,却并非这般。于是我带着疑问来到此地,与你相见。”留刀道。 谢厌回握剑无雪的手,被袖摆挡住的手指缓慢叩击身侧人手背,语调拉长,漫不经心“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留刀平平一“啧”,随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如此……纵使故人心境已变,但我待故人如初,不知当初提议,谢兄你可否再考虑一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89章 当何去何从 当何去何从 留刀所言“提议”,无非为“你我结侣、共主天下”一谈, 剑无雪相当清楚, 必然不会给他机会,遂将谢厌拉到自己身后, 凛眸同留刀对视“他不考虑。” “我并非问你,我问的是谢兄。”留刀眉梢轻挑,眸色渐暗。 浓墨般的夜色中, 谢厌的身形被剑无雪遮挡去大半,霜发遭宵风牵起,若流银缀雪, 他弯着眼, 色泽并不如何红润的唇上勾的弧度甚微, 声音淡淡的“剑无雪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北武大半兵力调往莽州北部、守卫黎民,各大门派修行者更是奔命于前线,南胤在此时兴兵,共五万骑兵、十万步兵, 其势之锐,不可挡也,恐怕数日后,便会传来北武边境数城被破的消息。”留刀紧盯谢厌,缓慢道, “北武势弱、自护不得, 胤国赵姓皇室行此等不义之举, 必然激起民愤,天下眼见着便要大乱。自古以来,乱世是成事的最好时机,谢兄,你德才兼备,难道不想趁着此时,争上一争?” 谢厌扬了扬下巴,语气不咸不淡“我从前是胤国国师,后来成为北武的萨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处的风景已经看腻,如今只想过悠闲日子。” “但那依旧位列一人之下,只要你肯到我身边来,从此之后,你便是万万人之上,无人可居于前。”留刀道。 听到此处,谢厌终于没了耐心,嗤笑一声,道“掌门,可曾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动员能力不太行。我早已无心权势,你却仍以之利诱,这怎么可能行得通?” 留刀蹙眉“那你想要什么?” 谢厌却偏头,用同样的话问剑无雪“你想要什么?” 剑无雪握紧谢厌的手“我要你同我在一起。” “行吧,如此一来,我便也没什么想要的了。所以掌门,恕不奉陪。”谢厌懒散带笑,完轻拽了下剑无雪,和他一道下山去。 过来寻谢厌的步回风与安定侯二人在远处树下定,听闻这段对话,后者叹息摇头“这山河人间,恐怕再无清静之地。” 步回风望着留刀独立山崖的身影,低声道“北武饱受魔族之苦,南胤趁机收复失地,寒山派欲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爹你呢?赵氏欺你如此,你还要再为他们卖命吗?” “此事……就算我有心效命,但高居龙椅之人,恐怕……”安定侯再度沉叹,未竟之言,尽是心酸苦楚。 “我不愿意你再为赵氏卖力卖命,我想,你手下的兵将们,亦是不愿。”步回风磨着牙,恨恨道。 安定侯偏头问他“你欲追随何人?” 步回风想也不想“当然是我老……我那位朋友了!” “可他似乎无心斗争。”安定侯点出重点。 步回风抬手一挥,毫不在意“那我就继续研发武器,争取同当年的霍家一样,发一笔战争财。” 安定侯望着自己儿子,语气渐渐无奈“你还真是……我步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 此般言语,步回风回回听,回回头大,赶紧转移话题,并架起安定侯赶往山脚“此地风大,爹,我带你下去。哎,起来,剩下的人,你打算如何安置?可是要回之前的城关?不过没皇帝的命令,你们似乎不得回去!” 他的声音飘在风中,很是响亮,另外一条山道上的谢厌听见,被逗得笑出声。 “来,赵氏欲统一天下,前朝想收复河山,寒山派打算趁乱分一杯羹,而北武,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三江七州十二山,可是多少年没这般热闹过了。” 剑无雪走在谢厌身侧,默然不语。 谢厌偏头,安静凝视他片刻,放低语气,佯装深沉“剑圣大人肯定心想红尘又多离乱客。” “阿厌。”剑无雪拇指摩挲谢厌手背,沉声唤道。 谢厌笑起来,话音渐扬“我知道我知道,你又心疼了,是不是?心疼这山川江河烽烟四起,心疼这庸庸百姓颠沛流离。” “你是否会怪我。我总是着要陪在你身边,却因了凡尘杂事纷扰,成了你陪在我身旁,被我拖着前行。”剑无雪凝视谢厌,语带歉意。 “我之前就过,如你这般有身份、有实力之人,就算无心红尘,红尘亦会兀自来扰。”谢厌慢慢笑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你,却也不会帮你。” 剑无雪低敛眸光,语气比方才轻松一些“真到了紧要关头,你才不会不帮我。入播都城救五万人质,于摩梭城剑斩魔族大王,以及旁的一些事,你虽不,我却也知晓,你为何会那般做。” “因为你也为我做了很多。”谢厌道。 “都是些寻常琐事,算不得什么。”剑无雪却是摇头。 “可你的那些,于我而言,亦是不足挂齿的事。”谢厌得云淡风轻。 剑无雪抬起眼眸,深深望定谢厌,眸眼中的情意浓过夜色。谢厌被看得颇不自在,从他手里抽走自己的手,翻着白眼从他擦身而过“还走不走,去不去安置山下那些人?” “修行者们自不必担心,需要安置的乃是步家军,不过霍家已将物资送来,今夜便可在此附近对付过去,等明日,再送他们回……”言及此,剑无雪兀然卡壳。 谢厌笑问“你认为,他们能回哪?他们是赵氏王朝的弃子,在皇帝的安排下,此时该死光了。” 恰逢步回风与安定侯从另一条道路过来,大喇叭步回风毫不犹豫接话“步家军已无归处。” 安定侯肃着一张脸,不轻不重拍了步回风手臂一巴掌,随后上前一步,朝谢厌躬身行礼“谢长老调集人手前来相助,步某感激不尽。” “步将军无需多礼,亦不用向我道谢,真正救人的,是仍在底下清点战场的修行者们,你该谢他们。”谢厌淡淡道。 安定侯便将目光投向谢厌身旁之人“那步某先谢过这位持剑的侠士。” 步回风在他耳边声道“他就是剑无雪。” 剑无雪冷冷点头,算作回应。 “步将军打算往何处安置部下?”谢厌问。 安定侯语气染上沉重“他们随我征战多年,我不仅没带着他们荣耀而归,反而让他们与我一道,成为君主弃子,实在是心有愧疚。今夜过后,我会询问他们的打算。若有人想退军归家,便予以钱财;若有人还愿跟着我,那我……” 停顿良久,才哑着声音道“家国弃我,我也不知,当何去何从了。” 步回风在他身旁冷冷一哼,捡了块石头,大喇喇坐下,道“家国没有弃你,你的家仍在你身边,至于国……由人民组成的,才叫国,我这一趟求援,走了数处地方,大家听闻步家军的遭遇,皆义愤填膺,所以人民也没弃你。弃你的,不过是皇室罢了。我看那皇帝,有野心,却无仁义,堪以暴君形容。这样的人,推翻算了!” “你从就爱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什么现在的社会封建落后,迟早要进行变革;还应忠国不应忠君,明君能明一时,但不可能明一世。哎,你啊……”安定侯长长一叹,立于枯树阴影下,表情辨不清晰。 步回风梗着脖子,不服气辩驳“我的是实话。” 安定侯话锋一转“你之言论,细想之下,的确有几分道理。” 步回风哼笑一声,抬起手来,边边比划“皇帝为何派你来这沧澜关?我来时路上细思过一番,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你兵权在握,功劳大、民望高,让他生出害怕之心,就是所谓的功高震主;其二,他是新帝,你是前朝老臣,他觉得你难以驯服,便想方设法除掉,将位子留给他信任的人,或者与他有利益关联之人。” “是,你不能因为这两点就反了。但你想过没有,这位皇帝,在魔族逼临七州之时,非但不出兵援助、共同抵御,反倒趁火打劫,与魔族形成一南一北夹击北武之势,这令人不得不怀疑,他和魔族有勾结!” “的确有勾结。”沉沉夜色里,谢厌兀然出声,“你可还记得温飒?” 步回风骤然惊醒,猛地拍响手掌“对!温飒!她在我们救人质的时候反水,她、她、她……” 谢厌接着他卡住的地方下去“她乃星枢门之人,而星枢门门主,似乎是南胤皇帝所信赖、所倚仗的最大谋臣。温飒破坏救援一事,星枢门门主必然清楚,更甚者,是南胤皇帝所允许的举动。” 步回风登时从石头上跳起来,蹿到安定侯面前,振振有词道“对,爹,你看,皇帝同魔族勾结、戕害人族。你举兵讨伐他,乃是为了大义,出师有名!” 安定侯沉着眉峰“起义并非儿戏,没你所想那样简单。再者,起义之后,拥何人为王?” “拥……”步回风不出话来了,他哑火许久后,磕磕巴巴道,“自然是拥一位有大智慧的人为王。” 安定侯瞪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这了跟没有何区别。 见此情形,谢厌不由一笑,顺便抬手一弹剑无雪脑门,示意他同自己离开此地。 步回风未加阻拦,待两人走远,安定侯坐到方才步回风坐的石头上,眺望远方。 如今已是后半夜,远处山影隐隐约约能看见个轮廓,像是被深黑纱雾所掩盖的、挣扎欲出的凶兽。 “凡尘世间,人才是最可怖的凶兽。”安定侯低喃道,步回风恰巧走神,没听清,一声上扬的“啊”还没完,听得安定侯又“方才掌门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以为他如何?” 步回风沉吟半晌,放低声音“他……这一年半载,数次拜访谢宅,想必预谋此事许久。他等的就是天下大乱这一天,所以我观他,并不如何。” 安定侯感慨着道“你难得出一句意见与我相同的话。” 步回风“啧。” 安定侯抬手轻拍步回风肩膀,话语里带着些许疲惫“就回中州吧,至少,皇帝一天没削我的爵、收回封地,那个地方,就一天属于我。” 步回风却道“我暂且不同你们一道回去,等这里的魔族收拾完了,我得去一趟赤龙城。” “去哪里做什么?”安定侯挑了挑眉。 “去打架。”步回风眸眼一转,吐出三个字。 安定侯但笑不语。 夜渐渐过去。 安定侯由步回风陪着,在这山径坐了一夜,等东方泛起稀微亮色,才起身。 南面传来嘈杂之声,回首一望,是更多的修行者赶来此地,与悬剑山庄、寒山派等弟子汇合。步回风前去接应,途中听闻这些门派不仅派人到沧澜关,还组织了人手前往北地支援。南胤之主所为,委实令人唾弃。 步回风舒了一口气,心这下子,大抵两边的魔族都能除尽了。忽的,又想起在悬剑山庄闭关的陆羡云来,他觉得等手头这两件事了了,有必要过去走一遭,问问他对皇帝的看法。 若能动悬剑山庄,那起义路上,真是如虎添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0章 冰山之一角 冰山之一角 正月廿六, 流窜至沧澜关一带的两千名魔族, 遭寒山派、悬剑山庄、明月坊、剑阁等门派联手剿灭;同日,因得南方诸派增援, 盘踞于莽州苏勒河附近的三千魔族残兵悉数清除。 正月廿七,剑无雪境界突破征兆显现,谢厌放弃前往雪清境的计划,同剑无雪至上林谷, 请晏珣为其护法。 正月廿九酉时, 天幕里如火彤云隐去,阴云聚拢、几欲垂地,风疾疾, 意萧萧,众人惊骇间,长光倾坠、沉雷炸响。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雷劈入山间云深处, 訇然碎裂山石, 化冬日寂寂枯林为火海。 顷刻间,浩然剑光冲天而起,青衣身影踏光而来,衣袂翻飞, 手起剑落, 足下冰莲甫生,化作飞霰入林, 熄灭山火。 悬停虚空, 剑流冷光, 古井般无波的眸俯瞰山河,瞳中青金色幽微,无端泛起寒意岑岑。 “还好我在晴雪林外设了结界,否则整个上林谷都要被烧着。”另一处高峰上,晏珣抖开手中折扇,胡乱扇了两下,惊魂未定道。 “来么,他就是北云岫,如今重归陆地神仙境界,阵仗大了些,也没太出乎意料。”谢厌道,语气淡淡。 晏珣没好气道“可我很意外,你之前并未告诉我,他便是那位剑圣!” 谢厌扭过头去看他,笑容随意“这时候知晓也无妨。” 晏大谷主冷哼着同友人拉远距离,折扇拍打前襟“很有妨,若你不告诉我,我还能毫不客气地点菜,让他做一大桌菜报答我这几日的辛苦!” “你想吃什么,我让他晚上给你加。”谢厌弯眼弧度更甚。 “吓饱了,吃不下。”晏珣道。 “既然如此,那么劳驾晏大谷主动一动,把我带过去,多消耗一些,一会儿好吃饭。”谢厌无奈摊手,旋即朝剑无雪所在之处轻扬下巴。 不过晏珣尚未动作,便见剑无雪瞬移过来,将谢厌揽到怀里,随后对晏珣点头一礼“多谢晏谷主为我闭关护法。” “不客气,反正我这些日子闲着无事。”晏珣耸耸肩,目光在剑无雪与谢厌身上来回一番,完就溜了。 高峰上唯余谢厌与剑无雪二人。剑无雪将谢厌翻来翻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继而以双手掐住谢厌的腰,感受一番,道“没瘦,看来这几日有认真吃饭。”语气里还透着点欣慰之意。 “百里一族的代族长遣了几个人来我这伺候,烹饪这项技能,许是你们一族人人皆备的天赋。”谢厌慢慢道。 剑无雪蹙了下眉“他们又来找你了。” 谢厌勾起唇,轻轻一笑“不仅如此。” 剑无雪拧眉更深,一脸不悦“还做了什么?” 谢厌望着他,笑道“你听我慢慢道来。” 短短数日,发生的事情却多。南胤趁北武北面受敌,阴险出兵,北武在与魔族对战中伤亡惨重,抵抗有心无力,不仅痛失凉州与在中州的领土,还丢了莽州境内的几座城池。 南胤此举,引得诸方不满。寒山派宣布脱离胤国,并带领地处青、建二州交界地带的姑苏城,联合建州数城,画地为王;韶州地界,亦效仿此举,不过并未称王,只与胤国脱离关系;谢厌、剑无雪他们如今在的辰州,更是有农民揭竿起义,号召推翻赵氏王朝。 赵姓皇帝虽得了凉州,收复中州失地,却是惨丢建、韶、辰三州。百里一族在这场混乱中悄然登台,数百年来,他们就在中州、辰州、韶州地界活跃,如今更是多方笼络关系,就差打出某个旗号,加入这场王权的争夺中。 “表面上看,辰州如今在闹农民起义,但其实,这背后并非无人操纵。”谢厌边边摊开手。 剑无雪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百里一族在操纵。” 谢厌随意点头“我观这群人,早将各方面都打点好了,只要你一声令下,就能打出复国旗号。” “若我不呢?”剑无雪轻轻挑眉。 “也不强迫你,他们会改推血统纯正程度仅次于你的那人。”谢厌不慢不紧道,“不过那人各方面都不如你,这会使得恢复正统之路,有些艰难。这不是代族长与长老们所愿见到的。” 剑无雪平平一“哦”,开始关心步回风与步家军的情况。 谢厌道“伤势较重的那些仍在上林谷医治,其中有几位老将,膝下无儿女,步回风同他们关系颇为不错,便留下来照顾,其余将士都随安定侯回了中州。如今,各方势力都想拉拢安定侯。” 剑无雪点头“这是自然。” 谢厌随手扯了片叶子,在手心里翻来翻去把玩“我知晓你心意。这天下乱得很,各方都不安好心,你定是不会让百里一族族长之位落入他人之手的,所以没再替你拒绝他们,不过也没明着答应就是了。” 这话让剑无雪心中一软,他倾身过去,额头抵上谢厌额头,低低唤了声“阿厌”。 他欲表达什么,谢厌心知肚明,眉梢一挑,没好气道“我不太想听你道谢。” “那我只好身体力行来展示心意了。”言罢,轻柔缠绵的吻落到谢厌脸上,从眼角辗转往下,衔住微凉的唇,吮出细密水声。 上林谷气候较之别处,更为温暖湿润,正月尾巴,缓坡上便花朵丛生,织就绚丽的毯。 红衣铺落花海,霜发四散,谢厌漂亮的眼眸里尽是迷离水色,渐渐喘不过气了,剑无雪适才放过他唇舌,去挑弄旁的地方。 谢厌红唇微张,闭上眼眸,想调侃剑无雪脑子里只有白日宣淫,却被抢了先。剑无雪声音压得极低,泛着沙哑,尾音还带笑,听上去很勾人“阿厌,你可曾发现,近日来身体渐好了?” 被问的人歪了下头,思忖片刻,答“似乎如此。” “我想,当是这些日子,你我时常双修之故。”剑无雪抬起头,上移些许距离,手撑在谢厌脸侧,投下的阴影将之全然笼罩,得认真,“或许,可用这般方法,替你重塑武脉。” 谢厌“呸”了一声“我看你是从此不想再做人了。” 片刻后低垂眼睫,轻声道“因为你次次都将真元与至阳之气渡与我,所以我体质才会渐好,不好听一些,你在主动被我采补,并非长久之计。” “虽我不认为现在这般有何不妥,但你若想帮我修复武脉,我和你一同琢磨便是了,不许你打这种主意。” 剑无雪低下头,在谢厌眼角印下一个吻,含糊应了声,继而翻身,与他并肩躺在花间。但下一刻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干脆伸手,把人捞到自己身上。 谢厌凶巴巴地拍了他额头一巴掌“怎么,你还想尝试野战?” “我并无这般想法,倒是阿厌你,成天在想些什么。”剑无雪着,戏谑笑起来。 谢厌“呸。” “即便你想,我却是不愿意的。虽此地少有人至,但天上飞鸟、草间虫蚁,处处都是眼睛,我怎能让它们把你瞧了去?”剑无雪收起眼底的笑,抓住这人的手,送到唇畔轻吻。 闻得此言,谢厌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 剑无雪搂着谢厌,在花丛间躺了好半晌,才同这人起身,去处理百里一族的事情。 东华皇族姓姬,王朝覆灭后改姓换名,如同一盘细沙泯于众人间,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当今世道,以武为上,而后士农工商,百里一族以经商为主,行事极其低调,在七州上算不得什么大家族,实则敛了数目惊人的财富,并与诸多门派关系紧密。 譬如上林谷炼丹制药的原材,其中三四成由百里一族供给;又譬如千机阁制造暗器所需之矿石,大部分经由百里家的人运送;甚至于,连神都学院,都混入了他们的人。 这个姓氏,这个家族,像是隐在海面下的庞然冰山,众生所见,不过一角。他们实力惊人,若是运用不当,又成一大祸害。剑无雪应下族长之位,第一件事便是与代族长交接,同众长老会面。 谢厌不插手,亦不旁听,踏着散漫步伐离去,熟料剑无雪的这群族人分外知情知趣,齐齐弯下腰,恭送族长夫人。 逗得谢厌差点当场笑出来,却也没反驳,踩着这声响推门而出。 谢厌熟门熟路地在上林谷的花花草草中穿行,因挂了个长老名号,诸多上林弟子见了,皆恭敬道“长老好”。行过石桥、绕过湖泊,穿越半个上林谷,终于来到一处幽静院落前,他叩响门扉,不多时,就听见一人跑着来开门。 这人仍旧话多,叨叨个不停“老大,我先前看见西面不断落下惊雷,当是剑雪在冲击地仙境吧?如何?成功了吗?观你神色,我觉得应当成功了。你怎么不带他过来……” 步回风跟只蚊子似的嗡嗡嗡,谢厌眸眼一转,目光落到正抓蝴蝶的白猫身上,白猫亦看过来。 两相对视,极具灵性的白猫明谢厌心思,当即放过蝴蝶,纵身一跃,落到步回风头顶,垂抓按住这人不断张合的嘴巴,并“喵”了声。 步回风终于不逼逼叨叨了,他把花甲猫从自己头顶薅走,委屈地换了个话题,问“老大,我们何时前往建州赤龙城?” “等剑无雪处理完族内事宜。”谢厌道。 “他……终是同意百里一族的复国大计了?”步回风眨了眨眼,脑袋凑过去,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压低声音,在谢厌耳旁道。 步回风不是眼瞎,更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剑无雪体内流淌着前朝皇室血脉? 当初在莽州,百里晓数度找上谢厌和剑无雪,步回风是目睹的;这段时间在上林谷,百里晓及其族中长老多次来寻,并称剑无雪为族长大人。如此一来,这个百里一族,便是前朝皇族没得跑了。 步回风来到七州后,没少看话,来七州前,更是博览群“书”,对于此般秘辛,着实热衷。加之天下大乱,皇帝失德,他爹手上有兵,一腔热血早就涌上头。 剑无雪是个什么人,步回风相当清楚,除去话少了些、为人冷淡了些,旁的再无缺点,且武艺高强,他若成为一方领袖,步回风定蹦起来支持。 是以此时此刻,步回风激动搓手“那那那,剑雪他们准备何时动作?我昨日才和霍家通了信,目前江陵道有一大批军械,正寻合适买主,若他有意,我这就去信,叫霍家把东西送过来。” 谢厌轻声一笑,漫声道“送来后给谁用?他手上无兵。” “我家有呀!”步回风嘿嘿嘿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1章 乃神魂有损 乃神魂有损 不多时, 剑无雪寻来此地。谢厌同步回风已换到石桌旁话,后者正慷慨陈词, 滔滔不绝抒发己见“天下苦胤久矣,吾闻新帝残暴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名剑……[1]” 剑无雪眉心微微一挑, 走过去,从果盘里拿起个橘子, 塞进步回风那张不肯闭上的嘴里。 在步回风痛苦的“呜呜呜”中, 谢厌仰头“怎么这么快?” “万事早已布置妥当,其间诸多事宜, 无须我亲自操办。”剑无雪坐到谢厌身旁, 自然地握住谢厌的手。 “目前的根据地在何处?”谢厌问。 剑无雪“在辰州, 歇夜城。” 谢厌“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剑无雪不假思“打出旗号,游辰州、韶州、中州内诸城世家大族加入,拉拢各大门派, 扩大版图与势力,并征集兵马。” 谢厌笑了一下,慢悠悠道“嗯,建州方面的动向亦是如此。” “如今仍对胤国皇室不离不弃的、相对完整的地界,唯青州一处。中州东偏北的部分,已然投靠自立为王的寒山派, 余下那些, 除却与青州相邻的几座城池, 旁的都在摇摆,如此一来,饶是胤皇收复了整个凉州,但领土已被分割,治理上极其不便,日后战事起,必然要舍弃其一。”剑无雪道。 谢厌点头夸奖他“不错不错,与那群长老一谈后,你对整体局势的把控更深刻了些,当得起一方之主。” 步回风把剑无雪塞到他嘴里的橘子剥皮吃净,插话道“你们可有拉拢我父亲的打算?若是拉拢了他,那么中州青城亦可算作你们的地界了。而我父亲一旦表明立场,与青城交好的城池,拿下就比较容易。” “你的心,是否向着剑无雪?”谢厌偏过脑袋,笑问步回风。 “自然。”步回风毫不犹豫点头。 谢厌顺势将差事交给步回风“那中州青城,自然是你去游了。” “定不辱命。”步回风并指在眉梢处,比了个少有人能看懂的手势,紧接着又问“那建州赤龙城之行,何时出发?” 谢厌却是轻蹙眉头,“北境残存魔族甫灭,原江沉便火急火燎赶回雪清境,此间必有蹊跷。贸然过去,未免太冒险了些。” 步回风低喃一句“也是”。 此前,谢厌行事并不会顾虑这般多,更不会这类心翼翼的话,他独来独往,又是不死之身,相当嚣张肆意。如今因剑无雪在身侧,因被困雪清境之人同剑无雪有牵连,稍加不当,便会引起变故,生出诸般忧虑。 谢厌的心意,纵使从不言明,剑无雪却也清楚。剑无雪不由抓紧谢厌的手,细细摩挲他手背“如今我已是陆地神仙境界,对付一个原江沉,当是没有困难的。” “恐怕不止对付他一人。不过无碍,我与你一起。”谢厌弯眼一笑。 意料之中的,剑无雪蹙起眉。 “乖,金瑶露只剩这一枚,我此次吃了,以后便没机会再吃。”谢厌伸手抚平剑无雪眉间褶皱,笑着哄他,“而且有你在,我不会痛。” 剑无雪垂眸轻叹“是我无能。” 谢厌也不安慰他,甚至点头道“被利用尚且不知,的确是你无能。” “你理应责备。”剑无雪沉声道。 “对呀,就是怪你。”谢厌的声音极轻,听上去像在埋怨,但尾巴带着些许笑意。 于是剑无雪语气更为认真“此前你不在身旁,是以诸事不明;你来之后,我会万事心,更承蒙你多加提点。” 步回风在这两人对面,你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觉牙疼“喂,要亲亲我我请回自己房间,别当我不存在!” 谢厌眼珠子一转,丢了个橘子过去,道“安抚你受伤的心。” 步回风接过,刚准备“这还差不多”,却见谢厌勾住剑无雪衣领,将人拉过去,分外响亮地啄了下他嘴唇。 “草!”步回风翻了个白眼。 谢厌松开手,翘起一条腿,笑眯眯换了个话题“起来,你之前是不是去找了趟陆羡云。” 步回风脸上表情迅速褪去,干瘪成一颗酸涩的橘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嗯”。 “看来没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谢厌收起脸上笑容,言辞中带着些许感慨。 “一剑丹心,陆羡云这名字取得真好,一剑丹心报家国。他与悬剑山庄,都选择在南胤皇室那边。”步回风将手里的橘子抛起又接住,目光随之上下起落,“不过嘛,他就流着赵氏的血,如此选择,在情理之中。” 顿了顿,又言“悬剑山庄同皇室乃姻亲关系,亦是此理。以后再见,恐怕就是在战场上了。不过没关系,我们一定能赢!” 言罢开始剥橘子,却不自己吃,剥好递给谢厌,尔后给剑无雪也剥了一个,接着拿起果盘里的苹果,削去皮,切成瓣,置于盘中,起身道“队的事情,凭我一人之力,或许难以服我爹。不过在这里养伤的几位,都是追随我爹多年的老将,你们可要随我去见见他们,若他们同意在你们这边,我爹点头的可能性就更大。” 剑无雪欣然同意。 夜色四拢,上林谷内灯火已上,剑无雪念及谢厌尚未用过晚饭,告别安定侯手下几位老将后,匆匆带谢厌回去暂居的客舍,借此地厨房,着手制作菜肴。 谢厌在灶旁添了张矮凳,端了盘酥饼坐在那,边烤火,边看剑无雪忙碌。谢厌想吃糖醋排骨,剑无雪自然答应,制作工序不繁,但准备过程耗时较长,便煮了碗汤面,配上牛肉丝,让谢厌垫肚子。 矮凳前再添一张桌子,汤面上桌,谢厌将作料拌匀,挑了几根尝过后,倏然笑道“喂,暖床丫头,我什么时候成你夫人了?” “原来到目前为止,我的身份仍是暖床丫头?”剑无雪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挑眉轻问。 排骨焯好后下锅清煮,如今正在沸水中翻滚,不必灶前守候,是以剑无雪得空坐在谢厌对面,替他泡水果茶。 谢厌托着下巴,似乎在仔细思“唔,还是烧饭丫头。” “我要何时才能晋升?”剑无雪眯了眯眼,眸底危险色彩很浓。 谢厌忽略他眸间神采,笑着低下头,慢条斯理吃了一口面,才道“当然是明媒正娶之后。” “阿厌,你在暗示我?”剑无雪低声一笑,伸手帮谢厌将一绺垂到颊边的发别去耳后。 “并无,玩笑之语。如今诸事繁忙,根腾不出时间举办婚典,且婚典于我而言,不过虚礼而已,有或无,都没什么。我是觉得你的族人分外精明,懂得讨人欢心罢了。”谢厌坐直身体,缓缓摇头。 剑无雪又一次眯眼,放下手中物什,坐到谢厌身旁,捏住这人的腰,咬着他耳垂低声道“婚典极重要,不是虚礼,我要天下人皆知你同我在了一块儿。” 谢厌腰间耳垂皆是敏感地带,轻轻一碰就痒,况且剑无雪手法熟稔,一时之间差点打翻碗筷,不得不求饶“行行行,不是虚礼,选个黄道吉日举行。” 剑无雪这才满意,松开唇齿,单手揽着谢厌的腰,另一只手继续泡茶。 腌渍排骨的时候,剑无雪低声起接下来的事宜“明日开始,各位长老分别启程拜访辰州诸城里的世家贵族。” “那你呢?”谢厌抿了口茶,顺着他的话问。 剑无雪瘫着一张脸,声音沉沉“虽然没明,但我能感觉到,百里一族不会让我亲自出去游——他们怕我不耐烦了,直接拔剑伤人。” 谢厌没忍住笑出来,眉梢扬起,故作疑问“哦?我们混球有这么不通情理吗?” 继而自答其问,语气意味深长“似乎的确是暴躁的。你看从前,有人来挑衅我,抑或招惹我,你根不会问缘由,抬手就打人。” 剑无雪平平“哦”了声。 “但他们迎你回来,不可能让你坐在后方,安静当个精神象征,旁的什么事都不做。”谢厌回方才话题。 “中州已乱,神都所在扶疏城处于中心位置,我会去争取扶疏城。”剑无雪道。 谢厌语气赞同“扶疏城,中立城,七州最大的学院神都所在之处,实力强悍,典藏丰富。现下局面,大抵无人能中立,如若获取他们支持,必是极好。” 隔了片刻,剑无雪又道“百里一族还欲以剑圣名号,召集散在辰、中、韶三州的修行者,这一点,并非我愿。” 谢厌轻晃茶盏,借厨房内并不明亮的灯火,看清映在水中的倒映,慢慢开口“东华王朝的时代过去太久,其中盛况,人们只能从史书得知,无以感同身受。而剑圣陨落不过十数载,名号仍是响亮。” “我清楚,这是他们迎我归族的最大原因。我虽忆不起从前之事,却也能感觉得出,当剑圣,以手中剑平天下不平之事,并非为了被人追随。”剑无雪道。 谢厌勾起唇角,掀眸望定剑无雪,神色温和“人是会变的,人心也是。更甚者,在某些时候,你不得不因了一些事,去做有违心的改变。” “……我会考虑。”剑无雪得有些勉强。 谢厌脖颈朝后仰了仰,手伸出来,靠近灶下的火,隔着指尖看火舌跳跃,语气轻轻“嗯。扶疏城内的实际主持者为神都,此行,我就不同你一道了。” 剑无雪握住谢厌的手“你且在上林谷等我,或回东风一梦遥。” 谢厌点头道“好”。 过了约莫一刻钟时间,糖醋排骨终于烧好,剑无雪为谢厌盛了半碗米饭,看他慢条斯理吃完,再度厨房进行收拾。 回房后,两人了会儿话,谢厌挑亮灯花,掏出一话,堪堪翻了十数页,剑无雪缠过来,哄着他陪自己玩。 剑无雪闭关不过三日,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将谢厌翻来覆去折腾,似要将错过的补回来,直至夤夜,谢厌挂在他身上睡着,方才罢休。 是年正月三十,风拂姹红,雨润山川,剑无雪未惊动熟睡的谢厌,独自起身,洗漱穿戴过后,前往中州扶疏城;步回风于同日启程,赶往安定侯封地青城。 天下不安,四方祸事迭生,方过一日,数百年不曾踏足上林谷的醉卧公子最千秋来访,见得谢厌,向他递去一薄薄书册。尚不及翻阅,听得敲门声响,来者为百里族人,焦急道“夫人,族长至太玄山后,重访故地,突发晕厥,数时辰未醒,经神都太素堂诊治,乃神魂有损……” 来者尚未完,谢厌便放下手中杯盏,拉起最千秋,捏碎传送符纸,现身太玄山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2章 开通天之路 开通天之路 剑无雪没在神都, 稍加打听,才知他在八一街上谢厌的宅邸内。谢厌连忙赶过去。 太素堂的人已然离去,唯余哑仆与剑无雪带来的几个下属侍立门前,院落间四处静悄悄的,春枝带水,晶莹滴凝。 谢厌拽着最千秋过去,甫推门, 便感一阵寒气倏然蹿出。 最千秋收起懒散模样, 面露凝重, 环视屋内一周,可刚起头道了声“你”,就被谢厌打断。 “我也进去。”谢厌知晓最千秋想什么, 满不在意道,“不就是冷了点吗?” “这寒气乃剑无雪元力所化,会伤人。”最千秋提醒他。 谢厌神色淡然“无妨。” 最千秋不再阻止, 丢了道符到谢厌身上, 快步走近床畔。 这并非剑无雪自己的房间,而是谢厌的, 床铺得很厚, 四周都有炭盆,现下这些都结了一层冰, 炭盆根燃不起火。 剑无雪躺在床中央, 高马尾齐整冷肃, 眸眼沉阖, 唇线紧抿。模样自是清俊的,却因缭绕周身的冷雾,失了大半人气。 这样的剑无雪看得谢厌不太舒服,他在身上多披了件大氅后,倾过身去,跟揉猫脑袋似的揉乱剑无雪的发,尔后退开到一旁,让最千秋为剑无雪诊脉。 最千秋抬指搭上剑无雪手腕内侧,谢厌缓缓眨了下眼,渐渐屏息凝神。 短短片刻遭无限拉长,仿佛光阴轮转数回,生死颠簸,沧海寂灭。 窗外风过,引得聚于叶间的水犹如雨下,哗啦啦砸向地面,绽放成花,在这片碎响中,最千秋收回手,对谢厌道“神魂的确有损,但并非一日两日之内所受,只是近日暴露出而已。” “受伤时间大约在十八年前,对吗?”谢厌敛下眸光,对此并不惊讶。 最千秋点头。 倏然的,谢厌嗤笑出声“我知晓了。” “怎么?”最千秋挑眉。 谢厌拢了拢袖口,抬眼望向最千秋“可还记得北云岫?” 最千秋“自然。” “我已确认,剑无雪同北云岫乃是一人……”谢厌将至阳之气与北云岫的事情逐一告诉最千秋,并言,“他记忆上的缺失,应当也是雪清境搞出来的。” “起他的记忆,你且看看,我方才交给你的,是何物。”最千秋在房间里捡了张椅子坐下,边,边摘下指尖护甲,继而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套金针,摊开在桌上。 看这架势,是要为剑无雪施诊固魂。 谢厌依言照办,掏出那书册,快速浏览。 “这是一种失传多年的秘术,被施术者,会被定期清空记忆,并且医者查无可循。我怀疑,剑无雪的记忆,便是因此丧失的。”最千秋掀眸看了谢厌一眼,慢条斯理解。 谢厌看完听完,冷笑出声“呵,每三年清空一次,倒不失为一种控制的好方法。” “你是在他十六岁时认识他的,他恰巧对十五岁以前的事情记忆模糊,如此一来,秘术再度生效之日,似乎不远了。”最千秋道。 谢厌又淡淡道出一句“无妨”,“知晓了是什么秘术,便能够寻得解除方法。” 最千秋轻轻笑了一声,叫谢厌从床畔挪开,让他施针。 “他多久能醒?施一次针,能管多久?”谢厌问。 “看他的造化。”最千秋答得含糊不清。 谢厌垂眸,目光轻轻扫过剑无雪沉睡面容,“等我解决完了雪清境的事情,再让他醒来。” 最千秋没答好,亦没答不好,手中紫玉鎏金烟枪一挥,以真元相扶,使得剑无雪从床上坐起,继而于他头顶、后颈,细致施针。 每一根针都注入元力,整个施针过程极其漫长,剑无雪似有知觉,眉心渐渐蹙紧,谢厌坐在他对面,抬手穿过这人元力化作的冷雾,将之一点点抚平。 谢厌武脉俱损,没有修为,身处此间,饶是最千秋给他贴了道符,亦是不太好受。这些雾气至凛至冽,便如剑无雪挥出的剑气,针扎似的落到皮肤上,刺得生疼。 冷雾漫过谢厌眉梢,在眼尾凝出一片薄霜,他似是未察觉,又或许察觉了,但并不在意,未伸手去拂,甚至动也不动,手指仍落在剑无雪眉心。 “他未曾踏入武道的时候,神魂无事;境界在金刚境与玄冥境时,神魂无事;重归地仙境不久,变故突生。这令我不得不怀疑,雪清境对剑无雪下此狠手,为的便是这般时机。毕竟原江沉这个人,嫉妒心太重。”谢厌冷冷道。 最千秋落针的手不停“这样的可能性很大。” 谢厌轻轻一“嗯”,随后道“我现在便去建州赤龙城,让那个原江沉,从此再无嫉妒机会。” “可要我随你同去?”最千秋问。 “不必,你留在此地,照看剑无雪。”谢厌摇头。 最千秋抬起头,望定谢厌一瞬,戏谑笑道“观此情景,你是不做让至阳之气杀死你的打算了?” 谢厌“嗯哼”一声,没明着回答。 “还真是有些遗憾,既拿不到垂虹天影,又无法替你立碑了。”最千秋轻声叹息。 “没关系,我可以为你立碑。”谢厌弯眼笑道。 言罢不再逗留,推门而出,临行前还不忘对守在门口的人道“族长尚未清醒,若有要事,书信与先前的代族长。” 传送符纸再碎,下一刻,谢厌出现在建州赤龙城。 这一回,他没将金瑶露分作两半,而是直接服下一整枚,随即抖落身上厚重的大氅,拔出垂虹天影,依照上次赵辜带他走的那条路线,入雪清境,来到困住至阳之气的阵法前。 比之上回来此的空荡场面,这回阵法前守了不少人,想是料得近期将有人来。都是地仙境的人,亦是些鲜少在江湖上露面的人,看来雪清境利用至阳之气,造了不少人才出来。 至阳之气化身的少年仍在地面沉睡,看上去状态极其不妙,一张脸白得几近透明。 谢厌冷冷一掀眸,不发一言,雪亮长剑折过寒芒,剑气浩荡涌出,势如排山倒海。 要救至阳之气,重点不在这批拦路之人,而是捆锁住至阳之气的阵法。谢厌上次来这里,已将阵法情形在心,但月余来,事情太多,阵法又太过深奥,一时未能破解。 不过无妨,再厉害的阵法,终究敌不过这世间至强的剑者,猛力冲撞。 时至今日,剑无雪已经神魂受损,昏迷不醒;且那被困之人,是与天地同存的至阳之气,就算受到伤害,稍加修复即刻,若是散了,过些年月,自会再聚集。 因此谢厌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诸多顾虑。 顾虑太多,举棋不定,难以成事;顾虑太多,时间遭拖延,变故更生。 剑气张扬铺开,剑光肆意纵横,红衣翻飞,霜发起落,唇畔一抹冷冽笑意,桃花眼轻弯,如深冬堆霜凝雪的弦月,明丽至极,凛寒至极。 一众地仙境修行者在他面前不成气候,不多时,俱遭击倒在地,但位于正中的阵法,却是巍然不动。 金芒流转,华光纷飞。躺在中间的人似乎被打斗声吵醒,费力地睁开眼睛,望向谢厌,细声唤了句,“哥哥”。 这一声轻唤落在静谧之中,异常响亮。 “哥哥?”一道声音兀然响起,带着深深的不怀好意,以及明晃晃的恶毒。 现身者腰佩弯刀,雪白长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他打量谢厌几许,豁然醒悟“我呢,谢大国师一介废人,竟能苟延残喘数百年不死,原来原因在这里。” “这天地间有至阳之气,必然有至阴之气。这至阳之气在我眼皮子底下凝聚实体,从未见过你,却唤你哥哥,想必你便是至阴之气了,你二者是同出一源,能互相感应。” 谢厌手腕翻转,剑尖垂地,血顺此滑落,一滴一滴,勾勒一地浓稠殷红。 原江沉见他不理会,亦不恼怒,甚至笑开“虽没将北云岫这个至阳之气的容器召来,不过至阴之气来了,我依旧欣喜。谢大国师是吃了丹药才重获一身修为的吧?这丹药效力能维持几时呢?我实在好奇。不知谢大国师,可否为在下解惑?” “原江沉。”谢厌忽的叹了一声,“没人教过你,多错多么?” 话毕剑光骤亮,剑尖所指,并非他处,恰是原江沉带笑的丑陋嘴脸。原江沉立时抽刀出鞘,格住谢厌此迅烈一击,再旋身避过第二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企图寻个空档,将对战的节奏抢到自己手中。 原江沉的长生境不过是伪境,在莽州时尚且打不过被谢厌一剑斩落首级的魔族大王,自然不会是谢厌的对手。 但——这是在雪清境外的情况。 此时此刻,原江沉身后阵法激荡流转,沛然充允的至阳之气涌入体内,令他功体暴涨,有了与谢厌一战之力。 谢厌面色不改,桃花眼似笑非笑,眸光偏寒。 “原掌门,我忽然有个问题。”刀剑相撞,寒声铿锵,谢厌抽身落地,轻声道。 “呵,你。”原江沉倨傲地扬起下巴,冷笑道。 谢厌头轻轻一偏,弯眼弧度更甚“我想了解一下剑圣北云岫的事情。” “你与北云岫关系匪浅,不妨告诉你,让你死得瞑目。他当年功体损毁,雪清境出了一份力;重回婴孩后,体内多出那半数至阳之气,更是我放进去的!”原江沉眼一凛,着,嚯然发起攻击。刀气劈碎头顶青石,落定之处,正是谢厌眉心。 谢厌巧妙避过,错步旋身,闪至原江沉身后,悍然出剑,“你利用一半至阳之气获得长生,那剩下的部分,打算用来干什么呢?” “你应该已看出,一半至阳之气,只够我伪造长生,那么剩下一半,当然是要重开通天之路,飞升成仙,获得真正的长生了!”原江沉冷瞪双眸,话至末尾,化作嘶吼。 他抬刀一瞬,捆锁住至阳之气的阵法顷刻破碎,那渐化透明的少年,来不及呼喊一声,迅速淌成一道流光,便被原江沉吸入体内,尔后溢出点点金芒流转周身,形成护体屏障。 “我听闻,这世上,能够杀死至阳之气的,唯独至阴之气!我想,反过来亦是如此吧?那便让我来试试,这是否是真理!不过我也不会让你白死,你会代替北云岫,成为我开启通天之路的钥匙!呵,来吧——” 话音甫落,原江沉踏步悬空,刀芒暴涨,倾数招之力于一招,狠狠劈向谢厌头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3章 此地乃昆仑 此地乃昆仑 雨不知何时开始泠泠往下落, 将前不久方才抽芽的春枝润得更湿, 两进两出的宅院东侧, 厢房之内仍是寒气缭绕, 地上结一层薄冰, 叫人犹如身置寒霜腊月天。 盘坐在床中的青衣人头顶、后颈遍插金针, 额上布了细密汗珠,薄唇轻颤, 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痛苦。 厢房内还有另外一道人影, 他倚窗而立, 套着尖长护甲的手执一杆紫玉鎏金烟枪, 烟草在里头缓慢燃烧, 青烟飘出来,袅袅升腾,散开于冷雾。 距离谢厌离开,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剑无雪并无转醒迹象,不过受损的神魂正逐渐愈合,虽只是暂时的。 远处偶尔会有元力波动传来, 观其方位,应是建州赤龙城无误,这意味着谢厌同雪清境的人打起来了。依照谢厌的性子,他看上的人若是遭人迫害, 定会成倍地讨回来, 不过这次的对手是原江沉, 拥有半数至阳之气的原江沉。 若是从前功体健全的谢厌还好,但如今的谢厌,依靠金瑶露才与人有一战之力,根消耗不起,这让最千秋不免心生担忧。 不过,谢厌都已拒绝他出手相助,再担忧,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如是想着,最千秋将烟枪凑到唇边,浅浅抽了一口。 ——时迟那时快,一阵震荡由东边波及至此,摇晃窗棂,抖动垂帘,自烟枪飘起的青烟在空中拉出颤颤弧线。最千秋第一反应是抬眼看向剑无雪,冷不防对视上这人深不见底的双眸。 最千秋眉头一皱,一声“别动”尚未落地,剑无雪已然起来。 “与另一半至阳之气缠斗的,可是谢厌?”剑无雪冷眸直视最千秋,沉声发问。 最千秋倚回去,收敛担忧神情,懒散垂下眼眸,轻轻一“嗯”。 闻言,剑无雪祭出明寂初空,匆匆欲行,却听得最千秋道“起码也该将头上的针拿下来再去。” 剑无雪斜对面便是面铜镜,一看才知自己如今模样。头发很乱,不用猜也知出自何人之手;金针十数道,正扎在大□□位上。剑无雪请最千秋帮自己取下金针,道过一声“谢”后,拔剑离去。 追踪术能确定谢厌具体方位,但雪清境无人接引,轻易无法进入,剑无雪没做多想,手中长剑一挽,朝着隐匿此门派的大阵猛劈过去。 剑无雪是陆地神仙一层境界,青金瞳亮起后,能使出地仙境二层的实力。剑甫落,层林败落、断枝横飞,白雪和泥四溅,昔日宁静深远之地,化作狼狈废墟。 但雪清境仍未显露在剑无雪面前。他不慢不紧,挥出第二剑,如若狂风扫平荒原的气势,仿佛泰山压顶之骇然,剑光贯穿长空,劈入地面,砍出深深沟壑。笼罩在雪清境外的阵法晃荡几许,残留斑驳伤痕。 依旧没劈开,那么再来第三剑。不过这一次,剑尚未落下,就见几人屁滚尿流地出来,灰溜溜作揖叩首“前、前辈,驾临鄙派,敢、敢问何事?” 他们的身后,便是雪清境大门。话者颤音未尽,听得雪清境内传出一声轰响,与此同时元力铺开,地面再颤,这几人立不稳,噗通跪地。 ——谢厌同原江沉仍未分出胜负。 剑无雪看也不看他们,提剑步入其间。 雪清境内,大建筑几乎被摧毁了个干净,凹凸不平的地面中,是瑟瑟发抖、抱头乱窜的众弟子,偶有被断墙砸晕或压倒的,根无人施以援手。 半空中,两道身影缠战不休,一人红衣飒飒,一人玄衣深沉,长剑弯刀不住相撞,激出火花,动荡骇然。 谢厌的剑,不管剑意还是剑势,剑无雪都是熟悉的,但此时此刻,自原江沉刀上流露出的气息,他同样相熟!不消盘问亦能知晓,原江沉已将另外一半至阳之力,纳为己有。 剑无雪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江沉那副垂垂老矣的身躯,那些原早已失灵的关节,因得至阳之气滋养,焕发新生。 若当初在莽州,这人的长生境只是伪境,那么此时此刻,一举一动中,隐隐透露着堪为天上仙人的气势。 恶心至极。 但剑无雪并未沉浸在此般情绪中,他寻找时机插。入战局的同时,更是思着原江沉的破绽。 至阳之气被分为了两半,其中一半困在雪清境,供原江沉制造长生伪境,而另一半,却在他体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选身为剑圣的他,并且为了加以控制,毁掉记忆? 大抵是因为,他与至阳之气能够相融,他不会产生排斥反应,他是一个很好的容器。 又及,至阳之气为原江沉带去的东西那般多,令他增长的实力那般大,但在此之前,原江沉未将那半数至阳之气纳入体内,而是将之锁在阵法中。这明什么?明至阳之气不能在他体内久留。 或许会无以控制,或许会引起反噬,但总之,不会有好结果。 如是想着,正巧时机降临眼前,剑无雪挽起手中长剑,掠身而去。他与谢厌一前一后夹击原江沉,剑光交织于一点,犹如绚烂烟火炸开。原江沉却是沉声一笑,刀气裹身,生生抗下一击。 光华弥散过后,原江沉倒退开去,阴沉眼眸扫过凌空并立的两人,“倒是都来了,看来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注定在今日成事。” 谢厌懒得看他,只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剑无雪,虽不言语,但意思很明显,分外无奈剑无雪怎么不顾身体就来了。 剑无雪回看他,眼神在你怎么不等我。 接着谢厌一叹“先打了再吧。” 剑无雪好。 两个人的举动被原江沉看在眼里,他怒极反笑“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便来吧!” 言罢扬刀,刀光明若闪电,沛然气劲直往谢厌袭去。谢厌旋身避开,红衣翻飞,在灼目刀光中带出一抹秀色,犹如轻舞的蝶翼。蝶灵动轻盈,穿行风中,剑尖点霜,数道虚招过后,斜切原江沉胸膛。剑无雪的剑从另一侧递出,欲击原江沉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原江沉聚集体内至阳之气,猛地往外迸发,将前后夹击之人震开。 但此一行为,他亦并非全然讨着了好处,血登时从嘴角溢出,滴落衣襟,晕染开去。好在穿了黑,也看不怎么出。 谢厌翩然落地,轻笑一声,挽剑再起,对面的剑无雪亦然。 霎时间,灿白剑光交织,冷冽犹胜霜雪。风被逼退,银云尽碎,赤龙城上空浩瀚真元波动,寂静一瞬,沉响一瞬。 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在虚空里卷起又舒展,通体玄黑的长剑递出雪色长光,剑无雪眸眼中的一点青金色犹如凝火,足下迭生冰莲,剑意深寒凛冽到极致,仿佛无尽雪原上如刃刮擦的风。 剑尖向着原江沉眉心而去,这意图太过明显,后者立时折身,却见当空剑无雪身形一闪再闪,分别于三处稍作停顿,每次皆落下一剑。清透明澈莲华开谢之间,他折转至原江沉身后,这是东南西北四方,最后一个方位。 刹那间,四剑齐出,剑尖指向同一点,清啸声犹如龙吟。饶是原江沉身法再快,亦避无可避,一声闷咳后,喷出大口鲜血。 耀白剑光不灭,原江沉面色阴沉,但下一刻,竟听一声轻笑。 这笑声悦耳至极,犹山间初生泉水滴落青石,似林中雏鸟鷇音清啼。原江沉猛然抬眸,见红衣纷扬,谢厌手执雪亮长剑,弯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出现在他面前。并不予他片刻反应时间,挽剑直击胸口。 最后一丁点儿流转周身的至阳之气被浩浩剑芒击破,原江沉的身形在虚空里晃了晃,再度喷血,倾坠于地。他下颌被血色深染,前襟湿透大片,瘫在地面,瞪目望向长空,神色不甘,形容狼狈。 谢厌一步踏回地面,因原江沉向来狡猾,此地又是他的地盘,不敢掉以轻心。他快步走向此人,熟料刹那间,原江沉翻身而起,刀尖插地,以体内至阳之气制造出一个难以破坏的结界。 结界内,原江沉掀起眼眸,勾起唇角,朝着谢厌冷冷一笑。接着,他猛然抬起双臂,屈指成爪,竟是将数名藏匿在门派内的雪清境弟子隔空抓了过来。 粗粗一看,他们境界都不低,少也在玄冥境,却于瞬息内,被原江沉吸走修为,化为一具具尸骨。 原江沉身上的伤口被迅速治愈,修为更是暴涨一截,看得谢厌心生嫌恶,止住步伐。他便迎着这样的目光起身,振臂狂笑。 “谢大国师,剑圣大人,谢谢你们到来,便让我们即刻启程,打开通天之路吧!” 言罢,原江沉拔出刺入地面的弯刀,下一刻,以他为中心,地面蔓延开流转金芒的纹路。谢厌当即拉起剑无雪,想抽身离去,却遭困住,紧接着,纹路光芒大亮,将此地立着的三人同时吸进去。 眼前径直迷离一瞬,下一瞬,冷雪乱眼,四方寒风。 谢厌和剑无雪出现在广阔的雪原上,遥遥远方,是凝蓝的雪山。 “此地……” 剑无雪环视四周,只觉得陌生又久违,刚开了个口,便听得谢厌漫不经心作出解释“这里是昆仑。” 此地乃昆仑。 北云岫的出身地,昆仑。 疑似为预言梦的发生地点,昆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4章 结发受长生 结发受长生 原江沉不在目所能及之处, 以神识探寻,亦无收获, 但他数次提及通天之路,不难猜测藏身之所。 谢厌没怎么来过昆仑,便随意挑了个方向, 同剑无雪一道往前, 边道“通天之路,顾名思义,乃人界通往天界的道路。你应该听过这首诗‘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这通天之路后, 便是白玉京,仙人之居所。 但数千年前, 七州历经过一次灵气枯竭, 便是那时,通天之路自行毁断,从此两界不通, 人界修行者无以飞升成仙。” “原江沉妄图利用至阳之气修复通天之路。”剑无雪眸眼一沉,得肯定。 “以半数至阳之气制造长生伪境, 另外半数, 重开通天之路。他这算盘打得真妙,否则光是开了通天之路, 也没那个命上去走。”谢厌哼笑一声, 眼眸却看不出情绪, “昆仑很大,通天之路具体隐藏在何处,我也不知。原江沉想必在那处等我们,想要找到他,须得寻上一寻。” 剑无雪点头轻“嗯”,旋即握住谢厌的手,问“方才可有受伤?” 谢厌空出的那只手挡在眼前,眸眼半眯,拖长语调漫不经心道“并无受伤。”完轻轻一顿,扭头注视剑无雪,道“倒是你,什么都不顾便跑来了,可曾想过自己的身体?” 剑无雪反问他“你呢?不待我醒,便独身闯雪清境,你又曾顾过自己了?” 这话令谢厌不太好反驳,他挑了一下眉梢,尔后弯眼,笑着凑到剑无雪面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剑无雪仍旧瘫着脸。谢厌瞧了他一会儿,平日里剑无雪那让人分不清是瞪人还是普通看人的神情这会儿分外明显,乃是瞪,于是谢厌又亲了剑无雪一下,唇贴着剑无雪的唇,低声道“乖啊。” 拂面而来的风冰寒刺骨,擦过身侧的雪花晶莹、明晃刺眼,谢厌着单衣立于此间,因服用金瑶露、暂且拥有健全功体而不惧严寒,但无论是握剑的手,还是那段清瘦的脖颈,都白得不见半丝血色,瞧上去脆弱无比。 剑无雪眼神闪了闪,倾身过去,拥他入怀。 “该乖的人是你。”剑无雪沉声道,“这次服的是半枚还是一整枚?” “一整枚。”谢厌如实回答。 剑无雪在谢厌颈间蹭了蹭,极力将温度渡过去“那好,在你重塑武脉之前,没有下次了。” 谢厌“嗯哼”一声,似有些不满。 剑无雪又了声“乖”。 谢厌行吧,反正没了金瑶露,以后再有这种事,我想管也管不了。 剑无雪轻抚谢厌后颈,间或亲吻他耳垂脸颊,等谢厌表情稍好了一些,温声提议“原江沉此人狡猾奸诈,此时不见踪影,定是藏匿起来、调息疗伤了。你方才与他缠战太久,且服用一些恢复元力的丹药,休息片刻,他的藏身处,由我去寻找。” 谢厌掀眸“方才我想了想,他欲求飞升,急的合该是他,要找,也该是他来找我们。” 剑无雪略一思,同意此话“如此甚好,那我们便找一个避雪避风的山洞,进去休息一番。” 谢厌欣然点头。 剑无雪拉着谢厌并行于雪原。 此地无人居住,冬寒未远,连兽类足迹亦无,风声是原上唯一的声音,狂吼呼啸,犹如雷动。寻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彼此沟通,要么提高音量,要么附耳交谈,谢厌虽不是普通人,但习惯于普通人的生活,又向来懒得大声话,下意识地跟剑无雪咬起耳朵。 “剑圣大人,昆仑可是你的出身之地,重回故乡,可有感到几分熟悉?”谢厌道。 “并无太大感触,唯独忧心一会儿可否猎到肉质上佳之物,想来你来去匆匆,定未用过饭食。”剑无雪淡淡道。 谢厌得毫不在意“我有辟谷丹,此种关头,一切从简。” 剑无雪摇头,语气认真“无妨,若是原江沉唐突到来,你且先用饭食,我在前面拦着便可。” 这话逗得谢厌一笑,“饭后不可马上运动,你得拦久一些,待我消食。” 剑无雪道,那是自然。 走过雪原后,两人漫无目的,凭着感觉踏上雪山,在积雪深厚的山径穿行。能在此间生长的植物不多,大都是些低矮灌木,但不知剑无雪怎么带的路,三绕四拐之后,面前竟出现一片雪松。 这里的温度陡然上升,绿意盎然间,干净清冽的苦香味道扑鼻而来,与剑无雪身上气息相似至极。谢厌鼻翼翕动,松开剑无雪的手,慢条斯理步入松林。 “林间有动物痕迹,雪松林后乃一湖泊,有水有食材,此处应当是你从前居住之地,或者,你的居住地距此不远。”谢厌对跟在后面的剑无雪轻声道。 剑无雪抿唇后开口“许是后者,我隐约有种感觉,曾经住在雪松林偏北处。” “那我们就往北走。”谢厌驻足回首,抬手挠了挠剑无雪下巴,眉眼轻弯,语带笑意。 着便改换方向,步履轻快地走出雪松林。 距松林湖泊越远,温度便越低,夹着冰雪的冷冽寒风重回周遭,天地一白,满目肃萧。谢厌远远瞧见一处山洞,洞前积了数尺厚的冰,将半个洞口给遮盖了去,他心中一动,抬脚过去。 在冰雪严寒处修行,益于锤炼心境,这是剑无雪,或北云岫会做出的选择,而修行初时,须得食用五谷禽肉,是以不能离人间烟火地太远,如此一来,这个地方简直绝妙。 一剑削落结在洞口的深冰,谢厌偏头,招呼过来剑无雪,同他一道进去。 甫一踏入,便觉凛寒刺骨,此为意料之中的事,剑无雪习惯性为谢厌披上大氅,仔细拢好领口,谢厌笑起来,正欲什么,却在目光触及洞内情形时,生生顿住。 风卷雪自洞口长驱直入,一层又一层铺叠在地,积成泛起华光凝莹的厚毯,此洞形成不知多少年月,洞壁上垂挂冰棱,一根又一根,底端尖锐夺目。 目之所及是雪,擦身拂面是雪,洁白的、晶莹的,冰冷的、彻寒的,同那日梦中场景,无二区别。 非世间之人,不梦世间之事,偶有梦境,乃未来预兆。此等预兆,来与星算卜筮有些相似,都是无数未来之中的一种,梦见了,其实可以寻找规避方法。 但谢厌那个梦太模糊了,仅有血色在雪上蔓延,他被剑无雪刺穿胸膛的最后画面。剑无雪为何杀他?无从知晓。更是由了此,寻不出解决之道。 谢厌生出不祥之感。 事情并未如他计划那般进行,被困在雪清境阵法里的半数至阳之气遭原江沉纳为己有,另外半数在剑无雪体内,如此一来,剑无雪是决计不会将至阳之气交给原江沉的,那么以剑无雪现在实力,或劈或斩或挥出的那一剑,他受了,必消散无疑。 谢厌眼睫轻颤,但当剑无雪抬起头来刹那,唇边凝固的笑意重新舒开。他指着一方堆积冰雪、已看不出来面目的石台道“想必你从前便是在那处打坐。” 接着改换方向,指向另一边“在那处练剑。” 山洞内里极为宽敞,洞顶斜斜开了个口子,有雪簌簌飘落、四处零散,正对这处的,仿佛是个石碑,但冰雪上覆盖冰雪,其上字迹难以辨寻。 谢厌将手从袖口里伸出,慢条斯理踱步到石碑前。剑无雪知他心意,并指一划,拨开沉雪。 便看清了,其上二字铁画银钩,乃“长生”是也。 “这并非你的字,你更不会平白刻这二字在石碑上。”谢厌蹙起眉梢,覆掌于石碑,深探一番后,感知到碑上残留有一股几近消弭的仙人气息。 他表情凝重片刻,继而弯起眼睛,对剑无雪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的意思,通天之路,便是此地了?”剑无雪问。 谢厌纠正“这里是通天之路的入口。” “看起来,我们先于原江沉到达此地。”剑无雪环顾周遭,沉声道。 “在我真正和他对上之前,还经历了一场热身运动,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我们将此地布置一番,等他上门,好好招待。”谢厌笑着,拔剑出鞘,剑气几经纵横,于虚空结成一道密,倏尔过后光华退散,当空犹如无物。 剑无雪则掏出了步回风与拂萝制作的机关人,藏在大大的石头后面,只要有人闯入,便会自行启动。 谢厌立于长生碑旁,含笑望着剑无雪,等他将事情做完,才道“方才在林间看见了兔子,不若你捕两只兔子来,我们烤着吃。” 数丈外的剑无雪偏转脑袋,不太赞同地道“此地乃通天之路入口,原江沉随时可能来。” “是你自己的,要为我猎一些肉质上佳的东西。”谢厌挑眉。 “你与我一道去。”剑无雪望定谢厌,严肃道。 谢厌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扶住额头。 剑无雪走过来,低低唤了声“阿厌”,语气亦是充满无奈,“我已在此,你别想着将我引去旁的地方。” “若我,你在这里,有可能造成……会使你后悔的结果……”谢厌垂下眼眸,笑了一下,低声道。 “什么样的结果?”剑无雪问。 换来谢厌一阵沉默。 隔了好一阵,他轻笑一声,道“算了。” 剑无雪蹙起眉“什么算了?” “我的意思是,不吃兔子了,咱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谢厌轻挥衣袖,扫净洞中积雪,对剑无雪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5章 江月不待人 江月不待人 剑无雪自然不会让谢厌席地而坐。 将贵妃榻安置妥当后, 剑无雪招呼谢厌过去,可当人走到跟前, 却不许亲自动作——得由他抱上去才行。动作很轻柔,但与其是抱,不如用摆来形容, 连谢厌双手放的位置, 都是他选的。 于谢厌而言,坐姿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他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剑无雪在谢厌的注视下, 单膝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双手, 抬眼望来,神情凝重。 “阿厌, 你有事瞒着我。”剑无雪定定道。 谢厌垂下眼眸, 不与他对视,手轻晃两下,口吻轻松“还不准我有点秘密了?” “想必此事关系重大, 否则你怎会我继续留在这里,会做后悔的事情。”剑无雪神情依旧凝重。 “无他, 不过一种担忧罢了。”谢厌又晃了晃手。 剑无雪捏住这人的爪子, 举在半空,望定他眼眸道“那你与我听, 我同你一道寻找消除之法。” 谢厌撇了撇唇“你真的要我?” “有什么是不可以对我的。”剑无雪挑眉。 谢厌勾起唇角, 轻笑着反问“那你觉得, 有什么事做出来,是日后追悔莫及的?” 剑无雪毫不犹豫“我听从你的安排,将你独自留在这通天之路的入口。” “……”谢厌片刻无言,无奈神色重回眼眸。他反握住剑无雪的手,用了些力道,将这人从冰冷地面拉起来,并压到自己身旁坐下。 “其实我做了一个梦。但如我这般的人,鲜少有梦,梦必预示着某种未来。”谢厌道。 剑无雪“你梦见了什么?” 谢厌耸了一下肩膀,才道“梦见你把剑刺入我心口,就在那个地方。”完下颌一扬,指了指梦中他被剑无雪逼得退无可退之处。 “我怎会对你拔剑相向?”剑无雪眉头深深蹙起,“除非我被控制了神智。” 谢厌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的神魂,你的记忆,都被雪清境动过手脚,极有这个可能。” 沉默半晌,剑无雪极为严肃地开口“阿厌,若我真的神志不清想要杀你,那么你先杀了我罢。” “你是傻子?”谢厌想也没想,抬手一巴掌拍上剑无雪额头,滑落之时,却被剑无雪紧紧抓住。 “我没笑。若我被人控制,那定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你或许可打晕我,又或许,打晕不了我,这样一来,你一定要先下手。”剑无雪道,完稍作停顿,又问“不过我并非真的至阳之气,死后想必是要回黄泉往生的,你可不可以等我一段日子。” “不可以,我不会等谁。你若死了,我连碑都不会为你立,转身便去找其他人!”谢厌将手从剑无雪手里抽走,瞪他一眼后嫌弃不解气,抬脚将他踹下贵妃榻。 剑无雪翻身坐回去,抱住谢厌不松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会给你找别人的机会,如此一来,必然也不会给旁人控制我的机会。” 谢厌一声冷哼“最好如此,记住自己的话。” 气氛渐渐静谧,不久后,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昆仑山上人烟绝,会找到此处的,唯独原江沉。修行者寻常步行不会发出太大声响,这必然是故意的,看来这位雪清境掌门人信心十足。 谢厌慢条斯理挑了一下眉梢,取出垂虹天影,用剑柄戳了一下剑无雪胸膛。剑无雪递了一个眼神给他,顷刻,便见埋伏在洞口的机关人自原江沉头顶脚下涌出。 这些玩意儿长相有些奇特,头顶竖着根针似的东西,并且不主动对原江沉进行攻击,而是左右两端各吐一道银白丝线出来,相邻的凭借这个连接在一块儿,头顶的“针”则扎入洞壁洞顶,于瞬息间形成一张,生生隔断原江沉去路。 “这玩意儿还不错。”谢厌面露惊奇。 “专用于防御。”剑无雪温声解释,“据这丝选用的是世上至坚至韧的蚕丝,辅以充沛灵力,能挡七八个陆地神仙境界的魔族同时发起进攻。是步回风和拂萝从先前与魔族的战斗中得到的启发。” 洞口的原江沉一听,脸色当即拉下来,提刀运气,朝着前方的猛劈而下。 他身上数处伤口皆愈合,周身流转的元力更是浑厚丰沛,谢厌扫了一眼,便猜到这人当是回了一趟雪清境,将与他修同种心法的弟子们功体吸纳干净。 若非如此,这经久无人造访的昆仑山,哪有东西给他补充真元,让他痊愈得如此迅速? 冷笑浮现眼底。 此洞入口设有两道关卡,原江沉想走到谢厌与剑无雪面前,需要费上一番功夫。谢厌将剑无雪往旁推了推,示意他坐过去点,接着翘起一条腿,从鸿蒙戒里掏出把瓜子,颇有闲情逸致地嗑起来。 原江沉面黑如炭,却也不得不跟着谢厌安排的走。那两人,是开启通天之路的钥匙,而他杀了那么多门弟子,箭已发出,毫无退路! 谢厌边嗑瓜子边欣赏原江沉的表情与挥刀姿态,过了一阵,凉丝丝笑道“你这是为了雪清境,为了日后能有更多人飞升成仙,不得不踏上这条路,所以,原大掌门,劳烦用点力,你没看我这结界,都不动吗?” 语毕自贵妃榻上起身,撒出手里的瓜子,接着拍了拍手,慢条斯理整理衣袖。 那瓜子是谢厌在路边随手买的,炒得不太精心,上面还带着沙,十来颗透过结界散落到原江沉鞋边,摔到地上噼里啪啦作响,让人无端联想起杂耍过后围观人丢来的打赏。 原江沉登时怒上心头,手中刀芒暴涨,一声厉喝过后,以磅礴之力,击向谢厌布下的结界。 刀芒明盛,犹如一团炸开的火,逼得人不能直视;元力激荡,洞顶青石遭震碎,掀飞入风雪狂啸的虚空。 于此一瞬,洞中第二道屏障被击碎,原江沉同谢厌、剑无雪二人间,已无阻隔,不过剑无雪趁着他击碎结界刹那,悍然出剑! 剑无雪动作太过迅速,原江沉正处于一刀甫落、第二刀未起之时,招架不利,生生抗下一击,后退两步,才再度运起招式。 但——剑无雪第二招又至,这一次,直击面门。 剑无雪眼瞳中一点青金幽幽燃烧,招式起落,剑意极尽凛冽,仿若昆仑山间狂风乱雪堆砌而成,与这至巍至峨的山脉浑然一体。 雪纷纷,剑纷纷,折转之后,一招自下而上,玄黑长剑挑起银芒,在虚空晃过,犹蛇吐信,闪瞬即逝。一剑未落,接下来的一剑又起,地面绽放一片宛如冰晶的莲,寒气款摆着、缭绕着,纠缠住原江沉双腿,使之动作倏地一滞。 原江沉心下骇然。 此之前,他未将至阳之气纳入体内,昭示于众的长生境界不过作伪,与谢厌较量,落于下风并不出乎意料;如今至阳之气入体,他已然是真正的长生境修为,并在吸纳众多同门弟子功体后,隐隐凌驾于此境界之上,却与一个拼尽全力的地仙境修行者平分秋色。 这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剑圣吗?这便是曾经独步天下的北云岫吗? 原江沉心烦之际,面露冷笑,手下招式更加狠辣,刀芒再涨一瞬,悍然抬手,与剑无雪手中明寂初空相撞。至阳之气暴涌,真元狂翻,两者相叠,犹如滔天巨浪,独奔剑无雪一人而去。 剑无雪不得不撤剑抽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袂起落过后,定在数丈开外。 这时,谢厌懒懒散散挑起眉梢,抬起手里的垂虹天影,轻轻、慢慢划出一剑。此一剑看似随意,但剑光游走至原江沉身侧时,其势陡然凌厉!原江沉险险避过,一声轰响后,方才所踩之处,现出三尺深沟壑。 剑无雪的剑紧随其后。 他们俩没什么机会练习剑招上的配合,出剑却心有灵犀,招招式式皆与对方相应。 但见虚空之中,红衣起落,青衣翻飞,偶有交缠,一触即分。剑光叠着剑光,若贯日长虹,似翻腾游龙,击碎山石,纷飞坚冰。 时间在悄无声息间流逝,终于,此一立有长生石碑的山洞遭四分五裂,于剑光刀芒飞炸之中坍塌。三人凌空相斗,在茫然风雪中缠战不休。原江沉或挡或避,由初时的游刃有余,渐渐回击得捉襟见肘。 谢厌漂亮的桃花眼中无甚情绪,平静注视原江沉,容颜冰冷倾绝,仿若漠然临世的神祇。 但下一瞬,他忽的提起唇角,冷笑间厉然落剑,剑无雪在他左侧对原江沉出手,两人一上一下抵着原江沉手中弯刀,沉沉发力,逼着着忍不住后退,一直到遥远处的积雪山峰。 轰的一声响,原江沉身体嵌入冰雪之中,在青石上生生砸出一道人形凹陷。而他一声闷哼,咳出大片鲜血——片刻后,却是笑起来,眼底光泽诡谲。 “我知晓你们想速战速决,这也正合我意。但在结果来临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原江沉拖着低沉的声线道。 谢厌根不予他机会,剑势一斜,再往下一压,干脆利落卸去他手中兵刃。 但就是此时,原江沉手腕一翻,悍然出掌!掌风所向乃是剑无雪,后者不避,出剑相击,谢厌亦是挽剑相护。 却见掌在半路化为烈拳,与剑气对上,撞出激烈狂风! 俄顷,原江沉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之色,移拳向右,翻转再度成掌,调转体内至阳之力,猛击谢厌胸口。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出掌、化拳、再成掌,两度变招,不过瞬息之事,谢厌为护剑无雪出剑,回防完了一瞬,不得不硬吃一掌,并被掌风击退数丈。 至阳之气以此种蛮横方式入体,迅速蹿入周身十二经,谢厌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咽下险些溢出喉头的血,手腕一翻,强势出剑。 “别急啊。”原江沉轻轻笑道。 剑无雪抬起冰冷无波的眸,对视上原江沉眼底诡异笑意,谢厌惊觉不妙,正欲出声,却见原江沉取出一把新的弯刀,将至阳之力猛然挥来。 谢厌不得不侧身以避,而凌空立于原江沉身前的剑无雪,动也不动。他欲在此时近身剑无雪,意料之中遭原江沉阻拦,无奈之下,唯有与之相战。 剑无雪陷入了一片深黑之中,身不可移动,但能听见周遭声音,推断出发生之事。 原江沉蹬足猛踏山峰上被他砸出的凹陷,一脚踩得山头化作碎石,于混乱声响中凌厉出刀,刀刃所向,乃是谢厌面门。谢厌以《江山厌》第四式“波撼岳阳”悍然格挡,接着转守为攻,使出第二式“霜清彭泽”。 谢厌的身法向来是轻盈利落的,大半由于师承,大半由于自身懒散,不喜耗费过多气力。剑无雪虽暂且无法视物,却也能想象出,谢厌衣角翻飞、霜发起落的模样。 剑无雪向来极高兴看见这般的谢厌,因为这般的谢厌,出招飒然、挽剑爽利,桃花眼里神采奕奕,就连被风牵起的衣袂,都带上了生气,漂亮极了。 他希望谢厌永远能肆意出剑、快意恩仇,是以即使谢厌自身都无所谓了,仍坚定着寻药修复武脉的心。 但此时此刻,剑无雪看不见谢厌漂亮凌厉的模样,握住明寂初空的手欲抬起,更是无果。 曾经有过的无力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当是被原江沉以某种邪恶术法控制了,大概与先前神魂受损有关。剑无雪想起之前谢厌对他的那个预言之梦,眉头深深蹙起。 他必不可能让原江沉得逞,借自己的手将剑刺入谢厌胸膛。唯一的办法,便是如先前所计划那般,抢在原江沉使用诡异伎俩前,速战速决。 这般想着,剑无雪极力调动体内真元,冲击这片捆锁住他的浓稠黑暗。 剑无雪无法抬手,无法挥剑,便以元力为剑,四荡开去,炸出剑光,驱散眼前漆黑。 但明亮仅有一瞬,下一瞬,深黑重临。 失败了。 却是听得原江沉狞笑着惊讶“你竟还留有意识,并企图挣脱,不愧是剑圣北云岫。” 旋即响起谢厌清冷的声线“原掌门,一心二用且两方都能成事者,很看天分的。天资不足,还是别做这等不自量力之事了。” 谢厌话音未落,剑无雪察觉他剑意变了,剑招不再是《江山厌》,而是剑无雪误打误撞习得的《春江花月夜》。 此剑招相当灵动,招式并不复杂,但用意极深,颇有“大道至简”的韵味。招式之名更是简单,“春”“江”“花”“月”“夜”五字,拆开各为招式名称,合起来,则是剑谱名。 谢厌使出第一式——“春”。 剑无雪记得,当时谢厌为他讲剑时,的那句“一剑春风,冰消雪融”。 但谢厌这一剑挥得冷漠,眸眼里所有情绪都被收敛,面无表情,令触及他目光的人如坠寒冬。不过剑意却是轻的,化冰雪为春风,温柔至极,暖软至极,绕上原江沉刀刃,犹如春日细柳。 原江沉未曾掉以轻心,却怎么也没想到,剑招深藏的真正意图在最后一刻迸发,元力犹如涟漪四散开去。 一时之间,雪峰雪原遭至阴之气狂扫而过,如刀如刃,所向披靡,原江沉不敢轻视,忙不迭撑开防御结界,但气息透过剑无雪身体刹那,却是——如若春风。 剑无雪眼睫猛颤,瞬间明白谢厌意图,当即运转体内至阳之气,汇聚于手臂,汇聚于腕间,接着——提剑而起! 通体玄黑的长剑直指天穹,下一瞬,剑尖于浩风长雪间划出犹如弦月的弯弧,剑光明明然、煌煌然,劈入虚空,劈至正欲落刀的原江沉身侧。 原江沉倏然收势,旋身以避,这一刻,剑无雪掀开眼皮,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一点青金幽幽。 他的神色,冷得吓人。 谢厌不甚明显地松了下眉。 剑无雪足尖轻踏虚空寒风,闪身至原江沉面前,长剑一挽,于弹指内出招数次。他的剑,与方才又有不同,剑意比山巅积叠千年的雪更为冰冷,剑势较荒原久吹不灭的风更添狂意。 他分明仅拥有半数至阳之气,分明境界不过陆地神仙,却令原江沉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剑无雪出招快极,一刹那可落数十,便是这样的一刹那,让原江沉感到漫长无尽头。 原江沉想起了一些久不提起的前尘。他代表雪清境参与王朝消灭剑圣北云岫的计划,却暗中为自己密谋,接着杀死一同发现至阳之气能永获长生这个秘密的朋友,独占长生之路开启钥匙。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轻易;所有的所有,都是那般顺利。怎么到头来,却如此艰难了呢? 原江沉心底生出困惑,但剑无雪显然不会为他解答。将原江沉重新逼得无处可退之时,剑无雪干脆利落出剑,横切原江沉腹部。原江沉从回忆里抽离思绪,眸眼不可置信地瞪大,嘴唇嗫嚅着,望定剑无雪。 对视一瞬,剑无雪一搅没入原江沉体内的明寂初空,神情冰冷。 这不知是原江沉今日第多少次口喷鲜血,剑无雪嫌弃避过,就要补刀之时,却见原江沉笑了。笑声嘶哑,犹如从地狱十八层里爬出的厉鬼。 “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北云岫……谢厌……我要让你们……” 剑无雪根没耐心听他话,抽剑、刺入原江沉胸膛,将整颗心脏穿透,把人死钉在覆雪深深的青石间。但就是此时此刻,原江沉费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剑无雪握剑的手腕。 “我不会让你们……好过!”原江沉厉声着,七窍瞬间溢出鲜血,与此同时,剑无雪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力量涌入体内,狂躁着不安着冲撞入丹府! 是原江沉体内的那一半至阳之气,是陌生的、极度排斥这具身体的至阳之气。 顷刻间,剑无雪身体起了变化。 咚—— 咚—— 咚—— 心脏犹如擂鼓,耳旁充斥回响。有某种东西在体内斗争、拉锯,令他痛苦难受,使他心烦意乱,耐心全无。 剑无雪抓着明寂初空后退数步,察觉到谢厌靠近,一把将人推开,接着捂住额头,弓起腰背,藏住自己的丑态。 冷汗直下,他一次又一次眨眼,极力压制眼眸中就要泛起的血色。 谢厌蹙着眉跟过去,剑无雪陡然出剑,剑风堪堪落到他脚尖三寸处,摆明了不让他过去。 “剑——”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逼来。 谢厌抿起唇,握紧手中尚在淌血的垂虹天影。 远处,原江沉死了,僵硬在覆雪的山石上,狂笑着、瞪着眼死去,目光所向,是一人着雨过天青色衣衫,手持通体玄黑古剑,跪倒在地,神色痛苦,眸眼逐失清明。 剑无雪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像是个少年在话,声线清澈,但语气充满怨毒。 他“哥哥,你为什么一直不来救我?” 他“哥哥,你找错人了,我才是至阳之气,你不该找别人。” 他“哥哥,我恨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6章 霜雪落满头 霜雪落满头 风不止, 雪不歇,浩浩天地间唯一种颜色,但茫茫冰原上却有两个人。 两个人, 两种姿态, 两般神色。 谢厌身上单薄衣衫被风吹乱, 霜发同雪卷至一处, 一时间难分彼此, 他握剑的手由紧到松, 最后只余一丝力,让垂虹天影在掌间轻轻挂着。 剑无雪跪在不远处, 单手执剑,剑尖狠狠刺入雪地,手紧紧握住剑柄, 用力之大, 连指节都开始泛青。他凭着这种姿势, 使自己不至于倒下,背对谢厌,两臂轻颤,不消多时,肩头、发间已落满雪。 谢厌望定剑无雪的背影,缓而慢地眨了下眼, 一片雪花自眼睫掉落, 拂过面颊, 纷飞旋转向远方。他的目光追了那片雪花片刻, 尔后落回剑无雪身上,轻声开口“剑无雪。” 没有回应。 “傻子。” 没有回应。 “混球。” 没有回应。 是不敢回应还是不想回应,恐怕是前者。 谢厌眉心紧蹙,不顾先前剑无雪百般不让他靠近的意愿,快步朝那人走去。但他每靠近一步,剑无雪手臂颤动程度便剧烈一分。谢厌加快脚步,在虚空中迅速一晃,风过的下一瞬,他现出身形时,已然半跪在剑无雪面前,倾身将人拥住。 “坠坠?”谢厌微微偏头,脸颊在剑无雪脸侧轻轻一蹭。 “阿厌……”剑无雪眉宇间写满挣扎,挂满细雪的长睫颤动不休,握剑的手,撑在地面的手,都不住发抖。 谢厌收了剑,抬手抚上剑无雪眉心,用哄的语气柔声道“乖,放松一些,我来帮你。” “不,阿厌,你快走……”剑无雪从牙齿缝隙中挤出这样一句话,为了保持清醒,他将舌尖咬破,血腥之气随着飘出,很快被风吹散,再也寻不见。 但谢厌发现了,正要有动作,却被剑无雪抬手往外推了一下。 “走……” “你走……” 剑无雪掀起眼皮望着谢厌,他的眼眸向来如无波古井那般平静,但此时此刻,却成了枯井,幽幽的、深邃的、阴沉的,映不出半点东西。 被原江沉强行送入体内的半数至阳之气,正逐步融合、炼化在谢厌指导下、已能为己所用的半数至阳之气,并企图侵吞这具身体主人的神志,占有身体内的充沛真元。 剑无雪尝试着压制,但至阳之气太过狂躁,疯了般乱窜,这令他痛苦不堪。 谢厌看得明白,便也更加不能在此时离开。他抓住剑无雪的手,另一只手按住这人肩膀,强行将至阴之气送过去,帮忙镇压体内的至阳之气。 在至阴之气沉稳轻柔的帮助下,剑无雪体内不适渐退,熟料至阴之气在剑无雪体内游走一个周天后,谢厌先前被原江沉击中的胸口,骤然发疼! 谢厌眼前顿时黑了一瞬,便是在这一瞬,渐露屈服之势的至阳之气猛地反击!谢厌防不胜防,反应过来时,已被强大气息掀翻在地,剑无雪下意识抬手去扶,却被至阳之气抓住空隙,迅速压制丹府内流转不停的真元,冲散意识。 剑无雪神识五感陷入一片黑暗,谢厌敏锐察觉到危险,强行咽下涌上喉头的血,在地上借力一撑,飞身退至三丈外。 另一边,剑无雪,不,应是占据剑无雪身体的至阳之气迅速起身,抓着明寂初空,在手上旋转一道。 至阳之气从化形开始便被原江沉捆锁在雪清境的阵法内,不通剑法,不懂剑术,但凭着天生强悍,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通体玄黑的长剑立起剑锋,破雪断风,朝谢厌飞刺而去。 明寂初空在虚空中拖出一道黑影,金芒流转间,裹凛然气劲。 谢厌掀起凛眸,从鸿蒙戒里抓出垂虹天影,迎着朝他飞来的明寂初空而去,剑风破开呼号狂奔的冷风,剑光照亮深沉夜色,剑势阻断明寂初空去路,谢厌轻挑眉梢,欲将明寂初空抢入手中,却被至阳之气察觉意图。 通体玄黑的剑陡然一转,在虚空里划出一道亮弧,飞回至阳之气手中。 “哥哥,你真的很蠢。”至阳之气已然遭受原江沉影响,不复初见那个天真青涩的少年,他眼眸里流露出怨毒,让属于剑无雪的那张脸看上去扭曲狰狞,出口的声音泛着低哑,故意拖长语调,而语尾,带上幽幽冷笑。 “我才是真正的至阳之气,这些年,你根就找错了!” “作为找错的惩罚,就让你自天地间消散,重归源形态吧!” 谢厌冷冷听着,漂亮的桃花眼里波澜不惊。 见他一言不发,至阳之气又一次将剑飞出。 剑逼近谢厌,至阳之气逼近谢厌,仗着谢厌不愿对被自己占据的身体下狠手,肆意狂笑,不顾一切以身相博。他弯起的眼睛诡谲光泽闪动,就如一匹嗜血的狼。 谢厌避过一击,旋身立剑,朝至阳之气猛冲过去。至阳之气到底涉世不深,没判断出这一剑乃是虚招,抬掌迎上,击出后却是落空。至阳之气眸色立显阴沉,而谢厌,早趁着这空档,闪至他身后。 这样下去不行,他不能只守不攻,一则先前与原江沉交战之中消耗了不少,拖久必露败象,二则不能任由至阳之气在剑无雪体内发狂,这于身体有害、经脉有损。 但——欲击败至阳之气,便不得不对剑无雪下狠手。 谢厌陷入左右为难之境,转瞬之间,思量无数。 他的对面,剑无雪鸿蒙戒里所有兵器被至阳之气全数取出,浩浩荡荡铺开在虚空之中,剑尖刀刃所向,皆是谢厌。 望着此般场景,谢厌露出一抹讥讽笑容“你就不怕,我将这些兵器悉数毁了,让你再无可用?” 至阳之气得毫不在意“无妨,哥哥,我知道你同这个人好,所以他的身体,才是我最大的武器,这些都是虚的。” 听得此言,谢厌漫不经心点头“嗯,确实呢。”熟料话音一落,便提剑朝至阳之气面门斩去。这一剑,剑气如虹,势若排山倒海,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 至阳之气眼底流露惊讶,避得艰难,正要后撤之际,却是感觉头脑一阵刺痛——剑无雪在与他争夺身体主权! 谢厌亦察觉到此,出剑更为迅速,垂虹天影翻转起落,长夜里一道又一道剑光炸开,浩浩荡荡,纷如乱雪。 最后一道剑落,至阳之气亦被击落,如若断线风筝般倾颓于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深雪,染红衣襟。至阳之气不甘心瞪大眼,可下一瞬,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拉至黑暗深处。 雪地上,青衣凌乱的剑者闭眼复又睁开,他深吸一口气,抓住身侧的明寂初空,与此同时,悬空的数十把兵器,齐齐坠地,随后抬手一挥,将这些一一收回鸿蒙戒中。 接着起身,望向定于仗外的红衣人,低低唤了声“阿厌”。 然后道,对不起。 谢厌大步朝他走来,语速飞快道“别话,你气息极不稳定,服下这枚药,找一处山洞,我助你调息一番,将至阳之气悉数炼化后,再回扶疏城不迟。” “至于家国复兴那些事,都推后。若是你不愿,我就直接把你关起来,让你不得不愿意。” 他边边将一枚药丸塞入剑无雪口中,尔后握住这人的手,放眼四望,欲从夜色茫茫中寻得一避风洞穴。 但与原江沉、至阳之气交战后,数处山峰被毁,四方俱是乱石,似乎没有合适地点。谢厌灵机一动“先前那片雪松林也不错,旁边还有个湖。” 完,谢厌向那处迈开脚步,不料剑无雪动也不动,和他握在一起的手于半空打平。 谢厌蹙了下眉,回首一瞬,却见剑光逼来! 是凛冽至极的剑意,是覆冰凝雪的深寒,是莲华初绽,明灭寂然,万般俱空。 这一剑来得太快,两人离得太近,根避无可避。 谢厌瞳孔倏然放大,风里多出一个极轻的刺啦声,垂眸一看,是剑尖刺入胸膛。刹那间,谢厌清晰地感知到精纯至阳之气于体内炸开,在经脉中疯狂乱窜,令四肢百骸剧痛。 “哥哥,如何?”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谢厌借着这没入心口的一剑,撑住身体立原地,缓慢抬眸打量对面之人。 ——青灰色眼眸带笑,狰狞无比,得逞快哉。 谢厌不由想起那个梦。 一把剑,两个人,三道寒影,四方风雪。 他拼了力气,毁掉梦中的场景,却是没有逃开结局。 谢厌静静望着至阳之气,熟料眨眼之间,对面人神色剧变! 痛苦浮现在眼眸,不甘之意尚未散去,倏然垂下眼皮——又倏然掀起,望来一瞬,这人双目被谢厌胸前比衣襟更为深沉的红刺痛,青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惧怕。 “阿厌——” 手臂颤动,指尖发抖,剑无雪垂下眼眸,抬手扶住谢厌肩膀,拥住他,声音极轻,被风一吹就散去。 长风摧青衫,乱雪覆红衣,相望一眼,四野阒然。 谢厌蹙起的眉心不展,望着神色慌乱的剑无雪时,却是缓慢笑了一下。而在这人看不见的地方,谢厌手陡然起落,狠狠劈上剑无雪后颈。 剑无雪未曾防备,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下一瞬,谢厌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泼洒雪地,宛如散落的红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7章 江山无归雪 江山无归雪 剑无雪一头栽倒,同他牵在一起的谢厌跟着跌坐在地。血色迅速从谢厌面上褪去, 皮肤白里泛青, 看上去比从前更为脆弱。 雪原上风愈发猛烈, 牵起谢厌衣角, 凌乱霜色长发, 若是此时剑无雪睁开眼睛,定会生出一种谢厌会随时随风散去的错觉。但谢厌那掌下手极重,根没留给剑无雪任何醒来的机会。 谢厌凝视着剑无雪, 在这样的两相无言中,突然生出些许荒谬之感。 从前,他百般盼着剑无雪能给他一剑,送他安然消散在天地间;后来这种念头没了, 但没想到几经周折, 那剑仍是刺入他胸膛。 疼么,感觉不到了。 冷么, 亦然。 周身热血已凉,四肢知觉逐渐消退, 从外面看不出, 但谢厌清楚地知道, 他离回归天地, 恐怕没几个时辰了。 想到这里,谢厌倏然笑了一下。接着, 他伸手将刺穿胸口的剑拔出, 见得身前鲜血淋漓, 想了又想,还是吃了半瓶止血丹,待伤口不再往外淌血了,才抓住剑无雪的手,带这人一同离去。 扶疏城内春夜霁雨,但新叶初展的枝头积水仍盛,风稍微大些,便能听得哗啦之声。 夜深了,城中鲜少有人家还亮着灯,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所闻,不过犬吠呓语而已。谢厌回到位于八一街的宅邸中,那几名守在房外的百里族人依旧在原处,谢厌没惊动他们,直接现身于卧房里。 他将剑无雪放到床上,顺便扫了眼角落里的更漏,原来已是子夜。 那么二月初一已过,又到一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 谢厌习惯性勾了一下唇。 金瑶露效果尚在,若是任由药效自行散去,便有些浪费了,于是谢厌抬脚坐到床上,帮剑无雪挪了个姿势,双手抵上他后背,助他调。教体内的至阳之气。 被原江沉影响的至阳之气颇为桀骜不驯,炼化初期格外艰难,谢厌耗费二三时辰,才将之驯服,接下来便轻松许多,但整个过程走完,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谢厌探了探剑无雪修为,发现他又要突破了。经此一夜,大抵能重回地仙境三层大圆满。 谢厌呼出一口浊气,身子一歪,靠上床柱。他额上冷汗不少,面色更是惨白,乍看之下,犹见金纸。 房间里兀然响起一道声音,略带沙哑,语调慵懒至极“你真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厌循声望去,但见晨光清透的窗户外,最千秋倚墙而立,留给他一个背影。 “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谢厌垂下眼皮,声音有气无力,“那至阳之气傻不拉几的,与其离体后重新化形、被世人利用,不如乖乖待在剑无雪体内,助他成就一番事业。” 最千秋将烟枪往墙上一磕,慢慢道“我一早就过,你养孩子,会把孩子养歪的。这般溺爱,于将来不利。” “歪就歪,我走之后,便该他自己受着。”谢厌无所谓道。 着,他挪动双腿,扶着床柱踩上地面。他不太稳了,比当初武脉被毁时还要虚弱,那时尚且只是疼,而如今,却是肉身渐渐化作光沫,消散开去。 冷意开始漫上来,谢厌走到衣柜前,想挑件厚实的披上,却没力气将衣裳拿出来。最千秋看不下去了,闪进屋内,面无表情帮他在身上罩了件披风。 他的衣柜里鲜少有红之外的颜色,这一件红得浓如枫叶,像是一团烧着的火。 谢厌垂眸,扫了眼最千秋为他系带打结的手,色泽寡淡的唇缓慢张开“其实……” 他想其实根不必如此了,但没出口,因为床上那人醒来了。醒得比预料中要快,但又……不怎么出乎意料。 谢厌偏过头去,只见剑无雪睁眼一瞬,四方寒气丛生,凛然逼人;周遭华光倏然流淌,护在体外,深不可测。他望过来时,青灰色眼眸一如既往如古井无波,甚至最深处,还多了几分警觉。 这一眼,让谢厌想起他们的初见。 那日是上元节,阳光正恰,微风如薄纱,扬起谢厌霜色长发,擦过剑无雪手臂,款款垂落,凉滑似水。 而如今,谢厌依旧是一袭如火的红衣,长发如霜,眉眼如画。 彼时擦肩不语,此时谢厌与剑无雪对视,后者望定他,沉声发问“你是谁?” 闻得此言,谢厌弯起眼睛。 二月初二,除却是传中龙抬头的日子外,还是剑无雪的生辰。原江沉对剑无雪施下秘术的时候,便是北云岫陨落、倒退回婴孩的那日,剑无雪的记忆隔三年清空一次,而今年,正巧是第四年。 剑无雪不知谢厌心中所想,打量周遭过后,又问“这又是哪?” 谢厌靠住最千秋,从他身上借力稳,淡笑道“这是扶疏城,八一街,我的宅院,你受伤了,我出于好心,将你捡了回来。” 从剑无雪的神情上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视线于谢厌紧贴最千秋的肩膀上停顿片刻,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眉心已然皱起“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 “我嘛,天地一过客。”谢厌不咸不淡道。 “门外那些人呢?”剑无雪道。 “你的下属。”谢厌头歪了歪,声音渐轻,“我听闻公子你事务繁多,而我这并非你久留之地,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仿佛是为了应证谢厌的话,叩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一个人声“族长大人,您醒了吗?方才接到的消息,神都学院山长上宫攸邀您一叙。” 谢厌朝门外扬了扬下巴,笑得分外有礼。 剑无雪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头紧紧蹙起,谢厌得真诚极了,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他在撒谎。而且,他看见谢厌靠在那个紫衣人身上,分外不爽。 若真是一个过客,会让他生出这种情绪? 必然不会。 但谢厌脸色欠佳、神情困顿,若他真只是一个客人,在此时此刻叨扰主人家,是极其失礼的。 他陷入是走是留的犹豫中,而这时,最千秋一抬手中鎏金紫玉烟枪,以元力拉开门扉,笑着,对剑无雪了个“请”字。 候在门外的人赶紧踏进来,对剑无雪行礼过后,又朝最千秋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这人没看见倚靠在最千秋身旁的谢厌。 “那我们,就此别过。”最千秋替谢厌出这话,随后再度抬起烟枪,将剑无雪强行送出房间。 谢厌长舒一口气,熟料气未尽,竟咳出一口鲜血。 最千秋连忙扶住他,沉眉道“你……” 谢厌比了个手势,示意最千秋别话,等剑无雪与门外的人离开这座宅院,才道“时间不多,你且听我将话完。” “不要告诉剑无雪有关记忆的事情,至少在他事成之前,不要对他提及只言片语。” “百里一族想重新建国,但剑无雪不愿他们用剑圣的名号招揽修行者,你可让他们用我的名头,用沉冤昭雪的那一套,最能煽动人心。” “当今局势,建立国家,比的并非是谁招揽的修行者多,最重要的,还是军队、兵力。这一点,青城安定侯可为一大助力,旁的,可去江阳城、宣阳城、临安城等游。” “江陵道霍家,虽与步回风交好,但商人性,利益为上,可利用,不能全盘依赖。” “……” 窗外风动又止,枝头鸟雀梳羽,手执的绿树还未成荫,角落里鱼缸因有叶坠于水面,漾开涟漪。 庭院里的人都散了,就连晏珣安排来的哑仆,亦被打发回上林谷。谢厌倚着门框,脸色淡极,仿佛一支将要燃尽的白烛,趁着即将熄灭,垂眸对最千秋交待种种事宜。 最千秋与他并肩而立,待他讲完最后一句,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办的事?” 谢厌慢条斯理笑起来,手指一抬,将放置在鸿蒙戒深处的一口棺材丢到院中。 “这是我之前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谢厌轻声道。 “可其实你根用不上这棺材。”最千秋抽了口烟,吞云吐雾过后,望着虚空里烟雾弥散,懒声道。 谢厌转过头去,笑望着他“所以,我打算把它送给你。” 最千秋点头“行啊,辰州瑶山千年乌木制成,价值万金。” 谢厌又丢出两件东西,分别是从落雁湖秘境取得的炽羽蝉心,和入暮山上摘到的那朵玉佛莲。 “忘魂丹的药引就差一味千里光了,你把这些交给狂花一刀,在对他,去南疆报我的名号,圣山上的千里光,自会有人双手奉上。”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功夫。”最千秋敛下眸光,低声道,“还有没有别的事?” 谢厌将手伸过去,竖起佩戴鸿蒙戒的那根手指“垂虹天影在里面,其中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随你处置。” 最千秋道声“好”。 谢厌不再话,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把轮椅,缓慢坐上去,抬头仰望天空。今日天光极好,晴空一碧,浮云如絮,北归的候鸟在苍穹中拖出余影,初时浓重,继而渐淡。 便如此时的谢厌。 他的消逝,自至阳之气落在心间的伤口开始,缓慢化作浮光,弥散在虚空里。所幸他穿得够多,浑身都被罩进披风里,从外面根看不出端倪。 这样的消逝,来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痛,只是四肢百骸再也提不起力气,五感六识缓慢消弭而已。 渐渐的,谢厌眼前开始模糊。这时,他再度开口“墓碑上就不刻字了。” 最千秋好。 谢厌声音越来越轻“把碑立在东风一梦遥,我师父他们边上。” 最千秋又好。 “那我就走啦……”他完,慢条斯理阖上双目。 听不见最千秋的回答了,这世间的一切都在飘远,红尘百味,离乱欢娱,都再与他无关。 放不下的必须放下,放下了的,自然散去。 他的消逝并非永坠黑暗,而是回归一座华光明盛的殿堂,脚踩洁白鸟羽堆成的素毯,目睹金芒东出,聆听无上清音。 谢厌在一片皓白中抬头,霜发垂落似水,他赤着足,于虚缈中确定方向后,缓步行去。 清灵脱俗的乐音奏响,仿佛诸神的欢歌。 那些属于凡尘的记忆如退潮般自脑海中落去,他抬起脚,踏上远去的台阶,但倏地,虚空里伸出一只手来,将他狠狠拽过去。 那只手干燥温热,陌生至极……却又,熟悉入骨。 谢厌垂首凝视这只手,熟料对视上一双青灰色的眼睛。剑无雪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话“你在骗我。什么过客,你分明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记忆的潮水兀然漫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8章 江山无故人 江山无故人 最千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庭院中唯余剑无雪与谢厌二人。剑无雪将谢厌抱在怀中, 心翼翼,不敢过分用力。 谢厌睁开的眼睛迷茫一眨, 尔后笑了笑。 他想,你回来得还挺快, 还想问, 你怎么还能看见我,下一瞬,又自己做出回答,毕竟至阳之气在剑无雪体内, 如最千秋一般看见他, 再自然不过。 但他已无力气开口,而剑无雪, 根没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剑无雪抱着谢厌走进房中, 如以往做惯的那般弹指点燃屋内的炭盆暖炉,合上身后门扉。随后将谢厌放到床上,边垂下头吻他,边继续往他的后心, 将体内那些当是不属于自己、却又在自己体内异常和谐的气劲渡过去。 没有人告诉他该这样做, 这样的举动仿佛生而就能。 “骗子,若我真只是被你捡回来救治的人, 身上怎会有如此浓厚的、属于你的气息?” “骗子, 若你真只是我的一个过客, 我的鸿蒙戒内, 为何会有如此多你的衣物?” “骗子,你告诉我,是否是为了不让我发觉你走了,才对我的记忆进行干扰?” 剑无雪亲吻谢厌,从唇角辗转到眼睫,一句接着一句询问,至话语末尾,声音逐渐低落哽咽。 至阳之气锁住了妄图流散的至阴之气,谢厌慢慢找回力气,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骗子,你回答我。”这声笑让剑无雪又气又疼,他凭着身体能含住谢厌耳垂,不轻不重地磨咬。 谢厌撩起眼皮,缓缓弯起眉眼,偏过头去望定剑无雪,道“我曾想过对你的记忆做手脚,但没来得及找齐东西,你自己就失忆了。” 剑无雪动作一顿,尔后垂眸,自责道“是我不好,你落得如此状况,定是我的不对。” “你体质异于常人,这个方法能暂且止住你消散的势头,我得在此法失效之前,寻到根治之法。” “没用的。”谢厌用轻松的口吻道,“就算你把体内的至阳之气全给我,也是没用的。” 剑无雪挑眉“那股气劲叫做至阳之气?那你呢?阴阳相生,你是否为至阴之气?” 谢厌颇为感慨“没想到这次失忆,你还挺聪明。” 这话却惹得剑无雪一阵沉默,他将头抵进谢厌肩窝,闷闷着不可能的话“若我不聪明,能否将你留住。” “还有些幼稚。”谢厌轻叹。 “若将至阳之气悉数给你,能……留你多久?”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我没试过,我不知道。” 剑无雪,那便试试。 交合乃渡气的最佳之法,纵使谢厌如今身体虚弱,剑无雪仍是试了。他褪去谢厌身上衣衫,见得这人胸膛上的疤痕,没来由的心脏狂跳。一股痛涌上心头,剑无雪垂首吻上去,颤声问“是谁伤的?” 谢厌没答,笑着转移话题,“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便同我行这等事,看来这次失忆,不仅幼稚了,还多了几分孟浪。” 剑无雪向来容易被他带跑,谢厌又故意这种话,立时为自己辩解“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你是我的,我不能离开你;再者,你身上全是我的味道,这很能证明你我关系。而且你都不排斥我,我们肯定这样过很多次了。” 谢厌又开始笑,手臂勾着剑无雪脖颈,将自己贴过去。 这一次,剑无雪将过程拉得极为缓慢,每一寸都吻遍了,才肯继续动作,若是谢厌催促,便啃。咬用以催促的部位,时而是手,时而是腰,时而是腿。 谢厌被折磨出眼泪,他悉数吻去,极尽温柔,极近缠绵,仿佛要将一瞬拉长至一生,又或者,将一生揉叠成一瞬。 在骨血中铭刻所有美好,在灵魂里烙印所有曲折,愿能永远纠缠,愿能永不分离。 整个宅院都被布下结界,隔绝外界喧嚣,杜绝外人闯入。 一切杂事皆侵扰不了此处,耳旁能听见的,唯独呢喃低语,与落花风声。极致缠绵,昏天黑地。 剑无雪将最后一丝至阳之气交出去时,谢厌攀住他肩膀,侧了一下头,狠狠咬上他脖颈。用力至极,仿佛要将余下所有都交付出去。 疼痛袭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凶猛涌入剑无雪脑海。 那是记忆,是过往三百余载,属于北云岫的,属于剑无雪的,属于其他一些名字的、三年到期便被抹去的记忆。 东西太多,但多数无关紧要。他想留下的,唯独谢厌一人;想拯救的,唯独谢厌一人。偏偏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此时此刻,紧紧拥住对面的人,与他相贴、与他密不可分。 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记忆的失而复得,又令一切恍如隔世。 剑无雪想起,那夜烟火绚烂,他兀然失神,跌落到谢厌身旁。也是在那夜,他答应与谢厌做一个交易,跟谢厌从热闹街巷行至清冷幽寂处,听这人玩笑般替他取了个新名字。 后来,他开始猜测谢厌想要他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再后来他猜到了,极力避免,却避无可避。 “阿厌……”剑无雪低声呢喃,语气痛苦复杂。 换来谢厌一声轻笑“你想起来了?” 剑无雪点头。 “乖,既然记了起来,那以后很多事情,我便不用忧心了。”谢厌眼底的笑更加温柔。 “你要忧心的,我不许你不忧心。”剑无雪眼睫轻颤,哑声道。 谢厌凝望他半晌,闭上眼摇头“我作为‘谢厌’,在此世间存在已数千年,对于这样那样的事,都厌倦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在我身边休息。”剑无雪用恳求的语气。 “我会在你身边的。”谢厌慢慢道。 剑无雪固执地“只在我身边不算,还要陪我话。” 谢厌挑眉“你这也太强求了吧?” 剑无雪定定地“我要为你做饭,为你穿衣,为你做所有的事情。” 谢厌心道这不可能啊,但静了片刻,还是伸手撩起一绺剑无雪的发,轻声答应他“好啊。” 这日又是一个晴天,倾洒在地的阳光灿如碎金,扶疏城内一向迟开的春花一夜间绽放,簇拥在庭院中,姹紫嫣红,煞是动人。 谢厌拥被坐起,让剑无雪撤去结界,刹那间,红尘入耳来。 他弯了一下眼睛,剑无雪便凑过去,啄他的眼角。 “阿厌的眼睛很漂亮。”剑无雪低声道,五指插。入谢厌发间,一下又一下梳动。 “阿厌的鼻尖也很漂亮。” “阿厌的嘴唇……” 剑无雪每一处,便在那处亲吻一番,让好不容易坐直背的谢厌又软下去,眸底潋滟出水光。 纠缠许久,待到昼阳走过天顶,剑无雪才恋恋不舍为谢厌穿上衣衫。 谢厌笑骂剑无雪“混蛋”,剑无雪安然受了,抱他坐入轮椅,推着他走出房门。 就如一年前做惯那般,就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但谢厌抬头仰望晴空,立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苍穹被一条七色光带贯穿,透过那些绮丽光华,隐约可见一处山谷,幽旷无边,多奇花异兽,其间建筑样式又与七州有所不同——谢厌有幸到过苦旅匠在辰州那边的隐居地,轻易便猜出,光带后面的地方,该是苦旅匠苦寻不得的家园。 “这应当是时空裂缝。”谢厌轻轻一扬下颌,对剑无雪道。 初遇拂萝,那个姑娘曾,谢厌是苦旅匠的领航者,是他们的“星星”。这话时,拂萝屈膝叩首,眼角泪水长流。 谢厌早已没了初时那般抵触的情绪,不咸不淡笑了笑,问“苦旅匠开始回家了吗?” 剑无雪点头。 “拂萝应该也走了吧?”谢厌又问。 但这一次,未待剑无雪有所回答,竟听得有人叩响宅院大门上的铜环,并且扯着嗓子道“拂萝没走——” 这尾音还没拖完,剑无雪已挥袖开启大门,那调子陡然转高,成了一声上扬的“啊”,与此同时,趴在门上的三个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掉进来,他们分别是步回风、拂萝,还有晏珣。 “哟,都来了。”谢厌笑道。阳光下,他霜发被镀成金色,红衣耀眼如火,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流光浅浅。 “我带了排骨,牛肉,鲈鱼,还有五花肉、里脊肉。”步回风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一个箩筐。 “我也带了东西,是你喜欢的点心。”晏珣取出两个食盒。 唯独拂萝一直把脸埋着,她不愿让谢厌看见脸上的泪痕。 廊下摆开一张方桌,日光轻软,纷花佐酒。剑无雪在厨房里忙碌,谢厌坐在能看见他的位置上,时不时投去目光。 的都是些轻松话题,没有四裂的山河,没有疾苦的苍生,唯剑酒江湖,快哉心情。 用过饭后,三个饺子们陪谢厌搓了一圈麻将,便起身告辞,谢厌目送他们离去,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送入酒杯,慢慢饮尽。 “傻子,放我坐到走廊上吧。”片刻过后,谢厌对剑无雪轻声道。 日影渐斜,暮色漫开,寒风微起,剑无雪为谢厌裹上厚厚的大氅,从背后抱住他,手环紧腰际,下巴抵着他肩膀。 “今天是个晴天。”谢厌道。 剑无雪轻声一“嗯”。 他又“今夜应当有星星。” “星星一直都在,若看不见,不过是被挡住了而已。”剑无雪语气闷闷的。 谢厌垂首轻笑,一绺发垂落腿间,如淌过的一道光。他道“傻子,你须得记住这话,纵使你看不见,但星星一直都在。” 剑无雪抱紧了他,没回答。 庭院静谧,微风习习,吹起鲜红衣角,幽幽似火。谢厌将目光从天边移至廊下,掠过逐渐迷蒙在暮色里的春花,缓慢道“你可还记得,曾经发过誓,要替我办一件事?” “我怎么可能忘记。”剑无雪抿唇,极不情愿地开口。 谢厌语气不变,微带笑意“当时并未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事,现在我想好了,就要你……不许自寻短见。” 剑无雪眼睛一瞪,神情痛苦至极,“这——” “你答应过的,指天发誓答应的。”谢厌放重语气,敛眸道。 剑无雪不话。 谢厌不得不改变思路,道“你想,若你寻了短见,便是魂归黄泉,洗净记忆往生。而我呢,过些时日,又能凝出人形,到时候你轮回数转,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就跟着别人跑啦。” 剑无雪这才极不情愿地“嗯”了声。 谢厌侧过身抚摸剑无雪脸颊“所以要记得,纵使你看不见,但我,一直都在。”完,他笑了一下,回过身,长阖双目。 剑无雪手上一轻,接着,他看见了光芒。 无数银白光点从他怀里升起,缓慢轻旋,悠悠升空,在四合暮色中,仿佛一场落错时节的雪。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美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99章 江山又雪 最千秋为剑无雪带去了, 那日谢厌叮嘱他定要托付到的话语。 彼时剑无雪已闭门谢客三日,不理外界纷扰。百里一族的长老们在八一街上了三日, 但没人敢上前叩门, 因为无一愿被地仙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重伤。 最千秋来了, 凭借只言片语叩开宅院大门,长老们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进去, 其中还混了个步回风——这人是来宽慰剑无雪的。 谢厌这宅子就不大,两进两出而已,如今来客众多,人挨人在庭院中,看上去拥挤无比。 剑无雪仍坐在那道廊上, 臂弯挂红衣幽幽,周遭回转寒芒隐隐, 低垂眸眼,面无表情,眉宇间暗淌凛然杀意。这些人已围在宅院外多时,剑无雪早已心生不耐, 但碍于这是谢厌的地方,那些人又没入门,才强忍着没出手而已。 此时不请自来,便怪不得他不客气。但倏然,步回风的声音传来, 原来他进门后三下两下摸到另一边廊上, 抱紧一根廊柱, 道“哎,剑雪,你这个样子,老大若是看见,会很伤心的。” 步回风的声音在空寂庭院中异常响亮。剑无雪眉梢微动,倏尔又静,瞬息间,欲出的杀招已然按下,他冷然掀眸,扫视一圈百里族人,沉声道“给你们三息时间,从这里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族长大人,请节哀……”有一个长老上前一步,躬身对剑无雪进行劝。 他们与剑无雪相识不久,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跟这些人一比,步回风算是敏锐地,但还没来得及再点什么,就见剑无雪并指一挥,以剑气将他打了出去。 剑气未波及到宅院内任何一物,但那话之人,已是穿碎数道石墙,落到目不能及之处。 剑无雪连眼眸都未掀,捻指过后轻轻垂落,抚上面前的红衣。 庭中余下的百里族人吓得不敢再言,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最千秋在此时扯唇笑了一下,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套着薄金护甲的手指轻轻一屈,中指、食指一弹,将某件东西送到剑无雪面前。 是一不厚的册子——最千秋到底没忍心直接将留音符给剑无雪,让他听见谢厌有气无力的话音,而是将那日谢厌交代的东西誊到了上面。 剑无雪打开一观,与此同时,最千秋散漫开口“谢厌在临走前,已帮你算好开局后会遇上的诸般情况,以及各方面应对之策,但见你此时态度,是不愿意把这盘棋下完了?” 他话音落地,剑无雪已然扫完所有内容,合上册子,丢回最千秋手中,淡淡道“不下了。”眸如古井无波,声音凛寒。 “不管这飘摇河山了?” “不管。” “不救这疾苦苍生了?” “不救。” “那你手中之剑,从今往后,为谁而执?” “为寻找谢厌而执。” 最千秋与剑无雪的一问一答,令在场的百里族人面露惊恐,他们互相对视,欲推人上前进行劝,剑无雪冷眼扫过来,根不给任何机会,猛然拂袖,利落地送他们出门。 柱子后的步回风侥幸逃过一劫,他倒不是很震惊,只问“可我听晏谷主,老大如今回归源形态,要想再凝聚成人形,少则百年,多则千年,若是时机不到,还会上万年。” 言下之意,是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寻。 剑无雪面不改色“我入长生。” 平淡的四个字,落地之时,却是引来异象天降——但见长空之中,夜色被灿烂金光驱散,自东方绵延至西,照彻大地,犹胜白昼之阳。 扶疏城寒凉宵风,在此一刻止歇。剑无雪于最初那道拨开云雾投落地面的光芒中缓慢起身,翩翩青衣,幽幽玄剑,裹华光似水,生冷无情。 短短四字,便得上天恩赐,入长生了。 步回风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想明白其间原理剑圣北云岫就是半只脚踏入长生境之人,只因手中剑为天下人所执,不入那太上忘情之道而已。如今放弃此想法,决心入长生,乃是顺应天命。 但尽管想明白了,话亦是磕磕绊绊“你你你……真的不管老大交代给你的事情了。” “我从前,便是太听他的话了。”剑无雪道。 言罢,剑无雪走下长廊,走到最千秋面前,回视他散漫似笑的目光,道“可否请醉卧公子为我占上一卦。” “你想算谢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化成人形。”最千秋了然道,更不等剑无雪回答,又“我算不出。” 步回风愣愣插话“但是上宫攸……” 最千秋轻蔑一笑“你觉得,他算准确了吗?” 的确是不准的,上宫攸天下安定系之于他几人,而如今,谢厌重归天地,剑无雪舍弃苍生入太上长生之境,至于步回风,更没有命运与他们捆绑在一起之。 又回来,若是最千秋能算出剑无雪的问题,那么谢厌当年不会不向他询问至阳之气的出世时间,从而根不会找错人,去倾心教导一个没有记忆、体内仅有半数至阳之气的少年。 想通此关节,剑无雪冲最千秋点头一礼“多谢。”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至阴之气第二次化形,不会如第一次那般过程漫长。”最千秋耸了耸肩。 剑无雪再次道谢。 对面的人点头受了,烟枪在指间转动一番,告辞离去。 跟着是步回风,临行前,他拍了拍剑无雪肩膀,道“你入长生境也好,省得数百年数千年后,老大回来了,没人迎接他。” 剑无雪不语,他抬眸望向远方,太玄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被光芒一照,耀眼逼人。 这世间无人可算,那便只能一处一处去寻。三江七州十二山,以步伐丈量,转眼便是经年。 雪落了又停,春花绽放又谢,第一年和第二年,剑无雪替谢厌将余下的两枚天菱蕊送到晏珣手中,帮谢厌完成了对上林谷的承诺。 顺便问晏珣此物可炼何种丹药,竟被告知要炼出之后才能知晓。剑无雪便不再关心此事,继续在山川间找寻。 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只在其间偶然听闻,战事以胤国投降让地落幕,新成立的那些国家叫什么,剑无雪没去注意,毕竟朝代总是更迭的。 后来某年,步回风送信,叫剑无雪去喝喜酒。喜帖上他将于某月初三大婚,对方是一位郡主,颇有联姻的意图。看来在这场权力纷争中,步回风是脱不开身了。 又有一年,拂萝找到他,让他去落凤城劝架。事情经过,似乎是放话与最千秋老死不相往来的晏珣被惹火了上门找茬,最千秋却不予理会,气得晏珣差点烧了仙楼。 剑无雪都没去,他独自踏遍山川万里,翻尽茫茫红尘,看过千江月,涉过千江水,寻一人身影,却未曾发现任何踪迹。 谢厌好似一颗被云遮住的星星,时候不到,遍寻不得。 时间的计量,或许换以甲子为单位。 剑无雪回到东风一梦遥,帮谢厌清洗那两位师父的墓碑,帮他打扫久不住人的空屋,在花圃中种上他喜爱的花,植一些赏心悦目的树。 剑无雪还学着酿酒,从最简单的糯米酒,到颇需技巧的金陵秋露白,酿好一坛,便往树下埋上一坛。 日转星移,旧友老去,新酒变陈酿,幼苗郁成荫,多少悲喜化烟云。 终于,在某年月,适逢新雪纷落的日子,有人飞来一封信,半刻钟前于韶州岳麓山脚下,见得一霜发少年,桃花眼轻弯成扇,拎一根铁棍,干脆利落解决了一窝乞丐山贼。 信中还附有一颗药丸,道是以四枚天菱蕊果实炼制的丹药,其效果,约莫是让那少年恢复从前记忆。 剑无雪拿着丹药匆匆起身,但临出门,又倏然收回脚,折身回去,对镜整理衣衫发冠,待一切妥当了,才御风过去,熟料脚踩上地面,尚未走出几步,就听得有个声音“姑娘,今日我救了你,你是否该以身相许来报答我?” 极其久违的声音,清之润之,若山泉击石,无非稚嫩了些,少了对万事漠然的漫不经心。剑无雪喜悦之情尚未流露,便先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抹危险之色。 但见细雪之下,少年长发如霜,红衣张扬,一根锈铁棍扛在肩头,脚踏青石,立于一窝趴地不起的乞丐中间,眉眼带笑,对瑟缩在风雪里的姑娘伸出手。 少年背对剑无雪,察觉到有人来,迅速偏头,待看清剑无雪容貌打扮,“哟”了一声,挑起眉梢问“这位兄台,你也来强抢民女?” “不。”剑无雪沉声着,快步过去,抓住这人的手,将人捞进怀里,撑伞挡住风雪,“我来抢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0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与君相见欢 少年正是十三四岁, 任性又倨傲, 被剑无雪捞进怀中, 又听得此般言论, 当即笑了一声“哈,同我过这话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算老几?”边,边退开到纸伞外缘,手中铁棍一转,直抵剑无雪胸膛。 细雪纷纷,摩挲眉眼,少年红衣赤艳,眉尾上挑,笑意嘲弄。 剑无雪垂下眼眸, 将伞往少年那边递去几分,重新为他挡去风雪后,才道,“我无兄无长, 家中排行老大。” “啧,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能言善辩?”少年抛了一堆漂亮的白眼。 “并未。是你一向伶牙俐齿, 从前与你待久了,耳濡目染而已。”剑无雪认真道。 这话得极为讨好, 但少年不太吃这套, 头摇了又摇, 拖长语调一“啧”。 恰在这时,那位被少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姑娘爬起来,攥着满是泥泞的衣角,在风雪中,眼巴巴望着那这边,脚步挪了立马收回去,一副想靠近却又不敢的样子。 少年察觉到此,歪头望过去,冲她一笑。 姑娘怕他再出惊人之语,忙道“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但、但女子已有婚约,公子所提要求,女子……” 剑无雪打断这个姑娘的话,并丢给她避寒的披风与伞,“他开玩笑的,且去寻你的亲友吧。” 姑娘忙不迭道谢,询问两人名号住处,言改日定携父母登门道谢。剑无雪道声不必,轻轻弹指,干脆利落送人下了山。 他处理这事的速度太快,根没给少年开口机会,便是这片刻的功夫,剑无雪肩头已落了层薄雪。他回望伞下的少年,而少年仍保持姿势,将铁棍抵在他心口。 “要她以身相许的话确实是玩笑之语,不过你这个人,是否太多管闲事了些?”少年桃花眼依旧弯着,眼神却是渐趋凌厉,且声音泛寒,前递铁棍的手更为用力,那参差不齐的顶端瞬间刺穿剑无雪衣襟,划破他胸前皮肤。 血在雨过天青色的衣衫上渗透开来,像是染污的红梅凋落,令人见之不忍,少年一眼扫过,目光依旧。 于长生境的修行者而言,这点伤痛,根不值一提,但剑无雪的心在颤。有些事,纵使尘封数百年之久,但甫一勾起,便是淋漓的血与入骨的痛。 剑无雪眼睫缓慢一颤,目光掠过少年漂亮的眉骨,自鼻梁滑落,最终停在胸口——那个他曾用剑贯穿过的地方。 当初,虽然神志不清,虽然身不由己,可到底是他,到底是这双手,将剑锋刺入谢厌心口。 谢厌不许他道歉,剑无雪亦明白,谢厌所受之伤,并非一两句抱歉话语能消抹。 但—— 余生沉重,是他活该受到的罪孽。 他将永生负罪前行。 若上苍不予他再寻得谢厌的机会,他不责怪上苍,不停下脚步,直至长生终为苦劫;若上苍让他踏遍千山万水后与谢厌再逢,那他将用这幅血肉、这幅心魂,为谢厌铸成无物可摧的防护。 必不再失所爱,必不再令所爱苦痛。 庆幸上天给了他后一种结果,日升月落,年华轮转,山川苍老过后,他终于所爱之人相逢。 “是我……失态了。” 风雪迷蒙山色,剑无雪望定少年良久,回视他凛冽目光,唇抿了又抿,低声道,“因为见到你,我很高兴。” 少年“哦”了一声,并未收回铁棍。 “你虽不记得我了,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剑无雪又道。 少年“哦。” 他红衣飒然,眉眼倨傲,剑无雪凝视着,缓缓伸出手,但到了一半,又叹然垂落。言辞在口中折转,最后,问出一句“时辰不早,你可还有要去的地方,或是要办的事情?” “当然有。”少年答得干脆。 “那……我能否与你同去?”剑无雪问得有几分心翼翼。 “我为何要你与我同去?”少年反问。 “我要保护你。”剑无雪道。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请回吧。”少年再次翻了个白眼,也终于收回抵在剑无雪胸口的铁棍,随手挽了个花后,重新扛回肩上,折身往山脚而行。 剑无雪随在其后。 少年的不耐烦之情溢于言表,行出十来丈后,倏然脚下步伐错踏,道上人影顿显凌乱,再定睛,风雪过后,已是无人。 剑无雪驻足,举目四望,忽而挑眉,往其中一个方向而去。 追到的时候,剑无雪发现少年身处之地乃一破败书院。院墙塌了一半,窗户多数漏风,透过空隙可见内里陈设全无,为一堆又一堆干草而已。 少年立在院中,立在纷纷的雪、肃肃的风中,红衣翩飞间,一群孩童从屋内冲出来,此起彼伏地唤少年“老大”。 这些孩童叽叽喳喳个不停,脸灰发乱,衣衫破旧,却无一不兴高采烈,神情激动。 “老大,今日可有猎到什么?” “老大,我们方才试着做了些馒头,估摸着再过半刻钟,就能熟啦!” “我们还念了书,但那些字,分开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是什么意思啦!” “老大……” 少年逐一回答他们,今日猎到了三只兔子,可拿馒头就兔肉吃;等明日早晨,再给你们讲书上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天马上就要黑了,你们可把活干完…… 孩童们笑着将少年递去的肥兔抱去厨房,没干完指定活计的人,撒丫子跑回去,重拾工具,开始努力。 少年目送这些人离去,隔了好一阵,才抬起手,慢条斯理拂落衣上雪花,并没好气地对某个在书院外的人道“你怎么还没走?” “你并未赶我走。”剑无雪低声道。 “我们这破地方,可供不下你这位修行者大人。”少年语气不佳。 “修行者只是我的身份之一。”剑无雪定定道。 少年转过身去,平平一撩眼皮,目光不耐地看向剑无雪“那你,你还有什么身份?” 剑无雪不着痕迹扫了周遭一眼,理直气壮道“一个见天色将晚,想要在此地借宿的人。” “住不下。”少年回得干脆利落。 “让我在可避雪的走廊上坐着便可。”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他,话语真挚。 少年下颌一扬,依旧是拒绝的神情“那处晚上也是要睡人的。” “那我在院子里。总不能这露天席地的庭院,也要睡人吧?”剑无雪眸光一转,道。 少年就差没叉腰“呸”一声“若你想睡院子,又与你睡在书院外有何区别?” 剑无雪边边走入院内,再度为院中的少年撑伞,他想当然有区别,但望着少年陌生警惕的目光,并未作此回答,只瘫着脸道“人多一些,我睡得也心安些。” “……”少年快步后退,从剑无雪伞下走到可避雪的廊上,顺便丢开手里的铁棍,就在他要有下一步动作前,剑无雪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为你带了一些酒来,但你如今年少,不宜喝酒,可否让我将酒做成菜?”剑无雪道。 一坛酒出现在少年面前,还是封泥已去、酒塞半掀的一坛酒,醇厚酒香飘出来,少年登时眯起眼“是金陵的秋露白……不过,你要用这酒什么菜?” “花雕醉鸡。”剑无雪答。 “我们这没有鸡。”少年道,“倒是有下酒的花生。” “我在半路上猎了一只,以及……还有旁的一些食材,都做给你吃。”边,剑无雪边自鸿蒙戒抓出一只野鸡,拿到少年眼前轻轻摇晃。 这只鸡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羽毛倒是光鲜,少年伸过手来想抓走,熟料剑无雪倏地一收,提步便往厨房走去。 还留下这样一句话“你就在此地,或是待在屋中,总之,不要再出去淋雪。” 少年表情略有不爽,瞪着几眼剑无雪的背影,扬声道“若你敢在里面下毒,或是放不该放的东西,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剑无雪头也不回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抱臂倚上廊柱。 “老大,他是谁啊?”有几个孩童围过来,好奇发问。 “一个来咱们这借宿的傻子。”少年道。 有人点头附和“嘶,这里离临湘城不过五里路,城里多的是客栈,这种情形,还来咱们这借宿,那的确是挺傻的。” 少年笑了笑,旋即在他们每人头上都敲了个脑瓜崩,板着脸道“现在不去干活,是想晚上映着雪光做事?” “不是不是!这就去这就去!”几个人连连道。 待几人四散跑开,少年挑了下眉,抬手拍去手上不复存在的灰尘。 雪比方才又大了几分,从珠变成鹅毛,随风旋落,舞一阙久别的歌。少年举目眺望天边许久,忽的提步走向后院厨房。 “似乎是个阔别已久的故人。” “但从前的故事,我记不起,也不想听。能否留下来,端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年岁不过十三四,却已聪慧早熟的少年,轻声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1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这座旧书院西南角的厨房不算, 但堆了七七八八的杂物, 便显出几分逼仄。 灶上馒头已蒸熟,剑无雪揭开了盖,袅袅白气立时升腾,一片缭绕间,可见那面发得极好,一个塞一个的蓬松软绵,又有甜香浮动,饶是不饿的人来此,亦会犯馋。 红衣少年腹中馋虫出洞, 致使他差点没崩出表情,赶紧停下脚步, 立在门口, 撩起眼皮望向灶旁的剑无雪。 檐外风雪纷纷扰扰, 扰乱少年松松束起的霜色长发。少年化形时日不长, 眉眼尚未长开, 虽显稚嫩,但已然流露出几分日后的风采,又比从前多了几分张扬和傲气。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就像开错了时节的花。 剑无雪一见他来, 便收起独处或与旁人相处时的漠然神情,放下手中物什, 净手之后, 把少年从门口拉进来。 “不是让你不要冒雪出来吗?怎么不听。”寻常话语, 却是不寻常心情,话音落定,人已进门,剑无雪仍舍不得放开手。 少年垂眸瞥了眼被这个陌生剑者抓住的手臂,隔了几息,才慢条斯理抬手,将对方拍开。 “劳烦注意一下礼节。”他挑眉轻声道,“我们似乎没那么熟。” 剑无雪眼底闪过一抹失落,沉声道出一句“抱歉”。 少年从剑无雪身旁绕开,在那堆杂物里翻翻找找,掏出个马扎,撑开后拍掉上面的灰屑,搬到灶台旁。照这架势看,是要在此地久坐一阵了。 “你不放心我,所以来这里监视?”剑无雪有些哭笑不得。 熟料少年分外嫌弃地“啧”了一声,并顺手捡了三四个红薯,埋进火堆里。动作分外熟练,看得剑无雪微怔。 “我来这里烤火。”少年道。 剑无雪眼里的怔然转为担忧,“你现在还会感觉冷?” “烤火是一种习惯,是对冬天的尊重,无关我是否畏寒。”少年拖长语调,抻直瘦长的腿,抬起手,在火光前翻覆取暖。 “那埋红薯呢?”剑无雪问。 少年“也是一种习惯。” 剑无雪低低笑了一下,走回案板旁,继续方才的工作。 却听得少年的声音从后方飘来“我发现你笑起来怪好看的,比板着脸可爱多了,勉勉强强对我的胃口。” “只是勉勉强强?”剑无雪挑眉,虽是这般辞,但语调仍是上扬了些。 少年轻哼着“不然呢?你还想怎样?” 剑无雪亦是轻哼一声,熟练地将鸡腿剔骨,撒盐腌制。 “我听花雕醉鸡需要花费数个时辰功夫。”少年伸了伸脖子,将剑无雪的动作收进眼中,忽而发问。 剑无雪答得认真“肉蒸熟后,须得用酒泡上三四时辰。” 少年不满道“所以,你这是在备夜宵?” 剑无雪顿了顿,有些新奇地反问“莫非你现在每夜睡得很早?” “这倒没有。”少年慢吞吞回答。 剑无雪了然一笑,弯腰捡起脚边的瓦罐,用术法清洁一番,将余下的鸡放进去“鸡腿用来给你做醉鸡,旁的部位,用来炖汤,不过得等到明日才能喝。你猎来的几只兔子,我做成兔肉汤锅如何?正好你们人多,这样分着比较方便。” 少年拿着火钳,一边拨火,一边随口“嗯”了声。 “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剑无雪又问。 少年撩起眼皮,白了这人后背一眼“您觉得我们这地方,还有别的食材?” 剑无雪平静道“此地没有,但我有。吃萝卜么?” “不吃——”少年重重道。 剑无雪仿若未闻,从鸿蒙戒里掏出一箩筐白萝卜,但给少年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但你们人多,恰好我这里萝卜也多,正好分着吃。” 少年气了个倒仰,从旁边捡起一根干柴,二话不戳上剑无雪腿。随后磨着牙,半眯起眼道“我,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做什么。” 剑无雪转身的动作一顿,眸眼微垂,片刻后,才道“从天地山川而来,到此处寻你。” 少年“寻到我之后?” 剑无雪“带你回家。” 闻得此言,少年凉丝丝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若你从前与我相熟,便该知晓,我没有家。” “你有。”剑无雪转回身去,望定谢厌,认真道。 剑无雪模样一如往昔,神情一如往昔,但对面之人,红衣依旧,却是不复当年。 “哦。”少年眼珠子一转,语气不咸不淡,“但你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坠坠。”剑无雪道。 少年一听,乐得笑起来,火光彤彤,映出他眉眼弯弯,眸光清亮“坠坠?哪个坠坠?” “谢厌的坠坠。”剑无雪不假思道。 “谢厌又是谁?”少年眸光幽幽,分明明了了什么,却故意淡笑发问。 对面的人不改语气“是你。” 话语落地,厨房内瞬间静了。 风雪葳蕤,柴火噼啪,一蒸笼的馒头被符纸筑起的结界保存温度,另一边,是各种作料辅料,以及那坛陈年的秋露白。 酒很香。 “啧——”少年往后仰了仰脑袋,语调悠长,伸完懒腰后,倏地坐直背,褪去面上表情,垂眸道“这不好玩。” “我……并非玩笑之语。但你有这般反应,亦是应当的。”剑无雪偏回脑袋,声音渐低,“毕竟从前时候,你就曾想方设法不让我亲近你。” 完后许久,剑无雪都没回头,少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雨过天青色的衣衫在四合的暮色里显得昏沉,乌发高束,发尾扫在背后,轻轻晃荡着,无端生出几分寂寞寥落。 少年直起的背慢慢软下去,恢复方才的懒散惬意模样,并换了话题“你我叫谢厌,哪个厌?” “满足的那个厌。”剑无雪答。 “是不喜欢的厌吧?”少年轻声哼笑。 剑无雪摇头,语气很真诚“喜欢你的人,是极多的,是以谢厌的厌,并非讨厌之厌。” 少年眼中笑意不减“你还挺会哄人开心。行吧,谢厌就谢厌,我也不是很挑。” 此言一出,却是让剑无雪心生疑惑“你这次……没人给你取名?” “我在这天地间独一无二,谁敢给我取名?”另一边的人话语气有几分傲。 剑无雪继续手上的动作,敛下眸光,低声对他“‘谢厌’这个名字,是你曾经的师父取给你的。” 谢厌满不在意地一“哦”,并不问自己师父是谁。他在火堆边又坐了一会儿,待全身都暖了,便打算起身离开。这时,剑无雪又开口“你在此地停留多久了?又预备停留多久?” “前一个问题,我回答与否,与你毫无意义;至于后一个嘛,我为何要告诉你?”谢厌幽幽道。 剑无雪“外面那些孩子,是你顺手救下来的吧?就如先前从山贼手中,救出那个姑娘一般。” 谢厌“嗯哼。” 他的意思很明显,剑无雪岂会不解,又道“他们当是孤儿,否则你不会不送他们回家。” 谢厌掀了一下眼皮,屈起的腿再度抻开“继续你的意图。” 剑无雪顿了片刻,才答“我可以帮他们安家。” 却换来谢厌无甚意味的一声笑“这位侠士,天下之大,流离失所之人何其多,你每见了一个,便要去帮助他们寻安家之所?” 剑无雪道“那你呢?阿厌。莫非你想要着这群孩子,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仍是少年的谢厌轻挑眉梢,缓慢从马扎上起身,轻轻拍去手上木屑。他又去到那堆杂物前,翻找数次,捧出一包生花生。 “想吃烤花生吗?”谢厌问。 剑无雪“若你想吃,我帮……” 后面的话没完,便见谢厌抓了一把花生丢进火堆,无甚章法,花生们在火里散开,很快化作燃料。 谢厌盯着灶下的火,道“你看,其实我不会做吃的。在遇见他们之前,我甚至不会生火。这些事情都是他们教我的。” 剑无雪闷闷“嗯”了一声。 “你呢?修行者大人,你为何厨艺这么好?”谢厌歪了歪头,语带笑意。 “我曾被人利用,失去记忆,失去修为,重回到婴孩时期。那些利用我的人,将我托付于近旁的农户,日子久了,我察觉到不对,便逃了出来。便是在这逃亡路上,学会的。”伴随着手上动作,剑无雪长话短,语气平淡。 谢厌微微张口,露出惊讶神情“是逃亡路上盘缠不够,便进食肆做工?” “差不多。” “我的境遇竟是比你好一些。哦,不对,是好太多,因为我身后没追着人,一路走来,逍遥自在。” 剑无雪却是感慨“你没吃苦就好。” 谢厌笑了一下“所以呢,回到方才的话题,我救他们,同他们在一块儿,给予其实是相互的。” “你便是不愿离开了?”剑无雪不着痕迹蹙起眉头。 “不,天下无不散筵席,我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们,只是没想好何时分别而已。”谢厌轻晃脑袋。 “那便等你想好了,再同他们道别。”剑无雪道。 谢厌顺势问“你呢?坠坠大侠,你什么时候走?” 剑无雪答“我不走。” “我想也是。”谢厌完起身,将剩余的花生放到案台上,给了剑无雪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是烤还是不烤的意思后,折身离去。 来却是奇妙,分明分别甚久,但再逢之后,却彷如从未有过离分。剑无雪极其自然地跟在谢厌身后,为他抖开披风披上,再撑伞,送他回去方才的长廊。 “为什么披风的长短正好合适?”谢厌晃动双臂,颇为惊奇。 剑无雪低声道“我设想过无数个再遇你的情景,或是婴孩,或是少年,或是青年,是以每一种身量的衣衫,都做了数套。” 谢厌“哦”了声,其间情绪,有些难以辨明。 长廊到了,雪飘不进的地方着几个张望的孩子,见得两人走来,登时哄散。 这一次,剑无雪没跟进门,他将谢厌送上走廊便止步。谢厌礼节性地谢了一声,问“‘坠坠’这个名字,太过随意,不适合外人叫,你行走江湖,用的是什么名字?” 剑无雪“曾经叫北云岫,但你不是太喜欢北云岫,所以,现在叫剑无雪。” 谢厌又是一“哦”,冲剑无雪挑了下眉后,转身往内而行。 “阿厌。”当谢厌推开门,就要跨过门槛时,剑无雪低唤一声。 谢厌偏头。 剑无雪望定他许久,唇抿了又抿,最终,只道出一句“我知晓你方才把秋露白偷偷藏起来了,此酒易醉,不许多喝。” 谢厌瞬间变了表情,扬起下颌,用鼻子哼了一声,抬脚跨过门槛,反手合上门扉。 一刻钟后,剑无雪再度来到谢厌门前,敲门叫他吃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2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一刻钟后, 剑无雪再度来到谢厌门前,敲门叫他吃饭。谢厌磨蹭许久才出来, 垂着脑袋,眼皮耷拉,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我以为你会偷偷在房间里喝酒。”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撩起眼皮,看傻子似的看了剑无雪一眼“独自一人窝在房间里喝酒,那叫喝闷酒, 我心中无郁结, 为何要做那般事?” 剑无雪捞起先前放在门边的伞,撑开在谢厌头顶, 与他并肩走出长廊,道“我做了些菜给你下酒。” 闻得此言, 谢厌终于精神了些, 低垂的眉轻轻扬起,但未来得及话,又听得剑无雪言“我还可以陪你喝。除了秋露白外,我这里还有陈了一百年的竹叶青与屠苏酒。” “行吧,看在你带了这么多酒来的份上。”谢厌眼神不甚明显地亮了一下, 但语气非常勉为其难。 剑无雪假装自己不知道谢厌那些心思, 继续同他朝前走。 吃饭的地方在书院正厅,从前用作讲堂, 如今数张破旧但并未损坏的几案被拼成一张大方桌。兔肉汤锅摆在桌中央, 旁边是两三道清炒的菜与作为主食的白面馒头, 以及已剥了壳的碳烤花生、一盘冷吃兔。谢厌捡回来的这群男孩女孩们已入座, 但他不来,没人动筷子。 谢厌进了门,厅内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声,他摆摆手让众人开始吃饭,坐下后掩面打了个呵欠。 “怎会如此困倦?”剑无雪替他盛来一碗汤,疑惑发问。 “我和你们不一样,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其实还处在幼年期——幼年期当然嗜睡。”谢厌得理直气壮,话毕将自己的碗端到身前,汤匙轻拨浓汤,舀出一勺,抿了一口。 汤甚鲜,以酸菜为底,辣得很到位。谢厌眉宇间露出赞许色,心这大概是他近些月来,喝到的最好喝的汤。 熟料这暗中表扬还没进行完毕,就听见剑无雪的声音飘来“哦?既然是在幼年期,那不许喝酒了。” 谢厌唇角与眉梢立时垮下去,继而眼皮一掀,凉幽幽看着剑无雪“幼年期与幼年期之间,又有不同。你们人族为幼崽时,自然不能喝酒,就连辛辣之物,都不易沾;但我不同,我天生就什么都能吃。” “我不信。”剑无雪言简意赅,并调好酱碟,以蘸了作料的兔肉,把谢厌的解释堵回去。 可剑无雪虽能让谢厌不出话,却管不住这人的行动。只见谢厌吃完肉后,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两指一并,在他与剑无雪之间划出一道结界。接着,这人当着剑无雪的面,掏出酒与酒杯,就着花生喝了半坛子酒。 但他到底处于幼年期,尚未练就从前千杯不醉的酒量,半坛之后又半杯,搁下杯盏那刻,竟直接睡了过去。 ——坐着睡的,眼皮轻轻一搭,就唤不醒了,双手搁在膝上,皮肤雪白脸颊嫣红,看上去无比乖巧。 剑无雪破开结界,把人捞进怀里。正欲带他离开,却听得一人道“老大不喜欢别人碰他,防备心很重,你最好别管他,否则会被打的。” 剑无雪面色不改,道了声“无妨”。 庭院风深深、雪漫漫,剑无雪先前以脚步丈量,从正厅到谢厌门前,共三十九步。 剑无雪抱着谢厌,一步一步走过去。行到中途,谢厌倏然醒了,未及剑无雪问些什么,但见呼呼风声间,谢厌猛地蹿起上半身,手一抬,屈指成爪,凌厉锁住剑无雪喉咙。 定睛一看,谢厌好看的眉宇间,尽是冷杀意味。 长夜风急,生死悬于一线,剑无雪停下脚步,低垂眼眸,安静与谢厌对视。 谢厌亦望定剑无雪,但——几息之后,却见谢厌轻颤眼睫,含糊地了一句什么,松开手臂。接着打了个呵欠,额头抵上剑无雪胸膛,阖眼继续睡觉。 “阿厌?”剑无雪收紧手臂,颤声发问。 他怀里的人鼻息绵长,并无回应。 剑无雪又低喃一句“阿厌”。 翌日并非晴日,住在这座破旧书院里的孩子们天不亮便起床,将昨日里用编好的竹篮竹筐背去临湘城,赶早市卖出。 无人惊动谢厌,但这人竟在辰时三刻自然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色衣襟,其次,那片衣襟还被自己抓着,根据上面的皱痕判断,约莫是抓了整整一夜。 谢厌慢条斯理眯了下眼,继而猛然抬腿,不留一丝情面,直接将剑无雪踹下床。 随之起身,凉丝丝道“喂,你不是你睡院子?” 剑无雪起来,理了理衣衫“因为你抓着我不放。” 谢厌盯紧剑无雪的眼眸,定定道“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剑无雪低声道,他脸上一如既往表情平淡,也因此看上去很理直气壮。 “行,就算我抓着你,但你也应该守诺,把我拉开,自己回去院子里。”谢厌抄起手臂,冷笑轻哼。 “你用剑拦着我,不许我走。”剑无雪挑了一下眉。 谢厌嗤笑一声“你继续编。” 床前的剑无雪眼神微闪,接着抬手指向地面——只见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剑身与鞘分离,两者一横一竖,躺得凄凉。 谢厌冷冷一“呵”,对剑无雪的话半分不信。 两人谁都不再话,无声对视,互不相让。良久后,谢厌眼神里露出一点耐烦,大有再踹一脚、把人直接踢下岳麓山的架势。 剑无雪心道不好,赶紧捡起明寂初空,选择坦诚“是我自己没走,这剑是我在你醒之前故意丢在地上的。” 谢厌扬了扬下颌“你这个人,果然很有问题。” 剑无雪敛下眸光,一副认错模样“我去给你做早点。” 谢厌声音冷然“不必。” “我帮你将花雕醉鸡端来。” “不吃。” “昨天的冷吃兔……” “不要。” 房间内有片刻寂静,旋即响起一声叹“阿厌,你要怎么才肯消气?” 谢厌抬手指向门外“你出去,并且不再回来,我就消气。” 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他,抿唇道“我做不到。” 谢厌扬高音调“剑无雪,临湘城王家的傻子少爷都比你知礼数。” 剑无雪脸色有些难看,他将明寂初空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换回来,如此重复数次,最后收回鸿蒙戒中,大步上前,倾身抱住谢厌。 “你赶不走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你什么话,我都不会离开。”得果决干脆,又透出几分痛苦,仿佛撕心裂肺。 谢厌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愕然,怒气刚起,却是一股清苦冷冽的味道撞入鼻间,又令他有片刻恍神——是剑无雪身上的味道。 隐隐的,他心底响起一个声音,他曾被这种味道包围过。 谢厌的心在不经意间软下去,但即便如此,他仍有几分不爽。谢厌眉梢轻蹙,眼皮上下掀动过后,拉长语调道“那你滚去砍柴。不许用真元,不许用符咒,一根一根地砍,半日内,将柴房里所有的柴砍好。” 闻言,剑无雪松了一口气。 趁着谢厌没踹开他,剑无雪又抱了这人一会儿,起身后习惯性地将一旁挂着的赤色外衫取下,打算为谢厌穿衣。谢厌虽然臭着一张脸,却也没拒绝。 有了剑无雪这个天然食材库,谢厌不必再去林间打猎,吃过早点后,他就着剑无雪砍柴的声音,躺在摇椅里睡起回笼觉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没有做梦,但有些类似梦的东西纷至沓来、涌入脑海,光怪陆离,令人目眩。 谢厌辨出这些都是隔世的前尘,可它们走得太快,难以抓入手中,细细分辨。 醒来时分,他脑海中唯余一声叹息。而廊外,庭间,雪深风乱处,一抹雨过天青色的身影朝他行来。 这人还捧着一个木托。 “柴砍好了,还顺便做了一盘桃酥,要不要尝尝?”剑无雪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谢厌身旁的桌上,低声道。 谢厌眼中迷蒙未退,视线不甚清晰,慢悠悠看了剑无雪一眼,慢悠悠将视线落到桃酥上,轻轻“嗯”了声。随后抬手,但有一片东西阻碍了动作,垂眸一看,不知是何时,不知是何人,在他睡着后,帮他披了件大氅在身上。 这并非他需要的东西,但……温暖得让心尖发疼。 谢厌轻敛眸光,从大氅底下伸出手,抓了一块桃酥,咬了一口尝试。是他喜欢的味道,甜得刚好。 “喝蒙顶黄芽还是君山银针?”剑无雪坐到谢厌身旁,摆出一套茶具,燃起炉火,烧上半壶水,轻声问。 “想喝祁红。”谢厌答。 “好。”剑无雪立马将茶罐换下去,取出新的来。 此间安静,谢厌吃完一块桃酥,拍去残留指间的渣屑,又抿了口剑无雪递来的茶后,欲拉起大氅盖住脑袋,继续闭眼睡觉,却听得剑无雪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可知青城青山院?” 谢厌的动作停下“我还没去过青城,当然不晓得。” 剑无雪解释“拥有‘第一名匠’头衔、东华王朝第一位异姓王步回风办的一家书院,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孩童。” 谢厌歪了歪头,饶有兴趣问“这位步回风,是你的朋友?” “在成为我的朋友之前,他先是你的朋友。”剑无雪道。 又是过去的事情,谢厌不想理会,于是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把那群屁孩送过去?” 剑无雪温声道“在那里,愿意读书的可以读书,喜爱武技的能够习武,旁的技艺,亦有相应师父教习。” 谢厌抱着大氅坐起身,若有所思点头“听上很适合他们。” 剑无雪“当然。” 他话锋一转“但要由他们自己做决定。他们在临湘城待惯了,或许不会想去青城。” 剑无雪道“好”,中午吃饭的时候,便顺口一提,结果出乎谢厌意料,竟是没人拒绝这个提议。 所有人都很开心,并雀跃地问何时启程,这令谢厌颇感无言。剑无雪一番察言观色后,道“不日便可出发。” 听到这个答案,众人纷纷加快吃饭的速度,放下筷子后你争我赶离开正厅,回房收拾东西。 谢厌斜乜剑无雪一眼,从汤里夹起一块肉早就掉了的排骨放进剑无雪碗里,弯眼一笑“给你的奖励。” 剑无雪挑了一下眉,平静接纳。 当日下午,谢厌、剑无雪与暂居旧书院的男孩女孩们乘云舟出发,前往中州青城。 时值腊月廿八,飞雪不休,东华境内安定王府上有喜,随嫁妆奁蜿蜒十里,宛如盛春里的一抹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3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时下并不流行哭嫁, 又因着安定王府上那位老祖宗的独特习惯, 王府大郡主出阁,是在府上办了宴, 才启程去夫家的。 炮竹声驱散冬日清寒, 一地碎红中,有人跑前来, 附耳于在远送人群中的王府管家之侧,他递出一句消息,这位管家便匆匆忙忙打马归去, 直奔宅邸深处, 最清幽僻静的院落。 主屋的门轻掩着,里头传来极富节奏的敲击声,大概是那位老祖宗又在捯饬什么物件。 管家于廊下止步, 隔着门,恭敬有礼道“老祖宗, 城南那栋宅邸的主人回来了,身旁带了个红衣少年, 两人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安置到了青山院。” 里头的声响停了,继而传出一声笑“看来,今日是双喜临门啊。” “老祖宗可要去看看?”管家问。 “当然要去。”里面的人回答。 言罢, 一阵清风带开门扉, 屋中人走出来, 一袭沉肃庄重的黑衣, 束发不苟, 鬓夹斑白,面上有数道深纹,但眉眼带笑,语调喜悦“三百年时光荏苒,我已迟暮,不知老友又是如何。” 拾级而下,见得管家欲跟随,又道“我独自前往,你不必跟来。” 城南。 迎门兽上厚积白雪,府邸门前一片清幽,主人经年未归,但门环未惹铜绿,一枝红梅横过院墙,幽香暗浮。 剑无雪上前推开门,继而回过神来,对立在街上、四处打量的红衣少年道“没走错,就是这里,在你想好下一处去什么地方之前,我们可以先住在此处。” “要我住这里,并非不行,但你要给我几个理由。”谢厌眼珠子一转,将伞柄倚在肩头,慢条斯理开口。 “这里景致不错,你的院子里有温泉,引的是灵泉水。”剑无雪轻轻挑眉,稍加思后,道,“此外,住在此地,我日日为你做饭。” 谢厌歪了歪头,目光从那枝出墙红梅移到剑无雪身上,意味深长地“若住别的地方,你就不做饭了,是这个意思吗?” 剑无雪从门前退回街上,取过谢厌手里的伞,正正撑在他头顶,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吧,温泉很吸引我,我住这里。”逗完了人,谢厌耸了耸肩,朝宅邸大门迈开步伐。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又抬指戳了剑无雪手臂一下,问“坠子,你你买下这座宅院,待它修缮妥当后,便未再来过——莫不成,你买房子只是因为见不得人家破破烂烂的?” 剑无雪当然不是。 谢厌追问,那你买来作何? 剑无雪却不言了。 其实他每走过一座城镇,便会买一栋宅邸,将之打理成谢厌会喜欢的模样,缘由为何,不过是为了谢厌无论在何方,都能有归处罢了。谢厌曾自己是游离天地的无乡人,那就由他,来做那个故乡。 谢厌心中却又另外一番感想。 这座宅邸,从他进门开始,所见景致,无一不令他生出一种久违感。 开满寂寞红梅的宅院,仿佛伫立在时光深处,安静年复一年,不侯春来,不忧秋去,等待的,唯有故人归。 而他推门而入,这青墙黑瓦,终见旧时人。 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谢厌偏过脑袋,轻声问剑无雪“你等了多少年?” 剑无雪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怔“忘记了。” 谢厌拖长语调一“啧”“看来并不太久,没让你忘记自己还在等人。” “你得很对。”剑无雪轻声道。 身旁之人却倏地折过身去,倒退着走了几步,正面朝他,道“那么久别重逢,我是否应该给你一个拥抱,并对你,‘我回来了’?” 这一句后,剑无雪神色瞬变,却见谢厌笑起来,幽幽道“放心吧,我才不会这么做。” 剑无雪不禁跟着笑,抬手揉了揉谢厌发顶,“你真是一点没变。” 谢厌并非未曾察觉他的笑容里有难以掩饰的失落,他打心底里不喜欢剑无雪流露出这般情绪,想什么,但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一个字,就被外头传来的叩门声给堵回去。 “是步回风。”剑无雪收敛表情,以神识查探过后,对谢厌道。 谢厌眸光一转“东华王朝第一个被封为异姓王之人,如今安定王府上的老祖宗?” 剑无雪点头“嗯。” “可以一见。”谢厌单手托着下巴,扫了眼宅邸内过于清净的景色,轻声道。 得到指示,剑无雪轻挥衣袖,解除院门上的禁制。 一人快步入门。他已不年轻,居于高位多年,更是练出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府中无人不敬他怕他,此刻却极不稳重,急得很,走路带风,懒得绕那曲折迂回的折廊,直接冒雪穿行庭院。 谢厌在廊下看他,只觉这人一路走来,将整个院子都带得热闹了。 “这位步回风,似乎有些意思。”谢厌不甚明显地弯了下眼,轻声对剑无雪道。 “嗯,他一直很有意思。”剑无雪道。 两人交谈间,步回风已来走进长廊,三下两下拍掉身上的雪,“诶,老大!” “去掉那个‘’字。”谢厌瞪他一眼。 “好吧老大。”步回风摊手一笑,“我们都是越活越老,你却不一样,如今的模样,看上去怪可爱的,真是令人羡慕。” “你不用羡慕。”谢厌勾起唇角,“我知一秘术,可返老还童,你可愿意一试?” 步回风讶然“还有这等好事?啧,不会是什么邪术吧!” 谢厌一正经道“当然不是。” 若旁人这般告诉步回风,现在估计早被骂跑了,但此话从谢厌口中出,便让步回风心生动摇,他犹豫片刻,试探性道“那你?” “其实很简单。”谢厌抬手一指,“你往东走三十里,一直走到河中心,随后自然下沉,过不了多久,就能成功了。” 步回风被气了个倒仰“老大,你这是让我去死!” 谢厌笑得戏谑“死后重新投胎,你母亲十月怀胎后,你就重回婴孩模样了。我只是提议,这样一个方法,愿不愿意试,不全在你吗?”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厚道。诶,杵在这干什么?进屋吧,外面多冷。”步回风翻了个白眼,边,边随手开了一扇门,将谢厌给推进去。 步回风自己是不冷的,他境界虽堪堪停留在玄冥境二层,百余年未曾突破,但到底是个修行者,根不受天气影响。他与剑无雪一样,习惯性地去照顾谢厌,纵使中间间隔数百年,依然下意识地做出从前的举动。 反手掩上门扉,隔了外界风雪,步回风个不停“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老大你终于回来,今日又恰逢我曾曾曾孙女出嫁——虽然人已经嫁走了,不过依旧是热闹的,晚上要去我那喝杯喜酒么?” 谢厌被推着往前,没有半丝犹豫“好。” 跟在他身旁的剑无雪挑了下眉,心里很明白这人是听见哪个字,才答应得这么爽快的。 步回风“那我将拂萝也叫来,她近日正巧带着徒弟,在中州采矿。” 谢厌点头“行。” “你一定也不记得拂萝是谁了。”步回风哈哈一笑,“她呢,是一位苦旅匠,三百年前时空裂缝重开,她并未回去。你和我和她,都是在神都学院认识的。” 步回风随手推开的这间屋子,正好是偏厅,陈设一应俱全,他毫不客气地拉开一张椅子,将谢厌按进去坐下,再将一大堆吃食摆上桌。其中一些是从安定王府上带来的,另一些是青城有名的特色。 剑无雪坐在谢厌身旁,帮他将东西从喜欢到不喜欢依次布好。 步回风不顾剑无雪嫌弃,在宅邸中和谢厌了一下午的话,期间不忘传信吩咐府上的人,在他的院子里布一张酒席,待得暮色四合,拉起谢厌便走。 剑无雪把步回风的爪子从谢厌身上拎开,又将谢厌捞到自己身侧,以自身将两人隔开。 不及剑无雪话,步回风便翻了个白眼“你连我的醋都吃?” “他连枕头的醋都吃。”谢厌一脸淡然。 步回风笑这都三百年了,不仅没有成长,反而变加厉。剑无雪懒得理他,牵着谢厌跨出大门,行入长街。 他们步行过去。 恰逢岁末,城中处处是年味,耳边声声爆竹响,家家新桃换旧符。谢厌此前遇见过十数次这般情形,但从未因之停下脚步。他从天地虚无缥缈处来,是红尘过客,可如今,却不由放慢了步伐。 他的手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握着,再往旁一些,是一个絮絮叨叨片刻不停的声音。 气氛很温暖惬意。 谢厌听着、感受着,目睹一个孩儿分明怕得要死,却还壮着胆去点燃炮仗,引线燃起的刹那,又捂住耳朵,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噼里啪啦的炸响中,他倏地笑起来,晃了晃剑无雪的手,道“过会儿我们也玩那个。” 剑无雪温声道“好”。 于是在步回风府上用过晚饭后,他们来到河边放鞭炮。拂萝也到了,身后跟这个徒弟,像缀了个尾巴。 风雪不歇,灯火蜿蜒不绝,河光映灯色,流淌一弯璀璨。谢厌霜色长发被风扬起,赤红衣衫遭吹得猎猎。 步回风一马当先,往河面上丢去几颗火炮,伴着接二连三的啪啦响声,忽的开口道“半月前,我悬剑山庄发了请帖,邀他们二庄主来参加今日的婚宴。” “都多少年过去了,天下局势早定,陆羡云还是不愿同你来往么?”接话之人是拂萝。 步回风得不咸不淡“他有他的坚持,外人不好强求。” 隔了好一会儿,拂萝轻声一“嗯”。 谢厌旁听着,挑了挑眉稍,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串百响的鞭炮,点上后甩到雪地中。 步回风见状,换上高兴表情加入。 两人在雪地上放了几串鞭炮,觉得有些不尽兴,便撺掇了拂萝的徒弟,让他在雪地里刨坑,接着把炮竹埋进去。但这俩混账家伙并不立刻点燃,而是招呼众人离开,等有同样来河边玩耍的人经过,才用元力点燃引线。 这方法,吓人一吓一个准,但两次三番后,就被剑无雪禁止了。 剑无雪望了眼天色,道句“时辰不早,我送他回去睡觉”,便提溜着人离开,余下三人互相瞪眼。 拂萝她徒弟也要早睡,于是河滩上只剩下了步回风。 谢厌处于幼年生长期,晚间又喝了些酒,听得“睡”这个字,当即来了困意。这一次,回到宅邸后,他没忘记把剑无雪拍在门外。 又有东西闯入睡梦,纷纷扰扰,像一场连绵的雨,水花四处飞溅,檐瓦青石,到处都一片冷光。 仍旧是抓不住这些久远之事,就像镜中月、水中花。 后半夜,谢厌醒了,撩开眼皮、拥被坐起,听得窗外有剑圣传来。 显然有人睡不着了,在练剑。 谢厌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拨开被褥,赤足下床。 将窗户支起,纷雪中的雨过天青色即刻映入眼帘。剑无雪执着那日哄骗他时的玄黑长剑,剑身上隐隐一抹青幽色泽流淌,起落之间,浩然剑光翩跹于庭院,像是倏然盛开的花。 谢厌打了个呵欠,眼睛慢慢睁开。 剑无雪所练,乃从前谢厌教他的《春江花月夜》,一套剑招从头走到尾,并不需要多久功夫,但他极其认真。 平递、斜刺、横斩,折身错步,手腕翻转,寒剑凛杀,惹得树影摇晃,积雪簌簌落。 谢厌注视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抓到了些从前的影子。他在剑无雪递出最后一招时隔空折来一根树枝,从窗户翻入院内,至剑无雪身前,斜里一挑,断枝撞上明寂初空。 “你使的这套剑法,我从前是不是练过。”谢厌轻弯桃花眼,慢条斯理道。 剑无雪垂眸凝视他,低声道“这是你师门的剑法,你曾教过我。” 谢厌仰了仰头,恍然大悟“哦,那你半夜不睡,在此地练剑,是故意的了?” “突生兴致。”剑无雪道。 “行吧,我勉强信你。看在今晚夜色很好的份上,还可以勉强陪你练练剑。” 剑无雪眼前一亮,谢厌却是话语一顿,他转动漂亮的眼珠子,将剑无雪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过幼年期,矮了你老长一截儿,你占据了优势,这不公平。” 剑无雪从没见过这样嚣张蛮横的幼年期,但他向来谢厌什么就是什么,因此毫不犹豫,把自己缩了一缩,变回少年模样。 “还有剑,你不会要让我用树枝和你打吧?”谢厌笑眯眯道。 剑无雪又取出垂虹天影,递到他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4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谢厌弯眼道了声“这还差不多”, 正欲开始, 却听剑无雪道“在练剑之前,你得先把鞋穿上。” 谢厌心道这算什么事,但剑无雪动作太快,根不给他反应,白眼还没翻完,就已被捞回房中。 剑无雪把谢厌摁进椅子里,转身去找被他随意蹬开的鞋。 红衣少年不安分地晃动两只脚丫子, 瞪着眼,目光追在剑无雪身上, 暗道莫非你还要亲手替我穿鞋? 他自是不信的, 熟料反转来得太快, 剑无雪不禁为他亲手穿鞋, 还是将他的脚捂热了, 才穿上。 谢厌觉得自己耳根有点烧, 待剑无雪松开握住他脚的手,登时从椅子里蹦出来, 在地板踩了两下,板着脸道“老管家,用不用再披条披风、裹件大氅, 以免我被吹出病?” 完全是一副不耐烦模样。 “这些倒不必。”剑无雪起身,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 “哦?是吗?那便——看招!”谢厌拖长语调, 言罢手腕翻转, 扬剑攻向剑无雪。 他这一招, 走得颇无章法,但凭着天生的锐意,竟是把剑无雪逼得退了一步。见状,谢厌抓住机会,一进再进。 霎时之间,至阴之气在屋室内荡开,如瀑垂坠的霜发扬起,赤红衣袂翻飞,谢厌眼皮一撩,望向剑无雪的眼神里,含着三分得逞的笑意。 剑无雪回视谢厌的目光,格住他蛮横的一剑,继而沉下力道,将谢厌此剑拨回去。 几乎是同时,谢厌察觉到他与剑无雪之间的差距——不在气势上,不在真元上,而是差在对剑招的理解与变通上。 他可以凭着一股冲劲儿、凭着先天优势打退剑无雪,但论起招数,败得彻底。 谢厌不禁有些懊恼。 剑无雪很快出了第二招,是剑术中最基的起手招式,剑上不附真元,跟敛去所有凛寒之意,缓慢向下斜划,仿佛是三四月里,拂过绿柳的一袭春风。 谢厌提剑应对,剑无雪转势而上,谢厌亦跟着变招。如是几次后,谢厌看穿剑无雪的意图,挑起眉梢“哦”了声,错步旋身,挽出一道剑花,长剑斜递而上。 垂虹天影与明寂初空相撞于半空,当啷脆响中,流苏轻晃。 “多谢剑圣大人指教。”谢厌弯起眉眼,轻声道,话毕抽剑后退三尺距离,气势急转,一招虚晃,跟着移动身位,闪至剑无雪身后。 剑就要落下,却见青色衣袂在虚空中划过一抹圆弧,剑无雪旋身避开。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斜斜上扬,剑招将谢厌带向屋外,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剑无雪问“这几日,你我鲜少分开,你是如何知晓我这一层身份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谢厌微微眯眼,不肯多言,拆解剑无雪一记横斩后,偏转话锋“我坠子,你把引出来,是害怕我将你房子给拆了?” 剑无雪平静道“若你将房间拆了,便只能睡我的房间了。”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睡觉。”谢厌声音轻飘飘的,语气浑不在意,出剑却是一次比一次快。 谢厌将方才剑无雪引导他使出的连贯了起来,点、刺、撩、劈、斩,一招紧接一招,在雪夜里划出雪亮光弧。明灭起落,旋舞纷飞,一时间,教人难辨剑光雪光。 剑无雪换回自己的剑法,同他拆招过招,道“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一式——春。” 谢厌没忍住笑起来“谁起的招式名?下一式是不是叫‘花’?” 剑无雪道“你师父。此剑法共五式,分别为‘春’、‘江’、‘花’、‘月’、‘夜’。” 谢厌不由感慨“还真是随性。” 这话令对面的剑无雪眼角一抽“你不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谢厌相当不赞同,在剑锋相撞的清越声中板起脸,严肃道“谁的,我这个人,相当认真。” 剑无雪瘫着脸,平平一“哦”。 话语之间,一式已毕,两人从缠战到分离,谢厌飞掠后退,于一棵老树下定,挽了个剑花后,流利自然地立剑身侧,轻轻呼出一口气。 剑无雪在丈许远的地方凝视他,看那口被他呵出的白气幽幽上浮,掠过鼻梁,滑过眉骨,收尾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要继续吗?”剑无雪轻声问。 “当然。”谢厌弯起眼睛,笑容恣意,“不过——你不用出手,我自己来。” 剑无雪道“好”,一路退至长廊。 堆雪的枇杷树下,谢厌闭上双眼,在漫漫风雪中抬起素白的手,凭着该埋藏在深处、埋葬在久远前的某些感觉,挥剑而出。 初时,他的剑招走得并不顺畅,做出一个动作后,往往要思考几息,才能进行下一个,偶然间,还会停滞许久,每每遇上这种情形,他不得不落下剑刃、退回开始,重新来过。 完整地演练出《春江花月夜》第二式,便费去了大半个时辰。谢厌身上沾满了雪,连眉峰都白了。 剑无雪走出长廊,将谢厌裹进披风里,低声哄他“今日到此为止,先睡一会儿,白天再继续。” 谢厌累极了,破天荒地没反驳。松懈之后,更是困极,点了点头后,竟然往前一栽,额头抵住剑无雪额头,便睡着了。剑无雪替谢厌收好垂虹天影,心翼翼把人抱回床上。 从前,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谢厌总会在睡前点一支香。那一年谢厌走后,这个习惯,就成了剑无雪的习惯。 方才进谢厌的卧房,来匆匆去匆匆,未曾分心注意,此时此刻,剑无雪才发现角落的香炉里,香已燃过半截。 剑无雪离开的脚步一顿,待得回神,已至香炉前。他凝视香炉上袅袅升腾的烟雾,一时间有些痴了。 他心底倏然生出一种三生有幸之感,自己竟能得上苍垂青,重遇谢厌,见证他少年时的恣意张狂,陪他从年少到年长。 在此处了会儿,剑无雪回到谢厌床前,帮他把踢掉的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掉鞋袜外衫,钻了进去。 反正宅邸外面有结界,谢厌无法一脚将他踹出去;反正谢厌是亲近他的,而且自己遵照谢厌指示,将模样变回了少年时候,他定会觉得自己顺眼许多。 剑无雪如是想着,轻手轻脚将谢厌按进自己怀里。 这一想法,直接酿成第二日步回风提溜着两个机关百灵鸟上门来找谢厌玩耍时,剑无雪顶着两眼青紫来开门的惨案。 “剑雪怎么缩回去了?还有,老大,他脸上的伤,是你打的吧?”见证者步回风十分惊讶。 但无人回应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几日,谢厌一直待在宅院里研究剑法,他忆起整套《春江花月夜》那天,正好到了除夕。 安定王府上运了一堆优质食材过来,并附赠一个厨子,到的时候,剑无雪恰巧回东风一梦遥为谢厌取东西,不在宅邸。 谢厌笑眯眯地将食材和厨子迎进门,并打算给剑无雪一个惊喜。 他将这位来自安定王府的张姓厨师带到厨房后,并未急着离去,而是从箩筐里拿出两个白萝卜,一手捧着一个,意味深长道“张师傅是吧?今日你不用忙,你只要在一旁指点我就是了。” 张师傅不明就里,但府上管家再三吩咐过他一定要尊敬宅院中这位红衣少年,便道了声“是”。 谢厌问“那么萝卜适合做什么菜?” 张师傅“可炒,可炖,可红烧,可为主菜,可做辅料。” 谢厌拖长调子一“哦”,“还能腌成了当咸菜,是吧?” 张师傅“是。” “既然用途这么广,那我们今日便不用它了。”谢厌满脸嫌弃,完两手一抬,将萝卜抛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随后,他提溜起一块排骨“做香辣排骨。” 张师傅“是。” 谢厌又拎出来一条鲫鱼“麻辣鱼块。” 张师傅“是。” 他拿出牛肉“泡椒牛肉丝。” 张师傅“是。” 谢厌“水煮肉片。” 这一回,张师傅没有点头道“是”,他“……谢公子,都是麻辣的,对身体不太好吧?” 谢厌弯起眼睛,笑得人畜无害“修行之人,不在乎这些。再了,今日又不需你动手,就算有人吃坏了肚子,也怪不到你身上。” “是……”张师傅紧张地抹了把额上冷汗。 谢厌选好食材后,在张师傅的指点下开始动手操作。 他虽然长得好看,剑术超凡,多数事情一点就通,可到底无甚厨艺天赋,但凡有菜下锅,必定糊成一团黑。偏生这人还越挫越勇、屡败屡战,待得剑无雪从东风一梦遥回来,见到的竟是宅院西侧浓烟滚滚的场景。 幸好宅院有结界罩着,否则街上邻里瞧见,指不定会急匆匆赶来扑火。 剑无雪火急火燎御风过去,正打算推门,却听得厨房内传来一个平静到了极点声音“有我在呢,你怕什么?烧不起来的。来,告诉我,现在该放油还是水?” 厨房内另一个人声线颤抖“是,是,是,谢公子,现在不放油也不放水,这道菜是干烧的,这个时候该起锅了。” 原来是在学做饭。剑无雪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去,但片刻过后,又蹙起眉。 好好的学什么做饭? 学做饭也就算了,做什么跟别人学? 思及此,剑无雪啪的一声推开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5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厨房已然是面目全非, 锅、碗、瓢、盆俨然成了同一个颜色,但又有所不同, 黑得层次丰富。 至于食材——无论是从安定王府上新运来的, 还是储存在此的, 都被谢厌这一双奇巧无比的手变成了一些摆放在盘中的焦黑之物, 连最不受待见的萝卜都没逃过。 剑无雪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扯起的唇角抿平。 谢厌在一团杂乱之中, 红衣烈烈如火,皮肤素白如瓷, 与旁边立着的、差点被熏熟的张厨师形成鲜明对比。他正将一坨完全看不出是何物的东西盛入盘中, 余光瞥见剑无雪闯入,歪头轻轻一笑“你回来了。” 接着将手里的瓷盘往前一递,又道“尝尝看?” “不如让你身旁这位师父带回去,给步回风品尝。”剑无雪握住谢厌的手, 将瓷盘推向旁边,真诚道。 “剑雪, 你在嫌弃我的手艺?”谢厌眯了眯眼睛,嘴角挑起, 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很浓。 剑无雪“……” 谢厌冷冷哼笑“话!” 剑无雪隔了片刻才道“……不敢。” 谢厌眼里就快消失的冷笑再度浮现“哦?原来不是不嫌弃, 而是不敢嫌弃。” 剑无雪赶紧摇头, 并坚定道“我不嫌弃。” 听得此言, 谢厌往前半步, 把瓷盘推到剑无雪胸前“那你吃啊, 我精心为你准备的。” 剑无雪斟酌一番语句“首先, 你应该告诉我这盘‘菜’是什么。” 谢厌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么?这是干烧鱼块。” 行吧,你干烧鱼块就是干烧鱼块。 剑无雪垂下眼眸,从旁抽出一双勉强能用的筷子,掸了掸其上的焦灰,夹起其中一块。 谢厌目不转睛盯着剑无雪,看他筷子缓慢举起,缓慢送入唇边。但——他终是没狠下这个心,在剑无雪张开嘴的时候,“诶”了声。 “你先前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把这些精心准备的菜肴送给步回风吧。”谢厌按着剑无雪的手,把鱼块放回盘里,低声道。 剑无雪平平一“啧”“这不是你特意给我做的东西吗?” “刚才是,现在不是了。”完,谢厌掏出两个食盒,从桌案上一字排开的、精心准备的“菜品”中挑了几样装进去,递给张厨师。末了,还笑眯眯对人家道“辛苦你了。” 张厨师步伐战战兢兢,似乎既不敢推拒谢厌的要求,又不愿带着此等物事去面对步回风。 剑无雪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一声,往房间抛出一个清洁术,四下的凌乱与焦痕瞬间消失,厨房重归先前整洁干净的模样。 谢厌挪动步伐,从与剑无雪面对面改为同他并肩而,不过下一刻,又往旁挪了挪。待得两人间有了一段距离,他道“那……我们晚上吃什么?”话声音很低,仔细听,能听出些微心虚来。 剑无雪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抓住谢厌的手,扣住他的五指,把人拉回身侧“食材都被你败光了。” “我没有瞎,看得见。”谢厌撇着唇轻声。 “所以这里没得吃了。”剑无雪道,他不仅如是,还拉着谢厌在厨房转了一圈,确保这人看清楚每一个角落。 “嗯哼。”谢厌没好气地从鼻腔里发出个短音节,“但我们可以出去采买。” “今日是除夕,集市不开张,无法采购新的。”剑无雪笑答。 谢厌敛下眸光“哦,似乎是如此的,但我们可以问安定王府要。” 剑无雪低声道“王府的人也要过年。” 静了几息,谢厌有了新思路“去问隔壁邻居借。” 剑无雪“大过年的,怎能如此叨扰不相熟的人?” 谢厌终于怒了,翻了个白眼,转到剑无雪身前,抱着手臂,没好气道“你不会是想让我自己种吧?” 剑无雪眉眼带笑“我怎么舍得让你亲自下田?” 谢厌“啧。” “宅院里是没得吃了,但你莫忘了,我才回了一趟东风一梦遥。”剑无雪佯装无奈模样,叹着气摊开手。 “你那是我的地方。”谢厌瞪着对面之人,“难不成,那是什么食物库?” “你想多了,我闲来无事时,曾做了一些可以放置数年的吃食,方才一并带过来了。”剑无雪道,“不过尚需处理一番,才能吃。” 谢厌拖长语调,了句“原来如此”,又道那你弄饭,我去练剑。 剑无雪扬起眉梢“嗯?你不继续学做饭了吗?” “……不了,君子远庖厨!”一想起方才的杰作,谢厌便有些气馁,饶是刻意抬高音量以虚张声势,回答的语气仍透出几分失落。 ——并且完就走,大有一副从此再不踏入此地的架势。这模样逗得剑无雪又笑起来。 天色已旧。 今日天公作美,是个难得的晴日,恰此时,夕阳照遥遥雪峰,染出幽幽醉红。谢厌目睹此景,心绪一动,即兴做起剑法。 剑尖上挑,左足回踏,折身时下压剑刃,变招为刺,停顿片刻,再度旋身,手腕翻转间,斜里上撩。 飒然又潇潇,张扬又浩浩,夕阳映入长剑,光芒流淌,似要与谢厌身上那烈烈燃烧着的红融为一体。 这一剑,像是画笔舞不开的惊鸿,落于积满雪的庭院里,带起寒而不凛的风,恣意且从容。 “这一招,想以何为名?”剑无雪不知何时来到一旁,认真望着他每一个动作,于谢厌此招落定时出声。 谢厌偏头望向雪峰,轻轻吐出两个字“醉红。” 恰在这时,“叩叩”的敲门声从外面传来——是那种既能提醒院中人,又不失礼貌的节奏与力度。谢厌探出神识,发现来者并非人,而是一匹送信的飞马。 “我去取信,你回厨房把火看好,今夜的菜不能再出岔子。”谢厌收起剑,边,边拔腿往外走。 剑无雪听话地回去厨房,往火堆里加了根柴。 谢厌眨眼便至宅院门口,从飞马口中取走信件,折身返回之前,还不忘从鸿蒙戒里抓出把灵草喂给它。 信上没写“剑无雪亲启”,见此,谢厌毫不客气将之拆开。信纸只有薄薄一张,字迹也只有寥寥四五行。前两行问候谢厌如今情形,最后两行问道“那厮服下丹药与否?记忆可曾恢复,身体可有不适?” 看来剑无雪那家伙早已做好了强行令他恢复记忆的准备,可为什么没动手?真打起来,他可能占不了多少上风。莫不是有别的阴谋? 谢厌眉梢轻挑,脚下步伐加快,跨进厨房,待剑无雪转过身来,啪的一声将信拍在他脑门上,并问出心中所想。 剑无雪取下信纸一观,却是沉默。 “喂,你怎么不话?”谢厌抱着手臂,凉幽幽瞪向剑无雪。 对面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开始蔓延。寒风自半开的窗户涌入,拨动灶上腾起的白雾,宽敞明亮的厨房内,柴火声噼啪,沸水声汩汩,闲适温暖,又无端落寞。 谢厌没催促,约莫过了半刻钟,剑无雪才道“一开始,我难受于你不记得我、一个劲儿赶我走。那时,我的确想过让你服下丹药。现在,我却觉得你不记得了,也挺好。有些事情,你记起了会难过,便不如不再记起。” 谢厌眸眼一转“便是如此,你打消了让我吃药的念头?” 剑无雪点头“嗯。” “剑无雪,你可曾想过,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无论是否记起,决定都该由我自己来做。”谢厌偏开头,一声轻哼。 “你愿意记起从前的事情?”剑无雪面上浮现惊讶。 “这就不用你管了,把丹药给我。”谢厌凶巴巴朝剑无雪伸出手。 他对面的人抿了抿唇,有几分犹豫。 “给我。”谢厌将手往上抬了抬,扬起下巴,重复道。 剑无雪不得不取出那日晏珣给他送来的丹药,并道“若你打算记起从前之事,服下丹药之前,一定要告诉我。” “万一我哪天想给你个惊喜呢?”谢厌一把抓过剑无雪手中瓷瓶,收入自己的鸿蒙戒里,随后拨动剑无雪肩膀,把他推回灶台前。 剑无雪背对着他,他表情放松了些,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顺便转移了话题“写信的晏珣是谁?” “上林谷谷主,那枚能让你恢复记忆的丹药,便是他炼制出的。他与你,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剑无雪答。 “辰州上林谷?”谢厌歪了歪头。 “正是。”剑无雪道。 “还挺巧。”谢厌神色微动,“我正好打算过些日子,便往西南走上一遭。” 闻得此言,剑无雪立时回头“去西南做何?” 谢厌答得含糊“唔……有个人要出现了,我想去看一看。” 剑无雪问什么人,谢厌却卖起了关子,见到了再告诉你。完便溜了,独留剑无雪一人在洁净齐整的厨房里不高兴。 入了夜,城中渐渐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原是象征喜庆和乐的声音,但谢厌嫌弃太吵,用过晚饭后,便跑去了他院子后的温泉处。 他没有禁止剑无雪跟过来,却也不准剑无雪下水,于是剑无雪只能顶着少年时期的模样,坐在温泉边上,替谢厌搓背。 略微单薄的肩背,雪白的,仿佛一碰就会留下红印。 剑无雪有些不敢去看,眼神投向温泉的水面。 那人却不乖乖被搓,而是又出言逗笑“剑雪,可曾有人夸过你,这推拿水平,赶得上专精于此的师傅了。” “我没这样伺候过别人,谈何被人夸?”剑无雪低声道。 谢厌晃着腿笑道“那我来夸你吧,我们坠子的推拿手法,堪称一流。” 剑无雪眉梢轻轻一动,安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谢厌让剑无雪停下来,往前挪了几步,滑入水中。便是此时,无数烟花升空,轰然绽放,在夜幕里勾勒出婉转弧度,色泽斑斓。 谢厌仰起头,眼眸中揉碎那些光影,绚烂无双。 “剑雪。”谢厌抬手拨动水面,偏过脑袋,轻轻唤了声。 剑无雪低声回应“嗯”。 谢厌抬手一指天幕“我们一会儿也去放烟花吧。” 剑无雪自然道“好”。 “不过,这会儿还有店铺卖么?”谢厌心念一转,想起傍晚时的事情,发出此问。从前他独身一人,不过年节,更不会有放烟火的心思,便不太注意去记这些事。 “无妨,我会做。” 谢厌眼前一亮,来了兴趣“真的么——那你,该怎样做?” “制筒结木,填塞磺硝,再以丹砂、青金着色。”剑无雪未经半分犹豫,得流利自然。 谢厌单手托着下巴,一番思后,道“似乎不像胡。” 剑无雪低声道“自然有理有据。” 谢厌眯起眼睛笑了笑,边回身看向剑无雪,边在水中拨了几下水花,而后抬起手臂、离开水中。瘦长的一截儿,犹自带着润泽的水光和依稀的温泉雾气,更显得质地如上好的白玉。 他坏心地用手指勾住剑无雪衣角,将其一点点扯进水里,但表情全然不是使坏的模样,端的是认真十分“我,剑坠,你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剑无雪思片刻,答“不会在炒菜的时候把锅烧糊。” 话音一落,谢厌便要发怒,却见剑无雪以迅雷不及之势,伸手将他一捞,再用干净衣裳一裹,抱着他离开温泉。 越过圆月门时,道“走了,去做烟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6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谢厌与剑无雪离开青城那日, 恰逢立春。 风散流云,日光如碎金, 滑过初生新芽的柳梢,掠过道旁半没马蹄的浅草,淌入波澜微起的湖面, 照湖光清透。 步回风从宅院相送至城郊山野, 眼神分外不舍。“老大, 剑雪, 过些日子再来玩啊。”他垂着眼眸,低声道。 他在修行上无甚天赋,拼尽全力,不过玄冥境。入不了陆地神仙境界, 寿命顶破天, 能有三四百年。在芸芸众生、万千蝼蚁之间,这已不算短, 但谢厌离开的时间太长, 他们再相逢,他的年岁已到尽头。 唯叹相聚太短暂。 谢厌听懂了步回风的意思, 弯起眉眼轻轻一笑,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就到这里吧, 不必再送。”言罢, 抬手挥了挥, 同剑无雪一道转身, 并肩行远。 春始至, 四野景色尚且荒芜,却是因了难得晴好,出城踏青之人络绎不绝。步回风在这样萧的热闹中立,身旁的湖面涟漪散了又起,许久后,落下一声笑叹。 谢厌与剑无雪一路走走停停,待到中州与辰州交界的地方,时间已过正月。 雷鸣惊蛰虫,丝雨润春花,目之所及,焕然一新。 春意浓,酒香醉春风。 谢厌扛着他未出鞘的垂虹天影剑,走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肆面前。 话里都是这般写的,但凡初出江湖的侠客,总能在这样的酒肆里,遇见可以拔刀相助的事情。 谢厌极向往这样的江湖情节,在此地了一会儿,打算等剑无雪跟上来后,一道进去。但等了许久,都不见剑无雪身影,他不得不偏头回望。 ——定眼一瞧,那人竟在三丈外的老榕树下,动也不动。 剑无雪的意思很明显,并不允许谢厌喝酒。谢厌冲他眯了下眼睛,虽不言语,但威胁味道很浓。 两人无声对视,目光你来我往,数度交战后,谢厌偏头冷哼,并从鸿蒙戒里摸出一张传送符。 剑无雪率先投降,走过来,沉声道“三杯。” 他的脸一如既往瘫着,看不太出喜怒,但谢厌从这人略有闪烁的眸底瞧出几许无奈。这使得谢厌又一次撇开脸,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 “三杯就三杯。” 随后轻飘飘丢下这样一句,扛着剑走入酒肆。 这家酒肆地方不大,店内陈设,不过一个月台,三张方桌,旁的地方都用来堆酒,好在光线充足,不然会显得分外逼仄。 此时并无客人,谢厌挑了最靠门的那张椅子,坐下后边理衣袖,边扫视挂在墙上的木牌,都是些常见的便宜酒,他挑来挑去,最后告诉店家,上三坛杏花酒。 “三杯嘛,又没多大的杯子,我以坛为杯,并无不妥。”谢厌弯起好看的桃花眼,对逆光在门口的人,幽幽笑道。 听得此般言语,剑无雪气得脸都绿了。 “剑雪,人生无常呐。”谢厌拉长语调,故作宽慰语气。 剑无雪不言,只拿目光瞪他。 红衣少年坐得端正,半边身子沐在微斜的阳光里,垂在身后的发被镀上一层耀金。在剑无雪无言的注视下,他缓慢弯起漂亮的眼眸,鸦黑的眼睫上幽光流淌,唇畔笑意轻柔“我并非气之人,这三坛酒,可分你一坛。” 剑无雪又瞪了谢厌半晌,才开口“我记得某些人的酒量,只有半坛。” “酒量都是喝出来的。”谢厌竖起食指,边晃动边摇头,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态,“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喝半坛便醉,那是月余前的事情,如今的我,已经过一番历练,现在酒量差不多有一坛半。” 他对面的人语气渐渐转凉,“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偷偷喝酒了?” 谢厌平平一“啧”“因为喝酒时你不在,就叫偷偷喝了?” 剑无雪点头“嗯。” 谢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呵,强词夺理。” 剑无雪望定他,严肃道“这是事实。” 谢厌身子一歪,靠上墙壁,抱着手臂,扬起下巴,冷哼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两人争论之间,店家端酒上桌,三坛杏花酒在桌上一字排开,他笑着做起和事佬“这酒嘛,自然是越喝越能喝,但喝得太多,于身体无益,做长兄的顾及弟,是理所应当。但是啊,据我多年经验,像兄弟你这样,用强硬态度阻止你弟弟喝酒,往往会造成反效果,不如徐徐图之,慢慢引导。” 谢厌一脸赞同“对,店家得在理,教育孩,当徐徐图之、慢慢引导,比如我爱喝酒,你不能全面禁止,该每日定时给我一坛酒,这样你开心,我也开心。” 剑无雪“……” “少年,你可真会话。”店家先笑着望向谢厌,继而将目光投向剑无雪,“对,就是要这样,弟弟爱吃的东西,一次不能给多了,却也不能给太少……另外,客官,我们店还有下酒的油酥花生,要来一盘吗?” 谢厌手指在手臂上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目光眨也不眨看着剑无雪,轻声对店家道“自然是可以的,我不仅要一盘,还要俩。劳烦店家,给我和我‘哥哥’一人一盘。” 店家连声道“是”,剑无雪听得不耐烦,板着脸丢了一锭银子过去,并道“不用找了”。店家接过,眉开眼笑地了句“客官请稍候”,大步走回后厨,让伙计快些酥两盘花生米。 此地终于清静,剑无雪拔掉一坛杏花酒的酒塞,从鸿蒙戒里取出两只光泽莹润的瓷碗,满满倒了两碗,其中之一推给谢厌。 “幼年期。”他沉着声线,从后槽牙里挤出三个字。 “哥哥——无妨的。”谢厌重音咬在某两个字上,笑得很是不以为然,“我并非人族,酒再伤身,我喝再多,都不会怎么样。” “不许叫我哥哥。”剑无雪黑着脸,语气极为不爽,“酒喝多了,你会胃疼。” 谢厌眼眸一转,直起上半身,慢条斯理伸了个懒腰“你的是以前,现在才不会。” 剑无雪凉丝丝瞥他一眼“真是身体好了,便可劲儿作?” “这叫江湖快意。”谢厌得理所当然。 “算了……不予你争论这个,反正喝伤了胃,疼的人是你。”剑无雪敛下眸光,抿了抿唇,闷声道。 “不会的,只要不伤及根,无论什么伤病,我都能极快恢复。”谢厌得轻描淡写,并竖起左手食指,到剑无雪眼前晃了两下,“你看,一刻钟前,我不心被剑刃划伤手指,但现在已全然愈合,根瞧不见伤痕。” 剑无雪的神色复杂至极,但至此一瞬,下一瞬,即恢复先前神色,一张脸板得冷硬“纵使你愈合能力极强,但你亦会受伤,会生病,会痛。” 桌子底下,谢厌晃了晃腿,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去桌子另一边,与剑无雪的轻轻一碰,放软语调,轻声道“无雪哥哥,我们一起喝呀。” “不要以为你还在幼年期,就可以肆意撒娇。”剑无雪表情瘫得更为厉害,但无论是对面那人的表情,抑或语调,都具有极大杀伤力,不及谢厌再什么,自己先败下阵来。 剑无雪放松挺直的背,挫败地叹息一声,道“算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吧,反正喝醉了会自己睡过去,还算乖巧。” 谢厌弯起眼睛,轻笑出声。 这家店铺虽然简陋,酒香更是有些刺鼻,但杏花酒的味道意外不错。谢厌抿了一口后,赞许一笑,将整碗慢慢饮尽。 剑无雪陪他一起喝,尽量将饮酒的速度保持相同,谢厌一碗,他一碗。 不多时,厨房里的伙计将酥好的两盘花生米端上来,谢厌刚好放下碗,抬眸一扫这位伙计模样,微微一怔,旋即道“巧了。” 这位伙计年纪不大,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唇红齿白、五官清秀,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眼前遮了条黑布。 ——但从他的行为来看,并非眼盲之人。 “什么巧了,莫非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剑无雪眸光一凛,低声问道。 谢厌笑笑,没话,右手手指快速在桌畔一敲,以迅雷不及之势起身,抓住这个伙计左手手腕。 剑无雪心中警铃大作。 伙计下意识后退,想将自己手腕从谢厌手里抽走。谢厌抬起空闲的左手,在对方肩头一按,按得他跌坐在桌旁的长凳上,不得动弹。 谢厌充耳不闻伙计的愤怒言辞,探过一番脉象,挑起眉梢,问他“你是被雇来此地做工,还是卖身于酒肆老板了?” 伙计拧着眉,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路过此地,打算送你去该去的地方。”谢厌不咸不淡道。 “阿厌。”闻得此言,剑无雪嚯然起身,沉下眸光,“放开他。”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他?这人现在弱得很,若非天命在身,早就昏了。”谢厌颇为不解地看了剑无雪一眼,又偏头朝另一处扬扬下巴,“喏,你看看店家,在月台后睡得跟猪似的。” 剑无雪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我不是这个。” “哎,那你先坐下。”谢厌朝剑无雪挑了下眉,继而扭回脑袋,重新看向这个做油酥花生的伙计,道“若你被雇来此,便结了工钱跟我走;若是是卖身给他的奴仆,我会帮你赎身。”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伙计冷笑道,若非被谢厌禁锢住,大抵要当场跳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兀的从酒肆外传来“因为属于你这个人的人生已经到了头,接下来,你该承接我的命运了。”这声音低润微哑,像是沉了多年的酒。 谢厌循声而望,见得来者一袭紫衣,懒洋洋倚在酒肆门口的老树下,手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那手白得有些过分,透出些微苍青,约莫是鲜少见光的缘故,他屈起的几根手指上,戴有薄金卷成的护甲。 “谢厌,我们又见面了。”来者的目光从伙计移到谢厌身上,对上他的视线,勾唇一笑。 谢厌深深凝视这人眼睛,望进他眼底,探得某些东西后,道“原来是这一任的夜行者。早知你会来寻你的继承人,我便不必多此一举。” 来者却是咦了一声,旋即将目光投向剑无雪,问“他没恢复记忆,你没给他吃药?” 剑无雪答并未,又向谢厌道,这人叫最千秋,四大名楼之一仙楼的主人,“江天一色”拍卖所的老板。 谢厌平平一“哦”,把摁鸡似的摁住的酒肆伙计丢给最千秋。 最千秋单手接过伙计,并干脆利落地把人劈晕,随即半眯起眼,仔细打量谢厌一番。 谢厌任他看,尔后,见得最千秋慢条斯理抽了一口烟,轻声道,“不记得也好。不过,虽然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但你当初托付给我的事,除了最后一件,旁的我都做到了。” “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事?”谢厌眉心不自觉一蹙。 “帮你把墓碑立在东风一梦遥,立在你师父他们身旁。”最千秋偏了一下头,轻声笑答,“至于为什么没做到,你问旁边的剑无雪去。” 话毕,他拖着酒肆伙计转身,逆着明亮得有些虚化的阳光,背对谢厌挥了挥手。 这一瞬间,谢厌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但太快了,稍纵即逝,他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终是朝着最千秋的方向踏出一步,问“最千秋,你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做的?” 最千秋手里的烟枪上下轻晃,幽幽青烟在虚空里残留深弧,声音却轻,答得干脆“没有。” “如此。”谢厌停下脚步,极为缓慢地颤了一下眼睫,“那就……再见了。” 树下的紫衣人没回头,但谢厌知道,他笑了一下。 谢厌就这般在酒肆中,在桌边,在那三坛杏花酒旁,看虚空光线倏地波动,最千秋带着就酒肆伙计消失于原地。 剑无雪凝望谢厌。他神色变了又变,但尚未来得及问,谢厌便自顾自开口“那位最千秋,和方才那伙计,都是夜行者。你知道夜行者吗?便是那位长眠于虚无中的父神的眼睛,夜行于风,眼观尘世。 他们通彻星算卜筮,知晓前尘,预算未来,是父神留给世间的最后一道守护。夜行者代代相传,新人出现,便代表旧的那位,从此离去。” 他的声音轻极,语速缓极,就像无风时候,逐渐在半空中消失的烟雾。 “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微怔之后,剑无雪敛下眸光,绕过方桌,握住谢厌垂在身侧的手。 “这是他们的宿命。当夜行者血脉觉醒之时,便已知晓此真相。”着,谢厌勾了一下唇,旋即侧过身去,抬手戳上剑无雪手臂,换了种语气,问“剑雪,方才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开始紧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章 风雨夜归客 第107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剑无雪倾身抱住谢厌。 不是将他按入怀中的那种抱,而是一手环住肩膀, 一手扣紧腰际, 额头抵上他的肩窝。以如此的姿势静默片刻, 才低声道“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谢厌眯了下眼, 并不相信此言,“若没什么,你为何流露出那般神情?” 剑无雪抿唇不答。 酒肆外,碎金般的光屑在风中轻旋, 留恋过山茶花的娇艳,又去寻海棠的妩媚,更远的地方, 桃红渐深, 春意芳雅。 酒肆内, 日光将不大的空间切割为明暗两个部分,剑无雪恰在阴影之中,唯有抵住谢厌肩膀的脑袋,被明耀光华所笼罩。 他是不高兴的, 心里藏着许多念头, 却不肯一一道个明白。 谢厌想起那颗被丢进鸿蒙戒深处的、可以恢复记忆的丹药。 这些日子以来, 遇见的所有故人, 皆不在意他是否能记起他们、是否能出旧时事, 他们都“这样也好”。但到底——好在哪里呢? 大抵只有他一人会觉得好, 因为过往有太多苦痛。 那些往事, 记不起来, 便可看做未曾发生过。他无须承受痛楚,无须承担罪孽。 把从前看做烟尘,让它消逝在时光的长河中,这样真的正确吗?那些他人都不愿提及,不约而同保守的曾经,真的可以不记起来吗? 谢厌在心底问自己。 春日风送幽香,一时之间,他思不出答案。 风从门外吹进来,掀动剑无雪雨过天青色的衣角,上下翻飞,在尘埃四旋的日光中拉出沉静弧度。高束的马尾亦被扬起,谢厌目光追过去,良久后,抬手捉住其中一绺,指尖缓慢勾卷。 他轻声道“好吧,没什么。” 倏尔一扫桌上未喝完的三坛酒,又道“我们不待在这里了,把杏花酒带上,路上再喝。” 剑无雪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这里有杏花酒。” 谢厌缓慢一叹,语重心长“剑雪,不同的人酿出的酒,味道是不同的。” 他对面的人蹙了下眉,并眨眼,眼睫在他皮肤上扫过,弄得他有些痒。就在谢厌想挪一下的时候,听得剑无雪声音响起“这酒味道并不好。” 语气仍是闷闷的。 “好吧,既然你不愿带,我们便不带。”谢厌难得温和,完松开剑无雪的头发,拉起他的一只手,和他一道踏出酒肆门槛。 酒招旗仍在飘动,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又过一月,终至上林。 此门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深藏于群山之中,河流蜿蜒穿行,气候温暖湿润,生长有数百种药材。三月里,缓坡上处处可见绚烂山花,再往上看去,青林莽莽,风涌绿浪。 从入谷开始,便不时能够看见一些提锄头、挎竹篮、背背篼的上林谷弟子,缓步行于丛林间,寻觅所需药材。谢厌由剑无雪带着,凭一块长老腰牌,畅通无阻来到掌门居所前。 “一路行来,气氛逐渐凝重,直至此地,更是凝肃至极。我敢打包票,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在抬手敲门前,谢厌挑了下眉梢,轻声道。 剑无雪深以为然,提议道“不如先去另一处地方,过些时辰,再来找晏珣。” 谢厌自然道“好”,熟料话音未落尽,面前的门自发开了。 ——哦,并非自发,而是正厅里某个人隔空打开的。 剑无雪抬眸一扫,但见厅堂之内,上林谷长老齐聚于此,呈包围之势,将自家谷主困在里面。 “我,你们终于来了!来了就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快,来——”晏珣抱着脑袋蹲在椅子里,猛然拂袖打开门后,一下跳上地面,激动往门外而行,可目光触及剑无雪时,突然卡了壳,顿了好几息,才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又一扫他身旁的红衣少年,晏珣脑子转了过来,两手一合拍响巴掌,道“原来如此。” 晏珣三步两步走到门口,抓住谢厌手臂,将人扯进来,并把他推到自己身前,当做挡箭牌“啊——不管了!来来来,你们快帮帮我,这群老东西闲来无事,竟催我成亲!” 谢厌面上并无慌乱,他神情自若地扫了在场众人一圈,问“都给你安排了哪些人?” 晏珣晃了晃他“你不用问这个,你只需要让他们打消让我成亲的念头就行了!” “谷主,明月坊的明霜仙子,无论样貌还是脾性,都是极好的,乃谷主夫人的上上之选。” “依我之见,南疆的流孤月,比明月坊之人更适合嫁入我上林谷。南疆以巫医著名,我上林更是以医术见长于江湖,两相联合,可……” “上林谷虽不位于中原,但衣食习俗与中原相仿,南疆的人过来,恐怕不适应,我看啊,还是观山剑阁那位……” 上林谷的长老们根不给谢厌开口机会,你一句我争一语,不断打断他人言论、使劲陈述自己的意见,致使这清雅别致的厅堂,热闹得像是在卖菜。 谢厌听得津津有味,捡了张椅子坐下,顺便还掏出把瓜子,窸窸窣窣嗑起来。待诸位长老争完一轮,他将剩下的半把瓜子递给晏珣,问“要来点吗?” 晏珣气得翻了个白眼。 诸长老片刻不停,立时进行下一轮劝。晏珣脸上的不耐烦更增三分,噌的一声走到某张桌后,抬手将之猛掀在地。 嘈杂的吵闹声在此一瞬静止。 “呵,南疆、明月坊、剑阁、飞沙门……这些门派势力,你们都想拉拢,我还能每个门派娶一个回来?”晏珣磨着牙,压低声线,厉声道。 其中一位长老当即出来,理所当然地“所以要选择其中最有利于上林谷的。” 晏珣挑起眉梢“那你们怎么不自己去取啊?” 其中一个学着他方才的姿态,抱头道“——我会被夫人打死的。” 又有一人道“搞不好儿子女儿也会跟着闹脾气。” 诸长老再次七嘴八舌,讲述自己的理由,最后有人做出总结,道“我们想来想去,与别的门派联手,联姻是最适合的方法,而谷主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晏珣的脸色黑了又绿,绿了又黑,凛着一双眸扫过在场诸位长老,尔后重重哼出一声,拂袖离去。 “谷主——”众人在他身后呼喊。 谢厌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将手头剩余的瓜子倒进剑无雪手心,拍了拍手掌,跳下椅子,去追晏珣的脚步。 映山湖倒映如黛春山,夜色渐起,更是映出缓慢东升的弦月。水波明明,涟漪微生,晏珣临湖而立,宽大的袖摆被风荡开,深紫色刺绣滑过夜色,像是瞬闪在山岚间的蝶。 “谢厌。”于此地静立半晌,晏珣轻声开口,“这天下已非从前的天下,山河之间久无大战,各门各派为了扩大势力,都在尝试联合他派,结成盟友。” “联姻无疑是最好的方式。”晏珣话语里无不失落,“此般计策,虽非我愿,但……” 他的话在此时顿住,谢厌接过话头,缓慢开口“但你不得不这样做,这就像皇帝为了维持边境和平,娶回邻国国主的女儿一样。” “却又有些不甘心。”晏珣垂下眸眼。 “所以,其实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但不喜那些长老拿此事相逼,才不坦言,更不同意。”谢厌漂亮的眼珠子幽幽一转,“但你又很犹豫,可是心中有所牵挂?” 这话引得晏珣“咦”了一声,偏头回望身后的谢厌,将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继而了然了什么,长长叹息。 “你没想错,我还没吃那枚丹药,现在除了剑法,什么都记不起来。”谢厌轻耸肩膀,轻描淡写道。 “啧。”晏珣撩了撩衣摆,坐到湖畔边的青石上,再一拍身侧,示意谢厌也坐过去。 谢厌未曾犹豫,提步而前。 晏珣从旁边拔起一根草,捏在手上,边把玩边道“我曾经养过一只白猫,但灵宠的寿命并不长久,你上次走后不久,它便跟着离去了。” “以前,我跟你,白猫是我在山门口捡的,其实不是,那猫是我从江陵道带回来的。它散养在一间食肆中,老板闭店回乡,它便没了去处,我见它可爱又可怜,顺手带了回来。” 他的声音很低,语速缓缓,陈年旧事,就像倒出一杯苦涩的茶。 谢厌捕捉到话语中的关键,低喃道“江陵道……” 晏珣平平一“啧”,察觉到什么,问“你见过最千秋了?” “已见过。”谢厌如实告知。 “我虽不愿成亲,但这个亲,不得不成,否则上林谷后继无人不,在七州的影响力也会被别的医修门派比下去。” “我虽和最千秋老死不相往来,但还是想请他来喝我的喜酒。我要气死他。”晏珣晃着腿,手撑在身后,斜仰上半身,抬头遥望天穹。话时,原语气淡淡,但话到末尾,倏地激动起来,得有几分咬牙切齿。 谢厌弯腰捡了一块石子,将之掷向湖面。 水花一朵一朵炸开,晏珣凝视着,话语里带上几分苦涩“他一开始不拒绝我,后来却把我抛开,我生气老死不相往来,他便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你,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厌心下一动,但望着水中倒映,还是了句——“没有”。 “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当然不知道。”晏珣兀自摇头。 “那就把最千秋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始乱终弃的混账好了。”谢厌轻声道。 这话都得晏珣一笑,他学着谢厌的模样,朝湖面飞出一块石子,“不愧是你,得真有道理。” 谢厌的石子紧随其后,并问“你打算同哪个门派联姻?” 晏珣“南疆肯定不行,他们与外界隔绝,凡人只闻其恐怖,并无威信可言。” 谢厌望着山色,思一番,道“如今上林谷位于东华国境内,那么你的选择,应当是——” “我选神都。”晏珣打断他的猜测,直接告知心中所想,“三百年前,神都由中立立场倒戈向东华皇族,如今是东华国内第一学府。我会和神都联手。” “原来你什么都考虑好了。”谢厌有些感慨。 “不得已而为之。”晏珣无奈地笑笑,尔后脸上表情褪去,语渐低沉,“到时候,就劳烦你将喜帖送给最千秋了。” 谢厌垂眸好。 宵风拂过湖畔,清寒幽凉。 半年之后,时逢中秋,上林谷谷主与神都学院山长嫡女结侣,宴天下各派人士,并请剑圣北云岫为证。 这一日,最千秋没有来。 谷中枫红似火,烧得炽烈。 谢厌坐在高处,眺望月色下的上林谷,以秋景相作,喝了半坛桂花酿,随后将那枚能让他恢复记忆的丹药掏出来,摆在案上。 剑无雪偏头,月光之下,他青灰色的眼眸分外幽深“你打算服下它?” “你们都记得,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怪没意思的。”谢厌抻直腿,晃着脑袋,慢悠悠道。 剑无雪垂眸沉默,片刻后掀眸,望定谢厌“恢复记忆的过程,可能有些不好受。” 谢厌弯起眉眼,口吻轻松“我你,堂堂长生境剑修,难道没办法让我好受些吗?” 言罢,他将丹药丢入口中,就酒服下。 余下的半坛酒酿饮尽,谢厌拂衣起。 泼墨苍穹,天灯如星,他立于辉光夜色间,轻笑着朝剑无雪伸手。 红衣胜火发似雪,一如初见。 (全文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