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 1.风雨夜归客 风雨夜归客 承德十四年,上元前夜,大行皇帝山陵崩,皇太子以幼弱之身继位,太后临朝,辅佐其侧。 惊雷平地起,震荡不断。 江陵道落凤城西郊,四野模糊于沉沉夜色中,细雨沥沥,风冷如刀。 某个足有七尺深的土坑底部,有三着粗布衣之人或蹲或坐,锄头、铲子歪歪倒倒在他们手边。 其中一人仰起脸看了眼宽广无边的深黑天空,不太耐烦地开口“咱们在这耗了起码有小半个时辰,别说宝贝,连只能泡酒的蜈蚣都没见到赖子,别是你找的那算命高人瞎算的吧” “他很灵的,之前我找回走丢的老娘,就是因为他帮我算了一卦”赖子用维护的语气说道,眼神坚定不移,“那位高人说能在这挖到宝,就一定能” 说完也休息够了,赖子起身,抹去额上细细密密的雨珠,重新拿起铁铲,奋力往上头铲土。 “明日就是死期,现在咱们除了信上一信,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另一人亦站起来,拍拍最初说话那人肩头,拎起锄头,和赖子一道继续往下挖。 风雨一刻不歇,夜色浓稠如泼墨,隐隐有雷声自山边传来,但太远,听不真切。 一炷香的功夫后,赖子忽然欣喜出声“应该是挖到了”他这一铲下去,适才入土几寸,便抵上某个硬物,再前进不得。 其余两人亦是有了相同的发现。 那卦象上说埋藏在此处的宝贝乃一绝世珍品,几人当即丢了锄头、铲子,蹲下徒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土清理了去。 出土的是一口棺材,三人没什么见识,认不出是何种木料,但他们记得那位算命高人说过,这宝贝埋在地下已有三百年。 这木料非但三百年不腐,漆面更是光可鉴人,就连方才几人的锄头、铲子磕着碰着了,也没留下痕迹,又及,其上散发着的味道是说不出的好闻,赖子不由惊叹“光是这棺材,就能卖几百两银子吧” 另外两人一先一后道 “里面的陪葬品肯定更值钱” “别傻站着了,先拉上去再说。” 三人默契分工,其中两人把事先准备的绳索丢下去,另一人将之捆绑在棺材上;再两人拉,一人推,历时许久,终于把这口漆黑棺木给弄到了地面。 他们不约而同笑起来,嘿嘿几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再拍两下,沉下重心,合力去抬棺材盖。 恰在此时,一道状若枯手的闪电撕裂天幕,光芒惨白如霜,瞬息间照彻大地,映亮沉沉棺木,以及围在棺木边上三人的脸庞。 还来不及对视,紧接着,又有巨响砸下来,轰隆一声四野震荡,加上这棺材在合棺时根本未封死,三人用力太过,竟掀得棺材盖飞了出去。 哐当 又是一声,合着惊雷数道,棺材盖落到数丈开外的泥地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闪电不停,煌煌如昼,无须火烛,便让这三人看清了棺材里到底有些什么。 棺材里躺着个人,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棺中尸体不见半分腐烂,躺在漆黑的丝绢上,就似寻常人闭眼睡入了床中。是个男人,红衣似火、长发霜白,五官却是极其年轻,仿佛才至及冠之年。 “我的亲娘,这是啥玩意儿” “这他妈不就是个睡着的人” “谁会跑到棺材里来睡觉而且、而且咱们动静这般大,他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 “大、大抵是什么仙人的尸体不是说他们修行者可以做到尸身不腐吗” 挖坑三人组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颤颤抬手,往棺材内探去,但尚未触及到那人身体,又猛地缩回去。这场面委实渗人。 他眼珠子一转,换了话题“棺材里就他一个人,别的没半件陪葬品,我们拿什么去卖钱” 沉默许久,又有一人开口“把、把这位仙人卖了长得还怪好看的,说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 “你疯了不怕报应吗” “要是还不上他们金钱帮的债,那带着倒钩的棍子打下来,我才要疯”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咬牙壮胆,最终思及那欠下的巨债,与还不上时将要面临的恐怖场面,心一横,拍腿作出决定 “正好江天一色今晚有场珍奇拍卖会,咱们去碰碰运气,哪怕只是这口棺材,卖出去也能顶上一阵了” “行”“成” 几人便于电闪雷鸣的夜色中行动起来,他们合上棺材盖,如方才那般两人在前拖拽,余下一人在后方推动,匆匆赶回城中。 无人注意到,在合棺刹那,沉眠其中的“尸体”轻微颤动了一下眼睫。 现在的小兔崽子们还挺大胆,不管挖出什么,都敢往外面卖。谢厌心说,想试着睁开眼睛,但费了半天力,都没能成功;他又打算抬起交叠在腹间的手,把方才飘进来的雨珠拂去,依旧是努力许久,都无法动弹。 啧,睡得太久,一不小心把自己睡成了个瘫痪。谢厌边想,边打了个寒颤。 落凤城内并无宵禁,寒风裹挟夜雨,吹皱映出千家灯火的池面,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街道游龙纵横,高楼鳞次栉比,各式薄纱罩住的灯盏招摇,烛光水光交融,到处都是冷溶溶的,又无处不透着喧嚣与热闹。 戌时二刻的鼓打过,若问此夜,落凤城何处还有不拒客的盛宴,当往“江天一色”。 楼外枝条初发新芽,和着楼内传出的清音,在雨色里挑逗新至的客人,身着轻薄装束的佳人执团扇迎在廊下,笑盈盈把客人们领进去,步伐款款,袖摆生香。 三个人喘着粗气来到“江天一色”门前,粗布衣上全是水渍泥迹,脚上的鞋子更是成了双泥鞋,不仅如此,他们身后还拖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晦气至极。 见此情形,廊下的执事当即沉下脸色,三两步走过去、出声要把这几人打发走,不过在看清那棺材用料刹那,猛地倒抽一口气。 这口棺材是用辰州瑶山上千年的乌木制成,平漆技艺精良,描金更是巧夺天工,当是采用的某种已失传百年的手艺,估量价值,可上万金。 “执事大人,我们想把这口棺材以及棺材里的东西送到拍卖场拍卖。”挖坑三人组中最为大胆的那个上前一步,带上谄媚笑容,边作揖边开口。 执事努力克制住脸上表情,用惯看大风大浪的轻松写意,对这三人道“里面有何物” “这个可否让我们入内,再打开里面的东西很神秘。”挖坑三人组的发言人道。 江天一色的执事道一声“行”,再抬手一招,叫出几名楼内的伙计,让他们抬着棺材,跟自己从偏门走入后院。 他们来到能避雨的长廊下,安置好这口乌木棺材后,执事一扬下巴,道“现在可以打开了吧” “这玩意儿很常见但又极不寻常,请您做好心理准备。”三人组其中一人边说,边轻巧又缓慢地将棺材盖推开,一寸一寸,让躺在里面的人显露在长廊如昼的灯火下,“这棺材埋在地底已有三百年,这里面的人也死了三百年,但因生前是上林谷的修行者,一生服食丹药无数,所以尸身能永世不腐,恍若活人,不信的话,你可以伸手试” 挖坑三人组在来的路上便商量好了一套说辞,要将这棺材里的人吹得天花乱坠,好卖出天价,但说话人最后一个“试”字还未说完,竟见棺中红衣白发之人抬起手,慢条斯理掩面打了个呵欠。 努力了一路,他终于能活动活动手臂了。 目睹此情形,长廊中鸦雀无声,连吹个不停的风都静止了一瞬,众人皆是背后生寒。 “死了三百年”执事咬牙切齿。 那闭眼盲吹的挖坑三人组之一随机应变,“呵呵”一声干笑掩饰住声线里的颤抖,又暗暗扭了一把自己大腿壮胆,对执事补充道“看吧真的如活人一般。” 他话音落,谢厌便把手放回去,再不做任何动作,非常配合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瞬两瞬,三息四息,刹那流转,烛火明灭,泣泪无声。执事盯着棺材里一动不动的谢厌半晌,再度招手,示意伙计们将棺材合上、抬起。 “看衣料,的确是三百年前的,但这口棺材与这人是否能上拍卖场交易台,我需要向楼主请示,你们到偏厅稍等片刻。”他说。 曼妙佳人不知从何处走出,带着香风来到挖坑三人组面前,示意他们跟随自己;执事则带领伙计,自另一个方向而去。 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挖坑三人组得到“货品允许拍卖”的回复,那口棺材与人的序号为二十八,乃今夜最末,起拍价一千金不管有无人出手拍下,都能得到,不过有个条件,那便是自此之后,这棺材和人,不再与他们有任何关联。 来传话的人身前便是一张托盘,上面躺着数额一千金的钱票。 三人组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傻了,愣在原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应当惊喜欢呼。 “江天一色”的珍奇拍卖会在一刻钟后正式开始,最后一件展品被伙计们小心放入拍卖品陈列室,与先前摆放的方式不同,这一次,他们将乌木棺材竖立于墙边,好似为陈列室新添置了一口柜子。 第一件拍卖品是前朝书法大家上官默的真迹,第二件是江陵道墨阁锻造的偃月双刀,第三件是异世流浪者苦旅匠制造的望远仪,第四件越到后面,展示到交易台上的拍卖品越是稀奇古怪被废掉功体空有一副皮囊的魔族美人、日行万里却只需三月喂食一次的骏马、能发出声音唱歌讲故事的云上舟 排在谢厌与他的棺材前一号的,是一个练了邪功、能如妇人那般产乳的男子,最终成交价高达三十五万金,令谢厌不由感叹一句“世风日下”。 终于轮到第二十八号,谢厌谢大爷被抬上交易台。有眼尖的立马识出这口棺材是上等乌木制成,所用工艺已失传许久。台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主持拍卖会的青衣女子抬眸扫过四座,折身来到乌木棺材前,素手扶棺,缓缓推开棺材盖。 沉沉乌木之中放置了一张高凳,供那棺中白发之人坐着。 比之先前的单衣,此时此刻,谢厌穿得就要暖和多了,他裹了件厚得不能再厚的狐裘,火红缎面如烧,领口一圈绒毛素白蓬松,下巴尖堪堪抵住,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起初,谢厌微低着头,白发散落遮挡容颜,只露出鼻尖一点,随那青衣女子对四座高喊一句“一千金起拍”,慢悠悠撩起眼皮、仰起脸来。 一眼轻瞥,如清池照月,刃过秋水生烟岚,风流与剑皆看尽。 不过仅此一瞥。 刹那后,谢厌垂下眼眸,倚上身后的棺材底,唯余细密鸦黑的睫毛在众人面前,一副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好美的桃花眼” “真可谓是一眼风流。” “眼底桃花酒半醺,啧,被誉为七州第一的仙楼花魁都比不上他。” 有人低喃出声,神色怔然。 美的不仅仅是那幅皮囊,亦不是春花沾水那种艳丽,而是少年明亮的眼中透出苍凉之感,仿佛下一瞬,便要随着尚未吹尽的冬风一同枯萎凋零了去,叫看见的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抓。 更何况此时这人坐在交易台上,任人竞拍,价高者得。 敢来“江天一色”的无不是豪客,再者,这中州最大的拍卖场里不是没有过未对货物进行过只字片语解说的先例。按照这里的规矩,序号越往后的拍卖品,越是神秘珍贵,而这棺材里的人排在了最末,压轴登场,可想而知他的价值。 因此,没有半句过往来历介绍,仅一棺一人抬眼一顾,有人举牌,直接将价加至十万金,有人紧随其后,价格连翻三番。 拍卖场中,底价只是个形式,最终成交价往往远去不知多少,尤其是在“江天一色”,但如今这般甫一开局价格便翻倍数百,还是青衣女子多年拍卖师生涯遇到的头一遭。 她不由多看了棺材里的谢厌几眼,哪知后者表情寡淡至极再往细了看,甚至还瞧出些许看戏的意味。 谢厌的确在看戏,眼垂着,眉梢却轻轻挑起,听台下人三万五万加价如同听唱曲儿,不见半分着急虽然上到这交易台来、并且序号排在最末尾,是他与拍卖所主人谈条件谈来的,而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趁此捞一笔。 察觉到青衣女子的眼神,谢厌偏过头去,压低声音笑问“姐姐,有瓜子吗” 青衣女子“”都沦落到竞价台上了,这个人还这么飘她不由心生怜悯,觉得这没认清自己处境的人愚蠢至极。 “果然没有”谢厌语气毫不意外,边说,手边伸进袖口,掏出一团布,不慢不紧展开来,露出里面的蟹黄瓜子仁,“幸好过来之前,我从最千秋那儿抓了一把。” 谢厌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这类不带壳的,吃着没意思。” 谢厌口里的最千秋,江湖人称醉卧公子,是“江天一色”拍卖所的主人。那揉得皱巴巴的锦帕一角绣有他的标志,那灿如黄金的蟹黄瓜子仁则是他的独特品味,连味道都相同,显然是同一位厨子炒出来的。 两者同时出现在一个“拍卖品”手上,这“拍卖品”看别人竞拍自己还跟看大戏似的,又联系到先前执事刻意叮嘱她,今晚最后一件拍品不用进行介绍,青衣女子顿时觉得愚蠢的人该是自己。 这人当是和自家主人进行着某种密事。青衣女子心想着,面上表情柔和许多,脚步轻挪,站到谢厌身侧,帮他挡住一些目光。 还道“您请轻声点吃,在场不乏修行人士,声音太大会被他们察觉。” “没事,不用在意这个。”谢厌说着,将手帕往前递去几寸,碰了碰青衣女子手臂,“你要不要来点” 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青衣女子虽然无语,但也仅是眼角微抽,神情并无大变动,拒绝得温言细语“不用,谢谢公子。” 谢厌继续吃他从最千秋卧房里顺出来的蟹黄瓜子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的价格已高达九十三万金。 仍有人在加价,但数量比之开局时少了大半,其中一些人戴着幂蓠,辨不清容貌与身份,另一些不乏城中有名的纨绔,其中以霍家第九子最为甚,每次举牌,加价都是十万金。 “你觉得出价最高的人会是谁”谢厌忽然问。 略加思索,青衣女子回答“不太好说,这些人当中最有钱的是霍家九公子,便是坐在第一排右数第三、举玖号号码牌之人。” “哦,哪个霍家” “江陵道霍家,本家就在落凤城。”青衣女子道,“但坐在左侧,举伍拾柒号号码牌的人,据说是寒山派掌门,名叫说留刀。” “你说那个穿灰衣裳的,是如今的寒山派掌门”谢厌没抬头,方才看的那一眼已让他记住在场众人的样貌,以及手握的号码牌。拿着第五十七号码牌的,是个着灰地流云纹窄袖衣衫,腰后背一长一短两柄剑的人又不如说,那小片区域,都坐着这般打扮的人。 寒山派之人向来使双剑,他们剑柄上都纹有门派标志。不过,举牌子的竟然是掌门吗 青衣女子低声道了句“应当便是他”。 “那还是让霍家小子拍到我吧。”沉吟几息,谢厌道。 “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青衣女子没掩饰自己的好奇。 “青州姑苏太远,霍家就在本地,我不用舟车劳顿。”谢厌解释,又心说而且姑苏寒山派掌门一听就很能打,和他对上,自己这个废人根本跑不掉。 “您”青衣女子微微瞪眼,暗道你不是和醉卧公子在密谋大事吗怎地如此随便 谢厌完全不清楚青衣女子的胡思乱想,只觉得自己这才出棺不久的爪子频繁一抬一放甚是酸软,便将剩下小半的蟹黄瓜子仁包回锦帕,再捻了捻边角,把手指上残余碎屑擦掉。 叫价一声高过一声,竞拍者倒下一个接一个,不多时,谢厌的价格飙升到三百三十万金,场中仍坚持不懈举牌的,只剩下两人霍家九公子,与寒山派掌门说留刀。 谢厌不咸不淡“啧”了声,掀起眼皮,看向左边的说留刀。对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这一偏头,双方的视线便对上。 与旁人眼睛里饱含着色与欲不同,说留刀的眼神可以说是纯粹,纯粹到谢厌只看出一个意味我知道你是谁,你曾经是谁,现在你落难了,姑苏寒山派不计前嫌,向你伸出援手。 好一个不计前嫌。谢厌看着说留刀,倏地勾起唇角,轻笑一声。 说留刀双眼微眯,自座中起身,对交易台上拍卖师拱手一礼,道“可否允许我与这位谢公子一谈” “从前有过这种例子”谢厌问他身旁的青衣女子。 后者摇头,话却是对着说留刀说的“江天一色断无这样的规矩,请您不要为难我。” “那谢公子的意思”说留刀紧盯住谢厌。 谢厌语带笑意“我现在站在江天一色的拍卖场中,是今夜最后一件拍卖品,自然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坐在右边的霍九嚯的一声站起来,折扇一抖、下颌一扬,不耐烦地对说留刀道“有钱继续加价,没钱就走,还是说,你今夜来此的目的,是故意抬价、博个名声” 霍九这话说得失礼,说留刀身旁数名弟子当即站起来,作势便要拔剑。 “诸位请冷静。”青衣女子有条不紊地对在场人进行安抚,一只手藏到身后,朝楼上比了个手势,让潜伏在楼上的数名金刚境的修行者做好准备,以防有人在江天一色发难。 与谢厌对视许久,说留刀坐回去,再度举起第五十七号牌,加价十万。 谢厌的价格至三百四十万金,在“人”这类货品中,已然是历史最新高。霍九亦是屁股贴回椅子上,轻蔑睨了那边人一眼,报出一个价格“四百万金。” 说留刀望向谢厌,静默几息,道出句“便依谢公子的意思”,拂袖而去。 “临走还送个人情啊。”谢厌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呢喃。 青衣女子将“四百万”这个数字喊过三次,确定无人竞争,一锤定音。众人纷纷对霍九道恭喜,他身边的纨绔朋友们甚至做起打算,让霍九玩过这棺材里的美人后,也让他们去见识一番。 交易台上的谢厌神色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青衣女子侧过身去,一边为他合上棺材盖,一边说“霍九要付清全款,才能够将您带走。” 谢厌眼珠子一转,轻声开口“那便我送回最千秋那。” 拍卖所后方的小楼内温暖如春,娟秀的香炉燃着一截白檀,加了野果的梅花酒正温在红泥火炉上,清甜醉人。 酒香顺着缝隙钻入谢厌鼻间,旁边的伙计一人推开棺材板,一人道声“得罪”,弯腰俯身,将他搬到榻上,与最千秋对坐。谢厌笑着谢过,顺手捞过一条毛毯,披到自己腿上。 “三百年过去,江陵道的冬天还是那般冷。”他抱怨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后嫌弃地“啧”了声“不够辣。” 最千秋懒洋洋一歪肩膀,金片卷成的尖长护甲套折射流光,他将鎏金紫玉烟枪凑到唇边,轻轻吸过一口后,道“你若早说,便给你温烧刀子,谁让你只说替我温一壶酒呢。” 谢厌不语,为自己换来一只大杯子,斟满酒液,捧着暖手。 片刻静默后,最千秋偏头看向谢厌“说留刀为你竞价了。” 谢厌面色不改“我知道他的意思,寒山派拉拢我,是想我为他们效力。” “金陵传来消息,大行皇帝殡天,他们这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尘世河山,又要乱了。” 随着谢厌一声轻笑,小楼内两人不再说话,不多时,先前那名执事敲门而入,手里托盘上躺着枚鸿蒙戒。 执事将鸿蒙戒交到谢厌面前“主人,谢公子。霍九已将四百万金付清,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是给谢公子您的两百万金”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先前那三个混混在偏厅吵闹,说货物分明是他们带来的,凭什么不将拍卖款给他们,还叫嚣着说不给钱就告官。” “哟呵,这三人脸还挺大。”谢厌素白的指扣在素白的玉杯上,同样是莹润有光,让人难以分清彼此,他眼神微露嫌恶,话锋偏冷,“那便叫他们把一千金底价还回来,否则,就上官府告他们盗窃。” 最千秋递去一个眼神,执事连声道“是”,告退照办。谢厌将那枚鸿蒙戒戴到手上,再把自己的乌木棺材收进去。 “其实你把它卖了,也能赚不少钱。”最千秋忽然道。 “这可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谢厌语气平平,却不容置否。 又过片刻,今夜主持拍卖会的青衣女子推着一把轮椅来到小楼,谢厌瞥见后,眉梢轻挑,眼底微露讶然“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不过话又收回去,笑眼弯弯“也行,醉卧公子的好意,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看在你为我赚了两百万金的份上。”最千秋道。 谢厌无所谓地耸肩,掀开毛毯,道声“劳驾”。最千秋手中烟枪一抬,一股虚力便将谢厌弄到了轮椅上。 青衣女子推着谢厌出门,候在门廊上的侍女为两人撑开伞,身后小楼门扉渐合,唯余一丝缝隙时,门里传出最千秋的声音 “虽说至阳之气就在落凤城,但他若是不肯杀你,你当如何” 谢厌示意青衣女子不用停下,轻飘飘回答他“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弄来了一笔钱啊。我得哄他骗他,直到他愿意杀死我、并付出实际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江山离乱人 江山离乱人 霍家家教不严,从不约束子女私底作风。霍九在城南购置了一处宅子,专门“堆放”他从各地“淘来”的莺莺燕燕。 一路行去,霍九将新到手的美人照顾得很好,知晓他畏寒,便在马车中加了四五个暖炉,使得车厢内暖和得除谢厌之外的人,个个汗流浃背。 霍九自个儿也是,但美人在侧,令他不得不挺直背脊、挤出笑容,保持良好风度。 马车极为宽敞,车厢以屏风隔出内外,几名清秀如江南白莲的侍女跪坐在外,随时等候主人吩咐。 内里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中央置一方几案,南边特产的瓜果盛放其上,新鲜带露,可惜无人临幸;一旁是堆满软枕的香妃榻,谢厌斜斜倚着,膝上披一方蚕丝衾被,手捧散发着清幽檀香的精巧暖炉,下巴尖抵着那圈蓬松毛领,烛光垂过来,为轻敛的眸添上一丝影。 他坐在那儿不动,静得就跟幅画儿似的。 霍九欣赏了一阵对面的美人图,唇边扯出恰到好处的笑。他现下已然知晓美人姓甚名何、年方多少,便问“我一直很疑惑,美人儿你登台时,为何会坐在棺材里” 谢厌似是叹了一声,但轻不可闻“我是跟棺材一起被挖出来的。” 饶是霍九自诩见多识广,仍是露出惊讶神色“为何会是这般我还以为是江天一色的噱头你是自己睡进去的,还是有人硬拉你陪葬” “谁愿意睡在棺材里我自小便在上林谷修习医术,服食无数丹药,勉勉强强可以做到死后尸身不腐。前阵子出谷游历,却没想到遇上歹人,他们听闻我的身世,便想杀了我,卖去给镇上某位死去的富贵老爷结阴亲。幸好我聪明,假死逃过一劫。不过那假死药后遗症颇多,腿脚不便就算一个。” 谢厌将挖坑三人组为他编造的来历,与自己灵光一闪瞎想出来的相揉后,故事竟多了几分传奇色彩,听得霍九目瞪口呆。 讲这话时,他未曾抬眸,语气亦是轻淡至极,但车厢内的听众不管是屏风后还是屏风外的,皆在心底生出了怜惜。 霍九更是完全没品出其中漏洞,一心想着看这故作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姿态,不用想我也明白,被盖进棺材的刹那,这美人心里该有多绝望,且他不过十八年华,就双腿尽废,真是真是哎 思及此,霍九自罗汉床上起身,坐到谢厌身侧,伸手想捏住他的细长手指,到手心里细细摩挲一番,予以温柔呵护。 却被对方轻巧避开。 “霍公子。”谢厌转动手中暖炉,掀起眼眸,轻弯眉眼凝望对方,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将自己与霍九的距离拉得更远,“能得您这样的人仗义相助,谢某感激不尽。虽说现下谢某已是您的人,但感情重在培养。咱们今日是初逢,方才那样的行为不大好。” 烛火照亮美人眼底笑意,霜白长发流光滟滟,霍九一时看痴,想也不想,便顺着谢厌的话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又不是逛青楼妓馆。你乃高洁修士,我呢是个世家子弟,咱们之间呀,得一步步来,否则太轻薄太唐突,于你于我都不合适。” 谢厌眸中笑意更甚,充满真诚。 被那样看着,霍九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余光瞥见几案上的果盘,心中一动,问“我给你剥串荔枝这是今日才从南边运来的,新鲜得很。” “那便有劳霍公子。”谢厌轻轻点头。 霍九连忙命外头的侍女取出小桌与空盘,不多时,便坐在香妃榻上,麻利地开始剥荔枝。 马车一路南行,穿风过雨,终于抵达城南宅邸。 霍九小心翼翼将谢厌从香妃榻上抱起,踩着仆从的背走下马车,带他跨上阶梯、越过门槛,才把他安置进轮椅里,亲手推着他往前走。倒不是不想继续抱着,只因霍公子被谢厌一言点醒,分外讲究礼数。 下仆撑伞在侧,伞面如云遮天,风雨不侵。 “谢美、咳,谢公子想住何处我这宅子分为梅兰竹菊四个小院,都是清幽的,以周遭种植花卉命名,空余的有梅院和竹院,当然,若是喜欢兰花或者菊花,我就叫他们给你把屋子腾出来啊,若是你想住我的主院,那真是再好不过,我这就命人去把暖阁收拾出来。” 谢厌眸眼低垂,耐着心听霍九讲完,用稍带笑意的语调道“就梅院吧,这个时节冬梅应当未曾凋零落尽,无聊时,我还能赏赏景。” “我怎么会让你无聊不过,真的不考虑一下主院住得近才有便沟通。”霍九说得殷切。 “怎好意思抢了主人的位置,再者,距离才能产生美。梅院便好,我喜欢梅花。”谢厌说完,不想再于此话题上纠缠,话锋一转,问“请问府上有无史书若有,可否为我寻几本来。” 霍九不得不吩咐人去梅院收拾,接着扭头看向管家,遣他去书房寻书。 这座宅院里的下人皆手脚麻利,半柱夫,便想梅院收拾了出来,并按霍九的吩咐,无论里屋还是外堂,都摆上三只炭盆,烤得暖暖和和的,以免谢厌被冻着。 霍九离开前,想为谢厌留下三两名仆从,谢厌以“我辈修行之士从来自力更生、无须他人服侍”为由拒绝;霍九又言“谢公子如今腿脚不便,独自在这梅院,我甚是挂心”,谢厌便说“腿虽不便,但仍双手完好,我为医者,终有一日能寻出治疗之法,断不可在那之前使自己染上骄纵习气”。 言语来回两番,霍九被谢厌的有理有据说服,并深以为敬。 “谢公子当真为我辈楷模。”霍九学着江湖中人冲谢厌抱拳,才转身离去。 又过了一阵,管家为谢厌带来几本史书,分别是胤国志北武传南国传北地风物考七州年代考。 谢厌边道谢边接过,管家为他将灯烛挑亮,又道“明日便会有人来将门槛及石阶修整一番”,才告退。 门扉吱呀一声合拢,谢厌将书堆在膝上,触碰侧方灵石,让轮椅自行滑动进里屋,来到窗边,把窗户撑开一条缝隙。 他现在体质虚得很,太冷不行,太暖了不透气更是不行。 从把自己盖进棺材至今,已过去三百零三年,他睡得太久,此刻夜深人静虫鸟不鸣,但精神抖擞,没有半分困顿之感。 谢厌抬了抬手,打算翻开书,不过触及到书页时又收走。 他撩起眼皮,盯着窗外那片就快凋谢的梅花林良久,等那烛光微闪、灯花炸开,都不曾再碰。 这些书都是胤国史官所著,他们会如何篡改他的功绩,如何夸大他的罪孽,如何痛斥、辱骂、抹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而他过不了多久就不在这个世间了,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这样想着,谢厌丢远手里的书,分外后悔没让管家拿些消遣的话本来。 睁着眼睛走神整宿,谢厌那僵成两根木棍的腿勉勉强强能自如活动,不过走路时间不能太久,也无法太用力他的手臂亦是如此。 因此,在温暖得令墙根野草有提早冒头趋势的梅院内稍微走了半圈后,谢厌坐回轮椅中,继续当他的残废。 翌日是上元夜,饶是霍家不注重管束子女的生活作风,这等团圆佳节,小辈们也是必须赶回去孝敬长辈的。 霍九是霍家家主十二个儿子中最受宠的,便也最放肆,在谢厌的梅院里混了大半日,才乘上马车回去主家。 他离去,麻将桌上三缺一,谢厌懒得再找人凑数,干脆命人收拾残局,扯了个借口说身体不适要午睡,请牌桌上另外两位霍九的“心头好”回到自己的小院。实则让某个名字听着还算顺耳的仆从推着轮椅,从侧门离开,懒懒散散地逛起街。 时兴的小玩意儿到底和三百年前不同了,再者,街上行人打扮穿着,竟能看出几分北方特色,偶尔还能听见雁门关外的口音。南北两地的百姓,南北两地的风俗,竟是逐渐在融合。 谢厌看得新奇,不过除了消遣的话本和零嘴,旁的什么都没买。 “转角之后便是春深街,那里的陈记醉鸡是落凤城一绝,公子,咱们要不要去买上一只”仆从陈二对谢厌提议。 谢厌没有回答,甚至根本没有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出神地望着另一边,那里有一群小孩,边唱童谣,边对一个木头做的、青面獠牙的“白发人”棍棒相向。 那童谣是这般唱的“白发魔头蜀山来,潜伏帝侧十四载,裂我疆土,欲毁大胤千秋脉;问帝铁甲今何在,一枪穿云入沪海,国师枭首,天地人神齐称快” 谢厌微微恍神,又倏地清醒,抬头看向陈二“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公子,要不要去旁边春深街买一只醉鸡。”陈二重复先前的话,又顺着谢厌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对他进行解释“这是城里的戏班子在造势呢,他们今晚要在庙会上演出白发魔头这一折。” “白发魔头”谢厌呢喃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勾起唇角。 “就是三百年前,烈帝亲封的国师。您此前在山中修行,许是对我们人间事不太了解。那个国师呸,他配不上这两个字那个白发大魔头,害死烈帝,放出妖魔使得生灵涂炭,还帮北方蛮族夺去我大胤国建、凉二州,与中州、青州诸城,实在是罪大恶极” 陈二说这话时,将“国师”二字咬得极重,语气愤愤然,眼里冒着火光,一副恨不得早生三百年拿起兵戈殊死抵抗南下蛮族的模样。 “好在后来成帝继位,一路追杀他到沪海边,一枪把他刺死了去,最后枭首示众。”陈二补充,语气充满快意,又略带不爽,“要我说啊,就该把他的尸体挂去山上,让乌鸦、秃鹫啄食,令他魂不得归黄泉” “这仇怨可真大。”谢厌不咸不淡点点脑袋。 “可不是吗整整三百年,大胤疆土分裂了整整三百年”陈二很激动。他察言观色,觉得谢厌可真是奇怪,方才分明看得出神,听他讲时,又一副索然模样,便把话题说回醉鸡上。 “醉鸡,是用酒做的吗”谢厌来了兴致。 陈二竖起大拇指“对,用黄酒做的,酒香浓,鸡肉嫩,滋味没得说” “行啊。”谢厌慢条斯理开口,看似是采纳了陈二的建议,其实他这趟出门,目的地本就是春深街他要找的人,那个能杀死他的人,就在那条街上。 不过多时便至,春深街不如先前的街道干净整洁,但更为拥挤热闹。 卖花少女婉转叫卖,担着挑的脂粉商高声吆喝,滋啦滋啦的油炸声,梆子砸进雪白糍粑的咚咚声,还有各类食物的香,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烟火味道。 轮椅倏地停在街头,陈二骤然想起谢公子不是他这样的粗俗下人,当是不喜欢嘈杂脏乱的小街的,便分外愧疚地对谢厌躬身“是小的考虑不周,怎能带公子来这种地方公子,我送您斜对面的茶楼,您吃吃点心喝壶茶,我去排队将醉鸡买来。” 说完他又想到谢公子可能看不上这种地方的粗俗吃食,再度想说些什么,不过谢厌没让他尴尬,轻笑一声“无妨”。 谢厌瞧着这春深街,心中无甚波澜,在他看来,热闹的死寂的,肮脏的整洁的,都无二差别。 眸眼缓缓一眨,他问“这条街尽头是卖什么的” “是家酒坊,传了好几代,招牌上的字早辨不清了,我们叫他无名酒坊。”陈二回答。 “那么你去陈记醉鸡排队,我去无名酒坊看看。”谢厌话语带笑,说得随意,但言语间手已伸向轮椅侧方的灵石,轻轻一触,轮椅便自发前进。 他又道“我在酒坊等你。” 陈二看着这突然脱手而出、自动往前滚的轮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春深街一霸 春深街一霸 昨夜雨,今日晴,碧空如洗,日光流金,墙缝间几株薄荷探出头来,在跳跃着的浮光碎屑中舒展枝叶。 春深街尽头的无名酒坊门外,酒招旗正随风摇曳,这招旗陈旧得很,一年四季风吹雨打,颜色褪得快看不清了。门前匾额上没有字迹,倒是留着刀剑伤疤,想来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位江湖客行至此地,刀剑相向大干了一场。 门口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酒坛,红封上的字写得倒是很有风骨,不过酒盖合得严实,大抵半丝便宜都不想被路人占去的意思,简直吝啬至极。但经年的酒香早沉淀入这春深街尽头的一砖一瓦中,就连墙根那层薄薄的青苔,亦是显出了几分醉。 有几个穿着普通的汉子在谢厌之前走进无名酒坊,其中一个打赤膊的甚是熟稔地喊了句“三钱,给我来二两黄酒,不许兑水”,却不想引来酒坊老板高喝“王二麻子你给老子滚,你上个月赊的账还没还呢” 接着又对店里正擦拭桌子的人道“三钱,把他给你老板我撵出去” 不见那被叫做“三钱”的少年人如何回答,只看到他直起腰、丢开抹布,走来门边拾起挂在外面沥水的拖把,斜里一挑,便将王二麻子给掀到两丈开外,摔了个狗啃泥。 王二麻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冲酒坊老板大叫“我又不是还不上再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我女儿回娘家,我便有钱了” “堵上他的嘴”老板又说。 闻言,少年将手里拖把杆打横,端头勾起桌上抹布,再往外一送,快准狠地送进王二麻子不肯合上的嘴里。后者喉咙被噎了一下,痛苦地翻起白眼。 一旁看热闹的谢厌不由笑起来,少年目不斜视回到酒坊铺子里,重新绞了张抹布,继续方才的工作。 “没看见还有客人吗擦什么桌子,去给客人打酒”月台后老板对少年喝道,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句“简直是猪脑子”。 少年依旧不语,一言不发给另外几个和王二麻子一同到店的客人,分别打了半斤高粱酒、一斤黄酒、两坛烧刀子。都是便宜又经喝的,还能入菜。 谢厌等这几人走了,才慢条斯理操纵轮椅去到酒坊门口,“碰巧”和擦好桌子、出门倒水的少年遇上。 彼时阳光正恰,微风轻薄如纱,谢厌垂在身后明若霜雪的发被扬起,越过红漆肃重的椅背,触碰到擦身而过之人的手臂。 后者不由侧目看了一眼谢厌,不晓得感受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接着竟然跑了。 说起这人的模样,那是夸一句“鬓若刀裁剑做眉、朗朗辰星入眸眼”都不足为过。他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头发梳成高马尾,不怕冷地穿一身粗布短打,露出胳膊和腿。分明是一幅活力的打扮,却是瘫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谢厌忍不住逗他,在他身后慢悠悠问“你刚才那招从哪儿学的,能教教我吗” 少年头也不回。 “莫不成是什么独门秘术,不可外传”谢厌弯起眼睛,调整轮椅的速度,强行与三钱并肩。这酒坊为了方便伙计们搬着酒进出,从一开始就没设门槛。 身旁的少年仍是不说话,甚至加快脚步、甩开谢厌,撩起铺子里的垂帘,去后院放铜盆晾抹布。动作快得像在逃。 月台后的老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眼皮都不撩“你是新到这里来的吧这家伙脑子有问题,想让他搭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要什么酒,几斤几两,送到哪条街多少号。” 谢厌便顺着这话开口,语气与方才不同,懒洋洋的“那我要三坛十年陈的花雕,劳烦送去八一街十三号,敲开门后,就说是一个姓江的人订的。” 刹那间酒坊安静。 紧接着,酒坊老板猛一下掀起眼眸,迅速打量谢厌一番,再以一个迅速又别扭的姿势从月台后绕出来,堆满殷切笑容,又是弯腰又是拱手“原来是八一街十三号的贵客,有失远迎,实在是有失远迎。”变脸速度是变色龙亦犹之不及。 落凤城内谁人不知八一街十三号是霍九的宅邸,从里走出的多半是霍九“爱妾”,这些人不仅貌美,出手更是一个赛一个阔绰毕竟霍九最爱的,便是给他那宅子里的美人儿们花钱。 他说完,谢厌仍在四下打量,似乎对酒坊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老板顿时喜不自胜,搓搓手,打算狠宰一笔,当即道 “除了十年陈的花雕,公子要不要尝尝别的我这酒坊虽说不大,但百年老店,酒的数量和种类在落凤城是数一数二的如陈年的竹叶青、秋露白、桑落酒等,应有尽有再者,前些几日又出窖一批新酿,都是时下贵人们爱喝的。” 谢厌将周遭都看过一圈后才偏头,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对上老板看来的视线,唇边扯开一抹笑“贵人们爱喝的那不管陈酒还是新酿,都拿来让我尝尝。” “好嘞三钱,过来帮忙,让客人试酒”老板忙不迭冲后院大喊,“这位客人所有的都要试” 少年板着脸从后院出来,自月台后拿出十几只小巧白瓷杯,一字排开在谢厌身前桌上,再一坛接一坛取出酒来。 他这事做得不如拎拖把揍人娴熟,一不小心就将整只酒杯满上了,看得老板又气又急又不敢言,只好抢过活自己来干。 谢厌面上笑意不减,眸光从少年那张冻着的脸上扫过,慢悠悠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过去。 “怎么样,客官,都还成吧”最后的酒杯空掉,酒坊老板将脸凑过来,冲谢厌殷切地笑。 谢厌喝酒从不上脸,此时皮肤依然素白若瓷,一双桃花眼清明如初,看不出丁点醉意。 老板脸上的笑微僵,而谢厌若有所思半眯眼眸,旋即又对他露出一个笑。 谢厌哪会猜不出这位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豪客上门,当然得拼足劲儿将人灌醉,哄他将这店里不管好的坏的,都十坛八坛往家里拉,而且坛坛兑水。 再说酒,传了好几代都没垮掉的酒坊,酿酒手艺的确有个七八分,但老板太过抠门,不管是新酿还是陈旧,都舍不得下足料。到头来,这七八分也只剩个五六分。 “酒嘛,这些都还成。”谢厌笑眼弯弯,对老板点了下头。 酒坊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您” 谢厌就要回答他,然恰在此时,去前头陈记醉鸡排队的陈二拎着食盒来到无名酒坊前,高喊了句“公子”。 他偏过头去,惊讶“呀”了一声,“我家仆来接我了,正巧,可以让他帮忙拎东西。” “不用劳烦您的人,力气活都能交给三钱去做。”老板立马接话。 “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谢厌轻笑,招手让陈二来到他身前,把手里吃剩半包的梅干放进食盒里,并漫不经心地说“你家公子体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话音落,不仅是陈二眼角抽了抽,那点头哈腰老半天的酒坊老板,更是脸色一黑。 “三坛十年陈的雕花,劳烦在日落”谢厌似是察觉不到周遭气氛变化,偏头看了眼天色,春久久不至,天仍是黑得早,不过酉时二刻,太阳已有西坠下山的趋势,便自顾自改了口,“还是用过晚饭,再送去八一街十三号吧。” 说得好挺体贴人似的。随后,他抬了抬手,示意陈二推着他离开,走得干脆。 酒坊老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简直要跳脚。 回到春深街上,陈二陈恳地对谢厌道 “公子,您该等我说完的,这无名酒坊老板特别吝啬,酒兑水不说,去他那的新客人没有不被坑的,久而久之,也就那些坑不动的熟人肯上门。您今后若是买酒,就让我去,落凤城我可熟了,哪儿的酒最香哪儿的酒最烈,我门清” 谢厌笑眯眯听他说完,不慌不忙问“你看我像是被坑了的样子” 陈二仔细想了想“不像,倒是那老板被气得不行。” “那不就成了”谢厌道,并不提以后买酒之事。 夜色将近,春深街却没半点要打烊的意思,支摊甚至越来越多,谢厌偏着头思索一阵,才记起上元节晚上有庙会与灯市,是个赚钱的好日子。 沿街卖花的少女臂上花篮里空了些许,那个卖胭脂水粉的也被不断光顾,谢厌将这些一一收紧眼底,片刻后,问陈二“无名酒坊那个伙计是怎么回事” 陈二“您是说三钱” “对。”他点头。 “哦,那人啊是老板去年从某个人牙子手上、花三钱银子买来的,因此给他起了个名叫三钱。”陈二用夸张的语气说着,“那会儿他脏兮兮的,脑子还有问题,不理人、不说话,谁晓得洗干净了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打架更是厉害。因为他的缘故,春深街上的流氓混混都不敢去无名酒坊闹事了。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啧,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谢厌拉长语调,说得意味深长。 陈二丝毫不将此当回事,继续给谢厌讲少年在春深街上的光辉事迹,什么“板凳勇斗地鼠门”“铜盆大战金钱帮”“拖把猛打懒光棍”“抹布智取浑无赖”,单挑群架、纨绔无赖都有,结局通通都是三钱大获全胜。 谢厌跟听说书似的,从食盒里摸出梅干吃起来。说到后头陈二有些口渴,谢厌便来到茶肆里,给他点了杯茶润口。 陈二感动得热泪盈眶“公子,您真是别邸里最好的主子了。” 谢厌则在心中对少年做出评价春深街一霸。 “今日是上元节,你不用回去和家人团聚”谢厌看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盏,另起话头。 陈二“啊”了一声,表情惊疑不定,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出口。 谢厌看着他,轻声说“管家那边由我交代,带上食盒里的醉鸡,还有那半斤糖炒栗子,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陈二仍是迟疑,不过更多是感动与欣喜,捧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那我先送公子回去” 谢厌“接下来,我想独自在城里转转。” “可”陈二有些担忧。 “没有可是,不必挂心我,修行之士,饶是废了,也有一套自保之策。再者,在你们霍九公子回去别邸前,我会出现在梅院的。”谢厌眉眼含笑,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是透露出不容拒绝。 陈二只得道声“是”,将谢厌推出茶肆,与他在街口分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少年与烟火 少年与烟火 谢厌没有立刻折返春深街,他往截然相背的方向离去,把坠西的夕阳甩在身后,行到铺满夜色的彼方。 落凤城东云石山之巅,伫立着一座高九十九重的塔,登塔远眺,穷尽目力,南及龙津岛,北至莽州白首山,往东,则是碧波一倾烟华海。 古塔无名,是两千年前永夜降临、万魔劫来袭期间所修建,旨在观测各方,一旦某处出现妖魔动乱,便派出修行者赶往支持。 那场战争,别离无数,天地尽是生死血泪。而如今,建塔之人早已死去,破开永夜的人亦消散于天地尘世,唯余此间孤塔缥缈,与寂寥树影共沐星光。 云石山上的结界明过又暗,不多时,塔底传来咯吱一声响,那斑驳门扉颤颤着抖落经年灰尘,为数点星光让出道路。一方澄澈色溢开在地,谢厌从轮椅中起身,借这光辉步入其间,熟门熟路来到角落,拿起一根火把。 却是太过潮湿陈旧,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壁上挂的灯盏亦然,蜘蛛织丝成网化作罩衣,不费一番工夫清理干净,恐怕拨不亮其中的灯芯。 谢厌面无表情将火把丢回去,站在几尺长的星光与塔内幽深昏暗的分界线上,仰起头来,安静向上凝望。 塔沉寂,人独立,宵风寒凉,穿越山间密密松林杳然而至,掀起火红衣角与霜色发尾,在虚空中缓慢拉出光弧,又倏然一折,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起,地上映照出的影子多了一道。这人就在谢厌身侧,比他稍微矮了一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松松屈起,薄金卷成的护甲尖长,另外的手上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头微偏,吐出一口薄烟来。 “大概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最千秋微眯着眼打量周遭一切,语气幽幽。 谢厌不改仰望姿态,低声发问“不带我上去” “我何时成为供你使唤的下人了”最千秋慢悠悠地说。 “毕竟我被废了武脉,最近腿脚更是不便,而醉卧公子,又向来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弯起眼睛,说得真诚无比。不同于最千秋慵懒的烟嗓,他的声线是清澈的,又透出几分温润的哑意,很是耐听。 最千秋紧盯谢厌片刻,终是冷哼着一挥衣袖,带他御风而上,来到无名塔顶层的瞭望台。 栏杆破败,遍地腐朽,不知哪个年月吹来的断叶枯枝乱洒一地,更显凄凉陈旧。 谢厌和最千秋谁也不嫌弃这历经两千年风霜的冷彻栏杆,两个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脚步踩稳后第一件事便是倚过去,一人吞云吐雾,一人拢了拢衣领,垂眸低眼,俯瞰这人间山河。 山川起伏,千万灯火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仿佛银河垂落,耀眼更胜九天。 最千秋抬手一指某处“你瞧,和你同出一源的至阳之气,正在帮他老板补房顶。” 谢厌撩起眼皮。 他虽被废了武脉,但敏锐的五感仍在,目力更是一等一的好,轻轻一瞥,便看见如水夜色之下,华华灯火之中,少年穿着白日那身深褐短打,蹲在无名酒坊的屋顶上,用工具对某处敲敲打打。 高马尾倒垂而下、散落脸侧,从谢厌的角度看去,有些像个倒放的拖把头。 谢厌被逗笑了,眉眼轻轻弯起,不过只此一瞬,对最千秋说的话时,声音又淡下去“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我也不是特意盯着你。这位小兄弟在落凤城很出名,人狠话少,仇家无数。”最千秋慢条斯理出声解释。 谢厌似是赞同地点头“今日已见识过。” “不过没你名气大。”最千秋又说。 谢厌轻笑,目光遥遥“不过是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罢了。” 闻言,最千秋将目光移向落凤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那处龙灯花鼓,高台红袖,唱词婉转,演的是桃花扇,尚未到白发魔头一折。他话锋一转“被泼了污水,便报仇泼回去,河山如此大好,你怎忍心去死” “又不是被某几个人泼了污水,是这千里江山,在逼我去死。 当年,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呼我为佛心大慈悲者,对我跪地膜拜;后来我因故远走莽州、再不过问胤国之事,亦不出手相救,他们竟干脆利落我打为妖魔之流,说那是我引起的祸事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虽说着“有意思”,但谢厌眸光平静极了,语气偶有起伏,却是透着淡丝丝的讽刺。 最千秋不接这话。 谢厌自顾自说下去“我本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因机缘巧合化出了人身,如今数千载过去,也该回归天地了。” “行吧。”许久后,最千秋抬起烟枪,轻轻抽了一口,“你死之后,留在断海无涯的垂虹天影剑,便归我了。” “行啊,连同那把明寂初空一并给你。”谢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底瞧不出半分留恋。 最千秋却是摇头“明寂初空剑是陆云深送给江栖鹤的。” “反正人都死了,两千年前就死了。”谢厌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向最千秋。 “啧,那我也不敢要。”最千秋道。 谢厌挑眉,不再于此话题上纠缠。 他的视线落回春深街。 曲折蜿蜒的街上人群熙攘,孩童捏着糖葫芦与苹果糖四处乱窜,险些撞翻无名酒坊门口的酒坛,老板登时跳出来破口大骂,一时间门后、窗户后探出无数颗看戏的脑袋。 而蹲在酒坊屋顶上的少年,垂着头修补完一处,又拎起工具箱,默默走去另一处。底下是热闹一片,他却只有身后夜空作陪。 “走,咱们过去。”谢厌冲那边扬起下巴。 “哟呵,你还使唤得挺顺手”最千秋咬咬牙。 “先前不都说过了吗醉卧公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笑望最千秋,又一指古塔底下,道“别忘记带上轮椅。” 最千秋分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鎏金紫玉烟枪在栏杆上重重一磕,招来一阵风把谢厌卷到轮椅上,接着御风而起、踏入虚空,一步便至春深街尽头。 热闹的尘世气息顿时涌入谢厌鼻间,连带着将他周身寒意一并驱散了些许。春深街灯海如昼,远处锣鼓喧天,近道人声如沸,谢厌呵出的白雾掠过那双桃花眼,再轻袅上眉梢,消失不见的那刻,他缓慢笑起来。 恰有焰火升空,弹射冲天、绚烂绽放,流光似火烧灼夜色,再浩然坠落、倏然不见。 谢厌仰头,看向天幕不断开落的烟花;屋顶上的少年则停止手上动作、垂下眼来凝视酒坊门口的人。少年的眼眸是青灰色,一如初逢那般幽寂深沉如夜、平静似古井无波,不过往深了看去,能发现几许好奇与探究。 说时迟那时快,城中兀的千响炮竹齐鸣,声势浩大如雷,震天彻地惊万户人家。蹲在屋顶边缘的少年猛然一个激灵,欲起身,偏生遭那正往外滑落的工具箱上的系带给带了一把,左足踩空,同夜空中簇锦繁花一齐坠落。 哗啦、哐当、咚 摔了个四仰八叉,落点还刚巧在谢厌跟前,谢厌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可真有意思。” 少年掀起眼眸与他对视一瞬,脸冻得更加厉害;下一瞬,他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起身,无名酒坊的老板正好走出来。 老板瞧着外头似是有客人来,才出门相迎,谁知这两人中有一人是谢厌,心底的火立刻窜起三丈高。 原来日落后老板遣了三钱别的差事,亲自上别邸送酒,可到地方后,管家说府上根本无人姓江。他焦急解释,却被误以为是骗子,不仅半毛钱没收到,酒还被砸了 不过是残废玩意儿,竟敢坑到他头上。自三钱来到春深街后,他何时受过此等“耻辱”这玩意儿上赶着来找打,可别怪他不客气 这般想着,他怒极,边挽袖子边走过去,暴脾气当场就要发作。 谢厌撩起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笑吟吟望向酒坊老板,却是没半点情绪。 好似一歇透骨无边的凉风扫过背后,酒坊老板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厌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交叠置于膝上,背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开口“我给你三钱银子,你把这个少年给我。” “你说什么”老板脚步猛地一顿,震惊过后,面色难看极了,眼睛鼓起活似要吃人。 “我说了什么,想必你已听清。”谢厌瞬也不瞬看着老板,“这少年是你花三钱银子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据我所知,你们胤国禁止人口买卖虽说民不究官不差,但一旦有人告知官府,你觉得会你下场会如何” “你在放屁”酒坊老板矢口否认。 “你给他起名三钱,不正是由于这个这是街坊邻里尽知的事情。”谢厌弯眼弧度更甚,依旧是温吞的语气,说话间甚至微微停顿,留给对方反应空间,“我想,你更是让他签了卖身契,上面写着他一辈子是你家酒坊的奴仆,还盖了手印。” 听他说完,酒坊老板沉默一阵,紧接着暴跳如雷,“哪来的残废在这儿胡说八道,三钱,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到他再也不敢乱说话为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千万灯火远 千万灯火远 谢厌表情不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打算回到房顶继续工作、却在听见酒坊老板叫他名字时兀然驻足的少年身上。少年亦偏头望着谢厌,探究一番这人表情后,渐渐蹙起眉头。 “你愿不愿意和我走”谢厌歪了一下脑袋,霜白的发滑过肩头,被近处灯火一照,显得分外朦胧,“我看你打架很有一套方法,跟着我,我教你武功。” 酒坊老板听见这话,讽刺一声笑“就你这残废,还能教人武功” 谢厌压根不理他,不错目地和少年对视“剑法刀术,又或者别的兵器,只要你有天赋,我都可以教你。等你学会了,甚至是只学几招,便能想去哪就去哪,无人可阻拦。” 不得不说,这话很有吸引力。 少年松松握住工具箱系带的手攥紧,青灰色眼眸中溢出些微光芒,颤颤的,又一闪而逝。他挺直背,唇张合几次,才将话完整说出来“若我想去神都也可以”他声音哑得很,语速慢极,腔调奇怪,似是在模仿他们说话。 “你是说神都学院当然可以。就算你想上天,我都能带你去。”谢厌说得轻松。 最千秋站在谢厌边上翻了个白眼。 “不上天,就去神都。”少年认真道。 “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谢厌笑眼弯弯朝少年招手,示意他过去。 酒坊老板斜里跨出一步,挡在少年和谢厌之间,吼道“过去个屁三钱,你真信他一个残废能教你武功另外,你莫忘了,是谁把你从人牙子手里救出来,供你吃穿睡觉没有老子,你指不定在哪受欺负呢又或者,早横尸街头了” 吼声震天,唾沫横飞。 谢厌静静听酒坊老板说完,眼珠子一转,问“他在你这里,每月可有工钱” 这回不及酒坊老板答话,周围嗑瓜子看热闹的已替他说出答案“就他那尖酸刻薄的模样,怎么舍得给一个花三钱银子买回来的小子开月钱供他吃喝那是为了让人活着,帮他打下手” 谢厌温温和和道一声“多谢解答”,随后对老板身后默默注视他的少年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过来” 少年仍在犹豫,酒坊老板嚯的转身,大张手臂拦住他,恶狠狠地说“三钱,你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谢厌微微仰头,“啧”了声“你在街坊邻里面前承认自己曾参与过人口买卖,就不怕我立刻通知官府的人来” “你”酒坊老板不得不再次转身,灯火之下,他脸色阴晴不定,“呵,反正那人牙子已经跑远,就算上了公堂,只要老子咬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反倒是你这残废,他卖身契在我手上,一旦你带走了他,蹲大牢的人就是你” 谢厌眼中依旧含笑,说话亦是慢条斯理的,镇定自若“你说你手上的是卖身契,我便会信” 酒坊老板“我管你信不信” 街边有个撸肉串的起哄“张老板,你就把三钱的卖身契拿出来给这位公子瞧瞧呗,好叫他知难而退。” 他旁边的人附和“就是,也拿出来让大伙看看,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卖身契长啥样呢”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酒坊老板竖着一双眼眸将他们一个个看过去,最终视线落回谢厌脸上,冷冷一呵“拿出来就拿出来,老子今晚一定要你明白,谁才是三钱的主人”说完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转身大步回去酒坊。 少年与谢厌之间没了阻隔,他捏紧手里工具箱系带,看向谢厌,疑惑着、戒备着,开口“为什么” 问得没头没尾,谢厌却是一听就懂,语带笑意对少年道“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等你在武学上有所成就时才能办成,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告诉你。” 寥寥几句对话,酒坊老板再度出现在门口。他大步来到谢厌身前,隔着几许距离将手里的纸抖开,扬扬下巴,居高临下道“认识字吧” “当然认识。”谢厌扫过一眼,“这上面写着承德十三年二月初八,三钱承蒙大恩,自愿此一生都为你家奴仆,还按了手印。” 酒坊老板冷哼点头,但紧跟着,谢厌又说了声“不过”。 调子偏长,略带笑意,但戛然而止。 “不过什么”酒坊老板沉下眸色。 看好戏的街坊邻里们顿时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就连最千秋,抬起烟枪的手也顿了一顿,对谢厌接下来的话生出好奇。反倒是签下这张卖身契的人,面上没有半分动容。 谢厌没继续讲那句“不过”的下文,瘦长手指搭上卖身契边角,眸光自下而上,含笑望着酒坊老板。 后者立刻意识到不好,但已来不及了电只见光火石之间,这张按了鲜红手印的薄纸竟自边角烧起来,且火势蹿得极快,眨眼功夫不到,就烧到头、烫伤他的手指,在风里化作灰烬。 “哦呀,卖身契没了。”谢厌眉梢轻挑,一副惊讶的语气。 酒坊老板暴跳如雷,愤怒到极点,表情活似要吃人“你他妈、你他妈、你他妈个狗娘养的老子今天不做了你,老子不姓张” 他说完,高举在半空的手狠狠朝谢厌扇下去。可倏然之间,立在一旁的少年将手里的工具箱甩出,裹着疾风,不偏不倚正中酒坊老板腰际。 这一下砸得极猛,酒坊老板当场一声哀嚎,那条作势要打人的右臂往地面一撑、欲做缓冲,竟是当场折断。 少年跟在他脚后,不留情把他从谢厌身旁踹开,接着一双青灰色的眸望定谢厌,用古怪的腔调开口“我答应你。” 答应得比预想要快,谢厌不由确认了一遍“真的答应了” 对方点头。 许是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乃同源而出,两者天生就该是亲厚的,少年才会轻易同意。这般想着,谢厌眼眸里终于多了点真切的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懒洋洋用下巴指了指春深街街口“那便随我走吧。”又话锋一折,无甚情绪的眼望向地面的酒坊老板“这少年在你这干活已有十一个月,却未曾拿到半文酬劳,这不合规矩。就按一月三钱银子算,明日一早结清。” 说完坐下轮椅骨碌碌转动,谢厌调转方向,往春深街彼端而去。 最千秋走在谢厌右边,少年行在他左侧,三人并排,与春深街不眠的灯火擦身,将千万盏孔明灯次第升起的夜空甩远。 城中并非每一处都是热闹的,出春深街,过落凤城主道,再抄小路穿过某条背街胡同,灯火的影愈发清寒。 青石板路寂静悠长,人声虫声都无,便衬得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响亮。路过某户翻过院墙摇曳在外的梅枝时,谢厌忽然开口“三钱这个名字便不要再叫了,给你起个别的。” 他身侧的少年沉默。 谢厌半点不觉得尴尬,摸着下巴,语带轻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叫什么好呢唔你是掉到我面前的,不如就叫你坠坠好了。” 最千秋忍不住嘲笑他“就你这取名水平,和那酒坊老板有甚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这个听上去多可爱。”说着谢厌看向束高马尾、着短打的少年,弯眼问“你也这么觉得吧坠坠。” 坠坠低敛眸光,不做任何评价。 于是谢厌臭不要脸地对最千秋说“你看,他也这么认为。” “对,很好听很可爱,世界上再没别的名字可比了。”最千秋慢吞吞吐出一口烟圈,敷衍着附和一番谢厌,随后另起话头“你这是回霍九的别邸” “当然。”谢厌说得漫不经心,“毕竟我现在可是霍九的人。” 最千秋白眼一翻“若是某一天你跑了,希望他别到我这儿来哭。” 谢厌笑眯眯地对最千秋打包票“放心,他不会的。” 恰好行至岔道口,捏着烟枪的人驻足,朝其中一边扬扬下巴“我回仙楼,就此别过。” “等等。”谢厌叫住他。 最千秋偏头“嗯” 谢厌用眼神示意最千秋看向他身旁的少年“帮我们坠坠检查下身体再走。” 最千秋开始磨牙“谢厌,你真是把我当使唤的手下了啊。” “我这不是沉睡初醒,身边只有你这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吗当然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这是诊金。”谢厌边说,边从鸿蒙戒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拉过最千秋的手,将之放入他掌心。 “我还真是谢谢你,没打算白嫖”最千秋黑着脸把这二两重的金珠子收进鸿蒙戒,再绕过谢厌的轮椅,站到坠坠面前。 少年默默跟在一旁听谢厌与最千秋说话,至始至终都瘫着一张脸,此时此刻话题来到他身上,不免蹙起了眉。他抬眸直视来者,不动声色后退,惹得最千秋挑唇一笑。 最千秋从前也曾正儿八经开过医馆,对这种自认“我身体好得很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你别想动我一根手指头”的小屁孩儿,自有一套收拾办法。 没什么是揍一顿治不好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说时迟那时快,最千秋丝毫不给坠坠反应空间,抬手对准他身侧某几个穴位连续猛戳。少年顿感困意袭来,眼皮沉重,步伐摇摇,要倒不倒,最终实在撑不住了,腿一弯,朝前方栽去。 谢厌伸手接住坠坠,最千秋扶上轮椅,烟枪在虚空一点,周遭场景瞬移,眨眼后,三人已身处霍九别邸的梅院中。 “哟,你还说没有特意盯着我”谢厌偏头看着最千秋,倏地笑出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山高岁月长 山高岁月长 星疏梅影寒,云重更漏深,檐下灯烛烧过大半,终于等到主人的归来。 最千秋没有理会谢厌这一声笑,他接过坠坠,跟提溜小鸡似的单手拎着,踩过已填成斜坡的石阶,推门而入,随意捡了张椅子,把人丢上去。 谢厌紧随而至。屋内炭盆一直烧着,暖和得有些闷,一冷一热倏然交替,他猛地打了个颤。 “你发现他身上有不对劲之处,是吗”最千秋一边往坠坠体内注入元力,一边问谢厌。薄光自最千秋手心流溢而出,如水般往少年身上铺开、缓缓没入体内。 谢厌稍微适应了屋内的温度,便将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给伸出来,脱掉裹在最外层的狐裘,抬手丢去一旁,靠上轮椅椅背,垂着眼皮回答 “他身上的至阳之气不够足,像是化体时凭空给人削去了一半似的。再者,今日我特地留意了一番,他和人打架,动作虽称得上行云流水,但总是透着一股道不明的怪异感。” 元力在少年体内游走,进程极为缓慢,好似水遇沙堤,渗不透、漫不过,又无法改道,只好堵在原地。 最千秋眉心蹙起“他奇经八脉被堵,真元走不通,是以平日与人打架,动作表面流利,但内里不足的;再者,他脑子里被塞了些有的没的,这可能是他甚少与人交谈的原因。” 谢厌一怔,当即驱使轮椅过去,手搭上坠坠垂在一侧的手腕,同时问“严重吗” 最千秋偏过头,低垂眼眸看了谢厌一阵,眉梢轻轻挑起“你若将我换成旁的大夫,他们肯定跟你说这是天大的病,机缘不到,无论如何都治不好。” “那我可真是幸运,毕竟你不是旁的大夫。”谢厌松了一口气,眉眼弯起,含笑与最千秋对视,手却是没放。 最后一点流光没入少年体内,最千秋移开按在他后心的手掌“这少年并非先天不足,被搞成现在这样,是人为的。想要治愈不难,只要你能够帮他拿到炼制洗髓丹的药材。” “江天一色没有洗髓丹”谢厌问。 “亲兄弟明算账。”最千秋言简意赅。 谢厌抬起爪子,指指自己的脑壳“那他这儿呢” “这个更好办,就几味药的事。”最千秋报出几种珍贵的药材名。 “行,你只管开方子,明日一早我便让不,还是得麻烦你们江天一色,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说到一半,谢厌自行反驳,接着又问“多久能治好” “这副药方仅需十天。”最千秋道,“但过程不会太轻松,加上洗髓,估计跟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感觉差不多。” 谢厌答“好”。 最千秋直起身来,捏着那杆鎏金紫玉烟枪伸懒腰。烟雾上下飘浮,他打出个呵欠,不解问“你的目的只是让他杀死你,有必要帮他做这些事” “我与他本是同源,他落得此境地,帮一把算不得什么。再者,他若经脉不通,便无法继续修行;修为不深,则意味着聚不起体内的至阳之气。”说到此处,谢厌轻叹一声,复而继续“而聚不起至阳之气,那么他就无法杀死我一环接一环扣着,我也很无奈。” 听见谢厌做此番回答,最千秋微微眯眼,盯了他许久,低笑出声“其实你一点都没变。” 谢厌“你是指什么” 最千秋不为谢厌解惑,烟枪在玉骨般的指节间松松一转,再牢牢握回手中“等这少年修行到能聚出至阳之气的地步,少则三四年,多则年,乃至十数载不过这样也好,万一你在这个期间,突然想通了呢” 他这语气漫不经心,真元的光辉消失后,屋内只余檐下穿透窗户纸洒进来的温黄灯光,照得烟紫色的衣摆分外朦胧。 “没有这样的可能,不过是多等些年岁罢了。”谢厌用极轻的声音回答他。 最千秋背对谢厌耸了耸肩,不反驳不附和,边往门口走边道“那我就多嘴问一句,你墓碑上想写什么” 谢厌“不用帮我立碑。” “还是立一个吧,至少我还记得你曾来过这个世间。”最千秋口吻散漫。 闻言,轮椅上的人眼睫轻颤,随即弯起眼睛,话语含笑“那我得好好思考一番,再回答你。” “行。”最千秋抬手朝他摆了两下,拉开门,踏入廊下随风而动的灯火中。 眨眼间故友走远,甚至没忘记帮他带上门。 谢厌望着那个方向,唇边笑意渐淡,等完全褪去时,搭在坠坠腕间未曾挪开的手开始动作,自少年手腕底部往上移动。 谢厌在摸骨。 少年的手骨、头颅乃至整个身体骨骼,自始处为最终处,一寸一寸,摸得极慢,等走完一遭移开手时,他额上遍布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但没时间在意这个。 不对,这个人身上不仅经脉不对,年龄亦是个问题。 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都是天地所化,经历漫长岁月成形。不比凡人,他们生长速度缓极。 谢厌花了将近两千年时光,才长成凡人男子及冠时的模样;而面前这个少年,他的年岁仅有十五准确说来,是十五岁又十一个月,下月初二,便满十六。 当初谢厌外表看上去有凡人十五岁大那会儿,真实年龄已是上千岁;而他,说是十五岁,便真的是十五岁。 邪门了,莫非就是因为这种不健康的成长方式,才造成他经脉堵塞、脑子出毛病 不,应该没这么简单。 谢厌坐回轮椅中,单手支起下巴,注视坠坠那张睡着后依旧冻人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未维持太久,卜筮太过耗费心神,尤其是以谢厌如今状态。一天一夜不曾合过眼的人终于打了个呵欠,他决定上床睡觉。 但睡觉之前,先得将坠坠安置好。方才折腾那般久,都不见这少年有半分转醒迹象,可见最千秋下手之狠。谢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说没让管家在这边留个下人,是好事亦是坏事。 他不得不从轮椅里起身,绕至其后、推着它来到坠坠身前,再将衣袖往上挽了几道,倾过身去抓住少年衣领,把少年从椅子里拽起来、塞到轮椅中。 比想象中要轻一些,约莫和百斤大米差不多重,总而言之,还是很沉,搬运起来真累。谢厌嫌弃着,坐进坠坠先前瘫过的椅子里,不住搓揉用力过度的手腕。 梅院共有三处屋舍,谢厌住的是正厢房,两侧为偏房,昨夜里便被拾掇出来了,但贸然将一个年仅十五岁、脑子有问题、昏睡过去的少年丢里边,指不定第二日醒了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此处,谢厌只好把坠坠往自己卧房里运,但要他将这少年再度从轮椅里搬出、弄上罗汉榻,则是不可能的。手腕实在是太疼了。 于是谢厌往坠坠身上堆了床被子,不再管他,径自去到衣柜前挑了件寝衣,慢条斯理换好,躺进床上。 自从武脉被废,谢厌每每入睡,都需辗转反侧好一阵子,今夜亦不例外。 又及,他被废武脉后,整个人便懒散起来,只要翌日上午无事,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无论哪尊神佛来请都无果。 但今晨不同。 今晨 卧房里多了个年仅十五岁、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少年人精力旺,又惯常早起,在天色将明未明、第一声鸟啼初响时分,便从睡梦中脱出身来。 他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睡的并非是床,但他一向不介意是否睡床,倒是身上的被褥柔软至极,是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明显是谢厌给他的,思及昨夜谢厌与最千秋对他所做之事,坠坠便有些生气。 又思及昨日这人答应要教他武功,可现下已是卯时二刻,这人却仍在呼呼大睡。他虽未入武之一道,但也清楚,修行须得起早贪黑、勤耕不辍这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会用功的。 一股茫然自坠坠内心升起。 对于谢厌,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熟悉,想要亲近,是以谢厌让他跟着,他便跟来了。 可现下这人睡着,他又该干什么呢洒扫庭除、清洁内外可他初来乍到,连劳作工具放置在何处,都无从知晓。 坠坠抱着柔软被褥从谢厌的轮椅里起身,打量周遭陈设,青灰色眼眸中闪过几许局促。他想了又想,将被褥叠整齐放好,转身走到谢厌床前。 这人睡没睡相,却也风情别样,侧着身,霜色长发散在鸦青色被面间,似墨底画布上一丝又一丝长雪被风牵成细线;脸陷在羽毛填充的枕头里,只露出半边好看的眉骨,往日里含笑却无甚笑意的眼紧闭,翘而长的睫毛覆下来,细细密密,无端生出几分乖巧。 或许便是这几分乖巧给了坠坠胆子,让他在床头站了一会儿后,朝床上人伸出手。 目的不是别处,正是谢厌垂下的睫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取不出来名 取不出来名 但他没能成功,手指刚伸过去便被谢厌一把拍开。后者姿势不改,缓慢睁开没被压着的那只眼睛,眼珠子斜斜一转,扫过杵在床头的坠坠,用极不耐烦的语气道“你干什么” “卯时二刻,你”坠坠敛下眸光,说话依旧是那种古怪的腔调,不过他明显察觉到床上人不快的情绪,便压低了声音,但即便这样,他的话依旧没能说完。 因为谢厌一听才至卯时,当即用更凉更轻的目光瞥向坠坠,无声又肃杀,将他逼得一退再退,直至角落,和日夜劳作不停的更漏杵在一块儿才罢休。 然后眼一闭,又沉入睡梦中。 可没过多久,他嗖的一声坐起来,不披衣衫,赤脚下床,霜色长发随步伐起落,一双桃花眼中杀气腾腾。 这么大坨清醒的至阳之气杵在这儿,偏生主人不懂控制、任其招摇,闹得他体内的至阴之气激动万分,恨不得钻出去和角落里的朋友来个贴面招呼。 这样,实在是,太扰人睡眠了 谢厌三步两步来到坠坠身前,借身高优势,低垂眼眸居高临下睨他,嗓音带了几分初醒的哑,但语气冷硬至极,藏着团随时会轰然炸开的火“你,要当石像出去当,前院、梅林,或是别的地方,随便哪儿都行,只要别杵在这儿影响我睡觉。” 边说,边抬手一指窗外。 坠坠甚至没来得及惊讶谢厌原来会走路,身体已先绷紧,垂着眼眸不敢和谢厌对视,又忍不住去瞧他的脸色,结果是眼皮刚撩起,又立刻垂下。 倒是有些像犯了错、被自家先生训的学生,不过别的学生,可没长着一张能冻死人的面瘫脸。但他体内的至阳之气变得乖顺了些,至少不再那么“扎人”。 谢厌眯了眯眼眸,表情稍微有所收敛。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氛围变化,又看了谢厌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低声开口“你说过,教我武功。” 谢厌一怔。他没想到这少年为的是这一茬,要喷出来的火顿时被堵回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才解释“等最千秋将你的药送来,洗炼过经脉后,才能开始修习。” 坠坠的注意点却只在这句话的前半段,眼神定定望向谢厌“我没病,不吃药。” 谢厌和他对视,压下“你脑子是真的有病”这话,放低语气,缓慢地说“你是没病,但你奇经八脉遭外物堵塞,不服食洗髓丹,无法修习任何一门武功。” 这个句子中有好几个词语是坠坠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偏偏又是语句关键,是以他无法理解这句话,双青灰色眼眸中浮现出茫然。 谢厌眉心一蹙“不懂这个” 坠坠摇头。 “不知道自己奇经八脉被堵” 对方依旧摇头。 “那你同样不知道,是谁、用什么手段、因何种缘由,对你的经脉进行过改造” 坠坠的动作终于是点头。不过这个答案,让谢厌脸色变得莫测。坠坠抿了一下唇,望定谢厌的眼睛许久,拳头捏了又放,终是低声对他说“以前的事,我不记得。” “不记得以前的事” “落凤城之前,都不记得。” 室内静了,恰有风来,夹带一瓣梅,从谢厌指尖擦过,留下清浅余香。但风一歇接着一歇,那香散得极快。 单衣赤足的谢厌打了个冷颤,接着侧过脸去,掩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赶紧挪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坠坠第一反应是转身关窗,但刚有动作,就被谢厌用不高的声音叫停,随后听见他边哆嗦边呢喃“难怪酒坊老板要给你取名三钱,原是你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所以只能瞎取。我还说呢,怎么给你取坠坠这个名字,你都不反驳。” 少年垂下手,低敛眸光,没有说话。 “没关系,吃几天药就好了。”谢厌又说。 坠坠条件反射要反驳,但一想自己记不起以前的事,似乎真的不太对劲,只得闭上嘴。 床上的人终于让自己暖和起来,不过和坠坠说了这么久的话,睡意亦是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抬手拢了把披散在背后的头发,对窗前的人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事可做” 坠坠“是。” “那就去春深街,把自己应得的工钱从酒坊老板那拿回来。”边说,谢厌边撩起眼皮,对少年投去一瞥,窗外天光未亮,但他目力极好,少年那身衣衫是深褐色,布丁打过一层又一层,边缘洗得都有毛边了。 他又道“你这短打,是那黑心老板拿自己从前穿过的衣裳改的吧别再穿了,给自己买几身新的。” 谢厌从鸿蒙戒里取出散碎银钱递过去,少年却是立在窗边不动,脸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但眸眼中多了点谢厌看不懂的东西。 “买衣裳要钱的。”谢厌手又抬了抬,示意坠坠拿走。 “不用,劳烦你。”坠坠撇过目光,不与谢厌对视, 谢厌忽然起了逗他的兴趣“不劳烦我,那你自己有钱吗啧,小伙子,前任老板如此苛刻,你是怎么攒下私房钱的” 这话坠坠懂了。 在春深街上待了一年,听得最多的便是讨价还价与当街对骂。 “私房钱”一次多半从已为人妇的女子口中说出,譬如“你这个死鬼竟敢背着老娘藏私房钱,以后还想不想上老娘的床了”,或者“你个死鬼竟然藏起了私房钱,是不是背着老娘和别的女人好了”,通常情况下,还伴随着揪耳朵这一行为。 总之,“私房钱”不是太好的话,坠坠有些脸热,声音亦变得很轻。“没有,私房钱,是,工钱。”他为自己辩解。 谢厌微微偏头,笑得不怀好意“原来是这般,倒显得我疏忽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神色、这语气,还有弯得跟狐狸似的眼睛,坠坠终于察觉到谢厌是在捉弄他,脸色当即黑下去,一言不发,转身走向门口。 谢厌看着他的背影,拖长调子“哎”了一声,“年纪轻轻,脾气倒是大,你初次来这别邸,找得到出去的路吗” 少年人脚步不停。 “就算找得到路,这宅邸中的下人也不认识你啧,或许认识,但那样更遭,他们可能会把你当成不怀好意的窃贼之流,直接抓起来打一顿。”谢厌又道。 坠坠“”步伐一顿,抬起准备开门的手放下,他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望向谢厌,幽深中浮现出些微波澜在纠结在犹豫,在与自己的倔强和不屈对抗。 静默许久,坠坠终是往谢厌那边迈了一步。 谢厌笑了,抬起下巴,一指靠墙而立的花梨木衣柜,“帮我拿件衣裳来,我陪你走一趟,带你认认路,也叫这里的人认识认识你。” 少年点头。 衣裳都是霍九差管家在昨日内置办好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都有,总共三十来套。坠坠不知该拿哪件,偏过头去看谢厌,哪晓得这人叫他随便选。 少年的目光在柜子里扫来扫去,最终挑了件滚银边绣梅花暗纹的广袖袍,与绛红翻毛斗篷。 谢厌慢条斯理从被子里爬出来,一层一层把自己裹好,随后蹬上绒靴,径自走到轮椅前,一屁股坐进去。 坠坠看着他,冻着的脸有点裂。 “我,腿脚不便,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谢厌指指自己,又抬抬腿,说得煞有其事。 坠坠“” “你也未曾洗漱,去烧一壶水来。”谢厌才不管少年表情如何,理直气壮吩咐,又告诉他何处打水烧水、何处存放有新的洗漱用具。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卯时已过半,窗外鸟儿啾啾啼叫,下人们压低了声响洒扫庭院。谢厌不让人近身伺候,但屋里烧的炭盆总得有人看顾,那个人正是陈二。 陈二尽职尽责,即便昨日谢厌放他假,夜里也来过一次,将梅院的炭盆弄旺了才离开,今晨更是估算好时间,在炭火快要熄灭时,赶到梅院。 谢厌坐在轮椅里,由坠坠推着出门,正好与陈二遇上。 后者弯起眼睛,恭恭敬敬喊了声“公子好”,但当看清谢厌身后的少年是谁时,面色立即变得恐慌“公子,三钱怎么在此公子别怕,小、小的这就去叫人把他撵出去” 说着扭头便要朝不远处正在清扫落梅的人呼救,神色之急切、动作之匆忙。 谢厌打了个手势,示意陈二别慌,语气懒散地说“他现在不叫三钱,叫坠坠,昨天夜里,我从黑心老板手中把他抢过来了。”谢厌本打算说“买下来”,但转念一想,他不仅没给钱,反而叫那老板倒贴了不少银两,便改了口。 陈二愣愣的,没太反应过来。 “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亲自去找管家,你把这事跟他说一声,叫他转告其他人,以后看见坠坠,别二话不说就要把人赶出去。”谢厌道。 陈二一迭声道“是”,“待我将炭火重新烧上便去。” 谢厌“我要出门,约莫午时才回来,你不必急于此事。” 陈二“管家说,是主子吩咐的,梅院正厢房的炭火十二时辰不得间断。” “那行吧。”谢厌漫不经心点头,又抬起手,示意坠坠推着他继续往外走。 他们没走正门,偏门距春深街较近,且不会遇上太多别的院子的下人,能省去许多不必要麻烦。 天色仍然黑着,街边摊贩已开始一天的忙碌,各式各样的味道揉在风里,能分辨出的有是大骨汤、馒头、油条与馅饼。 路过一家馄饨时,谢厌让坠坠推他进去。 老板在灶台后头看顾那一锅汤底,老板娘在旁边麻利地包馄饨,两人的女儿则站在摊子前,搓着手迎客,每说一句话,便呵出一口白气,声音脆生生的。 谢厌笑眯眯地捏了捏女孩儿的脸,又问坠坠“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少年不答。 谢厌便替他作出决定,对女孩儿说“三两猪肉馄饨,给这少年;二两虾仁馅的,给我,劳烦多盛些汤。” 小女孩儿学着大人模样说一声“好嘞”,又道“两位客人请坐”,才跑去灶台前,向爹娘传话。 坠坠把横在桌前的长凳搬开,将谢厌推过去,又经几分犹豫,坐到他对面。 宵光未散,晨炊纷扰,两人之间隔了一盏如豆灯火。谢厌望着这跳跃烛光,倏地一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谢厌,讨厌的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似雾遮桃花 似雾遮桃花 谢厌的名字,是某个混账取的。 那时他方化出人身,是个约莫两根筷子长的小豆丁,身上未着寸缕布料,光溜溜的,被春末微凉的风一吹,冷得哇哇大哭。某混账寻声而来,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遍,尔后对身侧人说“你看,这里有个讨厌鬼。” 混账和身侧人商量一番,将小豆丁给抱了回去。提及如何取名时,那江姓混账说“你看,如今春走百花谢,不如让他姓谢,他又是个讨厌鬼,便叫谢厌好了。” 于是江姓混账成天“谢厌”“谢厌”地喊,他又不懂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应这名字有米糊糊吃,时间久了竟认了,再换成别的,就不太搭理。 发现这个事实后,江姓混账还装模作样一声叹息,说“徒弟真是对不住,为师也不想这样的。”好似那个哈哈大笑好几回的人不是他似的。 名字就这样给定了下来。 其实单就“厌”之一字,并非只有憎恶、讨厌这层意思,不过以谢厌当下心性而言,以这类词语作解,再合适不过。 世人皆以他为恶,而他,亦看不惯这尘世中茫茫愚人。 坠坠认真听谢厌说完,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对面这个人在笑,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他其实在哭。 他见识过不少人泪流,阔别多年的亲人相拥嚎啕,等不回夫婿的女子静立垂泪,失了钱的老翁跪地号呼,还有不听话的孩子,被他们爹娘的棍棒教训得四处乱窜、涕泗横流。 但从没见识过这样的。 这个人有着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像是三月芳菲里的一扇桃花,眼尾自成弧度,笑时应当流光溢彩。但此时此刻,此风此夜未尽间,星辰二三点之下,他的眼里神采全无,只有淡漠的、无情的、薄薄一缕的雾。 雾遮桃花,烛火不明。可这样的雾,算作在哭吗他分明未流泪。 少年又迷茫了,薄唇几度张合,轻轻说出一句“你别笑。” 这话淹没在汤匙与陶制碗当啷相撞之间,谢厌的目光被正朝这边走来的小女孩吸引了去,他伸手接过于她而言有些过大的托盘,没注意到坠坠刚才说过什么。 两碗混沌上桌,乳白烟雾轻轻袅袅升腾,遮住谢厌大半张脸,他把属于坠坠那碗推到对面人手边,眉梢一挑,道“你的三两猪肉馅馄饨,就算不合胃口也得吃完。谁让刚才问你时,你一声不吭呢。” 言罢执起自己那只小勺,将洒在面上的葱花搅拌下去,舀起半勺汤轻轻一抿。 没错,正是先前闻见的大骨汤。 坠坠只好听话吃东西。他速度很快,不多时,一碗馄饨便见底,与之对比,谢厌才咬下第五只馄饨。 谢厌不禁开口“跟你一比,我仿佛是个动作迟缓的八旬老头。” 坠坠抬起眼来看他。 “东西要一口一口吃,谁教你用喝的方式吃东西的”谢厌放下汤匙,双手交握搁在桌畔,下颌一扬,问。 “老板。”对面的少年人如实回答。 谢厌“行,待会儿见了他,先打一顿再说。” 坠坠不清楚酒坊老板又哪儿招惹谢厌了,不过看了看他的表情,终是道出一声“好”来。 以谢厌如今的食量,吃到第七只馄饨时便饱,他放下汤匙,叫来小女孩付账,继续踏上前往春深街的路。 无名酒坊尚未招到新的伙计,老板亲自开门、擦拭桌凳。昨晚见识过谢厌的厉害,他不敢再与这人对着干,晨起后便将坠坠的工钱准备好了。听见轮椅的声音,当即丢下抹布,捞起钱袋匆匆送出去。 坠坠接过钱,谢厌抬手掩面,懒懒打了个呵欠。坠坠立刻懂了谢厌的意思,将钱袋往怀里一踹,一把拽住酒坊老板衣领,狠狠砸了一拳到他面上。 打得鼻歪嘴裂,鲜血直流。 和着坠坠揍人的节奏,谢厌慢条斯理作出解释“这是在教训你,以后别乱教小孩子。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人,吃饭是头等大事,就算饭菜不好,也要细嚼慢咽,否则伤胃伤身。” 说着抬手一指“来,坠坠,对着他的胃砸一拳,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胃疼。” “再给他脑袋来一下,省得他只知道骂别人猪脑子。” 昨天夜里嗑瓜子的撸肉串的纷纷探出脑袋,边打呵欠边看这一出好戏。 揍完了人,轮椅又轱辘轱辘转动起来,谢厌把手缩进袖口,抵在一块儿搓了搓。 接下来是买衣裳。少年人想习武,自然不可穿那些繁复的款式,便买了几身宽松窄袖袍。 随后前往仙楼。 洗髓不是小事,霍九别邸中鱼龙混杂,谢厌又是个废人,无法在旁侧为坠坠护法,思来想去,只能将地点选在仙楼,请最千秋帮忙。 仙楼开在落凤城主道正中路段,乃胤国四大名楼之一,做的是风月生意。 此时天不过蒙蒙亮,仙楼亮了一夜的灯火初歇,陆续几个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的客人被停在门口的轿子抬走后,大门渐渐合上,谢绝客临。不过谢厌来此不为这个,自然不走正门进。 谢厌让坠坠推着他拐进某条小巷,走到头,折来一枝杨柳,在墙面上轻点三下过后,阵法陡然亮起。谢厌见怪不怪,坠坠方露出点惊讶神色,一股大力如风卷袭来,将两人猛地拽过去。 眨眼间场景置换。 墙后是最千秋的卧房,陈设布置与江天一色那边相差无几,他人歪在榻上,戴着薄金护甲的手支起,手指间架着那把鎏金紫玉烟枪,见到来者,眯起眼轻吐一口云雾。 “麻烦精又来了。”慵懒的嗓音在烟雾中漫开,最千秋笑着,但语气里尽是嫌弃。 “分明是给你送钱的人。”谢厌伸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我来取洗髓丹与药。” 最千秋一抬下巴,示意侍女将东西拿过去,看来一早便料到谢厌会亲自来取。 “昨夜我才知晓,无论北武还是胤国,炼制洗髓丹的原料都配不齐了,这是天底下最后一粒,算你走运。青色瓶子里装着的是白凤玉露丹,共二十粒,早起睡前各吃一粒,十天之后,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就能清空。”最千秋幽幽开口,“给你个友情价,两样东西共一百八十八万金。” 坠坠眼皮一跳,谢厌却是面色不改,将钱票从鸿蒙戒里取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待到侍女立回最千秋身侧,这人欲垂下眼眸,谢厌又说“还有个不情之请,坠坠洗炼经脉的过程中,劳驾醉卧公子帮他护个法。” 最千秋“” 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醉卧公子从软枕中嗖的直起身来,紧盯谢厌好一晌,磨牙又磨牙,最终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狠狠道“你最好是快点给我离开落凤城。” “月末便离开。”谢厌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微微一笑。 最千秋一脸不信“啧,去哪儿神都” 谢厌哼笑“灞陵台大比的时间在二月初二,这是未通过或者错过了神都三年一次招生大典的人,入学神都的不二机会。” 最千秋终于有些相信了,不过依旧不愿说好话“还剩半个月时间,你觉得他能拿到好名次” “有我在,为什么不能”谢厌反问他。 “行吧。”最千秋踩着鞋子走下罗汉榻,径直来到坠坠面前,用老鸨看新鲜小姑娘似的眼神打量坠坠。 后者瘫着一张脸任他目光上下来回,听得这人一笑“还成,打扮艳丽些,再穿大胆些,往台上一站,保准让对面人武器都拿不稳。” 坠坠冷冷一掀眼皮,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头。 接着,谢厌竟然也笑起来“这倒是个方法,省力又省心。” 少年拳头攥得更紧了。 “不过不必如此,就算只有三日时间,我亦有方法让他在这场大比中脱颖而出。”谢厌又摇摇头,语调拖长,漫不经心。 “那还让他不快把洗髓丹吃下。”最千秋道,这便是答应为坠坠护法了。 侍女们极有眼色地从房内退开,雕花精美的山纹水曲柳木门开合过后,谢厌把药丸从玉瓶里倒出,递到坠坠面前。 少年凝视药丸,想到那天价般的一百八十八万金,不敢伸手,“一定要” “不重塑经脉,你这一生都别想跨过修行的门槛。”谢厌笑望着他,语气如惯常说话那般随意,但眼眸里透着认真。 “那我”坠坠想说那我不学武功了,但无奈发声系统受到损害,说话比常人慢,而第二个“我”字恰好张口的幅度比较大,谢厌抓住了机会,一下就将洗髓丹给塞进他嘴里。 再用力摁合他上下颌,迫使他咽下。 洗髓丹几乎立即溶解,一股充沛元力在少年奇经八脉中炸开,倏尔即游走遍全身。经脉一寸寸被打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长合。 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挫骨般的痛楚。少年脸色惨如金纸,唯独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红,看上去十分骇人,偏偏一声不吭,只手指死死捏住谢厌轮椅扶手。 见状,最千秋平平一“啧”,手指点上他后背几处大穴,再将人一拨,令他同自己一到盘膝坐下,双掌相抵。 谢厌推开到一旁,为他二人空出位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走纸如游龙 走纸如游龙 洗髓过程虽苦,好在并不漫长。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最千秋收回手,长出一口浊气。对面的少年亦松开紧咬不放的下唇,惨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最千秋起身,打了一个响指,候在偏房的侍女立时掀帘而入。他吩咐她们将坠坠抬到榻上去,尔后执起烟枪,抽过一口,缓缓对谢厌道“他会在一刻钟内醒来。修养一日,明日再开始修炼,切记循序渐进四字。” “明白。”谢厌靠着椅背,眸光轻敛,漫声应道。 “打算教他什么刀、枪、棍、棒,还是剑”最千秋又说。 此言一出,室内却是静了,唯余青铜灯上烛焰闪烁,照得谢厌那双漆黑眼眸飘忽不定。 谢厌与最千秋对视片刻,偏头望向坠坠。 罗汉榻上矮几被移开,少年躺在上面,眉心微蹙,唇线紧抿,连鼻梁似乎都是紧绷的,不过鬓发遭汗水打湿后,凌乱贴在脸颊边,将这张脸的冻人程度给削去几分。 谢厌唇角勾起极轻的弧度,是笑了,旋即又露出几分嘲讽之色,下颌一扬,道 “剑这玩意儿,被捧做百兵之王,习剑者多半追求侠道,仗义江湖。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古往今来,修行至剑道巅峰者,或多或少都为这天下做出过牺牲。 这条道古怪得很,所以我不会教他习剑,省得这世间又多出一个傻子。” 最千秋不做评论,斜倚窗旁,用指间的烟枪去逗弄攀上窗台、欲闯入室内的藤蔓。 “教他使刀好了,单刃,伤人的时候不容易伤己。”谢厌从身后侍女手捧的果盘里拿起一颗桔子,敛下眸光,慢条斯理将指甲刺入果皮,把整个果子一分为二。 清甜之香四溢开来,但仔细分辨,能寻出一抹酸涩。 “反正不是我的人,学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武器的事情,不许再来找我。”最千秋冷哼道,“霍家是胤国最大的武器商,你傍上这么一棵大树,须得物尽其用才是。” 谢厌捻起一瓣橘子入口,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刻钟后,坠坠从罗汉榻中醒来。奇经八脉被打通,他感觉自己体内有股不寻常的气息正有条不紊流转,想问谢厌,却碍于旁人在场,不太愿意开口。 轮椅里慢吞吞吃橘子的人察觉到少年的目光,当即捞起一颗新的,对他丢过去。“不愧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人,一个时辰前才吃过早饭,现下竟然又饿了。”还对身旁正吞云吐雾的人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饿。”坠坠走出罗汉榻,想快点去谢厌身边,可才迈出一步,身上又被砸了一颗桔子。 谢厌“你现下不适宜走动,躺回去。” 坠坠皱眉,想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去”,便见一名侍女走进来,向谢厌递去一道符纸,随后最千秋朝他挥动袖摆,显然是快滚的意思。 谢厌驱动轮椅来到少年身侧,手搭上他手腕,再一偏头,对最千秋道了句“多谢”。 符纸一捏,烟雾弥散,周遭景色倏然间变换为旁的模样是霍九别邸梅院的正厢房。 谢厌没给坠坠思考或说话的机会,环在他腕上的手松开,边理衣袖,边令轮椅从他身旁推开,“虽说你经脉已重塑完毕,但明日巳时二刻前,不可剧烈活动。” 又话锋一转,谈起入学神都之事,说二月初二扶疏城太玄山上灞陵台大比开幕,他可报名其中武试,若能在低年级组的比试中杀进前三甲,则可获得进入神都学院学习的资格。 闻言,少年那双向来沉寂的青灰色双眼泛起波澜“果真”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你到城中稍作打听,便知晓我说的不是假话。”谢厌挑眉。 “没不信你。”少年摇头,低声开口。他只是太过惊喜罢了。 谢厌便与他谈习武之事“你呢,与旁的人不同,你是天地间至阳之气所化,是以修行之事,比旁人会快上许多。你此时应该能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异常温暖的气息在流转,它是你的本源。这半个月,我会教你一招半式,与如何利用这本源之气,去助长你招式的威力。” 坠坠抓住了重点“至阳之气” “”谢厌扶额,“阴阳你总知晓吧” 坠坠摇头,他并不知晓。 谢厌叹了一口气,这些他生而便知的事,怎么到了对面这人身上,就变成一团又一团的疑惑了呢 无奈无奈无奈。 谢厌耐着性子作出解释“阴阳乃事物之两面,事物之本源,是对立又是统一,天阳地阴、日阳月阴、昼阳夜阴、男阳女阴阴阳无二,共同维持世间万物运转,一旦失衡,万事万物皆会散尽。” 少年“嗯”了一声,一看便是不懂硬说懂。 谢厌瞪他一眼,不过并不强求,反正等治好了脑子,这些事情自会知晓。 哦对,治脑子的白凤玉露丸谢厌记起这茬,从鸿蒙戒里取出青色小玉瓶,揭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到手心,递到坠坠面前。 少年一见这瓶子,便想起那一百八十八万金,不肯接。 “你连洗髓丹都吃了,还在意这个这玩意儿只是捎带的,没那个贵。”见他模样,谢厌被逗得笑出声。 “可”少年依旧为难。 谢厌又说“反正给最千秋的钱也不是我的。” 他怔然抬头“啊” 谢厌微笑“一个傻小子的。” 终归不是自己的。坠坠再度垂下脑袋,抿唇不言。 “你若还是嫌贵,便当是欠我的,日后有了钱,还我便是。”谢厌在心中轻叹, 少年心说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 谢厌看出他的想法,弯着眼睛,手掌又往前递了几寸“你入了神都,学个一年半载,便能接取任务。做任务都是有酬劳的,遇上大任务,一次赚个百来万金根本不是问题。” 坠坠绷着脸,凝视这枚药丸许久,终是道出一句“好”,接过服下。 谢厌拍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轮椅里起身,往床榻而去“我们还得在此地待半个月,这间厢房旁左右两个偏房,你挑一间当做自己的卧房,午时与酉时来我这用膳,早饭则自己看着办,不过我能睡懒觉,你却不行,你每日寅末起身,子时才可歇下。” 坠坠“嗯。” 谢厌抬手轻挥“便去吧。我睡会儿觉,随后帮你把刀诀默出来。” 少年却答“我会写。” “嗯”谢厌偏头。 坠坠思索许久,将三个字拓展成一句话“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写。” 谢厌“咦”了一声,弯起眉眼“行啊。”随即将笔墨纸砚的存放位置告诉坠坠,让他自个儿动手。 口诀不长,坠坠将宣纸裁出小小一页,用镇纸压在临窗的书案上。 他写字,浑然不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少年,一杆狼毫笔稳稳握在手上,像是握着一把剑。袖是窄袖,便无需分心挽起,背挺笔直,只头微微垂下,手腕一动,走纸如游龙。 最后一字落罢,撇如刀刃轻勾,捺似剑锋收尾,凛然深寒,自成一派风骨。 “无名酒坊门口酒坛子上的字,竟然是你写的。”谢厌藏起眼中惊讶,轻笑开口,“写得很好,一字可值千金,便宜了那黑心老板。” 坠坠搁下笔,低垂目光,低声道“不好。”一开口,又变回了成日瘫着脸、不善言辞的少年。 谢厌抬手揉上他的脑袋“真的不错,得了空我找些花鸟山水画来,你题字,准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能赚钱,坠坠犹豫着点了下头。 不多时,墨迹被风吹干,谢厌将坠坠赶出自己房间,到床上睡了一趟回笼觉。 接下来两日乏善可陈,霍九在第三日回到这座别邸。 彼时日光正恰,坠坠在院子里挥刀,谢厌坐在廊下,手捧檀香清幽的精巧暖炉,边打呵欠边看话本。 话本名字十分恶俗,叫做霸道富婆爱上我,一个贫穷书生被千金小姐一眼相中、强取豪夺的故事。 霍九是在谢厌看到第十八页时来的,模样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眉头紧锁,唇抿成线,透着一股子愁绪。 谢厌听见脚步声,眼皮一撩,示意坠坠不必理会来人、继续联系,随后幽幽开口“看霍公子的表情,是在家中遇上烦心事了。” “哎”霍九一声长叹,闷闷坐到谢厌对面,瞥了眼挥刀的少年,心下又生出几分好奇“谢公子的徒弟,竟然不学医” 在来时,管家便将这些日子宅邸里比较重要的事禀报与霍九,宅邸里不少下人撞见过谢厌指点坠坠刀法,是以大家都认为坠坠被谢厌收做了徒弟,纷纷表示过羡慕。 就连坠坠自己,亦是这般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霍九的问题,谢厌却是摇头“他不是我徒弟,只是顺手指点一番罢了。”语带笑意,一如往常。 院子里的少年动作倏然顿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今朝风云起 今朝风云起 霍九“哦”了一声,一副很懂的样子“上林谷从医,他从武,你俩若为师徒,的确不大合适。” “是这个道理。”谢厌笑眯眯点头。 “那以谢公子之见,我可有资质拜入上林谷”霍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但语气怎么听怎么愁苦,不似要拜师,倒像是求助。 谢厌顿时了然,自己这位临时衣食父母是真的遇上麻烦了。 他合上手中话本,偏过头,弯起眼睛看向霍九“修习医术并非易事,虽说如今已无需亲尝百药,但无论是草药辨识、药性背诵、认穴读脉,都颇费精力,我当初学习,恨不得把十二时辰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想是不适合霍公子的。霍公子不如将心事说出来,我为你做参谋,兴许能寻出些许解决之策。” 听完这话,霍九撇下唇角,背往后一仰,倒在靠垫上,抻直两条腿,视线越过屋檐,看向浮云如絮的天空。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语气亦透着茫然“我娘说今后形势可能不大好,我可能要去南渊学院避几年风头。” 谢厌挑眉,眼中有不解之色“七州有三大学府,北北凛,南南渊,中神都。北凛位于北武国境,不予考虑;神都在两国之交的中立区、贸易之都扶疏城,繁华自由;而南渊在金陵城,天子脚下,政治氛围浓厚,党派之争甚重。 南渊比之神都,并非最佳避难所。我见你不似追权逐势之人,何以选择南渊” “神都开设武、医、文、工四科,广招天下有才之士,无门第偏见。但于我而言,无论哪一科,大抵都需要重新投次胎才能拿到入学资格。南渊学院则不同,它专门开设了一门贵族科目,供胤国的膏粱子弟们进去混日子。” 霍九望望天,又看看自己的脚,语速缓慢道,“我母族虽已没落,但在南渊尚有些人脉,可让我免考入学,去读贵族科。” “但你并不想去,对吧”谢厌道。 “当然,在落凤城,我是纨绔中的纨绔,到哪儿都能前呼后拥;一旦去了金陵城,非但屁都不是,还得跟在那些王公贵族身边为他们鞍前马后。”霍九说着,从果盘里抓出一个小金桔,抛到空中,又伸手接住,口吻非常落寞。 谢厌但笑不言。 庭院中日光如金屑,掠过白梅逐渐枯萎凋零的枝丫,落到青衫少年身上。少年马尾高束,衣袖挽起,两腿错分,一下接一下挥动长刀,汗水自额前、手臂滑落,在地面碎开成花,与虚空中的浮金糅杂。 当廊下那两人不再说话,便显得挥刀之声格外响亮,少年眼神不自觉颤了一下,随后余光瞥见谢厌对他做了个手势,是松懈了要挨打的意思。 坠坠敛下眸光,不太情愿地将注意力转移回刀上。 “虽是这般抱怨,但听上去,霍公子你没有要违背母亲意愿的意思。那么我依我之见,既去之则安之便好。” 静默片刻,谢厌低声开口,不过说言此一句,便是声音微顿,话锋偏转。 “但混日子,也是讲求方法技巧的。想在南渊学院那种地方混得安生,你不能太出挑,亦不能太落后;上课不早到、不迟去,不抢前排、不争后排,课业成绩保持中游,党派一事上不随意站队,收起花天酒地与一掷千金的习性,尽力做个透明人。” 霍九摸着下巴思索一番,觉得这话甚有道理,当即鲤鱼打挺直起背来,对谢厌行了个江湖抱拳礼。 不过没一会儿,鲤鱼又成了咸鱼,蔫蔫地瘫在那儿,抛出金桔再接住。霍九一想到不能继续现在这样的肆意生活,就没了精神气。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谢厌扫他一眼,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这个“我们”,指的是霍九养在这别邸里的美人们,其中自然包括他。 没想到霍九竟被这话给问卡了壳,手一歪,小金桔没接住,咚的一声砸到了脸上。 在主家这几日,霍九母亲为他请了一位从南渊学院退下的老师,教他学习帝京礼仪。他每日清晨起、夜半睡,累得跟死狗似的,不得半点空闲,根本无暇思考城南这一窝莺莺燕燕的去留。 不去管滚落在地的水果,霍九自躺椅里爬起来,来回踱步,愁苦表情又回到脸上“对啊,我这一走,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你们可怎么办呀” “你可以将我们送走,或是转手卖出。”谢厌剥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漫不经心地给霍九出主意。 “他们是在风月场里打拼惯的,送他们去旁的地方,兴许是如鱼得水;但谢公子你不同,你常年在谷中修行,心性高洁,不谙人世险恶,如今更患有腿疾,若为图一时之便将你赠与他人,那我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霍九一个劲儿摇头摆手,短叹长吁,“可我此去南渊,为的是一个“避”字,无法将你带在身边,哎,这该如何是好” 谢厌含笑吃橘子,目光轻飘飘地落去旁处,追逐纷飞的花。 院中少年挥刀速度渐慢,明显是听他们谈话再度走神,而霍九踱步的速度愈发快起来,两条腿不停往前迈开,走到长廊彼端又猛地一回转,衣摆扬尘,足下生风。 十数息后,霍九猛然驻足,手拍打另一只手腕,望向椅中的谢厌,问“谢公子,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哪,无论多远,我都可以遣人送你过去,只要安全。” 谢厌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撩起眼眸看向霍九,桃花眼含笑“无论哪里,你都愿意送我去” “我霍时竹向来说一不二”霍九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铁,不过随后打了个补丁“当然,北武恐怕是不行的。” “我不去北武。”谢厌摇头,视线随飞花一道落在坠坠身上,少年挥刀的动作已完全停下来,正定定地望着他。 片刻后,谢厌轻轻一笑“我这幅模样,回上林谷太丢人。就去扶疏城好了,神都学院内修行者云集,说不定能找到治疗腿疾的方法。” 霍九公子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剥了个橘子递给谢厌,道“我听闻南渊、神都、北武三大学院,每三年会共同举办个什么秘境比试,指不定最近的一次就在神都,到时候我报名,过来看看你。” 谢厌眉眼弯弯,对着逐风的花瞎许诺言“南渊学院每年会放两次假,不必等秘境比试,放假时,你我便能相见。” 小傻子霍九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个” 过了一阵,霍九又问“南渊学院每年二月下旬招生,我二月上旬动身,你预备何时出发” 谢厌故作思索神色,还虚情假意征求霍九意见“这个月月末如何听闻二月初二神都有场十分精彩的比试,我想去瞧上一瞧。” 霍九道一声“好”,“到时候我送你出城。”接着拂袖招来管家,命他从酒窖中取两坛陈酒来,午间他要痛饮。 午膳在花疏风淡的梅院摆开,谢厌与霍九对坐,两坛女儿红分别置于案头两端,谢厌不跟他客气,拔开酒塞,为自己满上一杯。 酒液澄澈,玉杯凝翠,素白的指执起杯盏,轻微一晃,碎开杯中映出的影。 霍九来得匆匆,去也匆匆。饭才吃到一半,管家便附耳过来,说主家来人了,他朝谢厌歉意一笑,捞起外袍就走。 无需多话,谢厌已猜出这是一场饯别宴,霍家这场形势变换,远比霍九言语中透露的要深刻。 人离去,风亦止,花却依旧纷纷,谢厌坐在梅树下,慢条斯理地将芙蓉蛋羹吃掉大半,才搁下汤匙。 “躲在后面做甚”谢厌偏头,看向悄无声息出现在树后的少年,又一扬下巴,示意他坐去自己对面。 坠坠拂衣落座于霍九方才的位置上,青灰色的眸望过去,幽深不见底。 面瘫仍是那个面瘫,不过冻人的程度比往常要严重上几分。 谢厌为自己斟酒,期间掀眸瞥他一眼,懒洋洋开口“怎么是想不明白今日教的招式,还是弄不清楚如何才能将至阳之力聚于刀尖一点、而非整个刀刃” “都不是。”少年否认,眼眨也不眨。 他连续服用白凤玉露丸已有四日,虽然仍是无法记起从前之事,但说话与思维已渐趋清晰,同常人无二。 武学一道上,更是天赋极佳。无需谢厌亲自示范,仅凭口述,他就能够将招式演练出来,劈、斩、刺、扎,扫、撩、推、割,进攻回防,无一不到位,堪称完美。 “那你是怎么了”谢厌逗猫似的,将酒杯递到坠坠面前晃了两下,谁知对方看也不看,无视得彻底。 他扫兴地将酒杯收回来,听见坠坠沉声道“你先前说,我不是你徒弟” 谢厌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少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语气认真“可我的刀法是你教的,你就是我师父。” 谢厌敛下眸光,不与坠坠对视,继续否认“不,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你生命途中的一个过客,对你指点了只言片语而已。这类人,你今后会遇见许多。” “你为何不愿做我师父是我太愚笨还是你心属的徒弟另有其人”青灰色眼眸沉如深井,但细细看去,能发现那眸底光芒沉沉,明灭着一盏名为愤怒的烛火。 少年藏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想砸下,可念头方起,就被抑制住。他情绪激动,又克制力惊人。 “你很聪明。”聪明到谢厌原本只打算教个一招半式,将灞陵台大比应付过去即可,无奈少年天才,点他一句,他能自行悟出接下来的内容,不过短短几日,这套漱月刀法就被学了个全。 语稍顿,,他又道“如你这般的徒弟,是可遇不可求的,但你我关系,并非师徒。” 少年蹙眉追问“那我和你该是什么关系” “我方才已说过,过客而已。”言罢,谢厌抬起一只手,示意坠坠他不想再谈此事。 坠坠脸色沉了下去,谢厌视若罔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举箸,不慢不紧吃起清蒸鲈鱼来。 谢厌胃口不大,几筷子就饱,但坠坠坐在对面,冻着一张脸紧盯他不放,他顿时较起了劲,决定少年盯多久,他便吃多久。 这样的下场往往是不出半炷夫就会胃疼,坠坠眉心一蹙,抽走谢厌手里的筷子,并抓住他手腕,站起身来沉眸看他“要如何做,你才肯收我为徒” “我不会收你为徒。”谢厌笑了一下,“你又何苦执着于此,等去了神都学院,有大把修行者抢着要做你师父,到时候高矮胖瘦、修为高低,任君挑选。” “我偏不。”坠坠冷声说完,松手,拔腿离去。 谢厌望着他的背影,一声轻叹“真是少年心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人间大梦醒 庭院花下一谈后,少年练刀愈发刻苦。谢厌要求的寅末起身、子时歇息,他不再遵守,寅时初便起,丑时方回房,睡觉的时间堪堪一个时辰。 他聪明,清楚若是将晚间加训放到梅院进行,必定会被谢厌察觉、进而制止,便趁着这人入睡,拎刀去往空无一人的竹院。 刻苦往往会带来令人欣喜的成果。短短三日,少年不仅刀术有所进展,对于至阳之气的控制亦是更上一层。 初时,谢厌以为他打通了什么关窍,才突飞猛进犹如神助,但到第六日,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这是个雨天,万里堆云,天空一片阴霾色,雨珠哗啦啦穿林过叶,带着枝头所剩无几的白梅狠狠砸向地面。 雨如帘,虫鸟深藏,少年站在长廊下,足踏弓步,手持长刀,一下接一下挥砍,进行最为基础的挥刀练习。 刀光翻飞之中,正厢房的门倏然打开,谢厌坐在轮椅上,打着呵欠从房内出来。 今日不知怎么了,卯时刚过,他就睡不着了,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数次,索性披衣而起,对外面的少年来一场突袭检查。但抬眸一扫,便看出少年的动作不大对劲。 空有架势,但后继无力,比不得昨日的扎实。 再仔细一看,这人眼下大片青黑、眼底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不聚焦,手脚虚浮,上下盘没一处是稳的,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谢厌眼睛微微一眯,自鸿蒙戒里掏出根戒尺,抬手就抛,正中少年手腕。 啪的一声,戒尺落地;接着哐当一下,坠坠的刀脱手了。 “昨天晚上打鬼去了”谢厌眉梢一挑,背靠回椅背,没好气道。 少年抿唇不言,与谢厌对视片刻,默不作声将刀和戒尺捡起来。戒尺是谢厌某天逛街心血来潮买的,说若是他偷懒不用功,便用这个打屁股。 现下他没偷懒,戒尺却飞来了,虽说不是打的那一处,但想起那话,脸就有些烧。 谢厌下颌一抬,又问“昨夜几时睡的” 少年不言。 “今晨几时起的” 依旧不言。 “这样持续几日了” 仍然缄默。 见状,谢厌倏地笑起来。他今日罩了件兔毛斗篷在外面,霜白长发不束、披散在身后,整个人从头白到尾,唯独一双眼睛深黑不见底,眼尾上挑,透着说不清的凉意。 这样凝视坠坠片刻,谢厌抬起一只手,指向他的卧房“不肯说话是吧那以后都别和我说话了,我这儿不收留作死的人。现在,拿上你的东西,滚出去。” 语速如惯常那般慢吞吞的,语气很是平静。 这是坠坠第一次惹得谢厌发火,亦是第一次见有人发火时不吼不叫,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你,便叫你手足无措、后背发汗。 一时之间,坠坠不知该如何是好。 纠结犹豫许久,他往前挪动脚步,却见谢厌下颌一扬,眸光凛凛,分明是不许他过去的意思。 少年只好收回脚,杵在距离谢厌数丈远的地方,捏紧刀柄与戒尺,低声回答方才那几个问题。 “不错,很勤奋,您这是打算进京考武状元”谢厌又是一声笑,听上去凉嗖嗖的。 坠坠敛下眸眼,不敢与谢厌对视,声音亦轻得不行,就跟前几日那场静悄悄的雪似的,还未落地即融化成雨,若非意外抬头,无人会察觉。 “我只打算和你去神都。”坠坠说道。 谢厌平平一“啧”“以您这股刻苦努力的劲儿,神都学院配不上你。” 沉默着,刀柄上的手捏得更紧,少年睫毛轻颤,最终道出一句“我错了。” 谢厌十指交叉,随意搁在腿间,哼笑着,望向屋檐外的雨“不,你没错,勤劳怎么会是错事呢” 坠坠头垂得更低,言辞更加诚恳“我知错了。” 过了半晌,谢厌才收起笑容,偏过头去看他“哦,那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少年声音瓮瓮的。 谢厌挑了下眉“还有呢” 坠坠“不该因为你不肯收我为徒,就和你置气。” 他纠正少年“你不是和我置气,是在和自己置气。” 少年又是抿唇,握刀的手换去另一边。他走到谢厌面前,把戒尺递还与他,良久后,低声开口“我不想放弃。” “你不得不放弃,我这一生,不会收任何人为徒。”谢厌说得坚决。 坠坠顿时茫然了“为什么” 谢厌没回答,道出一句“放下刀,滚回床上去睡觉”,便转动轮椅,折返回屋内。 少年站在原处,身侧是珠帘似的雨幕,抖开在天地间,打湿所有避之不及的人。 四处皆水光溶溶,风中是仍未消散的冷,吹拂在未作任何防备之人身上,令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是教我刀法的人,就是我师父。” 凝望那扇紧闭房门,少年立刀于身后,轻声呢喃。 元月三十一日,接连不歇的雨初霁,懒倦数日的昼阳破云而出、梳起新装见客,青草生长、迎春花开,落凤城内一片春日风光。 市集屋檐廊角、栏杆轩窗,流金似水浮动;洇着水汽的青石板很快被晒干,孩童的脚丫再印不出足迹;街上卖花的少女皆换上轻薄装束,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婉转恰似歌谣。 谢厌在街上购置去神都所需的东西当然,只是给身旁的霍九做个样子。 他有一搭没一搭逛着,路过某个面具摊子时,突然兴起,拿起一块狐狸面具,还未试,跟在混迹在人群中的下仆便走去与老板付了账。 “谢公子面容姝丽,独自在外,我甚是担忧,戴上面具也好,省得叫人瞧见、心生不轨。”霍九杵在谢厌身旁,说得煞有其事,“我听闻辰州有座歇夜城,那里的人在成亲前必须佩戴面具,若有人不怀好意想让谢公子摘下面具,谢公子可用这个理由搪塞。” 接着又补充“不过我认为不该戴狐面。” “那我该戴什么,兔子、狮子、老虎,还是这个罗刹”素白手指在支摊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到一张朱发、绿眼、尖长獠牙的恶鬼面具上。 霍九垂眸,将所有面具一一扫过,将样式最简单最普通的递给谢厌“你上次与我道,想要混迹于人群、不引人注意,当着寻常人衣衫服饰,我认为这些个面具中,这个银面具较为合适。” 谢厌没反驳,却也没放开这个罗刹面具。他拿起,食指顶在面具最中央,平平稳稳转了一圈后,抬手将之扣到坠坠脸上。 少年那张被冷漠冻住的俊俏脸登时换做了凶煞恶鬼模样,谢厌弯眼一笑“给你玩。” 接话的人是却霍九,语气有些失落“哎,你拒绝我派人相送,他与你一并去扶疏城也好,好歹有个人照料。” 说到此又一顿,瞥了眼坠坠后,才继续道“不过谢公子,当真不考虑换成我府上的人我家护卫虽说比不上修行者,但对付十个八个寻常山野痞夫,是不成问题的。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能不能入学神都还没有着落,我看不如” 谢厌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笑眯眯地说“我去的是扶疏城,往来之辈皆为修行者,山野痞夫轻易不敢踏入城门,如此一来,你的人不就白过去了吗” “此言甚有道理”霍九一愣,目光低垂,在地上扫来扫去,语气闷闷的“那你还有旁的东西要购置吗” “该带的都带上了。”谢厌笑答。 霍九言语间尽是不舍“天色不早了,便出城吧,马车已等在城外多时。” 这人向来出手大方。谢厌此去神都学院,霍九不仅为他备了数十万银两,更是安排了可日行千里的马车,一夜之间便可从江陵道行至扶疏城。 谢厌不谈接受,亦不说拒绝,一脸从容坐在轮椅中,由霍九亲自推着。 他穿初到那日,最千秋让侍女取来的那件狐裘,衣角似火,白发胜霜雪,拂过散在风中的迎春花瓣,徐徐而去,行过落凤城主道,一路往西北门。 即将走过城门,谢厌忽然抬手,示意霍九停下。 “就送到此处吧,霍公子。”谢厌偏头,对身后之人轻笑。 “我送你去马车上。”霍九抬手一指官道旁的榕树,他口中的马车正停在树下,鎏金华盖,飞扬神骏,谢厌一眼识出那是宝马照夜白。 “霍公子可是忘了,我亦是个修行者,纵使腿废了,境界大跌,但花上几日功夫画一张传送符的本事还是有的。”谢厌驱动坐下轮椅,以不慢不紧的速度向前滑出几尺,再调转方向,面朝霍九。 左手食指间鸿蒙戒闪过一丝微光,两道崭新符纸出现在谢厌手中。 “我画了两道,这是给你的,过些日子你就要启程前往金陵,希望能派上用场。”谢厌说着,将其中一道传送符递过去。 霍九眸光轻闪,一脸感动“你画符耗费神思,还是留着吧。”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给自己找点事做耗耗神,可就真废了。我此去神都,一张符纸足矣。”谢厌弯着眉眼、语带笑意,手又抬高几分,示意霍九接住。 “咳。”霍九轻咳一声,掩饰住表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么就此别过,过段时日,我们再见。”谢厌冲霍九颔首。 霍九忙不迭点头“一旦休假,我便来扶疏城找你。” 谢厌笑着朝他挥手,随后抓住身旁少年手腕,捏碎传送符纸。 空气倏然波动,下一瞬,两人消失在原地。霍九伫立于城门口许久,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而谢厌那边 两人落脚之处却不是远在北武与胤国交界的中立区扶疏城,而是某个熟悉的地方。 轻纱四垂,风扰清梦,面容姣好的侍女手捧香炉侍立在侧,檀香袅然,但掩不住空气中烟草的气息,最千秋侧卧榻上,手执鎏金紫玉烟枪,半眯着眼,看也不看来人,轻吐一口烟雾。 不消说话,谢厌也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抱怨这个麻烦精怎么又来了。 但谢姓麻烦精丝毫不以为耻。他带着坠坠熟门熟路撩起房间一侧的珠帘,慢条斯理开口“远程传送符被我送人了,我只好来借用一下你这里的传送阵法。” 传送阵法刻在帘后墙上,墙边立着半人高的花瓶,瓶中海棠正艳。 照例是以花枝敲打某几处、开启阵法,但在此之前,谢厌回过头去,隔着仍在晃荡的珠串,望向榻上吞云吐雾之人。 “先前你问我墓碑上写什么。”谢厌道。 最千秋象征性地撩了一下眼皮“哟,想好了准备写什么。” 谢厌漫不经心道“想对这世间说声谢谢。” “哦”最千秋立时来了兴趣,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挑唇轻笑“你打算怎么谢” 谢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弯起,笑得轻淡疏离,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实处。 他说,“一谢江山可沽酒,二谢春秋醒大梦,三谢人间杀我,不留情。” 说完敛眸,抽走瓶中海棠,轻敲石墙,开启传送阵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吃瘪少年人 吃瘪少年人 扶疏城与落凤城虽同在中州,但气候差异极大。冬风仍在徘徊,携着牛毛细雨四处乱窜,露在袖口外的十指顿时被吹得冰凉。 谢厌打了个寒颤,未及反应,坠坠已抖开一件苍青色大氅,将他一丝不苟包起来。 随后又撑开一把伞,立在他身旁问“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 谢厌的脑袋在帽子底下扭了扭,几绺没捋顺的发掉出来,脖子终于舒服了些。过了一会儿,手又窸窸窣窣动起来,将拢好的衣襟挑出丝丝缝隙,递出去一卷路观图。 “初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地方落脚。”谢厌慢条斯理开口,手在大氅底下不住揉搓,好半天才感觉到几分暖意。 “你来此的目的是参加灞陵台大比,住宿之处不宜距灞陵台过远。我们现下的位置,在十七胡同尽头,最千秋给的路观图标注详细,沿途客栈皆在其上,你挑一家名字顺眼的,咱们过去投宿。” 坠坠平平一“嗯”,却是没立刻展开路观图。 他将神识沉入霍九友情赠送的鸿蒙戒中,一阵翻找后,取出一个精巧暖手炉,接着聚至阳之气于指尖,将手炉中的炭烧上,递与谢厌。 后者挑眉,眉宇间浮现几许讶然“你不会把梅院里的东西全搬进鸿蒙戒了吧” 少年面不改色“我只把你的都收进来了。”包括被褥、枕头,但凡谢厌用过的东西,统统没留。 谢厌自然听不见少年心里头那后半句话,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问“那你自己的呢” “衣裳和刀。”坠坠言简意赅。 谢厌“啧”了一声,“还挺会讨人开心。” 有了暖炉,谢厌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不再瑟瑟缩作一团。坠坠站在他身前挡风,打开路观图一扫。 前些日子,少年作了一番打听灞陵台大比第一轮便是武试,午时方始,酉时结束。思及谢厌晚起的习惯,住宿地点近,则可让他多睡一会儿。 抱着这样的心思,坠坠决定住距离灞陵台最近的那家客栈。 但他低估了灞陵台大比的火热程度,太玄山脚底下的长街,街上客栈十余家,无论是顶尖上房,还是最次等的下房,去打听,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空余。 谢厌坐在一旁,边剥新烤好的红薯皮,边笑吟吟地看着不经世事的少年人吃瘪。 “你早已料到”坠坠面无表情走回来,细细查看,能发现眸眼里透着些许委屈。 谢厌挑眉,小小咬了一口红薯,尔后道“是你问话的方式不对,推我回最初那家。” 得到了一个“哦”字回答。 他们倒回街尾。 扶疏城是一座独立城池,乃七州仅有的中立区,位于大胤与北武两国交界处,不受任何一国管辖。 这里贸易发达,身穿不同服饰的人在街上穿行,商铺中货品满目琳琅,龙津岛的贝壳、疏勒草原的牦牛肉、青州的丝绸陶瓷、南疆的五酒,在此地应有尽有。 又因城主府与太玄山上神都学院关系紧密,纵使人口复杂,亦是治理得秩序井然。 坠坠最初选定的那家客栈叫做天乾,名字取得极大,掌柜却只是个境界堪堪步入金刚境一层的修行者。仗着客栈地理位置优越,将灞陵台大比期间的房价涨了三番,还顺带贩卖一些与神都学院相关的小册子,赚得是钵满盆满。 来问房的客人很多,皆是期望而去、扫兴而归。往来人无数,趴在门边的猫似乎有点嫌烦,扫了扫尾巴,起身伸了个懒腰,眨眼便蹿去别处。 谢厌盯了那猫一会儿,将红薯交到坠坠手上,理了一番衣袖,重新捧起暖炉,驱使轮椅往客栈而去。 客栈门口自然设有门槛,坠坠怕他撞上,赶紧去追,却见谢厌行至门口,不慢不紧往地上丢了颗灵石。 充沛灵气登时在地面炸开,将他连人带椅稳稳抬起,越过门槛、落入客栈中央。 声势可以说得上浩大,不仅引得诸桌椅旁的客人侧目,更是将坐在月台后清理账目的客栈掌柜惊得站起身来。 自掌柜站立之处看去,只见堂中人坐在一把红漆锃亮的檀木轮椅上,轮椅侧面嵌着灵石,是把价值不菲的自动轮椅。这人身披一件苍青大氅,面料是青州姑苏的云缎,刺绣出自金陵城那几位大家的手艺。 他低着头,使人看不清面容,仅余几绺发垂落襟前,流银似雪。露在外面的手指素白如玉,正把玩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 掌柜眯眼一瞧,看出光是暖炉顶上坠的那块玉,便值千金。他不敢怠慢,登时搁下纸笔,自月台后绕出,挂上殷切热情的笑容,冲轮椅中的人鞠躬哈腰“客官,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谢厌抬头,眉眼似弯非弯,声音不慢不紧,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贵气“我沿街问过来,每一家客栈都满了,你们这儿竟然还有房间” 迎来送往多年,掌柜也算见多识广,但乍见谢厌面容,仍是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房,我怎么敢这样问您。我们这儿天字号房间仍有五间空余,都是视野极好的,推窗便能看见太玄山,房内种植灵草灵花,更灵泉沐浴,客官你要几间”掌柜重新挂上笑容,连说带比。 “两间。”谢厌道。 “好嘞,两间,客官我带您上去,请来这边。我们天乾客栈啊,专门为身体不便的客人们修了升降台”掌柜边说,边推动谢厌的轮椅带他往里行去,语气自豪满满。 他正带谢厌走着,斜里突然窜出一个少年,也不见如何动作,轮椅便到了少年手上。定睛一看,是先前来客栈想要投宿的其中之一,穿得普普通通,背一把大街上随处可买的刀,还瘫着脸,一看便知手里没几个钱。 怕不是注意到这位贵公子比他后至尚且开到了房,心生怨恨,想要要挟一番。 掌柜皱眉,正要动作,却见谢厌转过头来,含笑望着他,轻声道“我要的是两间房。” “”掌柜心下顿时明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表情很是尴尬。 “劳驾带路。”谢厌抬手,指向前方。 掌柜强行挤出笑容,躬身比了个手势“是是是,两位客官这边请。” 谢厌由坠坠推着跟在他身后,行至中途,记起自己的烤红薯来,便向少年摊开手。 温热香甜的食物落入掌心,谢厌慢条斯理道“学到了吗” “学到了。”少年瘫着脸开口。 “会运用了吗”谢厌又问。 坠坠“”好像不会。 谢厌耸肩“算了,无妨。” 投宿之事尘埃落定,坠坠将谢厌房间里的东西换成自己从霍九别邸带出来的后,才拿上刀前往太玄山山脚,报名参加二月初二开始的灞陵台大比。 他走后不久,那只在客栈大堂四处溜达的猫来到谢厌门口,仰起脖子,细声细气“喵”了一声。 数息,谢厌驱着轮椅过去,将门打开。头一低,和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对上视线。 他挑眉“我还以为是看错了。” “我也以为是我看错了。”一个清润带笑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直到听见那熟悉的语气,才确定真的是你。” 谢厌望过去,只见一个着深紫宽袍之人立在对面长廊上,手握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许久不见,晏珣,这次上林谷派你来神都学院挑选弟子”谢厌弯起眼睛。 晏珣抵拳唇畔,轻咳一声,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言罢,晏珣拔腿便往谢厌那边走,临到跟前,好奇打量他一番后,问“这么多年过去,终于舍得从那死棺材板里出来了你又为何来此你腿怎么了需要我给你扎两针吗” 谢厌将这一人一猫让进去,合上门扉,挑了倒数第二个问题回答“因为坐着比站着舒服。” 晏珣“懒死你算了。” “既然你不是来为门派选弟子的,那为何来此”谢厌把手揣进袖口,靠着椅背,懒懒发问。 “我为天菱蕊而来。”晏珣摸了摸鼻子,在屋内寻了张椅子坐下,“老关前些时日算了一卦,说是天下就要不太平了,必须把霜天回雪丹给炼出来。快回答我,你又为何而来” 谢厌撩了撩眼皮,不咸不淡道“我找到了至阳之气,但他现在太弱,还杀不死我,只好送他来神都学些东西。” 晏珣一惊“睡了三百年还不够,你还是想着要死” 雪白的小猫跑来跑去,几番对比发现这屋内还是谢厌身上最暖和,便蹦去他腿上,寻了个好位置趴着。谢厌屈尊纡贵伸出手指,撸了撸猫脑袋,道“我不会轻易改变决定。说说霜天回雪丹,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晏珣叹了一声气“这是老关算出来的东西,具体有什么效果,等炼制出来才清楚。天菱蕊在神都学院禁地,一年结一颗果实,而炼这丹药,需要四颗果实。” “神都禁地只有神都之人能够进去。”谢厌提醒他。 “这便是最为苦恼的事了,扰我久矣。我虽自诩医术天下无敌,但闯人禁地窃取药引这档子事,却是从未做过。不过现下遇见了你”说到此处,晏珣话语一顿,意味深长笑起来。 谢厌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晏珣挪动位置,坐到谢厌身边来,笑容分外真诚“谢厌,我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爹,要为上林谷做一件事。” 谢厌语气凉丝丝的“那让你爹来,你又不能代表上林谷。” “我爹他老人家早已仙逝,如今上林谷谷主是我。” “” “距离许诺之日已过三百余年,如今是时候兑现诺言了。”晏珣拍拍谢厌肩膀,笑得如偷腥狐狸,“便劳烦谢大公子,集齐四枚天菱蕊果实后,送至辰州上林谷关长老手中。” 谢厌“你并非不知我武脉被废。” 晏珣“但你足智多谋,总能想到办法。” 静默。 窗外雨悄然间落大,滴滴答答砸在檐瓦上,脆响声声。 半晌后,谢厌撩起眼皮,看向晏珣“天菱蕊一年结一颗果实,你要四颗,岂不是意味着接下来的四年里,我起码要跑四趟神都。” 晏珣摇头“不只是四趟,天菱蕊结果期不定,你得时常查探。” 他冷笑“我不如直接在神都住下” “如此甚好。神都学院中多是年轻人,有朝气;再者,扶疏城的繁华程度堪比金陵,吃喝玩乐之地甚多。你在这儿待久了,指不定会收起那些不太愉快的心思。”边说,晏珣边从鸿蒙戒中取出当年的信物。 谢厌气了个倒仰,但信物交还,则意味着当年的诺言到了兑现之日,对方神色认真,他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之接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刀刃凛似雪 刀刃凛似雪 日暮将近,天色渐沉,雨势倒是小了些,不再斜飞入伞,浸湿衣衫。 设在太玄山山脚的报名点前人迹寥寥,坐在桌后的神都弟子百无聊赖打了个呵欠,只盼望着赶紧到交接班时间,去饭堂吃上一顿好的。 这时,一个着雨过天青色衣袍的人撑伞行来,衣着朴素,背上那柄胤国制式长刀是他周身唯一的佩饰。 胤刀较之北武刀,刀身偏窄,细长中透着几分宛如南地佳人的娟秀,刀柄惯刻花鸟纹,很有情调。这样的刀,往往为北地人所不齿,笑其娘们儿兮兮,不若北武刀豪放。 少年人并不清楚这个,只晓得这是谢厌挑的,说以他当下水平,绝世名刀与普通刀兵,拿在手上并无区别,先用这寻常的练练手,劈坏了、卷刃了也不可惜,日后有机会,再换诚上好的。他便一直使着这一把,没起过换刀的心思。 他快步靠近报名点的时候,桌后那人终于撩起眼皮,覆掌往桌面一扫,一本报名册凭空出现,并问“可是报名灞陵台大比” “是。”少年道。 那名神都弟子“告诉我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与报名何种比试。” 坠坠正要开口回答,不远处倏地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得得不停、来势汹汹,逼近速度极快。 他不得不回头,见得是一辆四马并驾的马车,比出落凤城前霍九为谢厌准备的那辆更加宽敞。坐在上头的车夫看见前方有人,竟是让也不让,直冲而来,似要连同人一起,将这方报名用的桌台踏翻。 坠坠赶紧让出丈许距离,而马车夫终于在马蹄离报名册仅有半尺的时候,勒停了马。 马车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人便跳了下来,高靴皮衣,弯刀不入鞘,刀彩飘飘,俨然是北武打扮。 “就你这娘娘腔,还想抢在老子前面报名”北武人一脸怒气,一手按在刀上,另外的手抬起,指着少年鼻子大吼。 少年这才记起,先前还未踏出天乾客栈所在的八一街时,似乎与这人,啊不,是这人的车夫和马车有过几面之交。 那时,他先在一家名叫王胖子烧饼的店铺前排了半柱香的队,买走最后两只糖心烧饼;随后,去了天香酒楼,买下仅剩的半只叫花鸡;接着,进了一家酒坊,带走一坛闻名当地的陈酿。 此时此刻,这些东西正躺在他的鸿蒙戒中,吃食皆用油纸仔细包着,装在一只会发热的炻器中,仍有些烫手。 说起来,似乎每次离开店铺不久,都能看见车夫空手而归,站在马车边惨遭一顿骂。 没想到这人竟也来了太玄山,少年不免撩起眼皮,想看一眼他长什么模样。 面瘫的脸依旧瘫着,表情冷漠无比,这一眼看过去,就跟瞪差不多。 那北武人登时跳起来,鼓圆一双眼“你个南方来的娘娘腔孬种还敢拿眼睛瞪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说着便要拔刀,但被自己的车夫扑上来按住,动弹不得。 这话骂得有些难听。 从前在春深街时,被这种人找上门,坠坠向来是手边有什么就拿起什么,二话不说直接揍一顿。可这次出门,谢厌特地叮嘱过他,在外头不要随意惹是生非。 不过“惹是生非”这四个字,细细一想,是主动招惹是非、引起争端之意,而当下情况非他所愿,是对方先动的手。 思及此,坠坠当即反手抽刀,一双凛目愈发冰冷。 “好,好,好,你以为老子怕你个娘娘腔。”见状,北武人拼命挣扎起来,连蹬带踹,将按住他的车夫给掀开,接着大步跨到坠坠面前,怒目横刀。 坠坠表情不变,换了一种姿势握刀,做出迎战架势。 双方一触即发。 这时,报名点后的神都弟子嚯然起身,猛地拍了一把桌子,吼道“想在这里打架可以,但都别想报名参加二月初二的比赛了”声音带上了真元,连带数丈远的树,都被震落了好不容易抽出的新芽。 此番言论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威胁,坠坠与北武人的动作皆是一顿,尔后北武人狠狠瞪他一眼,抽刀而去,站到报名桌前,带着怒火大吼“耶律思谋,十六岁,碎叶川人,报名天地玄黄中黄字组武试。” 坠坠收刀,等耶律思谋报完名、回去马车旁,才走到那名负责报名事宜的神都弟子面前。 他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嗤笑“坠坠这算什么名字。我还真没说错,果然是个娘娘腔。” 少年理都不理,继续对神都弟子道“十五岁,蜀地人,报名黄字组武试。” 神都一年一度的灞陵台大比,分天地玄黄四个组别,黄字组便是低年级组,谢厌让他报这个,说打低年级组的人就跟切菜似的,很容易。 “哟,咱们俩参加同一场啊”耶律思谋不甘寂寞、再度开口。 报名点上的两人谁都不理会他,桌后的神都弟子递给坠坠一块玉简,并道 “并非没有使用化名参加比试的先例,你可以参赛。此玉简收好,二月初二凭它入场,比试完毕后交还。大比规则亦写在里面,将神识沉入便可一观。” 坠坠平平道出一声“谢”,接过玉简,转身离去。 “既然比同一场,便有遇上的可能。要不咱们赌一把看你这寒碜样,彩头肯定是出不起的那么如果你输了,就得跪在地上叫我三声爷爷”耶律思谋追在少年身后,大声喊道。 少年眉头微蹙,不想理,但耶律思谋穷追不舍,似乎不和坠坠打上一架,难平在八一街上结下的怨恨。 他想起谢厌曾说过,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种人,脑子有坑自以为是,特别喜欢单方面对人瞎叫唤。 看来耶律思追便是了。 那人还在叫唤“你一定是觉得打不过我,所以才不愿和我赌这把。果然是孬种,娘娘腔,你们胤国没一个大丈夫、男子汉,活该被我北武打掉大半个王朝” 少年脚步一顿,这话听起来,比方才所有的还要不舒服。他缓慢转身,面无表情看向耶律思追,问“若我赢了呢” 耶律思追冷笑“呵,这怎么可能” 坠坠掀起眼皮,眼神很冷。 “嘁,若是我输了老子就把这把刀给你这可是我北武皇室的刀”言罢,耶律思追将刀当空一横。 少年看了那把刀一会儿,刀刃雪亮,锋芒凛然,一眼生寒。他平静道“好”,随后将伞一撑,大步往八一街走去。 谢厌与晏珣一同坐在天乾客栈后院廊下。 傍晚后雨小了些,敲打檐瓦的声音不再惹人厌烦。院中尚且盛放的白梅随风摇曳,晶莹水珠自花瓣尖端坠落,带着微香砸开在地面,溅起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摆有数只酒坛,与油酥花生、凉拌腐竹一类的下酒菜。 谢厌已答应晏珣关于入学神都的提议,但以他如今武脉被废、功体尽散的状态,神都论道台是断然不会收的,只得寻求他法。 “嗝,当、当年神都学院建立时,上上上上林谷也出了一份力,我谷中有一根庐庐庐庐月琼枝,乃神恩恩恩恩都学院所赠,持有此物,可可可可可可免试入学嗝” 晏珣已经喝高了,脸颊通红,举着酒杯边说话边晃身子,似乎想模仿摇在风里的花枝,但比之要笨重许多,十分不堪入目。 谢厌不去看这醉汉,敛下眸光,轻晃酒杯,“嗯”了一声。 “我哦哦哦哦哦过几日便肥去给你拿”晏珣又大着舌头道。 谢厌“好。” 喝醉了的人戏很足,晏珣忽然将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边说话,边拿眼神四处乱瞟,一副贼眉鼠眼模样“我跟嗯嗯嗯你说,我爹走后,老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整整整日里都暴躁得很,我这次肥去,得偷偷的” 谢厌敷衍着点头,为自己斟一杯酒饮下后,问“你爹走的时候,是如何情形” 这话一出,晏珣却是静了片刻,手拎着酒杯弯在半空,一动不动,跟僵了似的。 谢厌偏头看他,谁知下一瞬,这人猛一下掀翻隔在两人之间的桌子,扑到谢厌身上,嚎啕大哭 “我我我我我没看见,嗝,那会儿我被丢了个差事,去了一趟谷外,嗝,没想到回谷后,老关告诉我,我爹走了呜呜呜呜。” “我爹就这么走了,把上林谷丢给我一个人” 他呜呜呜说着,时而抱着谢厌摇晃,时而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花生米,边哭边吃,边吃边捶地。谢厌看得头疼,只好从轮椅里出来,连拖带拽,把晏珣弄回椅子上。 “上林谷还有老关,还有那么多长老,怎么是你一个人”谢厌嫌弃地说。 “就是我一个人,上林谷就剩我一个人了”晏珣蹭的坐直背,甚至抬手指天,来进行反驳。 谢厌“” 行吧,和醉汉不能讲理。 他不说话,某晏姓醉汉竟不依不饶起来,又哭又闹甚至要撞墙。 谢厌无奈,只好闭眼瞎说“你爹混账,就那么撒手把你丢下,简直不是人。” 晏珣拍了个响亮的巴掌“你说得对,他王八蛋” 谢厌眼角微抽,打算坐回去,谁知刚要转身,某晏姓醉汉竟抱住了他的腰 “你说走就走,你王八蛋,当年你教我的那套剑法我终于练成了,可你都不回来夸夸我” 晏珣鼻涕眼泪一股脑往谢厌衣服上抹,环在腰上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谢厌怎么推都推不开,遂放弃,并无奈地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我王八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剑法练得很好,比我当年还好。” “那是当然,我肯定练得比你好。”晏珣道。 却在此时,谢厌听见回廊上响起第三人的脚步声,头一抬,正好对上坠坠的视线。 青灰色深不见底,像是冻结的湖面,很冷,但能清楚地看见冰层底下,水流细细,浮动涟漪。 “你” 谢厌和坠坠同时开口。 挂在谢厌腰上的那一坨亦抬起脑袋,被少年的视线一冻,竟哭着嚎了声“老关我错了”,然后缩到谢厌身后不肯冒头。 少年不着痕迹皱起眉头,大步朝谢厌走去,干脆利落地将哭得满脸鼻涕泡的上林谷谷主从他身上撕下来;接着把谢厌按回铺着软垫靠枕的轮椅上,擦干净他腰际污渍,再捞起椅背上的大氅,把人仔仔细细包住,一丝缝不露。 做这些事时,坠坠动作轻柔得过分,生怕弄疼谢厌,但表情十分不好看。完毕后,他退到廊下,走进微雨蒙蒙中。 谢厌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缓慢眨眼,试探性道“谢谢。” 少年不言,一双青灰色眼眸将他望定,许久后,看似平静地开口,但声音凉且重。 他说“你说过,你不会收任何人为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饼与叫花鸡 饼与叫花鸡 谢厌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让这小子生气的,竟然是这个 片刻后他又释然,毕竟坠坠一直介意的,就是他不肯收徒这件事。 谢厌为何不肯收眼前的少年为徒 他们一人为至阴之气,一人为至阳之气,两者的关系是平等的;又及,他二人是天定的相生相克,谢厌所做的努力,不过为求一死罢了,若真收坠坠为徒,到时候让坠坠背负弑师的罪名,他死不安息。 他只想安安静静去死,不再让任何人记挂。 细雨如丝,轻飘飘落到少年衣衫上,并未浸出什么湿迹,倒是枝头滴下来的水珠,在额前碎开,顺着眉骨、滑过脸颊,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谢厌低垂复又抬起的眸正好撞见此情景,看得他有些发愣。 藏在大氅后的手开始互相搓揉,谢厌调整好情绪,用寻常那般漫不经心的语调道“少年人,怎么连偷听人说话都听不全。” “我没有偷听。”坠坠定定道。 谢厌挑眉“哦,那就是正巧碰上了” 坠坠面不改色“嗯。” 廊上之人倏然笑起来。 气氛沉寂片刻,他才幽幽开口“那么今天这个事呢,会告诉你一个道理亲耳听见的,不一定是真话。” “你的意思是,他并非你徒弟”坠坠眉心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 谢厌翻了个白眼“给这人做师父,十天里有八天会在被气死的边缘徘徊,太闹心了。” 絮絮丝雨无声落地,少年人青灰色眼眸一闪,不确定地说“那他” “你难道看不出,他喝醉了吗”谢厌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坠坠不答,但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谢厌便道“既然你看出他喝醉了,那还听不出他说的是醉话” 少年绷着一张脸“旁人道酒后吐真言。” “吐的的确是真言,不过对象弄错了,把我认成了他爹。”谢厌轻轻哼笑。 坠坠晓得是自己误会了,迅速敛下眼眸,将尴尬之色遮掩。 谢厌扫过一眼枝头白梅,水珠重新凝聚,正晃荡着要落下来。他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扬起下巴,指了指瘫在隔壁椅子里睡过去的醉汉,道“可以麻烦你把他抬上去吗上林谷的脸面以这副模样醉在这里,实在有碍观瞻。” 这请求倒成了少年人的解脱,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二话不说走回长廊,把刀卸下装入鸿蒙戒,背起晏珣。 少年与谢厌一道,搭乘客栈的升降梯上楼,又听谢厌吩咐,将晏珣丢入天字某号客房的床上,随后来到谢厌的房门前,想了一想,还是先敲门。 谢厌叫他自己进来,谁晓得推门后,看见的是白猫蹦到谢厌身上的画面。 屋中本就比屋外暖和,坠坠还给谢厌加了个炭盆,烤得角落里的灵植蔫蔫的、分外没精神。 但这温度于谢厌而言正好,他脱下大氅与狐裘,着一件单薄红衣,倚床而坐,霜白长发散在后背与胸前,光泽莹润惹眼,那白猫见状,当即从地面起跳,嗖的跃上谢厌膝头,伸爪子去抓他的头发。 不仅是抓,还上嘴咬,拿后脚蹬。 坠坠下意识蹙起眉,身体先去脑子,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谢厌床边,将猫丢了出去。 猫在半空迅速调整身形,落地后弓起背脊,绿莹莹的两只眼睛直盯坠坠,喉咙发出一串低吼,俨然一副备战状态。 “这是晏珣的猫,今年约莫有四百岁,算算辈分,你大概得喊高祖父。快,去给高祖父老人家道个歉。”谢厌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开口。 接着又扭头,对白猫道“他呢,今年才十五岁,正是屁都不懂但拽得上天的年纪,你一个老年猫就别计较了。” 这两句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偏偏猫和人都被哄好了。 猫蹲回谢厌脚下,舔舔爪子,示意不予计较;坠坠则站到谢厌另一边,将先前买来的糖心烧饼与叫花鸡从鸿蒙戒里取出,放到床畔的小桌上。 待及那坛陈酿,却是拿出来又放回去。 “你今天已经喝过酒了,这坛明日再饮。”少年道。 谢厌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报名之事已妥当。”坠坠道。 谢厌“哼。” “在报名点遇见了一个叫耶律思谋的人,他约我进行比试。若我赢了,他便把他的刀给我。”坠坠又说。 这一次,谢厌终于不再只回复一个单音节“啧,姓耶律” 坠坠点头“是。” “那好好打,这个姓氏的人,武器都是名匠所制,万金难求。”谢厌道。 “他提到了北武皇室。” “没错,耶律是北武国姓,这个耶律思谋,多半是皇室之人。” 两个人都不提输了会怎样,交谈一番过后,谢厌坐直上半身,把包糖心烧饼的油纸包捞到手里。 烧饼有两个,谢厌与坠坠一人一个。他小口小口吃得极慢,到一半时,想起某些与大比相关的事尚未交代与少年,便说“第一日的比试统共三轮,会将参赛之人筛选得只剩十六人,保险起见,明日便不练习了,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坠坠坐在房间另一侧的椅子里,手里的饼已然吃完,现下正拿着小刀将鸡肉切成丝,闻言点了下头。 谢厌又道“你现在的境界,约莫在金刚境一层左右,与寻常人相比,已是高山一座、不可攀越,但大比之中,你面对的都是修行者。虽然在我眼里,黄字组的比试形如菜鸡互啄,不过于你而言,他们都是同等级的对手,其中一些人,应该拥有着不少实战经验。但别怕,你体内流转的至阳之气天生强劲,只要运用到位,一招之间便可将对手击落比试台。” 少年再度点头,不问若是没击落,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谢厌亦不说,两个人都自信得很。 吃完烧饼与叫花鸡,谢厌赶坠坠回房,随后摇铃叫来客栈伙计,让他打一桶灵泉水上来。 以灵泉水沐浴,有强身健体、开拓经脉的作用,但对此时的谢厌来说,却是与寻常井水差别不大。 谢厌和坠坠的情况不同,后者是奇经八脉遭堵塞,疏通之后,自可将吸收入体的灵气转化为真元,可谢厌他是武脉被毁。这就如打水失了器具,纵使水再多,亦用无可用。 用灵泉水泡澡,不过是为了让身体更暖和些罢了。 翌日无甚可言,扶疏城中依旧飘着雨,到处都冷光溶溶,让谢厌生不出半分出门兴致。 二月初二灞陵台大比开始之日,天空倒是放晴了。 八一街乃前往太玄山灞陵台必经之道,这日天还未亮,街上便热闹起来,吆喝早点的、贩卖历年灞陵台大比事迹总汇的、赶路不慎摔倒的、催促同伴走快些的,所有的声音丝毫不落从窗户缝涌入,吵得人心烦,让谢厌不得不起了个大早。 瞥了眼角落的更漏,才卯时四刻。 灞陵台大比正午才开始,这些人是赶着去投胎吗谢厌将桌上的小火炉点燃,等水沸的过程中,面无表情心想。 没过多久,坠坠过来敲门,进屋后见谢厌打算泡茶,便接手,为他泡了一壶白桃乌龙茶。 茶汤清澈,白桃清甜,橙肉去核,倒入杯中甚是好看。 少年不仅在武道上天赋异禀,茶艺厨艺亦是极佳,自打他来到霍九别邸,谢厌的饭食就统统由他包办。 这应当不是在无名酒坊老板严苛剥削下练成的,据他所言,在酒坊时候,他第一次进厨房,就烧出一桌好菜来。 如此一来,这些手艺是如何练就的,大概藏在那段白凤玉露丸也唤不醒的记忆里了。 谢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少年道“吃过早点,便去灞陵台吧。” 少年问“你不去” 谢厌不抬头,他起床气向来重,语气不大耐烦“我去做何” 少年“看我比试。” 谢厌心中嗤笑一声金刚境的菜鸡互啄有甚可看,但撩起眼皮,视线撞进少年满是认真恳切的眼眸,却是微微动容了一下。他又抿了口茶,静了片刻,才说“行吧。” 少年立刻点头“我为你取衣衫来。” 言罢动身,从立柜中取出一件月白外衫与虾壳青大氅,又抬头望一眼远处浮现丝缕灿金光芒的苍穹,将大氅换为秋海棠红披风。 今日是晴天,太阳晒着不会太冷,穿大氅太闷,披风便好,起风时可御寒。 谢厌垂着眼皮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将整盏茶喝完,才走过去换衣服,尔后用一根银鼠灰缎带将长发松松系起,便算将自己打理好了。 离开客栈时,住在对面厢房的晏珣仍睡得昏天黑地,想来是用术法隔绝了外界声音。 他的猫被关在外面,正抬起前爪猛拍门板、愤怒吼叫,但一见谢厌他们出门,竟是干脆利落放弃了自己主人,穿过回廊蹦到谢厌腿上蜷着。 坠坠已经学会了如何和这只高祖猫和平共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推着谢厌搭上升降梯。 他们到天乾客栈斜对面的面馆吃牛肉面,又去王胖子烧饼铺排队买了两只葱油馅儿烧饼,再由坠坠去某家酒楼打包上午间饭食与午后零嘴,才踏上前往太玄山的路。 今日灞陵台大比,盛况非凡,路上全是人,行走起来极其艰难,谢厌与少年的速度被迫一降再降,跟往日里比起来,犹如龟爬。 不过行人见谢厌坐在轮椅上,长发如霜、眼似桃花,气度不凡,腿间还坐着只漂亮的猫,不免心生好感,谦让他先过。便也使得路并不难行。 抵达太玄山上灞陵台已是巳时。灞陵台位置不在神都学院之内,而在半山腰, 谢厌由坠坠推着,凭借参赛者玉简走专门通道入场,随后被告知他的席位安排在了观众席“家属亲友区”内。 他没什么异议,只是有些发愁要如何熬过大比之前的这一个时辰。 少年仿佛知晓他所想般,从鸿蒙戒里掏出本话本,递了过去“这是那位夜寒倦煨芋的新书,昨日方发行的。” 谢厌“咦”了一声,抬手接过,“你怎知我一直看他写的话本” 坠坠撩了撩眼皮,没说话。 “你趁我睡着,偷偷看过”谢厌把脸凑过去,弯起眼睛,笑得不怀好意,边说边将书卷起,敲坠坠脑袋,“少年人,怎么可以不好好练刀,把时间拿去搞这些名堂” 少年人冻着一张脸,不与他辩论这些,只道“我去一趟公示亭,看看我的对手是谁。” 谢厌挑眉,哼笑一声,挥手让他快去。 不过片刻,坠坠便来到公示亭前,在选手分组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很遗憾,在第一轮中,他的对手不是耶律思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拂过灞陵雨 拂过灞陵雨 据古籍记载,灞陵乃万年前某帝王陵墓,因靠近灞河而得名,然两千年前魔族入侵,四方山野动荡,致使灞河改道,不再流经太玄山,是以灞陵台是否与那帝王陵有牵连,如今已不可考。 再谈灞陵台大比,此乃神都学院建院之时便定下的规矩,一年一度,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举办,以竞争激励院内学生上进。 两千年来历经数次改革,如今已成为俊杰英才初试身手之地。 发生在这里的精彩事迹数不胜数,其中最为说书客所喜爱的,便是三百年前,剑圣北云岫由灞陵台入学神都一事。 说书客常以类似话语说起这段 说那年那月,扶疏城饱受干旱之苦半载有余,剑圣北云岫一袭青衫,缓步踏上灞陵台,半招胜过对手,半招剑指苍天,一眼一瞬,剑气荡风云,剑落引春雨,雷电激荡,润泽大地。 后来有人为北云岫著诗独岫出北云,一剑泽神京;拂过灞陵雨,青衫载酒行。 今时今日,倒是与三百年前那日气象相当,太玄山中无风亦无雨,天穹昼阳高悬,山巅积雪不化,偶有飞鸟掠过,倏然杳无踪迹约莫都被冻怕了,不敢在外晃荡太久。 谢厌坐在观众席参赛选手家属区中,裹着披风抱紧暖炉,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太玄山上终年积雪,在冬末初春时节,即便是出太阳,那阳光落到身上亦是凉嗖嗖的,无甚温度。 这怪不得坠坠,毕竟他未曾来过此地。 腿上的白猫察觉到谢厌此时状况,喵呜一声后钻到披风下,试图拿自己的肚皮去暖和谢厌。 “小花甲,不必如此,这样做你会被我冻凉的。”谢厌撇下目光,挠了挠白猫下巴,把它从自己身上提溜开。 花甲又喵了喵,似乎在反驳。 这时一件大袄从头顶滑落,正正盖在他身上;接着,那个丢衣服的人拂了两下谢厌隔壁座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翘着脚坐下。 “在棺材板下冻了三百年,你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弱了。”晏珣叹了一声,抬手把猫捞到自己怀里,在它雪亮的皮毛上搓了两把,“我给你开个方子,稍微调理一下” 谢厌轻笑“不必,反正我也死不了。” “那你就活着受罪吧。”晏珣翻了个白眼,从鸿蒙戒里摸出一个卷轴,展开一观,其上白底金字,整齐书写着今次灞陵台大比的赛程;用手轻轻触碰即将开始的黄字组武试一栏,参赛者分组情况立刻浮现到半空,再碰一下名字,便能看见个人资料。 见谢厌撇过来,晏珣神情嘚瑟“这是我从那位来神都挑选弟子的长老身上偷偷顺来的。” 谢厌不免嘲讽他“那你这个谷主当得可真心酸,这东西还得顺。” 晏珣挑眉“那你别看。” 谢厌耸肩,当真将目光移开。 晏珣抖了抖腿,手指划过虚空中的这些名字,好半晌,才翻到“坠坠”这两个字。 “你为什么不给他取一个好听且正经的名字”晏珣问。 谢厌敛下眸光,语气平平“他叫什么名字是他的事情,为何要我取” “啧,他籍贯在蜀地,你俩这么巧,竟然是老乡” “于我和他而言,这天这地,无处不家乡。” “啧。” 谢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得晏珣好生无趣,干脆合上卷轴,掏出一把瓜子磕起来。 不多时,灞陵台大比黄字组武试开始,遵循神都惯常的干脆作风,上台主持比试的长老第一句话,便是报出第一对对战者的名号。 是神都学子对战神都学子。 这是诸多外来参赛者乐于见到的画面,自家人打自家人,谁赢谁输,都不占他们的名额,看得乐哉。 今年报名参赛黄字组武试的共一百六十人,神都学院低年级弟子与外来者各占一半。 第一轮比试,将淘汰去半数人;第二轮过,剩余名额只有四十;第三轮再次砍半,今日的赛程便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二十名在第三轮中获胜的参赛者,都能出现在明天的比试台上。 由论道台数名授课先生组成的评委团,会综合这二十人的三场比试,进行打分,按得分高低,刷去排名末尾的四人。 如此种种,于那些想趁此机会获得入学神都资格的人而言,比赛制度充满残酷,输掉一场便遭淘汰,想要第二次机会,那么明年再来。 当的一声,铜锣敲响,台中比试开始。 是一名左手持刀的女孩和一个手握双剑的少年间的对战。 女孩身材娇小,这重十五斤、长七尺的长刀与她形成鲜明对比,无风,但真元激得春梅红的衣摆猎猎飞扬。那双剑少年亦然。 开场时刻,两人皆小心谨慎,隔着数尺距离缓步试探,但当绕场半周,手持陌刀的女孩倏然折身,手腕翻转,自下而上挑起刀刃。 对面之人登时错身,右手剑横过当空,格住挑上来的刀刃。 两把兵刃一触即分,双方各退二尺,撞散的真元重新凝集,女孩长发起落,眸眼凛然。 观众席上,谢厌从晏珣手里抠出小半把瓜子,咔嚓咔嚓嗑了好几颗,半眯起眼睛评价“这女孩儿不适合长刀,她该拿短兵,姑苏寒山派的双剑就很适合她。” 晏珣惊讶“我以为你根本没心思看这种比赛。” 谢厌哼笑“既然来了,不看两眼不是很吃亏” 晏珣垮下表情,说行吧。 第一场比试在半柱香内分出胜负。陌刀女孩拼不过对面双剑的力量,想打拖延战术,但到了后面,无力以继,被打落比试台,输得很是难看。 这样的开局,对于诸位外行看客而言实在不够刺激,判定结果宣布时,掌声寥寥。 谢厌一早看穿结局,更是早就低下头,看起手中话本。 一页翻过一页,很快来到末尾。这是那位“夜寒倦煨芋”基于上一本广受好评的无人霜雪共白头所写的同系列故事,整本书读到结尾,剧情才刚刚开头,仿佛是个下回书预告,令谢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把话本丢进鸿蒙戒里,接着拉了拉罩在外头的袄子,遮住脑袋,开始补觉。 但场中时而掌声如雷动、时而叹息犹落潮,时而真元相撞卷风沙、时而兵戈相接声刺耳,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睡着委实不容易。因此阖眼不过半刻钟,谢厌不得不放弃。 他掀开袄子,表情有些不耐烦。 不远处,被家人带出来见世面、顺便为兄长摇旗助威的七八岁羊角辫小女孩早就被谢厌吸引了目光,频频注意他。 见得此般情形,小女孩以为谢厌是身体不适,歪头想了想,从母亲带来的食盒中拿起一颗青果,用手帕擦干净,艰难挤过人群,递到他面前。 “大哥哥,我娘说了,不舒服的时候吃颗果果就好。”羊角辫女孩仰着脸,阳光照耀下,脸蛋红扑扑的。 孩童天真无邪,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真诚的光芒,像是升起的朝阳。谢厌不太忍心让拒绝这样的好意,便坐直上半身,接过青果,道了声谢。 “大哥哥长得真好看,你也是来看家人比赛的吗”羊角辫女孩笑起来,她有点害羞,说话时手指藏在身后绞了又绞。 谢厌静了片刻,才点头。 小女孩又说“大哥哥这么好看,你家人一定能拿到好名次。” 闻言,他不禁笑起来“借你吉言。” 羊角辫女孩脸上笑容跟着扩大,从背后伸出手,指了一下猫“大哥哥,我能摸摸你的猫吗它也很好看。” “这个问题,你得问它。”谢厌拍拍蜷在腿上的白猫脑袋,低声道。 花甲猫听懂了这话,抬起爪子挪动一番,主动到小女孩手背上蹭了蹭。 羊角辫女孩顿时欢欣得不得了,摸摸花甲的头,又顺了几把背脊上的猫,才恋恋不舍收手,对谢厌道“谢谢大哥哥。” 随后蹦跳着回到自己爹娘身边。 谢厌和人说了会儿话,终于有了些精神,直起身来,又一次从晏珣手上薅了把瓜子。 而在这之后,陆续有不少人翻越人海前来找谢厌答话。谢厌呢,长得还算顺眼的,会搭理几句,收下送来的东西;不顺眼的,就让晏珣帮忙赶走。 等到黄字组武试第一轮过半,着雨过天青色窄袖衣袍的少年上场,偏头往观众席上寻谢厌时,看见的是这副模样 湘妃竹骨伞歪在身侧,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跟前多了一张小桌,上面摆满各式吃食;霜白长发上戴了顶风帽,遮住原本露在外面的耳朵;披风上多出一圈毛领,白绒绒的,时而被下巴尖扫过;手上捧一盏热茶,热气氤氲间,他桃花眼含笑,正微微侧身与人交谈。 简而言之,是一副出门踏青郊游的悠哉模样,完全没将比试纳为重点。 少年唇线渐渐抿紧,深不见底的眼眸更是流露出些许凛然之色,但下一瞬,那人的桃花眼朝他看来,轻拨茶盖,笑容正恰。 谢厌朝他做了个口型“加油。” 少年神色稍霁,这才走上比试台。 坠坠的对手是一名境界同在金刚境一层的神都学子,锣鼓打响,双方见过礼后,比赛正式开始。 谢厌身旁的人还继续方才的话题,他放下茶盏,朝这人打了个手势,眉眼间笑意淡了些许。 “抱歉,我家少年上场了,我不认真看着他的话,他会不高兴的。”谢厌慢条斯理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生而金刚境 生而金刚境 坠坠的对手是一个使单狼牙锤的高大少年。 锣鼓声落地刹那,持单狼牙锤之人足下步伐交错,回身折转,手上软索晃动,一招虚晃之后将锤身抛出,令附有若干寸长铁钉的锤头直直砸向坠坠。 他出手极快,又极利落,锋利铁钉折射日光,只见当空白芒一闪,残影飘过,软索拉直,锤头至坠坠身前。 这个过程中,坠坠没动。 灞陵台大比之前,他从未与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交过手。 因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人应当具有与他相同的水平,出手速度、携带力量、招式变化,这些当是相差不了多少的。否则,谢厌也不会说黄字组比试是菜鸡互啄。 但真正开始后,坠坠发现自己先前想的不对。 这个使狼牙锤的人,意图太明显了,仅仅是一个起势,便叫他看出其目的在何处;速度也慢,那颗狼牙锤朝他掷来,轨迹亦在他眼前铺开,清晰明了。 自雷位而起,过兑位,再往坎水之位冲来。 欲图攻击的地方是他的面门。 坠坠心中无甚起伏。 狼牙锤在视野中扩大,仅余少许距离时,他终于侧身,动作缓慢。那青灰色眼眸看向与自己交错而过的笔直软索,眨也不眨,眼底平静宛如无风吹拂的深井。 下一瞬,他移步至持单狼牙锤者身后,刀不出鞘,斜里一劈,正中对手背部。 一击,势如风雷,避无可避,持单狼牙锤者尚未回神,已是跪倒在地。 后者目光一凛,以刁钻角度起身,少年手中未出鞘的长刀再起,后退半尺,接着横刀,直斩对手腰际。 二击,天穹之中浮云翻滚,齐聚灞陵台上空,日光隐去,微风骤冷,持单狼牙锤之人被刀气逼得根本站立不住,一连后退六七步,接着一脚踩空。 咚 落下比试台。 当 又是一声锣鼓响,昭示比赛胜负已分。 坠坠将刀收到身后,头一偏,便寻到谢厌那双笑意不减的眼睛。随后才走下比试台。 “你家少年很猛啊除去先前其中一人通宵未睡、一步踏错滚下比试台那场,他是最为速战速决的了”晏珣很是惊讶,连送到唇边的瓜子都忘记嗑,手愣愣地抬着,模样有些滑稽。 “他本就应该厉害。”谢厌收敛笑容,轻挑眉梢,从桌上的青瓷小碟中捏起一块花生酥,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过了片刻,谢厌忽然想起什么,道“他身体有些蹊跷,体内只有半数至阳之气,记忆更是连最千秋都无法恢复、一会儿得了空,你给看看” 熟料晏珣倏然变脸,猛地一拍轮椅扶手,不满大叫“我才不收最千秋治不好的病人” 这回轮到谢厌震惊“你们俩的关系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晏珣一脸嫌弃“我和他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 谢厌扶额“但坠坠不是最千秋的病人。” “那我也不看”晏珣说道,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 谢厌颇为无奈地摸了下鼻子,“他治不好,你却治好了,不正说明你技高一筹” “我不要和最千秋扯上任何关系,哪怕只有一点点”晏珣扭过头来,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出半寸不到的距离,眼眯着,语气极凶。 谢厌心道你们之间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三百年了都没扯出个头,如此复杂,还叫不扯上任何关系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不然晏珣会气得当场爆炸。 他只好拿起一块晏珣喜欢的核桃酥,送到这人手边,慰问他们险些破碎的友情。 晏珣仍在气头上,将核桃酥往嘴里一丢,咬牙切齿,嚼得咔嚓作响,仿佛吃的不是点心,而是最千秋本尊。 谢厌便不再提及此话题。 比试台上参赛者来了又走。落败之人可去观众席上,与亲朋好友坐在一处,共同观看比试;胜出者则必须回到规定的休息区域。 此举是为防止参赛者与外界沟通作弊,胜出者若想知晓台上情况,可到日月广场中央的万华镜前观看影像。 日月广场便是参赛者休息区域,位于神都学院之内,平坦开阔,景致极佳,周围大殿楼阁供四座,用作室内休息。 太玄山冷,饶是此间皆为步入金刚境的修行者,仍是有人抵不住这忽然刮起的寒风,跑去室内暖炉旁。 至于坠坠 经历过第一场比试,他已然理解谢厌口中的菜鸡互啄为何,加之不喜人群,是以依旧不曾去到万华镜前观看比赛情况。 他坐在一处不会鲜少有人踏足的石碑之后,反思起今晨出门之时,将谢厌的大氅换成披风的举动。 是他疏忽,事先未探明太玄山竟是如此情形,才导致谢厌要借人家的大袄避寒,此种错误不可再犯。 正待更深入反省一番,却是听得一阵脚步声渐近,坠坠并未抬眼,却是悄无生气按住刀柄。 神都学院虽规定参赛者之间私下不得斗殴,但总有不遵守规定之人,为求获胜,暗地里向强有力的竞争者下绊子。 不过此次来者却是正大光明,非为坠坠预料那般。 来者绕到少年身前,分外有礼地开口“这位兄弟,我乃悬剑山庄陆羡云,不知兄弟可愿意与在下交换姓名” 坠坠没兴趣交朋友,不予理会,当即起身往别处行去。 那人追在少年身后,着一袭银白底古鼎灰滚边长袍,赫然是神都学院论道台低年级弟子的服饰。 少年加快步伐,绕过西南处的楼阁,从某座大殿侧门钻进去,将自己藏到隐蔽角落。 这时,有个清脆女音传来,喊道“陆师兄,下一场便轮到你了,快过去吧” 坠坠记得这个声音,是先前碰见过的的传送阵接引人。 那位陆羡云不得不放弃寻他。 灞陵台上,一组外来参赛者与外来参赛者的比试落幕,双方为了争夺入学资格,谁也不肯让谁,纠缠了整整一盏茶时间,其中一人才露出破绽,被击退到台下。 主持比赛的长老上台来念出下一场对战者的名字,当“陆羡云”三字响起时,观众席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震天欢呼。 谢厌偏头去看晏珣,后者了然,掏出卷轴,迅速浏览了一番陆羡云的资料。 “悬剑山庄陆家人,和你沾着点亲故。他生而金刚境啧,原来就是那个奇才在山庄时便是以一敌百的强手,十数年来强行压着境界未曾突破,如今在金刚境三层。 他去年入学神都学院,待人亲厚,论道台低年级弟子皆喊他一声师兄。” 谢厌平平一“哦”,便没了下文。 晏珣收起卷轴,挑眉看着他“你家少年注定与他对上,你不关心” “该说的我都与他说过。想要在比试中闯入前三甲,他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和手里的刀。”谢厌眸光低敛,不咸不淡道,“我在这里操心,是能替他上台打一架还是怎么” “啧。”晏珣摇晃脑袋,满脸不信。 悬剑山庄修习剑道,陆羡云身负名剑而来,晏珣见状,便问“说起来,你分明修剑,为何教给你家少年的,却是刀” 谢厌耸肩,并不多言。他低头吃着点心,翻开一本旁人送来的话本。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谢厌未曾抬起眸来扫过一眼。 他知晓,即使自己看出陆羡云弱点所在,当坠坠与陆羡云对上时,也不可能出声去提点坠坠该如何去拆招对招。 因此不如不看,他没兴趣观赏大菜鸡殴打小菜鸡。 渐渐的,第一轮比试终于走到尾声,一百六十名参赛者余下八十人。 中途休息一炷香时间,第二轮比试开始。 晏珣点开卷轴看新出炉的分组目录,刚扫一眼,便一口茶喷出来。 “我的亲娘,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谢厌你快看”晏珣边说,边将浮在虚空中的分组内容拨到谢厌眼前,指着第三行道,“你家少年和悬剑山庄陆羡云分到了一组” 谢厌“”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瘫。 晏珣又道“我以为他们要在明天才会对上。” 谢厌声音凉丝丝的“我也这么认为。” 晏珣还欲再说什么,却见谢厌一把合上卷轴,拎起用小火炉煨着的水壶,往自己茶盏中添水。 陆羡云生而为金刚境界,在悬剑山庄磨砺十数年,却压着修为停留在金刚境第三层,这种人的修为其实与玄冥境无甚差别。 坠坠虽为至阳之气,天生霸道,但实战经验几乎没有。这样的金刚境一层和金刚境三层对上,结局很难料定。 谢厌难得感到了一丝紧张,就似先前,这片家属区中除他与晏珣外的任何人看见自己家人踏上比试台时那般,心有激动,又忐忑不定。 这点紧张不是他所期望,他不由暗中开导自己 你又不是他师父或者兄长,作何生出这般小家子情绪 那少年不过是你借来杀死自己的一只手罢了,不必为他激动为他愁,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一会儿下了太玄山,晚饭吃什么。 但这样的开解并无作用。 虽说少年天赋极高,但一招一式,到底是在谢厌指点下走出来的,是他的心血。 少年的招式带着浓厚的、属于谢厌的影子,如何出招,如何拆招,统统都是由他口述,在他眼皮子底下,对着梅院里的木桩练成。 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 谢厌无声叹息,颇为懊恼当初为何不直接将坠坠丢给最千秋,让最千秋帮忙指教。 他小小抿了一口杯中茶水,放弃自我开导。 就在谢厌以为自己会抱着此般情绪,直到坠坠与陆羡云对阵落幕时,他又一次看见坠坠在上台之前,下意识往人群里寻找自己。 心忽然静了下来。 这个少年,他望向谢厌,眼神里的情绪往往比看见旁人旁物要多出些许,欣喜、难过、生气、委屈、倔强,别人有的,他微微展露一点,犹如深井起了波澜。 看谢厌,他仿佛误闯繁华人间,百味皆欲尝遍;看别的,却好似路遇荒凉苦境,无一屑于驻足。 这不是好兆头。 谢厌敛下眸光,将茶杯搁置在桌边,犹豫几瞬,终是看向身旁之人“有没有这样一种丹药,吃下过后,你想让他忘记什么,他便会忘记什么。” “有啊,忘魂丹就是你说的那种效果,不过药引极为难寻,炼制亦是十分不易。”晏珣眼盯着比试台,随口答道。 “对身体可有害”谢厌又问。 “服下后会昏睡几日,此外,无甚副作用。”晏珣答。 “你有几分把握炼成” “七分。” 抿了抿唇,谢厌低声开口“那行,你告诉我需要哪些药引,我去寻来,到时候你帮我炼药。” “不是,你要这个干什么”晏珣伸去抓糕点的手顿住,偏过头回视谢厌。 在触及这人目光刹那,晏珣明了了其中缘由,不由将视线落到比试台中、正缓慢抽刀的少年身上。 目光在两人之间数度来回,晏珣蹙起眉心,有些烦躁地摸了把花甲猫脑袋,问“你是领他踏入武道之人,于他而言意义重大,谢厌,你真忍心让他忘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若独岫出云 若独岫出云 悬剑山庄分轻剑与重剑两脉。轻剑灵动,身法若翩鸿过水,不惹涟漪;重剑藏锋,沉沉一击、摧山裂地,势不可挡。 陆羡云乃轻剑一脉,持名剑“山月江烟”,此剑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通体银白,宛若流雪,剑穗却是墨色,轻轻一晃,惹眼至极。 他持剑登上比试台,气质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与笑着回应同窗呼喊时无二。真元从他手心流溢到剑身,光华灿灿,随着步伐而动,仿佛牵出一条悬天的星河。 但与此相对的是,无形压力自他站立之处往周遭漫开,如水如雾,迅速笼罩住整个空间,令人生出窒息之感。 集温和与强势为一身,观众席上一片佩服之声,就连为自家门派挑选新人弟子而来的诸多长老们,亦是赞扬地点头。 比试台另一侧,手持长刀的少年察觉出此人与他先前对上的使单狼牙锤者不同,这个人无论气势还是境界,皆远在他之上。 这人身上有点谢厌的气质,但不如谢厌锋芒内敛,谢厌在谈笑间可杀人,这人大约是边和你温声说话边拔剑。 纵使如此,青灰色眼眸依然比先前更凛冽了几分,少年右手缓慢握上刀柄,抽刀出鞘,划破浮沉在虚空中、犹如实质的威压。 随后行至场中,手持兵器,与陆羡云见礼,正要退开之时,坠坠听得陆羡云道“在下悬剑山庄陆羡云,不知比试完后,兄弟可否将真名告知在下。” 坠坠“”又来了,他没想到上了比试台,做足架势之后,这人还会对他姓甚名谁纠缠不休。 姓名真如此重要三钱也好,坠坠也罢,不过一代号而已,他不认为有何区别。 他不言,更不多看,快步退到四尺开外,等到铜锣敲响,迅速提刀而起,斜刺陆羡云左肩。 谢厌曾说过,他的优势在于境界虽低,但体内至阳之气天生强劲,聚齐而攻,金刚境内少有人能招架得住。若是不幸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不少的对手,可先试探一番对手弱点所在,再凝聚至阳之气于刀刃,以强攻弱。 坠坠此番做法,正是以虚试实,寻找对手薄弱之点。 陆羡云立剑迎上,银亮光芒绽放虚空,似若花舞;而少年长刀缄默,一击不成、错步回身,与陆羡云拉开距离,足下步伐缓慢移动,绕至他另一侧。 不只是坠坠在试探,陆羡云亦然。 这少年使一套寻常可见的漱月刀法,但点、撩、劈、斩,招式之间所流露出的意,高出漱月刀法不知凡几。 他境界不高,堪堪金刚境一层,但刀意凌厉,丝毫不似初入武道之人。 那刀,犹如青岫出云,危且寒,殊不可攀;人却沉静,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淡漠似水,凛目深深,不可见底。 与这样的人过招,纵使陆羡云在境界上高出些许,但依旧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双方兵刃再接,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相撞,一声铮然,清越如鸟鸣。 一双凛眼望向与自己仅隔一尺的雪亮长剑,无人能知,此刹那间,有股奇异的情感自少年心头涌出。 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武经;刀,开单刃,脊厚刃薄,形如小船,适于劈砍。 当初何以练刀,而非习剑盖因刀是谢厌给的,刀谱亦是谢厌口述,少年亲近于谢厌,并不挑剔。 然此时此刻,此高山深雪寒风之间,此众目仰望高台之上,他与陆羡云所持长剑相战,竟是生出一种微妙情绪。 他生来便该是练剑的,练那双刃如雪三尺青峰,习那笔直不屈浩然大道,而非这单刃之刀。 少年心想。 刀剑又分,数招之后,陆羡云长剑斜斩而来 他停止了试探,浩荡真元扑面,剑招势如破竹;对面的少年迅速反应,脚步错分、刀尖上挑,格住这一击。 却是失败了 陆羡云这一招剑势极,剑意却轻,仿佛春日花枝拂过水面,花本无心,只因风扰。 少年迅猛一刀格上去,非但没能触及剑身,刀刃还遭对方那轻灵剑意困住,山月江烟轻柔缠绵,却不容置否,把无名刀带向另一侧。 他的刀滞住了,再动弹不得。 这便是悬剑山庄的轻剑。 下一瞬,陆羡云足下步伐变换,身法快如鬼魅,移至少年左后方,手腕翻转,剑花挽起,意在挑落少年手中长刀。 少年哪能让陆羡云得逞。刀动不了,人却是可以自如活动,他当即松开刀柄,以脚跟为支点,后仰上半身避开此一击,再顺势转身,提脚踹上就快落地的刀。 刀重归手心之时,人亦脱离陆羡云攻击范围。 他站定,接着提刀横斩,狠狠破开陆羡云剑意所辖之地。 雨过天青色的衣摆起落,少年眼皮一掀,眸光犹似寒冰。 陆羡云横剑,少年立刀,交战再开。 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接连数次相撞,刀光剑光交织,如浩星四散,如纷花翻洒。 风起,烟尘起,云涌蔽日,人寂无声,场上战斗陷入胶着。 然半柱香后,却是听得当的一声。 那寻常铁料铸成的刀,断了。 哐当 刀尖落地,溅起尘埃。 少年抬起眼眸,静静看向咫尺间的陆羡云。 这一刻,他忽然顿悟。 陆羡云境界在他之上,身法与招式更是趋于完美,他实战经验太少,又不熟悉对方剑法,一时之间难以寻出对方破绽,不如放弃先前的思路,以强攻强,直截了当将对方防御破开。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丢开手中刀柄,抽鞘作刀,聚至阳之气于刃尖,旋身错步。 再回转,自下而上递出一刀。 无甚花哨的招式,如同往日廊下挥刀,一上一下,平稳至极,又凌厉至极,刀意凝聚于一点,至阳之气凝聚于一点,扫过陆羡云胸口,掀落那柄山月江烟。 刀势至极,无物可挡,恍若独岫出云,巍峨指天。 又斜里踏出一步,刀鞘尖端指向陆羡云脖颈。 陆羡云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是在下输了。” 当 铜锣声又起,比赛结局落定。 场下一片哗然,尤其是观众席上的神都学子们,他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于左右交谈。 交谈的主角亦在说话,陆羡云不放弃最初的念头,与少年并肩往台下走,边道“不知现在阁下可否将姓名告知于我。” “方才上台时,那位长老已说过我的名字。”少年冷冷回答。 陆羡云无声一叹“阁下此番前来,是否是为了获取入学资格” 坠坠“是。” “我看武试头筹已是阁下囊中之物,但在神都学院,任何学子都不得使用化名。”陆羡云说得认真。 坠坠蹙了下眉,不欲再与陆羡云多言,加快脚步远离此人,顺便偏头去寻观众席里的谢厌。 谢厌一向懒散,不会轻易挪动位置,是以他总是能很快寻到,但这一次,却被人打了岔。 来者身穿与他同色的衣衫,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脸上挂着笑容,见他看向自己,很是激动“我乃悬剑山庄三庄主,姓陆,敢问小兄弟姓名” 坠坠朝他投去凉嗖嗖的一瞥,心道怎么又来一个 “小兄弟于武道上天赋极佳,日后必成大才,我此番前来,是想询问,小兄弟可有加入悬剑山庄的意向”陆三庄主笑容不减,直接道明来意。 身后站着陆羡云,身前是这位陆三庄主,前后夹击,少年抿唇不言,拔腿便走。 陆三庄主也不恼,递给陆羡云一个“这里交给我”的眼神,追在坠坠身旁,将他看向观众席的视线挡了个全。 “入门派乃人生大事,的确应当考虑周全。我悬剑山庄乃剑道大派,小兄弟虽使刀,但我能看出,你与剑更相合一些。”陆三庄主笑眯眯地说。 坠坠的脚步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 察觉到此,陆三庄主脸上笑容扩大“今日呢,我代表门派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加入悬剑山庄。 此为信物,小兄弟如果考虑好了这个考虑不限定期限,就带着它来找我,若是那时我已离开神都学院,便去找羡云,就是方才与你交手之人。” 边说,陆三庄主边将一根剑穗塞到少年手中。 “我们悬剑山庄呢,位于青州烟华海垂云岛上” 陆三庄主还欲吹嘘一波悬剑山庄的好处,坠坠充耳不闻,往观众席上望了一眼,发现当下角度无法看见谢厌后,立刻绕过这人,三步并两步走进传送阵。 风如刀,寒意更深。 观众席上,见少年消失在传送阵的光芒中,谢厌收回视线,低敛眼眸,慢条斯理将盖在身上的大袄穿好。 然后轻笑一声,对晏珣道“你看,想要招揽他的人是多么迫不及待,这场武试过后,才是他人生的开场,我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过客。” 晏珣翻了个白眼“忘魂丹需要三味药引,落雁湖秘境中的炽羽蝉心,南疆圣山上的千里光,莽州北部的玉佛莲,你要是能集齐,我就给你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剑落雪无名 剑落雪无名 坠坠的刀在与陆羡云交手过程中折断,第三轮比试时,神都学院提出借他一把兵器,遭到拒绝。 他依旧以鞘为刀,而与之对战的,亦是一名神都论道台的学生。 对方与他行过礼后,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接下来便由我来领教你的刀法” 坠坠面不改色,青灰色眼眸淡漠注视对方。 这个人很弱,境界才摸到金刚境一层,明显不稳固,属于菜鸡一类。他在心中对此次比试的对手做出定义。 昭示比赛开始的铜锣声很快打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余音未散,只见衣袂一闪,青衫少年已自原地远去,反手提刀,如鬼魅般行至对手身侧。 刀扬,风起,自上而下斜劈对手右臂;折身,旋落对方手中长枪;随后举刀撞击长枪底部,使其直上半空。 红缨飘荡间,枪身翻转而下,枪尖指地,利落刺入比试台台面 位置正好在这名神都学子两脚之间。 他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心想着这还没出招呢,就败了 少年垂下一双冷眼,抽身而去,恰巧铜锣声响。 “此战坠坠胜出。” 主持比试的长老大声喊道,比起第一次他初接触“坠坠”这个名字时,语气已淡定多了。 但少年仍是察觉出了一点点尴尬,以及台下多数人听见后,都在笑。 这些人是第三笑“坠坠”这个名字了,少年不由皱了下眉,打算随后去问问谢厌,这名字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第三轮比试后,参赛者不必再回日月广场,坠坠下了比试台,径直往谢厌所在之地而去。哪知一路上阻碍重重,他先后被拦下五次。 来者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归结为一句话,那便是“不知少侠可有意向加入我们门派”。 “没意向。” “不加入。” “让开。” “你挡住我了。” 少年冷冷说着,在人群中挤了大半天,终于来到谢厌面前。 这人把自己裹在晏珣给的烟灰色大袄中,衣领竖起,遮住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笑桃花眼尚露在外面。 坠坠从鸿蒙戒里取出一张毛毯,在大袄外面为谢厌加了一层,再探他搁在边上的手炉,其间炭火已凉,赶紧换上新的,点燃后让谢厌重新捧在手中。 “我们回客栈。”少年蹲在谢厌身前,青灰色眼眸自下而上看他,轻声道。 谢厌的声音透过一层又一层布料传出,听上去瓮瓮的“你不等最后结果” “我不会落选。”少年定定地说。 谢厌笑了一声“哟,少年人,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头就不行了。” 少年眸光直视他“你信我。” 谢厌耸肩“我没有不信你。” 晏珣听这两个人信来信去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回去了” 谢厌“嗯。” 得到肯定回复,晏珣将花甲猫搁到谢厌腿上,起身一手扶住轮椅椅背,一手按住坠坠肩膀,带着两人一猫踏过虚空,回到天乾客栈二楼走廊上。 花甲猫重回温暖室内,登时喵呜一声,自谢厌膝盖跃下,边抖毛边跑开,欢欣地去逗养在楼下大堂中的鱼。 坠坠向晏珣道谢,旋即推起轮椅,带谢厌回房。 名字的问题要说一下,另外,想转而修习剑道一事亦要和谢厌商量一番,所以晏珣还是别进来了。 如是想着,少年反手关门,将试图跟进来的晏珣挡在外面。 谢厌把围在身上的毛毯扯下,脱去大袄与披风,坐到床边,轻笑道“他怎么惹你了” “我有事与你商讨。”少年边说,边将屋内炭盆与小火炉点燃,先往盆中埋进一颗圆滚的红薯,随后将茶壶灌满水,放到火炉上。 “关于坠坠这个名字”谢厌挑眉,慢条斯理将头转过去,看定少年后,道。 后者说“是”。 谢厌赞同地点头“的确,这个名字用作小名尚可,但当大名说出去,实在有失风度。” 少年掀眸望向他。 “你想让我替你取名字”谢厌一眼看穿少年的意图,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漫不经心笑道。 少年轻声一“嗯”。 谢厌却是摇头“这不行。” 少年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为何不行” “名字是人这一生中至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你叫什么,不该由我来取。”谢厌道。 少年眼底的那簇光芒熄灭,委屈与倔强一点点浮上来,瞬也不瞬凝视谢厌。 “说不行就是不行。”谢厌抬高音调,语气多出几分坚决。 室内沉静下来,仅能听见火苗扑扑,少年垂下眼眸,数息后抬起,沉声道 “你说名字对于一个人而言很重要,那我想,应当是由重要之人来取。而你教我练刀,却不愿做我的师父,甚至说你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现下又不愿为我取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你并不想与我扯上太大的关系。” 谢厌沉着与他对视,“我一开始便说了,我教你武功,你替我完成一件事。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简单。” 少年抿了下唇,朝谢厌床畔走了几步“那我习剑或习刀,于你而言,并无区别” 谢厌答“并无区别。” 他又问“我入悬剑山庄或是寒山派,于你而言,并无区别” “并无区别。” 答案依旧。 少年走到谢厌跟前,敛下眸光注视他,整张脸的线条都绷起来,却不是惯常的瘫或冻,而是一不小心,那表情就要破碎。 他语气有些激动“但你说过,我乃至阳之气化体,你乃至阴之气,你我同源相生,我作何选择,怎会于你无区别” 谢厌嗤笑一声,看傻子似的看向他“若是这样讲,那天地之间无处不阴阳,是否这天地间所有东西都和你我有关了” 少年被这话给堵了回去。 火炉上茶水微沸,炭盆中火星忽闪,天字号房间内温暖如仲春,但这一刻,少年的心却是冷了下去。 他不错目地望向谢厌许久,拳头捏紧又放下,重复数次,终道“那我加入悬剑山庄,以后改习剑道。” 谢厌笑起来,说“好啊。” 少年登时被气了个倒仰,拔腿便走,但临到门前,又察觉这房间内没开窗户,一会儿谢厌估计会被闷死,又闷闷走去窗边,把窗户支开一条缝。 客栈老板吹嘘自家客栈推窗便能看见太玄山,的确是能看见,但映入视线的,却仅仅是山巅浮雪,一眼望去,神都遥不可及。 他最初打算进入神都学院,盖因此处乃七州最为优秀的学府。习武,入武道,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促使着他点头答应谢厌的提议。 可如今,入学神都的机会即将到手,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谢厌这个人太坏了,他分明已是他至关重要之人,却冷漠轻瞥,不肯承认。 开了窗,少年再度转身,这时听得谢厌问“真要改习剑道” 他答“是。” 谢厌又问“真要拜入悬剑山庄” “是。”这次犹豫数息,才做出回答。 “那便这样吧,既然相识一场,过几天,我送一把剑给你。”谢厌垂下眼眸,轻声说道。 烤红薯的微香飘入空气中,沁甜诱人,却堪堪制造出一种温暖温馨的假象,立在房中的少年闻得此言,气恼着提脚就走,大力拉开门,再用力合上。 屋外的冷风透进来了些,又很快被驱散干净。 谢厌看着那门,笑了一下。 渐渐的,壶中水大沸,热气直冲壶盖,数度摇晃之间,险些被掀开,一只素白的手倏然而至,摘去壶盖,任其自由沸腾。 晏珣推门而入,脚边跟着花甲猫,两者都轻手轻脚,生怕引得立在屋中的人不高兴。 谢厌却是毫不在意地挑挑眉,轻声道“接下来的比试,我就不去看了。” “那我也不去了,反正今年纳新事宜不归我管。”晏珣立马道。 “你陪我回一趟东风一梦遥,咱们再去上林谷,拿庐月琼枝。”谢厌不咸不淡说。 房内又静了。 晏珣在门边站了半晌,透过桌上渐升渐高的雾气,去看谢厌的脸,想从上面寻出些端倪,却是失败得彻底。 “他想修剑道,我总不可能拦着,便将明寂初空送与他好了。我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他在剑道上的天赋,而那把剑,是该有新的人去拔出它。”谢厌垂着眼,轻描淡写说道。 “何时启程”晏珣问。 “今日便动身。”谢厌语气平平。 晏珣惊得跳起来“你说过,今日是那少年的生辰” “我和他,天地初开便存在了,说是生辰,不过是化为人形的日子,不如何值得纪念。”谢厌眼皮都不抬,说的很无所谓。 “那你可有告诉他,今日是他的化形之日”晏珣扒着门框,有些艰难地问。 屋中着月白衣衫、长身而立之人终于看了他一眼“当然。” 晏珣痛心疾首“那少年遇上你,算他命苦” 谢厌反驳“这尘世之中,何人不苦” 两人当晚便动身,先往谢厌曾经的隐居之地取出明寂初空,再至上林,偷鸡做贼般拿到神都信物庐月琼枝,目的已达成,却是没立刻返回扶疏城。 上林谷因地形原因,较之外界要温暖许多,谢厌在扶疏城被冷怕了,打算过些日子,那边入春了再走。 于是把装有明寂初空的剑匣交与上林谷信使,劳烦他将之送到少年手上。 收到剑匣那日,灞陵台大比黄字组武试正好落幕,少年拔得头筹,一双青灰色眼眸中淡漠无情。 他对耶律追说,我不要刀,你换成同等价值的银两送来便好。 随后望了一眼太玄山上的雪,抚着剑匣,对身旁询问他“真实姓名”的神都长老道“我的名字叫剑无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祝平安康健 祝平安康健 神都学院设文、武、工、医四科,灞陵台大比亦是此四种项目,各科比试皆分为天、地、玄、黄四组,与修行者四境界相呼应。 大比共持续二十余日,待到落幕之时,晚到的春风终于将扶疏城吹成姹紫嫣红。 学院正式开课的日子亦临近,太玄山上气象一新,处处可见温习、预习的学子。 自那日黄字组武试结束,剑无雪便收拾行囊,从八一街天乾客栈搬入神都学院专为弟子的居舍中。 居舍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一楼乃大堂,有桌椅数套,供学子交流之用;二楼为卧房,有两人间与单人间,入住何者,全凭运气。 剑无雪运气极好,被分到两人间,却只他一人入住。 二十余日,每每望向窗外经年不化的积雪,他都会想起谢厌。 那天晚上他不告而别,翌日又差人为他送来一把剑,当真是应了那句“既然相识一场,我送一把剑给你”的承诺。 剑是好剑,比之山月江烟分毫不差。通体玄黑,不揉一丝杂痕,而细看之下,却是能发现剑身至中,偶有幽绿光华缓缓流淌。 据陆羡云与陆三庄主所鉴,剑与剑匣所采用的皆是悬剑山庄的铸造工艺。又自兵甲谱上查得,这把剑名叫明寂初空,为天外陨铁所铸。 珍之贵之重之,可在剑无雪看来,好似谢厌在赶他去悬剑山庄一般。 剑无雪能想象出若是那人亲自将剑交给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态。 一袭红衣似火,三千霜雪自身后披散开来,萧闲坐在椅子里,素白如玉的手指交叉置于膝上,再扬起下颌,一指那装着明寂初空的剑匣,桃花眼似笑非笑,语气漫不经心 “便是此剑。拿上它,去悬剑山庄,你我就此别过。” 就如那日谢厌将刀给他,笑得散漫“便是此刀,拿上它,去院子里,照我说的方法练习。” 谢厌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在别人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后,竟又轻描淡写抽身而去。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他一定要 一定要 思路到此中断,一定要干什么呢却是想不出来。 少年垂眸看着身前的剑,所有的气恼不得不化作叹息。 一阵敲门声传来,剑无雪判断出来者应当是陆羡云,又思及一刻钟后便是开课大典,遂将剑背到身后,起身往外行去。 路过挂在门边的剑匣时,他习惯性地抬手抚上匣身正中心那颗墨绿色的石头。 悬剑山庄陆三庄主鉴定,这块石头平凡无奇,不含丝毫灵气,亦不是什么珍奇石料,唯一的作用便是观赏。但剑无雪总觉得铸剑人不会为了好看,便嵌这样一颗石头上去。 这是剑无雪第十八次抚摸石头,手法与往常无二,触过即分,但当他垂下手时,竟听到剑匣里响起一声细微的“咔嚓”。 剑无雪猛地撩起眼皮,见得这墨绿色的石头开始旋转着缓慢下沉,数息之后,又听得里面的机括响了一声,镶嵌石头的地方弹出个约莫巴掌大的暗格来。 一本薄薄的册子躺在里面,上书“春江花月夜”五字。 剑无雪将之取出,一翻,竟是本剑谱。 谢厌竟然还在剑匣里留了本剑谱是担心神都论道台会亏待他,还是悬剑山庄的剑法不合他心意 答案无从透过剑谱得到,但剑无雪的心不由为之一颤。 可敲门声又起,少年只好把剑谱收入鸿蒙戒,伸手推开门。 入神都学院后,许多人都试图结交他,但都被那张冷脸给冻了回去。 如今剑无雪与陆羡云关系最洽,盖因与之相交淡如水,即使他最终仍是拒绝加入悬剑山庄,陆羡云亦不曾恼怒;并且这人剑术与他相当,拆招过招之间,总会有不小的收获。 门外站的果然是陆羡云,见得剑无雪,微微一笑“剑师弟,今次在神思塔举行的开课大典,轮到我们论道台弟子上去作代表发言。剑师弟在灞陵台大比上表现优异,论道台的先生们一致推选你去致辞。” 闻言,剑无雪正往外迈的腿登时收回去“我便不去开课大典了。” 陆羡云颇为无奈“剑师弟不必紧张,上去讲个一两句便可。” “那也不去。”剑无雪冷冷道,眼神很是坚定。 隔壁一人恰巧开门,听得此番对话,失望又愤怒地说“剑师兄若不去,那就只能是那位走后门入论道台的、所谓的上林谷长老,代表我们上去致辞了” 又有门开,探出上半身的人狂点头附和“听说啊,那个所谓的上林谷长老,连剑都拎不动是仗着自己辈分高,不听学院长老劝说,硬要来我们论道台的” “就是就是,屁武功不会我要是他在论道台这种武力至上的地方,会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 “为何会是他” “听说他比较会说话,就让他当第二人选了” “呵,管他什么长老不长老的,等他来了,好好教训一番,叫他知道论道台不是什么煮茶赏花的地方” “这不好吧上林谷乃医修大派,与之交恶,以后想要过去求些伤药什么的,指不定会将你拒之门外。”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楼上、楼下,不管手上有无事情,都开始讨论此人。 剑无雪眸中仍是毫无波动,并道“此人是否上台致辞,与我无关。” 旋即关上门,自窗户离开居舍。 春风吹不上太玄山,这里一切都是冷的,松柏被雪压着,池面结出薄冰,鸟不语,虫不鸣,处处寒凉刺骨。 但于入了武境的修行者而言,尤其是境界高的,此般寒冷并不会成为他们的困扰。是以多数神都中高年级弟子,在太玄山上来往,都只单穿一件学院外衫。剑无雪体内流转着至阳之气,更是不会觉得冷。 他来到僻静的太清池旁,坐在树后,取出鸿蒙戒中的剑谱翻开。 剑谱名为“春江花月夜”,共“春”、“江”、“花”、“月”、“夜”五招,只是每一招都极为深奥,凭他当前的水平,根本无法参悟。 那么谢厌将此物给他,是怕他拜入门派后不受重视,没机会学习高深剑法 奇怪奇怪。谢厌这个人,分明坚定说着“我于你而言只是个过客”这般话语,却将更深远的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不过,真如他所想这般吗 少年敛下眸光,将明寂初空平放在膝上,缓缓抚摸剑鞘。 思及谢厌,他便觉出太玄山的寒冷来,不禁又想还好谢厌不必于此地久待,否则以他的身体,铁定撑不住。 天光渐远,戌时的钟声敲响后,文、武、工、医四科学子齐聚于神思塔中,整个神都学院除此之外的地方,皆沉寂无声。 塔内光线昏幽,仅一缕自塔顶斜窗透来的月芒静落。 可说时迟那时快,悬浮在高空的千盏六角灯同时亮起,犹如在夜空中忽的缀上千点星辰,光芒铺开来,浩浩荡荡照亮整座神思塔。 再看塔底正中凸起的石台上,已立了一个鬓发霜白、不苟言笑、着玄青衣袍之人。 这便是神都学院山长上宫攸。 交头接耳之人顿时肃静,一双又一双灼灼之目望向正中央的人。 每年一度的春初开课大典上,山长讲话并不是在简简单单对学子进行教导,山长更是将真元注入话语中,以犹如雨落的形式洒向诸人,使耳清、使目明,使茅塞顿开,助学子们修行。 神都学子将此称为“聆圣音”,没人会不来,除了逃避发言的剑无雪。 山长发言不会太长,他总是言简意赅,将要点道明便离去。 接下来,便是代表致辞了。 论道台的人都不期待,目光里含上讥讽与愤怒,列在队伍后排的,甚至打起了偷偷离开的注意。 但没一个人来得及跑,因为很快,有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在神思塔门口响起。 那轮椅带着当中的人穿门而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地,于方才上宫攸站立的石台上停住。 座中人红衣猎猎,白发胜雪端的是风流艳丽,可惜,是个残的。 塔内众人目光一变再变,有人更是嘲笑出声来 “这便是论道台今年的代表” 谢厌面不改色,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扫过底下,素白的手交叉放在腿上,扬起下颌,慢条斯理开口“今日由我来代表论道台发言,祝愿诸君平安康健,学有所成、业有所获。” 顿了一下,又说“便是这些。” 语气漫不经心,还高高在上,就差没说一句“退朝”了。 神思塔内顿时炸开,甚至有人拔出了剑。 谢厌恍若未闻,驱着轮椅踏上来时路,行至门口,朝等在边上的人颔首,示意他过来推自己。 晏珣有些凌乱,站在原地没动。 谢厌便自顾自走了。 那十六字经典祝词亦走得很快,随开课大典结束后的人潮迅速扩散至神院每一个角落,就连最为僻静的太清池都受到影响。 剑无雪本专心凝神练着剑,忽然间捕捉到“红衣”“白发”“轮椅”几个词,手里的剑倏地一偏,剑气削落池中一朵历经千辛万苦才绽放的雪莲。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连剑都不曾记得收,问过那几人谢厌朝何处去了之后,拔腿便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食堂饭难吃 食堂饭难吃 月上寒山,照雪光清寂;春风不顾,留松石嶙峋。 伫立在长风白雪间的神都学院内,关于谢厌的讨论沸沸扬扬。他本人将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却是面不改色,仍旧慢条斯理驱着轮椅,往学院大门行去。 晏珣跟在他身后,吹了好一阵子冷风,才从凌乱震惊中缓解出来。 “你为何要这般做若不想上去发言,一开始拒绝便是,何故闹到此般田地”晏珣问。 “我只是想逗论道台的小崽子们玩玩。”谢厌神情似笑非笑,声音懒洋洋的,弥散在风中,透着股说不出的幽冷,“好教他们知道,我这个上林谷长老,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晏珣冷哼“谁让你其他三科不去,偏要去那以武至上的论道台你以为自己还是三百年前那个一剑诛万邪的谢厌” 谢厌耸耸肩,不置可否。 “反正你来此地另有目的,不如改去文墨阁。”晏珣又道。 得益于谢厌方才在神思塔的壮举,现下所有人见到他,纷纷绕开十数丈远,他们才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谈论此事。 谢厌哼笑着反问“现在神都学院谁人不知我是论道台的弟子” 晏珣翻了个白眼“你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你这会儿知道那番举动会让后续调整难以操作了” “谁不好意思了我很好意思,并且不打算换到文墨阁去。明天一早,我必然准时出现在论道台。”谢厌眉梢一挑,手指慢慢悠悠描摹暖炉正面的刻纹,说得轻描淡写。 晏珣十分不文雅地“呸”了一声。 二人说着话,步伐渐渐放慢。 倏然之间,谢厌余光瞥见有个人影正朝他所在之地奔来。 那人身穿神都学院低年级弟子专属的银白地古鼎灰滚边长袍,前襟、袖口绣论道台的雷云纹,手持一柄通体玄黑长剑,被月光雪光一照,亮煞心魂。 不仅如此,那人还绷着一张脸,表情跟神都经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冷,唯独青灰色眼眸中燃着些许灼灼之色,将心绪透露出几分。 晏珣顺着谢厌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是谁,登时溜之大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剑无雪。 谢厌没拦晏珣,抬手扶住额头,无奈地笑起来“讨债的来了。” 谁晓得一别二十来日,少年已是耳聪目明,隔了三四丈距离,仍将这句低声呢喃听清楚了。 少年眼神微闪,快步走到谢厌身前,站定、收剑,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他。 唇抿了又抿,却是许久,都未曾说出只言片语。 无法与谢厌相见时,他有许多话想对这人说;但当真的站到这人面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说什么呢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吃穿可称心意有没有被冻着可有人为难你 不好不好,这些都太过琐碎,谢厌听到,只会觉得烦。 青灰色眼眸逐渐垂下,又伫立半晌,余光瞥着月光与雪光,剑无雪终是道出一句“你才是讨债的,我欠你良多。”语气还硬邦邦的。 “不多不多,过不了多久就能一笔勾销。”谢厌轻笑。 剑无雪的脸绷得更紧了。 片刻后他掀起眼眸,“你来神都,我很欣喜;但你入论道台,我觉得不妥。” 谢厌双手捧住暖炉,又笑了一下,语气不容置否“这是已经定下的事。毕竟你不能指望我去文墨阁和一群儒生辩论,又或者到太素堂,整日和银针、草药相对。” “你来此,所为何事”剑无雪问。 “少年人,你这是想帮忙的意思”谢厌慢条斯理地问。 “自然。”少年人应得干脆。 却仍是不答,只道“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开口。” 剑无雪垂下脑袋,失落地道出一声“好吧”。 谢厌垂手抚过轮椅侧方的灵石,驱使之继续朝前,剑无雪忙不迭跟上,问“你如今住哪” “晏珣帮我在八一街置办了座宅子。”谢厌答。 “如此甚好,太玄山冷,夜里你定是待不住的。”剑无雪点头,“不过如此一来,你岂非每日寅末就得起床” “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真的来修习武道。”这话便是不会来上早课的意思了。 剑无雪“哦”了一声。 两人停止交谈,剑无雪自然而然地握住轮椅后头的把手,推着谢厌往前。 月光皎白,随着二人行过梅花仍盛的君子苑,再取道竹林,便要走出神都学院时,剑无雪停了下来,问“你可用过晚饭” 谢厌“还未。下午和晏珣一起吃了叫花鸡,到现在都不饿。” 剑无雪蹙起眉心“这不行,若是这时候不吃些东西,到了晚间更饿的时候再吃,你会胃疼。” 谢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遂点头“好吧,那便去学院饭堂。” 剑无雪却是没动,谢厌偏头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很迟疑。 “怎么”谢厌笑起来。 “神都饭堂的饭很难吃。”少年人语气里透着点嫌弃。 “有多难吃”谢厌追问。 剑无雪心说难吃到我都不想吃的地步。 到底是相处了一些时日,少年不言,谢厌也猜出了他的意思,眼中笑意更甚“带我去试试,看看到底有多难吃。” 剑无雪“” 谢厌开口,剑无雪一般不会拒绝,但今时今日,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带下了山。 晏珣替谢厌置办的宅子,距他们先前下榻的天乾客栈不远,是座格局较为讲究的二进院落。 入宅门,过垂花门,穿庭而过,便来到正厢房。剑无雪把谢厌安顿好后,一头扎进厨房,利用简陋至极的食材,做出两菜一汤。 菜上桌,少年吃饭的动作依旧迅速,但不难看,甚至让看的人更有胃口。 不过谢厌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多吃,此时又不算太饿,是以喝过一碗汤、吃了半个红烧狮子头,便搁下筷子。 “要不要喝茶”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说不用。 庭院中月上柳梢,时辰将近亥时。 谢厌站到窗边,伸了个懒腰,边问“还不回去” 坐在椅子里的少年抬起头,却是另起话题。 他问“我以后若是有了困惑,能像从前那般来请教你吗” “可以。”谢厌随意点头。 然此言一出,屋内更安静了,唯余角落的炭盆在噼噼啪啪,那是新烧的柴,还未成炭。 听着这声音,剑无雪搭在桌边的手指缩了缩,眼眸垂下又抬起,重新望向谢厌时,眼神里透出些许期盼。 他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像从前那样与你住在一块,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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