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负》 作品相关 楔子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夜,程侯府一夜成灰。初四,诏谕百官,传位皇太子朗,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子即日成婚,着穆氏女为太子妃。 ——《齐玄宗起居注》 史书记载齐朗做皇太子时最后一次提及苏家的情景,民间百姓亦是口口相传,众人皆知。 百官在太庙朱门外静待太子。太庙的九重大门次第打开,太子缓缓走出,百官看向他时,都不由得惊诧。 太庙不过十日,太子已然形销骨立,眸光之中,再没有一点光彩。他缓缓地走下台阶,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往日风华绝代的面庞,一片憔悴。 他唇边竟勾起几分笑意,问面前站立的礼部尚书道:“苏家昨夜可是被这大火烧干净了?” 礼部尚书艰难地点了点头,太子的笑意半分不改:“那,本宫的婚期呢?” “十五日后。”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很好。”太子齐朗笑得无懈可击,迈出一步,口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向后栽了过去。百官大喊着太子,目光之中,皆是一片的不忍。 繁华门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世间无常,大抵不过如此。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太子自太庙还,吐血昏厥,三日后转醒。帝见太子虚弱,欲召六部推迟婚期,太子不允。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太子齐朗大婚,迎娶太尉女穆氏,是为太子妃,全城皆挂红绸,似血色一般鲜红。 同日,太子下诏,数程侯苏胤罪责十八,昭告天下,以此为戒。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侍中王愫入见,言苏家众人尸首难辨,唯见凤钗一枚。朗默而纳之于怀。 显立二十一年,延熹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楚苏氏第十代长孙苏峻,二孙苏岚归宗,重归楚国苏氏族谱。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齐帝朗即位,改国号为清平。 ——《齐景宗起居注》 ———————————————————————————————————— 升平三年,宛平城。 “娘!”被萧文羽摇醒的时候,苏岚已是泪流满面。 “自回到了这老宅,你便夜夜不得安睡。”见着苏岚扯出来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萧文羽低低叹了一声。 “我出去坐一会,你睡吧。”苏岚为萧文羽掖了掖被角,安抚地笑了笑,随意地拿过帕子按了按眼眶,已是平静如常。 萧文羽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内室,挺得笔直的背,直让人觉着凄楚。 苏岚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俱是甜腻的气息。 “阿颜,晒了桂花给你做糖粥可好?” “阿颜,这桂花头油你可喜欢?” 苏岚的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清晰。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 冲天火光,一袭白衣,脖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房里,这院子里,再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再不理人间惆怅。 “娘。” “爹。” “二哥。” 每唤一声,便是心头一刀,权倾天下的苏岚此刻也只是如孩童一般,躲在桂花树下痛哭失声。 “殿下。”被揽入一个带着桂花气息的怀里,苏岚耳边传来萧文羽怜惜而又轻缓的声音,“我可怜的孩子。” “文羽。我总是不停的想起那一夜。”苏岚哽咽着出声,“他们说,我爹已经死了,我家要被抄家了,而我娘上吊了。我冲进来时,仆役跪在地上哭泣,我就看着我娘被人解下来,脖颈间一道那样深的勒痕,我不敢看她,不敢去试探她还有没有气息。”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啊,三天之内,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 “我就呆呆地坐在这桂花树下,十二月时,早没有了花香,四角的天空,被火光都映红了。我当时就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吧。” “我大哥把我扯起来。”萧文羽的肩头已是被打湿,“我恍惚之中,便已经在车里向着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而去。路上传来消息,我二哥苏岚也死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这宛平城,在这座苏宅里。”苏岚擦了擦眼里还在滚落的泪水,声音艰涩,“齐朗把这座宅子建的真好,一砖一瓦,与当年相差无二,这株桂花树和当年的都好似一模一样。” “可我即使跪在他脚下,可我还是恨他。”苏岚看着萧文羽的眼睛,缓缓地道,“那一年,我是苏家四小姐,是与齐朗合过婚书的苏家四小姐。” “只差亲迎一礼,便将母仪天下。” “阿岚。”萧文羽握住她的手,“阿颜是齐朗的俪元皇后,而你,是权倾天下的明王,皇后娘娘的二哥。” “是啊,我是世间唯一一个以太子妃画像配飨太庙的俪元皇后的哥哥。”苏岚低低笑起来,“苏颜,早就死了。”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个夜晚,又结束于那个夜晚。 史书无法记载,她作为苏颜的情感,不会记载那一把结下她和齐朗夙怨的孟竹宗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纸伞,也不会记载,那个雪夜里齐朗扼住她脖颈说的那句,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这一夜,宫中亦是火烛长照。 齐朗倚靠在皇城城墙上,手持玉壶,邀月同饮。身旁的内侍有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极善克制自己,从无任何情感流露的男子,何曾在显立二十一年后,有过如此放纵的时刻。 他已是有些醉了,口中喃喃,只翻来覆去的唤着两个字,“颜颜”。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坐在那城墙边沿上,将壶中清酒倾倒口中。 史书不会记载他这一夜的醉酒,史书也不会记载他的夜夜难眠,他所有的挣扎与情感,他悲哀而又隐秘的爱情,他炽烈而又绝望的求而不得。 他作为一个人的完整。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做史书里的千古一帝,高高在上,犹如神祇,叫后人仰望。 但他唯独算不出,此生里那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这个夜里在桂花树下哭泣的女子。 “你瞧这脚下是什么?” “是陛下治下的万家灯火。” “是朕送你的天下升平。” “这万家灯火里,唯独没有我的那一盏。这天下升平也与我无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章 宫宴(一) 楚京里的人都知道,苏家二少爷十六岁的时候得了护国寺主持方丈清远和尚的签文。只说此身可丈量天下。 上至七十老者,下至三岁孩童,都知这清远师傅卦文批的极准,一夜之间,苏家这个半路认祖归宗,还有着不世出美貌的二少爷,成了楚国门阀最想嫁女儿的人物。大抵是人人都忘了那批文还有后两句,说的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一袭黑衣的男子皱着眉头踏进了这楚京小巷里的深宅大院,朱红大门微开,里面隐约可见精致的小楼错落有致,那人轻车熟路地穿过梅林,踏入了深处的一座绣楼。那小楼极精致,雕梁画栋,就是世家小姐的绣楼也难比得上。空气中浮着名贵脂粉的香气,隐隐闻得几声梅花三弄的泛音幽幽。 “公子,府上派了马车来,已在这候着了。”那人上了二楼,却是在楼梯口便止住了脚,微微弓腰,向着那金丝帐中隐隐约约的身影道。 “爷爷派人来请我?”那里面传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是清脆,彷如泉水凛冽,语调中夹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我,便是耽搁不得了。” “妾身送公子出去吧。”帐子里又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婉转如莺啼,闻声便叫人不由自主地描摹她的模样,该是何等的绝色佳人。 “不必了,这外面下着雪,冷得很,你身子不好,冻着了,爷心疼。”先前那年轻男子笑出声来,又闻得一声清脆,似是收扇子的声音,便见那层层金丝帐被一柄白玉扇挑开,而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竟像是和扇子混在一起,十指纤长,白皙如玉。可待那手微微动作,便见那手背上一条寸长伤疤,横贯了掌面,与那白玉手指一衬,越发的骇人。 “主子。”黑衣男子见他出来,又是行了一礼。 “阿远,不见见她?”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见自己的贴身护卫摇头,便也没说什么。只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大氅,缓缓走下楼去。他身上那件紫貂皮的大氅,在昏暗的小楼里还隐隐泛着光亮,长的拖地,却显得这人身量纤长,华贵非常。随着走动,大氅边里隐约可见红色的衣角,足下一双官靴也露了出来。 那人一路行着,从梅林里缓缓走过,身后跟着的是那黑衣侍卫。梅林里洒扫的丫鬟小厮,见他过来皆是连忙行礼,低着头却仍是拿眼睛不住地瞧他,便是一眼都错不开。 那人见着这情景,只呵呵一笑,一双凤眸里眼波潋滟如春水,轻轻划过人身上,竟似四月花开般的绝艳。直到那人出了门,这院子里的人才醒过神来,几个小厮聚在一处,皆是啧啧道:“这位爷那张脸,真是天下地下头一份,便是咱们这眉意姑娘,也是远远不及的。” “这位啊,要是生成个姑娘,就当真是那倾国倾城的红颜绝世了,不知要迷醉天下多少男儿。” “这位爷不是有个嫡亲的妹子吗,当年可是名噪一时的美人。” “呸呸,快住嘴,他那妹子三年前就死了。你要是跟这位爷面前提,你这命啊,都保不住。” “哎呦,你瞧我,竟忘了这位爷的身世…….” 马车里点着炭火,宽敞的车厢里淡淡檀香弥漫,刚才那笑着的绝色公子,此刻面上一片的寒霜,如春水潋滟的眼眸里,是一片的寒意。他倚靠着身后的软垫,半晌才长叹一声,又问那马车边上骑马的人道:“可都布置好了?” “早先几边就都传了消息,皆都准备好了。” “正月十五啊,于我可不是什么吉利日子,希望,从今年起,能转转运吧。”那马车里的人自嘲一笑,“可是运这东西,和命似的,都不值得信,也不需要信。” 他说完这话,便又靠了回去,只闭目养神,两手交叠膝上,细细地摩挲着自个儿手上的伤疤。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声音:“来者何人?” “冠军侯苏岚。” “苏将军好。”话音刚落,马车帘子便被挑开,里面的人利落地下了马车,动作极快,叫人都看不清楚。那问话的人见他出现,连忙向他行了个军礼,他只摆摆手道:“今夜可要辛苦,省着这力气吧。” 此刻马车停在皇城大门,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仿若通天,门楼上火把通明,士兵林立,往日肃穆的皇城,也因着这上元夜宴显得热闹非常。站在宫门前便见灯火重明,亮如白昼,眼前是无尽的殿宇连绵,一派无边的盛世景象。 宫门口各家的马车次第排列,样式大体相同,可马车上的徽记却是大不一样。苏岚走了几步,便被一人从后亲热地揽了肩膀,耳边响起那人爽朗的笑声:“呦,这身上是什么味道,好像是梨花白的味道啊。你先喝了,可不怕一会喝醉了。” “有郑公子在,我岂能喝醉。”苏岚微微一笑,看着身边那人,一双桃花眼满是笑意,衬着那斜飞入鬓的眉,显得极是俊朗,叫人望着便觉着一阵的暖意。 “就冲着咱们二公子这句话,今儿我也不叫他们灌你。”那人听他这话又是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叫旁边马车里下来的贵族们都频频看向他们俩。 这两个人倒是浑不在意地接受着旁边人的注目礼,当先被引着,便入了皇宫大门。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是凑在苏岚的耳边说了句:“京城四门,都妥当了。” 苏岚听了这话,却是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呢,郑伯父怎么能不叫你跪祖宗牌位,这回跪了几个时辰?” 边上一同走着的人,进了这皇城自然是敛气凝神,唯这两个人还是笑意爽朗,眉飞色舞的交谈。皇家最重法统,任你是何等贵族,还是几品官员,到了宫门口一样得自个走进来,这殿宇重重,更是叫人不自觉便收敛起来,哪还容得人放肆。 可是就连日日看着百官的御史,都对这两个人视若无睹。一个是世家之首的苏家嫡出二少爷苏岚,更是凭军功封了侯爷;另一个是郑家这代的独苗,最是金贵的郑彧郑公子,这出身在大楚已是无人可及,抛开这个不说,这两个人亦是楚京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头几日前,这两个人更是大出了回风头,至今还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形势已是剑拔弩张,哪里有人敢招惹他俩。 重华殿里已是一派的热闹非凡,站在石阶下便听得见里头的笑声不断,郑彧却是撇了撇嘴,看了苏岚一眼,苏岚此刻风华尽敛,只做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眼里是一片的平静,看不出半点的情绪,郑彧见他这模样,面上却又挂了更浓的游戏神情,随他缓缓踏入殿内。 苏岚和郑彧进了殿里,便向那御阶下第二桌径直走去,座位已是坐的差不多满,两个人刚刚坐下,便听得一个公子笑着说:“你们俩偏要赶着时候到,可是得罚酒。” “这话说得,可是太酸,倒像是怪我抢了你的风头,我可是不喝。”郑彧呵呵一笑,“沈公子,可别欺负人。” 那沈公子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郑彧。这人年纪稍大些,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清秀,整个人笑意浅浅,儒雅非常。 “萧家大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又把嫂夫人给惹生气了?”郑彧放过沈毅,便又打趣他旁边的萧文煊。萧文煊听了这话眉头才将将舒展,展颜笑了笑。他身量较这满桌的贵公子都高些,面容亦是俊美,更有一派的沉稳之气。 “你倒是要把咱们在座的几位都得罪个遍,才舒坦。”苏岚这时才缓缓开口,却是举杯向着他对面而坐的公子,“大哥。” 对面那人的容色在这一桌的俊美人物中亦算是极出色的,面部的线条颇是冷峻,一双剑眉衬足了男子的英气,乍一看便能看出和苏岚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这便是他嫡亲的哥哥,苏家长孙苏峻。 “怎不见玄公子?”苏岚眉头不可察觉地一皱,却是问道。 “方才陛下口谕他去东宫,便没见他。”苏峻边上的公子说道,“东宫那边好像出了点小岔子,守着的正是他的神策军,他去倒也是没什么。” “我也不过是没见他,有点好奇罢了。” “李家那位呢?”郑彧也问道。萧文煊却是向着东边努了努嘴,道:“人家可不把自己当世家,眼里只有他那位表哥。眼下那边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安心坐这和我们说话。” “子兰,这话不要说。”苏峻在这一桌里,最是年长,听了这话,便皱了皱眉,对着萧文煊说。 这桌上的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便皆止了交谈,静默而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章 宫宴(二) “皇上驾到!”外边响起太监那尖利嗓子的高声呼喝,殿里的众人顷刻间便止了谈笑,皆是离席跪在地上,待得皇帝在御座上坐定,众人才起身坐回位置上。方才御阶左右空着的两桌,此刻才坐了人。世家公子这侧,坐的自然是世家的诸位家主,另一侧则是几位皇子并地位显赫的宗室王爷,却是独缺了东宫太子。 楚国这国家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皇帝与世家共治天下。早先立国的时候,便有九个极是尊贵的世家,二百余年过去,皇族还坐着这龙椅,九世家也依旧权倾朝野。楚人门第之念颇重,世家门阀的出身,便是一顶一的尊贵。这九世家公推苏家为首,是为世族共主,如今的苏家家主,便是苏岚和苏峻的爷爷,历经两朝,年近六旬的苏晋。 御座上的皇帝,面色苍白,脸颊上浮着病态的嫣红,一身龙袍,也难掩面上的倦色,显然是身子颇为不好。皇帝自去年一场风寒后,身子便每况愈下,不到六十的年纪,却似乎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几日前,更是震怒了一次,据说这几天,竟似还呕了血。 皇帝今夜精神倒还不错,脸上竟也难得带了笑容。同群臣说了几句场面话后,还兴致颇高地同几位家主饮了一杯,饮罢,便叫开宴。殿宇里是一片歌舞升平,似乎御阶下空着的那个位子没有人看见,至于几天前朝堂上的轩然大波,更是没人提起。 世家这边,来来往往的人皆来敬酒,苏岚却只笑着端着酒杯坐在一旁,虽是没言语,可也没人能忽略这俊美的过分的人。面容清瘦,一双凤眼似是含了天地星光,眉色略有几分浅淡,却是斜长入鬓,显得整个人都渺远了几分,鼻梁极高,唇色如朱,面色如玉,侧脸的线条极是好看,竟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微微扬起的下巴,只让人觉得尊贵非常。 苏岚的眼笼着一层薄雾,迷迷蒙蒙,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一只手执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是微微团起,在膝上轻轻的叩着。蓦地那手停了下来,目光则飘向那御阶另一侧桌子上的人,那人目光温润,与他目光一触,只轻轻地点点了头,苏岚那手便又是一叩,紧接着大殿外边响起呼声,靴子急速踏地发出的“哒哒”声划破这歌舞升平。 “是何事,竟失了体统!”王家家主王钰哼了一声,抢先斥了那一身雪花急急入殿的人,“上元佳节,惊了圣驾,你可担待的起?” 如此神色,满座皆知这是出了大事,王钰这一开口,倒叫这人无法向皇帝单独禀报,只得在这大殿将事情讲与众人。苏岚却也只是淡淡笑着,将满座神色都收入眼底。 “陛下容禀。”那人身下的雪花被大殿的热意融了大半,倒叫众人看出了这人着的是六品京官服色,细看当是京兆尹陆之言手下,“下官是京兆尹六品司马刘安,事出紧急,不得已冒死闯宫,实不敢耽搁,请陛下治罪。” “你既然说了事出紧急,便说与在座诸位,休得磨蹭,治罪与否,容后再议吧。”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沙哑却透着几分如昔的凌厉。 “是。”那人磕了个头,道,“三刻钟前,京兆尹狱中罪人江源所押牢房被刺客闯入,所有看守江源的狱卒无一幸免,江源为刺客重伤,此刻陆大人已请了太医诊治,臣入宫前,他依旧生死未卜。” “混账!”皇上挥袖扫落案上酒杯,高声怒喝,脸上的嫣红更胜,“你们都是死的吗?看个人都看不明白,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地上跪伏的人已是颤抖起来,连连磕头。 “陛下息怒。”郑彧之父,郑氏家主郑铎缓缓起身,待皇帝点头后,他便问道,“刺客几人?可有生擒?有何形貌?太医可有说江源能否救过来?” 郑铎如今年近四旬,容色清隽,全无一丝老态,那一双桃花眼与郑彧真真是一个模样,父子二人虽是容貌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郑铎倒不似个世家家主,更像是书院山长,面色温和,儒雅之至,即使是此刻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这样的人,偏是主司刑罚的刑部尚书。 “刺客共四人,我等杀入之时,有二人与我们交锋,一人趁机逃脱,而另一去刺江源之人,尚未得手,见此情形,便匆忙刺了江源一剑。幸的羽林卫巡防京畿四门,闻讯前来,助我等将这刺客三人生擒,那逃脱之人也已遣人去追。只是,羽林卫宋将军阻止未果,那三人已然自尽。”刘安缓了神色,言语倒也清晰起来,话音落下后,便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口称死罪。 众人听得却是心惊肉跳,可也不过就是一霎便也如常,生死之事与这些人而言实在排不上前,倒是那羽林卫三个字猛地便钻进了耳朵里,待听得自尽二字,神色便各有了分别。 世家席上一中年男子神色颇是沉重,目光划过苏岚和对面的睿亲王纳兰瑞身上,放在桌下的手倒是微不可察地颤了几下。 “羽林卫?”郑铎重复着这几个字,神色中带了几分郑重,看向苏岚。 苏岚与他目光一对,待看清那审视之中深藏着浅淡笑意后,他也只得缓缓起身道:“回禀陛下,臣初七接陛下调令,着羽林卫接替京都四门守卫,三刻钟前,应正是换岗之时,故而羽林卫碰上了这事,倒也说的通。” “苏岚啊。”皇帝浑浊的眼里划过一道精光。 “臣在。” “既是羽林卫碰上了,江源这案子又是你捅出来的,朕便着你好好地去看看。”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另,调玄汐携三百神策军看管江源,同苏岚一道督查此事。这一次,你可得给朕看好了。” “臣,遵旨。”苏岚缓缓下拜,动作微微粘滞,落在众人眼里,倒真读出了几分为难的模样来。 待又吩咐了郑铎几句,皇帝的脸上浮上了明显的疲惫,只听他重重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朕身子不爽,便先行一步,老三,且留下代朕招呼列位臣工。” 那宗亲中一袭亲王袍服的男子起身上前,笑意儒雅,神色中的关切真挚而温润,亲自搀了皇帝入了后殿,才又回到这前殿宴席上。 “上元佳节,列位臣工莫辜负此良宵美景。”那人站立于御阶之下,邀群臣举杯,神色依旧儒雅未改,一身亲王服饰穿着于身,皇室威严之中却也别有亲切之态,只觉得这人有如竹林君子,直让人观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群臣随他举杯,待落得座上,却也都无心宴饮。这大殿里歌舞升平不过是粉、饰、太平,今夜这江源遇刺,便是捅破了朝野上焦灼的局势的窗户纸,如今皇帝身体如此虚弱,业已无法弹压这朝堂上的党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三章 宫宴(三) 眼前这与几位重臣和宗室们谈笑风生的男子,神色温润,那不疾不徐的模样,似是从未变过,仿佛真是那醉情山水淡泊权位的世家公子一般。可如今这朝堂的风云变幻,正是此人一力挑起,这人人口中的贤王纳兰瑞便就在这温润笑靥之后步步迫近太子的位子,如今已将东宫逼到了这摇摇欲坠的悬崖之侧。 那喁喁私语的臣子,才刚叹了一句“这儒雅之极的人,竟是半分心狠手辣的模样都瞧不出”,这话音刚落,便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猛地一震,才发现那俊美不似凡人的苏岚正立在自个身后,如星子的眼里流动着的却是凛冽寒意,唇边的笑容隐隐透着几分不耐,一瞬间便被吓的不知该如何说话。 “大人,宫宴之上,只消欣赏歌舞,品尝御膳便是。”苏岚微微一笑,“少说多吃,最好了。” 待得他走开,那人才缓缓回神,惊魂未定的对着旁边之人道:“那位主子手下…”,可这话一出口,便又急急地收了回去,只带着惶恐看向苏岚站立的方向。 那边笑着同一位老亲王说话的苏岚,却是向着这边微微转了头,似是不经意的一瞥,却是如冰般冰冷,衬着那精致的过分的五官,直叫人战栗。 “三爷。”苏岚笑着走到纳兰瑞身边,手中白玉杯与他在空中虚碰,“臣似乎该走了。” 纳兰瑞的面上依旧是温和笑意,只是此刻,才带了几分真挚的意味,道:“方才来报,玄大人已经从东宫前往京兆尹狱了,你此时去倒也应该。” 周围的人见着苏岚向着纳兰瑞而来,皆是竖起耳朵,极力想探听出什么。苏岚是纳兰瑞手下最为得力的人,这二人也从不掩饰这层关系,却也没想到这二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便就这么讨论起这事,当真是与他们无关,还是有恃无恐毫不在意。 苏岚唇边的笑意在感受到那道苍老的目光时,却是又加深了几分,倒也一本正经地与纳兰瑞说起此事该如何解决,纳兰瑞与他略略说了几句,无奈一笑道:“你且回头看看你家老爷子那模样,倒真是有些气到了。这般城府深深的老狐狸,倒能叫你逼成这副模样,你真是个有本事的。” 这句玩笑话说完,便是偷听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也不觉得尴尬,只笑了几声,才想到这苏家老爷子实在也不是自己够资格去调侃的人物,便也就住了嘴,默默退到两旁去,竟也不记得偷听这回事了。 “殿下。”苏岚此时低低叹息出声,看向纳兰瑞时,眼睛里倒是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仓皇和不安,这情绪熏的那双璀璨的眸子都有几分湿漉漉,却将那本就好看的五官,衬得越发明艳。 纳兰瑞也被面前这人的美貌晃了晃,却也不过一瞬,便就仍是笑意清浅,道:“你年纪还小,合该是怕的。可我等了十年了,便是什么都不怕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也不该怕。” --------------------------------------------------------------------------------------------------------------------- 无视苏晋那几度想将自个召唤到身边的模样,苏岚不疾不徐地同几个人道了别,才披上大氅踏出大殿。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风卷着雪花,落在他肩头的大氅,身后的小太监递上伞来,他缓缓打开,道:“不必为我掌灯了,下雪了,且回去吧。” 他执着二十四骨油纸伞缓缓行着,只觉得此刻雪落宫灯,便是这璀璨华堂,也瞬间黯淡。 “往何处去?” 朱红色宫墙下,一人静静站立。玄色大氅,梳起的发髻上落了白雪点点,世间最极致的三种颜色此刻在一人身上汇聚,在这晦暗夜里,显得分外浓艳。 “往万家灯火中去。”苏岚却是朗朗一笑,收了手中的油纸伞,“良辰美景,还是莫要辜负。” “大抵中秋时,无月可赏了,此刻看,倒也别有风情。”那人依旧站立原地,只是看着苏岚微微一笑。 那人的五官生的极好,便是世上最好的核雕师傅也难以雕琢如此精致容貌,眸如寒泉,唇色如瑰,斜飞入鬓的眉,衬得那人的线条越发刚硬,如此魅惑的容色,却又偏生冷冽非常,当真是令人矛盾而又着迷的模样。 苏岚微微皱眉,这人极冷,他比谁都了解。这冷是没有分毫空隙的,仿若这世间事都未曾入过他的眼,权谋算计,于他而言,究竟意味什么,不过是吃饭饮水般寻常。他无情,因而心如玄铁。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苏岚上前,唇边笑意不改,一脸的认真,竟真是称赞起这人的容貌来,“能得玄公子作陪赏月,隐之该当是死而无憾了。” 玄汐挑了挑了眉,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向着宫门行去,苏岚也收了这面上的浅淡笑意,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这甬道上,雪下了几个时辰,竟是越发的大了,将那朱红宫阙渐渐掩藏。 宫门前驻守的侍卫已换了一拨,衣裳也一眼就看出了不一样来。方才的侍卫着褐色常服,配寻常甲衣,帽上无缨。而面前这伫立的卫士,着黑衣,戴银甲,帽上是赭红色璎珞,腰间皆配着虎纹长剑,一脸的肃意,便知这是十足十的骁勇侍卫。 “神策军的动作真是快得很。”苏岚蓦地抽出身边侍卫腰间佩剑,那侍卫脸色不由一变,只盯着苏岚,饶是前面行着的玄汐也转过身来,微微皱眉,看向苏岚,并无言语。 苏岚的面上挂着清浅笑意,当真是松泛愉悦的模样,右手持剑,左手缓缓抚过剑身,手背上贯穿的伤疤,看的身边的侍卫暗暗心惊,只他的神色,却当真是认真无比,似是在欣赏绝世的佳品一般,手腕微微一晃,那剑身的寒光便闪在玄汐眼前。 “羽林卫要演一出好戏,神策军自然也要占上个好位置,给你们捧捧场才是。”玄汐眉头一松,竟是笑意舒朗,那若冰霜的面孔,因着这笑,煞是生动,如河海冰雪初消般潋滟。 苏岚将手中长剑横于面前,只露出那双凤眼,细细地看着玄汐,半晌,倒是一笑,缓缓向着玄汐走去,只将手中长剑随意一掷,吓得那侍卫一瞬便冷汗透衣,却听“咣”的一声,那剑稳稳进了他腰间剑鞘,竟是晃也未晃。 听得此声,苏岚笑出声来,回头看那侍卫,那人只觉得面前似点了千万灯火般璀璨,听得一句:“准你去换身衣裳,这天寒地冻,出了身汗,小心染了风寒。” 话音未落,便只见那曳地的大氅,缓缓消失于眼前。 马车里燃着淡淡檀香,朦胧中混了几分栀子香气,悠远中透出浅淡清新香气,极合此时时令。马车两侧分坐的二人,隔着那袅袅烟气,看向彼此,眉目在未点灯的车厢里黯淡,只有眼中光华如星,流转间,竟是将彼此心意看的十分透彻。 “方才上车时,只怕那宫门太监也被惊到了。”苏岚缓缓合眼,向身后软垫靠去,说这话,便笑出声来。 “你我却也鲜少同车。”玄汐的声音里也隐隐透出几分笑意,“便是如此心平气和地讲话也是少有。” “需知天下人大都恨不得你我争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苏岚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头破血流不必,不死不休太狠,只消有一人俯首便是了。” “我竟不知,这玄郎的铁石心肠,对我却如此慈悲。”苏岚依旧是笑意浅浅,仿佛真是开怀非常,“可已经深陷泥沼,当真能脱身吗?” “莲,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世人所愿罢了。花枝是浮于水上,而根却仍是深陷泥沼。” “莲花只可远观罢了,反不及莲藕可食可入药,可谓灵根。” “可这世上,总要开一朵莲花,供世人膜拜。” “你呢,你可愿意膜拜那莲花?” “我不过是那莲叶下的藕根罢了,何言膜拜。” 苏岚听得此言,不过轻轻一叹,目光迎上玄汐那一片平静的眸子,车内再无人言语,一片缄默中,那一声轻叹,似犹在回响。 “二位大人。”陆之言上前见了礼,见二人皆是带着假笑,内里容色森冷,便也就不再寒暄,只道,“请随下官来。” 苏岚和玄汐都不言语,只随着陆之言向内行去,眸光一瞬相接,夜色深深里,只有彼此见着对方眼底光华。 这陆之言年将而立,乃是清流一系中颇有人望的臣子,出身寻常,倒是娶了九世家中李氏旁系锦乡伯府的嫡次女,虽说是与东宫沾亲带故,却也并无什么牵连,因而才立身清流。 正行走,一袭铁甲的男子,便疾步走到苏岚面前,躬身下拜,道:“宋凡参见将军。” “起来吧。”苏岚淡淡一笑,宋凡便走到他身边,正欲开口,便被玄汐止住。 “情景如何,先不必讲。只告诉我,那逃走了的刺客可抓到了?”玄汐面色依旧,那冷冽之下真是半分情绪也不透出。 “属下无能,尚未抓到,不过那刺客受了伤,已派了人沿着血迹去追了。”宋凡微微抱拳,道。 “现下这京兆尹府里有多少羽林卫,门前为何不布岗哨,一路行来为何无人巡视?”苏岚面色倒是有些不好,看向宋凡的眼光里也含了淡淡冷意。 “回侯爷,换防之时,末将并无多少人手,此事又事发突然,此时四门已锁,亦无法从城外调军。如今除去追击的兄弟,剩下的四十人皆守在牢房附近,故而前院无暇布置岗哨。”宋凡见苏岚这模样,便知他是有些怒气,连忙躬身请罪。 “神策军一刻钟之内便能到此,我已讲了岗哨布防,苏大人倒是不必担心。”玄汐难得微微一笑,“请问陆大人,江源情况如何?” 陆之言听见他终是问了江源,便连忙道:“微臣将他安置在京兆尹府西跨院,着医师守着,所幸并未伤及要害,意识也颇为清醒。那三具刺客的尸首,也被移到了西跨院中,一并看守。” “可检查了?”苏岚看向宋凡。 “末将看过了,牢房之中并无什么可查探刺客身份的痕迹,便移了尸首。那尸首的手臂上,也有六瓣梨花的徽记。”宋凡缓缓说着,话音落下,却是看了玄汐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章 江源(一) “六瓣梨花?”苏岚亦是看向玄汐,“可是真的?” 玄汐只看着陆之言道:“且带我们直接去看看江源,那狱中情形,待郑大人和刑部来人再行探查。” “自江源案发被我擒拿,至今,已是第四次刺杀了。第一次的刺客手腕上有六瓣梨花的徽记,今儿又见了。这江源到底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便是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还要杀他?”苏岚说着这话,却是又看向玄汐,“这六瓣梨花是谁家死士的徽记,玄大人知道吗?” “我倒是不知,侯爷可知道?” “我若知道,江源焉能被伤?” 玄汐唇边露出几分嘲讽,却不知为何将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又是沉默。 “陆大人。”苏岚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许多,“看押江源的狱卒,多给些抚恤吧。阖家团圆的上元夜,为他人的肮脏阴谋而枉死,真是可怜。” “是。”陆之言闻得苏岚所言也微微一愣,只缓缓低了头道。 天上的雪不知何时停了,而空中仍不见月,廊下的红色灯笼照的庭院一片血色。 西跨院外十步便驻守着甲士,深蓝色衣衫外黑甲泛着冷冷波光,头盔上簪红色缨,手中长剑上玄鸟纹色如鲜血。 这一行人走近,那守卫的卫士皆是以剑柄敲击胸口护心镜,单膝跪地道:“参见将军!” 苏岚虽是依旧神色冷肃,眸子里却实实在在地带着笑,道:“起来。” 玄汐却是微微一笑,道:“倒是辛苦羽林卫了,吩咐下去,给煮些元宵来暖暖身子。” “多谢玄大人。”苏岚尚未开口,宋凡便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对着玄汐一抱拳,“只是,麾下将士没那么金贵。想是去年此时,羽林郎还在和周人鏖战,此刻已是安稳时光了。” 玄汐只轻轻“哦”了一声,看了宋凡一眼,竟是对着苏岚笑出声来,也不管苏岚此刻的神色,道:“没想你麾下三千世家子,竟是如此的骁勇。” “披上这甲衣,便是雄风烈马,世家子,也无不同。”苏岚淡淡一笑,当先跨进了西跨院,“若说真有不同,便是我麾下无论将士皆铁骨铮铮,便只为了羽林郎三个字,也须得如此。” 那三具刺客的尸首,被整齐放在院落中间,苏岚微微示意,宋凡身后便闪出了一个黑衣男子,正是午后随侍在苏岚身边的郦远,他缓步上前,翻开刺客手臂上的衣服,又细细查探了刺客其他的部位,才走到苏岚面前道:“一人是被杀死的,剩下的两个人是服毒自尽了。” “这徽记,我已不是第一次瞧见了,这毒更是见血封喉。”苏岚看过之后道,“陆大人,这事看起来越发复杂了,着人请郑大人吧。” “且去探探江源吧。”见陆之言点头吩咐下去,苏岚蓦地微笑,“自一入京,便未曾见过故人了。” 屋子里点了烛火,映照庭院里漆黑之中雪粒泛起的荧光,倒也明亮许多。屋子不大,收拾的却也整洁,炭盆里竟也用了银丝碳,暖暖气流熏着屋中的血腥气,却是一派惨淡。 苏岚径直坐在了江源床边的锦凳,玄汐也只默然坐于一侧,陆之言亦是立于他身侧,低声向那恭谨地站在一旁的医师低声交谈。 江源闭目躺于床上,脸色苍白,显的颇为虚弱。苏岚落座后,他却睁了眼,见来人是苏岚,一惊之后竟还笑出声来。苏岚却也只是笑着说:“江大人犹未改这行伍习气。” “多日未见,苏侯别来无恙?”江源笑时牵动了伤口,皱着眉,却仍带着浅淡笑意。 “劳大人挂心,一切都好。”苏岚笑着说,“只大人,与我别后,似是更糟糕了些。” “未到该死的时候,江某大概也死不了。”江源一动,似是要起身,苏岚便自然地上前扶他,还将枕头垫在他腰后。玄汐面色倒也如常,只是陆之言却难掩惊讶,这二人按理合该是对对方恨之入骨,却不想,竟能如此平淡相处。 “大人既然这样说,岚也就放心了。”苏岚竟也是一笑,又对陆之言说,“此前是我疏忽,江大人便就在这住下吧,此处虽是简陋了些,倒也干净,倒也不损身份。” “多谢侯爷给我这阶下囚体面了。”江源笑时,脸上的沟壑越发清晰,颧骨高高隆起,显出惊人的苍老。 “今儿可认出那刺客的身份?”苏岚继续说着,“到了这时候,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江源却是缓缓看了玄汐一眼,那人却仍是一脸寒霜,沉默不语,似已出神。 “便是知道了也没用,何况是真的不知道。”江源收了目光,垂下头道。 “若只有我,是愿意给你这份体面的。”苏岚叹了口气,道,“可这事闹的这般大,接下来,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你还是善自珍重为好。” 江源猛地抬头看向苏岚,浑浊的目光,却是亮如火炬,缓缓地道:“侯爷就真的有自信能笑到最后。” “江大人为我担忧,不如为自己和你的主子担忧。”苏岚低低地道,“你我也是同侪一场,虽是生死相搏,可到底我和你并无什么恩怨。” 这时有小吏来报,说郑铎郑尚书已经在来的路上,即刻便至,神策军也已接管此处防务,玄汐适时开口道:“既是郑大人来了,我与苏侯也不好耽搁。” 苏岚也点头起身,笑着对江源道:“那我便稍后再来看大人,一会叫魏国安来给你把把脉,好生照料着才是。” 江源却也只是沉默不语,看着苏岚和玄汐缓缓踏过门槛,手心留下一片血印,眼里一片苍凉与不甘。 他知道,这一次,他已是弃子,穷途末路之时,在劫难逃。 步出江源房门的时候,陆之言已引着郑铎入内,郑铎少有的摆了副严肃脸孔,但见苏岚躬身行礼时,还是和煦一笑,道:“雪落长街,回家时务必缓行珍重。” “是。”苏岚缓缓下拜,温和一笑,真真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离了京兆尹衙门,四更的梆子已敲了三次,京城的烟火燃了又灭,长街上落满了雪,满地的红色纸片,灯火依旧亮着,街上却没了人。 “九门已关,陛下下旨清街了。”郦远在苏岚耳畔,声音低低。 “我爷爷呢。”苏岚略略偏头,看玄汐已经上了马,竟是顶着落雪而去,身后神策军卫士紧紧扈随。 “家主已经出宫回府了。”郦远神色有些严肃,“玄汐这是向着东宫去了。” “六瓣梨花的事儿,那边还不知道呢,自然得经他的口说。”苏岚淡淡一笑,道,“一会儿请阿彧来喝酒吧,郑伯父不回家,他自个守着大宅子也是可怜。” “是。” “回吧。”苏岚抬头看头上天空,一片漆黑,月色隐没。 安定街上一片安静,只有各家宅门挂着的红灯笼将雪地照得一片透亮。楚国九家一等世家,皆住在这条街上,楚京里,此处禁卫之多,大概可与皇宫相比。 苏家的宅子,在这安定街最近皇城的坊间,亦是最大的。金子雕出的安国公府悬在朱红宅门之上,被两个极大的红灯笼照的极亮,苏家的徽记飞鸾纹盘旋其上,纂体苏字被环绕其中。 朱红大门打开,苏岚匆匆踏入宅邸,管家苏誉便迎上来道:“二爷,家主在书房等您呢。” “大爷呢?” “大爷亦在。” 苏岚微微皱眉,周身气息却是陡然一变,急急走了几步,却是顿住脚,舒朗一笑道:“平叔且去备几坛子梨花白吧,我一会有客。” 语罢苏岚便也头也不回地穿过了前院,消失在中堂旁的回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六章 卿本佳人(一) 密不透风的内室里,苏岚站在落地的穿衣水晶镜前,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层一层。胸口的布条被素手揭开,只与一人相对,最后一道秘密,亦无从掩藏。 波澜起伏的曲线,昭示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执起丝帕,轻轻擦掉眉梢眼角的易容粉,这张脸似乎依旧,然而细节的几处改动,便将这张脸变成另一个人。 尽管如此相像,却也不是一个人。 “二哥,我从来都不是你。”她缓缓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再不敢看向那面镜子,缓缓沉入了浴桶,蜷缩在水中。 浸没在水中,灵魂如同漂浮在虚空,往昔时光竟也一同上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年。从三岁穿越到这个身体起,她被叫了十二年的苏颜,三年的苏岚。 这片土地被称为至和大陆,到如今已是诸国割据三百年,大抵是三国并立,小国夹杂的局面。 而她是齐国大将军苏胤和望族柳氏的嫡女柳烟的小女儿。说起她的穿越,那又是另一桩狗血的八点档剧情,知名历史学者目睹爱人的背叛后车祸枉死。这已是痛彻心扉,可比起她更为狗血更为惨淡的这几年实在是塞牙缝都不够。 她的父亲苏胤,本是这楚国人,出身楚国第一世家苏家,却因为爱上她的母亲,而不惜叛国远走他乡。 楚国尊奉门阀世家,虽皇权至高,而门阀盘踞朝堂,把持高位,隐隐左右政局。门阀以九世家为尊,而世家又以苏家为首,她的父亲,正是现任家主苏晋的嫡长子。在楚国,世家家主地位极高、权柄极重,而作为苏氏家主,更是权倾天下。然而由于她的父亲,苏家的势力在这近二十年间,实际上有所衰落,使其他世家并清流派系迅速崛起。门阀之争、储位之争在这十年间,已成楚国政局的主导。 齐国则是典型的文人治国,士家掌握朝野,可自苏胤开始,武将也登上了政治舞台,而武将势力也在她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年达到顶峰,随着父亲的死亡,又归于平静。 周国则是后起之秀,寒门与所谓贵族并无区别,皆一视同仁,可周国地处偏僻,国中多人行商,因而富商在周国极有势力,为了保住资深财势,他们结为财团,背靠朝中权贵,隐隐左右着周国的局势,因而无门第之分的周国,却是以财势衡量地位。 她破水而出,胸口传来隐隐的钝痛,她不知是在因水下停留还是被这回忆折磨。明知再想下去,又是挣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叫回忆迅速上涌,顷刻间将她笼罩,不可忍受的心痛一瞬间将她淹没。 说到底,她来这的头十五年又是小说里赚人眼泪的后妈情节。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她,义无反顾的爱上了齐朗。高门贵女、嫡出皇子、两情相悦,她以为在这个父母之命的年代里,幸运的遇见了真正的爱情。父兄不遗余力,一路将她送上太子妃高位,却不料,还未成亲,便一夜大火,燃尽誓言。 父亲被杀,母亲自尽,二哥苏岚枉死。曾经的储妃之家一夜倾覆。 她与大哥、姐姐苟且偷生,辗转回到楚国。红颜掩去,算谋之后,从此世人只以为苏颜死去,而苏岚浴火而生。 许是宿醉勾起冷硬心肠下最后的柔软,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为何,自那一夜后就干涸了的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以为已经百毒不侵钢硬如铁的心肠,竟敏感脆弱到了这地步,不知被哪一桩事牵动了情长。 是那一年的梅子时节,那一把画着水墨的二十四骨伞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一天十里红妆,迎她太庙祭祖。 是那一年,他牵她手,说无千里江山如何守倾城之色。还是那一年,他冷冷看她,说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还是那一天,父亲亲手砍了院里那出生一年便种下的香樟树,装了两箱丝绸,笑着说,这便是两厢厮守的意思,还是那一晚,火光冲天,烧红了半座都城,衣袂倾城的母亲,素衣风流的哥哥都化作了焦尸。 还是那一天,他赠她九鸾钗,笑着说,孤鸾不鸣,逢偶则齐飞九天。 还是那一夜,她单衣陋巷,身后是追杀她的杀手,耳边却都是为太子大婚而鸣的爆竹。 “齐朗。”她硬是压下去了所有的哭声,红唇已然咬破,血腥味弥漫口中,眼睛也灼的通红,“我怎样爱过你,就怎样的恨你。” 齐朗,如今已登基四年,是百姓口中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南国新帝,而她,是杀伐决断,英勇无畏的楚国将军,却依旧相差悬殊。 从跌堕云端的那一刻起,她无可选择地选择了向齐朗复仇。成为苏岚,一步一步攫取楚国的权利,倾楚之力荡平齐国,才是最好的复仇,尽管艰难,却能将齐朗彻底摧毁。 然而,这条路,从一开始便血色弥漫,孤苦无依。 初入楚国朝堂,便展露头角,以苏家嫡二子的身份倒向三皇子,自请戍边,从此三年驻守镇西将军府,大漠飞雪,只为掌握兵权。将庶姐嫁入三皇子府为侧妃,以此逼迫苏家参与到这储位之争。朝堂上手段毒辣,战场上以命相搏。如今人人提起苏岚二字,都会想起那个雪夜里,家破人亡的她得到的那句批语,而她步步而来,也将那句批语慢慢兑现。 思及此处,她猛地站了起来,溅起水花模糊了镜子,她狠狠看向那镜中人,唇边笑容讽刺的刺眼,语气却是化不开的悲苦:“哥,我可曾玷污了你的名字?” 布条一层一层地束紧胸口,以银针在颈上刺了几下,又细细粘好喉结。 她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穿起了扶月放在一旁的衣裳。今日,是大楚上元节后固定的节目,皇家组织京城中的勋贵之家到郊外御林苑中进行为期三日的冬围,待得此事结束,这个年节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这冬围历来是勋贵世家相互走动,青年男女相看的好时节,因而能否参加冬围倒也成了评断各家的实力的时候。 细细的穿戴好,然后坐在镜子前,勾勒自己的面部。在高州待了几年,倒是不需要故意将白皙的肌肤弄得黑些了,只是面部棱角不够刚硬,眉不够长,这双眼睛也有些太妩媚了。她一一改动着这些细节,镜中人的面目再次变得陌生起来。自家二哥当年本就是齐国男子里顶好的相貌,颇有几分惑人之姿,他们家兄妹几个,也数他们二人最像,皆是随了母亲那艳丽而妩媚的面相,若苏岚真像是爹爹那般,除了削骨磨皮,她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扮作苏岚了。 扶月被唤进来,帮苏岚打理着发髻,道:“刚才郦青来通传,说是今儿早上圣旨到了东宫,陛下解了太子的禁足,叫他随驾。” “昨夜闹了一场,陛下哪里敢把他放在京城。”苏岚笑着点了点头,选了支墨玉簪子递给了扶月,“今儿我不下场,骑装马靴可都打点好了?” “昨儿大爷夫人就吩咐了,已经给您装着了。”扶月替她挽好了发髻,显得整个人面部又被拉长了几分,颇有些挺拔之态,“晋先生会在围场和您见面,他此番受李家的邀约。” “我以为张家会约他,没想竟是李家。”苏岚唇边笑意不改,“他倒是本事。” “还有,朝阳昨日离开了安溪,正往高州去。”扶月将簪子插进了她的发冠,“今日不着甲?” “不穿了,今儿我不当值,自然要坐马车,天冷。”苏岚摇了摇头。 “也是,您且小心着,这几日危险。” 苏岚也叹了口气,这几日正是她小日子要来的时候,却偏赶上这冬围,她体质又是寒凉,每到这时便苦不堪言,当真是难过。 “好在国安跟我一起去,不必太过担心。”苏岚淡淡一笑,“劳你为我坚守宅院,有风吹草动,立刻叫我知道。” “是。” “还有,叫他们准备五万两银子,我回来就要用。”苏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真是心疼的紧。” “那边又要您填窟窿?”扶月也随着她走出了房门,将大氅搭在她的肩上,靴底加了料后,苏岚的身高也过了一米七五,在这个年代,不算是高大,倒也不矮了。 “我如今没工夫收拾他们,不过我回高州之前,一定叫他们来我这跪着求饶。”苏岚脸上依旧带着笑,笑的更加开心,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轻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七章 卿本佳人(二) 楚京里人都说,苏家宅子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苏岚走在游廊上,觉着这话实在说的恰切。苏家宅子的景致虽说亦是上乘,却是追求气势,而不及其他几家的精致,更少了精雕细琢的耐心。一砖一瓦,方方正正,花纹也刻得一丝不苟,全无差别。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叫人走在这宅子里,不由得就被这百年世家的气魄压弯了腰。 苏岚到了正堂,苏峻一家都已经坐在了苏晋下首。苏峻的独子苏淳看见苏岚,板着的小脸,蓦地便笑开了花,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眉宇间是一片逗趣的纠结。苏岚倒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给苏晋行了礼,问了安,然后安静地坐在了一边。老爷子见他进来,只道:“今日你不随扈陛下?” “郑彧随着,我便躲个清闲,同爷爷坐马车去。”苏岚淡淡一笑。 “也好,免得你去凑那热闹。”苏晋亦是一笑,便起了身,叫众人去饭厅用早膳。 苏岚抱起苏淳,笑着与他逗趣,苏峻跟在她身边,却是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爷爷刚得了消息,说陛下命玄汐去东宫接了太子的车驾,一路随扈,也要往御林苑去,解了禁足。” “这是好事。”苏岚淡淡一笑,“不放他出来,下面的布置就没法开始。” “可这样,前面做的事不就?” “哥,你可知道,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总是特别疯狂,而此时,才是猎人出手的最好时候。”苏岚眸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此刻,不过是看谁出手更狠更准罢了。” “向来冬围都是个大台子,今年看来更有趣些。”苏峻唇边的笑容将他有些冷厉的面容衬出了几分柔和,可眸光里的狠厉与苏岚如出一辙。 被苏岚抱在怀里的苏淳听了父亲这有趣二字,倒也张牙舞爪地对苏岚说:“二叔,有趣,淳儿也要去。” 苏岚面上的冷冽之色,倒是霎时散去,只笑着说:“淳儿才三岁就这么不安分,可不好。乖乖在家里听母亲的话,叔叔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苏淳听得苏岚这话,倒也乖巧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漾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天真无邪。 “这次不叫他们母子跟着,我倒是放心了不少。”苏岚摸了摸苏淳头上束的小包包,对苏峻说,“凡我活着,总要叫他避开这些肮脏,越久越好,最好此生都不需面对。” “我曾想过,我的小妹妹不需要面对人生中任何的悲苦,只要享受着苏家的锦绣繁华就好,自有我与父亲去撑起她的天空。可最终,她还是得学着长大,一夜之间就得长大,付出的代价似乎更加残酷。”苏峻苦笑着看向苏岚,“既然生在了这样的家族,这样的时代,就别说逃避这么奢侈的字眼。” 苏岚掀开绣着家族图腾的马车窗子,看向苏家朱红色的大门。长嫂薄慧茹怀抱着苏淳,显得愈发的渺小。马车后仆从不多,三百禁军的马蹄声却足堪划破长街的宁静。苏晋的眼风飘来,苏岚缓缓关上车窗,坐在苏峻的身边,一言不发。 苏家老爷子苏晋如今乃是朝廷的首辅阁老,位居尚书令,另领了大将军虚衔,算是武官中亦是首座。楚国不设丞相,制度颇似苏岚时空的唐代,三品以上加了同中书门下行走便算是宰相级别官员。这正是因为楚国世家派系林立,故而以此来平衡各家势力。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前后随扈的禁军,倒是隔绝了前来寒暄的大小官员。苏晋老神在在,端坐车中,倒是苏岚和苏峻无可托大,只得下车应酬几句。 在场闲聊的官员已经分成两派,一派以户部尚书王钰为首的,王钰乃是王氏家主,年不过而立,嫡出的妹妹正是三王爷纳兰瑞的正妃,膝下养有嫡子一人,年已四岁。另一边,便是以尚书令李由和工部尚书张桓为首,李由乃是当今太子的亲舅,太子妃乃是张家主系的嫡女。这两派本就势同水火,如今又各自怀疑对方炮制了昨夜的刺杀一事,愈发显得剑拔弩张。 苏岚甫一下车,便觉一道目光极锋利,朝着自己而来,抬眼望去,那道目光的主人正是远处为麾下将领簇拥着的张平,他骑在马上,冷冷俯视着站在苏家车架一旁的苏岚。张平正是张桓嫡子,如今是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论起实权,乃是仅次于玄家家主太尉玄昂的朝廷第二号武官。 苏岚见他,俯身揖手,灰色大氅下,烟水蓝色广裾缓缓垂下。禁军黑甲之间,她俯首而拜,道:“标下见过将军。”起身时,对着张平又是温和一笑,眉眼上挑,恭谦之下是浓浓的挑衅意味,直盯盯地看着张平。 张平虽是受了苏岚一礼,却也得揖手行礼,道:“冠军侯同安。”身后诸位将领都在马上行俯首礼,道:“末将见过侯爷。” 苏岚笑着看向张平,眉眼间的挑衅意味不改,衬着如此精致的面容,却带上了舒朗张扬的风、流姿态,身侧的郦远微微垂首,自家主子又开始卖弄长得好这本钱了,可是谁让人家生的好看,做什么都比寻常人强上了几分。 “骁骑将军,御林苑乃你标下羽林卫驻扎之所,怎不率麾下扈随陛下?”张平顺了顺气,策马向前,直直迎着苏岚而来,人高马大,确实有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苏岚站在马车前动也不动,笑意依旧,只看向一旁脸黑的如墨的苏峻,道:“回禀殿帅,今日乃是郑彧随扈陛下卫队,标下也可在安国公身边尽尽孝心。” 张平被苏岚噎了一句,眉峰一皱,正要说些什么,身边紧随着的一个副将,正是他的堂弟,名唤张澎,如今乃是京营代都督,却是道:“殿帅,时辰不早了,该去见过陛下了。” 张平看他一眼,张澎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知在张平耳边说了什么,张平虽是甩了马鞭,倒也下了马。此时张桓不知从何处出来,笑意盈盈地走到苏家马车前,道:“安国公安好。” “宁侯同安。”苏晋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立时便压住了这宫门前的喧闹。 张桓笑眯眯地转身看向张平,张平对着他行礼,叫了声见过父亲。张桓声音颇有几分严厉,道:“还不去见过陛下。” “是。”张平对着父亲也是一脸的谦恭,却狠狠地看了苏岚一眼。他身旁的张澎又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张平倒是哼了一声,便入了宫门。 “不打扰国公了。”张桓见儿子入了宫,又是对着苏家马车行了一礼,才回到了自家马车前。 见得这边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众臣又恢复了交谈,只王钰走了过来,对苏岚道:“这张家真是嚣张的很。虽说是殿帅,可京中兵马哪个真听他辖制。” 苏岚听得王钰这明显的激将,却也便挑破,只道:“殿帅确实是我上官,羽林卫自然受他辖制。如今张家人又坐镇京营,哪里不听辖制?” 王钰看了苏岚一眼,她神色依旧完美的无懈可击,却也无从说些什么了。只对着苏晋行了一礼,也走上了自家马车。苏岚倒是觉得他此举却是在意料之中,他本是三爷的妻舅,若是成功了,便是国舅,可三爷却没对他有多少依仗,而自己不过才回了楚国不到四年,却成了三爷阵营里的头号,他又怎么能不对自己有意见呢。况且如今苏家的女儿也在三爷的后院里,地位并不比王妃低了多少,这国舅的位置,王钰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 见他上了车,苏峻才道:“王钰方才一言不发,此刻又出来撺掇你与张平对上,真是居心叵测。” 苏岚笑着压低了声音:“大庭广众,三爷阵营里这点龌龊,就别拿出来讲了。我和他虽是不甚亲密,但到底不能叫人家觉着我们不和。” 郦远却是低声道:“方才我听张澎说的是,苏岚虽是受您辖制,却是有军功封爵的将军,您和他对上,并没什么好处。” “你这内功看来又长进了不少。”苏岚微微一笑,“张澎啊,他可是个好的。” “你倒是真忍了张平。”苏峻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微微一笑。 “不都说好了吗,自有爷爷收拾他,我着什么急。” “上来吧。”苏晋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平稳的没有一丝情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八章 借刀杀人(一) 直到内监尖细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苏晋才睁开了眼,苏家人标志的凤眼里是一片幽深,缓缓走下马车。张平麾下十六骑簇拥着明黄车辇从宫门而出,众臣依次躬身相迎。这个时代虽说臣子非大朝无需跪见君主,礼仪却也严格的很,众臣皆是躬身近九十度,背如拱桥。空旷的昭阳门广场上,只有八个人依旧站立,蓼蓝色的长裾随风飘扬。 皇帝的车架当先,车队缓缓开动,向着都城外而去。 “阿岚。”重回车上,待得苏岚和苏峻坐定,苏晋倒是不再沉默,只目光如炬,“若被欺侮,该如何做?” “若欺侮回去,便是自贬身份。”苏岚摇了摇头,“不如杀了。杀一儆百,立竿见影。” 苏晋闻言倒是微微一笑,道:“族中都说你颇肖六世家主,倒真是有几分道理。” 苏岚只是抿唇一笑,摇了摇头,道:“六世家主乃苏氏最强大之一代家主,孙儿哪里及得上。” “可知六世最绝妙的地方何在?”苏晋看着苏岚缓缓地道,见得苏岚并不作声,便说,“六世一生几乎从不亲自杀人,但凡与他相悖之人,皆折于他手中,所用的不过是借刀杀人,借力打力。” “爷爷这般讲论先人。”苏岚微微一笑,却是缓缓点头。 “苏氏之人,何惧人讲论。”苏晋亦是一笑,“若无谈资,焉能坐稳这个位子。” “借力打力,借刀杀人。”苏峻的声音有几分阴沉,“用得好,当真是手上不染鲜血,而仇人尽散。” 苏岚的眸光一亮,道:“爷爷是想用这招对付张家,谁人为刀俎?” “玄家。” “隐之。”郑彧策马到了苏氏的队伍,敲开马车的窗子。 苏岚从车里探出头去,看着骑在马上的郑彧,道:“何事偏要在这时候讲。” “并无什么要紧事。”马背上的郑彧,笑容依旧张扬,可眼底却是波光诡谲,“只今晨见陛下精神有些不好,且叫你仔细着到了御林苑的安排。” “遣的何人去先行安排事宜,可还稳妥?”苏岚听了这话,便明了郑彧的意思,也状似无心地问了句话。 “便是李成浩与赵安同去,宋凡随扈。”郑彧淡淡一笑,“如今陛下身边伴驾的乃是三爷,太子爷先行一步,大概会早些到才是。” “今晨才过了宵禁,东宫解了禁足这事,各府便知道了。”苏岚微微一笑,“东宫文华冠世,气度吗,自然非比寻常。” 郑彧虽不知她心中想法,却是与她颇有默契,见她说出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便知定有蹊跷,只拿眼睛不住地瞧她。 而苏岚只摇了摇头,示意此处并不适合说话,便猛地将窗子合上,不再理他。 到得御林苑时,已是正午时分,苏岚虽说躲了半日清闲,到底还是要巡视各处院落,以保证皇帝的安全。行至皇帝居处,正碰上玄汐引着太子从院中走出,这也是苏岚这一个月里头次见到太子。他容色温雅,却是一片的憔悴,往日尊贵的明黄锦袍此刻显得也有些空空荡荡,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眼底涌动着几分凶狠,只定定地看着苏岚。苏岚和郑彧缓缓下拜,向着他问安,只听得他声音也沙哑的不像话,只说:“起来吧。” 待得东宫消失在视野里,郑彧才缓缓地道:“这还是太子吗?” “他本就不是草包,此刻破釜沉舟,自然显得凶猛的多了。”苏岚淡淡一笑,“不过,他毕竟是文华传天下的人,自然就做不了真正的猛兽。” “啊!”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苏岚和郑彧对视一眼,便急急地进了皇帝的居处,大殿的门已经打开,皇帝苍老的身影在大殿中央显得突兀而凄楚,只听得他高声道:“反了!一个个地都盼着朕死呢!” 内侍纷纷跪倒在地,又听得皇帝道:“太医呢!给朕查!” “陛下。”苏岚在殿外高声道,“臣苏岚、郑彧请见。” 皇帝一声令下,苏岚和郑彧便进了大殿,只见大殿饭厅已经摆上了膳桌,地上却是躺着一个小太监,身侧一大滩血迹蜿蜒。 苏岚微微一惊,便上前查探,只见这小太监竟是中毒而死!皇帝却是又大声道:“太医呢!” “末将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苏岚和郑彧此刻猛地跪在地上,相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 此刻太子纳兰瑜已经折返回来,先于纳兰瑞进了大殿,二人身后竟是跟着以苏晋为首的八位家主和张平玄汐等人,太医院院正何义一路小跑地进来,给皇帝问了安后,便急急上前来查探这个小太监,苏岚和郑彧倒是顺势起身,站回了世家家主们身后,苏岚趁机看了苏晋一眼,只微微摇头,便乖乖到他身后,一眼也未看纳兰瑞。 “陛下!此人是中毒而死。”何义战战兢兢地道。 “废话,朕不知道吗?”皇帝猛地一甩袖袍,已是怒极,“朕问你,是何种毒药!” 何义将膳桌上的饭菜一一拿起来,细细查探了几番,才道:“陛下,正是这盘碧螺虾仁,按着这毒来看,应当是断肠草。” 皇帝听到后勃然大怒,道:“好一个断肠草,就这么想让朕死!” 听得这话,连带着八位家主也只得齐齐下跪,道:“陛下息怒!” 接了苏晋眼神的玄家家主玄昂,膝行了几步道:“臣以为此事颇有蹊跷。陛下每餐皆有人试毒,若真是想要以膳食毒害陛下,是万万不能的,那何人还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而,臣请彻查此事。” 跪在当先的太子却是抖了一下,皇帝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肩上,似要将他看透一般。 “老三。”皇上的语气平静了一些,“你来查。” 纳兰瑞一脸的忧心忡忡,缓缓拜倒道:“是。” “都退下吧。”皇帝一摆手,便有人拖了那尸体出去,苏岚微垂着头,不去看那具尸体,只缓缓走出大殿。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肩头,便立时化掉。苏岚站在廊下,将手遮在额头上,神色一片晦淡。 “你找我。”身后清冷的声音响起,虽是疑问的句子,却说得笃定平淡。 苏岚并没有回身,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道:“是啊。喝杯茶如何?” “好。” 苏岚当先走在回廊上,身后的人只随着她缓缓行走,并无一人开口,却不显得丝毫尴尬。御林苑占地极广,除了为皇帝准备的行宫御苑,还有演武场和军营组成,京畿四卫中的羽林卫和京营皆是驻扎于此,只这三年羽林卫大半随苏岚转战西北,这里的军营也空了大半。 廊道尽头,曲折转了几个弯,竟是进了一个小院子,二人缓缓进了院中小楼。 苏岚将二楼小窗推开,冷风倏地灌入,然而屋里燃着火盆,却是不觉得寒冷。随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正是演武场,远处还看的见皇家的猎场,因着这几日皆有节目在此举行,两卫的将士正在场内准备着。 “你看那个骑马的是谁?” “自然是张平。”那人看也未看,便低低地道。 苏岚哈哈一笑,便坐回桌边,盯着架在泥炉的沸水定定地瞧着,见得对面的人看过来,也只微微一笑,道:“且耐心等着,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喝我泡的茶。” 语罢,苏岚便不再言语,只转身从博古架上端出一套青瓷的茶具来,缓缓地泡起茶来。她泡茶的动作优雅好看,又极是随意,比之功夫茶的套路大概少了几个步骤,然而神色却是极为专注,似是全部心血皆倾注在手中的小小茶盏。 她笑着执起青瓷杯,笑着说:“还请玄郎品鉴。” 玄汐接过她手中青瓷杯,茶烟与掌中升起,他轻轻一嗅道:“茶上云烟如山岚袅袅,苏郎到底不负风、流二字。” “十六岁前,我以为清茶佳酿美人便是我的人生了。”苏岚微微低头,“故而,那时我会酿酒,会泡茶,还写的一手好诗。可是,十六岁后,这些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玄汐将杯中的茶饮尽,用拇指缓缓地摩挲着依旧温热的青瓷杯,只微微一笑,道:“茶泡的很好,诗写的很好,这两个确实是人人皆知的你的优点。” 苏岚淡淡一笑,也不理他,又站起身来,只道:“兴许某一日,你还能喝到我亲手酿的酒,那时,我的优点大概又会多一个。” 玄汐也随着走到她的身边,随着她一起看向窗外,枣红马上的张平在视线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却是如此的清晰。 玄汐微微一笑,“你知道,张家与玄家向来站在一边。” “真的吗?”苏岚微微一笑,偏过头看向玄汐,面前人的脸长得大概让身为女子的她都有些嫉妒。 玄汐眸子如寒潭,目光凌厉,“哪里有真,怎么又是假。” 苏岚闻言呵呵一笑,道:“不知玄公子可听说过,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哦?苏家是要给我开价了。” “玄公子,别告诉我你不准备甩掉这个拖油瓶。”苏岚又呵呵笑出声来,眸子里一片戏谑,“我已是在帮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章 借刀杀人(三) 离开殿前兵马司的时候,苏岚只觉着连面部都僵硬了几分,脸上那面具般的假笑竟是没法子摘下来了。 九门提督沈琦从苏岚和郑彧边上呼啸而过,披风被他步伐带的飞起,衬着他一脸的戾气,叫人生寒。 “他九门提督来这凑什么热闹?”郑彧摇了摇头,“京城里都乱成那般模样了。” 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真是陛下的意思。如此四营掌军之人,竟是齐聚此地了,这龙门阵摆的愈发扑朔迷离了。” “我瞧着陛下自个也有些拎不清了。”他闻言倒是叹了口气道,“昨日那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确实中毒了。”四野空旷,苏岚贴在郑彧的耳边,缓缓说了这几个字,满意地看到郑彧的眼底是一片的错愕,片刻之后,却又只剩下了了然。 清晨的围场颇为寒冷,苏岚策马到达的时候,羽林卫的士兵正在交接换岗,宋凡正带着人细细检查稍后就将放入山林的畜禽。拉了拉风帽,苏岚对着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呵了口气,只觉得这天气里,人骨头缝都透着冷意。 正要离开,却见得不远处已经搭起的观礼台下,有一人一马,马是纯黑,人却穿着浅色鹤氅,头戴一完,便轻夹了夹马腿,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退后几步,笑着对李成浩说:“李公子今儿也下场围猎吧,可是随东宫一道?” “正是。” “还请李公子小心才是,刀剑无眼。”苏岚的目光在李张二人之间几度游弋,却叫张平微微变了脸色,“玄大人,您看我说的对是不对?” 玄汐难得微微一笑,额角汗迹被拉低的风帽遮住,“苏公子言重了。” 李成浩神色倒是如常,只微微一笑道:“既然苏侯还有事情,那便不叨扰了,待得回京,再与你讨酒。” 辰时三刻,皇帝明黄色的帷帐已经展开,迎着清晨的太阳,这围场也开始有了几分暖意,勋贵大臣并一众女眷陆陆续续地来到围场,依次入座,开始交谈,倒是颇有兴致。 苏岚和郑彧也来到围场,一众世家公子倒都到的齐全,皆是骑装玉簪的装扮,一时望去,倒也颇为好看。苏城和苏岐亦是早来,郦青正陪着同沈航寒暄,见得苏岚,便也就过来。 苏岚在苏家这辈公子中真论起来,算是行三,苏城年纪最长,中间与苏岚隔了苏峻,而苏岐则小她几月,细细算来,也就这四人堪称嫡出,旁的支系,便是同苏岚苏峻放在一处序齿的资格也是没有的。 “堂哥去了何处?我们来此将将三刻,才见你。”苏岐眉目生的与苏岚倒是有几分像,颇为清秀精致,笑起来竟也有个小小梨涡。 “阿岐。”苏城倒是颇为稳重,“阿岚乃是御前大将,自然忙碌,他的行踪却是不该问的。” “苏城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沈航倒是温和一笑,“你这弟弟大概是自个先去林子里查探了一番,估摸着要好好赢我们一场。” 他这话说完,几人倒是笑开,苏岚的声音里更是带了几分愉悦:“笑话,这御林苑也算是我麾下驻地,我用得着作弊?早就占尽天时地利了。” 郑彧在这言语间就被萧文渊拉去试马,沈航见得兄长沈毅来此,便也去寻他,顷刻,只剩下苏家这三个人聚在此处。 苏岚倒是收敛了脸上笑意,只对苏城说:“堂兄,你们家清河的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苏城倒是没说话,只苏岐却抢着开口:“还不是掌在我二叔手里?最近扯出来人命官司了,倒是要堂哥你来摆平。” “怎么在他手里?”苏岚皱了皱眉,“早先,你们俩年纪小,他这个叔叔代掌家业还好,如今城哥都行了冠礼,他便该还你才是。” 苏城只微微一笑,道:“二叔说,我要出仕,便不该沾上这铜臭味。” “瞧瞧这话说的。”苏岐撇了撇嘴,“我苏家历来都是政商俱握,权倾天下亦是富甲天下,何时谈什么铜臭味。” “这话说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咱们家向来也是一房为官,一房经营祖宗留下来的家财。”苏岚摇了摇头,“这话真挑不出毛病。” “可三哥哥你,不就握着咱们整个苏家半数的生意,还位居人臣,何人敢说你闲话。”苏岐说这话时,却是瞟了苏城一眼。 “阿城,我只问你,想不想要这个生意。”苏岚也不理苏岐,“虽说他是长辈,可不过是个姨娘生的,怎么能做你的主?若你打定主意,借着这一次的事情,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堂兄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苏城却是摇了摇头,“不知隐之想求什么?” “我只求堂兄与我无怨怼,如手足便可。”苏岚微微一笑,“如堂兄应下,便从此刻开始,如何?” 苏岚这话说出来,连着苏岐都变了脸,那张扬笑意,也俱是挂不住了。楚国平京城里苏家主支较清原宗氏人口简单许多,可苏岚父亲苏胤那一代,却是变故陡生。先是苏胤叛楚只身入齐,后来苏城之父二房嫡长子苏雍死于清河水匪之手,两府第十代到这就剩下了二房庶子苏永年。 “阿岚说的是什么话?”苏城的面色亦是不好,那谦谦公子的眉目也有些僵硬。 “堂兄就当是我的小人之心。”苏岚依旧面上带笑看着苏城,“苏家人口一度艰难,爷爷亦曾动过过继堂兄,承继家主的念头。若非我家遭变故,我和大哥认祖归宗,如今坐我这位置的就是堂兄你了。” 苏城皱着眉头看向苏岚,实在没料到她竟会在此时开口谈论此事。 “我只要堂兄从此刻起,守好本分。亏欠堂兄的,我会加倍补上。”苏岚见他皱眉也只是微笑依旧,“我这人向来不信感情,只讲利益,若伤了兄长和阿岐的心,请见谅吧。” “阿岚话说到这,我倒想问,你手里握着的苏家万贯家财,半条清河,又何去何从?”苏城见她这幅模样,也收敛了此前的小心谨慎。 “堂兄不必担心。”苏岚倒是朗声一笑,“弟有命从齐国回来,自然就做的苏家的主。” “你要我做什么?”苏城收了一脸假笑,眸色深敛,缓缓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一章 猎场(一) 又两刻,皇帝出现在围场,虽是身体虚弱,可看着精神倒是不错。一众上场的世家公子,俱是端坐马背,在皇帝安坐的高台下,蓄势待发。 皇帝先是和苏晋说了几句,便交代太尉玄昂主持今日的冬围。玄昂先是寒暄几句,上念皇恩,下则夸赞世家儿郎风采,便叫士兵们象征性的放了些山禽入林。 这之后最为隆重的一个仪式,便是请皇帝御弓,开今日之第一箭。这本来并不难,不过是向着立好的靶子射一箭,难就难在,皇帝如今身体虚弱,却是连张弓都未必能做到,因而这五年来皆是东宫代射,今年虽是东宫地位岌岌可危,可到底还在这位子上,便也由得他来。皇帝特别解了东宫禁足,叫他来冬围,未必没有借此叫众人看着东宫地位稳固,以安人心的意思。 这御弓被人抬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皇帝面前,玄昂又上前恭请皇帝开箭,皇帝所说亦是无人意外:“朕今日身体不适,由太子代劳吧。” 太子纳兰瑜是皇帝的嫡长子,贤皇后李氏所出,三岁即被立为太子。七岁时,贤皇后薨,皇帝更是亲自教养于他,寄予厚望。东宫此人,仪态端方,容色俊雅,文采斐然,在士子间向来有“文华传世”的名声,为人虽不够果决,但亦是明断之人。他今日一身明黄骑装,竟也多了几分文华传世之外的英气勃勃。虽是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但也颇有储君威仪,倒是他身旁站立的一脸温雅笑意的三皇子纳兰瑞看起来,未免太过内敛,显得竟有些黯淡,全无锋芒。 苏岚倒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就听见耳中传来郑彧的声音:“怎的,为东宫风仪所摄?” “是也。若非我当初处境,也许真就随了他呢。”苏岚的声音只她与郑彧二人能闻,带着七分揶揄笑意。 太子对皇帝微微颌首,便从侍从手中接过鎏金羽箭,抬手张弓。 “啊。”低着头摆弄手中马鞭的苏岚听见身后的沈航低低叫了一声,绷紧的嘴角,蓦地一松,缓缓抬起头来,遥遥看见高台上隐隐一片混乱。 太子没能把这只箭射出来,御弓的弓弦,断了。 又顷刻,一杆金色羽箭,稳稳扎中靶心,再抬头看,玄昂已是恭谦送东宫落座,站回皇帝身后。便听皇帝的声音苍老而威严:“诸位,自可入场搏杀,一展我大楚儿郎风姿!得猎物最者,朕重重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几个成年皇子便一齐下了高台,跨马上前。郑彧凑近苏岚,微微一笑,道:“怎的?水入大海杳无踪,啧啧。” 苏岚只摇了摇头,一众皇子中东宫当先而行,虽是端坐马上,脊背挺直,可那面色却比方才更是白了好几分,全然失了血色,这等模样,哪里是全无影响,分明是心神大乱,况且今儿这戏,到这才算是个开场而已。 太子当先便冲入山林,李成浩和张平在他身后紧紧跟随。苏岚环顾四周,却不见玄汐的身影,便抬头向皇帝所在看去,果然见到那披着鹤氅的男子正在御驾身侧,隔着不远的距离,那人却似所感,亦向着苏岚方向看来,那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在微笑。 “爷。”苏岚对着身侧并辔而行的纳兰瑞微微一笑,抬手将挂在马头的几只野兔挂在纳兰瑞空空如也的马鞍上,“今儿也不要太寒碜才是。” 纳兰瑞倒也认认真真地将这几只兔子挂好,已过而立的男子,笑起来眉宇却依旧温和的一塌糊涂:“好。今儿本王就仰仗妻弟你了。” 苏家长房孙辈如今三人,嫡出二人苏峻苏岚,庶出的乃是苏岚的妹妹,苏颜的姐姐,苏三小姐苏容。苏家这代人,女儿极少,在苏颜“死”后,苏容便是苏家在平京城里唯一的女儿了,因而身份大涨,庶出二字几可忽略不计。去年的八月,苏容嫁入瑞王府为侧妃,因而有纳兰瑞对苏岚这所谓妻弟的称呼。 “爷这么呼我,王大人怕是又有些不快。”苏岚挑了挑眉毛,却是极张扬的模样,倒是真的对王钰全然不放在心上。 “你何尝把他放在心上。”纳兰瑞看着苏岚一笑,无奈却又包容。 苏岚方朗朗一笑,郦远便从身后打马上来,手指东南方向,道:“进洞了。” 苏岚点了点头,便对纳兰瑞道:“殿下,咱们要上场了。” 纳兰瑞脸上温和笑意不改,点了点头:“方才你未见东宫神色,实在遗憾,希望一会更精彩些才好。”语罢,便向着东南方向催马而去。 苏岚一扬马鞭,身后护卫紧紧跟上,行进间,她恍惚一笑,方才三爷竟难得和她讲了句笑话。 冬狩之时,少有大型猎物,这围场也就不是青年才俊的较量之地,因而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今日之时,捕猎更成了次要,这围场倒成了绝佳的议事之地。苏岚一路听来,几乎人人皆在议论今晨之事,纳兰瑞却是依旧唇边含笑,半分异样也没有,既不得意,也不似有所筹谋,倒真像是借冬狩忙里偷闲赏玩风景的模样。 “那可是御弓啊,向来做不得手脚的,却又是借了三爷的弓才射进去的,这莫不是天意?” “慎言。”一人声音如刀锋凌厉,“我乔家家训第一条便是,不涉党争不论朝政,你忘了吗?” “弟弟糊涂,二哥息怒。弟弟只是见如今禁军不和,朝堂混杂,心中实在愤懑。” “那张指挥使资质平庸,为人却跋扈,单他自个当差便是勉力维持,更倒霉的是麾下各军将领不是军功在身位列侯爵,就是计谋出身远在其上,如此,又焉能不乱。至于朝堂,也不是一时半刻成了这样子,便是我乔家也不知前路如何,就更不能卷进去。”那凌厉的男声却是放缓了不少,声音压低,便是苏岚武艺高强,感官敏锐,也几乎要听不见了。 “乔安亭。”苏岚与纳兰瑞相视而笑,无声说出这个名字,遇见此人,倒是意外之喜。 那交谈声渐弱,却是谈起了禁军,闻马蹄却是渐远。苏岚状似无心,催马扬鞭,顷刻便带着麾下几人急急掠过两人身侧,又装作刚刚瞧见这二人的模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见得这二人正是九世家之一,乔家的当家二公子乔安亭和他胞弟乔安祎。 “二公子,六公子。”苏岚抱拳微笑,“岚方才未见二位,失礼。” “苏家哥哥多礼了。”乔六倒是朗朗一笑,一开口便是率直的少年气概,“您这是往哪去?怎的如此行色匆匆?” “我正要去见殿帅,却不见了那传令的小兵。”苏岚微微一笑,“倒是,二位可曾见到殿前兵马司服色的骑兵从这而过,他应当没走远的才是。” 乔二眸色一敛,面色却是不显,年纪小些的乔六却是强作镇定,难掩讶异,苏岚也只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这乔六倒是接着乔二说了几句,将张平看的颇为不堪,此刻慌乱,倒显得颇为有趣。 这时纳兰瑞也缓缓策马而来,五官端正却也不算是如何俊朗,姿态却极娴雅,仿佛此刻不是在雪中围场剑拔弩张,而是三月春光分花拂柳。 “那边传令,说太子殿下似是正在围什么大兽,诸位公子,随本王一道去看看可好?”纳兰瑞演技精湛,仿佛真是巧遇一般,笑意温和,让人都不忍拒绝。 这边乔家二子点了头,躬身行礼,苏岚便也道太子围猎,殿帅也该在场,那兵倒也不必再寻,便就催马一道往东宫所在行去。眼角余光对上纳兰瑞的,却是难掩那三分笑意,乔家向来中立,如今被请来做观众,再好不过,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苏岚却在此刻忽觉小腹一坠紧接着就抽痛起来,那抽痛竟是愈来愈烈,眉头也不自觉便皱紧,紧咬双唇。 “苏家哥哥可好,脸色怎的变得苍白起来?”苏岚身侧的乔六正向她看来,却叫她措手不及,只得低下头去。 “无碍,只是今晨早早便被殿帅叫去,有些乏了。”苏岚的声音如常,又抬头对乔六一笑,乔六亦未多心,倒也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苏岚攥紧拳头,只觉得手指甲似乎要刺破手心,似乎只有这般才能抵抗愈来愈强烈的痛感,心中却是千万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大姨妈何时来不好,偏在此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三章 猎场(三) 苏岚醒来的时候,她已是回到了下榻的院落,房中一盏琉璃灯,隔着蒙蒙窗纱,室外已是一片昏黑,她眨了眨眼,外室堂屋里似乎端坐着一人,那身影模糊,看不分明,她叹了口气,以左手切上自己右腕的脉。 “阿远?”苏岚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浑身乏力,连起身也是不愿意的。 “您醒了。”外室响起声音,那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内室,从温着的小翁里倒出一盏水来,又给苏岚腰后塞了个迎枕,将她扶了起来。 苏岚喝了一口,是红糖水,皱了皱眉,却还是一饮而尽,这才笑了笑,对那人说:“情形怎样?” 晋容淡淡一笑,“我给您把了脉。您这几日身子虚又思虑过重没撑住,太医都去瞧三爷了,郦远便唤了您的军医过来,给我做了幌子。 苏岚点了点头,“跟上面怎么说的?” “说您臂上被划了一下,伤口不深,几日便可见好。”晋容缓缓道,“左右当时衣裳穿得厚,谁也没看分明,场上又乱,您一昏过去,也就无人说什么了。” 苏岚无奈一笑,道:“到底还得做做样子。你来了,便是还有其他事情吧。” “我带了封信给您。”晋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苏岚接到手中,便嗅到了那隐隐的琪楠香味,眉头隐隐皱起。 “他还有脸叫你给我带信。”苏岚对着琉璃盏,将手中信封拈到额前,光线透过信封落在苏岚的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叫晋容无法把握她的情绪。 “是托人送到银楼的。”晋容道,“我便直接带回了京城。” “您可知道,他与齐国穆氏私下接触。”晋容原是靠在圈椅上的,却也是坐直身子,认真起来。 苏岚听到“穆氏”二字,脸色愈加难看,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眉心,叹了口气,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我啊,是知道的。” “这事未必像您想的一样。”晋容声音轻缓,如温水流过苏岚耳中,“他不是才送了您一份大礼?“ “我都要以为你是他的说客了。”苏岚将那信纸放在枕畔,倒是轻笑起来,“司徒安仁那倒是不急,且放一放,待我当面与他说一说。且说说,齐国。” 晋容声音依旧轻缓,却叫苏岚猛地坐了起来,愣愣不知所措,“齐朗早就知道你还活着。” 苏岚长发未束,从肩头蜿蜒而下,垂在胸口青色锦缎绣腊梅的被子上,灯下容颜尤美,却叫晋容看的一片凄惶。 “我也未曾想过,这事能捂得住多久。”苏岚缓缓垂下眼帘,掩住眸子里的无措,倒在迎枕上,”他何时知道的?“ “两年前。”晋容微低下了头,“是属下失职。” “那又为何此时提起。”苏岚叹了口气去瞧他,眼光里已是一片冷意。 “我这次回京前,在松风楼。”晋容长长地叹了口气,“见了他。” 晋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苏岚脸上的神色。半晌后,才听见苏岚道:”你此时才告诉我,大概是不大紧要吧。“ 晋容愣了一下,神色变了几变,却是拿出一个锦盒,话也不说。 “你走吧。”苏岚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乏了。” 室内再次回复寂静。苏岚缓缓拿起那只锦盒,指尖不住地颤抖。触到玉锁片的时候,她似是不堪重负的长叹了口气,打开了盒子。 一只九鸾钗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她将那只九鸾钗拿了起来,想要插在自己的发上,却发觉自己已不会梳女子的发髻。 不由得苦笑着倒在身后的迎枕上,手却用力攥紧那只九鸾钗。 她曾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他,于是,恨他时,粉身碎骨亦不能偿。 —————————————————————————————————————————————— 晨光熹微,苏岚将盖在脸上的信纸,丢入床前的鎏金兽首铜炉。顷刻,只余一室琪楠香味慢慢送入室内。 “我以前曾在书里读过个句子,叫‘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苏岚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和轻微杯盘响声,便转过身去,对郦远露出个笑容。“琪楠木何其珍贵,比沉香还要奢侈几分,世间也只有司徒一人会拿来做信纸。” “我呀,只听过,‘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闻莺’。”郦远将手中食盒打开,为苏岚布上早饭。一碗小米粥,一盘花卷,几块桂花奶糕,一碟香菇油菜配上几碟酱菜,还搭了份糖芋艿,比之京城苏府简陋了许多,但件件都是苏岚惯常爱吃的。 “哦?你何时听过这句子?”苏岚才要拿起糖芋艿,却是有些讶异地看向郦远。 “去年平京城熙春诗会,您便是拿这首去参的会,彼时虽是和周国对阵输了,却拿了诗魁,您不会忘了吧?”郦远给她摆了副象牙筷,“当时您还跟司徒岩若放狠话说,战场上输给他了,您自可奉旨填词去。” 苏岚听到这,却是失笑。若说穿到这有什么好处,大概便是成了海量诗词的第一作者,信手拈来,也是文华无双,每每她又“剽窃”出了首新曲,一时天下尽传唱。 “那康延庆的老母和妻儿都被国公爷料理妥当,料他也不会反水。”苏岚招呼郦远在面前坐下,听他细细说话,“晋先生那对了账簿,上个月他那入账五万两银子,燕国莫公子那去了年节上下走动的银子入账九万四千两。” “九万四千两?”苏岚喝了口粥,颇是兴奋,“不是贩茶的时节,怎的入账这么多?”楚国小康之家一年五六口人的嚼用也不超过十两银子,她自个一年的俸禄也不及两千两,而楚国可是诸国之间最为富庶的国家了。 “咱们云和银楼这月入账最多,自个占了快五万两。”郦远笑了笑,“朝云还颇是怨念,说咱们多得是一件千金的首饰,怎的赚的这么少。明月楼和成衣也入账了快两万两,还不是年节闹得。” “既如此,吩咐下去,叫朝云和晋容参谋着,自他们几位大掌柜以下,咱们上下都要赏,赏多少他们自己拟个章程就是了,我不耐烦管。”苏岚倒是颇为兴奋,可转瞬就变了脸色,“只晋容一人不要赏。” “是。” “今日有场好戏要看。”苏岚说着便站起了身,示意郦远自己已经吃饱了,“如今局势正紧,齐国周国,暂不要理会。三爷不登帝位,我就永远受制于人。” 纳兰瑞和苏岚的轿子一前一后到了演武场,由王妃搀扶着的纳兰瑞和刚刚下了轿子的苏岚脸色苍白的如出一辙,使得周遭本就无甚交谈声的马球场愈发安静,此刻,可闻针落。 苏岚今日一身暗红色长袍,手臂上为了谨慎,已是贴身缠了血染好的纱布,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和金疮药混着的特殊香气。腰间束赭红色腰带,正中是一块白玉重瓣莲花,外罩一件黑色广袖对襟长衫,衣襟上以银线绣莲纹,与腰间莲花相映成趣。因她未行过冠礼,故而发饰简单,依旧以一根墨玉簪子将长发束在头顶。本就苍白的脸色,被这暗红色袍子一衬,显得愈加苍白,更叫众人心中不安。 纳兰瑞笑意温和地叫那上前关切的一众人等散去,带着苏岚一行,上了演武场高台,御座尚且空着,可左侧长案后太子已然坐定,见得他上来,面色一沉,竟是比纳兰瑞还要苍白几分。 “老三,伤势如何?可好了些?”太子说着这关切话语,语气却是极为僵硬,眼神虚飘,神色里染上了几分焦虑。 “托皇兄的福,臣弟不过是皮外伤罢了。”纳兰瑞笑了笑,在王妃的搀扶下只欠了欠身子,倒是王妃礼数周全地对着太子行了福礼,道:“王爷有伤在身,无法给殿下行礼,妾在这赔罪了。” 众臣见此,倒是心中赞叹,瑞王夫妇向来仁厚,王妃王氏更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贤德,旁的妇人此时对太子这个有极大嫌疑伤自家夫君的人,就算是尊别有序,也怕是难有笑脸,她却依旧如此谦和,礼数周全,便是正在京城养病的太子妃也难以相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四章 马球场上(一) “陛下驾到。”内监尖细的通报声响了起来,皇帝由人搀扶着,在以苏晋为首的几位家主的簇拥下,来到了这看台之上。 各家看台上的臣子并一众女眷皆是向皇帝行礼,被王妃搀扶着的纳兰瑞显得尤为突出。 “老三啊。”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朕瞧着你这面色不大好,怎的还来了?王氏,你该劝着点才是。” “不过是皮外伤,不碍事的。”纳兰瑞笑着拍了拍王妃的手背,止了她请罪的动作,“儿臣今次本要上场,如今上不去了便更想看看,王妃又哪里劝的住?” “快坐下吧。”皇帝由着人搀扶着坐下,见纳兰瑞仍旧站着回话,便道,“给瑞王爷的座上加两个垫子。”说着便指了指自己御座上放的锦垫,叫左右拿给纳兰瑞。 见皇帝这举动,纳兰瑞不过微笑受了,一旁刚刚落座的李家家主李由神色却是一变,面色微暗,神色莫测。 纳兰瑞坐下后,皇帝倒是又问道:“苏岚现下如何了?” 苏家的看台本就离皇帝坐的迫近,苏岚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臣并无大碍,劳陛下挂心了。”抬起头时,她倒是微笑着看着皇帝,细细看着皇帝眼下那一片乌青。 皇帝并未多说,不过是慰劳似的说了场面话便叫她回去落座,却是又叫人给她加了个火盆,倒是叫众人又是揣测起来。 “好了,叫他们开始吧。”皇帝双眼微眯靠在了御座的椅背上,缓缓说道。 历来这马球赛要分上三场,这三场参与的子弟出身也是不同,而最紧要的向来是那最后一场,能打这场的不是九世家之人便是皇族,便是这九世家还需得是家族之中颇受重视的年轻一辈,且多是嫡子。 苏岚虽是没有受伤,却也不怎么舒服,兼之她在楚京之中的形象向来是张扬潇洒,任性妄为的模样,此刻便也就命手下搬来个小榻,将身子斜倚在圈椅中,懒懒地和苏峻说着闲话,并不仔细去瞧底下马球场的形式,姿态甚是悠闲。不知是苏峻说了什么,苏岚倒是极为放肆地笑了出来,在这众人无心观赛的境况下,倒显得颇为惹眼,引得坐在她身前品茶的苏晋都皱了眉头瞪她一眼。 “呀!”这时一阵惊呼声在看台上响起,苏岚也站起身子,仔细看向场下,只见红队这边一人,连过三人,将那球硬夺下来,一马当先,一棍便将那球扫到蓝队网袋中央,动作极是好看,又颇为凶猛,一气呵成,叫看的人也觉得颇为畅快。 “这球算是今儿最好看的了。”苏峻笑着给苏岚递了杯茶,叫她回来坐好,“这位才俊怕是要惹得一众小姐倾心了。” “我看此人颇为凶猛无畏,不知是谁家子弟。”苏岚倒也笑了笑,“倒是对他颇感兴趣。” 苏岚话音落下,身后的郦远便躬身出了看台。场上一时激烈起来,红队这边更是气势高涨,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那人竟是又连下两球,没多时这第二场比赛便就结束,自然是红队毫无悬念的取胜。郦远亦是悄无声息的回到苏岚身边,这左右的人似乎全然没发现他去做了什么。 苏岚回头看他一眼,郦远便俯身在她与苏峻之间,低声道:“那人是与大公子同为兵部侍郎刘彬之子刘玉成,今年二十又一,现下是殿前兵马司六品的都尉。” 苏岚听罢点了点头,正欲对郦远说什么,便听得皇帝那边叫这刘玉成上前听赏。这上前听赏也并非真上这看台之上,不过是站在这看台下的御阶上叫皇帝仔细看上几眼。苏峻倒也起身去看那人,待他落座,苏岚倒是笑了笑问:“阿哥可看仔细了?是个美少年还是壮大汉?” “喏,倒是个黑里俏。”苏峻笑了笑,“不过瞧着倒是苗条挺拔的身材,倒是和他爹爹并不相像。” “阿远。”苏岚听了这话,吩咐道,“去仔细查查此人。” “刘彬的儿子。”苏峻看着苏岚,“你又打什么主意?” “哥且等着。”苏岚摇了摇头并不准备和他说,“也许这个人以后有大用处,不单对我,兴许对哥哥也是。” 场中的大鼓被猛地敲响,鼓点颇有节奏,声声激越,催的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人都随着振奋起来。苏岚摊开掌心,那掌中已满是汗水,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实在是心理素质太差,第一声鼓点响起便不自知的紧张起来。 肩头被人大力一握,苏峻掌心的温热似乎隔着貂皮大氅仍能被她感知,她抬起头,望进苏峻的眼睛,那眼波温暖而柔和,叫她镇定下来。如同儿时一般用脸颊蹭了蹭苏峻的大掌,缓缓闭上眼,只听见苏峻一声轻叹:“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苏岚于是睁开眼,缓缓点头,看向苏峻的目光出奇的乖顺。 又一声号响,伴随整齐的马蹄阵阵,苏岚将目光从苏峻身上移开,望向脚下那马球场,浓如墨色的眼睛里已泛起一片戾气。 红蓝两队各有六人上场,这十二人皆是着黑色骑装,头带红蓝两色头巾以示区分。红队这边六人依次是郑彧、苏岐、萧文渊、沈毅并赵安,另外还有六皇子纳兰瑾作为领队。蓝队那边六人便是玄汐、李成浩、张平、乔安祎并傅东阳,由九皇子纳兰珺率领。九世家中王家因着族中并无适龄男子已是连着几年无人上场,可其他八家上场的却都是族中地位颇高的少年郎,这一众人中,倒是苏岐显得弱了几分。赵、傅二家虽非九世家,却也是绵延百年的清流名门,身份亦是颇高,上得这场上亦有世家清流并贵之意。 苏家看台旁便是李家看台,李由倒是笑着对苏晋说:“我记着前年苏家上场的是您家中二公子,去年是大公子,怎的今年换了那侯府小公子?” “本该是岚上场的。”苏岚微微一笑,“可惜昨日受伤,只能劳我家弟弟上场。” 李由见得苏岚答话,却也是一笑,倒不准备继续说下去,却又听苏岚道:“可巧,九爷今次也替了东宫,倒叫我觉着不上场也没那么遗憾了。”本定的是三爷和太子各自带队,如今三爷受伤,太子便也不上场了。苏岚从一开始便不明白皇帝想他二人上场用意何在,毕竟此刻已是剑拔弩张,若真是同场不用想便得是一片混乱。 李由听着苏岚这半句话,实在是觉得有些噎得慌,偏她年纪小,自己又不能与她言辞上计较,倒显得颇没有风度,而苏晋亦是仿若未闻,并不想管束苏岚,思及此,便就只能对着苏晋尴尬一笑,不再言语。 此刻重重一声锣响,场中六爷九爷马头相对,各自俯身探杆对着那场中小球,已是做好了开球的准备。 又一声重鼓,马蹄声登时压过周围一切喧嚣。 这场马球,开始了。 六王爷纳兰瑾奋力将身子一探,那球便先到了他的杆下,他顺势将身子伏到马背上,快速将球向前带,他身后郑彧和苏岐迅速上前。只见纳兰瑾将球杆一挑,那球便直接到了郑彧杆下,那球速飞快,从场上带起一路黄沙。 郑彧接球后直接侧身伏在马上,眼角余光盯着身后,苏岐则与他相对,挥杆以作保护。此时乔安祎已经当头迎上,直接探身去击郑彧的球,郑彧以极诡异的角度在马上转身,而球则飞速到了苏岐的杆下,另一边傅东阳也包抄上来,苏岐与他直接一杆相撞,那球便失了控制,直直向前,玄汐瞅准这空挡,立刻飞身去抢,这时张平也上前拼抢此球,却被玄汐那马速一逼,却是登时阻在了那里,胯下坐骑的两只前蹄已是凌空扬起,玄汐的球杆便从那马蹄下一扫,直接夺球便向红队那球网奔去,连看也未看张平,张平则紧紧拉住缰绳将马头扯向另一边,退后了几步,才堪堪将马稳定下来。 场中离着看台算不得近,众人只觉得这一场甫一开场便甚是激烈,好看的紧,那中场处五六人绕着那小球纠缠,未待细细看清动作,便见玄汐几乎是悬在马侧飞掠而出,张平则被卷向一旁。此等事情在马球场上实在常见,玄汐又难得冲杀的如此激烈,自然无人去看张平。 萧文渊和赵安从两侧夹击玄汐,逼他向前,沈毅则迎头去勾他那球,玄汐飞速从马侧将身子伏回正中,堪堪躲过沈毅那一击,却是顺势将球甩起,意欲直接攻门,后面的纳兰瑾立即飞身去拦,被那球撞到球杆上,直接向后仰躺在马背上,却到底将那球阻在马下,被回防的萧文渊顺势接过。萧文渊带着那球向前,晃过九皇子纳兰珺,将那球又抛给郑彧,郑彧带球向前,与张平迎面对上,郑彧却不躲避,只将那球直接向前一滚,直向着张平马腹而去,张平只得侧身去挡,挥杆之时又唤人来助,他侧翼防守的乔安祎登时上前,因着张平的动作那球便擦着他马尾而过,郑彧的马头几乎与张平贴上,便直接一身将他扑在马上,探杆抽向那球,不肯让已经赶过来的乔安祎夺到,手起杆落,却是堪堪扫过张平之马的后腿,待郑彧猛地直起身子时,张平却被带着直接硬是转了个弯,那球则滚落一旁。 张平两次受惊,已是醒过神来,发觉今日场上不对,这几个人似乎皆是向着他而来,而且拼抢的如此激烈似是不顾性命一般,就连那素日马球场上也我行我素的玄汐也一反常态,他心中更是有几分恐慌,只觉得不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七章 黑白棋子(一) 暖阁内,苏岚俯身在张平的床前,似乎是在细看他的伤势,还时不时问上几句,一副关切样子与一旁只是喝茶的郑彧对比颇是鲜明。 宽大袖袍垂在身侧,掩住她偷偷为张平切脉的动作。她静静打量着服侍在内室的人,除了两个眉脸齐整的大丫鬟以外还有几个小厮侍立在侧,倒是显得有几分拥挤。而张平正室夫人年前刚刚产下一女,才出了月子,并未跟着来这御林苑行猎。须臾,苏岚将手默默收回,神色如常地细细叮嘱了几句,便也坐到了郑彧的身旁。 苏岚端起茶盏,将眼帘垂下,似在看那茶叶漂浮的轨迹。 她虽医术不精,底子却也算扎实,把脉更是天下第一名医魏国安教的,这一下手,便知道张平的心脉确实受损,可未必不能治,自己虽是不行,可魏国安最少有六成把握。只是,他那夫人却是注定要守活寡了。张平这一脉,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张桓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说,绝嗣了。 绝嗣二字之于一个世家的打击,可说是,灭顶之灾。这两个字背后潜藏的将是家族内部残酷的争斗。掌权一脉绝嗣,继而家族中其他各房各支将群起争夺继承权,他们势必将寻求来自外部的帮助,于是各方插手,最后这家族几乎难逃分崩离析的命运,即使求存,也会大不如前。 这样的张家,远比让张平死去更有价值。若他死去,张桓自可为他请封,那么过继婴孩到他一支承继香火,甚至炮制个怀有遗腹子的姨娘都未尝不可。可他如今活着,膝下有女,按照大楚律,便不可抱养宗族之子承嗣。至于怀孕的姨娘,想必张夫人也不肯找个野种来继承家业吧。 见得张桓进来,苏岚便缓缓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眼睛微眯,又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张平,拉起郑彧便起身告辞。 踏出门槛时,她不由得失笑,只因,按照计划的下一步,她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张平的这条命,而且越长久越好。 晚间时分,魏国安给张平的诊断便传遍御林苑,他只说,“张指挥使之心脉,我可救。只是,人命可续,子嗣难续。况且,续来的命注定是个瘫子的命。” 这话不留情面的叫人尴尬,却是魏国安一贯的风格。苏岚对张平亦无什么同情,只想着,大概魏国安给他把脉时确实松了口气。因为他确实是自己绝的嗣,无需他再做手脚。那颗还没黑透的医者之心,大概尚能偏安一隅。 苏岚仍旧在那座小楼之上,这一次,却是爬上了屋顶。第三日小腹终于不再坠痛,即使是郦远也没法子硬把她塞回室内。她望着远处,缓缓伸出双手,张开十指,那十指白皙如玉,长而纤细,月光下竟似透明,左手一道横贯伤疤,显得更为狰狞。这双手,曾是江南春雨杏花时,轻握油纸伞的,如今却是塞北送风烈马时,执剑杀人的。虽然依旧白皙,却不知已染上多少血污。 “怎么?害怕了?还是你觉得自己如今太狠了,想做回翩翩公子,良善儿郎。”天上星辰寥寥,远处的旌旗被风撩动,耳畔猎猎风声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不知何时和她并肩坐在这小楼屋顶。溶溶月光倾泻苏岚脸上,将她容色照的一片梨花雪色,而身边那人却隐没黑暗之中。夜色里,瞧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双眸子,如寒泉清冽,泛波光粼粼。 苏岚扭头看他,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着前方,说:“这时候你还来见我。” “有一事不明辗转反侧,想请你为我解惑。”苏岚虽没看他,但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笑着的。 “说。” “张平的马是怎么回事?你下的什么药,竟是查不出半分痕迹。若是能叫人用了,岂不是很好。” “世上再高明的毒药都做不到没有痕迹。”苏岚轻笑出声,“只不过是检验的手段还不够高明罢了。而更为保险的法子,是,不用药。” “针?” “对。以银针入穴,可改人之脉象,可活人也可死人。放在这兽医科,也大抵相同。”苏岚笑的愈发欢畅,“咱们九爷有句话说的对,这御林苑在我手中,真想做些手脚,谁也拦不住。” “哦?竟是如此。”那人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清泠泠的声线亦是柔和了许多,“以前只知你毒术颇高,不想你还有这本事。” “制毒不过是医术中小小一项,我嘛,不喜歧黄之术,故而专攻这一项。”苏岚叹了口气,“不过,歧黄之术,我比之一般医馆的坐堂医还是强上许多的。可在我所知的人之中,医术最高的是我兄长王愫,即使是国安与他也不过是堪堪打平罢了。” “下在陛下身上的,究竟是什么药?”那人语气和缓又恬淡,似是闲聊一般,目光却灼灼锁在苏岚身上。 “牵机。”苏岚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可二人皆是怔楞,苏岚倒是疏散一笑,不见懊恼,仿佛她方才说出的不过是今夜风很大这样的话。 “那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苏岚却是挑了挑眼皮,一脸似笑非笑地神情看着他:“这事若不是借你之手,还成不了呢,如今才问我是什么药?” “怎么,苏大人不愿为我解惑?” “罢了。”苏岚却是夸张地摇了摇头,“月色正好,与你说说也无妨。”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轮明月高悬,皎洁而明澈,却隐有残缺。 苏岚笑了笑,“在用毒者看来,世间万物皆可伤人,关键的不过是一个多少。所谓见血封喉,是服下极少,便可霎时取人性命。我将牵机做了些许改良,将一次致死的极小药量再分装数份,于是这药不会夺人性命,却又比慢性的毒药更为烈性。配的精准,便能控制陛下发作的时间。你若不出手除了那小太监,我还可以通过他随意控制陛下发病的时间和程度,如今,真是可惜了。” “我若不除他,如何向东宫交代。”他的语气并不算好,却也和缓,“坦诚相见?我真希望你确乎对我坦诚。” “你和我是这棋盘上黑白两颗棋子。”苏岚叹了口气,“殊不知,乃是一人执棋。” “苏岚,你是棋子吗?”那人问道,目光锁在苏岚的脸孔上,她只觉自己被那目光映照的无处可逃。 “但愿君心似我心。”苏岚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那人轻笑出声,看着苏岚的目光锐利地似刀子一般,却是又迫近苏岚几分,他从那阴影之中隐隐闪现出脸孔来,高挺鼻峰上月色终是倾泻,照的他半边脸孔,似妖似仙,将苏岚的目光似也模糊,“我心你心当真相通?你呀,没良心,我如今可是为你顶着偌大一个张家的压力呢。” 苏岚被他那盛极的容色所惑,竟不知为何,升起几分慌乱,眨了眨眼睛,不去看他那被月色映的璀璨的眸子,道:“我何尝没有为你顶着李氏的压力,如此,扯平了。” “扯平?”他语意带笑,似是瞧出苏岚此刻的慌乱,却是故意压低声音,似呢喃,更添惑人滋味,“我可不想和你说扯平这二字。你我之间,计较的太清楚,不好。” 苏岚听他这话,只觉得头大,往日那般的人,今夜月下怎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想着手便伸到了那人的脸上,捏了几下,倒叫那人吃了一惊,只听她说:“这不是人皮面具,怎的与往日大相径庭?” “你觉得哪样好?” “与我有什么关系?”苏岚神色清明,月色下耳朵却有几分可疑的微红,将手收拢到袖中。 那人依旧是和煦带笑的,学着苏岚的模样,掐了掐自己的脸孔,倒真是有几分好笑,可那神色间却不知怎的叫人觉得黯淡下来,连语音都越发沙哑了些:“你可知那太极双鱼图,黑中有白,而白中又有黑,黑白交融,相生相克,哪里能割裂开来。这世间,谁是纯然的白,谁又是纯然的黑,黑与白,明与暗,谁能说得清楚,又哪里没有关系。” 苏岚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看着他身影,陡然消失在眼前。 小楼之下,一顶靛蓝软轿渐行渐远,天上渐渐下起雪来,映着月色,照的天地一片惨白。 “我啊,哪里喜欢这样的你。”苏岚缓缓站起来,只觉得这天地间的雪似乎都落在她的肩头,“哪里敢与你又半分关系,哪里敢。” 于是苏岚纵身从那屋脊上一跃而下,大氅卷起飒飒风雪,转着圈地落在脚边,郦远上前为她撑起伞来,白色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绮丽的水墨山河。 这天地间雪落晦暗,无人比肩,只觉得凄恻无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十九章 大雨倾盆(一) 当晚,紧闭数日的宫门开启,一队队禁军打着火把,向着京中各府而去,街头的百姓惊诧地看着这些人的身影在街头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只觉是夜晚的朦胧幻觉。 苏岚窝在个园正堂的梨花木椅子上,满室都是新酿的梨花白的气味,她仍旧穿着白日里的青衣长袍,肩上搭着一件素色大氅,双腿架在桌上,唇边的笑意扬起,整个人显得极为漫不经心又透着妖气。 她手中正瞧着的便是宫中送出的邸报。皇帝明日将于朝会上重开御笔,因而连夜告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如此阵势,想来该是大朝。 “这样要紧的事,你们竟没先得到信?”苏岚神色倒也如常,可跪在地上的郦青已是满头大汗。 “属下办事不利。” “起来吧。”苏岚瞟了他一眼,“演的跟真的似的。真以为我不会发作你呢?” 郦青登时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笑着说:“我和您也是青梅竹马,哪里舍得?” 苏岚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带着一脸的嫌弃,道:“这事,倒也是提了个醒,宫里的人手不足,若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兴许真会出点什么岔子。” “主子。”郦青站起身来,精致的娃娃脸难得因为思索而成熟起来,“您瞧着,咱们启用老爷子的手下如何?” “这你自个去和誉伯说。”苏岚却也不说答应,“我可没那么大面子。” “好在咱们人手一早就准备好了,明儿也能如期给他们送份大礼。”郦青正了正神色,“康家人该登场了。” 天色尚是朦胧之中,便陡然响起几声惊雷,待得鸡鸣时分,这第一场稀稀拉拉的春雨竟也大了起来,渐有滂沱之势。 苏家前院一片忙碌景象却静的无一丝声响,着着蓑衣的仆役撑伞疾步随着祖孙三人,过七进穿堂,才到得前院登车。苏岚看了眼自己身边撑伞的郦远,见他近已全湿,便道:“今儿你甭跟着我了,上朝不碍事的,回去换身衣裳去。” 郦远却只摇摇头,看向苏岚的目光里有一如平常的执着和沉默,此刻还多了些忧心忡忡。 “是啊,人常道多事之秋。”苏岚叹了口气,“可我觉着这样的天气,才是做大事的时机。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郦远只点了点头,又撑起那二十四骨油纸伞,护在苏岚的头上,将她送到了马车之上。 苏家的马车极大,驶出长安街的时候,溅起一路的水花。出了长安街,便是素有楚国第一街之称的东市街,此时街旁店铺尚未开张,倒也难得寂静。前头静街的禁军和京兆尹衙门也并未鸣鞭,只走在前头,引着九世家的车马在这长街上排开,彼此之间隔着护卫和大抵二十步的间隔,一齐向着宫城偶尔驶过,奔着宫城而去。 当先的马车里,苏岚闭目靠在小几旁,手却不自知地攥的发白。 霎时,这死寂长街却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是一叠声地“有刺客”,“有刺客”,苏岚那眸子登时便张开,透出极凛冽的目光,伸手便推开了马车的车门,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浑身带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李氏的马车,却被禁军制住,他身后已有数人倒在地上,被雨水一浇,血红血红地漫了满街。 郦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极大声地喊道:“都慌什么?”今日开路的俱是禁军,闻得郦远这六品都尉的喊声,倒也镇定下来,便随着他指挥包围住李家的车架。郦远冲上前,直接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将他头颅踩到地上,在那一滩泥水里捻了几下。 这边苏岚的手,已是死死地把住门框,苏晋眼光一闪,缓声道:“你且下去瞧瞧前头这情形如何,再吩咐人去宫里通报吧,若不成,先封街吧。” 苏岚听得这话,不由得回头去看苏晋神色,见得苏晋并无其他表情,便也心中大定,连大氅也不披,挥退了一旁要给她撑伞的车夫,自己提着伞便下了车。 苏家车架当先乃是第一位,距离李家的车架着实有些距离,苏岚此刻急速走着,也不管那脚步带起的滂沱大雨,身子已是湿透。后头却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道:“你与李家不和,又向来是一分委屈都受不得的金贵性子,此刻如此急切,难不成是幸灾乐祸?” 苏岚当下脚步便是一滞,从那纯白绘山水的油纸伞下扭头去看那人,雨大的已是乍起水雾,似是烟云袅袅,水汽里只能见得那人身量颇高,一袭黑色大氅站在青色伞下,面目全然不见,但她知道,这是玄汐。 苏岚于是静立不动,玄汐于是缓步向前,在这个雨水中浸透了血腥气的街头,竟叫生出安步当车的闲适之意来。 玄汐这步态看似缓缓,可不过几步便走到了苏岚身边。苏岚将伞微微后倾,抬头看向玄汐,玄汐垂下眼帘,微微低头,拂了拂苏岚肩头的雨水。苏岚等着他说些话,玄汐却只是笑了笑,便道:“你这官服都湿透了,一会难道这幅样子去上朝?” 语罢,玄汐便压低手中油纸伞,往前走了去,步子走得极大,大氅却纹丝不动,苏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楞,却也大步跟在他后头。 这一时,李由已经下了车,身后是李成浩亲自为他撑着伞,那被郦远按住的人,此刻嘴里嚷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东市街两旁的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刺客被禁军绞杀的声音。 “阿远,放开他。”苏岚的不经意地扫过李家车架旁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郦青,便看也不看李由的神色,直接对郦远道。 玄汐撑着伞缓缓凑近前头,对郦远道:“去报告宫里,请求禁军开路。” 郦远于是松开脚,立时便又两个禁军将那人架了起来,只见他胸口已是一片血红霎时骇人。 那人登时叫嚷起来,一双眼睛已是血红一片,直直盯着李由,李由虽是已身经百阵,也被那眼光骇了一下,身后的李成浩更是不由得退了几步。 “我今日不为别的,就要取这李家父子的项上人头!”那人声音极为粗哑,“禁军为何拦我!” “你刺杀李家家主,禁军还不拦你?”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分,玄汐竟是难得地笑出声来。 “李家父子怎的你了?”苏岚见得李由就要开口让人堵了他的嘴,又哪里能给他机会,“你可知,刺杀世家家主乃是诛九族的罪过!” “李由,你重金令我手下去京兆尹狱中刺杀江源,待我等失败之后,竟不管不顾,任郑铎将我手下抓住,我几次求你相救,你非但不救,还要灭我的口!”那人显然是抱定必死之心,话语虽是激愤,却思路清晰,“若非我起意劫狱,不在家中,只怕此刻已经死了吧!可怜我一家老小,被你屠戮殆尽!你这个畜生!” “住口!”李成浩大吼出声,可为时已晚,那人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完。这边苏岚一脸寒霜地看向李成浩,道:“李公子这是做贼心虚吧。” 李成浩听完这话,直接便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竟是要刺死那人。“叮”的一声脆响,竟是那剑尖撞在了苏岚的扇柄上,那白玉扇被这样一冲,却连一丝裂痕也无。 “李公子,这人现在是禁军管着,由不得你胡来。”苏岚微微一笑,眼光落在了一旁,郦青的身影已是不见。 “成浩。”李由厉喝一声,李成浩才觉不对,愣愣地丢了剑,又退后了几步,一脸的愤恨。 “还不把伞给两位撑上。”玄汐方才始终阴沉脸色一言不发,此刻才抬头看了眼李成浩,眼里俱是警告神色,他二人同在东宫,向来私交也算是颇多,这般的神色还是叫李成浩头脑霎时清醒。他在京中向来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形象,脾气温和,不疾不徐,甭管他私下里手段如何,台上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样子,方才真是大大失态了,倒真像是坐实了那刺客口中的话。 “此事兹事体大。”苏岚瞧了眼玄汐,似是忌惮他的很,“世伯,家祖父乃是在场身份至高,理应告知,由他定夺,这人,我便先带走了,得罪。” 随着李由那一句“且慢”,那刺客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竟挣脱了两个禁军的钳制,直直扑向李由。 霎时,鲜血铺面,“咣”地一声,长剑落在地上。东市街的那一边,响起京兆尹的声音:“国公爷,下官来迟。实在是京兆尹那边已是大乱......” 苏岚隔着血色,看向玄汐,那唇瓣隐隐的颤抖,如同雨点拍地的节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十三章 崇安宫变(二) “今儿是延熹二十一年二月初七。”夜色深重,京城已是宵禁时刻,崇安门下却是血气弥漫,“这个日子,史书里一定要记上一笔才是。” 苏岚命身侧亲卫点起风灯,一时火光集中在她身侧,这空旷的崇安门前,她是唯一的光亮所在。披挂银甲,头盔的面甲此时并未放下,艳绝天下的面孔此时一片肃杀,面颊上的血与白皙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极妖异的美丽。 苏岚缓缓举起仍在滴血的长剑,声音清朗一如往日:“诸位!张澎率麾下散骑截杀沈琦于府邸,乃是奉东宫诏令。东宫矫诏,意在逼宫!我为副指挥使,自当统摄京城守军,拱卫大内。若有不从者,这就是下场!” “诸位是我亲军,随我从边疆的血火里一路到了今日。功成名就,只在今日一役!诸君,当如何?” “愿随将军左右!愿随将军左右!愿随将军左右!”这隐没黑暗中的五百人皆是苏岚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卫,一次次烽火中拣选,是她手中忠诚而锋利的利剑。 苏岚于是拉下头盔上的面甲,长剑入鞘,命左右熄灭风灯。五百亲卫随即将地上尸首拖向宫门内侧,掩饰完毕之后,各自埋伏崇安门前广场左右。苏岚策马向前,在十数参将的簇拥下,静静驻马崇安门下。她的红袍被风吹起,风中招展,如同旌旗猎猎。 “哒哒”,“哒哒”,“哒哒”,远处马蹄声渐行渐响,苏岚已是提剑在手,深吸一口气,依旧静立原地。 “哒哒”,“哒哒”,“哒哒”,城门前甬道已可见人的身影,当先一人银甲金袍,愈行愈近,已是到了城门之下。马上的太子一席戎装,往日文华传世的儒雅之外,竟也有着难得的飒爽英姿。 才过崇安门,太子便勒住马头,他身侧的人道:“殿下,崇安门太静了!就算是沈琦已死,禁中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苏岚见他已是勒住马头,叫身后人止步,当即举起长剑,身侧的参将亦是伏低身子,提剑在手。 “九门已乱,京营和羽林在城外缠斗。此时,进,胜算极大;退,则生死不明。”太子声音缓缓传来,“进!” 与太子这一声进同时,苏岚手中长剑破空一划,身后骑兵猛地掠出。 崇安门下的太子猝不及防,被这猛地出现的羽林卫直接冲散了阵型。苏岚执剑当先,看也不看,直接一路冲杀向前,带起惨叫一片,霎时间崇安门前就是血腥一片。 太子不及细想,本该在城外的苏岚为何会在此处,便大喊道:“有埋伏,快,退出崇安门!” 苏岚麾下皆是军中悍将,这冲杀上来,便径直截断了太子的前后护卫,正为了防他退出崇安门。 苏岚眼前已是一片血腥,只听她一声高喊,道:“杀!一个都不要放出这崇安门!”这崇安门城楼下,霎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已进了瓮城内的军士拼死要冲杀出去,与羽林卫绞杀在一出,顷刻间,这崇安门下便成了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太子这时醒过神来,在亲卫的簇拥下,拼死前冲,被截住的东宫亲卫,此时亦是拼死向瓮城内冲入,意图救出被困在其中的主君。太子更是大喊一声:“诸君当存死志!随我冲杀犹有生路!” 喊杀声,兵刃相接发出的极清脆的声音,惨叫声,鲜血喷涌的声音,交织在苏岚耳边。而她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冷冷地挥剑,砍杀,任鲜血溅上自己的面庞。 求生的意志,此刻求生的意志让太子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血性。双方胶着在一起,苏岚的眉毛不自觉地皱在一起,太子的死士的实力,比她预期的还略高了些,她的羽林卫倒下的人数越来越多。截在崇安门前的羽林卫,竟是已被冲出了一个口子,瓮城内的太子更是一路冲到了崇安门下,不住地挥着手中长剑,欲冲杀出去。 苏岚咬了咬牙,平淡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催马前冲,径直朝着太子便杀了过去。 忽然,崇安门外响起整齐的巨大的声响,被截在崇安门的队伍中,开始发出更加刺耳的惨叫声,苏岚挥剑便斩杀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士兵,只听见太子的队伍里有人大喊:“神策军,神策军!” 被护在中间向后退着的太子,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的向前看去,发现绞杀着自己队伍的竟是神策军! 就在这瞬,苏岚带着在瓮城中厮杀的羽林卫猛地就冲杀出去,这如同潮水之势,将东宫卫士逼出了这崇安门瓮城,却是和神策军已成合围之势,将太子的人马团团围在其中。这空旷的广场上,却已是插翅难逃。 神策军此来,皆手握火把,霎时将这崇安门照亮,瓮城、广场上皆是尸体,一片血色弥漫,真如人间炼狱一般。 苏岚缓缓地掀开面罩,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看向神策军背后,静静坐于马上的男子。在这黑夜之中,火光也照不亮他的脸庞。 太子此刻再寻不到往日的儒雅,之前的拼杀并未给他如此的狼狈之感,可这一刻,他内心之中的种种情绪再无法克制。自那黑衣男子出现,他便明白了,今夜,或是说,今夜之前,他便已经被人一步步引入这死地。 太子双眼通红,似发疯了一般向前杀去,手下的长剑早没有了章法,他已知今夜必死,却并不甘心,如此狼狈而死。 “殿下!”李成浩这一声大喊已是凄厉至极,“冲杀出去,与京营九门合军或还有一线生机!” “李大人。”神策军阵列缓缓向两侧分开,黑衣的男子策马向前,仿佛眼前神策军和东宫的厮杀全不在他眼底,“张澎已经被九门提督参将杀死了,京营副将被郑彧斩杀于马下。如今,你可用之军,大概只有眼前这些了。” “玄汐!你这个奸贼!”李成浩怒骂一声,竟是猛地吐出口血来。 “杀!”苏岚将手猛地一挥,羽林卫听她这一声令下,便如疯狂一般,手下攻势猛烈地如同以死相搏。羽林卫虽只有五百,但皆是边疆厮杀中踏着死人骨头练出来的兵,其以死相博得凶悍程度,远非太子亲卫所能承受。神策军见羽林卫已拿出了决战的架势,冲击也越发猛烈起来,这合围圈霎时便又缩小了几分,太子那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速度亦是越来越快。 突地,崇安门上火光大亮,一身鲜血的太子抬头望向城楼之上,面色惨白如纸,只楞了一下,便醒过神来。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语气凄厉的如同哭号:“本宫竟是被你们骗的这般的惨!” “皇兄。”城上站立的人一袭白衣,语气依旧温润,似是眼前这血流成河的场景,不过是场好戏一般,“是你太蠢。” 太子被他一激,夺过身边侍卫手里的弓箭,张弓便对着城墙上的纳兰瑞,苏岚冷哼了一声,直接将袖口中的匕首向他掷去,太子手臂被这匕首猛地刺透,竟是一下就栽到了马下。 此时,城头上的纳兰瑞,竟是低低笑出声来,仿佛真是看了场绝佳的好戏一般。 这场,他等了十五年的好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十六章 崇安宫变(五) 二月初八的早晨,长平城又下起雨来。雨落如丝,冲刷着城里的石板路,将血迹也卷入两侧的水沟之中。 今日东市街官道上净街的,并非京兆尹衙门的衙役,黑甲蓝衣簪红缨,这乃是禁军第一卫羽林卫的装束,十步一岗,面无表情,在这细雨蒙蒙之中,显得尤为严肃。即使是住在京郊大兴县的官吏,此刻也已隐约知悉昨夜里这京城已是改换天地,更不要说,这消息灵通的京中官员。 所有官员的马车都被黑衣银甲的神策军,拦在了庆安门下,竟不容得再走,往日里官员皆是在宫中最后一道大门崇安门处才下马步行入内。约摸一盏茶过后,仍着甲衣的玄汐才打马从庆安门而出,直到了苏家的车马前,拱手行礼道:“劳国公爷久候,请入宫。” 下了马车,才瞧到,这庆安门直通到太和殿前,满眼看去,尽都是神策军帽上的赭红色簪缨,才过了庆安门,便隐隐闻见血腥之气,越往前,便越浓烈。 近得崇安门,有些官员已是颤抖起来,空气中还夹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呕吐声。地上尚有未清理的尸首,整个崇安门广场上,血迹斑斑,初春时节,广场上一片空旷,刚刚长出的草,亦被染成暗红一片。 行在后面的几个文官,频频看向自己的衣角,只觉着,那血迹似乎仍在流着,染在自个的衣角上,心上。 前头的几个世家家主,亦是神色各异,虽都是一副神色平和,目不斜视又面无表情地走过崇安门。朝堂之上的波光诡谲,生死相搏,他们早已看惯。昨夜里,亦是顺应时势,各自维持着京城安稳。可待见到那被放置在太和殿前广场上的纳兰瑜的尸首,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震。 这位新君的手段,太狠辣了些啊。十二年的温和外表,在这一夜之间便被撕裂。以如此残忍地方式,在获得胜利的第一个早晨,就震慑群臣。可就连苏晋都必须承认,这或许也是最仁慈的方式,以最少的血挽回最大的利益或是稳定。这不由得不称赞为高超的政治智慧,而苏家宁可抛弃流淌着世家血液的纳兰瑜也要选择纳兰瑞,看重正是这所谓的政治智慧。 后面的惊呼声中,有人终于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恢复如常,低眉敛目,更加快速地行走。 李由瞧了那地上的尸首,一眼又一眼,终是低下头,却连叹息都不敢发出,只惨白着面色,踏入太和殿内。 太和殿的御阶之上,纳兰瑞早已负手而立。前夜里染了血的白袍换成了重紫的锦缎长袍,一百零八种龙纹盘旋其上,竟是显出从未有的尊贵。往日温和的面孔,此刻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只是,往昔叫人觉着如沐春风的模样,此刻只叫底下人隐隐惧怕。 御阶下此刻只站着一个人,苏岚亦脱了甲衣,只一件大红色袍子,静静而立。大红色锦袍上,黑色线条勾勒出繁复的苏氏图腾,被暗红色的血迹灼的斑斑点点,整个人身上似乎都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之气,一身的肃杀之意,弥漫在这太和殿中。昔年的苏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玩的风雅,楚京里的少年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便是她醉时所说。可眼前这人,风华依旧,却再不是,他们眼中的一等富贵闲人。 如今她站在那里,展开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地读出陛下的旨意。 “敕。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皇长子瑜,矫诏行谋逆之举,罔顾人伦,不堪为君。废其太子位,命自尽。皇三子瑞,器质冲远,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敕。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万机繁委,成务殷积,实疲听览。皇太子瑞,夙禀生知,识量明允。自今以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既溥天同庆,宜加惠泽。文武官人,节级颁赐,务存优洽,称朕意焉。” 纳兰瑞站在那里,只听着苏岚缓缓念出这两道圣旨,成为太子,监国摄政的喜悦,不过是崇安门下那一瞬,此刻也已消弭。他却依旧微微一笑,只觉着,苏岚果然文采斐然,不负大楚文坛宗主的风流之名。 苏岚已将诏书念完,转身呈于纳兰瑞,苏晋率领百官跪于地上,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十七章 江山谁主(一) 纳兰瑞依旧恭敬地站在玉阶上,离那空置的明黄色龙椅,不过是一级台阶,却半分也不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道:“诸位卿家平身。昨日,宫禁大乱,陛下痛心之余,病体愈重。本宫受命于君父,居储位,暂摄国政。望诸君克己奉公,勿受朝局所扰。若有意图扰乱视听,趁此时得利作乱者,本宫绝不姑息。” 众臣的脑海里都浮现出崇安门前太子的尸首,皆是一凛,哪敢起身,跪着到:“臣等定当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自然,兢兢业业者,本宫亦瞧在眼中,诸位,平身吧。”纳兰瑞笑了笑,又对着礼部尚书说,“赵尚书,本宫的太子册封典仪,就先省了,不必再议。” “今日,朝会依旧,诸君有本,可启奏了。”纳兰瑞笑着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了龙椅前方,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笑容,哪里像是那个逼死亲兄长的人。 “殿下,臣有本奏。”纳兰瑞刚刚坐定,却见一人出列,跪在地上,竟然是张桓。 “延熹九年,瑞嫔娘娘卒于宫中。娘娘终身简朴,素有贤名,临终时尤言,无需丧礼,不事厚葬。今上怜其贤德,故允之。”张桓微微低头,跪于殿中,并不去瞧纳兰瑞的神色,“而瑞嫔为殿下生母,理应厚葬。臣知殿下至孝,不忍违母临终之遗愿,奈何朝廷早有礼制。臣请追封瑞嫔娘娘为皇后,迁葬皇陵,入宗庙,永飨后世之香火。” 大殿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张桓叩头的那一声响。 御阶之上,只有纳兰瑞一人站立,听了这话,他只是侧过身,缓缓摩挲着那把龙椅,神色仍旧是一片毫无裂痕的温和。 半晌,才听他道:“母妃乃是父皇后宫,张大人所请,本宫答允与否,都违了为人子的伦常。” 语罢,纳兰瑞的眼光却是落在了第二排的李由身上。李由低着头,却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十数岁,单看背影,都觉他憔悴突然。 这道眼光平静而无锋芒,却叫人胆寒,御阶下的人,皆不能直视那一袭重紫锦袍的男子,明明是温润如玉的贤王,撕破外表后,这周身威仪,竟是连今上亦不能及。 无人瞧见纳兰瑞搭在龙椅上的手,暗暗使力,握成了拳。 “诸卿既然无事,那便散了吧。” 正在殿前兵马司班房里安排京中防务的苏岚,闻得太子传召,竟也愣了一瞬,才省过味来,如今东宫的位置,已经换了人坐。殿前兵马司的班房就在崇安宫墙之下,此时仍是血腥味未散,才出了屋子,苏岚便觉脸上一片湿意,竟是下起雨来,那血腥味被裹在泥土的气息之中,竟有几分难得的清新。 自己撑起天青色二十四骨油纸伞,苏岚沿着宫道缓步随着内侍往内宫而去,才过了太和殿西侧三省班房,就瞧见前头一个人。他一袭黑衣,在素色伞下,由着身后人撑伞,缓步而行,风姿卓越。 “京中大安了?”苏岚执伞向前,玄汐亦是难得笑着点了点头,素色伞下一袭黑衣,显得挺拔而冷清,禁欲之外却是惑人。 “嗯。”玄汐接过身后人手中的伞,与苏岚并肩而行,“你我如今也能在宫中自在地说句话了。” 苏岚在伞下侧身看他,他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挂起笑意,虽淡如烟尘,依旧惑人。 “余党如何处置?” 御书房就在眼前,玄汐止步不前,道,“骤变求稳,方是上策。” “我只知,不论九世家内里被掏成了何等样子。这个九,都不可动摇。” “张澎有个庶出的弟弟,年十九。幼时早慧,据说颇得他爹的喜爱。七岁那年,被只畜生吓到,从树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从此,张家这个庶子,无人问津。”玄汐的声音夹杂着雨声落在苏岚耳畔,苏岚本是微垂着头,站立原地,却被逼着回头看他。 “张澎本就是你的替死鬼。”苏岚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张家如何摆弄,我家老爷子是不管的。” “可我不能不管,这人难道不是你选出来的?” “难道,不合你心意?” “恰恰相反,我颇为欢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十八章 江山谁主(二) 苏岚踏进御书房里,纳兰瑞正低头翻着折子,见她欲行礼,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待得坐定,苏岚微微一笑,道:“方才瞧着殿外还等着一溜的人,殿下还能想着我,真是受宠若惊。” 纳兰瑞放下手中的折子,笑着抬头瞧她,道:“不过才几个时辰,倒是一直再见人。你方才见过玄汐了?” 苏岚心中一紧,只点了点头,纳兰瑞见此,倒又是笑了笑,道:“不过随口一说。不过,我瞧你和他,往日倒是针锋相对的多些。都说你二人,乃世家双壁,你啊,且好好和他处处,如何?” “玄郎高才。”苏岚心中转了几念,脸上却还是挂着疏朗笑容,如往常无二,并不因纳兰瑞身份变化而刻意改了态度,“文人相轻这事,放之四海皆准。大概,是处不好了。” 纳兰瑞带着几分笑意瞧她,复又摇了摇头,道:“他这细作做的不易,和这王府的诸人还需得处些时日,才能顺畅些,你在其中,要好好调和才是。” 苏岚点了点头,纳兰瑞也只一笑,道:“今儿张桓所提,你以为如何?” 苏岚闻得此言,神色也庄重许多。她乃纳兰瑞心腹,如何不知,这位死了十余年的瑞嫔,是他心中最为幽暗的伤口。她本是今上生母的侍女,今上在潜邸时,因被赐去做了侍妾。今上即位后,李氏为后,当年皇长子纳兰瑜便被封为太子,而潜邸时便不得志的瑞嫔,也不过是个常在。彼时太后尚在,皇帝倒也临幸过她几次,竟也怀了纳兰瑞。因养育了纳兰瑞,才做了个嫔,封号看似好听,不过是取自儿子的名字罢了。 这对母子,在宫中卑微至极,相依为命。延熹四年时,皇后和瑞嫔同时重病,只瑞嫔熬了下来,皇后李氏却撒手人寰,皇帝因而对瑞嫔不喜,只觉着她克死了皇后。延熹九年,瑞嫔又一次病倒,彼时太后也已经去了,竟无太医去瞧她,瑞嫔熬不住,自然去了。只不巧,瑞嫔去的那一日,乃是太子十八岁冠礼那日,皇帝本就厌恶她,更觉她不祥。竟只叫以常在礼草草葬之,不设牌位,不许祭祀。那时纳兰瑞也十四岁,却是个无人问津的皇子。宫人势力,竟只是将瑞嫔丢到了京城西侧的宫女冢,后来纳兰瑞辗转去寻,竟是连尸骨都已寻不到了。经此,纳兰瑞性情大变,亦才有了今日。 苏岚瞧着年近而立的纳兰瑞,神色温润的无懈可击,却是叹了口气,道:“臣年岁尚小,却也知人间别离之苦。殿下可知这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你以为张桓是真心实意?”纳兰瑞听了苏岚那句话,神色也是一滞,眼睛里也盛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痛楚,开口时,却又恢复了往日中正平和的口吻。 “管他是不是。”苏岚知悉纳兰瑞心中所想,只缓缓道,“端看爷怎样想。不得不说,这是个好时候。张桓既然铺路,走一走,又何妨?他啊,有何可惧,就算是真有自己的盘算,又怎样?” “说穿了,这不过是您纳兰家的家事罢了。” “家事。”纳兰瑞嚼着这两个字,却是微微一笑,道,“我年长你近十岁,倒是不如你通透了。” “可殿下也该料想,这事定然会遇上阻力。不过,只要今上点头,何惧之有?况且,此时人心尚未收拢,不妨观望一二也好。”苏岚摇了摇头,“太子妃何时入宫?” “今日。”纳兰瑞心中已有计较,便也笑着换了话题与她,“只是,容儿的身孕确乎是假的。” 苏岚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却还是笑着道:“殿下膝下只有两子一女,确实单薄了些。” 纳兰瑞只摇了摇头,并不再言语,只道:“礼部和钦天监并内务府已经着手操持登基大典,你这边更要紧张些。副指挥使的位子做的可舒服?” “统共才做了几日,尚未有何感觉。”苏岚笑着道,“倒是京城里烂摊子还未收拾干净。” “这位子你须得做的如履薄冰才好。”纳兰瑞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却是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这一会功夫,只怕你那司里,已是一票人等着你了。” “是,臣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二十九章 江山谁主(三) 二月初九,傍晚时候,苏岚披着一件绣云纹的素色重锦披风站在皇宫的东角,隔了几日头次见到的郑彧,与她并肩而立。 “这样说,你怕是早就知道玄汐反水这事?”郑彧的语气颇有些懊恼,“他这个暗线怕是藏了许久吧。” “你大概会比我清楚些。”苏岚瞧也不瞧他,只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攒着的狐绒,如今入春,地处中原的楚京还是春寒料峭之时,“与其说他是反水,倒不如说他是个细作。我只知,当他成为废太子心腹时,他便是效忠三爷的。” 郑彧脸上表情倒是震惊的很,道:“说真的,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细作!” “是你把爷和玄汐想的都简单了。”苏岚摇了摇头,“他那般的人,瞧着像是那些迂腐的老顽固,整日讲正统?至于玄昂,无论玄汐如何扑腾,你可见过他支持东宫?” “至于张澎,你大抵此时也清楚了,这是玄汐的替死鬼。”苏岚瞧着一队禁军在视线里越发清楚,语速倒是快了不少,“一个张家家主之位,便把他拉下水了。这事,我和玄汐都有份。” “江源呢?”郑彧这飞来一笔,被苏岚挥手打断。 “你瞧着这东宫内眷还没有处置,哪里轮得到江源。不过原意是要赐毒酒,我啊,只能尽力保他流放。”苏岚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倒是不忍他去死。” 数辆马车此时在禁军的簇拥之下,停在苏岚身前。一袭绛红衣袍的沈毅,冷峻神色亦不掩俊朗,瞧也不瞧郑彧,只对着苏岚道:“东宫女眷在此,且交托于隐之了。” “多谢。”苏岚笑了笑,上前一步,道,“吏部这几日只怕还有好大一摊要景行梳笼,我这便入宫了。” 沈毅也不与她寒暄,只点了点头,便带着自己的手下绝尘而去。郑彧一直皱着眉瞧他背影,眼光中浮动着几分不屑,对着苏岚道:“我便是瞧不得沈氏又如何?一个所谓世家之中高低,便就真算得了什么?” 苏岚瞧了他一眼,见并无什么激烈情绪,便吩咐宋凡护送东宫女眷直接入内宫,交由三王妃如今的新太子妃王氏,先行看管起来。 郑沈两家向来不睦,由来已久。九世家虽是并尊,内里却自有秩序。苏家居首凌驾其余八家之上自是世所公认,玄家亦是百年间稳稳坐着世家第二的位置,近二十年间亦隐隐有着挑衅苏家之势,虽如此,但这一二之位已定,又与其余几家势力相差颇大,却是无人争锋。这三四之位,便在郑沈之中摇摆。郑家势大而人丁不旺,沈家人才济济却不及郑家势力,两家连着几代人便交锋不断,到了这一代,如今这样已是缓和许多。 “算什么?”从内宫中回转,见得东宫内眷已经被皇后接手,苏岚和郑彧并肩走过宫道,“世家间无时无刻不在暗暗较量。若是李家如你家一般,只有一个儿子,李由此刻也不必如此痛苦纠结了吧。” “张平不也是张桓唯一的儿子?” “哪里有你金贵。”苏岚顿住脚步,转身去瞧郑彧,“算算世家里,没有堂兄弟的可不就你独一份?” 郑家到如今已是四代单传,因而郑铎父子俩在郑氏宗族里都是极为金贵的。郑家男人痴情,偏这几代运气大概都不好,早早地都做了鳏夫,不纳妾更不续弦,就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郑彧那在他七岁时就去了的娘,乃是乔家嫡女,当今乔家家主的妹妹,故而郑彧与乔安亭那几兄弟乃是中表至亲。 “侯爷。”二人才欲出宫,便被急匆匆奔过来的新任内廷总管刘元追上,“正巧您二位还未曾离宫,殿下有诏,您二位快些过乾安殿去吧。” “刘公公,怎的过乾安殿,出什么事了?”这乾安殿乃是皇帝日常办公之所,如今皇帝在后廷的寝宫太极宫中“养病”,乾安殿便空了下来,纳兰瑞为表谦逊,监国之处也设在了南内的御书房,皇帝便下诏令太子于乾安殿主持朝政。自宫变之后这三日间,便再无朝会,群臣议事皆在此殿。 “李由李大人来了,带着李公子。”刘元擦了把汗,这初春的天气,他额头上却汗珠点点,“只是,李公子,是死的。” “死了?”郑彧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看向苏岚时,亦是一脸的诧异。 倒是苏岚,好似全不意外,只对刘元说:“这可不是小事,公公还要去别家传旨吧,我便不耽搁你了,我跟你派些禁军跟着便是。” 刘元亦是欠了欠身,便又匆匆领着手下内侍向宫外而去。 “我家老爷子前天夜里在陛下下诏锁拿东宫女眷,问罪同党后,便过了李家去。”苏岚同郑彧转身再向着内宫去,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的结果,我那时便料到了,只是,还是太惨了些。” “都说天家无父子,其实高门亦如是。”郑彧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似是不寒而栗,“说穿了,不过是情分与权力之间选了后者,尽管做这个决定时也会犹豫而痛苦。” 苏岚的神色一片的严肃却无伤怀,道:“张家绝嗣,李家绝嗣。逢权位更迭之时,世家亦不能独善其身,此时更被大创。时移世易,只怕各家长辈又要绞尽脑汁为这二姓坚守宅院。” “争权夺利时恨不得个个置对方于死地,如今胜负已分,却又要握手言和,扶助被自己亲手搞垮的家族。”郑彧苦笑出声,“若我上有兄长,我定不涉朝政,这摊子烂事,实在倒人胃口。” “你怕什么,即使他日伯父退下,也有我立身中枢,我自会护你。”苏岚笑了笑,神色平静,仿佛她说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实现了的平常事。 “那我即使为了自个,也要舍得此身,扶郎君你,立身中枢。”郑彧亦是咧嘴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三十一章 国士无双(二) “儿臣不敢领旨。”纳兰瑞听了曹泉言语,又是向着老皇帝寝宫方向跪倒,穿着太子服色亦是跪的一脸谦恭,一丝不苟。 刚被叫来汇报登基大典准备情况的一众世家公子,见了这场景,便在殿外止住了脚步,沿着廊下,站了一溜。只因着里头所有人都随着纳兰瑞跪着,殿外这几人此前也都陪着跪过,此时,实在不想自个再去凑热闹。 待得曹泉走了,被兄长拉来凑数的乔安祎凑到苏岚身边,一脸的好奇,道:“殿下这都辞了第四次了,便是做样子也是够了。” 乔安祎话虽是直白,可确实在理。这所谓“皇帝禅位,太子固辞不受”是固定的剧情,也一般第三次也都差不离了,偏偏皇帝一次次下诏,纳兰瑞也一次次辞,却不见皇帝拍板。要知道,皇帝一般都会下诏,“岂忍见老父操劳?辞则不孝。”这样的诏书一下,太子自然顺水推舟便接着了。可这位,却见不得纳兰瑞如此轻松,偏要折腾折腾他,可纳兰瑞亦是恭谦如常,一副你要我辞我便勤勤恳恳辞的样子,除此之外再不多言。 “慎言。”不待那边已是隐隐皱眉的乔安亭言语,苏岚便笑着打断了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的乔安祎气恼不已。 可这皇位虽是固辞,登基大典总是要准备着吧,钦天监已是圈出来了这半年内最好的几个日子,如今这朝廷上下更是依着这最近的日子加紧筹备,毕竟这不知哪日就不辞了,届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才是如何是好。 到了晌午,皇太子赐饭,将这诸人都留在乾安殿内。才刚谢了太子赐饭,拿起筷子,便听得曹泉那一声陛下有旨,众人都叹了口气,撂下筷子,乖乖跪在地上听旨。 “皇太子瑞,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地属元良,实维固本,万邦咸正,兆庶乐推。晷纬呈象,休徵允集,华夏载伫,讴颂知归。今传皇帝位於瑞,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昔汉祖拨乱,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资敬,五日一朝,备礼尊崇,号称太上。朕方游心恬淡,安神元默,无为拱揖,宪章往古,称谓之仪,一准汉代。庶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这诏书虽长,众人却听得欣喜,虽是跪在地上亦不觉得累了,毕竟,这陪着固辞怕是最后一次了。 “儿臣诚惶诚恐。”纳兰瑞这回跪的更加坦荡,“将守社稷江山,以图光大祖宗之业,不负陛下所托。” 曹泉将诏书交到他手里,又亲自搀扶他起身,待得纳兰瑞站直之后,他也随着跪下,同其他仍旧跪着的人一齐口呼:“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且起吧。”纳兰瑞神色如常又略有几分惶恐,“本宫尚未登基,诸位还是以千岁呼之,呼万岁,倒令我不安。” 众人自然称是,回到各自座位上,依旧如常吃饭。不是不欣喜,只是此事已在意料之中,如今不过是补道手续,又未到登基大典,也不是真正庆贺之时。 毕竟,得帝位,才只是走出一步而已,剩下的成千上万步还远得很呢。 这诏书顷刻便传于四海,苏晋是头批进宫道贺的,他的头衔也从两朝老臣一跃成为三朝元老。纳兰瑞与苏晋一同选定三月十二登基,钦天监只道这一天是这前后六年间最好的日子,举行登基大典再合衬不过。只是如今已是二月十九,算来时间不足一月,饶是早有准备,赵家领衔的礼部已是一团混乱,苏岚于是举荐了以礼仪著称的乔氏协领此事,纳兰瑞便正式地给乔安亭授了鸿胪寺卿一职,掌管各国使节来往。 登基大典搅得朝廷上下一派混乱,乾安殿里深夜里仍旧亮着灯。苏岚、玄汐如今被纳兰瑞日日留在身边,苏峻、沈毅、郑彧并萧文渊几个也时不时被叫来打打下手。 “圣人,李家这边已是料理的差不多了。”苏岚如今已是自动自觉地以帝称呼纳兰瑞,因着老皇帝喜欢被成为陛下,为做区分,她便称纳兰瑞为圣人,如今众人亦是随之呼圣人,“李成浩既然自尽,又一力背了许多罪责。我爷爷的意思,也是不要罚的过重,夺了官职便是,至于爵位,留着也无妨。” “那就降为侯爵吧。”纳兰瑞点了点头,“李由这支男子三代不允出仕,除开李由的庶子之外,李成浩膝下也有一庶子?” “正是。” “那便叫他二人归乡。” 世家规矩乃是只有嫡子才能承继香火,若没有嫡子,那便得过继兄弟之嫡子承嗣,庶子是断断不能承继家业的。李成浩没有嫡子,此刻看来却是件好事,否则,最轻也要判个流徙。 “李家如此判,只怕张家那边过重,是要闹起来的。”玄汐揉了揉额角,道,“论理,张平参与多深,他如今那般样子也是无从查证了。张澎不是主系,论理他做了何等的事情,张桓这房都不必同罪。当然要连坐同罚,却不用重判。臣瞧着,这继任家主是个爽利人,将张澎那一房收拾了就成。” “玄卿预备如何?” “因是世家,女子为奴怕是不妥,那便三服之内入掖庭。男子从者杀,其余流徙。” “准。” “李家何人承嗣?”纳兰瑞又问苏岚。 “李由只这一个嫡子,倒是他胞弟,膝下嫡三子年八岁,世家多有好评,不如以这位李七郎,李成儒为嗣。” “你瞧准了,便可。” “另外,加恩张平之女,封张氏女为县君。” “是。” “你二位可知,此次登基大典另两国何人来贺?”纳兰瑞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室内缓缓走动,语气似是闲聊。 “这几日未见乔二郎,却是不知。” “周国乃是司徒岩若。”纳兰瑞微微一笑,“齐国,却是齐朗亲至。” 苏岚手上一抖,笔尖滴下一团墨渍,在纸上迅速晕开。她将那纸缓缓团成一团,握在手中,复又拿起笔来。侧过头去,只瞧见玄汐眼光如炬,似是将她看穿。 “竟是他亲至?”苏岚神色平静地看向纳兰瑞,全无半点不妥,“臣这指挥使只怕是要夜不能安睡了。” 纳兰瑞亦是微笑着看她,缓缓道:“我信你,你且去做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三十三章 安得双全(一) “陛下,臣以为亲往楚国不妥!天子乃千金之躯,何故涉他人之地?况且,楚皇的登基大典,您如何自处?圣人,还请三思!” “请陛下三思!”大殿里群臣跪下一片,只有御阶下端坐的几人岿然不动。 “吵了几日了,诸卿累了吧。”御阶上的人脸孔在十二旒冕后若隐若现,声音清冽而又冷肃,“诸卿不累,朕也不想听了。” “赵尚书。”齐朗的声音愈发冷肃,“国书未下之时,你不劝谏,如今楚国的回函都到了,你却劝朕不要去了。你这是要让朕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尔反尔的小人,可是啊?” 齐朗语调微微扬起,一句“可是啊”被拖得余音悠长,不夹一丝感情,却叫朝上众人背后发冷。 那当先跪下的赵尚书此时只得伏在地上道:“臣不敢!” “那赵尚书想朕如何呢?”齐朗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情绪,柔和了几分,却更叫底下的群臣胆战心惊。皆低下了头,不敢去瞧齐朗那缓缓扫过的眼光。 “臣以为,陛下亲往楚国并不不妥。”这时站立一侧的礼部尚书林航微微一笑,出列到,“此事既已是板上钉钉的,何必再议?倒是陛下入楚的一应事宜如何安排才是当务之急。” “太尉如何看?”齐朗微微侧头,看向端坐的中年男子,“荐何人监国?” 太尉穆柯被他点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道:“请王丞相监国如何?” 被他提到的王丞相王愫正与他相对而坐,听了这话,缓缓抬头,眼里一片怔楞,竟是一副将将清醒的样子,宛如写意山河的眉眼清隽而不染纤尘。 “汝阳要随着朕。”齐朗摆了摆手,“老七,你来监国,如何?” 被齐朗点了名的宁王齐玥随即跪在地上道:“臣弟惶恐,定当尽心竭力。” “着太尉与太傅二人秉政,尚书、九卿协理。”齐朗叫了齐玥起来,“如今到了春耕时节,还请诸位多多上心。内外之事,审慎决断。” “臣等惶恐。” “陛下。”才下了朝王愫便被齐朗身边内侍叫住,引着他来这宫墙上。 “阿愫。”背对着他的齐朗微微一笑,转过身来,一袭月白常服衬得他温润如玉,全无朝堂之上的冷肃样子。 王愫缓缓上前,站在他身侧,道:“陛下召臣,可有要事?” 齐朗转过身,沿着城墙上甬道缓缓前行,王愫亦跟在他身侧,听他道:“依你看,谁逼着赵颉来做这出头的椽子?” “臣不知。” “朕叫你说。” “太尉吧。”王愫笑容虚伪,声音清冽,“毕竟贵妃主还被您禁足,这次随行的可是贤妃主。太尉大人可是吃了个大亏。” “太尉。”齐朗的声音一片阴冷,厌恶之意毫不掩饰,“他只怕是真将自己当做了国丈吧。” “论理,他也算是国丈。”王愫依旧语意带笑,“贵妃主可是您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告祭太庙,列祖列宗、天地山河都可为证。” 齐朗脚步一滞,偏头去瞧王愫脸上懒得掩饰的虚伪笑意,叹了口气,道:“何必嘲讽于我。” “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齐朗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抚眉间皱纹,“是我活该。” “程侯府重修一事,你以为如何?”齐朗将身子依靠在城墙之上,眼光遥遥落在城东。 “陛下心中成算,臣并无异议。”王愫亦随着他看过去,“只是,陛下可想过,这边无论此事成与否,她兄妹二人,在楚国都难以自处。” “新帝重臣,苏家嫡子,难以自处夸张了些。”齐朗面无表情地道,“今时今日,恢复苏胤名誉于朕还是难了些,但朕要叫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恢复程侯的名誉,于何人有好处?”王愫语音也不得拔高了几分,“于阿颜?于阿峻?只于您有好处!只怕事成那日,她二人也要被置于死地吧。” “阿愫,你失态了。”齐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你我皆知程侯当年是枉死,这亦是阿颜所不可释怀之事,我不过想还她一个清白。” “再顺便将太尉逐出朝堂,示好太傅,将柳氏重新拉回您的阵营。”王愫神色又恢复往昔平静,却掩不住眼底嘲讽,“前朝后宫,皆是您的棋子,臣哪里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齐朗只余一脸苦笑,瞧着王愫,并不说话。 王愫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陛下既然早已下定决心舍弃她,又何必千里去瞧这一眼?也是,您千里赴约,也未必赴的是她的约。” “阿愫,你看这城墙下是什么?”齐朗语意艰涩,词句之间夹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宛平城,南国百姓,您的江山。” “是偌大个天地,是未归一的山河。”齐朗轻叹一声,“从儿时,我第一次站在这瞧宛平城的灯火,我就立下心愿,总有一天,天地山河要在我手里归一。时至今日,从未变过。” “大争之世,匹夫亦怀国忧。”齐朗语气轻缓,“这承平天下,从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王愫站在他身旁,看他侧脸。他那张才二十一岁的脸上,挂着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冷冽老成,眼底有着不由忽视的坚毅。这等意气风发之言,他讲来也只是字字千钧,却不像是豪言壮志。 “可我还是求过,这天下间,有一个她。”齐朗缓缓闭上眼睛,“显立二十一年,我以为她死了,便绝了这念头。” “如今,虽然她还活着。”齐朗叹了口气,“可这好像真成了奢求。” “可我这里,不会有奢求这两个字,只有,得或求不得。”齐朗指了指了自己的胸口自顾自地说,“我已经负了她,便只得希冀自己能少对不起她一些。” “阿颜不是你求便能得的。”王愫苦笑出声,“她少年时一腔赤诚心意你不要,如今她对你恨之入骨又怎可能回头。” “苏颜,我势在必得。”齐朗收起语气里的凄苦,语意忽的坚硬起来,“不论她如今是谁。” “王愫,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齐朗轻笑出声,“无耻?或许吧。可又怎样。” 王愫无言瞧着齐朗,半晌又是一丝苦笑,道:“臣告退。” 语罢,他冷冷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踩着台阶下了宫墙,消失在齐朗的视线中,这城墙之上只余齐朗一人独立。 二月的春风和煦,吹过身上时,齐朗却不由得紧了紧披风,不胜寒。他将手放在胸口之上,那依稀仿佛的触感,使他仍觉自己的心跳。 这颗心,犹在。 他放纵自己去看那城东,仿佛这般就能瞧见那条世家林立的乌衣巷,就能瞧见那初雨的清晨里打着天青色二十四骨油纸伞偷跑出家的姑娘,羞涩地牵起他的手去买那巷口的杏花。 他的人生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开始,也终结在那一晚的火光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三十七章 前尘旧梦(二) 苏岚才转出廊道,宋凡便迎上前来,他身边落后几步的却是卢航,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怪不得宋凡这脸色古怪,他在卢航手里倒是吃了好几回的亏了。这二人见着苏岚还尚未平复的红眼圈,神情却是变也未变,一个撇嘴,一个面瘫。 “可安置好了?”苏岚瞧着卢航,态度倒算是和缓,便如对待生人般,既不亲近,也不厌恶。 卢航亦只是点了点头,道:“属下去王爷那里禀事,失陪。” 待得卢航走了,苏岚拍了拍宋凡的肩膀道:“这和谁赌气呢?把你那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好好在这儿守着。真出了事,有你的挂落吃。” “是。”宋凡撇了撇嘴,告了声退,便送苏岚出了东内。郦远才逮着机会上前,给苏岚递了嗅盐,瞧着她使劲用帕子按着眼眶。 “出何事了?”苏岚放下帕子,却是步履不停,脚步走的极大。 “才得着信,扎鲁赫人,南下了!”郦远声音压得极低,可苏岚仍是愣在了原地,一脸的震惊。 “南下?”苏岚仍是一脸怔楞,“之前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高州呢?你的情报网呢?” “我也是略略扫了急报,已经去查了,此时宫里消息大概知道的全些。”郦远亦是微有些懊恼。 言语间苏岚便登上了停在北宫外的车辇,对着郦远道:“咱先去邵徽那,拎上他,一道进宫。” 郦远才应了声,车辇便开动起来,车夫驾的速度飞快,难得黄花梨的厚重车辇仍旧平稳。苏岚挑开帘子,对着骑马跟在身边的郦远道:“对了,你叫郦青去京兆问问江源,扎鲁赫人南下不走高州可还有其他路?” “您觉得?” “我觉得蹊跷,这时节早了点,不像是他们会来掳掠的时节。”苏岚摇了摇头,“况且邵徽离开高州不到十天,不会在这档口出事的。” ———————————————————————————————— 邵徽外放高州为刺史之前,曾任雍州府治下郡守,这前头乃是前东宫僚属,算得上是纳兰瑜极为看重的心腹,做了他三年东宫冼马,虽是官位不高,但是极受纳兰瑜的信任,外任之前,几可称得上与纳兰瑜同进同出。而他也一度被视为纳兰瑜身边一等的封疆大吏。 邵徽虽不久居京城,但宅子乃是纳兰瑜亲自物色的,就在世家聚居的东市坊里头,隔着九世家的长安街也不过两条巷子,地段极好,称得上是京城里的中高档社区。 苏岚车辇到时,邵徽已换好官服迎候,也不寒暄,径直就上了她车里。她今日乃是全副侯爷依仗,禁军前后开路,一路行在街上,极为顺畅。 “臣大抵理清楚如今情形了,亦觉得反常,这南边的口子,只怕不是豁的高州。可若真是撞着高州来,咱们又半点察觉都没有,那便真是。” “那便真是捅破天了!”苏岚神色凝重,看的邵徽也格外紧张。 “那样的话,只怕周人也会钻空子,他们可比扎鲁赫难缠多了。”邵徽低低一叹。 苏岚听了邵徽这话,倒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才到崇安门下,便听见郑彧的声音,道:“苏岚你怎的才来,我等了你好一会了。” “怎的劳你亲自来迎?”苏岚一边说话,一边跳下车辕,邵徽跟在她身后,也不疾不徐地下了车。 “邵刺史。”郑彧也瞧见了邵徽,倒是也微微一笑,瞧着邵徽。 “得了,你二位一会再叙旧,不是等的急了?”苏岚瞥了眼邵徽,见他望着那崇安二字隐隐失神,叹了口气,拉着郑彧便往宫里头走。 邵徽仍旧立在车前,瞧那高大的城楼,低声问停在他身边等他的郦远:“废太子就死在这?” 郦远认认真真地扫了一圈这瓮城,才指着当中一块地道:“就是这,他那一日自刎在这。” 邵徽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只有一丛春草,稀稀疏疏地长着,被风一吹,摇摇晃晃。 ———————————————————————————————— “圣人在乾安殿,你家老爷子,我爹,沈家伯父、萧家伯父还有王钰都被宣召入宫了。”郑彧一路走着,便低低同苏岚说话,一旁落后半步的邵徽脸上笑容温和,一言不发。 “兵部倒只有你哥和刘彬,玄汐也在,这事走的密报,知道的人还不多。” “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才说了几句,就被打发出来接你。” “得,也省事了,还想着引见邵徽,这不就递上来个机会。”苏岚脸上倒不绷着了,竟也挂了几分笑容。 进了大殿,苏岚拍了拍邵徽的肩膀,低低说了句:“可别给我丢人,能不能翻身,就靠你自个了。” 邵徽倒是咧开嘴笑了笑,笑意入骨的人,只要笑着就让人觉着舒坦,瞧不出半点谦和之外的情绪。苏岚也只是叹了口气,转眼就换了副忧国忧民又隐隐自信的大将神情,当先进了殿后的小书房。 乾安殿后单辟一个院落做小书房,专用来商议军机要事,便是苏岚也只踏足过两次而已,此时进去了,便见众人都围在那巨型舆图前,纳兰瑞更是捏着邸报不错眼珠的瞧着西北边上那一角。 “臣苏岚。”苏岚刚开了腔,纳兰瑞便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道:“省了。” 邵徽却是从容下跪道:“臣邵徽见过圣人。” 纳兰瑞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瞧着跪在地上的人,道:“邵刺史,平身。” 邵徽顺势站起身来,微低着头,并不直视纳兰瑞看过来的眼神。苏岚这会已经被苏峻拉到一侧,低低说起如今情形,只是苏岚始终拿眼角余光瞧着场中情形。 纳兰瑞却也没有再与邵徽说话,只是又站回舆图前,问道:“诸位对前头情形都知道了,有何想法?” 刘彬当先开口道:“圣人,眼下情形不清,臣以为,不可妄动。” “这消息要先压住。”郑铎亦是点了点头,“如今距登基大典不到五日,此时不可生变。” “这是自然。”纳兰瑞神色严肃,“这事兵部先不要接过去。萧尚书,这事你最少要压倒各国使节离京。” 被点名的兵部尚书萧虞点了点头,又道:“不声张却得暗做准备,不知圣人有何打算?” “扎鲁赫按理说多喜欢走高州治下的晏城。”苏岚这边开口道,“这次撕开的口子竟然是朔方,此地距离扎鲁赫四部的草场都有百余里,这情形瞧着反常。” “邵徽,你经略高州,且说说。”纳兰瑞闻得苏岚的话,却是对邵徽道。 “是。”邵徽微微躬身,上前几步,以手虚指墙上舆图,“扎鲁赫四部,尊达特鲁部为主,以博格为汗王。这四部各自独立,并不聚居一处,沿楚周二国的边境散布。而四部草场均不在朔方,而这次进攻的那恰部草场却紧邻王庭。诸位请看,朔方在扎鲁赫部的东南方向,偏离四部中央的王庭。那恰部论理是绝无可能从朔方出击的。” “会不会是瞧朔方防守空虚,意图在这撕开口子?”苏峻瞧着地图道,朔方在高州西侧,撕开这口子,便可直接进入楚国中州,回攻高州。 “不会。”郑彧摇了摇头,“那朔方乃是戈壁,补给跟不上的。从此处插入难度极大,这也是朔方只筑城而少驻军的缘由。” “朔方郡受创如何?”户部尚书沈端问道。 “还不清楚,不过郡守并司马,一死一逃。”苏峻叹了口气道,“那作何解释?” “会不会是,王庭生乱?”一直不发一言的玄汐忽的开口,与苏岚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一撞,在对方眼中又看到了震惊,那震惊之下却是不知由来的笃定。 “你说这是那恰部在出逃?”纳兰瑞若有所思,转向苏晋,“国公爷可得到信了?” “老臣在王庭里的眼线近来并未传出消息,方才已经加紧去问了,不出后日,便可得信。”苏晋亦是一脸的严肃。 “如果是恰那部出逃,当务之急是要叫朔方给我等送几个舌头。”苏岚缓缓说,“要知道扎鲁赫到底出了何事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十章 听雪楼上(二) 苏岚色若冰霜,冷冷地瞧着他,饶是司徒岩若笑容和煦,也难敌她那如霜的眼神,只得端起茶盏,微低下头,似在品鉴。 “我心不甘,情也不愿。”苏岚斜睨他一眼,眼光落在那素色茶汤,“不过,近来我只以为自己已是铁石心肠,难得遇上你还会失态。” “阿颜,这问题,很好回答。”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复又含笑看她,眼底局促荡然无存,“因为,是我撒开了你的手,想来我也算是这世上第一个舍得撒开你的手的人吧。” 苏岚握住手中茶盏,忽然觉得那渐冷的茶汤,也叫人滚烫难耐。她站起身来,推开二楼的窗,半个身子斜靠在窗棂,面孔隐在烛火深处。 司徒岩若走到她身后,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显露窗前。 “安仁。”苏岚半晌后,缓缓抬头,用一双水做的眼看向司徒岩若,“扎鲁赫乃是我心腹大患。” “你欲如何?”司徒岩若侧头看她。 “扎鲁赫侵扰我楚国边城多年。”苏岚叹了口气,目光遥遥落在窗外不知名的地方,“盖因楚国富庶,边城高州亦是经略多年。楚国不过二百余年而已,高州城如今规制亦有百四十六年,更兼江源倡屯田,扎鲁赫草场不丰时,便将高州视作粮仓。” “我最恨此等行径。”苏岚低低地道,“便如蚊蝇,咬人,虽不致命,可着实叫人作呕。” “扎鲁赫虽在楚周之间,可向来与周国井水不犯河水,要我趟这趟浑水,你得给我个足堪说服我,说服周国朝廷的理由。”司徒岩若收敛起温柔情绪,亦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扰周,不过是因为周国边城贫瘠。”苏岚微微一笑,眼底犹带几分嘲讽之意,“只是,周国商队往来此地越发频繁,扎鲁赫不时亦会劫夺周国商队,可是?” “方才,我还得了个新鲜消息。”苏岚眸色一凛,脸上漾开笑意,那一双凤眼亮的惊人,这等许久未见的舒朗笑容,叫司徒岩若都被晃了一晃,“听说,辽梁顾氏的商队遇上了扎鲁赫王庭的骑兵,被劫掠之时,护卫同那些骑兵交了手,扎鲁赫人一怒之下,将他们全杀了。” 苏岚看着司徒岩若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便知他定然也知悉此事,却是压住不发,便继续道:“这还不算,听说顾氏的嫡三公子这回也在商队里,是要到燕国采办新茶吧?他也被杀了呢。” “你从何知道的?”司徒岩若迫近苏岚,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那声音里的阴冷之意。 苏岚低低冷笑出声,这晌午还与她温言诉请的男子,此刻也撕破了这温情的面具,露出这阴狠一面。可惜,她还是喜欢同这样的司徒岩若打交道,本就是头孤狼,做了何等温软样子,都不合衬。 “和殿下有何关系?”苏岚仍旧笑着,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顾家三公子听说和您堂妹溧阳郡主定亲了?” “借此事,携顾氏、宁王府同我一道鼓动朝廷对上扎鲁赫?”司徒岩若却是忽的笑出声来,“阿苏,我能得到什么?” “那两家的支持,和安稳的边境。”苏岚微微一笑,“楚国对付扎鲁赫牵扯精力,周国何曾不牵扯?两家联手,有何不可。” “可我宁愿牺牲几个顾家三公子,也喜欢看你被扎鲁赫人绊住。”司徒岩若摩挲着手指,“阿颜,究根结底,你和我还是分站两端的敌人。” “你可与博格可汗打过交道?”苏岚笑了笑,眼底依旧是微淡讽刺,“一力统一四部,哪里是寻常人,扎鲁赫四部的分崩离析可是盘大学问。” “况且,我是想把扎鲁赫拉入这榷场之中。”苏岚摇了摇手指,转过身去正对司徒岩若,“为何要打?” “扎鲁赫无力对付这偌大楚国,却还是屡犯楚国?不过是生存所迫,吃不饱活不下去,自然舍得一身剐。”苏岚不知何处拿出那把白玉折扇,微微一动,“咱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你是要蚕食扎鲁赫。”司徒岩若低头去瞧她那把扇子,“我虽不甚了解扎鲁赫,但纵论史书,这等草原之族,之所以犷悍,便是因为其未开化,在生存之忧时,才能保持这等的战力。” “对,养之,亦是耗之。”苏岚点了点头,“别急着夸奖我,这是上清相国王琛所提的制狄十策之一。” “王琛可是书生之身靖边的传奇。”司徒岩若笑了笑,“可我还是觉得这生意不划算。” “司徒岩卿这是这般想的?”苏岚低笑出声,“你不妨先问过你哥。” “这万钧之力,你倒是给我想好法子卸了。”司徒岩若眼底一片狡黠流过,与苏岚眼光相触,苏岚却是霎时便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东家,可要传膳?” “传。” “能与你如此心平气和同桌饮食,真是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司徒岩若执起桌上玉杯,微微一笑。 “前年上元,你和我在云关吃过汤团。”苏岚微微一笑,“今年中秋,你和我在熙国安庆赏过月下餐盒。” “前年新春,你烧我云关粮草。”司徒岩若饮尽杯中酒,“今年重阳,我杀了你西北道督军,你亲自送到我刀下。” “说来,我还真想不出该以何等面目对你,才算恰切。”苏岚叹了口气,“国仇不谈,尚有家恨,可你啊,也算是我的锦鲤。” “锦鲤,你学得倒快。”司徒岩若夹起块香干,“何必想?人前冷若冰霜,人后听随心意。至于家恨,你从来不听我解释。” 苏岚神色一凛,手中筷子本夹起了块鹿肉,也抖落盘中,嘴唇翕动,抬头看向司徒岩若,面容冷峻。 “你看,提起这事你情绪便时常失控,应对我时的千般手段,都施展不出。”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你若真对任何人,无论男人女人,施三分手段,都能心想事成,可偏偏在最该耍手段的时候意气用事。” “吃饭。”苏岚皱眉,稳住手腕,又夹起那块鹿肉,塞入口中,动作却意外地不显粗鲁。 —————————————————————————————— 夜深红灯挂,烛台高照,苏岚手捧着奶浆,倚在楼台,看司徒岩若离开这听雪楼。朱红色的门,重紫披风划过,步履悠闲,只一个背影就勾勒出司徒家浓稠的艳丽。 十二岁那一年,她与王愫随俞安期入周拜谒前代大祭司,以求药。邺都城外汤泉镇上,独自饮酒的司徒岩若,恍如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下苏彦业。” “安仁。” 红色风幡下,十八岁男子的容色艳丽如同少年绮境,烈火淬过,亦未曾忘记。 “松手。” “偏不。” “我说松手。” “你,会后悔的。” “不会,亦不悔。”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回头望她,小楼上少年青衣,暗色中容色渐隐,浓沉夜色中雌雄难辨,而艳丽惑人。 他鬼使神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此生第一次触碰她的温度,却是将那手指缓缓掰开。 那一年松开的手,不知是何人的相思难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十三章 孤鸾不鸣(一) 坐在乾安殿里整理榷场议书的苏岚,停下笔,愣愣地瞧着自己的玉佩。 苏家无论男女,嫡出子女都要选择图腾作为个人的信物,这图腾几代下来多有重复,只同代之间,以此作为身份区分。 她的图腾是青鸾。选择青鸾时,她所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古书里那一个句子,“凤凰生子,其名为鸾”。凰为图腾太过张扬,而青鸾正和心意。父亲那时,面露不赞同,她却执意选了这鸾鸟为图腾。 苏家历史上以此为图腾的人,算她在内,竟只有两个,另一个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雄主,六世家主。 她曾不解,这等高贵的图腾为何无人择选。 直至后来家破人亡,她与苏峻只剩下这两块镶着青鸾与白虎的玉佩以昭显那曾经令人艳羡的身份。 苏峻才告诉她,父亲曾说,鸾是一种太过孤独的鸟,高贵却不祥。 孤鸾不鸣,遇偶才得齐飞。世上无鸾镜,又哪里轻易便能寻得另一只鸾鸟。 以鸾为图腾的六世家主,独踞天阙,曾权握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后人仰望。可他一生情路坎坷,扑朔难寻,从不曾遇偶翱翔于九天。 “瞧你的玉佩呢?”玄汐手捧烛台踏进殿内,“圣人去皇后那了,倒把你扔在书房做苦力。” “是啊,何其不幸。”苏岚笑的略带疲惫,有些勉强,“喏,这是今日沈尚书和邵徽,与司徒岩若谈判时,所记录的条陈。” 玄汐也不接那条陈,只走到苏岚面前,将她那盏已有些暗淡的烛灯换掉,伏下、身子去瞧那块玉佩。 “你的图腾是鸾。”玄汐微微一笑,“你家六世家主也以此为徽记吧。” “正是。” “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玄汐神色郑重,一笑之间,冰雪聚散,艳若桃李,“六世曾铁腕奠定楚国一方霸主之业,应了这天下安宁的吉兆。你一登台便有丈量天下之谶言,说不定,是有大造化的。” “玄郎竟说我是有大造化的。”苏岚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受宠若惊。” 玄汐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山脸孔,也不理笑的难以压抑的苏岚,拿起那条陈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只是,白皙的脸孔后头,耳根子却是通红。 苏岚经他这样一岔,倒也面上挂笑,道:“玄郎瞧这条陈如何?” “司徒岩若提起扎鲁赫?”玄汐脸上的笑容凝住,回首直视苏岚,眼色一瞬锋利,“他知道些什么?” “我非司徒,安知?”苏岚微微一笑,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走到玄汐身边,抽出他手中的条陈,玄汐这才发觉,苏岚身量才将将过了他肩头,实在不是挺拔之人。 “睿王曰:扎鲁赫之草场,延亘千里,与楚周相接,来往行商,多有遇劫,此乃榷场之大患。”苏岚缓缓念道,“我觉得说的挺好的,也中肯。” “我觉着,你对待司徒岩若的态度,和我等所想不同。”玄汐将那份条陈站在她身后,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隔着她去瞧那条陈,这姿势极暧昧,苏岚觉着别扭,可玄汐却是一副泰然自若样子,叫苏岚又在恍惚,这人是不是真的玄汐。 “你提起他时,语气里会有不自觉的亲昵。”玄汐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说,“就好像,你确信,所有人,都不及你更了解他,亲近他。” “胡说。”苏岚语气平平,两个字毫无气势,漫不经心。 “真是胡说?”玄汐语带笑意,醇厚低沉,“你可是国境上与他对阵的大将,你这般,实在叫人放不下心。” “为国计,我自请外放西北道做你督军,确实是对的。”玄汐直起身子来,转瞬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苏大人你,不可靠。” “我呸。”苏岚语气依旧平平,话音却粗鲁,“为国?玄郎也提家国天下这等虚言?” “大丈夫立世,难道不该有治国平天下的宏愿。”玄汐皱眉道,“你少年居高位,心中连这点志向都没有,那可真是。” “危险的很啊。”苏岚接过这话,“可不巧,我这心装不住这天地。” “苏岚。”玄汐神色严肃,眼底笑意尽敛,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苏岚瞧他如此,便知这人此刻句句皆是认真,“我告诉你,我此生无论做何事,用何等手段,都是以我家国天下之宏愿为前提。我欲看这四海归一,这便是我的心愿,任何人或事,挡着我,不叫我心愿实现,我都会,叫他消失。” “玄郎,话别说的太过。”苏岚叹了口气,“你才二十有三,说这话,为时尚早。”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不惜染污羽翼,也要选择走搞垮东宫这条捷径。”玄汐低低一笑,“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我,我只在乎,我这愿望会否实现,会否能在我看得见的时候实现。” 苏岚叹了口气,这御书房里因为这几日扎鲁赫军机要事汇总,里头暗卫都退了出去,守在外间,因而她与玄汐这番对话并不担心第三人听去,只是玄汐如此心扉敞开,也叫她意外。 “你与我说这番话,是何用意?”苏岚垂下眼帘,语气里染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 “没有用意。”玄汐又点起一盏烛台,坐在了另一张书案后头,“明晚宫宴,你最好还是乖乖参加,兴许会有好戏可看。” “你要做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做。”玄汐拿起案头湖笔,悬腕誊抄邸报,“看戏便成了。” “扎鲁赫那边情形不对。”苏岚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主动搭理一下玄汐。 “怎的?” “博格乃是四部可汗,为人强势,也算是雄主,但现今还并没有一力统一四部的能力。”苏岚下意识地咬住手中笔杆,“可我瞧着这几日邸报,心里隐隐有了点猜测。” “博格大概是对四部动手了。”苏岚放下手中湖笔,看着玄汐缓缓道,“我还没有对圣人说我的猜测,只待后日舌头押解进来,便能知道是否如此了。” “你可知道,如今我对谁最感兴趣。”玄汐听得苏岚的话,若有所思。 “何人?” “俞安期。” “我师父?” “见你,又见王愫,使我颇为好奇,他是以何等方法教导你二人,他自个又是何等人物。”玄汐微微一笑,“你不觉得,你和王愫确实不大给人活路。琴棋书画,医毒、药,还有武艺谋略,皆不似少年人。” “玄郎这样抬举我了。玄郎不也精通这上述种种?” “王愫还好说,王家世代为齐国相辅,有意如此培养,也合情理。”玄汐瞧着苏岚,瞳孔黝黑深邃,“可你自己也说了,若无家族之变,你最少要晚十年才能崭露头角,齐国苏氏下一代可是要交给你哥的,那培养你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二公子,又不叫你见人,有何用?” “而且,俞安期一个周国人,为何,要给别国养两个这样的人?” “玄郎所疑,我自己也不解。”苏岚毫不避讳,还微微一笑,“等下回我与先生相见,替你问问可好?” “烦劳代为引荐。” 只是她知道,玄汐这一叠声地咄咄逼人之后,定然有着他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她此时汗透重衣,只怕最深处的秘密也为人知晓。 与玄郎打交道,着实恼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十四章 孤鸾不鸣(二) 重华殿里,一时衣香鬓影。苏岚与乔安祎并肩走入殿内时,已是四下喧嚣。郑彧眼尖,见苏岚进来,便手持玉杯,迎上前来。 “乔六,你怎的和阿苏混到一处去了。”郑彧勾住苏岚肩膀,将她带入第二席,又笑着拉乔安祎过来,“你哥呢?不怕你被苏二给卖了?” “岑斌乃是鸿胪寺卿,今夜哪能得闲。”苏岚接过萧文渊递来的酒杯,“乔岑斌这就把他弟弟拖给我了,我可是怕咱乔二的,哪敢对小六不好?倒是文若你,着实是个小人。” 时下同辈相称,多用表字,以示尊敬,这岑斌便是乔安亭乔二的表字,郑彧的表字便是文若。世家间,倒是仍留着清原时的老习惯,对各家孩子也以姓氏加排行称呼。 “乔二好好地做着咱白鹿书院山长,倒叫你给扯进尘世里,一个谪仙样就沾了红尘气。”沈毅笑着给乔安祎倒了杯酒,乔六今年不过十六岁,即便是乔家嫡子,真按资排辈还上不了这桌,“小六这也该出仕了吧。” 沈毅此刻这番言语,叫乔六端着那刚接过来的酒杯,颇有些尴尬,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倒是冷了场。 纳兰瑞一口气点了三个中书舍人,苏家推的苏城和谢文皆是入选,另一个却没有给玄涑或是沈航,纳兰瑞钦点了乔安祎出任此职,倒是叫韩郁任了掌印。原先唯一的中书舍人傅东阳,则自请去了大理寺。 “人家哥哥把小六交给我,可不是叫你欺负的。”苏岚笑了笑,睨了沈毅一眼,倒算是解围,乔安祎顺势将那酒杯放在了桌上,低下头,好似真的害羞了一般,“哪有还未出仕,就要先领教你这酒桌功夫的道理?” 沈毅见苏岚开口,倒是端起酒杯,道:“既如此,隐之同我饮一杯吧。” “景行请。”苏岚也端起酒杯,与沈毅隔空一碰,便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请。”殿口略略喧嚣,这才见礼部侍郎赵安正陪着燕国太子燕昭承进了殿,身后一袭黑衣的却是玄汐,玄汐脸上难得挂着笑意,对于这场中之人而言,倒比燕国太子更稀奇些。 玄汐脚步略顿了顿,便走了过来,坐在了苏峻身边空位,正对苏岚。玄汐倒也不是头回坐这桌,可都在身份未揭之时,口舌之争哪里少过。可之于其他几人,发觉自己同那嘲讽了许久还不曾占过上风的人,竟然是站在一边的,倒是尴尬至极,这脸色瞬时绿了一片。 “你从乾安殿过来?”苏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狠狠瞪了这几人一眼,倒是给玄汐倒了杯酒,“陛下呢?” “陛下本要去迎齐皇,听得太上皇要来,便只好让五爷六爷去接齐皇,自个带着皇后去了太皇那边。”玄汐缓缓道,虽是不笑了,可语气一点冰碴都不带,叫旁人几人还真是难以适应。 “太上皇?”这回轮到郑彧诧异出声,“算来,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太上皇。” “何人见过?”苏峻声音清冷,“难得。” “王爷这边请。”乔安亭引着司徒岩若进入殿内,将他安置在燕昭承上首空位,司徒岩若依旧是重紫深衣,斜倚在紫檀椅中,一双眼半阖半睁,眼波流淌在这锦绣华堂。 燕昭承举杯向他致意,这位年轻的太子年仅十七岁,肤色细嫩,生的玉雪可爱,瞧着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司徒岩若眼光却在苏岚这一划,似有异色,却是低低笑出声来,举起杯子与他隔空致意,饮尽杯中酒时,姿态疏狂而不轻佻,他身后的周国官员皆是神色如常,对他如此不羁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倒是燕昭承被他这姿态一时晃住,杯中酒洒落,亦是不觉,司徒岩若眼光璀璨,含着三分戏谑瞧着他,更叫燕昭承窘迫。 燕国重文,崇古时君子风,讲克己复礼,战战兢兢君子之道。 周人楚人皆放达,时人更偏爱那风、流不羁的少年郎,年少轻狂傲骨凛凛,更成了褒奖人的标签。 涉世未深的燕昭承,又哪里遇过司徒岩若这般的妖孽,一时怔楞,落在楚人眼里,也十分好笑,更添了几分鄙薄。 “燕国呆子。”郑彧笑了笑,低声在苏岚耳边道,苏岚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拨到一边。 苏岚看过去时,司徒岩若举起玉杯向她致意,一副挑衅姿态,她只点了点头,丢了个清清冷冷的眼神,便不再理会。 ——————————————————————————— 不多时,纳兰珩、纳兰瑾二人便陪着齐朗到得殿内,王愫落后他半步,一路行来,倒是低语不断。因皇帝未至,苏晋带着几位家主,却是迎候上前。 齐朗缓缓走上前去,他的位置特殊,正中央御座为楚主而设,可他亦是人君,便在左案另设一袭,单辟给他,瞧着右侧的周燕两国并无差别,可却高出几分,凌驾他国使臣之上,这等安排,也足见鸿胪寺用心良苦。 相迎那日,苏岚与苏峻并未站立一处,此刻瞧见兄长那几乎要浓的几乎要滴出水的眼睛,亦是说不出话来。苏峻为人沉稳练达,性格却冷厉阴鸷,单从面上,比之苏岚更叫人畏惧。他此刻大概也不能用阴鸷来形容,苏岚只觉着他如同火焰,却是泛着莹莹蓝光,似业火。 玄汐瞧见苏岚的眼神落在苏峻身上,她眼里一片平静,如深泓,溯她眼波而下,瞧不出情绪的半点波动,真不知该说她耐性极佳还是演技高深,或者说,已是深恨到步步为营。 玄汐却是拍了拍苏峻的肩膀,力道拿捏恰到好处,将他从自个的化境中唤了回来,玄汐微微一笑,对上苏峻眼底那还未消散的黑色,举杯道:“我敬苏大人一杯。” 苏峻饮下杯中酒,才发觉苏岚投过来的眼光,平静而无波动,就缓缓落在他身上,忽觉得耳根滚烫,长长叹息一声,将杯子落定桌上。 王愫忽的向苏岚祝酒,引得众人眼光落到他二人身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今却各事其主,这关系当真十分有趣。 苏岚亦大方举杯,饮酒时,却仔仔细细瞧他眼神,顷刻间就知悉了他未说出的话语,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搭在袖袍之上,借着饮酒,比了个三。 这杯酒才喝完,一直与司徒岩若互相瞧着的齐朗,忽的转向下首,也举起杯来,众臣皆惊,循他眼光看过去,一人已是举杯起身,烟水蓝色锦袍,肩绣青鸾。 那色无其二的人,分明就是苏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十七章 登基大典 三月十二日的清晨,苏岚站在苏家那块足有二百余年历史的安国公府匾额下,抬头看着天色。 前夜里回返家中时,天上犹有细雨,淅淅沥沥下到后半夜,叫人悬心。 “今日天色极好。”苏晋手握着黄花梨拐杖,也走到了苏岚身边,“是个好兆头。” “爷爷。”苏岚神色谦恭,拱手行礼问安。 “得空,你进宫探探贵妃吧。”苏晋拍了拍苏岚肩头,未着华服锦袍的苏晋显得也有些老了,鬓角的白发,掩藏不住。 “是。”苏岚点了点头,“这几日陛下登基,只怕事情纷扰。爷爷是国之柱石,自个得保重。” 仍旧是宵禁之时,天边刚露出一条亮色,马蹄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听得清清楚楚。 宋凡一勒缰绳,翻身下来,道:“见过国公爷,侯爷。” “去吧。”苏岚对着躬身告别,苏晋温和一笑,露出了宋凡从未见过的样子。 仆役将紫云牵了过来,苏岚利落上马,绛红色的指挥使礼服,腰间配惯用的青冈长剑,以红宝镶嵌,金丝累刻鸾纹,显得英气逼人。 身后五百羽林卫,皆着大礼时制服,配轻甲,重剑上朱雀纹以朱砂涂之,簪红缨,着深蓝袍服,以示勋卫之不同。京中四军,只有羽林卫乃是勋卫,欲入羽林,先问出身,非四代以上之世家子弟不得入,故而大典之时,卫戍之军,也只有羽林堪任。 苏岚飞掠而出,发上红缨在风中拂动。身后苏家宅邸前的苏晋,瞧着她逐渐消失在这朱雀大街上,缓缓对着身边的管家苏誉道:“我啊,还是老了。这个天下,该是这一代的了。” “家主,您哪里称得上老?” “今儿之后,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三朝元老了,哪里不老。”苏晋笑着摇了摇头,“回吧,我也该按品大妆,奔太庙去了。” ——————————————————————————————— 帝皇登基,先祭祖先,再告天地,而后回到皇宫太和殿宣诏受群臣朝拜,再登城楼受百姓朝拜,才算是礼成。 楚人尚玄、红,祭天祭祖时皆服此二色。纳兰瑞一身玄色礼服,以红线绣华章,背后绣飞龙在天纹饰,外罩的长裾拖地,似龙尾盘延。冠十二流冕,手执玉垚,由礼官牵引,步行而上九十九级台阶。 “列祖列宗在上,吾为使亲告,皇子瑞,今即皇帝位……” “黄天在上,列土为证,今楚皇子瑞,即我主之位,特告苍天厚土,佑我国家……” 阳光穿云而过,照彻太庙前华表,沿那一道中轴线,穿过伏地的群臣,直落到重新站起身来的纳兰瑞身上,忽有种天光照彻的肃穆。 苏晋上前,接过玄昂手捧的圣旨,代太上皇宣读诏书,昭告天下,新皇即位。 “夫天生蒸民,树以司牧,三灵辅德,百姓与能。朕祗膺灵命,肇开宝历,声教所覃,无思不服。然而万几填委,九区辐凑,明发不寐,极夜观书,听政劳神,经谋损虑,深思闲旷,释兹重负。咨尔聪明神武,德实天生,君人之量,爰备夙成象纬告徵,灵命斯在,朕是用上稽苍昊。俯顺黔黎,推而弗居,就垂显号,致皇帝位於尔躬。今命安国公苏晋、宁国公玄昂以玺绶授尔,其纂承洪绪,对扬休命,式隆宝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伏地而拜,三声山呼。 “诸卿,起。”纳兰瑞自苏晋、玄昂之手接过皇帝玺绶,高声道,语音之中有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激动。 群臣起身,倒退而出,苏晋玄昂,奉纳兰瑞登帝辇,禁军当先开路,帝辇缀后,世家家主车架鱼贯而出,即便是被软禁在府的李由,亦是现身此地。 太和殿内,已是更换了一身明黄龙袍的纳兰瑞缓缓坐定龙椅,改十二流冕为冠,十三飞龙盘旋而上。御阶之上,昔日卑微皇子,或是温良贤王的面目已是模糊,只剩下那神色肃穆而庄严的新帝,如隔人世,如在云上。 苏晋又宣圣旨,奉先皇后李氏、刘氏为太后,册封太子妃王氏为皇后;订立仍用延熹年号,至明年一月初一改元贞观。 钟楼钟声联响,纳兰瑞缓缓步出大殿,带领群臣登上宫城城楼。各国来使,亦在此处,纳兰瑞亲携齐朗,并诸国使臣同上城楼,受楚国百姓朝拜。 苏岚站立纳兰瑞身后,身边正是一身绛红色的玄汐,此时百姓山呼万岁,京兆之中,一派欢腾之色。 “今日宗正使,是敏王,并非德王。”苏岚趁此喧嚣,含笑看着玄汐,“玄郎好手笔。” “德王妃失仪,足见德王治家不严。一介王府尚不能治,如何为纳兰皇族之族长,如何为宗正教化皇室?”玄汐神情安肃,冰霜之色亦如往常。 苏岚听他此言,亦是笑过便不再言语。德王这宗正丢的实在冤枉,起因不过是他幼子惹恼了她身侧的玄汐。德王二子与玄涑人前争执,不知怎的头脑一热,仗势欺人,玄涑性情温和不似兄长,自然退让。此事落到玄汐耳里,便回报到了德王身上,借着宫宴,偷偷换了胡旋舞上去,王皇后闻知此事,亦不喜德王妃倚老卖老,对宫务指手画脚,更是知道玄汐能力足可收场,便推波助澜。倒是苏岚,得了玄汐人情,白捡了个便宜。 这一厢,纳兰瑞已是受足了百姓朝见,复又与齐朗并肩步下城楼。 “今天下安稳,皆赖我三国。”齐朗笑着对纳兰瑞说,“三国皆是新君,此乃天赐之机。齐国愿为东道,邀您与周皇会盟。” “齐皇盛情,岂能推却。”纳兰瑞欣然微笑,回首看向司徒岩若,“睿王以为如何?” “安仁回返后定将告知皇兄,先代皇兄谢二位盛情。” “睿王决断,周皇必然听从。”纳兰瑞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司徒岩若面上笑意微敛,犹自从容。 “不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四十九章 前缘难续(二) 三月十四,苏岚清晨出城时,宫中来报,扎鲁赫的舌头已经押解进京,避人耳目,故而十五夜里再行提审,届时齐周使臣都已离开京兆。 护国寺在城郊东山之上,是大楚国寺,不许寻常人等前往祭拜,因而清净非常。苏家在东山还置有一处行馆,乃是盛夏时消暑之处,如今正在苏岚名下。 晨钟里步行上山,爬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到达寺院时,僧人正做早课,灰扑扑的布衣,梵唱阵阵,香火缭绕。 苏岚就站在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听清远讲经。清远虽是主持,其实年岁不大,同须发皆白的得道高僧瞧起来还是差距甚远。 早课散,清远出来接她,也不寒暄,就领她到后头佛堂参拜,自顾自地便离开。 苏岚跪在殿内,颂了一段金刚经,又叩首三声,才缓缓起身。 她本不信佛,托身此世,才信了这轮回玄机,四年前,又得佛家庇护,才逃出齐国,故而也算虔诚。 她那宅院在寺院禅房之后,另辟生境,别有洞天。 郦青已守在宅院门口,见她带着一身露水而来,面色不善,干巴巴地道:“来了,在里头。” 苏岚多瞧了他几眼,郦青不由得有些羞恼地低了头,便转身避到了院外,由她一人进去。 这院子不过三进,以木为骨架,修的清幽而有禅意。她听了清远的提议,在这院落里种了早樱,此时半开半落,也有趣味。 她一进一进地往里走,樱花沾衣浑然不觉,心中却格外深沉,不知双手早已颤抖不止。 三进院落正堂,一人白衣出尘,站在堂前匾额之下,微微仰头,似在认真欣赏那上头书法。那匾额乃是苏岚手书的,小山丛桂轩,只因此院中种植的乃是丹桂。 她脚步一霎顿住,再不能向前。桂树堂前,白衣少年,恍如隔世,又如心头疮疤。 “阿颜。”齐朗转身看她,笑意温和,似有远山铺展眼前,眉眼之间,犹是当日君子。 “子詹。”苏岚缓步上前,踏入室内,晨光正好,堂内通透,她一袭蓝衣熠熠生辉。 “请。”她素手一指,与他分坐茶桌两端,“新茶未到,喝香片吧。” “好。”齐朗安然坐下,看她支起泥炉,挽袖焚香,神色安宁而专注。 “卿卿泡茶,仍旧好看,风雅更胜往日。”齐朗笑意温和,眼光里柔情似水,一片眷恋。 苏岚并不言语,只倒茶于茶盏,双手递给齐朗,“尝尝?” “这几年,无论谁泡的茶,都不曾有你的味道。”齐朗啜饮一口,将茶盏握于手中,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孔。 “子詹,你为何见我?”苏岚依旧神色安然,无懈可击的表情,如同一张坚硬的面具,罩住她。 “为何?”齐朗哑然失笑,“你无声无息地改换身份,还不能叫我见见。” “你早知我未死,还出仕楚国。”苏岚摇了摇头,“不会此时才想见我。” “我是真的,相思难解。” “相思难解。”苏岚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顿,“相、思、难、解。” “你不会真以为我还是十五岁吧。”苏岚抬头看他,眼里俱是嘲讽,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簪子,正是齐朗托晋容带给她的九鸾钗。 “锦盒是我娘的物件,我收下了。这钗子,你收回去吧。” “这算买椟还珠?”齐朗笑意收敛,低头看那钗子,神色晦暗。 “物归原主罢了。”苏岚摇了摇头,“山盟不再,少年情断,这信物,我不好收着了。转赠林妃可好?” “苏颜,你可还有心?”齐朗听她平静地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猛地抬头看她,眼底已是猩红一片。 “心?有啊。”苏岚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不过,心里不装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 “也不算,我心里啊,恨你,恨得不行。”苏岚神色诚恳,“恨得,十分平静。” “多谢你,恨我。”齐朗语气艰涩,吐出字句时,似是疼痛万分。 “嗯。”苏岚微微一笑,“我如今知道。你是个心中只装着江山的人。” “为了锦绣河山,你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你自己。”苏岚无视齐朗神色,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啊,你也可以舍弃。” “我说过,你是我的命,这话,今时今日,亦不曾变过。” “你,不是早把自己之生死悬于江山了。”苏岚竟是含笑看他,“你看,你舍了性命,舍了我,也不足为奇。” “我。”齐朗那一句没有,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不恨你舍了我。”苏岚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我恨你,舍了我,还要夺我亲族,你不要我,大可直说,这又是何必。” “阿颜。”齐朗语意已带恳求,“别说了。” “为何不能说?”苏岚缓缓抚上自己的眼睛,有些惊讶地道,“流泪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哭的能力了。我竟然还会哭。” 齐朗见她神色平静,眼眶里却不住地滚着泪水,心头如同刀割,曾想好的一腔话语,已不知如何开口。他倏地站起身来,死命地抱住她,一言不发,将她按在心口。 “子詹。”苏岚推开他,“啪”的一声,他颊边浮起掌印。 苏岚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为何自己还是失态了。齐朗却微笑起来,声音柔和:“阿颜。” 苏岚站起身来,向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齐朗却是就势上前,将她一把按在门框上,使她动弹不得,一时之间,二人已是攻守易位。 “你呀,偏得来点硬的。”齐朗语气低缓而温柔,宠溺之意,一如往昔,“原先和你吵架,哄不好你,你还记得我怎么做的?” 苏岚瞪大眼睛看他,他下一刻已将唇覆在她的之上,辗转舔吮,流连忘返。 苏岚不住地踢打他,齐朗却是发狠,死命地按住她的手腕。苏岚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似无感觉,任血腥之气,在二人口中散开。 苏岚不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无声泪流。齐朗放开她,苏岚猛地便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将鞘壳甩落,抵在他胸口。 “你真叫我恶心。”苏岚紧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你捅我一刀吧。”齐朗笑着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真的,我心口疼的不行。” 苏岚手劲一动,那匕首便直入他胸口,这匕首极为锋利,乃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霎时,齐朗胸口便开出一朵血花,他却兀自笑着。 苏岚又是一用力,将匕首深入几分,盯着齐朗的眼睛,道:“将此身全部恩遇,系于一人之孤勇,今生也只有一次。” “今后,我若见你,便就只有仇人二字了。你若还有话说,就请讲吧。” “我,心,仍悦你。” 苏岚冷笑一声,静静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瘦削而又挺直的背影,倏忽便消失与齐朗眼前。 齐朗支持不住,跌坐在地,轻轻握住胸口的匕首,低笑出声。她还是对他留有心意的吧,刺他时避开了所有经络,只是叫他流些血,痛些日子。 他支起身子,走出堂屋,早在她刺他时,便欲出手而被他止住的暗卫现身出来,扶住他,缓缓走出这院落。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啊,却觉早已迟暮。 人之一世,皆逢所爱,懦夫献上一吻,勇者拔刀相向。而刀剑最为慈悲,因为尸骨转瞬而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五十一章 南渡北归(二) “如此,今年六月,便暂于楚之白城,周之云关,分设榷场。”三月十五,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朝会,司徒岩若持天子私印,与纳兰瑞正式定约,重启搁置了二十三年的榷场。 “希望,借此,两国亦能消弭边疆战火,还百姓安泰。”纳兰瑞微微一笑,看向司徒岩若,威仪之下,姿态诚恳。 “两国修好,实乃大势所趋。”司徒岩若亦是点头微笑,一副宾主尽欢之景。 作为此事大楚方面一力促成之人,苏岚陪伴司徒岩若走出太和殿。御阶铺展,她与他并肩而行,身后是数十周国官员。 “此时停战,你我都算是求仁得仁。”苏岚笑意温和,低声道。 “久离中枢必然生变。”司徒岩若低低一笑,“你啊,走文官口诛笔伐这路子好些。” “朝堂阴险手段虽多,可不似刀剑无眼。”司徒岩若眼光扫过她遮在额上的左手,“我信你躲过这些手段不成问题。” “借你吉言。”苏岚亦是笑了笑,“唉呀,大概很久不会见到你了,我还真是欣喜。” “不必太过想念我。”司徒岩若声音忽的压低,“咱,扎鲁赫见。” 苏岚愣了一下,却是漾开笑意,道:“那似乎会很有趣呢。” 目送周国使团而去,苏岚转身回到殿前兵马司中,推开房门,却见苏峻端坐房中。 “哥?”见得苏峻神色严肃,苏岚示意身后的郦远退下,自己坐到了苏峻身边。 “阿颜。”苏峻瞧着她,一贯温存的眼光此刻一片冷肃之意,从不曾显露在她眼前的阴鸷,亦不加掩饰,“你近来,在做什么?” “哥。”苏岚脸上的笑意再挂不住,瞧着苏峻的眼光,竟有几分心虚,“陛下登基,千头万绪都得理顺,我不过是。” “不过是谈情说爱,困囿于自个那点爱恨之中。”苏峻冷冷一笑,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苏岚。” 苏岚竟是一时语塞,说不话来。 “你近来,扎鲁赫军事撒手不管,即将出京,半点准备都没有,全等着舌头进京?”苏峻瞧她神色尴尬,便冷冷一哼,“除了宫宴那日,你和玄汐联手耍了个小聪明,我真是瞧不出那个手段毒辣,心思细腻的苏岚去了哪。” “哥。”苏岚低下了头,“是我心乱了。” “是,你是心乱了。我不管你心里对齐朗也罢,司徒岩若也好,还存了何等的念头。”苏峻语气放缓,“只是,你得记住,你是苏岚。你得想,若是他,他会怎样自处?他会如何收拾自己那些全无用处的情感。” “他,会一切如常。”苏岚闭上眼睛,不敢看向苏峻,“会抛弃一切不相干的情感,会不择手段的在这混乱之中,安插人手。会在离京之前,给自己布好身后的局面。” “你如今贵为副指挥使,未来的苏氏主人。”苏峻语气放软,温和了不少,“早不是那个自己冲锋在前的骁骑将军,你得记住,你身后已隐隐自成一党,你不但得对自己负责,还得为你背后的人着想。比如,邵徽你要他如何自处,没有你的扶持,他自己在如今新朝廷站稳,真就那样容易?” “江源之事悬而未决,你有所算计,还不出手?”苏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后头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玄汐,你夜里睡得着?” “从小,父亲就说你和他是家里最聪慧的。”苏峻站起身来,走到苏岚身后,“少年时,咱在齐国,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才华,推我在前头。可避讳也没有用,还是被忌惮,还是得死。如今,没有那些避讳了,楚国苏氏,何人不惧?苏岚这个名字终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你得对得起他,对得起他背后那些白白断送的人啊。你比我聪慧,比我心狠,如今是一时被困住了,你知道该如何,是吧?” “哥。”苏岚点了点头,握住苏峻的手,“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 “我不知道你和玄汐如何相处。前几日,你俩御道纵马被今上申斥真是吓我一跳,头回知道你俩还搅在一起。”苏峻回握住她手,语气温和又回复往日敦厚的兄长样子,“你和他是帝国双壁,惺惺相惜我可以理解。可玄汐这人,你能把握得住?” “此人城府深沉,与我之间若即若离。”苏岚摇了摇头,“我确实之前便知道他细作身份,和他联手过几次,也有所得利。” “只是如今他身份揭开,摇身便是新帝重臣,和你便不能和平共处了。”苏峻点点头,“或者说,没有人希望你俩和平共处。” “两个权臣秧子,是不能共存的,对吧。”苏岚叹了口气,“可玄汐对我,态度好的,与对旁人判若两人。” “或许,他对你,有些情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苏峻坐回她身边,定定看她,“可如今你和他要在西北这摊子上同场竞技。你别以为,这是你经营的地方,就不怕他。别以为,他对你态度温和,就无害。” “你那高州,你那都督府,是铁板一块?” “哪里可能,惧我威势,惧我手段,惧我家族罢了。” “这三样玄汐有没有?” “有。旗鼓相当。” “你就笃定他不挖你墙角?” “我总觉着不会。” “你觉着?” “苏岚你竟然还会觉着?”苏峻冷冷一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没有想到,你还如此天真,还在相信情分!” “哥。”苏岚摇了摇头,“不是的。” “把自己的恩遇系于他人身上的苦头,你吃的还不够?”苏峻叹了口气,“爹娘没了,下一回就是我和爷爷了。再下一回呢?” “哥。”苏岚眼里一片霜雪,眼圈发红,“我死,也不会叫你死的。” “我不畏死,我只怕你,跌落尘土。”苏峻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脸孔,“我,言尽于此,你,自个想想吧。我替你告个假,今日齐朗离京,你不必去送,陛下那,叫郑彧去跟着,你就在这呆着。” “好。” “这是这几日扎鲁赫全部邸报,我给你誊抄了一份。”苏峻站起身来,扔给她一卷书册,“今夜里提审,若有结果,明日早朝,我就要上书公开此事,不出三日,你就要开拔了。时间不多,你自己早作打算。” 苏岚握着那书册,瞧着苏峻消失于眼前,除了叹息,竟不知,该如何表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五十六章 出镇西北(二) “你可瞧过户部那税赋册子?”苏岚点了点头,面色未改,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中州比高州还穷。”玄汐缓缓道。 “西北将军府,虽在高州,实则辖制整个西北。”苏岚从一侧的多宝格架子上取了个同样的翡翠杯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给玄汐倒酒,“西北幅员辽阔,可只有两州,中州和高州。高州辖四府三关十二城,除了治所百里内的高陵、高昌二城不驻军,其余各地皆驻扎大军,这些军队的军费,由各城供给四成,其余六成,是高州州府统一补的。而这六成里,朝廷军费供给六成,剩下四成就得高州自己想办法了。” “北军上下,三十余万张嘴,邵徽之前的刺史,没有一个能在拿了朝廷的银子之后,就不再伸手的。”苏岚继续道,“邵徽治高州,终是不再伸手要钱,可就只能这样,至于给朝廷纳的贡,多是向商人征的税赋而已。” “西北将军府,自然也不能问高州要钱。”苏岚笑了笑,“所以,中州刺史刘曦,才是你和我的金主。” “那邵徽之前的刺史?” “自然是拿中州的钱粮。”苏岚将发上玉簪取下,长发倾斜而下,那一瞬她容色盛极似妖,便是玄汐亦是恍惚,再回过神来,她已疏通长发,又用玉簪稳稳束在头,邵徽大人手无缚鸡之力,恐他为贼人所扰,索性便叫你护几日。”郦钊依旧面无表情,“所以,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您。” “你家护卫都如同你这般,性格,别致?”邵徽一脸无奈地瞧他,放弃了和他讨论此事的想法。 “先君所教,郦者,唯公子之言所从。”郦钊摇了摇头,“十年来,只有我一人记得先君的话。” “我这边不用你了,你且去打点你家公子明日下榻的府邸吧。” “无妨,自有人将先前司徒岩若用过的东西都替换一新,我就保护您就成了。” 邵徽抬头望月,只觉着,自个这一日,真是劳累非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五十七章 出镇西北(三) 第二日傍晚,苏岚抵达高陵城,径自跑马入城,也不等玄汐和身后大军,连跑了三条街,才停了下来。 邵徽已然微笑着站在苏府那块匾额之下,苏岚见他,便看也不看直接将鞭子一甩,只璀然一笑,便利落下马。 “王维安的消息,可有了?”苏岚瞧着玄汐身影遥遥行来,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他姿态却还如此悠闲。 “回侯爷,刘副将的斥候,一点消息也没有到,至于,其他的,我暂时也不知。” “郦钊留给你就是要你用的。”苏岚笑了笑,“不过,你大概也指使不动他。” 玄汐虽是姿态悠闲,但速度也极快,言语间便也到了这。瞧了瞧头上匾额文字,却也不问为何不往官衙,只露出个浅淡笑容,看着苏岚。 “玄郎,你便随我住在苏府,这府衙,咱就姑且不住了。”苏岚向来最怕玄汐这笑意幽深的样子,便道,“你我同进同出,才叫,同进退。” “那烦劳隐之了。”玄汐离了京城,脸上霜雪却是散了不少,邵徽这一日见他笑意,比在京中多年加起来都多上不少,见得他二人互动,心中却是暗暗思量,可面上不显,只道:“若侯爷在此,这苏府便是高州官衙。” “隐之私宅充公,真是高风亮节。”玄汐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 邵徽这下却是没有绷住,直截笑出声来,苏岚却是一脸平静,道了句:“还不进来?”便自顾自地进了宅子。 邵徽独自在厅堂里喝了一壶茶水,这边郦青才现身去请他到后院面见苏岚。 “刺史大人,侯爷方才已是问了王将军的情形,前头传信,说他到了朔方便直奔那恰主力而去,已经离开朔方城近三天了,之前乃是为了出奇兵,便断了斥候,之后进了草原,更是没了消息。便是我等手下暗人,也不敢再往草原里去,便回返朔方传信了。”郦青在前头引路,声音低沉而醇厚。 邵徽脑子转了一转,对郦青微微一笑,却是若有所思。郦青也不再言语,只走在他身前半步,一张精致的娃娃脸,显出几分天真可爱,与杀手和细作头子的身份毫不相衬。邵徽看了看他脸上竟有几分纯真的笑容,叹了口气,苏家这些郦字辈的暗卫,果然都不是,常人。 内院厅堂里,苏岚和玄汐皆是梳洗罢,两人倒是不约而同地都穿上烟水蓝色长袍。烟水蓝色乃是楚国世家的象征,只因世家兴于清原旧地,那里多产蓝色染料,因而清原人人皆穿蓝衣,待楚人得国,锦缎织出来的烟水蓝色,取代原先的靛蓝成了世家子弟的象征。 日色将晚,残阳斜照进厅堂,烟水蓝色月华锦上隐隐日光浮动,空气中光束里尘粒瞧得清楚,苏玄二人正站在那一副巨型舆图之前,空气中隐隐浮着檀香之气。 苏岚长发犹湿,披了半幅在肩上,邵徽看过去时,她只露半面,黑发玉容,却凭空生出几分摄人心魂的美丽,一旁玄汐比她高上半头,已行过冠礼的男子发上乌木为冠,水浸湿过得眉眼,柔和几分,色若桃李,犹带晨露。 苏岚听得郦青声音,便回过头来,长发三千,光可鉴人,一张脸,凤眼上挑,显出雌雄难辨的妖艳,长眉入鬓,犹带英气。 “二位站在一处,真叫人觉着,惊心动魄。”邵徽在苏岚下首坐下,玄汐则坐他对面。 “说玄郎风华绝代的有,说他色若桃李的有,只怕惊心动魄还是头一回。”苏岚微微一笑,便向后是一靠。这厅堂里,置的是紫檀宝座,后头衬着的乃是十六幅千里江山图,一旁的博山炉香烟袅袅。 “阿远,请客人出来吧。”苏岚从容而笑,这边郦远便扶着个脸罩黑布的高大男子从后头闪进来,这边郦青早就将屋里屋外的人都清了场,这三十步内,只这几人。 郦远将那人按在摆放在厅堂正中的圈椅上,才将他脸上黑布扯落,玄汐眼波微微一转,却是噙着笑,等着苏岚开口。 “这一路上,委屈阁下了。”苏岚用手指通了通长发,微微一笑,“还请见谅。” “你可知我一路行来,早将你楚国风光看尽,你如此行径不过多此一举。”金日磾倒是不见局促,反而微笑着看向玄汐,“这位公子,我倒是没有见过。” “他却是见过你的。”苏岚微微一笑,“不知阁下可听过这样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在乎多此一举,却怕,挂一漏万。” “我虽不知这位公子的身份,但瞧你样子也猜得出,你是楚国世家子,能坐在邵刺史上首,多半还是个大世家。”金日磾直勾勾地瞧着玄汐,色若桃李的玄汐,此刻却也春风和煦。 “京兆玄氏。”玄汐微微一笑,“或者,我该自称清原玄氏。” —————————————————————————————— 金日磾又被郦远带回院子里,虽是没有给他罩上黑布,却也被郦远押着只走院子里的小路。 这边邵徽该和苏岚说的话,也大半说尽,就着榷场的事与她讨论几句,便问道:“侯爷哪日住回大营?” “明天夜里开拔。”苏岚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大抵月余才能见了。等白城开工,你要亲自去看看,盯着点对面的动静。” “我省的。那明日便不去送您了,万望保重。”邵徽站起身来,又对玄汐道,“玄大人更是第一次上阵,千万小心。” “多谢。”玄汐微微一笑,也起身回礼,邵徽也不推辞,便直接告辞离府。这边管家后脚便进来,道:“公子,可要传膳?” “玄郎?” “我也有些饿了。”玄汐点了点头,便起身随着苏岚往饭厅而去。 饭厅里晚膳已是备好,冷热点心十六道,因只他二人用饭便就置了个普通方桌,其实这桌子也不普通,紫檀为底,嵌珠贝花纹,一瞧便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世家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吃相也颇优雅,半点声音也不发出,便就无声地吃了顿饭,直到撤了饭桌,喝起了茶,苏岚叫周围侍从全部退下,玄汐才冷冷一笑,放下茶盏。 “苏大人,还请为我解惑。” “那人你也瞧见了,乃是那恰部的贵族,名字叫,金日磾。”苏岚以手拈起块棠棣糕来,“这糕点可是没有法子带的,到了扎鲁赫那,可是怎样都找不到的。” “那恰的贵族?苏大人倒是叫我吃了一惊。” “那日你们都在,我并非有意隐瞒。当时我便猜测他身份特殊,便起意试了他,他确实是那恰的贵族,而且是首领的兄弟。”苏岚安抚一笑,“只不过,是个婢女生的。” “所以,你要带着他。可一个婢女生的有用?”玄汐冷冷一笑,冷若冰霜的神情,他做来,亦是生动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五十八章 出镇西北(四) “楚国庶出不能承继爵位。”苏岚挑眉看向玄汐,忽的一笑,“可扎鲁赫却不是如此。焉知婢女生的无用?叔伯兄弟俱丧,就剩一个,便是烧火丫头生的,也有用。” “你也知博格意在统一扎鲁赫,你将他了,宋凡倒也一笑,道:“前年秋收的时候,雁门告急,卑职率中军押后,前头都打起来了,可后头田间老农一个都不肯走。可我问其中一个,怎的不走,那老伯只对我说,仗啊他见多了,没的耽搁他收麦子。” “这边打仗,那边收粮。”玄汐亦是笑出声来,“不知该说这楚人坚韧,还是这乱世命贱。” 宋凡没有答话,朔方城将军此时已是迎出城来,他扫了那一排的人,看到当先那个,却是颇有些激动地对玄汐道:“督军,当中那人,便是高州将军,王维安王大人。” 这边苏岚见到王维安,已是笑吟吟地走上去,在王维安拱手行礼的时候,不防便被苏岚踹了一脚,轻飘飘地便跪在了地上,一时周围朔方之人都愣在当场。苏岚虽在西北三年有余,却是头回来朔方,与这位朔方将军也不过是在高州曾见过几次而已。 “末将鲁莽,叫将军担心了。”王维安被她踹了一脚,却也坦然,直接便跪着回道。 “我不担心你。”苏岚又踹了他一脚,王维安倒是笑了起来,“你还笑。” “卑职今早才回来,现也累得很,您叫我先起来?” “起来吧。”苏岚瞧他这幅样子,先前的气也消了大半,这也是一州主将,哪里能叫他当众一直跪着,岂不是给他没脸,可虽然叫他起来了,依旧是没好气的样子。 这边宋凡也陪着玄汐上前,先跟王维安见了礼,又给他引见玄汐。王维安一早便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玄郎,今日一见,却又难免被惊艳了一番,行礼问好倒也一丝不苟。 这边王维安见礼时,玄汐亦是不动声色地在打量着他。这王维安本是江源手下先锋,骁勇善战,却一向与江源不大合得来,得苏岚看中,任他为雁门守将。恰他刚到任不过三月,雁门便有大战。他战中极为英勇,战功之上拔了头筹,随后两年,亦是战绩颇佳。苏岚扳倒江源那时,便是他控制高州城中守军,并带头抄了江源府邸。他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六岁,正是武将最好的时候,瞧着也不似寻常西北汉子,不见粗犷,倒是生的清秀非常。 “王大人请起。”玄汐叫了起,却也不与他寒暄,只笑着看向苏岚,一副苏岚才是说了算的样子。苏岚瞪他一眼,便道:“既如此,大军便一一安置。宋凡你去安排,其余人等,随我入城便是。” 苏岚说完这话,却是以眼神暗示身边的郦远,郦远点了点头,便不着痕迹地勒紧身边那人的坐骑的缰绳,将他也一并带入城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六十二章 大漠孤烟(一) 傍晚时分,已走到了戈壁的边沿,从俘虏变成了向导的金日磾待遇也有所提高。他四下一看,便叫朝云原地修整,只道,再走不到三日,便能接近王庭。 朝云于是指挥着手下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不多时,戈壁上便飘起炊烟。 苏岚牵着紫云,口中叼着一根刚刚长出来的狗尾草,百无聊赖的在营地周围打转,却听得身后一阵哨响,回过头,才瞧见,是玄汐不知道从哪捻了片叶子,正吹着。 “到得这了,你可得吹首应景的。” “此处无杨柳,便是不成调。”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关隘。”苏岚笑着摇了摇头,找了块平整的地,便坐了下来。 玄汐也坐在她身侧,同她一起向远处望去。 苏岚咬着口中的狗尾草,瞧着远处地平线上,夕阳沉沉。紫红色的夕阳下坠,照的远处戈壁一片绚丽,天高草地,只觉天地浩大,四野茫茫。 众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定定地看着这戈壁落日的美景。饶是曾与苏岚策马草原的精骑,也不曾来过这高州之西的戈壁。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苏岚吐掉口中的狗尾草,站起身来,不由得大声喊道,“诚不欺我。”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玄汐坐在地上,重复着她方才的句子,看着此刻脸孔被残阳照的绯红,笑意璀璨,姿态张扬的苏岚,也是微微一笑,如度春风。 苏岚此刻恰转过头看他,两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此刻笑意轻松,彼此之间,这一瞬,戒备俱散。 倚着车辕的朝云,看向这两个人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可这场景,却是真他娘的好看,直如一双璧人,倒也不负“帝国双璧”的美誉。 入了夜里,便冷的不行,苏岚了无睡意,便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守夜的士兵见得苏岚,皆低头致意。朝云刚刚巡视一圈回来,见她出来急急迎了上来。 朝云不知从何处又给苏岚翻出件大氅披上,陪她坐在篝火旁边。 “你这样好,我都想把你拘在京兆,做我的管家了。”苏岚笼了笼身上的鹤氅,她虽习武,却生来便有寒症,并不似旁的练家子,冬不畏寒。 “我倒是求之不得,常伴主子左右,再好不过。”朝云微微一笑,“旁的不说,我总比郦远细心多了。” “可有什么消息?” “我出去转了一圈,捉了只鸽子,是咱的。不过,那边也扑腾着呢。” “不碍的。玄汐现在和咱在一条船上,只要大面上往一处走,便不妨。” “是周国的信。” “崖关?” “崖关现在指挥的将军,换成了谢之仪。”朝云的脸庞被火光照的隐隐发亮,“司徒岩若和卢航两人都没有露面。” “我猜到了。”苏岚点了点头,“只怕司徒岩若和咱存了一样的心思,多半也在路上。” “那?” “不必在意,我已有准备。况且,不涉周楚直接冲突,我和他向来合作愉快。” “那我便不多说了,主子,切记小心才是,司徒岩若狡猾的很。” “我省的,本来也不指望着依靠他。”苏岚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朝云欲言又止,却在苏岚的微笑里点了点头,道了句:“主子也仔细,别受了寒。属下告退。” 苏岚仍旧坐在篝火旁边,瞧着那火焰隐隐跳动着,一阵风吹来,摇摇曳曳,几欲熄灭。 人生几千万里, 从未盼过能与谁同行, 此刻才能,逆风执炬。 ————————————————————————————— 苏岚拉低风帽,瞧着金日磾用扎鲁赫话与客栈老板交谈,他身边站着那个仆从服色的人不着痕迹地对着苏岚点了点头。 此处已近扎鲁赫王庭坛城,隐有城镇,南北商人亦是多了起来,汉话夹杂着扎鲁赫话,倒也十分有趣。 “他说人太多,客栈住不下这些人。”金日磾回到苏岚身边,“不过,后头有片空地,可以扎营。” 一旁同样带着风帽的玄汐微扬起下巴,浅淡一笑,道:“那便如此吧。” 朝云于是清点队伍,留下四五十号人住在客栈里头,其余人都到后头自个扎营。这被留下的扮作仆从的士兵,隐隐连成扇形,将苏岚和玄汐二人护在中间。 玄汐风帽下的一双眼,不露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眼底冷光如深谭幽幽。 “后头的货,不敢随意就送进来,怕人劫去。不过,若是买卖谈成了,一天功夫,就能送来。”苏岚压低声音,用清原话对玄汐道。 玄汐点了点头,亦用清原话回道:“东家可有法子,立时便通知他们。” 苏岚眨了眨眼,便当先下了马,跟着金日磾进了客栈,玄汐落后几步,默默记着客栈大堂中人的脸,忽的眼光落到大堂北边角落里一个男子的身上,愣了一瞬,却不动声色收回眼光,跟上了苏岚。 “那是,司徒岩若的手下。”玄汐仍用清原话凑近苏岚道。 “我瞧见了,是卢航的弟弟。”苏岚点了点头,“他身边有这号人的。” “怎的能和他碰上?”玄汐不由得皱了皱眉,如今本就局势扑朔,此刻便愈加乱了起来。 “来者不善就是了。”苏岚叹了口气,“为今之计,走一步看一步吧。” 掌柜一直引着他们往自个的院子里去,路上瞧见一旁颇大的一个院子里也已住上了人,门口有仆役样的人来回走动着,可那走路的姿势,却不像是一般的仆役。 苏岚暗暗掐了一下金日磾的臂膀,他顿了顿,便用扎鲁赫语同掌柜交谈起来。 旁的人听不大出,他语音的变化,可那掌柜的,却是态度温和,隐隐有几分畏惧。只因,他说的扎鲁赫话,乃是王庭所在的坛城所讲的。 “那队人是昨晚到的,约莫七八十号人。”金日磾退回苏岚身边,低声道,“并不叫人凑近,银子给的不少,掌柜的亦不会自找麻烦。” “瞧着你,回了王庭,真是如鱼得水。”苏岚风帽下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凤眼微微一动,却是流光溢彩。 “放心,我还得靠着你。”金日磾却是笑出声来,自顾自走到前头。 “他便毫不避讳被人瞧见?”朝云双臂抱于胸前,低低笑出声来。 “他巴不得被人瞧见呢。”玄汐斜睨了朝云一眼,“他娘是谁,你可知道?” 朝云被他问得一惊,却是缓缓露出个微笑,依旧是那副谦恭样子:“请您赐教。” “不敢。”玄汐瞧他的眼里俱是讽刺,虽是头带风帽,可那眼底的寒意,却是霎时蔓延朝云周身,“也许,你主子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六十三章 大漠孤烟(二) “主子,那位到了。”已近黄昏时分,未点灯的屋里,有些暗淡,逆着光看去,只能瞧见一只白的亮眼的手,正捏着个小巧的匕首。 “难不成,她也住这?”他低低一笑,“她住在哪间房?” “后头天字号丙院,第一进正房里头,玄汐住在第二进。她身边有个扎鲁赫人,汉话说的颇好,似是被喂了药。” “阿颜真是愈发的叫人喜欢了。”他笑着站起身来,一双琥珀色的眼,在这晦暗光线之中,依旧熠熠生辉。 “把人撤了吧。”他转身道,唇边笑容生动之极带着司徒家独有的艳丽,一双眼,眼角隐隐上扬,“甭叫她多心。” “是。” 待得卢仲退出室内,司徒岩若仍旧摩挲着那小小匕首,唇边笑意半晌未散。 这边天字号丙院里,苏岚亦在与朝云说着话,却是用的另一种齐地丰台方言:“记得给他减些药,甭拘他,只是,他去哪你都得亲自跟着。” “我跟着?” “旁人跟得住?”苏岚叹了口气,“记着,不要叫司徒岩若这样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那您?” “今夜里,我自个到镇上喝酒,谁都甭跟着我。”苏岚微微一笑,“谁都别跟。” 这草原小镇,不过一条主街,夜色沉沉,旁的地方都一片漆黑,只这条街上还有几个红灯笼,在夜里颤颤巍巍地摇着。 苏岚换了一身扎鲁赫男子的长袍,因她纤弱,穿着倒有几分空空荡荡,显得她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 这街上只一家酒馆,用汉字写了招牌,苏岚才一进来,那汉人老板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苏岚心念一动,开口便是周国邺都口音:“可有啥酒喝?” 那老板听了她声,便是一笑,脱口也是口周国官话:“小地方没有啥好酒,自家酿的烧刀子,客官尝尝如何?” 苏岚点了点头,便拣了位置坐下。她一坐,便就格格不入,且不论露在外头那张脸生的本就世间罕有,单那一身皮子,便白的耀眼,同周边人那风灼的黑红的脸,对比强烈。 世家公子多是颜色颇好的男子,因而苏岚虽是雌雄难辨了些,也不会叫人多想,毕竟她爹娘都是以容色冠绝一时之人。 苏岚习武,本就耳力极佳,这会子便将周围人的声音听了个清楚,譬如,坐在她后头的一个大汉,正是一副啧啧称奇的样子,对着同伴道:“瞧那边那个小子,长得比娘们儿还还好看,瞧着便像个汉人。” 苏岚却也不恼,只是用袖中帕子细细擦着桌上竹筷,倒是故意露出了左手上那寸长的伤疤。偷偷瞧着她的人,一见她手上寸长的伤疤,便都骇住。扎鲁赫人本就尚武,男子更是少不得舞刀弄枪,自然也瞧得出,她手上那道伤疤,乃是为重剑所伤。 “老板,烦劳再加副碗筷,再拎几坛子酒过来。”司徒岩若迎着苏岚嫌弃的眼光,大喇喇地便坐到了她对面,一口周国官话,说的极顺。 才从苏岚身上收了眼光的众人,又被走进来的司徒岩若勾了魂魄。他穿一袭玄色饰深绿纹骑装,箭袖削肩,衣裳腰身束的颇紧,将他本就高大的身形,衬得越发挺拔。一张脸白如玉,一双琥珀色眼睛流光溢彩。 “这样好看的小白脸怎的一下子来了两个?”那大汉的声音又传到了苏岚耳朵里头,倒惹得她一笑。 “自个饮酒多无趣,两个人才好不是?”司徒岩若依旧用周国官话同苏岚交谈,见她笑起来,便也咧嘴一笑,一口白牙直晃人眼睛,笑意舒朗,就好似个从无烦忧的大男孩一般。 “两人对饮,也要看同谁对饮,若是你啊,我宁愿自个儿醒复醉。”苏岚故意不去瞧司徒岩若,也不理他卖弄自个儿的美色,只拈起一块牛肉,小口喝着酒。这北地烧刀子不比梨花白,口感粗糙的很,也极烈性。 “依我说,这烈酒就得大口饮才得意趣。”司徒岩若仍旧笑意温和,瞧着苏岚,似挑衅一般,将海碗里的酒一口饮尽,又将空碗晃到苏岚眼前转了一转。 苏岚抬眼看他,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缓缓吐出四个字:“牛嚼牡丹。” 司徒岩若被她一噎,却难得脾气仍旧好得不行:“话说回来,你少年时就惯爱喝酒,而饮酒必醉。如今还是喜欢喝酒,虽然酒量好了不少,可到底不该多饮。” 苏岚被他这句饮酒必醉狠狠噎了一口,抓起旁边的酒碗,便是一口,这酒如喉咙,直如火烧,一张玉做的脸,霎时便飞起红霞。苏岚连吃了几口菜,才压下了咳嗽,一抬头,不出意外地便瞧见了司徒岩若戏谑神色。 苏岚将那碗往桌子上一扣,才缓缓道:“你不是来讨我的酒吧。瞧你春风得意,大概是敌人不堪一击。” “天下间,值得我费尽思量的,不过几人而已,你是其中最叫我头疼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留谢郎足以安稳局势了。” “既然谢郎都在,别跟我说,你是撞上的,分明就是处心积虑,故意碰瓷儿的。”苏岚摇了摇头。 “其实这边也不是动真格的,彼此试探罢了。”司徒岩若点了点头,“哎呦,瞧我的记性,竟忘了和你讲。我此来啊,是受了这边的邀请。彼此是过了明路的,压在桌底下的心照不宣。” 苏岚此时气急反笑,唇边吐出一串冷笑,她在扎鲁赫和司徒岩若身边都有安人,但前者鞭长莫及,颇有几分力不从心;至于后者,她安的人,却也难以近的他身。 “那位出人为我向导,护我也算监视我。”司徒岩若偏偏喜欢看她这幅样子,“便是这会子暗处怕也有人在瞧着咱俩。至于住的客栈,那,便更不必说了。” “口无遮拦。”苏岚叹了口气,“只怕此时你见了个极容色昳丽的男子的消息,也传过去了吧,我倒要谢谢你,提前叫我露脸了。” “你说的倒是,此处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司徒岩若点了点头,“你可骑马了?” “并未。” “那正好,你我同乘一骑,夜里草原上策马,别有滋味。”司徒岩若微微一笑,顺手便在桌子上丢下一锭银子,便将苏岚拉起,直带出酒馆,不带苏岚开口,便将她扔上自个的坐骑。 那老板也不意外,只笑呵呵地将那银子收起来,瞧着他俩沉入夜色之中。 苏岚知他确实应有话说,便也并不出声,只由着他为自己牵马而行。夜里镇上人不过寥寥,只手便能数清, “方才那老板,是周国人?”离了镇上不过一里多,便再无人烟,苏岚便问道,却仍旧操着一口周国官话。 “俞安期教你教的不错,这周国官话,你说起来,挺像回事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缰绳,抚了抚马头,“自然是周国人。这家酒馆,是顾家在扎鲁赫开的,连着那家客栈,也和顾家有关,乃是他家姻亲,辽梁另一大姓,冯家的产业。” “周国辽梁商队,走扎鲁赫这条线,亦不是一日两日了。”苏岚点了点头,“瞧着,你倒是将两家都收到手里了。” “那一****在楚京与我提起顾三公子之时,梁仪便已在邺都为我游说顾氏族长,顾鼎,只不过,尚未谈拢。”他掏出来个火折子,又从鞍上挂着的侧袋里,取出了打火石,将四周照了一圈,见并无异处,才示意苏岚往不远处那平缓之地停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六十四章 夜中遇刺(一) “我为你所触动,便嘱咐梁仪可再让上一分两分,顾家的架子端够了,面子里子都不亏,自然顺势而为。”司徒岩若与苏岚并肩在尚算平整的地方坐下,夜里刚发出几寸的草,已挂着露水。 司徒岩若解下外袍,给苏岚垫着,见苏岚眼光投过,倒是有几分讪讪地道:“虽快四月了,可这夜里还是寒气逼人,你穿的少。” 苏岚难得柔顺,倒是含笑点了点了头,也不似往日一般刺他多管闲事,司徒岩若倒生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心来,便又道:“你的寒症也算是打娘胎里带来的,说来也是,你家三个,唯你一人有这不足。不过,也亏得你有这不足,才少年入周向先代大祭司求药,若非如此,我如何能那样早的就认的你。” “那样早的认得我,有何好处?”苏岚挑眉,眼底里却是带起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讽刺来,“倒不如,只认得苏岚,如今也不必假惺惺地手下留情。” “我惯来不屑连氏。”司徒岩若今夜里心情着实好的出奇,如此仍旧和颜悦色,“可连氏于制药一途,确实本事过人。” “我无心与你扯皮,后头还有个玄郎盯着我呢。”苏岚叹了口气,“说吧。” “你同行的那个扎鲁赫人是谁?” “他是那恰王族,却和博格别有渊源,算是为我所救。” “是那恰老汗的小儿子吧,他娘不日前才被他哥哥给杀了。” “正是,你消息倒灵通。”苏岚微微一笑。 “崖关权当做试探,我和博格倒是借此互通有无。”司徒岩若缓缓道,“我拿不准他对那恰到底是何态度,因而崖关一战放不开手脚。朝中对此难保没有想法,顾家也少不得得做出姿态来,对我有所质询。” “既然你寻到这样个宝,我倒是容易多了。” “你预备如何?”苏岚眼光微亮,偏头瞧他。 “你倒是比我情况还棘手了些。”司徒岩若并不回答她问题,也只是狡黠一笑,“王维安带着大军在后头虎视眈眈,你若大摇大摆去见博格,还不把你绑了?况且,西北将军和督军,此刻都在军中吧?” “是棘手啊,还望殿下不吝赐教,解我烦恼。”苏岚颇为夸张地点了点头,眉眼之间一片笑意。 “我若不来,你待如何?”司徒岩若却不接招,缓缓道。 “你怎会不来,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大摇大摆地来。”苏岚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本来想着送你个人情,如今倒要求你。我能有何算计?我手里那只断了尾巴的海东青,正扑棱着要飞,我正要借的就是他的势。” “外甥和娘舅。”司徒岩若撇了撇嘴,“你说这份所谓的亲情能值个几斤几两重。你我父子成仇,兄弟阋墙的事,见得可不少。” “博格同胞只有这个姐姐。”苏岚叹了口气,“他姐姐是为他而嫁,又因他而死,这个外甥,他不亲近,亦是不行的。” “我后日便入宗南王庭。”司徒岩若笑了笑,“你何时起行?” —————————————————————————— “谁?”苏岚正欲答话,却恍惚瞥见远处人影闪动。她一出声,司徒岩若亦觉不妥,确见那处人影闪动,竟是渐渐迫近二人。 “嗖”的一声,几乎与苏岚的声音同时,一支羽箭便破空而来,苏岚和司徒岩若来不及细想,便向两边分头倒去,只见那支羽箭插入了一侧灌木丛中,尾端仍在颤抖。 苏岚和司徒岩若对视一眼,心中只道不好,这一霎时,便又数支羽箭破空而来,司徒岩若在地上就势一滚,堪堪到得苏岚身边。 “你的护卫呢?”苏岚从腰间拔出软剑,在手中顺势一抖,连连问向司徒岩若。 “我叫卢仲引开扎鲁赫的眼线,我身边一人未带。”苏岚和司徒岩若左右闪避,却站不起身来,极是狼狈。 “朝云被我叫去跟人了。”苏岚气急,“你可带武器了?” 司徒岩若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从怀中掏出把匕首,道:“这玩意不算吧。” 苏岚叹了口气,只得拉起他的手,挥剑格挡周遭的羽箭,堪堪站起身来。 这箭雨倒是停了,只听得脚步声迫近,单听那步伐的声音,却是判断不出对方有多少人,只来者不善,却是无需置疑的。 司徒岩若拍了拍苏岚的肩膀,道了声:“只怕必有恶战了。” 苏岚白了他一眼,却是握紧手中软剑,脸色沉沉:“你竟不带件防身的武器。” 司徒岩若才欲反驳,那黑衣人便冲到近前,呈着扇形向二人逼近,粗粗一数,倒有十几号人,皆面覆黑巾,只露了双眼睛在外头,瞧着却是中原人的长相。 苏岚与司徒岩若背靠背的后腿,此处乃是草场,并无可遮身的树木,这块地方极为空旷,却是避无可避。 苏岚心下一横,和司徒岩若对视一眼,便提剑而起,直接向那黑衣人而去。司徒岩若亦是从另一头,直冲入这扇形阵中。 刺客见二人出手,登时便反应过来,与二人颤抖一处。司徒岩若出手极狠,因用的匕首,却是径直便近身攻向一人,“唰”的一声,他手臂被身后颤抖上来的刺客,便是一剑划过,鲜血立时溅出,司徒岩若却似未闻,直接上前去夺那人手中的长剑,不待躲闪,便将匕首直接插入那人的颈项,只这一个动作,他背后便添了几道血痕。 他反手将倒地的刺客长剑夺过,回身便是虚空一刺,逼得上前的刺客纷纷后退。那边苏岚身边也缠了一圈的刺客,她虽是剑术极佳,招招凌厉。她啐了一口,手下越发狠了几分,直直往司徒岩若身边而去。 苏岚此时手臂上也被划了几道,黑衣人倒地了几个,剩下的本来似乎留有余地,见得他二人发狠,也大叫着扑了上来,出手再不留情,直直便要取了二人性命。 “阿岚,不可缠斗。”司徒岩若挥剑砍上一人的肩膀,后背正要失守,苏岚一剑便将那在他背后出手的刺客刺了个对穿,退后几步,听他声音急促。 “如何突围?”苏岚擦了把脸上血水,问道。她虽出手凌厉,但这软剑确实不及重剑趁手,刺客虽是倒下几个,可到底人数多于他二人,且功夫并不弱,缠斗下去并非良策。 “上马突围!”司徒岩若吹起哨响,他的坐骑便嘶鸣而来。 “可有把握?”苏岚见一个刺客搭弓,手中倏地便飞出一排银针,那人轰地便倒在地上。 “你还有别的法子?”司徒岩若护着她步步后退,“快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入v公告 从今天起,《江山不负》就正式入v了。 这算是我第一本正儿八经坚持写到快二十万字的文,也是第一部打定主意绝不烂尾的文。 这篇文,最初动笔写,其实很忐忑。苏岚的故事在脑子里计划了很久,才渐渐成形。 在主打言情的女频,写一本主打权斗的小说,确实有难度,也不算是大热题材。 成绩最近不大好,其实上架我也有些忐忑,但会坚持写下去,预计字数要到一百万出头,才能收笔。 也希望你能始终坚持与我同行。 接下来一个月的故事发展大概: 1.苏岚和司徒岩若遇刺背后隐藏着什么? 2.各方聚集扎鲁赫,如何博弈? 3.偶然得知苏岚女儿身的玄汐,会有何等反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面临怎样的转折? 4.远居齐国的齐朗又将如何布局,铺展他的江山大业? 5.苏岚回京,贵妃有孕,又将如何左右京中局势? ...... 最后,请大家支持正版,鞠躬,谢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七十二章 得见博格(三) “你不是想知道,谁和我一起遇刺?”司徒岩若由魏则中扶着,下了车辇,低低一笑,“正是那恰小王子金日磾的恩人。·” “这样的巧事?”魏则中这话说的语气平缓,丝毫不像个问句。 司徒岩若微微一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轻轻一转,瞧着倒似个陌上少年般的样子。 “玄先生这边请。”金日磾从他二人身边而过,态度颇为亲昵的同身边一个黑衣的男子说这话,见得他二人,便顿了脚步,引着这位玄先生上前。 这时司徒岩若方瞧清楚那人,正是故人玄汐。魏则中此前倒是从未见过玄汐其人,此刻他缓缓转过半边身子,露出整张脸来,竟是叫向来自负容色的魏则中都微微一愣。 “这位是楚国清原玄氏的玄潮生,玄先生。”金日磾笑呵呵地拉过一旁的若朗,为几人引荐,“乃是专做北地生意的,倒是和楚国京兆那个朝廷上颇能呼风唤雨的玄氏,关系并不十分近。” “王子不是为两位商人一道搭救的?怎,不见那位?”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眼中却是锋芒锐利。· “我那位恩人,早先受了伤,到了这,又染了风寒,实在是进不得宫。”金日磾叹了口气,一脸毫不作伪的忧心忡忡,看的司徒岩若也暗暗赞叹,“我才送了医师过去,只得请玄先生一人单独见大汗了。” “在下,见过王爷。”玄汐微微一笑,拱手躬身向司徒岩若问安,一副‘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会说的’样子,真有几分奸商风采。 司徒岩若这才觉出今日玄汐的不寻常之处。他在楚京时,虽与玄汐接触不多,但几次见面,除了那夜宫宴他和苏岚驰骋御道碰上自个与齐朗出宫,瞧见过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这位玄郎似乎都不曾露过笑颜。 而眼前的这自称玄潮生的玄汐,却一直都在微笑。虽那笑容半分都未入得眼里,只浮在皮上骨肉,便已足够叫人为他侧目。 他本就生的艳若桃李,便是冷若冰霜之时,亦有凛冽彻骨之美,此刻冰雪初霁,竟叫人觉着如浴春光,仿佛踏入春园一般。 通晓汉学的人,自然知道,这潮生二字,是再敷衍不过的掩饰。魏则中此刻早已笃定,眼前这黑衣男子,便是那楚国双壁之要·至于与他同行而未现身的那位苏姓商人,十之八、九,就是苏岚。 若朗自然也瞧出这暗流汹涌,而他那表弟倒似乎对这三人之间恩怨颇是清楚。 “几位,还请入宫吧。”若朗微微一笑,便做了个手势,“请。” “我听人说,那可是个冷美人。”魏则中挥退卢航,自个搀着司徒岩若缓缓行着,“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冷与不冷,无外乎是今儿带哪张面具罢了。”司徒岩若倒是细细看那宫墙,似是要瞧出些东西来,回答魏则中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平平淡淡。 和金日磾并肩而行的玄汐亦在暗暗打量着这所谓的扎鲁赫王宫,一旁的金日磾倒是颇为识趣的一路低声给他介绍着这王庭格局。 扎鲁赫王宫比之一般行宫,都小了不少。扎鲁赫人不兴纳妾这一说,便是大汗,能立得侧妃都是有定数的,因而这宫中女人是不多的。不过扎鲁赫人亦极是重视繁衍后代,比之汉人只有过而无不及。多子多福在扎鲁赫部落不单单是汉地所谓的家族兴旺的象征,更多的是部族存续的基础。扎鲁赫尚是游猎之族,孩子年幼夭折的不在少数,便是大汗帐中也不例外。 三十六岁的博格,十四岁便迎娶了如今这位大妃。这二十年间,这位大妃为博格生了连带若朗这个长子在内的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长子在博格得位之后便被立为太子,如今也已成亲,他的第一个孩子去年夭折于风寒,故而尚无子嗣。次子夭亡于博格夺位时,他那一众兄弟的混战之中。后头的两个幼子,一个才成了婚,最小的那个,才十岁出头。而唯一女孩子已嫁到了东边的渤海部做了渤海阏氏。 大汗侧妃最多只得四人,博格倒是还有三位侧妃。这三位侧妃,人人膝下都有两个儿子,另外还生了不少女儿。可即便是这样,三十六岁的博格,仍算是扎鲁赫人眼里膝下空虚的代表。 魏则中在后头听得啧啧称奇,低低一笑道:“若我阿姐是扎鲁赫的大妃,这时候,早被换了吧。” 司徒岩若听了倒是报以一笑,道:“有你魏家这样的家族在后头撑着,哪怕在扎鲁赫,就算是真不能生,也未必会怎样。” “殿下这样说,是提醒我,外戚势大?” “嘘。”司徒岩若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你瞧前头大殿乃是一路而来最为恢弘的,怕是要见到博格了,你且打起精神来。” “若不是近来阿姐难做,我是当真不想陪你走这一趟的。”魏则中也正了神色,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隐有倨傲之气的魏家郎君,清逸出尘,不可攀折。 “王叔。”才过了殿前御道,若朗便疾步迎上前头站立的男子,“劳烦您了。” 一旁金日磾亦是欠了欠身道:“右贤王舅舅。” 玄汐仍旧笑意盈盈,毫不掩饰地就直直打量着眼前的右贤王。这位右贤王乃是老汗十七子中排行十五的小儿子,乃是先大妃所出,外祖是王庭老臣,颇有威信。这位右贤王上头曾有个哥哥,是老汗次子,早在他未出生时,便被老汗长子所杀。因而,他这个幼子,早早便站在了博格身后,更是借着博格,亲手杀了那老汗长子,算是给兄弟报了仇。他如今在王庭深受博格宠信,亦是春风得意,年纪与司徒岩若相仿,膝下如今只三个儿子,倒是和王妃过得颇为和谐。 “诸位,请。”右贤王的汉话讲的比左贤王地道许多,“大汗已备下酒宴,在殿内等着各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七十四章 风波诡谲(二) “高皇帝,在九天。·”苏岚解开颈间的红巾,那红巾霎时便被猎猎山风吹起,如经幡招展,“九天神佛,哪管人间事。” “站在这就能看见城外的情形。”那引路人笑着对一旁的朝云说,“若是天朗气清的时候,能望出去几十里。” “昨夜里王庭大军出城。”那引路之人指了指远处,“也算不得出城,他们本就驻扎在城外。” “你家铺子里可以多备些伤药了。”苏岚仍旧瞧着远处,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看这样的日子,难保不会下雨。” “下雨天骑兵的优势,就会被大大削弱。”朝云微微一笑。 “可不下雨,才能放火啊。”苏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若是放火,烧了草场,也不是没有人干过。”那引路人摇了摇头,“那一次,把扎鲁赫人逼疯了,四部倾巢而出,劫掠边境,实在是太惨了。” “哪能这样?”苏岚微微一笑,“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 “北边着火,东边下雨。一半雨水,一半火焰,可惜不能同时同地。”苏岚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四处瞧瞧,且等我一会。” “公子请。ww·” 朝云如今与苏岚几乎片刻不离,就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双眼环顾四周,生怕有所疏漏。 “那一日遇上的,十之**是汉人。”苏岚瞧他这幅样子,便微微一笑,“汉人,一路跟着他,能弄到扎鲁赫徽记的箭支。这个范围其实很小了。” “所以您也觉着自己是殃及池鱼了?” “我倒是觉着那些人根本无意取我俩的性命,更像是故意要把水搅浑。”苏岚点了点头,“两个人手段再高,在没有趁手兵器的情况下,从十几个人手里跑掉,都说不过去啊。” “那有何意义?” “说得对啊,有何意义。”苏岚叹了口气,皱了皱眉,“我想通了这些关节之后,却搞不懂这样做,除了叫我和司徒岩若添了几道伤以外,还有其他目的吗?” “正因为想不通这个,我索性今日便也不去宫宴。”苏岚又露出几分笑意,“我越是不肯现身,博格越觉着金日磾说的是真的。他会好奇我,会在我身边安更多的眼线,我就可以让他更加不安。” “待打起来,也就差不多了。”朝云瞧了瞧她春风得意的脸,“苏彦业这个身份,本来就是欲盖弥彰。·” “北边如今可还没有动静,晋容到底做到哪一步,我全然不知。”苏岚说着就又叹气起来,“他一日不还,我便得做苏彦业。” “待回京,我还要亲自去拜会乔安亭乔大人。”苏岚此时已是转到了那寺院工地前头,那红白相间的石头寺院,倒是和喇嘛寺颇为相像。 “他可不是个普通的书院山长。”朝云点了点头,同苏岚一起瞧着寺院前头那樽金羊,“盘口往这开,是个人物。单只看今儿这引路人,便知道乔家,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倒是谈不上,只是,实力颇强,手中也有可用之人。说到底,是世家错估了乔家。”苏岚又缓缓行走起来,身边已有些人在这寺院前,磕长头祝祷。一个俯身,五体投地,额头上都已磕出血来,却又站起身来,重复虔诚跪拜的动作。他们脸上神情并无痛苦,反而眉眼之间都环绕着一丝安宁,即使是在重复同样的跪拜,却也叫人觉着,如此庄重。 “我偶然之间给了乔家个走上来的机会。”苏岚仍旧将眼光落在那磕长头的人身上,“近来还在思索,乔家之前历代只是做个山长,到底是真无心,还是被其他家族刻意压制。若是刻意压制,那我,是不是犯了错误。” “那您有别的补救的法子?” “没有。”苏岚苦笑一下,“只能不叫他与我为敌。这个,我还做得到吧。” “公子。”苏岚回神才发觉自己已是绕了一圈,身边磕长头的人,早没有了踪影,“可回了?” “回吧。”苏岚微微一笑,道,“有劳您引路。” “这边。” 下山时,日影已渐渐西斜,山脚下倒是混乱起来,百姓渐渐聚集,瞧着情形似是不好。 “待在下先去瞧瞧。”那乔家伙计见苏岚点头,便极快地混入人群之中。 苏岚拢了拢肩上的披巾,暗处保护的人,渐渐向她靠拢。朝云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觉着不只咱自己人在身边。” “无妨,就算真有旁人,也不会对我不利的。”苏岚摇了摇头,“一会真出事,那些人有可能自己就跑了,也有可能帮我,唯独不可能趁乱杀我。” “若是知道您的身份呢?” “杀了我,玄汐也杀了?”苏岚嗤笑道,和他讲起了齐国丰台方言,“这时候,有脑子的都不会胡来。所以,我才敢大摇大摆出来。” “公子。”那乔家伙计回来时一头汗水,脸上惊慌不似作伪,“前头五十里外,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似乎是王维安和王庭打起来了。”那伙计急急道,“公子先上车回城里,如今混乱之中,消息也不准确。再晚一会,城门关了,就了不得了。” “好。”苏岚也不耽搁,径直便钻入车辇之中。朝云暗暗给随扈的人打了几个手势,恍惚间似是人影一闪,朝云才微微一笑。 “派了两个人直接去王维安那看看情形,另外一个,直接去晋容那里。”朝云低声道,“若真是咱的人打过来了,宫里头玄先生可就危险了。” “只盼金日磾能见机行事了。”苏岚点了点头,“我如今脑子里有个极危险的念头,却还是得等前头消息确准才能动手。” 马车一路跑的飞快,到得宗南城下,只用了三刻钟时间。宗南城墙下已是人头攒动,各色服饰的人皆似无头苍蝇般拼力往里头涌。 “这情形,瞧着不大对劲啊。”乔家那伙计掀开车帘,对苏岚道,“这消息如何传的这样的快,又哪里能一时聚起这样多的人?” “只怕是有人和咱出了一样的招数。”苏岚瞧着前头若有所思,“王维安若动手,除非出了无法告知我的极大意外,是不会越过我,就自个决定的。” “司徒岩若?” “也许是,刺杀他的那个呢,也未可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七十七章 翻手为云(二) “前头谈好的价格,权当做是我的医药之费。·”苏岚低低一笑,道,“那一日,我确乎是殃及池鱼之属,也不指望您能替我查出是何人所为。” “只是,我的兵为您驱驰,这笔钱,咱可免不了。”苏岚瞧见博格在听得“医药之费”二字时,显然眼光一亮,便心中暗暗冷笑。 “我没有听错吧,苏大人的军费,竟要我出?”博格冷笑出声,看向苏岚的眼睛俱是戒备和嘲弄,“狮子大开口,便说的是阁下这样的吧。苏大人不妨先弄弄清楚,你坐的这地方是哪里?” 语罢,博格便猛地拂下桌上银杯,霎时退出院内的护卫,便将这小小亭台团团围住。 “舅舅!”金日磾一声惊呼,便见苏岚不知何时人影一动,已是将匕首抵在博格颈间,脸上挂着几分称得上是残忍的微笑。 “大汗,是不肯和我好好坐着谈。”苏岚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大汗这把匕首我用着倒是颇为趁手,觍颜向您讨来可好?” 博格脸色骤沉,心中却犹有几分后怕。苏岚方才出手极快,那院中侍卫出现不过一刹,且早有准备,苏岚就在这短短一霎时之间,便从他身上卸了匕首,再抵到他身上,出手快的他几乎未瞧清楚。· 此时苏岚与他靠的极近,那血腥气混着金疮药的味道,他自然不会错漏。而他亦可感知,苏岚左手动作显然凝滞,且不敢使力。只有这般,他才确准,苏岚确乎是受了伤,否则,真要以为苏岚不过是虚晃一下。 “苏大人喜欢匕首,就拿去吧,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博格扯出个笑容,身子一动,苏岚那右手便也故意一抖。 “大汗以为这是玩笑?那院中其他的卫士,也是玩笑了?”苏岚唇边仍旧带笑,那一双凤眼,此时风霜尽凝,瞧着博格的眼神,冷如霜刃。 金日磾接到博格的眼神,便道:“都退下吧。” 那院中侍卫,显然都还有所迟疑,却皆步步后退,待得金日磾面带惶恐地点了点头,又颇为忐忑地坐回原位,博格便觉脖颈间手劲一松,自己已被苏岚推回了座位上。 可那把匕首,还明晃晃地握在苏岚的右手中。·苏岚似是把玩那匕首一般,用左手缓缓抚过刀背,那一条贯穿伤疤,极是晃眼。 “大汗惊着了?”苏岚微微一笑,眼光比匕首反射的寒光还要瘆人,“大汗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啊,最是多疑。现下确实是身体不便,给自己准备了不少保命的家伙事,您尽可以试试。” “您瞧瞧这手段,倒是有些弱了。”苏岚将那匕首落回鞘内,“我这人,最不好自恃武力,真论这刀剑功夫,我哪里是您的对手。” “方才,可是说到了军费?”博格此时,倒是怒极反笑,被这样一下,真有几分佩服苏岚了,“苏大人难道不知道,扎鲁赫这地方贫瘠,哪里拿得出银子。” “您之前,许了玄郎三座煤矿,不妨把边上那座,也给我,您看如何?”苏岚微微一笑,“我无意掠夺,只是,您自个也开不了,我替您开,赚钱咱俩还可以分,您半点儿不吃亏的。” “所以这军费,是你苏岚问我讨。”博格哈哈一笑,“我倒是开了眼了,原来楚国的将军都如此这般。” “若不是如此这般,您如今还能跟我在这说话。咱俩此刻保不齐正两军对垒,您背后又被捅一刀,何来心情,赏玩这院中松柏?”苏岚撇了撇嘴,道,“小王子还能给您送回来?得了便宜,您何必说穿呢。” “北军精锐,皆是我私库养着的。铠甲兵器连着坐骑,哪个不要钱?户部拨来的的军费,填不上这窟窿的。”苏岚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至于,还有羽林卫,那可是勋卫,非世家子,不得入。这些人养起来,更贵。我也不怕告诉您,一年小二十万两白银,您换一个人试试,可能拿得出这样多,来贴补朝廷军费。” “北军您二十万两就养的住?”金日磾忽的开口,“若如此,您不亏。三座矿山,您拿七成,少不得也小百万两银子了。” “小百万两银子?”苏岚嗤笑一声,“若是真有这般的利润,我瞧您不论如何,都得学会这开矿采矿的本事。” “我若加这座矿山给苏大人您,苏大人预备以何报我?”博格皱了皱眉,缓缓道。 “青牛部,乃您心腹大患。”苏岚微微一笑,“那恰部,本是除了王庭以外,势力最强,否则也不会做了您的姐夫。” “可那恰此番折腾下来,确实元气大损。先没头没脑地被我楚国,在朔方之下,迎头一击,又被逼着,到崖关下,挨了您和周国的一击。”苏岚笑着瞧了瞧博格神色,“虽说,咱三家都未尽全力,却也打击不小了。况且,那恰阏氏一死,金日磾小王子险些也不保,您同那恰也是彻底撕破脸了。” “可偏偏不巧,您欲一平四部,本是个密不透风的事,被如此一搅和,此时天下皆知,这关口再不是好时候,您也只得,日后徐徐图之。” “眼下,您最头疼不就是青牛和渤海了?”苏岚见博格神色初霁,便不再挑衅,亦是温和了许多,“渤海向来安分,且自居一隅,倒是短时间内,没有问题。青牛则是王庭屏障,能没有自个的想法。” “那恰反叛的信,是青牛部递给我的。”博格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却是睨着苏岚,“青牛还算忠心。” “青牛不战而走,还给苏岚和玄汐送信,说可代为引荐到可汗您这,还真是忠心啊。”苏岚笑呵呵地点点头,从袖口中拿出卷牛皮来,放到博格眼前。 博格见了这牛皮卷,却是再端不住脸上笑容,面容上的情绪都有了几分僵坏。 “我借楚人之手清理青牛部,何尝不是,引狼入室。”博格眼光在那卷上一扫,长叹口气,看向苏岚的眼光亦是灼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七十九章 覆手为雨(二) “大汗觉着这份大礼如何?”苏岚微微一笑,举起银杯,向着博格祝酒。· “苏将军出手果然十分凌厉。”博格鹰隼状的眼睛,在苏岚和玄汐身上来回扫过,“您身上伤口,好的差不离了?” “若是不好,我可不敢饮酒。”苏岚哈哈一笑,将银杯中酒饮尽,“矫情的可不单单是周国人,楚国人也如是。” 苏岚提起前次宫宴上司徒岩若的言语,博格有一瞬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后却是随着苏岚和玄汐一同大笑起来。 “我可以认为,苏大人这是在为周国人讨礼物?”博格放下手中酒杯,颇是戏谑地瞧着苏岚。 “您要真这样觉着,也无可无不可。”苏岚点了点头,“顾三公子之死,司徒岩若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以我之见,可汗也没有旁的选择不是。” “昨日,我二人想吃红油涮锅子,少不得青菜相佐,便在街上各家店铺寻这青菜。”玄汐瞧了瞧苏岚,仍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话语却是软和了许多,“手下人找了市集一圈,都没有寻到。我初时以为,是手下人办事不利。半个时辰不到,顾家商号却是送来半斤青菜,却听那掌柜的说,这宗南城的青菜,大概都在此处。ww·” “宗南便是一两黄金都不一定换的回,一两青菜。”博格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半个时辰能给玄大人弄来半斤,却是惊人。” “父汗。”若朗从外头走了进来,眼光扫过苏岚和玄汐,顿了一顿道,“王庭大军,正和王维安在宗南城下四十里处对峙,楚军不见主帅,只有王维安和宋凡二人略阵。” 玄汐冷若冰霜的脸,都隐隐显出几分笑意,本就笑意温润的苏岚,此刻已是轻笑出声。 若朗一头雾水地瞧着这两个“楚国商人”,语气中有几分气恼,继续道:“青牛部贵族,被王维安直接绑到阵前,扬言,巴图鲁进一步,便杀一个。巴图鲁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后撤,并派人来问您。” “王维安倒是个狠角色。”博格点了点头,“昨夜他雷霆手段,绞杀整个青牛部,除了妇孺,男子几乎被屠杀殆尽。不要和他交锋。” “父汗,儿臣以为,楚人此时已是筋疲力尽,正应该迎头痛击!”若朗单膝跪地,声音隐隐拔高,颇是狠厉。· “他真杀了你舅父,你如何面对你的额吉?”博格语意急促,却是能听出几分古怪的愉悦。 “我。”若朗一阵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脸色涨的通红,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王维安此人心性坚韧。”苏岚看够好戏,便开口道,“真打起来,他能把青牛剩下的贵族和妇孺一个一个地杀了。他,做得出。” “叫巴图鲁遣人与他去谈,请苏岚和玄汐入城。”博格瞧着若朗,神色颇是严肃,“告诉他,王庭愿意付出代价,换回青牛可汗。” “父汗。”跪在地上的若朗抬起头来,似是不肯相信这是博格口中说出的话,可眼底确有结结实实的欢喜。 “还不快去?”博格大手一挥,若朗便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我这长子,已二十岁了,却嫩的不行。”博格瞧他身影,却是叹了口气,瞧向苏岚,“我记得,苏大人您,不到二十吧。” “我八月二十八,在京兆行冠礼。”苏岚微微颌首,“届时就二十了。” “真是年少有为啊。”博格却是点了点头,一双眼里倒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顾三公子,是折在了青牛部二王子手里,这一回,不必我给个交代,苏大人就代劳了。”博格笑了笑,“至于楚国和周国,都极力促成的这榷场一事,我倒是想问上几句。” “可汗请讲。”玄汐点了点头,缓缓道。 “第一问,便是扎鲁赫有何能跟这两国交易的。若真开榷场,只怕不出十年,扎鲁赫便会被你楚周两国蚕食瓜分。”博格眸光一冷,扫在玄汐身上,便定住不动,“我啊,还想坐这屁股下的王座。” 玄汐轻轻拍了拍手掌,道:“可汗这真可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是,扎鲁赫不参与榷场,就不会被瓜分蚕食?” “可汗瞧瞧,西边是楚国朔方,楚人同熙国的商路从此处沟通;背后是崖关,周人商队过扎鲁赫胆战心惊,周军能不与您为难?”玄汐转着手中的银杯,眉眼间一片冰霜,却又挂着几分从容,“北边,矿山许给了楚国商人,掌握您武器锻造的还是个周人,东边更不用说了,是楚国和周国的榷场,更是您年年劫掠粮食的线路。楚周多豪富,皆盯着这榷场赚钱,为了保住自个的钱袋子,他们是乐得给北军,给西北将军府拿军费的。” “扎鲁赫说好听了,是周旋各国之间,说不好听的,不过就是在这,艰难求存罢了。”苏岚瞧着博格已泛起铁青的神色,更是微微一笑,“我本不想把话说的难听,可难道不是这个理?” “我亦可楚周之间,左右逢源。”博格定了定心神,发现自己一直被苏岚和玄汐在牵着鼻子走,“楚国花了这样大力气,来拉拢与我,还不是觉着和扎鲁赫打不起?” “打不起?”苏岚冷哼一声,“您城外四十里的,不是娃娃兵,是北军。” “周人才是你的心腹大患。”博格摇了摇头,“若城下开战,你高州城必然为周人突袭。周人最骁勇的将军确实在宗南城里,可高州空虚,似乎是个将军,就能拿下。届时,高州就会像是个毫无防范之力的姑娘,只能任人蹂躏。” “可汗说这番话,无非就是告诉我,您不想和我打,我也不会和您打。”玄汐今日一直是这幅冷若冰霜的样子,却叫博格不住地想起那一****笑容如春风和煦,“何必叽叽歪歪,说了半天。” “开榷场,对您有好处,而且大得很。”苏岚也是幽幽叹息,“我会输送工匠给您,这宗南周围,亦可耕种。周国粮食可以与您正当交易,那何必做贼?” “至于银子,您送矿山给我,我得了钱,自然与您分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八十章 覆手为雨(三) “可算是换回了自己的脸。·”浑浊铜镜之中,郦青噙着笑意,那张娃娃脸和苏岚的眉眼相去甚远。 “我以为,你更喜欢我的脸。”苏岚笑着睨他一眼,这一笑,却与往日不同,倒似更加开怀。 “我原以为主子是运筹帷幄之中,胸有成竹。”郦青坐在她身后椅子上,脸上也挂着极松泛的笑意,“看来,您和我一样,都会紧张。” 苏岚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哪里会不紧张。” “眼下,咱配合博格演了一场,四部情深的好戏,可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洗干净。”郦青凑近苏岚,“您瞧瞧,这宗南城上下恨不能将咱生吞活剥,这黑锅背的不舒坦。” “他若真能将你生吞活剥,便不会这般敌视与你。”苏岚捏了捏郦青的脸蛋,“双方实力其实差不了这样多,只是,我们步步占了先机,便有了居高临下的俯瞰之势。” “再加上,这回司徒岩若投桃报李。”郦青移开苏岚的手,颇是气恼地嘟起嘴巴,却是赌气道,“和您这合围真是契合的不行,真是狼狈为奸。” “还多谢你口下留德,我以为,你要说我是奸夫****,竟只是狼狈为奸。·”苏岚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还剩下最后一关了,崖关,且看周人如何收尾。” “之后便可一路北上,去会会这位敢和我打擂台的周国人。” 宗南王宫中,博格大妃正同青牛可汗抱头痛哭,站立一侧的若朗神情尴尬。 昨日苏岚和玄汐入城时,宗南一时街巷人声鼎沸。即使恨不能生啖其肉,风将苏岚头上风帽吹掉时,城中仍是寂静了一瞬。 那等摄人心魂的美丽,如同春日原野,即使她居高临下,即使她神色倨傲,即使她唇边笑意更似炫耀,那一刹那的光华,亦是平生罕见。 苏岚随即一脸随意地,用袖中白玉扇挑下玄汐风帽的动作,更叫宗南城百姓几乎窒息。 与苏岚容色难以分辨高下的另一张美丽脸孔,却带着全然不同的气息。冷若冰霜,因而更显艳绝。 “这,便是屠了一部的人?”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叫呆愣原地的若朗更是难堪。 那两张脸于他是何等熟悉,那宫宴上与父汗言笑晏晏的男子,竟是倾盆大雨里屠戮她亲族的修罗。 “那一夜,他们俩,在宗南城里。”站在他身侧的依旧是金日磾,博格有意以他为下一任那恰可汗,已在王庭里流传许久,“是王维安屠戮的青牛,你看,就是苏岚后头那个人,一直眼光警惕,四下逡巡。·” “你,早就知道他俩的身份?”若朗狠狠瞪着金日磾,似是再不认识这位自小一齐长大的表弟,“你竟然装的这样像,一个字都不说!” “兄长,您失态了。您,是太子。”金日磾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又用眼神看向左右贤王那边,低声道,“您看,他俩也是刚才知道,却表现的如此镇定,您,也不能露怯。” “你。”若朗一阵语塞,却是强迫自己站定,因为。 苏岚和玄汐已是挂着那倨傲笑容,来到了他的眼前。 “若朗,若朗。”尖利的女声,将若朗的视线拉回来,他掐了掐自个的手背,发觉自己仍站在大妃殿中。 “额吉。”若朗点了点头,“您方才可是叫我?” “你为何发呆?”大妃急急道,“你舅舅如今这情形,你便不做打算?” “额吉,我能做何打算?”若朗回过神来,却是一脸苦笑,“父汗手下,我如何能做打算?” “太子,您长大了,是可汗的子孙,我青牛的血,只会玷污你的高贵。”一脸憔悴的青牛可汗,缓缓道,看着若朗的眼神,却是锋利如霜刃。 若朗急急道:“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我若不在乎您和额吉,此刻就不会在这了!” “若朗?” “额吉,王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您和舅舅呢,还有何余地?”若朗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瞧着博格大妃,“若舅舅安分守己,父汗,会供养于他,叫他在王庭中了此残生。而没有了身后部族的您,也还能做到了王妃。” “额吉担心的是你啊。”大妃急急地道,也顾不得若朗话语中的无数眼线,“你该如何自处啊?” “额吉,不必为儿子担忧。”若朗叹了口气,虽是眼底还残存着恍惚和畏惧,可那张二十岁的脸孔,终于出现了属于男人的坚毅神情,“我还得奉劝舅舅一句,之于那恰,您的仇,深得很。” “金日磾?”青牛可汗叹了口气,“罢了,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儿子,还要到前头去,就先走了。” ———————————————————————————————— 夜里前头军报传来,说是那恰主力借着王庭放开的口子,从崖关东折,回返草原。却被周国察觉,谢之仪当即出城在后头追赶。 那恰一时慌乱之中,队伍被他拦腰截断,那恰只有六成主力得以逃脱,并进入王庭的保护之中。剩下四成,尽数被谢之仪俘虏。 谢之仪的俘虏中,便有那恰可汗和他长子。再被谢之仪识破身份之前,那恰可汗便掐死了儿子,随后自尽。 惊诧的谢之仪这才发现,那衣裳被割破数处的人,竟是那恰的可汗。 消息当夜便传遍草原,昔年草原上的另一头狼,那恰可汗竟是如此戏剧而又潦草地匆匆而去。 而另一个问题很快将众人抛洒的那一点残存的唏嘘勾引回来,那就是,那恰虽折四成主力,可他实力不弱,仍有六成成功脱逃,此时正群龙无首。 那恰到底还会不会存在,而谁又将成为下一代新汗? 众人并未疑惑太久,随着司徒岩若紧跟着现身宗南,用他惑人心神的不羁姿态,说动博格加入榷场,局势便已是清晰。 博格随即宣布,由若朗代他,陪同金日磾带领那恰回返北境草场,并由巴图鲁随行护送。 在启程前一日,金日磾在博格峰那刚刚竣工的长生天神寺中,登位那恰新汗,以十七岁成为扎鲁赫最年轻的四部可汗。 在那无处不在的长生天的注视之下,他接过博格手中的钢刀,又虔诚跪拜在他的脚下,高呼:“汗王万岁。” 博格四部归一的野心,在这一刻,成为了昭然若揭的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谁记此间年少(上)【七夕定制齐】 这七月七,便是南国的女儿节。 这齐国后宫即使空虚,仍旧锁着一众豆蔻少女。这等仲夏季节,如何能安居宫室之中。 素来驭下颇严的贵妃难得发了话,叫各宫自行取乐。不到夜里,这往日静的出奇的皇宫,便处处响起笑声。 只一处不同,沉寂更甚往日。 —————————————————————— 穆华嫣初嫁我时,曾似赌气一般问我,你便是惦记着她,又能记得几年。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答于她,或是根本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便落荒而逃。 “宫里怎的如此热闹?”我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额角,自嘲一笑,怎的批着奏折,便鬼使神差地想起这一茬来。 “陛下忘了,今儿,是七月七呢。” “七月七啊。”我站起身来,望着这御阶之下,铺展的九重宫阙,第一次觉得,这里何其孤独。 这勤政殿,仿若这旷野中,更孤独的一盏灯,即使提灯,周遭仍旧是一片死寂。 殿外此时竟下起雨来,我听见我那自小亲厚的内侍李胜,笑着道:“您瞧,牛郎织女怕是相会了,因而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我摇了摇头,“参商二星,一年得见一次,当真欢喜?相见争如不见啊。” “去把那边伞,为朕取来吧。” 半个时辰后,我独自提灯走在宛平的街市上,打着那把绘着水墨山河的二十四骨油纸伞。 宛平仍旧下着雨,街市繁华更甚往日,提灯之微光,有如萤火。 其实,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见,并不是人们口中的那个雨天,我与她的缘分,比那一年,实则长久。 我长她四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不过才七岁。第一次见到她,是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八,她的生辰。 我的娘,慧懿皇后死在那一年的三月十三。即使我是中宫嫡子,失去母亲对于一个生于深宫的孩子而言,仍旧意味着,失去庇护。 八月二十四那天,我仍旧因为误食了糕点中的花生碎而浑身红肿,躺于床上。我的伴读,苏家阿峻和王家阿愫的到来,却给了我颇大的慰藉。 那一年,苏峻刚不过十岁,而与我同年的王愫也才拜在俞安期座下不及一年。尚是孩童的他们俩在言谈间,多次提及八月二十八的宴席,我于是颇为好奇。 才知道,那一日是苏峻小妹,那个据说,出生时苏府芙蓉一夜俱放的女孩子。叫我更为惊诧的时,王愫的那位小师妹竟就是这位苏家四小姐,苏颜。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还笑着对苏峻说:“你家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儿,怎的选了这样简便的名字?” “父亲不盼她一生韶颜,只愿她,笑颜常驻。” 直到我人生的最后几年,回想起苏峻那时神情,亦觉得触动非常。他的神色尚有懵懂,却欢喜而骄傲。 我在八月二十七那一日,竟全然好了。那时的我已模糊懂得,利用父亲心中对母亲那残存的微淡愧疚与怀恋,来达成我自己的心愿。 父皇无法拒绝,那个抱着他膝盖,眼中因宫中无人陪伴而隐有泪光的七岁小儿,因而破天荒地准许我那一日同王愫一道去苏家看个热闹。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这座宫城。才出宫城,便是宛河长长。宛河西坊在我登基的第三年,便有了那“十里胭脂巷”的繁华风、流,这所谓十里秦淮更是天下男子心中世间第一等的销金窟,温柔乡。东坊则多聚豪强,有乌衣巷长六里,皆是显贵聚居。而程侯府就在那条寸土寸金的乌衣巷上。 显立十年八月二十八清晨第一次来到这座府邸的我,还不会知道,这座曾是宛平豪宅园林之冠的府邸,在显立二十一年被付之一炬,而就在此时此刻的几年后,我将倾我私库之力,将其修缮,一草一石,皆如当年。 同样我也不会知道,那个微笑着和我行礼,笑容和煦,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将因我,在十年之后的一个雨夜里,倒在冰冷河滩,死时中十三刀,尸首被泥浆覆盖。 进入这宅院,我的眼光,最先瞧见的是墙角那两棵极瘦弱的香樟树,极突兀地出现在那精心的造景之中,显得颇为滑稽。 而那两棵香樟树,现在就在我的私库里头,被雕成两口箱子,装满丝绸。 我与她那一日的相见,其实更似偶然。 坐在荷花池旁假山上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衣裳上绣着大朵的芙蓉花,我远远望去,只觉得这女孩子着实大胆。 许久不曾笑过的我,跑到她背后,鬼使神差地想要大吼一声,来吓她一下,谁料想,她却先开口,道:“臭阿愫,我知道是你,不要装神弄鬼了。” “我,不是王愫。”说出这句话时,我已隐约猜到这个小女孩便是今日宴席的主角。 她“咦”了一声,转过头来。尚有婴儿肥的脸上,笑容浅淡的不像是个四岁的小姑娘,却真实地叫我只想跟着她咧开嘴角。 她的眼睛那时仍是偏圆,只隐隐可以看出苏家那标志性的凤眼的轮廓来。她转动那黑黑的眼珠,偷偷地打量着我,迟疑地道:“您是,五殿下?” “齐朗。”我鬼使神差地点头,又轻而易举地就叫她知道了我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还甜甜一笑:“殿下既然来了,合该跟我说些什么?” “生辰快乐,苏四小姐。”我愣了一瞬,也笑了笑道,便听见她的笑声如银铃清脆。 “你怎的坐的这样高?”我瞧见她转过头去,仍是翘着两条短短的腿,看那荷花池。 “不高的,殿下娇贵,我就不叫您上来了。”待我回想,我只觉着这个四岁的小姑娘,心智成熟的叫我诧异,“哎呀,要是阿愫在,我就扯他上来了。” 我忽然非常嫉妒他口中与我同龄的王愫,有爹有娘有师傅,还,和她玩的如此,愉快。 直至今日,我仍然好奇,那一****为何孤单地坐在那假山石上,在这个她的生辰。而我选择凑近她,也不过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她与我,一样孤单。 其实,时至今日,我有些懂了,该遇见的人之间似乎总是有着联系,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后来我被跟来的侍卫寻了回去,没多时,便被带回皇宫。 这短暂的一次相见,也仅仅使我回味了几日,便随着御书房繁重的课业压在心底。 王愫不再做我的伴读,听说俞安期开始带着他们云游四方。我发觉,世人口中,俞安期的弟子只有王愫有名有姓,而她,从无人提起。 我只在偶尔看着那个越发寡言的苏峻时,会想起,她是不是也有了一双这样的凤眼?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谁记此间年少(下) 我在玉带桥上站了许久,待我回神,周遭竟只有我·原来,织女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苦笑着收起手中油纸伞,摆了摆手,示意将要上来为我拿伞的暗卫退下。 世人眼中的我与她,第一次相见,在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里,是显立十八年的那个下着雨的寒食节,他们说,是因为一把伞,其实,是一壶酒。 那一年我十五岁。 昔日聪颖的五皇子的光芒渐渐隐遁,除了偶尔会在父亲面前,恰到好处地使他记起我少时伶俐,其他时候,我都更似个富贵闲人,对于那张宝座,一丝兴趣都未曾表露。而出宫之于我成为了十分频繁而容易的事情。 寒食节是南国的踏青日子,我独自在京郊一家酒庄。那时,我才刚刚学会酿酒。 这酒庄前头,有个小店,售卖一种名叫酡顔的酒,酒色如少女胭脂,味道清甜而甘冽。我为了学会酿造这酒,第一次如同纨绔一般,亮出我无比珍惜的身份。 在后头作坊里第九次尝试接酒曲的我,忽而被一阵笑声打断。笑声属于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和一个可能更小的姑娘。那姑娘笑声清脆,极是动人,使我才因被打断而生出的恼火,转瞬烟消云散。 “哥哥,我要喝酒。”那小姑娘的声音撒起娇来,更是动人,我不知何等心肠才能拒绝于她。· “不许。”她哥哥的声音含着醇厚笑意,却真是拒绝了她。 “哥!”那女孩子微微提高声量,显然是气急,却又还是有着好涵养,“哎呀,你一直在信里夸赞这酡顔酒如何如何好喝,都带我来了,不会,不给我喝吧。” 接着她又是一阵撒娇,那少年被缠的没有了法子,只得叹息道:“一杯,不能多喝。” 可那语气里虽是无奈,实则宠溺非常,我料想,其实这少年本就打算叫她喝上些也无妨,之所以拒绝,不过是享受这为人兄长的滋味,偏要那姑娘撒娇才肯。 掌柜的一脸笑意,走进后头,为他二人取酒,见我在这听壁脚,亦是笑的开怀,倒是我被弄得颇是窘迫。 “这苏家二少爷是常客,哪里想到,他这妹妹生的这样好。”掌柜的一边嘟囔着一边倒着酒,“苏家可真是出美人,这苏家二少爷在男子中已是难寻,那小姑娘长开之后不知会是何等倾国倾城啊。” 我心念一动,苏家二少爷,惯出美人的苏家,难道那外间人竟是苏家二少爷苏岚和,四小姐苏颜? 我与苏岚在此时已有过数面之缘。苏家这个活在苏峻背后的儿子,十五年来,近乎神秘。齐国人大概只知道他,容色绝佳,风雅无比,即使在风月场上也有他一席,后来她那所谓“檀郎”之名头,苏岚早在十六岁时便已得了。要· 因我二人皆是所谓风雅贵介,难免相见。说来我与他处境倒也相似,皆是韬光养晦,游戏人间的活法。我为求存,他为家族求存。而我亦知,他胸中丘壑,远在苏峻之上,亦在,后来的阿颜之上。 直到后来,我还时常想,若显立二十一年他未曾陨落,也许苏岚的故事,会比我们所见证的更为精彩。也许,史官还会觉着,无从下笔。 而那时的我,也鬼使神差地放下酒曲,整理那一身袍服,才执着壶酡顔,从后头走了出来。 她正背对着我,支使着苏岚给她倒酒。苏岚凤眼低垂,颇是无奈地笑着瞧她,忽的抬头,便瞧见了我。 我瞧见他几乎是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拍了拍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迎向我。 苏岚之于我的记忆十分短暂,但却使我极为深刻。他是男人中少有的绝色,也正因此后来她才能带着他的名字纵横世间数十载。然而,但凡曾同时见过他俩的人,其实是可以分辨出二人的不同。苏岚其姿若松竹,清淡之中却有刀锋清冽的狠绝;而她,后来其姿若悬岩,狠厉之中却藏着不可察觉的悲悯。 “五殿下。”苏岚缓缓俯身,虽是行礼,动作却仪态风雅之至。 “苏二公子。”我颌首还礼,然后在另一张桌边坐下,取出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闻声便转过头来瞧我,我于是在八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脸。 那时她十一岁,五官已渐渐长开,后日风华绝代的容色此时已见风致。那一双凤眼与她身后的苏岚,几乎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苏家的凤眼,其实极有特点。眼角微挑,眼头却是低垂,因而望进去时,直叫人如堕深泓,见而为之沉醉。 我于是对她微微一笑,便又低下头去,自斟自酌,眼见余光却不住地看向她。 我瞧见她对着苏岚微微一笑,便起身向我走来。待我抬头时,她已坐到了我的对面。 “五殿下。”她声音依旧轻快,声如清泉,带着极浅显的欢喜。 “宁安县主。”我点了点头,语气竭力保持着平淡。上个月程侯苏胤又克燕国两城,父皇于是赐县主封号于她,以示战功赫赫封妻荫子之意。 她的眼光灼灼落在我手中酡顏酒上,含着笑意的脸,极是狡黠。 “酡顏春酒,以三年酒曲酿制。”我低低一笑,又拿起一只酒杯,无视苏岚那阻止的眼神,给她倒上杯酒,“这杯是前年春天酿的,你尝尝。方才你哥给你喝的,应该是去年酿的。” 她眸子一亮,飞快地瞧了背后的苏岚一眼,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眯起了眼睛,极是满足。 我不由得发笑,瞧着她发亮的双眼,和绯红的脸颊,只觉着这少女色如酡顏。 忽而觉得脸上湿润,宛平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陛下,楚皇括隐官在陇西被人杀了,随队钦差玄汐为了保护郑铎,受重伤。” “回吧。”我熄灭手中灯盏,打起油纸伞,猜想脸上神情已是冷如霜刃。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平生里,泪纵横。 ------------------------------------------ 七月七的夜晚,京郊宝殊塔顶,夜风竟出奇的有些凉。 依靠着塔顶栏杆,苏岚提着琉璃盏,瞧着远处京城,万家灯火璀璨,遥遥可见,家家户户那乞巧塔。 她摇晃着手中酡顏酒,喃喃道:“这酒曲味道还是差了几分。” 提灯盏,万千星河,看河山夜。 她试探着将双腿缓缓挂在那木质栏杆上,背后塔顶佛像已是漆身斑驳,点起的香炉里,香烟袅袅。 “公子,陇西闹起来了。”郦远以保护的姿态,站立她身后,缓缓道,“咱们出手吗?” 上一次乞巧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十四岁那一年,待嫁的少女与刚刚入主东宫的春风得意的少年,并肩于葡萄藤下,听那天上的情话。 如今,提灯照河山的,只剩她她一个。 “传信玄郎,将陇西暗线全部交托他手中。”苏岚将酡顏酒信手一掷,跳下栏杆,“告诉他,苏岚愿以全力助他。” 她背后的京兆,此时升起烟火漫天,这座城池,一派盛世风景。 而她,是绣衣春当霄汉立的苏岚,素手一翻便是山川为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八十三章 北地铁场(三) 晋容的鸽子养的极肥,却又飞的极快,叫郦远一直嫉妒的很。· 他将那胖胖的灰色鸟类握在手中,抚着那最长的一根尾羽,瞧着它红色脚骨上绑着的小桶,难得的失了神。 直到那小东西发出“咕咕”的叫声,晋容才下意识地将它放飞出去,瞧着那灰色的球状动物,渐渐消失于空中。 刚放走了自己鸽子的郦远,瞧着远处一只胖的出奇的鸽子正扑棱棱地往自己这来,便使力将它接住,幽幽地瞧了瞧它那明显大了不知几圈的肚子。 “养只鸽子,也和晋容一样,体型肥硕。”郦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解下了鸽子腿上绑的小桶,才瞧了一眼,便皱起了眉。 “这是晋容的消息?”苏岚才用过早饭,正听郦青讲着这几日司徒岩若的动静,便瞧见郦远拿着张小纸条,走了进来。 “您瞧瞧,写的明白的很,只给您看。”郦远皱了皱眉,瞧见对面司徒岩若的营帐前头,卢航也抓住只鸽子,那只鸽子,好像比他养的也大上了一些。 苏岚示意郦青继续监视,便叫他下去,接过郦远手中纸条,神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几分。ww· 苏岚在郦远的灼灼目光之中,展开那张纸条,描画地斜长入鬓的眉一瞬便皱了起来。 看来自己这位老乡,颇有几分神通。 那张纸上写着的东西,正是英语,只有一句话。 “youknowwhoiam.” 你知道我是谁,或者说,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看到这句话,苏岚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周国商人,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其实想要识破她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她历来是活在这天下瞩目之处,何人不识。 而她还想知道的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个自己的老乡? “他胆子不小。”苏岚微微一笑,“还敢试探于我?” 苏岚提笔在同样大小的纸条上,书写起来,下笔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似是不假思索一般。 不待郦远接过,苏岚便自个将那纸条卷好,小心塞入桌上圆筒,微微一笑,道:“用鹰传信吧。” “真如此紧迫?”郦远接过圆筒的手,微微一顿,立时便皱起眉头。 “你不是喜欢晋容的鸽子,那就留在身边,玩上几日吧。·”苏岚仍旧是微笑,站起身来,便踱步而出,背对着郦远挥了挥手掌,道,“甭跟上来。发完信,便准备起来,咱明日便走。” “明日?”郦远还欲再问,苏岚已是走出帐外几步,径直打马而去。 ——————————————————————————— 晋容见得空中棕色一点俯冲而来,也是一愣,才支起手臂,那大家伙便落在了上头。 他吩咐下人去取些生肉来,顺势便将这只大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它足上的信筒。 展开那张信筒时的忐忑,在瞧清楚苏岚的那娟秀的簪花小楷时,便一霎时变成了哭笑不得。 “此子狂妄,试探于我,居心不可测。我之手书,一字千金,安能与此竖子?他既能寻你,足见尚有几分实力。先生可无顾忌,且以我计压制此子。我即日启程,不日可抵。” 这北边铁场所在的地方,常给人汉地小镇的错觉,街市俨然,小铺林立,便是只会讲汉话,亦能在此安然度日。 镇子北边有个颇大的院子,门却开在一条巷子里,因而人等进出,倒是少有人在意。 温煦清晨从巷子里大摇大摆的出来,在街上逛了一圈,晌午时,便到了相熟的面馆里,要了碗阳春面。烧菜的老板娘是楚国过来的,将这齐国的阳春面,硬生生地烧出了几分羊肉面的意思来。 温煦不时地瞧着街道,见无人来寻,又继续吃面。 连吃了三盘牛肉,温煦心念一动,笑呵呵地和来给他添香油的老板娘,说起话来。他乃是这小店熟客,又生的不错,为人颇是风趣。此时店中也无旁的客人,那老板娘也乐得和他说上几句。 才聊了几句,温煦便说道:“前几日,王庭才和楚人打了一仗,这会子,那恰可汗便跟着苏岚一道回来了。这些政客,还真是叫人瞧不透。” “说的是,不过,咱平常人,也懂不了这些人的事。”那老板娘呵呵一笑,“可我呀,就知道,楚国这军力,强了不少。我虽在扎鲁赫待了十多年,可还是个楚人。我啊,高兴。” “现下这楚国西北将军府,确实实力强悍。”温煦点了点头,也微微一笑。 “可不是,尤其是苏家那位小少爷,苏岚。”那老板娘说到这,便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真不愧是苏家的人,据说生的极好,乃是世上头等的俊朗。文武双全,哎呦,真不知哪家的小姐能嫁给他啊。” 温煦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道了句:“谁叫人家生在了苏家?” 离开这面馆时,温煦温和的脸色,染上了一丝焦虑,步伐也不自觉便加快了几分。 才从小巷子里进了院子,管家迎了上来,他便开口道:“若那边无事,便不必回事儿了。对了,那边回信儿了没有?” “客栈那边,一点动作都没有。”管家摇了摇头,“想是传递消息,也得些时候,也许,咱的信儿,他们还没有递上去。” “不可能。”温煦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便快步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从下午回来,他便一直独自坐在书房里头。起身的时候,才觉得双腿早已麻痹,往外看去,天色竟已是黑透了,算来,自个竟在这屋里做了快三个时辰。 他不由得来回踱步,也渐渐染了几分焦躁。 趴在屋顶的郦安,听着脚步声,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笑意,瞧了瞧四周,这府邸不大,一眼望去,其他院落倒是尽收眼底,多半都已熄灯,渐入梦境。 他微微一笑,便缓缓立起身子来,那高大的身躯,移动时,竟是半点响声也无,全凭单脚,点在这屋脊上头。 几个错步,他便移动到那屋檐边缘,缓缓伸长脖子看下去,已能隐隐瞧见那正在踱步的温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八十四章 温煦(一) 郦安足尖一点,便腾跃而起,黑衣衣摆在空中旋了一圈,他便直接落到了温煦的眼前。· 正低头数着自个步伐的温煦,忽觉身前一道暗影,抬头时,郦安竟是面带三分微笑,直勾勾地正瞧着他。 温煦不由得退后三步,脸上神色一片肃凝,却仍是颇为镇定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郦安。 专司杀人勾当的郦安,倒是略有几分局促。他多是夜里杀人于无形,这等大喇喇地上门与人对峙,实在做到不多,被他这样一瞧,倒是微微红了脸,露出个腼腆的笑意。 苏岚的暗卫之中,有个有趣的事,便是,做的勾当越脏,便生的越美,杀人最多的郦安同郦青便是其中翘楚。而郦安的五官走的是艳丽的调子,此时微微一笑,却摄人心魂。 温煦瞧他双手抱剑,交叠胸前,微微一笑,便缓缓踏步上前,周身戾气,虽剑尚未出鞘,那刀尖舔血的味,却不住地往外散着。 可显然,眼前这个杀手,并不想取自己的性命。想到此处,温煦也无暇思考,为何自己的护卫竟对他毫无察觉,便步步后退,一只手,已缓缓向身后的桌案摸去。 “温先生。”他瞧着郦安眼睛一动,那方才还瞧着隐隐含情的眼睛,此时已蓄起寒意,“您若是想叫护卫,那便不要白费力气。·现下,您这,只我一个,若情形不好,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来。毕竟,您这,我还能,如入无人之境。” 温煦那背后的手一僵,却是缓缓垂下来,吸了口气,扯出个笑容,缓缓道:“这位先生,向来是无意取我性命,不知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郦安点了点头,又是腼腆地笑了一笑,道:“何能当的一句先生?我,乃是为家主传信而来。” 语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竹筒来,手指微微用力,那竹筒便径直落入温煦那下意识举起的手中。 温煦硬着头皮,打开了那竹筒,此时已经猜到郦安身份。他颇是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小小字条,却是变了神色。 那字条空无一字,乃是一片空白。 温煦苦笑着,将那空白字条在郦安眼前挥了挥,道:“这位侠客,不会是拿错信筒了吧?” 郦安神色一滞,道:“温先生说笑了。家主人这信笺,我等从未启封,便径直送来。若是空白,那便是家主人,自有用意,烦请温先生自个想想。” 温煦设想过苏岚的若干种回信,但没有一种,是摆了这样大的阵仗,却给他送了张,白纸? “信已送到,不知先生可有回信,我自可·”郦安微微一笑,“晋先生的书房,可没有您这好进。” 温煦被他这一本正经的神色讲出来的话一刺,难得面上那镇定神色依旧如常,只摇了摇头道:“苏侯爷无言对我,我又有何可告?” 郦安脸上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便拱了拱手,道:“如此,叨扰温先生,信已送到,我这便告辞。” 温煦被他举止弄得一愣,却忽觉得耳边一阵风声,待他回头去瞧,自己书架三层的暗格上,竟扎着三只极细的银针,此时那针尾还隐隐颤抖。 “温先生,好意提醒您一句,故意引入来偷,不是什么高明手段。”郦安背对着他,足尖点地,便立时腾空而起。温煦不由得上前几步,却瞧着,这书房院外,空无一人,郦安不知何时便没有了踪影。 瞧着这书房,温煦只觉着方才郦安的出现和离去,好似自个的幻境一般。缓缓坐回椅子上,才发现自个的后背已是湿透,此刻被夜风一吹,竟感觉有丝丝凉意。 可脑子此刻已从那混乱之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来到这世上七年,他从未有如此笃定的时刻。 若说他故意将自己手札放在醒目之处,是为等着暗处之人上钩;待得他发觉那信札真被人动了手脚,便知道鱼已咬钩。于是昨日派人截住晋容,请他传信,便是进一步的试探。 今夜苏岚这状似示威的举动,使他笃定,这个所谓第一贵介公子的苏岚,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叹了口气,旋即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比我会投胎的多呢。” —————————————————————————— “这北地商人叫做温煦。”司徒岩若仍旧坐在苏岚车中,笑着同她与玄汐说话,“他爹便是做这铁场生意,他五年前接手,如今势力也渐渐大了起来。” “我倒是好奇,周国,便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优秀子孙,流落在外?”苏岚撇了撇嘴,叼着块郦远准备的肉干,语音隐隐有几分含糊不清。 “说来,我手下确实有人曾与他接触过。”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我也是动了心念,才顺藤摸瓜,将他这背景理顺。不过,再一日便能见到真人,也就不必揣测了。” “你这才算说了句人话。”苏岚将口中肉干吞下,睨着司徒岩若。 里间玄汐正读着那本簇新的,听着他二人的斗嘴,飘入耳中,没由来地便觉着有几分怪异,心中更是渐渐不安。 他于是放下手中书册,将那内外隔帘缓缓拉了个狭小缝隙出来,看向外间。 苏岚和司徒岩若此时,都已不再言语,只一左一右地靠着外间车壁,斜倚榻上。苏岚手中握着那本,而对面的司徒岩若,正拿着张信笺纸,兀自勾画。 玄汐忽而心念一动,他心底那点怪异的感觉,犹未消退,此时却隐约找到了源头。 这两个人,此刻的相处,太过平静也太过,熟稔。 思及此处,玄汐的目光缓缓投在苏岚身上,眼底曾有的浅淡笑意,此时尽数冻入其中。 第二日便如司徒岩若所说,抵达了这北边小镇。一行人等,加之随着的部分军队,足有几百号人,并未曾遮掩,堂而皇之便来到此地,这镇上也一时轰动非常。 “入城时,队伍拖了老长。后头几百人的队伍,竟瞧着都像是军人。”温煦的书房里,此时气压颇低,他心腹手下正低头回话,“队伍中间簇拥着辆极宽大的马车,只是,车中人至今仍未露面。似是有人提前吩咐拆了客栈门槛,那马车便径直驶入了驿站院中,那车中人据说,足不沾地,便进了房中。” “那位晋先生与这一行人,同居一处。” “这世家公子的排场,真是好大。”温煦嘲讽一笑,“不知咱那位王爷,又是个何等人物。” “公子,该如何应对?” “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司徒岩若番外(一)【防盗】 有一年,我孩子的母亲齐流冷问我,在我的眼里,什么是美丽。 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两个女人。 一个,使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美丽。另一个,则成为我这短暂而荒凉的人生中唯一的美丽。 那一年我四岁,是代王府里庶出的二王子。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王爷家里的不受宠的庶出王子,四岁前的记忆几乎只有我和母亲那个狭窄的院子。我还记得院子的中间有一棵孤零零的梅花树,树干斑驳,从未开花。 我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五岁。她是一个温柔而安静的女子,有着白皙的肌肤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那双眼睛,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睛,她似乎总会温柔地抱着我坐在梅花树下,低声唤着我阿昌,然后为我唱那些从未曾听到过的西域歌谣,我并不能听懂她在唱些什么,却只是觉得这些曲子很好听。 服侍过母亲的老人说,我和她相似的只有这双琥珀色的眼眸,和对于男子来说过于白皙的肌肤。后来,很多人都赞美我的眼睛和肌肤的美丽。但那个时候,我所仅有的来自母亲的这两样礼物,却使我被我所出身的高贵家族厌恶。 琥珀色的眼眸代表我母亲的卑贱出身,以及我父亲酒醉后的一次罪过。正是这次酒醉后与异族舞姬的露水情缘,使我那不受宠的父亲精心维持的形象受到无情的打击。而我的琥珀色眼眸,却时时刻刻地在提醒着人们我父亲的不堪与狼狈。 白皙的肌肤代表着柔弱,在周国,柔弱的男子似乎合该被人们鄙夷。人们崇血腥杀戮,爱慕英勇强壮的男子,五岁之前的我体弱多病,似乎是一个注定活不长久的孩子。我的童年因此而寂寞惨淡,所拥有的不过是母亲微薄的爱,以及来自我们唯一的仆人年迈的周妈妈的关怀。 我人生的转机出现在四岁那一年。 那时,我的皇伯父昭明太子邀请皇族里所有的孩子参加一场宫廷宴会。从没离开过王府的我,第一次踏入了皇宫的大门。 我对于他的大哥,宴会的主人,当时并没有任何印象,直到我长大以后,才认真地了解过这位人们口中文武双全,为人仁义的昭明太子。 我的父亲,为了维持他简朴的形象,从不会在府中摆设任何的宴席,代王府里也从不会有任何有趣的活动。而昭明太子,虽然骑射功夫极好,却也极向往高贵闲适的文人生活,因而喜爱华丽的服饰与美好的宴会。 我的父亲在那时有姬妾十数人,却已经在贵族中有了洁身自好的名声,可这位太子,却只有一位正妃,即使成婚数载她都未曾有孕,他也未纳任何侍妾。 那一场宴会,正是他为庆祝妻子数载后终于怀孕而准备的,因而异常华丽热闹,直到多年后,我已登基称帝,年迈的宫人还偶尔提起那一夜的盛景。 皇宫对于我来说是陌生而又新奇的,而对于一个在宴会上没有任何玩伴的男孩来说,探索它成为了最大的乐趣。 于是我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了她。 那一晚她穿了大红色的宫装,我无法分辨她裙摆上的牡丹花与她身侧的牡丹花丛。她乌黑的长发,梳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发髻,那发髻上插着数根我从未见过的美丽的绿色宝石制成的簪子,而她的耳朵上则斜斜地垂着同样的绿色耳珰,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美丽地如同王府花园里饲养的仙鹤。 而她看见了我。 被奴仆簇拥着她,缓缓转过身子面向我,她的容貌使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美丽。眉心的牡丹花钿红的似火,面容白皙如雪,美丽的眼睛是纯然的黑色,如同夜色一般的浓重。她温和的笑容,使我奇异地感受到了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感受到这两个字。 她美丽地嘴唇,缓缓地开合,声音好像是流水那般的动听,她对我说:“你就是代王府的阿昌吧。” 那一年,我的父亲仍然没有给我取名字,而他本人似乎也不记得我的乳名,可这个美丽的女子却能如此清楚地唤出我的名字。 从未见过陌生人的我,只会局促地点头,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在我眼中美丽到甚至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女子交谈。 她向我招手,另一只手则温柔地停留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小腹微凸,那时的我已经知道,她将成为一个母亲,而不知是什么力量最终驱策我勇敢地走到她身边,并开口说:“大伯母好。” 她美丽的眼眸一瞬间由无垠的夜空化为了满天星河,荡漾着无尽的欣喜与温柔,于是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与母亲粗糙的手迥然不同的她的手。白皙的没有一点瑕疵,手指纤长,指甲上没有涂任何的蔻丹,却隐隐泛着柔光,那是那样美的一只手,使我觉得牵起都是一种亵渎。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叫它柔胰,而指如阳葱是最好的形容。 而我牵起了她的手。 我那时还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这个举动究竟意味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从未谋面的大伯父看我的目光同样温柔尽管充满着陌生我只记得,从不曾仔细看过我的父亲,第一次细细地看着我的面孔。 我只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对我高贵的大伯父说:“殿下,你看代王家这孩子生的多好看,若我们的儿子,也能如他一般的俊美,该有多好。尤其是这双眼睛,比琉璃还要晶莹,就像是最好的琥珀一样美丽。” 这是第一个用柔弱以外地形容词形容我的人,她并未嫌弃我不够强壮,也没有嫌弃我的那双棕色的眼睛。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莫名怀念那个夜晚,怀念我人生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父亲在这之后,奇迹般地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司徒岩若。而不久之后,我也时常被她接到东宫,每一次她都会给我好看极了的礼物,会给我吃从未吃过的糕点,而她几乎总是在绣着什么,也许是一件肚兜,也许是一个小鞋子。她偶尔抬头,温柔地看着狼吞虎咽地我,会愉快地问我:“阿昌,你说我绣一朵牡丹花好,还是绣一朵荷花好呢?” “牡丹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一晚所见的牡丹,艳丽华贵,明艳地不该承受世间任何的痛苦。 她其实非常清楚我的处境,那一晚的相遇,也许正是我的不幸,勾起了她即将为人母亲的柔软心肠,才对我伸出了那一只命运之手。 每次回来,父亲总会将我叫到身边,询问我与她的相处。他的问题总是问的无比详细,比如她那一天穿了何等颜色的宫装,戴了什么首饰。 后来,我也知道了,那一晚,她佩戴的美丽的绿色宝石,是一种名叫翡翠的玉石。 每当我说起她的时候,父亲的脸上会浮现让我陌生的恍惚和温柔。小小年纪的我,并不懂那种情绪,却莫名地感到恐惧。 在宴会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大哥司徒岩卿。父亲拉着他的手,笑着说,这是你的大哥阿卿。 那一刻,我竟奇异地在大哥的脸孔上读到了她的面容。 下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了一种名叫嫉妒的情绪。大哥的容貌似乎比我还要美丽,是的,美丽。他的容貌更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秀气,精致,眼角眉梢带着我所熟悉的艳丽,那种浓稠的艳丽。我不明白,为何看起来比我还要柔弱的大哥,却最得父亲的宠爱,尽管父亲也鲜少带大哥入宫,可他确实是府里唯一一个时常能见到父亲的孩子。 而我们还是成为了一对兄弟,开始我们人生中最像是兄弟的那一个二十年。 那时的大哥,很腼腆,时常会害羞,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会不自觉地弯起来,脸上会有淡淡的红色,和我讲话时,语速很慢也很温和,有什么喜欢地东西,也会毫不吝惜和我分享。那个时候,王府里除了我们两个,只有在襁褓中的三弟,而我和他是彼此童年里唯一的玩伴。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八十七章 窥破(一) “阿远。·”苏岚腹中一痛,心中暗道糟糕,立时便叫起了郦远的名字。 温煦被她吓了一跳,倒是颇为关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苏岚已觉得一股热流涌出,腹中更是绞痛起来,却是硬扯出个笑容道:“无碍,只是,我这身子,打娘胎就有寒症。我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有些不舒服。” 这边郦远已经几步便跑到她身边,一眼就瞥见了她额角不住地渗出来的细小汗珠,脸色亦是比之方才白上了几分,便扶住她手腕,暗暗给她渡了内力,低声道:“主子,回房歇会吧,我给您熬药去。” 苏岚对着温煦抱歉一笑,道:“温先生,我便不送您了。” 温煦瞧她情形,便也点了点头,立时起身,道:“侯爷保重身子,不过,侯爷何时与我去看矿山?” “便就这几日,我缓过来,自然就派人通知先生。”苏岚仍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双手却是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颇是用力,将皮肤握的煞白,借此强忍着腹中疼痛。 她拍了拍郦远手臂道:“阿远,把我的令牌给温先生。” 郦远深深瞧了温煦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制的圆形佩来。温煦瞧着,那玉佩玉料乃是和田白玉,玉质温润,通体晶莹,自然知道这块玉佩绝不是凡品。苏岚将那玉佩接过来,却是笑着递给了温煦,道:“温先生,这块玉佩乃是我的信物,今日赠你,也是我的诚意。” 温煦从苏岚手中接过那块玉佩,握在手中。那玉佩大小不过他半个手掌。一面只刻着一个纂体的“苏”字,除此之外,倒是半点纹饰也没有;另一面却是刻着极繁丽的纹案,他细细瞧了一眼,发觉那纹案正是鸾鸟。· “这块令牌,可以在我家票号,提出十万两银子。”苏岚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却仍是维持着面上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就算是,我给你的第一笔定金吧,在周国也能取。” 温煦倒是为她言语震动,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侯爷垂爱,无以为报。今日仅以我这孑然之身,与您立下誓约。今生与您相依相持,绝不相负。” “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苏岚那已是显得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浮现起极浅淡的笑容。 “我,这便告辞了。”温煦就势又施了一礼,一招一式,倒是颇为标准,“侯爷快去休息吧。” 直到温煦被晋容送出驿馆,郦远才在苏岚肩上披上了件深色披风。那披风极长,将苏岚整个身子都包裹其中。 苏岚露出个苦笑,看着郦远道:“偏我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裳,实在是作孽。” “无妨。”郦远将她搀扶起来,瞧着她那皱起的眉头,颇是怜惜,道,“院落里都是咱的人,我送您回房,便去给您煎药。离京前,魏国安魏先生便私下对我讲,您近日身子有异,叫我给您备着药。我便特意多带了些。” 苏岚虽是活的颇久,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听他说的如此直白,倒是红了红脸,道了句:“你二位,还真是心细。” 郦远半挟着她,将她送回了正院里三进的东厢房。这小院三进,司徒岩若带着人住第二进,而她与玄汐则分居第三进的东、西两厢房,正是相对而居。· 郦远给她解下披风,便见得那外衫上正有浅褐色的一块,也是颇为尴尬地红了红脸,道:“我去给主子煎药。”说完,便径直拿着披风,走出去了她的内室。 苏岚倒是被他弄得不由得一笑,拖着浑身上下似是哪里都不舒坦的身子,换下了一身衣裳,又翻出条月事带,一边叹着气一边给自己绑上。 这个时代的月事带,真是种让人怨念的东西,即使她已经力求精细,加以改良,还是叫她自己极没有安全感,生怕一个不慎,便露出破绽来。 郦远估计着时间,带着才煎好的药汤,回到内室,已见得苏岚换了身绛红色长袍,虚弱地靠在床上,不住地揉着自个的小腹。郦远急急递上手中的药碗,道:“主子快趁热喝了,多少能缓解些。” 苏岚咧了咧嘴,带着万般不愿,苦笑着把那一碗黑乎乎地药汤一饮而尽,又一连塞了几颗山楂果子,才开口道:“我这次,真是疼的不行。此时觉着,连脑子都不好用了。” 郦远颇是担心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苍白小脸。她上月殚精竭虑日久,焦躁之下,月事便是未来,而她那般境地之下,又哪里能分心去计较这等小事。这一月,又是在路上奔波辗转,劳心劳力,先前受伤时,还用了许多伤药。那些伤药之中,多有寒凉之物,怕是叫她这本就寒凉的身子,更甚了几分。这一月月事,只怕是要吃上好些苦头。 “记着,我这里一应的事,不要叫对面的人察觉。”苏岚滑入被褥之中,苍白脸庞,显得虚弱又疲惫,“要是叫他窥破,我只怕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是,我省的。”郦远点了点头道,“您先歇着,我去外头料理一番。” 苏岚合上双眼,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 “吁”的一声,柏松在小路上,勒住了坐骑的缰绳,身后的十数人,也皆停了脚步。 “那边便是铁场了。”柏松指了指那一片似是窝棚的地方,站在这地方,隐隐还能听见那铁器碰撞的声音。 司徒岩若和玄汐两个人,都未说话,只是顺着柏松的指尖看过去。一旁站着的正是温煦的管家,瞧着这几人的姿态,心里却是暗暗打鼓。 “管家,不如带我等去瞧瞧?”司徒岩若瞧着那管家微微一笑,缓缓道。那老管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最不想听到的话,倒是是叫司徒岩若给说出来了。 那管家拿不准自家东家的意思,温煦方才虽是许了他一道前往,旁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提。管家登时便迟疑了几分,却听得玄汐道:“都已经到这了,你还想怎的?” 玄汐这语气听着倒是极平淡,却是叫他有几分战栗。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却是冷的叫人不敢瞧他,此时说出这句话,更是如冰粒子刮过一般。 老管家低低叹息一声,道:“诸位,这边请。” 司徒岩若嘴边噙着几分笑意,却是一甩鞭子,拍在马上,用颇是张扬的语气道:“你这家伙,若是不抽,竟是不肯好好为人驱驰。” 他这并不难懂的含沙射影,倒是叫玄汐唇边勾起丝极浅淡的笑容,一勒缰绳,便随着柏松下了这小径,径直在草场上飞掠而出。 这铁场瞧着不远,实则倒是在这山峰的谷地,更是难得,此处亦有活水。这铁场旁,便是条河流,那河流宽度,在这北地草场上,已是颇有几分宽阔,那河水清澈,乃是远处雪山山顶融化的雪水。 这铁场选在此处,倒是聪明的很。 柏松又指了指,那铁场东北侧,道:“先前,属下好奇,便派人去四下瞧了瞧,倒是在那瞧见条修的极平整的路,亦是宽阔,可见极深的车辙痕迹。便揣测,这铁场武器,乃是从此处直接运出,并不是从镇子周转。” “可是啊?”司徒岩若闻言,倒是笑着问那管家。 那管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正是。我家几代都做这生意,却是不能显露于人前,便想了这法子。” “那铁矿在何处?你那生铁在何处,如何运进来?”玄汐环顾四周,却是不由得皱了皱眉,这片山势之中,却是瞧不出何处像是有铁矿的样子。 “铁矿,在这铁场的西边,离着,几十里外。”管家指了指那个方向,“我家自扎鲁赫人渐成气候,便做这生意,却是连一座铁矿,都还未开完。” “几十年,都没有开完?”司徒岩若亦是瞧着那方向,脸上神色与身边的玄汐,如出一辙,皆是肃凝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浅淡欣喜。 若是邵徽和苏岚的消息当真没有问题,这里足有四五座矿山,那不知,将带来多少财富,也不知,能锻造多少武器。 只是,这样大的矿山,却是在扎鲁赫的境内;而且,还要与,这身边人分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章 庐山真面(一) 玄汐脑中,此时一片混沌。他打发冬至出去,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室内,思绪混做一团。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可再想下去,却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绪之中。 苏岚,难道真是个女人? 他知道仅凭这所谓的血腥气和艾草,便推断她是个女子,实在太过武断。只是,他略有些惊恐的觉着,也许,这个看似荒诞的推测,却是真的。 如果她是个女人,那,她到底是谁? 显然,这个这回与他打交道并不十分困难,但,咱也不能处处以威势压人。又不想被博格轻易察觉,此处不能盘桓太久,因而,最好速战速决。” “虽说,皆是以各家商行的名义与温煦签订契约,可到底,官商不同。”玄汐凝了凝神色,脸上虽未结冰霜,却是收敛起方才挂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他不敢造次。” “你今早上难道就和他说了这个?”苏岚瞧着他变脸速度如此之快,却也是不由自主地便刺了他一句。 “我今早,许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玄汐克制着脸上神色,努力不去想,她可能是个女人这件事情,“一个司徒岩若无论如何,都许不了的条件。” “于是,我也知道,你许他,富可敌国。”玄汐定定看着苏岚一双凤眼,“周国财阀的身份,确实诱人。” “而我的条件,恰好与你并不相悖。” “那便,值得庆贺。”苏岚微微一笑,眼里却并无深切笑意,“与玄郎为敌,我实在不愿。” “我无意,与你为敌。”玄汐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才将话说出口,便已在懊恼,自己为何失了平日沉稳,在她面前,越发的无措起来。 苏岚亦是愣住,用一种颇是疑惑的眼神,瞧着玄汐,似是在确认他口中话语的真伪。 玄汐倒是微微一笑,道:“与你为敌,有何好处?我本就无意专擅,那又何必与你斗个,两败俱伤。” “远的不提,最少五年之内,我都不会主动,与你为敌。”玄汐神色渐渐恢复往日样子,语气温柔,眼光冷厉,“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底牌。” 苏岚此时才信了他口中言语几分,便也微微一笑,道:“北地春风和煦,熏得我只欲沉醉期间。因而,我头脑混沌,此时只能觉着玄郎你,无比真诚。我亦本能地,愿意信你。” 玄汐瞧着她唇边那浅淡笑容,忽而晃神。只想起句少年时,读过的诗句。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温煦来时,司徒岩若亦是端坐在案。苏岚和玄汐并肩,踏入了这厅堂之中。温煦瞧着这场中三人,皆是暗涛汹涌。 他们之间皆有不可言道的默契。而温煦在这博弈之中,一则左右为难,二则实在势力单薄,实则无力抵抗。他瞧了瞧苏岚略显憔悴的脸庞,下定决心。 既然他为鱼肉,那便要选一个对自己心存善念的刀俎。唯有苏岚,与他怀有同样的身世,因而,她对于自己或许怀有,其他二人绝不会有的慈悲。 这五座矿山中,一座为煤矿,其他几座皆是金属。温家先人,为长久求存,一直以来亦是掩盖此处还有别的矿藏的消息,因而王庭里,只以为这一次苏岚交易的乃是碳矿。 四家于是商议,以碳矿作为掩盖,主开铁矿。铁矿场一应事宜,皆交温煦料理,其余三家揭派一人在此,以示契约。苏家在南边也拥有几座铜矿,因而手下亦有得力伙计,便加派人手建设矿场。至于铁矿的转运,楚国自然是苏玄二人担保,周国司徒岩若亦是自有神通,同时燕国的转运,苏岚亦可代为与云记接洽。 至于分股,则以银钱投入与所担责任划分,苏岚出资最多,因占四成;司徒岩若和玄汐则平分五成,其余一成,便是温煦所得。 而这分成亦不是固定,任何一家都可以从其他人手中购置分股,然而任意一家不得自占半成以上。 定约之后,苏岚却是透过郦安从温煦那得知了一个消息。这片山地之中,也许藏着火油,而温家世代经营矿业,消息灵通,天下矿藏皆得消息。温煦在父亲的手札之中,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便是楚国清河尚有,或有丹砂及硝石。这个消息,玄汐亦是知晓。 只是,唯有苏岚和温煦明白,这丹砂和硝石,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岚还未从火油的震惊中恢复,又被这可能制造出的火药给了个大大的惊喜,一张苍白的脸,也带着极明显的喜悦。 “去告诉他,我欲在周国再开票号,我许他入股。”苏岚微微一笑,瞧着眼前的郦安,缓缓道。 既然他送了这样的一份大礼,自个如何不回? 郦安才得令而出,苏岚脸上欣喜未退,冬至便敲开东厢房,替他的主子,送了张信笺。 苏岚略带几分疑惑的打开那张信笺,却是玄汐如铁画银钩般的行书,笔力遒劲,一笔一划,都是只有男子才写的出的字迹。 “今夜,望得一叙。” 苏岚瞧着冬至仍旧站在廊下,便招了招手,道:“你家主子可说了,其他的话。” “主子说,诸多避忌,需得掩人耳目。” “如此。”苏岚喃喃一声道,却是提笔在玄汐那行字迹下,写了几笔。 那字体力道稍减三分,却是笔画纤长,乃是苏岚最富盛誉的瘦金体,有一字千金难求的美名。世人皆道,徽宗草创,苏岚独得其意,至此笔锋一转,瘦金便为苏体。 “镇外河边,一更鼓响。” 星垂平野,小镇子一更时,便已是黑透。苏岚将讨茶喝的司徒岩若赶出房间,做出副月事之中虚弱不堪的样子,虚晃一招。又留下郦青监视司徒岩若的动静,便叫郦远牵马到东边墙下,虽是腹中仍旧疼痛,却是依然足尖一点,便翻出墙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三章 归途(一) 楚国长平,安国公府。· 才下了朝的苏峻,刚走进自家院子,便被迎面扑来的小儿,抱住了腿。他人前那严肃端方的样子,随着一声朗声大笑,便崩裂开来,弯腰便将苏淳抱在怀中。 “夫君,今儿怎的回来这般早。”一直站在檐下,含笑瞧着父子二人的薄慧茹,缓缓上前,“先去换身衣裳罢。” 苏峻瞧着她,微微一笑,单手托住苏淳,另一手却空出来,拉着薄慧茹为他擦汗的手。薄慧茹羞涩一笑,倒也落落大方地任他牵着,进了后头内室。 苏淳今年三岁多,已经由苏峻亲自开蒙,苏岚在京中的时候,亦是跟着她读书的。苏峻换下朝服,与薄慧茹一左一右的坐在厅堂里头,苏淳则被他抱在膝上。薄慧茹偏头瞧着眼前的丈夫和孩子。苏峻那张冷峻的面孔,此刻却是柔和而俊逸,这个在外人眼中,老成的近乎阴鸷的男子,对着儿子却是极有耐心。 只是,苏峻平日里下了朝,从未这般早便回到家中。薄慧茹便笑着从丈夫手里,接过儿子,苏峻倒是顺势一送,也对她露出个笑容。她对着乳母使了个眼色,低声哄了几句,那乳母刘氏便上前,将苏淳接过。· 苏淳倒是颇为乖巧,在刘氏怀里也不哭闹,反而还对着苏峻和薄慧茹咧着嘴一笑,装作副老气横秋的大人样子道:“孩儿下去,读书了。一会再来给阿爹阿娘请安。” 他这幅样子,倒是惹得这厅堂上的人,都笑出声来。 苏淳被刘氏抱了出去,苏峻便挥退下人,携着薄慧茹的手,回到了内室。两人坐在窗下安置的罗汉塌上,薄慧茹才道:“您今儿,怎回来的这样早?” “今儿,有件喜事,也有件烦心事。”苏峻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拉过薄慧茹的手,细细把玩着她的手指,“喜事,是玄汐上了道折子,褒扬了王维安和邵徽一番。” “这两人不是高州的将军和刺史?”薄慧茹亦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虽在后院,可苏峻从不避讳与她谈及朝堂,因而对着这二人亦有印象,“他俩,我记着您说过,是阿岚的人。” “所以这才是件喜事。”苏峻点了点头,“前日收到阿岚的信,说是近来与玄汐处的不错,我还有些不信。” “阿岚那人,若真心想讨谁喜欢,就算是座雪山,亦是能融化的。·”薄慧茹微微一笑,“那烦心事是?” “陛下这括隐先前提了几次,倒都放下。这几日,却是又郑重重提。”苏峻揉了揉额角,又显出几分苦恼的样子,“不同以往的是,陛下今次拿出的章程,妥帖完备,便是反驳,都叫人找不出理由来。” “陛下背后高人是谁?”薄慧茹亦是讶异,新帝登基以来,倒是延续他往日温和的风格,行事亦是有条不紊,只是括隐一事,他却异常执着。 “我所烦心的正是这个。”苏峻叹了口气,“因为,我亦不知悉。” “才下了朝,班房里头炒作一团,刘彬不是世家出身,倒是不掺和这些,便由他值守,我就就势回了家中。”苏峻摇了摇头道,“世家之间,谁不知道,括隐这事,咱家阿岚首当其冲,今日,也多有猜测,陛下背后那人是她。我自然得躲。” “北地那边情况复杂,阿岚才刚刚理顺,哪有心思,理京中这些琐事?”薄慧茹嗤笑一声,“刚和扎鲁赫人打了一仗,她就是有心,也腾不出手啊。” “所以才叫我烦心。”苏峻点了点头,“若是她,倒也无所谓。只是,明摆着,有另一个人对此事也关注已久。” “往大处说,此人若非我世家中人,或许会成为,世家最大的敌人。” “往小处说,此人政治敏锐而又见地,日后,也会在朝堂上分薄我这一代人的权利。” “真有这般严重?”薄慧茹眼中俱是疑惑,“一个人再厉害,也斗不过这一群世家人啊,况且,世家哪里弱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苏峻瞧她神色里一片忧惧,便也拍了拍她的手,语带安抚,可薄慧茹哪里瞧不出来,他虽是这样说,可眼里却是一片深沉,显然是,忧思难解。 “这会爷爷是怎么说的?”薄慧茹问道。 “老爷子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出。”苏峻苦涩一笑,“可惜,阿岚如今不在京城。” “你真以为,我就过得舒坦了,温先生?”苏岚瞧着晋容与那恰交割最后一批羊羔崽子,端着杯奶茶,和温煦坐在一旁的树下,他们一个时辰后,就将踏上回返高州的路。 “你便是席地而坐,还有个毡子呢。”温煦微微一笑,拍了拍她身下坐的毡子。 三日前,司徒岩若接到个消息后,只匆匆和苏岚道了个别,便立即动身离开。周国的消息,当夜也传到她的手上,她展开一看,便知周国确实是出事了。 司徒岩卿在春日大祭之后,在神殿闭关三日。出来之后,却是染了风寒。只是,这风寒至今未好,显出几分病势沉沉的样子。而司徒岩卿兄弟本就不多,他登基之后,竟就只活了司徒岩若一个。 如今皇帝重病,远在边关的司徒岩若,自然就得回返京城,以安人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司徒岩若回京之后,司徒岩卿的病竟是更沉了几分。宫中的魏皇后虽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却是对朝政全无主意,而司徒岩卿膝下,也只有个庶出的皇长子,却连话都还不会说。这等时候,她也只得倚靠着父兄。魏则中向来与司徒岩若亲厚,便力劝姐姐襄助司徒岩若。 苏岚思及此处倒是叹了口气,司徒岩若哪里肯监国,跑到司徒岩卿的寝宫里,径直便跪着请罪,任谁也拉不走。全天下都知道,这司徒岩若是最最乖张无礼之人,却只在一人面前谦卑,那便是司徒岩卿。 司徒岩卿那一日难得清醒,由皇后搀着下了床,亲自扶着弟弟,请他代为监国。据说,兄弟二人双手交握的场面可是感人的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四章 归途(二) 高州,苏府。· 四月十四的黄昏,苏府一阵喧闹,主人归府,显得尤为隆重。朝云被留在扎鲁赫的宗南城里,而晋容也在前一日,直接回返燕国,一路上跟回来的只有温煦。 苏岚和温煦,走出车时,玄汐也刚刚从马背上下来,冷这张脸和冬至吩咐着。瞧着苏岚,玄汐倒是移开了眼光,只点了点头,便撂下正在回话的冬至,自个当先进了府邸。 温煦虽是瞧着两人近来气氛不对,却也什么都没有说,由着这府邸的管家,引着他便往客院住下。 苏岚住在正院,因庭中有棵极高的银杏树,便取了个“平仲”为名。平仲院后头的偏里有个苏岚着人修砌的汤池,虽是在北地,可她抱着常住的心思,倒也修的极尽奢华,通体蓝田玉镶着,还接了地龙,到了冬日之时,便是绝佳之处。 苏岚此时正瞧着池底雕刻的银杏纹案,被这热气熏得,一时有些出神。 自从那日玄汐与她摊牌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谈及朝廷公事,倒也依旧如常,只是,玄汐私下里再不曾与她来往,甭说是一道喝酒,便是打个招呼,也如今日黄昏时分一般的样子。 她冷冷瞧着,却也觉得十分的有趣。·慌乱过后,她倒是十分坦荡,毕竟如今头疼的,可是玄汐。 “主子,水凉了,您别待得太久。”瞧着这里头半天没有动静,郦远只得敲了敲窗子。这偏房外回廊修的精致,苏岚便叫人在廊下开了个窗,一道屏风后头,便是苏岚的汤池。郦远因是男子,不便入内,便也只得如此唤她。 苏岚听得声响,倒也微微一笑,道:“你去着人安排今儿的晚膳,再告诉棠棣院和松园,半个时辰后,就在前头的水榭花厅里头摆饭吧。” “是。” 一刻钟后,苏岚刚换了件玄青色的缠枝莲纹锦袍,坐在椅子上,擦着半干的头发。缠枝莲纹本是女子爱用的纹饰,可被这玄青色一压,倒也显得别致。 “我一路行来,才发觉何为贵族气派,这阶层之间当真不同。”温煦也换了身衣裳,着人通报了一声,便被请进了正房的厅堂。温煦瞧着屏风后头,苏岚影影绰绰,便也笑着在外堂的椅子上坐了,拔高声音,同里头的苏岚闲聊。 “苏家的气派,哪里是别人学的来的。”苏岚将半干的头发,绾了个书生髻,便走了出来,腰间连个荷包都未带,只两块白玉佩挂在腰上,· “要不就说,人比人气死人。”温煦笑着从郦远手里接过茶杯,瞧着身边苏岚这张似乎还带着水汽的脸,倒是真真觉着赏心悦目的很。 “可你要知道,想维持此刻的金尊玉贵,是要付出代价的。”苏岚低低一笑,放下手中的斗彩鸡缸杯,才真想感叹一句,还是回府舒坦,“倒是你,玄汐给你弄了个身份,下面准备怎样做?” “周国的票号,却是并不昌盛,银钱往来几乎被云记那一家揽入囊中。”温煦说到这却是皱了皱眉,“你的票号,开在周国,未必比得过云记那位东家。” “聚升票号,你可有耳闻?”苏岚点了点头,笑着问道。 “听说背后东家,是陇西贵族。”温煦点了点头,“齐国的聚升票号,这几年颇多,我也和齐国做些生铁生意,自然也是走他家的。” “背后东家,不是陇西那些土鳖。”苏岚摇了摇头,“是我。” “你?”温煦倒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道,“我真是好奇,你背后到底有多少产业。” “这是我爷爷送我的。”苏岚低低一笑,“不过,我不能出面,你却可以。” “我省的。”他点了点头,“只是,不能直接用聚升的名头,倒是可以换个名字。” “然后再以聚升的名义,牵头弄个诸如银联的机制,这样,便也被拢到了,聚升的产业之中。”温煦微微一笑,“若是想盘活,便可比聚升多让半分利,定然可以。” “是个好主意。”苏岚亦是温和一笑,“只开票号,也不成。还得做些旁的。” “我自然想过。”温煦此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侃侃而谈,“我瞧着,可以开客栈。” “客栈?”苏岚倒是有几分好奇,她产业之中,多是票号和酒楼,至于客栈,当真是从未涉及。 “你我本钱不小,做客栈,尤其是高档的客栈,最为合适。”他点了点头,“而且铁矿转运,路途遥远,不能贸然便动手,需要声望的积累,才能得到发展。所以,先做这客栈,客栈遍布天下,而人的流动性也高,一夜成名的几率也高。” “你既然胸有成竹,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苏岚点了点头,“我眼下,无暇他顾。只是,若你真遇上何等烦恼,我自然为你解决,银子,你也不必愁。其他的,我帮不上了。” “我听说,楚国朝廷近来动作很大。”温煦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要回京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苏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却是抬起眸子看他,眼光看似漫不经心,却极锋利。 “我家做铁器生意,不是一般商人。有些眼线,盯着各国朝廷,也不为过吧。”温煦倒是被她刺得有些尴尬,语气也冷了一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我这人向来多疑。”苏岚点了点头,倒是又喝了口茶,才道,“你习惯便好。” 温煦倒是想起,她的身世,倒也释怀。眼前这人,虽和自己来历相同,但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人。自己虽在这世上也活了快十年,但到底还是个现代人的芯子,而她,只怕早被这古人精英教育,改造的更为彻底。 “前头榷场通商,正在搜集商户名头,你不妨去报个名字给邵徽。”郦远瞧着时辰差不多,便进来请二人移步水榭,苏岚便当先往后头回廊走去,温煦则和郦远并肩走在后头。 听得郦远这神来之笔,温煦登时便微微一笑,道:“你这样一提醒,我倒是知道,第一家客栈要开在何处了。” “温先生您离开扎鲁赫日子久了,只怕上头都会知晓,您啊,还是小心为好。”温煦瞧着郦远那张面瘫脸,倒是点了点头。心想着,苏岚的内管家,当真是个不大好做的事情。可她手下暗线,却是人才济济,足见此人笼络人心的功力,实在是可怕。 而他,若想要将产业做大做强,也势必得有同样的自己的势力,自家现在的消息网和关系,显然并不够用。而苏岚,已经给他指了第一条明路,那就是,榷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六章 约盟(一) “雍州,乃京城屏障,地处中原,土地肥沃,世家确实喜欢这块地方。”玄汐瞧着苏岚,目光含着笑意,而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我以为陛下要动,第一个地方就是雍州。”苏岚曲起食指叩了叩桌面,“冯仁,这个人是谁的人?”” “不是废太子的人。”玄汐答得颇为干脆,“尽管冯仁去做刺史的第一年,底下十一个郡的郡守,有七个都是纳兰瑜的人,可他,却不是。” “哦?那冯仁就很有趣了。”苏岚眼中染上几分兴味,倒是对冯仁好奇的很,“这个人看来,倒是颇有政治手腕。” “我倒是隐约记着,冯仁做刺史的第一年,正是邵徽离开高阳郡的那一年。”玄汐亦是随着苏岚叩动桌面的节奏,转起手中茶盏,若有所思,“邵徽曾在高阳郡括隐,可惜刚刚看到点成绩,他便来了高州做刺史,那一次括隐,也就不了了之。” “冯仁,是给他擦屁股的人。”苏岚说到此处,却是停下了那只不住地叩着桌面的手,“此人,来给陛下,当个先锋,或许正合适。” “也或许,最不合适。”玄汐却是摇了摇头,看向她,眼光灼灼,“或许,邵徽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这高州交到谁手上?”苏岚冷笑一声,“括隐与高州相较,孰轻孰重,我心里自有杆秤。” “京中之人,也可以去那里。”玄汐笑意依旧,却隐隐含着几分安抚之意,“一个知悉陛下心意,还与当地豪强全无联系的人,并不难找。” “新皇初登大位,你所担忧之事,三年五载之内,倒不足为惧。”玄汐抿了口清茶,才低声道,“这明前龙井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眼下大兴党也不是没有得用之人。”苏岚叹了口气,“寒门学子之中,起码,乔家书院也给他们拓了条路。” “你才在这西北待了一个月,就觉着不安稳了?”玄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苏家宅邸此时亮起灯来,在这夜色中,越发显出这大楚第一世家的豪奢气度来。 “你对自己未免太过没有信心了。”玄汐背对着苏岚,语音似是嗤笑,却又听不出嘲讽意味,只是含着他一贯的目下无尘的贵气,“或者说,你对圣人太没有信心了。” 苏岚却是低垂了眼帘,语气平淡,缓缓道:“你就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玄汐垂在身侧的手,忽的轻微的一颤,仍旧维持着那个望向远处的姿势。这座二百年的城池,在邵徽的治下,却是显出勃勃生机,斑驳青砖之上,红灯高挂。 这粗犷而质朴的城池,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却是有种,人间烟火味道的美。 “你瞧着苏城如何?”玄汐仍旧背对着苏岚,瞧不见身后的苏岚,已是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苏家不是有意让他现在承袭侯府,你何不顺水推舟,既送了人情,也将自己摘出去。” “作为回报,我会举荐刘玉成。”苏岚低低道,“绝不叫,玄涑涉险。” “木犀,不必你操心。”玄汐那端起茶盏的手一滞,却是语气冷硬了几分。木犀是玄涑的小字,只因他生在九月末,正是丹桂盛放之时,玄汐之母深爱此花,便给小儿子取了木犀之名。 她出身沈氏,却是自幼养在清原宗族。清原地处南方,气候温暖,正是丹桂盛开之地。 只是,她死那一年,玄汐才不过,九岁吧。 “木犀。”苏岚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不难听出话语中的孺慕与怀念之意,“我母亲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木犀树。齐国宛平城更暖和,九月中的时候,下场雨,桂花就开了。我娘虽是个千娇百媚的南国贵女,却也有手极好的厨艺。” “每到第一场桂花雨时候,她便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其实就是我和二哥。大哥长我快八岁,那时候早不肯和我玩。而今上贵妃与我不是同母,自来也不亲厚,即便是我俩只差两个月,到底嫡庶有别。只有长我四岁的二哥,同我玩,陪着我。” “我娘会酿桂花酒,晒桂花茶,做桂花饼,和桂花蛋羹。我娘的桂花蛋羹,后头再没有人能做出那样的味道。” “我……”苏岚张了张嘴,似是觉着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便只是低低一笑,道,“今夜月色当空,灯火温柔,我一时,失态了。” 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瞧着手中茶盏,神色一片温柔却也迷惘。 “我娘,在我妹妹死了之后,似乎便一直缠绵病榻。”倚在窗边的玄汐却是缓缓开了口,“我对于她的记忆,多半是清苦的药香气味。我娘生木犀的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可一年四季,还是会亲手给我们做衣裳。每一件我娘做的衣裳,都会在袖口绣上忍冬,那衣裳上,也染着她的药香。” 灯盏照应之下,玄汐墨绿色衣袍上的忍冬纹,若隐若现。 玄汐说完这段话,便又是沉默,只看着窗外的池水,莲花灯盏倒映水面之上,池中小鱼游过的时候,那莲纹便泛起波澜。 “陛下如今也不好过,只怕不肯叫你我同时在此。”苏岚微微一笑,“我猜五月就会调你回京。” “可惜五月京国,牡丹花期已过。”玄汐转过身来,苏岚依旧是眉眼低垂。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倒是安静许多。” “玄郎。”苏岚仍旧低垂着眼,语气却是坚硬许多,“长平风急,孤枝难栖,独木难支。” “我不贪权,不爱美人,不过生活挑剔了些。”玄汐坐在他身边,身姿清瘦而挺拔,坐下时,亦有风骨凛然,“这辈子,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这四海在我手中一统,教后世人永永远远记着我的名字。” “齐朗曾跟我说过,大争之世,匹夫亦怀国忧。”苏岚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双低垂的眉眼,此时光华万千,“我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就从来都不会白白地坐在这。即使,我怀的目的,再狭隘不过。” “这一盏茶,敬故人。”玄汐执起手中茶盏,看向苏岚的眼里,是万仞的坚毅。 “这一盏茶,敬这大争之世。”苏岚亦是端起茶盏,与玄汐,昂首饮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七章 约盟(二) 长平城,楚国政事堂。· 楚国外宫乃是皇帝处理政事之处,由御书房出,东北方向上以青石铺出条一人多宽的路来,沿途遍植高大的女贞树,那树影扶疏之处,一座式样古朴的亭阁便是政事堂。 此时正是京兆牡丹花期,这政事堂前,魏紫开的正是热烈,将这颇有几分隐逸味道的厅堂,带出几分人间富贵之意。 “圣人,冯刺史来了。”刘元立在堂前廊道上,微微躬身,一瞥之间,皇帝端坐上首,这帝国的权臣,则依次在他左右坐着。 “宣。”纳兰瑞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轻缓,带着几分浅淡笑意。刘元便对着冯仁微微一笑,打起竹帘,引着他缓缓入内。 “臣,冯仁叩见圣人。”冯仁低垂着眉眼,缓缓拜倒在堂前书案前,绛红色官服袖袍宽大,随着下拜的动作,铺展于堂上的竹色地板之上。 “平身。”纳兰瑞的声音含着笑意,温文尔雅亦如他的模样,“赐座。” “谢陛下。”冯仁起身时,眼角余光缓缓扫过这堂上众人。纳兰瑞跪坐在堂前正中,他左右各设了四席。苏晋居左,他身侧郑铎、沈端、乔安亭依次排开;玄昂居右,他身侧坐着萧虞,王钰,并太府谢眺。· 显然,楚国最有权势的人,此时皆在这政事堂中。堂中地板之上,女贞树的影子,被那日光一照,正摇曳着。 刘元在那女贞树影之前为冯仁设了一席,冯仁于是端坐在这堂中,午后日光正透射在他肩上。 “冯仁,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京,所为何事?”一袭玄青色常服的纳兰瑞,唇边含着温润笑意,只周身威势,却叫人无法忽视。 “臣斗胆揣测。”冯仁微微躬身,道,“陛下欲以雍州为先,先行括隐。” 纳兰瑞朗声一笑,却是偏过头,对着左侧的苏晋道:“安国公确实给朕,举荐了一个明白人。” “臣不敢。”苏晋也微微一笑,缓缓转过身子,看向堂中的冯仁。冯仁触到他的眼光,便颇是恭谦地微低了头,并不与之对视。 沈端却是冷哼一声,道:“刺史大人既然知朝廷有括隐之决心,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章程了,不妨趁此机会,与我等讲讲?” 郑铎的目光从沈端脸上划过,叹了口气,又落回堂中的冯仁身上。冯仁向着沈端方向微微欠身,才正对着纳兰瑞道:“陛下。” “爱卿但说无妨。” “谢陛下。·”冯仁微微一笑,谦恭之姿却也儒雅,“臣以为,括隐一事,不易操之过急。括隐,牵连甚广,需得有完全的准备。在括之前,陛下需先清隐。” “清隐?”纳兰瑞微微一笑,道,“说下去。” “臣以为,应先对州县所辖的全部土地,予以登记造册。可先不问主人,只将州县境内所有可供耕种的土地,一一记录,核算土地大小之后,与州县登基的名册对照,即可知悉,何为隐田。” “豪强富户若是有隐田,岂是那样容易就能叫你核算记录的?”玄昂皱了皱眉,道,“冯刺史可有想到,即便是做了这土地册子,与名册对照的工作,亦是极耗时的事情。” “玄大人容禀。”冯仁点了点头,道,“造册自然困难,但括隐之难,也正是在此。别无他法,那便只能迎难而上。至于与名册对照,其实实际操作,未必真要与录册子分开来做。录册子之时,那寻常农户的土地,便可也随之登记。毕竟,有隐田的俱是豪强富户,那田地的大致方位,只需询问当地百姓,便可有个大概的念头了。” “既然说到这名册,我倒也想问一句,这名册由何人来录,是州县自己,还是另选他人?”郑铎点了点头,又问道。 “郑大人。”冯仁唇边露出丝苦笑,“不瞒您说,隐田一事,亦涉及吏治。名册记录自然要以州县为主体,但,下面的情况,也十分复杂,还需朝廷派人监督。” 至于下面的情形如何复杂,冯仁却是说的颇为含糊。但在座诸人,皆是一清二楚。刺史知州,如何不知自己所辖州县的隐田情形,但多半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保他们在制作名册时,会不会动上什么手脚。 “朝廷派人?”沈端又是哼了一声,“户部哪里有这样多的人手?” 苏晋自冯仁开口,便一直微眯着眼,细细观察着他,眼角余光还不落瞧着纳兰瑞。纳兰瑞听得沈端这话,面色一时沉了几分,便是那儒雅笑意,也淡的微末,显然是被他这几次三番弄得十分不喜。 沈端本就是世家里对括隐一事反对的最为激烈之人,兼之他又是户部尚书,括隐一事,自然是要户部牵头实行,还少不得他的支持。 沈端亦是个使臣印象颇为深刻。” “哦?可是说了什么。” “他提及,括隐一事不可全国同时铺排开来,应是各州县依次而为。有先行者,亦有后行者。似雍州并中原四州,临近京畿,便于把控便可现行。清原乃龙兴故地,可押后行之。至于陇西,则情形更为复杂,更不宜操之过急。” “臣以为,若是逐层铺开,那人手一说想必便不成问题。” “安亭所言,甚是在理。”纳兰瑞点了点头,“逐层铺开,虽是耗时稍久些,但确实可见成效。朝廷亦可分派督查,亲随此事,便也少了底下浑水摸鱼的可能。” “乔大人可能与我等说说,这位士子,是何人啊?”王钰微微一笑,说了今日第一句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九十九章 风波再起(一) “当然不。·”苏岚笑出声来,手中柳枝在空中兜了个漂亮的弧线,随即落在一旁,稳稳插入泥土之中,“你瞧,我不需要。你真是个呆子。” 说完这话,苏岚便转身而去,白色身影在低垂的柳枝之间,转眼便消失不见。 玄汐立在原地,满脸都挂着无奈的笑,她叫自己什么,呆子? 早膳依旧摆在那水榭花厅里头,玄汐到时,温煦正笑着苏岚说着什么,苏岚似是不依,温煦便凑近她,竟是摇着她的衣袖,似是撒娇一般。 玄汐只觉眼眶发烫,轻咳一声,坐到自个的位置上。温煦倒是对他微微一笑,算作打个招呼,仍是对着苏岚道:“你就将郦安借我一日。” “郦安是我家死士,轻易不能露面于人前,为何要借你?”苏岚指了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郦远便微微一笑,加了些牛乳,认命地给她搅了起来。 “你瞧,我在这高州人生地不熟的,你有日理万机,不肯陪我上街游历,我自然要问你借人。”温煦倒是撇了撇嘴,一张还算俊逸的脸上,挂起几分夸张的委屈。 “那偏偏就是郦安?”玄汐瞧着二人互动,倒是没了方才那眼眶发烫的感觉,只觉着十分好笑。 “在下,只认得郦安。”温煦点了点头,瞧着玄汐的神情,也颇为郑重。 “你看着郦安倒是不害怕?”苏岚嗤笑一声,接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你和他几次见面,似乎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郦安生的那样一张脸,瞧着他,又怎么会害怕?”温煦也轻笑· 就在温煦等着苏岚回应的时候,却见的苏岚与玄汐,皆是动作优雅的用起早膳来,无论是咀嚼还是使用餐具,竟是半点声响也无。 接过泡的极浓的绿茶,漱了漱口,将那茶水吐掉之后,苏岚才复又开口道:“我啊,不耐烦你在眼前。就把郦安,借你一日。” 温煦听了她这话,倒是眉开眼笑,道:“你早说便是,害的我早膳都没吃好。” “咦,你不喜欢,那我,不借了。”苏岚接过郦远手中的龙井,握在手中,缓缓啜饮一口,好整以暇地瞧着温煦。 “别别别,我这就走。小的绝不碍您的眼。”温煦脸上挂着和暖笑意,将那茶盏放在桌上,与玄汐微微点头示意,便极快地出了这水榭,却在那十步外的廊道上停了下来,一脸殷切地瞧着苏岚。 苏岚无奈一笑,拍了拍手道:“郦安,还不现身?” 忽的不知如何动作,郦安便轻点足尖,稳稳落在温煦身侧,那一身黑衣极是修身,将他衬得越发挺拔,似是庭中松柏,却又似芍药般颜色灼灼。 “我瞧着你的招式,倒像是和他们学的一般。不求定式,却专学毙命的本事。”玄汐与苏岚也起身,并肩行在廊道之上。 这仲春时节,高州的风也终于和煦,园中花木繁盛,倒是一片人间四月天的盛景。 “我少年之时,所学全为防身,不懂半点杀人的招式。”二人身后,郦远面无表情地远远跟着,他日夜与苏岚相伴,自然知悉玄汐此时已是知道了自家主子的身份,便愈是锐利地紧紧瞧着玄汐。· “可不会杀人的人,早晚被人杀死。”苏岚微微一笑,眼中神色却分明是自嘲,“所以,我自然就学会了。” 楚国,长平城。 “安亭兄,此去高州,一路相伴,还请照应一二。”天色熹微,沈毅和乔安亭便执朝廷钦差令,自长平城而出。皇帝令神策军抽调五百,前后相随,以作护卫。 “沈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乔安亭微微一笑,“照应实不敢当。” “乔二,你是真有本事的。”沈毅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你那白鹿书院中,是如何的卧虎藏龙。” “沈大人何不直截了当。”乔安亭执起马车里案上放置的茶壶,给沈毅倒了杯茶,缓缓一笑,道,“毕竟,你我还是有自幼一起玩大的情分。你若是和我玩这一套官场上的东西,倒是伤感情。” “安亭你既然不耐烦官场这一套,奈何要自己往上凑?”沈毅也不接他手中茶杯,只是眉头紧皱,一张清隽脸孔,此时倒显得阴鸷。 “便就只许你在上头争权夺利,却不许我分一杯羹。”乔安亭却仍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也不理他,便自己收回茶盏,喝了一口,放回桌案上。“乔家再退,清原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只怕到时候,我就真的只是,这京国里头一个书院山长了。” “说到白鹿书院。”沈毅拿起桌上另一只空茶盏,并不倒水,只放在手中把玩,“倒都是些寒门子弟,议论起世家来,却还这般理直气壮。” “括隐势在必行,连你爹都屈服了,你何必置这口气。”乔安亭手执着茶盏,瞧着他,“不单是白鹿书院议论,只怕楚国之外也都在瞧着这件事呢。” “陛下初登大位,就想着从世家手里夺权。若等他站稳,只怕那时,才是再无清原。”沈毅叹了口气,“世家的根本,就在于土地啊。” “你若是真如此觉着,当初为何要选择今上!” “况且,世家的根本,从来都不是土地,今上也没有想过,起码这十五年,绝不会,对世家在明面上动手。”乔安亭冷冷打断他。 “陛下,想从我们手里拿钱。”沈毅微微一笑,“我只要看的清这点就行了。只是,他要钱的方式,我实在不屑。待我之后见到苏岚,倒也想问问她。” “苏岚为何力主括隐,因为她要打仗。你户部拿得出钱?”乔安亭冷冷一哼,“陛下要开拓四海,他们俩自然君臣相宜。况且,何人屯田最多,不是你沈家。” “是陇西。” “陇西势力盘根错节,隐隐与清原有对峙之势。清原根本不在土地,而陇西的根本,确实是土地。清原人即便是家族为重,可到底为国二百余年,并无多少私心。可陇西则不一样,可为家损国,若一朝真任他们起来,楚国别说更进一步,只怕是后患无穷。” “你说,苏岚此举是为了击垮陇西?”沈毅放下手中茶盏,此时倒是有几分明白过来,“可是,陇西以州县为家堡,蓄私兵,州县官吏形如摆设一般。仅凭一纸诏书,焉能动得了?而且,陛下选择雍州,就是先以清原开刀啊。” “陇西已然成形,是击不垮的,而且若真到了那时候,陛下的态度,大概也会有所转变。只是,此时,若我清原不先有所牺牲,安能反制陇西。”乔安亭叹了口气,“再者,你以为你此行只是为了视察榷场?不,陛下是派你来,和苏岚、玄汐二人通气啊。” “陇西括隐,非世家子弟不得主持。”乔安亭望向沈毅的目光真挚,倒真像是交心一般,“世家子弟之中,非脊背坚硬者,不得成啊。” “那我想,不是玄汐便是郑彧。”沈毅缓缓低头,道,“苏岚的羽翼太珍贵,我猜陛下和清原人都舍不得。她首提括隐,已经够了。至于后头的,大概轮不上她了。” “正是。”乔安亭叹了口气,“世家从不是我们该防范,或是首先防范的。我们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瞧着我们,而我们自己,就是太喜欢把彼此当敌人了。” “张家和李家便是前车之鉴。”沈毅苦涩一笑,“谁和苏家的选择相悖,谁就得死。” “不,是谁和权力的选择相悖,谁就得死。” “那寒门呢?你白鹿书院里那些野心勃勃的寒门子弟呢?” “他们啊,早晚会成为陛下手里的一把刀。” “只是,砍向谁,可未必。” “是我糊涂了。”沈毅缓缓低头,给乔安亭和自己的杯里都添了水,“难为你,还肯和我说些真话。” “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哦?” 乔安亭却是端起茶盏,微微一笑,道:“那就,以茶代酒,喝一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章 风波再起(二) 枕水书斋,临水而建,掩映海棠红花之中。 如今这里倒是苏岚和玄汐共用的地方。一楼东西两间,二人各执一侧,倒是****理事,也互不干扰。中间堂屋,亦是设了书案完备,置了左右各四张椅子,摆做了个简单的议事堂的样子。 居中厅堂开阔,正对着水面,枕水而立,整个铺在池水之上,又颇为幽静。春日之时,西府海棠的花枝,映在几乎通透的高丽纸上,便似枕上画卷一般的瑰丽。 门上新换了玄汐手书的对联,“镫火夜深书有味,墨华晨湛字生香”刻在那梨花木上,倒也风雅。 一早便登门的邵徽,端坐堂上,却是无心赏景。苏岚和玄汐并肩而入的时候,他已是喝了几盏茶,定定地瞧着那块苏岚手书的“殿春簃”的匾额,眉头紧锁。 “这是怎么了?”苏岚瞧着邵徽的样子,心里便是打鼓,细细回想晨起之时郦远送来的消息,实在不知,是何事将邵徽也弄得如此焦灼。 “侯爷。”邵徽叹了口气,“半个时辰前,臣接到奏报,有个周国商人被杀死在雁门,那人,正赶着来参加榷场开市。” 玄汐眉心也立时皱起,缓缓道:“可知道身份?” 邵徽苦笑一声,道:“坏就坏在这,据回报,那人似是出身辽梁。” “辽梁。”苏岚手中动作一顿,叹了口气道,“不会又是顾家吧。” “顾家,不大做楚国的生意,我如今猜测,应当是陈家。”邵徽摇了摇头,“陈家,也够难缠了。” “谁动的手,这才是症结所在。”玄汐冷哼一声,“敢对辽梁的人下手,还偏生挑了这个关口,其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 “若是辽梁内斗也罢了,要是,借此生事,针对我大楚,那该如何?”苏岚唇边勾起一丝冷冽笑容,一双凤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在我手里生事,真是胆大啊。·” “这事情,现在到了什么层面?”苏岚眼波一转,便问邵徽,“高州有多少人知道?” “雁门处理的很好,除了雁门将军和郡守之外,其他人对于这人身份一概不知。”邵徽点了点头,“传到官衙,直接递交我手上,我看了信,便直接过来了。” “压得对。”苏岚亦是点了点头,“当务之急,乃是先细细查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臣,即刻便启程前往雁门,处理此事。”邵徽那眉头从今晨起,就一直皱紧,再未舒展,此时,亦是一道深深沟壑。 “你不成。”苏岚摇了摇头,“乔二和沈毅马上就要来了,这关头你不能走。” “隐之说的对,高州刺史,此时离不得城。”玄汐叹了口气,“榷场一事,事关重大,不能因噎废食,该做的还得继续做下去。” “可是,何人能处理此事?”邵徽摇了摇头,“侯爷您更是片刻都离不开高州。” “榷场虽是我促成的,可后头许多庶务,我并未参与,因而你必须得留下。”苏岚以目光安抚邵徽,“至于谁去。” “我去。”玄汐微微一笑,“隐之在高州是面旗帜,千百双眼睛看着,此时离州,显然不成。邵刺史,就算是能去,身份上也不成。我家在辽梁也做生意,我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 “昨日乔二遣人来报,不出意外四日后便到高州,届时,西北督军不在。”苏岚摇了摇头,还欲说什么,却被玄汐打断。 “西北督军,督肃军事,本就不管庶务。论理,榷场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在,也是情理之中。” “万幸,如今周国,仍是司徒岩若监国,此事,周国方面不会有什么大波澜。”邵徽点了点头,却是缓缓道。· “我看未必。”苏岚却是长叹一声,“司徒岩卿手段血腥,而司徒岩若监国,掣肘甚多,因而也柔和的多,他历来又是政敌不少。借此机会向他发难,未必不成。不敢在司徒岩卿那说的话,却敢,在司徒岩若这说。我瞧着,不但不会轻轻揭过,反而,是要有大波澜啊。” “如今只能希望,这死人,别太高贵。”玄汐低声一笑,语气却如坚冰一般冷冽,“只是,我私心觉着,这人一定很高贵。” 周国,邺都,御书房。 “殿下,陈家二爷的死,该如何处理?”御书房的西厢,被单辟出来给司徒岩若置了个临时的监国之处。司徒岩若此时背对着梁仪,倚靠在那书案上头,叫梁仪瞧不见他此时神色。 他身上穿着亲王的朝服,与帝王无异的龙纹,皆是十三条盘在身上,只是司徒岩若的这件,以银线暗绣,皇帝的那一件,则是金线明绣。 “顾鼎什么意思?”司徒岩若缓缓开口,语气并无半分凝滞,倒是与往常一般。 “顾大人,才见了陈家大爷,陈叔永。”梁仪叹了口气,“陈叔永同母就这一个弟弟。两个人自幼丧母,少年之前,一直被家里那个姨娘生的挤兑,二十多年好容易如今掌权,感情极好。” “这么说,陈叔永是一定要闹大这件事了。”司徒岩若揉了揉额角,语气却仍是十分轻缓,“顾鼎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不闹大,也可以还陈叔年一个公道?只是,不要闹到朝廷上。” “顾鼎说了,只是说了也没用。”魏则中轻快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如今辽梁,本就是顾家风头正盛,被压着的陈家,又没了嫡出二爷,如何能忍得了,只怕这时候,他们先怀疑的就是顾家。” “只是,殿下或可还有些许安慰。”魏则中对着梁仪点了点头,算作打个招呼,“这事发生在雁门,对面的苏岚,只怕,也不好过。” “哼。”司徒岩若冷哼一声,转过身来,面向二人道,“陈叔年也是个废物,竟然能叫人在重重护卫之下杀死了。” “我倒是觉着,自己人的可能性不大。”梁仪瞧着司徒岩若,点了点头,“毕竟有实力出手的,都没有理由出手。” “也许就有人像温煦那样,单纯瞧人不顺眼呢。”司徒岩若唇边依旧挂着冷笑,“陈叔永这几年也是得罪了不少人,报复在他弟弟身上也说得通。” “不过。”魏则中缓缓一笑,道,“温煦其人,世上哪有几个。可是,不想和楚国停战的人,可不在少数。况且,不忿您抬举辽梁的,也不少。” “不论是谁所为,当务之急都是安抚住辽梁集团。”梁仪亦是点头附和,“毕竟,榷场能成,仰赖辽梁,若真是因此事,逼得辽梁和咱们作对,那便。” “我,这就去请示皇兄。”司徒岩若倒是微微一笑,“梁仪,你立即拟旨,安抚陈氏,安排陈氏亲族往楚国料理身后之事。与苏岚通函,请她与个方便。” “苏岚方面,此时不大会。” 未待梁仪说完,司徒岩若倒是摆了摆手,道:“她会行这个方便的,此事上,我与她利益一致。” “是。” 司徒岩卿的寝宫里头,药香清苦。内侍皆是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服侍在内,见得司徒岩若来,也不过是躬身行礼,也不通报,显然是早已习惯了他常来常往。 司徒岩卿如今倒也好了许多,并不像半月前一般,****昏睡,听得侍女与身侧正服侍他喝药的魏皇后回报,便也轻轻握了握她手,缓缓一笑,道:“叫安仁进来,我也许久没和他说话了。” 魏皇后于是将手中药碗,交予一旁的侍女,点点头,又理理衣裳,便亲自出去迎司徒岩若。 周人祖上,亦有鲜卑血统,虽是汉化立国,但于男女大防,看的并不重,因而,司徒岩若与魏皇后这叔嫂相见,亦未有人觉得不妥。 “皇后娘娘。”司徒岩若见得魏皇后出来,难得舒缓了脸上的郁色,露出几分笑容,缓缓躬身行礼。 “王爷这是怎么了?”魏皇后虽是后宫里说一不二的贵女,可对着这皇帝唯一的兄弟,倒是温和的很,一举一动,也颇有几分雅致风仪,缓缓还了礼,她瞧着司徒岩若脸上神色不好,便问道。 “皇兄现下可是醒了?”司徒岩若扯出个笑容,可眉头依旧紧锁。 “王爷这边请,陛下现下醒着,也说要见您。”魏皇后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事情不妙,亦不耽搁,便将他引到内殿。 殿里司徒岩卿已是喝完了药,靠在大迎枕上,等着司徒岩若。那一张司徒家艳丽无匹的脸,如今苍白许多,倒是少了平日里的杀伐之气,眉眼瞧着比司徒岩若还精致几分。 “皇兄。”司徒岩卿微微一伸手,司徒岩若便急急迎上前去,握住他手,便跪倒在他床前,“皇兄瞧着,好多了。” “快起来。”司徒岩卿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却仍是尽力握了握司徒岩若的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瞧你这样子,似乎是前头有什么事了。” 司徒岩若叹了口气,倒是缓缓道:“臣弟本不该拿此事来叨扰皇兄,只是,实在棘手,臣弟不敢自己做主……” 司徒岩卿半眯着眼,靠在迎枕上头,听他缓缓将这事讲了。虽是仍闭目养神,却也不由得眉头紧锁,缓缓道:“朕亦是与你一般感觉。周人、楚人若真有想法,早不会等这时候下手。前头商议时,朝廷上做手脚,不是更加容易。” “那皇兄以为?” “十之**,是齐人手法。”司徒岩卿缓缓睁开眼,苍白的脸上,目光锐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一章 长亭解鞍 “沈大人,乔大人,远来辛苦。·”一袭绛红官服的邵徽,立于那高大城墙之下,笑容和煦,缓缓躬身致意。 远处雪山,披挂晚霞,将那山脊照的一片云霞之色。他背靠着的,高州城墙上的青苔,也仿佛生出几分温柔之色。 “劳驾。”二人亦是欠身还礼,暮色之时的青色城墙,叫二人微微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尘烟四起,高州城门里,一人当先打马而出,一袭白衣,在这略显黯淡的色调里,显得极为亮眼。她身后数十骑兵紧紧相随,一勒缰绳,便是周遭失色的年少张扬。 乔安亭唇边缓缓勾出个笑容来,道:“隐之这人,无论多倨傲,都叫人生不出厌恶来,好像她天生,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一般。” 苏岚此时已是翻身下马,身后王维安着轻甲,落后半步。 “来迟了。”苏岚微微一笑,和乔安亭、沈毅互相致意,“前头军营里,有些事耽搁了,今晚我设宴接风,给你二人赔罪。” “久闻高州明月楼,有私藏的离人醉,我倒是想尝尝味道。”沈毅对着苏岚,也露出个笑容来,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倒是有了几分人味。 “好,你若是不怕一杯就倒,尽可畅饮。”苏岚亦是朗声一笑,“高州不比长平,即便是这暮春之时,夜里也风大,先入城吧,咱稍候再叙。” “玄汐呢?”沈毅点了点头,便要转身去登车辇,倒是眨了眨眼,脱口问道。 “玄郎他不在城里,去了雁门。”苏岚唇边仍是挂着清浅笑意,“雁门粮草出了点问题,他亲自去处理了。” 沈毅点了点头,既然是高州军事,军政有别,倒也不再细问,便也随着乔安亭,重新坐回车辇之中。 言语功夫,高州便已是夜色渐深。这城池并不如内地城池一般夜时便有宵禁,因而夜里倒显的繁华许多。 短暂车马安顿之后,郦远便过驿馆来请,引着钦差卫队,直往城中最繁华之地而去。 高州城央,亦是遍起高楼。六层高的明月楼,明灯高悬,在这时代,即使是在京兆,也是叫人瞩目的奢华。 乔安亭透过高丽纸,亦能瞧见这街市车水马龙,各色衣裳的客商往来不休。道路宽阔,宝马香车,亦是不少。 “这高州城,不亲眼见到,实难想象。”乔安亭脸上挂着十分的愉悦笑容,看着另一侧也是刚刚收回目光的沈毅,“看起来,榷场一事,实在是明智之举。” “不开榷场,也行榷场之事。”沈毅点了点头,“还不如,过个明路。” 明月楼前,两株棠棣。灯火珊珊,一旁的姚黄魏紫,仿佛也差了三分颜色。 郦远引着二人,缓缓登楼。顶层今夜被苏岚全数包下,此时倒是安静许多。 “棠棣可开不了几日了,难为你,还拿它酿酒渍茶。要·”苏岚正背着手和掌柜说话,一旁的邵徽只是含笑饮茶,高州其他官吏,倒是并未列席,只他二人。 “来了?”苏岚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既如此,上菜吧。喏,离人醉端上几坛子来。” “请。” “瞧着这高州城,真是繁华。”落了座,郦远给众人杯里都添了茶,乔安亭饮了一口,啧啧称道,“你这时节,在这地方,都喝上明前龙井了?你这日子,过得不赖。” “高州城里,有四家茶商,都卖明前茶。”苏岚微微一笑,“这几年,扎鲁赫贵族,都开始买明前茶了。只是,这价比黄金的茶,拿去煮奶茶,实在是暴殄天物。” “陛下可说了,既然扎鲁赫有心参与,何妨带他一个。”沈毅撇了撇嘴,“倒是你,刚打了个打胜仗,春风得意啊。” “都说了,是王维安打的。我那时受了伤,正养伤呢。”苏岚摇了摇头,“偏偏把功劳记给我。” “西北一应军事,均归你辖制,记给你,也没错。”乔安亭倒是接过话来,“玄郎哪日能回?” “他五日前走的,估摸这一两日也大概能回来了。”苏岚缓缓一笑,瞧见掌柜已是亲自带人上菜,便笑着招呼,“尝尝和京中可有区别?” 男人酒桌之上,也没了食不言的规矩,苏岚微微一笑,指着一盘樱桃肉道:“别看这菜京中也有,可是滋味大不相同。这菜啊,是拿雪山上雪水化得的泉水烧的,味道清冽。便是你喝的茶,也是长在山泉旁的松树上收来的水,只有这有。” “这也算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邵徽脸上笑容和煦,“跟着侯爷日久,我倒觉着自己的日子,也过得风雅许多。” “那是自然,苏岚苏隐之,可是咱世家公子里头,出名的顽主。”沈毅喝了口离人醉,倒是辣的眯起了眼睛。 明月楼的离人醉,乃是改良后的,早不是寻常绿豆烧那般粗糙,烈酒浓度颇高,但口感清冽,别有一番滋味。 “听说,周国的邓禹陪着陈家人来了?”酒过三巡,乔安亭倒是放下筷子,拿着酒杯,向后一靠,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事,也无不可对人言。”苏岚低低一笑,挑眉瞧他,“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陈家人,在这出事了,此番,是来料理家务的。” “家务?他们可是一顶一的辽梁世家。”沈毅看向苏岚的眼光随着带笑,却藏着深深的探究之色,“就这般大喇喇地放他们进来?” “玄汐现下在雁门,也就顺便处理此事。”苏岚仍旧是笑意轻缓,“我的地盘上,翻不出波澜。况且,榷场一事,周国辽梁贵族,还有促成之功。现下刚开了头,总得留几分情面。” “陈叔年死在高州的消息,你以为朝廷上能捂多久?”沈毅却是冷冷一哼,“我出京路上,便接到陛下加急手谕。你还不以为然?” “不捂怎么办?”苏岚亦是冷冷一哼,“难道因为陈叔年,就不开榷场?” “辽梁借机发难你怎么办?” “周国朝廷姓司徒,不姓陈。” “楚国尚不会因世家而朝令夕改,周国亦然。”苏岚缓缓吐出口浊气,“陈家要闹,也是闹周国去,在我的地盘撒野?” “陈家若是不跟你玩了呢?”乔安亭瞧着场面有几分紧肃起来,便插言道。 “邓禹既然来了,也就说明了那边的态度。”邵徽瞧了苏岚一眼,才缓缓开口,“虽说,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但是,两边胸中有默契,自然就能无事。此事的压力,在邺都,不在长平。” “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沈毅倒也点了点头,“长平众人,对周国朝廷其实知悉不多。隐之你还得亲上奏疏,解释清楚其中关节。” “玄汐觉着,应是齐人所为。”苏岚点了点头,“我,亦觉如此。” “齐人?” “你可知,这事在周国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苏岚唇边挂起几分笑意,“司徒岩卿眼下卧病,至今仍是司徒岩若监国,足见,他如今身体之虚弱。” “只是这个时候,他都不得不亲自见了顾鼎、陈叔永。” “虽不排除,是司徒岩若不愿背这差事,可是,司徒岩卿的态度也说明,齐人的目的,就算是没达到,也差不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二章 威远将军 邺都,威远将军府。 司徒岩若一袭重紫常服,从亲王车辇上缓缓走了下来。那将军府正门前,谢仑早已郑重相迎。 “参见王爷。”谢仑见得司徒岩若上前,便缓缓下拜,被他一托,也就顺势起身。 “谢将军多礼了。”司徒岩若唇边勾起丝微笑来,语意关切。谢仑倒也颇是恭顺地一笑,便引着他往宅院里去。 谢仑年近五旬,膝下两子二女。长子便是周国这一代年轻将领里的翘楚,如今坐镇边关的谢之仪,二女俱已出嫁,而幼子年不过十三岁。 谢家乃是周国累世的将门,这威远将军,乃是二品武官,于周国而言,便是手握实权的将军里的第一号人物。 二进厅堂里头,司徒岩若和谢仑分坐左右。侍女送上茶点之后,便被谢仑挥退。一时这大厅堂里头,便只有他二人。 正对厅堂,有块雕琢的极是精细的砖门楼,倒并不是北地的风格,其上刻四个大字“藻耀高翔”,颇得古朴意趣。 “这门楼,便是高宗所赐的吧。”司徒岩若见谢仑投过来眼光,便也微微一笑,端起桌上茶盏,“果然是冠绝邺都,其上的蔓草图当真是精美绝伦。” “家祖父,乃是谢氏少有的不以军功得、幸的。”谢仑点了点头,“如今瞧着这门楼,倒是叫我等后辈汗颜。” 司徒岩若倒也低低笑出声来,这四字意思直白,便是夸赞此中人物,文采绚丽,乃国之重器。 高宗乃是司徒岩若的祖父,在位期间,极慕齐国的南朝风流,一时齐国贵女远嫁周国亦是不在少数。他在位的二十年间,周国文史之盛,称绝一时。谢氏这位家主,虽是武德不显,但确实是一代名臣。而晋阳宫变之后,他父亲司徒旻篡权得位,周国的文华也随着隐太子之死,戛然而止。谢仑亦是带着谢氏,回到了武官的路子上。 “文华武德,皆有所重。”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倒是露出个笑容来,“若无谢氏一门守土开疆,邺都文臣哪能安稳治国,更遑论在朝廷上喋喋不休。” “王爷近来监国,实在辛苦。”谢仑拱了拱手,“陛下如今卧病在床,王爷,亦需保重身子啊。” “谢大人应知本王如今为何烦忧。”司徒岩若苦笑一声,“正因皇兄卧病,本王,便愈加焦头烂额。” “老臣无能,不能为王爷分忧。”谢仑脸上露出了几分忧愁之色,倒是将忧国忧民的样子演的极是逼真。 “谢大人何须妄自菲薄。”司徒岩若脸上依旧是笑意和煦,一双琥珀色眼睛,此时神色难辨,“您若有心为本王分忧,自然可以。” “老臣自然鞠躬尽瘁。”谢仑亦是一脸诚恳,道,“只是,不知殿下意欲如何?” “本王想请谢大人出面,为我说和辽梁陈氏。”司徒岩若拿起茶盏,长眉一挑,微微上扬的眼角,带起几分眼波流转。 “陈叔永?”谢仑倒是迟疑了一下,“老臣与他,并无什么私交,恐。” “我已经请了顾鼎顾大人去说和,奈何,辽梁世家,本就是,面和心不合的。”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一双眼水潞潞的,倒显得几分赤诚,“陈家,自然不肯低头。” “只是臣。”谢仑仍是迟疑,倒是真有几分拿捏不准司徒岩若的意图。谢氏虽也算是,累世将门,但何辽梁世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谢氏忠君,辽梁自重,即便是交往也不过流于情面。 “陈叔年遇刺前几天,曾给兆彦发信,请他派队人马,予以保护。想必那时,陈叔年,已然察觉不妥。”司徒岩若倒是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却又显出几分冷酷,“而兆彦,则以两国关系敏感,边境军事岂可妄动为由,拒绝了陈叔年。也巧,接信当晚,陈叔年就被人杀死在街头,身边十四个护卫,亦是全数被杀。” 兆彦乃是谢之仪的表字,谢仑听完这段话,脸色已是微变,看向司徒岩若的眼里,防备之色渐浓。 “顾家三爷,往扎鲁赫之前,亦曾向本王借人。”司徒岩若瞧着他的样子,又继续道,“只是,本王当时已启程前往楚国,不过,也答应了他。可不知怎的,顾三爷死时,身边只有数十家丁。” “王爷是何意?”谢仑脸色霎时便阴沉下来,眼底精光一闪,“莫不是,要问罪我儿吧。” “怎会?”司徒岩若虽是在笑,可神色却冷如冰霜,“谢家累世为将,大公子亦是难得的将才,本王对他亦是信重。只是,大公子近来,似是有所波动,倒叫我有几分为难。” “王爷如何以为,陈家会卖我这个面子?”谢仑倒是低低一笑,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本王是在给大人一个机会。”司徒岩若冷冷一笑,“而且,大人才是得利的人,不是?” “大人不是为我,是为陛下。陈家亦知,朝廷早有定议之事,岂能为他一家一姓而更改,他啊,不过是缺个体面的台阶。”司徒岩若瞧着谢仑神色动摇,便继续道,“您啊,不妨告诉他,兆彦部可护送灵柩进京。皇兄,亦会赏他爵位风光大葬,绝不会委屈他弟弟的。” “如此大的一个人情,殿下为何叫我去送。”谢仑眼底闪过几分疑惑,倒是他今儿第一个称得上真挚的表情。 “因为只有威远将军送这个人情,我才能与有荣焉。”司徒岩若倒是笑出声来,“辽梁故旧本就是武将,奈何,经先帝一朝,彻底就失了军中势力。辽梁若想再有所作为,您,便是最好的选择。” “殿下这话,老臣又听不懂了。”谢仑呵呵一笑,揉了揉额角,瞧向司徒岩若。 “谢大人何必与本王装傻?”司徒岩若叹了口气,“您近来,对我百般试探,也叫本王实在为难。我既看重兆彦,便不会阻他青云之路。只是,若刀不趁手,即使是把绝世难逢的宝刀,我也是得弃之不用的。” “臣,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三章 环环相扣 宛平,太极殿。· “所以,陛下苦心设的这一局,被司徒岩若连消带打,就破掉了?”王愫站在太极殿那几排极高大的书架空隙之间,同齐朗说着话。 “我要的那本在你后头的架子上,拿给我。”齐朗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架上,堵住了王愫那探出的脸,缓缓道。 王愫瞧了眼,那泛黄的书册,显然这本书年头不久,只是,齐朗大抵时常翻开。他凑近前头,果不其然,那书脊上,写着的正是,。 而那三个大字,是瘦金体手书,字体纤长而清隽。 王愫垂下眼帘,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了,瞥见齐朗已是走到了一侧的书案前坐下,便也从这书架之中走了出来。 “朕也没想着,这一招,就能把司徒岩若和阿颜费尽心思弄起来的榷场给搅黄了。”齐朗将那本放在左手那一堆书册上头,指了指下首的位置,便叫王愫坐下,“若真如此,司徒岩若也活不到今天,早就跟他那几个弟弟一样,早早下去见先人了。” “而且,暗杀这种手段,并不磊落。用一次两次还可,不是长久之计。”齐朗微微一笑,“不过,司徒岩若这手反击着实漂亮,你瞧,阿颜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拿到,这事,就了了。” “司徒岩若此人眼界非比寻常。·在谢之仪一直给他制造麻烦的时候,还敢启用谢仑,单这番魄力,便是司徒岩卿所没有的。”王愫点了点头,“更妙的是,司徒岩卿似乎还不知道,谢仑这老狐狸,是被谁说动的。” “谢仑向来忠君,自然是为君王解忧,才自请说项的。”齐朗冷哼一声,语气里倒是十足的嘲讽,“不过,纳兰瑞也很有趣。” “是啊,纳兰瑞亲自给下诏,命西北将军府并高州州府,协理陈叔年的丧仪。”王愫端起刚刚侍女放在手边的小盖钟,轻轻吹了口气,瞧着那龙井叶子,缓缓在水面散开,微翠带黄的茶汤,被那内里的白瓷底一衬,更显淡雅,“他自然心知肚明,是陛下您出手,在他楚国自家地盘上出手。可纳兰瑞还能不恼,如此笑脸相迎,实在难得。” “所以,纳兰瑞和司徒岩若的难缠,实难想象。”齐朗低头喝了口茶,才缓缓道,“一个是十五年隐忍的****之子,一个是伏低做小的胡人之子,这两个人的心性之坚韧,我自叹弗如。” 王愫又抿了口茶汤,脸上神色莫名,将那小盖钟又放回桌上,倒是瞧向齐朗。 他与齐朗,相交多年,亦君臣亦老友,早没有什么不能直面君王的规矩,齐朗亦鲜少在他面前以“朕”自称。只是,显立二十一年之后,二人之间,却是微妙许多。· “贵妃送来个侍茶女婢。”齐朗低垂眼帘,看向自己手边的那盏小盖钟,黄色为底,胎面上绘着蓝色的龙纹,这方寸之间,倒是也有几分气吞山河的磅礴,“烹得一手好茶,最难得的是,竟有几分故人之味。” “贵妃亦知投桃报李。”王愫轻轻一笑,一张脸上,倒是神情莫名,“难得啊。可见这深宫当真是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人啊。” “华嫣虽是性情跋扈,但却不是个傻子。”齐朗仍是瞧着那茶盏,语气轻缓,难得有几分柔和,“她即便是不知朝堂之上风波诡谲,后宫之中,亦能觉出几分不妥来。” “贤妃娘娘那般作态,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知道不妥吧。”王愫冷哼一声,倒是极不耐烦和齐朗谈论他的后宫,“况且,后宫前朝之间的沟通,亦是紧密。” “这一回,朕就没指望先手便能制住楚国和周国,虽是没料想,反被司徒岩若利用,给他自己翻盘,不过,后手是早已想好的。”齐朗摇了摇头,倒是有几分惆怅之意,“太尉近来收敛许多,朕,是真有几分不习惯,他这伏低做小的乖觉样子。” “陛下欲以此事,问责太尉?”王愫一霎时便省过味儿来,倒是有几分极深的疑虑,“只是,太尉如今几可称得上是深居简出了,这事和他关系不大。” “不但可以问责太尉,还能反将纳兰瑞一军。”齐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叫人将那茶盏撤下,“日后,这明前龙井,叫她不许再碰。” “陛下您,倒是真不吝啬给阿颜制造麻烦。”王愫脸上笑意收敛干净,那水墨山河般的脸孔,倒是显出几分嘲讽来,“只是,如今,她与司徒岩若算是暂且站在一条船上,陛下越是动作,她二人之间的联系,只怕就越紧密。” “反将纳兰瑞,如何算的上,是将她?”齐朗摇了摇头,“如今这事,在楚国波及有限,倒是仰赖阿颜雷霆手段,将这事压得密密实实。” “若压不住呢?”王愫叹了口气,缓缓道,“陛下谋的不过就是,楚国朝堂闻知此事之后的状态。” “只是,楚国朝廷如今括隐在即,纳兰瑞不惜一切也得维持长平的安稳。故而楚人的后手,未必真那么好谋算。” “朕也是在替纳兰瑞找个理由。”齐朗笑意难得有几分温润,眉眼之间,依稀可瞧出几分,昔年天子家五郎的模样,“玄汐想要回京,还真得有个契机。” “纳兰瑞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她和玄汐打擂台。”王愫那张好似水墨写意的脸上,倒是氤氲起几分怅惘,“一朝廷一边关,这制衡的效果便弱了许多。” “只是,若纳兰瑞不照陛下的想法走呢?” “老七的婚期将近,不过还有三月,这个关口上,楚国大概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来人,请太尉大人来见朕。”齐朗唇边勾起几分难辨的笑意,“记得,请他速来。” “那臣,就告退了。” “王大人着什么急?”齐朗睨他一眼,“若倦了,便去寻本书,自个看着便是。” “臣,倒是想借。”王愫眼帘微垂,眉眼之间,倒是显出几分温柔之色,“都道她如今一字千金难求,那一册书,上万个字,实在是笔不小的财富。” “你向来不看话本子的。” 齐朗手中这本,乃是苏颜十四岁的手抄本,世间再无其二,因而分外珍贵。她少年时,便极爱这四梦的话本,而齐朗本不爱这些,她便亲自抄了一本,赠送与他,只道,见字如晤。如今,他倒是愈发品出临安的佳处来,她却已是如隔云端。当真应了那句,见字如晤。不得唔,只有枕上残言如旧。 “人间真情难求,倒是临安先生的四梦之中,还残存些许,臣寻个慰藉罢了。” 齐朗却是缓缓低头,面具之下的唇边露出几分苦涩,倒是他难得的真实情绪。 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 “情之一字,失难堪破,又如何写的明白?” “陛下,在这太极殿中,亦能讲论****之事?”王愫唇边又不期然便勾起几分嘲讽,“此乃陛见之处,儿女私情不该与江山同论。” 齐朗冷冷一笑,看向王愫的那一双眼里,却是情绪难明,倒似有无边惆怅,再不是方才谈笑声中,便运筹帷幄的帝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四章 太尉穆柯 “陛下,太尉大人来了。·”李胜尖细的嗓音将内室里近乎死寂的气氛一时打破。 王愫缓缓拿起案上小盖钟,低垂眼帘,瞧着那绿叶漂浮,一张恍若写意山河的脸上,神色尽敛,便又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少年宰辅。 齐朗微微一笑,脸上面具端端带好,对着李胜点了点头。便听得几声脚步声,穆柯已是进到了内室之中。 “老臣参见陛下。”穆柯姿态恭谦,一双眼自进入内室之时,便一直压低着视线,只瞧着足下方寸。 “太尉大人快快请起。”齐朗脸上笑容温和,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李胜,给太尉看座。” 穆柯在齐朗下首落座,正对着王愫。穆柯亦是微微一笑,道:“王大人也在。” 王愫仍旧保持着端着茶碗那姿势,露出张精致的侧脸。他五官并不十分深刻,恍若水墨写意,叫人瞧着便觉泠然若谪仙。 “太尉大人。”王愫缓缓放下茶碗,即便是开了口,便也仍旧如行走云端一般,不染尘埃。 穆柯却仍是微笑着瞧着王愫,并不因他态度疏离而显出半分异样。 齐朗冷冷瞧着他二人之间官司,叹了口气道:“朕今日召太尉来,是收到了个折子。” “李胜,你且拿给太尉瞧瞧。”齐朗见穆柯微笑的神色之中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便缓缓对李胜道。 穆柯接过那折子,细细看了看,便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地便抬首看向与他相对而坐的王愫。王愫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穆柯对上他那轻飘飘的眼神,其中讽刺之意,便是傻子亦能瞧个清楚。 “陛下,老臣惶恐。”穆柯将那折子递还给李胜,当即便跪倒在地上,脸上神色早瞧不出倨傲,只余一片惶惑。· 李胜此时倒是给王愫换了杯新茶,上头还氤氲着茶色云烟。王愫缓缓拿起那茶杯,那热气升腾,将他脸庞亦是笼罩其中。他低头饮茶,掩住唇边那一声长叹。 如今,他倒是真切的有几分可怜眼前的穆柯,齐朗登基不过四年有余,这个眼高于了多少回,你啊不必如此谦恭。”齐朗轻缓一笑,眼中终于带上几分温度,“朕啊,是信你的。” “陛下。”穆柯叹了口气,又看向王愫,才缓缓道,“老臣糊涂,险些酿成错事。还望,陛下恕罪。求陛下,救臣。” “哪里这般严重?”王愫亦是轻缓一笑,“林尚书不通武事,这事他说本就不合适,如今仅凭楚人一面之词,便公然弹劾位阶在他之上的朝廷武官。还纠结这许多文臣上奏,实在是贻笑大方。您啊,放宽心就是了。明儿朝上,我定不教您难堪。” “且教赵尚书为您辩驳便是,文臣的事,是口舌官司,您啊,何必沾染。” “谢丞相。”穆柯苦笑一声,倒是十分恭敬地对着王愫,欠了欠身。王愫微哂,便侧过身去,并不受他的礼。 “太尉既然如此客气,我为晚辈,倒是不由得想多说一句。”王愫从容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几分微笑,看似和煦的脸孔之下,却藏着十分残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穆柯脸上那还未收敛的笑容一凝,下意识地便去瞧齐朗。齐朗却是正翻动着那本,恍若未闻。 贵妃遣来的侍女,正在后头茶房带着小丫鬟,摆弄新贡的一批茶叶。见李胜端着小盖钟出来,忙放下手头活计,迎上前来。 “叫奴婢来吧,怎好劳烦总管亲自动手?” “明玉,你歇着吧。”李胜倒是勾起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来,侧过了身子,径直便取了新茶,动起手来,“叫人烧个水就成了,烧,先前从永宁寺里取回来的泉水就是了。” “公公,这是何意?”明玉皱了皱眉,一张白净的脸上,俱是疑惑和惶恐。 “陛下只是,不耐烦和别人泡的明前茶罢了。”李胜唇边露出几分状似安抚的笑容来,“前头王丞相也在,这明前茶,于他而言,亦是故人之思,自然。好了,你去歇着吧。” “太尉大人的茶,奴婢还没上呢。”明玉见得李胜态度和软,便试探地问了一句。 “给太尉大人,上道去火气的茶吧。”李胜正将那滚开的水,倾注杯中,状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他泡茶的动作亦是熟练好看,如他这一等的内侍,自小便是被选来做主子的贴身之人,自是识文断字,诗书茶艺俱是精通,“林尚书的折子,闹得里头颇是不宁。” 明玉手上动作一滞,却是含笑应了,道:“奴婢省的。” 李胜瞧她这幅模样,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倒不住地冷笑。 “可好了?”李胜瞧她泡茶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许多,便故意放慢了动作,眼角余光瞥见她,已是收尾,便问道,“若是好了,便同我一道给前头送去吧。” 前头这时,却是气氛诡异。齐朗和王愫正谈论着,穆柯却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只瞧着二人,也不插言。 明玉独自回返后头茶室,瞧了瞧四周情形,便抬手招来个小丫鬟,低低耳语几句,便笑着在她手里塞了几两碎银。那小丫鬟将银两往袖中一收,便点头出了这太极殿茶室。 昭阳宫里,穆华嫣正瞧着小宫女给自己用凤仙花裹着指甲。她那乳母刘氏却是神色忧惶地走了进来,直接便叫退了室内的婢女。 “奶娘这是怎么了?”穆华嫣瞧她神色不对,也从榻上坐了起来,指了指身前的小杌子,道,“坐下说便是了。” 刘氏凑近穆华嫣,在她耳边低语几声,穆华嫣的脸色亦是难看起来,描画的颇为精致的眉亦是紧紧皱起。 “父亲如今也是百般隐忍,我在后宫之中亦是对那贱人颇多忍让,倒是叫他们欺负到头上来了?”穆华嫣那一双杏眼,此时俱是怒气,妆容艳丽的脸,倒是颇有气势,“奶娘着人,不,您亲自去,请贤妃娘娘来这吃茶。” “娘娘,您,切莫冲动。”刘氏踌躇一下,倒是劝导道。 “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她冷冷一哼,“林氏这个贱人,不是以为自己颇得陛下青眼,像是朵白莲花似的吗,我倒要叫她知道,她自己到底有多可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五章 长平夜雨 入夜长平城便下起雨来。·已近五月,便是夜雨,也显出几分温柔来。 苏峻站在苏家大宅的水榭,负手而立,瞧着那雨落池中。苏家一世家主年轻时候,远在清原,尚在微时,曾有一个江湖道士给他卜卦。只道是,他将发于水泽,日后家中也必得有水,才得保富贵。 一世家主本就是草莽,虽是读书习字,却从来也不信这些道士所言。直至二十七岁那年,他因缘际会,在清江上救下了,先上清的一个贵族,因而发迹,四十六岁时,便控制了整条清江的航运,在那分崩离析的世道里,成了富可敌国的一方巨贾。 四十八岁时,他因这万贯家财,惹来滔天之祸,几度险些丧命。彼时,他家的账房正是流落至清原的楚太祖,其时他年不过二十。楚太祖为他筹谋,不但保得身家性命,万贯家财亦未曾有损,从此苏家开始募集私兵,隐隐有割据一方的门阀之势。其余八个世家,发家皆是类似,如今实力强者,如玄氏、郑氏、沈氏,皆是如苏家一般自立的门阀,其余几家,便各自依附这根深叶茂的四大家族。 楚太祖与少东家二世家主年岁相仿,于是相交投契,后来,一世家主便将唯一的女儿许配于他,便是后来的太祖懿元皇后,高祖之母。一世家主度过这一劫之后,便想起昔年那道士所言,便引活水入宅,建造池塘,名曰“佑宁池”。·此后三年,一世家主亡故,七年之后,二世奉纳兰行之为主,起兵于清原。如此十三年之后,纳兰行之在四十三岁那一年,登基称帝,建立出国。二世自然便是第一代安国公,安国公府的宅邸的年头,亦从这一时开始计算。 安国公府里头,二世听从一世遗命,也开凿池塘,仍沿用旧时家宅的叫法,便叫做“佑宁池”。如今这池水,倒不是二世时的样子。六世家主苏祎十九岁承继家主之位,彼时内外交困,他蛰伏十年,二十九岁时,终扶植年仅十三岁的仁宗登基。这一年,恰也是苏氏立族百年之时。 苏祎于是平整家宅,重挖这佑宁池,将其扩大近一倍还多,改名为“临渊池”。 后来,长平便流传一句,“西游太虚,东至临渊”,指的便是西内金明台中的太虚池,与苏宅的临渊池,皆是长平佳绝之处。 “大公子。”苏峻的思绪被这一声轻呼拉了回来,主司情报的郦桓神色谦恭,“接到了齐国的消息。” “讲。” “贵妃穆氏与贤妃林氏冲突,穆氏便罚跪林氏,致使林氏流产。彼时,林氏以怀了将近三月的身子,只是,她似乎并不知道。” “哦?”苏峻冷笑一声,“齐朗什么反应?” “第二日朝上,林峥明联合十三人以雁门一事奏本弹劾穆柯。·兵部尚书赵颉似是早有准备,便一一反驳,一句‘文臣何干武事’,便将林峥明驳的哑口无言。”郦桓语气虽是仍旧平淡,倒是不难听出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宗正礼亲王齐浩倒是弹劾了贵妃穆氏,将穆柯在殿上便骂了个狗血喷头。齐浩在宗室之中,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穆柯也只能受着罢了。” “穆柯倒是乖觉,当即请罪,并将手中虎贲军的兵符交了上去。”郦桓声音低沉,倒似叹息,“齐朗说了那一日朝上的第一句话,道,太尉确实辛苦,便就顺势给收了,再无他言。” “穆柯也是个傻的。”苏峻叹了口气,“昔年齐朗能借着他,除掉我爹,如今也能借着别人,除掉他。这便是,害人者,人恒害之。” “你只要做了这把杀人的刀,也就是将自己放到了别人的刀下,早晚有一天,自己举起的刀会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一定会。”苏峻唇边笑意冷冷。““礼亲王又道,贵妃穆氏,虽是三媒六聘的太子妃,但其德行不足以母仪天下,这一句话,便是认同了,昔年齐朗不立其为后,更是表态,日后也不会支持其为后。只是,林峥明却又一争之心。” 可怜,穆柯看清楚了,可林峥明还瞧不清楚,便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苏峻眼中那嘲讽之色,半点也不加掩饰,“你瞧,齐朗真是将一切都利用到底,包括他自个。这一个后位,只要一日空置,便是最好的饵,逗引着这齐国上下为他所用。” “有时候,我倒是生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显立二十一年,我爹早早死了,反而是好事。”苏峻瞧着那沿着花滴水无声坠落的细雨,“否则,以他那般面上风轻云淡,内里傲骨凛然的性子,伏低做小怕是有如凌迟吧。而于阿颜,做后宫里被高高竖起的靶子,还不知会是怎样的难堪滋味。你瞧,还不如死了。” “今上今儿亦是心情不好。”郦桓见他声色怅然,便岔了话题,缓缓道,“老爷子如今也没有回府。” “夜路难行,又兼细雨,老爷子就算居华盖之下,亦是不免淋湿,自然要小心。”苏峻叹了口气,“去信问问二少爷,玄汐预备哪一日回来,京中也好为他接风洗尘。记得,加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雍州土地富庶,民生繁荣,朕心甚安。然,此地犹有土地荒置及侵吞兼并之事,当戒之勉之,令行新政,而致民生之福祉。令自刺史冯仁之下,雍州州府郡县之属官,于三月内,详查雍州土地情况,登记造册,备朕垂询,钦此。” 驿站廊下红灯在雨中摇曳,将着黛青色画幅,染得一片橘红。刘元尖细的嗓音,划破那雨落青石之上的喧嚣。 “臣冯仁,接旨。”冯仁缓缓朝西而拜,“定当勤勉不缀,以报陛下。” “冯刺史快快请起。”刘元扶起冯仁,态度谦和。他乃是纳兰瑞身边第一得意的内侍,亦是纳兰瑞情绪的传达者。冯仁观他今日待自己比之先前,谦和不少,自然便晓得纳兰瑞在试探之后,选择信重自己。 “我奉命出宫之时,恰安国公正在与陛下晤谈。”刘元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必多说,见得冯仁神色变化,便缓缓道,“安国公倒是托奴给您带句话。括隐一事,攸关国体,您为先锋,实担重任。若在雍州行事艰难,可去信高州,高州之人,定会鼎力相助。” “陛下亦是笑着说,拓土开疆本就是冠军侯所长,奈何小侯爷被开疆二字,绊在高州,可无论怎的,也逃不得这拓土之责。” “谢公公提点。”冯仁微微一笑,一块质地极好的冰种翡翠玉佩便被他推进的刘元的袖中。刘元倒也并不推脱,亦是笑吟吟地收下,道:“刺史不妨,亲自登苏府大门,去向安国公致谢吧。安国公府早几十年倒是曾经营雍州,想必,定有高见。” “多谢。”冯仁又是微微一拜,神色之间倒是颇多感激。 “得了,咱家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这便走了。”刘元瞧了瞧外头雨势,微微一笑,“刺史大人莫送了,这外头风雨交加的。” “那便不留您喝茶了。公公这边请。” “刺史甭客气,您啊,兴许是有大造化的。告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六章 四月廿六 延熹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六。·这一日在战国史书中,亦是为史家津津乐道的一日。 只因这一日,是景宗一朝,最富争议与盛名的两件大事的开端。榷场与括隐,皆从此日而启。 后世史学家,颇为好奇的是,这两件事,选择同一日开始,到底是无心栽柳成了历史的惊人巧合,还是善筹谋的楚人给后世人留下的又一个有心栽花。 而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也无需答案。 高州,四月廿六。 “…今两国修好,将止兵戈,宜相结好,安边绥远。故上谕之,设榷场于楚之高州,周之光州,互通有无,兼以贸易。上天有德,黎民安岁。皇天后土,实所共证。钦此。” 乔安亭缓缓合上明黄绸缎,命左右将大幅的两国盟书,张贴于治所。沈毅为天子使,与邵徽一道鸣锣三声,是为礼成。 邵徽亦是含笑上前,邀请两位天子使,弃车而步行,去瞧瞧前头商铺的情形。 高州为榷场单辟三条街市,将城中周人商铺或是往来两国之间的商团,皆集中于此。此处于延熹二十三年春天,便开始暗中筹备,至今,已是规模庞大。在这高州最为繁华的街市,却是鲜有人关注着这暗中的变化。直到一月前,长平城中,两国立约,高州人才惊起的发现,不知何时,这街市已是变了天地。· “这是苏岚的题字。”乔安亭驻足在一块牌匾之下,那牌匾乃是整块绿檀木雕成,上头只有两字,“枕上?” “满街上,就这一家,是侯爷亲自题写的匾额。”邵徽微微一笑,道,“便是她自家的票号,都未曾得她一字半句。独这一家,从匾额到里头的大小楹联,都是她题写的,最难得的是,她瘦金、行书兼用,各不相同。” “倒是叫我颇为好奇。”乔安亭低低一笑,道,“我猜啊,她大概是又投钱给这家东家了吧。” “几位大人,家主人恭候多时,里面请。”一个穿着清雅的美貌婢子,跨出门槛,缓缓施上一礼,便道,“请几位大人赏光。” “你家主人倒是个人物。”沈毅脸色微变,面上却难得仍旧带着笑意,“既然如此,不妨去瞧瞧。”于是便只带了四人护卫,便跟在她后头,走了进来。 这主人之豪奢,此时便可见一斑。甫一入门中,便闻见檀木独有的香气,原是这室内地上竟是以檀木为地板,每行一步皆如踩于千金之上。这厅堂之中摆放各色古物,前后贯通,径直便通向后头的院子。院有三进,皆起二层小楼,走近之时,倒是可闻潺潺水声,在这北地,倒是有几分江南之意。 随着那貌美侍女一路向内,过了二门,便是平旷厅堂。·其上匾额,又是苏岚手书的“锦堂”二字。这一副匾额,用的乃是行书,减了几分力道,倒是笔画婉约了许多。 这厅堂里头,居中做了个小影壁,影壁前头摆着个紫檀木的细长四角小几,上头一鼎铜鎏金的双狮纹博山炉,造型古朴,瞧着便是有年头的物件,后头一幅江山雪霁图,竟是前朝大师黄公望的手迹。 转过那影壁,才见这“枕上”真容,墙上一水的紫檀木牌子,一共十三个,上头写的皆是“听禅”,“问茶”一类的词语,下头一块小牌子,写的正是价格,乔安亭缓缓扫过那价格,饶是出身富贵,亦是瞠目。厅堂里头服侍着的侍女,也尽皆穿着一样的服饰,见得这一行人,皆是停下手中伙计,行了福礼,才又继续方才各自的工作。 “你家主人,这价格,要的是天价吧。”一边的沈毅亦是啧啧称奇,“瞧着,这是个客栈模样,一间上房的价格,几十两银子,快赶上楚国一个县令大半年的收入了。” “见过沈大人,乔大人,邵大人。”廊下步道之上,缓缓走来一个年轻人,一袭月白色湖锦,衬得他相貌清秀,“在下温煦。” “东家。”那貌美侍女同厅堂之内其他服侍之人,一齐向他问好。 “辛苦了,此间没你事了,下去吧。”温煦微微一笑,道,“还请几位恕我未曾远迎,后头上房‘冷泉’之中,已有贵客上门,我这便亲自引几位过去。” 一路行去,才发觉他这十三间客房,大有不同。以“禅”、“茶”、“松”、“竹”为名,一系列便是“问”、“听”、“觉”、“知”四间,以此分了三六九等。“问”便是一楼的两室套房,而“觉”便是院中临水一圈,单独间隔出的小园子,其豪奢与私密的程度在此之间递增。后门便开在另一条街上,若从后头进来,便是二层楼高的宴饮所。 而这“冷泉”,却是一独立的院落,巧妙的以泉水与前堂相隔,颇是私密。水道上,建了小小石桥,极为可爱。 “这一处,方设计出来,便被里头这位贵客给包下来了。”温煦指了指那院门出悬挂的“冷泉”二字,“在下啊,就用这间院子,换了大小六十七块匾额。” “温煦。”沈毅倒是微微一笑,“可有兴趣,在京城也开家这样的店?” “沈毅,你磨蹭什么。”里头却是传出了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清冷冷地勾着人心,却难得显出几分愉悦来。 “阿汐?” 陇西安阳郡,李氏祠堂。 “大奶奶,老夫人方才遣人来说了,您今日事多,不必去请安了。” 这深宅大院,祠堂居中,那宽阔堂屋里头终年点着千支蜡烛,却仍旧,显得晦淡森凉。堂前一行柏树,棵棵都有百余年的历史,长得参天,将这遮的,愈发不见天日。 祠堂正中跪着的女人,缓缓起身,恭谨地在牌位前插上三炷香后,才转身出了这祠堂。方才传话的婢女,正跪在祠堂外的青砖之上。 “晚晴,起来吧。”她声音颇是温柔,夹着些南地的口音,听着便有些年纪,不似寻常少女般的清脆,而入了人的耳里,却是出奇的悦耳,“今儿有什么事要做?” “二奶奶今晨打发人来说,三日后便回府。”晚晴搀着她的手,显然是极得信重,一边走一边低声和她说着话,“另外,三老爷得了张家大老爷的帖子,正要过陇中州城一趟。” “打发人去接二奶奶便是了,你晚些时候,叫文晴去二老爷那递个话,就说二奶奶要回府了,叫他将房里那几个先打发了,收敛几日。”那妇人身量娇小,一张脸却是貌美的惊人,尤其是那一双凤眼,言语之言,眼波流转,似是含了千言万语,媚态天成,“三老爷既然出去应酬,就叫他从公中账上支取银子便是,不必省检,随他取用。” “是,大奶奶。” “还有旁的事没有?”她微微一笑,一张脸柔媚动人,风情万种,“若没了,我便等闲不去回事处了,今儿身上不舒服,倒想回房歇歇。” “大奶奶,四老爷回来了,说要见您。”晚晴刚要回话,那边舒晴却是急急小跑过来,凑在她耳边低语。 “请他到后头小花厅等我。”她点了点头,“晚晴,你拿着我的对牌,到前头处置家务吧。”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八章 惠安夫人 “如果雍州出了大事,那就会狠狠地打击今上的信心乃至决心。·”苏阮从他怀中脱出,手却仍旧被他捏在掌中把玩着,“若是今上由此大损声威,那背后的谋士苏岚乃至苏氏,也都会不同程度地为他厌弃。” “所以,阮娘你想怎么做?”李江沅手上力道忽的加重,便将她拉起来,那娇小的身子,整个便落入他怀中,“要杀人吗?杀哪一个?” “雍州的豪强,我不如你熟悉。”苏阮本就是身姿娇小,兼之李江沅身量欣长,被他圈在怀里,便只到胸口上下,两人皆是穿着素净的天青色衣衫,云纹暗饰,也如出一辙,“谁家肯做这出头的椽子,我便无从知悉了。” 李江沅那一双桃花眼,无论何时,都泛着氤氲水光,因而显得分外多情。他一只手,覆在苏阮的腰间,缓缓摩挲,另一只手,却是抚上她姣美的脸孔,迫她微微抬头,迎上他那掠夺的目光。 “雍州世家如今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纳兰瑞清算以往的旧账,哪里肯动?”他叹了口气,手指在她眉眼之间划过,那国色天姿的脸上,脂粉只是薄薄一层,因而抚过去时,手感极好,令人爱不释手,“我明白你是要逼迫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冯仁不傻,相反,冯仁的政治手腕,可谓高超,倒不像是能把他们逼到绝境的人。·” “冯仁此人,据我所知,并无根基。”她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脸孔,歪头去蹭他手掌,倒像只被主人娇养的名贵波斯猫一般,“无需大事,只要雍州抵抗,他便寸步难行,到时,只需轻轻一推,便会。” 她那素净的指甲,晶莹剔透,食指缓缓伸出,做了个倒下的动作。 “我省的。”李江沅点了点头,亦是捉住她的手指,道,“下面的事,我来做就是了。你这双手,白璧无瑕,柔弱无骨,染上点尘埃,我亦是心疼的。” 苏阮听了他的话,倒是呵呵笑出声来,一双凤眼弯弯,里头的笑意,却像是在嘲讽他一样。 “怎的,侯爷这便嫌弃我这双手,脏了?”她夸张地摇了摇头,叹息出声,“只是,苏阮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你啊。”李江沅也是叹息,却是勾着无奈的笑容,将她的手指凑近唇边,“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却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爱娇。我啊,真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哪里会嫌弃你,有哪里敢嫌弃你。·”他以下巴抵着她的发,满足地喟叹一声,“能这般拥你入怀中,便如梦境一般。我动也不敢动,生怕搅扰了梦境,你便又与我,咫尺天涯,如隔云端了。” “皓轩。”苏阮那一双眼里,柔情满满,李江沅心头却是一阵欢喜,他太过熟悉她,因而分辨出,她眼中柔情,终是与往日不同,哪怕只倾注三分真情于其中。 “既然铤而走险,不妨再多走一步。”李江沅的语音带笑,似是在说件趣事一般,“陛下定然要派出京官下去,以作括隐的督导。若是他们中有一人出事,朝廷会作何反应?” “那便会,有趣的很。”苏阮亦是微微一笑,“瞧目下情形,最适合的苏岚,被捆在高州,等闲回不得京城。玄汐、郑彧,或在二人之间,必有一人。” “是也。”李江沅微微一笑,却是猛地捉住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灼灼,伏下身躯。 “侯爷。”花厅外忽而隐隐传来人声,苏阮身躯猛地一震,便将他推开。二人之间那暧昧之气,此时俱都散了,她轻巧便从李江沅的怀中脱出,从容地便坐回方才位置。 李江沅手中一空,倒是颇为失落,只是,他素来知悉,自己的亲信并非莽撞之人,此时出言,定是有要紧事了。 “说。”李江沅亦是坐回位置,端起那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世子园中落水,夫人急的不行,遣人来问惠安夫人的意思。”外头那人声音亦有几分凝滞,显然说起归远侯夫人,也叫他有些为难,“知道您已经回府了,便。” “世子怎么样了。”苏阮瞥见李江沅那皱起的眉头,便微垂眼帘,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意,语气却是慈和,倒是像极了侯府的女主人,这世子的伯母,“可请了郎中?” “世子现下发热,惯用的几位俱都请来了。” “侯爷便是有天大的急事,也都该去看看世子。”她瞧着李江沅,声音倒是如叔嫂之间的亲近,却又带着客套,“现下既然侯夫人寻您,便去吧,其他的事情,咱们容后再议。” 李江沅听闻儿子落水,也不过是霎时的惊诧,此时早已回过神来。瞧见苏阮的神色,又恢复先前那副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模样,却是叹息一声,想要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那一只伸出去的手,便颇为尴尬地悬在空中。 他又叹了口气,讪讪收回手,道:“那,夫人便,回去休息吧。我去瞧瞧世子。” “侯爷记得将世子情形,知会我一声。我便不送了。” 语罢,苏阮便缓缓起身,沿着花厅后头的回廊,几步之间,便消失在他眼前,只有花厅里剩下的那盏凉透的茶水,还在提醒着他,方才的残梦。 李江沅那一双桃花眼,此时神色清明,再不见方才的痴迷神色,亦或是柔情似水,又回复往日那盈满戏谑笑意的模样,又添上几分慈父的忧虑。 他缓缓转身,当先便出了这清晖院,往世子院中,径直而去。 清晖院正房之中,苏阮独自一人,端坐妆台之前,少有的愣愣出神。 镜中的这张脸,已是三十有六,却是仍旧娇媚精致得连陇西最美的少女也无法企及。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更将她衬得风情万种。 只是,这一双苏家人的凤眼,是她最厌恶的东西,每一日,都在提醒着她,她姓苏。 而这个世间最为尊贵的苏字,带给她的,只有十年的噩梦,十年的孤苦。 她一早便没了心,因而,与李江沅纠缠数年,亦能从容周旋其中。 她还记着,卑微的母亲,再又一次以泪洗面之后,难得的与她好好说了句话。 她说,“你记着,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 “你拿什么去爱人,只有这一颗心。可你就算是给出去了,也是看不见,摸不见的东西,更握不住啊。若是那一日,你握住了,或是被别人握住了,那便也就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零九章 阿词 房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院子中丫鬟婆子的脚步声、说话声,混做·那吵闹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哭泣与训斥的声音,声音尖细,颇是凄厉。苏阮一瞬便分辨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归远侯夫人邢氏。 “文晴,外头这是做什么?”苏阮皱了皱眉,瞧着文晴从外头几步之间便走了进来。 “主子。”文晴脸上神色难明,倒是有几分迟疑,见得苏阮一双凤眼严厉起来,便叹了口气道,“侯爷叫人把,把,二小姐送来了。” “二小姐?”苏阮唇边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在这光线微微黯淡的内室之中,显出几分妖异的美来,“那院子里为何如此吵闹?” “侯爷说,世子落水,侯夫人亲力亲为,守在床前,难免就会疏忽了二小姐的管教,故而便叫人将二小姐抱到您院子中。只是侯夫人那边,死活不肯。侯爷便叫大管家径直抱了孩子过来,夫人追了出来,被咱清晖院的护卫拦在外头,现下正在院外吵闹不休。” “阿词呢?”苏阮仍是微笑着,可眼里却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二小姐正叫管家抱着,在院子里头。”文晴有几分忐忑地道。 “那为何现在才来告诉我?”她冷哼一声,“还不快把小姐带进来。” 文晴忙不迭地应了,转身出去,后脚便带着大管家和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姑娘进来。 苏阮亦是走出内室,坐在正中厅堂,头的那一番话,更是恨极,立时便要上前。 “你不要碰我!”苏阮眼中的厌恶叫他心头大怮,却是当真不敢动弹,“侯爷,算我求你,离开这,我不想见到你。” “好,我走,我这就走。”李江沅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双眼里俱是慌乱兼之无助,“阿词,阿词就在你这。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李江沅便转过身,匆匆离了这充斥着她的香气的内室,脚步慌张,瞧背影竟叫人觉着十分狼狈,仿佛落荒而逃。 “夫人,乳娘哄着二小姐睡了。”文晴见得他离开,便回到内侍,凑近苏阮,缓缓道,“您看?” “以后,阿词就是我的女儿了,是长房的大小姐。”苏阮微微一笑,“你吩咐下去,叫下人好生伺候着,若有怠慢,决不轻饶。” “是。” 内室里,只剩下她一人。阳光透过那小窗,照射进来,将她脸上那称得上是残忍的微笑,照的分明。 安国公府,最终困死了她母亲;而这归远侯府,也险些扼死了她。 可如今,这座府邸不属于老夫人,更不属于顶着归远侯夫人名头的邢氏。 她,一个寡妇,一个从来都有名无实的前归远侯夫人,如今的惠安夫人,才是这,真正的女主人。 只因为,她苏阮,没有心,于是才能披荆斩棘,拥有一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五鼓初起 长平城,五月十三,太和殿。· 虽已暮春,夏日将近,可五更时分的长平城依旧是半阴沉着天。 纳兰瑞勤政,方一登基,便恢复了五更早朝的祖制,兼之他初登大宝,千头万绪,尚未厘清,一应重臣,皆是时不时便被他留下,直至二更方得回府。 一时群臣之间,皆是流传着这样句话,“服紫着红,目不见日”,讲的便是官位贵重之人如今颇有些劳苦的日子。 五鼓初起,将欲趋朝。轩盖相接。一条街上,皆是火把,将这昏沉天色,照映的亮如白昼。 “陛下驾到!”太和殿前,一声尖细嗓音,划破叫人昏昏欲睡的天色,着黑色龙袍,未加鎏冕的纳兰瑞,便坐到了上首的龙椅上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今日因是小朝,群臣也不必行三叩九拜大礼,可下头,倒也乌压压跪了一片。 “平身。”纳兰瑞这一声平身,倒是说的颇为疲倦,那有些冰冷冷的语气,无需太多情绪,便叫底下臣子,察觉上头皇帝的情绪不佳。就连以手捏着袖中奏本,准备立时参人一笔的御史,也顿了顿脚步,不敢在此时上前。看· “今儿是怎么了。怎的都不说话?”纳兰瑞端坐在龙椅上的身子动了动,竟是以手支在了案几上头,托起了头颅,姿态倒是放松的很,“朕很想听听诸位说话呢。” 听得纳兰瑞开口,殿中群臣,更是一时拿不准他此时心中所想,皆是拿目光去瞧苏晋,希冀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只可惜,苏晋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端坐在自个的椅子上,面目表情,眼帘低垂,倒像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既然都不开口,朕便同诸位说说话。”见底下一片静寂,纳兰瑞唇边勾起一分一闪而过的笑意,可出口的话语,仍是冷硬非常,“朕啊,登基也有两个月了。做王爷的时候,不敢肖想这个位置。如今坐了,也觉着,没旁人说的舒坦。” 听了他这开场白,胆子小的官吏,亦是暗暗发抖,不知这御座上的人,还要说些什么。就连一直微低着头的玄昂,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去瞧苏晋,可苏晋却仍是那副姿态,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两个月来,朕啊,就一个字,累。”纳兰瑞叹了口气,“诸位瞧着也憔悴了,大概也累了吧。” “朕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便想,为什么这么累,可是想不清楚。前日,朕去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一语,倒是点拨了朕。” “这朝廷上下,只怕人人心里都有个小算盘。朕也有,朕的私心,也不怕与诸位说说。” “朕得继皇位,实属拨乱反正。定贞观为年号,便是欲以彰天下。朕啊,想做个流芳千古,后人称颂的明君,这便是朕的私心,毫不掺假。” “可朕瞧着,诸位的私心,似乎与朕,相去甚远。” “陛下,臣等惶恐。”纳兰瑞话音刚落,站在群臣前头的吏部尚书王钰,便当先跪倒在地,他这一跪,仍是处于呆滞状态的群臣,倒是醒过神来,跟着他便也一迭地跪倒在地。 “起来吧。”纳兰瑞的声音之中并无动容,倒颇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朕的朝廷,甭兴这一套。” 国舅爷王钰被他这话显然狠狠刺了一下,抱着拳,嗫嚅一刹,到底还是无言以对,只能垂着头站在一旁。 “诸位,睁开眼,瞧瞧这天下,早不是旧时模样。”纳兰瑞借着那支在桌上的手臂,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昔年,苏家有位家主,苏祎,苏大人,说,此乃大争之世。” “如今一百年过去了,而今,更是大争之世。” “何为大争之世?争则存,则河山在握,不争则亡国灭家。”未冠鎏冕的纳兰瑞,缓缓走下御阶,即使他身量并不十分高大,此刻周身威势,却仍叫人心生拜服,“诸位,安稳日子似乎过得太久。久到,把如今这暂且的安稳,看做盛世。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合上了眼睛,便瞧不见,自个周遭的情势。便自欺欺人,如今楚国国力昌盛,绝无亡国灭家之可能。” “朕,想叫你们睁开眼,去好好看看,露出耳朵来,给朕好好听着。”纳兰瑞宽大袖袍一挥,“国有内忧亦有外患,而你们,一个个整日里除了在这朝堂上计较自家蝇头小利,个人荣辱得失之外,放了多少心思在这楚国,在这天下?” 一时朝廷上,竟是鸦雀无声。御阶之上,纳兰瑞背对群臣,负手而立,宽大袖袍,在手边垂落。 半晌之后,纳兰瑞才缓缓开口,语气较之方才,却也柔和许多。 “朕,并非有意贬斥诸位。诸君辛苦,朕亦看在眼里,若是当真不堪,只怕,朕连这两个月的皇帝,都做不满吧。” “前几日,苏岚写了篇文章,大抵,楚境上下人人都瞧见了。正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纳兰瑞继续道,“这文章短小,朕却翻来覆去地看了足有一日。越是细想,便越觉得恐惧。” “楚国,入则法家拂士,出,尚有敌国外患。可便是如此,却仍叫人有,生于安乐之感。此点,倒是朕感激诸公,在这大争之世,谨守为为人臣者之德行操守,叫大楚国力昌盛,百姓无性命之忧。只是,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朕啊,每一日,都在思量该如何做个好皇帝。也希望你们想想,该如何做个好臣子。君臣相宜,楚国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诸位已然做的很好。便拿前次榷场来说,朕闻得沈卿,乔卿回报,榷场一片欣欣向荣,心中大安。但这远远不够,榷场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许总有一日,我们不再需要榷场这样一个闭塞的窗或是门。” “谁可解忧?全赖诸君。”纳兰瑞见到底下群臣神色已动,便也是见好就收,收住了话头,“朕啊,难得与诸位掏心窝子说几句话。望,诫之勉之,勿负所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三章 虎父无犬子 “圣人过誉了。·”玄昂倒是姿态恭谦,连连摆手,脸上还浮起笑意,四十出头的男子风采依旧,此时露出几分笑意,倒是和他那位以美貌闻名的长子惊人的相像,“臣亦不过是,歪打正着了。” 玄昂年轻时的这个事迹,在世家之间亦是传颂许久的美谈,也是他仕途上颇为关键的一个转折之处。当时楚国正逢大旱,陇西受创最为严重。陇西民风又向来彪悍,便有流民趁机占了山头,落草为寇,以劫掠为生。以李氏为首的陇西贵族,又正处在家族更替之时,自然无力去管。更有甚者,如陈氏、邢氏这样的家族,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家族中的小辈,暗地里给一些势力较大的山寨行方便。 至于朝廷的官员,在门阀势力根深蒂固的陇西,便是摆设一般,若无大贵族的支持,几可称得上是寸步难行。 陇西因而天灾之时又添**,便是清原一系再不想与陇西交恶,也必得支持朝廷干预此事,派遣子弟与皇室诸王共同前往陇西招抚纳叛,平靖局面。而代表整个清原挑起大梁的正是,刚刚被定为家族继承人的中书舍人玄昂。· 玄昂的传奇之处,就在于,他仅带了不足三百人的卫队,在人人仇视清原贵族的地盘上,凭着个人的政治手腕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将陇西李氏和陈氏地界上的匪患清缴干净。更叫人的惊叹的是,玄昂还折服了前代归远侯李江溡和如今的陈家家主宁远侯陈浩昌。这份友谊,在李江沅继承兄长爵位之后,亦是延续。因而玄昂至今在陇西仍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力。 也因此,玄昂在回京之后,由中书舍人转向武职,更在与他齐名的将星苏胤离开楚国后,成为楚国武官第一人。年不过而立,便加官至太尉,手握楚国兵马大权直至今日。说来有趣的是,玄汐在官场之上的轨迹,倒是和他惊人的相似。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郑铎历来在朝上,便不爱开口,因而逢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便愈发显得有重量,“臣倒是觉着,西北督军,乃是宣抚使最好的人选。” “若要从高州将西北督军调回来,索性不如把冠军侯诏回京城算了。看·”王钰眉头一皱,往外跨了一步便道,“括隐一事,便是由苏将军提出来的,想必隐之做这宣抚使自然也游刃有余。” 王钰与玄汐不和亦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玄汐此人的才华自然不必多说,兼之玄昂前头的渊源,他做雍州宣抚使,便是陇西妄图插手雍州地界的事,都得收敛一二。之于王钰,若是由着玄汐揽下这大功,倒不如转而支持苏岚。毕竟,这所谓帝国双璧之中,苏岚与他关系则是亲厚许多,利益亦是缠的紧密,而且,苏岚比之玄汐,更得纳兰瑞的信重,若真要下注,他也得选择苏岚才是。 向来不爱掺和这些事的兵部尚书萧虞,却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王钰一眼,暗骂了一句蠢货。王家前代家主,也就是王钰和皇后王氏的父亲,去的早,王钰十七岁便接任家主,政治上的敏锐和谨慎自然不必说,但若论及筹谋和政治的眼光,或者说胸襟,却是远远不及同辈的其他人,尽管,王钰在这世家第十一代中,年龄乃是最大的,较之年龄第二大的沈毅,亦是长了六岁还多。 “西北将军统摄西北道全境军事,地位之重要,显而易见,自是不必多说。”萧虞思及与王钰他爹昔年的情分,叹了口气,缓缓道,“高州如今虽是对扎鲁赫和周国皆以停战,可半点也松懈不得。兼之商队往来,皆要军队护送,这其中官司,也尚未理顺,还得西北将军统筹定夺,一时之间,千头万绪。隐之便是再才华横溢,才智过人,此时也都分身乏术,只怕,无力关照括隐一事了。” “既然如此,那西北督军似乎也无法调动了。西北将军府既然事务如此繁多,自然要两人共同承担,若是西北督军此时离开,那隐之怕是真的要呕心沥血了。”王钰倒是点了点头,看着萧虞的眼神,竟是含着亲昵的笑意。 萧虞见他这幅神情,却是别过头去,倒是不忍看他如此犯蠢。 苏晋瞧了瞧玄昂,对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笑着对纳兰瑞说:“前次,苏岚和玄汐一道上了折子给陛下,谈及括隐,倒是颇有见地。隐之也私下写信给老臣,言及,这折子中,玄汐之观点,占比甚重,于她先前的想法,启发颇多。她也在信中,请老臣代为举荐玄汐。老臣这次,倒是难得赞同苏岚的想法。” “至于西北将军府,老臣倒是对苏岚有些信心,即便是抽调玄汐回京,也不会出大的岔子。况且,郑彧熟稔西北军事,若是陛下真不放心,何不派遣郑彧,而替换玄汐?” 中州,西北中军行营。 玄汐和苏岚在中军大帐里头,仍如往常一般,分坐左右,各置一张书案,虽处一室,倒是各自理事,互不干扰。 “叫郑彧回来?你这个倒是神来之笔。”玄汐放下手中文书,瞧着苏岚仍旧悬腕疾书,笔走龙蛇,足有半个时辰,都未曾停笔。 苏岚点了点头,手上动作,却是不曾停下,只是缓缓道:“叫郑彧回来接替你,不过是为了让你回京更顺畅些罢了。” “你当真为我?”玄汐冷笑一声,虽是声音不大,却是听得十分清楚,“是为你自己。” “自然也为你。”苏岚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旁,倒是极为放松地便撑起了懒腰,反复几次之后,才继续道,“天下间,只怕没有人希望我和你亲厚吧。昔年我爹与你爹,也并称楚京双壁,若非我爹远走齐国,大概,亦有场恶斗。老一辈避过去了,可我和你,却是避不开了。那又能如何?那还能如何?” 玄汐瞧着苏岚眼底淡淡的青色,语气轻缓,抛出句话来,倒是叫苏岚正了神色。 “可我,倒是盼着,和你亲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山妩媚 “毕竟,也不是谁,都配与我并称帝国双璧。ww·”玄汐瞧着苏岚神色,倒是微微一笑。他不常笑,但是,只要笑起来,便如同春花初绽般,满堂潋滟,一室流光。 只是,苏岚不知的是,玄汐不常笑是真,可她,却也是世上瞧见他笑容最多的人。即便是玄涑亦未曾,得过他这般多的笑容。 “毕竟,你确实做的漂亮。叫郑彧回来,一是为自己分忧,二是解了旁人放在你我身上的试探。说了这话,便好像印证你我不和,我为你掣肘,故而才宁肯送个功劳给我,也要把郑彧换回来。”玄汐说完这话,便又是浅淡一笑,虽不及方才那一刹芳华,却也仍旧是,色若桃李。 “我与你,也曾立过约定,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与你为敌。”苏岚亦是绽出个微笑,“我最恨他人悔诺,因而,自己承诺过的事,自然不会相负。” “这朝令夕改,举手间便翻云风雨的大争之世,你还相信诺言?”玄汐倒是挑了挑眉毛,似是有些意外。 “诺言说出来,就是要践行的,否则又何必许诺?”苏岚唇边倒是勾起了一个无奈的笑意,“若知道自己可能会做不到,哪怕是迫不得已的那一种,便连许诺都不该,又遑论那种,宣称诺言就是用来践踏的人。·” “这天下秩序,就是被这些人,肆意毁坏的。” “想要缔造一个盛世,依凭钱财、武力乃至人力,是远远不够的。”苏岚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天下一统二十年之内,或许就能实现。可是,收拾这山河,只怕并不容易。恢复这已经被打乱的秩序,叫人人知是非,懂荣辱,那便更难。不过,这也不是我操心的事。” “苏颜,其实,你没有你说的那么狭隘。”玄汐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相反,俞安期和苏胤,将你教的很好。” “这一刻,我倒是为你庆幸,齐朗负了与你的承诺。” “你这样的人,若是被锁在宛平的皇宫之中,实在是太可惜了。不单是你自己的可惜,也是这天下的可惜。”可能,也是我的可惜。 “我也是这样觉着的。” 苏岚忽而璀然一笑,极是动人。她到底也成长到了这样的年纪,能将受过的伤,都当做冠盖之上的缨带,而非周身密布荆棘。·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意气。 玄汐瞧她模样,亦是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欲辩已是忘言。 “主子,大公子传了信过来,说是兵部拟了调令,过几日便会到这,叫您心里先交个底。”站在帐外一会的郦远,听见里头没有了声响,给身后的人打了几个手势,示意继续警戒,才在帐外缓缓道。 这大帐十步之内,并无任何外人可以凑近,俱是苏岚心腹,倒也不妨。 “进来。”苏岚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透着清亮,叫人心生愉悦。 “我哥说什么了?” “朝廷定下来,五月十七,郑彧郑大人离京。待郑大人抵达高州之后,玄大人即刻启程,不必回京,直接赶赴雍州走马上任。另外,五爷已经前往陇西了。” “五爷去陇西?”玄汐皱了皱眉,“李江沅那边的消息,你可通畅?” “已经加派人手了,只是,陇西李氏的内宅,被惠安夫人把持的死死的,我们的人,很难插到关键的位置去。”郦远叹了口气,“五爷本想微服,但玄太尉却对今上说,即便是微服到了陇西,两日之内也会被瞧破身份,倒不如光明正大。” “雍州括隐官,朝廷选的谁?”苏岚左手食指弯曲,不自觉地便敲击着桌面。 “刘玉成,随扈卫队三百,玄大人可以再带三百。” “阿汐,可信得过我?”苏岚点了点头,却是微笑着看向玄汐。 “何出此言?” “我给你出这三百如何?” “羽林勋卫,自是骁勇,本来这几日还在想如何和你开这个口,既然你主动提出来了,却之不恭。”玄汐点了点头,“我定然将这些人,囫囵个儿地给你带回来。” “阿远,你去叫宋凡,点三百精锐,交玄大人带着。” “是。”郦远深深瞧了苏岚一眼,微微躬身,走出了大帐。 “最重要的是,你自个儿得毫发无损地回来。”大帐里,只余两人,苏岚于是对着玄汐又是缓缓一笑,一双眼,亮的惊人,叫玄汐无端觉得心头灼灼,“我的西北督军,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你当真,只缺一个,西北督军?”玄汐无视也不懂内心那隐秘而剧烈的波动,面上仍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笑意,一丝也瞧不见。 “要问你,是不是,只想做我的西北督军。”苏岚心中冷冷一哼,也摆出了一副如他一般高贵冷艳的神情。 玄汐那一双如深泓般的眼,缓缓一转,与苏岚那一双凤眼四目相对。他微眯着眼,似是疑惑,又有不解。 忽而,唇边勾出一抹笑意,那笑意从唇边蔓延至眼角,又染上那一双眼,将这张脸,都勾勒出浅淡而又清晰的笑意。 苏岚亦是不由得呼吸一窒,呆愣片刻,连玄汐此时启唇说的那句话,都未听清楚。她心中,只一个念头,玄汐这皮相,实在是惑人。 他虽是常年冷着一张脸,可若是用起这皮相,当真是,无往而不利。 玄汐瞧她这副模样,亦是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缓缓压低身子,凑近她耳边,高挺的鼻梁,几乎贴上她的耳廓,鼻尖热气,缓慢地吹进她耳中,顷刻便叫她耳根红透。 “我见青山多妩媚。” “啊?” “没什么。我倒是好奇,若是,我想做别的,你可愿意?” 苏岚缓缓回神,瞧着他那一双眼睛,似是刚刚才又重新寻得胸口的跳动。 “括隐一事,攸关重大,陇西李氏那一对叔嫂,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你自己,要保重。你身上,可系着,好大一张,锦绣的山河图呢。” “竭尽此身,也不愿,负你筹谋。” “多谢。” 苏岚微微颔首,却是遮住那一声浅淡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见青山多妩媚。 见我如是,到底也是,青山遮不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来兮 “你说,玄汐这在高州停了,不过一个月,再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陛下折腾一圈,是为了什么?”郑彧脸上还带着几分倦色,与苏岚并肩站立中州城墙之上。· 城下玄汐,察觉苏岚落在他肩上的目光,缓缓抬头,露出一个浅淡微笑,倒是他脸上少见的,带着些少年意气。 他旋即收紧缰绳,调转马头,手中长鞭一扬,顷刻间便卷起尘土飞扬。 苏岚并不言语,只是瞧着玄汐的身影,愈来愈远,在视线之中,渐渐凝成一个再也不见的黑点。 郑彧一阵郁结,却仍是孜孜不倦地开口问道:“他这一趟,在你这晃了晃眼,去了趟扎鲁赫,然后,然后就没了。陛下用他括隐,绝非心血来潮,那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你说的很对。”苏岚挑起长眉,唇边勾出抹笑容来,“潜邸时,我同陛下勾勒括隐之时,便曾举荐过他。陛下登基之后,玄汐身份明朗起来,我正式递折子时,便也又光明正大的举荐了他。” “至于,走这一遭,为了什么?”苏岚瞧着郑彧愈发皱紧的眉头,倒是笑出声来,“你说西北督军,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督查西北将军府。看·” “不对,是督查,西北将军。”苏岚叹了口气,望向远处平林漠漠,“既然是督查我一人,就不在长短。” “什么意思?”郑彧那双桃花眼里,漫上不解,“便是为了督查你,他手里,也得握着兵权啊。你瞧他如今情形,就摸不到一兵一卒啊,那又怎么能,不在长短?” 苏岚对着郑彧,缓慢而又刻意地翻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便下了城墙。 “阿苏!你等等我!”郑彧叹了口气,却是无奈地追上她,连跑了几步,才与她并肩而行。 “等你作甚?西北军事,你何处不熟,还需要我?” “似乎并不需要。”郑彧倒是一笑,一双桃花眼,笑的弯出了道弧形,极是明媚,“回了这,我倒是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你真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头,实在是憋死我了。”见苏岚又不说话,郑彧也不恼,自顾自地勾住她的肩头,便扯着她与自己并肩而行,“你怎的又瘦了些?” “京中怎的你了?你不是最喜欢待在长平吗?”苏岚冷冷瞟他一眼,“怎么说来着?我想起来了,锦绣黄金窟,英雄温柔冢。·你舍得到这来陪我?” “怎的不舍得。”郑彧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宁肯和你在这盯着榷场卫戍,也不想再在京城待着了。你不知道,太和殿里头,如今上个朝,倒像是集市里头打架一般。” “怎么说?” “今上宽仁,又初登大宝,自然是不拘束底下人的。世家之间,各自派系林立。大兴党,又多是些文章锦绣的人物,若是人人都说上几句,陛下可是不必看话本子,就足够解闷了。” “圣人不就是在冷眼旁观吗?乱,不怕,且由着他去。”苏岚瞧见郑彧眼中那玩笑神色,倒也无奈一笑,“又无人敢攀扯你,你看戏就是。” “我啊,不耐烦瞧他们嘴脸。”郑彧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啊,在你身边,最自在。” “我倒是不知道,我之于你,如此重要。”苏岚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似乎你人生头十几年,过得很不自在啊。” “我爹,何时出山?”郑彧倒是叹了口气,连勾在苏岚肩膀上的手,都缓缓放开,顿下脚步,瞧着苏岚,那眼神倒是十分认真,“我知道,我躲过去了,就意味着,我爹要顶上去。毕竟,郑家就是这样的家族啊。” “快了,可还有些时候。”苏岚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伯父,是把利刃,自然不能妄动。他是陛下,用来捅进陇西的,杀器。” “我临行之前,我爹倒是叫我嘱咐你一句话。”郑彧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自个的父亲将要面临的是何等局面,“他说,后廷之中,或有所异动。世家目光,多被牵扯到前头,难保有人,想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伯父怎么会注意到后宫?” “我爹行事诡异,我也摸不透。隐约猜测,或许是前头括隐吵闹不休,他对于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也心知肚明,因而,就懒得掺和,倒是腾出心力,关照些别的。” “异动?” “皇长子和皇二子,相差几岁?” “两岁。” “皇长子多大年纪?” “九岁多了。” “纳兰瑜几岁做的太子?” “你的意思是?” “有人对我爹说,括隐一事,朝堂震动。国之储贰,可安人心。” “王钰都游说谁了?” “现下没被扯进括隐的几家,他都暗中游走了。连张家那个跛子,都没有忘了。” “你也别瞧不起人家,二十出头,就是家主了,你我见人家,还得弯弯腰呢。”苏岚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可是玄汐都忌惮的人,想来,是有些文章的。” “也不知王钰,拿什么拉拢人家。若是张平,还有个女儿,虽是襁褓之中,硬许个太子妃的位置,差了不到十岁,倒也算是老夫少妻,搭配合宜。”郑彧不以为然,倒是翻了个白眼。 “你说什么,太子妃?”苏岚皱了皱眉,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太子妃?” “郦远!”苏岚忽的皱紧眉头,大喊一声,“郦远,快来!” “怎么了?”郑彧不明就里,却也是跟着她,紧张起来。 “主子?”郦远从暗处现身,瞧见苏岚这幅神色,倒也是焦急起来。 “立刻去查,我今天就要知道,陇西四家里头,都有那些五岁到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无论嫡庶,我要所有,所有!”苏岚仍旧是那副愁眉紧锁的模样,看向郦远的目光,一片深沉。 “是。”郦远不敢耽搁,立时便消失在苏岚和郑彧眼前。 “这是作甚?难道,陇西会?” “为什么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六章 疑心 郑彧脸色亦是霎时凝重起来,苦笑一声道:“这回,我爹倒是,深谋远虑。只是,也未必会这么坏吧。” “自然不会。”苏岚点了点头,拍了拍郑彧的肩膀,“只是,我要提醒玄汐,他此行,或许,又添了些变数,也未可知。” “至于咱们,先顾好眼下吧,榷场这,可不能再出纰漏了。若是,再死一个陈家二爷,顾家三爷的,咱俩,也不用人家出手了。” “何时回高州?” “今儿,连夜回去。”苏岚叹了口气,“不在自己家宅子里头,总觉着不安全。” “我还以为,你能带我去个旁的去处?” “哦?你想去哪?别是去明月楼喝酒,你喝不腻?” “我哪里能如此庸俗,这趟出来,特地去你酒窖里头取了些酡顔和梨花白,起码这一月之内,不大想出去,抛头露面。”郑彧微微一笑,说到酡顔时,瞧见苏岚目光似是要杀人一般,便也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听说,你去了趟扎鲁赫,捡了个妙人回来。” “你消息倒灵通。” “可不是,我怎能辜负你,叫阿峻哥哥带给我的那十好几封信,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稀罕我。”郑彧做了个西子捧心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熠熠生光,“真是叫人感动。·” “我那都是和你谈正事。”苏岚摇了摇头,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 “倒是听说你受了伤,如何了?” “早好了,只是,手臂上又添了条伤疤。” “怕什么,伤疤啊,可是英雄的意思。”郑彧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你信里嘱咐的事,我都一一给你办妥了。虽是瞧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我心里,大抵还是有数的。你既然选择相信他,那我,也就只能没条件地也相信他。因为,我从来都信你。” “多谢。”苏岚笑的眉眼弯弯,“既然你这么识趣,今晚,我带你到枕上去住?” “绕了一圈,可算听你说句人话了。” “温煦的家底,你查过了?”郑彧神色倒是认真许多,收敛了玩笑之意,俱是关切,“敢掺和榷场的,都有点本事吧。” “我这道伤疤就是他送的。”苏岚倒是笑着拍了拍自个的手臂,“虽然,是被牵累的。” “哦?” “温煦算是周人,那场刺杀,可以看成是投名状吧。”苏岚摇了摇头,不欲细说,“他家的生意,做的很大,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自然有这个根本。·” “这样的人,可不好辖制,兼之他身份是周人,以权势相抗,也未必得心应手,你倒是要小心才是。” “自然是。” “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倒是迫不及待,想会会这位碧山书局的东家了。” “他目下,却不在高州。”苏岚摇了摇头,“等些时日吧,或许就能见到了。” “还有一件事情。”苏岚神色郑重几分,“待这次榷场周转起来,我倒是要离开几日。” “你去哪?” “我啊,要去趟燕国。” “好啊你,盯着你的玄汐一走,你倒真的是要搞些事情出来。” “不会太久,十天之内,一定会回来的,你啊,到时候好好看家。” 高州城门之下,车队鱼贯而出,近六百名高州精锐铁骑,将护送这十余家商队货物,直至周国境内。 苏岚站在原地,目送宋凡带领商队,缓缓而行,倒是笑着和身边的邵徽道:“怎么瞧,都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 “侯爷若是这么说,倒也没错。”邵徽仍是那副笑意温润的模样,点头的模样,也诚恳的很,“这一批虽是走了,可侯爷后头,还有一摊子要操心呢。” “崇显,你啊,就一贯捧着她。”郑彧倒是勾了勾嘴角,“也不知,苏岚这厮许了你什么好处?” “自然是你许不了的。”苏岚笑了笑,也不理他,便自个翻身上马。 “这也自然,我啊,可还等着你为首辅那一日呢。”郑彧倒是朗声一笑,也跟着上了马,“这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滋味,也叫人憧憬的很。” “可话说回来,那枕上的生意当真是好的很,虽只有十三间房,可我瞧着,往来客商,若是出手阔绰的,都是连着几日包上一间,自从开了,到似是,****满座。” “倒是。”邵徽今日亦是骑马,缀在并辔而行的苏岚和郑彧后头,“我瞧了这些时日来,榷场各家商户报的账目,竟是被这家客栈拔了头筹。” “被家客栈拔了头筹?”郑彧倒是惊愕一笑,“我以为,会是瓷器、茶叶之类的拔头筹,毕竟,周国这些东西,都是弱势的,多依赖他国。” “我倒是好奇,刺史大人,是如何在这仓促之间,给他弄出那么大个店面来。”郑彧那惊愕笑容一收,桃花眼里,却是翻起凌厉波光,“我瞧着那枕上的格局和陈设之完备,倒不像是仓促之间弄起来的。我记得,温煦,是榷场最后的一个商户吧。” “此事说来,倒是凑巧的很。”邵徽倒是抿嘴而笑,瞧着郑彧,“原先那是个香料商人盘下的铺子,因着香草种植和制作都在这店铺之中,因而面积选的不小。谁知,就在三月末时,这家东家忽而提出不干了,仓促之间便离开了此地,银两本铺倒是都不要了。可这样大的铺子,我倒是一时也寻不到,接盘的人。” “谁知道,温煦便恰到好处的出现,接了铺子,还另外扩了店面,还叫你挣了双份的银子。”郑彧亦是微笑起来,可一双眼里,却只有满满的戏谑神色,倒是瞧不见半点笑意。 苏岚的马鞭,却是缓缓的落在了郑彧的马上,郑彧于是偏头去瞧她,却瞧见她脸上挂着极浅淡的笑意,却是带着十足的安抚味道。 “温煦这个人,背景干净,你不必太过在意。”苏岚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若是见过他,便不会有此疑问了。毕竟,人家,可是写了你最喜欢看的,聊斋奇谈。” “碧山书局的东家原来也是碧山书局的扛把子。”郑彧这下子倒是嗤笑了一声,“我如今,倒是真的好奇的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中毒昏迷 傍晚时分,苏府门口排列整齐的亲卫,叫整个高州,都陷入了紧张之中。 城里早已传遍消息,午后,正在书房和邵徽商议榷场税赋的苏岚,毫无征兆地便倒在地上,直到傍晚仍是昏迷不醒。 因而,郑彧便调集重兵,布置在苏府内外,如今瞧着倒是一副黑云压城的样子。 苏府的正堂,郑彧黑着一张脸,独自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双桃花眼里,结了厚厚霜色,眼神锋利如刀刃,在底下人的身上缓缓划过,倒似如有实质一般,叫人胆颤。 坐在他下首的邵徽,此时脸上神色亦是不佳。他放下手中茶盏,倒是细细地瞧着郑彧。自从苏岚昏倒在自个面前,整个下午,郑彧都一言不发。即便是将掌握高州军政,大大小小的官员将领都叫到了此处,却也只是这般晾着而已。 此时高州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苏府的下人无声点起正堂里的灯火,而苏岚的内室,仍旧是寂静无声。 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一袭甲胄在身的王维安,大步流星地走入正堂,瞧也不瞧底下站着的一众人等,只对着郑彧抱了抱拳道:“高州今夜宵禁,此时已经闭了城门,城中消息已然扩散开来,末将勉强稳住局面,倒是没出大岔子。” “辛苦。”郑彧缓缓开口,吐出了今儿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倒是带了几分疲惫和沙哑,“坐下喝口水吧。·” “整个宅邸,连带着街上,十步一岗,都是侯爷亲卫,还请您放心。”王维安坐定身子,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又缓缓道。 郑彧点了点头,却是将目光,又投射到了堂下那一众官员的身上。他单手托着小盖钟,用另一只手,缓缓撇着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沫子,动作轻缓而又无端的叫人胆颤。 “想必诸位也知道,我把你们拘在此处,是因为什么。”半柱香功夫,郑彧终是将那茶盏放下,倒是一口也没喝。他那双桃花眼微微一挑,坐姿依旧是松松垮垮的样子,可那目光依旧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感。 “冠军侯,在里面躺着呢。医师说,冠军侯是中毒了,这毒药霸道的很,能不能醒过来,何时能醒过来还说不准。”郑彧唇边却是勾起一丝瞧着极诡异的微笑,一双眼里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苏岚是我的主心骨,是高州的主心骨,更是西北将军府的主心骨。在自家的地界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倒是好奇的很,是谁,有这样大的神通,能把手,伸到这来!” “你们抖什么?”郑彧那语音平缓,整个人,都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淬着狠厉,“莫不是,真是其中一人做下的?” “郑大人明察,郑大人明察啊!”他话音刚落,堂中的官员,倒是俱都跪在地上,不敢与他直视。· 即便是,笑意再舒朗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世家的血。此时,他们才知道,往日那个笑容明媚和煦的郑彧,不是没有手段,只是,没有使出来而已。 这一刻,他不再带着那张明朗的面具,内里的狠厉,叫人心惊胆战。 “明察?”郑彧冷冷一笑,“我啊,现在可以说是,关心则乱,明察不得。所以,在冠军侯醒来之前,诸位就在这吧。苏府地方宽敞,向来也足够各位住下,即便是往来办公,也没问题的。” “大人既然这般安排,我是没有异议的。”邵徽无视背后投来的数道求情讨饶的目光,揉了揉隐隐发涨的额角,看向郑彧的一双眼里,仍是含着浅淡笑意,倒是难得还带着几分温度,“毕竟,冠军侯在高州,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不管是周人、齐人或是咱自己人动的手,不论是谁,我都难辞其咎。” “好了,苏大人还没死,你不必现在请罪。”郑彧摆了摆手,一双眼显得颇是凉薄,却也还是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度,“这些话,省省吧。” “既然如此,除了王将军和邵刺史之外的,大概也没什么大事需要处理,就安心在苏府住下吧。除了不能出去,我也不限制你们的行动。”郑彧缓缓站起身子,唇边笑意,冰冷而又狠辣,“什么时候,阿岚醒了,什么时候,你们才能走。在此期间,若是冒犯了诸位,还请见谅。” “哦,对了,若是觉着我做的不妥,大可以给京城里写折子弹劾我,我会帮诸位跨马加鞭送到长平去,绝不阻拦。”郑彧缓缓正了正衣服上的褶皱,负手便往内室而去,“不过,我已经写了折子递到京城,说明此事了,八百里加急,估计,后日京城里头,就都知道这事了。” 郑彧说完这话,便消失在内室里头。王维安亦是面无表情地对着邵徽点了点头,道:“前头宵禁,我要出去瞧瞧,另外,郑大人已经给了第一批搜查的对象,我这边带人去一一查看。” “辛苦王将军了。”邵徽亦是点头,对他抱了抱拳,便瞧见他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二人都已离开,仍旧坐在原处的邵徽,便被团团围住。一众人,却又不敢高声说话,便只是七嘴八舌的低声与他念叨着。邵徽虽是面上平静,内里倒是厌恶非常,只觉着身边似有千百只苍蝇在飞一般。 “咣”地一声,他手中茶盏便被他大力地撂到了一旁的案几之上,倒是叫众人一齐闭嘴,这正堂里头,也终于又是安静下来。 “诸位这是做什么?”邵徽仍旧是如往日一般地微笑着,那笑容和煦,却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苏大人现下中毒昏迷,自诩铁桶一块的高州,出了这样的事情,诸位哪个逃得开干系。既然郑大人发话了,就安心在这待着。一个个如此心虚,倒是叫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你其中谁做下的!” “可是刺史大人,多少也得叫我们给家里头带个信啊,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把我们软禁在府邸里头啊。苏大人金贵,可郑大人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你这话,何不自己去对郑大人说,你与我说,有何用处?”邵徽冷冷一哼,倒是叫众人也愣在当场,这喜怒从不形于色的邵徽,竟然也有一日会露出这等神情,足尖是气极,“给家里带信?是为了毁坏证据?” “都好好地给我在这坐着,我告诉你们,若苏岚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谁,都跑不掉!” 邵徽说完这话,也是狠狠一甩袖子,便径直离开了这正堂,徒留下一屋子的大小官员,满脸苦笑,面面相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章 燕景云 “你瞧,这安溪,真是天地风水含蕴之地。·藏风纳水,独得上苍眷爱,仿佛为神庇护。” 安溪地处大陆南方,此时已是近夏,山间的风,缓缓吹来,卷动莫梓苏一袭青衣,如谪仙临尘。 “学生,许久不见先生,亦是许久不曾来安溪了。”燕景云神色恭谦,一袭白色常服,素净的没有半点纹饰,唯有腰间环佩,昭彰他尊贵无匹的身份。 “太子已然学政,必是日、日操劳。叫您来安溪见微臣,却是不妥。”莫梓苏微微颔首,脸上笑意谦和,将那一张年轻的脸,显得沉稳许多。 他容色俊美,周身却是半分浮躁之气也无,读书万卷,游历南北,手握万贯家财,这样的人,便是话本子中,都不曾出现,却是这人间里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人。 “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我虽为太子,学政到底不是为政,哪里称得上是日夜操劳。倒是先生,才是日理万机,还叫您特意回来燕国,与我相见。”燕景云仪态风雅,一双眼里,俱是孺慕之色,那谦和的学生之态,半分不似作假。 “微臣今日,能小有成就,皆赖您与今上,赖这燕国一方水土。”莫梓苏亦是姿态谦和,端方君子,温润如玉,映射人间,便是眼前人的模样,“太子如有诏,千里亦得赴约啊。” “可先生,确实许久未到都城了,便是四月里安溪下新茶,我虽也在,却是没等到机会与您晤谈,便回返京城了。·”燕景云缓缓执壶,给莫梓苏添上一杯新茶,衣带被山间微风缓缓吹动,茶香清苦,似是萦绕周身,“先生在这茶园里,筑此亭台,当真风雅。读书饮茶,或是闲坐观天上星宿,都是极好的。” “听闻殿下,三月里,曾为使臣,出访了一次楚国,感官如何?”莫梓苏缓缓执起茶杯,抿了一口,却是笑着道,“殿下这茶,当真是好。我喝着,应当是下面,刘家茶庄的茶。” “父皇以往教我,燕国乃是诗书礼乐定邦,耕读传家。不好兵戈,不兴商贸,因而能立足大国之间,而不惹战火。”燕景云回答这问题时,倒是姿态极端正,神色也严肃许多,“我长到这样大,从来都是认同的。只是,今次到楚国,虽是惊鸿一瞥,却是十分疑惑。也正因此,才迫切想见老师一面,请您为我答疑解惑。” “殿下请讲。” “楚国地广物博,人丁兴盛。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室,挣下这天下间头一份的基业,都是依靠着,清江水路上的商贸繁荣。”二十三岁的燕景云虽已是一个两岁孩童的父亲,可眼神之中,仍有十分的淳朴之色,在与他年龄相仿的莫梓苏面前,倒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般,“楚国世家当真是人才济济,名士风、流,姿态各异。无论是文华或是姿态,亦或是手段,皆有叫人心生仰慕的人物。尤其是,您的师兄,冠军侯苏岚,当真是上苍眷爱之子,近乎完美。” “而且,楚人风貌,叫人印象至深的一点,便是,无论是何人,脸上都有种,似是无懈可击的自信。·他们神态之间,骄傲而自信,似是对于这天下,这未来,充满无尽的信心。这等姿态,实乃我平生少见。”燕景云叹了口气,“仿佛就是先生所说的,生于大国之底气。” “权力与荣华,会涵养人的自信,您瞧见的那些楚国世家子,皆是如此造就。家世不凡,少年得志,生在繁华锦绣之中,姿态若不是如此,倒叫人奇怪。”莫梓苏点了点头,倒是微微一笑。 “楚国街市繁华,便是夜晚,亦是车水马龙。城镇,多不设宵禁,因而欢宴通宵达旦,亦是常见,店铺多整日无休,生意极好。”燕景云亦是点了点头,一双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担忧,“隐隐有几分,盛世之态。楚皇踌躇满志,麾下人才济济,这一统天下的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可长平真是繁华,便是与之齐名的宛平,都要逊色三分了。说到这,齐皇与周王司徒岩若,亦叫人实难忘怀。皆人主之才,我与之相比,真是相形见绌,不及他们半分。” “殿下倒是不必妄自菲薄,齐朗与司徒岩若确实是人间龙凤,您亦不必与二人攀比。他俩之所以能造就如今风姿,皆是经过少年时,旁人不堪忍受的坎坷。便是纳兰瑞,亦是如此。他们少年时,皆是隐忍蛰伏,因而心智坚韧,手腕胸襟俱都傲视群雄,也是自然。否则,也不可能从那般严酷的政治斗争之中胜出啊。而您半生顺遂,与他们从性情上便不同,也无需与之相比。燕国也不是那三国。三国可谓礼崩乐坏,笃信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那一套,与诗书礼乐立国的大燕,本质上便不同。”莫梓苏摇了摇头,又把话题带回方才的话题,“可偏偏,楚国是最不信晴耕雨读这一套的国家。而楚国农桑,或是书院文士,却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国家。” “而且,楚国开拓天下的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燕景云叹了口气,看向莫梓苏的眼光一片苦涩,“祭旗的,当然就是燕国。” “这也就是殿下您力主与齐国修好的缘故了。”莫梓苏倒是微微一笑,看向他的目光,温润如旧,却更是深沉,“可是,齐国就没有开拓的野心?你可知道,齐朗刚刚借故发作了太尉穆柯,将虎贲军,整个收拢到自个手中。” “那先生教我,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该如何自处?”燕景云姿态虽是仍旧温润谦和,可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就有些微不善。 “治国与外交,共同之处,便是制衡二字。”莫梓苏叹了口气,仍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样子,循循善诱,谦和而不卑下,“燕国实力不弱,自保没有半点问题。那有何必急急倒向哪一国?不如,在两国之间,谋求制衡。” “先生是教我,左右逢源,却是哪个也不轻易许诺结盟。”燕景云苦笑一声,“可是先生,这般左右逢源,得要多高的政治手腕,才能撑得住。脚踏两只船,难免不翻啊。” “太子托庇于丞相王愫,这步棋,走的不错。”莫梓苏缓缓起身,缓缓拉开糊着半透明高丽纸的木门,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澄碧茶园,“何不再走一步?我师门,可是三人。” “苏岚?”燕景云也站起身来,走到莫梓苏的身边,微微眯起双眼,“这位冠军侯,恕我直言,与先生与王丞相,都不一样。苏岚叫人,心中畏惧。” “您认为,燕国如今,最珍贵的是什么?” “是您足下的安溪。茶叶,生丝,还有青岩书院。” “燕国的茶叶生意,十之八分都握在我手中。如果,放开交易,以榷场形式开放贸易,您以为如何?” “先生是要我燕国也掺和进楚国的榷场中?”燕景云目光一转,“燕国此前可从未如此大规模的通商啊。” “这本身向楚国示好的意味更浓。不过,茶叶生丝,俱是一本万利的贸易。若是放开,其赋税,远比我上缴国库的要多上数十倍。” “殿下可信我?”莫梓苏微微一笑,看向燕景云,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扬,隐约有几分凤眼的样子。 “先生是我师长,我自然信您。只是,此事还需父皇允准,先生不妨给我一个具体的章程。” “青岩书院,倒是三日后,便是这一年的入学大考,您可有兴趣,停留几日?” “那我便在安溪,在呆上几日,也想瞧瞧今年,青岩书院,可有那惊才绝艳的学子。” “倒有一人,据说天资颇高,在今年应试的士子之中,已是名声大噪。殿下不妨,关注一下此人。” “哦?是何人?” “郭解,字裕之。” “能解惑而后学问裕之。”燕景云倒是微微一笑,“是个妙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三章 段元 高州,苏府,棠棣花厅。· “这段元到底什么来头?”挥退上茶的下人,郑彧手捻着青瓷杯,瞧着对面的邵徽道。 邵徽一副品茶的姿态,一脸的沉醉,倒是十分有趣。一盏茶功夫过去,邵徽才缓缓将那茶盏放回原处,笑着道:“这茶香清冽,应当是安溪的极品雪芽。一年也出不了几斤,这应当是侯爷的私藏吧。若是侯爷醒来,知道您把这茶拿来喝了,怕是要心疼的。” “再金贵的茶,也是给人喝的。你可听见我的问题了?那个段元,到底什么来头?”郑彧也啜饮一口,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即便这动作有几分粗鲁,由他做出来,却也是姿态风雅。清原世家的教养,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头。 “段元照年纪讲,应当是六十出头了。”邵徽微微一笑,一张脸五官并不出奇,却叫人望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您可知道,昔年,便是安国公苏晋,亦是与他平辈论交。这人按出身,算是清流。可您瞧瞧,六十年下来,倒成了个小世家,不可谓不强啊。” “清流出身,封疆大吏,没被穷酸大兴党拉去,我倒是觉得,你六十岁时,兴许比他强。”郑彧倒是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你啊,可是与下一代安国公,平辈论交的人。” “您还想不想听段元的事了?”邵徽仍是含笑看着郑彧,眉眼一弯,倒还是那张客客气气的脸,却是端起茶盏,自顾自地喝着。 “好好好,我不打断你了。”郑彧讨好一笑,“刺史大人,您官阶可比我还高半个呢。失敬失敬,您请讲,请讲。” “段元早先是白鹿书院的举子,在书院里头,便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与世家中人关系也算不错,正是那时,借着乔氏上代家主的赏识,也就是当今鸿胪寺卿乔安亭的祖父,举官之时,便破天荒的做了户部员外郎。而后外放至亳州、雍州,其中雍州各郡他转徙近十年。后来在柳州做了刺史,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将致仕时,回到京城,以九卿太府的身份,告老还乡。” “太府?”郑彧微微一笑,“这不是谢朓如今正坐着的位置?清流能做到这个位置,确实并非常人。你要知道,谢家也算是清流之中的名门,足有三代的传承了。可也是,直到这第三代才坐上九卿的位子。” “段元的两个儿子,如今亦是仕途通顺。·”邵徽点了点头,继续道,“他长子,如今是亳州长史,次子是陇西安阳郡郡守,就是陇西李氏宗族所在的安阳郡。” “怪不得,李家选他来发难于玄汐,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握在人家手里。倒也确实情有可原,当真是难做。”郑彧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和他之前,可有交往?我知道你乃是高阳郡守,高阳则毗邻南郡,你当时也得拜拜山头吧。” “你可知,我当年在高阳括隐,还是得了他的帮助?”邵徽唇边勾起一丝近乎讽刺的笑容,可通身气质,仍是温润如玉,“彼时高阳郡,一受清原长史的控制,其次便是当地一家四代的地主许氏。张家得先太子示意,行事收敛,自然不曾为难于我。倒是许氏,听了传言,先是轻看于我,后来又觉着我在此地,不会停留太久,便更是不将我放在眼中。” “我在高阳的第三个月,苦闷之中,却是闻得,段元与许氏不睦。段元先前曾在雍州经营多年,自然是产业许多。而高阳郡的许氏,却向来瞧不上他,亦曾使过绊子,段元本可以做雍州刺史,而后回京。正因许氏作梗,他险些连着这跻身三品的机会都没了,若不是乔氏说和,他捡了个柳州刺史,兴许熬到致仕,也做不到九卿呢。” “于是,致仕之后的段元,回到南郡,自然是卯足了劲,想要对付许家。可巧,他那时当真挖到了许家长子放印子钱的事,连带着还扯出来了,许家早年次子伤人等等的事。而后,许家便再无还手之力,因而,我当年才能在高阳郡行括隐之事。” “段元那时帮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今日,括隐要括到他头上了。”郑彧冷冷一笑,一双桃花眼里,神情戏谑,“可是,这也着实可怕。二十年不到,一个清流出身的官吏,便是一方的地主,朝廷隐患。足见,如今这土地,问题有多大。” “即便是他料到会有今日,那时也得帮我。人啊,看的长远与否,都最在乎眼前的利益不是?”邵徽摇了摇头,倒是无奈一笑,“况且,雍州也不仅仅只有一个段元,大楚也不仅仅只有一个雍州。” “郑大人,医师给苏大人把玩脉了。”郦远在小花厅前缓缓现出身来,郑彧一招手,他便上前回话,一张鲜有表情的脸上,也瞧不出情绪,“说是,主子身上的毒,已经清了大半,倒是这几日便会好了。至于何时醒来,倒是没有却准,随时都有可能。” “万幸,阿苏没有什么事情。”郑彧倒是夸张地拍了拍胸口,脸上神情,却明明白白写着,如释重负,四个大字,“如此,我倒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阿远,先给京城阿峻哥哥报个信,他这几日,怕也是挂念的很。”郑彧顿了顿,又道,“我一会便上折子给陛下,这样,崇显,你也与我一道,正好将如今榷场的情形,也一并写进去。我听闻,燕国似乎要递国书,倒也是有关此事。” “好。”邵徽点了点头,又面向郦远道,“既如此,不知可能去探望苏将军?” “刺史大人自是可以去,只是,莫停留太久。医师嘱咐,若是静养,兴许能早些醒来。”郦远倒是仍旧木着一张脸,缓缓道,“郑大人,前头来了京城一封信,是郑尚书写给您的。” “我爹?”郑彧苦笑一声,脸上神情登时便垮了下来,“我不看都知道,定是斥责我,前头那道折子,上的太冲动了。” “不过,玄大人兴许,会感激您的很。” “我要他感激做什么?一个剖开都是黑的人,我可是怕他的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下马威 “南郡此前,没有接到你的通报吗?”骑在马上的玄汐,一张脸,仍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双眼微微眯起,倒是掩住了几分冷意,却仍是叫与他并轡而行的冯仁脊背发寒,“眼下,你我已到了城下,竟是连个迎接的人,都瞧不见。·“ “下官此前,确实向南郡郡守府通报过。”冯仁瞧着玄汐那冷凝神色,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即便没有您这位钦差,便只有我这一位刺史入郡,按理也不该如此。” “既然没有人迎接,等也是等不到的,那就索性不等了,自己进去便是。”玄汐瞧了瞧城头那块写着“南郡”的牌匾,却是唇边绽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冯仁倒是被他这忽然一笑,弄得发愣。这几日来,这位玄家的少主人,一向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姿态冷漠,虽是彬彬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他不禁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看向玄汐,却见他已是收紧缰绳,策马上前。 刘玉成倒是投给他一个无奈的微笑,显然是对玄汐亦没有法子。 入了南郡,冯仁心中的疑惑之感,便愈发强烈。钦差出行,身后更有刘玉成率领的几百禁军随扈,这好大的阵仗,甭说这一郡之中难见,便是真放在京兆长平,亦会引得围观。·再退上一万步讲,冷着一张脸的玄汐,即便是难见笑容,策马经过长平街头时,亦有许多怀春少女,偷偷瞧他。便是单只有他一人,亦是众人围观的场面。 可偏偏,这南郡街头的人,倒像是没瞧见这一行人似的。而以美貌闻名的玄汐,更是破天荒地,无人偷瞧。 “这哪里是不知道我们来了,分明是一清二楚。”刘玉成倒是面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冷笑一声,看向冯仁,“摆了这出空城计,好大的下马威啊。” 冯仁亦是长叹一声,缓缓道:“前头,我还没给京城上折子,请宣抚使来的时候,便是如今这种局面。一道排查土地的敕令的下到底下,十一个郡,只有六个给了答复,其中两个,还是含糊其辞。下令召集郡守至州府,亦是百般推脱。我迫于无奈,才向朝廷求援。可如今,又是这般情形。” “刺史大人倒是放心。”刘玉成却是拍了拍冯仁的肩膀,脸上怒意虽未散去,可一双眼里,倒是漫上了些许笑意,一张脸虽是面庞黑了些,可瞧着仍是相貌清俊,叫人心生好感,“玄大人可不是任宵小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否则,今上也不会千里迢迢将他从西北,召回雍州,来做这宣抚使了。·您啊,且瞧着就是了。” 冯仁点了点头,可一双眼中的忧虑之色,却仍未消减。刘玉成知他此时,不过是敷衍自己,对于玄汐能力如何,倒是并不放心,便也不再言语。 “叫人带路,我们直接往府衙去。”玄汐视线在街市上扫过一圈,便对身边的冬至缓缓道,一双结着寒冰的眼,此时却蕴着莫名的笑意,“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府衙就在城央最为宽阔的街市之上,可道路两旁的商户,多半皆是空荡荡的,虽是旗帜昭彰,却并无人进出。一条街上,行人亦是寥寥。望到前头去,那府衙门前,只两只石狮子,便是个守门的衙役,也瞧不见。 “这南郡,不会穷到,没钱请衙役吧。瞧瞧,这就只摆了两只石狮子,这大门洞开,倒不知是在欢迎谁呢。”刘玉成整张脸已是垮了下来,这话才出口,他身边的冯仁,脸色已是难看的很。无论这南郡,究竟是何等情形,他作为刺史,都难辞其咎。毕竟,弹压不得底下,谁人都得先道一句,刺史无能。 “废话什么?”已是勒住缰绳,驻马府衙门前的玄汐,冷冷一哼,将手中马鞭一收,却是转头去看冯仁。 冯仁当即,便叫身边跟着的一人,持着他的印信,进入府衙里头报信。这边,玄汐也已利落地跳下马来,缓缓捋平衣角,瞧着那郡府的匾额。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便苦着一张脸,从府衙里头走了出来,对着冯仁,便是长揖一礼,才苦笑着道:“刺史,这府衙里头,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连个长史也没有?”冯仁此时的脸色,已是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往日四平八稳,彬彬有礼的形象,此时也早就崩塌,“这南郡,就如此嚣张?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南郡郡守,我记着是叫纪萧。是延熹年间,国子监的学子,师承青州大儒季平,也是得此人举荐,才到得如今。”玄汐倒是对着冯仁难得露出个笑脸,倒是带着安抚之意,“只是,这些人白日里不在府衙办公,又不是休沐日,总得有个理由吧。” “今日是段元夫人的六十大寿,段府在庄子上做寿,便是他外放在陇西的次子,也赶回来给母亲祝寿。这郡府官吏,全在那庄子上给他夫人庆生。至于这南郡,有些脸面的人,几乎都在那了。”方才玄汐下马时,便不见了的冬至,此时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见得玄汐发问,便主动开口。 玄汐点了点头,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道:“看来,咱赶得不巧啊,连份寿礼都没备,看来不好登门。这样,刺史大人不妨去瞧瞧,里头那郡府金印可在。若在,就直接收来便是。至于其他人,舟车劳顿,就索性直接往驿馆安顿。” “若,驿馆里也没人呢?”刘玉成倒是叹了口气,直接问道。 “没人?那阿成你去带兵把人给我捉来,如何?”玄汐倒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一张脸上,神情倒是颇为认真,一点玩笑的一丝都瞧不出来。 刘玉成见他如此神色,便也咧开嘴,露出个笑容,那白晃晃的牙,倒是将脸色衬得越发的黝黑了几分。 “得了您这句话,末将心里,就有底了。” 言语之间,冯仁倒是步履匆匆地捧着个红木匣子,便从府衙里头,走了出来。他脸上神色,虽是缓和了几分,却仍是一片肃然。 “玄大人,这里头就是南郡官印。”冯仁颠了颠手中的匣子,唇边也挂着几分嘲讽的笑容,“您看,这怎么办?” “印信为官员凭证,既然咱们郡守不喜欢这官印,那就成全他。”玄汐瞥了眼那匣子,眼中冷意更盛,“可巧,我曾师从季先生几日,这,便给他修书一封。学生德行不成,还得做老师的亲自管教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共识 堪堪布置了许久,冬至才觉着,这有些简陋的驿馆内室,瞧着顺眼了许多。· 待冬至打发走下人和军士,瞧向玄汐时,他仍是维持着半个时辰前那个手持书卷细细研读的姿势,仿佛无论这间屋子里发生什么,都不曾打搅他一般。 冬至叹了口气,才欲给玄汐倒杯茶,却听见外头又响起叫自己的声音,便就放下茶盏,走出这内室。 玄汐此时也将目光从手中书册移开,缓缓瞧向外头,便看见冬至脸上挂着诧异和佩服杂糅的奇异神情,走了进来。 “主子,南郡郡守,已是到了驿馆外头,递上了拜帖和印信,正式求见您与冯刺史。” 玄汐脸上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缓缓道:“便是他想见我,我便要见他?你主子,便是这般好见的?” “主子?您方才不是还说,他一定会登门。这会儿,既然被您猜中,怎么又不见了?” “我料定他来求见不假,可我没说过,要见他这样的话啊。”玄汐的目光从冬至身上缓缓划过,却是又落回手中书简上。那一眼,虽是无甚表情,可冬至,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那其中的嫌弃。 “若是冯刺史,遣人来问,要不要见,属下如何答复?”冬至想了想,缓缓道。· “冯仁是个聪明人,不会问的。”玄汐微微一笑,瞧也未瞧他一眼,只是专注地瞧着自己手中的书册。 “主子,您这一本可是看了许久。属下也不知,这画本子,到底有多好看,要您日夜这么看着。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的是什么呢。”冬至目光落在那书册上头,亦是不由得“啧啧”几声。他日夜随侍玄汐左右,这书中句子,自也大半熟知,打眼便知是这一本, 玄汐欣长手指,停顿在一行小字之上,“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唇边勾起一丝可称得上是温柔的笑意,语气轻缓,道:“日夜翻看,才能读到其中妙处,也依稀懂得,旁人为何手不释卷了。” “属下倒是不知,世上竟有人,比您还痴迷者临川先生?”冬至倒是神色疑惑,瞧了瞧眼前的玄汐,似在确认,他唇边那抹笑意的真实与否。 “梦耶,非耶?生耶,死耶?这啊,都是人间大事。”玄汐叹了口气,倒是合上了手中书册,纤长手指,从那书脊上划过,靛蓝色底玉做的手指,瞧着便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玄大人。”冬至顺着玄汐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得冯仁一脸笑容地从走近,还有几步远,便低声唤起了玄汐,“方才,南郡郡守,朱温来求见了。我给挡回去了。” “有劳冯大人。”玄汐已是坐直身子,一张艳丽而又清隽的脸孔,此刻又是抹去所有表情,端着旁日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一双眼里,却卸了冰霜,显出几分温度,“冯大人请坐。冬至,给大人看茶。” 冯仁道了句有劳,便也顺势在玄汐对面坐下,待冬至奉上杯茶,轻啜了一口,才将茶盏放在桌上,看向玄汐。 玄汐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有话要说,倒也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缓缓道:“刺史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南郡郡守朱温,此时已是不可用的了。倒不知,玄大人欲如何做。”冯仁点了点头,神色倒是带了几分赧然之色,显得颇为真挚。 “冯大人不必避忌于我。”玄汐的目光直接与他对上,一片黝黑的眸底,空荡荡的坦然,倒是叫冯仁一震,“玄某,不是嫉贤妒能之人。玄氏之人,亦该有些容人的肚量。您说是不是?” “陛下将我调到高州,说穿了,还不是给您撑腰。您既然胸中有成算,我亦不想插手过多。我瞧着刺史此前,在高阳郡做的就极好。这南郡,继续下去,也无不可。” “玄大人。”冯仁倒是叹了口气,温和一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有负大人,如此风骨。” “玄某想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话。”玄汐倒是也会以一笑,脸上的冰霜之色渐隐,虽是仍是那副清冷样子,却叫冯仁觉得无端亲切,“大人您的顾忌,自有我去荡平,这也是我这宣抚使的职责所在。可是,旁的功夫,就是刺史您的。你我各自做好自个的职责,便是向陛下尽忠。” “冯某明白了。”冯仁双手抱拳,点了点头,“玄郎,果不负,帝京双璧之美誉。” “帝京双壁?”玄汐唇边笑意忽的一勾,比之方才那一笑,倒是霎时生动许多,清冷模样似是一霎瓦解,“您也说了,双壁,在一个双字。负与不负,可不是我一人说的算的。” “冯某说真的,亦是颇仰慕或是说,好奇。”冯仁听他这话,倒是笑意更胜,点了点头道,“那只身可丈量天地的苏郎,到底该是,何等风姿。可惜,无缘一见。” “苏郎倒是个,不世出的人物。”玄汐此时又恢复了方才那如在云端的清冷模样,只是却平白叫冯仁觉着比之先前亲切了许多,“刺史只需好好做眼下这事,自会见到她。” “哦?玄大人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既然您如此说,仁倒是要着手做起来了。”冯仁也不追问到底,脸上仍是挂着笑,“现在,便去使人召集底下的县令,明日就在郡守府一一约见。” “冯大人辛苦。” “冯某,先告辞了。” “冬至,替我送送冯大人。” 冬至回转时,玄汐似是刚刚将什么物件,放回书中。听得脚步声时的动作,倒是叫冬至觉着他无端有几分慌乱。 “送走冯仁了?”玄汐轻咳一声,头也不抬地便问道,那语气平淡的很,瞧不出半点异样。 “这冯大人,可真是雷厉风行。”冬至被他这样一问,当即便点了点头,“说召见县令,明日便能在郡守府将他们聚齐?真是个人物。” “确实是个人物啊。”玄汐闻言倒是冷笑一声,“你以为,他是等我点头之后,才派人去召集这些县令吗?非也,他只怕早就有动作了,只是,寻得我的支持罢了。” “寻得您的支持?” “底下的县令,畏惧刺史,我猜,不敢不来。只是,也畏惧段元,来了也多半会虚与委蛇。我借朱温在此地表了态,那他冯仁难道就不需要立威吗?” “不过是您发难郡守,他发难县令罢了。” “正是。不过,冯仁是连消带打,发难完了,还得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回返高州 安溪官道前,军士着甲持剑,一字排开。前头的人,打着依仗,声势浩大。队伍当中,一架马车,骨架宽厚,明黄色的帐幔,在四周垂着。五月底的安溪,已有几分闷热,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四周一丝微风也无。 “殿下回京,一路上千万小心。”莫梓苏身后,身材高大的朝阳为她撑着天青色油纸伞,伞面素净,只绘了星点杏花,倒是与莫梓苏的一袭白衣,相映成趣。 “既然还下着雨,先生切莫送了。一月后,朝廷举官,青岩书院的士子也少不得参与,届时,还能在京城见着先生。”燕景云一袭靛蓝常服,衣裳上不绣龙纹,而只有袖口,滚了缠枝莲的纹案,瞧着倒是素净的很,只像个富贵人家公子,“本宫也会对青岩的士子关照几分,先生放心便是。” “有劳殿下了。”莫梓苏拱手在前,微微躬身,行了个臣子常礼。她风姿楚楚,即便是折腰,亦有叫人心折的风骨。 “先生折煞我了。”燕景云扶住她手臂,连忙叫她不要行礼,却是觉着手心握着的人,消瘦的惊人,“先生怎的如此清瘦,还望,多多保重啊。” “这几月来,生意上的事情,繁忙了些,一直在外面,奔波不停,故而瘦了不少。”莫梓苏微微一笑,倒是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站直身子,“殿下勿念。” “既如此,先生何不索性,入朝为官?燕国的太傅之位,父皇一直给您留着呢。”燕景云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殷切,“青岩书院,亦可搬至燕京,届时,更会有天下学子,慕名而来啊。” “在下何德何能,能居太傅高位?不敢有负陛下,实在是资质驽钝,难当此大任。”莫梓苏摇了摇头,一张脸上,神色诚恳,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这样好看而又显得坚毅正派的脸,做来实在叫人难以拒绝,“况且,我本就是乡野之人,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因着偶然,得今上赏识,殿下爱重,有了这万贯家财和些许名声。却哪里能奢求,再闻达于诸侯呢?” 燕景云被她这正派而诚恳的微笑,弄得心头炽热。一腔里都是少年人,对师长的孺慕之情,颇是动容。 “先生教我良多,是我师长,如何做不得太傅。只是,我早知先生性子,不喜朝堂束缚,也不过是托辞。您淡泊于名利,而忠于陛下社稷,才是世间之真名士。学生不敢辱及先生风骨,故而也不能强求。可我先前说的话,仍旧作数,这太傅之位,永远为先生虚席而待,只等先生哪一日,想效力燕国于朝堂,教化万民。” “蒙太子青眼,实在惶恐。”莫梓苏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殿下,不如启程吧。” 燕景云倒是点了点头,道了句保重,便也就登上车辇。 这大军和依仗,缓缓动作起来,在这官道上,一路前行。这燕国官道,说是官道,其实不过是,略平整些的土地而已。今日小雨,倒是免去了那大队人马行进时的尘土飞扬。 直到燕景云的队尾消失于眼前,莫梓苏才登上自个的马车,往安溪而去。 “公子今日便走?”驾车的朝阳,隔着并不厚的车帘,声音不高,缓缓问道。 “是啊,高州那边,万事繁杂,我躲了十日出来,也该回去了。”她语音带笑,朝阳即便瞧不见她样子,也能想象得到,她此时唇边带笑的模样,“郦青扮作我这些日子,大概也受够了。” “朝云这几日就要回来了。正巧,枕上也选好了位置。就让他仍以您的身份活动?顺便,便可以将枕上客栈的事情,打点清楚。” “好。枕上选在什么地方了?” “在安溪的九曲涧附近,他们的人准备依山势错落,营造居处,当真是妙极。那地方,我前头未觉得如此幽静美好,如今他们些微规划,倒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枕上无梦而有诗篇,我如今也有些懂了,温先生是如何有底气将客栈,卖的那样贵的。” “你盯着就是。温煦做事,倒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只是他惯在北地做生意,习惯什么的,与此处倒也有些不同,我只怕他有时会不懂燕国的事情,还要咱们,多些辅助才是。”莫梓苏嘱咐道,“毕竟咱们参股出钱,却也不能一点力都不出。” “属下省的。” * 傍晚时分,苏岚与郦安两人,在燕国的小镇上,喝茶歇息。她头上带着斗笠,遮掩住已是洗去易容的本来面目。 “主子,今夜不如住下吧,明日赶路也来得及。”郦安给马儿喂好粮草,牵至她眼前,缓缓道,“高州,不会出岔子的。” “在路上,总是消息闭塞。如此括隐只怕到了关键的时候,我如何能不瞧着?”她叹了口气,“此刻走,明儿早上,便能到达燕国与熙国的边境,明晚上,大概就能到达边境了,届时再休息变好。这一路轻装简从,不就是为了,快些回去。” “您既然执意如此,那便听您的。您既然舍得这千金名驹,如此日夜行进,那属下,自然也就随您。” “那便走吧。” 第三日傍晚,两个人竟是已经回到了高州城下。虽是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风尘仆仆,苏岚的眼睛却是亮的惊人。 “原来,从高州要安溪,可以只用三日的时间。”她长吁了一口气,看向郦安的眼睛里,全是惊喜的笑意,“那我或许,便又可以缩短准备的时间。三年也许,便够了。” “什么够了?” “没什么。”苏岚摇了摇头,“咱们先去枕上梳洗一番,入夜了再回府里。” “远哥已经收到信儿了,二更时分,会撤掉靠近外院西花厅的武士,届时您与我便可回府。之后的半个时辰,从西花厅到您卧房的路上,都不会有护卫,您放心便是。” “好,既然安排妥当,便去好好吃个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陇西来信 六月初三,昏迷了十五日的苏岚,在魏国安抵达高州的第三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高州城,下了三日的大雨,也在这一日的傍晚终于停歇。 这城池里的百姓,倒是尽皆有了蓦地松了口气的意味,只觉着,那青石路,都开阔许多。压抑的空气,也霎时,都飘着泥土的芬芳气息。 “这脸上粉扑的多了吧?”洗去脸上易容的郦青,又露出自个那张娃娃脸,一副怏怏的模样,站在苏岚后头,浑身上下,倒似没有骨头一般。 “这不是大病初愈吗,我觉着得虚弱点吧。”苏岚叹了口气,“你手艺好,你来如何?” “主子看我,像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郦青叹了口气,接过苏岚手里的粉盒,认命地在她脸上继续勾勾画画,“您啊,照着我来,就没错了。” “这次,辛苦了你。”苏岚笑着看他,眼中露出安抚之色,“这几日,可遇见什么人刁难于你?” “倒是不曾,毕竟您,在高州,还是说一不二的。”郦青笑了笑,一张娃娃脸上,笑容却是瞧着轻快许多,“只是,邵刺史来探了几次,我都装睡避过去了。虽是有郑大人陪着,我倒是觉着,他似乎瞧出来什么。只是,我闭着眼睛,瞧不见他神色,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至于旁的,您‘中毒’的第一日,郑大人便与王维安王将军联手,封锁了整个高州,对所有治所的官员家中,都搜查一遍。处理了那几个人,旁人被他雷霆手段一镇,自然不敢作乱。” “邵徽啊。”苏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是个聪明人,倒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您瞧瞧,现在是不是自然了许多,方才,像个鬼似的。”郦青言语间,停下了手中动作,“又不是一副病西施的样子,我啊,对自个的手艺,愈看愈觉着好。” 苏岚闻言也笑着看镜中人,脸色苍白,却很是自然,唇上颜色也黯淡几分。只眉眼,却闪着病愈后的光彩,显得依旧灵动而英气。 “确实是,大病初愈后,光彩照人的苏岚啊。”苏岚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赏!” “那我先谢谢主子了。”郦青听完这话,倒也极夸张地做了个揖,一张脸上虽是疲惫,却仍是笑意粲然。 “你啊,辛苦了半个月,准你歇上几日。”苏岚点了点头,正欲说话,便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主子好生偏心,他辛苦半个月,属下就不辛苦?”说话的人听声音,正是郦远。他才绕过屏风,郦青便冲过去,揪住他的脸,使劲一扯。 “你干什么?还恼羞成怒?”郦远身量比郦青略高了些,郦青又是脸嫩的长相。此时郦远含着戏谑神色瞧他,倒是颇像是兄弟之间的模样。 郦青倒是撇了撇嘴,一张娃娃脸,做这表情,更显得委屈而生动。 “方才看远哥你,竟是开了个玩笑,实在是叫我意外。于是便捏捏你的脸,瞧瞧你是不是易容的,你倒好,这般对我,实在叫人伤心。” “主子,收到了封信。”郦远瞟他一眼,话都没说一句,便不理会郦青。看向苏岚的时候,脸上神情倒是很有趣,既有些严肃,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奸计得逞的欣喜。 “哦?什么信叫你巴巴送来,主子回来连个囫囵觉都还没睡上,一会便要去见高州官吏,你偏选这时候送来,不是十万火急,你倒是自个试试。”郦青戏谑一笑,也已隐约猜到,这信的来历,却是仍旧凑趣道。 “是陇西李氏的惠安夫人写给您的。”郦远仍旧不理郦青,倒是恭恭敬敬地从胸口取出个信封。苏岚坐着,而他站着,却也从从容容地躬下高大的身子,将信,递到苏岚掌心。 “惠安夫人?苏阮啊。说起来,她可是我姑姑,与我血缘近的很。可老爷子,在我印象中,却从不曾提起过她,就好像我苏家没有这个人似的。”苏岚接过那封信,一边拆开一边道,“可我私心里,确实还挺仰慕她的。是个人物,能在几乎是绝境之时,将那样一手烂牌,打成如今局面。这个女人,可谓是,妾心如铁啊。” “你猜猜,这封信,是和我求饶还是,威胁与我,或者说,是与我合作?”苏岚将那信纸抽出来,并不急着展开,却是笑着问向郦远。郦远摇了摇头,苏岚倒也只是浅淡一笑,便将那信纸展开。 这时,一股极浅淡的气味便在这室内弥散。这个香气浅淡而久久不退,闻着极是雅致,又显着高贵的很。 “瞧,这惠安夫人的牡丹香,倒是极品。这人,叫我更是好奇,想来是个极美的人啊。” 苏岚那本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神色,在读了几行之后,却是笑意缓缓退去,瞧着,整个人都严肃了许多。见她不再玩笑,郦远与郦青亦是噤声,站在一旁,恭敬地很。一霎时之间,这内室,便是一片的安静。 约莫一炷香之后,苏岚才缓缓放下手中那薄薄的两页信笺,神色倒是一片平淡,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她手中动作顿了顿,倒是起身径直穿过这寝居正堂,往东厢那间简易的小书房而去。郦远与郦青对视一眼,亦是沉默跟在她后头。 “这惠安夫人,当真是好手段,可惜我不是个男人。”苏岚在那桌案后头坐定,便随手将那两张信纸,往桌上轻轻一抛,卷起绣着缠枝莲纹路的烟水蓝色袖口,自个磨起墨来,“只是,我先头倒是低估了她。这个人,大概是,在剧本里头很活的很久的那种大反派吧,还难得地,不讨人恨。” 郦远倒是当即上前接过苏岚手中墨条,郦青亦是执起条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只两个人皆是一头雾水样子,倒是没有听懂她方才言语中意思。 “我目下在高州,身边有郦安,足够保护我了。”苏岚从郦青手里接过那条帕子,缓缓道,“阿青,你啊,明日便回趟京城,也就当回去歇歇。” “主子?”郦青倒是不解地看向苏岚。 “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我的长辈了。”苏岚摇了摇头,倒是对郦青一笑,“我倒是要让她知道,我苏岚,可不是好欺负的。” “你明儿回去,替我送信给大少爷。大少爷收到信之后,便知道该如何做了。你在京城,大概会停上几日,届时好好休息,再选上些得力的人。之后,便听大少爷的吩咐,直接去陇西。” “这么早就动手?”郦远倒是皱了皱眉,问道。 “不,咱们这回,给玄汐摇旗呐喊,不过,要卖力些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章 恭候多时 “月涌亲启。” 玄汐收到苏岚信笺时,瞧着信封上那铁画银钩写的公正漂亮的四个大字时,却是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小心翼翼地破开信封,玄汐那隐隐带笑的神色,倒也霎时凝滞起来。欣长手指,倒是不由自主地点在纸上,一双好看的眉毛,亦是皱了起来。 待翻过那两张带着牡丹香气的信纸,底下那一张,质地明显不同的信纸,倒是叫他神色轻松了几分,虽仍未露出笑容,整个人的冷意,却也是荡然无存。 那张纸面上泛着黄色,龙井茶叶嵌于其中,倒是制得颇为精巧。金粉之下,隐隐可闻到,龙井香气。 “此乃陇西李氏惠安夫人亲笔,寄送高州,展信之后,思量许久,决意转送玄郎手中…… 惠安夫人,虽立身深宅,而绝非无知妇人。察其信中之意,不难推断,归远侯之意亦暗藏其中。惠安于李江沅之影响,似远超你我之预见…… 岚已修书京中,请兄长代为筹谋。我意如此….. 吾之筹谋,已咸使君闻之,而施行之力,仍仰赖于君。 君处雍州,要冲之地,还盼珍重,慎之慎之。只,惠安妄以长辈之身,威胁于我,实难忍耐。何人皆敢妄称苏岚之姑母?实乃笑话。盼君为我一平心头之怒气。隐之于高州。” “你啊。”玄汐缓缓合上那封信笺,叹了口气,倒是无奈一笑,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却是笑意多过叹息意味。 他站起身,却是从书架上,取下个烛台,用火石一擦,便点起火焰来。他缓缓摩挲了一下,那龙井信笺,略显粗粝的表面,将它凑近那火苗。那薄薄信笺,一霎时便被火苗席卷,将他脸孔映的亦是亮起一片。 空气之中弥散起一股清苦味道,倒像是四月里,安溪茶场炒茶时,那股苦涩又甘冽的味道。 “冬至。”待那信笺全数燃尽,玄汐才提高声音,对着外头道,“你去请刘玉成过来,顺便,去瞧瞧冯仁那帮县令如何了。” * “您在驿馆里,呆了几日,都不曾出来街上转转,亦是不肯露面。怎的今日,还主动要我,陪您上街来?”刘玉成与玄汐皆是一身常服,并肩走过南郡街头,身后一个随从也无,“还一个人都不带,您不知道,自个如今在有些人眼里,可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恨不能,对您除之而后快。” “如今只你我两人,反而并不惹眼。”玄汐瞧也不瞧他,语气清淡,“若是带着一群人,不就明晃晃地告诉,那暗中窥视之人,我便是玄汐吗?” “您生着一张世间罕有的脸孔,即便只有你我二人,亦是惹眼的。”刘玉成倒是习惯了他这幅冷淡脸孔,唇边露出个玩味的笑容,“您得承认,如您这般的人,在何处,都是藏不住的。” “这我自个也是知道的。不过,已经如此招摇了,也不需要,再带些人,张扬声势,只你一人衬我,便够了。”玄汐倒是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出的话,却是叫刘玉成,不知如何去接。 “前头有家茶楼,瞧着倒是十分幽静的样子。你陪我去坐坐?”玄汐不待他答话,便自顾自地往那茶馆走去。 “这茶楼,大同小异,有什么可去的?”刘玉成虽是跟着他,却是嘴里轻声嘟囔着。玄汐本来走在他前头半步,听他这话,却是半回头看他。那一双眼,微微眯起,瞧着霎时便危险了起来。 刘玉成见他这神色,却是忙不迭地捂住自个地嘴,谄媚一笑,便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这茶馆。 “可有雅间?”才进了茶馆,刘玉成便主动问道。 那小二忙不迭地上前,一打量这两人,便是生面孔。只是,皆是穿戴不凡,容色俊美,尤其是玄汐,生的可不是俊美二字便能形容的,一霎时便知道这二人身份定是贵重,登时便挂着满面的笑容。 “二位贵客,楼上确有有雅间,景致极好,又安静的很。您二位啊,请上二楼吧。” “一壶,正山小种。茶点随意,少些甜便是。”玄汐缓缓开口道,“给我们选个,能说话的地方。” “您这边请,小的这就给您准备去。”将二人让入二楼靠里头的雅室,那小二便满脸堆笑地退出室内。 “这小茶楼,景致倒是不错。”刘玉成目光顺着那窗口看出去,却并不是临街那一面,靠着后头,倒是民宅小巷,正对着那几家,院里中央倒是都种了棵树叶茂密的高大树木,“那是什么树,怎么家家都种?” “那是石榴树,是雍州这一带的风俗。”玄汐神色仍是方才那样子,变也未变,便缓缓道,“雍州和陇右四州,皆有这习惯。” “您带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来这喝这并不特别的茶吧。”刘玉成见他说话,便笑着看他,“您这是,想算计谁?” “等着就是了。” 两盏茶功夫,刘玉成已是吃了三块枣花糕,却仍不见玄汐说话。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却听得外头小二的声音响起。 “段…段老爷?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可是有两个青年男子,生面孔,其中一个穿着黑衣裳,生的极好,在你这喝茶?” 听了这话,刘玉成脸色霎时一变,便也猜到,玄汐这一行的目的。玄汐却是露出今日第一个小脸,以口型缓缓道:“去叫他进来吧。” “正是,他们就在里头的雅间,松云。” “可否代为通传,就说,我要见他。” “烦劳您等会,小的这便去,这便去。” 雅间的门,未待那小二到,便缓缓被人打开,刘玉成含着假笑的脸,现了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着枣色绸衣的老人,与他堪堪相对。 “这位,可就是,段太府?” “正是老朽。” “郎君等候多时,您请。” 段元倒是点了点头,一张脸上,那自矜的神色,倒是叫刘玉成瞧得分明。 “如此,多谢刘将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司徒养病 温煦被司徒岩若的管家引着,往王府后头去见他。一路上,倒是仔细打量他这王府摆设。 司徒岩若的王府面积大的很,其中布置的极为精巧却又不失大气,装饰的器物,皆能瞧出华贵来,足见他势力不俗,又深得司徒岩卿的宠信。 “王爷瞧着精神倒还不错。”这瑞王府里,后花园也开出好大一片的水面,司徒岩若便在那临水的六角亭里,等着温煦。 “你这话说的,倒真像是瞧病。”司徒岩若倒是一笑,语气轻飘飘地让人捕捉不住,而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却又叫人瞧不出半点笑意,“只是,瞧病你还两手空空,这就说不过去了。” “是在下疏忽了。”温煦夸张地做了个揖,便笑着在司徒岩若对面坐下,“不过,在下还真是受宠若惊。听说,您这几日闭门谢客,我难不成是第一个见着您的?” “正是。”司徒岩若点了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倒显得有趣,“只怕这会儿,你温煦的名字,要在整个邺都都闻名了。” “那还得先谢过王爷。”温煦又是笑着抱了抱拳,一脸谄媚,“要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最喜欢您这样的作为。这个词啊,在我们行话儿里头叫,名人效应。” “名人效应?”司徒岩若失笑道,“这词听着新鲜,不过,这意思细细一品,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目下,正在邺都筹建客栈。说来,还要多谢您,给我弄了个周人的户籍,我才能在这邺都行走如此方便。”温煦点了点头,缓缓道,“为了谢您,我啊,也备了份礼。” “哦?”司徒岩若故意夸张地上下扫视着他,却是一副嫌弃神色,“您这礼似乎不大啊。” 温煦倒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张叠好的黄色油纸,铺展在桌面。 “这是枕上在邺都开设的分店的第十三间客房。”温煦指着那墨线画着的房屋草图,“我啊,把它赠给您。这间房,日后就给您留着。您来也好,不来也罢,都是您的。” “温老板真是有心啊。”司徒岩若的目光落到那张草图上头,虽只是个草图,可瞧着却不像是寻常的墨画出来的,线条发灰,又极精细,只是瞧着,便能将那房屋,想个大概。 “不敢。”温煦摇了摇头,又是一笑,“您瞧,这图是用炭笔画的。这炭笔可是个好东西,近日来,碧山书局就在卖着。邺都的碧山书局,殿下您还没去过吧?” “就算本王,占了你票号的四成干股。”司徒岩若噙着笑,睨他一眼,“可你这样占便宜,也不大好吧。本王这块招牌,就这么好用?” “自然好用。谁不知,睿王司徒岩若,就是周国的风向,迷倒了多少闺阁少女,哪个周国青年,不想做您这样的人。”温煦继续带着笑,一个劲儿地拍司徒岩若的马匹,“您可是司徒安仁。” “得了吧。”司徒岩若摆了摆手,“你若是跟本王继续说这个话,就回吧。礼物呢,本王姑且就收下了。” “我来,确实还有件事,要和王爷说。”温煦叹了口气,“辽梁顾氏,似是嗅到了点气味,派人与我谈了铁矿的事。我瞧着不对劲儿,这才登门拜访。” “哼。”司徒岩若脸上的笑容霎时便收敛,随着这一声冷哼,整个人都锋利起来,“原来温煦温先生您,在这等着本王呢。顾家找你麻烦,你便自个径自登门来了。你倒是真不想我消停几日啊。” “小人不敢。”温煦微微一笑,倒是缓缓道,“只是,温煦人微言轻,在您几位大人物面前,什么也不算。又不敢轻易得罪谁,既然决心跟您合作,那就得好好受您庇护,不是?” 司徒岩若仍旧是挂着那不散的冷意,瞧着温煦的眼神,带着几分叫人心尖儿都发颤的探究。就在温煦被他看的有几分发毛之时,却听他低声一笑,道:“好你个温煦,这样算计我,可我还不能不管你。” “这件事,本王会为你处理,你也不必担心了。顾氏,不会再找你的。” “只是,相应的,本王也有件事,要你去办。这事不难,却也不是很好做的事。本王想了好几日,都没找到合适的人,今日见你,倒是解了我的麻烦。” “王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从,一定全力去办。”温煦叹了口气,却是点头道。 “你啊,这几日去趟谢府,也不必刻意提及你我渊源。”司徒岩若见他识趣,脸上神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你啊,备些皮货送给他,顺便和他谈谈,辽梁的皮货买卖。” “他若不见我呢?” “他不会不见你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一双眼里,满是戏谑神色,“起码这段时日里,你温煦,在邺都还会吃的很开。毕竟,你是我称病期间,唯一一个见到我的人啊。” “小人明白了。”温煦亦是露出个有些狡猾的笑容,缓缓点了点头。 送走温煦,司徒岩若转身便进了自个的书房,还没坐下,便又听见管家在外头说话。 “王爷,国舅爷在府外求见,您看,见还是不见?” “魏则中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司徒岩若在书案后头坐下,缓缓道,“他喜欢喝白牡丹茶,备上一壶吧。” “是。” * “王爷,您这几日,怎么都不上朝?”魏则中才被带入司徒岩若的书房,便叹了口气道,“在府里连面都不露,您可知道,外头议论成什么样子了?” “坐吧。”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道,“先喝杯茶,我得了点上好的白牡丹,你尝尝。” “先头是我傻了,以为您真的病了。昨日梁仪,倒是点醒了我,您原来是在避陛下的风头。”魏则中也不喝茶,看着司徒岩若,便皱起了眉,那风中白莲的模样,倒是顷刻瓦解,“早知如此,我早几日,就该来看您。” “你来,我也是不会见的。”司徒岩若摇了摇头,“其实今日,你也不该来。只是,我怕你多想,才见你的。” “您可知道,这几日朝廷上都在议论什么?你要是知道,还能在府里这么呆住?” “不就是,群臣都在议论,说今上无子,国本动摇。叫陛下这一病,给这帮人,都吓着了。皇后娘娘这几日,也不好过吧。你记住,沉住气,不要和他们置气。若有机会见到娘娘,也替我传句话,就说,宗室不会对她不利,她稳住阵脚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您既然知道,怎么还像是没事人一样?”魏则中惊讶地问道,一张脸上神色有趣的很,“您可知道,陛下今儿发了好大的火。您不在,陛下可叫这些人给弄得焦头烂额。” “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露面啊。”司徒岩若摇了摇头,自个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陛下无子,最接近皇位的人,是谁?” “是您。”魏则中不假思索地便道,说完这话,倒像是被自己吓住一样,捂住了嘴。 “你既然知道,还撺掇我这时候露头吗?是想逼我死,好给你外甥扫清障碍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兴师问罪 楚国,长平,太和殿。 五鼓初起,将欲趋朝。如今,日头长了,这上朝的时辰,也隐隐可见日光,长街之上,倒是不见了火把满街的景象。 众臣还没从早起的倦怠之中清醒过来,便听见那十二鎏冕之后,纳兰瑞的声音。 “朕啊,前日收到了个折子,是宣抚使玄汐上的。”玄汐两个字一出口,底下的人,便一个激灵,如今玄汐在雍州做宣抚使,可谓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朝廷关注的焦点,“玄汐在奏折里,参了个人,朕觉得还挺有意思,便和诸位说说。” “他参的这个人啊,是高阳郡的郡守,名叫,段胥。”纳兰瑞语气温和,倒像是在和底下的臣子聊天一般,“他参段胥什么呢,也很有趣,参他玩忽职守。原来啊,他母亲,今年做寿。他这个小儿子呢,便从高阳郡赶回雍州南郡给母亲庆生。这也无可厚非,可他母亲生日过了,他这个小儿子,还滞留在南郡,并不回返高阳。玄汐作为宣抚使,知道了之事,就给朕上了个奏折。” “玄汐有句话,朕觉得很有意思,和诸卿分享一下。他说,孝道乃人伦大道,事母孝亦当然,能事嫡母孝则更为难得。然,事天下孝,事职守忠,亦乃大道。二者在段胥一事上并无冲突,而段胥则弃事职守只大道,独尊孝道,是为不智,因而参之。” “诸位,怎么看这事?” “臣以为,玄大人说的有道理。并非不让他尽孝,只是,孝尽完了,就该尽忠了。”朝堂上一向鲜少说话的刘彬,此时却是主动开口。他身边的苏峻看了他一眼,倒也并不意外。如今刘玉成跟在玄汐身边,两个人目前为止,算是被绑在了一起。那刘彬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得支持玄汐,也算是保护自己的儿子。 “臣倒是觉着,玄郎这回,管的事情,未免琐碎了些。”王钰近来一向的李江沅示好,亦知道这高阳郡守,乃是他的人马,自然也得出言,“玄郎是去做括隐的宣抚使的,倒是管上了人家的家事,这何尝,不是他玩忽职守?” “王大人怎忘了,玄大人到南郡第一日,便罢免了南郡郡守。如今南郡尚无主官,他与刺史冯仁,品级相当,一道管着这南郡,也是应当。既然是管着南郡,那郡里面的大事小情,都合该他着眼。况且,高阳郡守在南郡,就算是外官,他作为宣抚使,多加关注,也是自然。这非但不是玩忽职守,更应当被赞誉为恪尽职守啊!”沈毅瞟了王钰一眼,缓缓出言,玄汐本就和他沾亲带故,平日里关系也好,他自然要帮衬,况且,王钰和沈毅一向也不对付便是了,“您真是叫下官有些疑惑,这吏部考校官员,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身为吏部尚书,竟然将如此贤臣之举,说成是玩忽职守,反而,真正玩忽职守的人,您还给他开脱,还真是叫我,有些不懂了。” “你!”王钰一阵气急,指着沈毅刚要反驳,便见苏晋摆了摆手,示意有话要说,却不敢再出声,只得将这阵火气,压抑下去。 “老臣若是没听错,方才陛下说了句,事嫡母?阿汐这孩子是这样写的?”苏晋微微一笑,“臣年轻的时候,和这段郡守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隐约记着,他家两个儿子,俱是夫人所出,既然如此,怎么还扯上了嫡母庶母的事呢?太尉,我年纪大了,你记不得记得清楚这事。” “回陛下,臣亦和这段元年轻时相处过一段时日。也记着,他这兄弟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皆是嫡出。这段元府中,也无侧室,年轻时候,还算是个美谈。”玄昂被苏晋点名,亦是微笑着说,“倒不知,我这长子,为何偏要写上这句话。” “既然两位国公,都有此问,朕瞧着,不如辛苦沈侍郎,去查查户籍吧,也算是解了在座诸位的疑惑。段元这人,朕亦是有所耳闻,也算是,给他正正名声。”纳兰瑞点了点头,“至于这个段胥,朕觉着,是得罚,还得罚的他心服口服。这事不大,可若是轻纵了,那便难保这风气一开,朝野上下,纷纷仿效,便不成了。” “不过,这事,可以等他这户籍,查完了,一并解决。” 纳兰瑞这话,刚刚出口,底下敏感的臣子,便嗅到几分不一般的味道。似乎今日,朝廷上最有权力的几个人,都把眼光投到了这小小郡守的户籍之上,一个所谓嫡庶,竟然惹得当今天子垂询,便已是透着,不寻常的味道。 那些脑子转的更快些的人,倒已是觉察,玄汐这几个字,绝不是画蛇添足,而今上,这念奏折查户籍的举动,也绝非心血来潮啊。这只怕是,君臣之间,合演的一场大戏。 站在刘彬身边的苏峻,却是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笑容。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他飞快地与刘彬对视的那一眼。 * “侯爷,延平侯来了,不待通传,直接便往咱们侯府里头闯。下人们,不敢拦他,他估摸马上都要到您这书房来了。”管家一路小跑,到得李江沅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并不胖的身子,额头已是开始流汗。 “延平侯?”李江沅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道,“既然来者不善,那也躲不掉了,你去请,我就在这见他。” 这延平侯邢鹏不是旁人,正是这归远侯夫人邢氏的父亲,李江沅的正头岳父。李江沅叹息着,便到了书房院前,虽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得在此迎接邢鹏。 “哼。”邢鹏身后还跟着一串李家的仆人,他瞧见迎候在那的李江沅,便是冷冷一哼,倒显得很有气势。 邢鹏瞧着五十许年纪,身子倒是难得没有发福,蓄着须,不难瞧出,年轻时也该是个清隽书生样的人。可邢氏偏偏是陇西四家里头,唯一一个,明面上就任着军职的家族。这邢鹏亦是三年前,才卸了武职,交由自己的长子继任。 “岳父大人来了,小婿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还请岳父大人,莫要责怪才是。”李江沅瞧他近了,便从容行了个晚辈的子侄礼,倒是颇为恭敬,瞧不出半点不耐来。 邢鹏却是冷冷一哼,看也不看他,并径直往他书房里头去。李江沅便就自个直起身子来,亦是皱起了眉毛,却也一个字都没说,便跟在他后头,却是暗中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管家。那管家是他多年心腹,见他这眼神,便知了李江沅的心意,登时,便离开了这书房院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书房对峙 邢鹏一进这书房,便坐了上首位置。冷着一张脸,瞧着后头跟进来的李江沅。 “岳父大人。”李江沅脸上挂着儒雅的笑,在他下首位置,坐下了,“您怎么亲自来高阳了?若有事,使人叫小婿去您府上便是。” 邢鹏并不言语,只瞧着李江沅,那眼珠动也不动,目光冷厉,不带半点儿温度。 “您喝些什么茶?我使人去泡,便是了。”李江沅依旧是那副笑容不改的模样,语气也殷切,“倒是我疏忽了,须得先安排人给您收拾间客院来。您来,容娘还不知道吧,她那性子,若知道您过来,不知该多欢喜呢。” “来人呐,去告诉夫人,就说岳父大人来了,叫她妥善安排便是了。”李江沅说着,便伸手招了招,廊下的小子闻言打个了千儿,便一溜小跑转身而去。 “夫人?不知是哪位夫人。”邢鹏倒是露出个笑容来,一张脸仍是冷的如冰霜一般。 “自然是容娘。”李江沅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仍旧是那副模样,一双眼里,倒是盛着十足的疑惑之色,像是不明白为何邢鹏会有此一问,“您来了,论情论理,都该是她这位侯夫人招待啊。” “可我听闻,你这归远侯府的中馈,不在老夫人手中,也不在容娘手里,似乎在你那寡嫂手中,是也不是?”邢鹏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却也不和李江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便问道,“容娘这侯夫人,当真能安排我这个老头子的事情吗?” “惠安夫人确实掌着侯府的中馈。”李江沅脸上的笑容,霎时便有些稀薄,一双眼并不去瞧邢鹏,而是落在那多宝阁上,“这中馈本就是母亲交给她的。我继任归远侯时,尚未娶容娘过门,于是她便顺势执掌中馈。如今,她就孤寡一身,膝下一儿半女也无,这掌中馈,也算是个排遣。至于容娘,世子和词娘,年纪都不大,她教养两个孩子,难免分身乏术,不掌中馈,未必不好啊。” 邢鹏听他说完这好长一段话,倒是登时便冷笑出声,一张脸上的神色,冷漠如刀锋。虽是并未有何举动,李江沅却也知道,自己这个岳父,此时怕是已经,怒火中烧,不可遏制了。 “中馈做排遣,还是你怜惜容娘,这样的道理,我倒是头一回听。这事到底是你家事,我不好过问。可另外一件事,你必须给我说明白,我的外孙,你的长子,为何会在前几日落水?词娘又为何养在那惠安夫人那?我的女儿呢?” 李江沅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邢鹏此时来者不善,可这样犀利的兴师问罪,倒也出乎他的意料。 “岳父大人,如您所说,保成是我长子,更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偌大的归远侯府,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之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好,比任何人,都害怕他出事。”李江沅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保成落水之后,我立即便叫人去查。您也知道,这事情查出来,都不是什么光彩好看的事,大宅子里的阴私,我想您也是知道的。我为了这归远侯府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公开惩戒这做下肮脏事儿的人。” “可今儿个,您既然为此事,亲自跑这一趟,小婿便也不能对您隐瞒。说到底,您与我都是保成的长辈,待保成的心,都是一样的。即便是抖落家丑,我也得跟您交个底儿。”李江沅见邢鹏那阴沉面色,缓和几分,虽仍是那副怒气沉沉的样子,到底是好了几分,便继续道,“您也是知道,侯府里头,我与前代侯爷,和如今的侯府二爷,都是一母同胞。唯有三哥吧,并非母亲嫡出。我早年是个不学无术的,若不是大哥去得早,二哥无心这些官场仕途,无论如何这归远侯的位置,都轮不到我坐。我这三哥,野心勃勃,也有些才华,父亲在时,对他也多有偏宠。若非是这庶出的身份,这侯府未必不能是他的。” “你的意思是,归远侯府的三爷,谋害自己的侄子?”邢鹏略略一挑眉,便打断了李江沅的话,“可即便是保成死了,你还活着,他能得到什么?” “若是内外勾结呢?”李江沅叹了口气,神色严肃,看向邢鹏的一双眼,满是诚恳和忧虑,“您未来时,小婿还不知外头竟然已是这般了。我不知,您是从何人口中,闻知我侯府的秘辛。不说旁的,便是词娘这事,其实没有您想的那般复杂。保成落水,夫人日夜陪在床前,词娘年幼,也不能无人照看。她向来和惠安夫人这位大伯娘处的好,我便做主,把她抱过去养几日罢了。且说,不为旁的,就为词娘前程,养在生母跟前,自然是最好的啊,我又怎能犯糊涂呢?” “内外勾结?你的意思是,外头的人,在插手你这侯府,乃至整个陇西。”邢鹏倒是挑眉一笑,一张并不年轻的脸,做这个表情,却也并不违和。 “小婿确实有这个猜测。”李江沅点了点头,“毕竟,清原瞧着陇西不顺眼,并不是一日两日了。清原这一代的小辈,也算是人才济济,若想出头,则必得有所作为。而如今,括隐这是,便就是他们闹起来的。这把火,或许会比我们想的还快,就要烧到陇西来。” “听你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带着李氏,顽抗到底了。”邢鹏语速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样子,语气亦是冷冰冰的,“如此,整个陇西都要被你们牵扯进来,是也不是?” “岳父大人,何谓顽抗?陛下这谕令有所缺漏,为臣子的,自然要尽忠。尽忠,便是要让这不虞之旨意,不能施行,方能,保得陛下的圣明啊。为人臣子,上谏君王,当不惜此身。”李江沅这话说的正气凛然,脸上却是挂着截然不符的笑容,“您说,可是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信 “外祖父。”书房外头,忽而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稚嫩却又格外老成。 邢鹏听了这一声,也顾不得回答李江沅方才的话,便急急地瞧向外头。一张脸上,立时便挂满了那慈爱微笑,春风拂面,倒是与方才那冷凝神色,判若两人。 邢鹏膝下有三个儿子,可唯独邢氏这一个女儿,偏又是幼女,因而自小便偏宠许多。对于邢氏这儿子,邢鹏自然也是十分喜爱,疼爱有加。惹得他长子时常打趣,只道,他疼爱这外孙子远远胜过自个儿的亲孙子。 “保成快到外祖父这来,叫外祖父好好瞧瞧你。”邢鹏张开手,便迎向了那步伐沉稳的小男孩。 李江沅这长子,名叫李祜宁,小名叫做保成,今年已有九岁。自小便是个乖巧聪慧的性子,因而他虽然只有这一个儿子,亦是寄予厚望,疼爱有加。连带着邢氏这几年,因为这个儿子,也得了李江沅些许柔情。 “保成前些日子,可是落水了?如今怎么样了?外祖父瞧你似乎瘦了。”邢鹏将小男孩圈在膝上,细细地瞧着,一腔慈爱之情,满溢而出。 “外祖父不要担心保成。”保成摇了摇头,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母亲说了,保成如今在长个子,自然会瘦一些,可身体,好着呢。才吃了几天药,就没事了。” “你母亲呢?”邢鹏脸上的慈爱不减,却是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江沅一眼,缓缓问道。 “母亲在客院那边,吩咐下人给外祖父收拾院子呢。还叫我跟您说,既然来了,就不妨多住几日。”保成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是啊外祖父,保成可想您了,您啊,多住几日。” “外祖父只见到了你,你妹妹呢?”邢鹏眼中的探究之色,散了几分,语气也更随和了些。 “阿词午后被惠安伯娘带着学女红,这会还没结束呢。”保成一双小孩子的眼,亮晶晶的,透着澄澈,“妹妹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惠安伯娘学这些。目前还说,既然学得好,还要给她请个女先生呢。有了女先生,阿词就能像我一样,跟着先生学知识了,那敢情好得很啊。” “你不是最不喜欢,先生给你上课吗?”李江沅一直笑着瞧着邢鹏与李祜宁的互动,这会儿才说了第一句话,语气温柔,倒是个慈父模样,“怎么这会,阿词要有女先生了,你就说好得很?” 李江沅这话问完,邢鹏倒也不说话,颇是期待地瞧着这小男孩,也想瞧瞧他会如何应答李江沅的问话。 “先生对我严厉,因而不喜。但养病这几日,孩儿也觉着,十分无聊。先生授课,孩儿虽是辛苦,可能学到许多知识,因而有趣。这不喜之情,压不过这趣味,故而,儿子决心从今往后,都要好好听先生授课。” “妹妹一向乖巧,可跟着惠安伯娘学了这些日子,瞧着,瞧着倒是不一样了。” “哦?怎么不一样?”李江沅听了他方才的话,倒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追问道。 “孩儿也说不上,只是觉着,妹妹瞧着和伯娘有些像了,嗯,妹妹早前像是院子里的月季花,如今,倒是,倒是有几分牡丹花的意思了。”李祜宁再是老成,也不过是个刚刚九岁的孩子,大人的事,倒有许多还不甚清楚。 可这虚无缥缈的气度二字,却也能在小孩子的言语之中,找到形象而又恰切的形容。月季花美而无神,牡丹则是美而华贵,二者之间高下立现。 李江沅听完他这话,便是笑的愈发畅快,笑着对他招了招手,道:“来,来父亲这,父亲也好几日不曾抱过你了。” 保成却是看了眼邢鹏,待得邢鹏点了点头,才笑的极为开心地,扑向李江沅。 李江沅张开手臂,将他搂入怀中,一双眼却是与邢鹏,缓缓对上。 * 傍晚时分,归远侯府,四处亮起灯来,为邢鹏而设的接风宴,刚刚在前堂结束。 “这是什么?” “小人也不知道,有个娃娃脸的黑衣人,直接拦在小人的面前,告诉我,将这个交给您。” 刚回到书房院儿里的李江沅和客院儿里的邢鹏,同时拆开了这一模一样地两个信封。 里头掉出一张纸来,有些泛黄的质地上,赫然便是朱砂写的两个大字“户籍”。 耳语它一同装在信封里的,还有两张更为褶皱的纸,显然年头久远,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以找到。 “房契、地契?”邢鹏打量着手头的两张纸,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段子仲?这是何人?怎么把他的户籍还有房契、地契都给到我这。” 李江沅握着那几张纸的手,却是缓缓收紧,一张脸上的神色,已是叫人不难瞧出,他如今,已经猜到了,这些东西的主人都是谁。 元,拆开便是“二儿”。伯仲叔季,子仲,可不就是“二儿”的意思? 段元为何造了假户籍,还买了房子和地。李江沅不住地想着,又将那一团纸展开,细细瞧那上头已是有些褪色的字迹,“崇庆十九年三月”。 “这可是三十一年前?段元那时是在做什么?”李江沅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小的记得,高阳郡守,也就是他次子,似乎今年,三十岁啊。”站在一旁的管家,却是缓缓道,“会不会和他有关?” “老爷,玄太尉给您写的信,似乎提到了雍州有个段元。”另一边的客院里,邢鹏亦是和自己的心腹管事,一道研究着这不知何处而来的信件。 “段元?”邢鹏脑中灵光一闪,“这子仲,不就是他吗?” “似乎玄昂还与我玩笑一般地提到了,他那长子玄汐,奏折里写了四个字,事嫡母孝,就把这段元的二儿子一时弄得朝廷里,人尽皆知。”邢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即刻去给我查查这个段元,和他那个二儿子,越是详尽越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外室生子 “你说,这信到底是何人给我的?有何目的?”清晖堂里,李江沅与苏阮相对而坐。即便知道此时邢鹏在府里,两人见面并不合宜,他仍是来了此处见她。 苏阮已将那几页薄薄纸片,反复翻了几遍,蹙着一双秀眉,摇了摇头,道:“侯爷可曾想过,这东西的真假?”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个可能就是假的。”李江沅缓缓道,“可不论真假,能弄出这个东西的人,都绝非常人。据管家说,那个送信之人,身穿黑衣,长着一张娃娃脸。不知怎的,就在园中截住了他。” “娃娃脸,穿黑衣裳。”苏阮缓缓道,“这大抵是哪家的暗卫,此时插手此事的,很有可能便是苏家或是玄家,娃娃脸的暗卫,还能在咱们眼前露出面目,其实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找到便是了。” “只是,既然推测他是苏家或是玄家的人,那么,他到底是谁,其实根本都不重要了。”李江沅点了点头,“话说回来,若真是其中一家,为何会将这东西送到我们手上?” “若真是他们,便不难推测,这东西是假的可能更大一些。”苏阮摇了摇那几张纸,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笑意,“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他们会把这样大的把柄,主动送回我们手中。” “如果这是一个警告呢?”李江沅摇了摇头,“也许,他们这是在试探于我,想瞧瞧我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也未可知啊。” “在苏岚给我回了那样的一封信之后?”苏阮却是登时神色便有几分变化,似是隐怒,又似是嘲讽,“苏岚说什么来着,不是谁都配称为苏家的姑奶奶。我想,既然都说出这样的话了,或许苏家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陇西李氏,和平共处吧。起码在这个括隐的节骨眼上,他们并不肯让步。” “玄家和苏家,却也未必真就是铁板一块。两家之间,未必没有分歧。”李江沅难得的摇了摇头,“我们还需得想想,若是这户籍属实,段元到底做过什么就很是关键了。而显然,这个名字背后的事情,一定是能将他一击即倒的事,绝非小事。” “三十多年前,段元化名买了房子又买了地,为此不惜给自己弄了个假户籍。”苏阮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缓缓道,“你可知道,高阳郡守,段胥多大岁数?” “三十岁,方才管家也说到这事。可这有何联系?” “侯爷或许不若我们女人家或是内宅里头的人的想法。请您想想,若是您什么时候会背着家人,行如此之事”苏阮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脸上带了几分可以称得上是娇气的神情,全然不似个三十有六的妇人,“而且,这件事,做的思虑周详。显然不是临时起意,相反一定是攸关重大,不得不为。” “若是我,怕是要在外头养个心爱之人,起了金屋藏娇的心思,才会如此做。”李江沅脸上露出个微笑,一双眼瞧着苏阮,缓缓道,“甚至还生出了,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干脆和这人过上一辈子算了。至于旁的,也不要了。而且,有了户籍,便能养育子嗣了。” 李江沅说完这段话,却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那柔情似水,顷刻便僵住。他的目光倏地便看向苏阮的,一双眼里,俱是问询之色。这般模样,叫人不难瞧出,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什么,甚至已经确准,却实在不敢相信。 苏阮却是极轻地点了点头,道:“恐怕真的被您猜中了。” “那我宁愿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李江沅苦笑一声,看向苏阮,“我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舍弃这颗棋子了。” “或许,他们就是想叫你舍弃这颗棋子呢?可不要贸然便上了他们的当啊。” “清理掉段元有很多种方法,若这是真的,对于他们而言,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可若是假的,那便是费力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你说,是真还是假。” * “陛下,臣自那日朝会之后,便叫人去仔细查阅了这段胥的户籍,发现倒是颇为有趣。”沈毅站立说着,便双手将裹在绸缎的几页户籍呈了上去,“您瞧,段胥的户籍是在两岁的时候,才写进了段元的户头。您知道的,咱们楚国的规矩是,六品以上官吏的档籍都存在户部,其子女亲眷,都需得一一向户部呈报。如段元那时,做到了郡守的,基本上都会在子女一岁之前,便登记完毕,不至于落到这时候。” “你的意思是,段胥的户头有问题。下面这个,段子仲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苏峻苏大人提醒了臣一句,臣便多心去查了查,其他的档籍,竟是发现了这段子仲。段子仲置了房子和地,还生了个孩子。那孩子的户籍,如今却只有一份。也就是说,本来还应该有一份,却被人抽了出去。这种情况,需得是这人死了。可是,这个孩子不是死了,就是凭空消失了。” “这个,母王氏。是段子仲的什么人?” “是个良妾。” “景行,你也不必和朕兜圈子了。直说吧,这是什么意思?” “臣已经确准,这段子仲就是段元。而这个凭空消失了的孩子,就是段胥。”沈毅微微一笑,“臣已经得知,段胥出生的那一年,段元只回过一次老家,就是祭祖的时候。其他时候,他夫人都独自在老家。臣倒是好奇,这个次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陛下也可以使人去查查,三十年前,他的夫人为何要与他和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朕想先让你告诉朕。” “段元当年有了个外室,他夫人强势,出面将这王氏给打发了。后来,段元在外做官,夫人则在老家。不知怎么的,这个外室,就又被段元带在身边,疼爱有加。后来,这王氏怀了身子,段元便以权谋私,做了这户籍,就为了这个孩子能顺理成章地落个户头。可是,最后臣却也不知道,这个外室生的段胥,是怎么成了嫡子,还在不到而立之年就做了高阳郡的郡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举官 “景行,你可知道,你这已经是在弹劾一个已经致仕的三品大员?”纳兰瑞听着沈毅这一段话,从头到尾,脸上笑容都未曾变过分毫,说这句话时,语气也轻飘飘的像是玩笑一般,“这事若不是真的,你倒是该被弹劾了。” “微臣不正是怕在朝堂上出了洋相,才特地跑到陛下您这,先交个底。”沈毅倒也是温和一笑,缓缓道,“陛下听了,若觉得有趣,才好叫人去查啊。臣哪里敢贸然就在朝廷上,直接说出来。” “景行你既然开了这个口,你便继续去查。需要谁帮你,你现在便跟朕讲。”纳兰瑞摇了摇头道,“你来之前,阿峻刚刚离开。替玄汐倒了好大一口的苦水,现下,你这表弟,可全靠你了。” “陛下。” “朕给你三日的时间,去好好查查,把这件事坐实了。记住,在朝廷上拿出来的时候,要一击即中,才有用。” “臣明白了。” * “这一次青岩书院举官的事,到此时也算是告一段落了。”高州六月的晚上,万丰凉爽而叫人觉得通体舒畅,正是这城池一年的佳绝之处,枕上的院落里,点着昏黄的灯笼,上头镶着的牡丹花纹,投在地上,好看的很,“先生这次来了,先不急着往扎鲁赫去,且在这高州多停上几日,为我细细地理一下这票号的生意。” “既然您开口了,我便多在这休息几日。”晋容微微一笑,拨弄着博山炉,嗅着那刚刚烧起来的香块的味道,“这味道很是干净,倒像是茶香。” “正是,三月里的桃花和红茶烧在一处制作的,没想到,这无心之笔,倒颇有几分妙处。”苏岚点了点头,“只是这举官的结果,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叫我有些叹息。” “您喜欢的柳叔荃被外放出去做个郡守,虽是农桑富庶之地,可到底起步在外头。”晋容将那玉勺放在一边,一边给苏岚倒酒一边笑着道,“相反,倒是沈灵均得了燕景云的青眼,倒是留在他身边,做了个东宫冼马。这天下间如今就是这般的奇怪,有真才实学的,反而不得重用。而这于国于家不过尔尔之人,却是得人赏识。” “是啊。我做了燕景云这便宜先生,得他真心实意的敬重,却屡屡蒙骗与他,其实心里,倒是有几分难得的愧疚的。这次举官,我虽是知道他大概不会选上柳叔荃,而这也正合我意,却仍是在心里有那么一点希望柳叔荃能得大用。不为柳叔荃这个人,却是为了燕景云。可他最后还是同我预想的一样,更喜欢沈灵均。我倒是说不清楚,我是心头失落一些,还是欣喜一些。” “您心头对他还怀有几分慈悲心,因而,有些不舒服。不过,不论是站在莫梓苏还是苏岚的立场,如今这局面都是最好的。”晋容和她碰了碰杯,才放下酒杯,缓缓道,“于国,燕国弱您才更容易筹谋,于私,莫梓苏可以赚更多的钱,苏岚也可以借着燕国得到更大的权势。” “你说的对,倒是我看问题狭隘了。”苏岚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我给过燕景云机会了,他自个不抓,我也没法子。” “正是如此啊。”晋容又是呵呵一笑,“您此时与其费心思琢磨燕国的事,倒不如想想如今的雍州和正在举官的白鹿书院吧。” “我记着你倒是资助了好几个白鹿书院的士子,这一年,可见着有什么好苗子?”苏岚点了点头,便问道。晋容在明面上的身份,倒也是颇为光彩,在楚国出入达官贵人府邸的大商人,从不自个当东家,却是战无不胜的大掌柜,放在现代,便是绝佳的职业经理人。他如今依着自己的身份和财势,也资助了不少书院的学子。 “您别说,还真有几人。”晋容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举官之事,我瞧着您倒是不必费心,他们几个都应当没什么问题,虽都比不上您相中的那个顾淮。对了,倒是有个人,我希望您能去打声招呼,就莫叫他举官了。” “这是什么道理,你竟然不希望人家被选上?只听说过,托门子去求官的,倒是没见过托门子不想做官的。”苏岚挑了挑眉道,“怎么说这事?” “那人叫隋良,于商业一道,颇有头脑,是我物色给您的大掌柜的。可听说,乔安亭有意叫他往太府或是户部历练。这倒也没错,颇为适合他。只是,那样他就得去做朝廷的小学徒,倒不如来我这做个小掌柜的。” “呦,你这可是公然撺掇一个三品大员去挖自个朝廷的墙角。”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记下了,这个人你可得好好带着,叫人家损了仕途,最后还没当成你那大掌柜,我看你怎么交代。” “一个寒门学子,就算是去了户部或是太府又能怎样?经世致用的本事再强,也比不得出身。熬了三十年,连个三品都不一定做得到,您呢,冠礼都没行,就是三品了。与您这样的人一道在朝廷里,他们这样蝼蚁般的小卒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倒不如跟着我,好好用上这一身本事,兴许真能有番大作为呢。” “你说的倒也对。”苏岚点了点头,倒是不去计较,晋容话里头的意思,只问道,“陇西那边,高阳郡郡守,不出几日就会被拉下马来。我已经递上去话儿,叫顾淮接任。你可有得用的人,送去和他搭个伴,也成。” “主子的意思是,您如今便是想重用顾淮了?” “顾淮脑子清楚,又有胆色,是个好苗子。我不说重用与否,倒是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可上来就扔到陇西去,无外乎两个结果。一个是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另一个是,仕途直接在此结束,兴许性命不保。” “就像是你方才说的,他们出身不如我,若再没有胆色,那如何出头?”苏岚摇了摇头,“出身这东西,怨不得人,上天注定罢了。可是,若是自个有力气有勇气,未必不能走的更好。我身边有邵徽,既是榜样,又能吸引着更多的他这样的人,来聚拢到我身边,所以说道重用,那一定是邵徽。” “我斗胆猜想,顾淮若是在陇西能出头,下一任高州刺史,十年之内一定会在他头上。” “晋先生真是聪慧的很,与我所想,分毫误差。” “可主子想过没,高州只会一日比一日重要,当今楚皇那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任它握在您的手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张家小瘸子 高州,苏府。 “你说这个段元,不过就坐到了九卿而已,竟然贪了这么多。陛下震怒之下,罚没了段元的家财,女眷没教坊,男子流徙。”郑彧的声音从书房外头传来,苏岚便止了与郦远的交谈,只是点了点头,便叫他下去。 郦远出门的时候,正好与进来的郑彧对上,便微微躬身,往门侧挪了挪身子,让郑彧先进来。 “你们俩在这谋算些什么呢?你们主仆俩俱是一肚子坏水,凑在一起准没好处。”郑彧笑了笑,倒是拍了拍郦远的肩膀,“郦青去了哪,倒是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了。” “我打发他回我哥那儿了。”苏岚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郦远先走。郦远便也点了点头,对郑彧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段元这个处置,到底还是轻了。以他贪腐这事来看,陛下留了他条命,已然是手下留情了。”苏岚笑着指了指下首的位置,“毕竟有人求了情,兼之陛下登基日子太短,不好手段太过严厉。你也知道,今上在潜邸时,便对这贪腐之事,毫不手软。延熹二十二年,他奉旨查办幽州军费一事时,可谓是血流成河啊。谁人都不曾想到,那样温和的人,竟是一句求情都不听,拼着失了太上皇欢心,也要株连到底。” “谁人能在这时候,求这个情?”郑彧倒是瞪大了眼睛,从苏岚的书架上,取下了个茶盏,自个拿起她桌案上摆着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啧啧,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炉了?” “周国的兴州独独产这种泥料,向来是难求。如今榷场里,有一家兴州刘氏,专贩这个,前次送到我这来的。我试了试,确实是把好壶。已是请他多给我弄上几把,待后头回京城送人。” “你七月如何都得回京了,算算你马上也要行冠礼了。”郑彧倒是笑了笑,“之后,老爷子便得着手给你议亲了。” “哪轮的上我,前头你们几个,可都没找落了,轮不上我。”苏岚摇了摇头,倒是心里叹了口气,“陇西李氏求得情,或者说是李江沅拉着他岳父求得情。” “邢鹏?”郑彧听后便是将议亲这事抛到脑后,颇是诧异地道,“这位和段元真是一点交情都没有吧,段胥我记着也是高阳的郡守,倒是只牵扯了李氏一家,怎么能把邢鹏也拉来。他俩虽是翁婿,可谁不知道,归远侯府的女主人,是惠安夫人。” 这话说完,郑彧倒是瞧了眼苏岚的神色,见她神色仍旧是方才那样子,才收回了目光。 “可怜天下父母心呗。”苏岚笑了笑,一双眼里却是冰冰冷冷的,“为了自己女儿能过的好些,当爹的,自然得做点什么。” “可笑的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丈人待女婿好,是因为女婿对自己的女儿好,却不应该是,为了让女婿待女儿好,便讨好般似的,对人家好。” “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你怎么这回这么多话说,倒是不像你了。”郑彧倒是喝了口茶,道,“高阳郡郡守你既然改主意了,不用顾淮,那该用谁?” “玄汐写信给我,也给我大哥,叫顾淮去做南郡郡守,把这高阳郡守的位子让出来。我细细一想,若就是这么把顾淮扔到陇西地界上,他未必见得真能囫囵个的回来,那便背离了我想要培养他的本心了。这么一合计,我也就答应他了。” “他这是在为谁铺路?”郑彧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苏岚的话,“只怕还许了你旁的好处了吧。” “张家的小瘸子,如今的家主,张淇。”苏岚瞧着郑彧那瞪大了的眼睛,倒也笑出声来,道,“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便是我,也是被吓了一跳。” “张家的事儿才过了多久,就叫张淇出来?”郑彧倒是难得的收敛了笑容,一脸的严肃,缓缓摇了摇头,“张桓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觉着,这事和张桓干系不大。你可知道,张平得势的时候,和玄汐关系并不融洽,两家也不算是什么好交情,尚不如我家和李氏。可偏偏今上得位的时候,玄汐下了大力气保张家,尤其是张澎这一房。出力使力远远比我家出在李家的大。”苏岚微微一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便猜测,他与这一房的哪一人,兴许交情深厚。后来,他举荐了张澎的弟弟张淇为继任的永安侯,我便知道,这个张淇就是他在张家的话事人,而张平和张澎的相继倒下,和这个小瘸子必然有着极深的关系,远非表面上看出的这些。” “可你也说了,张淇是个瘸子。一个小瘸子,能在这朝廷上做到多高的位置?”郑彧仍旧是摇着头,“便是有千般才华,也没用啊。” “未必如此,今上是不拘一格任人的主子。况且张淇的腿据我所知,并没有外界猜测这般严重。虽说他少有的人前露面,都是坐着轮椅的。”苏岚摇了摇头,“就在前日,他去参加白鹿书院的曲水流觞宴,便是走着去的,虽然拄着拐杖,可却是能行动自如。” “乔安亭请他?”郑彧唇边弧度放松了几分,勾起了一个微笑,“玄汐倒是为了张淇,煞费苦心啊。” “他在曲水流觞宴上,与学子谈论金石文物,本就是学贯古今满腹经纶的人物,又写的一手好字,兼之这人间富贵堆出来的好风仪,即便是失势,他也是张家的家主,朝廷敕封世袭罔替的侯爷,自然一鸣惊人。在这士子圈中,只怕从此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呦,只怕你这文坛宗主的地位要不保了呀。”郑彧倒是呵呵一笑,打趣道。 “可说到底,他确实是高阳郡守的好人选,再没有人比他合适了。”苏岚不理会郑彧,倒是颇为感慨,“清原世家出身,注定不会倒向陇西。兼之张家失势,故而他去做个郡守,倒不会有人说是纡尊降贵。况且,高阳郡在未来这三五年间,定是天下风云汇聚之地,张淇的仕途从这开始,是个好。顾淮根基浅,容易折在这儿,可张淇就不会。顾淮的麻烦,于张淇而言,是机遇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风起天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谁人顶罪 可是,这件事情,自己若是扛下了,家人真的能够幸免吗。· 如此数额的军饷,兼之皇帝被兵卒以死谏相胁迫,也许早就超出了自己或是太尉穆柯所能承受的吧。 而齐朗对于穆柯的态度,又到底是怎样的?赵颉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脑海中却是闪过无数的念头,而此时此刻,这样的思考,之于他,无异于酷刑一般。 当王愫的声音终于响起的时候,不单单是赵颉,这立政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坠落百丈悬崖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到谷底,又或者是,跋涉过沧海横流,终于见到了陆地。 若说这清平一朝,还有谁,能揣测出似乎已经没有了感情的齐朗的心思,那便只有这位二十二岁便官拜丞相的王愫。他如今亦不过二十五岁,却无人不服,凭的也是,他这份对齐朗心思的把握,无人能及,无人可及。 “陛下,虎贲新军,乃是太尉在清平二年首提的,此后近三年,太尉为虎贲军可谓是殚精竭虑。臣倒是想为太尉大人说上句公道话,谁人都有可能以虎贲军为自个谋私,唯独太尉大人不会如此。·只怕这朝野上下,除了陛下之外,最盼着虎贲军好的,便是太尉大人了。” 王愫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极柔和的笑容,并不深刻的五官,却如水墨画一般俊朗,叫人见之,便心生好感。 “太尉大人,起来吧。”王愫的话,恰好给了齐朗一个台阶,方才那般盛怒的人,却是对着太尉穆柯,如此轻轻放下。 “陛下,此事只怕牵涉甚广,兹事体大,绝非一时便能理得清楚的。臣请陛下息怒,不如先将赵颉和徐烈收入天牢,在慢慢审问。”王愫称呼这两个仍是跪着的人时,已是不称官职。这话从当朝丞相口中说出来,便代表了王愫自个的态度。 这两个人,不论事情如何,都是逃不脱这罪名了。只是,这罪名的大小,还可商量。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的官,是已经做到头了。 “便依汝阳所言。”齐朗倒是难得的缓和了面色,仍旧是温和的样子,对着眼前的王愫,“此事牵涉甚广,朕希望诸位妥善处理。看·刑部尚书,这两个人,先给朕押入天牢,严加看管起来。着禁军搜查府上,将他府上一应家眷,也尽数收监。至于这银两,着刑部户部立即追查,去向何处,都给朕一一查实。至于旁的,交三司一并会审。丞相,这事,你亲自督办,却不能有半点含糊,任何人,若是存了侥幸之心,都叫他看看清楚,此时的下场。” “是。” “拖欠虎贲的军饷,先从朕的私库里,拿银子填上。总不能叫朕的军队,****饿着肚子操练吧。”齐朗说这句话时,神色倒是十分平静,而听他说话的王愫,亦是毫不诧异,也并不管,群臣心中此时又作何想法。 只是底下响起了一叠声的“陛下圣明”,齐朗环视四周,发现眼睛能看到的,皆是低垂的头颅和乌纱的官帽。 “无事,便退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州,明月楼。 “今日可是安溪和邺都两家枕上开门的日子,你这个大东家,倒是在高州和我喝酒。” “您才是真正的大东家,我来巴结您,才是正途啊。”温煦笑呵呵地捻起一杯酒,缓缓道。 “从我三月把你从那扎鲁赫的小镇上带出来之后,你回去过吗?”苏岚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夹起一块樱桃肉。 “为何要回去?我有钱,外面的世界能给我一切机会。那里是我本家,历代经营,可于我没有半点意义,不过是个钱袋子罢了。” “钱袋子?”苏岚倒是摇了摇头,“我倒是好奇,你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学的金融,读了很好的学历之后,就一直在这个行当混着。来之前的一天,刚喝出了胃出血被送到医院,一觉醒来,就在这了。” “怪不得,你于这经商一道,如此的有头脑,原来是重操旧业。”苏岚点了点头。 “非也,非也。当东家和给人家打工,可是差的很远呢。”温煦倒是摆了摆手,“况且两个世界有太多的不一样,起初我刚来的时候,也是适应了很久,才渐渐习惯这。偶尔有的时候,我也会怀念我们所身处的那个时代,但我竟然从不曾动过回去的念头。” “为什么不想回去?”苏岚倒是微微一笑,缓缓地问他。 “你呢?你想回去吗?在这个时代,你手握重权,少年得志,一出生便是锦绣繁华,做人上之人。”温煦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诧异,似是没有料到苏岚竟然会问他这个问题,“至于我,我不想再回去过那种卑微的看人脸色的生活,为了拉笔钱,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现在想想,还真是荒唐啊。在这,我有钱,还有你这个老乡做我的大靠山,我这一世将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回去。” “光说到我,你呢?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那么笃定你的身份。毕竟,你看起来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贵族,比任何人都像是这里的人。” “我确实是土生土长的,从这个身体三岁那年,到现在,都是我啊。”苏岚倒是叹了口气,“而且,我在来之前,是搞历史考古的。” “怪不得,回到你主场了。” “不,就像你说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活生生的时空,不是我们看的历史书。每一个人,都是活的,都很复杂,和那种被脸谱化的历史人物,是不一样的啊。”苏岚浅浅一笑,“你可知道,我现在有时候夜里还会做梦,醒来的时候,一阵阵的害怕,害怕自己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搞砸了?何出此言。”温煦倒是满不在乎的一笑,“你是这个时代的特权阶级,说白了就是剥削者和和压迫者,你即便是真的搞砸了,又能如何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楔子【补发】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夜,程侯府一夜成灰。初四,诏谕百官,传位皇太子朗,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子即日成婚,着穆氏女为太子妃。 —— 史书记载齐朗做皇太子时最后一次提及苏家的情景,民间百姓亦是口口相传,众人皆知。 百官在太庙朱门外静待太子。太庙的九重大门次第打开,太子缓缓走出,百官看向他时,都不由得惊诧。 太庙不过十日,太子已然形销骨立,眸光之中,再没有一点光彩。他缓缓地走下台阶,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往日风华绝代的面庞,一片憔悴。 他唇边竟勾起几分笑意,问面前站立的礼部尚书道:“苏家昨夜可是被这大火烧干净了?” 礼部尚书艰难地点了点头,太子的笑意半分不改:“那,本宫的婚期呢?” “十五日后。”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很好。”太子齐朗笑得无懈可击,迈出一步,口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向后栽了过去。百官大喊着太子,目光之中,皆是一片的不忍。 繁华门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世间无常,大抵不过如此。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太子自太庙还,吐血昏厥,三日后转醒。帝见太子虚弱,欲召六部推迟婚期,太子不允。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太子齐朗大婚,迎娶太尉女穆氏,是为太子妃,全城皆挂红绸,似血色一般鲜红。 同日,太子下诏,数程侯苏胤罪责十八,昭告天下,以此为戒。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侍中王愫入见,言苏家众人尸首难辨,唯见凤钗一枚。朗默而纳之于怀。 显立二十一年,延熹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楚苏氏第十代长孙苏峻,二孙苏岚归宗,重归楚国苏氏族谱。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齐帝朗即位,改国号为清平。 —— ———————————————————————————————————— 升平三年,宛平城。 “娘!”被萧文羽摇醒的时候,苏岚已是泪流满面。 “自回到了这老宅,你便夜夜不得安睡。”见着苏岚扯出来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萧文羽低低叹了一声。 “我出去坐一会,你睡吧。”苏岚为萧文羽掖了掖被角,安抚地笑了笑,随意地拿过帕子按了按眼眶,已是平静如常。 萧文羽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内室,挺得笔直的背,直让人觉着凄楚。 苏岚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俱是甜腻的气息。 “阿颜,晒了桂花给你做糖粥可好?” “阿颜,这桂花头油你可喜欢?” 苏岚的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清晰。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 冲天火光,一袭白衣,脖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房里,这院子里,再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再不理人间惆怅。 “娘。” “爹。” “二哥。” 每唤一声,便是心头一刀,权倾天下的苏岚此刻也只是如孩童一般,躲在桂花树下痛哭失声。 “殿下。”被揽入一个带着桂花气息的怀里,苏岚耳边传来萧文羽怜惜而又轻缓的声音,“我可怜的孩子。” “文羽。我总是不停的想起那一夜。”苏岚哽咽着出声,“他们说,我爹已经死了,我家要被抄家了,而我娘上吊了。我冲进来时,仆役跪在地上哭泣,我就看着我娘被人解下来,脖颈间一道那样深的勒痕,我不敢看她,不敢去试探她还有没有气息。”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啊,三天之内,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 “我就呆呆地坐在这课桂花树下,十二月时,早没有了花香,四角的天空,被火光都映红了。我当时就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吧。” “我大哥把我扯起来。”萧文羽的肩头已是被打湿,“我恍惚之中,便已经在车里向着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而去。路上传来消息,我二哥苏岚也死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这宛平城,在这座苏宅里。”苏岚擦了擦眼里还在滚落的泪水,声音艰涩,“齐朗把这座宅子建的真好,一砖一瓦,与当年相差无二。” “可我即使跪在他脚下,可我还是恨他。”苏岚看着萧文羽的眼睛,缓缓地道,“那一年,我是苏家四小姐,是与齐朗合过婚书的苏家四小姐。” “只差亲迎一礼,便将母仪天下。” “阿岚。”萧文羽握住她的手,“阿颜是齐朗的俪元皇后,而你,是权倾天下的明王,皇后娘娘的二哥。” “是啊,我是世间唯一一个以太子妃画像配飨太庙的俪元皇后的哥哥。”苏岚低低笑起来,“苏颜,早就死了。”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个夜晚,又结束于那个夜晚。 史书无法记载,她作为苏颜的情感,不会记载那一把结下她和齐朗夙怨的孟竹宗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纸伞,也不会记载,那个雪夜里齐朗扼住她脖颈说的那句,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这一夜,宫中亦是火烛长照。 齐朗倚靠在皇城城墙上,手持玉壶,邀月同饮。身旁的内侍有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极善克制自己,从无任何情感流露的男子,何曾在显立二十一年后,有过如此放纵的时刻。 他已是有些醉了,口中喃喃,只翻来覆去的唤着两个字,“颜颜”。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坐在那城墙边沿上,将壶中清酒倾倒口中。 史书不会记载他这一夜的醉酒,史书也不会记载他的夜夜难眠,他所有的挣扎与情感,他悲哀而又隐秘的爱情,他炽烈而又绝望的求而不得。 他作为一个人的完整。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做史书里的千古一帝,高高在上,犹如神祇,叫后人仰望。 但他唯独算不出,此生里那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这个夜里在桂花树下哭泣的女子。 “你瞧这脚下是什么?” “是陛下治下的万家灯火。” “是朕送你的天下升平。” “这万家灯火里,唯独没有我的那一盏。这天下升平也与我无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玄汐回朝 楚国,长平城,安国公府。看· “齐****中,正在彻查这虎贲军贪腐大案,兵部尚书赵颉已经革职下狱,家财全部被朝廷罚没。”安国公府的书房里,苏峻的脸色随着郦青的话语,变了几变。 “赵颉,那穆柯呢?” “似乎,这一次,穆柯并不是目标,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赵颉一人。”郦青微低了头,缓缓道,“可是谁人都知道,这赵颉向来与穆柯都是同气连枝的。赵颉此番已是逃不过了,穆柯这也算是被斩去臂膀,大受创伤了。” “齐国宫中,贵妃穆氏不知怎么的长了脑子,将气焰正盛却刚刚小产的林氏给压得死死的。”苏峻虽是笑着,可一双眼里却满满都是讽刺的意思,“齐朗对待后宫,一向都是那种态度,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唯一有点不同的,怕就是对待这结发妻子穆氏了吧。林氏在后宫中没了动静,林铮明在朝廷上,就得以使劲的折腾。齐朗这个人,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懂得这个制衡之道了。” “前一阵子,王愫从主子的票号里头,提走了近五万两白银。”郦青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主子先前还疑惑许久,这笔银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却不好给王汝阳写信去问,如此倒是这笔银子倒是分明了。” “私库里的银子,充作军饷,以安抚人心。”苏峻唇边仍旧是挂着嘲讽般的笑容,一张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却又透着阴鸷,“帝王心术,不外如是。可早大半个月,便提出了银子,倒叫我不得不怀疑,这帝相二人,莫不是早知哗变。” “或者说,连那一日的哗变都是被人设计出来的。” “您这样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郦青倒是点了点头。一张娃娃脸上,倒是少见的没有笑容,“都说,齐朗自收回虎贲军权之后,便着意收拢军心。可虎贲将军徐烈,却是穆柯自禁军时,便一手带起来的将军,哪里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被齐朗收拢,怕是暗中小动作从未断过。齐朗使出这一手,要拔除这徐烈和赵颉,倒是少有的激烈。” “你从雍州回来,那边进展如何了?”苏峻脸上的阴鸷,倒是还未曾有所缓解,倒是转头岔开了话题,不再谈论齐国。· “一切顺利。”郦青见苏峻主动换了话题,便也扯出个笑脸来,缓缓道,“自从段元被抄家之后,雍州地界上,便无人再敢阻挠括隐一事。倒是有几人不怕死煽动底下的富户,威胁手头的佃农,冯仁却是早有准备,底下的县令,登时便扑灭了这势头。” “有玄郎坐镇,后头刘玉成带着兵卒,冯仁自然底气足。”苏峻倒是又露出来个笑脸,“雍州既然步入正轨了,后头的事,便要去啃那块最难啃的骨头了。” “主子说了,括隐一事,既然是玄汐去办,那便一定能成。眼下,她倒是只能顾及到榷场,倒是榷场税赋如何收,朝廷迟迟不给出个章程,她眼下在高州,倒是十分艰难。” “榷场这个税收,朝廷也一直在讨论着,却也没个人,能拿出什么主意来。”苏峻扯了扯嘴角,缓缓道,“沈毅和乔安亭巡查高州一圈,回来,倒也并不十分清楚,那榷场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他二人尚且一头雾水,户部那些闭门造车的,又能懂些什么?” “只怕这事情,最后还得落回高州。不过,若是底下真有人能抓住这个机会,倒也会在朝廷大大的露个脸。” “兴许高州已经有人心中有了章程。”郦青闻言倒是低低一笑,一张娃娃脸上,神色生动。 “臣玄汐,参见陛下。”南书房的午后,日色昏黄,投射在缓缓下拜的玄汐的脸上,将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染得如同披挂霞彩而来的神祇。 “快快起身,看座。”纳兰瑞亦是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真挚的温和笑意,看着底下的玄汐。 “谢陛下。”玄汐虽是面圣,姿态恭谦,可脸上的神色,仍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虽不是十二月的冷若冰霜,倒也是十月清晨的霜重气寒。 “此行月余,你辛苦了。”纳兰瑞倒是毫不介意玄汐眼下的这副模样,仍是眉眼含笑的温和样子,“雍州的事情,你做的不错,倒是叫朕对后头的事,颇有些信心。” “陛下过奖了。”玄汐缓缓摇了摇头,“臣不敢居功,倒是玉成与冯刺史出力甚多。臣现下蒙召回返京城,他二人倒仍是在雍州,日夜不休。” “他俩自然是要赏的,这一次的事,朕倒也是对冯仁颇为惊喜。”纳兰瑞点了点头,缓缓道,“倒是玉成这个孩子,朕此前却是关注不多,你今次举荐,朕本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如今看来,这倒真是个不错的料子。” “冯仁行事滴水不漏,四平八稳,却又难得是个脚踏实地,胸有成算的人。此人倒是有供职中枢的能力。至于刘玉成,颇有些赤子之心,倒是可以为陛下所用。”玄汐说起这两个人,倒是带起了几分浅淡的微笑,点缀在那张脸上,显得极为英俊。 “冯仁供职中枢倒是还不能说的如此早,毕竟他出身平平,若要真在朝廷中任个要职,如今却还是不够的。就算是朕肯给,他也未必坐的稳。”纳兰瑞瞧着玄汐,仍是笑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既然说了旁人,你不妨说说自个。” “臣,是陛下手中的剑,陛下指向哪里,臣便往哪里去。”玄汐却是半垂了眼帘,缓缓道,如此一句表决心的话语,由他说来,语气平淡,却是没由来地就叫人深信不疑。 “朕,想叫你去陇西。”纳兰瑞脸上的笑意未改,可眼神却是霎时锋利起来。 “陛下,臣自然可以去,只是,臣的分量不够。”玄汐倒是一句旁的闲话都不说,瞧着纳兰瑞的眼睛,缓缓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四十八章 辽梁行宫 “谢大人。·”梁仪轻轻叹了口气,唤了声谢仑,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满的苦笑,瞧着自然是十分的无奈。谢仑瞧他这样子,亦是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眼瞧着殿下生气了,既是我的属下,便有我处置吧。王爷,唉,向来如此。” 任性。 可是,司徒岩若,也唯有如此任性。 任性,便不会收买人心。不会收买人心,自然也不可能有能力颠覆朝纲,那么与江山稳固相较,养个任性的弟弟,对于司徒岩卿来说,实在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梁仪却是在谢仑离去之后,瞧着那人,缓缓露出个与方才判若两人的笑容,精明而又残忍。 “既然殿下要处置你,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谁叫你,撞在他手里了呢?” “梁仪!你分明是!”那人此时倒是恢复几分,看着梁仪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露出不加掩饰的愤恨。 “故意整你?”梁仪低低一笑,“你知道就好,在我手下,有异心,可是不成的。” “带下去吧。”梁仪头也不回,便对着身后的空旷,缓缓道。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空旷的地面,忽而就出现几个一身黑衣的人,恍若从天而降一般,直接提起那人,对着梁仪点了点头。· 梁仪这会儿,便又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整个人脸上带着笑,倒像是棵生的极好的女贞树一般,方才那一露出的冷厉仿佛与他并非一人般。 周国,辽梁行宫。 “陛下,睿王求见。”司徒岩若径直便打马进了行宫,因着“大病初愈”,他本就白得脸庞,此时亦是近乎透明一般。司徒岩若因此,便也难得的穿了清淡的颜色,此时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身上暗线织出忍冬花纹,衬得他如同庭中修竹一般,遥遥望去,便觉风姿卓越,与方才言语之间便处置了个人的模样,相同却又似乎哪里不同。 “快叫他进来。”殿内司徒岩卿的声音传了出来,司徒岩若唇边忽而就绽开灿烂却又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缓缓走了进去。 里头正和司徒岩卿说话的乃是,辽梁顾氏的家主顾鼎。见得司徒岩若进来,顾鼎亦是笑着起身,姿态谦恭地道:“见过王爷。” “免礼。”司徒岩若嘴上漫不经心地道,亦不向司徒岩卿行礼,只是扯着笑容唤了句,“皇兄。” “坐吧。”司徒岩卿亦不计较,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指了指顾鼎对面的位子道,便又转头对亦是跟着坐下的顾鼎道,“顾大人方才说道,辽梁行猎一事,朕倒是心向往之。·” “若是陛下有意行猎,臣这便下去安排。”顾鼎听了司徒岩卿的话,倒是微微欠身道,“此时山中猎物颇多,倒也十分有趣。” “行猎倒是极好。”司徒岩若亦是微笑着瞧着司徒岩卿道,“只是,这猎场可安全?” 司徒岩若虽是瞧着司徒岩卿,一脸的笑意,可说着后头那句话时,眼角的余光,却是缓缓从顾鼎身上划过。 “王爷自是放心,老臣这便命人去清理。”瞧清楚司徒岩若那眼中深意的顾鼎亦是微垂了眼帘,缓缓道,“天子乃万金之躯,辽梁上下,自是不敢含糊。” “如此,倒是烦劳顾大人了。”司徒岩卿神色间,倒是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欢欣。他自来喜欢行猎,此番来辽梁行宫,又岂能放过这机会。 又寒暄几句,瞧着司徒岩若似是有话要对司徒岩卿说一般,顾鼎便主动站起身来,道:“那老臣就先下去吩咐了,这几日内,便尽快叫陛下成行。” “好,退下吧。”司徒岩卿这会儿子,倒是真真切切地在笑,瞧着顾鼎的目光亦是温和了不少。 待得顾鼎退下,司徒岩若脸上的笑容,便消散了几分,只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放在一旁的茶盏。 “顾鼎又是怎么得罪你了?”司徒岩卿瞧他这模样,眼中划过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亮,却是笑着问道。 “顾鼎在京城里,是何等模样,丢在朝上,不声不响地就淹没群臣之中。”司徒岩若撇了撇嘴,一副轻蔑样子,“可待回了辽梁,登时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走路,都带着风。” “若说是步履带风,谁人比得过你?”司徒岩卿却是轻嗤了一声,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司徒岩若,“况且,辽梁本就是顾、陈两家的封地,这两家都在这扎根了百年,在这更有底气,不是也寻常的很?朕都不介意,你这是较什么劲呢?” “可陈叔年,也不似顾鼎这般。”司徒岩若似是不服气一般,又回了句嘴,倒是引得司徒岩卿笑出声来。 “朕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还不知道你,你哪里是嫌顾鼎轻狂,分明是跟人家有气。” “我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怎么就有气了?” “不就是你监国的时候,被顾鼎噎回来了几次。”司徒岩卿倒是安抚地一笑,素来在朝上以喜怒无定而叫群臣惶恐的君王,此时却是颇有耐心,“这班人不都是如此,仿佛不噎上头的人几句,就委屈了他们似的。便是朕,也得受他们的气,你啊,习惯便是。” 此时,他这一张和司徒岩若七分相似的脸孔,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司徒家独有的稠艳,只是瞧着比司徒岩若还要艳丽几分。 “臣弟为何要习惯这事?”司徒岩若倒是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同样艳丽的五官,却是带着张扬的风、流姿态,亦不逊色于司徒岩卿的精致,却是隐隐更见风姿,“就说您这皇位,只有您能坐得住,旁的人,都不够添堵的。” “你啊。”司徒岩卿叹了口气,那模样倒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姿态,“朕膝下无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可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自幼聪颖,只是,凡事都太不上心了。朕啊,实在是放心不下。” “皇兄为何动不动就叫我接了这江山。”司徒岩若听了司徒岩卿这番话,倒是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是二人谈论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江山社稷,我毫无兴趣,倒是,只想一世纵情到老。至于您啊,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加把劲儿,生个儿子。” 司徒岩卿绷着脸,本是要作势训斥他,却是无奈地笑出声来,道:“若是被你皇嫂听到,又要恼你,连自己哥哥的玩笑都开,你啊。” “臣弟可是句句发自肺腑,哪里是玩笑。”司徒岩若却是正了神色,缓缓摇了摇头,道,“臣弟这话真的是真心的。” “我对这江山社稷,全无兴趣。一生所求,只想纵情到老。皇兄轻而易举便能成全于我,不是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陇西括隐 “一生纵情到老,你说的轻巧,谁人能如此?”司徒岩卿听他说完这话,倒也面露几分惆怅,低低一笑,“且不说别的,便是穷人家的兄弟俩,也是守望相助的。·你我更该如此,你毕竟是朕唯一的手足兄弟了。你不为朕挑起这担子,还有谁人能?” “皇兄。”司徒岩若亦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忧愁的神色,将那一张艳丽脸孔,染的一片委屈,可即便是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竟也丝毫不叫人觉得违和,“旁的不说,就是这次监国,臣弟心里委屈的很,再不想做同样的事了。” “朝堂上受着群臣的气,回头到了宫里,自个还担心着您,偏又多事之秋,臣弟那一个月过得真是苦不堪言。” 司徒岩卿却是隐隐露出个满意的微笑,可语气还是十分吻合,将这长兄姿态端的十足:“好了,你若是在京中待得腻了,便回去边关,榷场还缺人盯着呢。” “皇兄若是如此说,臣弟便一去不返。”司徒岩若倒是又露出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似是未曾听出司徒岩卿话中深意一般。 “你来之前,朕倒是听人说,你处置了兵部员外郎,他从前得罪过你?” “并没有。·只是那人口无遮拦,未免轻狂了些,臣弟不过是叫他清醒清醒,懂懂规矩罢了。” “罢了,随你去吧,左右,也不过是个微末官吏罢了。” 楚国,长平,太和殿。 “……臣冯仁再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个太和殿里鸦雀无声,只有刘元用那略有些尖细的声音,缓缓读着冯仁的奏折,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这太和殿上,却仍是静寂一片。顿了一瞬,忽而萧文渊出列,用一把清亮的嗓子缓缓道:“雍州括隐,倒是旗开得胜,虽是后头,还要做不少事情,臣却斗胆要先代雍州百姓拜谢陛下,陛下圣明,实乃黎民社稷之福祉。” 说完这话,萧文渊便缓缓下拜,那一身深紫官袍,随着动作缓缓垂落,倒是姿态优雅,如同雪压松柏般清隽。 他这一动,底下的群臣,亦是从怔楞之中,忙不迭地随着他下拜,一句句“陛下圣明”在这太和殿中回荡着。· 亦是随着一道缓缓下拜的苏峻却是拿眼光,一直瞧着前头的萧文渊。 楚国世家,向来讲究所谓的同气连枝,若说苏郑两家乃是紧紧系在一处的,那玄家与萧家也大抵如此。虽说玄家这一代,选择与沈家联姻,但说到底,还是萧家与之更为亲密。世家之中,沈家颇有些高高挂起的姿态,却也不曾真的与谁家,系之一处。 而萧文渊,本就是个温柔敦厚的性子,虽是中书侍郎,在朝廷之上却从不轻易讲话。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在这括隐的风口浪尖上,自个主动出头呢。 也就是说,是玄汐或是他背后的玄氏,有所托付,请他或是萧家代为张口。在起身的那一瞬,苏峻的脑海里缓缓的划过这个念头,却是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玄家不想自己张口,却要分量亦是极重的萧家张口,这件事,已是昭然若揭。 “好了,别一个个恭维朕了。”纳兰瑞瞧着底下的群臣,唇边露出来个浅淡的微笑,缓缓道,“既如此,朕倒是想和诸卿商量另一件事情。” “雍州括隐,既然已是完成泰半,似乎可以腾出人手来,继续括隐了。陇西为雍州壁垒,地位显要,既然雍州已定,那便不妨以陇西承继。” “陛下!”纳兰瑞这话刚刚出口,王钰却是猛地便叫了出来,站出群臣之外,却又一下子将口中剩下的话,搁置在此,整个殿内倒是一片死寂。 “王卿要说些什么?”纳兰瑞倒是温和一笑,只是一双往日里含笑的眼睛,此时却是凌厉非常。 “陛下,陇西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妄动……”王钰的唇,嗫嚅几次,刚挤出几句话,便被乔安亭打断。 “何谓势力盘根错节?”乔安亭微微挑起长眉,往日温润的书院山长模样,不过几月时间的朝堂淬炼,眉目便已凌厉许多,说出话来,已是隐隐威仪堂堂,“天子之前,言说此事,你倒是大言不惭。” 王钰被他这话一刺,脸色登时便暗了下来,却是冷冷回他一句道:“大言不惭?势力盘根错节之事,有何不可言说?我为臣子,直言此事,便就是向陛下尽忠。” “那在下便问您,为何陇西不可妄动?又何谓妄动?”乔安亭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言语之间尽是锋芒,倒是叫旁的人,都大吃一惊。不知这往日温和的乔安亭,为何今日便揪着王钰一人不放。 “够了。”纳兰瑞的声音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瞧着眼前的群臣,面色少有的冷厉起来,“你们这般吵闹,成何体统。” “陇西括隐,朕不是在与你们商量,只是告知。”纳兰瑞一手支在御案之上,眉头却是紧皱,“此事,半个时辰前,朕还尚未下定决心,只到此刻,朕却是心意坚定。” “此事无需多言。”纳兰瑞唇边忽的坚冷起来,“至于括隐官,诸卿可有人选?” 群臣为纳兰瑞这话刺激的,犹在震惊之中,哪里想得出何人为括隐官。 “陛下,臣以为,陇西括隐事关重大,其间关节症候,远非雍州一地可及。朝廷理应重视。”萧文渊今日将高调二字贯穿到底,又是在这无人发言之时,张口道,“臣举荐太府谢姚。” 萧文渊这话一说出口,便是一直闭口不言,默默养神的苏晋,都猛地睁开了眼睛,瞧向站在太和殿中央的萧文渊,眼角余光亦是从萧虞脸上划过,虽只是余光一扫,期间严厉之色却是半点也不加掩饰。 “太府?”纳兰瑞倒是低声咀嚼着这个词语,眼光落在谢姚的身上,脸上挂着意味幽深的笑容,谢姚被那笑容一触,走出文臣班列时,都颤抖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一章 醉翁之意 苏峻出宫的时候,见得苏家的下人等在宫门,牵着的马车,却不是今晨那· 靠在车辕上的小厮,瞧见苏峻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前来,道:“大少爷,可回府?” “老爷子呢?” “国公爷先回去了,管家吩咐小的,在这等您。” “既如此,那便也回府了。”苏峻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却是很快地垂下眼帘,直接自个打帘儿,坐进了马车里头。 安国公府里,苏晋才一回府,换下了官服,便挥退一众服侍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这书房院子里头,一张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近乎于惆怅的情绪。 从书房开着的窗子望出去,庭院里的太湖石,都是价比黄金,特意装点在这院中。这随意的一块石头,便能买下京中繁华地段的三进院落。 苏晋瞧着眼前的太湖石,脸上却是露出个苦笑。 这安国公府的繁华,自他出生的那一日起,便是如此。即便中年丧妻,后来有为苏胤伤透了脑筋,这安国公府的繁华,都被他一日复一日的守着,无论沉积或是再起,都未曾折损,这府邸的荣光。 若说他这一生,对不住的人,已是多得数不胜数,可其中唯有一人,叫他觉着愧疚难平,此身难赎。· 他唯一的女儿,苏阮。 苏阮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太湖石。那时,因着对她姨娘的几分宠爱和这唯一的女儿的乖巧,他亦曾将这小女儿抱于膝上,亦不避讳,叫她在这书房之中玩耍。 后来,她姨娘越发的张狂,将正头夫人亦不瞧在眼里,屡屡挑衅。在这嫡庶分明的世家法则之中,苏晋自然对她便是日渐厌弃,一是出于对夫人的尊敬,以正嫡庶;二便是正妻所出的长子苏胤,实在是优秀的很,即便是为了这个儿子的脸面,他亦乐得,高高捧起这正妻。 正妻死后,几个姨娘也连带着失宠,苏晋才觉这嫡妻的好处,些许歉疚之下,亦是淡了几分男女之事。随着后宅女人的沉寂和权势的日益扩大,苏晋那颗心里能分给内宅里的女儿的,又少了许多,到了后头,几乎便所剩无几。 这书房里,从此再不见苏阮的身影,而这个昔日承欢膝下的女儿,在苏晋的脑海中,也日渐模糊,到后头,便只像是个代号一样,代表着,他有个女儿,可也仅此而已。ww· 直到寄予厚望的长子,给予这个古老的家族,沉重的一击之后。在那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才再一次记起他似乎不只有这一个孩子。 在那寂寂空庭之中,那个名叫阮娘的女儿,悄然间亦是长大,似是一瞬之间,从记忆里模糊的几岁幼女,便成了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的豆蔻少女。苏家的美貌,在她身上,有了惊人的传承与延续。 他几乎是无可选择,也未曾有所迟疑,就答允了归远侯府的求亲。 若说心中是否曾有过些微的愧疚,苏晋亦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知道,等待着苏阮的将是何等的命运,但他只能如此选择。 他从不欺骗自己,或是给予自己一些想象的安慰,比如,既然归远侯府求娶,便是为了遮掩丑事,那苏阮的体面,自然也是得以保障的。 只因为,苏家的男人,不需要安慰。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只以苏家或是安国公府为上,在这百年的深宅之中,一个人的感受,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即便是他,亦要被这深宅深深压住内心里的那些不可说的情衷,那一个卑微的庶女的情感,又会有什么分量呢。 只是,苏晋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愧疚,可随着年岁的老去,昔年那家族荣光的万钧重担,渐渐卸去,那所谓的野心勃勃,也日渐衰老。从不曾体会的愧疚,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知道苏阮在归远侯府的深宅里苦苦挣扎,亦知道她与李江沅之间那些隐秘的纠葛或是利用。 于是,在李江沅上书请封苏阮为惠安夫人时,他便轻而易举地有所暗示,使得这顶外命妇最高的桂冠,毫不费力又匪夷所思地落在了一个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寡妇身上。 只是,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从不曾收到苏阮的只言片语,亦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 直到面前的这一份信。 “惠安夫人敬呈安国公”,这几个大字落在眼前,竟是从没有过的刺眼。 苏晋的唇边露出个苦笑,到底是老了,于是竟然也多愁善感起来,于是竟然有了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还是阻挠了皇帝的陇西括隐。他亦说不清,到底是为公心还是私心,在朝上,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也不知道,在纳兰瑞还是坚持括隐的那一刹那,他心底第一道念头,到底是忧心于纳兰瑞的固执还是觉着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爷爷。”外头传来管家与苏峻隐隐的说话声,似是低声在争些什么,便忽而听见苏峻嗓音的一声拔高。 “进来吧。”苏晋将那份信放于桌角的书册之下,转瞬之间,便又是那个神色谨严的精明老者,一张脸上,半分脆弱,都不曾显现。 “给爷爷请安。”苏峻走进书房目不斜视,待得苏晋叫起,便直接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中。 “阿峻,有什么事吗?” “孙儿想知道,爷爷对于今早朝上事情的态度?” “我的态度?”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二章 苏岚来信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 “孙儿以为,反常则妖。”苏峻缓缓道,“陛下若是如此行事,必然有其道理。陛下反常之处,在于两点,一则是亟不可待地要去对陇西下手,二则任用谢眺为括隐官。若有何深意,也必然在这两者背后。” “对陇西下手,不难理解。陛下此举未必是真想也不可能动摇陇西四姓在陇西的根基,可敲山震虎的作用,却是轻而易举地便能达到。·”苏晋顺着苏峻的话,缓缓眯起了眼,“可以说,这是在传达某一种讯息吧。陛下不满于陇西专横,不过仍是再给他们机会,若是抓住了,便可各退一步,又恢复先前相安无事的境况,若不退。” “上场的人,可就不是谢眺这般从无背景,极好拿捏的人了。”苏峻亦是微微一笑,缓缓接过了苏晋的话头,“只是,祖父您对于这事,到底如何看?您又是如何看待咱们与陇西,陛下与陇西的关系?” “我如何看?这并不重要。”苏晋却是倏地张开了那微眯的双眼,一双眼里,满是精光,“重要的是,苏家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家族面前,从没有个人。个人的全部情感,都微不足道,不是吗?” “或许如此吧。但家族,难道不是一个个人组成的吗?”苏峻唇边仍是温和笑意,周身的凌厉,此时只剩下低眉顺眼的和顺,仿佛真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尊敬的长辈面前一样。 “阿峻。”苏晋的目光落在苏峻那张年轻而轮廓清晰的脸上。·苏峻生的与父亲苏胤极像,年岁愈长便愈是相像。在这一刹那,苏晋竟然觉得,自己恍惚间,似乎从他的脸孔之上,读到了苏胤的影子。 苏峻低垂着眼帘,仍是那副模样,静待着苏晋的下文,却久久未曾听见,只有一声浅浅的叹息,从耳边缓缓划过。 “那孙儿,就先告退了。” “走吧。” “可有二爷消息?”天色仍旧是黯淡,连日头都瞧不起清楚,青纱帐里苏峻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才披着外衫给自己倒了杯茶,朦胧间看到郦青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头,便低声问道。 “这几日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有没有二爷的信。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听见薄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苏峻缓缓转过身去瞧她,那一张脸上的冷峻线条,倏忽便温柔起来。一双苏家标志性的凤眼,此时满是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了一般。 “我亦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可还是吵到了你。”苏峻低低一笑,那温柔而又低沉的嗓音,叫外头站着的郦青,都是一个激灵,刚到了嘴边的话,都猛地噎了回去,“这外头还黑着呢,不过四更多些,你且睡吧,不必担心。” “可是二爷出什么事了吗?”薄氏摇了摇头,也踩着鞋下了地,走到苏峻的身边,缓缓握住他执着茶盏的手,眼底结出一片担忧的神色。 “并非如此。”苏峻拍了拍她的手,柔和的眉眼一片安抚之色,“倒是不必担心她。只是,如今遇见一件事情,或许只有她,才知道内情。” “哦?” “论起揣测上意,似乎还没人比的过她。”苏峻唇边的微笑,在这晦暗的内室,虽是瞧不清楚,可薄氏却仍是能清晰地想象的到他此时的神色。眼底含笑,睿智而又精明的人,却叫人仿佛如沐春风般。 “吭。”屏风外传来郦青的声音,似是含着笑声,倒像是打趣一般,“爷,今儿,有二爷的信。一早便送来,是咱们的额心腹之人,亲自送回来的,千般嘱托,尽快亲手交给您。属下这才特地赶着来给您送。” “既然如此,您怎么不早说?”苏峻从伸过屏风的那只手中接过信封,语气都有几分冷厉。 倒是薄氏低低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是你都没给阿青说话的机会吗?怎么反而怪罪上他了,小心咱们家阿岚回来和你生气。” “多谢夫人。”郦青的声音里,此刻笑意更是清晰,缓缓透过屏风,传入内室。 另一边,苏峻却是已经展开了信,坐在了内室的圆凳之上,借着那一盏昏黄的烛灯,看了起来。薄氏叹了口气,又从妆台上拿起另一盏烛台,缓缓点燃,放在了他面前。 这一盏烛火亮起时,将苏峻的眉眼,刹那间便照亮。低头紧抿嘴唇的男子,脸孔有着出奇好看的弧度。坚毅却不凌厉,冷淡却不默然。即使偶有阴鸷,仍是赏心悦目。 薄氏坐在他身边,瞧不清苏岚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只能瞧见苏峻,先是紧紧皱起眉头,却又缓缓舒展,最后整个人的五官都舒展开来,虽是不曾带着笑意,却是这几日来,第一回露出如此轻松的模样,仿佛是,如释重负,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如此。”苏峻不由自主地便低声道,缓缓将苏岚的信,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火焰,顷刻之间,那薄薄的信笺,便被那火苗吞噬,化成飞灰散落,室内却是一阵淡雅檀香的气味飘散开来。 “阿岚仍是如此风雅,传个信,竟然也用绿檀纸。”薄氏低低一笑,倒是缓缓道。 “她信上所书,确实对得起,如此郑重的纸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间无岁月 “原来如此。·”苏峻不由自主地便低声道,缓缓将苏岚的信,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火焰,顷刻之间,那薄薄的信笺,便被那火苗吞噬,化成飞灰散落,室内却是一阵淡雅檀香的气味飘散开来。 “阿岚仍是如此风雅,传个信,竟然也用绿檀纸。”薄氏低低一笑,倒是缓缓道。 “她信上所书,确实对得起,如此贵重的绿檀纸。”苏峻这话音刚落,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薄慧茹,便明白,他并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是,眼前这张忽而便意气风发的脸孔,早已说明了一切。 那个伫立在遥远北方城头上的,瘦削的姑娘,一只素手,仍是在翻转这山河万钧。 薄慧茹接过苏峻手中已是变凉的茶盏,轻笑着道:“爷赶快去梳洗吧,转眼也要天亮了。” “好。”苏峻点了点头,却是又站起来走到屏风前,对着外头的郦青却是招了招手,将他唤到近前,语气虽是压低,却也未曾刻意避忌于里头的薄慧茹。 “你去趟李由的府上,记住避人耳目,告诉他,后日休沐,我会去京郊护国寺陪夫人上香。·” 待得郦青走了,薄慧茹才上前服侍着苏峻洗漱,又从衣柜里取出昨日早已熏好的官服,给他穿戴。 苏峻倒是享受着这夫人的服侍,待她贴在身上给他束腰带时,便张开手臂,似是要将她纳入怀中一般。 “爷后日当真要带我出去?”薄慧茹一边束着腰带,一边低低的问他。 “不好吗?如今天气正好,出去走动走动,却也美妙。”苏峻低下头,在她的耳边缓缓道,声音低沉而醇厚,似是老酒飘香,温柔如水。 “好,有你陪着,我无论做什么,或是去什么地方,都好。”薄慧茹微低了头,靠在他怀里,缓缓道,语气轻飘飘的似是叹息一般。 “我真的只是想,陪你出去走走,无关他人,也没有算计。” “嗯,我信你。” “……近日修养于骊山别院。丁香入酒,夜里汤泉轩窗,自可对月独酌,方觉生而锦绣的好处。山间无岁月,当作此解。直想沉溺此间,做个纨绔子弟,富贵闲人便罢了。·然君有所托,不敢有违,只得离此山间,重回人世,足见吾此心赤诚。潮生于长平。” 苏岚缓缓将手中的信纸又装回桌上那写着“隐之亲启”的信封之中,闭目靠在长榻上,山间有微风吹来,将她的青色长袍衣角拂动起来。 她脸上的笑意微妙,眼角眉梢似是愉悦欢畅,又似乎是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城中邵徽正为了税赋一事焦头烂额,你却在这躲清闲。”郑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紧接着便是他下马的声音,步伐沉沉踩在地上,衬着身上环佩叮咚,如雪山清泉汩汩流淌。 “我乃武官,为何要去就税赋这些文官的事情,绞尽脑汁。”苏岚撇了撇嘴,翻身坐了起来,“况且,今上最不喜欢的就是文武越矩,或者说没一个皇帝喜欢。那我这个天子宠臣,怎么可能自个主动去触他的霉头。” “况且,邵徽早已成竹在胸,如今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上头,以免叫人家觉着他是早有准备,便不好了。” “你们啊,如今绞尽脑汁的钻营算计,一举一动,都恨不得弄出千般的意味。也是,旁人眼里,你苏岚就算是喝水,或是换件衣裳,都或许意味什么。”郑彧似是嘲讽地一笑,坐到了苏岚身边,执起一旁的酒壶,便嗅了嗅味道。 “今上准了萧文渊的提议,叫谢眺做了括隐官,估计就这几日,谢眺便会离京。”苏岚也不理他,瞟了他一眼,便笑着道,“后头玄汐和郑伯父都备好了,跟着也会走。你们父子两个,真是国之柱石,一南一北,一东一西,皆是定海神针的人物。” “你这话若是赞美我爹,也就罢了,偏偏要寒碜我。”郑彧又是撇了撇嘴,道,“定海神针?你这是在损我还是恭维我。” “我要行冠礼,自然不日就会回京,那高州岂不就是你一人的天下,那可不就是定海神针?我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就你一个人听不懂罢了。” “你说,玄汐到底在算计什么?既然他自己,前往陇西已是势在必行,为何偏要先推谢眺到前台?这不是想要逼死谢眺吗?”郑彧倒是皱起了眉头,“陇西可不是段元那样,一戳就破的,玄汐和我爹,他们或许不敢动,可谢眺,碾死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一次,你倒是出奇的敏锐啊。”苏岚忽而朗声一笑,“若是就是想要逼死谢眺呢?” “什么意思?” “逼死一个人,不一定真要他去死。”苏岚脸上挂起神秘的微笑,“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这是要让谢眺的政治生命结束?可咱们和他有什么仇?” “太府乃九卿,其实是九卿之中最为重要的。上通户部,下晓州府,这样一个角色,难道不是人人势在必得的?”苏岚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若是好几个人都瞧着这角色,谢眺这只小蚂蚱,真的是一点活路都不可能有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谢眺的政治生命,对于我没有意义。我无意于太府的位置,但他的陨落,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等的是一个契机。其实谁都可以给我,那既然大家选了谢眺,我自然也说不出旁的。”苏岚的笑容,随着郑彧皱紧的眉头,越发的舒展,整个人都像是淬了毒的牡丹花,开的如此的倾国倾城,却无人能够触碰或是攀折。 “谢眺到底得罪了谁?” “我说过了,他谁也没得罪。只是政治斗争这件事情,本来就不是因为谁得罪了谁,才会发生的呀。” “阿彧,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法则,你懂也好,不懂也好,你都是局中人。你都在,推波助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江源番外二】六瓣梨花 苏岚当先一骑,纵马而出,身后三千羽林列队严整,紧随其后,空气中除了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和马儿喷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 江源的马车行进在队列的中间,前后左右皆有十个精锐的羽林卫士随行,江源看着车中熊熊燃烧的炭火,只剩下浅浅的叹息。 猛地车帘被掀开,苏岚的脸出现在马车里,她素白的脸上,鼻尖通红,烟水蓝色的长袍外裹着银灰色大氅,墨发高束,白玉的簪子横插发间,凤眼狭长,透着点点水色,在幽暗的车厢内愈显深邃。 “江大人,外面太冷,我进来暖和暖和。”苏岚笑着坐在一旁,拿下了手上的麂皮手套。 “苏大人押解囚徒,待遇还真是不错。”江源看着苏岚,眼下一片发青。眼里布满血丝。 “江大人是我的前辈,苏岚很多事情都是您教的。”苏岚笑了不以为然,“只是,我和江大人政见不同。大人也非不识时务,是身不由己。” “不,是我小看了你。”江源摆了摆手,“你本是王佐之才,我却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贵族男子。说来可笑,你三年前带走京城三千羽林,这三年来,这三千人日夜在我眼皮底下,却不知竟是如此的军纪严明,周人见之变色,谁人见之不变啊。” “大人谬赞了。”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且看着。” 苏岚语音落下,便和江源两个默然相对,半个时辰后,郑彧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神色有几分紧张地在苏岚耳边说了一句“吏部初三朝会的时候告了咱们一状”,苏岚面色一沉,也低声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哪有不透风的墙,陛下的旨意传了三部,他们想知道也不是难事。·”郑彧一脸的无奈。 “针对谁的?”苏岚又是问道。 “扯到了爷身上,那头说结党营私,趁机报复。”郑彧眉毛一皱,“咱们有点草率。” “朝廷的事,你我无法左右。”苏岚微微摇了摇头,错开了一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江源,唇边的笑意猛地凝结,嘴角露出紧张的弧度。 郑彧的神色也出现了些微的懊恼,自知失言,便悻悻地对苏岚和江源道:“我去前面看看还有多远到中州。” “侯爷,已到中州。”话音刚落,传令兵便大声通报。 “不必进城了,继续赶路。”苏岚回答道,说完却又自己走出了马车。 天已将晚,这一日已是行了百余里,苏岚便下令原地扎营,营地里燃起火把,将士们则有条不紊地埋锅做饭,巡营换岗。苏岚走到僻静处,对着天空一声长哨,一只海东青便扑闪着翅膀呼啸而下,苏岚笑着抚了抚它的羽毛,将手中的纸条缠在了它的脚上,低声地说:“快回那黑心的人那去吧。” 已到了深夜,营中人多已熟睡,江源的帐子里亦是一片漆黑。江源静坐一隅,黑漆漆的眼望着黑漆漆的营帐,阴鸷的轮廓更显沉郁。 营地的一侧,渐有骚动,一阵脚步声迅速地掠过,似有灯火闪了一下,却又消失不见。 “擦”的一声,江源感觉到什么被划开了一般,紧接着帐外响起了打斗的声音,整个营地里火光大亮,晃得他一阵发晕。 黑暗里光线一闪,江源下意识便避到一侧,紧接着又是一剑跟了上来,江源虽然做了多年武将,武艺出众,但是因着手上没有兵器渐渐落了下风,江源的动作也越发狼狈,又一个黑衣人冲了进来,“动作竟这样的慢,这老匹夫竟还没死!” 那人骂了一句后,便也仗剑来刺,江源在那人一抬手时隐约看见他手腕上似有什么,却也无心再看,更是狼狈的闪到了一边,又是一阵大风从外面猛烈地灌进来,“嗖”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咣啷”一声,黑衣人的剑掉到了地上,一个声音传了进来“老子的地方,你们想杀人,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江源没有一刻比这一刻觉得这个声音更悦耳,青色的长剑破空而过,素白的手腕在黑夜里白的更是刺目,手腕一转,那两人还没看见她使了什么样的招数,面上的黑巾便被震到了地上,下一瞬青光又是一闪,两个人大叫一声,眼前竟是血红一片。 “说,你们是谁派来的!”苏岚长剑一收,站到了江源的身边,左手里夹着一支极小的牛毛针,针尖泛着幽幽的蓝光。 “不说。”苏岚看着两个人,虽是被她划瞎了双目,这两个人竟然还是直直地站着,果然是死士,苏岚手一转,白玉扇便打上了一个人的嘴角,“想死?没这么容易。” “侯爷。”帐子里忽然亮了起来,这两个人也一下子跪倒了苏岚的脚下,露出来了郦青,他刚刚将脚落下,便笑着对苏岚拱手行礼,“外面的人兄弟们都收拾了,算上这两个一共来了三十个,只这两个活口,咱们的人死了九个,伤了四个。” 苏岚点了点头,对郦青说:“好好伺候这两个,别弄死了。” “我才不像阿远似的,动不动就拿牛毛针刺穴,偏手法不好,总是弄死,我看挑断手筋就很好,犯不上费事。”郦青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人进来,自己则一脸嫌恶的擦了擦手上的鲜血。又走到苏岚的身边,执起帕子细细地擦着她手上的血迹,道:“最是爱干净了,沾着血看着好生恶心。” 苏岚笑着任他擦着双手,低声地说:“好了,去帮你远哥吧,我这不必你保护了。关键时刻不出来,现在献殷勤,我也不领情。” 郦青的容貌在几个暗卫里是生的最好的,白皙的娃娃脸,显得纯良无害,可偏偏他的心又是最狠的,他的世界里,除却自己人,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而陌生人皆可杀。 “好吧。”郦青撅了撅嘴,表示很不开心,娃娃脸的英俊少年,却也悠闲地接过了苏岚手里的牛毛针,走出了帐外。 江源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当苏岚缓缓地踱步走近他时,他才开口道:“多谢苏大人救命。” “你本就是我奉命押送的,出了事,我也没有好果子,救你是应该。”苏岚笑着摆了摆手,“只是,江大人觉着谁会铤而走险,想在我手上杀了你呢。” “江某,不知。”江源沉默了一会,似是深思,却又摇了摇头。 “江大人心里许是有了答案,不妨和岚说一说。”苏岚却是笑着看向江源。 “江某可否查验尸首。”江源看着苏岚。 “哦?活人不问,竟要查验尸首。”苏岚却是点了点头,“自然可以,我陪大人同去。” 帐外,郦远正在清点尸首,江源上前几步,郦远以目光询问苏岚,苏岚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郦远便让开身子。江源蹲在一具尸体旁边,缓缓地掀开他的衣袖,苏岚看见那尸体小臂上方,纹着一个图案。 “那个,好像是,六瓣梨花。”郦远眼睛微微一眯,凑在苏岚的耳边说。 “呵。”苏岚却是呼了一口冷气,眨了眨那狭长的眼,颤动一池的波光潋滟,黑色的瞳孔像是漩涡,染着铺天盖地的浓墨重彩。 江源的手在那朵梨花上停了一会,却只是安静地蹲在原地。他的唇边有大朵大朵的白色雾气晕开,苏岚眉毛轻挑,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郦远看着她的双眼,温和一笑,只觉得那双眸子波光一闪,泛起狡黠的意味。 苏岚袍子一角随风而起,郦远笑了笑,便对她说:“这北风起了,夜里也冷了,不妨回营帐里,生个火,温壶酒。左右,也是睡不成的了。” 苏岚微微错开头看向他,后者笑意依旧,只是默默地为她举着照亮的火把,送她前行。 苏岚却是轻轻拿过他手中的火把,对着营地中间的帐子,轻轻一抛,笑着说:“这样,才不必睡呢。” 北风吹,营帐立刻便立刻逆风而动,火花四溅,似空中流萤,散向空中,营地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却有条不紊地开始灭火。 “何必费事。”苏岚唇边含起几分笑意,“逆风的火,着不了多久。” “你这可是胡闹。”郦远话是这么说,姿态却是谦恭。 苏岚只是微微地笑着,抬了抬手,对准备救火的士兵说:“贼人袭击了郑大人的营帐,郑大人吉人天相,前往虢州请求支援,这才躲过一难,可惜营帐被焚。“ “是。”他们齐齐地回答,并无一点迟疑。 “真是好看。”苏岚笑着对郦远说,“该烫一壶酒,等着这火一点点的熄灭。就像是人一样,逆风啊,纵使是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也终得被熄灭啊。” “无论,你活的有多壮丽,死啊,总是件凄凉的事。”苏岚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可我不想如此凄凉的化成了灰烬,所以,就只能不断地点火。” 郦远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逐渐黯淡的苏岚的脸孔,只记起了那一句话。 我悲我喜,念卿卿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司徒岩若】塞上新年 司徒岩若认识苏岚的那· 可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感到了莫名的熟悉。那一刹那,他从那张尚带着稚气的脸上,读到了另一个人的美丽。 在那一刻,他预感,自己这一生,将与她,结下不解之缘。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是他此后不长的人生里,最沉重的一抹眷恋,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可是,若时光倒流,重回那一刻,即便知道,若干年后,他将爱她远远超于爱这世间的人或事物。 他仍旧会选择,松开她的手。 因为那一年的长街灯火,很美。 而遇上命里的那个人,也很美。 但人间的美丽,哪里能都归属于同一个人。于是,不如从开始,便相负。这样,尚能有个理由,纠缠这一生。 这一年,是苏岚在高州过得,第三个年。此时风起云涌,此时,冬日寒冷。 独坐在屋中的苏岚,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室内的银丝碳燃的很足,将室内熏得暖如春日。 “主子,家主昨晚给您送了贺年酒。”郦远提着壶酒,从外头走了进来,周身裹挟着外头的寒意,一进了这温暖的室内,即使苏岚背对着他,也叫苏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给您放在屋里了。·” “郦远,你自个喝了就是。”苏岚却也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 “家主的酒,属下不敢喝。”郦远笑着说,“主子,您自个在外,家主那里是您的助力,您少不了要借力,那就得领情。” “自然。”苏岚神色依旧淡漠,似乎说的是和自己无关的事,“虽然三天前爷爷刚写了封信,臭骂了我一顿,我也得尊老不是吗?” “或许,老爷子,有自个儿的成算,您也知道,他最不喜欢您站队,可您偏偏大张旗鼓地站队。老爷子还不是因为这个,恼了您。这几年来,除了这事,老爷子哪跟您红过脸?” “你可是我的护卫。“苏岚瞧着郦远的眼神,倒是带了几分冷意,还未待郦远回话,便又补上了一句,“我出去一趟,有什么拜年的,你便给我挡了。” 苏岚说完便站起身,走了出去,将仍提着酒,怔楞在远处的郦远,一个人扔在了这温暖的内室里头。 从后门,过三街,白雪上覆盖着红色的爆竹纸,白的红的混在一起,衬着几乎没有人的街道,· 苏岚走到木制匾额下,看到那小楼二楼的一扇窗户缓缓地关上,便慢慢地走进这酒楼。酒楼也格外冷清,掌柜安静地算着帐,似乎没看见她一般。 “冷吧。”她刚推开门,背对着她站着的人就笑着说,“我看你脸冻得通红。” “殿下安好?”苏岚语气疏离而又恭谨,惹得那个人皱了皱眉。 “不安好。”说话的这个人身量极高,一袭紫色的长袍更衬整个人挺拔,面色极白,鼻梁极高,唇色极艳,可最为引人的还是那一双眼,深深的眼窝,一双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光芒,映着浅淡的眉色,可偏偏下巴线条极为刚硬,媚色之中却极有男子气。 “那是我的罪过。”苏岚唇边露出个如同讽刺般的笑容,坐到了他身边。 “可不是你的罪过。”男子神色依旧亲昵,眉目间俱是温柔,“好生生地偏扮什么男人,可惜了你这倾城之色。” “殿下面前,何人敢称倾城。”苏岚却是轻叹。 “你可知道,齐朗,任命你舅舅为尚书中丞了。”那人笑着看她,“而你那位舅舅,第一个本子,就是弹劾穆太尉,齐朗将那折子压下不发,第二日,却是寻了个错处,把他次子丢给了御史,大过年的,这些御史还追着人家骂。也真够歹毒,叫人家连年都不得安生。” “哦,王爷说的,手下人给我讲了。”苏岚面色未改,却难得的微笑了一下,拿起了炉子上的酒壶,给自己和他斟了酒。 “颜儿,你这一笑,从唇角明媚到额角,可是眼神却依旧是如此的清冷。”那人叹了一声,“他这么做,也不无讨你开心的意味。” “我同王爷见面,原来竟是聊天的。”苏岚笑着抿了口酒,“楚将,周王,确实适合谈谈齐皇,毕竟,这个事不涉及咱们的利益。” “颜儿,你说,少年时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喜欢很多年。”男子也笑着举起杯子,“就算是,中间隔了几百条性命,父母兄长的几座坟冢。我想,心里的痕迹,还是抹不掉吧。” “你不必说这些话。”苏岚神色一冷,笑意也做不出来了,“你也不什么好人,司徒岩若,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是啊,你心里恨极了我,却还得在这与我虚与委蛇,当真是叫你痛苦的很。”司徒岩若笑着说,“我这胸口伤口才好了没多久,你这女人,是真想让我死,可我死了,你就没有这药了。” “拿来吧。”苏岚淡淡地说,“你也知道高州最近事情多,我没工夫陪你喝酒。” “因为你,我可是连着三年都没能在宫中过年,我那位哥哥早就不满了,没想你就这么对我。”司徒岩若一脸的伤心,却还是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就是这个了。” “替我,谢谢大神官。”苏岚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还有,你要我答应的事,我许诺你。” “阿岚,你轻点折腾。”司徒岩若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别什么事都扣我头上,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还插手你们楚国的事,你叫姑娘们还能嫁我吗?” “王爷倾城之姿,天下女子共逐之。”苏岚缓缓地说。 瞧着苏岚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司徒岩若倒是故作夸张地叹息一声,道:“你才用我除了江源,便将我一脚踢开,真是叫人心寒啊。” “王爷这话说得,就好像是,您没得着好处似的。” “行了,我走了,你好好呆会吧,昨夜你可是忙坏了,也没来及给你娘你爹你哥哥上柱香。”他笑容依旧,却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我即刻就要走了,难为我千里而来,就为和你说这一会的话。” 她不语,这室内,只剩她一人独坐,面前两只空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祠堂 打马在前的,便是一队都着皂衣的家丁,簇拥着后头·那马车朴素,可若是细看,便能瞧见,这马车皆是楠木打造,虽是色泽晦暗,可实则价值连城。 那马车直接行到谢眺护卫的前头,才将将停下来。家丁急急上前,挑起车帘,颇为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一身灰紫色长袍的人,缓缓从马车里头出来,身量颇高,又清瘦,一张还未年老,却见沧桑的脸,明晃晃地就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大字。 此时,就算是谢眺从未见过他,亦是猜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邢鹏。 只是,叫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面子,竟能劳动邢鹏亲自相迎。 “谢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邢鹏从马车上出来时,谢眺便也叫人搀扶着,急急下了车,“大人路上,可还一切顺利?” 陇西四姓中,明面上掌握着兵权的,只有这邢氏一族。谢眺来陇西之前,亦是对邢鹏此人,并不陌生。 可无论是哪种印象中的邢鹏,似乎都不应该是如此这般的和煦模样。眼前这场景,和邢鹏之前设想的,全然不同。· 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邢鹏是不是真的? 虽是心里,如此打鼓,可谢眺的脸上,倒是神色自然又平和,姿态端的十足,脸上笑意和煦。 谢眺微微欠身,故做小碎步,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停住不动的邢鹏,道:“有劳侯爷相迎,谢眺不胜惶恐。” “谢大人说哪里的话,您可是朝廷钦差,邢某亲往迎接,亦是规矩。”邢鹏一张严肃的脸,露出个浅淡的笑容,和他那略带沧桑的相貌,倒是相映成趣,“今后,还要与您共事,略尽地主之谊,难道不应当吗?” 谢眺瞧着邢鹏脸上那个十分不自然的笑容,倒是呵呵一笑,道:“那便多谢您了。” 直到马车再次启动,谢眺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传闻之中,这邢氏乃是陇西最为强势而傲气的家族,可瞧着如今的姿态,却是柔和许多,似乎同传闻里头,还有些出入。 起码,邢鹏的姿态和长平城里的清原贵族,相较之下,也并无不同,甚至更温和一些。 待得马车停下,谢眺的念头,便又被刷新了一次。原来,邢鹏直接将他带入了自己的宅邸。· 谢眺眼前的这座侯府,占地极广,即便是楚京长平里头最大的苏府,也不及它的一半大小,更遑论是京城里头其他的宅院。且不说,里头的装饰如何,只看着这排场,便登时叫人在这气势面前矮了几分。 只是,这排在最后头的邢氏都尚有如此气魄,那归远侯府李氏,又该是何等的样子? 瞧着谢眺这模样,邢鹏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倒是露出了个嘲讽的微笑,可开口说话的时候,虽是不带笑,却也从容而温和。 “谢大人见笑了。陇西这地方,民风质朴却又不失犷悍之气。早些年,又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最不值钱的便是地皮。” “您这侯府,着实是气派。倒是在下没什么见识,一霎时竟是看的呆住了,还请您莫要见怪。”谢眺这话答得倒也滴水不漏,衬着他脸上的标准京官微笑,倒也得体的很。 “谢大人,里面请吧。”邢鹏倒也只是点了点头,便道。此时他脸上倒是不见笑容,颇有几分严肃的模样,却是叫邢鹏舒坦了许多。 陇西的治所,便是归远侯府所在的高阳郡。比之高阳郡,这邢氏世代盘踞的襄阳,倒是瞧着贫瘠了许多,可这也并不影响这侯府的气派。 邢鹏亲自引着谢眺,进了自家府里,换上软轿,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在客院门前停了下来。 直到坐在了客院厅堂里头,谢眺目送着邢鹏离开,才恍惚间想起来,自个为什么就这样被邢鹏带回了府里? “谢眺一行,已经住进了邢氏的宅邸,随时都可以动手。” 李氏的祠堂里,光线晦暗,即使是日头最强烈的正午,这里依旧是那副模样。上百个排位,隐在一片灰暗之中,连上头鎏金的字迹都瞧不清楚。 跪在地上的苏阮,听见背后的声音,却是动也未动,仍旧维持着那个匍匐在地的姿态。 说话的人,也随着跪在她的身边,昂头瞧着那一排排的牌位,见她不曾言语,便也静默着,打量着上头的字迹。 “你说,死后能进祠堂,是不是个很荣耀的事?” “自然,李氏一族,一代便有那么多人,可能被放在这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可你瞧啊,就算进了这,也不过是几个字而已,后人跪拜或是上香的时候,连我们是谁,都瞧不清楚吧。” “千秋万代,那又能怎样呢?”苏阮听他不曾言语,便又继续问道,言语之中,已是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起码,在这个祠堂里头,仍能并肩而立。”李江沅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即便这祠堂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人,跪在一处,却仍仿佛空茫一片。 “唉,十五年谋局,三爷也算是不易。”苏岚笑着说,“我少年时觉得齐朗那布局谋篇便是无人可比了,可看过了三爷才知道,世上的君主,是无法比较的。” “齐朗虽然当时处在下风,毕竟占着一个嫡出的名分,我们苏家和王家柳家都属于非常高姿态地支持他,毫不掩饰,皇帝呢,对他虽然一向有点冷落,可并非不理不睬。”郦远知道她心里未必如面上这般泰然,便自己说了这话,“而三爷,比起他当时的处境,可真是处处不如啊。” “我当时心疼齐朗的不行,觉着如此委屈的境地,他还有那天高的志向。真真是迷人啊,现在想想,他也仍是那般迷人的男子。”苏岚叹了口气,此刻车厢内只有她和郦远,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三爷呢,母亲是个宫女,到死了也不过就是嫔,连封号都是儿子的名,瑞嫔,听着是好听,可又有几分情意在里面呢。三爷是一点势力都没有的人啊,真不知这十五年是如何辗转,竟然一个贤王的名号,流传天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刺杀】稍后替换 “阮娘,无论我与邢氏如何,在其他人眼里,我们两家,都是捆在·若是谢眺在他府上,出了任何的事,都会被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侯爷。”苏阮这一声侯爷,叫的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模样,“这话说得,这陇西地界上,就是死了条狗,长平第一个怀疑的,不也是您吗。” “左不过,您都担上了这名头,那何不干脆就做到底。”苏阮话音落下,唇边便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浅淡却又极尽妩媚。 李江沅听了她这话,倒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只用一双眼瞧着她许久。苏阮亦是微眯着眼睛,毫不示弱地瞧着李江沅。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李江沅终是维持不住这脸上神色,蓦地便是展露出个无奈却又宠溺的笑容。 这一年的雪下得如此的大,朱红的宫墙,也掩在这雪白之下。 昭阳殿外,一行脚印,女子静静伏在男子的肩头,男子绛红色的官服在褐色大氅里露出一角。 “娘娘,你想去哪?”他低声问肩头的女子。 “沈大人,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吗。”女子的面色有些苍白,笑容却是那般的温柔,时光洗练,是惑人心魂的美丽。· “就像当年一样,微臣就是您的双腿。”男子的背已不再像十余年前那般的挺直,却依旧宽厚。 “沈奕安。”她笑着唤他的名字。 “娘娘这回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轻轻回头看她,她伏在他的肩头,依旧如往昔一般的美丽,却是那样的疲惫。 “奕安,带我去城楼上,望一望吧。”她叹了口气。 “娘娘这么多年,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向着城楼缓缓地走去,“这一双腿,不就是那时折腾的吗。” “可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不断了这双腿,又怎能得了他的心。”她轻轻一笑,“可是,现在想想,那时的心境,却不再有了。那时,我一门心思要他爱我,可,帝王之爱,太难了。” “可您,还是得了他的心。”他叹了口气,“直到他人生的最后一瞬,那颗心里,也只有你。” “我多大了。”她轻声地问,“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就是昨天。” “三十九岁。”他回答,“才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这样了吗。”她皱了皱眉,“我还记得,十六岁那一年,我踏上这重华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二十年,这样的快啊。·” “可,您还像是那时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他轻轻地一笑,想起往昔的那些时光,“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夕阳之中,对着我哭泣着却还是微笑的那个年轻的皇后。那般的伤心,可眼神却那么的明亮。” “没变吗,全变了。”她叹了口气,“自他走后,这不过一年,我便感觉自己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你才只有三十九岁。”他皱了皱眉头,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可我觉得好累啊。”她的声音轻柔却那么的疲累,“这一辈子,像是百年一样的漫长,太多的悲欢离合,可最后这般的寥落,你说,那么多人,斗了这一辈子。为了那个男人,斗了这一辈子,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帝王之爱。”他抬头看看那高高的城墙,就在不远的前方,“你得了它,是天下无双。” “帝王之爱。”她笑起来,“是啊,可我用一辈子才明白一件事情,就是,帝王,是不该爱的。他们不能爱,因为,爱叫人偏执,叫人盲目,叫人自私,叫人沉沦,可这些,是帝王不该有的。” “可我想,先帝未曾有过后悔。”他低声地说。 “可我有。”看着那城墙,她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可我有。” 他将她缓缓地放在地上,搀住她颤抖的身体,缓缓地扶着她,他知道,无论这双腿怎样,她,都要自己爬上这高高的宫墙。 “奕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她依旧是笑着,十数年的浅笑****年年,“这里的风,太冷了。” “奕安,答应我,如果有一天,陛下爱上了谁,就不要留情,因为,帝王是不能爱的。”她的声音是那般的疲累,像是跋涉了千千万万个世纪,“奕安,守护他,就像你守护我一样。” “好。”这些年来,面对着她,他似乎从未有过别的答案。 “你看,那一家一户,不知有多少的柴米油盐,不知有多少女子怀揣着梦想想要走进这深宫。”宫门在脚下,连着这宫城内外,进进出出的宫女,似是穿过两个世界,“可这宫里,是世上最残酷的战场,这宫里,有多少的爱,都会成空。” “我爱的,我恨的,都已经离去,只剩下我一个。”她轻轻地笑着,“到头来,陪着我的,只有你。” “情深不寿。”他看着她,谦卑而又温和,“可微臣,愿意陪着您,就像是以往的那千万个日子一样。”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远方,“不,后宫里,我们,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远方是一片的苍茫,压在大雪之下,诉说着多少的故事。多少情,方怜红颜。 这一年冬天,雪下得如此的大。 三声钟鸣响彻天际,她离开的时候,还是红颜乌发。她离开的时候,一个盛世,才刚刚开始,一个,她用一生的爱恨奉上的盛世。 所有关于她的故事,在这历史的风尘之中,都淹没。只留下史书里,仅存的那一句。 “孝纯皇后,高宗之妻,诞成宗。共高宗夫妻十余载,帝爱之甚,亘古而未有。高宗薨,辅成宗,开盛世之基,功在千秋。贤哉,孝纯者。” 沈奕安站在高高的宫墙,那个,她看见了最亮的星空的地方。天边云卷云舒,恰似,她唇边浅笑。 “来生,我不要这帝宫深深。”她的眸光似还在眼前。 可来生,我还想做你最忠诚的侍卫,做,这世上离你最近的这个人。来生,我还想伴你,踏过万里,看你,红颜自倾城。 他缓缓地跪倒,轻声地说:“皇后娘娘,长乐未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落满衣裳】稍后替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苏岚整军入城,羽林卫归京中营修整。·苏岚郑彧及其亲卫,可携兵甲入内城,以押解江源面圣。着刑部侍郎沈毅,吏部侍郎萧文渊协同。钦此。” “臣苏岚,郑彧接旨。” “苏二,你可算是回来了。“萧文渊将诏书放在苏岚的手里,笑着低声说。 “子恒兄。”苏岚笑着看了眼沈毅,“才知你挪到刑部去了,竟给我们郑公子他爹帮忙。” 郑彧不屑地冷冷一哼,却听萧文渊一笑道:“如今苏岚武职三品,我和沈毅新升了侍郎,皇上虽说让我们俩先以从三品待诏,可毕竟也算是三品了。郑彧吗,哈哈。” “本侯面前,你竟如此放肆?”郑彧也微一挑眉,笑着对萧文渊说。 “不敢不敢。”萧文渊一抱拳,笑着说,沈毅却不见言语,郑彧自也不理他。 苏岚摇了摇头,苏玄虽斗,可都是暗斗,况且玄确不及苏。至于郑沈,两家势均力敌,为了这第三的位置,相斗多年,自然彼此看不顺眼。到了郑彧这,便尤其不喜沈毅,每每见面,必是彼此冷嘲热讽。京城里说,四公子便是两冤家。苏岚与玄汐不睦,沈毅与郑彧不睦。·偏偏被凑成了四公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必是唇枪舌剑,自苏岚和郑彧去了北疆才有所好转。 “时辰不早了,先入城吧,陛下和诸位大人还等着呢。”沈毅淡淡一笑,对苏岚说。 苏岚点了点头,示意副将宋阳上前。 “你领三千人入营地修整,点我亲卫五十随我入城。”苏岚神色淡淡,低声道。 “我倒是羡慕你,手底下这几千人马,各个都是精锐,尽归你辖制。”萧文渊笑着对苏岚说,苏岚也只是笑而不语。 随行的官员却是心中暗暗叹息,旁的领兵之人若是听到尽归辖制这话,必是否认,也独这苏岚不惧。天底下,也确实只有这几人敢如此大胆地说,世家郎,便是他们最大的背景。 苏岚下马登车,与沈毅同车,郑彧自也乐的与萧文渊一处,剩下五十亲卫押解江源的马车走在队伍之前。车厢摇晃之中,苏岚笑着挑眉看向沈毅,道:“沈公子如今这般落魄,坐这样破的马车?” “不过,如今苏二你给我这么大个案子,我怕是马上要换车了。”沈毅低低地笑着。 “三爷早早挪你到刑部,你如今明白为何了吧,也就不·”苏岚素手挑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外面的街市,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沈毅却是心头一跳,仍是笑着说:“万事都瞒不过你。” “我在千里之外,若是不耳聪目明,岂不是真的被流放了。”苏岚依旧是漫不经心,“不过呢,我离得远,看的也更清楚。” 沈毅却是没有言语,苏岚也不去看他,却能想象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你不必紧张,也没什么尴尬的,这话既然我此刻对你说,就是没关系。”苏岚笑着回过身,挑眉看他,“你们俩闹着玩,可以,不过挑个时候。现下我回来了,就别让我看见,碍眼。” 沈毅虽比苏岚年纪大上几岁,被她这么驳了面子,也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多谢。” “三爷的眼力,强上你我百倍,那些心思在他面前,还是收收为好。”苏岚叹了口气,“如今是风雨飘摇之际。” 马车走到宫门,响彻天际的钟声平地乍起。这一声钟声,报的是早朝开始。苏岚拉了拉身上的红色官服,笑着走下了马车。 咣啷一声响,江源被从马车上拉了下来,自有刑部的官员带着禁军在宫门等候,沈毅便也押着江源随他们从另一侧入宫。 “我也大半年没回京了,竟觉得这宫墙真是高大。”苏岚低低一笑,“衬着这白雪皑皑,红的瘆人。” “也不知如今京中有没有新角儿,又多了几家酒楼。”郑彧也摇了摇头,“春风依旧啊,而枝头半点残花也无。” 早有太监在宫门等候,引了苏岚郑彧和萧文渊入宫,按律,五品以上方有资格入宫见驾,是以世家嫡子,均由五品做起,是以满朝权贵四五品多三四十岁世家男子,纵是如此,二十岁便着三品官袍的世家郎还是寥寥可数。苏岚便也更算个异类了。 议政殿大名叫做乾安殿,穿过乾安门,便能看到那大字的匾额。匾额下是汉白玉铺的九十九级台阶,左右各有飞龙照壁一块。萧文渊看着殿下站着的一众人等,对苏岚道:“今儿乃是十五朝贺之日,陛下大抵是不愿大动干戈的,你看?” “各州皆是刺史来贺,唯高州刺史未至,还出了高州将军的事,天下皆知,那么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差别?”苏岚淡淡一笑,道,“刺史不来其实也好,来了也只能在这寒风中等着,我们便入殿吧。” 走到长阶下,一看果然皆是着从五品官服的各州刺史,数来正是二十五人,独缺高州刺史邵徽一人。见到苏岚这三人走来,这二十五人虽然是神色各异,却也都拱手行礼,这三人皆是大楚一等豪门的嫡子,官阶最低的也是从三品,哪有不拜之礼。 这一列人之先,站着一个着红衣的小太监,见了这三人,也忙笑着行礼道:“请三位入殿吧。” 苏岚笑着点点头,当先便踏上了那长阶,身后有压抑的议论声,她早已无心也无需去听。 入殿之时,皇帝还尚未出来,苏岚和郑彧互看了一眼,见了对方的神色,便也各自走到了位置上,虽是半年不在京城,可早得了信,也把这二人的位子给留了出来。 皇帝虽还没来,可大家皆都站好,虽是不时有人低声交谈,却仍然让人觉着压抑的很。苏岚自然清楚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唇边依旧笑意浅淡,敛了那一身寒意,虽是穿着武职的官服,却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苏岚的眼光却是落在了御阶下那端坐的人身上,那人却只是闭目养神,岿然不动。苏岚也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岚的祖父国公苏晋。 身边的人,正欲与她寒暄几句,才刚张了张口,便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众臣皆是敛了声音,一脸严肃地跪伏于地,唯有那椅子上坐的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可就在这一瞬,苏岚却是与御阶另一侧那一袭亲王服色的男子迅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只一个眼神,苏岚那有些不知着落的心,却终是安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番外】酒馆 “郑彧,这可是我在中州过的第三个年了。”大雪覆盖城池,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街头俱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小酒馆里两个少年临窗而坐,猛烈的北风吹进屋来,一室的寒冷,两个人却恍若未觉。 “哦?”月白色衣裳少年,眉目一挑,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怎的是第三个,这不是咱俩共度的第二个新年吗?你倒是背着我,又做过什么风流事,快说说。” 说话的那个少年,笑意爽朗,眉色极浓,衬着那一双桃花眼,却美得没有半点邪气,如三月朝阳,只让人心里都暖和起来。 “第一次在中州过年,是四年前呢。”烟水蓝色衣衫的少年,缓缓地说,素手执起杯子,酒液顺喉而下,他的手极美,手指纤长,颜色白皙,可若翻到掌心,却是结着一层茧子。他喝酒的动作,姿态闲雅,漫不经心却自有美感。 “苏二爷,这喝酒的模样,真真叫我这个男人都为之心动,这风流之姿,可是惑了多少女子的心啊。”郑彧笑着说道。 “四年前,我就住在对面那小巷子里,说来这家酒馆藏得这么的深,还是我那时找到的呢。”他不理会对面的男子,只是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一家都被齐人追杀,将将逃到了楚国,和爷爷接上了消息。那时,我大嫂尚在月中,却也得四处逃命,我那侄子,是不足月生产的,八个月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那一个月里,我一直以为这孩子活不下来了呢。那个年啊,过的可真是难忘。” “苏岚。”郑彧止住了笑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这些事,我倒从未听你说过。” “说这些做什么,讲我多凄惨。”他一笑,笑容凄冷,却是晃眼,这个少年的美,是介于男女之间超越性别的那一种,他容色极美,眉如远山,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常含三分风流,唇色极淡,却是好看的绯色,他整个面容便是女子也难以及上,却极有英气,不显柔媚,让人望去,便觉冷冽,便似个玉做的少年。 “那些事情,说出来,不过是换人两声长叹。”他转着手中玉杯,看着对面的男子,“倒是宛平那一场大火,才真真是凄惨呢。” “这么说着,我倒有几分不忍了。”郑彧笑着对他说,“你我这样的行径,倒是和你当年所受的,相仿啊。这大过年的,咱们毁人家门,真是有点缺德。” “我呀,这几年来,学会的不多,不过也不少,学的最明白的就是,这乱世里啊,活得下来的,有几个良善之辈。要是不想被害,就得害人。”苏岚笑着放下酒杯,眸色冰冷如霜,“这就是生存的规则,你不愿意,你就去死呗。” “我可舍不得死,大楚郑氏长房就我这一个独苗,我要是死了,我爹哪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郑彧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能让我爹背着这不孝的罪名。” “喝了这杯酒,咱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呢,我若看不上戏,便把你吊起来打。”苏岚笑着横他一眼,郑彧忙收了笑意,端起杯中酒与他对饮。 夜风冷冽,苏岚饶是披着狐裘也觉得有几分寒意,倒是郑彧低低骂了一句:“贼老天,这么冷。” 苏岚不由得低低一笑,想起夏日一众世家公子哥正在京城里玩那流觞曲水的风流把戏,却忽的下起了雨,他们十来个人,一起怒指苍天,大喊了一句“贼老天”,吓得赵家那位公子连忙跪地祈祷,什么老天爷别劈死我。郑彧见他笑,也想起了这事,便也笑了起来,却又是说道:“等这事完了,咱俩也得回京了,这回回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再骂一次贼老天。” 苏岚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翻身上马。郑彧也神色庄严,收了那嬉笑模样,随他策马而出。 苏岚的马跑的极快,郑彧也紧随其后,风里夹着雪粒打在两人的脸上,苏岚将风帽拉下罩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目光冷厉。 “我说,咱俩就是为了看戏为了演戏,也犯不上跑出来到这吧,这也演的太真了。”郑彧在身后大喊。 “哼,咱俩今夜,只要是在高州境内,无论是哪,都逃不开干系,三爷那也没法交代。只有在这中州,才有大笔的人证,遭点罪,却是无损名节,我认了。”苏岚的声音在风里听得有些不真切。 “名节,那东西。”郑彧不以为然,“不过,你是要做首辅的人,自然得注意。” “首辅,我做那干什么。”苏岚叹了口气,却是一扬马鞭,跑的更快了一些。郑彧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加速跟随。 夜色正浓,高州巍峨的城墙出现在两个人的眼里,因是新年,高州那城墙上,也亮起灯笼。 苏岚看了郑彧一眼,眸色深深,却一拉缰绳,向前拍马行去。行到城下,年轻的男子坐在马上,衣服上落了些雪,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些时候。 “末将见过侯爷,郑将军。”他抱拳向苏岚和郑彧行礼,“里面的戏台已经搭上了,咱们是要在台前看,还是在楼上雅间里听着?” “雅间里听着倒是更风雅些。”郑彧笑着说,“让邵徽自个在台前跟他们折腾吧。” “是。” 城门只开了小门,苏岚三骑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除了城门边一行足迹,这三个人没留下一点痕迹。 高州城里灯火通明,南北客商聚在街头酒馆里,在这他乡庆祝新年。苏岚和郑彧坐在高州最繁华的明月楼里,下面是人潮攘攘,这四层却是一片寂静。 “你们苏家,真是商铺遍地,你当初在这开明月楼时,我以为是专给我开的呢,却没想还如此挣钱。”郑彧抖落着衣裳上的雪,接过一旁黑衣男子递过的茶,“郦远,你手艺现下不错啊。” 那黑衣男子,面容寻常,笑起来却显得姿态风雅:“郑大人谬赞了。” “一早在这喝茶,才是享受啊。”郑彧见苏岚不理他也不恼火,“若是咱们卿卿姑娘也在,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兵马,火把大亮,苏岚才一改刚才的沉默,有些兴奋地说:“文若,好戏可开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补第一百五十章 “东宫若是不恼他,又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就这么捅他一下?”苏岚看着郦远的一脸疑惑,便低笑出声,“太子这次折的重了,陛下自然得补偿他。要不怎么就不让邵徽查了呢?只怕朝廷使节,多半也是太子或是陛下的人。” 郦远眉毛又微微地皱了起来,苏岚便微微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大剑客,这些政治场上的事呢,你便不要管了,只消照我说的做,便万事无虞。” “这事你不必蒙我。这不是政治,而是。”郦远话没说完,苏岚便示意他不必多说。 “你当谁都是情种,笑话。”苏岚低低地笑了起来,明明是嘲讽,语气却如此的悲凉。 江源在袭击之后越发的沉闷,不发一言,只是终日缩在车里,到了营地,也只是沉默的走进帐中,看着里外几十士兵严密守护他。 郑彧已先抵达京郊扶风,转回了朝廷对此事的发文,依旧是下令严加看管,却对如何查看是何人所为只字不提。 “陛下未免有些太偏心了。”京城的一月朔风阵阵,扶风府三个大字上落得雪纷扬而起,烟水蓝色的袍子被风卷起,遮住了郑彧的声音。 “陛下做的是对的。”苏岚低低地说,“只是站在三爷的立场上,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陛下见了你了吗。”苏岚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风帽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着尖尖的下巴。 “见我?我一直在扶风呢,只有你哥过来取了我的折子。”郑彧哼了一声,“我好歹也是郑家未来的主子,这么待我,活腻味了吧。” “也许人家觉得,你就是个死人呢,而且,因为你,郑家都要不复存在了呢。”苏岚低低一笑,声音冷的瘆人。 “那你不也是如此?”郑彧不屑地撇了撇嘴,“难不成就因为苏家高我们其他世家一等,就不被你殃及。” “你乃郑家独子,郑伯父拼却整个郑家也会护你到最后一刻。而我非苏家独子,虽然是长房的嫡子,可苏家嫡脉又不止我国公府一房,你我自然不同。”苏岚目光幽幽,泛着一片冷光,落在郑彧眼里,似漫天飞雪。 “苏家虽旁支众多,可也不过你们国公府和襄侯府是真正的清源百年望族。”郑彧的语气淡淡,“而襄侯府和你们的亲缘也最近。” “襄侯也是嫡脉。我国公府是嫡长子,他们是嫡二子。”苏岚目光依旧是一片冷冽,“我爷爷是蒙祖荫承了爵位,而我家二爷,可是自个封侯。” “可他见了你爷爷不还是得行见家主的大礼。”郑彧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 “见陛下不必跪,见自己大哥却得跪,谁能服气啊?”苏岚语气轻佻,将眉微微一挑,“本来手里掌着钱,却被孙子辈的给夺了,我也不服气。” “可是,能带着一帮亲卫,把人给扔出的也只有您老人家啊。”郑彧笑了笑,“关键是你这郦字辈的可是自个的,不姓苏。” 苏岚却不再言语,只是温和地笑了一笑,收敛了戾气,清瘦的面颊美得惊人,明明是满脸的疲惫,眼波流转里却也风流无暇。风尘仆仆,风采却不减白衣胜雪半分。 “成了,你先歇着,赶了十天的路了,明儿回京之后也不好过。”郑彧粲然一笑,拍了拍苏岚的肩,感觉到衣服下的骨头都有些硌手,眼里含了几分忧虑。这般瘦削的肩膀,却硬是要扛起这半壁江山,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入夜朔风阵阵,苏岚披着一袭灰色的鹤氅,站在驿馆的小院子里,衣袍被风吹得飘摇不止,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束在头了一句。 “那为何不赏我美酒佳人。”苏岚轻蔑地一笑,“我送的礼物,收下了吗?” “用上了。” 苏岚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了一点的恍惚,却是一脸嘲讽地说:“我虽料到,还是有点难受呢。” “昨天用上的。” “那便快了。”苏岚眉心一蹙,叹了口气。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那人只是端起杯子,慢慢喝着酒,“彼此都好。” 苏岚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也对着酒壶,喝起酒来。 那人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她饮酒,神色疏狂,眼神落拓,却依旧是世所无双。 他只吹起一片杨柳叶,不知从何处得来,依旧是翠绿鲜嫩。 苏岚抬眸含笑看他,黑衣,黑发,绿叶,薄唇,纤长手指,如水的温沉眸光,这才是占尽天地风华的男子。 他依旧吹着曲子,一曲战台风,却生生吹出了天地苍茫。 “已然不奏青莲雪,换了战台风了。”苏岚幽幽叹息,“我为此等了四年,在这塞北守了三年多,到了这一刻,却为何这般的不想走下去。” “是觉得,扛不住这江山吗?”他放下手中的叶子,挑眉微笑,“大可不用啊,还有我,你且看着。” “你巴不得我从此退隐呢。”苏岚冷冷一笑,“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呢,一个人唱戏,不觉得孤单吗?人活着啊,没有朋友,有个对手也是安慰。” “我该走了。”他起身,“明天,东宫不会出现在大殿里。不过,不代表你就能好过。” 苏岚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作,一阵风灌进来,吹动黑色披风,梨花白入口,一阵的辛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中毒 这时候屋中四下皆是站着谢眺的亲随,长平而来,送他赴任的侍卫亦是里里外外都站在这房舍之内。·邢鹏在尸体旁转了一圈,转过身来,便觉得周围亦是聚拢一团人,那眼神皆是锐利地投在他身上。 邢鹏那张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片凝重,又回头去瞥了眼那尸首,便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眼神之中,甚至隐隐还带了几分嫌恶的意思。 早有医师在一旁候着,见得邢鹏那锐利眼风扫过来,便急急上前,低垂着头,不敢瞧邢鹏的眼,只是垂手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邢鹏语气肃冷,却连个眼神都不肯落在那一旁的医师的身上。 “回,回侯爷,谢,谢大人,是中毒死的。”那医师仍是垂着头,听着邢鹏那冷肃的声音,连说话的声音,亦是结结巴巴的。 “这本侯难道瞧不清楚?本侯难道就是问你这个?”邢鹏脸色沉的愈发的深,眼神从那尸首上扫过,便又收了回来。 他背对着那尸体,负手而立。一张清瘦而沧桑的脸上,此时已是瞧不出情绪,错愕也无,愤怒也无,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淡漠,就仿佛谢眺的死,不过是件小事一般,如同风吹过湖面,微微颤动,便消失不见。 “能推断出谢大人是何时死的吗?” “谢大人应是昨夜里三更前后死的,小的也里里外外瞧过了,应是,茶水有毒。·谢大人喝了茶水之后,便中毒身死。”瞧见那医师在一旁已是被邢鹏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一早便在这维持局面的管家,便上前接过话来。这些话,他早先便是问过,如今答来倒也是全无压力。 “可查出来是什么毒了?”邢鹏点了点头,倒是脸色好了一点,却也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应是牵机,牵机剧毒,想来是一击毙命。”管家接着方才 “刺史大人,好个事出有因,江源自问忠心为国,虽是难免得罪小人,却想不到自个能有什么罪过。”江源冷冷一哼,眉间已显出了几分杀机。 “江大人可还记得咱们李督军。”邵徽语气依旧不急不躁,“李督军之死,确有蹊跷,可下官迟迟未能查证,可巧,昨天王将军意外抓了个周国的舌头,没想到,问出了这件事,还截下了周国敏王司徒岩若的信笺。今儿个,下官起身,却有人来私下见我,竟是索要那个舌头和这信笺,下官本没有看,这一听,心下起疑,便打开了书信,那里面的内容可真是骇人。” “下官见此,不敢自作主张,便与王大人商量,未免打草惊蛇,所以特意过府一趟。”邵徽笑着说完,“既然话都说明白了,还请江大人允我们入府。·” “若我不让呢?”江源这话一说,他身后的卫士便皆已手握于剑上,场面一时杀气腾腾。 “那,就得罪了。”王维安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士兵便已“唰”地拔出长剑,冲向大门,邵徽轻轻巧巧地退了几步,笑着看着双方士兵纠缠在一处。 “江大人,这若是没什么,又何惧我们搜查,若您无罪,邵徽自会辞官向您赔罪。可若您真有事隐瞒我们,现下还抵抗,过后,可是要罪加一等,明日苏侯爷回来,还不知如何发落呢。”邵徽的声音依旧是一派悠闲,就好像他现在说的是,明年收成大抵不错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他俩怎么这么慢。”楼上的郑彧嘟囔着,却忽然看见邵徽扭头向这里看过来,郑彧隐约看到他唇边似乎有三分笑意,虽是浅淡,却是真真切切地入了眼里心里。郑彧再细看,邵徽却又收回了视线,似乎刚才那一眼也不过是错觉。 “你着什么急。”苏岚笑着说,“邵徽是太子的人,投到了咱们这一边,他比咱们急。” “我看他可不急。”郑彧笑着说,“这不紧不慢,风仪尚佳,当真是咱们邵刺史的模样。我倒觉着,跟太子那头另一位颇有些像啊。” “咱们那位文华盖世的太子不就喜欢这样的吗,否则,邵徽怎么能年纪轻轻就是一州刺史,这在大楚历史上都是第一个,没人捧,能这样吗?”苏岚笑着说,可郑彧太清楚,苏岚这不过是玩笑罢了。 “可咱们邵大人也本事不错。”郑彧缓缓地说,“太子还风光着,他就懂得弃暗投明,若不是他识趣,咱俩这棋哪会这么顺当。” 苏岚心里小声地呸了一句,这个邵徽可不傻,这一次投诚,明里暗里要了多少好处,况且两人同在高州这一片地上,给了他好处,就是从自个嘴里吐肉,自然心疼。 喊声大振,士兵如潮水,涌入江府,江源的手下仍在抵抗,可惜王维安亦是精兵精甲,且人数多于江源的府兵,江源的手下自然处在下风。 “这可有失水准。”苏岚看着楼下的动静,“传到三爷那,我又得挨骂了。” “谁让太子爷又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说三爷呢,你挨骂也正常。”郑彧缓缓地说。 “你以为这事就牵了一个江源就会结束吗,不,这把火,是要从这开始烧,借着这北风,烧到京城去,太子爷想置身事外,只怕是都不能啊。”苏岚笑的很是狡猾,郑彧却是眼皮一跳,心知苏岚的算计,绝不会只是抢了高州而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源的府兵已全数被歼灭,邵徽这才踏着尸首走进江府,白色衣袍上沾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他那书卷气的优雅。 “江大人,府上邵徽不熟,烦请带路吧。” 不多时,里面的士兵便揪出了一个人,扔在地上。“这是何人?”邵徽问道。 “问你话呢,快说。”一旁的士兵狠狠地踢了这人一脚。 那人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江源,江源也被看的一头雾水,厉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难道认识你?” “奇怪,这人是您府上搜出来的,您岂会不认识?”邵徽一脸的疑惑看着江源,表情真真切切,丝毫没有演戏的样子。 江源想要辩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地上那人却说:“江大人,您不能翻脸不认人!” “我不认识你!”江源大吼一声,却写满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 “江大人,我家主人” “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江源又是厉声打断。 “江源。”邵徽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你让他说话。” “凭什么?”江源狠狠一瞪眼,“邵徽,你就让一个宵小之徒公然在此羞辱我一个三品大将吗?” “江大人,你的那些破事,我都知道。”地上那人又大喊一声,“你翻脸不认人,我也不必给你情面。” “我杀了你!”江源作势就要拔佩剑,却被王维安一个石子打中手臂。“江大人,你杀人,可是要灭口啊?” “来人,把这人给我带下去,严加审问,让他把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邵徽冷冷地吩咐手下人,好脾气的温雅隐在冷厉目光之下。 “江大人,还请您跟我去府衙吧。”邵徽又转向江源,“其余人把这府里所有带字的的纸都给我拿走,所有银两珠宝,也都给我拿走,一件不许落!”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谁人出手 这时候屋中四下皆是站着谢眺的亲随,长平而来,送他赴任的侍卫亦是里里外外都站在这房舍之内。·邢鹏在尸体旁转了一圈,转过身来,便觉得周围亦是聚拢一团人,那眼神皆是锐利地投在他身上。 邢鹏那张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片凝重,又回头去瞥了眼那尸首,便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眼神之中,甚至隐隐还带了几分嫌恶的意思。 早有医师在一旁候着,见得邢鹏那锐利眼风扫过来,便急急上前,低垂着头,不敢瞧邢鹏的眼,只是垂手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邢鹏语气肃冷,却连个眼神都不肯落在那一旁的医师的身上。 “回,回侯爷,谢,谢大人,是中毒死的。”那医师仍是垂着头,听着邢鹏那冷肃的声音,连说话的声音,亦是结结巴巴的。 “这本侯难道瞧不清楚?本侯难道就是问你这个?”邢鹏脸色沉的愈发的深,眼神从那尸首上扫过,便又收了回来。 他背对着那尸体,负手而立。一张清瘦而沧桑的脸上,此时已是瞧不出情绪,错愕也无,愤怒也无,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淡漠,就仿佛谢眺的死,不过是件小事一般,如同风吹过湖面,微微颤动,便消失不见。· “能推断出谢大人是何时死的吗?” “谢大人应是昨夜里三更前后死的,小的也里里外外瞧过了,应是,茶水有毒。谢大人喝了茶水之后,便中毒身死。”瞧见那医师在一旁已是被邢鹏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一早便在这维持局面的管家,便上前接过话来。这些话,他早先便是问过,如今答来倒也是全无压力。 “可查出来是什么毒了?”邢鹏点了点头,倒是脸色好了一点,却也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应是牵机,牵机剧毒,想来是一击毙命。”管家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到,“可见这下毒之人,确实是想要了谢大人的命。” 管家说这话的时候,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张明显上了年纪的脸,也波澜不惊。可作为邢鹏的心腹和老家人,他又岂能不知,自家主子的谋算。自从归远侯府之行回来,自己主子便与姑爷冰释前嫌,关系更是亲密胜过以往百倍。 如此,归远侯李江沅想将谢眺杀一儆百,邢鹏又如何能不答应,不但答应,还要代他动手,如今躺着的这谢眺,,便应当是他手段不假了。· 思及此处那管家,便又将头低下了几分。 邢鹏听完这话,脸上的神色,瞧着倒有了几分诡异的模样,却是半分自责或是沉痛之色,都不曾带上。 这幅神色落在谢眺亲随的眼里,却是成了最后那一个确证的证据,将那本就充斥了满腔的对邢鹏的怀疑,彻底化为实质。 御前副都统,周淮安此时亦在室内。他是新帝登基之后,才将将擢拔的御前副都统。都统刘玉成将送张淇赴任,他便被遣来送谢眺赴任,本以为这事不过是个跑腿而已,却没料想,谢眺竟然死了。那自己这个护送他的人,又怎能脱得开干系呢。 故而,若说此时,谁最关心谢眺是如何死的,那便一定是周淮安。即便心知肚明眼前的邢鹏,并不是他这个出身草莽的武将能够得罪的了的,可周淮安还是语气和面色都颇为不善地道:“邢侯爷,末将呢,乃是一介粗人,不懂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既然谢大人是在您府上出的事,那,这件事情,您就得给个说法。” “说法?”邢鹏本是侧对着周淮安站着,听了他这话,却是冷笑着转过身来,正正地盯着眼前的周淮安,一双眼里俱是嘲弄般的轻蔑之色,“周大人,想叫本侯给个什么说法?” “或者您觉着,什么说法,可以呢?” “可您,还是得了他的心。”他叹了口气,“直到他人生的最后一瞬,那颗心里,也只有你。” “我多大了。”她轻声地问,“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就是昨天。” “三十九岁。”他回答,“才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这样了吗。”她皱了皱眉,“我还记得,十六岁那一年,我踏上这重华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二十年,这样的快啊。” “可,您还像是那时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他轻轻地一笑,想起往昔的那些时光,“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夕阳之中,对着我哭泣着却还是微笑的那个年轻的皇后。那般的伤心,可眼神却那么的明亮。” “没变吗,全变了。”她叹了口气,“自他走后,这不过一年,我便感觉自己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你才只有三十九岁。”他皱了皱眉头,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可我觉得好累啊。”她的声音轻柔却那么的疲累,“这一辈子,像是百年一样的漫长,太多的悲欢离合,可最后这般的寥落,你说,那么多人,斗了这一辈子。为了那个男人,斗了这一辈子,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帝王之爱。”他抬头看看那高高的城墙,就在不远的前方,“你得了它,是天下无双。” “帝王之爱。”她笑起来,“是啊,可我用一辈子才明白一件事情,就是,帝王,是不该爱的。他们不能爱,因为,爱叫人偏执,叫人盲目,叫人自私,叫人沉沦,可这些,是帝王不该有的。” “可我想,先帝未曾有过后悔。”他低声地说。 “可我有。”看着那城墙,她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可我有。” 他将她缓缓地放在地上,搀住她颤抖的身体,缓缓地扶着她,他知道,无论这双腿怎样,她,都要自己爬上这高高的宫墙。 “奕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她依旧是笑着,十数年的浅笑****年年,“这里的风,太冷了。” “奕安,答应我,如果有一天,陛下爱上了谁,就不要留情,因为,帝王是不能爱的。”她的声音是那般的疲累,像是跋涉了千千万万个世纪,“奕安,守护他,就像你守护我一样。” “好。”这些年来,面对着她,他似乎从未有过别的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苏岚回京 夜色里的皇宫,灯火点点,映着夜晚的喧腾,重华殿依旧红烛高燃,一殿的杯盘,是还未散去就已落幕的热闹。 “慢点。”宫城的一角,男子轻执女子之手,缓缓登上城楼的台阶,身后的侍从打着灯笼在底下默默地站着。 女子微微一笑,回握男子的手,男子回身看她,眸光里只有她的身影,她微低着头,不肯看他。男子低笑着,引她上去,她温柔的像是这无声的星光,璀璨却又无言。大红的长裙托在地上,散开的裙裾如凤尾,撒在这长长的阶上。 站在城楼上,深秋的风,阵阵吹拂,男子轻揽身边女子的腰身,那不盈一握的楚腰纤细,让他生出无以自制的怜惜。 “阿娆。”他将唇抵在她如云的发上,“我的阿娆。” 女子将头微微地低着,看不清那一瞬的神情,她缓缓地又抬头,看向他,依旧是清浅的微笑,将一只手抚在男子的脸上:“陛下。” 男子将唇缓缓地下移,吻着她的眉心,她的眼波如水,轻轻荡漾,却要将他沉溺其中。 “嗯?”男人猛地一揽她的腰。 “陛下,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微微一嗔,眸光流转,即使是这黑夜,也魅的如许,“别闹。” “叫我什么?”男人将唇抵在她的眉心,轻轻地舔着。 女子轻扭着,抬起头来,一笑说:“夫君。” 男人朗声一笑,将她拥在怀里,说:“若人家知道,那端方高华似神女的皇后娘娘,竟是这般样子,那可有趣。” “陛下这么说,妾身也就无言以对了。”她淡淡地笑着,向他的肩头一靠,“若说,臣妾冷若冰霜,那也是,做给他人看的,不这样,臣妾最后的尊严也留不住了。” “阿娆。”他攥了她的手,“阿娆,我是你的夫君。” “是,夫君。”她轻轻地笑着,“我的依靠,我的天与地。” 男子的龙袍在夜里划过,她曳地的长裙和他的袍子缠在一起,男人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阿娆,还有一刻钟,今天就过去了,不过,我们还是赶得上今夜这一场星光。” 她回首望他,几分虚情,几分真意,其实也难以分明,她不欲多想,这样的夜晚,是让人沉沦,她也愿意在这沉沦。 她轻轻地取下头发上的凤钗,男子笑着看她,将沉沉的凤冠取了下来,低声说:“我一向知道这做皇后不易,未曾想这般的难过。” “这凤冠算什么。”她任他轻抚着长发,“陛下可别随意扔在一边,这凤冠可是别的女人做梦都想要的。你我大婚那****戴的凤冠,可比这个还要沉,沉的多。” “而洛云曦那时才十六岁啊。”他叹了口气,“洛云曦今天,也不过十九岁。” 她却轻轻一笑,“夫君,今天可真要过去了。” “洛云曦,过来。”他亦是一笑,如此聪慧的女子,他大步地走到城墙边沿,“这边。” 她向他走去,长长的黑发在夜里飘着,他在那里含笑看着她,想起那个夜晚,她醉眼朦胧,对着他唱着歌,她是这般恣意的女子,却永远只有微笑的神情。 城墙边沿,俯瞰便是京城万家灯火,这样深的夜,却也是灯火熠熠。头顶万里星空无垠,那样亮的夜空,在天际无限的延伸。 女子笑着依偎在男人的胸怀,男子轻声地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江山,天地。我和你的。” 女子的眸光那般的亮,比天边的星辰还要亮,男子看着那闪动的泪花,轻轻地将唇贴在她的双眸,“还有,我们的孩子。” 洛云曦再忍不住泪水,这么多年,她从未在他面前真切的哭过,泪水也不过是武器,可这一刹,无论是否永恒,无论他的承诺能否永恒,她只是想感动一下,忘记理智,忘记一切,忘记他和她是这世上最显赫的一对夫妻。 “乖。“男人轻轻地吻着她的双眸,低声地说,“云曦,你看。” 一声巨响,天际划过一道流光,洛云曦在泪光之中轻轻地抬头,烟火划过天际,照亮这夜色深深的宫廷。 后宫的庭院里,德妃站在庭院里,看着天边的绚烂,叹了口气,缓缓地走进了宫室。 淑妃的宫室依旧亮着灯,手中绣着一半的荷包,龙纹似也暗淡,她将手中的荷包猛地一掷, 身边的大宫女紫鹃道:“娘娘?” “绣了有什么用。”她似自嘲一笑,“那是人家的夫君。” 城楼之上,烟火之中,男子轻捧女子的脸颊,吻去那不停滴落的泪水。 “宁远,别对我,这么好。”她啜泣着,看着他。 “傻丫头,我对别人,比这好多了。”他叹息着,“阿娆,生辰快乐。” 女子轻轻抹去泪水,缓缓地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吻着,“谢谢你,我的夫君。” 宫廷总管裴德顺抬起头的那一刻,只看见城楼上,皇后娘娘,踮起脚尖,在皇帝的唇上轻轻地一吻,他便立即像是做了贼似的低下了头。 夜色如墨里,男子动情地拥着女子,长发翻飞,唇齿厮磨,他和她紧紧纠缠,在这漫天烟火里,多少情,都淡如云烟,只有彼此的温度,如此真实。 “沈大人,乔大人,远来辛苦。”一袭绛红官服的邵徽,立于那高大城墙之下,笑容和煦,缓缓躬身致意。 远处雪山,披挂晚霞,将那山脊照的一片云霞之色。他背靠着的,高州城墙上的青苔,也仿佛生出几分温柔之色。 “劳驾。”二人亦是欠身还礼,暮色之时的青色城墙,叫二人微微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尘烟四起,高州城门里,一人当先打马而出,一袭白衣,在这略显黯淡的色调里,显得极为亮眼。她身后数十骑兵紧紧相随,一勒缰绳,便是周遭失色的年少张扬。 乔安亭唇边缓缓勾出个笑容来,道:“隐之这人,无论多倨傲,都叫人生不出厌恶来,好像她天生,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章 邢韬 回到书房的邢鹏,面色浓沉如墨色,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中,半晌都沉默着一言不发,而他的长子邢韬亦无言坐在一旁,半垂着首,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盏茶的沉默之后,邢鹏却是猛地将自己桌上摆放的白玉镇纸置了出去。 随着他的话音,那白玉雕成的如意镇纸,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散落一地。一直面色安和的邢韬,直到这齑粉散落脚下,脸上神色才动了几分,将头缓缓抬起,目光落在邢鹏的脸上,似是在研究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是因何而来一般。 “父亲,既然他什么东西都不算,您又何必气恼?”邢韬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邢鹏倒了杯茶,站到了桌案前头,仍是那副神色安和的模样,瞧着眼前的邢鹏。 邢鹏从他手里接过茶水,叹了口气,脸上的怒色,淡了一些,却仍旧是那副气急攻心的样子。 “这个周淮安,不足为惧,父亲应当忧心的是如何应对后头的人。张淇如今已在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后头的玄汐和郑铎自然也要动起来了。”邢韬提起玄汐,脸色便渐渐沉肃起来,“谢眺,父亲动手未免冲动了一些。” “为父怒的,便是这件事情。谢眺,不是为父杀得。”说完这话,邢鹏脸上将将压住的怒火,便又升腾起来,“为父今日,一早起来,听闻此事,真是震惊。” “父亲有何震惊?”邢韬那张亦是写着年纪的脸,不显沧桑,却尽是平和之态,瞧不出半点武将的样子,“所托之人,等不及了,自己动手了。这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至于,顾忌我们?”邢韬说到这倒是低低一笑,“想来连知会也不曾,似乎是,丝毫不曾顾及我们,甚至,丝毫不曾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氏如此行事,父亲不觉得心寒吗?” “或者说,父亲不觉得惧怕吗?” 邢韬仍旧是语气平和而低缓, “郑彧,这可是我在中州过的第三个年了。”大雪覆盖城池,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街头俱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小酒馆里两个少年临窗而坐,猛烈的北风吹进屋来,一室的寒冷,两个人却恍若未觉。 “哦?”月白色衣裳少年,眉目一挑,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怎的是第三个,这不是咱俩共度的第二个新年吗?你倒是背着我,又做过什么风流事,快说说。” 说话的那个少年,笑意爽朗,眉色极浓,衬着那一双桃花眼,却美得没有半点邪气,如三月朝阳,只让人心里都暖和起来。 “第一次在中州过年,是四年前呢。”烟水蓝色衣衫的少年,缓缓地说,素手执起杯子,酒液顺喉而下,他的手极美,手指纤长,颜色白皙,可若翻到掌心,却是结着一层茧子。他喝酒的动作,姿态闲雅,漫不经心却自有美感。 “苏二爷,这喝酒的模样,真真叫我这个男人都为之心动,这风流之姿,可是惑了多少女子的心啊。”郑彧笑着说道。 “四年前,我就住在对面那小巷子里,说来这家酒馆藏得这么的深,还是我那时找到的呢。”他不理会对面的男子,只是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一家都被齐人追杀,将将逃到了楚国,和爷爷接上了消息。那时,我大嫂尚在月中,却也得四处逃命,我那侄子,是不足月生产的,八个月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那一个月里,我一直以为这孩子活不下来了呢。那个年啊,过的可真是难忘。” “苏岚。”郑彧止住了笑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这些事,我倒从未听你说过。” “说这些做什么,讲我多凄惨。”他一笑,笑容凄冷,却是晃眼,这个少年的美,是介于男女之间超越性别的那一种,他容色极美,眉如远山,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常含三分风流,唇色极淡,却是好看的绯色,他整个面容便是女子也难以及上,却极有英气,不显柔媚,让人望去,便觉冷冽,便似个玉做的少年。 “那些事情,说出来,不过是换人两声长叹。”他转着手中玉杯,看着对面的男子,“倒是宛平那一场大火,才真真是凄惨呢。” “这么说着,我倒有几分不忍了。”郑彧笑着对他说,“你我这样的行径,倒是和你当年所受的,相仿啊。这大过年的,咱们毁人家门,真是有点缺德。” “我呀,这几年来,学会的不多,不过也不少,学的最明白的就是,这乱世里啊,活得下来的,有几个良善之辈。要是不想被害,就得害人。”苏岚笑着放下酒杯,眸色冰冷如霜,“这就是生存的规则,你不愿意,你就去死呗。” “我可舍不得死,大楚郑氏长房就我这一个独苗,我要是死了,我爹哪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郑彧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能让我爹背着这不孝的罪名。” “喝了这杯酒,咱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呢,我若看不上戏,便把你吊起来打。”苏岚笑着横他一眼,郑彧忙收了笑意,端起杯中酒与他对饮。 夜风冷冽,苏岚饶是披着狐裘也觉得有几分寒意,倒是郑彧低低骂了一句:“贼老天,这么冷。” 苏岚不由得低低一笑,想起夏日一众世家公子哥正在京城里玩那流觞曲水的风流把戏,却忽的下起了雨,他们十来个人,一起怒指苍天,大喊了一句“贼老天”,吓得赵家那位公子连忙跪地祈祷,什么老天爷别劈死我。郑彧见他笑,也想起了这事,便也笑了起来,却又是说道:“等这事完了,咱俩也得回京了,这回回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再骂一次贼老天。” 苏岚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翻身上马。郑彧也神色庄严,收了那嬉笑模样,随他策马而出。 苏岚的马跑的极快,郑彧也紧随其后,风里夹着雪粒打在两人的脸上,苏岚将风帽拉下罩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目光冷厉。 “我说,咱俩就是为了看戏为了演戏,也犯不上跑出来到这吧,这也演的太真了。”郑彧在身后大喊。 “哼,咱俩今夜,只要是在高州境内,无论是哪,都逃不开干系,三爷那也没法交代。只有在这中州,才有大笔的人证,遭点罪,却是无损名节,我认了。”苏岚的声音在风里听得有些不真切。 “名节,那东西。”郑彧不以为然,“不过,你是要做首辅的人,自然得注意。” “首辅,我做那干什么。”苏岚叹了口气,却是一扬马鞭,跑的更快了一些。郑彧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加速跟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二章 陈氏 陇西,顺阳陈氏。 “…承兄长关照,感激不尽。弟任之顿首。。” 从父亲手里接过信件的顺远侯世子陈端,脸色微霁,可眉头仍是皱着,并未舒展开来。 “父亲这是要答应他了?” “于情,我陈氏与李氏交好数年,李氏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时,都未曾牵累陈氏,反而还不忘提携于陈氏。”顺远侯的年纪在陇西四侯之中,倒是最大的,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乌木冠下束起的发,已是半白,整个人的气度亦是中正平和,“于理,这件事陈氏都不能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胡闹。真惹怒了朝廷,可不是这样便能随便收场的。” “父亲言下之意,倒是铁了心思要迎着而上,只是,父亲可曾想过,这李氏,当真可靠?“ “李氏可靠与否,并不重要。为父知道,你所担忧的不过是李氏如今在朝廷的地位。“顺远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为父只看情理二字吗?你可知他背后之人是谁?“ “这一次,他是代苏氏料理此事。“这话出口,陈端的脸色便是一变,“玄昂亦是写信给为父,言辞之间,口气却也是颇为不善。只怕,归远侯府此次行事,确实触怒了清原各姓。“ “儿子倒是犹在震惊,苏家竟然能在背后操纵李氏。毕竟,两家为敌,生死相搏不过才过去了几月而已,况且李由的长子,还死在了宫变之中。按说此时正是李氏受大创,元气大伤的时候,可李由怎的就又如此不甘寂寞?” “这事想来简单的很,苏家开的条件,大抵丰厚的叫李由根本没办法拒绝。“ “李家本也不是他一人或是一房的李家。如今家主易位,男丁三代不得出仕。此等局面之下,李由势必得谋条出路。不得不说,苏岚这局势把握的当真是刁钻。单凭这一点,此人都不容得小视。这亦是叫为父下定决心的缘由。” “更何况,李江沅也好或是邢鹏也罢,敢如此行事,便是从未将我们看在眼里。括隐一事,归根结底,触及最深的便是归远侯府,把这看作是清原与之的博弈亦无不可。可其余三姓,真算起土地来,倒是不曾占了多少,即便是括隐,亦不会伤及根本,那又为何要由着他李江沅将我们绑在他的战车之上?” “那父亲准备如何做?”陈端此时已是神色安然,眉头缓缓舒展,显然已是认同了父亲的话,三十多岁的男子,难得脸上还残存着少年的温驯气质。 “李由信中写道,他们只要我们配合郑铎与玄汐二人,必要时须得予以帮助甚至保护。” “似乎他们也并未要求我们强行出头。”郑端缓缓道,“瞧着倒是通情达理许多。” “清原世家,自有自己的气度。”顺远侯亦是点了点头,眼神幽深,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二百年的门庭,即便是倾颓,也是自有高华。” * “你倒是叫我吃了一惊。”马车车轮压在地上,发出滚滚的声音,“竟没想到,你与苏岚私下交情倒是不一般。” 本是低垂着头,陷入自己思绪的玄汐,听了这话,便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郑铎。 那一张脸上,神色仍是淡漠而清冷,一双眼里,却是泄露出几分少见的慌乱。 “尚书大人…” 玄汐刚刚开口,便被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郑铎打断。瞧着郑铎那毫不掺假的笑意,玄汐的脸上竟也又变幻出一丝迷惘来。 “怎的,你这般神色,倒是并不相信我的意思。”郑铎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道,“你这般倒像是在试探于我。若真是避讳叫我知晓,你俩私下的往来,你怕也不会这般坦然地便停在路上等着见她一面。那又何必现在摆出一副少年人的惶恐模样?这不但是在折辱我,也损了你自己。” “尚书大人性子通透又爽利,汐,敬服感佩。” 说着这话的玄汐,压住心中错愕,面上仍是那副往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 “好了,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偏偏紧紧端着?真不知玄昂是怎么教孩子的,才将你养出这种性子。”郑铎语气轻松,听着到倒真像是是在以父亲的身份,训诫自己的孩子一般,说完前头的话,郑铎似是觉着有些不妥,便也低低一笑道,“倒也不是说你这性子不好。便是我家郑彧那跳脱性子,才叫我气恼。若能如你,我便自个儿去跪祖宗牌位也无妨。只是,玄家的儿子,真的需要将自己逼迫到这个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是玄氏之子,才更会如此。”玄汐亦是敏锐之人,如何察觉不到郑铎言语之中还毫不掺假的真挚情谊,自然也姿态软化许多,“若是只有一人能纵情放纵,那我宁愿,把这些开阔天空都给我弟弟罢了。” “你与苏岚都算是我自己看大的孩子。”郑铎瞧着他,便又是叹了口气,一张中年依旧儒雅的脸孔,因着关切慈爱的语气,愈发像是个中年美大叔,“我们这些父辈,哪一个不希望你们好?不希望你们活的快快乐乐,轻轻松松?” “玄家的儿子或是苏家的儿子,都是世家中,来日杠鼎的。世家二百余年走下来,已是显出分崩离析的势头,几家之间**纵着或者自个选择着,彼此敌对仇视,亦是分出派系脉络。似乎从来瞧不见,世家高门的荣耀,绝不是一家一姓独自便能锻造的。九家自二百年前,能得以扛鼎天下,凭的正是这同心戮力。” “且说太,祖立国之时,九家家主哪个不是不世出的英杰?却仍是甘心俯首于苏氏,不单单是因为苏氏实力最大,是太,祖高皇后的母家。更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拧做一团,簇拥苏氏身边,才能更好地保护每一个家族。” “而郑家两百年间,之所以跟随苏氏,无论顺逆,都不曾动摇。便是因为于此,我们始终觉着,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就在于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唯有维持这种联系,才能共天地而长久,永不衰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四章 贵妃 苏岚踏进漱玉宫,才觉得这景致真是极好,她二姐苏容所居的这宫室,乃是仅次了皇后的未央中殿,邻着太液池,又能在宫室里的小楼上见到御花园的景致,距着皇帝的养心殿又是不远,当真是宠妃居所。 大楚民风开放,妃嫔的弟兄入见倒也平常,苏岚只经通传了,便见到了这位庶出的姐姐,不过个把多月的身孕,便是半点都看不出显怀,可一众的仆从还是前呼后拥着,生怕她有点闪失。 苏岚缓缓地行礼,苏容的眼里虽是一片的温和亲切,真像是亲姐妹一般,连连地说着:“一家人,哥哥还对我行什么礼。”却也任着她完整的行了个礼,才叫她起来,看座。苏岚也不恼,不抬头也知道她眼底的得意。 “哥哥今日来见我,可有事?”苏容叫侍婢退下,笑着问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爷爷叫我捎几句话。”苏岚笑了笑,“他老人家来见娘娘毕竟不大方便,可又惦记着您,也惦记着孩子。” “劳爷爷操心。”苏容也笑了笑,“可是说了什么?” “爷爷说,娘娘身怀龙裔,已是受尽天恩,至于位分,不必在意。”苏岚笑了笑道。 苏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声音也拔高了,带了几分怒火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位分不必在意?” “爷爷说,苏家在这回的事上,是惯没有过的张扬,可是苏家人都必得明白,即使我们参与了一次的皇位之争,可不许参涉其中的训诫还是作数。无论是扶植别人还是有我苏家血脉的,苏家今后一律不沾。”苏岚依旧是笑的温和,看着苏容难以抑制的怒火。 “这叫什么事情。”苏容气的胸脯不住地起伏,苏岚这么细看才发觉,她和母亲竟颇有点相像。 “娘娘。”苏岚笑意半分不减,“抛开爷爷的训诫,您也该退这一步。您看这大楚二百年里寥寥的几个有我苏家血脉的皇子,哪个真得了他们父亲的喜爱?皇帝忌惮苏家,更怕苏家用皇子相要挟,所以苏家的皇子反而不如那些清流的。你若是先退这一步,到您这孩子这,也许也不必像头几个那么可怜啊。娘娘退这一步,才是这孩子进一步啊。” 苏容这会也不恼了,细细地想着苏岚说的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眸子转了转,末了似泄了气一般低声地道:“那也总该是四妃。” “我看德妃便不错。”苏岚也点点头道。 “那还多谢,竟不是最末的贤妃。”苏容竟也笑了。 “那也得是这孩子生下了。”苏岚都有点同情她了,“姐姐就先做几个月的夫人。” 苏容已是不想再说什么了,虽说她想的明白,也接受还是难过的很,苏岚也不多说什么,得了曹安的消息,也离宫了。 傍晚的时候,苏岚被传召入宫,曹安亲在宫门处接她,带她到御书房去,一路上也压低嗓子对她说:“大人放心,殿下也没恼您,想来,殿下对您真是信任有佳。” 进了御书房,里面只有伺候笔墨的几个宫人,这时辰宫中侍卫交接,寥落的宫廷,才有了点声响。 见苏岚进来,奋笔疾书的纳兰瑞隔了笔,让她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仍旧看着自个的奏折,皱了皱眉头,似是遇上了麻烦。 纳兰瑞轻叹了口气,叫宫人们都下去,只剩他和苏岚二人,他仍是皱着眉头,却问她:“你既然回京了,朕倒是想与你说道几句。这陇西乱局,你如何瞧?” 苏岚到苏家银楼时,已是正午,来来往往,人潮息壤,她也淹没人群之中,再不显眼。 她出现的无声无息,几位掌柜的还在楼下想着说辞,上面却有人下来说:“二公子到了,请几位掌柜的上去。” 几位掌柜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二公子,是苏家:“这趟春季的木材,不劳你们费心了。就交给张大先生吧。” “是。”哪里还有说不的余地。 苏岚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我走了,且忙着。” 直到知道苏岚是真的走了,他们几个才长舒一口气。 “他才多大啊,就这般的吓人。”有一个拍着胸脯说。 “这才是可怕啊。”一个摇了摇头,“怨不得新皇高看他,谁不怕这样的主。” “位高权重,又是个冷厉之至性子。讨生活,不易啊。” “二位,咱还是好好干吧。”一个笑了笑,“他虽是吓人了点,可却是有本事,咱们挣得不是都翻番了吗,他爱交给谁,就给谁吧,咱们几个的地位他不会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见李由 李由才将一块樱桃肉送入口中,本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此时化在口中,倒是叫人觉着有几分苦涩。 他吞咽的动作,倒是慢条斯理又斯文,待得将口中食物,全部咽下之后,才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道:“我与李江沅虽是同姓,却无半点交情。这个加一把火,倒是叫我为难。” “陇西以四姓为大,四姓之中,以李氏为先。”苏岚倒是仍旧笑着,可唇边的弧度,瞧着倒是褪去温润,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模样,“可即便是李氏为先,也不能不顾及旁的三家。若是其他三家合着发难,您以为归远侯会如何作为?或者说,惠安夫人会希望他如何作为?” “况且,您在陇西影响甚深,可您同辈之中,还有一位,影响并不逊色于您。如今他长子在陇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您以为,他会如何反应?” “不会苏家,是要用玄汐来做诱饵吧?”李由才夹起的那块鳜鱼,随着他手臂一抖,也落回盘中,足见他此时的震惊。 “玄郎何等人物,哪里能容得苏家任意摆布?您说笑了。”苏岚倒是摇了摇头,“只是,若是局中人,自然也就有局中作为。” “所以你的意思是?” “李邢陈刘,三家都已粉墨登场,刘家岂能落后?”苏岚低低一笑,却是说不出的狡猾,“我隐约记着,似乎,刘家主母与您,还沾亲带故。” 李由苦笑一声,看着苏岚,倒是他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真挚的表情。 “你们这些小孩子,总喜欢把底牌早早亮出来。” “摊开了说亮话,您不觉着更舒坦些。” “你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想必也已经查探清楚,我与刘家的关系如何。”李由语速仍是低缓,看着眼前这素衣仍旧不掩风华的少年,语气温和许多,“所以,先得叫你知道,刘氏我可以去劝说,可未必说得动。” “说动如何?说不动又如何?左不过,这一局的关键,仍旧在李江沅的身上。只要他动了,我们便什么都不怕了。” “方才你有句话说得对,这局棋,最大的变数,是惠安夫人苏氏。” “我的这位庶姑母,确实是个叫人拿捏不住的女子。世间男子,少有能招架得住她这般尤、物的。” 这可惜,我是个女子。 李由倒是一愣,没想到苏岚竟然会如此评价自己的这位姑母,言语间不似谈及长辈,倒像是在,品评同辈女子。 苏岚瞧见他这般神色,倒也不过是一笑。她方才,言辞确实是有几分轻佻,说穿了,也不过是心中当真没把苏阮视作自个的长辈,说她势力也罢,说她狭隘也好,只是,在她心中,嫡庶之分的分量兴许比大多数这个世界的土著都来得深刻。 “你可知道,这位惠安夫人,原先是要许配给谁的?”正在苏岚以为李由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我料想你的情报再是详尽,也不大会清楚到,这老一辈的事情。” “您说的正是。”苏岚倒是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机锋,只点了点头道,却真是被他勾起了心中的好奇,“岚,洗耳恭听。” “郑铎。” “什么?郑伯父?”苏岚倒真是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苏阮竟然是要许给郑铎的。 “你这般惊诧,想来苏家倒是真没有人提起过这一茬的。”李由瞧见她这般神色,心中倒是暗暗发笑,只觉着方才被她压制许久,此时才出了口气似的,“若不是阴差阳错,此时,郑铎也算是你半个姑父了。” “那还,真是可惜。” “至于她为什么没嫁给郑铎,这中间的官司,兴许只有你爹知道了。” “我爹?”苏岚又是一愣,李由的神情分明在说,是她的父亲苏胤坏了苏阮的姻缘,苏阮此前二十年所受的苦,亦是因她父亲而起。 李由说到此时,却是摇了摇头,示意苏岚,他亦是不知更深的内情。 “只是,今上可知道这件事情?”苏岚略略迟疑一下,便露出个笑容,缓缓道,一张脸上狡黠之色,却是生动而分明。 李由亦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知道苏岚并不需要答案,而他其实也给不出任何的答案。只是,今上知道与否又能怎样? “你这般问我,倒不如去问问,惠安夫人是否知道,当年她本可以做郑氏的主母?” “李公这般,心思便是毒辣了。”苏岚倒是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诚不欺我。” “苏阮知不知道,我不好说。可我猜想,十有八、九李江沅是不知道的。” “如此吗?甚好。” * 第二日便是月中望日,乃是朝廷的休沐之日。下了一夜的雨,已是停了,辰光熹微的时候,天色泛青,勾出那清丽的雨过天青之色。 苏岚勾了勾手,郦青便轻点足尖,将那置于荷花花碗中的茶包取出,又干脆利落地一个旋身,便落回苏岚身边。 苏岚从一旁的青瓷瓮中,舀出一勺水,倒入那红泥炉上架着的茶壶之内,又取了一钱茶叶,便煮起了茶水。 不过刹那,清冽又隐秘的荷香,便在这水边庭轩弥散。吸了荷花味道的茶叶,再以荷露为衬,自有一段清醴之至的风雅。 “将其他茶叶都放在那荷碗中,用冰镇着,装成三份,一会入宫时,带着便是。”苏岚尝了一口茶汤,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便又道,“放在莲蓬里蒸的甜羹,一会叫月娘送到各房去。” 郦青暗暗翻了翻白眼,郦远昨夜里出京去了倒是不知去向,他这个杀手中的翘楚,竟然便被抓来当苏岚临时的内管家,处理也不是暗卫消息,却都是这些人情往来。 “怎的,觉得屈了你了?不知道男人就是要出的厅堂,入得厨房?还没叫你自个去做呢,你就焦头烂额了。啧啧,你啊比起郦远还差着呢。” “属下是您手中的一把剑,也只想做最锋利的剑。至于这些,自有远哥给您操持,也不需要我啊。” “想做最锋利的剑?” “正是。” “喏,提个食盒,分别给乔府和萧府去送吃食。” “什么?” “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六章 苏容有孕 苏家前院正堂,修筑的气势恢弘,一梁一柱皆是力求古朴雅致。 日出时分,日光穿堂而过,更是照的一片煌煌盛景,却也难得不显半分压抑,直叫人觉着境界极大。 “祖父。”苏岚从后堂,穿过连廊,转到前头,日光倾泻在她烟水蓝色锦袍之上,卷起几分烟云之色。 正在瞧着一块寿山石石坯的苏晋,并未抬头瞧她,只是招了招手,叫她到身边来。 “瞧瞧这块石头,怎么样?” “您老人家赏玩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苏岚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接过那块石料,一双漫不经心的眸子,却是倏地便亮了起来,“这块是月尾紫?” “你倒是识货。”苏晋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倒是转身,坐到了堂上正手的位子,“拿来刻块印章倒是不错。” “爷爷可以请田大家来刻,孙儿喜欢他的手艺,无论是谁的字,到他手下,都不损风骨。” “又没说给你,你这般积极作甚?” “那真是不巧,孙儿以为是您预备送我的成人礼物。”苏岚嘻嘻一笑,一张脸上,难得带上俏皮之色。 “你既然一块印章便能打发了,那便送你了。”苏晋亦是笑了笑,低头端起茶盏时,苏岚眼中的他,忽而带上了几分,此前从没察觉出的苍老来。 “孙儿昨日回京,才知道宫里竟然出了件喜事。”苏岚瞧了瞧一旁的水滴钟,缓缓道,“贵妃主,怀孕了?” “已有三月的身孕。”苏晋仍是低头饮茶,姿态闲适,倒是与寻常家中与自己孙子闲话家常的老人并无不同,“你今日入宫,也去瞧瞧她。” “那是自然,妹妹有孕,当哥哥的定会去瞧瞧。”苏岚亦是低垂着眼帘,缓缓道,“只是,孙儿不明白。” “没什么明不明白的。”苏晋却是打断了苏岚还没说完的话,语气亦是紧肃起来,“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便可,这个孩子你不能打任何主意,非但不能,你还得保证她顺顺当当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呵。”苏岚轻笑出声,倒是不曾压抑笑意之中的嘲讽意味,“爷爷未免高估了孙儿吧,我何等何能,能保得了贵妃主?孙儿的手,可伸不到后宫。” “你一会见完贵妃,不妨去瞧瞧皇后。” “爷爷可知道,若是此时与王家有交易,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苏岚听了苏晋这话,一双凤眼登时便睁成了杏眼,满眼里都是惊诧。 “我不便邀王钰过府,小辈的事,你去解决最好。” “若是托庇于皇后,那在陇西之事上,王家也会叫我们让步。爷爷,对于这陇西四家而言,若是如今这一口咬不住,便会叫他们逃了。”苏岚语气都带上几分急促,一双眼里的焦急之色,毫不作伪。 “你若不愿意办,我叫你大哥去便是了。” “国公爷!这事交到我大哥手上,也是不能如此做的!”苏岚长长叹了口气,“王家在陇西这件事上,立场是和归远侯府站在一边的,即便是拼着这个孩子保不住,也不能求着王家啊。” “皇嗣为大。”苏晋见她的激动神色,缓和了几分,才瞧了瞧她,“如今这局面,你不懂?贵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苏家的投名状!” “爷爷,我们是需要这个孩子,只是,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可是,括隐这事,若是让步,就再没有能咬住陇西的机会了啊。” “苏岚,你告诉我,这楚国的权力中心是什么地方。” “长平。” “长平的风起云涌之处是什么地方。” “朝廷。” “你既然瞧得清楚,也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可孙儿也知道,即便是朝廷上没有这个投名状,今上,也不会对苏家怎样。可,若是陇西这一回咬不死,他们反扑之时,苏家也难独善其身。” “这件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既是你的长辈,又是你的家主。你,只消照着我说的去做便是了。” “只是……” “时辰不早了,你该进宫去了。” 苏岚的目光落在苏晋的脸上,只一眼,便知道,苏晋已是下定决心。那么,纵是她磨破嘴皮,亦不能改变苏晋的心意。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一双眼却不曾看向苏晋,缓缓道:“孙儿,告退。” 苏晋并未说话,苏岚也不介意,从从容容地便直起身子来,一双眼从正堂中央的那副六世家主所绘的山河图上收了回来,便转身而去。 爷爷,你来日,莫要后悔才是。这句话几度滚到嘴边,却仍是被她收了回去。 烟水蓝色的背影,纹丝不动,却是转瞬之间,便消失于苏晋眼前。 *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未央宫正殿,倒是布置的并不奢华,除了描金的凤座之外,却不见金玉之气。可若是细细环视,这四周摆放的器物,皆是有些年头的古物,瞧着雅致,更是价值连城,足见这宫室主人品味的不俗。 “隐之,快起来。来人,看座。” 楚国男女大防不重,苏岚更是自纳兰瑞在潜邸时,便时常出入府中,与他发妻王氏,亦是称得上熟稔,于未央宫中陛见,亦是无可指摘。 “昨儿才听陛下提起,说你回京了。却不曾想,今日便能瞧见你。你在高州虽是说一不二,可到底是边陲之地,我倒是十分挂念你。”王皇后笑意温和,三十左右的年纪,并不显老,自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又不失亲切,直叫人如沐春风。 “劳娘娘挂念了。”苏岚亦是温和微笑,她虽与王钰不睦,可与这位王家长女倒是亲厚。王家一子二女,便是属这位嫡出的二小姐,最为出色,“说来倒是觉着日子飞快,转眼您府上三小姐和齐国七王爷的婚期也快要到了。” “正是呢。”王皇后点了点头,“可去瞧过贵妃?” “还不曾。”苏岚摇了摇头,“贵妃娘娘怀有身孕,劳娘娘费心看顾,入宫之前,祖父还嘱咐臣,定要与娘娘道谢才是。” “阿岚这话,说的就好生见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六十七章 一物换一物 “娘娘。”苏岚忽而一笑,一双凤眼波光潋滟,眼角上扬的勾起,将这张面孔衬得明若春花。 王氏亦是被她这一霎时的艳色晃了眼睛,她从来都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生的极好。此时倒也十分清楚,这人为何被人称为云上君子。 只因她容色绚丽,冠绝当世如同行走云端的神祇。 苏岚又是低声一笑,微垂了眼帘,遮住眼中思绪,声音清朗犹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岚,想为贵妃求一份庇护。娘娘母仪天下,这羽翼之下,想来,臣的妹妹亦能栖身。” 端坐凤座上的王皇后前刻仍在被她容色所摄的恍惚中,可下一瞬,却因她这直白的话语而刹那清醒。一双描画精致的杏眼,直直就瞧着苏岚而来。头上饰物简单,一头乌发盘在头上,可端坐凤座之上,倒是端出了十足的威势。 苏岚瞧着王皇后的眼神,心中倒是觉着有趣。王家兄妹三个,这个长女倒不像是另两个的手足。大气聪敏不谈,单是眼前这份风仪,便不是自家的苏容能及,到底是伴着纳兰瑞一路夺嫡走来的人,内宅脂粉堆里的英雄自有一番风采。 “隐之这话,本宫听得倒是恍惚。”王皇后露出个笑容,温和却又暗藏凌厉锋芒,闲话家长的姿态之下,更多的是对苏岚的试探,“贵妃出身不逊于本宫,又得陛下宠信,如今有了身孕,更是这大楚的幸事。潜邸时,本宫便是她主母,更有微时的姐妹情谊,照拂她身孕是分内之事,只是,这所谓纳入羽翼,倒是有些。” “娘娘是母仪天下的人,眼界亦不是局限内宅之中。从陛下潜邸之时,臣便对娘娘有所感佩,时至今日,仍是如此。您之于我,是主母,可在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更将您看做长姐。” “既然如此,臣对您,亦不藏私。”见王氏神色动容,苏岚又是一笑,缓缓道,“臣如今,被陇西大局,牵扯着精力,实在无暇亦无精力护着贵妃主。” 话音一落,苏岚便又露出个苦笑,摇着头看向王氏,面色坦诚,却又显出别样的风采来,虽然是一身麒麟官服,却偏生挂着少年人的朴素。 “陇西大局。”王氏在政治上的敏锐,使她迅速地捕捉到了苏岚话语中别有深意,“括隐可是你一直以来的坚持。” “至今也没变过。”苏岚苦笑一声,“但人间都是一物换一物的道理。” “后宫不论朝政,这一物换一物,你不该跟本宫讲。” “后宫论不论朝政臣不知道,臣唯一知道的是,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楚国的主母,无论哪一家哪一姓。” 苏岚说完这话,便也不再言语,姿态仍是温润恭顺,可眼中笑意之下,却是不属于少年的精芒,凌厉又深沉。 “陛下前次给本宫了些云雾茶,知你喜欢,今年贡品不多,一会都给你带回去。”听了苏岚这话,王氏沉默了半晌,待得开口时,却说得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多谢娘娘体恤。”苏岚亦是微微一笑,方才那凌厉眼光,此时却是尽数收敛,只剩下一张面孔,英俊而温和,倒是人人眼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你既然要加冠了,本宫也得送你份礼物,想要什么?”王氏亦是神态温和,那眉眼一松,母仪天下的威仪,便尽数融化成了家中长女的模样,亦是端正严厉,可下头却是温和与柔软,叫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陛下书房里有幅前朝黄望公的山水图,臣一早就喜欢,却不好开口讨。” 王氏听了这话,倒是秀眉一挑,露出个少见的促狭笑容,道:“你既然知道那是今上的心头好,却还偏偏敢打主意,你苏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娘娘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坐拥这天下山川。这手握天下的人,有的都是实打实的山水,自然不会吝啬副山水图的。” “你啊,玲珑心思,说不过你,应了便是。” “臣,告退。” * “兄长今日入宫,本宫早早就吩咐人预备着了,却没想,你来的这般迟。”皇帝寝宫居皇宫正中,未央宫居后,而在偏北些的昭阳宫倒是离得皇帝更近了些。贵妃苏容正居于这昭阳宫中,殿宇奢华,又毗邻大内花园,瞧着倒是比未央宫更有几分繁华雍容的意味来。 苏岚微微一笑,倒是不说话,只是拿起面前的茶盏,才喝了一口,便缓缓放下。这昭阳宫中,不巧上的亦是云雾茶,倒是比方才皇后所赠的贡品还好了几分。 “我记得兄长最喜欢云雾,怎的不喝?” “昭阳宫中的云雾,乃是极品,若是贪杯,嘴巴被养叼了,怕是日后再不会喝这个茶了。” “若担心这个,倒是多余。我自有孕以来,太医嘱咐,少些饮茶,这陛下赏的云雾茶,倒存了许多下来,足够兄长喝到来年新茶下的时候了。”苏容说这话时,眉眼都含着笑意,本就生的清丽的脸孔,更显温柔。 苏胤膝下,二子二女,唯独苏容一个乃是庶出,与四小姐苏颜,相差不过一月有余。她这原身苏颜,是生在苏家的庄子上的,皆因母亲柳氏与苏胤因着苏容和她那姨娘,大闹一场,险些便情断义绝。苏容生下来后,她那姨娘便因产后风寒没了,所以她自幼也是长在柳氏身边。 只是,苏胤与柳氏的伉俪情深,在这战国诸国,皆是如传奇般的故事,而苏容,就似乎是那完美的水月镜花般的爱情上头一点裂痕。昔年齐国时,苏家四小姐苏颜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国色,而苏容只是苏家后宅里一个庶女罢了。 可谁想,造化弄人。做四妹妹的成了二哥哥,而几乎无人所知的苏容成了苏家唯一的女儿,于是不论嫡庶,这身份也就水涨船高。 “妃主如今在宫中,可谓是第一得意人。” “只是,您的恩遇却仍是系之于他人之身,说的直白些,便是朝廷上的苏家人和肚子里的纳兰家子嗣。” “爷爷的意思,或是家里的意思,都是您,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个孩子。我们也会如此,不惜一切代价。” “只是,大概要娘娘失望了。”瞧着苏容脸上那一瞬间的亮色,苏岚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家想要您和腹中小殿下做的,和您所想,恰恰相反。” “不争,便是一世荣华,哪怕哪一天我们举族落败,家破人亡,您也不受任何牵累。” “争,那就是逼着家族,和您恩断义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六十八章 气象万千 听见内侍通传苏岚陛见,纳兰瑞只点了点头,便叫她入内。才听见一声参见,便抬了抬手,示意苏岚起身。 “去看过皇后和贵妃了?”纳兰瑞仍是埋首奏折之中,沾着朱砂的笔,一刻不停。 苏岚笑着谢过刘元,便接过斗彩小盖钟,坐在了纳兰瑞下首的铁力木圈椅之中,缓缓道:“臣数月不在京城,一回来,倒是觉着有几分陌生之感。” “朕这回数月不曾见你,甫一见你,便也觉着,你有几分陌生。”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说话也知道藏着掖着,留半句了。”纳兰瑞言语之间,面前的奏折便下去了小半摞,倒是将手中朱笔搁在一旁,这才自苏岚入内之后,第一次抬头正眼看她,“在朕面前,你也藏着掖着,如此君臣,做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是?” 苏岚听了纳兰瑞这话,倒是低低一笑,脸上挂上几分含了情绪的笑意,缓缓道:“臣确实觉着,京中气象万千,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纳兰瑞深深看她一眼,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才缓缓道:“这是新进的太平猴魁,你尝尝。” 苏岚亦是啜饮一口,露出个笑容,道:“陛下的茶向来是好的。” “昔年,皇长兄最好此茶。在潜邸时,这猴魁分到瑞王府的不过寥寥几两罢了。谁想,不过数月之间,这新茶,便由着朕来取用了。”纳兰瑞脸上仍是挂着如潜邸时无二的温和笑意,可眉宇之间浮动着的,分明就是帝王的威势。那是掌握最高权力,身居高位者,独有的气派,非关个人,更多的是这位置自然便给人带上的。 苏岚听他提起那位死了不到半年的废太子,倒是微垂下了头,一双眼倏忽一转,倒是思索起来,纳兰瑞是何用意。 “这茶,朕倒是不大喜欢,却也仍是按照旧例,叫底下分到各个宫室去。难得伯奕喜欢,便叫他分去的多。可谁知,仲昆也喜欢的紧,可他却是分不到许多。” 伯奕便是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纳兰桓的乳名,而仲昆便是皇二子纳兰栻的乳名。纳兰瑞而立的年纪,膝下却只有这两个儿子罢了,倒也真称得上是膝下空虚了。 二子相较,优劣立时便见。纳兰桓母家身份高贵,自个儿占嫡又占长,无论是出身还是礼法,都是尊贵无匹,做太子而言,单这两样,便能称得上是近乎完美的。与之相较,纳兰栻可谓是毫无优势。他生母,潜邸时乃是侍妾,生下他后才地位有所上升,可即便如此,亦是与才进门不久的侧妃苏容相去甚远,更不要说地位稳固又与纳兰瑞相携数年的正妃王氏。 只是,这位被封了玉嫔的二皇子生母,显然并不是府里那般如同透明人一般的所在。若非真在她身上投了情愫,以纳兰瑞这般的人,怎能叫她生下自己的二儿子呢?况且,二皇子不过小了大皇子一岁而已。 纳兰瑞这般说,看似是借着这自个和这一代的捧高踩低,在说道些什么,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绝不仅仅如此。 “陛下若是爱重幼子,照拂一二亦是可以。此陛下家事,臣,也无可置喙。”苏岚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却是叹了口气。 “伯奕如今上书房里头,读了十三经,朕听翰林院的意思,倒是学的不好。”纳兰瑞目光从苏岚的脸上滚过一圈,缓缓道,“你此番在京城,倒是能留上些时日,伯奕的学业你倒是上点心。” “陛下不怕臣抢了翰林的饭碗?”苏岚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挂了笑容,“昔年陛下可许了太傅之位给臣。” 苏岚这话问出来,纳兰瑞倒是一笑,瞧着倒是愉悦。脸色也不似方才阴郁,虽是面色不显,但这内室之中的气氛却是倏忽便松弛下来。 “太傅之位,你自然是可以做的,大楚学养家世一途,无人能出你左右。” “只是,陛下眼下还不想把这个位子许出来,不论是给臣,还是给旁人。” 纳兰瑞缓缓抬头瞧她,神情刹那便陡然一深。 “隐之,你若不姓苏。” “臣若是不姓苏,哪里能坐在陛下面前,讲这几句话。” 纳兰瑞听了这话,却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执起朱笔,在摊开的奏折上勾了几笔,递给了苏岚。 苏岚略略迟疑,便接过那折子,才瞧了一眼,就错愕地抬头看向纳兰瑞。书案后头端坐的纳兰瑞,倒是瞧也不曾瞧她。 “陛下……” “朕准了。” “可是……” “待你冠礼之后,也不必急着回去。文若在高州,朕都放心,你怕什么?” * 陇西,归远侯府。 惠安夫人苏阮的贴身侍女红蓼快步穿过内宅,向来沉稳的步子走得也是少有的急促,引得洒扫的下人皆是看向她,暗暗好奇。妇人打扮的红蓼年纪比苏阮还大一岁,是她自娘家带来的娘子,陪着她经历了这归远侯府里浮浮沉沉,如今乃是她身边最有头脸的管事娘子,也是后宅里头独当一面的人物。 “夫人。”清晖院的后堂里头,正散着丁香的气味,博山炉里香烟寥寥,红蓼急促的脚步在门前猛地一收,平了平气息方走进去,才叫了一声,便倏地收了声响。 博山炉的香烟后头,苏阮的身子影影绰绰,却是正在指点着身边的侍女,将银香球里头的香料投入香炉之中,身边坐着个小女孩,正是李江沅唯一的女儿,李若词。 红蓼才进来,苏阮便瞧见了她,倒是露出个浅淡而温柔的笑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正跟着苏阮学习调香的李若词,从苏阮怀里坐直,对着红蓼也露出个笑容,温和又矜持,一霎时便是世家贵女的风度。红蓼愣了一下,倒是极快的也露出个谦恭的微笑,弯了脖颈,站到了苏阮的身后。 “怎么了?”苏阮笑着将李若词递到奶娘的怀里,瞧着小姑娘自个走到香炉边上看着侍女们投加香料,一边拢着额角的碎发一边问。 她语调漫不经心,动作也随意之至,可落在红蓼的眼里,仍是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主子,您瞧这个。”红蓼迟疑一刹,触了苏阮那双朦朦胧胧却也不掩锐利的眸子,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袖口中的信封递到了苏阮的手中。 苏阮本是带笑的神情,在看到那信封时,猛地一僵。她那双涂着红色丹蔻的手,紧紧攥着那信封,神情,倒是,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章 风声鹤唳(上) 写给暮江: 回国半个月了,他竟也没有动静。若是腻了我,未必不好。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思考和他的关系。尝试了很多种香料,却没有合适的味道。 如果你在这里。 我,很想你。 她看见想你两个字,便用力地扯碎了这张纸。 心情烦乱,报纸在桌子上摊开,娱乐版头条是她和唐子易在登机口相拥的图片。她的面容看不见,只有唐子易将下巴放在她肩头的侧颜,男人和女人,竟是这样的美好。 她将头发在手上缠了一缠,站起身来,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路下楼,听着公司里小姑娘们的窃窃私语。 “季总可真是好命。” “唐家大少可是这些公子哥里身家最高的,唐家可是他掌舵。对她可真是没话说,捧得跟什么似的。” “你说她除了那张脸有什么好的?我在公司大半年,竟也没看见过她的一个笑模样。” “可人家唐大少就是喜欢。” “可不是,这上面不是写了吗,记者拍到两人多次共同进出京城三环和市郊的唐家房产,已同居五年。四年前,唐老先生葬礼上,季阑珊执长媳礼。” 她穿过走廊,面色一如平常地冷。 实验室里几十种香料的味道混在一起,她一一分辨其中的气味。多少年,这些气味始终萦绕在她的身边。她点上橙花味的精油,坐在一旁。助手们看着她这个样子,也降低了交谈的声音。她略有些失神地望着桌子上小小的瓶子,透明的液体正是那款“爱情与战争”。她这一瓶唯一不同的就是瓶身上,有一个小小的“易”,刻在那里。她自嘲笑笑,怎么会有他忘记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以他的方式,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霸悍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和唐子易纠纠缠缠,转眼间,十年就这样走过。年华如香气一般,在空中蒸发,转瞬挥发,余味留存,却已是故事。 她走到实验室外的花圃中,在撑起的阳伞下,合眼睡去。橙花香气氤氲,可梦里依旧并不安稳。 许久不曾梦到那些故事,她在半梦半醒间浮浮沉沉,如此恍惚。曾经的那些纠缠,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翻滚。 十年相伴,所谓****,恍若沉梦。他们相遇于京城顶尖学府,p大校园里的化学实验室。她被伏在桌子上酣睡的他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试剂瓶。 大马士革玫瑰馥郁的香气中,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日光倾泻,他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她的身影。她不记得那时的他是否如今天一般的美丽,却只记得,自己怒气冲冲,气恼提炼一百个小时的精油因为他而报废。 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他,和一直骄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就上演了恶趣味的贵公子和骄傲的灰姑娘的桥段。 他不知何时沦陷,一直觉着他们俩就会这么喧嚣的走过一辈子。但她从未有过一丝的沦陷,他愈是着迷,她便愈是抗拒,愈是清醒。 而,许暮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她的生命。 他是唐子易最好的朋友,出身江南的名门,家族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朝的进士,从古至近代,许家一直是政治世家。而许暮江,除却背景,有着让所有女子心折的资本。 没有任何的狗血剧情。许暮江的温和笑容里,她毫无保留地为之绽放。 而那时的唐子易,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纠缠,不吵闹,只微笑祝她幸福。 同许暮江在一起的年岁,是这十年时光里,最幸福的日子。一盏茶,一杯咖啡,他和她即使只是对坐一个下午,亦觉得岁月静好。 只是,那时她始终被排斥于他的圈子之外,他虽不说,她也只做不知。 只有唐子易知道,她暗暗留下过多少眼泪。她肆无忌惮地用着他对她的好,在他的面前,其实一直比对许暮江真实的多。 七年前,校园时代的终结,以许暮江不告而别即远渡重洋划上了终结。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再不会有许暮江这个名字。那三年,唐子易从一个男孩,一步步成了男人。而她,失去了明媚,终是变成了今天这个清冷的女人。 半梦半醒,似是有人在抚摸她的双眼,她含糊地呢喃:“子易,什么时候回来的。别闹。” 那手一顿,猛地收了回去。 “我,不是唐子易。”那声音使她一下子就睁开了双眼。 阳光下,男子的笑容依旧温和,眼角已经有了几条浅浅的细纹。七年的时光洗练,记忆里的男子,越显温润。 她愣在那里,说不话来。久别重逢的场景,和她在七年里不断幻想地全然不同。 男人看着她,却只是珊珊的苦笑。七年时间,岁月给她的只是厚爱。她一袭长裙拖于地面,往日小家碧玉的女子,已是今日的风情万种。投向他的眼波,依旧如少年般清澈,却又多了令人着迷的意味。 唐子易把她养的很好,娇宠的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他的眸光暗淡几分,不着痕迹。 “你,你。”她的双唇颤抖,却找不出完整的句子。 “姗姗。”他珊珊一笑,“我回来,是为了结婚。” “名门淑女。”她顿了顿,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似是云淡风轻:“你和唐子易,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 “珊珊。”季阑珊抬起头,今天的时间如此的微妙,让她以为像是演戏一般。唐子易从实验室的玻璃门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却还嫌不够,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不容她一点拒绝。 “暮江。快七年没回国了,竟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往昔老朋友的情分,你就忘了?”唐子易似笑非笑地说,虽是语气云淡风轻似玩笑,可与他这般亲密的两个人都清楚他内心的不快。 而季阑珊只觉头疼。 “许少,刚才说到您结婚,不知可有荣幸亲往道贺。”季阑珊缓缓地说,语气平静,连自己都诧异。在这个七年未曾忘记,一想起便心如刀割的人面前竟也能如此自然地戴上面具。 唐子易放在她腰间的手,蓦地一松。 许暮江涵养极好,京城里另一位周公子,就曾说他,“二十年不见喜愠”,这一点上唐子易与他恰恰相反,即使如今他也成了沉稳坚毅的男人。 “喜帖我带来了。”许暮江收敛内心的情绪,收的那般的云淡风轻,“请你们二位,务必参加。” 唐子易笑着接过喜帖,点点头道:“暮江,我们俩可得送你份大礼,算来,你可是我们俩的媒人。” 唐子易这话,让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他看着怀里女子的神色,心中有后悔,可又觉得委屈。 “那,我先告辞了。”许暮江站起身来,尽管依旧是优雅,可唐子易却觉着此生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季阑珊却只是低下头,不去看他,竭力压抑地情绪,随时都可能喷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声鹤唳(下) “他走了。”唐子易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语气缱绻。 “唐子易。没看见我同他久别重逢,痛哭失声,你失望吗?”她扭过头去,笑着问他。 “珊珊。太温柔不是你的性子,我不习惯。”唐子易笑着,“我喜欢你任性,也纵着你任性。你看,你从不在他面前这样,这不就证明,我才更接近那个真实的你。” 她一挣,自顾自地离去,仿佛唐子易并不存在。 许暮江的婚期,就定在八月底,不过是十几天后。唐子易结束了空中飞人的生活,陪伴她,在这燥热的北京。这个世界五十强企业的掌门人,似乎是闲的发慌,只是默默地坐在她的实验室的一旁,看着她,即使不言语,也相伴成趣。 许暮江婚礼前的几天。唐子易连夜从首都机场启程前往香港。季阑珊独自驾车去机场送他。 唐子易拉着季阑珊的手,走过vip通道,两个人都带着大大的墨镜,身边偶尔走过的明星也会缓一缓脚步,看着这两个人。 季阑珊神色冷淡,只是一步一步地跟在唐子易身后,唐子易依旧是惯常的温柔微笑,衬着刚硬线条的下巴,显得格外的迷人。 夏末的北京依旧闷热,季阑珊眸光平淡而温柔地帮唐子易拉了拉衬衫的领口,轻轻踮起脚尖在他颊边一吻,然后摘下墨镜,挥手与他告别。 唐子易过关的那一刻,回头看去,她仍旧站在原地,黑色墨镜,黑色及地长裙,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如此的单薄。亚麻色的长发散散的盘在耳后,碎发遮住那一脸的落寞。 第二天傍晚,季阑珊接到电话。 “姗姗,我在随园,想见你一面,不知可否赏脸。”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低沉温润,像是陈年老酒。 “好,我现在就过去。” 她将手机装到手包里,拉着拉链时,却是珊珊颤抖。 难得京城夜晚并不拥堵,她将车开的飞快,红色的宾利,在夜里也显得张扬。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的发白,心里却是有些嘲讽地想,若是没有唐子易,她又怎能开着这样的一辆车,在高架上超速。便是京城的牌照,她便弄不到,又怎么两年就换台新车。 夜晚的随园,掩在高大乔木之中,她的车灯晃得门口的大红灯笼都黯淡。 “季小姐。”服务生带着礼貌的微笑接过她的钥匙,她的绿色长裙在闷热无风的夜里,随着行走珊珊摇曳。 “今天生意怎么样?”季阑珊漫不经心地问。 “和往常一样,里面那几个院子都满客。” 随园的经理走在前面为季阑珊带路,季阑珊有些好笑地说:“你告诉我,他在何处,我自己去行了,你去忙着吧。” “您来了,我当然得亲自陪着。”经理微笑着回答,“许先生订的是临湖的水榭,我驱了蚊子,也泡了茶。” “今晚上,周公子也在这。”经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她却仿若未闻,只是站在水榭边的木格子围栏边一动不动。 说是水榭,其实是湖中小亭,挂着帷幔垂纱,桌上点一盏荷花灯,湖面上装了同样的荷灯,灯光不亮,却照的整片湖面缱绻温柔。 她缓缓走近,看着那个优雅喝茶的男子,若有所思。 “来了。”他抬头看见她,依旧是温和一笑,眼角细密的纹路皱起,依旧温润俊朗。 她有些赌气地坐下,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自然地用这种在自家的语气同她说话,仿佛她还是他手心里那个从未曾长大的小姑娘,把他看做自己的一切。 桌子上点着檀香,她端起茶盏,泼灭了香炉,身后站着的经理脸色有些不好。 “我最近配得香水,和檀香相冲,为了保护嗅觉,对不住了。”她依旧是一脸的冷淡,依旧是疏离高贵的样子。 “您今晚还是老规矩,在这住?”经理笑着问她,神色恭谨。 “不了,我去夫人那。”她摇了摇头,“你不用陪着了。” “我才知道,你是这的老板。”许暮江看着她,神色专注,目光温柔。 “唐子易买给我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开了会所,算是给圈子里的一个玩的地方吧,清净,还不会有狗仔。”季阑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并不看许暮江,并非不想,却是不敢。 “他,待你真的好。”许暮江说完,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珠环翠绕,千金买一笑。”季阑珊的语气里却是有几分自嘲,“他也乐在其中。” “说来,我不如他。”许暮江眸色也有了几分黯然。 “你何必同他比,比来比去,你总是及不上他。”季阑珊笑出声来,“我一句戏言,他便从王公子那买了这个院子。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你根本不会像他一样做。你们不同。” “我,对不住你。” “你又何必说对不住。”季阑珊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说了对不住,你还是对不住我。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过的很好,没有你,依然可以很好。” “对了,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季阑珊神色疏离,低头。 “我只是,许久未见你,想和你说说话。也想,和你在这随园里,看看这一池的星光。”许暮江的声音添了几分的喑哑。 季阑珊笑的夸张,却是悲凉之至。 “你欠我的,又何止是这一池的星光。” 他曾说过,这个随园,是前清的王府,民国时被王家买下。有一片极好的湖水。他和唐子易少年时,曾经做过一件风流无比的事,那便是躺在小船上,在这里看了一夜的星空。那时京城还没有雾霾,天空干净的如同水幕。 她后来曾问过唐子易,那是怎样的光景。 唐子易想了一会,说:“我只记得,那一夜蚊子很多。” 后来,他带她来这里,看了一池的荷花,送给她一个盒子,盒子里是这房子的产权证,上面写得是她的名字。 许暮江再说不出话来,从头到尾,他亏欠她良多。无论如何对自己说,她过得很好,但总是放不下这个女人。她的目光里有那么深的落寞与疏离,一个沉浸爱河中的女人是不该有这样的目光的。 不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绿色灯笼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出,季阑珊微笑着看向来人,心头是一阵如释重负。 转眼那高大的男子就到了身边,灭了灯笼,一脸玩味地坐到了季阑珊的身边,笑着说:“你家唐子易走了,你自个倒是悠闲。” “周公子,好久不见了。”许暮江微笑着打了招呼。 “这不是许公子吗,不过几年没见,都不会叫我的名字了。”周苏明唇边笑容有些无赖,“回来了,不说看看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公子哥们,倒是先和姗姗在这喝茶,我可不乐意。” “苏明。”季阑珊出声,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许公子是我学长。” “我和子易也是你学长,他还是我同学呢。”周苏明拿起季阑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着看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写给暮江: 窗外的梯田颜色很好,种着茶树漂亮的很。我就在这乡间给你写信。 云雾缭绕,半醉半醒,你说的滋味,在这山间孕育。烟云重叠,看着这窗口不合时宜的白玉兰,学着你的模样,竟懂得它的美好。如梦似梦。 平生乐事,当是邀你同看这风景,在这似中世纪的土壤上,和你大醉一场,听着姑娘们的山歌如水。 但我知道,这算是妄想罢了。 她放下笔,闷了一天的雨,在窗外落下。透过这家旅馆的窗只能看见无边的绿色。 她拿起刚刚写好的信,轻轻一扯,丢弃在一边,看着这烟雨蒙蒙的山岚,只有一声叹息。 她在三天后降落在戴高乐机场。 十厘米的私人手工定制高跟鞋,纪梵希的黑裙,拎着爱马仕限量的皮包,墨镜遮住了泰半的容颜,手腕上百达翡丽的手表折射着光线。一头黑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她同这繁华之都的女人毫无差别,一样的精致,一样的疏冷。 水晶吊灯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巨大的背景台上,男女眼中的****交织,让她的目光深陷了几分,只有苦笑。 满头银丝的华裔女子被请上台来,她摘下墨镜,眯着眼睛细看,便又有记者的镜头偷偷地向她瞄来,她如今已习以为常,只当做是没看见一般。她只看着那台上的东方面孔,轻轻地笑了笑。 “这款香水,其实也是为我自己设计的。”声音苍老的很,“我叫它爱情与战争。算是对我和亡夫的爱情做个纪念吧。” “爱是付出,是给予,但其实更是两个人的战争。我们都要竭力去占有对方,就注定要血肉模糊才能紧紧和对方相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进到女人的耳朵里,“在爱中,你能否将自己全心交付。就像一场战争,唯一不同的是,硝烟弥漫中,爱在废墟间升起。” 她把视线珊珊错开,投向闪烁的led屏幕,广告片闪现香水的瓶身。 复古却华丽的惊人,落在她眼里,只看见了讽刺。那华丽背后,是不堪一击的虚无,越是繁华便越虚无。 台上的老妇人,笑着欢迎她上台。她缓缓走上台,露出被媒体称为“神秘的东方之美”的笑容,在聚光灯的照射中,开口:“很荣幸在巴黎进行本季的产品发布会……” 宾客散尽,留下助理整理会场,她步出宴会厅。 走廊里不停地播着那广告片,拍的唯美,发布会上早有夸张的名媛流出泪来,却又要担心那精致的妆容如何。她摇摇头,又戴上墨镜,遮住自己的情绪,偶有离场的记者看到她,忙打开已经关了的相机。 并不意外,他在十步远的位置出现,极高的个子,在日光下显得如同神殿里的阿波罗。他笑着回头看她,一步一步走来。 她脚步轻盈,叮叮的高跟鞋声响伴着不断传来的法语。 男人自然地张开双臂,将女子环在其中。她笑了笑,便将头倚在他的肩窝,他的心跳如此有力。 “穿这么高的鞋子,还这么矮。”男人在她耳边似呢喃地逗弄着她。 她不去看,也想得到他现在的神情。宠溺的,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在他的唇边,眼里,心里。 “一定累了吧。”男人揉了揉她的长发,爱不释手。 “嗯,累死了。”她抬起头,任他拿下她的墨镜,手指划过她的红唇,她含糊地发出了声音,却像是春日猫咪一般的慵懒,男人的目光迷离。 “那,咱们就离开这。”男人拥住她,身后的宣传片不停地放映着。 他将她纳入怀中,用高大的身躯遮挡着聚光灯的镜头,。 拥着她坐在汽车的后座,男人将她的鞋脱了下来,她便趴在他的腿上,男人把唇抵在她的发顶,低声地说:“爱是占有,你要相信,这世上一切的美,都与她有关。你当竭力占有这一切的美。他们叫我给这香水写句话,我只觉着这句话很好。就写给了他们,没想到做了广告语。” “竭力占有一切的美。”她笑了笑,“是你的风格。” “不是。”他叹了口气,捧起女人小的可怜的脸,目光亮的似要将她灼烧。 她别过头去,塞纳河水,静静地在车窗外流淌。 写给暮江: 最近一切可还顺心? 我近来着迷橙花的香味,如你所说,按照古书的方子搭上玉兰,有着美不胜收的味道。 就像你说的,我觉得闻过了,才能领悟妙处。怎么形容,我想这么说,你也一定会微笑点头。 就像是,喜悦与忧伤,黑暗与光亮,硝烟与玫瑰,同生共存。 山南水北,也不能阻挡相逢。 隔壁的房间里,他已然睡去。她极是自然地撕了手里的信纸,缓缓地走到了另一个房间,静静地看着他。 她拿起手机,给秘书发了一条短信:“明天,我想要回北京去。” 这样的深夜,她知道这个要求任性的可以,她以前虽然有些这样的毛病,可现在尤其明显。 “别走。”惹得她这毛病的罪魁祸首自身后拥住她,她愣了愣,竟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声音低沉,竟也慵懒性感的可以。 似是知道了她心里的想的什么,他低声说:“珊珊,你一进来,我就觉出你来了。” “我该回去了,主打产品马上要在国内开始预售了,我这个老板,还是要回去坐镇公司。”她任他唤着,语气温柔地哄着,“想我,你便回国去看我。” 他松了环在她腰间的手,径直地走出了房间,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烟圈之后,他的模样她看不分明。 她皱着眉走出去,站在他的面前。 “珊珊。”他唤着她的小名,迟疑了一下,还是掐了手里的烟,“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抽烟。” 她的心似被扎了一下,她对气味极敏感,他为了她,硬生生地戒了烟。这样的倨傲甚至跋扈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却永远小心翼翼地,甚至,委屈着自己。 “子易。”她的神色软了下来,挨着他坐到地上,“我没什么,只是工作需求而已,你别多想。” “好啊。”男人低着头,笑了一下,“阑珊,你想来想走,都是你的自由,随你自个的心情,我不管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季阑珊的红色宾利在京城的高速路上依旧炫目,唐子易在身旁闭目睡去,脸色极是疲惫。京城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拥堵,车流之中,季阑珊侧头看着唐子易的脸。十年过去,曾经的男孩子,早就褪去了稚嫩,脸颊瘦削,线条完美,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愈发成熟,而更有深邃魅力。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媒体称为最佳单身男人的人,却在自己身边守了十年,爱了十年,连自己都迷惑。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季阑珊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车队,缓缓叹了口气。 “我若知道,便就不会像如此疯魔了。”男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隐隐透出愉悦的声调,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极是惑人。 季阑珊没想到他竟会被自己吵醒,却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唐子易唇边勾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将季阑珊的手放在手心,道:“永不必说抱歉。 车子停在他公寓的楼下,他低笑着将她拉出车子。这处位于三环的公寓,是他和她的住处。因着她的缘故,他并不住在大宅,就买了这处复式的宅子,虽没有大宅的富丽,却也有家的温馨。没有聘请阿姨帮工,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此栖居。 她每年在京城300天,250天都住在这里,这座城池里,此处容身。 她从手包里拿出门卡,刷门进入,房间的一切细节,都有她的影子,她对于美的追求近乎严苛。 他买回来的情侣拖鞋在门口并排放着,为他准备的换洗衣服悬挂在更衣间,他笑着蹲下身子,将她脚上的鞋子脱掉,又将手心里的白皙脚丫放在粉色的拖鞋里,对她又是温柔一笑,进了家门。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依旧穿着那条黑色长裙,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去,秀气的眉毛蹙着,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张着,咿咿呀呀地哼着,神情疲惫,精致的妆容也难以遮掩。 他的心又蓦地收紧,坐到她的身边,手指摩挲着她的眉,试图将那褶皱推开,一遍一遍,神色虔诚。 她翻了个身,落在他的怀里,于是将她打横抱起,缓缓地走到二楼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他从衣帽间里取出一套她的家居服,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长裙,不带一**念地为她换好睡衣,尽管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对她的渴望。他坐在床头看她,神色宠溺。半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穿过衣帽间,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 从自己房里的书房中选了一本菜谱,唐子易一头扎进了厨房。扎着围裙,耐心地洗菜,切菜,和其他普通的男人,并无区别,刀功却是比一般人强了许多。他瞥见厨房落地窗上映出的自己,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眼前这个扎着围裙一脸温柔的男人,和那个财经杂志封面一脸严肃的企业家,和那个京城贵族圈子里恣意桀骜的公子,竟是一个人。 但他似乎更喜欢此刻的自己。她对气味极为敏感,也出于职业需求,和厨房的油烟味一开始就是绝缘,却又不喜欢外面餐厅的食物,更不想家里有阿姨来服侍,他便承担了做饭的责任。从一开始连切菜都不会,到如今手艺也小有成就。 他此时,忽的想起,初遇她那一年,她眉飞色舞地和他设想未来的丈夫的模样,她说:“我想要个能每天给我做早餐的男人。” 他猜想,大概许暮江并不会是这样的人。而他,总还是有机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在他的轻吻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倚在他的怀里。他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在她的长发里,蹭了一会,道:“珊珊,我喜欢你黑色的头发。”她嗯嗯了两声,含糊地说:“苏明说这个颜色好看,我就试了试。”唐子易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只将怀里的女人抱起来,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女人纤细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上,将小脑袋倚在他的胸膛上,这样的依赖,让他的整颗心都被柔情充满,在她的脸颊上浅浅亲吻。 将她放在餐桌边,笑着将筷子塞到她的手里,她清醒过来,看着他做的一桌子菜,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浅浅地笑着。 他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像是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他的情沉重地让她不敢承受。最初的任性恣意,在这十年间沉淀,结成对她融入骨血的温情脉脉。十年前,那个张扬地对她说,子易就是恣意的大男孩,在十年后,却为她磨平一切的任性。 在这个放大镜下的城市里,他们始终是镜头里的焦点。无数人渴图挖出他们生活的细节,渴图将被他紧密保护着的自己层层剥开。 千种设想后,人们唯独不曾想到,这十年间,他们之间最亲密不过相拥而眠,从未有任何超越亲吻的行为。 唐子易守着她十年。同居五年,她清楚的知道,唐子易对自己的执念深重,欲望强烈,却依旧克制忍耐。几乎擦枪走火的迷乱夜晚,他喘息着艰难离开,俯身在她耳边说:“珊珊,在你心甘情愿成为我新娘之前,我不能也不会伤害你。 “快尝尝,好长时间没给你做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退步。”他假装没有看见她眼底涌动的情绪,依旧是温情脉脉的唐子易。 她的泪滴一颗一颗地砸进饭碗,握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唐子易疾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看她,手指擦着她的泪水,道:“珊珊。” 她依旧只是哭泣,哭着哭着只觉得委屈,便搂着他的脖子,一声一声的抽噎着。唐子易摸过一旁的手机,眉头有皱起的痕迹。 “子易,没有,没有其他人给我委屈,有你在,谁敢?”季阑珊展颜一笑。 唐子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季阑珊拉到怀里,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低低地说:“珊珊,乖,不哭了。” 季阑珊嗅到他身上的竹香,忽然间,不明白是因何而委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风声鹤唳(中) 陇西,高阳郡,郡守府。 “麦冬,烛火灭了。”张淇手中书册才翻过一页,便见得案上烛火在风中一晃,便倏忽熄灭,“且再换一盏来。” 四下无声,张淇心中一紧,却仍是缓缓放下书册,声音仍是与方才无异的轻缓:“你这懒惰的小子,到哪里去了?” 他话音刚出,便瞧见那门上忽而人影一闪,在这月色溶溶之下,却恍惚不过是一刹。张淇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圈,倒是倏忽松了绷直的脊背,唇边还带起了几分笑意。 “阁下既然不请自来,何不现身一见,为何偏偏灭了我的烛火。” 四下仍是无声,只似乎是门上那露出一角的黑影一僵。张淇端坐这室内一片漆黑之中,借着月色,倒是适应了几分,目光落在书架上,缓缓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上头的一个匣子,对着那一团漆黑中,点了点头,却不知是对谁。 门外忽而一阵响动,紧接着张淇面前的房门便被人破开,只是这八月的夜里,陇西的风竟还有几分凉意。随着这声响,张淇目光一划,那书架上却不见了那只匣子。他唇边露出个极浅的微笑,可面上已是显出一片故作镇静的慌乱,一只手紧紧攥在拐杖上,猛地便站起身来。 “竟不知道,对付我这么个瘸子,还劳驾诸位摆出这么个阵仗来。”张淇说这话时,声色俱厉,虽是冷笑,可瞧着,倒真是恐慌的很。 此时这郡守府的书房之中,站了十几个持刀的黑衣之人,皆只露出双眼睛,却皆是凶狠至极的模样。拄着拐杖的张淇身量虽高,却是极清瘦的,双方在这黑暗之中无声对峙,形势倒是立时便现。 “郡守大人这府邸里头,恐是遭了贼,我怕打草惊蛇,便叫手下人,潜行进来,保护大人。若是惊了大人,我在这便给大人赔罪了。”随着这话音起落,黑衣的持刀武士分开两侧,当中一人着了月白色的锦袍缓缓走进这书房里头,那语气听着倒是恭谨有之,笑意有之,真挚的很。 这黑暗里头,张淇直直向他看去,五官模糊一片,只有泛着蓝色荧光的月白色袍子在月色之下似是生辉。 “那我可是要劳侯爷费心了,如此良宵,竟惊动您亲自带人来此。” “郡守府的侍卫向来是不,您最不喜欢读书,怎的,今日还不肯回去呢?” “隐之哥哥陪我玩,便是读书也添些趣味。”大皇子倒是一本正经地道,“不过,回了母后身边,她自然要考校我今日读了什么书。” “您原是担心这个。”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今日不是与您说了大学前几句,足堪应付了。至于我,还要在京城待上些日子,自然会陪您玩的。” “如此,甚好。”大皇子这一派老成的回答,倒是叫一直绷着的乔安亭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待得宫人将大皇子带走,乔安亭才止了笑,脸上神色一瞬便严肃起来,瞧着苏岚缓缓道:“这便是你们家的选择?” “谈这些,早了点。眼下诸事纷扰,这件事情,一时还轮不着。”苏岚摇了摇头,给乔安亭倒上杯茶,道,“况且陛下正值壮年,储位一事,你我做臣子的,实在不该如此摆到明面上讲。再说,我苏家作何选择,我都管不到,也没法管,不是吗?” “只是你如今这番姿态...” “阿岑,你又不是不懂,做出这番姿态的人,从不是我。”苏岚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缓缓道,“我眼下心思不在此处,便也由着他们将我做个提线木偶,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左不过,也无伤大雅。” “陇西局面,如今并不顺遂。即便是玄郎和郑伯父压阵,也远远不够。”乔安亭知她心中想法,“李江沅这人,实在是可怖。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只是,这般干脆就敢杀了谢眺,真不知该说他莽撞还是有恃无恐。即便是清原世家也凭着武力起家,都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这便是陇西啊。陇西人不是世家,他们眼底没有我们信奉的那套法度,他们也不会按照我们的规则来和我们较量。杀了谢眺至于李江沅而言,不过是风险大了些的事情罢了,目无法度,自恃武力,这不就是陇西贵族?可偏偏,我们就怕他们这个。”苏岚语气仍是平缓,只是熟识她的乔安亭,如何听不出她言语之中的讽刺与冷冽,“否则,我也不会送上谢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自己杀人和借刀杀人,说起来也没什么差别啊。” “怕只怕,他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了。若是朝廷轻描淡写过去,他,还会继续杀的。” “高高拿起,到底还得轻轻放下。只是,李江沅的胆子还没这么大,他再是肆无忌惮的人,也不敢再动手了。剩下的这几个人,他还开罪不起。” “你别忘了,张家那个小瘸子可还在。” “张淇,也不是他们说怎样便能怎样的人。”苏岚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个莫名的微笑,道,“你可知道,张淇是玄汐保举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声鹤唳(下) “侯爷。”延平侯府的内堂里,邢鹏父子正相对而坐,直到这匆匆而入的幕僚唤出一声侯爷划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何事?”邢鹏脸色自玄汐去后便一直阴沉着,此时眼底精光一转,却是更添阴鸷。 “归远侯府于上半夜闯入高阳郡守府,扣押了高阳郡守张淇。”来报信的人,乃是延平侯府的幕僚之一,手握消息,此时脸上亦是神色凝重,眉头皱紧,显然是也仍为这消息而震惊着。 “消息确准?何处来的消息?”邢韬先于父亲一步,便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倒是瞧不出他此时情绪如何。 “回世子,这消息是咱们在归远侯府的探子送出来的。来人回禀,归远侯并未刻意隐瞒此事,也不曾避人耳目,直截了当地就以车架载郡守张淇回了府中,便是侯府,也开了正门。” “既然是车驾相迎,以礼相待,又不曾叫张淇吃着苦头,可又怎么是是扣押郡守?”邢鹏父子两个对视一眼,便仍旧是邢韬问话于幕僚。 “府内戒严,大小姐亦被勒令不得随意进出客院,便是咱们的人,也是费尽周折才将消息送出。我命人探听,五十里外驿站回报,归远侯府跟咱们送信的人也已经到得此处。” “如此,李江沅到底对张淇是什么态度,便是此事的关键了。”室内灯火并不明亮,邢韬的面上表情叫人难以分辨,只是平素亲近的人却不难从他那声调之中听出,他此时已是颇为忧虑,“若他当真是扣押张淇,便是半分不给朝廷面子了,那谢眺之事,朝廷也决无可能大事化小了。这陇西,只怕是要不太平了。” “兴许,他李江沅这是在服软呢,以张淇为桥,向长平示弱。”邢鹏叹了口气,缓缓道,只是语气听起来,毫不可信。 “属下斗胆,有一言说与主公。”那幕僚亦是皱眉,见得邢鹏点头,便缓缓道,“主公此时,不可存侥幸之心。归远侯是何等心性之人,他既然毫不避忌便杀了谢眺,便是一开始就不存半分与长平示弱的心思。再兼之他身旁的那位的惠安夫人,又是何等人物,她焉能此时与长平低头。不论这二人,便只说归远侯行径,他若是示弱,又何必非要让张淇入府?他治下的高阳乃是铁板一块,忧心张淇安危,这不是笑话,除了归远侯府的人以外,谁敢在高阳造次?” “先生所言在理。”邢韬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父亲与幕僚的脸孔,才缓缓道,“即便是认怂,也不能在此时。我这位姐夫,向来是傲然天地的,他还没和朝廷交上手,哪里就能收手呢?” * 延平侯府的东客院,下半晌亦是点起豆大的灯火,郑铎的内室里,此时昏黄一片,隐隐绰绰的光亮照在玄汐的脸上,一片斑驳。 “这个李江沅,真是胆大包天,行事如此百无禁忌,倒是小瞧了他。”郑铎语调依旧是四平八稳,可语音里已是染上一层怒气。如他这般的政治家,已是刀光剑影见得不知凡几,却独独讨厌这般不按游戏规则进行的手段。 “伯父以为,他下一步会如何做?”玄汐将手中那薄薄纸片反复掂量,那纸头一角染着干涸了的暗红色血迹,被火一撩,仍是散出一股血腥味来。 “如何做?”郑铎轻嗤一声,“到了这步,他走了个昏招,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做。只怕此时他已经觉着骑虎难下了吧。” “伯父是这么觉着?”玄汐叹了口气,“汐倒是觉着他敢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李江沅从对谢眺下手,便是出了昏招,后头怎么走,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先机。如今局势,已不再能由着他去了。” “伯父说的没错,只是,伯父是站在你我清原人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若是我等处归远侯府的地位,定是想着携威与朝廷拉锯,谈出个彼此双方都满意的交易,这括隐与否,并不十分重要,只要不损我自己的核心利益便是。”玄汐瞧了郑铎一眼才继续道,“可李江沅从没想过要和朝廷谈,他所为,是半分不让!若他一开始便打定主意一分不让,他所为便是要让朝廷知道他实力到底多少,要朝廷不敢对他动手,他是要狠狠羞辱清原,让清原对他无比忌惮却又因为忌惮,而不能对他下手!” “所以,他的下一步定是伯父您。他要迫使您低头,迫使您为他遮掩他所为。他才不管谢眺之死有什么后果。在他看来,只要拿住我们,拿住张淇,我们就不得不为他圆了此事。那时他看着我们费尽心力给他编故事遮掩,在旁边笑着,不知多畅快。他想的,就是如此。” 玄汐话音落下,郑铎神色已是难看的不行,玄汐此言初听荒谬,可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竟是越发的觉着在理,毕竟,在自己看来,李江沅杀谢眺这个举动便已是失心疯,得不到半分的好处啊。可是玄汐这般解释,却已经将此举解释的合情合理,而且愈想便愈是觉得恐怖。这等排除异己,坚壁清野的做法,与做这陇西一地的土皇帝有何区别? “离京之时,长亭您与我曾与苏岚一晤。苏岚当时便与我道,这世上利用实力有两种方式,文雅的便是我们惯常的交易,可也有人,只信奉,一力降十会。” “不,阿汐,或许还有一种解释。”就在这昏黄灯火熄灭的一刹那,郑铎忽而低声轻叹,“他杀谢眺也许是一力降十会,可他对张淇下手,是出于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真的被张淇拿捏住了什么把柄。” “那张淇岂不危矣?”玄汐眉头一皱,便要拿起桌上的火折子重新点起蜡烛,却忽而听见门外响声已做,借着月色,他看向郑铎,郑铎脸上的神色亦是沉重,显然也如他一般察觉到了什么。 “是我房中的动静。”玄汐无声开口,另一只手已是握上了腰间长剑。 电光火石之间,玄汐猛地抽出长剑,“叮”的一声脆响,一柄匕首便被打落在地,在青石地板上,泛起冷冷银光,他提剑而立,目光在这黑暗房间里,亦是冷光凌厉。紧接着整个院子里,弥散着无可遮掩的血腥之气,却静的,连一丝呻吟也没有。 玄汐脸上神色方才若是冷若冰霜,此时已是三九寒天,桌边的郑铎面上仍旧一派四平八稳,而扶着烛台的手,却也握的泛白。 只是,这室内,仍是寂静无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交锋(上) “主公。”这院内,终是有了声响。 这一声过后,玄汐握着剑的左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才缓缓开口,道:“可有伤亡?” “属下无能,折了两个兄弟,叫贼人跑了一个。只是那人重伤,想必跑不远,影七已经带人去追了。” “叫影七回来,不必追了,守好此处便是。” 房门被玄汐从内打开,郑铎也缓缓起身,这才发觉,手心一道泛白的深深印记,竟是那烛台手柄的花纹图样。 这一刻钟前,月色里的芙蓉花开,这一刻钟后,已是血洒庭中,人间修罗场。 地上横着数具尸首,血已在庭中积了一滩,在夜里泛着紫色,竟瞧着如芙蓉做的胭脂一般。 方才门外答话的影一此时已经走到玄汐面前,他手中还扶着一人,那人背后一条几寸长的伤口横亘着,已是贯穿脊背,血糊了一身,连面孔都看不清楚。 “这是影三?”饶是冰霜面目,玄汐此时亦是神色忧急。世家大族的嫡长子身边皆有心腹亲卫,他亲手调教出的暗卫,更是少有的利刃。影三武艺高强自不必说,见机之急智、行事之周全更是暗卫中拔尖的出色,否则他也不会在此时被派驻在张淇身侧贴身保护,张淇身侧也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暗卫,兼之张家人马层层护着,能杀到影三面前,少说要过个数百人方可得手。 只是,影三如今这般模样,那张淇的处境,也许便连二人方才的估计都不如了。 “正是属下。”那血糊的面目之下,唇缓缓一动,玄汐瞧着他费力睁眼看向自己,亦是心疼,又见影三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口,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忽而眼睛一翻,便直直地昏了过去。 影一连忙探他鼻息,虽是气若游丝,可仍存呼吸,便也顾不得许多,便立时跟着玄汐入了内室,将他放在郑铎的大床之上,动手处理起他身上伤口。 待得此时室内亮起烛台来,才瞧见这影三身上除了那一道横贯刀伤之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数十处,便是影一这等见惯生死,刀尖上舔血的人,上药之时,亦是双手颤抖。这是何等恶战,何等艰难,才能脱身至此啊。 待得伤口都上过药,又给影三强灌下两碗参汤,见他呼吸平稳许多,影一才收拾了伤药,又洗过数遍手才走到玄汐身前。这一个多时辰里,玄汐和郑铎两个只端坐室内,却是寂静无言。 “主子。”影一话才出口,双眼已是腥红一片,话音也颤抖着,“这等手段,是定要置三儿于死地啊。幸而他命大,都是皮外伤,失血过多,现在又发起烧来,这暑日之时,又恐他伤口溃烂,这条命眼下也只抢回半个来。” 玄汐沉默一晌,并不言语,只是那双眼睛仍是泄露他此时心中一腔愤怒。 “伤了这侍卫的人和院中那些尸首,可是同伙?”郑铎倒是一语中的。 “正是。”影一亦是收敛几分胸中悲痛,回复往日那铁石心肠的冷肃模样,恭谨答道,“属下推断,这伙人应是一路追杀影三至此。影三能有命挨到侯府,也真是他命大。那些尸首,我方才粗看一眼,皆是被削去了舌头,因而方才打斗时,才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 “被削去舌头的杀手。”玄汐缓缓开口,声音却如刮骨钢刀一般冷厉,“李江沅这次是大手笔啊。影三引得如此重兵追杀,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张淇如今处境,我已不敢设想。” “幸而他挨到此处,张淇,安稳了。”郑铎却是轻拍玄汐肩头,此时他如何不了然玄汐与张淇之间必有默契,且并非一般盟友,张淇能在此微妙之局里头,做这排头的高阳郡守,期间也定是玄汐手笔,“张淇握着的定然是叫李江沅忌惮的东西,李江沅不出明日也必然得知他业已失手,那张淇变成了他手里的筹码,便是他想一力降十会,也由不得他去了。如此,张淇倒是不必担心了。” “只是现下这东西在何处?” “去看看影三的靴子。”玄汐脑中一转,便想起他昏倒之前的最后一刻,瞧着的正是自己的靴子。 影一立即便提来影三方才脱下的靴子,便是靴子亦是被血浸透。他摸索几下,便在右靴底的匝线处摸到一角,以匕首挑开,竟是油纸裹着的几张素娟,和一张拓印。这几样物件,倒是半点也不曾被血迹污了,上头字迹纹案样样清晰,趁着影三此时的模样,更显珍贵。 玄汐接过那信纸先递到郑铎手中,郑铎倒也不造作,立时便一目十行地快速读了起来,脸色半是肃凝,却也混着几分欣喜,倒是十分有趣。他看的极快,片刻便将信转给玄汐,自个则打量起那张拓印。 这拓印并不完整,似乎是翻印出来的,只有残角,却不难看出,这应是一方印鉴,却一时瞧不出这印鉴的主人是谁。 “若是这消息属实,陇西的僵局,便可就此破了。只是,张淇来此不过月余,比谢眺还晚上几日,他是如何得到这等机密的信息?朝廷经略此处数年,多少探子埋在此处,却无一人提及此事。” “无外三种可能,一则张淇确实有超人之处,二则有高人相助,三则,朝廷的探子早被人收买,混进了细作,成了聋子瞎子。而我看来,这三者只怕都有。” “伯父所言极是。如今之计,伯父以为该当如何?” 郑铎睨了玄汐一眼,见他亦是恢复往日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垂眉敛目地装起晚辈做派,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离京之时,陛下亲授钦差权柄,自可临机决断。若是真应了猜想,这朝廷探子已被细作收买,此时传信回京只怕也并不安全,少不得又要折进许多伤亡。这样,一边以暗线传信先入京城公府,才由你父亲自传承陛下,保得安全。这边,我便做主,我这等年纪,也当得这个主了。” “伯父。”玄汐叹息一声,却见郑铎只是摆摆手,便也不再说话。 “只是这延平侯府,真是好规矩啊。这客院中出了这天大的事,主人家到这时候都毫无动静,我真是活了这把年纪,也算是开了眼界。”郑铎这话里便极是刻薄,可以他身份,又是何等刻薄话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了。 “延平侯府此时只怕是已经焦头烂额,费尽心力想给咱们找个说辞吧。”玄汐亦是露出个笑容来,“归远侯府倒是不把自己这个岳家当外人,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们找麻烦,也是难得的亲家啊。” “且不说他延平侯府如何,邢鹏还不足挂齿,不过是个配角。”郑铎笑了笑,神色却又转瞬就端肃了几分,“如今你我也算是身处困局,被困于此地,倒是不知京中是何态度又作何打算。” “旁的倒不要紧,只怕京中,不知陇西内情已然如此,还想着走温和的路子。陛下新帝登位,朝中本就是力求稳定的时候,括隐一事阻力巨大,若是再知此等情形,我恐今上要受不小的挫折。” “你倒忠心,这时仍为今上试探于我。如今,我是想不支持陛下,也不成了吧?” “伯父睿智。” * 延平侯府宅内出的如此血腥之事,自诩治家严谨的邢鹏如何能不知,便在影三一入侯府,邢鹏便命人将刚离开小半个时辰的邢韬与两三心腹幕僚又急急召回书房之中。 彼时方才睡醒的邢韬不过揉揉眼睛,脸上仍旧是往日那副老成神色,吐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一静观其变,便到了这两个时辰之后,一直紧紧盯着院中动静的心腹侍卫回报,只道是,客院已经将所有的尸体都处理了,邢鹏听此回话,方觉,这一静观其变,观的委实不妙。 这可不是静观其变,倒像是袖手旁观,以他如今身份而言,虽说似乎不是什么错处,可错就错在,格局太小了。 而他格局之小,非关此时,从谢眺死在侯府起,延平侯府便将这偌大一盘棋,走在了这小小一角,便是如今想要抽离,也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邢鹏几十年来,头一次觉着,自己于长子的教导上,似乎是失手了。 思及此处,邢鹏立时便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一众幕僚的脸孔,不发一言,径直推门。早先报信的那幕僚也随着起身,未经思索便问道:“侯爷,这般晚了,您?” “是晚了,因而才片刻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向郑国公赔罪,即便半分转圜不得,也是我自找的。” “父亲!”邢韬这时倒是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得语音便大了起来。 邢韬只觉父亲看他的这一眼,少了几分往日的欣慰神色,目光锐利冷厉,不像是在看儿子,更像是,在看自己的下属。 “还不跟上。”邢鹏声音寡淡,落下时,也惊了身旁的心腹,“几位先生今晚不妨为本侯想想,如何能在这乱局之中保得此身。本侯不求富贵,却也不想被归远侯府不明不白地就拉上阵前任人宰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交锋(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命送信的人下去休息,室内便只余苏岚与郦远二人,苏岚摇了摇头,便叫郦远近身坐下。 郦远听得苏岚这话,倒觉着她半点也不觉忧虑,无论怎么听,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江沅先前我倒是对此人无甚观感,如今吗,我倒是真敬他是条汉子。”苏岚睨了郦远一眼,瞧得郦远径直低下了头去,她才又噙了笑道,“果然是摘下惠安夫人这朵花的人,当真是不一样啊。” “主子此时不担心玄大人?”郦远问出这话时,配着的却是张半分表情都没有的脸孔。 “自来嘛,成大事者都是富贵险中求的。他身边有三千禁军随扈,还有自己的侍卫,况且压阵的郑伯父是何等分量。这两个人在一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那陇西是什么意思?” “陇西什么意思?”郦远不解,便又重复一遍。 “阿远你这脑子是做什么用的?陇西若是真敢对他们两人下手,那便是想谋反啊。”苏岚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瞧了郦远一会才道,“这局面,到现如今可正是好看的时候啊。” “属下不解,那郑大人为何离开了延平侯府?” “延平侯府里头,除了一具谢眺的尸体以外,还有什么?如今连这具尸体都已经启程运往京城了,他们再在延平侯府待着还能得到什么。”苏岚唇边浮起一丝冷厉的微笑,“陇西的症结关键从来都在高阳郡,而不是旁的地方。” “对了,陈氏还没有回信?” “这样看,是不是要派人走一趟了。”郦远摇了摇头,又问道。 “眼下,咱们的人都动弹不得,能动的又不够分量。”苏岚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事要看今上的意思,今上若是不急,便是自有打算,我何必巴巴地凑上去,陈氏这,我是讨不着好的。” “主子!”郦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待苏岚答话,便直接推门而入,从来都挂着笑容的娃娃脸,此时,却是掩不住那浓重的慌乱。 “怎么了?”郦远皱着眉头接过郦青手中的东西,心中已是“咯噔”一声。 他手底一片黏腻,血腥味立即四散。 不待苏岚问话,郦青便极快地道:“留在泰州的暗线,一直都没有动静,昨日忽而急信进京,我以五十精卫接应,只回来了这一个匣子。” “李江沅?”苏岚面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只一双眼,浓黑一片,似是暗流酝酿其中。 “这条暗线,是留给玄大人的。属下已经派出精卫前往查探,不出两个时辰便能知道前头大概的情形了。” “我这张脸,倒是要被他扇肿了。”苏岚冷冷一笑,胸口几度起伏,已是大怒。 匣子里头装的是块令牌,旁边只一张小小信笺。苏岚接过来那信笺扫了一眼,上头只有七个字,写的是“细作有变,呈此物。” 那字迹苏岚一眼瞧出乃是玄汐的,而这等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也不难想出当时情形之慌乱。 “能叫他这般慌乱的事情,不必想也知道。”苏岚站起身来,“阿青,宫中得了信否?” “驿站传信只怕比这边还要慢上几分,既然是细作有变,那朝廷的信息多半都已不可信。” “阿远立刻递我与祖父的折子入宫,请见陛下。”苏岚思索片刻便吩咐道,“阿青去玄府盯着,若是有任何可疑之人进出立刻来报。” “主子,您此时入宫,陛下就该知道您与玄大人之间的关系了。主子,慎行。”郦青领命立即便去了,却剩下郦远仍是不动,皱着眉头道。 “事关重大,焉不能托郑氏之名?阿彧独子,镇守边疆,其父有何变故,仰赖苏府,难道不成?你现在立刻去办。” “是。” “祖父!”苏岚匆匆换好官服,便径直闯进了苏晋的书房,书房里头苏晋亦是神色沉重,显然是得了什么消息。 “斥候来报,钦差昨晚在入高阳的路上,遇到流寇,一行三千禁军,尽皆覆没,郑玄两位钦差下落不明,前往护送二人的延平侯府嫡三子邢略重伤不治,已经死了。”苏晋见她入内,便叫老幕僚薛、张两个先坐在一旁,捡着紧要,几句话便讲了清楚。 苏岚方才虽是得了玄汐这不知如何艰难才送出来的匣子,却也并不知悉到底发生了何事,来的路上尽管也设想许多,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态竟发展到这般的险境。 “孙儿方才,得了这个。”苏岚也不敢遮掩,便将那块令牌递给了苏晋,“我与玄汐私下有所往来,泰州此前埋了暗线,这便是玄汐通过泰州暗线送来的。” 一旁薛张两个幕僚听了苏岚这话,皆是心中暗暗想着,自家二公子这倒真是深藏不露,她和玄汐在朝堂上向来是斗得势同水火,怎么也不曾想到玄汐危难之时,竟是头个托付于她! “此物是什么?”苏晋接过那令牌,仔细看了几眼上头花纹,便问道。 “孙儿也不知。”苏岚摇了摇头,“玄汐只有张纸条,应是情况太过焦急,只写了几个字而已。他说,朝廷先前在陇西的线人有问题,并叫我以此物呈交今上。” “玄国公那边怎么说?”苏晋点了点头,叫苏岚先在一旁坐下,又问向自个的幕僚。 那张先生先开口道:“玄大人那边和咱们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打发了人来请您入宫。眼下他也是颇为焦虑。”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往宫里去一趟了。御前或许还有旁的消息。” “孙儿已经打发人往宫里请见了。”苏岚点了点头道。 “你当我没瞧见你这一身官服。”苏晋倒是还有心情露个笑脸给苏岚,不待苏岚言语,便转到后头径直去换官服了。 苏岚同那两个幕僚坐在书房里头,皆为对方所震惊,倒是一齐都不言语。这两个幕僚仍在感慨自家二公子不愧是老爷子心仪的接班人,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手段便如此惊人;苏岚倒是又一次被苏晋手中的势力给教育了一次,狠狠地感慨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到得宫门,正赶上宫里传信召见苏家祖孙并玄昂,苏晋才下了马车,便见到玄昂也下了自家马车,往日四平八稳的人,竟是难得的带了几分急躁,尽管不易察觉,却也掩饰不住。 玄昂与苏晋见了个礼,苏岚这边也一丝不苟地问了玄昂安好,倒是颇为真心实意。苏晋难得的扶上了玄昂的手臂,使力握了一下,便算是难得的安慰。玄昂心下倒是镇定了几分,手里却是多了个令牌样子的硬物。 玄昂还未醒过神来,这边内侍便引着三人入内,玄昂借着苏晋祖孙二人的遮掩,飞快地看向自己的袖中,自家儿子的七个字,一时便落入他眼中。为人父者如何不知道长子的品性,这般潦草的字迹,更加他那一颗老心颤颤巍巍起来。只是,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苏晋的手里?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却是落在了苏晋身后半步的人身上,一袭三品武官袍色的当今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苏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冠礼 一个楚国男人的一生,其实用四个词语便能概括。 成人,成家,立业,立嗣。 无论身份地位,无论贫贱富贵,都不外如是。若说有何区别,不过是越是富贵,便愈是重视这其中的仪式感罢了。 八月二十六,正是苏岚二十岁的日子。提早三月,苏晋便请了钦天监占卜,大吉,因而也是她加冠的日子。 加冠,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仪式,几乎没有之一。这个仪式,几乎只是关于一个男人的自身,标志着他的成年,标志着,他将走出家宅,正式地以自己的身份,开始自己的一生。 成年啊,这是一个多么有仪式感的事情,可也不过如此。 丑时便被从床上纠起来的苏岚,直到被苏峻拎到庭院里郑重其事地洁面,也只有这一个念头而已。 楚人立国二百余年,典章完善,在这乱世之中,殊为难得。至于苏氏的冠礼,自然也要按着最为繁琐复杂的礼记进行。 苏峻瞧着苏岚清醒许多,便又拎着她回到了屋里。礼服陈设于东厢房的西墙之下,几件大礼服领子向东,争取地叠放在一口大箱子中。苏岚则披散着头发,一袭采衣,坐在屋内,任由扶月摆弄着她的脸。 镜子中的脸孔,乌发顺脊背倾泻,朱唇雪肤,长而上挑的凤眼。只是她神色戏谑,眼里毫不掩饰的锋芒张扬,却给这张妩媚的脸孔,无端地增添了,一抹少年感。眼前的人,是如隔云端的美人,是雌雄莫辩的端艳少年郎,美而模糊性别。 苏峻看着眼前的人,心头一酸却又满怀欣喜,叹了口气,语调却仍是往日干巴巴地波澜不惊:“今日你的正宾可是明安先生,你这面子大得很。” “俞安期做了我九年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我的正宾,责无旁贷。”苏岚撇了撇嘴,又接过扶月手中的黛笔,在眉上又画了几笔,才缓缓道,“阿峻你不必感恩戴德,虽然你也没有。” 苏峻笑着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实在是没话找话,便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又是那个温和却又面孔严正的大公子:“请诸位公子,进来吧。” 雌雄莫辩的美人,改动几笔,五官便变得冷厉而深邃,乔安祎当先走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苏岚噙着那面具般的微笑,端坐椅上,眉宇间的气势,倒是将他唬的一愣,轻易地就忘记了眼前人的年纪。 倒是跟在后头的乔安亭微微一笑,拍了自己弟弟一巴掌,道:“还不给你苏家哥哥道喜?”乔安祎这才急急将手里捧着的两个礼盒放上前去,还道:“阿岚啊,这两份礼是我和哥哥自己备的,同我家送的不一样。” 苏岚听了这话,本想打趣他一二,可瞧见后头一众公子哥都走了进来,自家哥哥的目光在她这张脸上来回逡巡,只得继续保持着优雅矜持地脸孔,露出个笑容,道:“多谢。” 这素色采衣,身子清瘦,分明还只是个少年嘛,怎么瞧着就这么吓人呢。乔安祎瞧着众人先是一愣,又哄堂大笑,才后知后觉地捂上自己的嘴,天,他,他怎么把话说出来了啊? 往日有几分交情的公子,早将她这房中站满,待得人人都道了句恭喜,外头便也响起管家苏誉的声音:“大公子,二公子,前头时辰到了,国公爷叫了,该往祠堂去了。” 正与沈毅说着话的苏岚,与苏峻相视一笑,便站起身来,缓缓道:“那就有劳兄长代我招呼各位了。岚,先行一步,失陪。” 苏岚由乔安亭、萧文渊两个陪着往府中正堂行去,清晨时分,大宅里头古树森森,倒是不觉暑热。苏家宅院讲究古朴恢弘,不似城中新贵多爱琉璃为瓦,灰石红木,斗拱飞檐,却自成气派。照理冠礼应在家庙正堂举行,只是苏家家庙远在清原,此处便只得在祠堂凑合。这祠堂前堂乃家族大事之所,旧时本唤作明德堂,到得六世家主,大笔一挥,却是去了中间一字,径直便叫做明堂,堂上匾额便是六世亲题,至此已是传了百年。堂前宾客满满,堂内却是一派端肃,朝阳透过堂前古柏,投射入内,照在跪坐在内的苏岚身上,饶是素衣亦是风姿犹然。已换上了一身玄衣的乔安亭同萧文渊亦是跪坐在她身侧,平日里端方的人,此时亦是暗暗伸长脖子,往门外那与苏晋一般穿着玄色朱纹大礼服的人身上瞧。 苏岚露出个戏谑的笑意,瞧着乔安亭,乔安亭倒是毫不掩饰自个的一脸孺慕,不疾不徐地道:“明安先生乃天下学人垂范,风姿真是令人钦慕啊。”萧文渊听他这话,亦是点了点头道:“还是要多谢阿岚你请我为赞者,这为明安先生奉冠的机会,今生或许只此一次啊。” “萧大人,您难道不是为我奉冠吗?”苏岚夸张地叹了口气,瞧着萧文渊,“你这般讲,倒是伤透了我的心。” “等阿岚你什么时候也能修出明安先生的风姿,我亦钦慕你。”萧文渊倒是拍了拍苏岚的肩膀,“不过你也不赖,毕竟是先生的高足。”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苏岚凤眼微眯,半垂了眼皮,红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便缓缓站起身来,端正脊背,面南而立。 “妙人呐。”乔安亭愣了一刹,旋即露出个笑来,喃喃一声,便拉着乔安亭也立于堂上,双手收拢腹上,随着宽大袖袍缓缓垂落,脸上神色亦是端肃起来。 “吉时已到。” “请诸位入内。”苏晋与俞安期于堂前拱手,三请嘉宾入内,又相对一揖,转身步入明堂之中。苏晋为主人,坐于堂上,先谢过面西一众着玄衣的苏氏男子,又谢嘉宾,最后谢了正宾俞安期,堂上便响雅乐。 俞安期立于堂上,苏岚披发跪于他面前,乔安亭随坐身后,为她梳发,另一侧萧文渊执起发巾,将这垂肩长发束起。俞安期缓缓在她面前坐下,将冠端正戴于苏岚头上,一双眼光,深邃却又满含欣慰,缓缓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苏岚低垂眼帘,躬身拜谢,便由着乔、萧二人扶起,转入堂后厢房,换上深衣,加大带,缓缓步出。 俞安期一揖,苏岚复又跪于席上,玄色深衣做的极是宏丽,宽袍广袖,散于身后,铺满堂上。萧文渊捧起帽盘,奉于俞安期面前,俞安期又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待得从堂后厢房再度步出,苏岚已换上第二套礼服,皂衫革带加身,忽而便叫人觉着成熟许多。乔安亭又奉上幞头,俞安期缓缓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因苏岚官职在身,这冠礼便又有几分不同,最后需加进贤冠,苏岚冠上三道青缨,已是至高。这倒也是纳兰瑞着意给的体面,前日擢苏岚为殿前兵马司正使,正卡在三品,因而也多了条青缨。而苏岚头上这进贤冠,亦是旧物,它的上个主人,正是苏岚的父亲,苏胤。巧合的是,苏胤二十岁时做的官职亦是殿前兵马司指挥使。一袭玄衣朱纹的苏岚,头戴进贤冠,朱唇雪肤掩藏其中,却不见往日少年媚色,一张脸,似是一刹端凝成熟起来。 乔安亭奉酒,俞安期执杯的动作也风雅好看,他缓行几步,面北祝酒:“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苏岚亦是接过萧文渊手中酒杯,饮尽酒水,先向东而拜,复又向南二拜。 苏晋起身离席,面西而立,与俞安期相对。苏岚转身面南,听俞安期朗声为她赐表字:“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隐之。”语气一如既往的低沉又温润,只有微垂着头的苏岚听出几分颤抖。苏岚倒是语气平淡,还礼道:“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堂上又设香案,苏晋立于案前,缓缓道:“苏氏第十九世长房二子苏岚,今冠礼毕。” 今冠礼毕,如今,自己才算是真正成年了吧。阿岚,你若尚在场,该是何等模样呢。 苏岚缓缓伏于地上,以谢苏晋养育教导之恩。她无父母,又是苏氏长房嫡子,爵位在身身份贵重,倒省了许多麻烦,只需拜苏晋一人便可。她这一拜,静静跪伏在地,极是郑重,眼眶涨而干涩。 “礼成!” “先生。”苏府最得宠的小公子加冠,宴席自然盛大,苏峻拉着苏城苏岐两兄弟,又捎带着乔家二人,沈家兄弟并萧文渊给苏岚挡着酒,苏岚这才得以脱身片刻,“多谢先生远路而来。” “阿愫的冠礼,我做正宾,轮到你了,不能厚此薄彼吧。”俞安期打趣一笑,轻拍着苏岚的肩膀,只是一双眼,叫人瞧着便觉心酸。 苏岚半垂着眼帘,却是咧嘴一笑,道:“既加冠,便是大人了,日后行事也少了许多掣肘,先生是该为我称庆。” “我啊,一世的心啊,都投诸你二人了。”俞安期听她此言,倒是一霎时神色便也转圜如常,一颗老心酸楚倒也觉着欣慰,“不盼你发扬师门,只要自己珍重自个便万事不愁了。” “就咱们三人,还可勉强称个师门?”苏岚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只是,我明日便要离京,到底怠慢了老师。” “无碍,我既见了你,便也此行圆满。这也该走了。” “老师可否,在楚京停上些日子?” “有何打算?” “楚地富庶,人心向学。师长为学人垂范,长平城中,可有不少人钦慕于您呢。听闻国寺西山,从西域得了一批波斯文书,只怕这几日就要来寻您了。” “你此行凶险,陇西事态,不可急躁,要徐徐图之,才能占尽优势。你给为师找的这个活计,只怕一时半晌,也不得脱身。” “待初雪时,我与先生温酒,可好?” “自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八十章 寿阳陈氏(上) “指挥使,前头三十里便是驿站,今晚便在此处歇息吧。” “离泰州还有多远?” “还有大概一百五十里。” “那便在驿站歇下吧,传令下去,明天一早咱们便直奔泰州而去。”见得宋凡拍马而去,苏岚才对着郦远露出来个玩笑似的苦笑,缓缓道:“瞧瞧,今上未免太看重于我了,冠礼第二日便把我差使出来。” 郦远心中暗道,这难道不是主子你自己求来的差使,机关算尽,现下得了便宜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昨日属下替您收了份贺礼,宛平城来的。”郦远瞧着苏岚那难掩得意的模样,便缓缓道,“齐主给您送的生辰礼,是一支青玉簪。” 苏岚神色平淡地睨了他一眼,道了一句:“青玉簪啊,你卖了吧。” “敏王送您了几处宅子,里头还有个温泉庄子。”郦远瞧她神色不对,倒也颇有几分后知后觉地拣些好话给她,“属下瞧了,值不少银子。” “是吗。”苏岚面皮上仍是那副噙笑模样,缓缓道,“我猜有处在辽梁,还有地。” “正是。”郦远那张素来面瘫的脸孔,倒是难得露出了个勉强称得上惊诧的神色,“公子智计真是无双。” “不是我无双。只是,阿远啊,我怎么觉着你近来,脑子越发的不好用了呢。”苏岚摇了摇头,“你带几个人,去前头驿站瞧瞧吧。” 官道上马蹄卷起烟尘滚滚,八月底的傍晚,天色已是渐凉。西望天际,正是日影下坠,将那一角染得绯色绚烂。一行雁影飞掠而过,苏岚忽而从身侧亲卫手中抢过弓箭,挽弓如行云流水,她身后将士尚未瞧清楚她动作,便瞧见那一行雁影从中截断,竟是被她射、下来一只! 苏岚将那弓箭塞回亲卫手中,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前头把那只雁捡回来吧。”待得这亲卫扬鞭而去,后头的兵士才是被解了定身咒一般,蓦地发出一阵欢呼:“将军神勇!将军神勇!” 苏岚倒是抬起左手,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便胯下使力,催动马匹,径直向前而行。她此行所带皆是禁军精锐,亦算是她一手调、教,训练皆是有速,见得她如此,便也霎时整肃起来,随着她疾驰于空无一人的官道之上。 秋雁何辜,长风万里相送。只是,恰好撞上了她这个阴晴不定之人。苏岚猛地扬鞭,扬起身后一路尘土。 * 第二日傍晚,苏岚便抵达泰州,泰州刺史亦是早早侯在城下相应。苏岚行路只穿着一袭深蓝骑装,长发以紫金冠束起,里头穿着金丝软甲。单从面上看,便如寻常富贵人家公子郊外行猎一般,倒是叫相迎的泰州刺史一愣,这,这人瞧着一点都不像是手握禁军的大将啊。 “有劳刺史。”苏岚将鞭子甩给身旁的郦远,便利落地翻身下马,“我此行所带兵士不少,恐扰庶民,便叫他们城外驻扎,烦劳刺史着人补给于我麾下。” “自然。”泰州刺史自是拱手回礼,态度极好。他不论是出身还是官阶,都不如眼前这少年,唯一比她多的便是年龄,只是,在这楚国官场上,年龄大有何用处? “泰州府衙已备下薄酒,还请侯爷赏脸。”泰州刺史此行乃是乘车迎接,苏岚无法,便也就下马登车与他同行。 “多谢大人,只是,岚已将拜帖投给陈侯爷,明日一早,便亲往寿阳,今夜这饭,恐是无法了,大人莫怪。”苏岚脸上挂着面具般的笑容,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丝毫不端苏家侯爷的架子。 泰州刺史虽是被她拒绝,可哪里敢怪她:“侯爷说哪里的话,侯爷一路疾驰而来,必是疲惫,下官考虑不周才是。只是您方才提及,明日便要往寿阳去?” “寿阳与高阳倒是方向略有些偏差,我便将大军暂托泰州,三日后再开拔出发,刺史大人可方便吧。” “自然。” “那便多谢大人。”苏岚闻言露出个笑容,微微点头,那张脸明媚的惊人,泰州刺史一时竟是瞧得发愣。 “那,苏某便与大人别过。”苏岚这一声,才将泰州刺史的神智拉了回来,恍然间马车竟已停在了驿馆门口。泰州刺史的脸霎时便涨红一片,他人已中年,竟瞧着人家指挥使的美色出神,真是,唉,丢人呐。 苏岚倒是没给他尴尬的时间,径直便进了驿馆,身后骑马随扈的亲卫更是训练有素,立刻便各自寻了位置,接管了整个驿馆的防卫。 “寿阳郡不归泰州管辖,按照州划,算入陇西府。不过寿阳离泰州颇近,情况倒也相似。寿阳郡面朝洛河四州,气候算是陇西府最好的了,陇西府大半粮产皆出自寿阳一郡。陈氏在陇西算是独树一帜,寿阳郡守亦是其族人。”驿馆里头,自寿阳回返的郦青与郦远相对坐在苏岚的下首,“您觉着郑大人和玄大人会在寿阳?” “如果只有玄汐,我并不十分肯定,只是郑伯父也同在一途,我便有八分的把握。”苏岚点了点头,“你看这舆图,寿阳与高阳,瞧着南北两向,可是中间山地狭长,论距离其实不过百里。自得信到今日,已过了近六日,足够他们到寿阳了。” “归远侯府怎么个情形?” “安插在郡守府的眼线回报,张淇已经被送了回来,只是他的通信仍被监视着,我们的人便也没有贸然接触。不过,张淇已经着手理事,他调动高阳的账目粮草,归远侯府都没有阻挠。”郦远缓缓道,“归远侯府这边,倒是有些热闹,邢韬四日前住进了府中,连着那位侯夫人都颇有几分硬气了。” “邢家死了个儿子,正是理直气壮的时候,李江沅也不能贸然得罪他们,端看邢韬够不够聪明了。”苏岚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叩,“张淇倒是出乎我意料,颇为让人惊喜啊。你叫我们的人见机行事,和张淇搭上线,传信,记着用老爷子的人。” “明日您只带五百亲卫,会不会有些危险。”郦远点头应下,又问道,“宋凡亦是如此觉着,已经给您额外又点了两千兵马,明日也可随行。” “五百足够了,非我托大。”苏岚摇了摇头,“三千兵马说没也没,足见多也没用。况且,我觉着,我这五百人都会是摆设。” “只是,未免折了气势。”郦青也劝道。 “气势?我们去寿阳不讲究这个,郑伯父在,要什么气势;郑伯父不在,那我不带上一万兵马,大概都没法从寿阳脱身了。”苏岚叹了口气,“所以阿远,你留驻泰州,和宋凡一道,盯紧了消息,以防万一,那还能救我一命。” “主子!” “唉呀,无妨,只是又要和没见过的人打交道,烦呐。”苏岚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开口时,神色却又倏忽一冷,“给我盯紧了苏阮,这个女人我猜想,一定要给我制造点麻烦。” “惠安夫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主子还是小心为上。” “男人奈何不了她,我还不能奈何她吗。女人用的手段,我自小就学的好,我啊,一点儿都不怕她。”苏岚一边说一边叹息着,“遗憾我娘悉心教导,谁知英雄竟无用武之地。可惜了我这一身本事啊,无处用啊。” “属下告退。”郦远和郦青相视一眼,皆像是屁股底下烧着碳一般猛地起身,不待苏岚说话,便一齐逃也是的跑了。 * 寿阳郡城门不高,青瓦灰墙,瞧着也不像是十分显赫的地界。官道一路行来,这初秋世界,城外的田野之间倒是一派丰收景象,也算是应了富庶二字。 “上清王朝的时候,寿阳似是某位公主的封地,我倒也记不大清了。这位寿阳公主也不为旁的出名,只一样,梅花妆。你瞧着这寿阳女子无论贫富,都贴花钿,可不是寿阳公主嫁时妆嘛。” “主子您瞧,花钿还是翠色和朱色喜人,黄妆真是叫人欣赏不来。” 前来迎接苏岚的侯府长子,与她并辔而行,听着她与郦青的对话,倒是忍不住嘴角一抽,他克制着却仍是不住地瞟向苏岚,瞧她侧颜精致至极,又连忙别开眼去。 都说这位公子风、流之名满帝都,属于秦楼楚馆里头的春闺梦中人,还有个“玉郎”的名头,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呐,对女子妆容竟有如此深的研究,自身条件又这般的好,无怪招蜂引蝶啊。 苏岚此行往寿阳,双方皆是默契地保持友好而低调,也正因如此,苏岚甩下身后大军,只带了五百人而行。她此行不加掩饰,坦坦荡荡任人窥视,可却又做足了低调的姿态,瞧着倒是十分诡异。 陈氏亦没有摆出大阵仗迎接,却也派出嫡长子出城相迎三十里,给足了苏岚诚意和面子。一路顺畅入得侯府,也没有旁的寒暄围观,倒是径直请他们客院安顿,房中却已备好点心热水,此举却是比家主亲迎拉手诉衷情这一套,叫人熨帖的多。 在吃下第三块玫瑰糕的时候,苏岚对陈氏第一印象已是极佳。 陈氏,应当是个务实又细致的家族,润物细无声这套,真是叫人喜欢的很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寿阳陈氏(中) 傍晚时分,苏岚便如约见到了陈氏家主当世宁远侯陈浩昌。 侯府东面的清净院落,夏末初秋之时,紫藤花爬满灰白院墙,天色昏黄,倒叫人觉出几分闲适的温柔。 院落中央紫藤花架,被轻薄纱帐半围住,其下设案,却又两人端坐桌边,一人身姿微胖已是中年,一人却是玄衣清瘦背脊挺直的少年郎。苏岚脚步一顿,走在她身侧的宁远侯嫡长子陈端阳便微微一笑道:“苏大人请,家父与贵客已等候多时了。” “岚,见过陈侯爷。”苏岚快走几步上前,迎上起身相迎的陈浩昌,从容作揖,执了个晚辈礼,姿态谦和。 “苏侯爷,闻名不如见面,远来辛苦。”陈浩昌却是也与她一揖,还了半礼,二人不论年纪,爵位倒是比肩,陈浩昌亦不托大,“秋高气爽,便在这室外设案,倒是冒昧了。” “侯爷说哪里话。”陈浩昌如此客气,苏岚亦闻弦歌而知雅意,“侯爷费心了。” “请。” 陈浩昌和煦一笑,一张并不出奇的中年人脸孔却是政客少有的和气一团,倒是与身侧温润挺拔的长子,气质惊人相似。 待到得那紫藤花架之下,苏岚止住脚步,却是以目光询问身边的陈浩昌。陈浩昌脸上的微笑仍旧和煦,却叫苏岚从中看出几分政客才有的油滑,苏岚亦是微微一笑,才听得他道:“苏大人,这位,只怕您比在下......” “隐之。”未待陈浩昌这一句说完,那玄衣的青年人,便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清润,一如往日的清冷,却叫苏岚无端觉得亲切。 即便早已料得是他,这一刻,仍觉心头笃定。 “玄大人?”苏岚低呼一声,似是十分克制的惊讶,目光却是在他面上缓缓划过,待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孔,便又转向陈浩昌道,“郑伯父怕是也在侯府吧,怎不让我也一道见见。” 苏岚这话,语气倒是有几分冷厉。陈浩昌下意识地便看向已经坐回桌案边的玄汐,玄汐脸上虽不是冷若冰霜的神色,却也未见什么不同。显然,他面前这两个清原少年,都没有什么与对方寒暄的欲望。 “苏大人请。”陈端阳瞧着场面一时凝固,便开口道。苏岚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不凌厉亦不掩饰其中的审视,叫陈端阳觉得霎时如芒在背,却也仍是迎上她的目光。 苏岚唇边噙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睨着陈端阳,在玄汐身侧缓缓落座。玄汐并不瞧她,却也自然而然地微微侧身容她落座。 “郑伯父不过是受了轻伤,只是路上奔波,伤了元气,我命医士给他开了安神的方子。不知隐之今日此时登门,郑伯父半个时辰前刚服药睡了,却是不巧。”玄汐端起桌上茶杯,直奔主题而去,目光却是扫过陈浩昌。 “那我便放心了,也好回头与阿彧交代了。”苏岚点了点头,却是端起酒杯,“我自京城一路行来,挂念你与郑伯父日久,却不得消息。没想到,来拜访侯爷,竟是也闻知你二人安好,真是惊喜惊喜。” “身处陇西日久,能见京国古人,亦是惊喜惊喜。”玄汐举杯,向着落座的陈氏父子与苏岚一祝,“以茶代酒,亦是多谢陈侯收留。” 语罢,玄汐便当先饮尽杯中茶水,苏岚亦是缓缓道:“陈侯爷,陈世子。” 只是这二人态度实在是太过不咸不淡,叫人瞧不出半分惊喜的意思。陈浩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二人只怕真如传闻中所说的一般关系冷淡,若不是,那这清原年青一代,便着实太过可怕了。 只是,苏岚与玄汐的一唱一和,亦是已经叫陈浩昌心中打鼓。他早先两方消息都瞒住,存的便是双方讨好,做个人情的念头,可眼下这二人关系一是冷淡,二来皆如此不留情面直接点出他心中所想,甭说这卖个人情不成,倒是枉做了小人。 场面倒是一时尴尬,陈瑞阳便又是开口道:“父亲,这道酿皮放久了,只怕坏了味道。二位大人,这道菜,瞧着并不打眼,却是我侯府招待贵客才上的。” 苏岚闻弦歌而知雅意,亦觉得陈瑞阳知情识趣,便缓缓道:“世子这般言说,岚倒是想试一试滋味呢。陈侯,您看,可允我等小辈动筷?“ 陈瑞阳倒是颇有些惊诧,惊诧的不是别的,正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小了自己十数岁,可言谈举止仍叫他觉着万般压迫。她此时态度温和谦逊,全然就是小辈的姿态,与方才那满面嘲讽咄咄逼人的姿态,判若两人。只是,她此时越像是个小辈,就越叫人觉着讽刺,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这炉火纯青的演技和这能屈能伸的模样。 “世子这么一说,汐倒也十分好奇,这宁远侯府的酿皮比延平侯府的,又滋味如何。”玄汐亦是缓缓插言,神色未变,却叫所有人都觉出他姿态放软。 “哎,玄郎,我瞧着这道菜中还加了些许发物,与你伤口不利,还是甭试了。”苏岚微微一笑,语调平常,并不亲昵,玄汐倒也只是一笑,却也一眼都不再往那道菜瞧了。 “哎呀,倒是我疏忽了,二位,快些动筷吧。”陈浩昌到底素养一流,瞧了一遭他俩的官司,也琢磨出七八分,便心中安定许多,复又露出笑意来。 这动起筷来,气氛倒和缓许多,玄汐依旧是寡言少语,苏岚一个人与陈氏父子交谈,倒也不落下风。玄汐偶尔插言几句,只是,帮腔的皆是恰到好处。一顿饭吃下来,不过一个时辰而已,宾主之间,彼此心中亦是都对对方有了些许观感,竟也是个宾主尽欢的局面。 正此时下人来报,说是郑铎已然醒来,闻得苏岚已到,万分惊喜,请她一见,陈浩昌倒也顺水推舟,叫陈瑞阳亲自送了苏岚和玄汐过去。玄汐装模作样地推脱几句,却也并不坚持,便一路由着陈瑞阳将二人送至郑铎面前。 * “可送到了?”书房里头,陈浩昌正泡着茶,见得陈瑞阳进来,便叫他坐下。 “回父亲,儿子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陈瑞阳接过父亲手中茶盏,才道,“这位苏大人与郑大人的关系倒是十分亲密,颇似父子,看来传闻之中,苏岚与他长子亲厚,应也不假。” “苏郑两府历来交好,百余年来,人人皆知,没有什么做戏的必要,他们也乐得以此炫耀家族的实力。”陈浩昌点了点头,“只是,为父见这两个小的的相处,倒觉得出乎意料。” “便是在郑铎面前,他们二人,也无什么交谈。方才一路上,儿子倒觉着十分尴尬。”陈瑞阳说道此处便皱起眉头,“只是这二人,气场倒都是气场十足,儿子在他二人面前,亦觉着压力甚大,他们可不像是方行了冠礼的少年郎。” “这两个,可是清原这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了,自然非比寻常。性子吗,亦都是骄纵任性的人物。玄汐不必说,这几日间都不曾见他有什么好的模样。苏岚呐,瞧着比他亲和谦逊许多,可内里,只怕比玄汐还要冷厉几分。所谓帝京双壁,倒也名不虚传。”陈浩昌由衷地赞了一句,“这清原教子,确有一套。这样的子弟,家家都不愁多。你们兄弟几个,比之这两个小的,亦是逊色呐。” “可是,儿子好奇的是,这二人再是张狂任性,在陇西的地界上,怎么也毫不掩饰,这所谓的关系不好,哪里是不好,简直都是仇人了。苏岚初见玄汐,竟是半分伤势都没问,真真叫儿子意外啊。” “这便是你不如他二人的地方了。”陈浩昌摇了摇头,“他二人瞧着关系紧张,可配合起来,自有默契。便是初时那一唱一和,方才饭桌上的敲边鼓,哪个做的不好。最叫人意外的是,这两个人连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却仍能如此默契。真是,厉害啊。” “这也不难解释。”陈瑞阳倒是点了点头道,“这二人齐名多年,有都是楚京里头的人物,彼此接触定然不少。又是一直被搁在一块较量的,关系不好是真,可彼此了解也是真。咱们于他们而言,算外人。清原人不都是这模样,自己窝里斗得不知如何阴损,遇上外人,又能立刻摒弃前嫌,穿一条裤子。何况,这两个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长平华筵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寿阳陈氏(下) 失踪人口回归 玄汐送了陈瑞阳出了室内,里头郑铎含笑温文,示意苏岚坐在自个床尾。 转身回来的玄汐走到内室的桌案前头,执起茶壶来。正同郑铎说着话的苏岚微微一笑,只瞧了瞧门口,郦远便自动自觉地走了进来,接过他手中的茶盘,玄汐顺势一递,露出个笑容来,整张脸孔,也温柔许多。 “我伤势并不严重,初时或许还有些许愤懑,此时,亦是心境平和,故而,你也无需挂怀。“郑铎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眼角俱是细密纹路,在略带苍白的面色映衬之下,愈发显出岁月来,“这一遭,倒是多亏玄郎周全。” “伯父见外了。”玄汐摇了摇头,从郦远手中的茶盘头拿了两盏茶,分别递到郑铎和苏岚手中,才在一旁南窗下的长榻坐下,说话时,脸色温和,虽不带笑,却也半分冷漠模样都不曾有。 苏岚也露出个笑容来,眉眼和煦,瞧了郦远一眼,郦远点了点头,便退出内室。 “伯父既然大安,索性我也便不客套了。眼下京中您二位出事的消息,应尚未传开,陛下,对陇西只怕还存着余地。”苏岚边说话,边瞧着一旁的玄汐,“括隐一事自是首位,陛下为达此目标,旁的事情,都可让步几分。” “陛下如今以括隐一事立威,自然是不能折在陇西。”郑铎虽是这么说,可是眉头已是隐隐皱紧,“可是,李江沅行事如此,陛下或许难以如愿呐。” “不过我离京前,收到了一份张淇张大人送来的密折。密折中夹了些许信件,信中谈及的,皆是陇西军政密事,分量不轻。”苏岚此时定定地瞧着玄汐,“我以为李江沅向张淇发难多半是为了这个,却没想到张大人竟然能在那等情况下将此物送出。此时,这封密折已在陛下和几位家主的案头了。” “陈侯昨日与我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李江沅如今正寻我们下落而不得,既是存了卖我个人情的意思,却也应当属实。张淇也已重掌高阳府,倒也可说明归远侯府是存了忌惮的意思。” “既然李江沅如此想知道我二人下落如何,便不必遮掩,朝廷钦差断没有不敢见人,暗夜潜行的道理。”郑铎微微一笑,言语间却尽是轻蔑,想来也是叫李江沅近来所为气个不轻,“且不说旁的,李江沅既然有胆子杀了一个钦差,也就得有胆子承受后果。” “伯父说的对。只是现下您身份贵重,兴师问罪这活,您不合适。”,苏岚点了点头,又是一笑,“李江沅对于您,若一日不拿出十分恭敬,便一日晾着他就是了。我此行,没别的用处,就是来替您打门去。后头的事,我们小辈也做不到,还得您老人家出马。前头的事,您老人家何必失这身份,我们来就好。” 苏岚说完这话,便挑眉瞧着玄汐,一双凤眼,闪着亮光,璀璨逼人。玄汐瞧着她那一双眼,只觉着心头触动,并不言语,微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伯父,我一路行来始终有一事不明。”苏岚又是微微一笑,瞧着郑铎道,“这陇西之贵族,仿佛十分有趣。除却李氏,其余三大家族,若干小族,与清原之行事作风全无差别。唯有这李氏,行事看来,全无半分贵族之章法。” “竟将暗杀一类的事情,过到明面,全然不行那智计之博弈,只想着与你搏命。如此,怎能称陇西之雄?” 苏岚这话问完,却只见玄汐同郑铎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你以为伯父,真是为他们所伤?” “难道还是自己伤的不成?” “正是。” 苏岚这才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无比的表情,惊讶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江沅又不是疯子,他敢对谢眺下手,是京中早有人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知道这谢眺不过是咱们推出来的,即便是死了,也无妨。” “可我与郑大人,他岂敢动手?”玄汐说完这话,便又瞧着郑铎,“即便是惠安夫人心中或有些陈年往事,李江沅也不会在这种事情由着她来的。此举,不过是为了盘活张淇这枚棋子罢了。” “另外,还能请都副指挥使您到这陇西来同唱这台大戏。” “不过,李江沅是够嚣张了。咱们是自己凑去的,可也得他给这个机会啊。” 苏岚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几变,从错愕到了然,最后只剩个苦笑的神情。玄汐虽是戏谑之言,可她也知悉并非夸张。 钦差此入陇西,朝廷态度十分暧昧,二人身边不但禁军数量不足,行事也颇多顾虑,只瞧着是想同李江沅坐在书房里头细细的磋磨。只是,这朝廷的态度,未必是清原几家的态度。作为朝廷里头掌握大权的贵族,最为排斥就是这行事百无禁忌姿态又蛮横的新贵族,又担心陇西顺着朝廷给的台阶弯了腰,去京城分一杯羹。郑铎此法,倒像是学了李江沅先前的手段,并没什么布局谋篇的精巧,甚至有些粗糙,可偏偏在此时此地,倒是有奇效。 也正是因着二人之遭遇,她此来才能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更能名正言顺地从京中带来大批士兵。苏岚亦是承认,这些人才是他们行事的腰杆子。 至于另一件事,她倒是并不十分确定。 郑铎瞧见她这神色,心中也猜出了几分,便问道:“临行之时,苏公可与你交代了什么?” “您可知道,我曾给惠安夫人写过封信,里头说了这么句话,惠安何德何能呼我为侄。”苏岚听他如此问话,便是笃定了先前的猜想,应答从容,“您知道,我这等书信往来祖父皆是暗中瞧过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如此,也可知悉老爷子是何等态度了。” 郑铎听了这话,倒是点了点头,眼光却叫苏岚有些瞧不透,只觉着他心中似乎是想的远远甚于此番言语。 “还有,前头往京城送的那血书真是吓坏我们了。玄伯父虽表现的镇定非常,到底是。”苏岚也不与郑铎纠缠方才的话题,便只将进来这许多疑惑都一一问出。 “那一夜确实凶险。只是其血迹并不是我的,乃是我的亲卫。”玄汐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伤怀之色,语气也弱下几分,“李江沅的人那时确实是动了杀心的,不过应当还是有人意识到我们是何人,后来便就尽数撤了。送出那张血书,是我思虑不周,可也有刻意为之的意思。” “其中所言之事,确乎属实?” “自然属实。只是辛苦朝廷数万两银子,苦心经营十数年,都给旁人做了嫁衣。” “我以为,这才是李江沅真实的手段。他竟能在这样一张看似天衣无缝的网中,撕开口子,不,是据为己有,想想都叫人胆寒。” “眼下,优势又回到了咱们这边。只是,如何利用现下这局面,还需得谨慎为之。”苏岚点了点头,“伯父可有了什么章程?” “我想请你,去会会你这位姑母。”郑铎点了点头,“苏家与她的恩怨,或是你祖父与她的恩怨,牵扯不到你身。你对于当年之事半分不知,这点我想惠安夫人也是明白的。” “况且,昔年你父亲对这个mèimèi还是不错的。” “我明白了。”苏岚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便动身前往高阳。” “我与你同去。”玄汐忽而开口,倒是叫苏岚有些意外。 正欲拒绝,便听得郑铎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我欲在寿阳再多待几日,让他陈家吐出句痛快话才行。高阳的局面,眼下倒是不必太过谨慎,因此你二人只要把握好尺度,便可嚣张些也无妨。让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清原贵族的风骨。” 苏岚听了这话倒是噗嗤一笑,不为别的,就为这郑铎那藏也藏不住的赌气意味。 “我也十分担心张淇。”玄汐的声音平平地插入苏岚的笑声,苏岚瞧过去的时候,倒觉得他耳朵竟隐隐有几分发红,似是害羞一般,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又说了几句话,郑铎虽仍是言语清晰,可面瞧着还是颇有些疲惫,兼之苏岚长途而来亦是有些吃不消了,便各自散去。 玄汐与苏岚下榻的客院比邻,自然一道回去。方离开郑铎的院子,玄汐便以眼神示意苏岚。苏岚便叫一脸忧心的郦远先行离去,这陈家的院子里乃是如今陇西最为安全的地界了,她自也不需要郦远护她周全。 待得郦远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玄汐才微微一笑,与她并肩,竟是往陈家的花园深处走去。 京城里仍有些暑热,可陇西已是秋日风光。这花园虽不大,但难得精巧,四下里也点了灯,竟有些雅致的意思。玄汐在个假山前停下脚步,只瞧着苏岚。 苏岚倒有些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只觉他落在自个身的目光来来回回,竟有些烫的叫人不自在。 半晌,才顺着他的视线摸了自己已经全部束起的长发,和那束发的墨玉冠,倒是松了口气,语气还带几分戏谑味道:“喏,我如今也行了冠礼,再不能说我乳臭未干,枉为重臣了吧。” “嗯。”玄汐点了点头,神情倒是十分认真,“未能参加你的冠礼,我十分遗憾。” 苏岚未曾料到,他如此郑重地,说了这么句话,一时倒有些语塞。 “你的礼物我收到了,翠玉冠翠玉簪皆非凡品,瞧见时,倒是十分意外。”苏岚想了想道,“一则不知玄郎竟如此重视我这冠礼二则倒是隐约瞧出你手头银钱颇丰啊。” “你只当做是生辰礼物便是,至于冠礼。” “怎么,你知悉我的底牌,便觉者我行冠礼是不作数的?” 玄汐也未料得她竟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下面那句冠礼的礼物再行补,也便就说不出口了。一时,波澜不惊的脸孔倒是破天荒地叫苏岚瞧出了羞赧的意思。 苏岚瞧着实在有趣,便也就真的笑出声来。玄汐见她笑了,脸的赧意竟是越发的重了。 苏岚见玄汐这般样子,只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大了,真惹了他生气,便连忙补一句。 “玄郎遇袭的消息传来时,正是我冠礼前几日。因着挂心于你,倒是未曾体会冠礼之兴奋,只想着快些结束,赶来陇西瞧瞧你二人。” 玄汐的脸色更红了。 而苏岚只觉着,今夜的玄汐,真是诡异。 而她也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胸口揣着的那颗心,跳的是何等之快,快的让他心慌,却又有不知名的巨大的愉悦。 “你,早些歇息吧。”说完这话,玄汐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剩下苏岚一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