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组队打丧尸吗?》 1.我佛慈悲 第一波鬼尸的袭击来自小城枞安的广慈寺内。 那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清晨,沾着杏花香的露气还未散去,燕雀身披熹微的日光在瓦楞上闲逛,春寒犹自料峭,人间尚未苏醒。 没有人会想到,未来那场将九州变为人间炼狱的灾难,已经在晨昏交割中怨毒地抬头,冲毫无防备的人们露出一点狰狞可怖的獠牙来。 小和尚圆聪从厢房里轻手轻脚地起来,在房前悄悄洗漱了,就着院内放生池的水面整平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僧袍,最后冲一池王八老鳖行了一礼“前辈们早。” 离早课约莫还有一刻钟光景,圆聪想先将庭院扫洒一遍,他一贯温吞谨慎,这会儿也蹑手蹑脚,恐惊扰了师兄们睡眠。 不过今天他却忘了寺里还住着另一个不怎么安分的人。 “小师父大清早就来请安,也不怕我一个凡夫俗子消受不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接着放生池旁那株开得繁盛的杏花树里伸出一只手,在圆聪新剃的头皮上摸了一把。 圆聪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向前低垂的花枝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量颀长,姿态舒展,像一只懒散的大猫一样四仰八叉躺在杏花从中,长发半扎不扎松松束在脑后,一身白袍已兜满落英,乍一看竟像件满绣织锦衣裳,配合他丰神俊朗的脸上呈现出的轻佻神情,自是扑面而来一股风骚。 “段段段段施主”圆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又自觉失仪,重新站稳了抬头道,“您怎么不在厢房内歇息” “你师父非拉着我在后院比划到天黑,我回来就见这株杏花开得正好,可惜池里的王八不解风情。”段浔拈起肩头落花,在唇下蜻蜓点水地掠过,“塞上可没这样的好景致,总要亲近一番方不负江南春光。” 圆聪才意识到他是在这躺了一夜,慌忙道“施主,夜深露重,您也不怕着凉快下来去屋子里暖和暖和罢” “放心吧,我在塞外呆久了,皮糙肉厚着呢。倒是你小葱头,起这么早不怕不长个” 小和尚圆溜溜的脑门又挨了一通毫不见外的蹂躏,那人掌心果然有股温暖雄厚的力量。小和尚虽然不懂武学,却也见过师父修习内家功夫,隐约感到这人内府雄浑平稳,功底似乎还在师父之上。 “我叫圆聪。”他被揉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提醒道,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晚课之后师父让我带话,请施主早起了就去找他,说是有东西要赠与施主。” “赠我”段浔悠悠撑起半个身子,一身落英簌簌抖下,“那个老顽童,他昨天怎么不说该不是又拿卷了蛤蟆的佛经逗我吧” 略一思忖“行,你忙你的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圆聪的师父弘悲大师,现任广慈寺住持,长了一副得道高僧的脸和花白胡子,人却跟他苦大仇深的法号截然相反,是个老没正经的。段浔从塞北回京城,路过枞安想起广慈寺住持乃先师故友,便递了拜帖,弘悲大师就急不可待地将人邀来寺中歇脚,拉着要与这个流浪剑客切磋。佛门中人本不该逞强斗狠,弘悲大师却对自己那几式拳脚颇有些敝帚自珍。 段浔自少年起就在中原武林崭露头角,更不说这些年游历西域、东海、北疆,早已杂各地武学之所长,他本着尊老和敬佛的精神,耐心地陪着弘悲大师喂招拆招直到太阳落山,本想今日就辞别赶路的,这老顽童又想拿什么整蛊他 圆聪规矩地施了一礼,便转身干他的活去了。 有件事他却没有说出来。 昨夜晚课后他留下来收拾殿内蒲团,听得外面一阵翅膀扑棱声,探出头去就见弘悲师父背对他站着,手中拿着一页书信,肩上停着一只信鸽,久久地伫立在春夜尚未回暖的风里,他轻唤了声师父,弘悲才转过身来。 那是圆聪从未在弘悲脸上看过的表情,绝望、苍老、仿佛一滩死水,支撑这个人的生命力似乎在片刻之内被抽走,只留下苍白的皮囊。 圆聪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师父已经很老了。 接着他看见弘悲虚弱地抬了抬手“不必收拾了,你回去歇下吧。”稍顿,又略带颤抖地说,“明早让段施主来找我,就说老衲有一物相赠,千万记住。” 小和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四角方方的地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不久天光大亮,和尚们早课即毕,燃上香火,开了寺门,不多时便有善男信女鱼贯而入,寺内渐渐热闹起来。 枞安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城,东临全国枢纽大赤江,南靠大片丘陵沃土,乃是个富足之地,老百姓闷声发大财之余,也不忘感恩神佛,广慈寺是城内规模最大的寺庙,常年香火供奉不断,信徒络绎不绝。 寺内正殿有一尊三人高的镀金千手佛像,端的是神威肃穆、宝相庄严,锦绣蒲团在佛像前一字排开,善男信女们在这里不分高低贵贱,都依次曲下虔诚的膝盖行跪拜礼。 一个妇人默念着“佛祖保佑我儿身体康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将背伏得极低,深深磕下头去。 她寡居在家,只有一个八岁的遗腹子,自是当心头肉捧着,不想这孩子先天不足,长到八岁上还是个药罐子,家里为了治病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停了药,已是走投无路。 她带着十二分的虔诚伏在地上,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闷闷的两声“咚咚”。 那声音不大,只有贴得近才听得见,她惊慌地四顾,又听得两声一样的“咚咚”,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大声更急促。她茫然地张开皲裂的嘴唇,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威严的佛像。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她“拜完了没有这还有人等着呢” 她缓缓伸出手,向前一指,呆滞地说“佛像出声了。” “说什么呢疯了吗”人们一脸厌弃。 这时,“咚咚咚”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前两次都更大、更急,这回整个佛堂的人都听见了,而那身音传来的方位,不是佛像,又是哪里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人们面面相觑,连殿内守着木鱼的几个和尚也傻了眼,不知是吉是祸。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佛祖显灵佛祖显灵了” 兴奋的情绪在殿内迅速扩散,佛像适时地又发出“咚咚咚咚咚”之声,如急促的鼓点一般鼓励着人们的猜想,善男信女们也顾不得地砖冷硬,齐刷刷跪了一地,争相扣头“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那妇人在短暂的迷茫后,立即欣然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离得最近,当即双膝代步,跪着爬到佛龛前“救救我儿吧” 人在绝望时抓到的一丝渺茫希望往往能催生最大的勇气,这妇人全然忘了对神佛的敬畏,使出衙门口撒泼喊冤的架势,一把抱住佛像盘坐着的两条圣腿,磕头磕得震天响,生怕佛祖耍赖跑了。 忽听得“哗啦”的一声,佛像的肋下竟兀自破开,伸出两只通体幽蓝的手臂来 千手佛造型繁复,从头顶到腰侧足足塑了二十来条手臂,在佛的背后如莲花般绽放,这两条幽蓝手臂就混在这一片金灿灿的佛手之间,伸着异常尖锐的指甲在空气中漫无章法地乱挥,显得分外诡异。 殿内众人俱是一惊,一时拿不准接下来该接着顶礼膜拜还是夺路而逃。唯有那半赖着佛像的妇人仍深信不疑,向前一扑,想要接着哭诉自己一腔苦楚。 那两条手臂感知到活人气息,略一迟滞,随后忽地癫狂起来,似乎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逃脱佛像的禁锢。 佛像外层虽是气派的镀金,骨子里却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胚,哪禁得起这番折腾,只听一声巨响,佛像竟从头部爆开,面相温厚的佛头顷刻炸成碎片撒了一地。 众人猝不及防挨了个劈头盖脸,再要定睛看时,却见一个身影取而代之蹲在佛像肩头,竟是一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人” 说它是人,只因身量体型还勉强看得出成年男性的轮廓来,但它的样子可实在算不上是个人类。 它头发、肌肤都呈现诡异的幽蓝色,半透明的皮层下泛着点点荧光,面目腐烂到狰狞可怖、已看不出原本相貌,四肢以一种动物的姿态攀着只剩半截的佛像,喉咙里不停发出嘶哑到不似人类的低吼“咯咯咯”。 那东西呆滞失神的双目向四周一扫,忽然毫无征兆地扑将下来,将惊诧到失语的妇人一把按在地上,一手抓住她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向温热的喉管咬去。 这一系列变故疾如闪电,直到殷红的血柱直直喷上雕梁画栋,众人方从诧异中醒悟,恐慌如平地一声惊雷般爆发开来,一时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发疯似的往殿外涌去。 而那人型怪物也不留恋猎物,一击得手又迅速跃起攻向人群,顷刻间已有人遭了难。 人群慌乱推搡着,到处都溅满了血迹,那怪物速度极快且动作敏捷,在佛堂内肆无忌惮地捕杀,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最先被咬的妇人。 她瘦削的身躯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眼睛里属于生的光芒迅速散去。 粘稠血液沿着地砖的宝相花纹蔓延,倒映出殿内人们仓皇逃命的身影,真奇妙啊,这一刻,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也不用苟延残喘着活了,再也不用伺候病儿和老父,无穷无尽的家务和穷凶极恶的债主,都不用再面对了,甚至是现在,她都可以闲适地躺在这里,看这群人像丧家犬一样可笑地抱头鼠窜,真可怜啊,好想去逗逗他们 这个念头一起,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或者说是某种力量在牵引着她站起来,她看到自己双手撑在地上,那手已经从指尖开始幽幽泛蓝,沾满血的头发黏糊糊地垂在眼前,但沾了血的头发为什么也是蓝色的 她想拉个人问一问,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串沙哑的“咯咯咯” 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感到空前的口渴,急需新鲜温热的液体润润嗓子,这股不可抗的欲望驱动着她,不能再等了 她手脚并用迅速蹿到大殿门口,向着一个个对她来说极具诱惑力的活人张嘴咬去。 她身后,几个刚被那怪物攻击过的人也依次摇晃着站起身来。 段浔终于惜别了他的杏树佳人,来到弘悲独住的厢房,见里面没人,也不见外,往外间不紧不慢地一坐,自己沏了壶茶。 他其实一进门就看见那件赠物了,但他偏要先泡壶茶。 他一面品着禅院新茶,打量起桌案上的东西,那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静静地躺在黄桃木剑架上,剑鞘古朴稚拙,不加任何修饰,连打磨都粗糙敷衍,打眼看去平平无奇。 上一回来找弘悲时,这东西还不在这里。 段浔将剑掂在手中,待要拔出才发现外面那一层坑坑洼洼的乌铁并不是剑鞘,却是剑的本体。 这居然是一把未开刃的无锋剑。 段浔握着剑前后观察了一通,莫名有些好笑。 佛门慈悲为怀,平日看家护院的武器也不过棍棒,这是要劝诫他使一手仁义剑、兵不血刃的节奏段浔笑着摇摇头,他一个行走江湖的,什么危险的境地没去浪过,老和尚的劝诫他意会意会就得了,真听了他的指不定哪天把自己折进去。 住持的厢房坐落在广慈寺的后院,所以当正殿的骚乱声隔着枇杷黄的院墙远远传来时,已经是袭击发生片刻之后了。 广慈寺虽然人流不绝,但一向秩序井然,段浔心下奇怪,刚要开门一探究竟,伸出去的手却堪堪悬停在门前。 那几乎是一刹那的反应,他属于野兽的直觉蓦地汗毛倒竖,不等大脑思考,身体已经毫不犹豫地向后闪躲开去。 下一个瞬间,门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外面打得稀巴烂,弘悲大师站在门后,他半边僧袍被血浸透,眼圈嘴唇俱呈乌蓝色,遒劲枯瘦的双手张着十个幽蓝的指甲,朝段浔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无间地狱 段浔曾在塞北与蛮人训练有素的狼群周旋,曾与东瀛神出鬼没的忍术生死相搏,也亲眼见过苗疆巫蛊操控人心的神奇,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却还是叫他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弘悲脸上常带着的喜庆笑容荡然无存,熟悉的五官呆滞地排列在一起,可怖的乌蓝色在他脸上蔓延,此刻的他看起来陌生无比。 他十指成爪,毫无招式地挥舞着朝段浔扑来,段浔吃不准情况,不敢贸然还手,只得矮身闪躲。 “大师弘悲大师”段浔节节退让,对方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眼见无路可退,段浔一把拖过一旁摆放供品的香案横在身前,只见弘悲当空一爪劈来,香案随即断为两截,香炉香灰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凡人过招,招式与招式之间一定有吐纳呼吸的间隙,哪怕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是将这间隙融入到招式交接里,压缩到无限小罢了。 而这时的弘悲大师却神智全无,全凭借一股莫名躁动的力量操控肢体,他一爪劈空,又立即翻起一掌不,应该说一爪还未劈下,一掌已然送出,招式之鬼魅无常,丝毫不为自己真气回转留后路。 室内空间狭小,段浔退无可退,伸手向后一摸,竟摸到刚才随手放在桌上的无锋剑,他也不多想,反手抽剑架上那蛮不讲理的一掌。 内力甫一对撞,无锋剑乌黑的剑身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段浔心中一凛,他与弘悲过过几招,知道这人内力虽不深,内府里却带着一股和煦豁达之气,而这一掌不仅使出十成十的力道,丝毫没有考虑过肉体能不能承受这个冲击力,更为毛骨悚然的是,那股内力之中竟带了一副沉沉的死气 无锋剑格挡住弘悲一掌,只听得“咔嚓”一声,弘悲干瘪的手臂曲折成奇异的角度,显然是里面有骨头被震裂了,而他却像没有痛觉一般,一点收回攻势的意思都没有,大张着嘴“咯咯咯”地乱吼,垂涎从乌青干裂的嘴唇里拖出长长一条。 段浔借力化力,将无锋剑往旁边一带,弘悲一头栽在地上,伏在那里久久不再动惮。 段浔蹲下身,拿无锋剑挑起弘悲的肩膀,试探地问“大师,你怎么样醒了吗” 弘悲靠在无锋剑的剑身上,许久没有动静,就在段浔以为一代住持被自己摔死了的时候,老和尚才缓缓地抬起苍白灰败的脸,沙哑着声音说“杀了我。” 他脸上的乌青印记稍微消散了些,但这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像个活人。 段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便要去摸他脉门,被对方虚弱地躲闪过,他不由分说将手按在弘悲肩头,内力源源不断地传入。 但他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输入再多内力,都无法改变盘踞在弘悲内府的一片死气沉沉。 弘悲断断续续道“无锋剑一定要将无锋剑活着带出去,段施主只有你能救天下苍生” “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浔看了看手里朴实无华的无锋剑,“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只有我能救天下是什么意思” 弘悲却不再理会他,他浑浊的双眼越过段浔看向墙上悬挂的救世佛像,佛像在方才打斗时被当中撕碎,余下半张脸的救世佛居高临下,仿佛隐匿在巨大的黑影背后,漠然地看着这一地狼藉。 冰冷死气在他内府里重新升腾起来,短暂恢复的神智再一次模糊,弘悲闭了闭眼,喃喃念道“一步走错,命劫难逃,豺狼横走,无间地狱” 段浔低下头“大师,你说什么” 弘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微弱,长叹一口气“罢,罢不若归去来,登极乐” 他说完,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毫无征兆地握住无锋剑的剑身猛地当胸一送,段浔拉他不及,霎时血花飞溅,广慈寺住持软软倒在地上,圆寂了。 他徒劳地将弘悲的尸身翻过来试了鼻息,却发现那尸身已然呈现不正常的僵冷。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但段浔意识到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他环视一圈,将方才打落在地的供布拾起来抖落干净,盖在弘悲面目全非的脸上。 随后他没有多做停留,提了无锋剑,飞身跃向骚乱声传来的方向。 ` 那一天,发肤幽蓝的活尸以洪泛之势占领了枞安,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戮,搜捕一切幸存的活物,撕咬对方的骨肉,渴饮对方的血,直到将其变为自己的同类。短短半月里,又迅速蔓延到大赤江沿岸、周边丘陵、乃至整个江南地区。 名为死亡的瘟疫在这片丰沃土地上摧枯拉朽,不计其数的人沦为行尸走肉,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从哪里来,江南十里烟柳繁华,一时竟成了恶鬼嚎哭的人间地狱。 几大城相继沦陷,江北州府连夜派兵渡江,驻扎于大赤江边的各大渡口,以焰火为讯将幸存的流民集中过来,但收效甚微。 所以当段浔出现在离枞安最近的宿风渡时,驻守的士兵差点把他当成又一具鬼尸。 无怪他们会看错,当时黑云低垂,天地一片阴惨,他手中垂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钝剑,带着浑身蓝血和冲天煞气,浴血修罗一般从枞安城一步一步走出来,身后拖着一串长长的蓝色血迹。那个方向几乎无人生还,却有着密密麻麻的鬼尸,没人想知道他是怎么脱困的。 如果不是跟在他身后那小和尚的脑袋足够锃光瓦亮,提醒前面的人这是两个活物,士兵们几乎要吓得当场放箭了。 段浔体内乱窜的灼热真气已到达临界点,甫一踏进宿风渡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就念动心诀,强行将那股将将冒头的力量压制下去,随即放心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昏昏沉沉躺了不知多久,这些天的经历走马灯一般在浅梦里回放,佛堂古殿下互相撕咬的人群、弘悲自绝前悲凉的叹息、街道上潮水般蜂拥而至的鬼尸、在他剑下碎得五花八门的幽蓝色躯体、他周身无法克制迸发出的金光最后的最后,梦境又飘出老远,穿过千山万水,穿过逝去的光阴,一如既往地停留在多年前那个冬夜里,那一方高得难以企及的雪坑。 漫天碎琼乱玉中,那个少年在坑沿上单膝蹲下来,俯视着坑里的自己,他的袍摆在夜风里莲花一般散开,黑发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霜雪,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出尘透澈,仿佛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悲喜。 段浔是在梦境自带的松木清香与雪地凛冽中醒过来的,四肢百骸还残余隐隐的灼痛感,他呆呆地看着房梁,下意识地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 “阿熙,”他喃喃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又躺了一会,确定筋脉内乱窜的真气暂时消停了,方才爬起来,看也不看,抄起靴子往那从外面锁住的门上一掷。 不出片刻,门锁果然被打开了,一个兵队长装束的魁梧大汉带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他表情严肃,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段浔,张口就是浓重的江北口音“你莫被咬吧” “被咬了还能坐这听你说话”段浔吊儿郎当地笑笑,“有吃的吗我很饿。” 于是少顷之后,他尝到了生平所见最硬的馒头,他非常怀疑这东西还兼具防身武器的功能,比如鬼尸来袭的时候装一袋在投石机上,保准把那帮讨命鬼砸得稀巴烂。 兵队长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问道“你们是从枞安的广慈寺出来的额滴娘亲,那地方人早死绝了,你怎么出来的” “无非是一路砍一路杀,说出来倒胃口对了,那种鬼尸不怕累不怕痛不怕火烧,只有刺穿心脏才能死透。”段浔费力地将粘在牙上的馒头抠下来,“圆聪应该都告诉你了,他现在在哪” 那小和尚看着温厚,人却十分机敏,出事时仗着身量小躲在寺院的水缸底下逃过一劫,一路上半步不离地跟在段浔身后,他半点武功不会,能全须全尾地逃出来堪称奇迹。 兵队长没有回答他,脸色却愈发深沉“广慈寺的住持弘悲师父,你可知道下落” 段浔顿了一顿,平静说道“弘悲大师不幸染上尸毒后自绝,已经圆寂了。”又耸耸肩补充,“不用怀疑我隐瞒,反正半个城的鬼尸都死在我手上,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分别。” 站在两旁的士兵倒抽一口气,也不知是为枞安城的惨状,还是为眼前这人称得上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是在谈论什么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额们为什么守在这里吗”兵队长又道“小半月前府尹老爷收到了弘悲师父的飞鸟传书他们也算有些私交,你猜信里写的什么” 段浔停下与馒头的搏斗,看向兵队长那张长满横肉又异常凝重的脸,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 兵队长紧拧眉头,一字一顿说道“上面写着江南即遭大难,速遣兵至各渡口救济百姓。” “府尹老爷只当他年纪大了神神叨叨,也莫放在心上,结果不出十天,就接到活尸伤人的消息。” “你是最后一个见弘悲师父的人,得让上头知道。”兵队长站起身,神色沉重地说,“宿风渡守不下去了,等下会有船来接额们,你收拾一下,额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渡口逢尸 段浔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弘悲圆寂前托付给他的那把无锋剑,现在那剑正孤零零竖着靠在墙角,也许是被士兵们误认成烧火棍子了。 但段浔却知道它并非凡铁,在枞安他就是用这把剑在尸潮中生生破开一条生路,但神奇的是,它似乎只对鬼尸起作用,除此之外连削萝卜都不利索,杀伤力恐怕还不如手上这块馒头。 “一步走错,命劫难逃,豺狼横走,无间地狱”弘悲不详的遗言犹在耳畔,赠他无锋剑,送信官府要求提前派兵,广慈寺老住持的种种异常举动背后,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灰线在虚空中兀自绵延,通向危险且不可知的未来。 段浔消化了一下信息量,问“去江北州府吗” “不,去帝京。”兵队长摇摇手道,“太子殿下在京畿设了流民所,现在尸疫相关全部由他过手。” “太子”段浔抬起头,“哪个太子” 这话一出口,他就感到屋里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士兵们皆是诧异之色,其中有个嘴快的脱口而出“你居然不知道仁曦太子” 他确实不知道,八年前他离开中原时,大周承安帝膝下三子,还未立储,那时权势滔天的是首相高贤意。 为免麻烦,他便拿自己一直在深山里学艺,许久不曾涉世等话敷衍了过去。那些士兵也没细究,你一言我一语之中,段浔总算对当今朝堂了解了个大概。原来那承安帝萧峑三年前龙体抱恙,退隐养病前封三皇子为仁曦太子,高贤意为摄政王,这些年仁曦太子广施仁政、轻徭薄赋,连连几条政令都惠及普通百姓,在民间便渐渐有了尧舜再世的美名。 段浔见这几个士兵提起仁曦太子就交口称赞,言语中满是盖不住的爱戴与敬重,对高贤意这个摄政王却只字不提,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他没再问什么,庙堂之事本就不是他一个江湖人掺合得来的,不过他没说出来的是,他这趟回中原本就奔着帝京而去,那位仁曦太子所设的流民所倒是为他行了方便。 他背了无锋剑,信步走出宿风渡,见渡口前临水搭起简易的木围栏,只留一个进出口,栏外已经聚集了一小批流民,想必都是看到传讯焰火赶来的,他们大多惶恐瑟缩、狼狈不堪。一拨士兵手持长戟站在围栏口前,将流民一个个脱衣检查后放进去。 围栏那一头,一艘红漆白帆的商船赫然泊在渡口前,迎着江风微微摇摆,甲板上站了几十个流民和几个维持秩序的士兵。 圆聪矮小的身影站在流民的队伍里,段浔走过去在他圆溜溜的脑瓜上摸了一把,他回头一看,便笑出来“段施主你没事了吗” “没事。”段浔扶着他的脑袋瓜将他往一旁带了带,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吧,葱头” “我叫圆聪。”圆聪小声纠正道,“放心吧,我不会把那道金光的事说出去的。” 他不由吞了口口水,他忘不了段浔在城内大杀四方的模样,那个男人周身迸发一团炙热金光,额间浮现一枚火焰型印记,如红莲火狱中踏出的恶鬼一般,剑所过之处断肢横飞,几乎是无差别攻击一切拦住去路的东西。如果不是圆聪身量尚小,又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攻击死角里,只怕早已死得渣都不剩了。 “段施主,那道金光,到底是”圆聪怯怯地问,又立即垂下头去,“若是冒犯了,就当我没说。” 段浔抬手用指腹轻轻摩挲额间,火焰印记灼烧的余温仿佛还残留在那里。 圆聪不是武林中人,告诉他也无妨,而且他需要回忆起那些使命,来保持清醒。 “我身体里有股不属于我的力量。”他思忖着,坦然道,“我还没有学会怎么使用它,很容易伤到自己和周围的人,这也是我离开中原这么多年的原因。” 圆聪睁大了眼睛,他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师父旧友的高徒,并不知道关于他的传奇事迹,那个世界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如果不是城里那种到处是鬼尸的处境,我是不会用到它的。所以还得谢谢你帮我保守秘密,小葱头。”段浔说着,露出一个的大大咧咧的笑容。 “不用谢我”圆聪颇不好意思,埋下头去,“而且我叫圆聪。” 段浔脸上的笑渐渐隐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额间,出神地看着宿风渡口飘摇的芦草,它们被不知哪里来的风推搡着,在波光中聚散无常。 在枞安用的只是一小部分他尚能压制的坠星火,就已经将他反噬得真气大乱。经脉被灼烧的余痛依旧清晰,而师父临终前的一幕犹在眼前。 “坠星火乃是先人凝聚地脉而成,由我派掌门世代以身封印,方不得为祸人间。”无稽派先掌门裴和谨端坐跟前,此时他中的剧毒已入肺腑,眼眶下显出淤青,身姿却仍笔挺如青松,平时温蔼谦和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威严,“事出仓促,为师只能暂将神火传承下去,只是坠星火噬人也噬主,你将终生背负火噬之苦,稍有不慎伤人伤己,为师不强求,你可要想好了。” 十七岁的段浔却问道“若我拒绝,是不是就该轮到阿熙了” 裴和谨点头“这一代的弟子,只有你二人有资质继承坠星火,你的惊山剑最为纯熟,严熙的沉水经心法却比你扎实,若论内功底子,他还要适合几分。” 段浔答道“阿熙还是个孩子,且在京中尚有父母家人,我反正无牵无挂,就由我来罢。” 裴和谨双掌按在他后背,内力流转,如岩浆般灼烫的力量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几乎将少年全身筋脉骨骼融化殆尽,一时间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将他的神智撕裂开来,裴和谨在他身后吼道“用沉水经稳定脉息,否则你会被活活烧死” 他只能机械地默念沉水经心法,一遍一遍梳理狂乱到不受控制的脉息,将那股奔腾不息的力量一点一点收到气海里去,这期间耗时多久,他已经记不清了。 等他在颤抖中恢复意识,额间多了一枚渐渐淡去的烈焰印记,裴和谨疲惫地依在一旁,用最后的一点真气护住他脆弱的经脉,此刻的师父前所未有地苍老虚弱。 “从此就没有无稽派了,让大家各自散了罢。”裴和谨死前留下这段话,“等你修为超过为师,能自如操控坠星火的那天,就是无稽派重现江湖之日,否则,你就终生离群索居,不要再回来了。” 八年前段浔为了这团邪门的坠星火离开中原,一则避免神火失控误伤无辜,二则希望番邦奇技能助他精进,这八年里他未有一刻松懈,武学虽然一日千里,对这股潜伏在身体里的庞大力量却只能做到和平共处,始终不得驾驭。 谁承想,八年后他却不得不为了神火回到故土。 就在几个月前,他在关外一处荒旧酒馆厮混时,一个神色慌张的异域行脚商找到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大周帝京千春楼,有无稽山坠星火遗踪。”转身便走,他刚要追出去,那人竟晃了晃栽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 坠星火并不是什么江湖人尽皆知的传说,这些年段浔翻遍古籍,都没有找出一点关于它的记载,就算知道有人故意钓他,他也不得不循着线索找下去。 他曾不止一次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换成阿熙继承坠星火,他会像自己一样自我放逐,远离人烟吗 在段浔颠沛流离的岁月,那个大雪中的少年曾不记得多少次地照进他深受火噬之痛的梦里,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意义严熙毫无留恋地离开了,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至于他是否对自己心怀怨怼,就更无从知晓了。 算算年纪,他现在也该娶亲生子了,不知道这趟去帝京能否再遇见他段浔脑补了一番那小子一脸淡定地给娃娃换尿布的场景,无声地笑了算了,人家愿不愿意见他还不一定呢。 ` 圆聪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段施主,我们上船去吧。” 段浔这才发现那船的反常之处,小声道“不对啊。既然是仁曦太子亲诏,来的至少也该是江北州府的船只,怎么就只有一艘商船” 圆聪举头眺望,不过他身量不足,就算把脖子昂成王八精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点了点头,故做深思附和“确实奇怪。” “不奇不奇。”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笑道,两人回头看去,见来人是一个清瘦的书生,穿一件磨到发白的旧袍子,执一把破破烂烂的纸扇,一手背于身后,悠哉悠哉地踱步而来,那模样不像逃难,反而像是刚从琼林宴喝酒归来。 “江北州府的船早就尽数派出去,沿着大赤江救济百姓去了,这一带商会、民用船只也被全部买下,做沿岸巡逻救人之用。”书生眯着一双狭长狐狸眼,不紧不慢解释道,“这艘船已经沿着大赤江跑了三个码头了,不瞒二位,小生就是在上游上的船,因忍不住了才下来方便,谁承想上去还得再检查一遍,啧,这真是” 他摆摆手,准备发些有辱斯文的感叹,段浔却欺上前来“你是上游来的上游有多少鬼尸” 书生摇着被虫蛀了的扇子道“有多少那小生可数不清,这一路上苍生涂炭,死的人没有千万也有百万罢,死了的人又变成鬼尸,就好比利滚利” 这书生颇有些疯癫,段浔没理会他的絮叨,看着烟波茫茫的江面陷入沉思,从广慈寺遇袭到自己被困,总共不过半月,江南沿岸就已经大面积沦陷,鬼尸扩散的速度真的这么快 还是说,鬼尸的源头不止枞安广慈寺一处 这时一个流民注意到他们,大声喊道“嘿你你不能上去” 段浔环顾左右,确定对方在跟他说话。 书生将扇子横在两人中间“兄台,有话好好说嘛” 那流民盛气凌人“说个屁他身上全是那东西的血看见没上去了一船人都得玩完” 周围原本挤在一起的流民一听这话,几乎同时吓得惊呼起来,迅速让出一个规整的圆形空地。 段浔一身臭美专用白袍早就烂得不像样子,全身糊满蓝色血迹,他充满嘲讽意味地冷哼一声“怎么我要是被咬了,你现在还有命在” 他天生反骨,吃软不吃硬,跟人打架时遇上心里没底的对手,单靠强硬气势就能把对方吓退,不过遇上现在这种时候,就成了火上浇油的。 那流民当即火了,不过眼前这人身材高挑气场强大,硬碰硬难免有些怯,于是转而在其它流民中间煽风点火。圆聪连忙拦在中间徒劳地解释,然而混乱之下根本没人理他。士兵们手执长戟走过来“吵什么呢再吵全丢这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正僵持不下,一个流民对着远方的旷野,突然惊恐地大喊“来了它们来了” 人们齐齐朝他说的方向看去,芳草萋萋的地平线那头,一排鬼魅般的幽蓝身影正四肢着地,飞快地向渡口奔来 人群登时大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外面的人你推我赶想挤进栅栏里面,栅栏里的人不顾春江水寒,争先恐后往船上爬去。 “关栏门开船没有验过身的人不许放上来”混乱中兵队长厉声喊道,在人群中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绝望,一时间哭声、喊声、央求声震天。 “放所有人上船先上船再检查”段浔扭头冲身边的士兵喊道,孰料那些刚刚还挥着长戟颐指气使的士兵们,此刻早横七竖八丢了兵器,头盔歪扣在脑袋上,与流民挤做一团,逃命去了。 段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漠漠寒鸦 160 鬼尸本能地搜寻一切鲜活的生命体,江岸边聚集着这么一群流民,逗留时间又过长,对方圆几里内的鬼尸来说无异于案上鱼肉,一时间旷野上星星点点,越来越多泛蓝的尸体从岸上包抄过来。 160 这里的流民都是从鬼尸獠牙底下好容易逃生的,就连士兵一路上也见识足了鬼尸的厉害,见鬼尸成群结队追来,一时吓得鬼哭狼嚎,不到百来号人硬是挤出了帝京上元灯节抢头筹的架势,既没人听段浔的,也没人听兵队长的,商船急急放下风帆,竟是要弃众人而逃。 160 段浔推开圆聪“去别让他们关上栏门” 160 他说着,脚尖挑起掉落在地的一杆长戟,握在手中向前狠狠一掷,正中跑在最前面的鬼尸,冲击力将那怪物掀翻在地,在泥土中滚出几丈远。 160 圆聪没让他吩咐第二遍,转身没入混乱的人群,他生得矮小瘦削,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占了优势。 160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兄台好身手”书生将折扇虚拢,敲击掌心做鼓掌状。 160 段浔片刻不停,行云流水般将散落一地的长戟一一掷出,鬼尸接二连三应声倒下。书生连连叫好,段浔眼角抽搐,忍住了反戈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 160 抛出去的长戟甫一刺中,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随着更多鬼尸在不同距离下中招,心里一直以来的怀疑渐渐清晰起来一般兵刃对上鬼尸的皮囊远不如无锋剑顺手,那一层鬼魅般的幽蓝覆盖着不同程度腐坏的皮肉,比一般人的肉体凡胎坚实得多。 无锋剑果然是用专门克制鬼尸的材料制成。 160 忽听得背后一声 “兄台且让一让” 160 话音未落,耳畔风声已至,段浔翻身躲闪开,数道细微寒光擦着他的衣角射了出去,在离离荒草中没了踪迹,几个离得近的鬼尸几乎同时被切断手脚,倒在地上挣扎着蠕动身躯。 160 段浔看向身后,那书生折扇平举指向前方,旧袍子衣袂翻飞,一双狐狸眼仍波澜不惊地眯着“小生也表演一个039无边丝雨细如愁039,献丑了。” 160 说罢折扇一翻“大珠小珠落玉盘” 160 雪亮寒光自扇骨疾速飞出,须臾之间一排鬼尸头颅落地,然而那些鬼尸似乎并未察觉一般,连前行速度都未放慢,几具无头尸四肢并用狂奔而来,断口处幽蓝胶状血撒了一路,那场面分外诡异。 160 书生歪了歪头“噫” 160 “你得刺穿心脏才行”段浔挑起地上最后一杆长戟,飞起一脚将其送出,随后从背上取下无锋剑,“我去会它们一会,你那暗器可长点眼睛” 160 他长剑一划,跃向尸群,靠锋锐剑气就将跑在前面的鬼尸生生逼退,惊山剑雄浑剑势既出,劈波斩浪一般将群尸挡在他几步之外,众尸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凌厉剑气贯穿胸膛。 160 书生翻动手中折扇,霎时暗器连发,道道寒光细雨般射出,甚至来不及看清是哪般兵器,就见得前一刻还狰狞扑上前来的鬼尸们突然闷声倒地,胸口洇开一片幽蓝血渍。 160 很快两人面前呈弧形堆积了一片矮矮的尸墙,四面八方赶来的鬼尸却视若无睹,从尸墙上翻过,前仆后继地葬身在长剑和暗器之下。 160 这时大部分流民已进了栅栏内,商船上人见岸上战况,终于不急着自己逃命,从船尾放了软梯下来让流民们爬上去。 160 循着活人味追踪来的鬼尸越来越密集,眼见尸墙渐渐推近,书生突然收了扇子拢在袖内“打架这事小生不擅长,就不舍命陪君子了,敌方尸多势众,兄台切莫恋战”在尾音中拎着袍摆一溜烟儿跑了。 160 段浔搅动插在鬼尸胸腔里的无锋剑,肌理骨骼在他手下碎成一滩血肉模糊的残渣“准了,你且滚罢” 160 他退守到栅栏门口,剑影翻飞,剑气所到之处,在群尸狂乱的攻势下划出一隅偏安,一时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船上众人见了,无不暗中叹服,同时为他捏一把冷汗,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喝起彩来。 160 少顷,嘈杂一片的背景中响起圆聪清越的少年音,分外突出“段施主所有人都上船了” 160 段浔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挥出最后一道剑意逼退近在眼前的尸群,随即脚踏栅栏,纵身跃起,单手抓住船尾垂下的软梯,众人忙合力将软梯拉上来。 160 同时后方穷追不舍的尸群又至,士兵们当即升起风帆,两排长桨搅动波光,商船全速驶离被鬼尸占领的河岸。 160 圆聪分开众人,急匆匆挤上船尾,等他好容易挤到软梯旁,想向外伸出手时,却见段浔在离甲板还有几寸处,突然抬头冲他邪邪一笑,接着毫无征兆地松开软梯,整个人向后仰去。 160 众人皆惊呼出声,圆聪蓦地捂住嘴,刹那间眼泪差点下来,半会他才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向下看去。 160 只见段浔单手勾在船舷下,无锋剑下垂,一具鬼尸四肢大张着不停挣扎,还保持着试图跃上船的姿势,却被无锋剑插进嘴里整个贯穿,连嘶吼都呜咽不成声。 160 段浔一抖剑身,那鬼尸便被竖着斩成两段,拖着满泼蓝血坠入大赤江的浩渺波涛内。 160 岸上的鬼尸无知无觉,下饺子似的趟进湍急江水没了踪影,也渐渐远去了。 160 船上众人深吸一口气,旋即从惊惧中回过味来,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掌声和欢呼。 160 段浔接住书生伸过来的手,借力翻上甲板,果不其然在那宽大的袍袖内触到一圈冷硬。 160 “萍水相逢,还未请教高人师门名号。”书生拱了拱手,笑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小生常浩风,有礼了。” 160 “段浔,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段浔也回他神秘一笑,随后把他晾在一边,冲人群喊道,“葱头” 160 圆聪挤上前来,抽了抽鼻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眼神中颇有些委屈。 160 段浔摸摸他的头,正待取笑几句,却见那凶神恶煞的兵队长提着长戟吭哧吭哧跑到跟前站定,能吓哭小孩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露着两排大白牙的笑“大侠,刚才小的们不懂事冒犯了,您多担待点,千万别跟底下人计较哈。” 160 他生得五大三粗,说话的时候腰以上一躬一躬的,段浔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大转弯,也讪讪地跟着笑。 160 兵队长拘谨地搓着手,接着说“这船上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160 段浔双手一摊“你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吧,我又不是你们江北州府的人。” 160 “哎哎好,额介就去办。”兵队长旋即转身要走,段浔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了他一声,他便又笑容可掬地折返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160 “把船上的人重新检查一遍,发现咬伤、抓伤的,安置在单独的船舱里观察,一个都别漏下。”段浔说,“另外,你们这有酒吗” 160 灰蒙一片的水汽笼罩在江面,迷雾中看不清来处和去处,孤帆时隐时现,在茫茫水面中央划开一线狭长的白浪,天地间寂寥得仿佛只剩风声和水声。 160 段浔叉开腿坐在横放在地的木桶上,赤着上身,将要来的一袋酒浇在打斗里扯裂的伤口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十几岁丫头立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不时怯怯地偷瞄他。 160 她是被派来“伺候”他的,段浔为此简直哭笑不得,自从他在岸上露了一手,这一船人便大侠长大侠短,什么事都要来请示他一下,大有把他当天降救星的架势。 160 那丫头想必做惯了农活,手脚都粗糙得很,拿出给家里摔折腿的牲口治疗的手法帮段浔重新包扎了一遍,又木然立在一边,不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160 段浔寻思着也对,若不是风霜劳作里养大的丫头,又怎么能从凶尸环伺中逃出生天 160 江南沿岸,千里焦土,不知多少脂粉风流都作了枯骨。 160 他和颜悦色地嘱咐她该干嘛干嘛去,刚支走她,就见常浩风摇着那把不离手的折扇,笑眯眯地信步踱过来。 160 “我说,这个天气还拿把扇子,你火气也未免太旺了点吧”段浔翘起二郎腿,一手枕在脑后,主动向他打招呼。 160 “段兄见笑,小生这叫起范儿,就好比伶人唱戏时总要走台步,剑客出招前总要有个起手势一个道理。”常浩风从容不迫地笑答,“小生天资愚钝,纵然诗文上未有造诣,这范儿也要学个十成十的。” 160 “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诗文虽未有造诣,暗箭伤人却造诣颇深嘛。”段浔抖了抖腿,用脚尖点着对方,“方才我若躲得稍迟一点,这条腿都已经被你卸下来了。” 160 他坐姿舒展,大剌剌地赤着健硕的上身,要害毫无保留地暴露,语气轻松愉快,带着一股市井的痞气,仿佛在谈论街头王二麻子家的烧饼西施今天又给谁暗送秋波了,然而只有常浩风能察觉到,不容抗拒的威压正在两人中间迅速凝结。 160 “段兄才是妄自菲薄了,本来以你的身手,小生这点不入流的伎俩根本不值一提。”常浩风面不改色,轻巧地将话锋一转,“不知道段兄使的是哪家剑法小生短见浅识,竟从没见过。” 160 “无门无派,我自己瞎比划的。”段浔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意愈深。 160 “段兄似乎对小生很有意见啊,是小生多想了吗” 160 “不是,我待人很随和,待乌鸦可就不一定了。” 160 在听到那个词的瞬间,常浩风微不可察地一顿,江面上水光透过船舱狭小的窗户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忽明忽暗。 160 “别欺负我久不踏足中原,就当我没听说过天下第一暗杀组织寒鸦栖的大名,”段浔摇晃着酒袋,仰头将剩下的酒饮了,那酒寡淡得很,却让他感到十二分的惬意,“你说,船上这么多官兵,如果知道这里窝藏着一个通缉犯会作何反应” 160 寒鸦栖,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帮派,属于这个太平治世之下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 160 常浩风微微凝眸,狐狸眼内波光一转,旋即噗得笑出了声,连连拱手“误会误会,小生区区一个江湖艺人,不过会几式街头把戏,寒鸦栖网尽天下能人异士,怎么会瞧得上这点微末本事” 160 “街头把戏,微末本事。”段浔放下翘着的腿,稍稍直起身来,“比如这个小玩意吗” 160 常浩风只看了一眼,身形蓦地滞住,摇摇摆摆的纸扇终于停了下来。 160 只见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片细长的铁竹叶,叶片极轻且薄,锋利的边缘在苍白天色下折射出森然寒光。 160 “这世上谁都能认不出这片叶子,唯独我不会。大概一年半以前,在西北缁州黑砂城,就是这个小玩意,”他两指旋转把玩着叶片,身体向前倾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160 他说完,满意地看着常浩风一贯气定神闲的脸上,那标志性的狡黠笑容逐渐消失,直到化为一个森冷狠厉的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赤水凶蛟 160 常浩风紧抿嘴唇,牙关咬得隐隐作响“居然能劫住我发出去的暗器,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160 “当然不能。”段浔用抓着酒袋的手竖起一根食指,虚虚一晃,“你拉我上船那会,我从你袖子里摸的。” 160 常浩风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160 “原来黑砂城的那次刺杀,那个从中作祟的无名剑客就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隐而不发的愠怒,“你是黑砂城独孤氏的人” 160 “路过而已。”段浔道,“只是我的一个小友被牵连进去,少不得出手相救,才坏了诸位的正事。” 160 那个夜晚云和月出奇的高,塞北的风杂着粗砺黄沙,声音像极了鬼哭狼嚎,数不清多少杀手黑乎乎的身影在山石间神出鬼没,少女极力压抑的啜泣犹在耳边。 160 “段大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那个叫将离的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管我了,让他们杀了我吧” 160 而他只是轻叹口气,用沾满血的衣带一圈圈将剑柄缠在手上“丫头,以后可别再惹祸啦。” 160 常浩风双手抱臂,在袖下暗暗握住暗器锋锐的边缘“乌鸦不取无人买单的命,偶有误伤也不是存心。而且信不信由你,寒鸦栖里会使铁竹叶的不止我一个,小生并未参与那次刺杀。” 160 “我当然信,那些人发暗器的手法可远不如你。” 160 “那你” 160 段浔正色“寒鸦栖天罗地网,天下之事无所不晓,我想烦劳常兄动用一点关系网,帮我查点东西。” 160 “烦劳”常浩风冷哼一声“寒鸦栖不做没有酬劳的差事。” 160 “不知道常兄这颗脑袋在通缉令上赏金几许,够不够当酬劳” 160 常浩风觉得这人简直流氓得脸不红心不跳,遂强忍怒意道“乌鸦从不独行,段兄又怎么知道这艘船上没有小生的同伙交起手来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160 “除非你的乌鸦朋友能在五招之内从天而降,否则有他没他一个样。”段浔眯起眼睛,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对手身上来回巡视,“我猜你在想,只要我一有动作,就拿右边袖子里的暗器封我左右,逼我退到船舱中央露出破绽,再用扇子里的暗器来一波收割。不巧,我别无它长,唯有小时候顽劣练出一身蛇皮走位,倒是很乐意领教寒鸦栖上乘的暗器功夫。” 160 暗器胜在出其不意,在动手前就被看穿意图,就是输了一半。 160 短暂的沉默,船底拍打水面的声音隔着老旧木板传来,酝酿着不动声色的权衡。 160 “好吧,不如说来听听,”片刻,常浩风终于松了口气,戴上他一如既往的假笑“只要力所能及,小生必当相助。” 160 段浔遂道“我想让你查的是,帝京有没有一户姓严的大户人家,这家有个儿子年二十有三,大概七八年前在东海无稽山一带拜师学艺。” 160 “就这样” 160 “就这样。” 160 段浔食指一弹,将铁竹叶掷还给常浩风,后者轻易将其接在手中。 160 “放轻松,把那袖子底下的家伙收一收。”段浔起身拍了拍常浩风的肩膀,“吓唬你呢,你这一身的暗器机关,真跟你在这打起来,船还要不要了。” 160 他双臂抱在头后,朗笑着走了出去。 160 船在路过下游几个渡口时也曾尝试靠岸,但沿岸要么被成群的鬼尸占领,要么荒颓一片,举目不见人烟。 160 京畿周遭、大赤江以南,本该是大周最繁华的鱼米之乡,一时间竟人去楼空,血迹和内脏撒得到处都是,商铺门口腐烂吃食、绫罗绸缎滚落一地,远近高低传来的怪异嚎叫声不绝于耳,无不宣示着大难临头那天的惨状,着实令人目不忍睹。 160 这几日连着天阴雨湿,一船流民沉溺在浓郁的压抑氛围中,带着蝼蚁般的惶恐不安,各自谋划着渺茫的出路,互相也懒得说话,唯有圆聪附近围了一圈人,都伸长了脖子听他念叨佛法。 160 圆聪性子温吞憨厚,自带万事不着急的淡定气场,加上他自觉天资不足于是勤奋有余,把佛经颠来倒去背得滚瓜烂熟,这种时候居然有那么点唬人效果,一路上传经布道竟颇有成效。 160 段浔靠在不远处的船舷上,看着船下波谲云诡的暗沉江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半耳朵,心想看不出来这小崽子还挺有洗脑天分。 160 常浩风悄没声息地凑过来“段兄好雅兴。” 160 段浔立马往旁边挪了挪“嚯,保持点距离,不知道还以为我俩不清不楚,平白坏我清誉。” 160 常浩风皮笑肉不笑“段兄,等到帝京肯不肯赏脸一聚我们首领一定对你很有兴趣。” 160 段浔干笑道“可是我对乌鸦头子没兴趣。” 160 常浩风道“那帝京严家的事呢,也没兴趣吗” 160 段浔听到个严字,立即收了轻佻神色“查到了这么快” 160 “我们有特殊的传讯方式。”常浩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结果不太理想啊,段兄,帝京里称得上大户人家的严姓本就稀少,其中要么得罪了朝廷,早几十年就发配北疆,要么根本膝下无儿,不是小生不肯帮这个忙,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160 他又问“怎么,这严姓小子是段兄仇家,还是欠债不还的” 160 段浔摇摇头,将酒袋举到嘴边,以掩饰脸上的失落“一个故人,命里无缘再会,也就算了。” 160 那个名字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八年之久,早长进肉里,拔不出来,相安无事。 160 严熙小他两岁,生得粉雕玉琢,放到那群山野地头糙养大的同门中间格外出众,据说他上山那天是坐着绣帐云纹的步辇、一群仆役前呼后拥着抬上来的,派中便传他是京城某个不得了的大户人家的少爷,言语间少不得带了些对纨绔的鄙夷和轻慢。 160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纠缠在一起的呢段浔承认一开始去招惹严熙纯属保护欲过剩,见不得他被明里暗里针对,谁料那小子对谁都爱理不采,根本不领他的情。他少年时仗着有几分天资,颇有些恃才傲物,觉得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师兄弟们皆是凡品,也只有同样天赋过人的严熙能激起他的兴致,这样一来二去,雪山一样冷的严熙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160 他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师门横遭变故,或许他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挚友。 160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惊觉,他对这个师门生涯里唯一朋友和对手,其实算得上知之甚少。 160 “哦”常浩风一副了然的表情“那必是老相好了。” 160 段浔一口水喷出来“你说什么” 160 常浩风蹙眉做黯然神伤状“难怪段兄整日借酒浇愁,想必是酒入愁肠,尽化作相思泪,欲把相思说似谁,迢迢不断如春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60 他一面胡言乱语,一面识时务地脚底抹油,迅速溜到一旁,段浔怒道“姓常的,你再多放一个屁,信不信把你的牙一颗颗拔下来” 160 这番动静却引起了船上群众的八卦欲,刚才还一片愁云惨淡的大爷大妈们瞬间仿佛重获新生,拉着段浔纷纷语重心长 160 “小伙子,是老大不小啦” 160 “是哪家的姑娘,可曾说媒提亲去” 160 “行侠仗义身边也得有个梯己人呀” 160 “天涯何处无芳草,莫要可着一棵树吊死啦” 160 “我看老张家的翠花手脚勤快着哩,屁股大好生养,要不你俩处处” 160 常浩风扳回一局,乐得在一旁煽风点火。段浔恨得牙痒痒,又不好发作,心想果然不能手软,还是应该提了常浩风的脑袋去领赏金。 160 正是一派热闹,忽然有人喊道“到京了”众人皆举头望去,只见茫茫江雾中,远远出现城墙高大肃穆的影子,上书“天子港”字样的旗帜在细雨中蔫成一条,湿答答地粘在旗杆上。 160 众人精神皆是一振,兵队长忙吩咐加快速度,待到了城墙下,却发现港口供船只通行的闸门却紧闭着,墙上守卫军戒备森严,见了他们,立即大声询问来意。 160 待问明了情况,才悠悠放下一只小船,船上一队兵士,皆穿着帝京守卫军的白甲。 160 为首的兵士朗声道“特殊时期,我等奉命先行检查入城人员” 160 帝京人口稠密,一旦放进尸毒后果不堪设想,此时万般小心谨慎也不为过,众人皆无异议,同时也松了一口去,看来鬼尸之乱尚未波及帝京。 160 乱世之下,这些流民固然命贱如草芥,却也有着草芥一样坚韧的生命力,所求不过一线生机,只要给他们一方栖息之所,再艰难的处境下也能知足常乐。 160 兵队长刚下令放下软梯,忽地听得水下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撞在船底的上,紧接着船身由后向前颠簸了一下,幅度不算大,却足以让船上所有人都察觉到。 160 刚松懈下来的众人瞬间噤了声,皆面面相觑,段浔一下子警觉起来,常浩风也难得收起不正经的神情,两人无声地交换眼神这一带的水域里有什么大型生物 160 船尾突然传来见了鬼似的大叫,去放软梯的士兵一边跑一边喊“有东西水里有东西” 160 他显然吓坏了,脚步踉踉跄跄,双手无措地乱舞着,似乎打死也不愿意再靠近船舷。段浔一把揪住他“是什么东西可曾看清” 160 士兵结结巴巴地漫天比划“这么大这么长头上长角那东西、那东西是、是” 160 他话没说完,船身又是一阵颠簸摇晃,水面漾开不详的涟漪,靠近船舷的人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下悄然游过。 160 “是蛟是蛟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160 这一船的流民大多是水边长大,听惯了恶蛟伤人的传说,听闻此言自是吓得抱头鼠窜,一时甲板上混乱不已。 160 “段兄,”常浩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传说终归是传说,你我都知道,这世上没有蛟。” 160 “一个月前,我也以为这世上没有会伤人的活尸。”段浔说罢展开轻身功夫,脚踩桅杆跃上顶端,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水面。 160 这下他看清楚了,那阴沉沉的江面被搅出数十丈长的弧形波浪,一个足有船身两倍长的庞然大物扭动细长的身形,从深不见底的水下渐渐浮上来,复又沉将下去不见踪影。 160 饶是段浔一贯心大,这时也不免暗自心惊,接着他眼角余光瞥见空中有什么东西疾速飞来,伸手一捞,竟是一条半臂长的蓝色死鱼。 160 那鱼整个肚子都烂透了,腹内空空如也,兀自露出两排幽蓝的鱼刺,却仍摇动尾巴疯狂挣扎着,嘴巴不停冲他一张一合,露出里面隐蔽的尖牙。 160 段浔尚不及疑惑,就听见后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哗哗水声,那声音很奇怪,就像冰雹纷纷打在江面上,又比下冰雹狂乱急促得多。 160 他才望后看了一眼,瞳孔骤然紧缩,急急朝甲板喊道“趴下所有人趴下进船舱” 160 商船后方的江面上,铺天盖地的幽蓝尸体纷至沓来,它们中大多是水族,也有少量陆上的人和动物,似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般,在水面上翻滚着、跳跃着,掀起泼天水雾,朝天子港直冲过来 160 不远处,小船上的守卫军兵士尚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见久久不放软梯下来,不耐烦地问道“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我等可是奉大将军亲令把守天子港,轮得到你们耽搁” 160 他再也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只见他脚下的水面毫无征兆地轰然破开,一张长满几排利齿的血盆大口从正下方乍现,花盘般一开一闭,轻易地将小船整个吞了进去,船上兵士愤怒的余音尚在,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 160 那东西昂着长颈子,从水中浮出身形,它足有两丈粗细,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浑身覆满幽蓝的胶状物,半透明的皮下能隐隐看到无数叠在一起辨不出原形的断肢残骸,和成百上千双属于不同生物的,尚在一眨一眨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再遇斯人 那尸蛟直起身体,朝后方长啸一声,江面上翻腾的尸体迅速向它聚拢,前仆后继地贴在它身上,翻腾起十几丈高的水花将船整个罩住,船身在尸蛟搅动的波涛中岌岌可危地飘摇。 甲板上,众人抱头奔逃,不时有尸鱼当空落下来,在甲板上活蹦乱跳,很快又跳下船向着蛟的方向冲过去。它们于是说是游,不如说是被某种力量吸引着,不受控制地被拽向蛟身。 段浔想知道自己这趟究竟命犯哪路太岁,摊上这等走哪毁哪的好运气。他踏着桅杆跃下,一把抓住一个慌不择路正欲跳船的流民,把他掼回甲板上“进船舱找死吗往下跳” 那流民惊呼“船要沉了等沉了就逃不出去了” 段浔怒道“你们就是给我烂在里面,也别想出来一步” 此时天上水中到处都是鬼尸,被其中任何一只叼一口,都是给尸蛟加餐的命。 常浩风横扇扫开一条千疮百孔的尸蛇,朝前面一指“段兄,你看” 只见那些鬼尸甫一接触到蛟身,就迅速胶质化,肌理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下去,严丝合缝地融进蛟的身体里,倾刻间尸蛟又粗了两圈。 段浔瞬间明白过来,那东西根本不是蛟,而是由万千鬼尸融合在一起形成的蛟形巨兽。 城墙上守卫军哪见过这阵仗,一下子全慌了,领头的是个被家里扔进军中混资历的少爷将领,嘴巴张得拳头大,经身边人提醒才回过神来,颠三倒四地一会儿下令点火放箭,一会儿吩咐不可轻举妄动,先着人向上禀报去。 “秀才”段浔目测一下尸蛟的高度和距离,冲常浩风道,“我得过去,给我搭把手” 常浩风一脸看疯子的表情,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甲板上摞着一圈圈盘在一起的绳索,他将绳索的一头固定在折扇的尾端,十指翻飞迅速打了个结实的绳结,随后抖开折扇,使力向那尸蛟抛去。 只见折扇在空中触发机括,扇面缩了进去,十六根扇骨闭合成正圆,在雨中飞速旋转,扇骨侧边露出锋锐利刃,将沿途的鬼尸削得血肉横飞。 扇子飞旋着绕过尸蛟庞大的身躯,拖在后面的长长绳索也跟着绕上去,随即咔哒一声,扇骨收拢,牢牢扣住绳索,竟是将尸蛟套在绳圈内。 尸蛟狂怒着摆动身躯,甲板上的绳索被向上扯去,一圈圈飞速减少。 常浩风后退道“小生没招了,接来下就看段兄的蛇皮走位了” 段浔没等他说完,一个滚地抓住绳索的尾端,紧接着整个人被拽得腾空而起,冲进漫天水雾里。 “你若能活着回来,说什么也要把你带给首领。”常浩风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饶有兴致地想。 段浔被那股巨力拖在半空中,身边环绕无数被吸过来的鬼尸,他一边灵活闪躲,一边在这些尸体身上借力点足,以此调整方向,尸蛟扭动的身形在水雾中愈来愈近。 他手握无锋剑,运起内息凝于未开刃的剑身之上,在与尸蛟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挥剑横斩过去 那剑势出锋看似飘忽轻盈,远远望去只见闪电般残影一闪,落刃却似有千钧之力,正是惊山剑第七式“惊鸿踏雪”。 剑势就着惯性的冲击,结结实实落在尸蛟身上,尸蛟登时发出尖锐长啸,几丈粗的身躯骤然当中裂开,露出里面累累白骨,这庞然大物一时竟然保持不住平衡,自裂口往上歪了歪,险些栽进水里。 段浔没等它重新站稳,就反手一拉绳索,双脚踏在尸蛟身上,沿着倾斜的躯干向蛟头冲上去,举剑正欲刺入,忽然脚下一绊,只见几只胶状的人手凭空从尸蛟皮下伸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脚踝拖着不放。 这片刻功夫,已有大批鬼尸向蛟身的裂口聚拢过去,它们迅速填入破损的部分,化为一滩轮廓不明的胶状物,很快蛟身再次完好如初。 段浔好容易摆脱鬼手的纠缠,没有再耽误下去,当即将绳索尾端缠在一只手上,从近乎垂直的蛟身上纵身跳下去,就着下坠的力道当空挥剑劈下 惊山剑第十六式“天作高山”,带着雄浑无当的内力,化作开天辟地的一道剑势,在尸蛟腹上从上到下势如破竹,直直划出一道几十丈长的口子。 无锋剑深深插入蛟身,直没到剑柄,皮肉骨骼被斩断的声音一路划下来,下坠的速度也随着逐渐减缓。 紧接着段浔看到、或者说感觉到,那尸蛟身上成百上千双眼睛同时转动眼珠,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怨毒,死死地盯住了他。 尸蛟一声长啸响彻天际,段浔感到缠在手上的绳索被猛地往上一扯,只来得及拔出无锋剑,就被一股巨大的拖拽力抛出数十丈高。 尸蛟困兽一般,近乎疯狂地大幅度扭动身躯,在水中搅出一片白茫茫的巨浪,似乎急于摆脱绳圈的束缚,又似乎想借此置段浔于死地。 段浔刚被抛上半空,又被猛地往下一拉,在水面上划过一线白浪,随即向着乌铁制成的闸门直撞过去。 他心中暗叫不好,在空中急急转身,当即运气抵挡,饶是如此,这一下还是撞得他一阵血气翻涌,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整个背部都像是被连筋带骨生生扯开。 对方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只见那尸蛟摆摆头一个猛子扎下去,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段浔只来得及闭气,就觉兜头盖脸一凉,被拖进了大赤江深处。 无论是船上还是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场战斗惊呆了。 江面渐渐趋于平静,兵士们开始缓过神来,试探着问他们的将领“这这” 年轻的将领比他的手下更没主意,许久才举起颤抖的手往江上一指“死了吗” 没人知道他问的是哪个,倒是有眼尖的兵士犹疑着说“从刚才开始,水上的活尸倒少了很多” 众人这才发现,一直在水面上翻腾的鬼尸们似乎没了踪迹,仿佛都随着巨蛟潜入水中了。 时间慢慢流逝,水下依旧毫无动静。商船上,圆聪心中的担忧逐渐变为绝望,忍不住想过去查看情况,却被常浩风一把按住。 “再等一会。”常浩风不紧不慢道,“还没完。” 圆聪刚要细问,就听得哗啦一声巨响,那尸蛟轰然破水而出。 它全身已是伤痕累累,数十道长短不一的裂口遍布躯干,鬼尸补给的速度显然入不敷出。蛟身歪歪倒倒,向着阴沉的天空不断摇晃头部,长满利齿的巨口对着空气乱咬,发出持续不断的悠长哀鸣,似乎十分痛苦。 而它的头上,正站着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蓝血的男人。 男人一脚死死踩在尸蛟的上颚上,双手握住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剑身直插进尸蛟脑后,竟是将那巨蛟驭在剑下 他周身迸发一股豪无掩饰的凌厉杀气,那是一种原始的、属于野兽间的你死我活,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叫在场所有人不禁胆寒。常浩风这时才意识到,段浔其实从没认真对他动过杀心。 城墙上的兵士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轻将领却难得反应过来,喊道“愣着干什么快放箭投石机投石机有吗” 兵士们登时你推我赶,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却见后方兵士纷纷退到一旁,层层让出一条路来,有人兴奋高呼“太子殿下来了” “殿下”年轻将领像见了救星一般,忙不迭追上前去,“殿下您来的正是时候天子港突遭那妖怪、妖怪尸蛟袭击,臣率兵苦苦苦战,已将那妖物重创现下那妖物还在负隅顽抗” 而来人并不理会他,只径直走向城墙,向一个驻守垛口的兵士简明扼要道“弓拿来。” 此时的江面上,尸蛟的殊死挣扎显然已经力不从心,全身裂口渗出大量骇人的蓝血,但它仍旧不甘心一般,浑身聚力一抖,裂口中钻出一波还没融进去的鬼尸,沿着躯干朝蛟头爬来,一副死也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段浔此刻十成内力都用于驾驭巨大的蛟身,听见身后湿哒哒的脚步声迅速靠近,情急之下,体内坠星火便下意识地开始蠢蠢欲动,他连忙抽出力道将它强行压制下去,因此内息一乱,嘴角渗出血来。 眼见那波鬼尸就要赶到,电光火石间,一支赤尾箭割风破浪而来,裹挟一股强大的内力冲开江雾,分开波涛,直取尸蛟正中心 那内力凛冽如千年寒冰,箭所过之处,连周遭雨珠都被生生逼开几尺。只听一声沉重闷响,尸蛟庞大扭曲的身形蓦地凝滞,接着成百上千怨灵同时迸发尖厉嚎叫,以箭射中的地方为中心,巨蛟浑身尸块开始不受控制地崩塌、腐坏。 段浔这才拔出无锋剑,一蹬蛟头飞身跃向商船,勉力抓住向两边延伸的桅帆,在帆布上滑出几丈才堪堪稳住身形,再看那尸蛟时,却见它转瞬间就已烂成形态各异的零碎骨架,纷纷坠入滔滔江水没了踪影。 他抹开脸上的血,隔着重重雨帘和迷蒙雾气,隔着半个大赤江,一眼看到了城墙上那个执弓而立的人。 并非因为那人不着甲胄,缓带轻裘安然立于一群神色凄慌的兵士中间;也并非因为旁人皆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举手投足间似以他为尊。只是那个身影让段浔感到没来由的熟悉。 同时,那人一眼扫过重归平静的江面,也定定地看向他。 视线交接的一瞬,段浔猛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隔着数年人事已非的岁月,尽管少年的身形已然拔高成修长的青年,五官轮廓也在蜕去稚拙后愈发棱角分明,但他唯独不会忘了那双淡然如水的眼睛。 无稽山山谷接天的乱雪中,那双眼睛也曾这样注视过他。 “师哥,”雪雾飘散,少年蹲下身,静静开口道,“原来你在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仁曦太子 东海无稽山,连绵不尽的山峦深处罕有人迹,大雪一落,天地间黑白斑斓连成一片。 雪地里,两个半大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们却没有闲情去欣赏这宏大的美景。 “停停停看见那座歪脖子山没有我们一直在绕圈啊。”小段浔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龇牙咧嘴,“你其实根本不记路吧” “雪太大,我来的脚印全被盖住了。”小严熙打量着四周,“停下来会被冻僵的,接着走。” “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个路痴呢为什么你一个路痴不跟别人吱一声就敢往山里跑呢”段浔絮絮叨。 走在前面的严熙突然驻足,回头看向他,他差点一头撞上去。 “是谁偷偷跑进深山掏雪凰蛋的”严熙异常冷静地发问。 “我。”段浔老实回答。 “是谁掉雪坑里摔断腿的” “我。” “是谁猜到你去干嘛,为了不让你挨罚,一个人跑来捞你的” “你。” 严熙得到回答,一声不吭地扭头接着走,黑发带起的碎雪扫在段浔脸上,段浔自知理亏,识趣地闭了嘴,灰溜溜跟在后面。 对这个新入门没多久的师弟,他是存了些捉弄的心思的。他那时候是个十里八乡人憎狗嫌的山霸王,每天有着捣不完的蛋、发泄不完的精力。而严熙却恰恰相反,明明年纪比他还小,却出奇的老成安静,平日里独来独往,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段浔在他那碰了数次壁,一直深信严熙讨厌死他了。 但他没想到无意中提起的雪凰蛋能被严熙记住,这真是意外之喜。 不不不,还是别对严熙那张冷脸抱有什么幻想的好。他使劲摇摇脑袋,又开始安分不住“我说严熙,要是咱们死在这里,也算我欠你的,黄泉路上我背你可好呀” 严熙没搭腔,却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出神。 他只道真惹恼严熙了,忙单腿一跳一跳地过去,却见前方数十丈的平地上断开一道陡崖,陡崖那头却是一望无际连着天的湛蓝,万里冰封之海。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如洗碧空之下,海面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嵌在天地之间,海水拍打陡崖,激起雪浪千重。 “真美啊”段浔感叹道,他转头去看严熙,却见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海面,比一般人白得多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似乎是伤感的神情。 但段浔这个时候还不懂如何宽慰伤感,他想的只是以前怎么没注意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的呢 突然一声尖啸划破天际,抬头看时只见一只展翅足有二丈长的雪鹰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攻来 雪鹰是一种东海特有的猛禽,平时居于深山,如果不是饿急了,也不会贸然袭击人,但这几天接连大雪,山里早没了动物行迹,这两个小孩毫无遮挡地站在雪地上,无异于送餐上门。 “小心”段浔大喊一声,但四下空旷,前方又是断崖,如何躲得过雪鹰的利爪呢眼看那鹰爪已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严熙往旁边一扑,把他牢牢护在身下。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严熙那张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惊慌失措。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一声清脆的兵刃出鞘,温热且腥臭的血洒了两个孩子一身,那雪鹰被当中劈为两半,无力地摔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两个孩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却见他们霁月清风般的师父站在身后,正不紧不慢擦拭剑上沾的血。 “好险,差点没赶上。”裴和谨归剑入鞘,温和笑道。 “师、师父”段浔有些不好意思。 “定是你又调皮闯祸。”裴和谨拿剑柄在他小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回去看为师怎么罚你” 段浔一下子蔫了下去,严熙却在一旁小声道“不怪师哥,我也有份是我说想吃雪凰蛋来着。” 段浔诧异地看向他。 “哦”裴和谨修长的眉毛向上挑了一挑,只好叹气,“算了,回去再说吧。” 茫茫雪地里,师徒三人并肩而行,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天气正在逐渐回暖。 “师父师父,你刚才杀雪鹰的那招叫什么”段浔只蔫了一会,又兴奋地问。 “那是十六式惊山剑集大成的一招,唤做天作高山,想学” “嗯” “等你长大一点,不这么皮了再说,哈哈哈” 天子港,城墙上。 萧长煊垂下弓,立即有人上前双手接走,他低垂着眼睑,在一阵紧过一阵的江风中兀自出了会神,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年迈的侍官上前道“殿下,江上风大,不宜久站。” 他才像终于找回了思绪一般,淡淡向那守卫军将领吩咐道“速遣几条船去水上,看能不能捞出点什么,让你的人务必小心,另外” 他稍一迟疑,这时有人来报“殿下,谈少将军来了。” “他”萧长煊蓦地一顿,当即对守卫军将领道“打捞结果晚些时候来报我。” 便带了老侍官转身离去。 段浔落在甲板上时脚下一软,差点跪下来,他咬牙用无锋剑支撑起身体,知道是内力透支的缘故,同时身上几处撞伤也在闷闷作痛。 船上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胆怯,只有圆聪跑过来扶住他,也难怪,他此时全身杀气仍未散去,整个人杀神罗刹一般,何况从刚才那种战斗里脱身,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被咬到简直是奇迹。 天子港的玄铁闸门短暂地打开,商船终于得以进港,甫一靠岸,就见一队金甲兵和一队白甲兵已经候在那了。 白甲是帝京守卫军统一装备,那金甲又代表着什么呢 踏板刚搭上,只见几个金甲兵抢先上了船,全副武装分立两旁,后面走出一个气宇不凡的年轻将军。 他的目光掠过不安的流民们,直接落到段浔身上“就是你杀死那只尸蛟的。” 他不是在问话,似乎也不期待能得到回答,朝身后挥挥手“锁起来带走。” 船上的兵队长吭哧吭哧跑过来,点头哈腰道“长官,介位大侠救了额们好几次了,额敢保证他是个好人哇麻烦您给通融通融” “大胆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随侍的金甲兵立即喊道,“这位可是谈大将军之子,谈致少将军是你高攀得起的” 那兵队长脸色瞬间变得青白,显然他还从没跟这个级别的官员打过交道,一时竟瞠目结舌。 谈致对于“大将军之子”这类奉承拍马,却似乎并不怎么领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能保证要是他方才被咬到哪里,在帝京城内尸变,你担得起责任吗” 兵队长张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谈致又是一挥手“龙虎军办事,再敢阻挠依军法处置。” 他话音刚落,身后走出两个手持镣铐的金甲武士。 靠,段浔暗骂,京畿一带最大驻军也来凑热闹,尸蛟袭击的时候都死哪去了。 他刚想自证没被咬,牵动内伤又是一阵剧痛,忽然眼前一暗,一个小身影挡在他面前。 “小僧愚钝,敢问龙虎少将军,”圆聪异常镇静,一字一顿道,“斩恶蛟救百姓,犯的是大周哪部律法,哪条律例”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流民向前一步。 “说的没错,这样以后谁还敢救人” “龙虎军就能欺人太甚了吗” “县衙拿人都要文书告示,我不信皇城根下反倒没了王法” 一时间民情激愤,刚才还胆小怕事的流民们纷纷站出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段浔怔在那里,他救这些人不过顺手,从没想过要从他们那索取什么回报,也从没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帝京、龙虎军、谈大将军,对他们而言堪比远在天边的传说,却愿意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以卵击石。 谈致脸色愈发难看下去,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说得好。” 那人信步走上船来,两侧兵士立即屈膝行礼,谈致眼角微微抽动两下,倨傲地欠了欠身“帝京防卫由龙虎军统辖,怎好劳烦殿下费心。” 萧长煊却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流民面前。流民们一听太子的名号,仿佛得到了什么保障一般,立刻便安静下来,齐刷刷跪了一地。 “都起来罢。”萧长煊向众人道,“为众人犯险者,不可令其身陷囹圄。天灾下尚有诸位这样的仗义之辈,是我大周之幸。” 他平静的目光越过流民们,定定地落在段浔身上“义士,谈将军一时情急,考虑不周,我代他赔个不是。义士若不计较,可随我来医治伤势。” 他演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段浔隔着人群望向他,只觉得他既远又近,既熟悉又生疏。 他长高了,声音也更加沉稳,黑发绾在白玉冠内,带钩束起一身玄袍,此外别无装饰,若不是通身的清贵气派,跟金灿灿的谈致站在一起真叫人分不清哪个才是太子。 许久,段浔才像找回声音一样,笑了笑答道“草民荣幸之至。” 谈致急急上前“这人极有可能染了尸毒,若不及时关起来,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少将军,”萧长煊仿佛这才看见他这么个人一样,冷冷打断他的话,“朝廷每年拨巨款给龙虎军打磨刀刃,可不是用来对着自己百姓的。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人群中不知谁好死不死喊了句“殿下英明”一时间流民们竟掌声雷动,山呼英明。 谈致此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十分精彩,在萧长煊与他错身而过的一瞬,他才强压住怒火,咬牙一个字一个字道“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从我手上抢人了。” 萧长煊停下步子,并没回头“难为少将军记得这么清楚,我一定再接再厉。”便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老侍官侧退一步“义士,这边请。” 段浔撑着起身,他什么也没说,只在路过圆聪时停下,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离开后,谈致狠狠瞪了流民们一眼,拂袖而去。金甲兵全部撤走之后,白甲兵才跟上来例行盘查。 常浩风躲在人群最后面,冷眼旁观这一切,他捏着一只巴掌大的灰毛小鸟,将一片字条绑在伶仃的鸟腿上,随后往天上一托“去吧。” 谁也没有注意到,雾气氤氲的大赤江上,一只展翅足有一人高的大雕从天际悠悠滑翔而下,那雕双翅腐坏到破烂不堪,羽毛已然黯淡无光,本该锐利的双眼此时污浊混沌,只依稀分辨瞳仁里泛出微弱的蓝光。 它的背上载着一个以布条蒙住双眼的青年。 江对岸葱茏一片的隐秘山崖上,一个红衣女子迎风而立。 若只看她露出来的脸和脖子,无人不会赞叹她凝脂般的肌肤,容貌如盛季桃李般艳丽张扬,但若是目光下移,看到她的那双手,则完全是另一幅骇人景象了。 她一双柔荑通体呈现幽蓝色,乌紫的血管和突出的青筋纵横交错,几块大小不一的尸斑错落分布,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属于死人的手。 方才尸蛟被射中的那一瞬,她被巨大的内力弹得连连后退,待稳住身形,又颇不甘心地重新驱动内息,口中念念有词,用那双不详的死手合在身前结了个印。 尸雕无声地落在她身边。 “贪无厌,主人唤你回去。”蒙眼青年对她说道,语气冷淡而倨傲,“你冒进了。” 被唤作贪无厌的女子闻言收了内息,一抖水袖,将可怖的双手掩在袖内“主人也未免太缩手缩脚了,今日不过小试牛刀,待我练成万类归一术,帝京百丈铜墙铁壁于我还不过纸糊” 蒙眼青年似乎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指了指尸雕的后背示意她上来。他的眼睛虽然蒙着,但不知怎的,贪无厌总觉得他那张还算俊俏的脸上分明带着嘲讽。 她努了努艳唇,不动声色地暗啐一声,方才降尊纡贵地坐了上去。 尸雕张开双翅腾空而起,载着二人飞向晦暗不明的群山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昔我往矣 天子港的防御工事后面,是一条很长的临水青石板路,这一带的商户人家早被迁走,来来往往都是披坚执锐的兵士,见萧长煊从中走过,纷纷驻足行礼。 段浔跟在后面,看着他玉树般挺拔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从始自终他都没有再回头多看他一眼。 八年前他葬下师父遗体,遣散哭得哀哀戚戚的同门,却哪里都找不到严熙,同门告诉他从师父重伤回到无稽山时起,严熙就一言不发独自离开了。他在山上等了两个月,只等来送信的驿差,以严熙的名义捎给他一方小小的木箱。 段浔打开木箱时有一瞬间的懵逼,那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一些陈旧的小玩意,乍一看全是些破烂,仔细瞧来却都十分眼熟。比如一把刻满鬼画符一样神秘文字的木剑、一支打鸟最顺手的弹弓、一条王八壳串成的腰带、打遍方圆十里无敌手的天牛制成的标本、某年他翻山越岭终于薅到的雪凰羽毛 这些都是他稚气未脱岁月里的“战利品”,他曾经是怎样带着满满炫耀把这些宝贝送给严熙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出乎意料的是严熙居然全都收着。 而那堆小玩意上面静静躺着一张字条,俨然是严熙工整的字迹就此别过,勿寻。 他曾经问过驿差送信人是谁,才知道这箱东西是故意几经辗转送过来的,最早的发件地早已寻不到了。 他那时还不能克制坠星火的不定期爆发,沿着驿站打听一番无果,只得匆匆离开中原,于是从此人世渺茫,再无音讯。 一行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雅致别院,院内空荡无人,越过假山花圃便是一间厢房,老侍官自觉退下,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段浔终于憋不住了“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萧长煊先一步动手,二话不说转至段浔身后,抬手打通他周身几处大穴,双掌按在后背上,一股清冽内力缓缓输入筋脉之中,那是二人最熟悉不过的沉水经心法。 “乱来”萧长煊在身后冷冷发话,“跟那东西搏斗,也就你做得出来。” 还是跟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大人口吻,段浔哑然失笑“你就不怕我染上尸毒吗,嗯,殿下” 背后没了声音,好一会儿,萧长煊才叹了口气,悠悠道“师哥,你若跟我生分,我可就不认你了。” 他为段浔梳理完脉息,坐在房中的矮榻上,段浔便也在他身边落座,他极自然地伸出两指搭在段浔的手腕上。 “严是我娘的姓氏,熙儿是我乳名。那几年父皇沉迷求仙问道,听闻东海无稽山是世外仙境,就送了我去学艺。”萧长煊坦然道,声音毫无波澜,“后来他和我两位兄长相继病倒,就急诏我回帝京,说是太子,其实不过是个吃力不讨好的。” 他的指尖轻轻摸索着段浔的脉搏,段浔侧头看向他,薄纱窗外青竹摇动,透出的光影罩在他脸上,给他整个人添加了一种虚实不定的色彩。 他不是浓墨重彩的长相,甚至有些过于清隽了,整张脸白得不似凡人,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眼尾天然向后拖出,不笑不说话的时候自带淡泊世外的疏离感。 “我非皇后嫡出,他又扶了皇后之兄高丞相做摄政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不过暂时顶数。”他苦笑着,“不提这些事了,你呢,师哥,这些年你去哪了” 段浔便将他离开无稽山后四方游历、直到回京途中遇广慈寺尸变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过他刻意省去了坠星火的部分,只说是为了调查师父真正的死因。 对方可是严熙,那么要强的严熙,小时候两人切磋比试,段浔绝对不敢表现出让他的意思,因为一旦被察觉,他就会不眠不休地练功练剑,直到段浔拿出生死相搏的态度为止。如果让严熙知道师父不仅选择段浔继承门派,还把世代相传的坠星火授予他,段浔不愿意想象严熙会用什么眼光看他。 他本想问问那箱子破烂宝贝的事,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问出口。 兴许是不敢问吧。 段浔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天知道为什么到了严熙这里却有这么多个“不敢”。 萧长煊听他说完广慈寺佛像里的鬼尸以及弘悲前后的反常举动后,沉吟片刻,许久才问“你亲眼看见活尸从佛像里爬出来的” “是一个叫圆聪的小和尚看见的,他也在那艘船上。”段浔道,“算起来,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亲眼看见尸疫起源的活人了。” “不,他不是。”萧长煊站起身,深深地看向他,“因为尸疫的源头不止枞安一处。” 一时间室内只剩风吹竹叶之声,在天气渐暖的暮春,这句话竟带了无端的寒意。 “果然”段浔喃喃道,“最坏的设想发生了。” “西南缃州,三月初八当地拜火节庆典上,一群活尸从点燃的祭台里爬出来。”萧长煊不带感情色彩地叙述着,“当时附近的山头上都有人观礼,所以才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逃生,我也是才接到来报。” “现在不止江南,整个大赤江以南只怕都危在旦夕。”他问,“师哥,你怎么看” “佛像里不会生出尸体,祭台里也不会,当然是有人把它们封进去的。”段浔将手抵在颚下,缓缓道,“你在天子港称尸疫为天灾只是为了稳定民心,其实你心知肚明,这分明是” “人祸。”萧长煊平静地说。 段浔深吸了一口气“你有什么对策吗” 萧长煊道“我请出了山河盟,现在各派高手都在赶往京畿大衍庄。师哥,我的身份在武林中多有掣肘,恐怕还得倚仗你的助力。” 山河盟乃是百年前那场祸及整个武林的血腥厮杀后,由几大门派共同创立的江湖联盟,为的是互相牵制,以免逞凶斗狠的悲剧再次发生。如逢乱世,山河盟亦有匡扶大义、救民于水火的重任。 “悉听君便。”段浔往后一躺,便靠在矮榻上“我累得很,让我先睡会儿,其它的事起来再说吧。” “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我让人打点热水来,先洗个澡”萧长煊蓦地顿住,这才发现矮榻上那人已经睡熟了。 “”萧长煊看着他一身干涸了的斑斓血迹和破烂衣服,欲言又止。 他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命老侍官打了温水来,用手巾沾了,替段浔擦干净脸上和头发上蓝色血渍,端详着那张总算恢复英俊的脸,怔怔地出了会神。 竹叶窸窣,雨打窗棂,远处似乎还有鸟雀的鸣叫,对于萧长煊来说,这些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萧长煊眉目间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留恋一点点消散,目光渐渐冷了下去,“为什么偏偏是你” 段浔睡得非常死,任萧长煊给他擦洗全身,再换上干净衣物,也没抬一下眼皮。 做完这些后,萧长煊阖上门走出去,正遇见老侍官端了一个托盘上前来,盘中有一枚白玉碗。 “殿下,该喝药了。”须发皆白的老侍官道。 那白玉碗里乘着一碗褐色不明液体,碗底不停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不详的滋滋声,萧长煊看都不看,接过来一饮而尽。 随后他整个人像脱力了一般,额上冒出豆大冷汗,脚步虚浮地后退几步,靠在一旁的软椅上“近日这药作用越来越弱了,往后得加量。” “殿下,这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官怕您身体承受不了。”老侍官垂手道。 “无妨,死不了就行。”萧长煊支起额头,轻轻揉着太阳穴。 老侍官端了白玉碗,正欲悄悄退下,又听他唤“阿翁。”便又转身看向他。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斜倚在椅上,半闭着眼,嘴角勾起一抹风轻云淡的似笑非笑,“可别让我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大衍山庄 那之后几日里,段浔并不常见到萧长煊,他似乎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想来半壁江山遭于尸难,又出了尸蛟袭击天子港的事,满帝京人心惶惶,他要处理的事一定很多。 治国安邦上段浔也帮不了什么忙,因萧长煊说宫中人多眼杂,走动不便,便安分住在那处别院里。那院中除去定时扫洒送饭的仆役,大部分时间空荡无人,倒方便了段浔养伤练剑。 尸蛟袭击的次日,萧长煊便将圆聪从流民所接过来,详细询问了广慈寺尸变的细节,末了提到京郊护国寺香火鼎盛,方丈渡苦大师德高望重,且与皇家来往密切,如果圆聪无意还俗,自己可以引荐他拜在渡苦门下修行,圆聪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段浔却没忘他原本来帝京的目的,向仆役们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千春楼乃是帝京最繁华的秦楼楚馆之一,段浔谢过仆役,靠在假山石上摩挲着下巴,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有人拿坠星火做饵引他去千春楼,活做的那么糙,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错这就是个套儿”,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去,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多年寻访无果,他实在太想知道这世上除了他以外,还有谁知道关于坠星火的事了。 但山河盟大会在即,他只能暂且将这事往后放,对方是敌是友、几斤几两尚不清楚,他不想横生枝节。 几天后,天下英雄齐聚大衍庄。 大衍庄位于京畿西南,庄主冉文光虽是读书人出身,却极好舞刀弄剑,且为人爽直大方,广交天下豪杰,在江湖上颇有些声望。大衍庄占地百余顷,庄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好不秀丽,便是平时,也常向往来江湖人士敞开大门。 但这天聚集此地的英雄豪杰却没有心思游山玩水,他们大多神情凝重,彼此见了也只略点一点头,更有些从南边来的门派与游侠,一路上死伤惨重,现下皆是肃穆不语,有些胆小的甚至一来就缩在角落里落寞出神,显是惊吓过度,尚未回过神来。 段浔听萧长煊说他请出了山河盟,还以为他会领着百儿八千精兵良将去撑场面,或者至少也该是训练有素的皇家护卫队,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骑着高头大马两边开路,所以当他看到萧长煊一身素色竹布长袍,身后只跟着个老侍官,优哉游哉出现在面前时,差点以为自己记错日子了。 “江湖人不爱拘束,高调了反而不好。”萧长煊仿佛看出他的疑问,淡淡回答。 段浔心说你这不只是低调,简直像是去逛菜市场。 “万一有人行刺呢”饱读话本戏文的段浔认真发问。 “山河盟都是侠义之辈,贼人不敢当众下手。”萧长煊轻描淡写道,“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段浔听了十分受用,心里得意洋洋,走路都有些飘了。 三人骑了快马往京畿西南去,段浔看着老侍官花白的头发,隐隐有些为他担心,然而老侍官老当益壮,一路上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竟不露半点狼狈。 在大衍庄门口下了马,门童便来引路,却见一辆华彩夺目的马车正悠悠停在门前,后面跟着数十匹宝马,马上侠士一色的锦袍长剑,齐刷刷下了马来,为首那人器宇轩昂、仪表不凡,正是谈致。 谈致见了他们,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生硬道“殿下来得真早。”那语气神情却没半点尊敬的意思。 萧长煊却只抬手“来江湖不称殿下,不必拘礼。” “哦,那你挺早的。”谈致立刻说,又将眼光挪到段浔身上,“几天不见,又收了一条好狗。” 这人是吃驴粪蛋长大的么段浔腹诽,面上却嘻嘻一笑“人言狗眼看人低,我今日总算明白为什么了。” 萧长煊适时接上“为什么呢” 段浔道“狗眼睛里看谁都是狗,见了人也先汪汪叫一番,可不就低了么” 此言一出,边上候着的门童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后立即捂住嘴,谈致脸色一下子沉下去“当日在天子港是你侥幸,当真以为跟着他我就奈何不了你吗落在我手上,定叫你好看” “那我运气可比你强多了,我能跟着他,不像你只能跟着个几步路都要坐马车的黄花大闺女。”段浔双手抱在头后,向那马车扬了扬下巴,笑道。 谈致立即怒喝“住口我师父也是你轻辱得起的” 段浔越说越开心“知道的以为是大闺女出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公出宫呢” “大胆狂徒,合该受死”谈致突然拔剑刺来,在场侠客俱是一惊,他突然发难,这一剑又没留余地,刺下去那人还有命在见那人面生,料是无名小辈,死了倒也没什么,死在山河盟大会可就是晦气了。 然而谈致一剑刺到,那人却突然凭空消失,紧接着肘上一麻,不知怎的长剑脱手,掉在地上被一脚踢出老远。 “剑都拿不稳,也学人家呼呼,你爹没教你小孩子不能玩真家伙吗”段浔在他身侧讥笑道,不忘把那看呆了的门童拎着后领放在一旁,“疯狗咬人,当心避让。” 谈致愣在那,便有同门跑来扶他“师兄,咱们名门正派,不跟乡野村夫一般计较”又向萧长煊“这位公子也劝劝你的人罢,这里打起来像什么话” 萧长煊便从善如流道“快快住手,莫要打坏了东西。” 段浔见他虽这么说着,身上却半点没动,瞬间便明白过来,拍拍手上的灰“不打了不打了,打坏东西还要人来赔,白便宜了狗。” 谈致狂吼暴起,一掌直劈过来,合着一股暴烈真气,正是天下第一门派覆天门的成名绝技“覆天载地”。 原来是覆天门,难怪如此排场。段浔向后仰去,接着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避开掌风,双手格在谈致手腕上,轻巧地一拨。 他身法快如闪电,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谈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掌力发出去,尽数打在地砖上,接着只觉天地翻转,小腿被轻轻一踢,整个人失去支撑,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 众人皆是哗然,谈致乃覆天门首徒,哪个敢这样揍他何况那人完全借力打力,连自己的内力都没用到,分明是存心羞辱。 这时庄内急急跑出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庄主冉文光。 冉文光问“诸位好汉,这里是怎么回事呀” 谈致才要爬起来,段浔却抢先道“这位谈少侠感念冉庄主高义大善,说是要代表覆天门全派上下给庄主磕个头哩” 那冉文光原是个极好面子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自是受用无比,面上却不好太得意,仍是不住谦让“哎呀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让冉某惭愧吗少侠快快起来罢” 他虽这样说着,胖脸却忍不住笑成一朵波斯菊。谈致紧握拳头,将骨骼捏得咔咔响,迅速爬起来,似乎还要接着打。 却听马车里传来一声“差不多行了,还嫌不够丢人” 众人看时,见金线织绣的车帘从里面撩起,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人从车里缓步走下来,覆天门众弟子立即低首“师父” 这人便是覆天门掌门、山河盟现任盟主曹庄驰,只见他一抖袍袖,风度翩然,颇有大家风范,向萧长煊和冉文光先后颔首道过好,便携了众弟子进到庄内,仿佛刚才的争端没发生般。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谈致瞬间恭敬起来,也跟着垂手离开,他身后自有狗腿同门帮他捡起掉落的剑。 覆天门众人走后,萧长煊歪头淡淡道“皮一下解气了” 段浔弹弹衣袖“这覆天门首徒也未免太草包了点。” “盛名有时候并非好事,”萧长煊道,一行人向里走着,“自从覆天门成了天下第一门派,就成了世家子弟入江湖的首选,只要塞的钱够多,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首徒。” 他们路过一处芳草鲜美的小花园,一路上俱是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有认出萧长煊的,便都停下问好。 “不过师哥武功倒是精进不少,”萧长煊一面回礼,一面抽空说道,“说来惭愧,我这些年忙于勾心斗角,师父教的本事早已荒废大半了。” 段浔想起他在天子港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说你这叫荒废大半,那谈致就是半身不遂了,他想了想又问“那驴粪蛋精跟你什么仇,怎么见了你就炸你是太子,他不过是少将军,他还想骑你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是覆天门首徒,而我在江湖并无根基,山河盟上他本就更说得上话;”萧长煊解释道,“且龙虎军谈家与高丞相家是世代姻亲,高相一党看我不顺眼很久了,于公而言,他自然与我敌对。” 段浔等了一会,见他没再说下去,就问“那于私呢” 萧长煊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没搭腔,只径直向前走。 段浔便去问跟在后面的老侍官,老侍官慈眉善目娓娓道来,好一会儿他才从那些絮絮叨叨里弄明白原委。 原来谈致有一青梅竹马乃高丞相掌珠,闺名盈秋,当得起花容月貌、蕙质兰心几个字,到了嫁人的年纪,对着排成一列随她挑的公子王孙却再三推脱,父母逼问得紧了,才含泪道那年上元灯节见仁曦太子,此生心意已属,能入宫当个侍妾也是好的。 按说高贤意堂堂摄政王,当朝国舅,也算是门当户对,孰料萧长煊非但毫无娶妻纳妾之意,连近身伺候的丫头都不要。高丞相自觉颜面受损,回家骂也骂过,关也关过,那高小姐断发明志,直言愿终身孝敬父母,是以在家中一直养到二十岁上都未许配人家。 这件事很快在帝京王侯将相间人尽皆知,那群被高家拒过婚的纨绔们心中早有不忿,聚在一起时每常提及此事,几杯酒下肚,便发酵为男人对女人最深的恶意。高小姐愈贞烈坚决,这恶意来得愈排山倒海。 谈致年轻爱玩,常跟这些阔少打交道,虽不至被当面出言不逊,却难免有所耳闻。在他看来,这一切的祸首自然是萧长煊。 段浔突然觉得谈致也挺悲催,推己及人,要是有人这么对严熙,他也会恨不得把那王八羔子剁剁做成下水。既而转念一想,以严熙的傲气,这世上真有能让他死心塌地非君不可的人于是很放心地继续讨厌谈致。 在他心里,他师弟是天底下顶无辜顶无助的小可怜。当了太子还要被这群人轮番欺负,幸亏自己在,否则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过了那小花园,就见前方一处恢弘气派的大堂,已有不少英雄豪杰聚在那里,想必这就是山河盟了。 只见堂中放着一张案几,上面摊着一方白布,布上横七竖八俨然几副人和不同动物的骨架,骨架或整或零、或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纠缠在一起,泛着森然的幽蓝,是萧长煊命人在天子港打捞出来的东西。 众好汉围着那案几你一言我一语,见萧长煊一行人进来,便都安静下来,默契地看向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山河同盟 一时几大门派都已落座,众好汉便退到一旁站定,只有大堂中间案几上,那堆骨架仍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发出幽幽寒光。 “人可都来齐了”曹庄驰坐在首座发问,身后站着谈致等人,一群人衣袍璀璨,恍然不可逼视。 人群中有人回答“方寸庄的剑侠还未到。” 方寸庄乃是江南有名的剑派,正处在尸疫泛滥的地方,如今断了音讯,众人皆为他们暗自捏了一把汗。 又有人说“方寸庄高手如云,虚矣剑阵更是独步天下,断然不会有事,想来必是留在当地斩尸救民,路上才耽搁了。” 众人心想“不错,虚矣剑阵确是当世一等一的绝学。”便都放了心,齐齐看向首座。 “诸位豪杰,”只听曹庄驰中气十足,声如洪钟道,“今番山河盟在此聚集,召集天下英雄,想必大家也都已经知道原委了;太子殿下愿与吾等联手铲除尸患,一片赤诚,诸位也有目共睹。” 坐在次座的萧长煊向他略一欠身“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既入江湖,便随了江湖的规矩,萧某人也不过一介武夫,所求所想,皆与诸位别无二致。” 曹庄驰向他点了一点头,继续款款说道“练武的本意是修身养性,本不该与朝堂有过多干连,但山河盟创立之时便有盟规,若逢乱世,江湖人亦有匡扶正统、救民水火的责任。” “说的好”众好汉皆喝彩。 “南方尸疫横行,早已生灵涂炭。”萧长煊接着道,“这鬼尸敏捷非常且皮糙肉厚,不刺穿心脏不能立死,正经军队对上它们占尽劣势,前几日有一只尸蛟袭击了天子港,守卫军竟然毫无办法,还是我身后这位义士斩蛟于剑下,方不至酿成大患。” 他身后的义士只觉这两个人说话跟打太极似的,也忒累了。 “萧公子的意思是要吾等代替军队将那鬼尸除尽”曹庄驰道。 此话一出,大堂里即刻便静了下去。 “与鬼尸作战,武功远比排兵布阵有效。尸蛟随时可能再攻来,帝京千万百姓危在旦夕,我希望山河盟好汉能挺身而出,与守卫军将士们一起巡视城墙。”萧长煊每说一句,堂上便安静一分,他便又补充道,“我也将加入其中,与诸位共进退。” 他本来还想说召集勇士潜入枞安和缃州调查鬼尸来源,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堂上众英雄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段浔常年走南闯北,什么市井泼皮、流氓无赖、衣冠禽兽都打过交到,一看这架势就全明白了。 众人又推诿扯皮了一番,眼见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毫无进展。段浔察言观色,发现以谈致为首,覆天门、青冥派等几个大门派大多说话夹枪带棒,言语中似乎处处挤兑萧长煊,而以穷人为主的布衣帮、与世无争的镜水观则客气得多。但有钱人就是嗓门大,渐渐的风向竟变成“都是太子的不是”了。 段浔想起人说仁曦太子减轻税赋、严查贪官,在平民百姓那里深受爱戴,现在想来,只怕得罪了不少门阀世家。而这些享誉天下的大门派,派中弟子大多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是乡绅地主,普通人家是万万挤不进去的。 段浔便有些庆幸自己当年在父母坟前玩泥巴时遇到外出采买的裴和谨,被捡了回去。 堂上正耗着,一位布衣帮长老挠了挠脏兮兮的头皮,不解地问“可是,刚才盟主不是说咱们应当匡扶正统、救民水火嘛” 众人一时被问着了,沉默不语,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讥笑“匡扶正统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正统么” 说话那人是个身材矮小结实的汉子,背上两把大斧,正是“天地斧”洪峰。 他这话没头没脑,却似有所指。只见他满脸不屑,一指萧长煊“不信大伙儿问问他,敢不敢说他是怎么坐上这位子的” 萧长煊眉头微蹙“这位英雄何意” 洪峰往地上啐了一口“诸位请便,反正我不与谋害父兄的奸人结盟” 现场一阵骚动,原来八年前大皇子、二皇子相继病重,三年前承安帝也病倒,三皇子萧长煊得以一跃成为储君,早有他加害父兄上位的流言传出,只是仁曦太子临朝后休养生息、政通人和,人们不愿说罢了。 曹庄驰道“这等不忠不孝的指控,你可有证据” 洪峰道“我便是证据三年前我喝多了到宫墙下小解,恰好听到那老奴才在后门跟人买毒药哩” 他一面说着,一面指向老侍官,老侍官本来听扯皮听得昏昏欲睡,突然被点名,一激灵醒了,茫然立在当下。 段浔笑出了声“这种证据,我一炷香时间就能编百八十条。” 洪峰怒道“我天地斧行走江湖半辈子,我什么为人,大伙儿还不清楚吗犯得着平白诬陷” 众人便附和“确实,天地斧洪峰平日耿直仗义,不是那等血口喷人的小人。” “照你们这么断案,开封府都得跪。”段浔又好气又好笑,便走下堂来,直面洪峰“我问你,当时是哪月哪日哪时哪刻,天气是晴是雨,在宫墙的哪个门,门上几个铜钉,买的是什么毒药,买了几钱,卖药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若说得出来,只需与宫廷内侍的记录一对便知真假。” 洪峰面皮涨成青紫色“我那时喝醉了,哪里记得清楚不过是今日见这老奴才,想起来罢了” 段浔道“你既醉了,又怎能作数兴许是你尿床做梦呢” 几个世家子弟与镜水观道姑听了便捂过脸去“这人好生粗俗” 洪峰梗着脖子道“宫廷记录也未必作数只怕那姓萧的唯恐事情暴露,早给改了去” 段浔回击“白纸黑字不作数,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作数了” “都不要吵了”曹庄驰抬手压下争论,向萧长煊道“萧公子,洪峰的人品吾等都有目共睹,你能证明他所言是假吗” 他这话问得有趣,不是让洪峰自证所言为真,而是让萧长煊证明他所言为假。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萧长煊身上,良久,萧长煊才叹了口气,平静地说“我没法证明没有发生过的事。” 一时众人皆愕然,覆天门、青冥派门人一副“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的神情,连布衣帮、镜水观等一开始为萧长煊说话的门派也不由动摇起来,大家纷纷起身,表示决不愿与不忠不孝之人为伍。 段浔一开始只觉这场口头断案着实荒谬闹剧,这时才回过味来,若是实在不敢跟鬼尸打,这确实是个溜之大吉的堂皇借口。 再看最初跑出来指认的洪峰,正混在人流中往外走呢 萧长煊一动不动静静坐在原地,整齐衣襟上垂落一缕黑发,显得那副肩膀愈发清瘦伶仃。 段浔想,他那么聪明通透,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不辩解不生气人心这东西,当真方寸间便隔山海千重。 “明白了,是我的决心还不够。”萧长煊一脸了然,侧身向老侍官道,“阿翁,把那东西拿出来。” 老侍官深深躬下苍老的脊背“公子请三思。” “我意已决。”萧长煊毫不犹豫,老侍官只得从袖中取出一枚黑漆匣子捧到众人面前,打开看时,却见里面是四只密封的小瓷瓶。 众人纷纷驻足,皆满目狐疑,老侍官不急不慢地将瓷瓶一一放在堂中的案上,又在那匣子里一抠,竟打开一方暗格,暗格中俨然一只金白肥美、昏昏睡去的蛊虫 有见多识广的当下叫出来“是金丝蛊”众人听了倒抽一口冷气。 金丝蛊是南疆五毒之首,并非因为其毒性之强之狠,而是因为它平时温顺无毒、极其嗜睡,但一旦闻到特殊的驱蛊药气味,就会立即暴起分泌毒液,故而常被训练作挟持、逼迫之用。 这等邪魔歪道,在场的英雄好汉自是不屑一顾。 “萧公子,这是何意”曹庄驰问。 “我确实无法自证清白,将心比心,换做我也不愿意与一个私德存疑的人为伍。但现下尸疫横行,生死存亡迫在眉睫,若因我一人拖累了联盟大计,可就是萧某罪孽深重了。”萧长煊走到堂前,望着那金丝蛊,坦然道,“这只蛊尚在休眠期,瓶中四种药物皆有催它吐出一部分毒液的功效,每多叠加一种,毒性就越深,四瓶药一起打开,百丈内服蛊者必然七窍流血而死。” 他抬起古井无波的双眼,定定看向众人“今日萧某便将命抵在这里,请诸位选出四位德高望重之人,各执一瓶药,由我吞下金丝蛊。若日后发现我果真不忠不孝,或者做出对不起武林正道的事,尽可以将我杀了,萧某绝无怨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金丝毒蛊 一番话下来,满座骇然。 段浔心猛地向下一沉,急急出口“不行你怎么能把命交到这群人手上” 萧长煊回头向他温和地笑笑“没事,在座都是光明磊落之辈,真相大白前断不会贸然加害于我。” 段浔气道“那也不行你你傻不傻看不出来他们有多少人盼着你死吗” 他气急了,一时口不择言,激得众英雄大怒,纷纷表示绝无此意,自己君子腹万不可被小人心度了去。而萧长煊只是垂首默然立于堂中,丝毫不为所动,似乎是在等最终的判决。 最后还是庄主冉文光出来打圆场“诸位好汉,这样争论不休也不是办法,大局为重,冉某以为萧公子的提议并非没有道理。” 他站起身,向上座拱拱手“当今武林,覆天门、青冥派、镜水观、方寸庄并称四大门派,高义薄云人人仰慕,由这几位长老保管药瓶,想必最为公道,萧公子也断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众人静下来细思,也觉有理,他又道“不过今日方寸庄的豪侠未到,布衣帮名满天下,冉某以为由布衣帮的弟兄暂为保管最是妥帖。” 冉文光不愧是个八面玲珑的,一番话下来,众人都点头称是。站在曹庄驰身后的谈致却冷笑道“你们也不想想,他带着金丝蛊来山河盟大会是什么居心” 萧长煊淡然道“不瞒诸位,我来大衍庄之前就设想过,如何让天下英雄信我,我别无它物可做抵押,唯有一条命,看得上的不妨信我一次。” 谈致抱起双臂,一副看戏神情“信你别是个假的吧” 萧长煊苦笑“我学艺不精,武功低微,怎敢瞒天下英雄诸位若有不信,大可以上前检视。” 众人对视一眼,一位精神矍铄、宽袍大袖的老者首先走上前“就让老夫看看”正是青冥派掌门莫知寒。 躯蛊药的气味对人鼻近乎于无,也同样对人体无害,莫知寒警惕地将四个药瓶里的东西依次沾取尝过,又仔细检查了金丝蛊,方才确认是真的。他博闻广识,众人便都不再怀疑。 萧长煊便向冉文光笑道“劳烦冉庄主将庄上美酒赠我一杯,我也不是属鸡的,吞个虫子也有压力。” 段浔抢上前去抓住他的手“你当真信他们” 冉文光倒来酒水,萧长煊便接过来,将金丝蛊泡进酒里,环视四周“我赌我没有信错人。” “你的命就是这么拿出去赌的”段浔登时火冒三丈。 萧长煊轻轻拨开他的手,目光仍是向着众人“国难当头,我一人性命何足挂齿。” 众人见他言辞恳切、举止凛然,心头俱是一震。 萧长煊端起酒杯举到唇边,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储,两位兄长现病着,若我死了,便由舍妹长烁继任储君,届时还需仰仗诸位英雄辅佐。”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心知他说的是和寿公主萧长烁,也都不再有异议。大周不是没有女帝临朝的先例,先光盛帝中年驾崩,吴皇后自立为帝临朝二十载,死后还政萧氏,传为一段佳话,跟她比起来,和寿公主好歹姓萧呢。 何况公主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娃,不会削他们的租,抄他们的家,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可比眼前这位可爱多了。 段浔离得最近,真真切切看萧长煊吞下金丝蛊,并无半点造假,怒极反而无话可说,后退几步立在当地。 严熙变了,他之前就有所察觉,只是现在更加真切。小时候的严熙倔强而冷傲,而面前的萧长煊则温谦恭顺、无懈可击,天知道这些年都是什么样的日子,让那个孤僻寡言的小少年渐渐学会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眼底自带的清冷气质犹在,却已然世故得多。 “好”一个黑面汉子越众而出,上前取了一枚药瓶放入怀中,正是布衣帮帮主牛老大,“百姓都说仁曦太子视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布衣帮听凭差遣” 布衣帮齐声欢呼,余人都看向首座,曹庄驰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勉强道“吾等鼎力相助就是了。” 于是覆天门、青冥派、镜水观也依次派人来取了药瓶。 待各人都回去落座了,萧长煊向众人深深拜了一拜“诸位忠肝义胆,萧某铭记在心。接下来还需商议帝京具体的城防部署,我这里有几份防御图纸,还望诸位熟记在心”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身形蓦地凝住,段浔看向他,不知怎的右眼皮突然狠狠一跳。 毫无征兆的,萧长煊伸手扶住厅上的桌案,接着浑身俱是一颤,向一旁倒过去,一口血吐出来。 段浔只觉脑内轰的炸开,不及多想就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他,见他冷汗岑岑而下,本就比旁人白的脸上几无血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吐血。 堂上登时一片慌乱,不少人吓得没了主意,老侍官扑过来哭道“公子,老奴早说过金丝蛊毒非同小可,您这是何苦啊” 段浔脑内乱哄哄的,既恨又怒,但他到底不通医术,一时竟毫无办法,只知一味输入内力护住萧长煊的心脉。 手足无措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道姑,异常冷静道“后生,你的内力与南疆蛊毒不相容,一味以内力相护只会加剧毒性发作。” 这人便是镜水观观主、“散梅真人”林暄妍。 段浔狠狠盯住她“我凭什么信你镜水观手上也有药瓶,说不定就是你偷偷打开的” 他这时怒意已至顶峰,只觉得这一屋子人都道貌岸然,阴毒极了。 “信或不信,自由心证。”林暄妍傲然道,人不如其名,她生得极白皙清癯,颧骨高耸,尖鼻薄唇,美固然是美的,只是天生一副目下无尘的薄凉面孔。 “林真人医术卓绝,就让她救救我们公子吧”老侍官老泪纵横。 段浔略一犹豫,终于只得同意,他恶狠狠道“敢耍半点花样,我定杀你满门。” 林暄妍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搭在萧长煊手腕上,只觉脉相虚浮杂乱,果是金丝蛊毒的症状,便向身后众人点了一点头,命小道姑拿了银针与丹药来。 众人心照不宣,林真人上前诊治,一为救人,二为防止萧长煊使诈,连她都点了头,看来这金丝蛊毒非虚。 便有不少人暗暗惭愧,仁曦太子将性命置之度外,只因相信山河盟群雄的为人,不料转眼即被捅了阴刀,山河盟一向自诩侠义,传出去岂不叫天下人不齿 于是再看覆天门、青冥派等一开始针对萧长煊的大门派,就有些微妙了。 而覆天门、青冥派等,眼见自己被陷于不义,也只好表现出义愤与关切来。 萧长煊服了丹药,又被施了一回针,才悠悠醒转过来。林暄妍漠然道“幸亏才只中了一层毒,要是四个瓶子一起打开,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萧长煊咳嗽着笑道“谢林真人相救。”又向众人,“诸位受惊了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宣扬出去。” 段浔简直要没脾气了“你现在还信他们” 萧长煊闭了闭眼,虚弱却坚定地说“大局为重。” 听到这四个字,段浔差点当场骂娘。 他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平复胸中层出不穷的脏字,紧紧握住萧长煊的手。 “你忍得,我忍不得。”他小心地将萧长煊扶到座上,交到老侍官手中,方才一字一顿道,“等着,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说完他取下无锋剑,一手握住漆黑剑柄,将剑身横架在肩上,缓步走到大堂中央站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竖子难谋 萧长煊突然中毒,众人已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这年轻人一脸阴沉走到堂中,只不知他意欲何为。 “我来帝京时,在天子港遇到一头三人合抱那么粗的尸蛟,要不是这个人,”段浔平静开口,看向萧长煊的方向,“我早已死在尸蛟口下了,帝京百姓只怕也凶多吉少,一国太子尚能身先士卒,而你们才看到几块骨头架子就吓得腿脚发软,难不成你们的命比他的还金贵” 众侠士被问得哑口无言。 “好一个江湖正道,好一个匡扶正统、救民水火。”他手指着在场众人,冷笑道,“你们自诩英雄好汉,一个个张口道义、闭嘴德行,却在存亡之际做出这等暗箭伤人的下三滥事,也不臊得慌” 众侠士被戳中痛脚,立即争辩“小兄弟,你这话讲得不对了” “偷开药瓶的人还没查出来哩,怎好定论” 又有人只顾开脱“药瓶只在几大门派手上,与我无关,为何把我也骂进去” 于是几大门派也坐不住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名门正派暗算萧公子了” 布衣帮帮众人数最多,且多为屠狗辈,素日口无遮拦惯了,当下便暴起申辩“我布衣帮纵横大江南北,全仰仗义气两个字,既说了听凭萧公子差遣,又怎会反悔何况萧公子于我等贫贱之人有恩,又怎会加害与他不如问问上座那些穿绸子的罢” 林暄妍孤高自许,不屑争辩,镜水观却有几个牙尖嘴利的小道姑,像群小麻雀般你一言我一语“若是我们偷开了药瓶,我们真人又何必出手救治,岂不多此一举再说我们真人超然脱俗,与萧公子无冤无仇,害他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青冥派弟子才要分辩,却被掌门抬手止住,只见莫知寒不疾不徐捋着花白长胡子,向首座笑道“曹盟主,如此看来,倒是咱们两派的嫌疑最大啦。” 曹庄驰心中暗骂一句老匹夫狡猾得很,面上却大度一笑“哈哈,莫掌门的为人吾等自是信得过的,青冥派与覆天门皆是天下响当当的名门,暗箭伤人这事自是不屑做,这件事蹊跷得很,吾等必将鼎力查明” 如此这般,又开始扯皮。 就在这时,堂中传来一声冷笑,那声音不大,却不知怎的,一时间竟盖住了所有其他声音,那冷笑中包含无尽的讥讽与轻蔑,像一盆冷水无情浇透众人。齐齐看时,正是那个负黑剑而立的年轻人。 “我就知道你们不肯交出真凶,”段浔冷然道,“也罢,既然你们山河盟素来称兄道弟,那今日这恶名就一起领了去吧。出了这大衍庄的门,山河盟就是世上头一号的寡廉鲜耻、卑鄙下作、狗彘不如,从此天下有识之士皆可唾骂,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认也不认” 武林正派最重名节,如何忍得这般羞辱,皆破口大骂“臭小子嘴巴放干净点”“凭什么你让认就认,你算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凭我手上这把剑。”段浔抬起下巴,倨傲一笑,“有不服的,尽管来问问它。” 此话一出,众皆惊诧,他竟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武林吗 “不可”萧长煊突然道,他仍旧虚弱,声音显然中气不足,却异常坚决,“你若毁了联盟大计,就是辜负我的心血” “放心,我保证不会有人受伤,”段浔哼笑一声道,“我嫌你们的血脏。” 众人这才发现那把通体乌黑的剑竟没有开锋,剑刃粗钝无比。 谈致沉声道“你拿个烧火棍子是想羞辱谁” “杀鸡焉用牛刀,揍你们,烧火棍子足矣。”段浔起手将无锋剑往地上一插,只听“铮”的一声,剑身直直嵌入地砖两寸有余,接着他一撩衣摆,在剑身后盘腿坐定,剑眉一挑,“怎么,不敢” 众人皆默然,钝剑无锋,插入青石地砖,全凭自身内力加持,一时竟不知这人武功深浅,不敢贸然上前。 半晌,人群中才跃出一个青衫剑客,大喝一声“就让我断肠剑郭明教训教训这无礼狂徒” 他捏了剑诀,剑影寒光一闪,直直刺将过来,众人见他出剑迅疾如风,剑势汹涌如潮,心中齐齐喝道“好剑法” 那剑转瞬已至身前,段浔却嵬然不动,仍旧坐着。郭明心中一喜,心道这人果然是图有声势的籍籍莽夫,自己在此除了他,往后在武林中岂不扬名立万 然而下一刹那,他却笑不出来了。剑尖在段浔身前两寸堪堪停住,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只见段浔在身前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地将剑尖夹住。郭明脸色一变,急忙使力,那剑却稳如泰山,简直像长在那人手指上一般。 “断肠剑。”段浔念道,“我看你那肠字可以去了做下水,直接改名断剑可好” “啊”郭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人将夹住剑的手指轻轻往外一弹,剑身那头陡然爆发一股浑厚内力,长剑即刻断为几截,接着他被那股内力冲出去几丈远,在众人脚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皆愕然,郭明灰溜溜地爬起来,钻进人群里不再说话。接着一个双手通红的汉子越众而出,大喝一声“红酥手薛摧花愿为民除害” 他两手火烧般鲜红欲滴,筋骨突出,乃是常年以剧毒之花淬炼的缘故,发功时毒液渗出皮肤,以拳力打出,沾之即死。 薛摧花拳风遒劲,招招狠辣,在段浔周身张起一张红色拳网,却不想自己每一拳打出去,都在那人身前几寸处被轻易格挡开。再看那人,仍是盘腿坐着八风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极少斜视,全凭听声辨位,也不还手,只是将他每一次全力攻击一一化解。 薛摧花的红酥手乃是看家绝技,连一流高手都要敬上三分,几时受过这般轻慢一时急了,变拳为爪,从段浔头顶直取而下,另一手仍以拳风罩住段浔整个顶门。 这招叫做“生取猴脑”,是极毒辣的一招毙命式打法,先以拳风封住对方退路,再用红酥手五指插入天灵盖,中者立即脑浆迸裂而死,死状惨烈目不忍睹,在场便有些心肠软的纷纷转过眼去。 然而就在五指直下的那一瞬,薛摧花的身形突然毫无预兆地凝住了,原来他那红酥手竟被无端抓住了手腕。 “这这不可能”薛摧花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在旁人看来,段浔只是再平常不过地抓住了薛摧花的手腕,但只有薛摧花自己知道,那人是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穿过他的拳风封锁,并且在抓住他手腕的同时,极其精准地捏住了他小臂上的穴位,以致他半个身子都酥麻僵硬动惮不得。 而段浔全程头都没抬一下,仍是直视前方,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 “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也学人附庸风雅,叫什么红酥手,白糟蹋了好诗。”段浔好笑道,“蓉州有一道小吃唤作麻辣鸡爪,我看送你正合适” 他说完一甩手将薛摧花掷了出去,薛摧花被捏住穴位,一直在暗暗使力挣动,冷不防被松开,那红酥手便随着惯性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啊哟”薛摧花的脸上迅速生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开去,很快他整个脑袋都成了红色,只听他一连杀猪似的叫着,急忙爬起来在怀中一阵乱摸,陶出解药狼吞虎咽下去,也顾不得颜面,就地打坐运起气来。 “这下不止麻辣鸡爪,连麻辣兔头都齐活了”段浔乐得笑出声,又觉好像有点太不严肃,便道,“下一个” 群雄中便又走出三个人,朗声报上名号,正是“忠孝义”三位拜把子兄弟,大哥阿忠持狼牙棒,二哥阿孝持利齿双盾,三弟阿义持长鞭,他们三兄弟配合最是默契,先甩出长鞭将对手捆住,再使双盾封住对方左右退路,最后由狼牙大棒一招制胜,这招一环套一环,极少有人能够逃脱,因此在江湖上赫赫威名。 这时那阿义却道“大哥二哥,这里是山河盟大会,咱们三个打一个,会不会有损道义” 阿忠道“三弟多虑,这人口出狂言,咱们杀了他才是道义。” 阿孝道“此言极是,三弟,任何时候都不能因小失大。” 段浔笑道“是了是了,你们名字里都带忠孝义,自然做什么都合忠孝义。别啰嗦了,快点打完了吃饭。” 三兄弟恼羞成怒,摆出阵型攻将过来。阿义一马当先,长鞭带着呼呼风声横扫而至,被段浔一个下腰躲过,紧接着两柄利齿盾左右夹击,狼牙大棒从天而降,眼看就要无路可逃、命丧棒底。 只见段浔不慌不忙抬手在双盾上敲了两下,刹那间阿孝整个人失去平衡,一个前滚翻冲过来,被段浔往旁边一躲,结结实实撞在他大哥阿忠身上,兄弟俩人仰马翻滚作一团。 “自古忠孝难两全,那就两个都不要了罢”段浔哈哈笑着,冷不防耳边风声抽动,阿义的长鞭再次袭来,瞬间就将他双手缠在身侧,捆得牢牢实实。 哎呀,玩脱了。段浔心想。 “我拿住他了大哥二哥快动手”阿义喊道,他那鞭子是特殊的蓖麻草制成,一旦缠上几乎不可能挣脱,因此心中狂喜。同时阿忠、阿孝两人也重新站起来,各擎了兵器挥舞而至。 一旁观战的萧长煊这时才脸色微变,放在膝上的手似乎要向袍袖中伸去,却又堪堪停住动作。老侍官弯下腰来“公子” 萧长煊眼光仍不离场上战局,却哑然一笑“是我多虑了。” 只见阿忠、阿孝两人团团围住段浔,利齿盾、狼牙棒轮番攻下,而段浔却灵活得像一条黄鳝,在地上左躲右闪,阿忠、阿孝数十招攻下,竟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阿义喊道“大哥二哥,用连环套”连环套便是他们兄弟的看家招式,这时段浔双手被捆着,看他还能往哪里逃 阿孝大喝一声,双盾齐下,阿忠抡起狼牙棒,就在须臾之间,段浔长腿勾住那把插在石砖里的无锋剑,剑身被拉弯成一个弧度,接着“嗡”的一声弹了出去,正打在冲过来的阿孝腿上。 阿孝倒地时想“怎么又是我”接着阿忠屁股上被段浔踢了一脚,又一次与他摔在一处。 段浔脚尖一勾长鞭“你也过来” 阿义只觉鞭子那头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拖拽力,身不由己直冲过去,随即脚下被段浔轻轻一拨,摔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滚出去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手上还紧紧拽着长鞭,一路滚下来,那长鞭便像纺锥线一样从段浔身上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等他反应过来却是为时已晚。 段浔才脱了捆绑,不敢再托大,将“忠孝义”三个好好捆作一团,踢了不知哪个的屁股,将他们踢到一边去了。 他做完这些事,依旧全程没有站起来。便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这番羞辱。 于是群雄也顾不得清高自持了,一声号令,一时冲上来十几个人,皆手持各式兵刃,一齐招呼过来。 他们虽人多手杂,却也不蠢,见段浔坐着,也知道先封他头顶,于是各色兵刃一部分在上方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一部分则向下攻来,要将这人千刀万剐了。 一杆红缨枪冲着面门直刺过来,却被段浔轻盈地侧身躲过,待要收枪时,却被段浔一把抓住。 接着段浔便借着收枪的力道整个人飘然而起,一手抄起无锋剑,对着上方的交错的兵刃就是一剑。 那一剑十分刁钻诡异,剑气在兵刃交织的缝隙间举重若轻地一划,便轰然破开一条将将容一人通过的口子,段浔腾地脱身而出。 他在空中流畅地翻了个身,乌黑剑影翻飞,对着下方诸多兵刃就是一通叮叮当当,众人只觉眼前黑色残影一闪,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觉虎口一麻,兵器纷纷脱手。 段浔整个过程中脚不沾地,最后才向旁边一翻,仍旧盘腿坐在地上,将无锋剑插入身前的地砖。 众人被夺了武器,一时立在当地茫然无措,对视一眼,只觉好没意思,都蔫着脑袋站了回去。 而这时各派掌门和长老等人却互相交换眼神,面色凝重起来。 从段浔出剑的那一刻起,堂上几个资历老的江湖人士便浮现出异样神色,见他剑势虽乖张狂放,剑招却颇有些眼熟,莫名地让他们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很多年前就销声匿迹的人。 那年微雨落花下,那人一柄长剑,两袖清风,对任何人都温和地笑,拒绝起来却比谁都干脆“我派不入世,不能加入山河盟,对不住啦。”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曹庄驰语调微微颤抖。 “本人,”段浔才要拿无门无派之类的话敷衍过去,话到嘴边,却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萧长煊那句“我在江湖并无根基”,心中便无端地不是滋味起来。 那个无稽山风雪里干干净净的少年,不该就这样被抹去了存在。 他回头望向萧长煊,见他被老侍官扶着,脸色苍白如隔一层雾气,那双一贯淡然的眼里流露隐隐担忧,眼光竟是一刻不曾从自己身上离开。 于是心下了然,转过头来,嘴角扯起一个大方的笑“无稽派掌门,段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苦寒香来 听到“无稽派”三个字,堂上有些年纪的江湖人俱是一凛,年轻的却一脸茫然,追问身边人这是哪门哪派,怎么从未听说。 “无稽派常年偏居东海,门下弟子伶仃,平日也极少与外人往来,并且早在八年前就彻底绝迹江湖了。”莫知寒捻着长胡须,斜眼看曹庄驰,“曹盟主,你觉得可信吗”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曹庄驰沉声道,“我且问你,裴和谨裴掌门与你是什么关系” “呸你也配提我师父的名讳”段浔傲然道。堂上这四大门派,布衣帮率先归心,镜水观又在萧长煊中毒后施以援手,算起来这偷偷下毒的嫌疑,当属覆天门与青冥派最大,他对他们说话自是没什么好声气。 曹庄驰堂堂山河盟盟主,天下第一门派掌门,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哪个敢这般侮辱他当下便有覆天门弟子拔剑而出,怒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还不向我师父磕头认罪” 曹庄驰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顷刻间已转了几个念头“他方才被一众好手轮番围攻,竟能毫发无损,本门一般弟子恐不是对手,激愤出头必然狼狈不敌,众目睽睽之下,岂不丢了本门面子” 于是一挥手示意出头的弟子退下,仍是摆出一副大度面孔“原来是裴掌门的高徒,果然身手了得只是无稽派已经绝迹江湖八年之久,这其中可有什么变故” 他这话看似胸怀若谷,实则暗藏玄机。段浔才要挖苦一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听一旁传来一声冷哼。 “裴和谨一生恭谦知礼,我不信他会教出这等不成体统的徒弟。”林暄妍目视前方,面若冰霜,语气冷漠而尖锐,“你说你是,有什么证据” “问过我的十六式惊山剑便知。”段浔坦然。 林暄妍冷笑一声,语调一变“我倒要问问你,在哪里偷学的惊山剑” 此话一出,便有人附和称是,无稽派虽不入山河盟,也是个世外的正派,怎的会由这等竖子狂徒接手 段浔暗想啧,这婆娘突然发什么疯当即脸色一沉“林真人,你方才出手相救,我感激不尽,不想伤你颜面。” “伤我颜面”林暄妍仰面一笑,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好大的口气” 她话音未落,足下一踏,道袍宽大的袍摆纹丝不动,整个人却已欺上前来。长剑铮然出鞘,瞬息剑光已至。 段浔才欲后仰躲过,熟料林暄妍突然中途变招,雪亮剑光落雷般急转直下,他心中悚然一惊,忙拔出无锋剑将将格开这一剑,两剑相撞,尖锐长鸣响彻整个大堂。段浔急急翻身而起,再看时,衣角已被斩下一片。 衣料碎片在两人中间缓缓飘落,仿佛昭示着刚才那一剑的惊心动魄。 段浔持剑凝目“林真人这是要杀我” “且教你一回跟长辈过招的礼数。”林暄妍噙着一丝危险的笑意,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 堂上众人皆瞠目,方才数十位好手轮番上阵,这人全然不当回事似的坐着迎敌,如今林暄妍只一剑,便将他逼得站起身来,“散梅真人”果真是当今武林排得上号的高手。 “林真人”萧长煊支撑着要起来,但他浑身半点力气也无,老侍官忙将他扶住,“可否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了他” “说反了吧你怎么不求我别伤她”段浔话才出口,那森寒剑光又至,赶忙出剑相迎,不忘朝萧长煊喊道,“好好坐着别动” 林暄妍习的是传世轻功“踏东风”,身法极其轻敏。长剑在她手中似活物一般,快为一道道残影,出剑尽是刁钻古怪,一时眼花缭乱、似虚还实,正是镜水观剑法“凌寒剑”中的一式“疏影横斜”。 “你这女人我说了不伤你颜面,你却步步杀招”这厢段浔也是个动作极快的,无锋剑贴着“疏影横斜”飞速游走,尚能有来有回。 “裴和谨何等武功,你若真是他的徒弟,必不会死于我手。”林暄妍剑势愈加锋锐,“你若死在我剑下,便是欺世盗名死有余辜” 段浔“”好逻辑。 众人见他二人斗在一处,眨眼功夫连拆数十招,竟是连看都不及看清,而这两人还有余力言语来回,丝毫不耽误吐纳,更是佩服不已。 惊山剑宏阔无双,凌寒剑变幻莫测,斗了片刻竟难分上下,但一旁的萧长煊、曹庄驰等人却看得真切,段浔的剑势比初交手时已然游刃有余了不少,显是已渐渐摸清了凌寒剑出剑的习惯。 林暄妍似乎也有所察觉,足尖一点向后跃开两丈,广袖一抖,一柄雪白拂尘便落在手中。 她以内力灌注,挥动拂尘如龙蛇狂舞,一时间银须四散,纷洒如雪霰,段浔大半个视野全是白花花的一片,这便是镜水观独门绝技“拂雪乱”。 段浔拿不准情况,只得连连后退,而那鬼魅般的银须却始终如影随形。 萧长煊蓦然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喊道“小心剑” 在他的尾音中,长剑的寒鋩从纷乱银须里倏尔刺出,像毒蛇的信子,带着破空之声直取段浔要害 “苦寒香来”拂雪乱与凌寒剑结合的一记杀招,左手拂尘右手长剑,蛰伏千里一击必死,对手鲜血溅洒于银须之上,恰似雪地里点点红梅。 段浔呼吸急凝,在最后一刻闪避开去,那剑锋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将他半截衣袖撕了下来。林暄妍一击不中,剑锋又闪电般迭出,一招险过一招。 “林真人停手罢,是我们输了”萧长煊急道,他毒伤在身,只觉胸口一阵透骨的闷痛,险些又要一口血吐出来。 “让你别动谁许你替我认输了”段浔气道。银须在眼前舞动,雪片般纷纷扬扬,雪亮剑光杂于其中,防不胜防地疾刺而出,他一边仗着异于常人的灵活侥幸格挡闪躲,一边屏息凝神,念动沉水经心法中的“溯源穷流”心诀。 一时间仿佛四下皆静,又仿佛所有声音都被放大,堂上众人的惊呼喝彩、长剑破空的长啸声、鞋底踩在青石地砖上的落地声、乃至剑锋穿过银须丛留下的细微摩擦声皆在一个刹那被无限拉长。他抬起双目,透过纷乱无章的表象,看向剑光那头,那个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随即骤然出剑,无锋剑竟迎头而上,分毫不差地贴着长剑剑身划过,一举穿过银须,向林暄妍握剑的手袭去 林暄妍只觉一股强劲内力被那黑剑裹挟着,穿透“拂雪乱”的干扰,势如破竹般袭来,沿途竟将她的剑势节节破去。而她此时近半内力都用与舞动拂尘,这时以硬碰硬,必然长剑脱手 然而下一刻,那股内力却在最后一寸猛然收住。 银须散落,林暄妍急忙收剑,剑锋在那年轻人胸口前堪堪悬停。 段浔颔首一笑“谢林真人不杀。” 林暄妍脸色煞白,似乎久久无法相信。满堂便议论起来,众人只道散梅真人心怀仁德,饶了这后生性命,在座一流高手却都看得分明,再打下去林暄妍如何还是对手,段浔此番举动不过是在履行那句“不伤你颜面”。 “裴他当真死了” 与林暄妍错身而过时,段浔听见她问。这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段浔回头看去,见她峨眉微凝,长发拂散,那张冰霜般的脸孔在逆光下度了一层金边,竟无端生出一种缥缈的脆弱感。 便答“是我亲手所葬。” 林暄妍出神了片晌,不再说话,兀自走回镜水观众人中,小道姑们本是欢天喜地,见她这般,也都不敢做声。 段浔径自走到萧长煊身边,不由分说执起他的手腕探查脉象。 “皮完了没有”萧长煊压低声音,气道,“皮完了赶紧退下,别耽误我的正事。” “你的正事,你的命是不是正事”段浔反驳,“今天不教训他们一顿,他们还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萧长煊脸色变了一变“林真人已是一流高手,你还要去教训谁” 段浔不答,露出一个狡黠微笑,萧长煊当即翻起手腕,抓住他的手“我不许你去” 然而段浔只是将他的手轻轻拿开,转身又回到堂上。 “你们两个老家伙,”他伸出一根手指,向上座虚虚一指,“谁先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无枝可栖 众人的目光在段浔和首座之间不住梭巡,皆心中暗叹“这人的胆量也未免太大了些” 曹庄驰与莫知寒的脸色一阵黄一阵白,若说刚才段浔还只是出言不逊,终究没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尚能摆出一副长辈惜才、不拘小节的面孔,万万想不到段浔竟敢直接点名,当众给他们难堪。 众人的斤两这二位心里最是有数,连他们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全程无伤破了刚才那一势“苦寒香来”,顿时如芒在背,这一战迎也不是,推也不是。 段浔咧嘴一笑“老儿,不记得我了么” 莫知寒眯起老眼看了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悠悠记起“原来你就是当年裴掌门身边跟着的孩儿” 那年裴和谨难得下山,与几位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几位高人小聚,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活泼少年。酒过三巡,各自唤了徒儿出来切磋,同辈中竟无一人能在这少年手下过十招。当时只是对裴和谨一番恭维,却自持身份,并没放在心上。 那个落花微雨下骄傲恣意的少年人与眼前这人渐渐重叠,莫知寒竟无端生出些惆怅来,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武林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 于是他转头语重心长道“这小辈如此无礼,需得由曹盟主出手教育一番,正正风气才是。” 曹庄驰心中暗骂,脸上却阴晴不定,瞬间换了几幅面孔他坐在高位上已久,平日里听惯了恭维奉承,当真觉得自己已登顶峰,多年止步不前,如今被逼着四下一看,才发现高峰还在前面。 而自己早已在安逸的岁月中,被磨平了攀登的野心与豪情。 众人见他如此推诿,心中立时明白了七八分,看这位盟主的眼神便不复从前敬重了。 段浔等了片刻,哭笑不得“别是不敢吧” 正说话间,眼角瞥见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往外溜,定睛看时,竟是那“天地斧”洪峰。 今日一切皆因他而起,段浔见了他,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喝一声“你往哪跑” 他几乎是凭空拔地而起,越过堂前摆满骨架的桌案和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人群,转瞬就已来到洪峰的身前。 洪峰吓得三魂掉了两魂半,抱头就跑,被段浔拽住后领一把拖了回来。洪峰叱骂一声,突然抽出背上两柄板斧掷向段浔 板斧带着锐利破空声向面门袭来,段浔松开洪峰,稍一侧身轻易躲开第一柄板斧,又伸手往空中一捞,将第二柄呼啸而来的板斧稳稳接在手中。 众人连连惊呼,段浔却心生疑窦,他拉住洪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反常之处,那不是一个粗壮男子该有的重量,抛出板斧的力道更是虚得过了头。 洪峰趁此机会拔腿狂奔,段浔喝到“站住” 话音未落,板斧已经出手,在空中急速旋转着袭向洪峰,眨眼间只听“兹拉”一声,那斧头擦着洪峰肩头而过,竟将他半个面皮掀了下来,钉在门口的柱子上 而那半张面皮之下,俨然是另一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写满了惊慌与恐惧,洪峰的另外半张面皮从她脸上无生气地耸拉下来,显得诡异非常。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女人是谁洪峰自进了大衍庄,与众人抱拳问好、谈天论地,言行举止没半点破绽,是什么时候被调了包的 曹庄驰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来我山河盟大会作甚”天知道,洪峰偷溜时,他心中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 段浔扫了一眼狐疑不定的众人,又转向那女子,把眼光一沉“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要诬蔑仁曦太子” 那女子眼见跑不掉,竟放肆冷笑起来。她的脸乍看过去相貌平平、无甚颜色,仔细看来却高鼻方腮、骨骼分明,正是最适合易容的那一类脸。 她指着萧长煊,轻蔑道“今日算你走运。” 说罢一抖衣袖,将填在衣服里面假充肌肉的沙袋抖了下来,接着从衣服内侧抽出一把雪亮匕首,就要往自己脖子上面抹。 段浔才要去拦,忽然瞥见空中一线黑影急掠而过,“锵”的一声,将她的匕首打落在地。 那黑影稳稳钉在地上,竟是一枚黑亮的羽毛。 “乌鸦是乌鸦”有人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堂外院墙上齐刷刷冒出几十个人,一色的黑衣蒙面,手持弓弩对着堂上众人,弩箭寒光在一片黑压压的衬托下分外凌冽。 众人皆是大惊,忙操起兵刃,方才注意力全在堂内打斗上,竟无一人察觉这片庄子已落入包围。 曹庄驰咬牙道“今日这是什么邪风,把寒鸦栖都吹来了” 站在黑衣人中间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虽蒙着面,双目却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只见他朗声答道“天下英雄齐聚大衍庄,我们寒鸦栖自然要来讨口酒喝” 冉文光伸出一根肥肠般的手指,气得结结巴巴“大衍庄向来、向来只欢迎武林正派,尔等邪魔歪道不请自到,好不要脸” 高大男人笑道“山河盟连朝廷的走狗都做得,这会子倒跟我们提起脸面来了” 堂上群雄听了,自是破口大骂,皆称山河盟光明磊落,轮不到拿钱买命的杀手置喙。 那假扮洪峰的女子见自刎不成,向高大男人喊道“首领救我” 男人仿佛这时才看见她一般,向身后略一点头“照影。” 几乎在他开口的一刹那,一个黑衣少年旋风般翻下墙头,瞬息之间已到堂内,速度之快,众目睽睽之下竟如入无人之境。 站在门口的各派高手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叫他冲了过去。方才段浔与林暄妍过招已是极快,众人只有咋舌的份,而这少年的迅捷灵敏,却还在两人之上,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 段浔心中暗惊,这些年他很少遇到比自己还快的人。不过好在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动作反应总能快过头脑,当即长剑一划,一道无形的剑气之墙拔地而起,将黑衣少年生生挡住去路。 就在这极短暂的一瞬,段浔看清了那少年的脸,那张病态般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清亮非常的眼睛。 黑衣少年被剑气逼得后退几步,喊道“拖住他” 弩弦嗡然,霎时几支箭同时向萧长煊射去。段浔心头猛地一悚,哪里还顾得上那黑衣少年,当即腾空跃向萧长煊。 但离弦之箭如何追得上,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黑面汉子从旁冲出,一番拳脚,竟将几支箭尽数打落。 这人正是布衣帮帮主牛老大,所使的乃是上等拳法“进酒拳”。只见他落地站定,向身后萧长煊一抱拳“公子受惊了。” 萧长煊冷汗涔涔,向他道了谢。段浔仍是心有余悸,持剑站在萧长煊面前,再也不敢离开半步。 再看那个叫照影的黑衣少年,已经拽起易容女子,带着她拔足疾驰奔出堂外,几派高手上前阻拦,皆被弩箭逼退,很快两人便翻上墙头,消失在那群黑衣人中间。 萧长煊勉强聚起精神,向堂外道“不知我与寒鸦栖有何过节,竟劳动首领派人易容,栽赃于我” 堂上众人心道“那假洪峰突然指认仁曦太子谋害父兄,没头没脑的,定是受寒鸦栖指使,来离间太子与山河盟的联盟大计,我等英明一世,不可再中了小人奸计。” 至于金丝蛊这一笔烂账,也自然而然记到寒鸦栖头上,毕竟如果没有假洪峰发难,萧长煊也不会被逼吞下毒蛊以证清白,自然不会被毒蛊所伤,群雄自然也不会被段浔揍得颜面扫地。 于是难得地同仇敌忾起来。 “大道中落,山河不再,寒鸦绕树,无枝可栖。”高大男人仰天长叹,“仁曦太子,假仁假善的面具戴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错以为真,可这世上总还有人记得你做过什么。天罚报应来的那一天,但愿你不要后悔。” 他丢下这段意味不明的话,飘然拂袖而去,黑衣人们齐刷刷跟在他身后翻下墙头,消失在葱郁林木中。 群侠正要追出,曹庄驰一摆手“不要追了寒鸦栖一贯狡猾善诈,贸然追出,恐有埋伏。” 堂上一时便炸开了锅,有说早看出洪峰不对劲的,有说就知道仁曦太子不是那等小人的,有说早听闻寒鸦栖阴险、竟不知卑鄙至此的。冉文光气急败坏,唤来家仆大声斥责,唯有几大门派掌门长老神色凝重、窃窃私语。 段浔在萧长煊面前蹲下身“你怎么样” 萧长煊似乎还在为刚才高大男人那番话出神,面色苍白如纸“我、我没事” 他这样说着,却眼看再也撑不住,身体向一旁悠悠滑下去。 “长煊”段浔连忙扶住他,才发现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的体力已到极限,需要休息。”林暄妍淡淡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漠。 正在训斥家仆的冉文光立即转过胖胖的脑袋“冉某已经命人收拾出厢房,萧公子若不嫌弃,且在寒舍下榻吧。” “不用,”萧长煊咬牙坐起,声音虚浮却坚决,“我的事情还没做完,阿翁,把帝京城防图拿出来” 众人见他都这样了仍要苦挨,心中又敬又愧。牛老大向前一步“没有公子的吩咐,布衣帮半步也不会离开大衍庄,等公子身体恢复了再商议也不迟。” 那厢林暄妍也道“排阵布防极费心神,以你现在的状态,就算强撑着也容易出纰漏,还不如先养好精神。” 于是众人皆道“公子请快下去歇息罢” “公子不必将寒鸦栖的话放在心上,咱们决不会再中小人的离间之计” “今日公子高义仁心,咱们有目共睹,来日帝京城墙上,必当苦战以报” 连莫知寒也咧开嘴跟着附和“这里诸位英雄好汉都是守信的,公子就放心吧” 曹庄驰茫然环顾,看着群情激奋的山河盟,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萧长煊思虑良久,终于答应了。段浔便转过去蹲下身“上来。” 萧长煊“这” 段浔笑道“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吗现在知道不好意思啦” 萧长煊犹豫一会,还是将手臂搭了上去,段浔便将他背起来,跟着庄内的家仆离开了大堂。 林暄妍开了个调养方子,冉文光立即张罗着命人去抓药。路经小花园时,段浔瞥见老侍官跟在抓药的小厮后面絮絮叨叨“熟地黄虽有补血补虚之效,但我家公子脾胃不好,不能多服,该减去一钱才是” 穿过假山水榭,果见一处丹楹刻桷的屋子,家仆们道了声尽管吩咐便退下了。 段浔将萧长煊小心放在榻上“好生睡一觉,什么也别想,等药好了我叫你。” 萧长煊却问“师哥,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段浔见他鬓角都被汗湿透了,几绺发丝弯弯扭扭贴在脸上,心中一动,忍不住用衣袖为他拭干净,一面哼了一声“你看我像受伤的样子吗” “无论如何,你今天太冲动了。”萧长煊微微皱眉。 “得了吧,你一个眼皮不抬一下就敢吞毒虫的人,好意思说我”段浔点了点他的额头,作势数落,“好好休息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放下纱帐,到门前探头视察一番,才将门关好,又检查了一遍榻下、箱柜等地,最后一个翻身跃上房梁。 萧长煊在纱帐里好笑道“你上蹿下跳的做什么呢” 段浔轻飘飘翻了下来,往桌前一坐“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终究不放心。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左右无事,索性祸害起摆在桌上的前朝茶具,茶壶套茶杯、茶杯叠茶杯,轮流换着玩。 半晌,纱帐里才传来一句“师哥,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段浔停下手中动作,冲着茶具上的传世笔墨出了会神,才慢慢开口“长煊,你为什么给自己下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不破不立 段浔说这句话时下了很大一番决心,但纱帐里只是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萧长煊从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我们在小花园遇见老侍官的时候。”段浔回答,“隔行如隔山,林暄妍既已医术超群,她开的方子按理一般人不敢质疑,只有一种可能性,你那老侍官自信医术比她高明。但是你中毒吐血的时候,他却完全慌了手脚,半点不像懂医的。” “只是因为这个吗”萧长煊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帐子里缓缓流出,“兴许是老人家倚仗年纪,自作主张呢” “只有这件事我未必会怀疑,只是这件事让我想起来另一个细节,”段浔望着雕花门板上透出来一格一格的天光,继续说道,“你中毒之时,他唤你公子而不是殿下。我当时脑子里乱的很,只隐约觉得不对劲,并没深究。” 他走到床榻前,正对着软软垂下的半透纱帐“你让他唤你公子,不过是应你那句入江湖便随江湖的规矩。那时情急万分,他哭得我差点以为你马上要死了,可他却还牢记着唤你公子。” 萧长煊的脸在纱帐后面显得面目模糊“所以,你就认定是我们主仆串通演戏。” “还不能断定,真正让我确定的,是你刚才的反应。”段浔道,“我问的是为什么给自己下毒,既可以理解为下毒,也可以理解为吞下毒蛊,是你的回答坐实了我的猜测。” “如此说来,我倒是入了你的套。”萧长煊一哂,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当是我演过头,原来竟是阿翁演过头了。” “可你中的毒是真的,你大方让莫知寒检查药瓶,设计林暄妍给你诊脉,是因为你根本就是奔着真中毒去的。”段浔说着,心头无端涌起一股烦躁,“长煊,你为什么中毒是好玩的吗” 萧长煊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下的毒吗” 段浔思忖片刻,立即答道“是那杯酒你事先收买了冉文光” “冉庄主一向以侠义自居,哪里是那么好收买的。不过你猜对了,问题确实在那杯酒上。”萧长煊一手支起脑袋,“我事先服了一枚药丸,外层遇酒即溶,里面就是那第一层的躯蛊药。” “你就是这样做到不动神色地给自己下毒”段浔喃喃道,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急掀开纱帐坐到榻上,“那蛊呢还在你体内吗” 萧长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然早就死了,我服的驱蛊药里面还裹着一层专杀金丝蛊的药,它只吐了一波毒,还没来得及寄生就归了西。好歹是南疆老蛊,权当大补了。” 段浔这才放下心来,见萧长煊支着头侧靠在绣枕上,不知哪来的风拂动纱帐,朦胧光影在他脸上流动不定,恍惚间竟看得入了神。 “你既有法子让金丝蛊入体即死,又为什么非要让它吐一波毒。”段浔似是有些埋怨,“你吞了蛊之后,山河盟那帮人不是已经愿意联盟了么你你何必一定要吃这一回苦。” “我不付出点什么,怎么让他们心服口服。”萧长煊缓缓道,“进大衍庄时,山河盟是曹庄驰手里的一块铁板,虽勉强答应与我结盟,却未必服我。不攥在自己手里的东西,用起来终究不放心。”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平静,黑亮的眸子温和无害地看向段浔。 “第一步自然是分裂四大门派、引他们互相猜疑、继而瓦解曹庄驰的权威地位,他们既喜欢道义,我演给他们看就是了。”他眼内光影流动,看起来捉摸不定,“被道义架上神坛的人,也最容易因道义跌落。师哥,你觉得我虚伪吗” “怎么会。”段浔几乎是立即说道,“我只觉得你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萧长煊便垂了垂眼睑,眼神暗了下去“若我受伤就能平息尸疫,我倒宁愿被千刀万剐了。” 段浔立马急了“胡说什么呢快呸呸呸” 萧长煊不过是随口一说,见他认真着急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 段浔索性往后一仰,横躺在榻上,萧长煊便将腿缩上去,给他腾出位置来。 段浔望着纱帐四个角上垂挂的香囊,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我贸然为你出头,冲出去揍了众人一顿,岂不是坏了你的计划” 说罢又摸了一把萧长煊的小腿“你也太瘦了,你们宫里的伙食这么磕碜的吗” “那倒未必。”萧长煊把他不安分的爪子从自己腿上拂下去,决定不去理会那句揶揄,“不破不立,若不是你这一出,我还得多费些时日才能把曹庄驰拉下来。” “此话怎讲” 萧长煊才欲开口,只听一阵小鸡啄米似的敲门声,从门外犹犹豫豫传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段浔一溜儿爬下床去开了门,却见门后是个怯生生的小道姑。 “我是林真人座下的南枝,”小道姑问过好后腼腆说道,“我们真人说才想起来带了一味丹药,给萧公子解毒最好不过,让我捎过来呢。” 她果然双手捧着一枚小瓷瓶,又取出一包银针并一张圈圈点点的筋脉图,一面说一面拿眼神偷瞄他“真人说每日服一丸丹药,照此图施针一次,不出几日便能将毒物祛干净了。” 段浔于是接过来道了谢,南枝仿佛被烫着了一般,面上迅速飞红,一扭身跑了。 段浔“” 萧长煊轻描淡写道“她看上你了。” “谁”段浔茫然地指指门外,又指指自己,“老的还是小的” “你胃口多大,还想收几个” “若是小的呢,我就去一口回绝了她,省的她平白蹉跎了大好年华,若是老的么”段浔忆起林暄妍剑招之狠厉,周身寒意乍起,连连摇头,“那婆娘出手也忒毒了,我看她左右嫁不出去,青灯古殿被衾寒,就让她好生受受相思之苦吧” “你才受了人家的好处,倒在背后编排起人家来了。”萧长煊似笑非笑。 “哼”段浔坐在榻沿上,抖开那张筋脉图仔细研究,研究着研究着就忍不住往萧长煊头上比划。 萧长煊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往里面瑟缩了一下“你把针放下,等阿翁回来再说。” “怎么我好歹是个走江湖的,信不过我的手艺么”段浔便拿捏起江湖郎中的腔调,“无稽山段氏独门绝技妙手回春针,一针包治百病,两针益寿延年,三针称霸武林不是梦,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可愿让段郎中一扎呀” “不了不了,在下没那福气,段郎中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萧长煊笑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背岔心诀导致真气逆流的光荣事迹呢。” “儿大不中留,你师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知道揭你师哥的短了”段浔丢开银针,扑上来就要点萧长煊的额头,萧长煊便下意识地往里躲,但他现在身上没力气,整个人向一旁滑过去,段浔便伸手去揽,于是两人一起滚进锦绣被堆里。 他们少年时玩耍练剑都在一处,十来岁的男孩子打闹起来没个分寸,在草甸雪地上滚做一团是常有的事。但此时段浔看着被他圈在身下的萧长煊,突然就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同于少年时全无杂念的肢体接触,现在他怀里抱着、隔着一层布料紧贴着、能清楚感知到彼此心跳和呼吸温度的,是另一具成年男性的身体。 萧长煊察觉到他一瞬间的迟滞,问“怎么了” 段浔讪讪地松了手“过几天那帮人还得你一套一套地忽悠呢,你还不快点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他在萧长煊怪异的目光中跳下床榻,逃也似的溜了出去,临走不忘牢牢带上房门。 萧长煊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好笑,但很快那笑容便凝在嘴角,竟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惆怅来。 “白长了个子,还是那么傻气。”他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而此时的段直男,已经自顾自翻上屋顶吹冷风思考人生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萧长煊起码得几天才能缓过来,所以当他第二天就强撑着出现时,众人皆是惊叹,敬慕之情,又增三分。 那之后的几天便是无休无止的议事,萧长煊将每派人数清点出来,取长补短,根据各人功力和擅长的武功分组,每人发一块刻有门派和新分组的木牌,编入帝京守卫军中。 各人领了木牌,再无异议。冉文光忙前忙后,照料诸位英雄饮食起居自是不提。 段浔本以为他盛怒之下羞辱山河盟群雄一顿,众人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熟料几天下来,非但没人再为难他,反倒对他颇为热情,更有爽直者,甚至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某日早膳后,连莫知寒都主动上前,极其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无稽派旧事,夸一番裴和谨仙风道骨,无稽山人杰地灵,又提及青冥派某代某位师叔祖乃是无稽派某代某位师叔祖的拜把子兄弟,攀亲带故了一番。他说话极拿腔拿调,话里套着话,段浔花了好大功夫才将他应付过去。 段浔十分不解“为何揍了他们,他们反倒好言好语了” 萧长煊神秘一笑“不破不立。若曹庄驰当众将你教训一番,那你就是目无尊长的竖子狂徒,但现在连曹庄驰都奈何你不得,那你就只能是离经叛道、不拘小节的英雄豪杰了。” 段浔将这番话细细咀嚼一番,得出结论打服比什么都管用。 他本来时时提防这些人对萧长煊不利,观察了几天后发现这层担心十分多余。新分组开始投入城防后,他生恐千春楼之约不能再拖,于是某天便拉了一个庄内的小厮,将去千春楼的路问清楚。 正说话间,却见萧长煊踱步过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这位大侠向俺打听去千春楼的路哩”那小厮不顾段浔一个劲使眼色,嬉皮笑脸大声答道。 “哦你要去千春楼”萧长煊修眉一挑,那眼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帝京风物 那小厮便大着嗓门笑道“这位爷一看就是行家最近千春楼编了一出新舞曲,唤作落花回风舞,满帝京的公子少爷都快把那的门槛踏破啦” 段浔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我不是,我没有,我可以解释”。 然而萧长煊却点点头“是了,你来了这些时日,都不曾好好看过帝京风物,是我这个地主当得不周到。” 遂向那小厮“烦劳在正门前备两匹马。” 那小厮忙不迭应了声,便带着一脸了然的猥琐笑容跑开了。 段浔连忙矢口否认“我就是路上听说有这么个地方,随口问问,我没想去,真的。” 萧长煊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口“千春楼确是人间瑶池,值得一去。” 段浔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简直像个被捉奸在床的负心汉。但转念一想,他也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人之常情,有什么好心虚的不对不对,不是应该担心此去不知凶吉,萧长煊跟过来会有危险吗他刚才想到哪里去了 于是改了口径“就算去也不用你陪我呀,这边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忽悠呢,你走得开么” 萧长煊道“巡逻班次已经安排下去了,我乐得清闲,没什么需要操心的。” 段浔立即又道“那你还不赶紧去歇着,毒伤养好了么” 萧长煊颇得意地一笑“早就无碍了,别忘了,当年我的沉水经心法练得可比你熟。” 段浔无法,眼见萧长煊唤来老侍官吩咐着什么,只好兵行下策,捂着肚子就半蹲下来,嘴里喊着“啊呀呀” 萧长煊很莫名“你这是做什么” 段浔愁眉苦脸“兴许是早上多喝了两口冷茶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去解决一下,味道可能不太好,你千万别跟过来” 说罢他两腿并在一起,一蹦一跳迅速蹿到矮墙之后,消失在草木深处。 甫一离开萧长煊的视线,他就恢复了正常,一个翻身无声跃过墙去,贴着墙根掠出一段,又是几个起落,一路上跃过若干江湖好汉的头顶,还未等对方惊呼出声就衣角翻飞扬长而去,片刻间已然来到正门。 才出得门去,果见两匹套好鞍辔的乌黑骏马,其中一匹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正是萧长煊。 “等你呢,上来罢。”萧长煊无视他见了鬼的眼神,老神在在道。 段浔“” 他终于无话可说,只好老大不乐意地爬上另一匹。一抖缰绳,两匹马于是蹄声哒哒,并肩离开了大衍庄。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道如蛆附骨般的阴冷视线。 谈致半张脸没在阴影之下,看不出表情。 这日天气明朗晴好,野蔷薇夹道盛开,路上有些家住城郊的农夫,毛驴拉着一板车新鲜瓜果进城去卖,远处三两踏青游人且说且笑,更有几个顽童迎风奔跑,将只花花绿绿的春燕风筝放得呼啦作响。 只要鬼尸没打到家门口,老百姓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策马走出一段路,萧长煊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坐在马背上就研读起来。 “看什么呢”段浔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忙问,“有没处理完的事情就回去吧,我不用你陪。” 萧长煊便将那本小册子竖起来,只见封面上俨然是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 “我从阿翁那里借的,据说此书很火。”萧长煊从册子封面上露出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著书的叫做风流老饕,也不知是哪一号人物,竟对帝京好玩好吃的去处如此熟悉。” 段浔便策马凑到边上,伸头一看,果见那本不厚的册子里图文并茂,满满记载了如今帝京各式吃食比如西市的陈记鸡汁汤包取料最是鲜美、东市周大娘家的什锦豆腐涝最以醇香见长、百里巷巷口张家小娘子做的鸭油酥烧饼有多酥脆可口 “我已大致看了这些地方的方位,”萧长煊一本正经道,“计算了一条最有效的路线,一天之内完全可以全部吃一遍。” 一天段浔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不去千春楼了那敢情好啊 熟料萧长煊接着说“我打听过了,那落花回风舞要入夜了才有,我已派人先行定下包厢,等我们吃完小吃正好赶过去。” 他说完后似乎是带着什么期待似的看向段浔,段浔却是有苦难言你对那个地方还就忘不了了是吧 但看着萧长煊无比认真的眼神,他实在不忍拂了他的热情,只好做出期待万分的样子,于是两人驱马向前,很快来到城门下。 虽然尸疫还未蔓延到帝京,但城门守卫已然森严了许多,门前告示牌上张贴着红字书写的鬼尸特征、危险性及如有发现立即报官的告示,白甲守卫军分立两侧,对进城的人畜一一严加盘查。他们路过时,有个兵队长认出萧长煊,才要行礼,被萧长煊抬手止住。 也只有这里才有那么一点尸疫下的肃杀氛围,待进了城去,便又是另一番热闹情形。楼馆林立、商贾遍地、游人如织,到处是生机,到处是人气。两人到了闹市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且逛且看。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等他们到了东市那做什锦豆腐涝的店家,却远远见站着一排人,皆默然不语,面朝着店门的方向。 他们俩不明就里,正要走进去,就被人群里一个胖妇人拉住了。 “干嘛呢干嘛呢,没看见这在排队么还有没有礼数啦”胖妇人声音尖细,像指甲尖在锅底不住刮擦。 她前后站着的人也跟着谴责“看二位人模狗样,想必也是念过圣贤书的,怎的跑来插队呢” “排队吃顿饭还得排队”段浔往后面长长的队伍看了一眼“乖乖,这得排多久” “反正我排到这花了一个半时辰吧。”胖妇人得意洋洋,“想吃就到后头排着去” “一个半时辰”萧长煊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两人在豆腐涝的浓郁香气里呆立了片刻,不约而同地转身。 “换家吧。” “好。” 对着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按图索骥,很快来到第二家店面,却也如出一辙地站着一长排看不到尾的人。 “两个时辰就能排到了,很快的,二位上后面排去哈”忙到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的店小二对他们说,一边向长长的队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排队的往里面站点了哎莫挡着路” 接下来的第三家、第四家竟也大同小异。 “邪了门了”段浔大呼。 “师哥,要不我们就选一家排上吧。”萧长煊飞速翻动那本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来都来了。” “你被金丝蛊烧傻了么傻子才会在大街上站两个时辰,就为吃顿饭”段浔话一出口,方才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忙又问道,“走累了吗是不是毒伤还没好全” “不是,只是”萧长煊将书卷在手中,怅然道,“只是你难得来一次帝京也怪我平日不常出来玩,竟比个外地人强不了多少。” 段浔见他那样,内心深处不知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遂大大咧咧笑道“哪有,我倒觉得今天玩得挺开心的,帝京这么多人、这么多商铺,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他从萧长煊手中抽过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随手翻到一页,指着那线条简明的配图“就这个百里巷的鸭油酥烧饼看起来不错,就排它吧。” 所幸这家摊铺相较起来生意略冷清了些,只需要排一个时辰。 不幸的是,两人刚排到摊前,那张家小娘子便玉手一挥,脆生生叫道“卖完啦收摊啦后面的不用排啦” 段浔“才这个点就卖完了” 张家小娘子眼睛笑成两个弯弯的弧“自从风流老饕先生把我家烧饼写进他的书里,每日都早早卖完的呀” 一旁便有气不过的问“为何不多做些” 小娘子把嘴一撅“说的轻巧,和面包馅不要功夫的呀说多做些就多做些,我的手不要啦” 段浔觉得,一件倒霉事发生一次是悲剧,发生两次是喜剧,发生个三次四次就是闹剧了,此话果然不假。 最终两人在烧饼摊一旁的临街铺子里点了两碗黄鱼面,在铺内仅剩的一张桌腿长短不一的桌子旁相对而坐。那店小二端来面条,不忘嘱咐“这桌子瘸了一条腿,很不稳当,二位当心着点用。” “等等”萧长煊刚拿起筷子,段浔便道。 随即他伸了筷子进萧长煊碗里,扒开面条上卧着的黄鱼,将鱼刺尽数挑了出来。 萧长煊奇道“你何时会的这细致功夫” 他们在无稽山时,所吃之鱼都是东海里捉的,海鱼没有细刺,但萧长煊还记得段浔那时候最讨厌鱼刺,更何况如今这全是细刺的黄鱼了。 段浔故作神秘地一挑眉“这招乃是我无稽派的独门秘笈无稽扒鱼,由段掌门首创,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轻奇,可愿一学呀” 萧长煊终于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瘸腿桌子随即危险地抖了抖,他连忙止住笑,扶住那摇摇欲坠的桌子。 等吃完那碗面,夜幕便缓缓降临,在玫红与绛紫的天幕下,不远处骤然从下往上划过一线金光,由大地射入苍穹,伴随着轰隆巨响,在闹市上方绽开一团炫目光华。 “是千春楼在放焰火,落花回风舞要开始了。”萧长煊站起身,仍是温谦如玉的模样,“这回我早有预订,不怕那风流老饕。” 段浔吃饱肚子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转念一想,左右他不离开萧长煊身边就是了,对方武功再高,能高过曹庄驰、林暄妍等人吗于是也放心跟了过去。 向着那焰火的方向走了半里,一栋张灯结彩、雕梁画栋的精致屋宇便施施然出现在眼前,门前站着几位环肥燕瘦的佳人,脂粉香气隔着几丈路扑面而来,料想这便是千春楼了。 进了楼去,迎面而来一位风韵犹存的鸨母,萧长煊礼貌地颔首“预定人萧飒。” 那鸨母便向里喊“红绡,引这两位客人去上等包间” 洒金屏风后走出一位极明艳的姑娘,向他们大方施了一礼道“二位随我来。” 两人便跟在她后面,穿过一群莺莺燕燕向内走去。突然之间,段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异样,仿佛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他,转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他靠近萧长煊,不易察觉地在他指尖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有人跟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落花回风 萧长煊一言不发,仍是不动声色地跟在那迤逦而行的姑娘身后,二人由她引着,穿过的金碧辉映的大堂和争奇斗艳的佳丽们,远远就听见丝竹之声飘扬而至,接着视野豁然开朗,已行至一处精巧玲珑的舞台前。 舞台上红霓拂动,台前坐着几位暖场的歌女,咿咿呀呀自顾弹唱,环绕舞台搭建起三层观看台,场内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纨绔,或坐或站着互相礼节性寒暄。 红绡引他们到二楼一处视野绝佳的包间里落了座,不等吩咐就主动撩起珠帘、推开蒲团、伺候茶水,一整套动作熟练且优雅。 “再有一刻钟,今晚的落花回风舞就要开始了,二位公子先用些茶水果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红绡。”她温婉地一笑。 “师哥,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吗”萧长煊听了就转身问段浔。 “我随意,你做主吧。”段浔始终保持着警惕,这会自是心不在焉。 他皱起锋利剑眉,进入舞台区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便似乎隐入人群,消匿无踪了。 萧长煊想了想,便对红绡说道“我这位朋友是头回来帝京,今日玩得不尽兴,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新鲜玩意,且拿些过来。” 红绡道“好酒好菜自然是有的,只是红绡少不得多一句嘴,二位公子可是照着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上所说游玩的” 萧长煊奇道“红绡姑娘如何得知” 红绡用袖子捂住嘴,笑道“我看公子是个斯文人,不似贪玩之辈,那位公子又是外地来的,八成要参照帝京风物志才知道怎么玩,这不,一猜便着了。”便止了笑,解释道,“帝京风物志记载的各式小吃固然各为翘楚,但借着风流老饕先生的盛名,一传十十传百开去,难免引了不少食客特特上门,日日排起长队,千金难求一口,倒失了美食的本意了。”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萧长煊了然。 “二位公子若觉得不尽兴,倒也无妨。”红绡接着说,“如今正是玫瑰花盛开之时,千春楼的小厨房费了些心思,做了一桌玫瑰宴出来。当中有一道鲜玫鸽,将玫瑰花瓣填塞进乳鸽腹中,以炭火炙烤,使玫瑰香气沁入鸽肉;又有一道红颜白发,将玫瑰花与面粉、蜂蜜、蛋液一起搅拌均匀,热油下锅煎炸,颜色斑斓好看的很;又有一道白玉玫瑰酥,在传统白玉酥中加入玫瑰香酱和玫瑰花瓣,自是香甜非常;又有一道八宝鲜花粥,最是养胃健脾” 敢情这才是重点呢,段浔在一旁听着,心中发笑,这类买卖人的手段他在外面见得多了,也就诓诓萧长煊这种傻多速公子哥儿。 傻多速公子哥儿果然听得一愣一愣,不一会儿,红绡便领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喜笑颜开地退了出去, 她刚离开包间,段浔便立即起身,又重复一遍上蹿下跳,将包间每个角落检查了一遍。 “不用查了,这里若真有什么埋伏,我一进门就该察觉到了。”萧长煊啜饮一口清茶,从容不迫地说。 段浔没有接话,他只告知萧长煊有人跟踪,却没将有人故意引他来千春楼的事说出来。他不是没有推测过对方会以何种手段“迎接”他,对方只留了千春楼这一地址,却没有留具体时间,也就是说,他无论何时来都不会有影响。 对方要么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要么本身与这千春楼千丝万缕,甚至极有可能是千春楼的一员,要么对方想引他见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件东西。 确认在这间包间里毫无所获后,他翻下房梁,坐回到萧长煊对面。 萧长煊一边喝茶,一边不着痕迹地向对面瞟了一眼“看谁来了。” 段浔沿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谈致领着几个覆天门弟子在另一侧的包间落了座,正好与他们面对面。 “他来这干什么”段浔奇道。 “千春楼里,只要给足银钱,谁都来得。”萧长煊目不斜视,只盯着杯子里浮沉不定的茶叶,“何况现在这个时节,越是高压之下,人们越需要歌舞升平。” 段浔又问“跟踪我们的人是他” 萧长煊摇摇头“不至于,他那么明目张胆,不像是跟踪的样子。” 正说话间,对面也注意到了他们,一个覆天门弟子向这边指了指,谈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对其他弟子说了句什么,这些人便笑得前仰后合,派给他们伺候酒水的姑娘瞬间脸上飞红,羞得侧过身去。 不多时,一大桌花团锦簇的玫瑰宴便端了上来,红绡殷勤地布好碗碟,待要退侍一旁,被萧长煊叫来一同入席,自是欢喜谢过不提。 红绡能言善道,且极会察言观色,席上有说有笑。但她终究是个外人,段浔也不便再和萧长煊谈些别的。 忽而乐声戛然而止,台前的歌女们起身福了一福,依次抱着乐器退了场。伙计们将黑纱灯笼罩在厅堂的烛火上,舞台四周顷刻便暗了下去,只留下中间一块仍是灯火辉煌。 红绡笑道“要开始啦” 她说着,从座下掏出一个黑纱灯笼,罩在包间的烛火上,其它包间的侍酒姑娘也先后照做。 段浔问“这是什么玩法” “嘘”红绡将手指竖在唇边,神秘兮兮道“氛围,氛围。” 段浔登时无言以对,再看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在薄透黑纱内跳动,照出人们黑压压的影子,将昏未昏、欲明不明。跟踪他们的人若在这时下手,岂不方便 他看向萧长煊,想跟他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却发现后者这会儿竟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 待到场内完全安静下来,乐声再次响起,那是一缕绵软慵懒的笛声,摇漾着从台前钻了出来,恰似春日万物复苏,萌芽破土,直叫人听得心中发痒。 接着衣裙悉悉邃邃,一位高挑清丽的白衣美人手擎一枝白梅步入舞台,一行唱一行舞,袖内花瓣随身姿翻飞飘落。 “我怎么觉得她唱得那么哀怨呢”段浔问。 “若没猜错,这位乃是一月梅花花神。”萧长煊小声答道,“梅花花神乃前朝弃妃所化,她半生落寞,孤寂而终,曲目自然哀愁婉转。” “正是。”红绡笑着颔首。 说话间,曲风又是一变,一位丰腴的红衣美人踏着铮铮琵琶声入场,比之梅花花神的清和婉约不同,她身姿大开大合,广袖如火舞动,花瓣在她周身旋动如风。 “这位定是二月杏花花神了,她是前朝宠妃,骄奢无度以至外戚干政,最终兵变被赐死。”萧长煊目不转睛道。 话音未落,琵琶声戛然而止,箫声悲切而起,那杏花花神袖内抛出两条白绫,花瓣委地,好不凄凉。 红绡钦佩道“公子当真满腹珠玑。” 接着笛声如莺鸣燕语般平地升起,一位粉衫翠带的美人俏生生上得台来。 段浔抢道“这位定是三月桃花花神了。” 红绡微笑点头。 段浔扯动嘴角“你们的花样还挺多的。” 红绡没听出话中有话,只笑道“这才刚开始呢,等十二位花神共舞,请出花魁,众芳同庆,那才叫好看哩” 方才红绡入席时,段浔已经非常自觉地坐到了萧长煊那边。在一片昏暗中,萧长煊衣领里露出的半截修长颈子格外打眼,段浔坐在他身后,总忍不住去瞄那半截颈子,多看了几眼,心跳就无端端地快了几分。 奇怪,怎么空气突然变热了,别是有人暗中放迷魂香吧他赶忙运气,做起吐纳功夫。见萧长煊还全无警觉的样子,于是握住他垂在一旁的手,那手骨节修长分明,握起来手感颇好,于是忍不住多捏了捏,才用指腹在手背上轻轻划了三下,那意思是别放松警惕。 萧长煊很快翻过手掌,在他的中指指骨上敲击两下放心。 于是两人在黑灯瞎火中互相捏了一会手,诸花神依次登场,红霓垂幔,水袖漫舞,长裙迤逦,衣带当风,丝竹雅乐齐鸣,无数花瓣当空洒落,浓郁花香充盈整个厅堂,堂内喝彩、鼓掌声不断。 萧长煊却站起身来“我离开一会,去去就回。” 段浔一惊,便抓住他“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萧长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去更衣,你也一起么” 段浔立即道“巧了,我也要去更衣。” 红绡回头道“下楼左转便是了,不过二位可要赶在花魁登场之前回来呀。” 萧长煊沉默片刻,无奈道“那一起吧。” 两人在昏沉沉的走廊上一前一后摸索前行,如水月色透过窗棂映了进来,并不至完全黑咕隆咚。但段浔总疑神疑鬼,一路上拉着萧长煊的手不肯放。 “师哥,今日的玫瑰宴你可喜欢”黑暗中,萧长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段浔只道他还惦记着白天的挫败,于是笑着答“有花有糖有大肉,我自然喜欢。” “那落花回风舞呢” “喜欢呀,有歌有舞有美人,谁不喜欢呢” “喜欢便好。”萧长煊在月光下无声地笑了,又仿佛是强调一般,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喜欢便好。” 段浔没有深思,仍是回过头去,在缥缈歌声中握紧萧长煊的手,心中充满了不知所起的欢愉。 直到他在更衣室外等了许久也没等萧长煊出来,也没立即察觉出反常。 “长煊啊,你掉进去了吗”段浔在门外戏谑道,“不要不好意思,你就是掉进去了,叫三声师哥天下第一,师哥也会勉为其难捏着鼻子捞你的。” 里面却毫无声音。 “长煊”段浔心中一沉,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顾不得多想,当下抬脚破门而入,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经过了破门那一瞬间的如坠冰窟,他反而冷静下来,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可能性。倏尔眼角余光里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快地掠过去了。 段浔几乎是立即翻过窗棂追了出去,前方那人青衫飘动,身法极其诡诈狡猾,稍不留意就要跟丢,但段浔此刻心急如焚,哪里肯轻易放弃两人在千春楼繁复精巧的楼阁间死死胶着,几番起落,那人已翻上琉璃屋顶。 段浔攀住飞檐一跃而上,借力将一片碎瓦夹在指间往前一弹,正中那人后心,那人“哎呦”一声,在琉璃瓦上连摔几个跟头,险些滚落下去。 待要爬将起来,却被段浔踏在脚下,一把攉住领子,翻过面来 “段兄啊,小生不过出来散散心,都是老熟人,何必见面就动手呢”月光下,那狐狸眼的书生露出一个少见的纯良笑容。 “是你”段浔的脸色却一点都不好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虽这样发问,心里却逐渐明晰起来,从寒鸦栖在大衍庄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看,他们似乎对萧长煊敌意颇深,如果乌鸦想对萧长煊动手,那么眼前这人八成是用来调虎离山的。 如此一想,愈加烦躁,脚下力道更增几分,恶狠狠问“长煊在哪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快说” 常浩风却眯起眼睛,风轻云淡道“你不如去问问仁曦太子,他带你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话音甫落,只见他忽地大袖一翻,一包粉末兜头盖脸撒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枯骨美人 段浔当下足尖一点,刹那便向后掠出几丈之外,常浩风趁此机会迅速滚到一旁,一个鲤鱼打挺稳稳站定,白色粉雾在两人中间飘散成一团,透过白雾看彼此的身形都有些模糊。 其时夜幕已深,一轮皓月高悬于苍蓝天穹,远处万家灯火,脚下仙乐悠扬,两人相对着站在屋脊上,夜风钻入衣襟,带着丝丝凉意。 常浩风直起身,朗声笑道“我说段兄,咱们好歹也算是同舟共济过了,你还折进生一把机关扇呢,怎的这般不讲情面”仿佛刚才照脸撒粉末的不是他一样。 “少来这套拖延时间。”段浔取下无锋剑握在手中,横眉冷对,“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立刻告诉我长煊人在哪里,省的多受皮肉之苦。” “这么说来,段兄认定是我们挟持了仁曦太子”常浩风笑得一脸莫测,“寒鸦栖纵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动当朝储君的一根手指头,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段兄当真抬举我们这群小打小闹讨生活的手艺人了。” “手艺人呵,天下谁人不知寒鸦栖尽是亡命徒,储君又如何,污蔑构陷做的出来,绑架勒索做不出来”段浔冷哼一声,“一进千春楼就跟着我们,你们到底什么居心” “污蔑,构陷。”常浩风重复着那两个词,苦笑起来,“是了,他可是万众敬仰的仁曦太子。” 段浔此刻心中十分焦躁,不能再跟这人毫无意义地磨嘴皮子了,他在这里多耽误一刻,萧长煊就多危险一分。 他目光微凝,聚焦在常浩风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上。这人狡诈非常,必须一击即中,绝不能给他逃跑的机会。 “在百姓眼里,仁曦太子就是个圣人,可是段兄,这世上哪有什么圣人一个道义情理上完美到不真实的人,一定极精通欺诳人心。”常浩风一手背在身后,在屋脊上漫无目的地踱步,破旧青衫在夜风中呼呼作响,“你这般聪明人,不也被他骗过了吗” “他有没有骗我,我不关心,但是你,”段浔道,“一定是在设法拖住我”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整个人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冲了出去,瞬息之间已至常浩风面前。 常浩风却不闪躲,而是猛地一踩脚下瓦片,喝道“起” 哗啦一声巨响,两侧琉璃瓦片被蓦地掀起几排,呈闭合之势向段浔夹击而来 段浔反应也是极快,丝毫不乱阵脚,两道剑气干脆利落地挥劈出去,当空一声清脆撞击,便将袭来的瓦片尽数碎成齑粉。但就是这片刻的停顿,常浩风已经飞快地翻下屋顶,只留下一角翻飞的青衫。 段浔挑开方才常浩风踩的瓦片,果见下面一层机关隐线,原来他早有准备将自己引至这里。 再追至屋檐边向下看去,茫茫夜色,哪里还有人影 段浔暗骂一声,赌了把对方又回到了千春楼内,于是在屋檐上撑了一下,翻入顶层的窗户。 顶层位于三层观赏台上,是个被隔断出来的极低矮狭窄的阁楼,千春楼顶部的大梁和柱子从阁楼地板上伸出来,让这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拥挤。 甫一落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段浔心中一凛,随即念及萧长煊贵为皇储,就算被劫走,也不至于立时就有性命之忧,何况这血腥味弥散整个空间,显然不止一个人的血。 他贴着巨大的横梁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这里梁木纵横,视线受阻,微弱的光线和乐声从阁楼中间某个地方传来,其余地方则是漆黑一片。 忽地脚下被个软软的东西绊住,低头一看,乃是一具穿千春楼伙计衣服的死尸。 他面朝下趴着,后背一大片血迹,鲜血从身下汩汩流出,显然刚死不久。段浔用剑尖将他翻过身来,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胸口几乎被血浸透了,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左胸腔被整个撕烂,本应是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他年轻的脸上一片茫然,甚至没有惊恐之色,显然是一击毙命。 段浔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伤口的断面十分不平整,不像是任何一种兵器造成的,倒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 接着他注意到,尸体手中仍紧攥着一根绳子的尾端,绳身向上延伸,被高高吊起到屋顶上,穿过一枚滑轮,向阁楼中央延伸过去。 段浔在外游历时看过不少戏班子耍把戏,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个装置的作用阁楼中央在舞台的正上方,正方便用滑轮和绳索将人放下去,营造从天而降的效果。 结合红绡的话,从天而降的必是众花神请出的花魁了。 歌乐之声依旧悠悠那竟是楼下舞台上的落花回风舞。 段浔放轻脚步靠近阁楼中央,路上又经过三具尸体,俱是千春楼伙计打扮,一样的死于掏心,一样的面带迷茫。今夜,他们一如往常地来到顶层阁楼,预备在歌舞的最高潮,用滑轮机关将花魁吊下舞台,却不料踏上了黄泉路。 阁楼中央的地板上开了一个约莫两丈宽的圆形洞口,灯光和乐声正是从洞口下方传来,此刻恍如隔世。 最后一个伙计死在洞口前,半只手臂虚虚悬在外面,旁边还有一只打翻在地的箩筐,筐内花瓣尽数散落在他的血泊里,显得诡异非常。 段浔走到洞口前向下看去,三层楼高之下的舞台上,十二花神已全数登场,绕成一圈翩跹起舞,为花魁出场准备的薄纱帷幔已经支起来,在风中兀自飘动。 这时,头顶冷不丁地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 他几乎是立即回过身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身影从正上方猛然扑下来,在下坠的冲击力中,他唯一看清的是一双不详的幽蓝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厅堂上,十二花神围着三层楼高的薄纱帷幔拂袖而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央,期待花魁从帷幔后面飘然下凡。 恰在此刻,毫无预兆地,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从帷幔后面当空坠下 满堂惊呼出声,那鸨母更是心头一凉今天的出场特技坏啦 段浔在急速下坠中及时抓住一旁飘动的帷幔,伴随着长长的裂帛之声,帷幔被连着架子扯倒,乱七八糟裹在半空中的两人身上。 幸而有个架子缓冲下坠力道,段浔抓住这须臾的喘息之机急急运气,当即曲折膝盖,飞起一脚将那八爪鱼一样紧紧缠抱住他的人影踢开,借这一脚的力道在空中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他一把扯下裹在身上的帷幔,向舞台上吓得花容失色的众花神吼道“快跑还愣着干什么” 花神们却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到重重摔在一旁的另一人身上。 那人俨然女子身形,正四肢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半个身子仍裹在帷幔的层层薄纱里,只露出一截华丽的舞衣裙摆,花神们认出这衣料,失声惊呼“瑛姑娘” 瑛姑娘正是花魁芳名,桃花花神与她最是交好,当即跑来扶她,被段浔一声怒喝“别碰它” 然而已经太迟了,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支通体幽蓝的利爪正插在那里。 利爪的主人正是花魁瑛姑娘,仍是四肢伏在地上,在薄纱中半垂着头,看不清脸。 霎时空气仿佛凝固住,接着爆发出震天尖叫,花神们吓得连滚带爬,堂上一片轰动,人们高呼“杀人了出人命了”,当下便有人奔出门去找夜巡的守卫军。 桃花花神的身子歪了歪,软软倒在地上,她身后,花魁以一种极古怪的姿势站了起来,仿佛戏台上被操控的人偶,缓缓转身面向段浔。 她头上盖着的薄纱随动作扯落,露出脸来,那是一位珠围翠绕的绝色美人,全身皮肤已化为冰蓝色,美艳绝伦的面孔呆滞无神,早没了生气,炫目灯光下,竟透出一股妖诡的美感。 方才人们只道是寻常凶杀,在看见她脸的那一刻,恐慌迅速炸开,堂厅里瞬间一片混乱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在这里在帝京最繁华的闹市,在尸疫中心千里之外,为什么会出现鬼尸 人们再顾不得其它,尖叫着争相奔逃,却在黑暗中撞在一起,一时叮叮当当乱做一团。几个身负长剑的年轻侠士从二楼翻身而下,高呼着“不要惊慌覆天门在此”拔剑就向舞台冲过去。 舞台上,段浔本已握紧无锋剑,正欲出招攻来,却在看清那女尸脸的一瞬间愣住了。 她的额间用朱砂画了一枚形状特殊的标志,在幽蓝皮肤上分外醒目,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段浔更熟悉这枚标志。 是坠星火的印记。 接着,在段浔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僵硬地曲下膝盖,躬下身来,以一种臣服的姿态伏在他脚下。 这绝对是段浔此生所见最惊悚的一幕,一个额间有着坠星火印记的鬼尸,正虔诚无比地向他行跪拜礼。 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女尸突然翻起涂满蔻丹的利爪,毫不犹豫地插入自己胸口 幽蓝血液瞬间溅洒半个舞台,女尸的身体斜斜倒向一边,不再动弹。 段浔持剑后退两步,脑内嗡嗡一片,还没有从刚才诡异的一幕里回过神来。 然而下一刻,他已被几个剑客团团围在中间,谈致跃上台来,大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你把那东西引来的” 他长剑出鞘,剑光耀然刺目“那鬼尸奉他为尊,大家都看到了给我把他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暗巷鏖战 段浔站在舞台中央,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萧长煊的突然失踪,寒鸦栖的现身,还有眼前这具鬼尸诡异离奇的举止,他的大脑还没有从今夜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中理出顺畅的逻辑关系。 但形势不容他细思,谈致一声令下,几名覆天门弟子便一齐举剑攻过来。段浔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剑锋从他腋下险险擦过,于是顺势擒住打头那名弟子手腕一推一送,便卸了对方兵刃,将人推开到一旁,接着又有几把明晃晃的剑刃递至眼前。 他这一系列动作全凭长期野外独行磨炼出的战斗本能,这时方才缓过神来,无锋剑连翻几个剑花破开对方攻势。覆天门弟子哪里是平庸之辈,见一击不中,立即变换阵型,谨防又被夺了武器去。 “我不想跟你们打,你们搞错了”段浔急道,“那个操控鬼尸的人一定还在附近” “操控鬼尸的人不就是你吗”谈致正气凛然地喝道,“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怎么抵赖” 段浔感到一阵焦躁,心知百口莫辩,正欲强行破开包围一走了之,忽听得门外大声呵斥“何人在此斗殴” 一队白甲守卫军呼啦啦闯进门来,兵队长看不清情况,便命令兵士将罩在烛火上的黑纱灯笼一一取下,堂厅里亮堂起来。段浔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战战兢兢,看向他的眼光里带着大同小异的惊疑和恐惧。 兵队长见了谈致,谄媚地一哈腰“少将军。”这才发现台上的两具女尸,其中一具还是肤发幽蓝的鬼尸特征,当即吓得脸色惨白,“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人里通妖邪,操控鬼尸杀死一名舞女,拒不受捕,在场都是人证。”谈致用剑指着段浔,向兵队长吩咐道,“把大门关上,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放走” 兵队长于是大手一挥“把他抓起来” 谈致看向段浔,抬了抬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怎么,你想公然违抗守卫军不成” 他这话一针见血,如果对方只是覆天门子弟,还只是寻常江湖人相斗,但现在加入守卫军,就完全不一样了。守卫军不会问哪门哪派,只知是山河盟来的江湖人,山河盟与朝廷的盟约才将将缔结,相互的猜疑与提防才刚刚放下,这时与朝廷起冲突,联盟便是前功尽弃。 至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守卫军刀剑相向,就是路上再设法逃出来也好。 想到这里,段浔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将无锋剑丢在地上。 “拿下。”谈致露出胜利的微笑,“直接押送到龙虎军大牢,由爹爹和高大人亲自审问。” 一句话未说完,忽的眼前黑影一掠,几枚鸽子蛋大的小球被掷到众人脚下,甫一落地便爆开大团烟雾,一时间堂上浓烟滚滚不能视物,众人大惊失色,再去找段浔,哪里还有人影 浓烟升起的那一刻,段浔就迅速一个滚地将无锋剑抄起,在人群中左右闪躲,他听力过人,光是听声辩位就已瞬间越过重重包围,脱得身去。 甫一脱出包围,就见眼前茜色裙角一闪,红绡躲在一根立柱后,在一片嘈杂中唤他“公子,到这边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段浔身后又掷了几枚鸽子蛋,段浔借着那浓烟掩护三两步跃至立柱后,被红绡一把抓住“快随我来” 他被红绡拉着进了角门,在一处幽暗回廊里快速跑出一段路,到了尽头,红绡方才打开一扇落满灰尘的边窗,轻盈地翻了出去。 段浔心下生疑,却也没多想,跟着翻出窗外,落脚乃是千春楼旁一方暗巷,其时夜雾已起,巷中昏昏暗暗很不分明。 “姓谈的一定会搜查千春楼附近,公子快随我离开这里”红绡说着又要来拉他,却被段浔后退一步躲过去。 “谢姑娘相救,”段浔在两步之外站定道,“只是我有事必须查明,还不能离开千春楼。” 他已经无暇思索红绡的身份,但今夜千春楼发生的怪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最重要的是萧长煊仍旧下落不明。 “你还要回去”红绡睁大了眼睛,“你疯了吗被抓进龙虎军大牢里,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出来都难说” 段浔自信一笑“敌明我暗,他们抓不住我。” 红绡皱起两道远山眉,眼波一转,道“那好,你执意要去,我也不便拦你,只是敌方人多势大,你千万小心” 她说到“千万小心”时,嘴上没停,罗袖却毫无征兆地向上一翻,只听得一道细小的机阔“咔嚓”声,忽地一团白色粉雾从她袖内铺天盖地弹出来 段浔毫无防备,冷不丁被粉雾迎面罩住,急急闭气向后掠出,却已吸进半口,当下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阵虚浮,忙扶住墙壁吐纳运气。 “怎么没中”红绡卷起袖口,摆弄缠在手腕上的机关,“常浩风那小子,别是拿个次品糊弄我吧” “你你是乌鸦”段浔感到四肢在迅速发麻,同时一股寒意从脚下油然升起。 “你不会还没认出我吧”红绡咯咯一笑,声音已经变了,眼神也变了,“我今儿连面皮都没粘,只不过换一套妆面,你竟认不出来我啦” 段浔瞳孔猛然紧缩,倒不是认出了她的脸,而是记起了这个声音,那竟是大衍庄上假扮洪峰的神秘女子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红绡,这才发现她五官确有那女子的几分影子,自己怎么一直没有认出来段浔还记得那日她姿色不过平平,且神色慌张惶恐,而眼前的红绡,几笔红妆竟将脸上辨识点尽数改去,最重要的是整个人散发一种从容自信的气场,顾盼神飞,完全感觉不到跟那神秘女子是一个人。 可见女人一旦有了“自信”这样法宝,美貌更增三分。 “竟然是你”段浔艰难开口,毒素已经蔓延开来,手脚的软麻感更甚,他念动心诀,期望靠拖延时间将毒素冲散开。 “哈哈哈,我最爱看男人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啦”红绡清脆笑道,她站在夜雾里,窈窕身形若隐若现,显得鬼魅非常。 接着她仰头向上喊道“常大哥,我拿他没辙啦,你就别在上头看戏啦” “刚才还是那小子,现在就是常大哥了”青衫翻飞,常浩风跃下屋檐,“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着他,你这丫头,反应倒挺快。” 红绡吐吐舌头“事出突然,我自己做了个主,首领不会怪罪我吧” “你做的对,跟龙虎军扯上关系就棘手了。”常浩风答道,又仿佛自言自语,“该死的,那脏东西怎会出现在千春楼里” 他踱步上前,拱了拱手“段兄,我家首领有请。” 段浔索性往墙上一靠,嘴角扯开一个讥讽的笑“你们乌鸦就是这么请人的” 常浩风脸色变了变“段兄,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敌友不分谈少将军正在搜查整个千春楼,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来,落在龙虎军手里,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落在乌鸦手里也没什么分别。”段浔淡然应答。 常浩风的表情便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似乎忍不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退后几步举起右手,当空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应声出现在暗巷两旁的屋檐上。 常浩风八风不动道“首领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其中一个黑衣人便答“首领说要活的。” 另一个黑衣人纠正他“何止是活的,首领说掉了一根汗毛就拿咱们是问” “记着就好。”常浩风说完,又换上他那副标志性的狐狸笑,“段兄,时间紧急,多有得罪了,看在咱们共患难过的份上,到了首领面前可别告小生的狀啊。” 他竖起两根手指“上”那群黑衣人立即训练有素地向两旁散开,从不同角度朝段浔冲过来 段浔心中暗骂一声,当即背靠墙壁,横起无锋剑,几条长锁链几乎同时携风破雾,向他四肢袭来,紧接着被他一式“八面玲珑”连出八个剑点一齐格开。长锁链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游走,无锋剑就支起一方密不透风的剑网,一时铿锵声响不止,竟完全不像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中毒之人。 “这人是怪物么”红绡惊呼,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机关,“还是鸩婆婆给的软筋散也是次品” “傻妹子,东西次好不是关键,关键得看人。”常浩风在旁悠悠道。 段浔靠着刚才拖延出的一点时机急运真气,已冲散一部分毒素,但终究气力不济,心知陷入久战于己是大大不利,于是瞅准时机,强提一口真气,一式“日出沧海”将黑衣人的包围破开一个缺口,往矮墙上一蹬,借力越出重围,向暗巷深处飞跃而去。 眼见他转瞬就消失在茫茫夜雾中,常浩风终于维持不住镇定高人的形象,跳起脚来急喝“你们干什么吃的人丢了就等着提头去见首领吧还不快追” 段浔几乎是凭着直觉向前急驰,暗巷越往里,雾气便越重,几盏昏暗的灯笼零星挂在两旁道上。他只觉手脚麻木感愈加严重,渐渐的连视力都有些模糊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哼唱声若有若无飘入耳中,不远处昏黄灯光下蜷缩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脚下支着一口小炉子,上面小火煨着一锅绿色不明液体。 段浔本想提醒她一句,但念及寒鸦栖名声再差,也不至于对无辜路人下手,况且他现在全靠一口真气撑着,这时停下只怕就再也起不来了,于是什么也没说,直接从那老妇人身边掠了过去。 在穿过绿色烟雾的一瞬间,那老妇人却蓦地抬起头来,苍老得不像样子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兴奋到极致的笑。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哼唱声依旧从身后传来,段浔不以为意,跑出几步去,才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四肢像被冻住了一样,竟完全不受控制 他急运真气,不想刚一运功,一股翻江倒海的辛辣就猛地直冲天灵盖,他当即被呛得说不出话,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生女犹得嫁比邻”身后响起粗布裙摆摩擦地面之声,那古怪的歌谣由远及近,接着两根留着长指甲、皱巴巴的手指从身后伸了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绿色液体尽数灌入他喉中。 在无边无际的呛鼻辛辣中,失去知觉前,他只听见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不住地唱“生男埋没随百草随百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寒鸦之主 子夜的更声才将响起,一队轻骑便急匆匆从街道上驰过。 领头的马上正是龙虎大将军谈崇,接到仆役来报时他已睡下,才听那气喘吁吁的仆役说了几句,立即下床来穿衣备马,带了几个心腹就快马加鞭赶往千春楼。 谈致已将千春楼及周边掘地三尺,仍是毫无所获,倒是顶层阁楼上又发现几具死于掏心的尸体。他握紧拳头,刚想下令连夜发出全城通缉令,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父亲最爱的那匹汗血宝驹疾驰而来。 谈致迎上前去“爹爹,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又吩咐道,“快给老爷泡上茶” 谈崇却直截了当地问“今夜千春楼里看到那东西的人可都被你拘下了” 谈致愣了愣神,答道“是,楼里的人全扣着呢,只是叫那里通妖邪之人逃了,爹爹莫急,待孩儿天明发出通缉令” 谈崇却立即打断他,低声喝道“发什么通缉令生怕帝京老百姓不知道城里出了鬼尸吗” 谈致张了张嘴,脸色就白了下来。他一时心急,只想抓住段浔在师门立威,顺带杀杀萧长煊的威风,却完全没考虑到帝京千万百姓如今尚能各司其职,全仰仗大赤江和百丈城墙将尸疫拦在外面,一旦内部先动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谈致低头道“是孩儿冒失了。” 谈崇叹了口气“幸好天还没亮,没酿成什么后果,此事只能先按寻常凶杀结案,再由暗探秘密搜捕,至于今夜亲眼看到鬼尸之人,也须叫他们千万守口如瓶,其中使些什么手段,就不用爹爹再教你了罢” 谈致忙不迭点头“是,孩儿这就去办” 他迅速叫人过来一一吩咐,谈崇在一旁听着,只羡年轻人体力充沛,而自己中年后已显疲态,才站了一会,已是困倦不堪。 立即便有下人扶他进去坐下,他久经沙场,也不怕血腥冲撞,就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身前坐了,凝视着那一排尸身,揉着川字形眉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不应当啊不应当” 段浔是在各式药剂混杂在一起的难言气味中恢复意识的,他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透过那一线的视野,发现所处乃是一间小木屋,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墙角堆杂货似的码着许多叫上不上名字的药材。那老妇人正背对他坐着,面前的罐子里热气腾腾煮着什么东西,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佝偻得老高的后背。 手脚并未被缚,他试着活动了下,那股可怕的苦辣又一次冲上鼻腔,直把他呛得咳嗽出来,才要运功抵挡,却发现全身筋脉俱被封得死死的,半分真气也流转不动。 “醒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瓷实啦。”老妇人沙哑念道,她仍旧背对着他,头也不回,“换做旁人被灌了那么大一碗下去,少说要躺三天呢”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段浔一边咳嗽一边就地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缓慢挪动。 “丑时三刻,你睡了有两个时辰吧。”老妇人答道。 两个时辰,还好,不算太迟。他这样想着,手脚并用以一种滑行的姿势爬到木柱旁,无锋剑正静静竖在那里“老人家,你这毒好生厉害,我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妇人便吃吃笑了起来“老婆子这副芥香散不害人性命,锢人行动、封人内力却是一顶一的,这么多年,老婆子也只见过咱们首领大人能抗住它。” 难怪那么辣,段浔艰难地坐起身,靠在那根斑驳的木柱上“听他们的话,老人家一定就是鸩婆了,这里就是乌鸦窝” “寒禽择枝而栖,居无定所,哪来的窝”鸩婆颤颤巍巍站起身,拖着边缘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裙走过来,“你最好学聪明点,别跟老婆子耍花招,要不是首领吩咐万不可为难了你,哼哼,老婆子多的是法子治你。” “哦”段浔识时务地缩回企图去够无锋剑的手,“愿闻其详。” 闻言,鸩婆浑浊的老眼中贼光一闪“老婆子见人下菜碟,比如说像你这等年轻火气旺的小郎君么” 她说着伸出一根枯槁到手指,长指甲从段浔脸上一直滑到下巴“便有一味春宵苦短膏,只消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包管你从现在开始直泄不停,什么时候泄完什么时候了,泄到口吐白沫泄无可泄,泄到从此清心寡欲,见到肉沫子就反胃,怎样,想试试” 段浔的目光随着她的长指甲游移,一股不寒而栗感油然而生,于是不敢再多嘴。 “啧啧啧”鸩婆两个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欣赏上面噤若寒蝉的表情,“好一张俊脸,难怪首领看见你就挪不开眼了。” 段浔干笑“抬举抬举,你们首领上回见我可没什么表示。” “不是上回,”鸩婆瘪嘴颇深奥地一笑,“是两个时辰前,首领坐在这看了你好半天呢,老婆子跟了他这些年,还从没见他这么关心过谁,要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他非得守着你醒不可” 段浔回忆起那日出现在大衍庄的高大男子,想象他坐在这里深情款款看着自己的画面,蓦地一阵恶寒“你们首领原来好这口” “平日里不好,见了你就好了。”鸩婆语重心长道,“你说,你是不是该检点一下自己” 段浔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长得帅还有这等风险现在毁容还来得及吗 他只能祈祷昨夜那顿玫瑰宴消化得快一些,真到了危急关头,至少还能靠五谷轮回来保住贞操。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一阵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常浩风的声音分外明显“首领,你先在这等会儿,让小生进去探探” 段浔心下凄然这么快就来了 挂满风干药材的小木门被推开一角,书生探进头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段浔,狭长眼中放出光亮来“哟,起来啦” 接着他轻巧地钻进来,笑眯眯道“段兄,你看咱俩交情这么深,小生跟你商量一件事,用芥香散是鸩婆婆自作主张,不是小生的主意,等下首领要是问起来,你可别把小生卖出去,啊。” 鸩婆冷笑道“瞧把你吓得,不用芥香散,他早跑了,首领还不是要拿你问罪” “那是那是,还得给婆婆您记头功。”常浩风向段浔使了个眼色,便伸头向门外喊道“首领,他起来啦” 接着那门又被推得更开些,大衍庄出现的那名高大男人走了进来,那日他戴着面巾,眉眼犀利颇具领袖风范,但一除去面巾,才发现他下颚宽方、嘴唇肥厚,下半张脸竟是个淳厚长相。 真是人不可貌相,段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立即朗声道“这位老兄听我一句劝,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强扭的菊花也一样士可杀不可辱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强抢民男逼良为断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高大男人愕然看着他,神情愈发古怪,他很快向鸩婆问道“婆婆,芥香散会伤及神智吗” 鸩婆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摇了摇头。 高大男人于是回头道“首领,你这朋友似乎病得不轻啊。” 段浔一下子噤了声,你叫谁首领 那高大男人向一旁侧过身去,伸出一手撑住那扇小木门,为他身后走出的另一个人让出路来。 段浔陡然睁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是整个枞安城的鬼尸一齐向他下跪,都不会比这一幕更具冲击力。 萧长煊走进药香缭绕的屋子里,平静目光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漠然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其他人依次离开,常浩风出门前站在萧长煊身后,一个劲地朝段浔挤眉弄眼,但此时的段浔根本无心注意他。 “还难受吗芥香散。”木门再次阖上后,萧长煊才向呆若木鸡的段浔问道,见他不回答,也没说什么,自顾自走到那口仍在冒热气的炉子前面。 “今晚是我让常浩风引开你,鬼尸现身后,也是我让他带你离开千春楼,手段粗暴了些,是我的错,你别记恨他就是。”他用一块方巾垫手,将罐子里的药汁仔细倒在一枚白瓷小碗里,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有些事情要问你,”他端着那碗,再次来到段浔面前,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先把解药喝了,我们互相坦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两副面孔 萧长煊端着白瓷碗的手兀自悬在空中,而段浔只是拿见了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长煊等了一会,见他没反应,于是捧过碗来自己喝了一口,又递上前“没毒。” “不是,”段浔这才嘟囔道,“我动不了。” 萧长煊只好往前凑了凑,将白瓷碗递到他嘴边。 段浔仍是一动不动“烫。” 萧长煊幽幽地看着他“你是在跟我赌气吗” “没,就是烫。”段浔侧开头看向别处,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我怕烫。” 萧长煊叹了口气,将碗放在他身边,起身到角落的壁橱里好一通翻箱倒柜,才终于给他找出一把豁了口的调羹,他盯着那调羹上碍眼的陈年老垢看了半晌,总算没忍住,用炉上坐着的茶水冲洗了,又取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如是忙活了一通,方才复又回来,舀了一调羹汤药,送到自己唇边吹凉,再一勺一勺喂给段浔。 “说吧,还要我怎么赔罪”一碗药见了底,萧长煊才问道。 段浔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支在上面,呛鼻的辛辣感正在渐渐散去,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好半天才仿佛回过神一般冒出一句“你出息了。” 萧长煊没有回答。 段浔一下子欺上前来,扣住萧长煊的手腕将他向前一拉“一句话不说就玩失踪,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还有寒鸦栖,你怎么会你跟他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萧长煊仍是不语,只是默默地将另一只手绕到段浔身后,按住了他背心上的神道穴,不轻不重地揉着。 “多疏通神道穴,解药的药性能发散得更快些。”他的语调依旧那么和缓,就像他们俩只是茶余饭后在闲聊一样。 “寒鸦栖恶名在外,手上数不清的人命,江湖上仇家遍地,你跟他们搅在一起做什么”段浔越说越急,抓住萧长煊手腕的力度也愈发大,两人的脸不自觉中靠得很近,“是不是他们威逼你,胁迫你你并非自愿是吗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他牢牢盯着萧长煊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仍存一丝微渺的希望,希望他点头,希望他告诉自己一个难言之隐,或这只是一个潜入敌方一网打尽的聪明计划,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屋中只余炉上炭火哔剥作响。 段浔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许久,萧长煊终于似有还无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发出一个极轻极短促的笑声。 “我当然知道寒鸦栖是做什么的,”他说,“因为它是我一手所创,没有我就没有它。”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又仿佛震耳欲聋。 “从它诞生之日起,所谓拿钱买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旗号,”萧长煊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段浔手中抽出来,“我有许多敌人,朝廷的,江湖的,还有一些我也意想不到的,一个隐密的杀手组织是再顺手不过的清扫工具。” 他从容站起身,背对着段浔走向另一边“本朝的法度就是一滩烂泥,萧峑潜心修仙,一切事务全抛给国舅高贤意,到了我这里,只剩下官官相护、党同伐异,而江湖江湖早就成了门阀扩充势力的拉拢对象。” 段浔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萧峑正是当今那位卧病不出的圣上,他的生父。 药炉升起的缭缭薄雾中,萧长煊的身形虚虚实实,看不分明“每当我想从这滩烂泥里收拾出一点能看的东西,总有人想方设法阻拦我,他们以为把我也一起拖进烂泥里,他们所做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清算。” “这些年,我借寒鸦栖之名杀了很多人,有的出于自卫,有的则是先下手为强。寒鸦栖以恶名活跃在江湖上,于我而言既是掩护,也是威慑。”他悠悠转过头来,眼神里毫无感情,油灯昏黄跳动的光线映在他的半张脸上,看起来阴侧侧的,“如你所见,这才是本来的我。” 好半晌,段浔才终于像找回声音一般,缓缓说道“那日在大衍庄,是你授意红绡假扮洪峰,在山河盟面前指认你自己的” “没错。”萧长煊坦然道,“有了这一出,我才有契机吞下金丝蛊,演完后面的戏。一诬陷一败露,方能让山河盟那群人心生愧意,从此再不能轻易挑拨。” “你从迈进大衍庄的那一刻起,一言一行都是在演戏”段浔听见自己的尾音在微微发颤,一个带着凉意的念头沿脊背徐徐攀缘而上,“包括我为你出头挑战山河盟,也在你的计划之内你不可能完全没想到,对吗” 惨淡灯光下,萧长煊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歉意的微笑“你既然已经有答案了,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呢” 段浔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如果没有你,这出戏演到我吞蛊中毒、四大门派互相猜忌、红绡暴露身份被寒鸦栖救走也就完了,你的突然出现,让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一个月前,常浩风通过飞鸟送来密信,提到宿风渡口遇见一个跟我使同样剑法的人,我立即猜到可能是你。” “八年的时间很长,足够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恶人,我不能确定你还是不是当年最疼我的师哥。”萧长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你加进这出戏,一来是为了最快地瓦解四大门派的权威,二来,我也想看看这些年你的武功精进如何。我与红绡定下暗号,一旦战局不利,她就立即暴露身份给你脱困。如果你因此受伤,我会很自责。” “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的自责”段浔用近乎气声问道。 萧长煊不置可否地一哂“毕竟我很少自责。” 段浔被对方目光中的冷漠灼得心惊肉跳,便低头去看坑坑洼洼的地板,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甚至无端地觉得有些好笑。 “阿熙,自从再次遇见你,我也分不清是惊喜更多还是惊吓更多。”他最终苦笑着说。 萧长煊没有接话,兀自走到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前,将燃尽后长长拖出来的灯花挑出来仔细剪去。 “谁能想到无稽山独来独往的小弟子严熙,同时也是人人仰慕的仁曦太子,竟然还是大名鼎鼎的乌鸦首领”段浔无力地说,“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人前人后阴谋算计,玩弄人心于股掌,哈哈是我小看你了,我的阿熙。”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飞蛾扑楞着翅膀,不知好歹地冲到烛火前,不停舞动的身姿被放大无数倍投影在墙壁上。 “不知道你以前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萧长煊淡淡道,“或许你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 那飞蛾毫无留恋地一头撞进烛火里,“噗”的一声轻响,带着一副烧焦的残驱坠在地上,在静得出奇的屋子里显得十分突兀。 “我的事情说完了,该轮到你了。”萧长煊语调一变,“为什么向我隐瞒坠星火的事” 段浔蓦地抬起头“你知道坠星火” “我不仅知道坠星火,而且知道得比你早得多。”萧长煊道,“萧峑送我去无稽山,就是让我去夺取坠星火他以为那东西能帮他长生不老。” 他极其嘲讽地嗤笑一声“没想到你不仅先我一步取走坠星火,而且哪怕到了现在,八年之后,你甚至都不打算让我知道它的存在。”他目光微凝,透出丝丝寒意,“师哥,为什么” 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段浔深吸一口气“我怕你从此恨上我。” “我在你眼中就是那样的人吗”萧长煊立即反问。 段浔哑然。 “算了,现在说这个也无济于事,”萧长煊忽然欺身上前,伸手一把按在段浔肩上,“把坠星火给我。” “什么” 萧长煊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满是不容分辨的坚决“因为昨晚那件事,你在帝京已经不能呆了,把坠星火给我,然后离开帝京,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你不必再为坠星火所困,以你的本事,到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等等,昨晚的事”段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干的。”萧长煊立即打断他,快速说道,“常浩风会一种傀儡术,能够做到不易察觉地暗中操控死物,我用它在千春楼里做了昨晚的陷阱,原本目的是为了构陷谈致,从而拉谈家势力下马。我为此筹划了很久,所以你一进千春楼就察觉到了我的眼线,其实他们看的是我,不是你。” 段浔愕然地看着他。 “我中途离席,希望靠常浩风引开你,我好继续布局,谁知你并不安分,意外卷入陷阱,打乱了我整个计划。”萧长煊面无表情,语气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谈致一定会满帝京搜捕你,现在的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离开帝京,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两人近在咫尺地对峙着,良久,段浔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 “那你呢把坠星火给你,你准备做什么”他问。 萧长煊紧抿薄唇,幽深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胡编乱造了这么一通,就是为了赶我走长煊啊长煊,要不是你太急于求成,我竟差点就被你骗过了。”段浔一把抓住萧长煊按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往前一带。 “知道你的破绽出在哪吗因为你对坠星火根本知之甚少”他盯着萧长煊的眼睛,也不知是出于讥讽还是愉悦,竟然在不自觉间勾起了嘴角,“你的陷阱意外卷入我信了你鬼扯,那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暗中潜入 朝日初升,东方的天空泛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瑰色。 大理寺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刚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当班的守卫便拖着与地面缠绵悱恻的步伐,哈欠连天地来到正门前,远远就看见自己同班的老张头正与昨夜当班的门房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走过去大声问了早,那门房吓了一跳,讪讪地也问过他早,便称要回家补觉,麻利地溜了。 “你们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哩也说来与我听听”他好奇心起,问老张头。 老张头一脸神秘地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指了指那扇朱漆大门“昨夜城里死人啦,里头停着呢,大半夜抬进来的” 他不屑一顾“咳这算什么,咱们这每年送过来的死人少说得有一车,怕这个就不来大理寺啦” “你有所不知,若是一般的死人也就算了,可这死人它、它”老张头又凑近了点,“那门房说,昨夜进去时,抬架子的守卫军在门槛上磕了下,架子上白布底下便掉出一只女人手来,灯笼底下他看得分明,那手留着足有两寸长的红指甲,从皮到肉都是泛蓝的” 他一下子呆在那里“蓝的那不是、那不是” “嘘可不敢声张”老张头低声喝道,“老爷们打定主意把这事压死了,说出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可千万别犯孬” 这时早班的其他守卫也陆续到了岗,两人立即噤了声,各自站回位置上,内心只是又怕又疑、慌乱不已。 忽地眼角余光里黑影一闪,不等他们定睛去看,却已感到面前微风一拂,一股香甜带着不可抵挡的困意迅速袭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已沉沉睡去。 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他们身后,在背心上各拍了一下,一方巴掌大的小木盒便贴在那里,随即细小的机括声响起,几根近乎透明的丝线从小木盒里向四面八方射出,将这两个守卫的身体以站立的姿势牢牢固定住。 这一系列变故都在瞬息之间,他们甚至来不及倒下。 不远处有个当值的官员正巧路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又退回来看了一眼,见守卫都好好站着,想是自己疑心病犯了,于是摸摸胡须,放心走了。 那道黑影贴墙疾掠,眨眼间就已来到街对面的角落里,竟是一个蒙面黑衣少年,他向眼前人稍一颔首“首领,一切顺利。” 他眼前赫然便是萧长煊,闻言向身后道“我们走。” “你真是多此一举。”段浔翘着二郎腿坐在后面的柴堆上,“这种院墙,咱们直接翻进去也不会被发现,何必这么麻烦。” “不止要进去,还要在里面停留,多谨慎一分不是坏事。”萧长煊从袖中抽出两条叠得四方四正的绸巾,掷了一条给段浔,另一条抖开蒙在自己脸上,“戴上,这是阿翁用百灵草汁浸泡过的,遇见寻常毒药机关,抵挡一阵不是问题。” 段浔依言照做“你那老侍官究竟是什么人” “你说药翁吗他是昨晚拖你回来的鸩婆的老伴。”萧长煊贴在墙角边观察四周,低声交代,“等下我走前面,你立即跟上,照影殿后。” 段浔想起老侍官慈眉善目、待人和气的模样,实在无法把他跟那个阴声怪气的鸩婆联系在一起,不禁就地打了个寒颤。 照影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后面,那少年十分阴郁寡言,一路上都在拿极不友好的眼光打量段浔。他的速度确实快得惊人,段浔偷偷观察他的身法,却只能看出普通的轻功路数,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只是他身形瘦小、皮肤苍白,经常给人随时会消失在空气里的错觉,于是猜想可能是自幼修习特殊的进食吐纳法门、从而控制体重的缘故。 “放轻松,小兄弟。”段浔朝他眨眨眼,“我又不会吃了你们首领。” 照影眉头皱起,像一只尾巴炸毛的小兽,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眼神中警惕感愈甚。 萧长煊瞅准时机,一个手势便掠了出去,段浔立即收了不正经的坏笑,跟着几步跃过大理寺的高墙,照影不远不近地跟在最后。 一路上经过几处守卫都已被照影“处理”过,半个大理寺在无知无觉中陷入了怪异的酣眠。段浔顺路瞄了一眼守卫们背后贴着的小木盒,不消说又是常浩风的手笔,他忍不住去想,萧长煊都是从哪里集齐这么多剑走偏锋的能人的 他们大摇大摆地飞檐走壁,一路长驱直入。萧长煊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来到一处仓房,将窗推开一角翻了进去,段浔也跟着照做,照影则自觉跃上屋顶为他们把风。 等段浔落了地,萧长煊在他身后将窗户轻轻阖上,待转过身来,只见室内赫然一排盖着白布的尸体。 萧长煊倒也不嫌忌讳,利索地戴了手套,将盖着的白布挨个掀开,仔细摆弄底下已然灰白僵硬的尸体。 段浔一开始还饶有兴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但等到萧长煊毫不迟疑地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翻开查看时,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说,你直接以太子身份进来岂不更方便些”段浔忍住胃中的翻腾,试着找点话说,“至少不用亲手做做这些活。” “大理寺有高相一党的人,眼下情报不足,跟他们打交道会陷入被动。”萧长煊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道,“我不喜欢被动。” “那么,萧神探,萧青天。”段浔跟着他从一个担架转移到另一个,“看出点什么来了吗” 萧长煊掀起白布的动作迟滞了一下“就是她了。” 瑛姑娘静静躺在白布下,美丽的脸上平和安宁,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甜梦,她仍穿着流光绚彩的花魁舞衣,满头珠翠经天光一照,依旧熠然生辉,衬得那乌蓝的肤发更是渗人。 她的额头上,安然落着一枚坠星火的印记,颜色已经褪为深褐。 段浔一凛,昨晚这枚印记尚鲜红刺目,他只以为是朱砂所画,原来居然是血。 “从你的描述来看,她是跟着几个伙计一起上顶层阁楼的,至少那时她还是个活人。”萧长煊道,“随后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尸化,在一瞬之间杀死了所有人,然后用他们的血在自己额上画了坠星火的标志。” “未必是她自己画的,当时光线昏暗,兴许操控她的人就躲在旁边。”段浔道。 “是她自己画的。”萧长煊斩钉截铁道,“印记附近有一些划痕,跟她指甲的长度正好能对上。” 段浔仔细看去,果见印记四周分布着几条细细的褐色血痕,若不细看,极容易被忽视。 萧长煊微微凝眉,眼神里冷得仿佛能结出冰来“以你对鬼尸的了解,它们会有这么精细的动作吗” 段浔知道他的意思,以往碰到的鬼尸无论生前什么身份性格,死后都像饿极了的猛兽一样,只知一味乱抓乱咬。而这一只,不仅会在瞬间一击掏心,还会向指定的人行跪拜、会在自己额上画特殊标志,甚至会发出像活人一样的笑声。 如果真的有人在暗中操控它,那么这种操控究竟能精细到什么程度 反正常浩风肯定做不到,段浔觉得萧长煊用那种谎话来诓他,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 他还记得几个时辰前,他拆穿萧长煊的谎言,把有人以坠星火为饵引他来千春楼、而那花魁鬼尸的额上恰好有一枚坠星火印记的事说出来时,萧长煊脸上难得出现的、一闪而过的震惊。段浔为此还挺得意,他被萧长煊接二连三震惊了一晚上,终于轮到他反将一军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萧长煊怒道,“我如果知道你来帝京是有人指引,绝不会让你去千春楼。” 段浔立即反唇相讥“我如果知道你闹失踪只是逗我玩,也不会急得到处找你” 于是他们在如豆灯光下,不甘示弱地对瞪了一会。 瞪归瞪,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虽说段浔是阴差阳错间闯入顶层阁楼,但是从花魁鬼尸额上的坠星火印记看,它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段浔,就算段浔不找上门来,它也会用别的方式达到目的。 萧长煊仍旧注视着瑛姑娘的尸身,黑绸巾上露出一双冷峻的眼睛,看不出心绪。 “现在信我了吧”段浔拿胳膊肘捣捣他,“方便跟我透露下寒鸦栖出现在千春楼的真正目的吗,萧大首领” 萧长煊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自语般喃喃道“他在提醒我。” “谁”段浔骤然警觉,萧长煊说的是“提醒我”而不是“我们”,他很快察觉到了这其中微妙的不同,“长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萧长煊才欲张口,忽地屋顶上响起一声鸟鸣,一低二高尾音上扬,是照影的暗号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当即将白布盖回去,刚想找地方躲藏,却被段浔拦腰一抱推进靠墙立着的柜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柜门内外 柜门年久失修,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透过虫眼漏进的光线,勉强可以看见里面装了半个柜子的老久卷宗。两个个子不小的男人突然塞进来,空间颇为吃紧,只得距离极近地挤在一起。 透过虫眼向外看,见仓房的门开了又关,进来了一位官员和一位仵作,皆穿着大理寺制服,捧着案卷本。 “先生,刚才说的话您可不要忘了。”那官员道。 仵作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下官这就给他们每人寻一个合适的死因” 他说着,一一掀开白布,只粗略看了一眼,便埋头在案卷本上记录起来。 那官员在一旁絮絮叨“咳,劳烦先生了,这不是上头吩咐了嘛,这起案子必须按街头斗殴结案,呆会那几个伙计让家里人过来领走,给几个银钱打发了就是中间那个女的您别碰,晦气幸好她是个买来的,不知不觉烧了完事” 仵作下笔如飞,刷刷几笔,这几个人的生得卑微、死得冤屈一生,便被草草翻过去了。 段浔隔着虫眼瞄了会儿,觉得无趣,再看萧长煊,却见他安静地靠在柜子内壁上,眉头深锁,双目紧闭,挺拔的鼻梁没入蒙脸绸巾中,布料在极轻的呼吸下悠悠颤动,点点光斑洒在他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更显得皮肤白到近乎透明。 段浔这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他片刻都不曾休息过。 自从阔别重逢后,段浔曾一度以为萧长煊跟少年时比心性已经相去甚远阿熙是冰霜小美人,长煊则是如玉佳公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段浔只道他是长大了,更通人情世故了,直到昨晚他那通石破天惊的发言,段浔才在接踵而至的瞠目结舌中意识到,严熙一直都没变,那副骨子里的冷淡和傲气被隐藏在温润恭谦的外表之下,焖了这么多年,变得更加锐利、强势、雷厉风行。 段浔在黑暗中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这样的萧长煊简直太能激发他性格里的恶劣因子了。 他悄无声息地将肩膀送过去,萧长煊感觉到有东西靠近,蓦地睁开眼,眸中果然一片浅浅的血丝。 段浔用手指在他后腰上画了三个圈在一起的圆圈,这也是他们的之间的暗语,意思是“睡一会”。 这个暗语本来应该画在手心上,倒不是段浔想表现得像个流氓,只是柜子里空间委实狭小,他不得不一直保持着抱萧长煊进来的姿势。 萧长煊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理会,然而段浔又往前挪了点,在他后腰上轻轻点了两下放心。 他们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耳鬓厮磨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不知怎的,带着纸张潮湿味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变热了。 坏菜,段浔心中暗念,他要是真靠过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定得住。 随即他又奇怪我为什么会定不住 萧长煊凝起眉头,用一种“你有事吗”的眼神看着他,默默抬起一手想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却轻易推不动,于是在他肩上画了两横保持安静。 段浔只觉一阵入骨的麻痒沿着萧长煊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向四周扩散开去,他猛地一颤,呼吸立即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不由心下大骇这是哪门厉害武功 柜外,那名仵作狐疑地扭头,盯着两扇斑驳柜门瞅了半晌。 那官员见他停笔,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哦,那柜子呆会也得抬出去烧了。” “”柜子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 “好端端的柜子,烧它做甚”仵作问道。 官员答道“上头说是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谁知道呢” “哦”仵作好奇心起,凑过来打量,用指节在柜门上敲了敲,“不过也够老啦,木头都给蛀空了,劈了当柴火用正好。” 段浔正想着若仵作这时打开柜门,他就立即窜出去将那两人打晕,兴许能赶在他们喊出声之前。忽地,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萧长煊不由分说地捂住他口鼻。 萧长煊素日朴素低调,京中大户子弟间风靡各式熏香,他却并不用这些花俏玩意。但不知怎的,此时段浔却仿佛在他指间闻见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像被初雪压折的松枝,在这逼仄的一方柜中迅速裹挟过来,甫一吸入鼻中,便夹着一股热流在他身体里四蹿,莫名其妙的,几乎叫他踹不过气来。 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脑门渗出汗珠来。再看萧长煊,见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上的虫眼,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完全没被柜子里的异常空气影响到这是什么奇特的功法吗还是鸩婆给的稀奇毒药 段浔有苦难言,不明白萧长煊为什么非要在这时试他武功,他想说你就饶了我吧,但他们的暗语里并没有编入这句,于是只好就着拥抱的姿势,在对方腰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两下。 萧长煊立即飞过来一记凌厉眼刀,那意思不用暗语也能看出来安分点 这下段浔就不服气了,怎么的,只许师弟放火不许师哥点灯叛逆心起,双手便不再安分,圈住他师弟的窄腰上上下下一通好揉。萧长煊用能结出冰渣的眼神狠狠剜他一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侧过脸去不再理睬,暧昧不清的光线下,眼角竟好似微微泛了红。 这里两人暗中较着劲,那厢多事的仵作才从柜子前挪开步子,接着做他的事去了。 段浔几乎在萧长煊腰上比划完整套小擒拿,他们才终于忙完,互相恭维着离开了,片刻后屋顶复又传来一声跟刚才截然不同的悠长鸟鸣已经走远了。 萧长煊立即横过手肘,将段浔猛地掀开,推了柜门出来,冷冷道“我还道你不是那般不分轻重之人。” 段浔反驳道“你还不是一样紧要关头拿我试招” 萧长煊道“我何时拿你试过招” “就是刚才”段浔从柜子里跳下来,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你练的是什么新功法,怎么一碰我就这么热闷我一头汗” “说什么胡话,莫名其妙。”萧长煊不跟他扯皮,只向前一步,“让开。” 段浔问“你做什么” “方才那官员说柜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必须烧掉。”萧长煊在柜子里翻动着,“我猜就出在这些卷宗上。” 段浔便过去一同翻阅,那些卷宗大多尘封已久,粗略看去,竟都是些宫廷内侍的日常记录。 “奇怪,这些东西还用专门拖出来烧了”段浔道。 “大多是几年前宫内的饮食起居,以及出入人等的记录,也许是有人想掩盖掉什么,以大理寺的名义调出这些卷宗倒也不难。”萧长煊在泛黄纸页间快速翻动,突然停了下来,“嗯” 修长的手指停在一册装订完全不同的卷宗上,那封面上写着承安二十二年九月廿八胭山命案。 承安二十二年九月廿八,城北胭山发现两具樵夫死尸,皆死于心口被利器贯穿,但怪异的是,除了胸前的致命伤,两人脖子、胳膊上分别有被什么东西咬伤的痕迹,而齿痕附近的血肉皆呈现诡异的乌蓝色。 段浔与萧长煊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段浔立即道“如果在还未完全尸变时刺穿心脏” “尸变就会停止。”萧长煊补充道,他拧起两条细长好看的眉毛,“承安二十二年,八年前” 这个时间点让段浔心头咯噔一下。 “长煊,你还记得那年师父他重伤回到无稽山,具体是什么时间的事吗”段浔犹豫地问,山中无日月,现在回忆起在无稽山度过的时日,大多数时候只记得大致的季节更替。 “十月初三。”萧长煊却立刻回答,“我就是那天离开无稽山的,我不会记错。” 段浔深吸一口气,只觉指尖微微发凉。 八年前,裴和谨独自匆匆下山,没有告诉任何人要去哪里,一个月后,他拖着身中剧毒和重伤的身体回到无稽山,屏退所有弟子,只单单留下段浔。 十七岁的段浔曾经焦急并愤怒地问这些伤是何人所为,而裴和谨只是像往常一样回以温和的笑“等到你能完全控制坠星火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这些年,他时常自嘲地想,自己就像一只面前吊着胡萝卜的毛驴,而坠星火就是那只胡萝卜,永远在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引诱他、逼迫他变得更强,但坠星火本身是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裴和谨的死与胭山命案时间相距如此之近,难道只是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他与八年前京郊出现的疑似尸变案例又有什么关系 “师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萧长煊幽幽道,“从八年前的这起命案,到引你去千春楼的陷阱,甚至包括弘悲给你的那把无锋剑,都出现得过于蹊跷了。” “你是说” “就好像是有人不断地在提醒我们,鬼尸的存在与我们、与无稽派有着脱不开的关联。”他抬起深潭般的双眼,定定地看向段浔,又仿佛是在透过段浔额上隐去形状的坠星火印记,看向更遥远的未知之处。 “我必须回一趟无稽山。”他将卷宗放回柜子里,冷静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要离开我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