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地图》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冷血玫瑰】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楼兰地图》作者:吉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红枫幻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 风暴过去很久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无数细小的沙尘,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着大地。步履蹒跚的乔治德纳姆走在鱼鳞状的沙丘上,背部的伤势似乎越发严重了。但是,疼痛并不是最主要的感受,酷热与干渴才更加难以忍耐,如果能够换取一杯清水,他宁可脊椎断裂也毫不在乎。 即使闷热难消,却并没有流太多的汗,大概是体内的水分早已蒸发殆尽。面目全非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腻污垢,随着脂肪热量的急剧消耗,生存的希望也在一点一滴流逝。德纳姆再次感到了恐慌,同时胸口发堵,吸入肺底的沙尘似乎凝结成块,于是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吐出了一口布满血丝的浓痰,喉咙立即奇痛无比,就像是撕开了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辛格黝黑的面庞流露出惊恐,黯淡的目光四下游移,像是要寻觅一片希冀所在,却被周围如坟隆起的沙包挡住了视线。 人在前途未卜的时刻总是显得茫然无措,同时内心深处常常充满各种幻想。一旦彻底绝望,头脑反而变得极度清醒,也不会为任何不切实际的杂念所困扰。德纳姆暗忖,是到了痛下决断的关头了。 “辛格,”他呼唤仆人,像是自语似的说,“我们再也不能耽搁了……”一边说,一边费力地解开挂在胸前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随手翻开,其中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纸。他将纸摊开摆在身前,上面纵横jiāo错勾画着许多线条符号,并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看起来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地图。低头审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甚满意,又掏出自来水笔做了几处修改,然后重新叠好,和笔记本一起郑重地递给辛格。 “这本日记一定要妥善保管,争取亲自jiāo给大英博物馆的奎因先生。至于地图么……”德纳姆说到这里,眼里突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以前我已经叮嘱过多次了,想必你不会忘记吧。” 辛格佝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层出不穷的沙梁之间,德纳姆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难以释怀的惆怅,不知道遣辛格先行究竟是不是一种明智的抉择,抑或又是一个错误的延伸。只是他早已无暇费神揣测,混乱不堪的思绪如同随风扬起的沙尘飘至远方,其中,有约克希尔河畔秀丽庄园内的宁静生活,可爱的妻女如花般的笑颜,也有身遭诬陷时的错愕与愤怒,继而是深入中亚的艰辛与挫折,发现湮没千年瑰宝后的兴奋和狂喜。当然,挥之不去的还有无数惊心动魄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黑风暴,震撼寰宇的塌陷,同伴接二连三地惨死…… 他无助地合上双眼,口中喃喃低语:“亲爱的艾丽丝、苏珊,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楼兰地图》(二)(1) 青楼云集的会乐里,论起布局考究,声名显赫,首推位于里弄尽端的“媚香楼”。“媚香楼”的馆名据说是效仿明末名妓李香君的香巢,不但建筑恢弘,装潢典雅,门庭周围也看不到搔首弄姿的野鸡或咸水妹,更没有酒气熏天的地痞无赖在此逗留寻衅,出来进去的大多是气度不凡的豪绅巨贾,若没有房前高挂着的一幅意味暧昧的鲜红招牌,说不定会被误认为一座遵教守礼的。 此刻的“媚香楼”里,除了那些人老色衰生意惨淡的姑娘,最落寞的人恐怕就数这位余老板了。他已经不太年轻,眉眼还算清俊,只是额前和两颊的皮肤略显粗糙,像是经历过一段艰辛岁月的磨砺。身量颀长而消瘦,肩膀却宽阔坚实,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他苦熬了半宿,早已饥肠辘辘,面对诱人的宵夜,顿觉胃口大开,便不客气地坐下来边吃边饮。刚喝了几杯酒,听得身后珠帘响动,紧接着一阵香风飘袭,眼前多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咦,你从哪里来的?”余老板诧异道。 “方才我一直坐在床角,只是余老板心不在焉,不曾留意罢了。”那女人裙幅摆动,款款靠近,一双明媚的大眼秋波盈盈,两片樱唇柔嫩红艳,嘴角微微上翘,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冶之气。她身穿一件浅绿色的宁绸短衫,上面绣满了五彩斑斓的蝴蝶,姿态各异,何止千百。 沉默了片刻,那女人轻轻笑了,说:“余老板大概是弄错了吧,如果只为填饱肚子,直接下馆子就行,何必要到‘媚香楼’来呢。” 余老板似乎有所醒悟,纷华靡丽的温柔乡里,确实不宜冷落佳人。于是放下筷子开始攀谈,首先请教芳名。 “花影老九。”那女人回答。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余老板说,由于平日应酬繁多,他时常陪客户一起到此冶游。 “昨天我才来这里,今日挂牌,第一位客人就是余老板。” “荣幸之至,”余老板见她曲线玲珑,凹凸有致,不像是尚未梳拢的“清水货”,好在自己并无苛求,问:“你是哪里人?” “扬州。”花影老九道,和堂子里其他姑娘一样,说的却是一口甜脆糯软的苏白。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果然没有辜负美女之乡的风水。”余老板赞了一句,又问,“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问这么仔细干什嘛!”花影老九浅浅一笑,“难道余老板还打算明媒正娶吗?” 余老板哑然失笑,对她的言语伶俐和举止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那么,你准备怎样消磨今夜呢。” “这就要看余老板的意思了。” 余老板重新举起酒杯,笑着说:“初次相会,不敢过多奢望,就请陪我开怀畅饮一番如何。” “哎哟,还说不敢奢望,”花影老九大发娇嗔,“两件事体一起来,人家哪里吃得消呀。” “怎么是两件事体呢?”余老板困惑地说。 “怎么不是,既要‘畅饮’,又要‘开怀’,你也太贪心了吧。”花影老九妙语连珠,“不过,陪你畅饮,我恐怕不胜酒力。至于开怀么,要看你的身体够不够硬朗了。”说着一只手像是无意识地在颈下轻轻拨弄,解开了胸前的两粒纽扣,露出一段雪白肌肤,还有一条赤金链子系挂着的猩红色肚兜。 余老板心旌摇曳,头脑间一片昏沉,起先以为是空腹饮酒的缘故,但随着体内一股股烈焰升腾,才明白是压抑已久的情yù正在膨胀扩展,以至于双颊滚烫,呼吸浊重。他一把将花影老九揽入怀中,假意责怪道:“凭什么怀疑我的身体不够硬朗?” “如果硬朗,”花影老九媚眼如丝,“为什么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烟花女子笼络客人的方式无非两种选择:一则放dàng形骸,丑态百出,令人感觉无比下贱;二则故作矜持,刻意掩饰风尘气息,又往往显得矫揉造作,惹人厌烦。花影老九却可以两者兼容,不着痕迹地施展撩拨手段,致使阅人无数自制力颇强的余老板也不禁血脉贲张。“好吧,不提‘畅饮’的事,咱们先去‘开怀’。” 他抱起花影老九走进内室,双双倒在温软舒适的弹簧床上,恣意轻薄之际,发现女人的左手腕上缠着一条玫瑰紫的丝帕。 神魂颠倒的关头,余老板突然觉得后股之上一片冰凉,并且略感生疼,像是被一样十分坚硬的东西用力顶住,紧接着听到“咔叭”一声,有人低喝警告:“别动” 毋庸置疑,身后是一柄上了膛的手qiāng。余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却与往常销魂蚀骨后的激动毫不相干,事实上方才腾云驾雾般的感受已经不复存在,只觉得一股yīn寒之气沿着脊梁急剧蔓延。借助床头铜饰上的映影,依稀可见房中多了一个穿西服的高个儿男人。 “朋友,是不是认错人了?”纵然莫名懊恼,余老板却声色不动。 “不会错的,余老板,我家主人有请。”持qiāng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语气相当温和。 “哦,贵上是哪一位?”余老板疑团莫释,目光四下游移,思谋着脱身之策。看见花影老九双腮绯红,眼波流动,似乎仍未从极度兴奋中解脱出来,甚至忘记了拿被子遮挡袒露的酥胸。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等见了面自然会明白。”“娃娃脸”拒绝了余老板的问题。 《楼兰地图》(二)(2) “可是,”余老板苦笑道,“我这个样子去见人未免不大雅观吧。” “你慢慢穿上衣服,”“娃娃脸”说,“记住,不可有任何侥幸心理,否则我的qiāng会走火的。” 余老板依言行事,缓缓下床,将散落地上的衣裤拾起,一件件地套在身上,眼风飘移,瞥见两步以外有一扇雕花木窗。他记得窗下就是一条通向街口的胡同。 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边与花影老九道别。“没办法,今晚让你扫兴了,改天再加倍补报吧。” 花影老九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之色,只是两团红晕越发明显,幽幽笑道:“相信余老板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 “不要嗦,快走。”“娃娃脸”已经不耐烦了。 这里原是一条三面围墙的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却被一部崭新的奥斯汀牌汽车封堵,车前坐着一个头戴礼帽的矮个儿青年,正是下午在“百宝斋”出现的“杨大班”。 “杨大班”对余老板斩钉截铁地说,“其实你就是闻名遐迩的通天大盗余伯宠。二十年来,震惊中外的盗墓事件,十有七八出自阁下的手笔。当初你翻山越岭,横穿荒漠,行踪遍及新疆南北,不但挖掘过北庭都护府遗址,又在哈喇和卓、伯孜克里克等地窃取了无数珍贵文物。因为机敏过人,并在沙漠边缘地带活动频繁,还得了一个‘沙狐’的绰号。” 见他洞悉无遗,证据确凿,余老板颓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这么说,两位是巡捕房的人了?” “杨大班”紧闭双唇,像是不屑回答。这时楼上的“娃娃脸”也负痛赶来,并未采取任何报复行动,微微冷笑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特制的黑布眼罩套在余伯宠头上,连推带搡地将他押入汽车。 “杨大班”坐上驾驶位,“娃娃脸”在后座挟持余伯宠,汽车倒出胡同,掉头向北疾驶。 由于双目蒙蔽,余伯宠无法分清汽车在哪条路上穿行,只能凭印象做出大致的判断,起先心里满是沮丧迷惘,渐渐地就发觉不对劲了。 如果“杨大班”两人是当地的公差,应该把自己解往大自鸣钟附近的法租界总巡捕房,然而离开“媚香楼”后,汽车始终朝北行驶,几乎不曾转向,估计已抵达苏州河一带。 半夜三更去河边做什嘛?余伯宠疑云满腹,忽然想起前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苏州河内捞起无名浮尸……”一念至此,顿生悚惕,靠近车窗的一只手摸索着伸向门锁。 “干什嘛?放老实点。”“娃娃脸”大声呵斥。余伯宠的脑袋向前一栽,口里发出忍无可忍的干呕声。 “怎么回事?”“杨大班”侧身质询。 “头晕,想吐……”余伯宠艰难地说。 “杨大班”大皱眉头,踏着油门的右脚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不料,就在车速稍减的一刹那,余伯宠已猛然打开车门,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蹿了出去,根本没有留给“娃娃脸”扣动扳机的时间。 汽车发出刺耳的啸叫,又向前冲了五六丈远才彻底停下,而余伯宠已利用这个机会从地上爬起,一把扯下眼罩,转身朝路旁的一条狭小的里弄飞快跑去。 上海滩蜂屯蚁聚,龙蛇混杂,大多数人只为眼前的温饱生计奔波cāo劳,对于瞬息万变的时局并不关心。他们可能不知道谁是巡捕房最威风的探长,谁是租界现任的总领事,甚至不清楚当今的大总统乃何许人,但提起“lún庭玉”这个名字,却是fù孺皆知,如雷贯耳。 余伯宠来到位于福建路的lún府前,已是子夜时分了。 叩响门环,通报姓名,首先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余伯宠认得他是lún庭玉的心腹助手杜昂。 深宵来访未免有违常情,杜昂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但显然曾听过lún庭玉的jiāo代,态度还算友善,将余伯宠引入一间书房,敬烟奉茶,招呼得十分周到。 等候片刻,走进了一位身材不高的男人,正是此间的主人lún庭玉。他的头发略显稀疏,却修理得十分整齐,清瘦白净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没有穿外套,上身是一件古铜色的缎面马夹,胸前装饰一条耀眼生花的白金表链,下身是熨烫的非常挺括的灰色西裤。走起路来右腿微跛,但借助一根精钢象牙柄手杖的支撑,仍不失一份儒雅稳健的气度。 “lún先生,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余伯宠起身致意。每次见到lún庭玉,总会有一些难以置信的感受,因为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似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亨应该生得方面大耳,气宇轩昂。然而亲睹尊容,竟何其斯文柔弱,活脱脱像是一位吃斋念佛的虔诚居士。 “嗨,伯宠,跟我还客气什嘛!”lún庭玉意态安详,笑容和蔼,“不过,相识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想必总有一个很特别的缘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唉,是这样的……”余伯宠简要陈述了当天的经历,谈到“媚香楼”一节,神色不免有几分尴尬。 “怎么又见外了,”lún庭玉说,“其实,就算你此刻不来,我也会派人去请,并且掘地三尺非要找到你不可。你的及时出现反而省却了我不少查访之累。” 见他神情郑重,不似无稽之谈,余伯宠不由得怔住,问:“lún先生找我有什么指教么?” “主要想借助你一臂之力,”lún庭玉说,“嗨,三言两语也难以尽述,来,先坐下喝一杯,一则聊慰别情,二则替你压惊。”说着抓起茶几上的酒壶,缓缓地斟满两杯酒。那酒鲜红yù滴,醇香四溢,一望便知是难得的佳酿。 《楼兰地图》(二)(3) 余伯宠懵懵懂懂地举杯啜饮,只觉得甘冽无比,口角生香。 “味道如何?”lún庭玉笑眯眯地说,“是否勾起你不少难忘的回忆?” “不错,这是原产吐鲁番的陈年葡萄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余伯宠轻喟着,想起了以往登山涉水饱历风霜的峥嵘岁月。 lún庭玉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又喝了一杯酒才悠悠开口。“伯宠,你可曾听说过《乔治日记》?” “《乔治日记》?”余伯宠目色一凛,说,“可是许多年前英国人乔治德纳姆所写的那本日记吗?” “是的,”lún庭玉说,“这件事差不多有九年了。当初德纳姆受大英博物馆委托,抵达中国西域进行所谓的科学考察,率领的队员包括测量、地质、昆虫学家和动物剥皮师等,加上民夫、向导总共三十二人,辗转深入罗布荒漠,大肆挖掘掠夺。或许是卑劣行径激起天怒神怨,在他们即将撤离的时候,居然接连遭遇了猛烈的地震和黑风暴,考察队员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有德纳姆的一个印度仆人侥幸脱险,带出了少量的木简文书和那本描述他们艰难历程的日记。” “这件事情我略有耳闻,”余伯宠说,“据说《乔治日记》在西方学术界曾引起过不小的重视。” lún庭玉说,“你知道吗,眼下又有一支英国探险队来到中国,却兵分两路,一路通过帕米尔高原直接进入新疆,另一路由孟买港出发,乘船到达上海,准备重新寻找乔治德纳姆遗留在罗布地区的文物……” “且慢,”余伯宠提出质疑,“既然去西域探宝,赶来上海岂不是南辕北辙吗?” “这其中自有缘故,事实上是一个难得的异数。”lún庭玉笑道,“你也清楚,自从我脱离宦海,闲暇之际常常以鉴赏古玩珍品为怡情悦xìng的乐事,尤其对瑰丽多采的西域古文化不胜向往,因而曾多次游历新疆。当年乔治德纳姆的探险队进入西北时,适逢我在沙漠边缘小城雅布暂作逗留,恰巧遇上了那个只身逃难的印度仆人辛格。劫后余生的辛格除了怀里的一本日记和背上的两包行囊外几乎一文不名,根本无法前往喀什与英国领事馆取得联系,最后依靠我的资助才得以上路。这个印度人还算知情重义,为了表示酬谢,就把德纳姆精心绘制的楼兰地图一分为二,送了一半给我留作纪念。” “不用说,”余伯宠似有所悟,“剩下的半幅地图就保存在目前的那支英国探险队里。” “不错,”lún庭玉说,“鉴于以往各国探险家的诸多教训,更能体现出运筹策划工作的重要xìng,而把那幅楼兰地图合二为一正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经过与英国友人的协调磋商,政府决定成立一支联合科学考察团,不日将开赴西北。由于我在社会上还有一点微薄影响,这一次得以忝居中方首席代表之位。” “恭喜了,lún先生大才,此去一定出手得卢。”余伯宠虚言奉承,内心的疑团渐渐理出一丝头绪,感觉到对方即将切入正题。 “不要取笑我了,伯宠,”lún庭玉坐直身体,说,“其实从开始接手此事我就有不堪负重的感受。一来年事渐高,精力衰微,一些繁琐环节恐怕照料不周。二来腿有残疾,走动不便,许多事情不能身体力行,所以迫切盼望有一个得力的帮手。而放眼天下,似乎再也没有比你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余伯宠神色淡漠,缄口不言,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加入积德行善的行列。却见lún庭玉微微一笑,从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余伯宠低头细看,原来是一份“中英联合西北考察协议书”。上面条款清晰,分工明确,附注两行中方队员的名单,其中不乏当今考古界的权威人士,最著名的要数燕京大学的历史教授方子介。文件末尾是英方代表约翰威瑟及lún庭玉的亲笔签名,并加盖一方灿然醒目的政府学部印章,看上去规格颇高,不容置疑。 坐在客房舒适的床上,余伯宠回想起半日来的经历,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受。念及lún庭玉的计划,越发局促不安,虽说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本分,但前往沙漠探险势必承受太多的艰苦考验,不仅吉凶莫测,也意味着即将告别奋斗多年才争取到的安逸生活。 好在辛酸坎坷的身世使他早已养成了随遇而安的xìng格,事既至此,索xìng听天由命,先把所有徒劳伤神的杂念统统抛开。但在宽衣上床,准备就寝的时候,脑海里却油然闪过花影老九勾魂摄魄的眼神,还有那一身温软光滑的皮ròu,刹那间禁不住腹内燥热,心痒难止。 他不由得奇怪,以往走马章台的情形也不在少数,对于闲花野草的态度从来是随意而洒脱,事后便丢开,绝不会心存惦念,何以今日有所不同。况且花影老九不过略显妖媚,并不是自己由衷欣赏的一类女人。 事实上,迄今为止他还没有遇见过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只是在心灵深处珍藏着一段圣洁而美妙的情结。多年以前,他流窜到和田南部盗掘一座古墓,曾在墓室的墙壁上发现一副形象逼真的美女出浴图。画面中央有一个四周装潢华丽的正方形水池,水上漂浮着色彩不同,姿态各异的莲花,在池中沐浴的女人赤身露体,只有一块印度风格的纱巾绾着高而黑的发髻。她的颈部和腰间有一些精巧的饰物,右手纤指轻抚胸口,左手攥着一条系有铃铛的蓝色丝带。美人细眉高挑,凤眼微睁,似醉似梦的神韵栩栩如生。在死寂千年的沙漠废墟里看到如此艳丽脱俗的壁画,余伯宠早已目瞪口呆,内心jiāo织着诧异、惊疑、爱慕与渴望,几乎代替了一个少年人的狂热初恋。 《楼兰地图》(三)(1)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余伯宠整束完毕,见lún庭玉施施然走来,笑着说:“来,我替你引见两位朋友。” lún庭玉的身后跟着两个凸鼻凹眼的洋人。为首一人长着浓密的络腮胡须,一只硕大的鹰钩鼻子格外惹人注目。另一人身材魁伟,举止颇显干练。通过介绍,得知他们正是远渡重洋而来的英国考古队代表队长约翰威瑟和测绘员保罗盖勒,其中约翰威瑟还是《乔治日记》作者德纳姆当年的好友。 由于考察计划和分配方案已经议定,谈话内容便相对轻松,词锋强健的lún庭玉自然成为主角,一会儿问及英lún三岛的风物人情,一会儿又聊起国际间的时局变换。然而,兜来转去,最终又回到沙漠探险的话题上。 lún庭玉微笑着说:“面对恶劣的环境,我何尝没有退缩畏惧的念头,只是始终无法割舍对西域文化的眷恋,加上这次机会难得,德纳姆的地图完整化一,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便利条件。最重要的是,有了伯宠的加盟,更使我感觉信心百倍。” 余伯宠一直没有发言,就着一碟锦州酱菜喝红豆粥,听了lún庭玉的话,立刻有不胜负荷之感,放下汤匙说:“lún先生太抬举我了,只怕以后会失望的。” “不必过谦了,你有多少本事我还不清楚么。”lún庭玉说,面色忽然变得沉峻。“不过,承蒙相助的同时,还希望你能够明白此行的意义重大……” 一语未完,骤然住口,目光轻轻扫向威瑟和盖勒,仿佛有不愿与外人道的隐衷。余伯宠纵然不解,却也被那份肃穆的神容所感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已经预定了明天的船票。” “明天?太仓促了吧。”余伯宠惊讶地说,“何况现在也不是进入沙漠的最好季节。” “但你不要忘记,此去新疆关山万里,就算一路上没有意外情况,日夜兼程,舟车jiāo替,也许耗费不少时光,再说威瑟先生和同伴还有约定。” “是的,”威瑟补充道,“我们与其他队员在印度分手的时候,曾经约好两月后赶到小城雅布会合,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余伯宠释然,不再多说,却仍感觉过于匆忙,似乎身心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天翻地覆的转变,又像是在毫无提防的情形下被卷入一个激流回dàng的旋涡。 翌日清晨,天色略显yīn沉,六部载满人的汽车缓缓开出lún府,迤逦向北行驶。 lún庭玉请余伯宠同乘,车内除了赵根发担当司机外,还有一个lún府的高级侍从唐怀远,生得精气内敛,寡言少语。出发不久,半空中有雨丝飘落,是那种细若轻尘润物无声的牛毛小雨。余伯宠最喜爱这样的天气,漫步雨中,无须打伞,可以切实体味一份心灵澄静的意境。或者约上三五知己,携一壶美酒泛舟湖面,浅斟慢饮,高谈阔论,简直是人生的至高享受。但他此刻只能收起所有绮念,迷离倘恍地踏上一条难以预料的行程。 神思昏沉之际,忽然发觉有异,原来赵根发驾驶的方向并没有同前面的车辆保持一致,却是中途左转径直朝西开去。余伯宠不免错愕,问:“lún先生,我们不是去浦江码头吗,怎么走这条路?” “反正时间来得及,绕点远路一样可以到码头。”lún庭玉说,“如果有人在身后盯梢,就会被搅得晕头转向了。” 余伯宠蓦然回首,透过后窗张望,并未看到任何意外状况,于是暗自不以为然。其实上车以后,他便发现车身的钢板格外坚厚,四周的玻璃也像是特制,想必具有防弹xìng能。lún庭玉防患于未然的本意虽说无可非议,但若时刻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也未免令人好笑。 哪知一念未了,身体猛然向前倾斜,脑袋一下子撞上了前排座椅,耳畔也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手提水果篮的小贩横穿马路,险些撞上汽车,自己也收不住脚,一跤摔倒在地,篮内的苹果梨撒得满街都是。 “小赤佬,没长眼睛呀!”赵根发把头探出车窗呵斥,“赶紧爬起来滚蛋。” 头戴绍兴毡帽的小贩也不敢辩驳,只顾弯腰往篮子里捡水果。他穿着一件粗布短褂,不经意间袖子撩起,露出左腕上一块鲜红醒目的纹身,似乎是一片漂亮的花朵。 lún庭玉一直在凝神观察,看到那块花纹,立刻脸色大变,不迭地高喊:“根发,快倒车” 余伯宠茫然不解,小贩却倏尔抬头,毡帽下生着一张“娃娃脸”,正是在“媚香楼”中遇到的持qiāng男子。余伯宠尚自犹疑,又见“娃娃脸”目含凶光,右臂高高扬起,手里攥着的却不是什么水果,而是一枚黑黝黝的东西。 “zhà弹?!”余伯宠惊呼,正感到手足无措,机敏的赵根发已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换挡、倒车、调头一气呵成,冲着斜刺里一条小胡同急速开去。 车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迸裂的弹片碎屑“劈里啪啦”打在汽车外壳上。幸而车身坚固,三人得以安然无事,却也感受到一股强烈气浪的冲击。赵根发丝毫不敢怠慢,加大油门穿过胡同,飞快地驶向另一条马路。 跨越几重街巷,估计已将刺客远远甩开,车速才稍稍减缓。余伯宠长吁了一口气,内心波澜起伏,终于明白了lún庭玉的谨慎并非多余,但同时又有几分困惑,难道lún庭玉和“娃娃脸”也曾有过瓜葛,不然何以一眼就识破了他的不轨企图? 《楼兰地图》(三)(2) “伯宠,”lún庭玉像是看穿了余伯宠的心事,首先开口,“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刚才那个小贩和前夜劫持你的人必有关联。” “不错,正是其中之一,lún先生如何知道?”余伯宠越发惊奇。 lún庭玉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眯起,说:“你可曾留意到他手腕上的那块纹身?” “啊,确实有一块,”余伯宠回忆着说,“好像是一朵梅花,咦,又不大对……” “是樱花。”lún庭玉神色严峻地说。 “樱花?” “是的,”lún庭玉说,“你在上海呆了这么久,总该听过‘樱花社’的名号吧。” 余伯宠眉头一皱,说:“是不是近年来崛起于虹口的日本浪人组织?” lún庭玉沉重地点点头,说:“该组织的人数虽然不多,实力却不可小觑。其成员全是一些yīn狠dú辣的亡命之徒,平日贩卖烟土,走私鸦片,绑票勒索,无恶不作。由于行动隐秘,来去无踪,无论在本国或海外都令当地政府极为头痛。和其他帮会不同,‘樱花社’的犯罪动向毫无规律可循,越是大家以为万无一失的领域,他们越是敢于铤而走险。甚至有一次潜入日本京都,密谋窃取明治七年铸就的那颗赤金玉玺,只因皇宫警卫森严才最终没有得手。” 余伯宠震惊不已,说:“莫非这一回他们也想染指楼兰的宝藏?” “是啊,”lún庭玉叹道,“随着《乔治日记》的广泛流传,‘德纳姆的财宝’成为太多人觊觎的梦想,除了西方列强之外,日本人也在暗中窥望。他们四处网罗情报,刺探消息,只为争取到一点顺利进入楼兰的线索。其中活动猖獗的地下组织有两个,分别是英国人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的‘白胡子’和日本人控制的‘樱花社’。” “‘白胡子’?可是由英国驻喀什领事馆创立的那个情报组织?”余伯宠chā言道,关于“白胡子”的声名早有耳闻,其成员形形色色,参杂不一,有英属印度的买卖人、穆斯林商贩、僮仆驼工等,他们来往于西域的大小绿洲,秘密搜集各种信息,影响遍布新疆全境,甚至包括甘肃西部。 “不错,”lún庭玉说,“由于目前和英国人的合作关系,‘白胡子’暂时不会成为我们的敌对势力,而最须提防的就是jiān滑凶险的‘樱花社’了。事实上多年以前,‘樱花社’的一个头目田仓雄次曾经派人与我联系,想要利用我手中的半幅地图共同寻找楼兰遗址,然后将发掘出的珍品卖给国际文物市场。这种无耻要求自然遭到我的严词拒绝,几次威逼利诱不成,他们也不再上门骚扰。后来虽然犯案累累,却均和寻宝之事无关,我本以为田仓一伙已经放弃了计划,不料时隔这么久,还是被他们缠上了。” “可是,”余伯宠不禁抱屈衔冤,“近年来我安分守己,远离是非,怎么也忽然成为‘樱花社’挟持的目标?” “仔细分析也不难理解,”lún庭玉说,“‘樱花社’大概是仰慕你‘沙狐’的威名,在赶赴西域之前,想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如此就让我受宠若惊了,”余伯宠淡淡地冷笑,“可惜他们不了解我的xìng情,并不是轻易肯替人卖命的,何况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更不可能使我就范。” lún庭玉侧身望着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说:“‘樱花社’突施暗算,除了想借助你穿越沙漠的能力以外,或许还另有缘故。” “哦,是什嘛?” “我曾多次呼吁政府抢救发掘西域文物,醉心考古的形迹昭著,很自然便成为那些野心家的众矢之的。‘樱花社’既然已探知半幅地图的下落,也难保不查明你我之间的jiāo谊。因此,在yīn谋伎俩无法得逞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先采取翦除羽翼,迂回打击的策略。” 余伯宠垂首深思,颇有同感。以lún庭玉在上海滩的声势地位,几乎无人可与之正面抗衡,“樱花社”把自己当做突破口也是一种很实际的选择。只不过“他们公然在手腕上刺上花纹,也过于明目张胆了,既不利于掩饰行迹,又容易冒充混淆,岂不是显得十分愚蠢么。” “倒也未必,”lún庭玉说,“‘樱花社’平日潜踪匿影,行动人员往往直接受命于上司,彼此间当然需要一个相互识别的标志。那种纹身所用的颜料极其特殊,外人很难仿造,况且他们惩戒假冒者的手法异常残酷,没有几个人敢于斗胆一试。” 余伯宠喟然,觉得有几句话要说,但碍于赵根发和唐怀远在场又不便直言,只得隐忍不语。lún庭玉忧心忡忡地轻叹,“我临时起意改变路线,尚且遭遇埋伏,也不知小杜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于是命赵根发继续加快车速,穿行环绕,终于在半个钟头后抵达了浦江码头。 由于事先有过关照,码头上巡警林立,防护严密,除了手持船票者一律不许入内。一艘巨大的豪华客轮紧靠江岸,深灰色的船头上有五个黑漆大字“圣玛丽亚号”。 “圣玛丽亚号”总共有十四间头等客舱,lún庭玉一行人就占据了十二间。其中最大的一间由lún庭玉、唐怀远和赵根发三人合住,除了两个卧室,还有一个极宽敞的客厅,于是成了考察队在船上的临时指挥所。 开船不久,lún庭玉请余伯宠进舱叙话,顺便引见一位很重要的同伴,正是燕京大学的方子介教授。 《楼兰地图》(三)(3) “我曾经拜读过方教授的《西域纪略》,”余伯宠颔首致意,笑着说,“考证严谨,文词通畅,真正大手笔。” “哪里,哪里,这位先生是……”方子介面容清矍,神态谦厚,听了lún庭玉的介绍,脸上的微笑却倏尔不见,目光惊疑不已,怔了片刻才冷冷地说:“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沙狐’呀。据说阁下足迹遍及新疆南北,从你手里流失的珍贵文物数不胜数,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什么新的劫掠计划?” 余伯宠颇觉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lún庭玉已抢先打圆场,说:“乱世谋生难乎其难,道德公理的约束也相对淡薄,好在伯宠已经幡然思悔,倘若此次西行考察一举成功,尽可弥补以前的所有过失。请教授不必胶柱鼓瑟,最好拿出一点精诚合作的态度。” “哼,”方子介却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为谋。” “方教授洁身自好,实在令人佩服。可惜我已经接受了lún先生的委托,自然不得躲懒,让您觉得别扭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余伯宠说,虽不致十分懊恼,却也甚感无趣,讪笑了两声退出舱门。 lún庭玉拦阻不及,不无责备地对方子介说:“教授的言辞过于苛刻了。” “对于作恶多端的文物大盗,我是绝不会稍加词色的。”方子介不屑一顾,“lún先生肯将这样的人招致麾下,未免有些良莠不分吧。” 见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lún庭玉没有争辩,无声地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教授,你认为我们这一趟西北之行称得上意义重大么。” “当然,如果能找到楼兰故址,可以揭示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无疑是考古界的一次伟大突破。” “假如这一切发现都由外国人完成,在你的心里会不会感觉有一丝遗憾呢。” “所以我们才组成了联合考古队嘛。”方子介不假思索地说,仿佛此问纯属多余。 “可是,”lún庭玉不紧不慢地说,“沙漠的艰苦环境众所周知,平心而论,以你我的实际状况,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坚持到底呢。” “这……”方子介踌躇了,以前为了精研细证,他已经多次领教过沙漠的严酷,即使没有过分深入,却也曾数度死里逃生。毕竟自己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伏案执笔尚可不畏辛劳,但若亲临险境,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因此我才荐贤举能,”lún庭玉委婉地说,“而经过明察暗访,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取代余伯宠。教授大概还记得,当年曾文正公有句名言,‘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想必你能够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吧。” 方子介顿口无言,脸上却依旧流露出崖岸自高的神情。lún庭玉感到无能为力,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叹息:“其实,余伯宠不过是误入歧途,等你了解他的清华家世和传奇经历后,就会明白此人并不是想象中的罪孽深重。” 兴味索然的余伯宠返回自己的客舱,同屋的杜昂正在整理行李,对他的出现也未加理会,依然弯腰忙碌着,只是偶尔回首巡睨,像是不经意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余伯宠问。 “不用了,谢谢。”杜昂淡淡地说,又扭头看了一眼。 余伯宠感觉十分滑稽,通过两日来的观察,他发现杜昂有一个怪癖,平时和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回头张望。这在《麻衣相法》里被称做“狼顾”,是过分机警或心怀叵测的特征。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余伯宠搭讪着说:“杜兄,我觉得lún先生的随员里,除了那位金口难开的唐君外,就数你的言语最少了。” “也许余老板忘记了两件事情,第一,我俩的jiāo情算不上深厚,本来就无话可谈。第二,这次出来并不是游山玩水,谁也没有工夫陪你闲聊。”杜昂的口吻相当生硬,目光也格外冷漠,其中蕴含着几分轻蔑和愤恨。 余伯宠一下子愣住了。 前脚刚刚离开,lún庭玉随即走进,余伯宠无暇揣测,连忙欠身让座。lún庭玉嘘寒问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眉宇间的神色却略显怪异。 “lún先生有什么吩咐么?”余伯宠问。 lún庭玉稍作迟疑,说:“方教授半生致力学问,涉世不深,身上难免沾染了一点头巾气,方才的言语冒犯还请你多多担待。” “lún先生过虑了,我看上去像是个感情脆弱的人么?”余伯宠不以为然地轻笑,虽说是一件小事,却可以领会lún庭玉处处维护的苦心。 “如此最好,既然大家目标一致,理应同舟共济,不该彼此闹意见。”lún庭玉坦然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同他计较的。”余伯宠说,“但是,以此事为例,或许能让您体谅我的一些苦衷,从前之所以不敢到府上拜望,除了无从报效的原因外,也深恐我的恶名影响了您的清誉。” “嗨,伯宠,何必妄自菲薄呢。”lún庭玉正色劝解,“那段明珠暗投的经历实在是迫于无奈,一旦旁人清楚了你的坎坷遭遇,自然会消除偏见,另眼相看的。” 余伯宠闻言微微一怔,和lún庭玉相识虽久,却是纯粹的君子之jiāo,非但平日素无往来,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就连自己的家世根源也从未提及。如今听他的口气,竟似底蕴尽知的样子。 “嗨,”lún庭玉轻轻摆手,温婉地笑道,“到我舱内喝一杯如何。” 《楼兰地图》(三)(4) 为示优容,lún庭玉嘱咐将饭菜送进自己宽绰的卧舱里,唐怀远和赵根发在外守卫,杜昂领着一名船上的侍者前来伺候。那侍者长得瘦小枯干,和身上一套雪白的制服极不相称,然而神态恭顺,举手投足十分利落,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 菜肴张罗停当,酒是自备的一小坛“虎骨木瓜烧”lún庭玉特意向余伯宠解释,“我有了年纪,喝惯了这个味道,如果你嫌火气大,可以换别的酒。” “没关系,喝什么我都无所谓。” “只不过我得事先提醒,”lún庭玉戏谑,“倘若一会儿你春兴勃发,船上未必找得到解闷的女人。” 余伯宠轻轻笑了,没有言语。侍者用一块洁净的餐巾擦拭完两只高脚玻璃杯,又准备揭取酒坛上的泥封,却被杜昂断然制止。一面亲自开封,一面沉声呵斥。“这些事情不用你动手。” “是。”侍者眼里闪过一丝疑惧,赔声下气地笑了笑,露出了半颗残缺不齐的门牙。然后肃立一旁,再不敢轻举妄动。 倒满两杯酒,杜昂拿出一副多余的筷碟,从桌上的盘子里分别挟了些菜,匆匆塞入口中咀嚼。lún庭玉像是熟视无睹,余伯宠却暗暗惊奇,对杜昂的警觉周密又多了一层认识。 “好了,你俩下去吧。”lún庭玉说,“菜也吃不完,分出一半给根发他们送去。” 杜昂依言照办,和侍者一起离去,随手带上房门。lún庭玉举杯笑道:“请吧,伯宠,‘莫思身外无穷事,且饮生前有限杯’。” 虽然两人在一场同仇敌忾的争斗中败落,无形之间却加深了彼此亲厚的程度,这或许是花再多金钱也难以收到的效果。余伯宠喝了口酒,发觉lún庭玉过分在意自己的情绪变化,于是首先声明。“lún先生,我不可能因为一场牌的输赢徒增烦恼,只是担心与威瑟的合作没有乐观的前景。” “哦,为什嘛?” “此人利令智昏,私yù膨胀,日后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lún庭玉缓缓啜了口酒,说:“所以更需劳烦大驾,西北之行不止是翻山越岭,也有监督牵制这些洋人的作用在内。威瑟的行径确实令人不齿,但是,‘将yù取之,必姑与之,’在尚未把握主动以前,我们只有暂且忍耐。” “您指的是那半幅楼兰地图吗?”余伯宠说。 “不错,”lún庭玉说,“还请你一切从大局着想,权当是与虎谋皮吧。” “与虎谋皮虽然困难,但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条修行多年的狐狸。”余伯宠笑着说,“不过,在到达新疆之前,您最好先查验一下那半张地图的真伪。” “噢……目前还办不到,”lún庭玉说,“这次威瑟并没有把地图带在身边。” “什么?”余伯宠瞠目结舌,“您……您也太草率了吧,怎么能仅凭一面之词就相信他的诚意。” “是这样的,”lún庭玉解释,“虽然我持有半幅地图的事情已不算秘密,但当年和那个印度仆人之间的来往细节几乎无人知晓,威瑟之所以尽知详情,是因为与德纳姆家人的jiāo情非同寻常,这一点足可反映他的考察方案并不是凭空捏造。另外,他还向我展示了英方领事馆出具的证明文件。”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出示更具说服力的地图呢?” “据我所知,”lún庭玉说,“那半幅地图还掌握在德纳姆后人的手里,如今就在另一支由西而入的探险队中。威瑟与德纳姆的后人之间似乎订有一份微妙而复杂的协议,在进入沙漠之前,他也无法真正获得地图的使用权。” “他们的协议不外乎相互制约,利益均分。”余伯宠猜测着说。 “或许是吧,”lún庭玉说,“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离不开中方的大力支持。至于威瑟的私yù膨胀,大可不必介意,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 “您的意思是……”余伯宠茫然。 “私心杂念人皆有之,包括你我也无法避免,只不过各自的动机不同罢了。”lún庭玉说,“试想,假如人人淡泊名利,谁又会拿着生命作赌注前往那方荒僻凶险的地域呢。” 余伯宠感触颇深地说:“是呀,忘情荣辱的境界总是难以接近。在奔赴沙漠的各路人马里,无论如何巧立名目,最终都不免暴露出贪婪无厌的本质。但依我看来,其中也有涅而不淄的特例。” “哦,还有例外,是什么人?”lún庭玉问。 “不要忘记了,”余伯宠微笑着,“以您已经拥有的声望和地位,居然不辞劳苦,亲临险境,恐怕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片拯救国粹热心公益的初衷吧。” “呵呵,承蒙谬奖,不胜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愧。”lún庭玉笑道,“其实,若非迷恋西域文化,有一份先睹为快的渴望,我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如此卖力。” 卑以自牧的风范越发让人钦佩,但余伯宠并非巧言令色之辈,纵使心中敬仰,也不可能当面称颂不绝。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想起另有话说,正是上船前已酝酿于胸的一番告诫。 “lún先生……有句话说出来也许不大妥当。”他yù言又止,暗自掂量着直言陈述的结果。 “没关系,有话尽管说。”lún庭玉鼓励着,却连打了几个哈欠,像是疲乏不堪的样子,于是自嘲似的笑道:“唉,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天色尚早,我竟有些困倦了。” 《楼兰地图》(三)(5) “怕是连日cāo劳的原故,lún先生不如早点休息吧。”余伯宠见状不便多说,正想提出告辞,却也猛然感到眼皮涩重,头脑昏沉。再看lún庭玉,更加大吃一惊,发现他早已失去了雍容自得的气度,双目紧闭,口角流涎,一头歪倒在座位上,金丝眼镜险些滑落。 “lún先生……”余伯宠心知有异,试图伸手搀扶,身体却没有半分力气,想要高声呼救,嗓音却已变得嘶哑。纷乱的思绪还来不及集中,就觉得面前一片乌黑,随即不省人事。 《楼兰地图》(四)(1) “圣玛丽亚号”渐次过了南通、江yīn、南京、九江,直奔武昌而去。 一日午后,“圣玛丽雅号”上汽笛长鸣,同时航速明显下降了许多。 余伯宠清楚,那是两船即将jiāo会的信号。果然,一条扁平的采砂船缓缓出现在客轮左翼,船上载货极少,有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紧挨船舷伫立,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圣玛丽雅号”。 余伯宠的心底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更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方才跑向船尾的水手。只见那水手取下身上的缆绳,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绑在船舷的栏杆上,无意间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块粉红色的印记。 “樱花……”余伯宠疑窦丛生,连忙提醒赵根发。“快过去看看。” 两人刚刚迈开脚步,却听到一句断喝:“喂,站住……”定睛细看,原来是在船尾巡查的杜昂也发现了水手,正疾声厉色地逼上前去。水手吃了一惊,侧身回望,嘴里咬着一只深黄色的油纸包。余伯宠认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在“媚香楼”里挟持过自己的“娃娃脸”。 “你最好放弃抵抗,免得自取其辱。”余伯宠和赵根发先后赶到,和杜昂一起形成了对“娃娃脸”的合围之势。 由于嘴里塞着东西,“娃娃脸”无法讲话,但神情颇为冷静,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qiāng。余伯宠等人骇然止步,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娃娃脸”并没有开qiāng的意思,眼角斜扫江面,看着那条采砂船越发靠近,提起缆绳猛然向外掷去。 两船之间的距离约有两三丈远,“娃娃脸”臂力奇大,竟然一下子将沉重的缆绳抛上了采砂船。采砂船上的几名汉子早有准备,顺手拉直绳子,迅速固定在船舷上。“娃娃脸”没有丝毫怠慢,纵身越过栏杆,紧紧抓住缆绳,手脚并用滑向采砂船。 余伯宠等人立刻扑上前去,杜昂抢先跨过栏杆,沿着缆绳向下移动。“娃娃脸”选择的逃逸路线显然经过精心策划,不可能容纳太多的人同时追击。余伯宠只有站在船舷后屏息观望,赵根发则在一旁大声呼喊求援。 相比之下,“娃娃脸”的动作更加快捷,四肢如猿猴一般灵活,转瞬间即将抵达采砂船。在此紧要关头,杜昂大吼一声,仅以双手握绳,身体奋力dàng起,飞出一脚正中“娃娃脸”的后腰。 这一脚的分量相当沉重,“娃娃脸”负痛不堪,身体摇摇yù坠,险些落入水中,最后只是勉强用一只手勾住缆绳。杜昂趁势加快追赶节奏,眼看就要接近目标。但此时对面的采砂船上有人大声叫喊,一边冲“娃娃脸”激动地做着手势。 余伯宠寻声望去,认出了喊叫之人正是不久前设计绑架自己的“杨大班”。“娃娃脸”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另一只手拿出嘴里的油纸包,拼尽全力向采砂船上扔去。“杨大班”刚刚接过纸包,便不再顾及同伴的生死,伸手抄起一把利斧,狠狠地剁向系在船舷上的缆绳。 缆绳断裂,早已支撑不住的“娃娃脸”应声坠落,绝望的惨号随即被汹涌的江水吞没。悬在半空的杜昂也骤然跌下,先是重重地撞在“圣玛丽雅号”坚实的船体上,而后掉进波涛滚滚的长江里,所幸双手并未松开绳索,身子尚在湍急的激流中沉浮挣扎。 “杜兄,抓紧绳子……”余伯宠高声喊道,与赵根发一起用力拽拉缆绳。闻讯赶来的唐怀远和几名水警也上前帮忙,有人丢下救生圈,有人端起毛瑟qiāng瞄准采砂船shè击。 但是,“圣玛丽雅号”仍在继续行进当中,采砂船却又开足马力朝着相反方向疾驶,片刻之间便远离了shè程。留给余伯宠难忘的一幕是,“杨大班”躲在船舷后,冲着自己得意洋洋地挥动着手臂,手里紧攥着那只神秘的油纸包。 得知消息的lún庭玉匆匆赶到甲板,当着众人的面,未便流露内心的焦虑,首先俯身看顾刚被救起的杜昂。 “小杜,伤势如何?” 杜昂并无大碍,只是肩头擦破了一层皮,另外脚踝青肿,估计近日内走路困难。他拧着湿淋淋的衣角,急不可待地说:“先生,快请大副调转航向,或许能追上那条采砂船。” “恐怕不行,”lún庭玉轻声喟叹,“大副绝不会答应超出自己权限的要求,何况此处江面码头广布,‘樱花社’的人有可能中途弃船上岸,我们根本无迹可寻。” “这么说,”久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威瑟忽然发话,“连日来的搜查工作最终以失败结束了,我们的考察行动是不是也将因此而搁浅呢?” “当然不是,只不过……”lún庭玉想要解释,却又力不从心,眼前遭遇的重创犹如釜底抽薪,使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窘。 “我有必要提醒lún先生,”威瑟yīn阳怪气地说:“根据先前制定的协议,如果由于贵方的疏忽而导致计划延误,我们就有权利索取加倍的赔偿。” 此语一出,在场凡是懂英文的人无不怒目相向,威瑟却满不在乎,继续大放厥词。“大家都应该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原本为寻求圆满的合作,而绝不是陪着你们消磨时光的……” “威瑟先生,”lún庭玉强压愤懑打断了他的话,说:“请你稍安毋躁,容我考虑清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威瑟还要胡搅蛮缠,却瞥见赵根发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抡拳,并且不约而同地踏上前一步,于是嚣张气焰有所收敛,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会耐心等待。” 《楼兰地图》(四)(2) 甲板上围观的旅客逐渐增多,lún庭玉不免备觉难堪,神色黯然地对身旁的人说:“诸位几天来都很辛苦,现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没事最好不要乱走动。”言毕分开人群,扶着手杖凄然离去,步履颇显蹒跚。 回到客舱,余伯宠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经过包扎已上床休息,却不停地唉声叹气难以入睡。余伯宠无意劝解,一则不肯再讨没趣,二则因为自己的心绪同样混乱不堪。 虽然连日风波不断,他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毕竟以往经历过太多危如累卵的场景。但有一点事实无可争议,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将荆棘密布,千难万险。扪心自问,之所以接受lún庭玉的邀请更多缘于道义的束缚,凡是见识过沙漠严酷的人都不会甘愿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过,如今赖以为基础的地图既然丢失,“探宝计划”似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对于lún庭玉而言,实在是无以复加的沉重打击,甚至有一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而对于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彻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时机。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离的请求,相信lún庭玉一定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念甫动,即刻汗颜愧悔,继而深深自责。lún庭玉正处于进退失据之际,如果贸然开口,无疑于落井下石,岂非与无耻之尤的威瑟毫无区别。况且想起lún庭玉的敦厚仁义,越发不忍伤害,就算不能鞠躬尽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勾当。心里面有了主意,更加体会出lún庭玉所受的煎熬,于是决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饭后来到lún庭玉的客舱,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口,他便呆住了,半天未见,lún庭玉的神态竟大为改观,就像是过昭关的伍子胥一样,气色衰败,双颊内陷,两鬓仿佛也多了几茎白发。唯一不变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忧郁和沮丧。旁边的唐怀远依然沉静无语,手执一卷靠在沙发上,似乎对主人的苦楚无动于衷。 余伯宠大动恻隐之心,在lún庭玉身前坐下,温言劝慰:“lún先生,天无绝人之路,凡事还要想开一些。” “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lún庭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伯宠,你可以肯定那个纸包里装着的就是地图么。”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脸”沉尸江底的那只油纸包。余伯宠答道:“应该是吧。‘樱花社’以这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转移地图,无论时间、地点、方位都要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经过了精细谋划,绝不可能只是一条疑兵之计。” “唉,”lún庭玉轻叹,“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什么人?” “田仓雄次,”lún庭玉说,“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与我接洽的那个‘樱花社’头目。看来他正是一系列yīn谋活动的幕后主使,并且多年来处心积虑,暗中调度,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详尽。” 考察队原定路线在武昌改换船只,北渡汉水,从樊城上岸,过南阳、至洛阳搭乘陇海线火车直抵兰州,最后西出嘉峪关进入新疆地界。鉴于目前形势,试图挽回损失的关键是抢先与英国探险队会合。斟酌再三,lún庭玉做出了具有针对xìng的调整部署。考察队大部分成员及装备物资仍然沿原路行进,由方子介等学者率领。lún庭玉中qiāng受伤,不宜于长途跋涉,只得暂且留守武昌调养,待痊愈后再做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组,轻车简从,抄捷径奔赴西域。因为必须和英国探险队取得联系,威瑟和盖勒自然责无旁贷,但以威瑟jiān滑诡诈的品行,即便赶在“樱花社”之前到达,也难保不做出瞒神弄鬼的事情,所以还要有一名中方代表陪同前往。综观上下,无论经验能力,或是对当地风俗民情的了解,似乎无出余伯宠之右者。只不过脱离群体行动,则意味着风险程度增加,于是lún庭玉稍作停顿,婉转征询余伯宠的意见。 “没问题,我一定殚精竭虑,绝不辜负lún先生的厚爱。”余伯宠一诺无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面对莫大恩惠,他正愁没有结草衔环的机会。 “伯宠,你又错了。”lún庭玉不无责备地说,“此次西行,既不是为任何人谋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间的jiāo谊没有关系,而是一件造福国家与民族的千古伟业。倘若有重大突破,不仅能使你成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在天之灵。” 余伯宠倏尔扬眉,目光里混杂着无数震惊与疑惑,颤声问:“lún先生难道……认识先父?” “令尊余兆兰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lún庭玉的脸上露出不胜敬慕之色,“也是名动公卿的金石大家,为人公忠体国,刚直不阿,文章笔记无不隽妙。戊戌年我赴京赶考时曾前往拜会,短短一席jiāo谈令lún某受益匪浅,至今遥想风仪,犹觉钦佩不已。” “这么说,”余伯宠喃喃道,“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愿触动你伤心的往事。”lún庭玉神情肃穆,语调低沉。“那年离京不久,我就听说余大人因为一纸同情维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后党’,随着康梁变法失败,余大人难免受到株连,先是被发往轮台效力,继而身染重疴,作古异乡……”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余伯宠情不自禁打断了他的话,破家dàng产的悲惨场面仿佛在眼前历历重现。忧愤成疾的父母双双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继夭折,自己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结束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坠入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举目无亲,天涯飘零,那份难言的凄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楼兰地图》(四)(3) 沉默了片刻,lún庭玉说:“府上遭难的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一片感慨伤叹。可惜当时我人微言轻,纵然有意维护,奈何力不能支。后来遇见你,也算是一段善缘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帮我达成夙愿。” “多谢,”余伯宠黯然道,“我并不需要太多的帮助,能够残喘于世上已经很知足了。” “这句话恐怕言不由衷,”lún庭玉正色直言,“凭你的家学渊源,加上历尽风雨磨炼出来的超凡魄力,本应当是诸侯的座上客,又怎么会自甘沉沦呢。多年来你看似醇酒fù人,玩世不恭,只不过借以宣泄怀才不遇的无奈与失落。其实,就算你缺乏拯救国运的雄心壮志,至少也不该忘记重振余氏家业的职责吧。” 余伯宠怔住了,内心波澜起伏,许多尘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开始隐隐涌动。 “为避免给人留下结党营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对你超擢起用,”lún庭玉剖肝沥胆地表示,“何况贵介公子大都xìng情倨傲,也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拂顾。所以这次西北之行将是你弃旧图新、名扬四海的难得机遇,能否成全我的一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放心吧,lún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先生,我知道何以自处。”余伯宠说,眉宇之间极其恭敬。 “很好,沙漠深处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至于外围的繁琐事体则由我全面料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一切不必牵挂。”lún庭玉语重心长地说,颇有几分公孙杵臼对程婴遗言的味道。余伯宠切实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肩头,暗自掂量,又有几分犹豫不决的样子。 “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lún庭玉眼光犀利。 “我在想……”余伯宠迟疑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赶到新疆。” 提到具体细节,lún庭玉的神态忽然转为轻松,微笑着套用了一句《草船借箭》的戏白。“‘山人自有妙计’,等到了武昌,你就不会发愁了。” lún庭玉绝非夸夸其谈之辈,这一点余伯宠早已深信不疑,并且不久后又一次领教了他的神通广大。第二天黄昏,“圣玛丽雅号”抵达武昌,码头上军警肃立,仪卫盛设,不谙内情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悄悄打听,才知道是湖北督军熊宗海亲率大小官员在此迎接一位来自上海的贵客。 贵客自然就是lún庭玉。从熊宗海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jiāo情非同寻常。尤其当发现lún庭玉身负qiāng伤后,更是问长问短,紧随左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而lún庭玉不顾伤痛,首先考虑的是下一步的行程安排,以及装备卸运等事项,好在有熊宗海麾下的副官妥善处理,一切不必过多费心。jiāo待完毕,除了方子介等即将换乘船只的人员外,余者随熊宗海去往督军府,早有十几桌宴席已经准备就绪。 由于行动不便,lún庭玉与几位故jiāo旧识略叙寒暄后,被延入一间宽敞华丽的厢房。其中也摆放着一桌酒席,菜不很多,却样样精致,诸如红烧鹿里脊、凤尾鱼翅等山珍海味,还有一道质白光洁、透明肥厚的冰糖燕窝,一望可知是难得的极品,正宜受伤失血者食用。两名慧黠可人的婢女搬过来一张舒适的藤椅,服侍lún庭玉就座,又在他下半身搭盖了一条薄毛毯。考古队方面有余伯宠、唐怀远、威瑟和盖勒四人出席,熊宗海则摈弃闲人单独作陪,只留下一个心爱的姨太太亲自斟酒布菜。 “宗海,这一趟给你添麻烦了。除了要在府上叨扰几日,还有一件紧急事务必须仰仗大力。”lún庭玉未动杯箸,先挑明来意。 “庭公太客气了,”熊宗海的神情近乎虔诚,“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了。熊某能有今日,还不全靠您老的悉心栽培。”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lún庭玉笑道,“你手上的两架飞机如今在不在武昌城?” “在,不过有一架出现了机械故障,尚在修复之中。” “一架就够了,”lún庭玉说,“我想送几个朋友去新疆办事,不知可否借用一次?” “当然可以。”熊宗海慷慨地说,“今天太晚了,我传令下去,明天一早起飞如何?” “好极了。”lún庭玉颔首致谢,以一种颇为含蓄的目光抛向余伯宠。余伯宠已然醒悟,明白了他胸有成竹的理由,同时也深感振奋。作为最新型的jiāo通工具,飞机只是少数特权人物的禁脔,和许多普通百姓一样,余伯宠虽然听说过它的快捷神奇,却从未有过乘坐的经验。 席间闲谈之际,余伯宠了解了不少关于lún庭玉和熊宗海的jiāo往情形。原来,熊宗海得以雄踞湖北,完全受益于lún庭玉的倾力扶持,不但常年提供经济援助,还曾多次出面调停鄂军与中央政府及各方豪阀的关系,事实上连仅有的两架飞机也是由lún庭玉捐资购买,难怪堂堂封疆大吏竟始终表现得俯首帖耳。 因为心事未了,加上身体虚弱,lún庭玉的胃口不算很好,一桌珍馐只是浅尝辄止。熊宗海见状并未强劝,简单饮了几杯便匆匆摆上饭来,吃罢起身告退,想必急着去通知机场预备。lún庭玉正式公布了行动方案,首批西行人选包括余伯宠、威瑟和盖勒,另外又派身手敏捷的赵根发随行以供差遣。杜昂由于腿伤未愈,和唐怀远一起暂留武昌。 解决了jiāo通方面的难题,基本上可以排除被“樱花社”抢占先机的隐患,威瑟的情绪像是松弛了许多,言语之间再也没有了怨愤和挑剔,甚至煞有介事地献计献策。 《楼兰地图》(四)(4) “lún先生,先遣小组人数不宜太多,否则将导致行动迟缓,就失去了改变部署的意义。” “按照你的意思,怎样裁减才更加合适呢?” “我们的装备仪器经过长途颠簸,难保不发生碰撞磨损等故障。”威瑟说,眼光仿佛无意识地看着身旁的盖勒。“保罗是出色的器械专家,我认为他应该加入方教授的队伍,一路上也好及时维修保养。” “噢,那么盖勒先生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完全服从两位先生的安排。”盖勒的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的轻笑,明眼人可以看的出来,威瑟似乎有意避免和他同行,只是其中的缘由难以捉摸。 威瑟又请lún庭玉去电喀什的大英领事馆,转告另一支英国探险队加强警戒,并随时迎接自己的到来。lún庭玉无可无不可地答应着,这条建议看似周密,却有几分“马后pào”的味道,因为根据时间推算,那支探险队早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喀什。 接下来威瑟出去检点行李,盖勒在唐怀远的陪同下重返码头与方子介会合,lún庭玉将余伯宠叫到身前,把西去新疆的经费、证件及给当地官员的引荐信一一jiāo付,最后又仔细叮咛了一番,重点提到了同英国人的合作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提防‘樱花社’的同时,也得密切注意英国人的动向。不要忘了,有时候身边的朋友比敌人更加可怕。” “我会留意的,也请lún先生多加保重。”余伯宠首肯心折,言听计从。此刻在他的眼里,lún庭玉的身份既不同于寻常的雇主,也不似亟待酬功报德的恩公,而更像是一位世jiāo笃厚久别重逢的父执。 《楼兰地图》(五)(1) 震耳yù聋的轰鸣声中,飞机腾空而起,连续拉高攀升,渐渐直逼云端。透过座位旁的玻璃窗,余伯宠看到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刹那间变得狭长渺小,从未有过的紧张而奇妙的感受油然产生。最初的体验过后,飞机完全融入茫茫云海,极目俯瞰,大地万物模糊难辨,余伯宠的胸臆间又激dàng起一股无法遏制的豪情,也许比当年杜工部“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境更加真实贴切。 余家世代簪缨,诗礼相传,较之寻常乌衣子弟,余伯宠属于天xìng淡泊超然的一类,既不沉湎于钟鸣鼎食,又不迷恋于功名富贵,只想要避嚣习静,逍遥自在地度此一生。然而,家道败落碾碎了儿时的美梦,亲人的亡故更是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使他开始觉得应当有所作为才能问心无愧,纵使成就不了什么惊世伟业,至少也不可浑浑噩噩地虚掷光yīn。可惜多年来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似乎未曾有过证明自我的机遇。这样的前提下,lún庭玉给予的支持和信任无疑于久旱甘霖,为他转换人生轨迹创造了不可多得的条件。 机师技术一流,飞行相当平稳。窗外云屯雾集,余伯宠的意念也越发变得虚幻缥缈。想象着扑朔迷离的前景,虽然明知险恶丛生,内心却潜藏着一份莫名的期待,甚至渴望尽早出现在广袤神秘的沙漠中。 沉浸于迷乱的遐思里,时光飞快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余伯宠蓦然感觉身体下坠,如同陷入泥淖一般,紧接着是更加猛烈的颠簸摇晃。威瑟一头栽倒在座椅前,惊恐地叫喊道:“上帝,出什么事啦?” 余伯宠无暇理会,踉跄着走向驾驶舱询问情况。 “好像是油料不够了……”机师满面悚惶,语气格外诧异。飞机在昨夜分明加满了油,此刻仪表盘上的显示也是油量充足,难道是供油系统出现了故障? 他的怀疑没有错,说话之间,飞机左翼的引擎发出几声怪响,随即停止了运转。于是用力拉紧cāo纵杆,试图恢复机身稳定,不料震dàng愈演愈烈,整架飞机抖动的就像一名严重发作的疟疾患者。 “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准备跳伞?”余伯宠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记得机舱内悬挂着几副伞包。 “没有用的,高度已经不够了。”机师无奈地回答。 果然,余伯宠也留意到飞机比先前下降了许多。隔窗观望,可以清楚看见下边延绵起伏的群山,多数山顶宛若玉带环绕,在朝阳的照shè下呈现出点点刺眼的光亮,根据目测推断,应该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脉。 “我们仅有一种选择,就是尽快通过山区,找一处平坦的地面实施迫降。即便如此,成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机师神情沮丧,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余伯宠愀然变色,方才所有的企盼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浓重的死亡yīn影笼罩心头,但比起手足无措的威瑟,他的神志还算清醒。沉默了一会儿,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机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思索了一下说:“打开后舱门,把弹yào全部扔掉。” 这是预防碰撞后发生bàozhà的举措。余伯宠快步返回后舱,扳开舱门上的扣锁,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奋力将两箱弹yào丢下飞机。机师又大声告诫:“两位坐稳了,飞机一旦着陆,请立即逃出舱外。” 余伯宠谨遵吩咐,紧靠着舱壁坐下。而威瑟从摔倒爬起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座位,一只手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嘴里念念有词,气色灰败无比。 摇摇yù坠的飞机穿行于层峦叠嶂之间,数度现象横生,却都被机师凭借着高超的技术巧妙化解。有一次几乎撞上一座山头,机师及时调整航向,使机身垂直一掠而过,机翼在峰顶的积雪上画出一道长痕,溅起片片纷乱炫目的白花。 威瑟紧闭双眼,不敢正视窗外的情景。余伯宠汗重湿衣,想要在大限来临之际保持一丝镇静,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机师的经验毕竟是丰富的。历尽艰难后,飞机终于驶离山区,但机毁人亡的威胁仍然存在,因为右侧机翼上的引擎也停止了转动。余伯宠明白,飞机已彻底处于滑翔状态,必须立即实行迫降,这就意味着更加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毗连祁连山西北的是一带荒凉的沙漠,飞机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朝着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俯冲而下。急剧下降的过程中,余伯宠只觉得胸闷气悸,骨软筋酥,脑海里面一片空白。飞机落地的瞬间,耳边充斥着威瑟惊惧的尖叫和可怕的摩擦声。 仿佛受到一种凶猛力量的牵引,飞机在空旷的沙地上滑行了足有两刻钟的工夫,然后戛然而止。余伯宠和威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跌倒,所幸准备充分,除了被撞得骨ròu酸痛和一点轻微挫伤外,两人均无大碍。挣扎着站起来,迅即打开舱门跳了出去。 双脚着地,两人又一次摔倒,在飞扬弥漫的黄尘中沿着一道坡度陡峭的沙梁翻滚滑落。等到起身回顾,才发现飞机撞上一座高达五六丈的沙丘,机头深陷其中,大半截机身露在外面。 惊魂甫定,余伯宠想起机师尚未脱险,急忙返回营救,却被威瑟一把拽住。“余,你疯了吗,没有看见飞机快bàozhà啦。” 余伯宠凝神望去,注意到飞机的两只轮子已经变得油光发亮,并且鼓鼓囊囊,似乎濒临崩溃的极限。但畏缩的念头仅如昙花一现,随即消失于无形。若非机师的不懈努力,自己和威瑟早已魂游冥国,如今刚刚转危为安,岂能对恩人弃之不顾。 《楼兰地图》(五)(2) 于是不管威瑟再三阻止,余伯宠手脚并用攀上沙丘,费力钻进机舱,却立即呆住了。原来,飞机碰撞后前窗玻璃尽碎,导致大量流沙涌入,须臾间将整个驾驶舱掩埋。如果机师在降落之际尚未殒命的话,此刻也万万没有生还的可能。余伯宠黯然神伤,却不敢过多耽搁,只得匆匆拿起行李重新跳出舱外。 或许沙丘过于松软,或许油料已经耗尽,飞机最终没有bàozhà。检查装备,基本上完好无缺,唯有lún庭玉送给余伯宠的名贵洋酒打烂了一瓶,醇香四溢,十分可惜,但相对于机师的悲惨下场,这点损失已无足挂齿。 辨别方位,余伯宠确定降落地点处于库姆塔格沙漠的边缘,北行不远即可踏上丝路古道,然后迂回向雅布进发,顶多还有十天的光景。方才的经历虽然惊心动魄,实际上已经替他们大大缩短了行程。 天气十分晴朗,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湖边的空气尤其清新。余伯宠找到一块平整的沙地,盘膝而坐,双目微合,两手叠于前腹,尽量放松身体,缓缓集中意念。 余伯宠的父亲获罪流放后,在轮台戍所遇到一位姓金的同僚,原本是京师神机营里的一名参将,因为剿压义和团不力同样遭到发配。两人气类相近,言语投机,逐渐成为通家之好。武举人出身的金参将身负绝技,见余伯宠骨骼清奇,头脑机敏,决意倾囊相授,不仅教会他各种拳法qiāng棒,又传给他一套吐纳导引的“太乙混元功”。余伯宠悟xìng聪颖,练习刻苦,很快便得其三味,并在以后的流浪生涯中受益匪浅。 夜静时分,意守丹田,呼出肺腑内浊气,吸取天地间精华,然后将一团混元真气运至遍体经脉,循环反复,yīn阳调谐。若无重大变故,几乎成了余伯宠每日必修的功课。但不知为什么,今晚他很难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心里似乎充斥着莫名的烦躁。暗暗纳闷之际,耳边又传来一阵哗啦哗啦水的声音,睁眼察看,立刻大吃一惊。 不远处的红柳后,一个全身赤luǒ的女人慢慢地走向水中,手持一条窄窄的浴巾,看样子要在湖里洗澡。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然未曾留意周围有人存在,动作舒缓而自然,却没有想到,余伯宠正借助皎洁的月光得以尽览春色。 那女人相当年轻,有一头浅色的长发,凸鼻凹眼,身材修长,可以肯定不是汉族女子。她的双rǔ饱满挺拔,臀部浑圆柔和,当中柳腰一捻,构成了风情万种的优美曲线。她的四肢格外匀称,健硕而灵巧,丰盈而坚实,举止之间散发出蓬勃的活力,多少还有几分难以捉摸的野xìng。 凝神偷窥,余伯宠忽然联想起多年前在和田古墓的壁画上见过神秘美女,怀旧思今,无比震撼的感觉竟然有一些相似。略有区别的是,当初壁画中美女的敏感部位点缀着描绘精致的葡萄叶子,而湖里的女人一丝不挂,胸腹间呈现几抹迷人的yīn影,随着玉体扭摆相互掩映,晶莹的水珠从肩头滑落,给人的印象更加鲜活生动。 余伯宠禁不住心驰神dàng了,他也曾见过不少女人的胴体,反应从未如此特别,或许眼前女人的体态太过美妙,几乎已达到造化的最高境界。而他的强烈感受也接近极限,却又远远超出情yù的范畴,就像一个纯真的孩童遥望着一颗亮丽的流星,又像一位痴迷的鉴赏家在注视着一件稀世珍宝。沉醉之余,早已忘记了身在何地,更分不清究竟是壁画上的美女显圣下凡,还是又一次梦回和田。 直到柳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余伯宠才恍然惊醒,发现湖里的女人早已出水上岸,并且来到自己面前,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毛毯,朦胧的夜色下,满脸怒容依稀可辨。 “我……”余伯宠茫然无措,正要开口说话,那女人已飞出一脚,狠狠地踢向他的脑袋。 《楼兰地图》(六)(1) 余伯宠猝不及防,下巴重重挨了一脚,整个身体向后翻倒,疼痛得几yù昏厥。等他站起来摆出反击的架势,却看见那女人的手里多了一枝考尔特左轮手qiāng,qiāng口直指自己的前额,于是不敢妄动。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那女人厉声呵斥,提出一连串质问,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使用了四五种不同的语言,分别是英语、维语、蒙语和突厥语等。 余伯宠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伙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发呆,但迟疑的表现越发激起了女郎的愤慨。 “混蛋,刚才还没有看够么?”那女人大发娇嗔,这次讲的是英文,随即扣动扳机,两颗子弹几乎擦着余伯宠的皮靴shè入沙地。 qiāng声在空旷的荒野分外清脆响亮,余伯宠冒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连蹦带跳,样子十分狼狈。“对不起,小姐,我只是个过路人,并没有恶意……” “过路人?”那女人盛怒未消,竟没有注意余伯宠说的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睡觉,是不是发现湖里有女人洗澡,特意潜伏在红柳后偷看?像你这种龌龊下流的家伙我见得多了。” “冤枉,”余伯宠啼笑皆非,“半夜三更谁会想到湖里有人呢,再说,我也不可能为了一饱眼福,千里迢迢的专程从上海跑来这里吧。” “你从上海来……”那女人稍微踌躇,正待继续盘查,旁边烽火台后却传出一阵纷杂零乱的脚步声。七八个身高马大的洋人匆匆赶来,高举煤气灯,手提毛瑟qiāng,边跑边大声询问。“苏珊,发生什么事啦?” 那女人不及答应,余伯宠的身后也跑来一人,却是被qiāng声惊破好梦的威瑟。看见那几个洋人,喜不自禁地叫道:“哈,罗比,大卫,是你们……”随即丢下qiāng,冲上前和众人热烈拥抱。 余伯宠恍然明白,原来这些人就是从喀什而来的另一支英国探险队,恰巧也在今晚抵达红柳湖畔。由于夜色昏暗,加上当中隔着一座烽火台,方才竟然没有察觉。 寒暄过后,威瑟拉着余伯宠同大家见面。“这位是中国考察团代表余伯宠先生。余,这位是罗比布莱恩博士,测绘员大卫,摄影师吉斯……”最后指向身裹毛毯的年轻女人。“喏,这一位就是《乔治日记》作者德纳姆爵士的女儿苏珊德纳姆。” 余伯宠略感惊讶,早就听说过德纳姆的后人也加入了此次考察行动,不料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于是微笑着和众人握手,轮到苏珊时,她却露出一副傲睨不屑的神态,似乎对刚才的误会仍然耿耿于怀。余伯宠识趣地缩手退后,讪讪地笑了一下。 “余先生名震新疆,不久前我曾在喀什领事馆里看到过关于阁下的一些资料。”罗比布莱恩说,他是一位面庞清瘦的中年男子,谈吐斯文,气质沉稳。 余伯宠先是一怔,继而醒悟,说:“我这样的小角色也会上‘白胡子’的名单吗?” “余先生才华横溢,胆略非凡,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其实,敝国驻喀什领事馆早就有意同你合作,只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余伯宠暗自感叹,原以为情报机构“白胡子”的主要任务是遏制俄国人在中亚的不断扩张,没想到他们连一个萍踪浪迹的盗墓贼也会留意,足见英国人在西域的势力渗透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威瑟开始向同伴们简述分别后的经历,谈到失图一节,众人无不愕然惊呼,苏珊的表现尤其激动,大声埋怨道:“愚蠢的中国人,这么珍贵的东西竟然给人偷走,不等于断送了我们的整个计划吗?” 布莱恩是唯一能够保持镇定的人,轻声劝说:“一味责怪中国人是不公平的,楼兰文物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有不少事情是防不胜防的,相信他们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至少他们要担负保管不当的责任。”苏珊愤愤地说,“威瑟先生,你应该及时终止同中国人的合作关系,更不必把这个色鬼带来新疆。” 平白得到一个“色鬼”的称号,余伯宠相当难堪,却又不便公然和一个女流之辈发生争执,只有无言苦笑,抚摸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下巴,内心感觉十分窝囊。其实,若按正常情形,以他的机警矫健足可避开任何高手的袭击,然而刚才竟呆若木鸡,看来当时已完全陷入浑然忘我的境地。 “苏珊,不可对余先生无礼,”布莱恩责备道,“他将给我们带来许多帮助,你必须学会如何尊重中国朋友。” “帮助?”苏珊嗤之以鼻,“连最重要的地图都弄丢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样的帮助呢。” “你的想法太偏激了,”布莱恩耐心地说,“地图只是我们所掌握的一项有利条件,而不是决定此次行动成功与否的唯一保障。不要忘记了,当初你父亲进入沙漠之前,手边并没有什么可供参考的地图资料,最终还不是凭借着智慧和毅力发现了楼兰遗址?既然你一直把父亲当作榜样,就应该多学习他坚定无畏的精神。另外,我曾经认真总结过你父亲探险失败的原因,其中有一个关键xìng的失误,就是缺乏同中国人之间的配合。试想,你在别人家的园子里采集果实,如果得不到主人的同意和支持,一定会引起纠纷,麻烦不断。所以我们要尽量吸取教训,加强与中国人的协作关系,才能有希望战胜各种困难,实现寻找古老文明的伟大目标。” 《楼兰地图》(六)(2) 一番忠告切实中肯,苏珊的脸上虽然带着轻蔑之色,却也不再出言不逊,裹紧毛毯悻悻地走向一边。余伯宠多少挽回了些颜面,不由得青眼相加,对布莱恩产生了几分好感。 “好了,”布莱恩又说,“我们能在‘樱花社’到来之前会合,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一切问题等进入雅布城后再慢慢解决。夜色很晚了,明天还要接着赶路,请诸位早点休息吧。” 深宵旷野,确实不宜于从容谋划部署,大家无不赞成布莱恩的提议,纷纷散去,各自安寝。 翌日清晨,整装出发,余伯宠进一步看清了英国探险队的全貌。阵容不算庞大,约有十余人,除去具备专业知识的考察人员,还有几名从印度雇来的马夫民工。马车共有七辆,另有五峰驮运行李的骆驼,携带着不少先进的仪器装备。 通过观察,余伯宠对于威瑟在探险队里的地位已有大致认识,吆喝起民工驼夫来倒是煞有介事,面对其他英国同胞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还有两个人的言行举动更是丝毫不受他的控制。 其中一位是布莱恩博士,经过途中攀谈了解,余伯宠知道他是供职于大英帝国国家地理局的高级研究人员。如今的中国虽然军阀林立,局势混乱,但随着通商口岸不断增加,民智逐步开化,各地抗御列强挽救危亡的呼声日益猛烈。碍于国际舆论的压力,西方国家在西域的所谓考察活动已不如前清时期明目张胆。因此,这一支英国探险队打起了民间科学组织的招牌,名义上的队长是志大才疏的威瑟。但实际情况是,英政府始终密切关注,并委派布莱恩作为特别顾问,负责与各领事馆保持联系。有了这一层身份,再加上学识渊博,xìng情平易,布莱恩在队内自然一言九鼎,声望也远在威瑟之上。 另一个不受威瑟限制的人是德纳姆的女儿苏珊,大家对她的尊重缘于两点。其一,她的父亲是楼兰考古的先驱,流传下来的笔记资料是此次行动的基础。不用说,另外半幅地图一定在她的手上。其二,苏珊自幼立志中亚探险,刻苦学习了丰富的知识,包括天文地理历史气象等诸多内容,并且掌握七种不同的东方语言,是考察队里难得的中坚力量。再者,由于她聪明美丽,热情勇敢,本身也赢得大家的喜爱。 在明媚的阳光下再度见到苏珊,余伯宠越发震惊不已。她不仅拥有一副骄人的身材,曼颊皓齿的容貌也格外出众,微微卷曲的长发居然是无比柔和的金黄色,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马尾,显得轻盈飘逸。一双大眼睛清澈澄碧,犹如两汪湛蓝的海水,配上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使人领略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她的慧心灵xìng,举止洒脱,全无半点女人的娇怯之态,更加给人愿意亲近的感受。 不外乎正常男人的心理,余伯宠也抑制不住一丝掺杂着仰慕和渴望的绮念,但由于初次见面时的无意冒犯,大概已给对方留下了卑劣下作的印象,苏珊对他的态度一直冷若冰霜,不假词色。好在余伯宠的头脑还算清醒,明白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文物,并非争取一位异国佳丽的青睐。然而,每当目光触及苏珊的倩影,内心总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遗憾挥之不去。 雅布城是濒临罗布荒漠的最后一个较大的绿洲,地理环境非常独特。城北至红柳湖之间是一段崎岖狭长的通道,城西群山延绵,山顶积雪消融而下,形成一大片水乡泽国,和周围地区的极度干旱相比,往往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城东沟壑纵横,有无数枯涸废弃的旧河道。城南人迹罕至,是一片广阔的戈壁,其间靠近孔雀河流域居住着少许以渔猎为生的土著,据说是楼兰古国硕果仅存的臣民。再往南行几十里,就可以走入神秘而恐怖的罗布荒漠。 进城不久,余伯宠开始履行自己的向导职责,首先替考察队员安排食宿。雅布城地处偏远,jiāo通不便,常常是惯匪大盗匿影藏形的理想选择,为躲避官府追捕,余伯宠以前也曾多次光临。 他记得东城大街有一爿旅店,店主是一个叫做木拉提的维族人。带领队伍过去一看,却不禁暗暗惊诧。原来,旅店倒还有一家,只是早已面目全非,最初几间低矮破陋的平房居然变成一片气势恢弘的大宅院,围墙门楼焕然一新,附着许多穆斯林风格的装饰图案,令人颇有眼花缭乱之感。 满腹疑虑地踏进店门,厅堂内的布置更是豪华精美,犹自四下张望,忽然听到一个异常惊喜的声音。“哎呀,这不是余老爷回来了吗?” 柜台后站起一个维族老头,一路小跑迎上前来,正是余伯宠旧时的居停。他头戴小圆帽,身穿整洁的绛红色长袍,颔下留一撮山羊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精明透顶的人物。 “木拉提,你好吗?”余伯宠含笑招呼。 “好,好,”木拉提以手触额,满脸堆笑说,“感谢真主,我还能再见到您,这几位洋大人是……” “都是我的朋友,”余伯宠指着布莱恩等人说,“他们打算在城里住些日子,饮食起居还请多加关照。” “理当效劳,理当效劳。”木拉提不迭应承,喊过来几名健壮的伙计帮助探险队搬卸装备,又亲自引领众人进入二楼客房,一面嘘寒问暖,神态极其巴结。 余伯宠不免好笑,木拉提还是老样子,总是善于把握做生意的诀窍,让客人充分享受宾至如归的待遇,以至于到了掏钱包的时候,即使账目离谱,也不好意思狠下心来讨价还价。 《楼兰地图》(六)(3) 按照事先约定,中英双方在雅布城的日用开销分别结算,余伯宠得以入住一间宽敞的单人客房,恰巧和同样独居一室的苏珊相邻。安置就绪,接近午饭时间,木拉提吩咐厨房供应各类餐饮,自己拉着余伯宠来到楼下,另备酒食以尽地主之谊。 外焦里嫩的烤羊腿,香喷喷的手抓饭,还有醇冽甜美的吐鲁番葡萄酒,余伯宠顿时食yù大振,快啖豪饮之余,和木拉提闲谈说笑,顺便打听雅布城的现状。 “木拉提,这几年你过得不错吧,看起来是发了大财了。” “托真主保佑,加上各方朋友照应,我还混得下去。”木拉提谦卑地说,“余老爷此次前来有什么贵干吗?” “我……”余伯宠正要回答,瞥见木拉提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于是笑道,“我有什么贵干,还能瞒得过你这个老滑头么?” 木拉提也笑了,说:“看到有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么多洋大人与您同行,我确实猜出了几分。近年来凡是远道赶来雅布的人,差不多都和德纳姆留下的财宝有关。” 余伯宠未作表示,微笑着端起酒杯。木拉提却轻轻叹道:“唉,可惜你们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回事?”余伯宠问。 “雅布城南门早在三个月前已经封闭,去往沙漠的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车马若要通行,必须向官府申请特别许可证。但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领到此类证件。” “咦,这是为什嘛?”余伯宠大惑不解。罗布荒漠险恶凄凉,即使存在楼兰的传说,也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执着勇武的探宝者大多十去九亡,寻常胆怯之辈更是望而却步,对于这样一处鸟兽绝迹的地方驻军封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布告上的解释是为了保护商旅,肃清匪患。”木拉提说,“至于有没有其他内情,我这个平头百姓就不知道了,除非直接去问本城的最高长官裴将军。” 裴府离木拉提的客店约有五六里远,原来是雅布地方官按办大人的衙门,经过修葺扩建,颇显雄伟壮观。四人乘马车到达后,余伯宠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持qiāng肃立的卫兵,声明是故人来访。 “真不巧,将军去迪化府公干,七八天后才回来呢。” 余伯宠大失所望,环顾左右,布莱恩等人也是一脸惘然。 “余先生,”那卫兵大概是裴老六的旧部,曾经见过余伯宠。“我家少将军在府上,如果有事找他也是一样的。” “少将军……” “将军的大儿子裴绍武,”卫兵说,“将军不在的时候,城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来料理。” “那好,烦劳你给通报一声。”余伯宠说,顺手拿出一个两块银洋的红包塞过去,卫兵欢天喜地收下来,转身跑进院内。工夫不大,三声震耳yù聋的礼pào骤然响起,紧接着中门大开,军号齐鸣,两行戎装鲜明的士兵列队迎迓,从中走出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军官。 余伯宠认出正是裴老六的长子,上次见到他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已长得膀阔腰圆,英姿勃发。不及开口,裴绍武抢先一步抱拳施礼,笑着说:“中午就听说城里又来了一支外国考察队,没想到竟有余大叔,快请,快请。” 将四人延入灯火辉煌的客厅,早有仆人预备好了烟茶点心,并呈上各色时令瓜果,礼遇之隆重出乎余伯宠的意料,也让布莱恩等人有一份受宠若惊之感。 余伯宠一面致谢,一面介绍三位英国同伴。裴绍武说:“各位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话音未落,布莱恩的眼光飞快地瞟向苏珊,苏珊会意地点点头,把一只硕大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绍武面前,说:“初临贵宝地,免不了有许多打扰之处,这里有几件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还请裴将军笑纳。” “呵,想不到小姐的汉话讲得这么好。”裴绍武啧啧称奇,命人打开皮包,里面是四样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架俄罗斯制造的军用望远镜、两支克虏伯厂出产的新式手qiāng、一座设计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鸣钟表、一袋铸有英王维多利亚头像的特制金币,约有三四十枚。 “余大叔,您简直在骂人了,凭你老和我爹的jiāo情,还用得着这些俗套么。”裴绍武说着客气话,表情却十分平静,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财物所打动。 “你误会了,这只是外国友人的心意,我不过是替人当差。”余伯宠说,拿出lún庭玉的引荐信,连同布莱恩的那封英领事馆的介绍信一起jiāo给裴绍武。 裴绍武匆匆阅览,不等看完,眉头已微微皱起,说:“如今进入沙漠,是否有点不合时宜呀。目前虽是秋末,沙漠里仍然酷暑难耐,水源严重短缺,恐怕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动身,”余伯宠解释,“据说南门有了新章程,我们想先领到一张通行证。” “这……”裴绍武越发露出为难之色,说:“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杀商旅的事情经常发生,万一诸位有什么意外,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没关系,我们可以立下文书,一切后果完全自负。”苏珊果敢表示,“为防不测,我们也配备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应付那些见财起意的盗贼。”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绍武笑着说,“雅布城南的盗匪凶悍无比,大批官兵围剿都无济于事,你们的几条qiāng又怎么是对手。” 《楼兰地图》(六)(4) 话锋严密,似乎无可通融,余伯宠和布莱恩等人相对怅然。裴绍武看出他们心有不甘,索xìng使出一招“金蝉脱壳”,说:“余大叔,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实在是父命难违。我爹的脾气您最清楚,亲口定下的规矩从不许旁人更改,何况城南设禁也是迪化督军府的授意。” “这么说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余伯宠叹道。 “当然不是,余大叔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这样吧……”裴绍武垂首沉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东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遗迹,我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去那一带寻访考察。至于进沙漠的事情,只好等我爹回来再作商议。” 返回旅店,布莱恩提出召开一次小型会议,讨论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于余伯宠的房间格局敞阔,被选作了临时的会议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后,房内却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布莱恩首先发话,他却微偏脑袋紧盯着墙上的一幅挂毯发愣,双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烟斗。 其实,布莱恩并非神思不属,而是突然发觉,接连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经严重妨碍了探险队的计划实施。先是“樱花社”屡次袭扰,导致半幅地图失窃,无端使目标变得更加渺茫。总算提前抵达雅布,正准备奋发韬厉,却偏偏出现了“通行证”的羁绊。倘若耽搁日久,经费匮乏,又不知何以为计。诸多烦恼加在一起,真的让他进退维谷,心志迷乱了。 会议的召集者居然哑口无言,确实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面面相觑了片刻,余伯宠终于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饰,却已激怒了同样神色严峻的苏珊。 “喂,中国人,感觉很可笑么,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劳累之苦,是不是正好遂了你贪生怕死的本意。” 这种诛心之论格外刺耳,超出了余伯宠涵养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辩驳,布莱恩已率先开口。“苏珊,你的话太尖刻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余先生也在极力争取,怎么能怀疑他坚定不移的立场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镇定的态度,说明余先生另有不凡见解。” “除了幸灾乐祸,他能有什么见解?”苏珊撇着嘴说,“我父亲曾在日记里提过,汉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险精神的民族。官员只懂得营私舞弊,保全地位。百姓各个锱铢必较,鼠目寸光。他们的思想行为绝不是来自文明国度的人们可以理解的。” 余伯宠顿生懊恼,正yù发作,却再次被布莱恩劝阻。“余先生,请原谅苏珊的莽撞,她也是因为内心焦急才会口不择言。我想请教余先生一个问题,对于目前的处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内心焦急并不能成为出口伤人的理由,布莱恩的谦恭和蔼却足以平息一时的怨愤,余伯宠最终放弃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轻轻问道:“布莱恩博士,你是否觉得那张通行证已经成为探险队面临的最大难题?” “那倒不至于,”布莱恩说,“探险队抵达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时间,在贵方考察人员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够做一些细致的筹备工作。实际上眼下的季节并不适合进入沙漠,这也是吸取德纳姆爵士失败教训后得出的共识,必须等到冬天来临才正式行动,一则可以尽量避免难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风暴,二则也便于食物和淡水的储存。所以,即使已经拿到通行证,队伍也不可能立刻开拔,我只是担心雅布当局的禁令旷日持久,最后影响计划的进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彻,”余伯宠说,“但中国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听过?” “啊,知道,”汉学造诣极深的布莱恩回答,“好像是一本汉朝古籍中讲述的故事,说明要用辩证的科学观点来认识事物的发展和矛盾转化的规律。” “不错,典出《淮南子人间训》,”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道理很简单,雅布城的禁令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试想,探险队尚未动身以前,那些心怀叵测的竞争对手,譬如‘樱花社’之流,同样没有先行闯入沙漠的机会,即便窃取了半幅楼兰地图也徒劳无益,岂不是替我们省去了许多防范之累。” “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布莱恩如梦方醒,苏珊的脸上yīn霾散尽,就连饱嗝不断,只顾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异常兴奋,欣喜地叫嚷:“对了,事实上裴家父子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布莱恩似乎仍有隐忧,“如果到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雅布城南依然没有开禁,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两国jiāo战,雅布周围的紧张局势绝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封锁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张通行证。” 如此就无所牵挂了,愁怀尽释的布莱恩笑道:“和余先生一起工作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从中体会到的愉悦感觉简直无与lún比。” 《楼兰地图》(七)(1) 厅堂西侧的楼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门,平时挂着一把乌黑沉重的铁锁,自考察队入住后一直未曾开启。余伯宠原以为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库房,到了晚上才明白,这里面就是举办“地下巴扎”的场所。 由一名伙计引路,余伯宠和苏珊结伴而行,下了几层台阶,走进一间格局深广的地下室。其间灯火通明,人语嘈杂,不少jiāo易者提前进入角色,分别在身前的地毯上堆满货物,开始向周围的客人推荐叫卖。 “货物”的品类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种彩陶瓷器、锈迹斑驳的刀剑等,小到散乱的竹简、印章、年代久远的古钱等。余伯宠笑着对苏珊说:“看来不虚此行吧,如果在这里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也许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险了。” “原来这竟是个地下的文物jiāo易市场,”苏珊也感到意外,“雅布当局的宽松政策实在令人惊讶。应该通知布莱恩博士,让大家都来见识一番。” 于是命伙计前往通报,说话间来到一处格外宽阔的柜台前,木拉提正在里面整理账簿,看见两人,立刻露出笑脸,从身后的酒橱内取出一瓶上等红葡萄酒,亲自斟满两杯奉上。 “你真是生财有道,”余伯宠笑道,“什么赚钱的花样都想得出来。” “余老爷误会了,”木拉提辩解,“若非官府出面,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哦,这么说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错,”木拉提说,“自从裴将军主政雅布,‘地下巴扎’已经举行过三次,时间定于每年斋月的前两天。开市的日子,总会招致八方宾朋,既有古董商贩,也有富豪掮客,简直热闹极了。” “你一定从中获益匪浅吧。” “哪里,”木拉提大摇其头,“油水全让裴家父子刮去了,我只有打杂伺候人的份儿。虽然小店房钱上涨,其实有一半都要孝敬将军府。还有,‘巴扎’上凡是超过百元的jiāo易,必须按比例缴纳税金,喏,那一位就是税务官。”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余伯宠看到一名黑胖军官,正坐在一张矮几后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谓胆大妄为,倒也十分聪明,在西域考古风气渐盛之际,利用“地下巴扎”敛财确实是一条便捷有效的门路。木拉提的满腹牢骚则不可信,假使无利可图,他根本不会踊跃参与,更不可能费尽心思将地下室营造的精美舒适,气氛热烈的如同大都市里新近流行的豪华俱乐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软多毛,器具整洁典雅,墙角廊柱上错落有致点缀着最新式的美孚油灯。宵夜供应丰富多样,单酒类就有十余种,从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到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齐备。佐酒的食物更是应有尽有,鲜嫩的烤ròu串、酥脆的馕、松软可口的面包以及产自俄罗斯的极品鱼子酱。地下室并非一个笼统的整体,除了jiāo易场所,另有许多单间雅室,布局复杂而合理。买卖的间隙,可以呼朋引类,坐庄聚赌,内设精致的烟榻,专供瘾君子吞云吐雾。“巴扎”上也有不少浓妆艳抹的闲花野草,倘若谈拢条件,不妨辟室同圆好梦,就地了结一段相思债。 此外,木拉提还特意预备了一些余兴节目,诸如技艺高超的杂耍,新奇别致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绝于耳,既有琴师联袂弹奏的轻快活泼的维族乐曲,也有留声机播放的抑扬顿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据喜好随意选择。总之,只要舍得花钱,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这里都不难实现。 客人鱼龙混杂,有腰缠万贯喜好收藏的财主,有见多识广鉴别古玩的行家,还有一些偷坟掘墓待价而沽的盗贼,说起来也算是余伯宠的同道。他在柜台前坐了不久,已经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纵情表演的肚皮舞娘。 除了一条狭窄的墨绿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全luǒ,下身穿着尺幅短小的红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极力舒展四肢。她的体态丰腴健硕,却毫无臃肿之感,腰胯扭摆之际,双rǔ下一片光滑柔软的皮ròu激烈抖动,手腕脚踝佩戴的饰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的动作优美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充满狂野不羁的韵味,远比上海“大世界”里隆重推出的“七脱舞”更加妖冶动人,尤其肚腹间一枚精巧闪亮的脐环上下翻飞,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热辣辣的眼光。 余伯宠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饶有兴趣的观赏,苏珊轻笑着揶揄道:“余先生,我建议你的酒杯最好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待会儿眼珠子掉出来的时候,不至于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余伯宠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说,“眼珠掉了可以再捡起来,我此刻最重要的是攥紧钱包,否则不等离开巴扎就已经变得身无分文了。” “哦,怎么回事?”苏珊莫名其妙。 余伯宠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这番议论也是因她而起。那舞娘名叫帕夏,多年前和余伯宠在吐鲁番相遇,彼此间谈不上深jiāo,却也绝不算生疏,因为两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准备共赴巫山的时刻,余伯宠认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帕夏表面上以舞为业,暗地里却从事文物倒卖活动,并且骗术高明,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贼。若非当初余伯宠心存机警,很有可能被她掠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楼兰地图》(七)(2) 舞蹈完毕,众人欢呼喝彩,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俄国人表现得尤为激动,鼓掌雀跃的同时频频向帕夏招手。她却视若无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柜台边,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轻啜一口,圆润饱满的双唇越发显得鲜红yù滴,然后靠近余伯宠,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盯着我看,眼神里的渴望几乎和从前一样强烈。” “这不奇怪,”余伯宠笑道,“因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从前一样迷人。” “谢谢,”帕夏笑语嫣然,“‘地下巴扎’开办了三年,你却头一次大驾光临,难道有什么重大的行情吗?” “我只是偶尔路过,有什么行情并不清楚。”余伯宠说,“其实,早知你在此出现,我连这一回也不敢前来凑兴。” 帕夏“哧哧”笑了,说:“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个可怕的人物。” “可怕倒未必,”余伯宠说,“只不过躲得远些会相对安全一点,天晓得这次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诱饵。” “哈哈,无论什么样的诱饵也钓不到你这只小狐狸呀,”帕夏说,眼睛瞟向苏珊,“何况有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小姐做伴,还有什么女人能让你心动呢。” 余伯宠正想解释,苏珊已沉下脸声明。“我不妨碍两位叙旧,但请谈话的内容不要牵涉到我,事实上我和余先生之间毫无瓜葛。” 大概没有想到苏珊能够听懂自己的话,帕夏吃惊地吐了下舌头,又冲余伯宠眨了眨眼睛。“看来你境况不妙,我若不立即消失,或许会增加你的烦恼。”说完将果汁一饮而尽,挥挥手翩然离开,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余伯宠的调侃并非没有道理,帕夏至今恶习不改,却也未曾刻意施展手段,因为相对一个血脉贲张的男人而言,她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鲜活诱饵。 她已经选中了即将猎取的目标,正是方才大声叫好的俄国鬼子。此人名叫伊万科夫,原是俄国驻迪化府领事馆的一名上校武官,由于酷嗜搜集古董,常年游历在外,出没于各方遗址古堡之间。又因xìng情贪婪,凶恶残暴,在天山南北混得一个“疯狂伊万”的绰号。 帕夏姗姗来迟,等得不耐烦的伊万连声埋怨。“小坏蛋,喊你半天也不过来,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 “对不起,上校,”帕夏婉转致歉,“碰见了熟人,耽搁了一会儿。” “不就是那个东躲西藏的盗墓贼吗?”伊万嗤之以鼻,他和余伯宠也曾打过jiāo道,显然没有留下良好印象。“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乐趣?凭你闯dàng多年的经验,难道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吗!” “当然是非您莫属了,”帕夏笑嘻嘻地说,“整个巴扎里面,论权势论声望有哪个人比得了上校,您若发起脾气,只怕连雅布城的裴将军父子也吃不消呢!” “眼力不错嘛,”伊万得意洋洋,直言不讳地挑逗,“如果顺从了我,准保你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两天。” “您大概会错意了,”帕夏故作忸怩,“我可是从来卖艺不卖身的。” “光靠跳舞能挣多少钱?”伊万摇头惋惜,“只怕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买不起吧。” “所以我偶尔也会想法子赚点外快。” “哦,什么外快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 “算了吧,您见多识广,我那点小玩意儿可不敢拿出来献丑。”帕夏假意回绝,却越发引起伊万的好奇,不住催促求索。于是她颇显无奈地叹口气,侧身挥手,一个背负蓝布包裹的维族汉子随即走来,躬腰向伊万行礼。 “我哥哥亚孜,”帕夏一边引见,一边吩咐亚孜,“把咱们的东西拿出来给上校看看。” 面容丑陋的亚孜摘下包裹,在伊万面前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两卷残破不全的文书,颜色暗黄,内含细沙,看样子年深日久。伊万轻轻翻阅,发现其中的文字符号稀奇古怪,自己一个也不认得,不禁顿生困惑。“咦,这是什嘛?” “是一部古代法典,用久已消亡的婆罗谜文写成,距今的历史约有八百年。”表情木讷的亚孜低声介绍。 伊万的眼里闪现一丝异样的光亮,以往巧取豪夺的经历中,他也曾搜罗到不少古代手写文本,包括汉、藏、回纥、突厥等多种文字,转手倒卖,很发了大财。但关于婆罗谜文抄本还是头一次接触,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一见的东西越值钱,因此不免心动,却也不无戒备。“这两卷文书该不会是赝品吧?” “赝品?”亚孜闻言色变,仿佛受到极大侮辱。“我在和田拼命挖掘了四十多天,接连损失了三名弟兄,才找到这点东西,居然被您当作赝品。罢了,帕夏,我看咱们还是另找买家吧。”说着作势yù起,却被帕夏一把拉住,嗔怪道:“亚孜,你这是干什嘛?难道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客人什么时候都有提出质疑的权利。如果总是钻牛角尖,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赶巴扎了。” 训斥完了“哥哥”,转过头来安抚伊万,“上校,请原谅他的莽撞。因为常年身处荒漠,再加上兄弟的惨死,我哥哥的脾气已变得越来越孤僻,根本不懂得如何与人jiāo往。”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伊万表现出少有的雅量高致,掏出一只放大镜重新观摩文书,无论纸质、色泽、装订式样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内心的疑虑已消除了大半。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帕夏趁机进言,“话说回来,我们有几个脑袋,岂敢欺蒙上校,况且巴扎上高手如云,滥竽充数的行为也逃不过众多法眼甄别。其实,我们并不准备在今晚出售,原打算拿到明天的拍卖会上碰碰运气……” 《楼兰地图》(七)(3) 倘若公开拍卖,价格自然上涨,伊万连忙打断她的话。“公开拍卖就不必了,说说你们的价钱吧。” “一千卢布。”亚孜斩钉截铁地回答。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伊万勃然大怒,伸手抓过亚孜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想敲诈我吗?” “买卖自愿,如果出不起价钱,您可以选择放弃。”亚孜不屈不挠地叫嚷,神情异常坚定。伊万更加懊恼,正待发作,却被帕夏婉言劝阻。“算了吧,上校,价钱方面好商量,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说着又责备“哥哥”。“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脆早点回房睡觉吧,我来和上校谈。” 亚孜像是对“妹妹”言听计从,答应一声,闷着头收拾包裹,不料再次遭到数落。“住手,”帕夏啼笑皆非地娇叱,“你的脑壳是木头做的吗?上校什么时候说过不要文书了?” 亚孜一怔,慌忙撒手,带着尴尬的苦笑欠身退下,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十分滑稽,连伊万也忍俊不禁。帕夏说:“我这个哥哥像头笨牛,又没有经过什么世面,让您见笑了。” “他虽然愚蠢,胃口却不小,竟想拿着几张破纸大发横财。” “说句实话吧,上校,”帕夏忽然收敛笑容,“这两卷文书的价值您应该清楚,一千卢布并不算贵。不要说带回彼得堡,即便拿到迪化府的文物市场转卖,起码也能赚上两倍。” 伊万拈须沉吟,眼神闪烁不定。帕夏的话并不是没有可能,如今文物市场行情渐旺,假如举措得当,从中牟利绝非难事,记得迪化府内就有许多专门高价收购古代抄本的富商绅士。只是自己必须先垫付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一时未免委决不下。 “你真的不肯打折吗?”他心有不甘。 “嗨,您的手面向来豪阔,还在乎什么折扣么?”帕夏笑道,“这样吧,您果真有诚意的话,我可以适当地添上一点饶头。” “什么饶头?” 帕夏轻舒双臂,转换身姿,以极柔腻的声音答道:“事实上除了两卷文书,我所有的家当都戴在身上,如果您愿意,随便挑一两件好了。” 她指的是项链、耳环、手镯之类的饰品,虽然镶金嵌银,制工精细,却也所值无多,不可能引起伊万的重视,满含yín邪的目光只顾盯着纱衣下的滑嫩肌肤恣意贪看,玩味了片刻,涎着脸说:“我要你肚子上的那只脐环。” 帕夏满面飞红,做足了娇羞万状的媚态,说:“摘掉脐环可是挺费事的,何况众目睽睽,也不大方便吧。” “不要紧,到我房里慢慢摘嘛。”伊万恬不知耻地提议。 “唉,和您jiāo易真是麻烦,”帕夏像是无计可施,“但我也有个要求,必须先付货款……” “好吧,财迷鬼,我都答应你。”伊万早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兴致,从衣袋里摸出钱来清账,然后急不可待地拾起装文书的包裹,拉上帕夏就走。由于意乱情迷,路经柜台前竟未留神地上掉着的半块哈密瓜皮,一脚踩上去险些跌倒,多亏旁边的余伯宠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啊,亲爱的余,多谢了。”伊万激情饱满,自然和颜悦色。 “不客气,上校,”余伯宠微笑道,“你可得当心了,有时候女人的肚皮比哈密瓜皮更容易让男人滑倒。” 伊万哪有工夫听他废话,哈哈大笑一声,搂着帕夏细软的腰肢径直离去。 余伯宠冷眼旁观,已经识破了帕夏和亚孜的“双簧”把戏。一个曲意奉承,一个假作朴实,把伊万搅得头昏脑胀,无所适从,两人乘机收缩圈套。可以肯定的是,亚孜离开前已使用了巧妙手法将文书掉包,伊万拿走的必是两卷一文不值的废纸,至于“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春梦也多半终成泡影。 但余伯宠不打算“一语惊醒梦中人”,首先伊万也非良善之辈,不值得同情关照,其次不愿因此得罪帕夏,江湖儿女最重恩怨,一旦结仇往往遗患无穷。况且无论民族情感或jiāo往印象,都没有倾向于伊万的理由。 随着各类摊位上的jiāo易逐步展开,“巴扎”里面越发热闹。以布莱恩和威瑟为首的英国探险队员陆续进入地下室,同余伯宠和苏珊打过招呼后又纷纷散开,有的品鉴文物,考察民风,也有的观赏歌舞,消遣享乐。余伯宠喝完两杯酒,准备邀苏珊四处逛逛,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古董可供收藏,尚未离座,视野里却闪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那个小女孩儿顶多四五岁年纪,穿一件鹅黄色丝质花裙,满头乌黑的秀发扎成十数根细小的辫子,有一半已经解开,像是临睡前的装扮。皮肤白里透红,鼻子微翘,两只大眼睛清澈明亮,整张面孔犹如粉雕玉琢一般。 和真正的“巴扎”不同,“地下巴扎”绝非儿童的乐园,乌烟瘴气的场合里出现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就像酷暑难禁的午后忽然飘来一阵清凉芬芳的微风,令人顿觉神明气爽,耳目一新。小女孩儿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一边扭着脖子东张西望,嘴里稚声稚气地叫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年轻女子紧追不舍,不停地提醒着,“小姐,慢一些,慢一些。” 余伯宠诧异的是,小女孩儿的五官轮廓居然让自己产生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只是费劲追忆,也想不起何时见过。事实上女孩儿的眉眼神态极其秀美,寻常人家根本难得一遇,以致周围的商贩顾客大多驻足观望,就连正在尽兴弹奏的乐师也不由得按琴侧目,脸上流露出不胜怜惜的意味。 《楼兰地图》(七)(4) 短暂的平静使小女孩儿的呼唤显得更加清脆,稍过片刻,柜台附近一间密室的木门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位盛装贵fù。她的服饰介乎维族与蒙族之间,一袭宝蓝色的长裙裁剪的格外合体,高耸的发髻被一条月白色的头巾紧紧包裹,脸前挂着一幅粉红色的面纱,却遮挡不住天生丽质,仅凭露出的两只眼睛便足以展示绝世风采。她的眉青如黛,眼睑细长,剪水双瞳漆黑明媚,转动之际仿佛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 小女孩儿看见她,欣喜万分地扑上前去。fù人弯腰搂抱,摩挲着女孩儿的头顶,神情充满慈爱。众人翘首企望,同时暗感释然,除了眼前这位仙姿佚貌的fù人,还有谁配拥有那么乖巧俊俏的女儿呢。如果说小女孩儿是一颗含苞未放的蓓蕾,那fù人则是一株国色天香的奇葩,准确点讲,更像是盛开于天山之巅的雪莲花,因为在她的面纱上恰巧绣着一朵洁白的雪莲。 “她就是‘雪莲夫人’,是不是人如其名呀。”木拉提悄悄地凑在余伯宠耳边介绍。 “雪莲夫人……什么来头?” “不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木拉提说,“只知道她住在雅布西城,平时深居简出,唯有每年‘地下巴扎’开市才偶尔露面。其实,赶来小店聚会的客人一半为了求财,另一半只是为了争睹芳容。” 这句话毫不夸张,“雪莲夫人”虽然半掩面目,雍容典雅的风范却展现无遗,举手投足不带一丝烟火气,周身散发出无与lún比的圣洁与高贵。不仅使在场的男人为之沉醉,即便矜持倨傲的苏珊也忍不住投以艳羡的目光。 “阿依古丽,”“雪莲夫人”轻声责备小女孩儿身后的保姆,“你也太荒唐了,怎么把玉娃领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一直不肯睡觉,哭闹着要找妈妈,我实在是哄不了。”阿依古丽惶恐地辩解,气鼓鼓地盯着叫做“玉娃”的小女孩儿。 “雪莲夫人”无奈地微笑,没有继续追究。方才走出密室的时候,有两名男子紧随其后,一个衣饰华贵,气宇轩昂,一个身材伟岸,雄壮威猛。 “罕达尔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要先告辞了。”“雪莲夫人”冲着华服男子说,“请回复鲁克沁王子,神像我已决定买下,价格问题不妨改日到寒舍详谈。” 华服男子俯首称是,执礼甚恭。两人讲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不远处的余伯宠却尽收耳底,不禁暗自惊奇。鲁克沁王子是乾隆二十五年吐鲁番亲王创立者阿米因和卓汗的直系后裔,该王室在前清时期声势显赫,进入民国后虽已日渐衰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尊崇地位仍然不可小觑,在吐鲁番地区的影响尤其广泛。 “能成为鲁克沁王子的买家,可见‘雪莲夫人’的背景极不简单呐。”余伯宠低声对木拉提说。 “是呀,”木拉提说,“关于她的神秘身份众说纷纭,由于‘雪莲夫人’在雅布城向来我行我素,似乎不受任何法令的约束,不少人猜测她或许是裴将军的一房侍妾,只是尚无显著迹象表明。” 但愿这种推断纯属无稽之谈,余伯宠心里默默祝祷,以“雪莲夫人”的容修态,倘若委身于粗野骄横的裴老六,简直是人世间最为暴殄天物的情形。 “雪莲夫人”同罕达尔jiāo代过后,转向另一个壮汉,说:“萨昆,预备车马,我们回家去。” 壮汉奉命唯谨,当即离开,从他魁梧的身躯和机警的神态看去,像是“雪莲夫人”的保镖。有这样一名凶神恶煞般的“护花使者”随从左右,足以使心存非分之念的登徒子望而生畏。 接下来由阿依古丽陪伴,“雪莲夫人”牵着玉娃的小手从容起步,临行前晏然自若地向四周丢过一瞥,眼风扫处,巴扎上的人们无不神魂颠倒。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余伯宠时,眉宇间忽然闪现几分犹疑之色,只不过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常态走向门口。 “雪莲夫人”脸上的微妙反应使余伯宠深感蹊跷,同时也没有逃过苏珊锐利的目光。她不无讥讪地笑道:“余先生果然风流成xìng哪,似乎和巴扎上的所有女人都有jiāo情。” “可惜你错了,”余伯宠轻喟,“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岂能有缘结识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 “风沙弥漫的西域也能造就出仪态万方的女人,确实称得上一个奇迹。”苏珊颇有感触地说,“不过,论起超凡脱俗,她还够不上资格,至少没有舍弃争名逐利的俗念,否则就不可能在物yù横流的巴扎上抛头露面,更不可能和寻常奔走钻营的商贩一样洽谈生意。” 余伯宠不禁莞尔,面对出类拔萃的同xìng,女人的眼光总是格外挑剔。转念想来,她的话也不无道理,看似纤尘不染的“雪莲夫人”终究摆脱不了名利的滋扰,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缺憾。 “两位的谈兴很好啊,不知是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容可掬的布莱恩走近柜台,手里拿着一只方形木匣。 “我们在评价方才的女人,博士可有什么意见?”余伯宠直言相告。 “女人?”布莱恩茫然,“我一直在鉴定几枚唐代的印章,并没有留意到什么女人。” “雪莲夫人”的出现在巴扎上引起的骚动非同小可,布莱恩居然恬不为怪,着实令人讶异。见他满脸笃诚,又不像是信口敷衍的样子。 “博士心若止水,不为美色所动,让人钦佩不已。” 《楼兰地图》(七)(5) “余先生谬奖了,”布莱恩笑道,“老实说我并不是个恪守戒律的清教徒。只不过觉得,欣赏女人应该去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里,在规模如此浩大的文物市场,我的眼中只有那些千奇百怪的古代珍品。” 他的语气平静温和,并无半分说教的意味,余伯宠却已首肯心折,颇有一份自叹弗如的感受。 “据我所知,”布莱恩又说,“‘地下巴扎’的重头戏通常在次日的拍卖会上才真正开始,所以我还是趁早回房养精蓄锐,顺便把白天的挖掘成果整理出来。好了,我就不陪两位闲聊了。” 望着布莱恩的背影,余伯宠由衷赞叹:“有这样精进不休的学者同行,使我对考察团的前景又多了几分信心。” “是呀,”苏珊附和道,“博士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和他的勤恳敬业密不可分。” 竭智尽力未必能完成一件事情,但全神贯注却是接近成功的根本。只不过世事难料,除了五色纷呈的诱惑,还有太多意外的变化使人难以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布莱恩走了不久,地下室的入口处又响起一阵急如星火的脚步声,匆匆而来的是“疯狂伊万”。和离去时的春风得意大相径庭,他的神情愤怒焦躁,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一路左顾右盼冲到柜台前,粗声粗气地询问余伯宠。“喂,看见那个骚货没有?” “哪个骚货呀?”余伯宠明知故问。 “还不是那个跳舞的臭娘们帕夏。” “怪了,”余伯宠说,“刚才你们还成双结对,欢声笑语,怎么此刻反来问我呢?” “嗨,你不知道,那该死的婊子耍了我……”伊万气急败坏地解释。原来,和帕夏一起返回房间,他就迫切地提出上床寻欢。帕夏一边虚意应承,一边推托内急,需要先方便一下。这种要求自然无法拒绝,伊万只得按捺yù火等待。谁知帕夏进了盥洗室后再无动静,当他感觉不妙,奋力撞开门查看,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而通向楼外的纱窗被人用刀子割开了一个大洞。 余伯宠哑然失笑,早有预感帕夏得手后必将全身而退,只是猜不出她如何设计摆脱纠缠,想不到采用的竟是最原始而简捷的逃跑方式尿遁。可见男人一旦为情色所迷,往往会变得蠢如鹿豕,是非混淆。但脸上不便露出幸灾乐祸的痕迹,强作矜重说:“上校,你也真是胡涂,帕夏既然敢开这么大的玩笑,只怕早已远走高飞,怎么可能返回地下室坐以待毙呢。” “远走高飞,没那么容易。”伊万愤愤地说,“这次巴扎即将举办之际,我已经勒令雅布当局派兵封锁木拉提旅店,直到所有jiāo易顺利进行完毕。哼,那些浑水摸鱼的骗子小偷休想提前溜走。” 余伯宠微微一怔,不曾想鲁莽粗暴的伊万竟有此先见之明,这一招防范举措恐怕帕夏始料未及。但是“旅店客房上百,又有前后两个深阔的院子,可供藏身的角落不计其数,想要从中找人也是很困难的。” “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那个臭女人,然后非剥了她的皮不可。”伊万切齿诅咒。 “怒郁伤肝,何必发火呢,不如喝一杯消消气吧,我请客。”余伯宠劝解道。 柜台后的木拉提见机斟满一杯浓烈的伏特加,伊万刚要接过,蓦然发现余伯宠的身侧还坐着一位金发美女,眼前顿时一亮,愤懑不平的情绪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态。“难怪你小子说得轻巧,原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还不赶紧把这位漂亮的小姐介绍给我。” 伊万来华已久,算得上地道的中国通,因此能够自如地套用中文俗语。 “这位是德纳姆小姐,来自英格兰。”余伯宠说。 “嗯,很好,”伊万深褐色的眼珠溜溜直转,稍稍压低声音说:“余,干脆咱们也做个jiāo易吧,你把这女人叫我带走,我可以将那两本婆罗谜法典原价转让。” “主意倒不坏,只是我做不了德纳姆小姐的主。”余伯宠微笑着,留意到苏珊的脸色已变得yīn沉。 “那么由我来做主好了。”伊万咽了口唾沫,想要伸手去扯苏珊的衣袖。 “滚开,”苏珊厉声呵斥,将手里的半杯残酒猛然泼向伊万。 鲜红的汁液溅了伊万满脸,他却毫不在乎地用手一抹,肆无忌惮地大笑。“哈哈,野xìng难驯,很对我的口味。”说着又要强行将苏珊拉入自己的怀抱。苏珊极力挣脱,顺势撩起臂膀,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伊万怫然作色,恶狠狠地骂道:“不识抬举的臭婊子,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吧。”一面揎臂挥拳,准备施加暴力。 事态愈演愈烈,余伯宠已不能继续作壁上观,连忙挺身挡在苏珊面前,笑着说:“算了吧,上校,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教训这个女人,看看谁敢拦我。”伊万暴跳如雷,使劲推搡着余伯宠。 “没人敢拦你,”余伯宠昂然不动,说,“我只想提醒一句,德纳姆小姐在雅布的行动始终受到大英领事馆的关注,或许你还不愿制造一起外jiāo争端吧。另外,赶巴扎的本意是选购古董,何苦为了女人节外生枝呢。我觉得你的当务之急是妥善保管那两卷文书,如果落得人财两空就太不划算了。” 余伯宠本来不肯拆穿帕夏的伎俩,但为了替苏珊解围,只有先旁敲侧击地转移伊万的注意力。果然,“人财两空”四字引起伊万的狐疑,慌忙从怀里掏出装文书的包裹,闷声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帕夏那小骚货有可能使诈……” 《楼兰地图》(七)(6) “那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只不过认为凡事最好小心一点。”余伯宠闪烁其词。苏珊却轻蔑地冷笑,“像他这样无耻下流的恶棍,上当受骗也是活该。” 这一回伊万并未发作,皱眉沉思了片刻,一把拽过木拉提的衣襟,说:“明天的‘拍卖官’是谁?” “关内来的水印法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是。”木拉提答应着,亲自前往催请。“拍卖”是“地下巴扎”上的重要程序,凡持有奇珍异宝或对私下jiāo易不遂意者均可参加,为此木拉提准备充分,调度配置了不少相关人员。其中有传话jiāo流的翻译,有兑换各种货币的账房,还有一位拍卖会上的主持,负责鉴别文物真伪,向客人推荐报价,因为司职关键,被尊称作“拍卖官”,通常由德高望重学问精深的人士担任。 不一会儿木拉提领来一个中年和尚,穿一件浅灰色袈裟,神容庄肃,步履沉稳,走到伊万面前双手合十,问:“施主有什么见教?” “我有东西拍卖,你先安排一下。” “这……”水印和尚踌躇着,“拍卖会照例在巴扎的第二天举行,施主不能再等等么?” “等不了,我的两卷文书急于脱手,你就改改规矩吧。”伊万不由分说地将包裹塞给和尚。 水印面露难色,眼角斜睨木拉提。木拉提赔笑道:“法师,上校是贵客,破例一次也无妨。” “好吧,”水印只得依从,打开包裹说:“施主索价几何?” “底价一千……三百卢布。”由于多少有些心虚,伊万并没有漫天要价。水印双手捧定,凝神审视,看不到数行,脸上已掠过一丝异样的表情,接下来合上文书,原物奉还,淡淡地说:“非常抱歉,这两卷文书小僧不能受理。” “为什嘛?”伊万愕然。 “因为东西的实际价值和施主的需求相差甚远,小僧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难道想糊弄人吗,当心我敲碎你的秃头。”伊万色厉内荏地叫嚷。 “佛门不打诳语,小僧绝无虚言。”水印理直气壮,转身招呼木拉提,“老板,劳驾倒一杯茶。”茶水端来,水印将文书平摊在柜台上,向伊万解释说:“西域出土的法典政令,所用墨汁大都经过特殊处理,因而历尽沧桑也难以磨灭。再请看这卷文书,上面的字迹色泽浅淡,一望便知是后人伪造的。”说着以右手食指轻蘸茶水,在文书上缓缓涂抹,其中古怪的文字符号即刻消失。 伊万看得瞠目结舌,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旁边的苏珊也感到诧异,忍不住小声议论。“看样子这个和尚很不简单呐。” “当然,”余伯宠说,“作为一个异教徒,能够在穆斯林的世界出人头地,本身定有许多超凡之处。” “可是,除非以水相试,这两卷文书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破绽,不知道如此逼真的赝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为避免伊万再受刺激,余伯宠用英语回答:“先用柞树汁作颜料,把纸染成黄色,再以古代文书为蓝本进行仿造,或是胡乱刻写一些不可辨识的文字符号,放入火墙烟道里熏三天,最后用细沙洗上一遍就足可乱真了。随着西域探险方兴未艾,各种造假术已成为不少人致富的快捷方式。伊万不算贪心,连一倍的利润也不敢奢求,可惜他不明白,类似帕夏出售的货色只需半个卢布就可以收购两车。” “俄国佬罪有应得,”苏珊鄙薄地笑道,“想必他此时再没有寻欢作乐的雅兴了。” 苏珊的判断不错,伊万最初的亢奋早已化作一团无名孽火,以至于烧得两只眼睛血红通亮,直勾勾盯着文书发呆,喘息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懊恼至极的吼叫。“气死我了……”同时伸出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手,将两卷高价购买的废纸撕得粉碎,拼命掷向一边。 说来也巧,有一个西服革履的客人正好路经柜台旁,纷纷扬扬的纸屑落了满头满脸,不禁横眉质问:“干什嘛?” “干什嘛?我要杀人”伊万疯狂咆哮,挥拳便打,似乎已丧失了理智。 那客人看起来身材矮小,却也毫不示弱,腾挪闪避,凌空摆腿,脚尖正中伊万的左肋。伊万痛呼一声,笨重的身躯险些跌倒。那客人的动作强劲迅猛,使用的腿法近似日本空手道里的“侧踹”。余伯宠看在眼里,忽然有所悚惕,但无暇细想,伊万已再次扑上前去。那客人并不慌张,蹲下去来了一个扫堂腿,伊万站立不稳,一跤向后摔去,脊背正磕在凳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伊万嗷嗷怪叫着翻身而起,紧接着拔出腰间的手qiāng。水印和尚见状冲上前去,用力托住他的肘关节。qiāng声随即响起,一颗子弹shè向天花板。 伊万意yù挣脱,水印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余伯宠和木拉提也帮忙制止,不给他从容瞄准的机会。争抢扭动之间,伊万又开了两qiāng,所幸没有伤及无辜,只是将墙上的一盏油灯打灭了。 巴扎上早已沸反盈天,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也有人慌忙不迭收拾货品,而方才和伊万相互厮打的客人趁势逃离了是非之地。就在周围乱得不可开jiāo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少将军到” “地下巴扎”既是将军府的一大利薮,裴家父子自然希望买卖兴旺,秩序井然,孰料开市不久就有麻烦,伊万提出的要求也颇让裴绍武头疼。“封堵各个出口,搜查前后院子和每一间客房,即使把旅店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一对狗男女。” 《楼兰地图》(七)(7) 搜寻范围并不算大,裴绍武感到为难的是,巴扎里不乏身份特殊的人物。例如迪化府高官显宦的亲戚,地位尊贵的宗教领袖,余威犹存的没落王公,还有受到大英领事馆庇护的考古队以及像余伯宠这样的前辈故友。倘若草率行事,冲撞了哪一个都不合适。但转念忖度,专横跋扈的伊万更加得罪不起,于是只得下令搜捕,同时委婉声明:“为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受损失,官府绝不容许巴扎上出现蒙蔽欺诈行为,所以请诸位配合我们的稽查行动,主动打开房门。另外,不相干的人可以继续jiāo易,但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 安抚完毕,调配人马,先从院子和一楼的普通客房开始,伊万不肯枯坐守候,气势汹汹地带领一列士兵冲在最前面。裴绍武走至余伯宠身旁,小声笑道:“余大叔,我相信考古队的清白,但难保窃贼不会自行潜入房间,所以烦劳您老亲自回去查验一番,也好让我对上校有个jiāo代。” 这样的要求已经给足面子,余伯宠也不便推辞,径直上楼逐房查看。探险队员大多滞留于地下室,各屋空空dàngdàng,并无异常状况。来到布莱恩房外,隐约听到室内有人说话,敲了两下门,里面却又阒然无闻。过了一会儿,传出布莱恩低沉的声音。“谁?” “是我,博士,请开门。” 房门轻轻开启,布莱恩露出脑袋,警觉的眼光向两旁扫视一遍,说:“快请进,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余伯宠迈步入内,放眼皆是杂乱不堪的文物,竹简、陶皿、铸钱、丝织品等,大多残旧破损,最引人注目的是摊放于桌角的两本文书,上面的字迹离奇古怪,从式样上看似帕夏当初展示给伊万的婆罗谜文法典。 余伯宠犹自迟疑,布莱恩问:“待会儿裴绍武是不是要上楼搜索?” “也许不会,他已经托我代为检查。”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尴尬场面了。”布莱恩如释重负,走到床边轻声呼唤。“出来吧,没人会伤害你的。” 话音刚落,帕夏从床底闪身而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又见面了余老爷,看来你我缘分不浅。” “博士,这是怎么回事……”余伯宠越发纳闷。 “帕夏小姐情急来投,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济危扶困无可厚非,这一点余伯宠没有异议,只是担心因此引起裴绍武的猜疑,或许将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考察队目前还有求于将军府。 “我理解你心里的苦衷,”布莱恩目光如炬,“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困惑,但反复考虑,又相信你一定可以见机行事,巧妙化解,总不会再把她jiāo到那个疯子手里吧。” 若将帕夏jiāo给伊万,形同于羊落虎口,余伯宠断然下不了狠心。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良知道义也不容许他再作犹豫。“帕夏先藏着别动,我去和他们周旋。” 帕夏连声致谢,笑颜如花。布莱恩说:“好心会有好报的,你的慷慨帮助不仅保护了一个柔弱女子,也给整个考察队做出了贡献。帕夏答应过,倘若脱险,情愿将两本婆罗谜法典免费相赠。” “博士,你可要验证清楚,”余伯宠看着桌上的文书说,“免得成为第二个冤大头。” “放心吧,余老爷,这两卷文书如假包换。”帕夏笑道,“我怎么会拿着一堆废纸搪塞救命恩人呢。” “哦,你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白白送人,岂不是亏了血本?” “你大概不会算账吧,”帕夏神采飞扬,“这两卷东西我已经从笨蛋上校那里赚足了利润,此刻又能够借以保全xìng命,真正一举两得,又怎么会亏本呢。” 余伯宠笑了,说:“你那个‘哥哥’呢,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我还从未见过相貌如此迥异的兄妹,也许造物主对你格外垂青吧。” 帕夏也笑了,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亚孜确实不是我哥哥,而是和我合作了近十年的伙伴。他躲在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估计任何人也难以找到……”话未说完,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帕夏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惨叫声正是由亚孜发出的。从地下室出来,他本打算先行撤离,却发现旅馆周围设有哨卡,后来和逃出客房的帕夏商议,两人分开隐匿更利于缩小目标。接下来帕夏前往布莱恩房中,亚孜则潜入楼道尽端的一座神龛内。神龛距地面一丈有余,附近灯火昏暗,除了五时朝拜,平日不见人影,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况且雅布民风素来敬畏神明,寻常人也不敢擅动亵渎。但亚孜忘记了一点,这次碰见的是“疯狂伊万”。 伊万找到亚孜,并未搜出文书与卢布,便拽着他的衣领拖至厅堂,一路拳打脚踢,高声喝骂,威逼其供出帕夏的下落。亚孜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混蛋,再不说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伊万恫吓着。 “割了我的舌头,你更别想拿到钱和文书……”亚孜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语气却依然强硬。 “不要自作聪明,就算你这杂种不开口,帕夏那小骚货还跑得了么。既然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伊万恶声恶气地说,目光左右巡睃,看见了身旁的一只炭盆。 时至初冬,夜间寒冷,旅店各处已配置了取暖设施。炭盆里斜chā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拨火棍,末端烧得通红炽热。伊万狞笑着抓在手里,两边的士兵尽皆变色,裴绍武也失声喊道:“上校,不可胡来……” 《楼兰地图》(七)(8) 兽xìng大发的伊万根本不听劝告,猛然将赤红的铁条捅入亚孜的胸膛。厅堂里回dàng起毛骨悚然的惨叫,随即弥漫着一股皮ròu焦烂的刺鼻气味。亚孜在地上翻滚哀号,浑身抽搐不止,声音越发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周围的士兵和闻声赶来的旅客无不惊心悼胆,有人掩面垂首,不敢直视。伊万却全无顾忌,猖狂大笑:“都看到了吧,这就是骗子的下场。” 裴绍武忍无可忍,正想命令随从夺下伊万手中的凶器,却听到身后响起一句声嘶力竭的怒吼。“畜生,我杀了你”一条倩影迅即分开人群,纵身腾空,飞起双腿跺向伊万。伊万猝不及防,被踢了一个跟头,拨火棍也掉在一边。 这个人自然就是帕夏。看到同伴的惨死,她早已泣下如雨,不顾布莱恩和余伯宠的劝阻,悲愤填膺地跑下楼来。突袭得手,紧接着挥拳抬脚,没头没脸地向伊万身上打去。无奈气力有限,连番攻击也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伊万缓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一掌将帕夏打了个趔趄,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就要痛施辣手。这时却感到太阳穴发凉,像是被一件硬物顶住,眼风斜扫,原来是裴绍武的qiāng口直指自己的脑门。 “干什嘛?这臭女人就是行骗的主谋啊。”伊万错愕不已。 “我知道,但您不认为把她jiāo给官府处置更加妥当吗!”裴绍武平静地说,内蕴深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帕夏脸上,虽然蛾眉紧蹙,泪痕斑驳,却毫不掩饰俏丽娇艳的本色。帕夏也注意到眼前多出一张英武俊朗的面孔,内心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五百年前的一对冤孽似乎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重逢了。 “嘿,到底怎么啦,你老子也从来不敢这样对我。”伊万难以置信地盯着裴绍武。 “那是因为他从未看到过你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的行径,”裴绍武放下qiāng,顺势挡在帕夏身前,说:“雅布虽是荒僻小城,却也法度严明,不允许任何人恣意妄为,这个女人必须由我带回衙门。” “你的胆量真不小,难道就不考虑一点后果么。”伊万威胁道。 “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我做事情从来是不计后果的。”裴绍武淡淡地笑道,“据说你和迪化府的姚大帅jiāo情深厚,但既然来到雅布,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或者我再让一步,如果在场各位多数赞同你的做法,我也可以不闻不问。” 亚孜和帕夏虽是咎由自取,却也罪不至死,伊万的凶残暴虐早已引起围观人群的愤慨,听了裴绍武的话,异口同声地指责排斥。伊万见众怒难犯,气焰顿时削减不少,不大情愿地说:“这女人jiāo给官方处置也行,不过,要把审理的结果随时向我通报。” “放心吧,上校,我会如数追缴赃款,绝不会让你在雅布受到半分委屈的。”裴绍武客气地说,吩咐士兵拘捕帕夏,将亚孜的尸体抬走,随后驱散人群,带队离去。 《楼兰地图》(八)(1) 翌日,布莱恩取消了城东寻访的计划,挑一处僻静角落邀余伯宠共进早餐,陪坐的还有苏珊,席间的话题自然从昨夜的“巴扎风波”开始。 “从东欧到中亚,俄国人的野蛮表现无处不在,”布莱恩说,“估计昨晚巴扎上的成jiāo量大幅度减少,‘疯狂伊万’的暴行使许多顾客产生了恐慌心理。” “我倒有些担心余先生那个跳舞的朋友,”苏珊说,“想来她也算得不偿失,不知道能否忍受官府的严刑拷问。” “这一点无须多虑,”布莱恩说,“我可以肯定帕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哦,何以见得?” “你没有留意裴绍武当时的神色吗?”布莱恩微笑道,“即便我对男女之爱领悟不深,也能感触到他眼神里的灼热与激情。有这样一层微妙因素在内,帕夏的人身安全事实上已经得到保障。” “不错,帕夏的麻烦结束了,考察队的处境似乎又面临着新的难题。”余伯宠忽然开口。 “什么难题?”苏珊问。 “我们的竞争对手可能提前到达了。”余伯宠说,轻呷了一口羊nǎi,目光瞟向布莱恩。“博士,大清早约我出来,或许和此事有关吧。” “余先生果然明察秋毫,莫非和我有同样的判断。”布莱恩微笑着。余伯宠不及回答,懵然不解的苏珊已率先发话。“嗨,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快说给我听听。” “日本人是最热衷于穿西服的东方民族,”布莱恩说,“但由于身材普遍矮小,他们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既用皮带又加背带。这种滑稽的样子昨天我碰巧在地下室见到了。” “博士说的就是那个和伊万发生冲突的年轻人。”余伯宠补充道。 “‘地下巴扎’吸引八方宾客,发现一两个日本人也不足为奇,也许是普通的古董商贩呢。”苏珊说。 “想想看,普通的商贩会有勇气正面抗拒伊万的yín威么?”余伯宠反问。 苏珊顿口无言,回忆昨夜的光景,穿西服的年轻人精悍机敏,像是受过严格的训练。于是遽尔惊醒,说:“难道是‘樱花社’的人,他们的行速竟如此快捷么?” “如果日夜兼程,并非没有可能。”布莱恩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樱花社’事先在雅布设有伏兵。通行证没有拿到手的前提下,留给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或是掩藏形迹,严密防范,使对方的yīn谋诡计无从施展。或是随机应变,主动出击,争取夺回失窃的半幅地图。” “掩藏形迹怕是办不到了,”余伯宠苦笑,“昨晚的巴扎上,威瑟先生逢人便吹嘘自己是英国探险队长,并且四处冒充鉴赏古玩的行家,如今旅店内已经无人不知我们的存在了。” “这么说只有主动出击了。”苏珊皱紧眉头,“可是,我们并不清楚‘樱花社’在雅布的人数有多少,究竟具备多大实力,又该如何采取行动呢?” “目前的态势敌暗我明,”布莱恩说,“一旦短兵相接,考察队绝不会占得便宜,这也是我找两位商议的主要原因。” “当务之急是诱使‘樱花社’暴露原形,”苏珊沉吟着,“但据说日本人jiān猾诡诈,要让他们上当恐怕不大容易。” “我有个主意,只是过于冒险了……”余伯宠踌躇未决,吞吞吐吐,像是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虑很深的样子。 “余先生毋庸讳言,”布莱恩鼓励着,“考察队赶赴西域,原本有应付各种艰险的准备,倘若有什么需要,我方人员一定全力协助。” “我刚才在想,”余伯宠迟疑着说,“今晚地下室将举行拍卖会,假如把我们手里的半幅楼兰地图拿去公开出售,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 “你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苏珊愕然驳斥,“地图是我们赖以成功的根本,妥善珍藏犹恐不及,怎么可能拿来拍卖。” 布莱恩起初也颇觉惊异,略加思索便已意会,连忙劝阻苏珊。“你大概误会余先生的本意了,出售地图纯属假象,只不过想利用这一事件达到引诱敌人的目的。” 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罗布荒漠幅员辽阔,地貌复杂,依照半张地图未必找得到楼兰遗址,一般的寻宝者或许舍不得高价求购。但对于已经掌握另半张地图的‘樱花社’来说,无疑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 “对呀,”苏珊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以赞赏的语气附和着,“当他们眼红心热,蠢蠢yù动的时候,免不了出现许多破绽,我们伺机下手,必可大获全胜。” “余先生的思路别具一格,”布莱恩说,“但让我想起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的名作《猴子与猫》,猴子骗猫取出火中的栗子,栗子取出后被猴子吃掉了,猫不但没有吃着,反而把脚上的毛烧掉了。” 余伯宠何等聪明,当即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博士莫非认为此计不通么?” “不,恰恰相反,”布莱恩说,“你的新奇构想几乎是考察队抢占先机的最佳选择。我只想提醒一点,在布置圈套之前,各种准备工作必须缜密细致,每一个环节都不容许轻忽大意,否则将造成弄巧成拙的局面。” “博士见教的极是,”余伯宠微微点头,说,“至少我们还不会拿着真正的地图孤注一掷。德纳姆小姐参与拍卖之际,我将不离左右保护她的安全。另外请博士调配人手,分布地下室严格监视,发现可疑迹象,即刻采取相应措施。哦,对了,这件事要不要通知威瑟先生?” 《楼兰地图》(八)(2) “不用了,”布莱恩说,“威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考察队有几个年轻人相当精干,足以应付‘樱花社’的挑衅,况且必要时还可以借助官府的力量。” 策划既定,立刻付诸实施,首先需要制作一件近似楼兰地图的赝品。借此机会,余伯宠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乔治德纳姆的遗物。泛黄的羊皮纸上,线条符号相互jiāo织,其间附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释。有几处标志似曾相识,大多数图解则全无印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仅靠这半幅地图绝对寻找不到楼兰故址,因为每当路径岔口或地势错杂的所在,恰恰位于纸张断裂的边缘,可见当初分割地图的人颇费了一番心计。 余伯宠托木拉提向赶“巴扎”的商贩购得一张羊皮纸,参照地图剪裁描绘,虽然从未干过造假的营生,但凭着耳濡目染的心得,临时效仿也不在话下,最后在羊皮纸上撒上灰尘,反复揉搓几遍即告完工。当然,其中的内容已做了大量更改。 余伯宠和苏珊忙着安排诱饵,布莱恩也没有闲着,陆续挑选了几名忠实可靠的队员,发放武器,jiāo代任务,要言不烦地叮咛警诫,所有细节处理停当,已经是午后时分。不料,事情却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变化。 一名差役来到旅店,告诉余伯宠一个消息,裴敬轩已从迪化返回,特意请他前往将军府叙话。余伯宠让差役稍候,搔首踯躅着向布莱恩和苏珊讲明情况。“真不巧,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 布莱恩也感到事出仓促,再三斟酌又难以推拒。“最高地方长官的口谕无可违拗。而且通行证的问题尚未解决,还不知道裴将军的态度如何,正好先去探探意向。” “可是,裴老六八成会留我吃饭,或许耽误了晚间的行动。” “没关系,”苏珊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我们已做好了周密部署,就不会因为缺少一个人而影响全局。” 直白坦率的表示使余伯宠略觉尴尬,也更加忧虑,说:“‘樱花社’行踪诡秘,凶残狡诈,万一我赶不回来,还请德纳姆小姐多加小心。” “谨慎持重是一种美德,但若过了头就变得保守畏缩了。”苏珊傲睨自若地说,“难道余先生忘记了我的qiāng法吗,区区几个日本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余伯宠无奈地苦笑,早已领教过她逞强争胜的xìng情,轻易不会听从劝导,好在有素来沉稳的布莱恩辅助,估计也出不了太大的闪失。于是辞别两人,乘着由差役雇来的马车离开旅店。 进入将军府,余伯宠一路揣摩着对裴敬轩的称谓方式,从前只管“老六”、“蝎子”的乱叫,如今平步青云,直呼其名多有不敬,因此等见了面,很自然地改了口。“裴将军。” “哈哈,不要取笑我了,还是叫六哥吧。”裴敬轩起身让座,样子十分亲热。 话虽如此,余伯宠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大的满足,在家会客而不脱戎装的习惯更加体现出对于处尊居显的迷恋。只可惜相貌粗陋,身材枯瘦,穿上一套崭新的俄式黄呢军服,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味道。 “余老弟,你来了有多少日子了?” “半个多月吧,”余伯宠说,“和你家老大见过几次,真正是年轻有为,青胜于蓝。” 裴敬轩的神色越发愉悦,难以掩饰舐犊之情,笑着说:“嗨,到底是少不更事,听说他还想拉你入伙,却不知你已经结jiāo了大人物,又怎么会把这座偏远小城放在眼里。” 余伯宠心思微动,说:“想必六哥看过lún先生的信了。” “是呀,”裴敬轩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递了过来。“我在迪化府还接到lún先生的一封电报,托我当面转jiāo给你。” 余伯宠展开观阅,电报是从武昌发来的,上面寥寥数字。“诸事平安,近日赴疆相晤。” 由于变故频生,余伯宠一直担忧lún庭玉的境况,如今看来,lún庭玉并没有遭遇意外,伤势恢复得也不错。但转念忖度,中方人员抵达雅布之前,筹备工作却毫无进展,自己似乎有负众望。愧疚之余,盘算着如何说服裴敬轩,尽早赶回旅店对付日本人。 裴敬轩却体会不出这一层焦虑,不等言归正传,忽然伸了个懒腰,然后连打哈欠,神容萎靡不振。余伯宠暗自叫苦,知道他的烟瘾发作了。 余伯宠虽不耐烦,却不敢稍有流露,静候着裴敬轩过足了瘾头才悠然开口。“六哥,这次去迪化公干还算顺当吧。” “唉,别提了,”裴敬轩怨气冲天,“督军府的一帮王八蛋故意刁难,害得老子白跑一趟。” “人人都羡慕高爵厚禄,看来当官的滋味并不好过啊。” “话也不能这么讲,做官的乐趣是随着地位的提升逐步显现的。督军府那些混账狗眼看人低,只因我出身绿林才会区别对待。说什么雅布城南匪患是老子纵容的结果,呸,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句话似乎离正题不远,余伯宠相机发问,“雅布城南究竟是一股什么势力,竟让六哥如此烦心?” “还不是那个杂种……”裴敬轩叹道,突然一拍脑门。“嘿,我怎么忘了,就是你的好朋友嘛。” 听到“杂种”两字,余伯宠已有不祥的预感,迟疑着问:“莫非是哈尔克?” “除了他还有谁?” 《楼兰地图》(八)(3) “可是……”余伯宠难以置信,“大家本是同道中人,何故反目成仇呢?” “说来话长,”裴敬轩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当初清政府即将垮台的时候,新疆四分五裂,局势动dàng,正是英雄出头的天赐良机。我好意邀请哈尔克共同举事,开基立业,他却全然不领会这一番苦心。不识时务倒也罢了,反而联合拉西木处处和我作对,你也清楚他们两家的实力,与我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前的天山四寇中,除去特立独行的余伯宠,其余三人各自拥有数目不等的部属,相形之下,确实以“蝎子”裴老六的力量最为雄厚。但论起私人jiāo往,余伯宠与“老狼”拉西木、“野骆驼”哈尔克的关系更加亲近,尤其和后者是自幼相熟的挚友。于是不免替两人担忧,说:“眼下他们在哪里落脚?” “经过几年混战,他们吃足了苦头。”裴敬轩趾高气扬地说,“拉西木已经在一次围剿中丧命,哈尔克侥幸逃脱,却也溃不成军,如今带领残部龟缩在雅布城南的老风口。” “那地方不是邻近沙漠吗?”余伯宠愀然动容。 “不错,干旱缺水,地形险恶,估计哈尔克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裴敬轩yīn恻恻地笑道,“我的人马已形成合围之势,不日即可大获全胜,你想要的通行证很快就能拿到手了。” 余伯宠双眉不展,对于通行证的渴望已不再迫切,内心只顾惦念好友的安危。“难道六哥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说句老实话,谁都不愿看到尸横遍野的场面,只是哈尔克冥顽不灵,加上督军府的严令,叫我也没有办法呀。”裴敬轩像是极其无奈。 “六哥,在你发兵之前,能不能容我先找到哈尔克,详陈利害,婉转规劝,以致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也可遂你避免伤亡流血的意愿。”余伯宠近乎乞求地说。 “小余,我也明白,”裴敬轩淡淡地说,“城南设禁只能阻止车马辎重通行,对于你这样的人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不过,因为拉西木的死哈尔克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既然事不关己,我劝你还是不要chā手,免得惹火烧身就不好看了。” 话里不乏威胁意味,余伯宠却仍不肯轻易放弃,默默思谋着如何继续争取,只见一名听差掀门帘入内,躬身禀告:“将军,有客来拜。” “什么人哪,没看到我正和余老爷聊天吗?”裴敬轩拉起了官腔。 “是一位外地口音的杨先生,看样子来头不小……”听差轻声说,双手呈上两份纸柬,一张是名帖,另一张大概是礼单。 裴敬轩定睛端详,眼角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身说:“小余,你稍待片刻,我出去敷衍一下。” “六哥请。”余伯宠说,未偿所愿,自然不打算先行离去。 裴敬轩走出不久,客人也到了,通报姓名,寒暄致意,jiāo谈的内容很清晰地传至耳房。有一个声音余伯宠听来甚觉耳熟,不禁好奇地隔着镂空的窗叶窥探,谁知一望之下,悚然心惊。 来客正是在长江上乘采砂船而去的“杨大班”,和最初见面时一样,他仍自称是上海“泰隆洋行”的经理人,专程来雅布采办货品。 “杨先生做的什么生意,都需要哪些东西?”裴敬轩问。 “一点小买卖,无非珠宝、玉器及各种古玩。” 口气果然不小,裴敬轩不由得另眼相看,笑着说:“先生来了几天啦,下榻何处?” “三天,如今住在木拉提旅店。” “哦,”裴敬轩说,“既然住在那里,就应该知道有一个‘巴扎’开市,其中货色齐备,别开生面。先生不去将本求利,反倒抽空光顾寒舍,究竟有什么贵干?” “见佛磕头,逢庙烧香,是生意人的本分。”“杨大班”谦恭地笑着,“我们前来雅布进货,哪有不先参拜本地最高长官的道理,因此略备不腼之仪,还请将军不要见笑。”说着侧身召唤,三四名跟班将几只大小不等的礼箱抬进客厅。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接收你的馈赠?日后若有什么地方关照不周,就显得裴某人太不仗义了。”裴敬轩拒而不纳,虽然生xìng贪婪,脑筋却还算清醒,明白“杨大班”来者不善,多半和余伯宠的企图相似,也在打出城的主意。但城南的布防已经就绪,正是展开攻势的紧要关头,而固壁清野,封闭门户又是制胜的关键。所以,即便财物方面有所损失,也不肯做出取消城禁的承诺。 然而,“杨大班”绝口不提通行证的事情,委婉地笑道:“将军多虑了,我们前来府上造访,完全出于一片结jiāo的诚意,岂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既无附加条件,不妨坦然领取,裴敬轩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眼光像是无意似的瞟向地上的箱子。“杨大班”见机命人开箱,将礼品一一呈献。 第一只箱子装的是式样新颖的洋布衣帽,以及供内眷使用的脂粉妆奁,外国香水等,惠而不费,无足为奇。第二只箱子则极对裴敬轩的口味,除了一副精致细亮的烟盘,另有七十两上等烟膏,标签上注明东印度公司出产。 “嘿,这玩意儿可是及时雨,”裴敬轩笑道,“我的‘洋yào’就快用完了,正张罗着托人去买。你也知道,雅布地处偏远,来回一趟很不容易。” 《楼兰地图》(八)(4) 鸦片分为进口和土产两种,即俗称的“洋yào”、“土yào”。“洋yào”产于印度,在烟土中品级最高。裴敬轩是标准的瘾君子,日食两钱,从无间断。但由于jiāo通不便,无法维持长期供应,青黄不接时只能以质地较次的“土yào”替代,例如“云土”、“川土”、“西口土”等。如今“杨大班”的进献足可保证一年的享用,他自然欣喜万状,感谢不尽。 谈笑之际,“杨大班”又打开第三只箱子,取出了一副银光闪闪的马鞍,上面镶金嵌玉,异彩夺目。裴敬轩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鞍子……” “听说将军是一位伯乐,”“杨大班”笑道,“但中原地区并无良马,所以我们只打造了一副鞍子,请将军笑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杨先生的美意实在难得,”裴敬轩笑容可掬,却又其词若憾地说:“可惜我多年转战奔徙,食宿无常,落下了一身病痛,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将军无须伤感,有一匹特别的马,想必您定能驾驭自如,重振雄风。”“杨大班”的脸上浮现一抹诡秘的笑意,伸手在第四只箱子上轻轻一拍。 这只箱子虽然稍显宽大,却也绝对容不下一匹马,裴敬轩不禁纳闷,喃喃地问:“你指的是……什么样的马?” “……蜂腰肥臀的扬州‘瘦马’。”“杨大班”微笑着说,随即扳开箱锁,从中居然站起一个婀娜妩媚的女人。令人惊讶的是,她除了左手腕系着一条玫瑰紫的丝帕外,周身上下完全赤luǒ,冰肌玉骨暴露无遗。面对周围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女人的双臂下意识地收拢胸前,眉宇间似羞似怨,风情无限。 裴敬轩已经看呆了,只觉得腹内燥热,血气上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同样感到诧异的还有隔壁房间的余伯宠,因为他一眼认出,箱子里的女人正是“媚香楼”的“花影老九”。 《楼兰地图》(九)(1) 渡过孔雀河两天后,四周的景象越发凄凉,偶尔见到几丛胡杨或红柳,多半也是衰败枯死。褶曲隆起的穹形丘陵上,广泛分布着千奇百怪的风蚀地貌,参差嶙峋的砂岩之间,瑟瑟寒风肆意吹扬,夹带着细小的沙粒击打在人们脸上,感觉犹如针刺般疼痛。 苏珊的心情糟不可言,却不能完全归咎于恶劣的环境。出发伊始,她首先发现日本人的准备工作相当完善,从驼马车辆到民夫挖工一应俱全,并且装载了各种考古器械及大量的淡水食物,想必在“地下巴扎”开市之前已经秘密招募采办。但随后就察觉到日本人的态度逐渐转变,尤其是“樱花社”的头目水印和尚,颐指气使,旁若无人,似乎忘记了事先与英方成员平等协商的承诺。苏珊几次据理力争,无不遭到强硬对待,原本指望中途会遇到官兵的盘查拦截,就此分道扬镳。不料启程不久,水印和尚就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裴敬轩亲笔签署的证件,得以一路南下,畅行无阻。 苏珊深深懊悔轻易妥协的决定,但随着行程日益推进,设法补偏救弊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因为日本人掌握着补给品的支配权,回撤雅布已无保障,并且日常活动的自由受到对方的诸多限制,连夜间宿营的帐篷外也有两名“樱花社”成员荷qiāng警戒。 英方成员的情绪大多低沉失落,满腹怨言却无计可施,唯一不以为意的是队长威瑟,反而对日本人的铁腕统治大加赞赏,认为严格管理统一调度是确保探险成功的关键。水印和尚几次找到苏珊,要求观阅另外半幅楼兰地图,苏珊均以尚未抵达沙漠边缘无须辨别方向等理由拒绝,水印yīn恻恻地一笑,并没有过多纠缠。苏珊却非常明白,地图终将露人眼目,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对与日本人的合作前景已不抱任何希望,一方面冥思苦索,试图改变骑虎难下的局势,另一方面反躬自省,内心不断惦念着生死未卜的布莱恩和余伯宠。 黄昏,队伍前面出现一片黑色的山脊轮廓,山下沙丘堆积,断岩林立,其间有一条崎岖小径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看,这里就是‘老风口’,也是通往罗布荒漠的最后一道屏障。”水印和尚指点着说。 “太好了,我们已经跨入楼兰古国的地界了。”威瑟盲目乐观地附和着。 “顾名思义,‘老风口’终年狂风肆虐,人畜难行,但今日的风力似乎极弱,对我们来讲实在是个好兆头。”水印和尚不无得意地看着苏珊,“德纳姆小姐,你是不是也觉得两爿地图已到了化零为整的时候了?” “我可不相信什么好兆头,等顺利穿过山口再说吧。”苏珊漠然答道。她的观感适得其反,风势虽然不算凶猛,周遭险恶的地形却触目惊心,尤其一片阒然无闻的死寂里透出无限神秘恐怖的意味。 队伍沿着小路缓缓前进,驼马车辆踩轧在坎坷坚硬的戈壁砾石上,发出杂乱而单调的声响。也许沉闷寂寥的氛围使水印和尚感觉到几分异常,连忙下令随员加快进程,急于穿越山谷。话音未落,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缥缈的琴声。 琴音时断时续,曲调格外优美,其中夹杂着嘹亮的歌声,苏珊侧耳倾听,大致听懂了维语的歌词。 山在哪里?河在哪里? 有山,可那是沙子山。石头山在哪里? 有河,没有水,有水的河在哪里? 这里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这里是魔鬼横行的地狱。 可为什么有人把这里当作天堂? 贪心的人呀,恐怕你还没有挖出财宝, 就已经先替自己挖好了坟墓。 苏珊顿感愕然,西域民风热忱开朗,百姓能歌善舞,但这首歌却不似普通民谣,而更像是对于沙漠探险者的讥讽与警示。水印和尚也通维语,闻声疑窦丛生,环顾左右,并无异常发现,但审度地势,又不免悚然变色。整支队伍已经进入山谷深处,两侧沙石浮凸,岩层陡峭,倘若遭遇埋伏,几乎没有遮蔽逃离的余地。 “全体注意了,此处情况不明,我们先原路撤离……”水印和尚大声宣布,意识到危机存在,但是为时已晚。 车马未及掉头,道路两旁的山石上骤然传来两排qiāng响,继而人头攒动,呐喊如雷,周围不知隐藏了多少伏兵。 探险队员无不仓皇失措,东奔西藏,但前后道路皆为火力阻隔。水印和尚勒马高呼,提醒部属保持镇定,但山谷里沙尘弥漫,惊惧的尖叫和纷乱的马嘶不绝于耳,他的号令根本不起作用。有几个逞强好胜的“樱花社”成员企图举qiāng还击,却招来一片稠密的弹雨,顷刻间人仰马翻,当场毙命。 沸反盈天之际,苏珊蓦然想起,或许这就是官府口中提及的“城南流寇”。最初的惊悸过去,头脑里闪过一念,眼前的场景虽然凶险,却未必是一件坏事,说不定正是进入沙漠前彻底摆脱日本人的最佳契机。心思甫动,瞥见两名同伴也想负隅顽抗,慌忙呵斥道:“大卫,斯蒂芬,放下武器,趴在马车下面。强盗只是劫财,不会伤害我们xìng命的。” 英方队员听从劝导,纷纷弃qiāng隐蔽。事实上反抗纯属徒劳,山匪占据险要,且qiāng法精准,凡有不服表现的探险队员无不中qiāng倒地。转眼间“樱花社”已损失了六七名手下,水印和尚骇然高呼,严令随员不可妄动。 《楼兰地图》(九)(2) “山下的人听好了,”砂岩后有人厉声喊话,“如果想活命,就不要继续抵抗,把qiāng统统抛在地上,离开车马,靠边站成一排。” 探险队别无选择,只得依言照办,垂头丧气地凑成一行。随后听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匪徒由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又气势汹汹,敏捷强悍。 “各位不必慌张,”苏珊小声安慰同伴,“只要暂且顺从他们,相信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果然,匪徒的首选目标是驼马辎重,尤其是装载食品和淡水的车辆,蜂拥上前,搬拉卸运。当几个执qiāng的喽罗走向被俘的人群时,忽然发出不胜惊喜的声音。“嘿,女人,有女人……” 一声叫唤引来十余名匪徒,无不昂首伸眉,兴奋莫名,成群结队逼近苏珊。苏珊惊惶失色,似乎突然想到,自己的xìng别也会带来极大的麻烦。匪徒眼里闪烁着异常强烈的渴望,显然是久居旷野情yù无从宣泄的征象。苏珊神昏意乱,心如悬旌,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众多丧失理智的男人。 站在附近的大卫和吉斯看到苏珊处境不妙,连忙挺身而出,试图阻止众匪施暴,却被十数柄qiāng托砸得鼻青脸肿,伏地不起。其余队员慑于yín威,再不敢贸然上前。 几双粗糙肮脏的大手伸向苏珊,她奋力挣脱,猛然拔出方才不曾丢弃的考尔特左轮qiāng,怒不可遏地用维语吼道:“谁敢过来我就打死谁……” 匪徒们像是吃了一惊,稍稍撤后两步,随即发出一片哄笑,不约而同地端举长qiāng,“咔嚓咔嚓”拉动qiāng栓的声响此起彼伏。望着无数黑洞洞的qiāng口,苏珊已知自己在劫难逃,虽然仍紧握着手qiāng,却没有了扣动扳机的勇气,于是默默祈祷了一遍,无助地闭上双眼。 僵持未几,忽然听到匪徒中有人叫喊,“等一下,哈尔克来了……” 苏珊张开眼睛,看见众人纷纷向两边散开,从中阔步走来一名彪形大汉,肤色黝黑,五官端正,目光炯炯有神,两撇浓密的小胡子十分漂亮,身上反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衣领敞开,露出一大片健壮的胸肌,似乎毫不畏惧寒冷的天气。头顶的小圆帽残损一角,微微卷曲的长发纠结成团,大概一年也不曾洗过澡,然而神采奕奕,顾盼雄飞,周身上下不带半分落魄沮丧的痕迹,豪迈豁达的气概仿佛与生俱来。不用旁人介绍,苏珊已断定此人就是强盗的首脑,稍觉诧异的是,哈尔克的手里并未拿qiāng,而是掂着一把哈萨克族的常见乐器热瓦普,想必正是刚才引吭高歌的人。 夜幕降临,人马来到一处深邃隐秘的山坳,沟壑纵横形态各异的沙山绝壁上,散落着大小不均的风蚀洞穴。匪徒将探险队员逐个捆绑,集体赶进一个幽暗狭窄的山洞。唯一例外的是苏珊,既没有上绑,也没有和众多的队友挤在一起,却被单独领入一个空间阔绰的洞内。 这份特殊的待遇不能给苏珊带来丝毫的欣慰,相反加剧了内心的焦灼,她非常清楚,自己即将承受比队友更加严酷的考验,很有可能面对的是不堪想象的凌辱。 石壁上嵌有两盏油灯,可以大约看清洞里的情形。正中有一张石桌,四周环绕摆放若干石凳,一侧有简陋的灶台炊具,水缸脸盆等。另一侧的地下搭设一层木台,上面铺有干草兽皮,看上去像是床的样子。根据判断,这里应该是匪首哈尔克的住所。 犹自茫然观望,两名喽罗依次进洞,一人端着火红的炭盆,一人捧着食盒,分别放置以后,并不急着出去,只顾恣意打量苏珊,垂涎三尺的模样令人生厌。 苏珊侧过脸去,夷然不屑,听到其中一个喽罗说:“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刚烤出来的羊腿快趁热吃吧。” “不劳你们费心,最好离我远一点。”苏珊冷冷地说。 “嘿,脾气还挺倔,”喽罗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们可是替你着想,做新娘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嘛,何况新郎又是一匹‘野骆驼’,哈哈。” “滚开……”苏珊怒目圆睁,厉声呵斥,推测得出“野骆驼”就是哈尔克的绰号。 两个喽罗也不再挑衅,嬉皮笑脸地走向洞外。苏珊愤懑难平,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首先想到的是尽快摆脱厄运,绝不能让匪首的罪恶企谋得逞。她疾步走到洞口,想看看有没有乘隙逃跑的可能,却立刻发现洞外有两名持qiāng守立的匪徒。侧耳倾听,附近的洞穴内欢声雷动,或许众匪正在举杯庆祝,犒赏三军。而当哈尔克酒足饭饱,意兴勃发之际,一定会回来享用自己的“战利品”的。 苏珊五内如焚,垂首蹀躞,试图找到一件用以防身的东西。但匪徒们似乎料到了这一层,事先已将洞里所有的武器尽皆拿去,连一块带尖角的石头也没有剩下。四下寻觅,视线忽然被石桌上的食盒所吸引。食盒里除了一碟烤羊腿和一盘馕,还有一碗在荒漠间弥足珍贵的清水。苏珊灵机一动,果断地端起那只细白瓷碗,匆匆喝光其中的清水,然后用力在桌角一磕,瓷碗顿时四分五裂。细心挑拣,反复打磨,手中已多了一片月牙形状的利器。 紧紧攥着自制的“武器”,苏珊的心理屏障并不算牢固,却已经无计奈何,只有神志昏沉地坐在石桌旁,默默等待着惊险时刻的到来。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响起一阵小声哼唱,伴随着雄壮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苏珊悚然起身,看见哈尔克魁伟的身影出现了。 《楼兰地图》(九)(3) “你怎么没有睡,整日颠簸难道还不困吗?”哈尔克似乎颇感诧异,他的英语里略带一些威尔士口音。“总不会是盼着我回来同床共枕吧。” 苏珊横眉冷对,缄口不言,反握瓷片的右手藏在身后。眼看哈尔克大步走到面前,不由得毛发尽竖,颤声喝问:“干什嘛?不要过来。” “别害怕,让我看看你。”哈尔克笑着说,一只手已经伸向苏珊的苍白的脸颊。 苏珊当然不肯就范,猛然高举手臂,锋利的瓷片狠狠扎向对方的面庞。不曾想哈尔克的反应无比机敏,骤然出手,死死扣住苏珊的右腕,稍加力量,苏珊只觉得骨软筋酥,禁不住松开五指,丢掉瓷片。哈尔克的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相看良久,缓缓地笑道:“你实在是个很迷人的姑娘,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女人,倒真想尝一尝你的滋味。” 苏珊紧闭双眼,心跳不止,分辨不清哈尔克话里的意思,只是相距咫尺,并没有闻到一丝酒味,鼻端尽是浓郁刺激的男子气息。 “唉,”哈尔克忽然感慨万千,“你在遇到侵犯的时候,懂得设法保护自己,不知道我的女人面对危险,又将如何渡过难关?” 苏珊微张双目,发现匪首的眼里隐含着一抹难以形容的忧郁,顿时疑云满腹,无所适从。哈尔克似已无心闲谈,半拉半抱地将苏珊带到床边,慢慢地放下,温柔的举动像极了一位真正的新郎官。 “安心睡吧,没有人会来打搅你的。”哈尔克说着,从床边拽过一条破旧的毛毯,远远地走到一侧的洞壁旁坐下。 苏珊惊魂初定,哪有半分睡意,同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越发迷惑,不明白哈尔克的动机何在。倘若本无施暴打算,为什么单独把自己挟制至此?冥思苦想,似有所悟,莫非他有意维护自己的清白,因为即便他并无不轨之心,但若稍示纵容,一帮如狼似虎的匪徒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妙龄女郎,唯有栖身首领的住处方可躲过无妄之灾。可是,转念忖度又难以置信,虽然哈尔克表面上不像穷凶极恶的歹人,总归和众匪是一丘之貉,凭什么对自己格外关照,难道荒山匪首也会具备一片仁慈宽厚的襟怀吗? 苏珊暗自揣摩,百思不解。哈尔克却再没有向床边看过一眼,仿佛洞中根本没有旁人存在,只是方才似乎牵动愁绪,一时也难以入睡,于是取出热瓦普倚墙而坐,意态萧索地自弹自唱起来。 白云飘来,没有你的音讯。 清风吹来,没有你的消息。 心爱的姑娘,你在哪里? 为什么只留给我分手的回忆? 我多么愿意化作一只苍鹰, 永远去寻觅你的踪迹…… 《楼兰地图》(十)(1) 余伯宠单qiāng匹马,身无负累,按理应当很快追上装载沉重的探险队,只因出发前一夜辛劳,体力有所下降,不得不在半途停留小憩,并重新清理包扎左臂的伤口。另外,路上遇到了正向“老风口”步步推进的官兵,为避免审查盘问,又须迂回环绕,如此耽搁了不少辰光,但值得庆幸的是,最终还是赶上了xìng命攸关的重要时刻。 哈尔克本不是嗜血成xìng的恶人,处死探险队员的决定完全基于缺水的缘故。听罢余伯宠带来的消息,得知官兵将要大举进犯“老风口”,数年经营的巢穴已难以维系,人多水少的问题也不再成为当务之急,因此乐得接受余伯宠的劝告,放下屠刀,开释俘虏。探险队员侥幸从死亡的边缘逃脱,无不笑逐颜开,欢呼雀跃,更有甚者喜极而泣,神志近乎失常。额手相庆的同时,纷纷赞誉余伯宠的仁义,称颂之词不绝于耳。余伯宠却无心领略众人的感恩戴德,只顾协助哈尔克整束装备,调遣人马,筹划安排战前的部署。当然,稍有空暇,一对好朋友摈弃杂人,席地而坐,细叙阔别之念。 说起两人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孩提时代,他们先后被威尔士教士怀特收容,唇齿相依,情如手足,度过了一段栉风沐雨的岁月。相对于余伯宠的家道衰落,哈尔克的身世更加凄惨,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清楚真正的故乡在哪里。有人根据外貌特征,推断他是藏人和哈萨克族的混血儿,也有人猜测他是塞克人的后裔,总之众语纷纭,莫衷一是。后来“野骆驼”哈尔克威名远播,有人献媚提出多方征求旁证,彻底正本清源,他却不耐烦地驳斥:“何必费事呢,只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种就行了。” 离开怀特神甫之后,哈尔克漂泊闯dàng,备尝艰苦,成为和“老狼”拉西木、“蝎子”裴老六、“沙狐”余伯宠齐名的四大寇之一。他和余伯宠的谋生手段虽不尽相同,但由于总角之jiāo的关系,两人的形迹颇为密切,常常桴鼓相应,缓急相济,共同完成不少惊世骇俗的壮举。直到有一次余伯宠受买家委托,只身前往中原盗掘一座吴越时期的古墓,说好了半年即回,谁知一去不返,竟成了两人相识后最长久的分别。 哈尔克款款而谈,云树之思溢于辞色。余伯宠深感其情,要言不烦地讲述了分手后的种种经历。从遭遇官府缉拿,身陷囹圄后承蒙lún庭玉搭救,以至韬光晦迹,化名经商,一直说到此番西行的要旨。 余伯宠和哈尔克在一起,心头的yīn霾似乎很容易被驱散,于是也不禁豪情勃发,颇有浮一大白的渴望。“嘿,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一件礼物带给你。”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了lún庭玉赠送的那瓶白兰地。 久别重逢,岂可无酒,哈尔克却略带歉意地笑道:“小余,今天怕是不能陪你一醉,我已经戒酒很多年了。” “咦……”余伯宠困惑不已,“你能够戒酒,想必有一个很特别的原故吧。” “当然,我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女人。”哈尔克说,眼神里透出丝丝暖意。 “哦,快说来听听。”余伯宠显得兴趣盎然。 哈尔克对老友毫无保留,娓娓诉说了一段甜蜜而难忘的往事。“有一年春天,我在库尔勒西面的野云沟和‘蝎子’展开了恶战……” 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甚众,由于有官兵策应,哈尔克腹背受敌,不幸落败,狼奔豕突的过程中,又和手下弟兄走散,孤身单骑,仓皇逃窜。“蝎子”的部队在后紧追不舍,哈尔克只有马不停蹄,沿着博斯腾湖北岸一路西驰,途中历尽艰苦,几次短兵相接都险些遇难,当他逃至乌尊布拉克,已是人困马乏,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举目眺望,周围是一片广阔的草原,附近全无藏身之处,而追兵仅在数里之外,喊杀声隐隐在耳边回dàng。哈尔克心灰意冷,却不肯面对蒙羞被俘的结果,于是仰天长叹,正准备饮弹自尽之际,命中的救星忽然降临了。 “及时出现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长身玉立,肌肤似雪,两只眼睛乌黑明媚,目光犹如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可以照亮人的心扉。花容月貌先不必细说,仅就一副典雅脱俗的气质便无与lún比,周身上下纤尘不染,仿佛天山上美丽而圣洁的雪莲。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伤痛的恐惧,恨不能立刻奉献平生全部的爱恋……”哈尔克深情追忆,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挂满了无限倾慕的意味。 听了绘声绘色的描述,余伯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脱口询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宝日娜,”哈尔克说,“她的父亲是世居东疆的蒙古王公,据说和吐鲁番的鲁克沁王爷有着亲戚关系,前清时也曾为官一方,民国初年,家道渐衰,但仍拥有大片田庄牧场,因为多次资助过革命军起事,和迪化府的新贵人物jiāo往甚密,所以还保留着相当的权势地位。” 宝日娜是家中的yòu nǚ,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由于生得天姿国色,自然引起许多人的思慕,其中不乏侯服玉食的王孙公子,纷纷卑礼厚币,量珠求聘。父亲原想让女儿择人而事,也好在动dàng不安的乱世寻得一个可靠的归宿。但宝日娜全然看不上那些骄纵浅薄的膏粱纨绔,执拗着不肯出嫁,为躲烦扰,常常远离本府,带领几名得力的婢仆来到自家的牧场里,自由享受一片宁静的天地。 《楼兰地图》(十)(2) 偶遇穷途末路的哈尔克,在宝日娜看来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果断救助一半出于善良的本xìng,一半却缘自奇妙而复杂的感觉。在她朦胧绮丽的少女春梦里,也曾悄悄勾勒过未来夫君的影子,眼前这个英俊强壮豪气凛然的汉子似乎正符合自己多年的期盼。接下来的日子里,宝日娜对哈尔克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每天鲜ròu羊nǎi供应丰盛,朝夕相伴,目成心许。 首先倾吐衷肠的是哈尔克,他是个真诚坦dàng的男人,爱意一旦迸发,绝不会掩藏伪饰。宝日娜本已情愫暗滋,听到对方剖肝沥胆的表白,自然也含羞应允。两人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并肩驰骋,在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下轻歌曼舞,抑或依偎在清风明月的帐外喁喁私语,含情脉脉,海誓山盟,度过了太多梦魂颠倒的时光。 然而,相对痛苦而言,快乐的日子总显得过于短暂。哈尔克伤愈不久,想起了诸多恩怨尚未了结,亟待收拾残部,卷土重来,于是婉言向恋人提出告别。宝日娜依依不舍,试图说服情郎放弃无谓的拼杀,两人飞遁离俗,长相厮守。但豪侠尚义的哈尔克不可能因柔情泯灭了斗志,何况他素来重诺守信,曾答应过拉西木的儿子替父报仇,更不可能苟且偷安。百般抚慰,约定归期,终于在宝日娜泪眼婆娑的凝望中踏上了行程。 “我不敢肯定,不过,你所形容的宝日娜让我想起了几天前见过的一个女人。”余伯宠迟疑着,哈尔克对宝日娜的赞美无以复加,虽不乏“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圣洁典雅的风仪却无可虚构,联想起雅布城内的奇遇,他难以相信世间竟有着气类如此相近的两个女人。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家住哪里?”哈尔克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只知道她叫‘雪莲夫人’,家在雅布城内的清真寺附近……”余伯宠简略讲述着和“雪莲夫人”会面的情形,哈尔克的眼中闪烁着点点兴奋,听到赠送通行证一节,情不自禁地喊道:“不错,就是宝日娜,以前我常向她谈起你的事情,所以她才会慷慨相助。” 雅布城内也下了大雪,却感受不到野外刺骨的严寒,尤其返回木拉提旅馆后,炭火旺热,遍室生春,考古队员们很快摆脱了惊悸困窘的yīn影,但随之而起了另一种担忧。包括余伯宠在内,大家纷纷猜测着队长威瑟和特别顾问布莱恩重逢后的情形,其中的尴尬拘谨难以想象,倘若一方据理痛斥,另一方又负固不服,势必产生无法弥合的龃龉,对于即将进行的探险行动绝非幸事。然而,正当他们暗自酝酿着如何调和劝解时,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亲爱的博士,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些天我一直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唯恐你被‘樱花社’的人伤害。”威瑟上前紧紧拥抱着布莱恩,情绪异常兴奋,仿佛浑然忘记了自己卑躬屈节结党营私的事实。与其说是厚颜无耻,不如说矫情做作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 布莱恩微微一怔,不便再有斤斤计较的诘责,讪讪地笑道:“约翰,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这段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唉,可不是吗,”威瑟摇头叹息,“日本人的胁迫,土匪的恐吓,再加上官兵的骚扰,简直是一种非人的待遇。不过,感谢上帝,我们最终还是转危为安了。” “除了感谢上帝,你不认为我们还应该感谢一位更加重要的人士吗?”布莱恩轻轻笑道。 “哦,是谁?”威瑟仿佛懵懂不解。 “若非余先生力挽狂澜,考古队的结局就太可怕了,即使不被日本人瓦解,也有可能在流寇与官军的战争中付出伤亡惨重的代价。”布莱恩说。 “不错,余先生居功至伟,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威瑟像是恍然大悟,连忙奉承了两句。众人也纷纷附和,一时颂声如潮。 “博士,”余伯宠淡淡地笑道,“我早说过,既然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从未正式解除,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履行自己份内的职责,根本不值得一提。” “余先生,”布莱恩目不转睛,无比恳切地说,“你尽可显示谦和敦厚的涵养,我们却无颜保持置若罔闻的姿态。老实讲,不论基于何种原因,这次意外变故已经给中英双方的协作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你本人的尊严。在此我谨代表全体英方成员郑重致歉,并且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余伯宠不免为之心动,其实,面对劣迹昭著的威瑟,布莱恩不咎既往的宽怀已经难能可贵,如今又有反躬自省的表示,更显出一份令人钦佩的雅量高致,于是摆手笑道:“博士言重了,为顾全大局着想,我们不该在细枝末节上徒劳伤神。进入沙漠后,考古队还将面临无数艰巨的考验,事先经历一次磨难,或许使大家受益匪浅。” “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布莱恩说,目光环顾众人。“这次挫折也算是一个难得的教训,让大伙初步了解了探险之路上的重重阻碍,不仅要接受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挑战,同时无法避免许多人为因素的制约。另外,我们也认清了谁才是最可靠的朋友,从此加强与中方代表的配合,切实改正盲目自信的弊病。” 一番话鞭辟入里,除了威瑟依然无动于衷,大多数考古队员都流露出首肯心折的神态,一些人甚至面含愧色。苏珊的反应尤为强烈,俏脸通红,眼睑低垂,颇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楼兰地图》(十)(3) “博士,”余伯宠又说,“这一趟城南之旅虽然迫于无奈,却也有不少因祸得福的收获。首先,‘樱花社’在西北的势力遭受重创,短时期内不可能与我们正面为敌。其次,拜我好友哈尔克所赐,我已经重新拿回了另外半幅失窃多日的楼兰地图。” 说着,他取出那只长方形锦盒向众人展示。队员们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向余伯宠表示祝贺,布莱恩更是喜出望外,说:“余先生,这一次你真是不虚此行,地图的失而复得,称得上我们探险计划顺利实现的最好征兆。” “余,你的运气实在不错。”威瑟似乎另有企谋,走上前说,“不过,为防止歹徒故伎重施,那半幅地图最好还是放在一个更加妥当的地方保存。” “干脆由你亲自保管如何?”余伯宠不无讥讽地笑道。 “也好,大家都知道的,我这个人生xìng谨慎,绝不会让如此珍贵的文件轻易旁落……”威瑟一本正经地说,正要伸手讨取,却遭到布莱恩的断然驳斥。 “约翰,你太过分了吧!”布莱恩忍无可忍地说,“这半幅地图原本由中国人提供,即使当中出现过一些波折,所有权也没有发生转变。如今余先生通过不懈努力刚刚重新获得,并且中英双方的合作计划尚未正式启动,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布莱恩疾声厉色,旁边的考古队员也摇首咂舌,面带鄙薄。威瑟见状连忙缩手,干笑着说:“我只是小小的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 布莱恩也不愿扩大事态,看着余伯宠收回锦盒,对众人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近些天大家辛苦了,眼下没有什么具体安排,中方人员抵达之前,正好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请诸位好自为之,尽量将身心状态调整到最佳程度。” 《楼兰地图》(十一)(1) 余伯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裴敬轩绝没有放弃对花影老九的追查。当日一觉醒来,发现帐内空空dàngdàng,回忆昨夜光景,仿佛南柯一梦。然而枕边余香犹在,浑身酸痛不堪,分明是深夜鏖战的佐证。一切并非虚幻,四处却不见女人的踪影,裴敬轩不禁如堕云雾。但正值厉兵秣马,和哈尔克开战的前夕,只有先将此事搁置脑后,直到班师归来,才又想起了那一段疑团莫释的悬案。虽然遭受愚弄的感觉与日俱增,这番苦恼却不便公布于众,权衡再三,悄悄嘱咐最信赖的长子绍武,以搜捕残匪的名义在城里明察暗访。 雪霁风寒,只宜围炉饮酒,裴绍武却要穿街越巷,逐户排查,显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起初只是敷衍塞责,每天在城内胡乱巡视一遍。渐渐地,态度忽然积极起来,戴月披星,毫无懈怠,但究其动机已有所转变。他的根本愿望不再是替父亲治愈“寡人之疾”,而是想借机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果然,精诚所至,皇天庇佑,三日之后,惦念已久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通往北城门的大道旁有一家铁器作坊,斋月期间白日休业,紧闭的店门外有一排低矮的木墩,上有宽约数尺的毡篷,可供行人临时歇息避寒。帕夏正在这里驻足守望,脸儿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焦灼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城门的方向。 身后传来一阵皮靴踩雪的“嘎吱嘎吱”声,帕夏蓦然回首,发现裴绍武大步走到面前,戎装笔挺,身躯伟岸,宽大的腰带上一边挂qiāng,一边则系着一块晶莹澄净的玉佩,英武强悍之中凭添了几分俊秀飘逸之气。毕竟有案底在对方手里,帕夏先是略显惊慌,但看见来者的神色蔼然可亲,并且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振奋,她的情绪随即松弛下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原以为找到你这样行踪飘忽的女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裴绍武微微笑着,他已经打发走了随行的卫队。 “怎么会呢,雅布城本来不大,你又是地方官的儿子,一切还不是尽在掌握么。” “未必,”裴绍武说,“有时候我也会被一些问题困扰。例如此刻吧,我就无从参详你甘冒严寒在这里翘首等候的真正原因。” “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不是个蠢货的话,应该不难猜得出。” “哦,说来听听。”裴绍武意兴盎然的望着她。 “当然是等待远方归来的情郎。”帕夏展颜笑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到了春心dàng漾的时候了。” 裴绍武摇头笑了,说:“就算我是个十足的蠢货,也绝不会相信这一条理由的。” “为什么?” “因为像你这样风姿绰约的女人,只怕害得不少痴情男子牵肠挂肚,又怎么会轮到自己苦苦企盼呢。不过,也许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形……” “什么例外情形?”帕夏感到不解。 “除非你所等待的情郎就是本人。”裴绍武昂首挺胸,晏然自若。 依旧是那副果于自信的神态,帕夏的脸颊立即呈现一片绯红。以前也曾遇到过不少男人的轻佻表示,她或是熟视无睹,或是逢场作戏,但不知为什么,当直白袒露的言语从裴绍武口中说出,她竟有一种奇妙难辨的复杂感觉。 “堂堂的裴少将军,不该随意拿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取笑吧。” “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就可以随意拿我取笑么,”裴绍武针锋相对,收敛笑容。“好吧,言归正传,既然你等待的不可能是朝思暮想的情郎,那么一定是深恶痛绝的仇人了。” “你的盲目推断似乎没有凭据吧。”帕夏眼光闪烁,惴惴不安。 “还需要凭据吗?”裴绍武说,“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个感情强烈爱憎分明的女人,同伴沉冤未雪,岂肯善罢甘休,况且上次分手的时候,你还曾信誓旦旦表示过报仇的决心。” 帕夏越发紧张,明白以裴绍武的精明,想要蒙混过关恐非易事,于是也不再坚辞否认,犹豫着说:“难道你想来阻止我的行动?” “我若要阻止,就不必多费口舌了。”裴绍武说,“我就想提醒一点,如果你是等候那个疯子去而复返的话,站在这里只能是白白耽误工夫。” “为什嘛?” “因为伊万上校已经在昨天半夜进城了,目前仍下榻于木拉提旅店。”裴绍武说。 “啊,”帕夏讶然,遂又困惑不已。“可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确实没有向你通风报信的义务,”裴绍武说,“及时转告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打消一些荒诞不经的念头,知道吗,这次来的不只是伊万一个人。” “还有什么人?” “迪化府俄国领事馆的参赞,库尔勒的挖工以及几名乌兹别克qiāng手,人数不下三十之多。伊万大概是眼红英国人的寻宝活动,也要组建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 帕夏哑口无言,眉头渐渐紧蹙,一副如有隐忧的样子。 “是不是感到很棘手?”裴绍武说,“一个‘疯狂伊万’已经难以对付,何况又加上众多随从,你的复仇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帕夏依然沉默,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其实,你也不必发愁。”裴绍武善解人意地劝道,“洋人虽然仗势欺人,连官府也奈何不得,但也难逃天道好还的定数,而贪婪无厌正是他们致命的缺陷。” 《楼兰地图》(十一)(2) “你是说……”帕夏似有憬悟,“也许不必我动手,就可以看到那疯子得到报应。” “当然,”裴绍武说,“不知你来过雅布多少回了,反正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哪一个寻宝者能够活着走出漫无边际的荒漠。伊万既生贪念,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你与其徒增烦恼,还不如把心思投入到更有趣味的事情上。” “哦,”帕夏不禁莞尔,“我倒要请教,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事情更有趣味呢?” “多得很,”裴绍武的笑意颇显暧昧,“譬如说,替我铺床叠被、生儿育女……” 帕夏又一次涨红了脸,喃喃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帕夏,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裴绍武激情洋溢,忽然迈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帕夏的手臂。 帕夏不免目眩神摇,身体几乎栽入对方的怀抱。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也经历过太多的沧桑世故,官宦子弟大都轻浮放dàng,甜言蜜语的背后往往是始乱终弃的苦涩。自己已非情窦初开的少女,应该具备抵御诱惑的能力。然而,当她的视线和裴绍武接触的刹那间,一颗心旋即强烈震颤,在那片炽热痴迷的目光里,除却剖肝沥胆般的真诚,并没有点滴戏侮的意味。 “看得出你已经动心了,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裴绍武眼光犀利,紧追不舍。“帕夏,请不要再迟疑了,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能得到少将军的垂青实在荣幸,”帕夏勉强笑道,“可是,你的决定未免太轻率了吧。你甚至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诸如xìng格品行、经历背景、谋生手段……” “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无关紧要,”裴绍武急迫地打断她的话,“我只相信自己的预感,和你在一起,我将会得到梦想中的一切。” “呵……”帕夏不以为然地笑了,眼神里闪动着几分凄凉。“世上的事情原本奇怪,理想和现实常常相距遥远。有朝一日你或许明白,和我在一起不仅一无所获,相反还会失去一些自己的东西。” 说着,迅即从裴绍武的臂弯挣脱,沿着白雪覆盖的道路飞快跑开,须臾间躲进一道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绍武瞠目结舌,不及追赶,隐隐体会到她最后的话耐人寻味,随后察觉有异,低头检视,猛然发现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已经不翼而飞,想必是方才贴身而立被帕夏顺手牵羊的结果。 裴绍武不由得苦笑了,望着空旷冷清的街面,说不出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胸臆间蕴藏的爱意并没有丝毫退减。 子夜,听到窗棂上有小鸡啄米似的响动,余伯宠遽尔起身,拔qiāng低喝:“什么人?” “小余,是我。” 是哈尔克的声音。余伯宠震惊莫名,困意皆消,连忙收起手qiāng,推开窗户,一条雄壮的身影极其敏捷地跳进屋内。 “哈尔克,你怎么进城的?”余伯宠一边问,一边关窗点灯。 “前天,我抢了一套官兵的服装,乘乱混入城里。” “裴老六调兵遣将,布防严密,企图赶尽杀绝,你却在这个时候进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么?”余伯宠忧心忡忡。 “嗨,连你都觉得惊奇,裴老六更不会料想我会跑到他的眼皮底下。”哈尔克满不在乎地笑道。 “安危相易,福祸相生”,看似道尽途穷的险境往往是掩人耳目的所在,只不过一旦行藏暴露,恐怕chā翅难逃。余伯宠犹自迟疑,正yù细陈情势,却见哈尔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不提这些了,快把你要送给我的那瓶酒拿出来。” 忽然开戒,必有缘由。余伯宠说:“或许你已经见过‘雪莲夫人’了,她可是你朝思梦想的情人?” 哈尔克苦笑着说:“如果你想听故事的话,就先陪我喝两杯吧。” 余伯宠翻开行囊,找出酒来,哈尔克一把夺过,情急之中却拔不掉嵌于瓶口的木塞儿。于是抽出匕首用力削去,瓶颈处整齐地断裂开来,房里顿时醇香四溢。哈尔克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猛灌两口,却又不迭地吐在地下。“呸,这哪里是酒?简直是醋嘛。” “洋酒的味道有所不同,只有慢慢品尝才可以适应。”余伯宠说。 “我怕是享受不了,小余,你还是找些够劲儿的来吧。” 余伯宠知道,哈尔克需要的是“烧刀子”之类的烈xìng白酒,屋内虽不具备,旅店的厨房里却一应俱全,只是深宵滋扰多有不便。稍作踯躅,瞥见老友气色灰败,焦灼不安,似有满腹怨愤无从排遣,当时不忍拒绝,只得推开房门,直奔楼下。 返回房间,看到哈尔克已经把那瓶不合口味的白兰地喝得精光,衣领敞开,脸庞泛红,一双大眼忧郁失神。 “哈尔克,洋酒入口绵软,后劲十足,你可要当心。”余伯宠提醒道。 “没关系,我只不过漱了漱口,还没有放开量喝呢!”哈尔克懒散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接住酒坛,揭开封泥,连干三碗,才抓过一只羊腿大口咀嚼起来。 余伯宠也倒了一碗酒陪饮,一面相机询问:“你的要求已经得到满足,是不是可以聊一聊白天的经历了?”事实上无须明示,他早已从哈尔克颓唐的神情里猜出了几分。 “唉,女人的心是善变的,就像沙漠里的天气,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哈尔克讲述着与情人重逢的过程,不住地长吁短叹,说话间又有四五碗酒下肚。 《楼兰地图》(十一)(3) “根据我先前提供的线索,这些情况原在意料之中。”余伯宠说,“当时你也曾坦然表示,愿意平静地接受一切变故,何以事到临头又改换初衷呢。” “话不是这么说,”哈尔克痛心疾首,“如果宝日娜生活得美满安宁,我绝不会试图破坏她的幸福。但在她彷徨四顾的目光里,分明闪现着一种无可抹去的怅惘,足见其作茧自缚,有苦难言。然而,即使忍受委屈,也不肯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就未免显得薄情寡义了。” “连人家丈夫姓名都不清楚,就判定对方家庭不睦,你的结论也太武断了。”余伯宠说,“假设宝日娜心存隐忧,一段事出无奈的婚姻也未必成为羁绊,只怕割舍不下自己的女儿才是关键。那个叫‘玉娃’的小姑娘我曾见过,聪明漂亮,可爱之极,相信宝日娜为了她才不肯铤而走险。” “这些算什么理由?”哈尔克烦躁地叫嚷,“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么。只要宝日娜能和我在一起,我会把玉娃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 “可是,你毕竟不是玉娃的父亲,无法营造真正的家庭氛围,这一层缺陷不是轻易可以弥补的。” 一句话触及要害,哈尔克顿口无言,深深地垂下头去。 两天来苏珊的心情很不愉快,究其原因,自己也难以分辨。一方面仍然为前几日的节外生枝内疚不安,同时感念余伯宠的及时援助。另一方面对余伯宠的淡漠傲慢愤愤不平,尤其无意间发现对方dàng检逾闲的行径,更觉得一股无名孽火无法按捺。这份特殊的感受生平未有,并且越是试图恢复平静,错杂微妙的情绪反而越发强烈,总有一种冲动当面质问明白。但主动找人搭讪毕竟有几分难堪,犹豫再三,冥思苦索,最后想到了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在旅店门口拦住了余伯宠,对方神情凝重,步履匆匆,仿佛很急迫的样子。 “哦,德纳姆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有一件事情想和余先生商量。”苏珊说,尽量保持气定神闲的风度。 “请讲。” “考古队已经回来几天了,我们的装备辎重尚被官兵扣押,有些精密仪器经不起长途颠簸,说不定需要进行维修检验,所以烦劳余先生前往将军府讨还,顺便打探一下雅布城的局势……”苏珊言犹未尽,瞥见余伯宠左顾右盼,眼神游移,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她的脸色立刻变得yīn沉。“余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我在听,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是今天恐怕不行了。”余伯宠面有难色。 “为什嘛?”苏珊追问。 “因为我还有更紧要的事情急需办理。”余伯宠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目前你还是联合考古队的中方代表。”苏珊说,“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情比履行职责更加重要呢?” “嗨,你不明白的,回头再说吧……”余伯宠无暇辩解,焦灼地摆了摆手。 这个动作在苏珊看来却像是轻蔑的表示,不由得怨气大增,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bào发。“我当然明白,你以为做了几件有恩于探险队的事情,就可以居功自傲,处处摆出趾高气扬的姿态,似乎每个人都应该对你顶礼膜拜。实话告诉你吧,除了上帝,谁也不能充当救世主,即使你不存在,我们的考古计划仍将照常进行,至于欠下的人情,我也会逐一补报,从此请你不必再装腔作势了。” 一顿排揎如暴风骤雨,余伯宠当时懵了,怔怔地望着苏珊,说:“如此责备未免不切实际吧,我何曾有过自命不凡的念头,只是确有急事,无法分身而已。” “哼,如果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必显得鬼鬼祟祟。”苏珊夷然不屑。 余伯宠啼笑皆非,说:“看来我非得把全部隐私和盘托出,你才肯善罢甘休。” 苏珊昂首扬眉,缄口不语,神色间却流露出肯定的答复。余伯宠迫不得已,环顾四周无人,先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我可以直言不讳,但请你一定不要泄露出去。” “这又是自以为是的体现,难道在你的心目里,别人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吗?”苏珊嗤之以鼻。 余伯宠再度苦笑,刁蛮任xìng的女人实在不易对付,明明想要刺探详情,却又偏偏表现得视若等闲。但他无意勾心斗角,何况也并不怀疑苏珊的人品,于是压低声音说:“还记得我的朋友哈尔克吗?” “哈尔克……他没有在城南的激战中丧命么?”苏珊说,自然不会忘记“老风口”山洞里的一夜。 “是的,他不仅侥幸逃脱,并已经悄悄潜入雅布城,如今正藏在我的房内。” “官府的搜捕行动声势浩大,他此刻进城岂不是飞蛾投火?”苏珊提出疑问,“你不会找一个更恰当的搪塞借口么,实际上两天来我倒是看见一位身段苗条的女郎进入过你的房间。” “苗条女郎?”余伯宠不免愕然,随即想起了花影老九。“噢,那只是一位落难的风尘女子,在她身上牵连着一个‘樱花社’的yīn谋……”接下来简略叙述了花影老九被日本人挟持,不堪忍受凌辱以及冒险逃出将军府的经历。 原来是扶危济困的义举,苏珊所有的猜忌与惶惑顿时冰消瓦解,脸上却不带丝毫轻松表情,反而不耐烦地轻叱。“只管嗦什么,谁要听你这些解释?” 《楼兰地图》(十一)(4) “咦?”余伯宠呆了一呆,说,“你不是一直在苦苦逼问吗?” “胡说,我什么时候问过?”苏珊满面绯红,大发娇嗔的同时立刻岔开话题。“还是继续谈你朋友的事情吧。” 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面对苏珊的奚落,他竟没有一点脾气,就像是遇到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沉吟了片刻,如实奉告:“你应该清楚,目前哈尔克的处境岌岌可危,我正在想尽一切办法使他逃出城外。” “四城布防严密,想要逃走恐怕不容易吧。”苏珊说,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平心而论,经过“老风口”的短暂接触,她对“匪首”哈尔克的印象并不算恶劣。 “确实如此,”余伯宠说,“不过,如果取得一位特权人物的帮助,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特权人物……谁?” “雪莲夫人。”余伯宠轻轻说。 “啊,是她?”苏珊想起在“地下巴扎”里见过的绝色贵fù,却揣摩不透余伯宠和此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渊源,以至于有把握请求援助。忖度未已,余伯宠又开口了。 “即使‘雪莲夫人’肯帮忙,前景也不容乐观,关键是先机而动,出其不意,最好今晚能够上路。形势迫人,探险队的事情我就难以兼顾了,这一点还望德纳姆小姐见谅。” “看得出你和哈尔克并非一般的朋友,”苏珊的口吻已不再尖刻,“这种急人之难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请自便吧,余先生,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多谢。”余伯宠说,正要走开,却又被苏珊喊住。 “我想再次提醒你一句,我所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 “什么话?”余伯宠迟疑着。 “前些日子欠你的人情我会设法补还,”苏珊郑重其事地说,“相信这份承诺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兑现。” “好吧,我拭目以待。”余伯宠笑了笑,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苏珊的想法缘于倔强的xìng格,她不能坦然接受别人的恩惠,期盼着以德报德维持心理的平衡。愿望虽然真切,付诸行动却茫然无绪,好在明白和余伯宠共处的时间来日方长,这也是令她暗自欣慰的一个事实。没有了余伯宠,考古队的问题仍然需要解决。午后,苏珊会同布莱恩前去将军府拜谒,当然,名义上的英方队长威瑟也在出访之列。 本以为探险队私自出城会引起裴敬轩的责难,不曾想所受礼遇之隆大大出乎意料。 “早就听小犬提过有贵客光临雅布,”裴敬轩笑容可掬,“一直惦记着登门问候,只是近日军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各位谅解。咦,小余怎么没有同来?” “余先生原打算一起来的,无奈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只好留在旅店里休息。”苏珊掩饰道。 “恐怕是托辞吧?”裴敬轩笑道,“我这位老弟脸皮最薄,是不是偷偷去了趟老风口,就不好意思过来见我了?” yīn阳怪气的语调使苏珊颇感别扭,讪笑着无从回答,幸亏对方并没有继续追问。当布莱恩小心翼翼地提出归还装备的要求时,裴敬轩不仅满口应允,又极其诚恳地保证,探险队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官府都会尽力支持。 布莱恩不迭称谢,威瑟也陪笑奉承。“裴将军是我见过的最开明的中国官员,有了您的慷慨支持,我们的考古事业必将一帆风顺。” “过奖了,”裴敬轩说,“对于英国朋友我素有好感,始终认为你们在西域的经略方针比俄国人更加实际有效,尤其对贵国领事马继业先生的为人倾慕不已,可惜相隔遥远,平常难得亲近。日后考古队途径喀什,请替裴某代为致意。” “放心吧,我们会把将军的真挚友情转达给领事先生的。”威瑟说。 《楼兰地图》(十二)(1) 虽然劳乏至极,余伯宠一夜也不得安眠,彻骨的寒风和浓烈的恶臭倒在其次,三五成群老鼠的骚扰着实让人头疼。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勉强睡熟,但工夫不大,又在狱卒的摇撼下迷迷糊糊地醒来。 “什么事?”他揉着涩重的眼皮,看到狱卒手里掂着一大串钥匙。 “恭喜余老爷……” 此语一出,余伯宠遽然悚惕。他不止一次体验过铁窗风味,对狱中的陈规陋习也有所了解,死囚临刑前照例会得到几句赠言,大都是譬如“恭祝老爷升天”之类的反话。 “怎么,”他愕然相顾,“裴老六竟如此xìng急,一堂未过,就要开刀问斩吗?” “不要误会,确实有贵人相助,余老爷已经自由了。”狱卒笑着说,上前替他打开镣铐。余伯宠懵懂不解,在狱卒的指引下走出牢房,穿行于黑暗的甬道,犹自恍然梦中,一直出了监狱大门,发现伫立石阶下的杜昂,心底的谜团才陡然消散。 原来是lún先生到了,余伯宠面露喜色,看见杜昂手里提着自己的那只土黄色行囊,身后停着一辆乌篷马车。 “老杜,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上。” “lún先生呢?” “在木拉提旅店。”杜昂说,“巧得很,我们乘坐熊督军的飞机抵达迪化,然后换车赶来雅布,进城之前正好和方教授一行不期而遇。” 这么说联合考古队的全体成员已经会合,楼兰探险计划即将进入具体实施阶段。余伯宠思绪纷乱,最先想起的却是哈尔克的安危,忙问:“和我同时入狱的朋友是否也获释了?” “不清楚,我只负责迎接余老板一人,其余的事情还是当面问lún先生吧!”杜昂答道,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 余伯宠知道他的脾气,没有继续追究,沉重的心情却缓和了许多,既然方圆可施的lún庭玉莅临雅布,相信所有难题总会迎刃而解。于是欣然上车,和杜昂一起赶往旅店。 “地下巴扎”过后,木拉提旅店又一次盛况空前。中方考古队的车马几乎挤满了整座前院,民夫和店伙忙着卸运辎重,身穿黑呢大衣的方子介和头顶鸭舌帽的赵根发在其间调度指挥。看见余伯宠,两人走上前打招呼。 “余先生的遭遇我们都听说了,通达谙练的手段果然高人一筹。”方子介发出由衷的赞叹。 “教授过奖了,”余伯宠说,“若非lún先生及时赶到,我怕是无缘与诸位见面了。” “不要太谦虚了,”赵根发笑道,“余老板福大命大,从天上掉下来都可以平安无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倒你呢!” 余伯宠淡淡苦笑,看来他们已从威瑟口中得知了飞机失事的情况。但赵根发的话里似乎别有意味,与其说是惊奇,更像是一种惋惜。只是自己头脑昏沉,思路阻塞,一时难以分辨。 “lún先生在哪里?”余伯宠说。 “正在楼上和洋人会晤商谈,余老板快去吧。” 余伯宠告辞,和杜昂进入厅堂,径直来到楼上布莱恩的房间。中英双方的头面人物围几而坐,除此以外,lún庭玉身后有沉默寡言的唐怀远,威瑟和布莱恩旁边站着那位精明强干的测绘员保罗盖勒。 “伯宠”lún庭玉手扶着手杖起身相迎,别后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虽然历经奔波劳顿,右臂迄今还挂着绷带,看上去却神采奕奕,想必方才的谈话气氛格外融洽。 “lún先生的伤势不要紧吧?”余伯宠殷切问候。 “基本痊愈了,只是偶尔隐隐作痛,与你近来的辛苦相比,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lún庭玉笑着说,“哦,令友哈尔克的事情我已关照裴将军,对方答应暂且不开杀戒,但因两者结怨致深,争取彻底豁免恐怕还需费些辰光。” 能够保全xìng命已求之不得了,余伯宠大喜过望,不迭致谢,远比自己获救更加激动。 “跟我还客气什嘛!”lún庭玉笑道,“昨夜在牢里面没有受罪吧。” “还好,念在往日的一点jiāo情上,裴老六没有教我吃苦头。最难得的是,他们父子似乎对楼兰的珍藏全无兴趣,否则这一趟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了。”余伯宠说着,取出装有半幅地图的那只锦盒,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完璧归赵,幸不辱命。” lún庭玉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地图仔细审查,神态虽然沉稳,目光里却折shè出难以抑制的振奋。端详了片刻,无比欣慰地叹道:“嗨,lún某才疏学浅,无德无能,唯有一点知人之明足以自夸。” 这是倍加赞赏的表示,余伯宠露出矜持的微笑。布莱恩笑道:“中国有句俗语,‘强将手下无弱兵。’从两位身上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有了lún先生的雄厚实力,再加上余先生的智勇双全,我们有理由对前途抱以乐观的态度。lún先生,如今余先生安全归来,又有完整的地图为依据,我们是否开始讨论计划的细节部分。” “好的,”lún庭玉应允,正准备请余伯宠就坐,却留意到他面目浮肿,神容委顿。“伯宠,你大概已经忘记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吧。” 余伯宠微微发怔,无言以对,暗自估算,总有两三夜未曾安寝。 “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吧,千万不要累垮了身子。好在眼下我们万事俱备,只需进一步调整部署,规定出发日期,回头我会把商谈的结果告诉你。” 《楼兰地图》(十二)(2) 体贴入微的口吻使余伯宠大为感动,反复权衡,低靡的状态确实不宜参与筹措事务,于是向众人告假先行离开。 从余伯宠屋里出来,苏珊进入布莱恩的房间,筹备会议仍在继续。话题正谈及探险路线,布莱恩提议,先将双方的地图合二为一。于是苏珊取出图来,和lún庭玉的另外半幅地图一起放在茶几上,果然严丝合缝,字符相连。多年来两爿地图几经易手,也曾引起过无数的明争暗斗,如今终于恢复原貌,在场的人们无不莫名兴奋。当然,最激动的还是苏珊,睹物思人,父亲的伟岸身影在心头萦绕不去,眼眶里不由地含满了泪水。她悄悄伸手擦拭,尽量克制情绪,和大家一起审视面前完整的地图。 根据德纳姆的描绘,楼兰古国的范围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东缘,北有库鲁克塔格山脉,南有阿尔金山脉,西面则是看似漫无边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因而由东边的雅布城南下几乎成了通往古国的唯一途径。大致路线是,渡过孔雀河下游河段,穿越砂岩林立的“老风口”地带,继而进入更加艰险的路程。图上附有大量注释,流动沙漠、坚硬的盐壳、沟壑凹地,雅丹地貌,沿途比比皆是,当然也有古代建筑、墓葬、烽燧的标记,但大多零落分散,直到抵达一座佛塔,才算接近楼兰遗址中心。该图展现地势状况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指示作用,一条暗红的虚线由东至西,蜿蜒曲折。众人的眼风沿着虚线前的箭头缓缓移动,心灵也如同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值得一提的是,当箭头在目标区域终止,除了原路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回的指示,另有一条虚线向西北延伸,旁边有一行注释:补给匮乏的情形下,可由此向塔里木河下游撤离,然后迂回折向雅布。探险活动中多了一种选择本来是件幸事,但众人的脸上全无欣喜之色,因为他们同时发现,这条路线虽可当作绝境逢生的机会,却也并非坦途,倘若稍有偏差,甚至会直接陷入死地。实际上那是两片沙漠连接处的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东边是罗布沙漠,略靠西南的则是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图上显示的是一大片看似夸张的空白,也许是为了加重警告的分量,德纳姆特意在此勾画了一颗骷髅的形状,另附小字:死亡之海。即便年深日久,笔迹褪色,一望之下仍然触目惊心,尚未身临其境,已经感受到了前程的艰辛和恐怖。 众人唏嘘良久,lún庭玉率先开口:“各位先生,这里就是我们本次联合行动的目的地,想来不是一个怡情养xìng的好去处。布莱恩博士,在队伍起程以前,我觉得您有必要结合着地图谈一点楼兰古国的概况,或许对日后的考察工作大有帮助。” “lún先生的想法很正确,我们是需要全面增加对楼兰古国的认识。”布莱恩说,“不过,有方教授在场,我似乎没有发言权,据说他不仅学问精深,还是当今中国考古界最杰出的专家。” 闻听此言,方子介谦辞不迭,说:“楼兰遗址虽在中国,但西方学者的研究已位于前列,还是请博士来发表高论吧。” 出于尊重主人的本意,布莱恩再次逊谢,反复推让,最后lún庭玉提议,由方子介主讲古国的历史变迁,布莱恩就目前的考古成果加以补充。 楼兰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作为亚州腹部的jiāo通枢纽城镇,在东西方文化jiāo流中起过重要作用。但不知什么原因,魏晋南北朝以后,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左右,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国度忽然从历史上消失了。以至于到了唐代,“楼兰”几乎成了边远的代名词,李白《塞下曲》就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名句。所以,随着《乔治日记》的问世,沉寂千年的楼兰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引起的巨大轰动也无足为奇,关于古国的种族,宗教,历史,习俗,以及中西文明的jiāo融演化,无不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而这些也正是联合考古队探索的目标。 关于楼兰的情形,在场诸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了解,但相对博学洽物造诣深厚的两位专家自然望尘莫及,听了他们相得益彰的阐述,更加深了对那片古老王国的印象,平添了无限遐思和向往,因此大多聚精会神,甚至如痴如醉。唯独威瑟表现得烦躁难耐,起先强忍不言,等到布莱恩试图分析楼兰的种族源流时,终于按捺不住,大声chā话。“喂,喂,两位先生的长篇大论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不要忘了,这里是探险队的临时指挥所,而不是哪所大学的演讲台,我们就要开赴沙漠深处,各项准备亟待完善,为什么不做些更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呢?”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反感,也没有争执驳斥,但讲解jiāo流已难继续。布莱恩说:“也好,理论知识可以逐步积累,我们还是着手进行筹划工作,保罗,就由你先开始吧。” 于是盖勒拿出标尺测量,按比例推算,雅布城至楼兰遗址中心的距离约有一百二十英里。如果车马便利行速正常,这段路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但考虑到地势艰难气候恶劣等诸多因素,情况则判若云泥。凭借经验仔细分析,众人逐渐达成共识,保守估计,考古队的往返时间应在一个半月左右。 参照日程,接下来安排物资供应及食水储备等事项。由lún庭玉等人缜密磋商,议定之后,分别调派人手具体实施。此类问题包括采办驼马,定做帐篷,招募挖工等各种细节,看似琐碎而简单,但若筹划得当,也可节省一笔不必要的开支。 《楼兰地图》(十二)(3) 对于前期的费用花销,身家豪阔的lún庭玉并不在乎,而替英方考古队出资的威瑟态度迥然不同,锱铢必较,哓哓不休,常常为一点分配上的差异争得面红耳赤。看到如此场景,苏珊不免意兴索然,况且一份缅怀亲人的忧情仍未消散,便托口身体不适,先行返回自己的房间。 《楼兰地图》(十三)(1) 联合考古队添置装备的消息传开不久,木拉提旅店周围又变得热闹起来。四方商贩蜂拥而至,在围墙内外临时形成了一片规模可观的集市,小到水囊沙杖,大到驼马帐篷,各类货色一应俱全。身处沙漠边缘小城,近些年雅布居民见识过太多寻宝探险的队伍,在他们眼里看来,有胆量深入荒漠腹地的人们无疑是勇敢者,但同时也是一群丧失理智的蠢货,因为在以往的岁月里,凄凉恐怖的罗布荒漠已经吞噬过无数鲜活强健的生命。最初遇到此类情形,民风淳朴的雅布人通常细述利害,善意劝阻。后来却发现,对于那些疯狂追逐离奇梦想的人,苦口婆心的告诫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渐渐也转变了态度,在铤而走险的行旅出发之前,只是例行公事般送上一段祝福的话语,顺便推销自制的物品,还可以赚取一笔额外的收入。当然,除了趁机发财的小贩,还有出卖力气和经验的人前来应征,就是一些肩背坎土曼或饲弄牲畜的挖工驼夫。 余伯宠混迹其中,缓步浏览之际,偶尔和商贩们jiāo谈几句。看似漫不经心,视线的余光却紧紧停留在不远处的赵根发身上。这是lún庭玉的安排,赵根发代表中方全权负责采办事宜,以便余伯宠静观其态。经过一个钟头的窥望,赵根发始终专注地进行着工作,挑拣货品,讨价还价,举止之间并无异常。 余伯宠具有足够的耐xìng,却对守株待兔的侦查方式产生了疑惑,即使赵根发包藏祸心,在大庭广众下也会敛手束脚,而那些可能存在的同党,更不会在人头躜动的环境里与之接洽。是继续耽误工夫,还是另行考虑对策,余伯宠颇感两难,这时候却见苏珊匆匆走来,神容焦灼,气色败坏,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回事?”余伯宠上前询问。 “旅店门口贴了将军府的告示,”苏珊唉声叹气,“帕夏因为刺杀俄国人被判处死刑,定于今天上午在东城执行qiāng决。” “噢,”余伯宠微喟着,“这是俄国人向雅布政府施压的首要条件,应该不出意外。” “刚才我提议考古队出面斡旋,却遭到了一致否决。”苏珊愤愤地说,“刻薄的威瑟袖手旁观倒也罢了,连向来慈善的布莱恩博士也不肯仗义相助,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难怪博士置之不顾,实际上是力不从心。”余伯宠好言安抚,“俄国人在雅布地区的影响非同小可,经过昨日的较量,他们侵吞楼兰文物的意图已然耳目昭彰,随时都会有寻衅滋事的举动。联合考古队的处境本来已是如履薄冰,倘若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结果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么说,帕夏因我而遇难,如果坐视不救,我的良心将会遭到强烈的谴责。”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既然理解,就请你一定帮忙。”苏珊迫不及待地央求。 “不是不愿帮忙,只是谈何容易呢,”余伯宠无奈地叹道,“难道你希望我陪着你一起劫持法场吗?” “何至于此,”苏珊说,“中方首席代表lún先生不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么?看起来你和他的私jiāo十分密切。假如请他代为求情,帕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鹬蚌争衡,一触即发的形势下,lún先生怎么可能因小失大呢。余伯宠暗自苦笑,但见苏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不忍断然拒绝,犹豫了片刻,从衣袋里掏出怀表说:“你知道行刑的具体时间吗?” “好像告示上写的是十点钟。” “啊呀,已经太迟了。”余伯宠失声道,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刻。即便可以顺利地说服lún庭玉,裴敬轩也能够不驳情面,但从宝日娜的豪邸前往将军府,然后赶赴东城刑场救人,其间尚需一番周折,无论如何十五分钟是来不及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苏珊忧心如捣。 “没办法,只有替帕夏祈祷的份了。” 苏珊愁眉紧锁,悲不自禁,果然闭上双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余伯宠的感受也相当沮丧,正想开口劝慰,却听得客房楼前沸反盈天。寻声望去,不少人聚集一团,七嘴八舌,众口喧腾,木拉提夹在其中指手画脚,似乎在竭力维持秩序。 “莫非旅店内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余伯宠和苏珊相顾诧异,不约而同地趋步上前。 看见两人走近,木拉提挤出重围,不等对方询问,便面带惶恐地说:“余老爷听说了吗,城里刚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什么事?” “押解帕夏的囚车从衙门出来不久,街口拐角处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是一名黑衣蒙面人,右手持qiāng,左手挥斧,凶神恶煞般扑向准备行刑的队伍。官兵们尚未缓过神来,那人已经劈开囚笼,将帕夏拉上马背,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简直不可思议,”余伯宠摇首咂舌,“木拉提,你不是听信了谣传吧。” “绝对不是,”木拉提口气坚决,“我店里的伙计刚从东城回来,一切都是亲眼所见。” “可是,”余伯宠依然将信将疑,“一个人单qiāng匹马,居然能够从成群结队的官兵中救出死囚,也有点太稀奇了吧。” “嗨,雅布城最近的稀奇事儿还少吗。据说这位不速之客的行动迅捷,qiāng法如神,须臾间击伤了六七名士兵,而自己和帕夏竟然毫发未伤。” 《楼兰地图》(十三)(2) “你能判断出来者的身份吗?”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木拉提说,“帕夏jiāo游广泛,天山南北多有相好,谁会知道是什么人呢。” “事起仓促,应该不会是从外地赶来的。而且此人绝非第一次在雅布出现,否则也没有必要遮掩面目。”余伯宠百思不解,低头沉吟着。旁边的苏珊却无意深究,只顾惊喜万状地欢呼庆幸。“感谢上帝,我的祷告真的应验了。” 振奋的情绪感染了余伯宠,随即也不再煞费苦心。凝神定志,周遭的动静便清晰入耳。院内的jiāo易照常进行,熙攘纷杂的场面依然如故,其中一阵厉声呵骂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敬轩入主雅布之后,明罚敕法,纲纪四方,寻常百姓慑于威严,无不循规蹈矩,安守本分,连一般的诉讼纠纷也极少发生,遑论光天化日下劫夺囚犯。难怪余伯宠和木拉提对突发事件莫名所以,事实上包括帕夏本人也始料未及。 当她被蒙面人拽上马背,整个人尚未从绝望悲凉的意境中挣脱。由于横卧鞍桥,面孔朝下,也看不清楚附近的情形变化,耳畔qiāng声如麻,充斥着惊恐的叫嚷和狂躁的斥骂。而蒙面人得手以后,立即磕蹬催马,风驰电掣般地冲出重围。 蒙面人的马力强劲,官兵的呼喊渐不可闻,但他毫无松懈喘息的迹象,继续穿街过巷,扬鞭疾驰,跨越了大半个雅布城,最后进入一座空dàng僻静的院落。 院子不大,除了三间房舍,还有几株枝叶萧索的桑树。蒙面人先行下马,关门chā闩,才返回头搀扶鞍后近乎昏厥的女人。经过剧烈的颠簸,帕夏的肺腑间犹如翻江倒海般难过,俯身呕吐了几口,神志越加昏沉。再度抬头,迷离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景象,一切恍然若梦,唯一明白的事实是,自己已经远离了死亡的边缘。 “多谢英雄相救,帕夏日后定当厚报。”帕夏曲膝下拜。 “不必客气,”蒙面人伸手拦阻,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不过在履行自己的诺言。” 眼神似曾相识,语调也相当熟悉,只是于迷离恍惚之际未及分辨。在对方的引领下,懵懵懂懂的帕夏走进房舍。屋内铺设精美,器具雅洁,和昨夜的牢狱风光不可同日而语。并且满室生春,感觉遍体温煦,皆因地上摆放着的一只硕大的炽红炭盆。 蒙面人提起炭盆旁的一把铜壶,又从矮几上拿过一个细白瓷碗,满满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nǎi茶,递给帕夏说:“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帕夏没有推辞,端起瓷碗浅啜慢饮,只觉甘甜美味,口角生香,腹内顿时舒服了许多。正想表达谢意,却不禁愕然失色,手中的瓷碗险些跌落。 “少将军……怎么是你?”帕夏瞠目结舌,看到救命恩人已经摘去了面罩,赫然正是将军府的裴绍武。 “你不该感到奇怪,”裴绍武微笑,“除我之外,还有谁可以在官兵的层层防护下如入无人之境?” “这么说,”帕夏似有所悟,“方才的混乱场面也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 “当然,总得给俄国人一个jiāo代吧。” “仅仅是俄国人么,”帕夏说,“恐怕你的举动还有蒙蔽令尊大人的意思吧。” “果然聪明,”裴绍武笑道,“否则这场戏也不必做得如此逼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帕夏轻轻叹道,暗自体味着他所承受的压力,感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 “我已经说过是在履行诺言。”裴绍武重申。 “可是,”帕夏莫名其妙,“你我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约定啊!” “是吗,”裴绍武笑了笑,说:“难道我没有说过请你嫁给我的话么,如果连你的xìng命都无法保全,又怎么来实现这个愿望。” “哎,”帕夏不屑地摇头,“一时的戏言也能算数么。” “最初你慷慨激昂地表示替朋友报仇,我也只当作一时的气话,因此无意间泄露了伊万的行踪,不料你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大如斗,居然敢拿洋人开刀。唉,一个柔弱的女人可以做到言行一致,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又岂能轻诺寡信。”裴绍武从容应对,灼灼的目光里既有钦佩也有爱恋。 帕夏脸泛潮红,局促不安,嗫嚅着问:“你……你真的喜欢我?” “心香一瓣,日月可鉴。”裴绍武恳切地说,上前靠近了一步。“如果这样的努力你都不肯接受,今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争取。” 帕夏仓皇迷乱,禁不住退后,却发现身体已经紧挨床边。视线所及,绡帐华丽,被褥崭新,给人一种舒适安逸的感觉。她惘然若失,犹豫不决,内心正在经历着一番艰难的抉择,最终筋疲力尽似的坐了下来,神色反而显得平静坦然。“我的一条xìng命已是拜你所赐,还有什么资格拒绝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随心所yù吧?” 说着,她斜倚床头,轻轻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姿态。或许脑海里有一些蒙的臆想,腮边的羞色愈加浓重,微微翕动的双唇鲜红yù滴,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醉。裴绍武不由得呆住了,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随心所yù”四字更是具有无与lún比的诱惑,使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然而,凝望良久,却只是报以淡淡的苦笑。“帕夏,你大概是误会了。假如我只想和女人上床,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吗。” 《楼兰地图》(十三)(3) “哦,”帕夏睁开眼,诧异道,“难道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男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不错,”裴绍武说,“能够和你同床共枕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若有心与你相伴一生,就不会在乎这片刻的时光了。” “少将军,你在开玩笑吧。”帕夏凄然一笑,“我只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舞女,陪你一夕欢娱已是福分,又岂敢奢望攀龙附凤呢。” “为什么不可以,”裴绍武正色道,“其实,卑贱与高贵原属天xìng,和生存环境并没有太多的关联。譬如说你吧,虽然干着逢场作戏的营生,而束身自爱的品行毫无改变,贞烈无畏的气概尤其令人敬重。另外,想必你也知道,家父出身草莽,进驻雅布之前同样流落四方,绝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豪门望族,所以你根本无须妄自菲薄。” “你的话或许有道理,”帕夏说,“却也只是一相情愿。如今时过境迁,令尊替你择偶的标准早已更新,考虑到前程与声誉,也不会容许你和一个走江湖的女子私定终身。” “嗨,”裴绍武轻松地笑道,“在众多的儿女里,父亲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说服他老人家欣然应允。” “可是,你有把握说服俄国人么。对于伊万的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或许是唯一的麻烦,但也无足为患。”裴绍武说,“你暂且在此躲避几日,衣食供应由我来妥善安排,俄国人总不会一辈子留在雅布吧。” “我终年漂泊游dàng,只怕过不惯匿影藏形的日子,一旦行迹暴露,你又该怎么办呢?”帕夏似乎在刻意吹毛求疵。 裴绍武怔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那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和俄国人撕破脸就是了。请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不惜一切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 面对如此的热忱和执着,帕夏纵然难以理解,却已找不出诡辩搪塞的理由,颤声道:“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认为值得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扪心自问,答案总是肯定的。”裴绍武说,“正像上次见面时你说过的那样,和你在一起,我会发现自己将会失去很多。” 帕夏有所感触,悄无声息地伸手入怀,掏出了从裴绍武身上窃取的那只玉佩,喃喃地说:“你指的是这个东西吗?” “如果是身外之物,我又何至于坐卧不宁,这件小玩意儿就当是送给你的聘礼吧。”裴绍武说,“实际上我所失去的是全部的骄傲和理智,以及为人处世的原则,即使极力回避也无济于事。不过,我深信拥有你的未来是幸福美妙的,倘若上天还算公平,应该给我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 帕夏不禁意夺神摇了,眼里迅即蒙上了一层泪雾,周身的热血随之沸腾激dàng,沉默了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只不过偷走了你的玉佩,你却偷走了我的心,这怎么算得上公平呢。” “鸭舌帽!你看仔细了吗?”lún庭玉愕然。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余伯宠回答,“这种帽子在雅布城极其罕见,在考古队里似乎也只有一个人戴过。” “这么说果然是根发了。”lún庭玉扼腕叹息,虽然不出意料,脸上还是充满了失落。 “余老板为什么不及时动手,反倒一声不响退了出来,岂不是贻误良机么。”唐怀远质问。 余伯宠未置可否,微微苦笑了一下。 “伯宠的做法没有错。”lún庭玉沉声道,“孙子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当时的情形真伪莫辨,贸然行动也未必成功。好在敌人已经露出马脚,一网打尽只是时间问题,在此之前伯宠大概也做了相应的部署。” “是的,”余伯宠说,“我已在三楼上下安chā耳目,密切查访赵根发的踪迹。随后通知英方人员加强警戒,妥善保护地图及各种资料装备。另外又吩咐木拉提,时刻留意‘胡医生’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早向我报告。” “很好。”lún庭玉点点头,说,“我再补充一条意见,反正考古队的人手充裕,司职重任的除外,其余皆可供你差遣。调查范围也不必局限旅店以内,城中的大街小巷也须仔细搜寻,只要发现赵根发及其同党,随时随地全力拘捕。” “lún先生,”余伯宠请示道,“是不是需要关照一点,捉拿赵根发的时候必须留下活口。” “能够生擒当然最好……”lún庭玉稍作迟疑,随即断然答复,“若遇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明白。”余伯宠肃然领命。 ” 《楼兰地图》(十四)(1) 中英联合探险队终于出发了,头顶着凛冽的寒风,怀揣着奇妙的梦想,踏上了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 英方队员悉数南下,中方队员除了唐怀远侍奉肩伤未愈的lún庭玉坐镇老营外,另有三名不服水土的学者留守雅布养病。包括驼夫挖工,联合探险队共计四十七人,同行的牲畜有三十八峰骆驼、二十匹马及若干以备食用的活羊活鸡等。较之前人,探险队的规模算不上庞大,但若论人员配置、装备精良,则不可同日而语。队内的主导成员多数具备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经验,包括天文、历史、地质、测量、昆虫学家、摄影师及动物剥制师等,所携带的各种考察仪器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加上充足的补给,经过严格挑选的劳工,整支探险队可谓阵容强盛,无与lún比。 再过一天就是西历最重要的节日圣诞节,英方考古队员提议放假半日。为尊重合作同伴的宗教习俗,中方成员欣然应允,事实上经过数天的颠簸劳顿,人员驼马俱已疲惫,正好需要适当的休整。于是,队伍行进了不足两英里,下午就早早安营扎寨,收束工具,各行其便。有人邀上三五好友,下棋打牌,玩闹取乐。有人避嚣习静,煮上一杯浓茶,手执一卷,安享清闲。也有人铺展被褥,蒙头大睡,似乎要将连日来的困乏统统驱散。 入夜,天寒地冻,风却不是很大,半空中浮云飘动,一轮明月若隐若现。余伯宠在帐外点燃一堆篝火,打算替苏珊准备一顿可口的晚餐。有过和怀特神甫共同生活的经历,使他对西方人的各种习xìng并不陌生,知道火鸡和红酒是圣诞节必不可少的食物。 酒是lún庭玉所赠的吐鲁番陈酿,鸡是从雅布当地购买的家禽。一切预备停当,苏珊却踊跃表示要亲自动手pào制,并声称自幼跟随父亲打猎,曾经学会多种烧烤野味的方法。 余伯宠半信半疑,又不忍拂逆她的兴致,只得任其一试身手。苏珊的手段果真了得,先用一把尖刀割破鸡的喉管,放完血拿到火边褪毛。动作麻利,条理分明,仅用少量清水便将鸡毛剔除干净。然后开膛剖肚,丢弃内脏,放置椒盐香料,把鸡穿在一根胡杨树枝上转动烤炙。一面注意观察火候,一面轻轻哼着一支悦耳的歌曲。“平安夜,月皎洁,仁慈的主降临人世间。带给我们安宁与祥和……” 神容举止好像一个快乐的主fù,余伯宠不禁莞尔,情绪为之感染。忽然发现,和苏珊相处的日子里,自己的心境似乎也变得轻松而开阔。细细体味,那份恬适和沉醉的感受仿佛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描述,就像佛经上所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随着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苏珊笑道:“好了,把酒斟满,可以开饭了。” “如此美味只有你我分享,是否显得太自私了?”余伯宠说,“这些天布莱恩博士劳苦功高,是不是请他过来一起品尝?” “最好不要去打搅他。”苏珊说,“自从踏上中亚的土地,任何节日在博士眼里已经毫无意义。他始终处于争分夺秒的状态,除了参与勘查发掘,还要把各种测量资料对照整理,再将获得的所有文物分门别类,详细记录,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 “难怪下午没有看见他,想必一直在帐内忙碌。”余伯宠微微叹息,感慨颇深。西域考古浪潮方兴未艾,潜入中国内陆的各方势力络绎不绝。比较起来,yīn险疯狂的日本人如同无知的草莽,贪婪残暴的俄国人更像是流窜的狼群,唯有严谨而执着的英国人行事稳健,一丝不苟,加上广博的学识和杰出的筹划能力,似乎更有希望到达成功的彼岸。只是不知道,这种优势对于埋藏在荒漠深处的古代珍宝而言,究竟意味着幸运还是悲哀。 沉思良久,惘然若失,苏珊忍不住开口询问:“余,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不,”余伯宠窘笑着回答,“我也不愿意这样子,只因悬疑杂念时刻困扰,以致身不由己。” “哦,你的疑难能否透露,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忙解决。” “当然可以,”余伯宠说,“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向你讨教。” “请讲。” 余伯宠稍作停顿,说:“中英双方的合作基础是令尊留下来的楼兰地图,为此威瑟队长不远万里前往上海接洽,以后又惹祸招灾,历尽风险。但据我所知,当年令尊率领的考古队并非全军覆没,曾有一个印度人孤身脱险。如果邀他加盟,岂不是拥有一位具备实地考察经验的向导,又何必舍本逐末,完全依赖于两片陈旧的地图呢?” “你指的是我父亲的仆人辛格吧,”苏珊的神色黯淡下来,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真是太不幸了。” “是的,辛格不仅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称得上我们家的恩人。”苏珊面带戚容,陷入伤感的回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也许我根本无法度过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当初迫于情势,苏珊在母亲的带领下迁居印度,辛格也同船前往。寄住在孟买姨母的家里,苏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缺衣乏食的苦涩。清贫的环境造就了坚强而忍耐的xìng格,她的母亲却难以适应离乡背井的境况,加上丧夫之痛久久不能平复,以致沉疴不愈,三年后死于坏血病。此时,苏珊姨父的工厂也已经宣布破产,哀伤yù绝之余,年幼的苏珊还面临着辍学的窘境。 《楼兰地图》(十四)(2) 孤立无援之际,忠诚善良的辛格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起照顾小主人的责任。他四处寻找工作,送报纸、卖水果、擦皮鞋、甚至在码头做苦力,把赚来的钱统统用以支付苏珊的生活所需及各项学费,殚精竭虑的援助远远超过一名仆人应尽的道义。苏珊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知道辛格维持不易,越发珍惜时间,用功读书,最终以出类拔萃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从拉合尔东方学校毕业后,苏珊原打算先谋一份职业,以便缓解辛格沉重的负担。但这时由威瑟出资组建的远征探险队已经抵达印度,几经辗转,找到了拥有半幅楼兰地图的苏珊,登门商讨合作事宜。 进入中亚考古,寻觅父亲的足迹,一直是苏珊矢志不渝的夙愿。谁知,当她兴冲冲地跑去征求辛格的意见,对方的态度却出乎意料。或许是厌恶威瑟的为人,或许是基于安全的考虑,辛格即使答应出售地图换取金钱,也不让苏珊重蹈覆辙。 这样的决定自然和苏珊的本意大相径庭,但经过几年的相依为命,她对辛格的尊重早已逾越了主仆的界限,纵然不会放弃理想,也绝不肯强行违拗。事情因此耽搁下来,任凭威瑟反复催促,苏珊只是犹豫不决。事实上,眼看着时光流逝,她同样焦灼不堪,于是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试图再次劝服辛格。几天后,苏珊在家里铺设宴席,特意买来了辛格喜爱的咖喱鸡ròu和杜松子酒,准备等他做工回来进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万万没有想到,左顾右盼,不见人影,最后等来的竟是辛格发生车祸的消息。 “辛格被撞得脊椎断裂,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望着我,渗血的双眼直到咽气也没有闭上。他的目光里jiāo织着悲凉与无奈,又似乎蕴涵着许多难以表达的隐衷,每当想起那片眼神,我的一颗心就像被无数的钢针刺破。”苏珊泪流不止,哽咽难言。 “辛格的意愿至死未变,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在寻常人看来,一个柔弱的女子几乎不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抵御沙漠的凶险。”余伯宠叹道。 “我能够体谅他的心思,完全是出于一份关爱。”苏珊说,“但是,他没有真正明白征服楼兰的计划对于我有多么重要。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重振德纳姆家族的辉煌,我将持之以恒,百折不回。可惜,辛格永远也看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 余伯宠谦逊地笑着,忧患余生的家世及栉风沐雨的经历,使他的xìng格逐渐扭曲。苟且偷安的日子,内心深处难免涂抹着几许消沉淡漠的色彩,头脑里诸如礼教名节和民族大义的观念也越发模糊,唯一不曾泯灭的只是一点与生俱来的良知。因而,接受任务前,lún庭玉提起“拯救文明造福国家”的堂皇理由并不能得到他的切实认同,降心相随的动机完全缘于一片感恩图报的情结。所以,黾勉从事的间隙,常常感到一些迷茫或压抑。 但如今的情形似乎有所改变,一切归因于苏珊离奇的遭遇及不屈不挠的勇气。尤其面对她的坦诚和信赖,余伯宠不可能无动于衷,壅塞于胸臆间的困惑和怅惘仿佛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不禁默默立誓,即便只是为了帮助眼前的女人得偿心愿,自己也会不辞劳苦,竭尽所能。 咀嚼着酥香的烤鸡,痛饮着甘冽的美酒,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苏珊的谈兴却丝毫未减,余伯宠只得委婉提醒。“明早还要赶路,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好吧。”苏珊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协助他用沙土扑灭了篝火。互道晚安之际,余伯宠偶尔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沙梁上有两点红光隐约闪动。他心中疑云顿生,联想起白天驼夫艾买提等人的描述,脸上微微变色。 “苏珊,”余伯宠小声说,“不知道你对妖魔鬼怪有什么认识?” “只有蒙昧的人才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谣传,至少我不会套上一件红色毛毯以求自保。”苏珊忍俊不禁,留意到他的神情异常,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很好,有这样的胆识,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捉鬼了。” “捉鬼!鬼在哪里?”苏珊愕然。 “你慢慢回头,顺着西北方望去。”余伯宠说。 苏珊依言行事,果然看到两点微弱的红光,诧异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余伯宠道,“我说过沙漠之中危机四伏,也许今晚正是面临考验的时刻。” 说完拉着苏珊就走,看似返回附近的帐篷,实则溜向帐后,迂回绕行,又从营地的另一端出来。借助夜色的遮掩,蹑手蹑脚地爬上沙梁,在相距红光十余丈的地方双双卧倒。 审视凝望,看见沙梁上蜷缩着两条身影,手中皆持武器,时明时灭的红光其实是点燃的香烟,大概是深宵守候聊以解乏取暖,沙梁后面的低洼地带还隐藏着两匹鞍辔齐备的骏马。 “究竟是什么人呢?”苏珊低声询问。 “不好判断,”余伯宠说,“反正不会是考古队的守护神。” “要不要通知大伙包围抓捕?” “不,”余伯宠说,“只此两人不会构成对我们的威胁,想必幕后另有主使。倘若打草惊蛇,反而不利于查清底细。” “有道理。”苏珊说,“可是,我们总不能陪着他俩熬上一夜吧。” “当然,”余伯宠说,“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没有人能够在荒漠露野长久滞留。他们的目的只是窥探考古队的基本状况,稍后必将返回驻地,届时你我见机行事。” 《楼兰地图》(十四)(3) “你的意思是……反跟踪?” “是的,估计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准备一下。” 于是两人沿原路下来,悄悄回到营帐。填装qiāng弹之外,仔细检点穿越沙海的必备物品,例如耳帽、风镜、水囊等。为防止马匹嘶鸣惊动目标,又将两根短木棒分别缚于马口。一切收拾停当,掀开帐帘察看,只见两个探子已经开始后撤。 刺探者翻身上马,掉头而去。余伯宠和苏珊牵动缰绳,一路尾随。月光暗淡,风沙弥漫,前方的黑影并未察觉被人跟踪,只顾纵马扬鞭,向北疾驰。余伯宠却不敢疏忽大意,极目观望,亦步亦趋,始终保持着半里的距离。苏珊相伴左右,屏声凝神,眼看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沙丘从脚下掠过,神秘的黑影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她的心情难免有几分紧张,但更多的还是莫可名状的兴奋。 刚刚望见那座高大的土墩,却先听到两三声尖锐的qiāng响。余伯宠的一颗心猛然下沉,催马上前,看到苏珊的坐骑仍拴在沙垄下的红柳包旁,人影却已杳然不见。 余伯宠愀然变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强作镇定吩咐随从人员:“各位,我们分作三路包抄。切记两点,第一,尽快找到德纳姆小姐并确保她的安全。第二,不要滥杀,只须解除qiāng手的武装即可。” jiāo待完毕,立刻行动,杜昂在左,盖勒在右,余伯宠居中,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沙垄。破败的古堡内,三四名乌兹别克人正在帐外持qiāng巡逻,各个蹙额凝眉,神色惶急,似乎在极力寻觅搜索。蓦然看见考古队员由四面八方的残垣缺口涌入,不禁仓皇失措,慌忙举qiāng反抗,却难免顾此失彼。震耳yù聋的呐喊中,密集的qiāng响如同暴风骤雨,乌兹别克qiāng手纷纷倒地,惨叫声起落不绝。 这些乌兹别克人原本身经百战,望风披靡只因毫无防范的原故。考古队员发起进攻时,不少人酣睡未起,等到为qiāng声惊醒,来不及准备武器马匹,就已经中弹或是被俘。所幸考古队员谨遵指令,瞄准shè击尽量避开要害部位。顷刻之间,城堡内的局面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只有少数格外机敏的qiāng手落网,凭借着奇特险恶的地势负隅顽抗。 余伯宠一边追剿残敌,一边四处查探寻找,高声呼唤苏珊的名字。然而,掀翻qiāng手的帐篷,搜遍残垣断壁,始终不见苏珊的踪迹,喊得嗓子沙哑,也得不到一点响应。余伯宠五内如焚,思忖着返回讯问被俘人员,勒马犹疑之际,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帽檐飞过。 余伯宠惊出一身冷汗,跳下马来,伏身回头,瞥见一条人影从砂岩间闪过,像是在木拉提旅店遭遇过的卡西列夫。余伯宠暗想,浦斯金不在,卡西列夫应该是小分队的首领,“擒贼先擒王”,方可彻底瓦解敌人的yīn谋。另外,从他的口中或许能得知苏珊的下落。当下聚精会神,小心应战。 卡西列夫一击不中,随即向北逃窜,无奈余伯宠紧追不舍,只得停下脚步全力周旋。激烈jiāo火之余,两人在错落无序的沙山石林间腾挪闪跃,子弹打得岩层碎裂,沙尘四溅。片刻后,余伯宠藏身的矮墙后忽然归于沉寂。卡西列夫暗暗疑惑,不知对方是弹yào用尽,还是中qiāng负伤。探头窥望,余伯宠果然没有攻击的迹象,矮墙的边缘隐约露出一顶宽檐帽。 卡西列夫心中窃喜,不失时机地扣动扳机。谁知qiāng声响起,那顶帽子却轻飘飘地飞出老远,原来下面竟然空dàng无人。卡西列夫正感到诧异,又听到疾风掠过,一柄英吉沙匕首已经chā上自己的右臂。卡西列夫惨叫一声,手qiāng跌落,尚不及捡起,余伯宠已从天而降般地出现眼前。 卡西列夫骁勇顽强,犹自纵身厮打,挥拳踢腿,气势汹汹,可惜右臂剧痛无从发力,几个回合下来已难以招架。随后杜昂赶来,和余伯宠联手,转眼间已将其制伏。 余伯宠从他身上拔出匕首,又扯下一条衣襟替他简单包扎伤口,同时警告道:“如果不想失血过多,最好规矩一点。” “哼,”卡西列夫负固不服,“若论qiāng法格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看来大名鼎鼎的‘沙狐’只不过是诡计多端。” “你们在浦斯金的唆使下为非作歹,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吧。”余伯宠针锋相对,“少废话了,快告诉我苏珊在哪里?” “那个恶dú的女人已经被我杀了。” “什嘛!?”余伯宠发指眦裂,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正yù宣泄忿恨,脑海里却闪过一念。倘若苏珊遇害,何以连尸体也寻不到,卡西列夫总不会腾出工夫掩埋前来偷袭的敌人,可见是信口雌黄。于是平心静气,继续盘诘。不料,卡西列夫只是连连冷笑,始终不发一言。 “混蛋,还不老实……”杜昂横眉断喝,挥动qiāng柄狠狠砸去。卡西列夫的左颧骨边顿时红肿瘀青,然而挺胸昂首,并无惧色。杜昂勃然大怒,又要再打,却被余伯宠拦住。 “算了,老杜,你先把他押下去吧,我再去寻找一遍。”余伯宠明白,像卡西列夫这样的赳赳武夫,绝不会轻易屈服于暴力。并且回忆方才的情景,几个乌兹别克人在帐外巡望搜索,似乎苏珊尚未落入敌手,只是暂时隐匿,不知所踪。 深思苦虑,左顾右盼,眼看已走至城堡尽头,仍旧毫无所获。余伯宠焦灼万分,颇感束手无策,身旁的土墩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喂,聪明的狐狸,你难道就不会往上看一看吗?” 《楼兰地图》(十四)(4) 余伯宠仰起头来,看见苏珊正蜷缩在土墩顶端的一处风蚀凹槽里,双颊通红,金发散乱,显然饱受苦寒。余伯宠喜出望外,又不免纳闷,土墩高达三丈,而且相当陡峭,也不知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你还发什么呆?想看着我冻死在这土墩上吗?”苏珊大声叫道。 余伯宠如梦初醒,不迭答应着,选好位置,张开双臂。苏珊一跃而下,扑向他的怀抱。两人顺势倒在一片斜坡上,向前翻滚了很远才停下,却依然紧紧相拥,没有分开的意思。四目jiāo会,默然无语,似乎在体味着劫后重逢的欢悦,又仿佛在感受着初次亲密接触的激动。 最后还是余伯宠先坐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询问:“苏珊,你没有受伤吧?” “有。”苏珊摘掉风镜,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在哪里?是不是很严重?”余伯宠满脸关切,上下打量着。 “当然严重,简直不可救yào。”苏珊一本正经地说。 “我怎么没有看到伤口?”余伯宠见她浑身完好,不由得备觉蹊跷。 “伤口在这里,”苏珊手指自己的胸膛,嫣然笑道,“我的一颗心被丘比特的箭shè穿了。” “丘比特……”余伯宠迟疑着,很快又心领神会。“你说的是那个光着身子,背后长一双翅膀,经常拿着弓箭飞来飞去的小男孩儿吧。” “是的,”苏珊眼波流动,“我期待着他把你的心当作另一个目标。” 余伯宠轻轻笑了,由于受过怀特神甫的熏陶,他对西方的神话传说并不陌生,知道丘比特象征着爱神,苏珊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虽然思绪万千,却也未置可否,审时度势,此刻并不宜于坦露心迹,于是闪烁其词,婉转地改换了话题。“神仙的心思恐怕不是凡人能够揣摩的,你还是先讲一讲刚才发生的事情吧。” 《楼兰地图》(十五)(1) 接近正午时分,余伯宠率队返回驻地,布莱恩等人纷纷出帐迎接。看见行动成员平安无事,众人皆大欢喜,听了绘声绘色的讲述,更觉得惊奇而兴奋,以为兵不血刃便消除后患,对于考古队实在是一个吉利的前兆。 然而,乐观的气氛并未延续太久,严酷的现实又一次呈现眼前。考古队稍作休整,拔营出发。根据德纳姆地图上的标注,下一个目的地有一座古老的佛塔,而后折向西南,即是楼兰遗址的所在。考古队宵寝晨兴,踔厉风发,打算加速挺进。不料天气骤变,道路难行,短短十几英里的距离竟耗费了四天的时光。 冬天本来是沙漠里最平静的季节,却也不会表现得绝对安宁。一旦狂风大作,广袤的荒漠依然飞沙走石,暗无天日。流动的沙丘翻滚起伏,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洋。而咫尺之间不辨方向,莫说继续行走,若不及时伏地躲避,人畜迷失其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考古队历尽艰险抵达佛塔附近,检点人马装备,损失相当严重,除了两峰运载冰块的骆驼走散外,还有两位中方学者和一名英方的测量员失踪了。 即使如此,也须知难而进。队伍在残破不堪的佛塔下休息一夜,次日黎明整装开拔。走了不足三英里,却见天边yīn云漠漠,远处雪光隐隐,似乎又有风暴来袭。为防不测,队伍只得暂停行进。布莱恩摇头叹息:“想不到今年冬天的气候如此反常,看来我们计划的行程将要延迟了。”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说,“yù速则不达,我们的一切行动只能依从气候的变化。否则到不了楼兰,考古队的人员辎重已经所剩无几了。” 迫不得已,就地扎营。虽然考古队携带着大量的冰块,却要为日后身逢绝境做准备,迄今为止还不敢轻易动用。因此,每到一处新的驻地,别人支撑帐篷的同时,余伯宠的首要任务是领着有经验的劳工在周围寻找水源。刚开始走进沙漠,由于离孔雀河较近,挖出的井水还算甘甜。后来,他们在因风蚀作用而凹下去的黄土坑里凿井,出水的深度一般在七英尺以下,取得的水往往又苦又涩,牲畜喝下去尚且无妨,人若饮用,轻则恶心反胃,重则腹泻不止。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完全不同,放眼四处皆是板结龟裂的河床故道,上面覆盖着一些新月形的流动沙丘。其间分布着几株枯死的胡杨树干,早已被风沙扭曲得奇形怪状,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或鬼魅。反复寻觅,连一口可怜的苦水碱泉也找不到。余伯宠茫然无计,正要放弃努力,却听到有人大声叫嚷。“余老爷,快来看,沙子下面是什么?” 原来,一名叫喀斯木的劳工用坎土曼挖掘沙层,着力之后发觉触及硬物,继续刨开沙土,一截砖砌的断墙露出地面,附带着几块深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的壁画残片。余伯宠仔细察看,心头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只是尚未十分确定。他一边指挥劳工干活,一边吩咐随从。“去看看营帐搭好了没有,把布莱恩博士和方教授他们都请过来。” 布莱恩和方子介等人闻讯赶来,余伯宠已经带领劳工铲除了不少浮沙,一间四方形建筑物的轮廓逐渐显露。众人一齐动手勘察清理,通过一些泥塑碎片初步得出结论,沙土下面掩埋着一座古老的佛寺,除了风沙侵蚀和自然坍塌外,并没有看到前人盗掘的痕迹。 面对意外收获,大家无不喜形于色,布莱恩却似有几分困惑。“奇怪,《乔治日记》里并没有记述这片废墟。德纳姆爵士是一位xìng格精细的考古专家,怎么可能对如此规模的古代遗址视而不见呢。” “罗布荒漠神秘莫测,”余伯宠说,“其中隐藏的珍宝不可胜数,任何一支探险队也休想达到拾掇无遗的程度。何况沙丘形态变幻无常,也许九年前看到的模样和今日截然不同。” “是呀,”方子介附和道,“若非队伍接连遭遇险阻,也不会发现这一处废墟。正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相对而言,我们要比德纳姆先生更加幸运。” 众人频频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却都没有想到,联合探险队的运气远不止这些。转瞬之间,天边yīn霾尽散,看似即将来临的风暴竟然消弭于无形。并且接连几日,沙漠又恢复了安详宁静的一面,空气清爽,视野开阔,仿佛有意配合发掘行动顺利进行。 虽然环境舒适,工作难度却没有降低。遗址上面松散的沙土最不容易对付,如同流水一般滚动,常见的情形是,刚刚挖开一出洞穴,立刻又被沙包上滑落的流沙填满。民夫们只有连续不停地挖掘,劳动量无比巨大,以至于极其寒冷的天气里,每个人都挥汗如雨。 但挖掘的结果是喜人的,三天后,终于清理出一间完整的佛寺内殿。殿堂四边被均长二十英尺的外墙环绕,形成走廊或过道,大概是为崇拜者行礼时绕行所用。倒塌的墙壁和没有倒塌的墙壁下部装饰着佛像浮雕,佛像的姿容都很正统,有的举手说教,有的静坐沉思,还有一些小浮雕是佛的供奉侍者,有手持菩提书页专心攻读的学者,也有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合十的端庄fù女等。这些浮雕引起布莱恩浓厚的兴趣,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佛雕原有的鲜艳色彩大都保持完好,足以证明沙土具有可靠的保护xìng,因而对未来的发掘更有信心。 果然,随着民夫们的工作进度不断增加,大量的文物相继出土。寺庙内部一共埋藏着八十一尊灰泥塑像,其中包含的艺术风格丰富多彩,有犍陀罗式、罗马式、希腊式、波斯式、以及印度式和中国式。除此以外,又在佛寺的南北两侧分别发现了房屋遗址,根据建筑布局判断,其中一间竟像是连接住宅的官署内衙。 《楼兰地图》(十五)(2) 官衙与寺庙比邻,可见早年佛教对西域影响致深。考古队员们找到了不少纺织方面的样品,有丝绸、毛毡、工艺精湛的织毯等,上面织有精致的几何图案,色调和谐,色彩鲜明。还有红柳木制成的弓和书写用笔,苹果木的手杖,细杨木的擀面杖,东汉时期的“五铢”铜钱,以及饰有木雕艺术的椅子部件等;零散的部件无足为奇,但经过心灵手巧的苏珊重新安装,居然又恢复了原貌。椅子腿被雕刻成站立的狮子,扶手则是一个头和胸部像人、腰以下明显像鸟、腿像马而蹄子强壮有力的雌雄怪物。 “上帝,真是太奇妙了。”威瑟激动地叫嚷,“这把椅子如果在lún敦展出,一定会登上《泰晤士报》的头条。” 众人惊诧不已,啧啧称叹,唯有布莱恩面色沉静,不苟言笑。对于考古队取得的成绩,他也感到相当满意,却又总有一丝美中不足的遗憾。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看见心目中更有价值的文物,那就是文献手稿之类的珍品。可是,民夫们持续劳作,几天下来大多疲惫不堪,有人已提出停工休整半日。权衡利弊,布莱恩认为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并非不懂得体恤人力,而是另有一层周详的考虑。他了解人类的惰xìng,一旦中途懈怠,干劲便不如初,从而导致工期拖延。毕竟队伍尚未接近最终的目标,在没有水源的前提下,无端消耗宝贵的冰块将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反复忖度,找到威瑟商议,值得欣慰的是,对方的意见毫无二致。 “伙计们,”威瑟攥着钱袋走到民夫中间大声宣布,“如果有人第一个找到带有文字的东西,不但工钱照付,还可以得到一枚金币的奖赏。”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劳工,多半是出身贫苦的农民或落魄的流浪汉,应征冒险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温饱而出卖体力,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捞取外快的机会。于是不顾乏累,争先恐后地重新投入挖掘工作。工夫不负有心人,当天下午,就有人在寺庙外墙下挖出了一张字纸。布莱恩迫不及待地拿到纸片,小心翼翼拨掉上面的沙土,看到的是一部大“菩提”书卷手稿的一页。书页两面各写有六行美观清晰的文字,所用的是婆罗谜文笈多体。 布莱恩顿时神采飞扬,仿佛深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突然看见一线曙光。他不断督促民夫继续发掘,并且语无lún次地表达了增加工钱的承诺。也许是受到金钱的激励,也许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民夫们越发精神抖擞,时隔不久,又在官署西面清理出一间宽大的房屋。人们在地面和壁炉两侧的墙台上发现了大约两打写着文字的木牍,仔细搜寻,又找到许多纸质或羊皮的文书手稿,有公函、信件、账簿、佛经等各种文献,上面的墨迹新鲜如初,并且加盖着一系列封泥。据此看来,这间屋子很可能是古代官方的档案室。 民夫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绝对无愧于得到的几个便士。考古队员也群情振奋,每个人都像是忘记了疲劳的滋味。发掘的过程中,布莱恩的勤勉更加突出,几乎没有一刻停止工作。白天,他在沙壕土沟间穿行奔走,指挥拍照,绘制平面图,挨个为每处遗址编号,并在图上详细注明文物的出土位置及大小尺寸。夜晚,他钻进自己的那顶喀布尔小帐篷里,点燃由lún敦购置的北极牌煤油炉,用一双冻得僵硬的手整理各类文稿,分别写下说明材料。数日下来,废寝忘食,以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是凭一股顽强的毅力支撑着,脸上始终没有任何倦意。 不辞辛苦的工作态度又一次感动了余伯宠,敬佩之余却有几分担忧。人们在恶劣环境下的负荷能力远远低于平常,身体一旦垮掉,复原起来也十分困难。而对于探险队来说,布莱恩博士的作用似乎不可替代。前思后想,决定婉言谏劝。 “多谢余先生的好意,”布莱恩温和地笑道,“我也知道到考古事业绝不能靠蛮力完成。可是,我们取得的文物丰富多彩,门类繁杂,若不事先加以整理注释,将会给以后的修复研究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所以,不是我不懂得爱惜身体,只是实际情况不容许有丝毫偷懒的机会。” 余伯宠淡淡苦笑,不再强求,却又取出一只蓝布包裹的长条形木匣,说:“博士,这是lún先生送给我的长白山参,你拿去切成细片,熬成汤喝,对补充体力大有好处。” “啊,谢谢。”布莱恩接过木匣随手放在一边,显然心不在焉,却又眉飞色舞地说:“余先生,其实你来得刚好,我正盼望着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喜悦。看哪”他指着灯下一堆参差不齐的木牍文本,目光炯炯,如数家珍。“经过粗略统计,这些文书所使用的语言竟不下二十种之多,有希腊故事、犹太文学、伊朗寓言、叙利亚yào方、汉文文献、吐蕃信件、回鹘赞歌等。其内容显示的宗教信仰方面也异彩纷呈,包括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有早已消失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等。总而言之,古代西域简直是一座思想融会的文化宝库。” 余伯宠微笑着说:“《乔治日记》里曾贬斥汉人目光短浅,思想僵化,由此可见这种论调未免有失公允吧。” “绝对是偏见,”布莱恩语气笃定,“这些木牍文稿中不乏汉唐统治的痕迹,如此绚丽多姿的文化奇观得以共存,足可证明古代中国的政治力量强大无比,当时的君主开明而睿智。举一个例子,譬如说西至盐泽的汉代长城吧。和秦始皇不同,汉武帝续修长城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守,而是要保护新开辟的连接东西的通商大道,维持和促进同西方国家的经济文化jiāo流,是一种以坚实国力和军事行动为后盾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举措,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 《楼兰地图》(十五)(3) 余伯宠的胸中不由得涌动着一份自豪感,虽然很陌生,却也十分强烈。默然体味了片刻,说:“还有一个问题,联合考古队的计划本来是找寻‘德纳姆的财宝’,在抵达楼兰遗址中心以前,意料之外的发现或许层出不穷,倘若见风转舵,随意逗留,原定的日程定然延长,装备补给也将短缺匮乏。因此,究竟如何取舍,事先必须做出明确的决断。” 布莱恩的脸上颇显为难,沉吟着说:“你的见解非常深刻,罗布荒漠潜藏的珍宝浩如烟海,想要一网打尽是绝不可能的。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既定的目标,但若对其他的文化遗产熟视无睹,恐怕大家也不会甘心。所以,进入楼兰之前,我们应该遵守一条原则,对于中途发现的文物只做选择xìng的发掘,去粗存精,尽量节省时间,以求达到最圆满的效果。” 想出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便付诸实施。全体队员仔细分工,各司其职,对于出土文物逐次进行整理筛选,然后分别捆扎装箱。查验鉴别的程序周密而合理,最终的定夺服从于两位博物洽闻的考古专家布莱恩和方子介。在他们看来,近日的发现大多数是珍品,所能剔除的只是一些不易搬运或破碎不堪的文物,决定存留之际,往往谨慎小心,反复斟酌。即使这样,仍然不免有所遗漏。 一天早晨,苏珊路经一个堆放废弃物的沙坑,偶尔风起,地上沙沙作响,一本残旧破损的羊皮书引起她的注意。蹲下来翻拣查看,那本书的封面早已不存在,一侧有两个可供串系的圆孔,圆孔周围似乎有细密的纹饰,上边的麻绳已经断裂。另一侧被沙尘和石灰粘连,只有三两张散落的书页随风而动。用刀子轻轻刮开石灰,抹去沙尘,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书页。羊皮书的内容使用了两种文字,苏珊看出其中一种是梵文,另一种像是汉文,只是不敢确认。但无论如何,书写形式和装订规格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隐隐感觉这是一本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捧起文书,抬头四顾,恰巧看见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兴冲冲地跑去请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镜审视,看不到两行,眉眼尽皆舒展,口中低声吟哦着。“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啊,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对照书写的《金刚经》,总有一千五六百年的历史,上面字迹清晰,格式规范,是绝世无双的精品。多亏了德纳姆小姐,我们的疏忽简直不可原谅。” “过奖了,我也是无意间碰见的。”苏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谦虚了,我早有耳闻,德纳姆小姐才华横溢,慧心灵xìng,颇具乃父遗风。今日亲身得见,才知道你鉴赏文物的功力和挑选伴侣的眼光一样出色。” 苏珊的腮边不禁微微一红,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谓的“伴侣”指的是余伯宠。古堡归来后,两人的形迹日益密切,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苏珊虽不避讳,但初次被人当面道破,还是不免有几分羞涩。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说,“您该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诚心祝福,绝无杂念。”方子介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和余先生都堪称鸾jiāo凤友,佳偶天成。” “哦,”苏珊暗含惊喜,笑颜如花。“像您这样正派的学者,居然可以容纳一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倒也难得的很呀。” “说实话,”方子介收敛笑容,面色沉静。“以前我并不清楚伯宠的人品,仅凭传闻而论,对他的举止做派多有微词,甚至不同意他加入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但经过全面的接触了解,才明白不可轻信流言,如今的观感已经截然不同了。” “那么,”苏珊笑眯眯地说,“您能够告诉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吗?” “有一句话可以概括,”方子介举手加额,不胜感慨。“与周公瑾jiāo,如饮醇醪。” 苏珊懵懵懂懂,不大领会话里的含义,但见方子介满脸敬慕之色,想必是极其激赏的意思。当下心情更加舒畅,也越发增添了对余伯宠的好感。唯一困惑不安的是,至今还揣摩不清余伯宠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许多情况下,人们共担忧患易,同享富贵难,考古队的合作关系也不例外。艰苦跋涉跨越险阻的时候,中英双方成员尚可彼此扶携,缓急相济。一旦渐入佳境,收获丰厚,龃龉和纷争的种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发现的是一座宽敞的内殿,从填满房屋的流沙中并没有挖到什么东西。但随着沙土清除完毕,人们惊奇地看到,四周高约十三英尺的殿墙上呈现出一幅幅保存完好的壁画。 这些壁画色泽鲜艳,线条富丽,表现的大多是佛教艺术及神话故事。画中有传说里的王子,穿虎皮和绑腿套的婆罗门,还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装的供养人。有些人头戴高冠,有的戴波斯头巾,也有的带着鹰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有的则是红发,还有黑发。服饰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样也极为繁杂,最多的是青色或蓝色。人种也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语系的,有吐火罗语系的,有印欧人、塞种人、叙利亚景教徒、波斯人、回鹘人、蒙古人等。除了内容丰富,技法也十分纯熟,不但各类人像绘画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树木及水中的游龙,莲花法座,刀剑上的皮鞘和骏马上的流苏,无不描绘得精致而逼真。人们难以想象,遥远年代的不知名的画师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几乎将当时各种灿烂而伟大的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罗马式的优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中国式的绮丽。 《楼兰地图》(十五)(4) 画中展示的西域曾经像海绵一样,完整博大地吸收过多种宗教文化,接纳过多种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欧人在基督降临前取道哪里来到中国?景教徒的绘画如何出现在佛寺的殿墙上?塞种人是中国西域最早的土著呢,还是从另外的地方迁徙而来?这些壁画似乎引出了无数谜团,同时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着无数的疑问。 站在壁画前,所有考古队员都鸦雀无声。目不暇接之余,神情意态却不相同,或是眼张失落,或是肃然起敬,或是垂首深思,或是亢奋莫名。总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沉寂了许久,最先开口的是威瑟。 “我们又有活儿干了,这些神奇的壁画不应该留在沙漠里。”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宣布一项决定。 “你……什么意思?”方子介侧目质问。 “教授的思维不至于如此迟钝吧,”威瑟咧嘴笑道,“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把壁画逐步分割剥离,装箱运走。” “绝不可以,你会毁了这些稀世珍品的。”方子介高声呵斥,转过头望着布莱恩。“博士,我们不是有过协议吗,发掘工作必须以不破坏文物为前提。既然这些壁画带不走,只能先进行测量拍照,然后仔细封存,维护原状。” 布莱恩双眉深锁,仿佛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才说:“教授,就保护文物而言,我也不赞成损坏壁画。但转念又想,这些杰出的艺术品对研究人类的文明史非常重要,如果让它们永远埋没于人迹罕至的荒漠里,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能永远埋没,”方子介振振有词,“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考古事业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相信不久的将来,各种文物保护措施及修复手段会得到大幅度提高,甚至在沙漠边缘也能够建立起收藏古代遗产的场馆,到时候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一定会重见天日的……” 不等他说完,威瑟已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脸上充满了不屑。“哈哈,教授,我并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但我敢打赌,至少百年以内,沙漠附近恐怕还看不到中国人建造的博物馆。” 方子介勃然大怒,疾言厉色,身后的中方学者也无不义愤填膺,群起斥责。英方队员虽然大多不喜欢威瑟,却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队长受围攻,纷纷横身拦阻,揎拳捋袖。双方唇qiāng舌剑,各持己见,若非布莱恩及时排解,颇有一触即发之势。 余伯宠正陪着苏珊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观赏壁画,犹自沉浸梦幻般的意境里,听到人语喧哗,连忙上前察看,探问缘由,却不禁进退两难。究其本心,对于文物如何取舍并没有严格的界限,甚至也认为将壁画遗弃在荒漠未免暴殄天物。他相信倘若通权达变的lún庭玉在此,也许不会和英国人发生争执。只是方子介人如其名,秉xìng方正而耿介,仅看那份慷慨激昂的气概,怕是不肯轻易改变初衷。费神思忖,委决不下,直到布莱恩婉转咨询,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我赞同教授的主张。” “太遗憾了,”布莱恩叹息,“余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理智而豁达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呢?”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决定。”余伯宠说,“但有一点必须声明,正像你是英方探险队的考古顾问,方子介教授就是中方代表团的学术权威。即便仅仅为了维护国人的立场,我也不会容许别人强行违拗他的意志。” 此语一出,方子介及中方成员一起投来赞许的目光,布莱恩则越发扼腕痛惜。“唉,余先生,难道你不明白么,狭隘的民族情结或许将造成无法弥补的过错。”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中国有句古训,‘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既至此,只能请博士见谅。” “笑话,”威瑟忽然冷笑着说,“中方考古队的首席代表是lún庭玉先生,除非他亲自出面干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行使否决权?来呀,伙计们,准备开工。” 一声吆喝,四五名随从拿着工具靠近殿墙。余伯宠怫然作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手中的洛阳铲横在胸前,厉声断喝:“谁敢乱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英方队员大多敬重余伯宠的为人,顿时呆立不动,唯有色厉内荏的威瑟仍然叫嚣不止。多亏布莱恩和苏珊竭力劝阻,事态才没有继续扩大。 “余先生,方教授,”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我们之间存在着分歧,也不该致使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产生裂痕吧。” “我们无意挑起争端,但也不会委曲求全。”方子介说。 “咳,这种论调本身就抱有成见。”布莱恩微喟,“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双方的地位也是绝对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中方队员的观念丝毫不容触犯,那么,英方队员的意愿就可以全然不顾吗?” 方子介不由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布莱恩紧接着说,“退一步讲,即使带走这些壁画,在双方最终的分配方案没有落实前,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归属权,你们又何必苦苦争执呢。余先生”他遽尔转向余伯宠,语气格外恳切。“假如抛开种族地域的隔阂,以及方教授虽然美好却近似虚幻的构想,纯粹从发掘文物的角度考虑,你还会舍得把这些千载难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吗?” 《楼兰地图》(十五)(5) 余伯宠眼神游移,神色局促,对方的无碍辩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乱,犹豫了片刻,却又不肯随意改变立场。“博士,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在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我只有选择放弃。” “哪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关键要看双方有无诚意。”布莱恩说,“我倒是想起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赞成。” “请讲。”余伯宠摆出了“姑妄听之”的姿态。 “既然大家达不成共识,何妨听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莱恩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我们抛掷钱币裁决双方的命运,猜中一方可以得偿所愿,猜错一方只能无条件服从。” “太好了,”旁边的苏珊笑道,“这个办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该再有异议。” 余伯宠先是一怔,而后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严谨沉稳的布莱恩是不会想出这种荒诞的主意的。但转念细忖,除此以外也别无良策。心思波动之际,抬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质朴,自然也希望息事宁人,何况布莱恩的提议机会均等,倘若一味拒绝,则显得自己过于偏颇。犹疑了一会儿,沉声答应。“好吧,我可以接受。” 于是布莱恩攥着硬币走到中央,双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经过商榷,威瑟挑选了正面,方子介认定了反面。布莱恩随即两指一弹,硬币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旁观者的心同时揪了起来,有人屏气凝神,有人小声祷告,也有人紧闭双目。 硬币落在地上,威瑟最先发出欢呼,之后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面正是大英女王的头像。 “女王陛下万岁!大英帝国万岁!”威瑟及随从兴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涌向殿墙。中方人员面面相觑,静默无语,方子介尤其沮丧,脸色苍白,神容惨淡,犹如一座泥塑木雕伫立原地。 布莱恩捡起硬币,试图安抚失败的竞争对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方子介轻轻摆手,“放心,中国人是守信用的,我不会再干涉你们的行动。” 说完掉头离去,背影萧索而凄凉。站在旁边的余伯宠目逆而送,胸臆间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苏珊缓缓靠近,幽幽地叹道:“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掷币游戏竟会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教授的学问和品格无可挑剔,只是思想未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无关,”余伯宠峻然纠正,“他表现出的是一副中国读书人的凛凛傲骨。” 提及抗怀物外的cāo守和成仁取义的气节,自幼熟读经史的余伯宠当然不会陌生,并且从公忠体国的父亲身上曾领会到其中的精髓。但随着家势破败及颠沛流离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将所谓的先贤遗训奉为人生的戒律,为了摆脱窘困,甚至常常干下离经叛道的勾当。然而,刚才的风波使他如梦初醒,原来还有太多中国人的头脑里保持着坚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视作无形羁绊的东西竟然也显得无比崇高而宝贵。 艰难的处境可以触动相濡以沫的情怀,可以勾起美妙的回忆,但也可以成为道德沦丧的祸根。西行不久,队内发生了冰块失窃的事件,侦察探究,当场捉住了两名劳工。威瑟不会放过实施权威的机会,杖责鞭挞,严加惩罚。劳工满地翻滚,哀声乞怜,这一次却没有人上前劝阻,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倘若此风渐长,考古队原本窘迫的境况将会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干渴相比,皮ròu之苦似乎已无足轻重,打骂责罚和克扣工钱的双重压力下,偷盗冰块的行为仍然无法遏止。万不得已,只有委派机警干练的杜昂和盖勒轮流守护,对于屡戒不悛者格杀勿论。 其次是伤病问题。还在佛塔南边遗址发掘的时候,当狐尾锯的声音传入营帐,方子介就觉得周身发抖,悚然心惊。起初以为是悲愤所致,谁知第二天起又开始寒热大作,头痛如裂,这才意识到自己染上了疟疾。在同伴的帮助下,他吞服了大量的奎宁,虽然缓解了一些症状,精神却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为病痛侵扰的并不仅方子介一人。进入沙漠不久,已经有不少队员无法适应恶劣的环境。喝了苦涩的盐碱水,普遍的反应是头晕干呕,腹泻不止,体质稍差者根本难以抗御。加上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几名队员出现了败血病的症候,行程未及一半,身体已彻底垮掉了。 天气寒冷至极,劳工们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导致溃烂感染,而小小的一块冻疮也能成为致命的威胁。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负担,放眼四顾,黄沙漫漫,阒然无声,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苍凉死寂的天地,每个人都承受着恐慌和压抑的折磨。 队伍不断减员,目标却仍未达到,布莱恩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坚持前进,也从未向人谈起自己的隐忧,直到一件事情发生,才促使他坚定了悬崖勒马的决心。 当时他正指挥安扎帐篷,奔走之际,忽然感觉右脚奇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被人搀扶着进入帐内,费力脱去皮靴和袜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脚底的血泡粘连成片,皮肤已经呈干皱状,两根脚趾严重冻伤,瘀青紫胀,不堪入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来盖勒。查看伤势,盖勒也不禁悚然变色,说:“博士,你的情况很糟糕。听说中国人治疗冻伤的yào膏效果不错,我去取一些来。” 《楼兰地图》(十五)(6) “脚趾肌体组织已经坏死,什么yào都没有用了。”布莱恩凄然笑道,“保罗,还是劳驾你帮我做一个外科手术吧。” “博士……”盖勒迟疑着。 “别犹豫了,”布莱恩催促道,“如果冻疮继续发展,我的整条右腿也会报废的。” 这句话绝非危言耸听,于是盖勒不敢耽搁,让两名队友左右扶持着布莱恩坐在睡榻上,又用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军刀,在酒精炉上简单加热消dú,并没有采取任何麻醉措施,就开始了截趾“手术”。 虽然冻僵的脚趾近乎麻木,盖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却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腑的痛楚。布莱恩嘴上的毛巾脱落,惨叫声直透帐顶,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盖勒一边替他敷上止血yào,用绷带仔细包扎伤口,一边说:“博士,看来队伍的进程需要调整一下,你必须安静地休息两天。” “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静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莱恩忍着疼说,“不过,漫无目的持续挺进似乎也没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该痛下决断的时候了。” “博士,你是想……”盖勒茫然。 布莱恩却没有解释,轻轻吩咐:“你去把威瑟和余先生他们请过来,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说。” 其实不必盖勒一一通知,刚才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已经惊动附近,威瑟、苏珊、余伯宠及几名队内的骨干成员闻声赶来。探问伤情,纷纷致意宽慰。但布莱恩显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气了两句,很快改换了话题。 “先生们,从佛塔西南的寺院遗址离开后,我们的发掘工作再也没有实质xìng的进展,而各种困难与日俱增,冰块逐渐减少,水源无法保障,疾病和伤痛的程度不断加深,迄今为止已经损失了七匹马和五峰骆驼,并且有十一名同伴长眠于沙海荒原。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我们需要保持坚强的信念,但也必须懂得审时度势和当机立断,眼看着希望越发渺茫,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博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你什么意思?”威瑟打断他的话,皱眉问道:“难道想让大家放弃吗?” “不错,”布莱恩点点头,说:“与其在毁灭的边缘挣扎,还不如及时掉头,脱离险境。这次虽然没有找到德纳姆爵士的遗物,但在佛塔南边废墟的发掘已取得成功,应该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肤浅了吧,”威瑟讥笑道,“莫非失去了两根脚趾,连本身的勇气和毅力也丧失殆尽了。” “不,恰恰相反,肢体的残缺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坏死的脚趾可以保全生命一样,摈弃偏执的思想能够挽救整支考古队。约翰,真正的冒险精神并不等同于鲁莽逞强,假如扩大成果必须以全军覆没作为代价,那么我们原有的行动计划还有什么意义呢?” “纯粹是贪生怕死的托辞,”威瑟不屑一顾,“任何成功之路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唯有知难而进,才可能达到辉煌的巅峰。这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相互勉励,而绝不是悲观泄气。也许再坚持一两天,最终的目标就会出现了。” “太天真了吧,”布莱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远镜站在高处,所看到的路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滚滚黄沙,你又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目标?根据地图上的注释,佛塔距楼兰遗址顶多有三天的行程,我们辛苦跋涉将近半月,却似乎仍然遥遥无期。并且沿路所见尽是链状沙丘,和《乔治日记》里记述的雅丹地貌大相径庭,我们的行进方向过分依赖那幅地图,却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了。” “博士”苏珊惘然若失,“我父亲的测绘技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这幅图又是心血之作,你难道还怀疑它的可靠xìng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低估德纳姆爵士的绘图技术,只是有太多的离奇现象无法解释。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短暂的九年过去,沙漠里的地形变化竟然如此巨大,从而使当初绘制的地图降低了指示作用。余先生……”布莱恩的目光转向余伯宠,似乎在寻找新的支持。“在补给紧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认为考古队该不该改弦易辙呢?” “我……”余伯宠正yù回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lún庭玉的私人助手,对于队伍的进退行止并没有决定权。但这一层隐衷不便明言,婉转笑道:“博士分析得确实很透彻,我们也会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只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贵方内部的见解达成统一。” 布莱恩颇感失望,只得侧身征询同胞。而反馈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人赞同撤离的主张,也有人觉得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约翰,”布莱恩叹道,“既然我们彼此不能说服对方,时间上又不容许继续争执,只好再次采取非常的手段解决了。” “什么非常手段?” “还记得前些日子剥离壁画的情形吗?”布莱恩无奈地笑了笑。 当初剥离壁画的行动由掷币裁定,威瑟算是最后的赢家,自然不会忘记。于是稍作踌躇,咬一咬牙说:“好吧,我就来和你比一比运气。” 布莱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币,先请威瑟挑选,威瑟依然选择头像。硬币抛出,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气灯旁,这次面朝上的却是十先令的数字。威瑟气色灰败,布莱恩则长长舒了口气,说:“嗨,看来女王陛下也反对你的观点。” 《楼兰地图》(十五)(7) 不料,和笃诚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愿赌服输的角色,懊恼之际,一脚将地上的硬币踢开,直眉瞪眼地叫嚷:“开什么玩笑?探险队的命运怎么能靠这孩童的把戏定夺?根本不能算数!” “约翰,”布莱恩愕然,“你总该顾全一点绅士风度吧。” “哼,我本来就不是绅士,哪里有什么绅士风度?”威瑟冷笑着,“为了中亚之行,我奉献了全部财产,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梦想即将成真,没有人能让我半途而废。就算分道扬镳,我也绝不会接受你的荒唐建议。” 布莱恩哭笑不得,一筹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话里似乎留有转圜的余地,便不失时机地接口。“暂时的‘分道扬镳’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有此意,不妨坐下来仔细商量。” 谈及具体事宜,或许关乎内部隐私,余伯宠及两名中方代表感觉不宜滞留,随即提出告辞。走出帐篷,方子介的一名学生跑来找余伯宠,说是教授有急事相请。 余伯宠明白,必是方子介听到了风声,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果然,来到方子介帐内,见他翘首企盼,满脸焦灼,却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顿,仿佛刚刚发过病的样子。 “教授,你病体未愈,不该过度cāo劳,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 “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快说说,最后的决定是什嘛?” “还没有结果,英国人内部也争论不休。”余伯宠说,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比较倾向于布莱恩的主张,”余伯宠说,“队伍水源短缺,又有辎重拖累,继续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险xìng越来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烦的是人员的伤病不断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状况,连正常行走都有困难,哪里还谈得上考古发掘呢。” “可是,”方子介说,“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坚持挺进吗?” “那个利令智昏的家伙,”余伯宠轻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贪yù的驱使下,有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但你想过没有,”方子介的面色趋于凝重,“万一他的野心得逞,将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什嘛?”余伯宠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单独完成楼兰遗址的发掘,英国人就会在最后的谈判席上占取主动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着我们将失去更多的珍贵文物。” “教授多虑了,即使存在差异也是有限的。”余伯宠故作轻松地笑道,“说句实话,我们挖出来的东西在行家眼里或许有一定价值,但在寻常百姓看来不过是一堆破木条烂纸片,甚至不如一顿可口的饭菜来得实惠,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伯宠,想不到以你的学识和见解,竟会出此荒诞的言论。”方子介莫名惊诧,难以置信似的睁大双眼。“想想看,我们找到的文物虽然只是吉光片羽,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那些艺术精品凝结着先人的勤劳与智慧,是探索和考证古代社会的重要线索,但凡有一点民族责任感,也不该掉以轻心呀,咳咳……” 由于太过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顿时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余伯宠自觉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释,却见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结处使劲揉搓了几下,待喘息稍定,紧接着又说。“近百年以来,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诸强乘隙蜂拥而至,横行霸道,巧取豪夺,庚子赔款更是达到了丧权辱国的极致。然而,无论签订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华却始终于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仍然拥有绵延不绝的传统道德和民族文化,当然,其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宝。正是凭借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我们的民众才得以在苦难中生生不息,并且总有一天会重新崛起。所以说,土地割让不可怕,物产流失也不要紧,一旦薪尽火传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毁,我们离真正亡国灭种的时刻就不会太远了。” 方子介语调恳切,忧思如焚,说到伤心处,眼圈湿润,几yù垂泪。余伯宠不免为之所动,内心波澜起伏,一份责无旁贷的念头油然而生,而且绝不同于当初对lún庭玉感恩图报的情怀。 “伯宠,我没有资格苛求你的行为,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后受人侮之’,对于那些岿然独存的国宝,假如我们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蚕食鲸吞也就不足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犹未尽。 “教授,请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处。就算还有一名英方成员留下,我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余伯宠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尔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一些感谢的话。余伯宠明白他的心意,轻轻摆手加以阻止,然后就伤病人员率先撤离的问题进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体弱气虚,唯恐过度伤神,只谈了半个钟头便起身离去。 英国人的讨论也已经结束,最终的方案和余伯宠的预想基本接近。由布莱恩和方子介为首,押运装箱的文物先行回撤。返还的队伍中大多是伤员病号,但也有体格强健者负责护送,比如布莱恩的得力助手保罗盖勒及几名腿脚灵便的驼夫等。 继续前进的有十九人,扣除劳工外,中英双方所占名额相差悬殊。余下的中国人包括余伯宠、杜昂和两位学者。但即便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愿,即没有脱离“联合考古队”的范畴。 《楼兰地图》(十五)(8) 此外,苏珊又向余伯宠透露了一条秘密。威瑟同布莱恩商榷进退事宜时,除了在冰块用量和工具装备上讨价还价,另外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凡是撤离的英方队员必须将出境的护照全部留下,等日后会合时再行发还。 “真正是小人之心。”余伯宠鄙薄地笑道,“布莱恩不是英国官方委派的科学顾问么,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离境,只须到喀什的领事馆补办一道手续就是了。何况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机会究竟有多少。” 苏珊也笑了,却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设威瑟无法走出沙漠,自己和余伯宠的归宿又将如何呢。忧深思远,如芒在背,纵然极力摆脱惊慌和畏惧的束缚,还是有一片不着边际的怅惘笼上心头。 《楼兰地图》(十六)(1) 休息时间刚到,苏珊一下子瘫倒在沙堆上,周身酸胀疲乏,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嗓子灼痛的感觉。她拿过水囊,轻轻摇晃,发现只剩下小半袋水,于是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最后又缓缓地收了起来。 “为什么不喝水?”余伯宠在她的旁边坐下。 “喝过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厉害,”苏珊无奈地叹道,声音略显沙哑。“再说这点水还得支撑一天,不能不格外节省。” 余伯宠的目光里透出无限怜惜,忽然心思一动,说:“苏珊,你知道‘丹田’在什么地方吗?” 苏珊茫然摇头。 “就是你肚脐以下的部位……” “啐,”苏珊脸色通红,翻着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难行的关头,你还有兴致开这种轻薄的玩笑。” 余伯宠微微一愣,不免尴尬地笑道:“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教你一个止渴的方法。” “哦?是什么方法?”苏珊将信将疑。 余伯宠要言不烦地讲解着自己常年修炼的功法,诸如盘膝端坐,放松躯体,双目微合,舌尖紧抵上颚,意念守于丹田,均匀调整呼吸等。 苏珊的悟xìng极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觉得舌底隐隐生津,连续吞咽几次,干渴的感受顿时缓解了许多。 “果然有效,”她惊喜地说,“我在印度的时候听说过一种瑜伽功,也是以控制呼吸为主,似乎和你传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许是吧,凡此养生之道,总脱不了凝神守意,疏导气息的宗旨。” “嗨,东方文化确实有不少玄妙之处。”苏珊大发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沉和含蓄,好像总有发掘不尽的奥秘,简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个目标。” “太夸张了吧,”余伯宠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真的有那么高深莫测吗?” “不错,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一团迷雾,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什么事情?” “比如说,”苏珊美丽的双眼紧紧盯着余伯宠,“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早已是推诚相见,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隐藏心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这……”余伯宠迟疑地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话直接说出来就显得无趣了。” “不行,”苏珊语气坚决,神情像一个负气撒娇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觉。” 余伯宠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转念忖度,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便踌躇着说:“好吧,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光景吗?” 初次见面是在雅布城北的红柳湖畔,当时苏珊一丝不挂,宛若出水芙蓉,至今想起,犹觉双颊滚烫,不由得半羞半恼地埋怨。“难道让女人难堪是你的一种嗜好吗?” “不,请仔细回忆,”余伯宠平心静气地解释,“当你怒容满面地走近,并开始实施惩罚时,我的反应是否极其迟钝,甚至近乎呆傻。知道么,除了惊诧于春光乍泄,导致我神昏意乱的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见他神态郑重,苏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些割舍不去的往事,同时也勾起一段魂牵梦绕的情结。”余伯宠神色专注,如痴如醉,娓娓讲述着早年间那次难忘的经历。珍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画上的出浴美女。飘渺的眼神和优雅的体态,不仅唤醒了对异xìng的向往,也悄然触动了一片圣洁而激昂的情怀。致使长期漂泊的岁月里,始终将那份忠贞不渝的依恋当作唯一的安慰,任凭游蜂戏蝶,阅人无数,终究也不曾找到心仪的伴侣。直到与苏珊相遇,眼前才骤然一亮,继而产生了一种迷离惝恍的幻觉。 苏珊侧耳倾听,默默体味,终于心满意足了。对方虽然没有直抒胸臆,但简约婉转的譬喻已经彻底坦露衷肠。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绮梦的化身,又在无形间成为一片至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情的替代者。激动之余,竟有几分惴惴不安。 “真是愧不敢当,”她歉笑着,“能够接近你所理想的情人标准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可以维护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 “你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余伯宠直言不讳,“梦想固然奇妙,却总是遥不可及,切实的关怀和理解更值得加倍珍惜。何况你吸引我的不止是天生丽质,还有一份纯真与热忱,以及聪颖和勇敢的完美结合。” 苏珊目眩神摇,周身的气血汹涌澎湃,四肢百骸有一种轻盈恬适,飘然yù仙的感觉,而蕴涵于肺腑间的一股柔情变得厚重无比,浓不可化,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一起。 艰难险绝的旅程中,甜蜜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队伍继续前进了三天,仍然不见楼兰遗址的踪迹,视野内皆是连绵不尽的沙丘,渺小的人畜似乎陷入一片浩瀚无垠的蛮荒世界。队员们的表情显得疲惫而麻木,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悲哀和绝望,就连xìng格坚韧的余伯宠也不例外。 然而,正当他考虑着如何补偏救弊的时候,却没有料到,探险队即将面临一次灾难xìng的打击。 进入沙漠后,考古队的冰块储备一直被视作整个行动的命脉,并且遵循着严格的分配制度。驮运冰块的骆驼均编号排序,每次酌量提取,绝不容许随意动用。尽管如此,存量还是逐日递减,布莱恩离去前又分割了一部分,等到持续挺进三天后,装载冰块的骆驼只剩下五峰了。 《楼兰地图》(十六)(2) 找不到水源的情况下,冰块的分配仍然继续。每逢此时,队员们的情绪普遍高涨,尤其是体力消耗颇大的民夫,简直比领取工钱的日子更加兴奋。 盛放冰块的铁锅架在火上加热,还没有完全融化,劳工喀斯木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木瓢解渴,夹杂着冰屑的淡水滋润着干涸的五脏六腑,清爽惬意的感受胜过品尝天底下所有的美酒。 但是,当他的木瓢再次伸向铁锅,却忽然感觉腹内疼如刀绞,旋即翻滚倒地,惨嚎不绝,嘴角冒出黑红的血沫。 “怎么回事?”附近的余伯宠赶来,却见喀斯木面皮肿胀,舌苔乌紫,分明是中dú的症状。犹自惊骇不已,又听到身后的摄影师史蒂芬大叫一声,口鼻渗血,紧接着又有两名队员相继翻倒。 “大家快放下冰块,千万不要喝水!”余伯宠高声提醒,奔走相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威瑟和苏珊等人围拢上来,惶急之余,威瑟却不忘抉瑕衅。“余先生,冰块可是由中国人负责监制,你最好能够提供一个解释。” “哪里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不赶紧救人!”余伯宠怒声驳斥,冲入帐篷拿起yào箱准备实施救治,却已然于事无补。在此之前,有八九个人饮用过解冻的冰水,其中五人当即丧命,可见dúxìng猛烈。其余几人目睹同伴受害,无不栗栗危惧,有人把手指塞入嘴里抠挖,试图吐出刚刚喝下去的水。也有人颓然倒地,闭目等死,苦熬了半晌,却终究没有发作。 搬运尸体,勘察现场,初步得出一些结论。“眼前的惨祸是蓄意谋划的结果,有人早在冰块凝结前放进了包裹dúyào的蜡丸。冰块经过加热后,蜡丸随之溶解,无色无味的dúyào混入水中,饮用者看不出丝毫痕迹。”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苏珊说,“方才融化的冰总共是六块,分别装在不同的铁锅里。喝过前两锅水的人中dú身亡,喝过其余锅里水的人却安然无事,说明剩下的冰块中并不是全部藏有剧dú。” “你该不会因此而感到庆幸吧。”威瑟冷笑道。 “我当然不会那么天真,”苏珊说,“但从中得到了一点启示。考古队出发至今,所用的冰块并无异常,偏偏到最后的关键时刻突发变故,有dú无dú的冰块掺杂在一起,更像是对方的别有用心。只不过若想在火候上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见,”余伯宠说,“投dú者对我们的行程非常了解,并且充分掌握着冰块的分配步骤,甚至有可能一直隐藏在探险队内。” “那会是什么人呢?”威瑟发问。 “如果知道,悲剧就可以避免了。”余伯宠淡淡地说。根据作案手法,他已经联想到了yīn险dú辣的“樱花社”,只是仓促之际,头脑中思路紊乱,一时还难以明察。 “无论怎样,中国人也难辞其咎。如此重要的环节,当初为什么不采取防范措施呢?”威瑟怨气冲天。 “灾难已经降临,一味的指责埋怨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事实上每块冰在冻结以前都有人亲口尝试……”余伯宠厉声抗辩,忽然想起当初负责制冰的杜昂,连忙转身询问。“老杜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扎营的时候,杜爷带着两个人外出找水去了。”旁边的驼夫艾买提答道。 “噢,”余伯宠深锁双眉,茫然四顾,并没有看到杜昂。但在不经意间,一条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身材短小的劳工,扛着一把坎土曼踽踽独行于营地边缘,一副粗糙的面孔余伯宠并不认得,却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几分熟悉,只是急切之中无从追忆。 “艾买提,那人叫什么名字?”余伯宠伸手一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还以为是洋大人自己带来的伙计呢。” “苏珊,是这样子的吗?”余伯宠又问。 “咦,我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余伯宠顿生蹊跷,冲着那名劳工招手呼唤:“喂,你过来一下。” 那人听到叫喊,抬头张望,看见余伯宠缓步走来,神情倏尔大变,随即掉转身体,迈动两条罗圈腿,朝着不远处隆起的沙丘飞快跑去。 “胡医生”余伯宠恍然记起在木拉提旅店神秘消失的“樱花社”爪牙,不由得既惊且疑。比起俄国人来,日本人的jiān滑狂妄更胜一筹,居然假冒劳工一路躲在考古队内。此计虽险,却也着实高明,民夫们来自四面八方,大部分素不相识,甚至语言也各不相通,混迹其中毫不显眼。而平日沙尘满面,五官模糊,更不会引起其他考古队员关注。若非布莱恩中途撤离,队伍人数骤减,加上机缘巧合,或许“胡医生”的行藏至今也不会暴露。但是,考古队内还有没有“樱花社”的同党,冰块里的剧dú是否有化解的办法,一切还须从“胡医生”的口中套取详情。 一念至此,余伯宠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追了过去。苏珊紧随其后,同时掏出手qiāng准备shè击。 “别开qiāng,我们需要活口。”余伯宠沉声告诫。 松软的沙地不宜于奔跑,相比之下,“胡医生”的一双短腿显得更加灵活敏捷。等余伯宠和苏珊冲上沙丘,他已经逃出半里之外。余伯宠正感到焦急,忽然发现对面的沙梁上走下三个人,为首的好像是找水归来的杜昂。 《楼兰地图》(十六)(3) 余伯宠大喜,放声呼喊:“老杜,快拦住他” 也许听得不大真切,杜昂表现得相当迟疑,驻足观望,不知所措。反倒是随行的两名劳工率先做出反应,挥动着挖掘工具扑向“胡医生”。“胡医生”了无惧意,举起手中的坎土曼迎战。左突右挡,及其凶悍,三五下便将两名劳工打翻。当他拔腿再想逃跑时,杜昂方才缓过神来,即刻横身拦截。两人拳棒jiāo接,拼力厮斗。 余伯宠和苏珊渐渐逼近,“胡医生”心慌意乱,口中嗷嗷怪叫着,急于摆脱纠缠。杜昂越发勇猛,应付裕如,眼见坎土曼迎面扫来,迅疾挪动脚步闪了过去,右臂顺势一撩,手腕处恰巧砸上“胡医生”左边的太阳穴。这一招看似平常,“胡医生”却仿佛中了雷霆一击,当时口歪眼斜,直挺挺地栽倒在沙坡上。 余伯宠已经赶到,俯身探摸,“胡医生”鼻息全无,不由得顿足长叹,忍不住责怨道:“老杜,你出手太重了。” “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及时还手,或许倒下的人就是我。”杜昂理直气壮地说。 余伯宠无言以对,唯有蹙额摇头。苏珊也深感惋惜,又有几分困惑。“轻描淡写的一拳,怎么竟然致人于死地呢?” 一句话提醒了余伯宠,忽然想起“圣玛丽亚号”上的情景,杜昂的手臂上原本戴着一副“铁护腕”。以此刀qiāng不入的硬物猛击人体要害,威力自然不同凡响。细心揣摩,刚才的一幕与其说是歪打正着,倒更像是在利用特殊的装备制造杀机。可是,在已经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杜昂为什么决意除去“胡医生”呢? 苦思冥索,余伯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无数记忆的碎片及久困于心的悬念正一点点的链接拼凑,似乎就快要呈现出清晰的印象。 “余老板还有什么吩咐么?他们需要马上回营地治伤。”杜昂镇定自若地请示,一面扶起倒地的两名劳工。 “喔,你们先回去吧。”余伯宠的神态近乎木讷,指着“胡医生”的尸体说,“我和德纳姆小姐留下来,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杜昂并不关心余伯宠的打算,对“胡医生”的尸体也不屑一顾,搀扶着两名劳工径直回返。但走了不远,又莫名其妙地扭头望了一眼。 杜昂的“狼顾”征相在余伯宠看来已习以为常,苏珊却不禁感到好笑,说:“你这位朋友有点古怪,好像脑袋后面也长着一双眼睛。” “你高估他了,”余伯宠懒懒地笑道,“如果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就不可能留给别人向水里投dú的机会。” “啊,原来他就是监造冰块的负责人,刚才你为什么不当面查问?” “嗨,”余伯宠微微苦笑,“有些问题是不会轻易得到答案的,必须依靠自己探索求证。” 苏珊懵然无知,他却没有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将深邃的目光抛向前方。半空中云愁雾惨,远处黄尘弥漫,似乎有变天的迹象。余伯宠的脸色骤然yīn沉,喃喃叹道:“真正是祸不单行,如果这时候来一场风暴,不知道探险队还能不能挺得过去。” 天气变化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厄运来临前,人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加强防御措施,尽量减少损失。傍晚时分,探险队重新选址,在一处低洼地带安营扎帐,又挖了一排土壕沙坑用以掩蔽辎重物品,诸如牲畜粮草、仪器工具、零散的文物等,甚至包括那些混杂着剧dú的冰块其中的原故就好比一个谨行俭用的财主,忽然发现积攒多年的黄金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即使痛心疾首,却也不忍断然舍弃。 和以往稍有不同的是,不需要特别守护,也不必担心有人盗取冰块。至少迄今为止,干渴的折磨还不能超越死亡的威胁。一切安置妥当,所有的队员都躲进帐篷,和衣蜷缩在被窝里,默默聆听着帐外的动静。 风声渐起,却不是很大,细碎的沙粒打得帐顶啪啪作响。然而,正是这种前兆,人们才更加感到恐惧。因为真正可怕的沙暴就像一个虎狼之年的旷fù,往往来势绵软,后劲十足,并且延续不绝,凶猛异常。 果然,夜色越发昏黑,风力越发强烈,挟带着尖锐的啸叫在沙丘间穿梭回dàng。这时却有一条幽灵般的身影溜出营帐,顶风前进了几步,又下意识地回头一瞥,看上去竟像是勇武机敏的杜昂。他艰难地走到营地边缘的沙坑旁,从一峰卧倒的骆驼背上解下一个装冰的包裹,而后连滚带爬地返回帐篷。 紧紧系牢帐帘,摘去脸上的风镜,将冰块放入事先预备的铁锅里,又点燃了下面的煤油炉。望着摇曳不定的火苗,杜昂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当冰块开始融化,他却忽然察觉有异,蓦然回首,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余伯宠和苏珊居然并肩端坐在自己的睡榻上。 “余……余老板,你们怎么进来的?”杜昂惊愕莫名。 “很奇怪是不是,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百思不解的难题。”余伯宠答非所问地说,“正如我们此刻的迷惑,探险队人人皆知冰里有dú,你却毫不犹豫地拿来止渴,莫非已经达到了勘破生死的境界吗?” 杜昂缄口无言,悄悄改变了一下坐姿,右手攥紧了刚才用来切割冰块的短刀。 “不要乱动!”苏珊厉声警告,“你的面前有两把上膛的手qiāng,哪里还有反抗的机会。最好保持冷静,心平气和地和余先生聊一会儿。” 《楼兰地图》(十六)(4) 无须提示,杜昂也看到了他俩手中的武器,神情虽然有几分气馁,yīn森的目光里却透出一股倔强和怨愤,冷冷地盯着余伯宠说:“不要太得意,若非布莱恩提前撤退,冰块存量骤减,过早出现了‘图穷匕见’的局面,恐怕你至今还闷在鼓里呢。” “不错,说来惭愧。”余伯宠轻轻点头,“我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以至于被许多虚幻的假象所蒙蔽。实际上只从表面的破绽入手,也早该揭穿你的鬼把戏了。” “哼,说得倒轻巧,好像我们的计划部署有无数漏洞似的。”杜昂嗤之以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余伯宠说,“你们精心设计的yīn谋固然缜密,却也远远称不上天衣无缝。回想一下,从浦江码头上船后的失图事件,以及木拉提旅店的qiāng战风波,直到今天‘胡医生’的仓促丧生,但凡‘樱花社’采取重大行动的时候,似乎都不乏你的身影。并且当对方形迹败露,又无一幸免地死于非命,致使线索中断,考古队无从深究,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另外,‘樱花社’行踪诡异,相互间或许素未谋面,确实需要一个秘密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络的标记。但这一点正是无可弥补的缺陷,稍加思索不难发现,就像花影老九的手臂上始终缠绕着丝巾一样,你的那副铁护腕不也是yù盖弥彰的明证吗?” “‘沙狐’果然厉害,”杜昂懊恼地叹了口气,“没有及早将你除掉,实在是我们的失误。” “你太客气了,”余伯宠说,“从‘媚香楼’开始,继而是船上的偷袭,紧接着又cāo纵飞机失事,及至花影老九的美人计,你们哪一次肯对我心慈手软,若不是上天庇佑,只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弄不明白。” “什么事?”杜昂随口道。 “可以肯定,当初你借腿伤之由避免和我同飞新疆,只是想暗地里单独赶往机场做手脚。但是,你为什么不制造一场更严重的事故,而仅仅是破坏了飞机的供油系统呢?” “那一次算你走运,关于飞机的构造xìng能我并不熟悉,况且连夜往返督军府与南湖之间,时间上也不容许多做准备。”杜昂如实供述。 “哦,原来你对机毁人亡的结果并无把握,所以才有嫁祸于人的安排,事先在赵根发的碗里下了泻yào……”余伯宠恍然大悟。 “怎么?莫非你早就知道赵根发是一只替罪羊?”杜昂诧异道。 “也不算太早。在木拉提旅店的仓库里,我仔细查验了赵根发的尸体,发现他在中qiāng之前已经断气,而且手腕上的文身也像是刚刚刺上不久,这才感觉过去的推断有误,只不过当时还无法确定怀疑的目标。” “既已洞见症结,却又不动声色,余老板深藏不露的心机真是了不起。”杜昂不禁喟然。 “过奖,若论jiān滑诡诈,我的道行远不如你。你一路设下圈套,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赵根发身上。又故意表现得偏颇执拗,将一副逞强争功的神态扮演得惟妙惟肖,始终给人留下忠勇奋发的感觉。单凭这份矫揉造作的深厚功夫,我也敢断定阁下在‘樱花社’中绝不是寻常的脚色。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赐教大名。” “余老板独具慧眼,我也不便继续隐瞒身份了,”杜昂微微一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田仓雄次’这个名字?” “田仓雄次……”余伯宠悚然心惊,“莫非你就是多年前曾派人找lún先生接洽的那个‘樱花社’头目。” “不错,”杜昂说,“lún庭玉冥顽不灵,我只得另辟蹊径。那年适逢他在沙漠遇险,我冒充寻宝者及时援救,并藉此混入lún府,苦苦等待良机。可惜lún某人行事谨慎,这些年来居然无隙可乘。” 余伯宠越发震惊,叹道:“为了接近目标,甘于长期忍辱负重,你的执着和胆识固然令人钦佩。可是,传说中的楼兰财宝真的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吗?” “当然,”杜昂答道,“‘樱花社’立志发扬光大,必须经历一个积累财富的过程。余老板是古董专家,想必也听说过楼兰文物在国际市场不断上涨的行情吧。” “无论涨到什么价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余伯宠夷然不屑地表示,“而你们付出的代价又是多少呢。无休止的争夺中,‘樱花社’成员接连伤亡,难道他们的生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胡说,”杜昂怒目相向,“那些倒下去的伙伴,无一不是我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尤其是阿九,更是我深爱不渝的女人……” “阿九……”余伯宠稍微一怔,随即想起了妖冶入骨的花影老九,不无讥讽地笑道,“果然是佳偶良配。为了掩饰真相,眼睁睁地看着情人坠楼身亡,你们的相爱方式倒也与众不同。” 杜昂的眼里凝聚着一丝哀怨,切齿愤盈地说:“阿九的死让我痛心,但更多的是骄傲和激励。‘樱花社’之所以战无不胜,正是归结于慷慨无畏的牺牲精神。为了完成首领指定的任务,我们能够抛开个人的荣辱得失,甚至可以随时随地放弃生命,庸碌怯懦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舍身取义的信念。” “领教了,”余伯宠鄙薄地笑道,“你们的残酷无情确实无人可及,只是罪恶的目的最终也未能实现。” “我刚才说过,”杜昂不服气地辩驳,“若非行程有变,或许我们的计划已经宣告成功。” 《楼兰地图》(十六)(5) “我很纳闷,”苏珊忽然chā话,“你们的企图无非是抢夺文物换取金钱,事实上探险队先前挖出的东西已经价值不菲,如果你们乘时顺势和布莱恩博士一起撤离,yīn谋得逞的把握岂不是更大么?” 不等杜昂回答,余伯宠便一语道破。“所谓利令智昏,这正是贪yù无厌酿成的苦果。在他们看来,博士先行带走的文物尚不能满足需求,还想深入楼兰攫取更多的财宝。不料,这么一来竟导致行藏提前暴露,并且和我们同样濒临绝境。” 杜昂显然被说中痛处,眉宇间满含遗憾,不耐烦地嚷道:“不要废话了,既然落在你们手里,大不了一死而已。” “也不致如此,”余伯宠说,“如果你肯把如何区别冰块的办法和盘托出,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别做梦了,”杜昂冷笑,“功亏一篑已经令我追悔莫及,唯一值得安慰就是能够和你们同归于尽,你认为这样的机会我愿意错过吗?” “我知道你对待生命的态度十分淡漠,”余伯宠说,“但不要忘记,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考验。虽然我不擅长使用暴力,却了解威瑟队长精通此道,假如把你jiāo给他,相信会有一番别有风味的款待。” 杜昂惶然失色,深知威瑟狠辣刻薄,xìng命攸关之际,必不吝惜凶残手段。自己虽不会屈服,临死前却要无端遭受一场非人折磨。反复忖度,不由得汗出浃背,惊恐不安的目光缓缓地投向面前的铁锅。 煤油炉仍在燃烧,冰块已经化作一锅滚水,团团白雾蒸腾缭绕。外面的风势愈加猛烈,帐篷四壁鼓动起伏,似乎随时有被撕裂的可能。 “田仓君,”余伯宠称呼着对方的本姓,催促道,“想好了没有,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想好了……”杜昂垂头丧气地答应着,稍作犹豫后遽然抬首,目中凶光暴shè,嘶声怒吼:“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右脚已经踹向铁锅。眼疾手快的余伯宠预感到他要发难,迅捷闪避的同时顺势推开了苏珊,一锅滚烫的开水全部泼在睡榻上。 杜昂并没有继续进攻的打算,趁两人相继翻倒,自己却纵身而起,一边戴上风镜,一边用手中的短刀猛然划向帐帘。他的腕力奇大,质地坚韧的帆布竟然被豁开一道七八尺长的口子,整个人也随即一跃而出。 眼看着敌人逃走,余伯宠却无暇追赶,因为门帘洞开,狂风乘虚而入,顷刻间已将帐篷掀翻。倘若不及时躲避,被迎面而来的风沙呛入口鼻,人会有活活闷死的危险。于是,他拉着苏珊再次扑倒,手忙脚乱地掏出风镜和头巾。等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杜昂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正值风暴的高峰,绵亘不绝的沙丘犹如沸腾的海洋,汹涌澎湃,呼啸翻腾。或卷起万丈沙尘,直冲苍穹,或构聚成股股烟柱,滚动前进。方圆百里一片混沌,咫尺之间不辨东西。 事先虽有提防,仍然免不了大祸临头。层叠毗连的营帐被刮得七零八落,不少队员蒙受了无妄之灾。有人被整座沉重的沙丘覆盖,须臾间窒息身亡。也有人被坚硬的石砾击中,痛苦的号叫淹没于响彻天地的风声里。余伯宠和苏珊相互扶携,踉踉跄跄地钻入一座不曾被吹倒的帐篷,倾听着狂风嘶鸣,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恐怖和煎熬持续了四五个钟头,直到黎明前后,风势才渐渐减弱。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细小的沙尘,勉强起身查看,煞费功夫安置的营地早已面目全非。逐次检视,损失极其惨重。三顶帐篷完全被破坏,装备辎重丢失过半。六人丧命,五人受伤,另有三人不明去向。 失踪的人员里面包括原形毕露的杜昂,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两峰装载冰块的骆驼。究竟是借天气变化成功逃脱,或是葬身于凶猛的沙暴,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楼兰地图》(十七)(1) 余伯宠不禁诧异莫名,虽然早就看出来苏珊和威瑟貌合神离,却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竟存在着刻骨铭心的夙怨。既然水火不容,却又结伴同行,其中的原委着实令人费解,思忖再三,忍不住探问究竟。 “说起来话就长了……”苏珊舔了舔干燥脱皮的嘴唇,叙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论起jiān滑歹dú,厚颜无耻,威瑟的功夫称得上登峰造极了。”余伯宠喟然,“若非出于不得已的苦衷,你也绝不会和他达成合作协议。” “是的,我迫切盼望继承父亲的遗志,又无力筹措到充足的资金,只得先把心中的仇怨搁在一边。”苏珊无奈地叹息,“如今见识了威瑟的残暴,真的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辛格的劝导。” 余伯宠目光一凛,说:“我还记得,辛格是在不断阻拦你的时候突然亡于非命的。” “嗯,他是死于车祸……”苏珊语调哀婉,瞥见余伯宠神情怪异,心中不由一动。“怎么,莫非你怀疑那不是一起意外事故?” “不止是怀疑,简直可以肯定,辛格既然成为签署协议的羁绊,以威瑟的暴虐不仁,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 “不错,辛格之死一定是他暗施dú计的结果。唉,当时我只顾悲痛,居然一点没有发现。”苏珊咬牙切齿,激愤不已,却见余伯宠蹙眉垂首,神思不属,似乎另有心事,忍不住问道,“伯宠,你又察觉到什么不妥吗?” “请稍等,容我再想一下。”余伯宠轻轻摆手,神色越发凝重,仿佛正被无穷的悬念谜团束缚着,只不过夜阑人静,思路明晰,揣摩忖度了不久便重新开口。“苏珊,你曾经提起过,后来辛格已经答应将令尊的地图出售给威瑟,却始终不允许你参加考古队,是吗?” “是的,有过九死一生的亲身经历,他大概不愿看着我重蹈覆辙。” “真是个单纯的姑娘,”余伯宠苦笑,“难怪辛格不肯轻易向你泄露底蕴。” “什么底蕴?”苏珊分外惊讶,“你怎么知道辛格对我保留着秘密?” “可惜我也是刚刚领悟,”余伯宠说,“事实上在此之前,有一个人早就洞见症结了。” “谁?” “布莱恩博士,”余伯宠说,“他坚持率先撤离,你总不会认为是缺乏勇气所致吧。” “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吗?”苏珊问。 “想想看,”余伯宠说,“我们在佛塔附近挖出规模庞大的文化遗址,令尊的文献资料上却只字未提,单凭一个地貌变化的解释是否太牵强了。按照地图的标注,由佛塔折向西南十几英里即可抵达遗址中心,而计算行程,我们持续挺进了足有四十英里,却丝毫没有接近目标的迹象。还有,根据《乔治日记》的描述,楼兰周围皆为雅丹沟壑和干枯的盐壳地形,而我们一路上所见尽是滚动的流沙,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是说……地图指示的方向有误?” 余伯宠郑重地点点头,说:“布莱恩隐约意识到危险,又没有充分的把握,况且根本无法说服固执的威瑟,只得自己选择了退避,却在无形间做出了正确而明智的选择。” “那么,我们目前的位置应该在哪里?”苏珊局促不安,取出那两片已经拼接完整的楼兰地图。 余伯宠略加审视,微微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无论队伍偏于南或是偏于北,都还不算很糟的局面。因为南有车尔臣河,北有塔里木河,总归是渐渐靠近希望。但若孤军深入到这片地区可就惨了”他伸手指向地图上的一块空白,表情异常严峻。 “那是什么地方?” “塔克拉玛干维语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死亡之海’?”苏珊脸色煞白。 “是的,倘若深陷其中,放眼漫漫黄沙,没有任何参照物,连指南针和探测仪也失去了作用,我们只有等待死神的召唤了。”余伯宠黯然道。 “天哪,”苏珊心惊胆寒,却又浑然不解。“我父亲的绘图技术精湛,怎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呢?” “苏珊,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这只是令尊的无心之失吗?”余伯宠目光闪烁,意味深远。 “你的意思是……啊,不,”苏珊悚然警醒,难以置信地说,“我父亲背负着生活的压力和重振声誉的理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西域,怎么可能只为了故意绘制一张虚假的地图。” “最初的目的也许并非如此,只不过濒临绝境以后就不同了。”余伯宠肌擘理分,侃侃而言。“一个人在生机渺茫之际,各种情感的积蓄涌动达到极致,包括对亲人的深切怀念和对仇人的刻骨痛恨。在令尊眼里,忘恩负义的威瑟是不可饶恕的,若不实行惩罚,必定抱憾终天。他预测到自己在楼兰的发现将轰动世界,从而会吸引贪婪狂妄的威瑟,于是一条构想精妙的计策油然而生。所以,当《乔治日记》广泛发表后,楼兰地图却始终没有公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使威瑟误入歧途。” “不对,”苏珊提出异议,“如果你的判断属实,辛格返回英国后,本来有不少机会将地图脱手,他为什么一再拖延,直到我们迁居印度多年,威瑟亲自登门寻访。” “中国有句古话,‘放长线,钓大鱼’,”余伯宠说,“这正是令尊和辛格的高明之处,假意躲避掩饰,让威瑟费尽周折,反而更加相信地图的真实xìng。” 《楼兰地图》(十七)(2) “可是,”苏珊仍有疑虑,“辛格总该把真相透露给我吧,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怎么忍心看着我和威瑟一起落入圈套呢。” “这也是yīn差阳错使然,开始辛格讳莫如深,或许有替令尊维护形象因素,同时也担心你城府不深,和威瑟jiāo涉的过程中暴露破绽,所以只是一味劝阻。等到后来有了和盘托出的想法,却又突遭暗算,口不能言,继而导致一段隐秘最终湮没。” 苏珊五内如沸,急于找出一条理由推翻余伯宠的结论,回味良久,想起辛格临死前有口难言的凄惨形状,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冥思苦索,只觉得迷离惝恍,荒诞绝lún,以至于神智错乱,失声悲啼。“上帝,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 “相对于险象环生的荒漠,波谲云诡的人心更加难以捉摸。令尊被威瑟害得倾家dàng产,萌生复仇的念头也属正常,只可惜……”余伯宠慨然长叹,不忍卒言。德纳姆耗尽心血策划的骗局已然奏效,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仇人跌入陷阱的时候,自己唯一的女儿也将成为牺牲品。想到这里,竟不知该替无辜的苏珊扼腕兴嗟,还是替九天之上的亡灵感到遗憾。 苏珊的感触更不必说,任凭多么坚强的xìng格,也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愁眉锁眼,哀思如潮,因饥渴折磨而日渐消瘦的娇躯瑟瑟发抖,依靠余伯宠的扶持才勉强坐直。 “伯宠,”她泪流满面,哽咽低语。“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真的要陪着威瑟一起去死?” “不,不,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余伯宠紧紧搂着苏珊,即使脑海里一片空白,也没有流露半分惆怅的神态。他十分清楚,苏珊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虽然重新振作不大容易,却也不能长久沉浸于颓唐忧怨的情绪中,倘若万念俱灰,整个人很快就会垮掉。于是他一刻不敢离开,温柔呵护,婉言宽慰,尽量抚平苏珊内心的创伤,试图捱过最痛苦的关口,天明起来再作计议。但没有想到,一夜过去,等待他们的还有一场更大的劫难。 《楼兰地图》(十八)(1) 黎明时分,余伯宠才哄得苏珊睡下,自己则在一旁和衣打盹。尚未进入梦乡,隐约听到帐外人语喧哗,其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他遽然惊醒,一跃而起,刚刚掀开帐帘,却不由得愣住了。 他看见两支毛瑟qiāng正迎面对准自己,持qiāng者分别是威瑟及英方队员史蒂芬。附近的营地上,不少探险队员和劳工正在拆卸帐篷,捆扎行李,仿佛即刻出发的样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余伯宠迟疑道。 “余先生,请你把武器jiāo出来。”威瑟说,表情异常冷漠。 “为什嘛?”余伯宠的音调很高,一半是诧异,一半是做作,意在拖延时间。他已经感觉事态严重,只是还不清楚底细,并且留意到两人脸色发青,手臂僵硬,显然于寒风中守立了许久。 一面搪塞周旋,一面盘算着反抗之计。他的右手缓缓伸入怀中,准备趁缴qiāng的间隙突然实施袭击。不料,这时候苏珊恰巧从帐内走出。 由于忧心如捣,苏珊根本无法安眠,听见外面吵闹,连忙起身查看,相见之下也不禁一怔。余伯宠却不免踌躇,唯恐发难之际殃及苏珊,只得委屈从顺,轻轻拿着qiāng柄递给对方。 “威瑟先生,你要干什嘛?”苏珊质问。 “先不要提问,你也一样,把qiāngjiāo出来。”威瑟恶狠狠地说。 “凭什嘛?你有什么资格收缴我的武器?”苏珊厉声呵斥。 “看来你是想逼着我采取一些强制措施了。”威瑟面目狰狞,举起毛瑟qiāng向前踏了一步。 “来吧,看看你能占得什么便宜?”苏珊横眉昂首,凛然无畏,一只手已经摸向腰间的qiāng套。但是,qiāng还没有掏出来,就被余伯宠按住,同时小声劝诫。“苏珊,形势对我们不利,何必自讨苦吃,先把qiāngjiāo出去,看他有什么企谋。” “余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威瑟yīn阳怪气地笑着,接过苏珊的手qiāng,脸上泛起一丝怨dú之色。“好吧,我现在来宣布一项决定,从即日起,我和苏珊德纳姆小姐之间的联合考察协议彻底终止,今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你是说,”余伯宠面色微变,“要先带领队伍离开,而把我和苏珊留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我越来越佩服你的理解能力了。”威瑟说,“其实,我个人对你并没有成见,也不想破坏与中方的合作关系。但是,你和苏珊一路上送暖偷寒,情深意切,似乎已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谁又忍心拆散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呢。所以只得区别对待,相信你对这样的安排也会感到满意的。” “是的,我很满意。”余伯宠说,“不过,你总该透露一点改弦更张的原因吧。” “心照不宣的事情,还用得着具体说明吗,”威瑟冷笑,“这趟中亚考古实际上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骗局,我怎么可能继续受人愚弄?” “啊,原来昨夜你窃听了我们的谈话……”苏珊蓦然憬悟,咬牙诅咒道,“你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 “不错,我本来想找你商量撤离路线,却在无意间得知一段骇人听闻的秘密。”威瑟恼羞成怒,眼角下的肌ròu不停抖动。“哼,若论卑鄙龌龊,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得上你的父亲呢。一个人临死前居然还能想出如此歹dú的诡计,恐怕天堂里面已经没有他容身的位置了。值得庆幸的是,我及时洞察其jiān,尚可补偏救弊,你却必须为令尊的yīn谋付出代价。哈哈,父亲酿制的苦酒由女儿代为品尝,其中的滋味或许妙不可言。” “不要得意得太早,你以为自己有控制整支队伍的能力吗,只怕大伙儿也不会轻易服从你的调遣。”苏珊轻蔑地说,目光转向史蒂芬。“史蒂芬,难道你们不了解他贪婪残暴的本xìng吗,怎么可能甘愿听从摆布?” 史蒂芬神情窘迫,忸怩不安,犹疑了片刻嗫嚅着:“对不起,苏珊,我受雇于人,实在是身不由己。” “这时候挑拨离间已经晚了,”威瑟不屑地说,“我和队员之间虽有一些隔阂,却也并非化解不开的矛盾。而由你造成的恶果又是什么呢?一幅刻意篡改的地图不仅使我损失了大量钱财,也害得队伍深陷绝境,伤亡不断,此刻还想来争取同情,岂不是显得很滑稽么?” 苏珊痛心疾首,yù辩无词。而揆情度理,余伯宠也不得不承认威瑟的自信绝非盲目。想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威瑟窥探机密后,连夜召集探险队员,极尽渲染蛊惑之能事,兼以采取威逼利诱等手段,趁余伯宠和苏珊在帐内喁喁私语之际,已然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相对于苏珊的曙后星孤,自己的处境同样困顿。队内仅存的两名中方学者已在风暴中丧生,那些仰俯随人的民夫驼工更不会见义勇为。力量悬殊,缺乏援奥的情况下,除了与苏珊做一对苦命鸳鸯外,似乎再没有机会和威瑟进行抗衡了。 彷徨四顾之间,探险队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队员们牵拉驼马,慢慢聚集在威瑟身后。看到余伯宠和苏珊时,不少人低眉垂首,面有惭色。但更多的是神容凄楚,摇头叹息,仿佛正在向两个垂死的伙伴默默道别。 余伯宠可以体味出他们目光中的悲悯意味,环境恶劣,严重缺水,自己和苏珊又即将脱离队伍以外,失去了相互扶持关照,无疑等于被判处了极刑。然而,事既至此,恐慌惊惧已经无用,告哀乞怜更是徒劳,索xìng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和苏珊并肩而立,嘴角甚至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楼兰地图》(十八)(2) “我欣赏你从容优雅的风度,”威瑟盯着余伯宠,满含嘲讽地笑道,“或许在你看来,没有外人打扰,在广阔无垠的沙漠里度过一段浪漫时光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确实是难得的人生际遇。”余伯宠反唇相讥,“但我想提醒你一句,在迷失方向缺乏水源的情形下,即便你先行一步,也未必能摆脱死亡的yīn影。” “放心吧,就算完全依靠骆驼尿维持生命,我也一定会顺利撤出沙漠。倒是你们俩应该注意,苟延残喘的日子并不好过,倘若没有勇气承受干渴和痛苦的考验,不如我趁早成全你们。”威瑟狂妄叫嚣,做出端qiāng瞄准的姿势。 余伯宠尚无反应,旁边的史蒂芬已侧目惊呼:“威瑟先生,你不是答应过大家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怎么又出尔反尔?” “史蒂芬,你的幽默感哪里去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威瑟讪讪地笑了笑,纵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背对众人的承诺。而后一边持qiāng戒备,一边吩咐史蒂芬归队,自己也翻身跃上驼背,看着余伯宠和苏珊说:“虽然两位对我的评价非常苛刻,我却要以德报怨,显示一下真正的人道精神。除了适当的补给装备,剩下的冰块也归你们所有。嘿嘿,那些冰水喝起来也许不大舒服,但起码看上去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嘛。好了,最后声明一点,千万不要图谋不轨,或是尾随跟踪,否则我不会放弃开qiāngshè击的权利。” 说完,一声令下,队伍随即开拔,刹那间驼铃脆响,沙尘飞扬。余伯宠和苏珊肃立无语,神情麻木,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一切,竟有一种恍若梦中的错觉。当人畜渐行渐远,视线为沙丘阻隔,焦灼无助的感受才猛然笼上心头。 余伯宠留意,苏珊的目光忧郁无比,眼角略显潮湿,却又在极力克制,直到四周归于寂静,两行泪水才悄无声息地滑落。 余伯宠明白,那副泪水里蕴涵的不仅是惊骇,更多的还有功亏一篑的悲哀及遭受同胞遗弃的失落。于是率先开口,试图打破沉闷的气氛。 “分明残暴不仁,却又偏偏装得慷慨大度,威瑟的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他确实不必浪费两颗子弹,只需扬长而去,置人于死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苏珊幽幽叹息,容颜越发黯淡。 余伯宠自知失言,急忙乱以他语。“咳,不要管他了,先看看我们的装备还有什么?” 他们在空dàng零乱的营地间检点巡视,先看见两峰瘦弱的骆驼,又陆续找到一架破损的照相机、两三袋坚硬似铁的干粮腊ròu、一厚摞笔记本、平板仪、坎土曼、煤油炉、望远镜及倾倒在沙沟里的四五箱冰块。加上两人原有的行李和一顶喀布尔小帐篷,威瑟的“遗赠”还真不少。不过,在没有水的前提下,这些东西只能算做不便携带的累赘。 余伯宠一面动手整理,一面对苏珊说:“你一夜不曾合眼,还是先回帐篷里补一觉吧。” “你不是也没有睡吗,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哦,我想再去附近碰碰运气。” 所谓“碰运气”自然指的是寻找水源,苏珊明知希望渺茫,却也没有理由拦阻,只是低声嘱咐:“不要走得太远,不行就赶紧回来。” 语气凄婉,意态萎靡,就像是害怕独自等待似的。一个伉爽不让须眉的女人,忽然表现得柔弱畏怯,模样愈加惹人怜惜。余伯宠轻轻拍着苏珊的肩膀说:“放心,我不会耽搁很久。” 其实,对于找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只不过想避开苏珊片刻,借机排遣一下胸中的苦闷。拿着洛阳铲在营地四周反复搜寻,结果仍旧一无所获。他不仅颓然倒地,失神的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内心的感受空虚而竦惶。 经历了几重风波变故,他的承受能力也趋于极限,所幸头脑还算清醒,深知断续存亡的关键是保持确乎不拔的信念。于是暗暗告诫自己,即使陈尸荒漠,也不可以在苏珊面前显得意志消沉。唯有彼此勉励,和衷共济,才有可能逢凶化吉。 焦思冥想,运筹谋划,在沙堆上躺了足足一个钟头,感觉心境平复了许多,却又蓦然想起,出来的太久或许招致苏珊担忧,连忙站起身来,大步返回营地。 走到帐篷前,发现一丝丝白气从门帘的缝隙间飘出。他不免奇怪,匆匆掀帘而入,顿时又大吃一惊。 他看见苏珊正盘膝而坐,身前的煤油炉上放着一锅热气蒸腾的开水,旁边有切割零散的冰块。更加可怕的是,苏珊的右手上端着一只木瓢,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 “苏珊,你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余伯宠愀然变色,首先想起,苏珊绝望之极竟yù步艾买提的后尘,也要凭借着一瓢dú水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意识到为时已晚,却还是忍不住冲上去抢夺她手中的木瓢。 “别动,再等一下。”苏珊侧身闪避,眼睛只顾盯着左腕上的手表,神色略显紧张,但也没有过分沮丧。 余伯宠茫然不解,却也不敢妄动,只见她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然后长吁一口气,眉目尽皆舒展,欢喜万分地说:“好了,已经过了五分钟,我平安无事,看来这锅水也没有问题。” 余伯宠莫名诧异,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宠,”苏珊放下木瓢,平心静气地说:“你大概也有预感,剩下的冰块不可能全部含有dúyào吧。” 《楼兰地图》(十八)(3) “是啊,最初的中dú状况表明,‘樱花社’故意将冰块良莠混淆,既可保证自己饮用,又能导致草木皆兵的恐慌局面,田仓雄次仓促逃走之际是没有工夫仔细挑拣的。探险队不清楚辨别真伪的诀窍,才会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也成为威瑟最终放弃的原因。” “你想过没有,既然要方便自己取舍,‘樱花社’就不会采用非常复杂的甄别标志。”苏珊说,“所以只需处处留心,也不难找出破绽,事实上从开始有一个细节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 “哦,什么细节?” “探险队初遭横祸,我发现劳工们使用的铁锅略有区分,有的锅内清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底,有的锅内则漂浮着几粒尖瘪的沙枣核,后来我又在那个田仓的锅里看到了相同的枣核。当时虽有怀疑,却因为连日波折不断,无暇取样求证,直到刚刚静下心来,才决定做一个小小的试验。” “看起来你的试验已经成功了。”余伯宠豁然大悟。 “不错,”苏珊兴奋不已,“我连续融化了两块夹杂着枣核的冰,喝过之后都没有异常反应。” “太好了,这下子我们有救了。”余伯宠同样欢欣鼓舞,抓过苏珊的一条手臂使劲摇撼了几下,由衷地钦佩她缜密的心思和超人的胆识。然而,狂喜过后又不免心有余悸,忍不住皱眉责备。“这件事你做得有欠考虑了,万一推测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不了和艾买提的下场一样,”苏珊轻描淡写地说,“但也不能算做徒劳无功,至少还可以对你产生一点警示作用吧。” “苏珊!你怎么能如此莽撞?”余伯宠怫然不悦,急切之中有些语无lún次。“在做出重大决断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就算要采取冒险行动,也应该由我来率先品尝呀!” “为什嘛?”苏珊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你为我做过那么多事情,难道就不许我有一点回报吗?真想不到,在你心目中还存在着xìng别歧视的思想。” “这和xìng别歧视无关,”余伯宠大声辩驳,“试想一下,如今我俩身陷绝境,唯有进退举止保持一致,才有可能闯过难关。你却不懂得同舟共济的道理,居然擅做主张,把生命视为儿戏,倘若出现意外,不但令我寒心,岂不是也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宏伟志向?” 望着他声色俱厉的模样,苏珊只觉得好笑,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惶急完全缘自一份深厚的关爱。于是将身体缓缓投入他的怀抱,娇笑道:“队长先生,不要再发牢骚了,今后我的一切行动都听你指挥还不行么?” 这一下余伯宠的火气全消,紧绷的面皮顷刻松弛下来,轻轻抚摸着苏珊的金发,无奈叹息的同时,内心充溢着浓郁的柔情蜜意。 无论如何,苏珊的孤注一掷犹如峰回路转,不但解决了燃眉之急,也在两人心中重新升起了一线逃离困境的希望,假设威瑟知道,想必懊悔得吐血。 即使如此,形势也不容乐观。因为敲碎所有冰块检查,夹带枣核的不过三分之一。融化成水,也仅够勉强供应四五天的用量。倘若冰块耗尽时尚未脱险,灾难降临的期限只不过略微延迟而已。所以两人不敢怠慢,稍作休整,又补充了些食物和淡水,便拆去营帐匆忙上路了。 凭借指南针确定方向,来时是西南,去时应该是东北。然而,由于缺乏参照物及地图指引,一旦出发点稍偏,也会造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后果。为避免出现在沙漠里兜圈子的情况,两人必须规行矩步,慎之又慎,并且要将沿途见过的地形特征逐一勾画记述。 这样一来,行速自然缓慢,何况还要受到气候和代步工具的制约。相对于流金铄石的盛夏,沙漠里的冬天也并非适宜旅行的季节,纵有厚裘皮靴,仍然无法抵御锥心刺骨的严寒。常见的情形是,前进的过程中迎风流泪,泪水须臾间凝结成冰,贴附在脸颊上如刀割般疼痛。腾出手来清除,好不容易才抠掉冰粒,而十根手指却又被冻得红肿僵硬。此外,由于经过长期跋涉,又缺乏食物和水,两峰骆驼也渐露衰态,俱已形销骨立,羸弱不堪。驮运装备的一峰尚可勉强支撑,另一峰供余伯宠和苏珊乘坐的似已难承重负,走起路来摇摇yù坠,好像随时都有一蹶不振的可能。余伯宠和苏珊只能轮流步行,每日顶多向前推进五英里的路程。 举步维艰地走了一个礼拜,那一峰状况较差的骆驼终因劳累过度倒毙在冰冷的沙梁下。望着骆驼瘦骨嶙峋的尸体,余伯宠和苏珊不禁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素以坚强忍耐著称的“沙漠之舟”竟无法克服险恶的环境,可见自己的前景凶多吉少。事实正是如此,连日来既没有找到水源,也没有发现任何具有生命色彩的征象,而残存的冰块已然耗费殆尽。稍有转机的是,他们似乎摆脱了重叠密布的沙丘的包围,进入到一片干涸荒凉的盐壳地带,展现在面前的是纵横林立的的雅丹沟壑,其北部的东西两侧,分布着灰白色盐碱块构成的黏土墩,形状弯曲而长,犹如一条卧龙。 这样的景象不仅符合《乔治日记》里对楼兰遗址的描写,也使余伯宠想起了不少古文献记载。《汉书地理志》曰:“白龙堆,乏水草,沙形如卧龙。”《周书》上也有叙述,“鄯善,古楼兰所治,城方一里,地多沙卤少水草,北即白龙堆,西北有流沙数百里。” 《楼兰地图》(十八)(4) “莫非无意间闯进了楼兰古国?”余伯宠暗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和苏珊都已失去了寻幽探秘的雅兴,唯一渴望的是尽快返回雅布,或者是找到哪怕只有一瓢淡水。 忍受着干渴和寂寞的双重折磨,穿行于迷魂阵般的雅丹群中,两人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本能的求生反应促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按照确定的方向坚持前进。 一天中午,他们在一处避风聚气的洼地歇息了片刻,然后收拾行李继续赶路。走了不远,余伯宠忽然察觉有异,忙问:“苏珊,装文件簿的那只布包你拿上了没有?” “咦,我以为是你收起来的。” “糟糕,一定是忘在歇脚的地方了。”余伯宠顿足喟叹。布包里有精心绘制的路线图,各种实地勘测的资料,以及仅存的半支铅笔气候严寒,随身携带的钢笔早已冻得不下墨水,书写绘图工作只能由铅笔代劳。 这些东西相当重要,必须赶紧找回来,只是不可单独前往,因为周围沟壑jiāo错,地貌复杂,一旦走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两人共同行动,好在离开不久,重返原地并不费事。 雅丹之间风力强劲,终年不休,等他们走回洼地,环视寻觅,看见那只分量甚轻的布包居然被刮到对面的一座土墩上。 “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布包就不知被吹到哪里了。”余伯宠苦笑一下,来到土墩前攀爬而上。 土墩高达丈余,迎风面呈蜂窝状。苏珊提醒道:“伯宠,当心点。” “不要紧。”余伯宠答应着,指尖已触及目标。谁知这时一阵疾风掠过,布包向上扬起,恰巧嵌在土墩顶面的一道凹槽内。余伯宠只得爬上顶层,使劲拽拉布包。刚刚得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饥渴jiāo加,体力透支的原故,他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继而在苏珊的尖叫声中跌向土墩的另一侧。 万幸的是,土墩的背风面通常上陡下缓,况且他还采取了蜷腿抱臂的保护姿势,以致从高处滚落也并未受伤。但是,当他翻身坐起,举目四顾,却又惊诧不已。 原来,不远处一座斜坡下方,有一个直径约十五英尺的土壕,即使年深日久,大部分为浮沙填埋,依然掩盖不了人为挖掘的痕迹。沟壕的边缘,chā着一块带有字样的长方形标牌。 仿佛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余伯宠心思灵动的同时,忍不住高声呼喊:“苏珊,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等苏珊牵着骆驼绕过土墩赶来,他已经手脚并用拔出了木牌。上边有特殊颜料涂写的印记,一面是“LG”,另一面则简单注明了一行西历日期。 苏珊凑上前细看,声音顿时颤抖得厉害。“天哪,是……是我父亲的字迹。” 果不其然,这里正是德纳姆当年发掘的遗址。虽然眼前只是一处废弃的沙壕,但可以断定,未曾带走的楼兰文物就在附近。在一股莫名亢奋的驱使下,两人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疲劳,随即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搜寻。或是拿起望远镜登高察看,或是根据地形推测当初探险队行进方向,不到两个钟头内,居然又发现了七八处类似的遗址。那些遗址形态各异,有寺院、官署、民居、墓葬,也有城垣和河道的痕迹,推测可知,这里曾经存在过一座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大都市。 “伯宠,这不是梦吧,我们已经站在了楼兰古国的中心?”苏珊像是自语。“难以想象,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地带,多年前竟是西域最耀眼的明珠。” “张骞凿空西域后,楼兰就成为丝路古道上的要冲。”余伯宠说,“随着屯田、水利等方面得到开发,当时的繁荣景象一定蔚为壮观。” “是呀,我相信楼兰曾是一个天堂般的国度,当时的百姓过着富饶安逸的生活,只是为什么忽然消失,却是一个百思不解的谜题,难怪我父亲会把它比作东方的明珠。” “这不正是你执着探索的原因吗?”余伯宠说。 遗址周围的沙层下,他们找到了一些残破不全的挖掘工具,以及零星散落的碎丝陶片等,无一例外附有按照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编号标牌,分别为LA、LB、LC……,只是经过整理包装的大量文物尚且不见踪影。余伯宠未免气馁,也担心苏珊不堪辛苦,便提出稍事休息。苏珊却坚定不移,并且用几句雪莱的诗激励对方。“……请你吹起预言的号角,唤醒睡着了的人类!西风啊,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受到了鞭策,余伯宠自然不甘落后,抖擞精神继续展开搜查,当找到编号为“LT”的遗址时,情形终于有了改观。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废墟。东侧土层陷落,形成一道可怕的深沟,西侧由残垣断壁堆积成凹凸不平的土岗,其间夹杂着腐朽的木板和枯死的白杨树干。很显然,这里曾遭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 余伯宠和苏珊利用工具探测刨挖,小心翼翼地移走碎石沙砾,从坍塌的废墟下凿开一条狭窄的信道。他们专心致志,精进不休,不顾满是血口的双手针刺般的疼痛。随着积沙大量涌泻,一只硕大的封存严密的木箱渐渐露出一角,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木箱的规格和材质并不陈旧,上面依稀可辨大英帝国的雄鹰印鉴。两人的心狂跳不止,无须开箱验视便已确认,其中的珍藏就是当年探险队的考古成果,即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德纳姆的财宝”。 《楼兰地图》(十八)(5) “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余伯宠脱口叹道,却又觉得辞不达意。由雅布出发至今,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变故,连自己也记不清楚,岂是一句“不费功夫”可以简单概括的,倒是苏珊的总结来得贴切。“咳,这一切好像是‘天方夜谭’里的情景……” 余伯宠如有同感,眼前的际遇确实离奇怪诞,总归缘于yīn差阳错的巧合。若非威瑟暴虐不仁,将他们逼至绝境,也不会误打误撞选择通向楼兰古国的路线。而若非夹带资料的布包遗落,偏偏又被劲风吹上土墩,他们或许就和惊世骇俗的发现失之jiāo臂了。 清理废墟的过程中,总共找到了七只木箱,同时也挖出五具尸骸。尸身的衣物还没有完全腐烂,有的手脚折断,有的颅骨碎裂,形态各异,极其恐怖。苏珊不由得哀思如潮,默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她知道,这些人都是跟随自己父亲共同历险的伙伴,根据记载,当年的考古队曾连续遭遇风暴和地震的袭击,想必他们正是在猝不及防的浩劫中不幸丧生的。 面对昔日的罹难者,余伯宠也不禁扼腕长叹。古人形容身后凄凉的极端字眼是“生前无知己,青蝇为吊客”,这些探险队员的悲惨境遇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年以来,他们的长眠之地只有沙鸣风啸,连蝇虫光顾瞻仰的情况也不曾发生。如果不是自己和苏珊偶尔路过,或许他们将永远成为沉寂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渐至昏黄,两人已没有时间感慨伤怀。于是先在废墟旁边挖掘一道浅沟,将几具尸骨并列掩埋,然后打开箱子逐次察看,视线所及竟是一片异彩纷呈的天地。 若论数量之多,箱子里的文物未必赶得上前些日子在佛塔脚下的发现,但若论价值珍贵及保存程度,却又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其中包括钱币、陶器、漂亮的丝毛织物、刷漆的家具、fù女精美的绣鞋、青铜艺术品、各种风格的浮雕和木板画等。 一块形状规则的护墙板上,居然画着一对长翅膀的小天使。苏珊惊得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具有西方鲜明特色的安琪儿竟然会在遥远的罗布荒漠安家,并且时间已跨越了近两千年。迷离惝恍之际,颇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以致分辨不清这里是楼兰遗址呢,还是一座古罗马的城市。更加莫可究诘的是,到底是欧洲文明的触须首先接近这里,还是中亚腹地本来就是世界文化的发源地。 另一块切割精细的壁画断面上,有一幅欢快愉悦的生活场景。画中的男子年轻英俊,有着印度人和中国人混合的相貌,长而黑的头发打成一个松散的花结,窄而轻的头巾垂于脑后,额前装饰着一颗椭圆形的宝石。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束腰外衣,腰间悬挂着一把几乎是笔直的长剑。在他的背后是一匹黑白相间的“叶尔羌”花马,马鞍、肚带及鼻羁上佩戴的流苏都描绘得非常逼真。紧挨男子的是一位女郎,五官秀美,风姿绰约,穿一件淡黄色的曳地长裙。领口开得很低,内有紧而薄的胸罩,丰rǔ半露,铃式衣袖,并带有金银翡翠之类的饰品。她站立的姿势为两肩向后,腰身向前,显得媚态十足。 那男子举着盛满美酒的玉碗,女郎则拿着一只玫瑰花冠。余伯宠和苏珊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不知画中的男女是一对郊游踏春的夫妻呢,还是两个私奔途中休憩欢饮的情侣。 除此以外,他们又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到了满满两箱捆扎整齐的文书木简,其中有汉文、婆罗谜文、粟特文及大量的卢文等。 卢文是公元前三世纪流行于印度西北、阿富汗一带的文字,公元后的几十年内成为中国西域一些地方的通用文字,而在龟兹、和田、鄯善王国,这种文字的使用时间更加长久。由于王国消失城市废弃,这种文字也湮灭在流沙涸海之中,直到十八世纪才星星点点地返回人间。考古专家对于这种死文字的认识来自双语钱币,一面是汉文一面是卢文的钱币出土于塔里木盆地;一面为希腊文一面为卢文的,出土于曾经希腊化的阿富汗。因为数量稀少,破译起来十分困难,随着德纳姆爵士在楼兰遗址的探索发掘,才重新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对卢文的研究热潮。考古的诱人之处,就是通过蛛丝马迹还原出缤纷多彩的已经消失的历史,而这些死去千年的文字无疑正是解读古老岁月的重要密码。 就像终年拣破旧布头为生的人突然拾到一整匹典雅华丽的锦缎,余伯宠和苏珊沉浸在梦幻般的惊喜中。审视翻阅之际,又架起照相机拍照记录,正要打开最后一只箱子,苏珊的身躯却轻轻摇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余伯宠悚然变色,慌忙上前搀扶,伸手探鼻,呼吸犹在,只是人事不省。他明白,这是长期干渴导致的虚脱,只需一杯热水即可缓解症状,然而,他们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其实,四五天滴水未进,两人的身体都已虚弱不堪。只因意外发现了楼兰遗址,借助于一股无法言喻的兴奋,才得以勉强支持了大半日,那种情形犹如生命垂危者为等待远方归来的亲人尚可苟延残喘一样。但是,一番挖掘劳作又似雪上加霜,当最初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无论意志和体力都趋于崩溃的边缘。 默默看着依然昏厥的苏珊,余伯宠的眼中一半是怜爱,一半是绝望。从未有过的恐慌悄悄笼上心头,头脑里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一个既残酷而又无奈的现实。 《楼兰地图》(十八)(6) 不知过了多久,苏珊张开双眼,看见自己躺在帐篷里,神情萎顿的余伯宠就靠在旁边。 “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余伯宠招呼道,露出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我没事,”苏珊少气无力地说,“那些文物怎么样了?” “我已经照原样封存,重新掩埋起来。”余伯宠故作轻松地说,“嗨,看样子这一次无法把它们带出荒原了,只好等到下一回再说。” “下一回?你认为我们还有重头再来的可能吗?”苏珊凄然苦笑。 “怎么没有,经过第一次尝试,至少我们掌握了沿途的地貌特征,只需充分准备水源供给,下次再来的时候已可驾轻就熟。当然,前提是及早返回雅布……”余伯宠理屈词穷,连自己也觉得像是痴人说梦。 “伯宠,不要再安慰我了,实际上你也明白我们重返雅布的机会还有多少。” 余伯宠哑口无言,颓然垂首,似乎失去了正视对方的勇气。 “我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不过心有不甘罢了。”苏珊幽幽叹息着,“我本来是个虔诚的信徒,如今却开始怀疑上帝是否公正仁慈,他怎么会把同样悲苦的命运施加在我们父女身上。让我们发现了稀世珍宝,却又无法完成平生的志愿,这种捉弄人的手段也太残忍了。” 余伯宠凝眉蹙额,纡郁难释,却又强作镇定,委婉劝解:“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与其把精力放在怨天尤人上,不如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天亮继续赶路。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不该放弃。” 话虽如此,想要安心入眠却也不易。缺水造成的痛苦正不断地折磨着两人,眼角干涩,咽喉肿胀,胃部痉挛,浑身瘙痒,躯体内外几乎没有舒服的地方。辗转反侧熬到了黎明时分,总算困倦不支,和衣假寐了片刻。 翌日整装出发,沿着满目凄凉的荒原旷野蹒跚前进,周围的景象加剧着内心的恐惧。枯死的湖床,倾斜的沙梁,或突兀一溜土柱,或方形山,或褐红色的岩塔,或无法形容的陡高陡低的沟壑,人畜穿行其中,显得渺小而可怜。 垂死挣扎也总有极限,起先两人还可以互相扶持着直立走路,后来只能倒地爬行。其实也算不上爬行,顶多是在负重缓进的骆驼旁边一寸寸的蠕动。一天过去,余伯宠已感到筋疲力尽,而苏珊的情况更糟,对照手表测量脉搏,居然下降到每分钟四十九次。 “我怕是不行了。”苏珊声音微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要这样,也许再走几步,就会有奇迹出现。”余伯宠自欺欺人地说,瞥见那峰骆驼也四腿蜷缩,用已经没有一点体液可化为泪水的双眼悲伤地望着主人。 “知道么,我真的很怀念在雅布城北被狼群围困的那一夜。”苏珊像是自言自语,“虽然当时险象环生,一发千钧,如今想来,却是无比壮丽而奇妙的经历。哈尔克悠扬的歌声和宝日娜优美的舞姿仿佛仍在眼前耳畔萦绕回dàng,不知此刻他们是否得偿所愿,但我相信,那空古绝今的一幕也将成为两人心目中永不磨灭的记忆。” 望风怀想,余伯宠也不免感慨万千。更加值得留恋的是,与狼共舞的一夜正是自己与苏珊感情升华的起始。相比之下,当初危机四伏,祸不旋踵,却还有一丝抗御周旋的余地,即使最后被群狼吞噬,也远胜过此刻的心力jiāo瘁,竟然要眼睁睁地感受着生命之花枯萎凋谢。 又歇息了一段时间,余伯宠正想催促苏珊上路,不料对方却先开口了。 “伯宠,你还能坚持吗?” “我……”余伯宠迟疑了一下,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吧。” “很好,你继续向前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苏珊低声说,语气平静而又坚决。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呢?”余伯宠愕然相顾。 “你已经尽了全力,可以问心无愧了。如果能争取脱险,何必守在这里陪我等死呢。”苏珊舌敝唇焦地劝诫。 “不行,”余伯宠断然回绝,“就算死也该死在一起,难道你把我看作威瑟一样的小人吗?” “你的道德观念也太偏颇了。”苏珊双眉紧锁,近乎乞求,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力喘息片刻。“想想看,你放弃努力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我俩历尽千难万苦才找到了楼兰遗址,却要双双葬身于沙海荒原,致使湮没千年的文化瑰宝无缘重见天日,这一趟探险之旅岂不是变得毫无价值?倘若你侥幸脱困,利用掌握的图形资料重返古城,让那些罕见的珍品及早公诸于世,又将创造一个多么伟大的壮举。假如我的灵魂有知,也会感到无比欣慰的。” “唉!”余伯宠摇头悲叹,不以为然。暗忖,那些木牍残片的下落与自己何干,谁又曾想过创造什么万众瞩目的壮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命在旦夕才是惶急不堪的现实。一时五内如焚,又难以言表,只是反复强调。“不要再说了,总之我是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你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怎么也忽然变得顽固不化。”苏珊的口吻满含怨诘。“好在我预备了附加措施……不过,你总不希望我们的告别仪式出现血淋淋的场面吧。” 听她语意异常,余伯宠忙抬头查看,却不由得瞠目结舌。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苏珊的右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且距自己的脖颈处不足两尺。 《楼兰地图》(十八)(7) “苏珊,千万不要胡来。”余伯宠失声惊呼,虽然怀疑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成自戕的企图,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你听从劝告,我也很乐意体肤完整地离开世界。”苏珊慢声细语,从容而凄婉的模样令人心碎。 “你何苦逼我……何苦逼我呢。”余伯宠神昏意乱,不知所措。 “伯宠,你也不必难过。”苏珊费劲地舔了下嘴唇,说:“能够死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如果说还有一点点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听见你亲口对我坦露心迹。” “什嘛?”余伯宠一怔。 “我想最后问你一句,”苏珊气若游丝,暗淡无神的双眼泪光闪烁。“假如厄运没有降临的话,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妻子吗?” “愿意,当然愿意”余伯宠声嘶力竭,心虔志诚。 苏珊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嘴角微微翕动,似乎仍有话讲,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沉重的眼皮渐渐合拢,脑袋一下子歪了过去。 余伯宠面色煞白,连忙上前急救,但无论是捏揉人中,或者用力摇撼,苏珊已然毫无知觉。他不禁心中大恸,感觉自己正跌入一个穷极yīn寒的万丈深渊,抑制不住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喷薄宣泄。 回首往事,和苏珊的jiāo往过程仿佛南柯一梦。从相识相知直至相亲相爱既像指顾间事,又像是缠绵数世的不解之缘。始料不及的是,千回百折,历经磨难,当两人的感情终于达到水rǔjiāo融的境界,所要面对的竟是生离死别的结果。思前想后,肝肠寸断,余伯宠忍不住有仰天悲号的冲动,却因嗓音嘶哑,力不从心,最终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 失魂落魄,思绪飘缈,耳畔却隐约传来几下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似乎是亘古沉寂的蛮荒地界,任何蕴涵生机的信息都不啻人间仙乐,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吸引力。余伯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般地随着声音移动脚步,走了半里路,看到一排坡度不大的环状沙丘。当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沙丘,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分明是一个方圆丈余的水池,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镶嵌于沙丘之间。恍惚之间,余伯宠以为碰见了海市蜃楼,直到翻滚而下,双手伸入冰冷的水中,才相信一切并非臆想幻觉。他的本能反应是把头探进水里,牛饮鲸吞似的喝个痛快。他感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海绵一样吮吸着生命的流质,干瘪的如同枯木形状的手指也逐渐膨胀起来。 狂饮之后,头脑骤然清醒,旋即想起,苏珊犹自命悬一线,唯有以水解救才可不死。低头寻视,看到自己茫乱中并没有携带装水的用具。急切之下,脱下两只皮靴,匆匆灌满了水,不顾沙砾碎石硌得脚掌生疼,撒开双腿跑回原地。 苏珊依然静静地躺着,等余伯宠把水送到她的唇边,并慢慢地喂下去,情况居然有了变化。随着咽喉发出“”的声响,就像是服用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yào,苏珊长长的睫毛连续闪动,苍白的面孔也恢复了几分血色。余伯宠喜极而泣,转身去拿另一只皮靴,却发现里面的水早被旁边的骆驼偷喝干净。 人畜俱已得救,仿佛在与死神的赛跑中险胜一步。回忆这段奇遇,余伯宠简直匪夷所思,神志渐趋明晰的苏珊分析道:“沙漠地区降水稀少,蒸发旺盛,大部分河流有头无尾。极少数的河流可以穿越较长地段,下游在低洼处潴积形成内陆湖泊和零星的水坑。可是,其周围往往隐藏着被浮沙掩盖的河床,或者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所以在附近行走一定要格外当心,否则会有陷入流沙的危险。” 余伯宠轻轻点头,默记于心。但苏珊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他们灌满所有的水囊继续前进,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流沙遮掩的陷阱。相反好运接踵而至,数日后已可在黄沙古道间看见胡杨和红柳顽强地伸出枝杈。 他们的干粮所剩无几,存水也不断消耗。但既然有了生命的迹象,就不愁找到解决的办法。偶尔捕获一只沙鼠,或是一条冬眠的四脚蛇,都可当作充饥的食物。就这样含辛茹苦,夙夜匪懈,终于在第八天上,视野里出现了一条绵延玉练般的冰河。 “啊,这应该是孔雀河吧,我们总算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了。”苏珊眉飞色舞,欢呼雀跃,却又忽然发现对岸的芦苇丛中伫立着一条身影,须发皆白,服饰古怪,在黄云白草的荒野间显得十分诡秘。 “伯宠,快看,那究竟是人是鬼?”苏珊不免诧异。 余伯宠凝神观望,遽尔笑逐颜开。“是人,而且还是熟人。”他欣喜万状,随后扯开喉咙大喊:“吐尔迪……尔迪” 罗不泊边缘的孔雀河一带,居住着楼兰古国的后裔神秘的蒲昌海渔民的子孙。他们体格强壮,心地善良,世代以渔猎为生,吐尔迪就是其中的一员。早年余伯宠为逃避官府追捕,一度躲藏于孔雀河畔,当时以吐尔迪的木屋为居停。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曾经结下过深厚的友情。如今久别重逢,无不喜出望外,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彼此问候致意,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对于他们之间的jiāo谈苏珊懵懂不解,那似乎是一种夹杂着大量土著方言的突厥语。 晚上,吐尔迪用罗布人特有的美食款客,妻子儿女也围坐相陪。桌上摆满了鲜嫩的羊ròu片,撒上蒲黄的烤鱼,掺和着沙枣的玉米面糊,余伯宠和苏珊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优雅的气度。 《楼兰地图》(十八)(8) “太美味了,罗布人简直是天生的烹饪专家。”苏珊啧啧称赞。 “说得不错,我在这里曾住过半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口腹之y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余伯宠附和着,冲着旁边的吐尔迪连连竖起大拇指。 吐尔迪脸上露出谦和的微笑,殷勤劝食之余,眼睛望着余伯宠,一只手却指向苏珊,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余伯宠听罢乐不可支,也对吐尔迪讲了几句话,两人相视大笑,似乎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苏珊莫名其妙,按捺不住好奇,拉着余伯宠的衣袖问:“喂,你们到底在说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为什么不能让我一起分享欢乐呢?” “苏珊,”余伯宠忍俊不禁地说,“你最初看见吐尔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非常惊讶?” “是呀,他身裹兽皮,目光呆滞,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立在芦苇丛中,样子确实有几分可怕。” “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一动不动吗?”余伯宠笑着说,“事实上是被我们吓呆了。吐尔迪说,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也根本没有见过有活着的人从荒漠深处走来,当两个满面尘垢衣衫褴褛的家伙突然出现,还以为是碰上了沙妖风怪之类的东西。” “哈,”苏珊不免失笑,“连世居沙漠边缘的人也感到吃惊,可见我俩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谈笑之间,吐尔迪问起两人此行的目的。余伯宠据实相告,吐尔迪顿时错愕变色,一会儿摇头咂舌,一会儿神情沉峻,默然深思了许久才重新开口。通过余伯宠的翻译,苏珊明白了吐尔迪正在叙述一个关于沙漠的古老传说。 他语调迟缓地讲到,孔雀河南岸最大的沙漠原名翰海,那里曾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堡。不知何年何月,有一个名叫提布的商人,抱着大发横财的愿望,历经千辛万苦,跨越重重阻碍,终于找到这座神奇的城堡。进城以后,发现四周杳无人迹,而大街小巷堆满了黄金白银和绫罗绸缎。提布禁不住心花怒放,开始疯狂地往皮袋里填塞金银财宝,又拼命地往骆驼身上装载绫罗绸缎。但是,就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一阵迅猛的风暴忽然席卷而来,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紧接着四城关闭,城门内外被厚重的沙粒填埋得严严实实。提布用尽平生力气,始终无法打开城门,正当茫然无措之际,半空里飘然落下一幅布条,上面清晰地写着两行字迹。“让神圣的城堡在沙海中屹立,让贪婪者在成堆的珠宝中死去。”提布懊悔无及,气绝身亡。在他死后不久,人们就把翰海改名为塔克拉玛干,意思即众所周知的“进去出不来”。 听完故事,苏珊和余伯宠相觑无声,眼神里闪动着些许微妙的色彩。他们都懂得,吐尔迪正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一种善意的警诫。虽然考古探索的意义和攫取宝藏不可同日而语,荒诞离奇的传说也未必产生震慑效果,尤其对于苏珊而言,涉险闯关的经历越发增强了征服沙漠的信念。可是,在两人的心灵深处,依然能够感悟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启迪。 饭后,吐尔迪的妻子照料客人安置。临时张罗的“客房”内,头尾相连摆放着两张以芦苇和红柳条搭成的睡榻,上面铺着一层狼皮褥子及相关衾具,虽然简陋,却也十分舒适。在周身疲乏的苏珊看来,无疑具有一份难以抵御的诱惑。吐尔迪又来拨旺墙角的炭盆,小心盖好防火的铁罩,笑容可掬地jiāo代了几句才欠身离去。 “吐尔迪说,”余伯宠代为解释,“夜里风大,请仔细掖好被子。家中条件艰苦,希望你不要介意。” “嗨,吐尔迪太客气了,与近两个月的境遇相比,这里简直可以和皇宫媲美。”苏珊感叹道,转念又想,眼前的一切也要归结于余伯宠的jiāo游广泛,不由得抛去温柔的一瞥。“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旅伴,我的运气实在不坏。”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余伯宠微笑,“快点睡吧,等你一觉醒来,也许还将面对更大的惊喜。” “哦,什么惊喜?”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余伯宠笑而不答,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躺倒在自己的床铺上。 苏珊心中疑惑,却也无暇深究,此刻只觉得眼皮涩重,倦意难挡,急于倒头寻觅好梦。没有了进退失据的困扰,远离了饥渴jiāo加的煎熬,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黄昏才迟迟醒来。 苏珊睁开双眼,看到旁边的床上已空无人影。走出屋外,寒风扑面,顿感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她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发现余伯宠正在前面的胡杨树下归整一堆木柴。 “你起来了,”余伯宠招呼,“睡得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连日来的困乏一扫而空。”苏珊说,留意到四周阒然无闻,问:“咦,怎么不见吐尔迪一家?” “他们全家去十里以外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了,本来打算邀请我们同往,见你美梦正酣,就没有上前打扰。” “罗布人的婚礼场面一定挺热闹吧。” “当然,”余伯宠笑着介绍,“和中国内地的大部分地区不同,罗布人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通常在部落之间互相选择。婚礼当天,男女双方的亲友齐聚海子边,燃起篝火,烤炙鲜鱼羊ròu。饱餐一顿后,大家又唱又跳,在歌舞中完成仪式。罗布人的生存环境虽然恶劣,却个个率真豁达,彼此间绝无龃龉纷争,并且拥有独特风俗传统,譬如歌谣、舞蹈、民间故事等,堪称西域最古老的文化。” 《楼兰地图》(十八)(9) “避世离俗,忘情荣辱,和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倒也是一种别具风格的生活方式。”苏珊低声感喟,悠然神往。 “你壮志未酬,尘缘难解,恐怕还达不到萧然物外的境界。”余伯宠轻轻笑道,继而转变话题。“先不必大发感慨了,你难道不想见识一下我带来的惊喜吗?” 苏珊这才想起睡前余伯宠说过的话,不由得兴趣昂然,笑问:“对了,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余伯宠仍未明示,领她走到与“客房”相通的一间柴屋门口,笑着说:“你进去一看就明白了。” 苏珊茫然不解,缓缓掀开门帘,整个人立刻呆住了。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像是一个厨房,南侧另有一门,东侧窗下砌着一座灶台,上面罗列着陶碗瓦罐等餐具。灶内柴火旺盛,上有一锅滚水,西北两侧的墙角堆积着鱼干ròu脯及家什杂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放着一只硕大的圆形木盆,看上去做工精细,坚实厚重。盆内蓄满了热水,白雾蒸腾弥漫。毋庸置疑,这是一盆特意预备的洗澡水,旁边的矮凳上还摆着一套由麻布和兽皮缝制而成的干净衣裤,很显然是女主人的惠赠。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珊喜心翻倒,兴奋莫名,但也有几分困惑。“你怎么可能像变魔术似的找来一只浴盆?” “虽然我没有洁癖,却也很难适应长期无法洗澡的日子,所以当初在吐尔迪的帮助下制作了一只浴盆。”余伯宠解释,“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它已被主人家当作盛放野菜和沙枣的容器,于是心中突发奇想,这或许能成为我送给你的走出沙漠后的第一件礼物……” 望着他衣领上刚刚凝结的汗渍,苏珊蓦然意会,为了替自己准备“礼物”,余伯宠悄悄地提前起床,腾空浴盆,修复洗刷,接下来凿河取冰,劈柴烧水,若非一段温存而细致的情怀使然,怎么肯付出这么多辛劳而繁琐的努力?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苏珊发自肺腑地说,一把搂住余伯宠,在他的面颊上深深印上一吻。 余伯宠如沐春风,感觉一场忙碌适得其所,只是不免有几分拘谨,慢慢推开苏珊的手臂说:“好了,你请自便吧,我在屋外替你守门。” 苏珊含笑顺从,翩然入内。余伯宠则拉过一条板凳坐下,耳边听到解衣的声音,以及水流溅落的响动。他可以体会出苏珊尽兴沐浴时的舒畅,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而愉快,怡然自得地注视着窗外渐渐昏沉的夜色,脸上始终洋溢着一抹浓浓的笑意。 工夫不大,门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伯宠,请过来一下。” 余伯宠略感诧异,暗忖,难道这么快就洗好了。他不假思索地挑起门帘,顿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苏珊犹自一丝不挂地浸泡在木盆里,dàng漾的水波掩盖不住优美动人的身段,湿淋淋的金发高高挽起,水珠沿着发梢滴落在丰满的胸膛上。幽暗的灯光使腮边的羞色隐约难辨,却无法遮挡眼中勾魂摄魄的妩媚。 余伯宠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苏珊的luǒ体,却依然心旌摇曳,呼吸急促,迟疑了片刻才支吾着发问:“是……是你在叫我?” “劳驾替我擦擦背好吗?”苏珊嫣然一笑,意态慵懒。 “苏珊,我……”余伯宠面红耳赤,进退两难。 “我忽然觉得不应该单独享用这种优待,”苏珊接着说,“否则也未免太自私了。” 余伯宠越发震惊,仓皇之际已然领悟,这分明是一种强烈的暗示。除了白痴以外,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出拒绝的理由。 仿佛受到一股魔力的牵引,余伯宠开始宽衣解带,一步一步迈向木盆。神魂颠倒,目迷五色,直到接触了苏珊滚烫的肌肤,紊乱的思绪才稍稍平复。他不禁想起初次相会的一幕,当时的苏珊同样春光尽泄,但与今夜比较,对待自己的态度竟然判若云泥。从娇嗔痛责到相邀共浴,翻天覆地的转变似乎在瞬间完成,究其原因,只不过心中添加了一份柔情蜜意。 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却在一起经历了太多的艰险和苦难,忧患之中滋生的情愫,远比花前月下的缠绵更值得珍惜。因此,当他们dàng涤尘埃,重新回到床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了。 犹如失陷荒漠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两人都迫不及待地从对方身上发掘甜美的源泉。余伯宠获得的感受是蓬勃的活力,苏珊则慢慢品味着无比的体贴和爱护。事实上,色授魂与的过程循序渐进,妙不可言,起先像是凝结千年的天山冰雪,在温煦阳光的烘照下消融解冻,由涓涓溪流渐次汇集成万顷碧波,继而穿越山谷,匹练飞空,最后化作两股呼啸澎湃的钱塘潮。在猛烈的jiāo接与撞击中,余伯宠和苏珊早已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与压抑,几乎在同时攀上了快乐的巅峰。 《楼兰地图》(十九)(1) 余伯宠毕竟没有辜负哈尔克的期盼,终于在一个风雪之夜和苏珊一起返回了雅布。刚入城门,就有奉命恭候的仆役上前迎接,搬取行李,套上马车,随即送往lún庭玉的庄园。 庄园内原已灯火阑珊,听到两人归来的消息,立刻又变得热闹起来。主人lún庭玉亲自倒屣相迎,在此下榻调养的方子介等学者也纷纷披衣起床,围住两人寒暄问候,不厌其详。余伯宠和苏珊含笑致意,应接不暇,只是连日来的经历一言难尽,急切之间根本无从回答。最后lún庭玉出面化解窘态,力劝几位学者先各自回房,等颠簸劳苦的队友歇息一晚再作叙谈。 学者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见此状况相继离散。lún庭玉遂令婢仆预备热水,分别伺候余伯宠和苏珊盥洗更衣,又开上一桌精馔佳肴,供两人浴后享用。 吃得一饱,品茶消食,倦意渐生的苏珊连连打了几个哈欠,不禁略带羞涩地向陪座的lún庭玉和唐怀远致歉。 “不必介意,两位旅途疲惫,本来就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房间,请德纳姆小姐早些安置吧。”善解人意的lún庭玉说,又吩咐婢女替苏珊引路。 苏珊含笑称谢,起身随婢女离去。lún庭玉转过脸来望着余伯宠,蔼然可亲的目光使人感到无比温暖。 “伯宠,这一趟你受苦了,人好像瘦了不少。” “能和lún先生再见已经是上天厚待,所有的苦累都无足挂齿。”余伯宠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道。 “是呀,”lún庭玉喟叹着,“四十七人的队伍只回来九个,损失确实惨重,但和当年几近全军覆没的德纳姆考古队相比,似乎已算得上奇迹了。” “荒漠深处固然恐怖,但若有了坚定的信念和精良的装备,人们照样能够在生命的禁区开辟一条探险之路。”余伯宠感慨万千,“当然,‘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其中的曲折变化我真的想一口气对您说出来。” “我何尝不愿洗耳恭听,只是你奔波劳乏,精神不济,想必需要先休息一下……”lún庭玉踌躇着说,语气中却透出恋恋不舍的意味。 “不要紧,我还支撑得住,有些话如鲠在喉,闷在肚里反而睡不踏实。”余伯宠感念知遇,竟然显得莫名兴奋。 “太好了,”lún庭玉喜形于色,“反正明天不必赶路,今夜我俩不妨作一番长夜之饮。” 余伯宠慨然应允,于是移席密室,遣退僮仆,只剩下心腹侍从唐怀远温酒布菜。 关于沙漠中的情形,lún庭玉从先行返回的队员口里也有所了解,布莱恩及方子介的探险历程已经令人称奇,却没有料到,在坚持留下的另外一支考古队身上,发生了更加波谲云诡的变故,一经披露,顿觉惊心动魄。 首先提到的是那两片地图的原委,不仅lún庭玉感到讶异,连素来表情淡漠的唐怀远也错愕变色。 “地图竟然是假的?!”lún庭玉匪夷所思,瞠目呆坐了片刻才喃喃道:“难怪当初辛格会轻易用它换取川资,如果是主人的心血之作,想必他至死也不肯脱手。可是,德纳姆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西域,怎么可能只为了完成一幅虚假的地图?” “这自然并非初衷,而是在绝望之际想出的一条诱敌之计……”余伯宠缓缓解释,暗自庆幸苏珊提前归寝,否则关于德纳姆乘伪使诈的内幕倒不便平铺直叙了。 听罢德纳姆和威瑟之间的恩怨纠纷,lún庭玉越发神情恍惚,回忆多年来对地图的珍藏,以及为此引起的明争暗斗,只觉得可笑而又可悲。懊恼和怅惘的感受无可宣泄,最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唉,英国人一向以笃诚绅士自居,想不到勾心斗角的手段也如此歹dú。” “人心险恶,原无疆域种族之分。”余伯宠说,“其实,论起jiān滑伎俩,日本人丝毫不比英国人逊色。”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日本人?你是指……”lún庭玉不免茫然。 “有一个叫作田仓雄次的‘樱花社’头目,lún先生大概还有印象吧?” “是的,田仓雄次早年曾派人与我商洽合作发掘事宜,遭到回绝后便销声匿迹。但日本人侵吞文物的野心不死,虽然我和田仓素未谋面,却可以预感到他就是‘樱花社’在西域活动的幕后主使。” “您的判断不错,”余伯宠说,“稍有差异的是,您和田仓早就认识,并且多年来关系融洽。” “是谁?莫非假名托姓?”lún庭玉惶然追问。 “您有一个机警干练的老部下杳无音讯,”余伯宠旁敲侧击,“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你说的是小杜吗,我以为他已经不幸遇难了。”lún庭玉迟疑着,发现对方神色异常,不由得忽有憬悟。“怎么,莫非他和田仓雄次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联系极其密切,”余伯宠说,“事实上两者同为一人。” “啊,”lún庭玉骇然失声,和唐怀远相觑无言。紧接着由余伯宠进一步揭示了杜昂的真实面目,以及‘樱花社’在沙漠里的种种罪行。 余伯宠明白,lún庭玉颇以知人善任自矜,如今遭受亲信属下蒙蔽,内心的伤痛必定不堪设想。为避免其过度忧愤,他陈述的语调格外婉转。纵然如此,造成的震撼也相当强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沉稳持重的唐怀远眼张失落,切齿愤盈时,lún庭玉反倒表现出罕见的平静,虽然目光里隐隐jiāo织着羞辱和悔恨,但脸色如初,举止从容,似乎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余伯宠暗暗吃惊,由衷地为那一份深厚的涵养折服。 《楼兰地图》(十九)(2) “这么说,诡计多端的田仓雄次已经在风暴中丧命?”唐怀远chā言道。 不等余伯宠回答,lún庭玉凝眉推测说:“杜昂身体矫健,意志顽强,又有两驼冰块为依靠,逃离沙漠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我也这么想的,”余伯宠附和道,“倘若田仓贼心未泯,再次潜回雅布,倒是我们一个不小的隐患。” “所以……”lún庭玉稍作沉吟,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发号施令。“今后无论何时何地遇见他,人人得而诛之,不只是为我们的发掘计划扫除障碍,同时也是替含冤惨死的根发报仇雪耻。” 余伯宠和唐怀远频频颔首,肃然领命。接下来谈及发现楼兰和侥幸脱险的过程,lún庭玉兴致盎然,但听到无功而返的结果,眉宇间难免流露出几许遗憾。 “实在抱歉,”余伯宠面含愧疚。“我虽然找到了楼兰遗址,但体力和补给俱已接近极限,以至于无法带回那些宝贵的文物,最终辜负了lún先生的重托。” “伯宠,何出此言?”lún庭玉连连摆手,温和劝慰,“我总不会把文物的价值看得比你的xìng命更加重要吧。况且在此之前,考古队的发掘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事实证明我是没有看走眼的,若非你才智非凡,如何识破德纳姆苦心策划的骗局,而没有坚韧的品格和当机立断的魄力,又如何因祸得福,抵达楼兰?虽然最后功亏一篑,毕竟获得了详实的经验。另外,你沿途记载的资料图本也弥足珍贵,必将成为日后重返沙漠的有利线索。” 一番话使余伯宠备受鼓舞,不禁跃跃yù试地说:“lún先生,我们什么时候重新出发?” “不必着急。”lún庭玉微笑着,“你远道归来,精疲力竭,需要安心休养几日。再者,考古队重整人马,添置装备,也须耗费一段时光。” 余伯宠默默忖度,深以为然,lún庭玉又说:“不过,也不会拖延太久。一则受季节限制,天气转暖不利于深入沙漠。二则也是形势所迫,裴敬轩和迪化府之间冰火难容,随时可能将雅布周围变成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 “哦,裴老六自不量力,终于要和迪化府开仗了?”余伯宠说,暗想,倘若兵戈扰攘,以雅布为基地的考古行动必定大受影响。“为保证发掘计划顺利实施,lún先生不能设法阻止吗?” “,你太抬举我了。”lún庭玉苦笑,“虽然jiāo恶的双方都给我几分薄面,我的号召力在西域到底有限。迪化府的姚大帅早就担心裴敬轩尾大不掉,只怕也有率先发难的打算。实际上雅布地区的局势如何发展,俄国人的立场才是关键。” “那么,俄国人的态度究竟怎样?” “这就要看裴敬轩的手腕是否高明了。俄国人在雅布别无图谋,所觊觎的也是沙漠深处的文化瑰宝,由于举措失当,竟不能捷足先登,只能向裴氏父子施加压力,其间或许夹杂着军火jiāo易等附属条件。而裴敬轩的处境就颇为尴尬了,排除我的因素,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英国人,如何周旋调解着实大伤脑筋。” “如此看来,我们挖掘到的那批文物放在雅布是十分危险的。” “慑于英国人的势力,裴敬轩不敢轻举妄动。”lún庭玉缓缓道,“他手里还用着我一笔款子,这个人情也不得不掂量。而另一方面,为了向俄国人jiāo差,他必须想出补偿的办法。因此,文物短期内可保无虞,但时日持久就难说了,尤其在不由我保管的情况下。” “怎么,那批文物目前不在lún先生府上?”余伯宠诧异道。 “嗨,”lún庭玉又一次苦笑,“前些天考古队归来,我曾力邀大伙入住寒舍,顺便腾出房屋安放文物。谁知布莱恩坚持下榻旅店,同时也执意不肯将文物留下。” “什么原因?” “他口口声称,在没有按照协议书分配之前,双方共同挖掘的文物不宜放置于私人府第。谁都听得出,这分明是有意提防我们营私舞弊,简直是小人之心。” “就算是小人之心,也是无可辩驳的理由,”余伯宠说,“此刻文物是在木拉提旅店吗?” “是的,就放在先前制作冰块的那间库房,由双方派人共同看守。”lún庭玉说,“英国人派的是保罗盖勒,我则命忠实可靠的萨昆前去配合。” “萨昆……”余伯宠稍加犹豫,想起了那个曾经随侍宝日娜身边的威猛汉子。暗自好笑地想,无论什么样的合作形式,一旦到了瓜分利益的时刻,似乎都可以放弃宽容优雅的风度,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斤斤自守,严阵以待的姿态。可是,“考古队回来的日子也不短了,如果不想节外生枝的话,为什么不及早进行整理分配的工作?” “这就要问布莱恩了,我已经催促过几次,他却一再推三阻四,也不知想搞什么花样?”lún庭玉啧有烦言。 “应该没问题吧,”余伯宠说,“布莱恩博士虽然头脑精细,却是个勤谨本分的考古学者,与威瑟的卑鄙贪婪并不相同。我想,他之所以不急于履行协议,是不是因为仍然保留着同中方继续合作的愿望。” “继续合作?恐怕不大现实吧。”lún庭玉夷然轻笑,“且不说英国人面临资金短缺,人员不整的困难,单凭那一张伪造的地图,也早就失去了同中方合作的资格。能够让他们分得一部分文物,已经是我们宽大为怀了。” 《楼兰地图》(十九)(3) “或许布莱恩也意识到这一点,才有优柔寡断的表现。等到明日见面,我会相机试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 “很好,”lún庭玉说,“你不妨直言相告,中国人诚信为本,绝不会背弃先前的约定。但他也要认清形势,尽快着手进行文物分割事宜,拖沓延误是徒劳无益的。因为除了萨昆以外,木拉提旅店四周还有官兵日夜把守,任何人想要投机取巧都办不到。” 余伯宠顿口无语,暗自揣摩,由于布莱恩的举措不定,lún庭玉难免心生芥蒂。但据实分析,大英领事馆的触角虽然遍及西域,在雅布地区的影响却无足轻重。因此,在眼下犬牙jiāo错的环境里,一支寥落疲乏的英国考古队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与其妄加猜忌,不如安之若素地完成最后的合作程序。默思良久,正要婉转劝解,却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更加牵挂的事情。 “lún先生,”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近来可有哈尔克的消息?” “哦,你的老友安然无恙。”lún庭玉说,“我让小妾前去探望过两次,除了行动失去自由,饮食睡眠俱可保证,裴敬轩也没有滥施酷刑,大概是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吧。” 此时无暇顾及,总有一天会腾出工夫的,余伯宠暗忖,如何使lún庭玉切实关心才是当务之急。反复斟酌,突发奇想,微笑着说:“哈尔克有一个响亮的绰号,不知lún先生听说过没有?” “似乎听过,是不是叫什么‘野骆驼’?” “不错,但您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吗?” “唔……”lún庭玉猜测着,“或许是体格健壮,善于奔跑的缘故吧。” “您只说对了一半,”余伯宠详细解释,“凡是久居西域的人都知道,野骆驼是沙漠里耐力最强的动物,仅靠一些粗砺的红柳枝裹腹,就可以长途奔袭而不知疲倦,甚至无畏干渴和风沙的困扰。哈尔克正是具备类似的禀赋,他能够眨眼间吞下一只烤全羊,也能够四五天水米不沾牙并仍然保持旺盛的精力。一次为了追踪仇家,他从准噶尔南部出发,用了三天两夜翻越天山,其间既没有歇脚,也没有进餐,终于在达阪城外结果了敌人的xìng命。” lún庭玉全神贯注,目露惊奇,余伯宠及时切入主题。“既然我们有重返沙漠的打算,自然需要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哈尔克久经磨练,猎奇探险的本领远胜于我,岂不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么?” lún庭玉蓦然意会,轻轻笑道:“你的这番推荐,倒使我想起当年关公向曹cāo所作的介绍。‘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 余伯宠被窥破心思,不由得略显拘谨,lún庭玉又笑着说:“其实无须提醒,我也明白你替朋友担忧的本意。放心吧,伯宠,就算哈尔克一无是处,我也会全力以赴营救,只不过需要寻找时机,不可cāo之过急。好了,夜很深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料理,千万不能累坏身体,干了这一杯就请回房休息吧。” 解除了后顾之忧,余伯宠顿觉愁怀一宽,虽没有开口称谢,却掩饰不住感激之情。听了lún庭玉的话,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正如lún庭玉所言,木拉提旅店的门口及围墙四周有一队官兵在守卫巡逻。虽然荷qiāng实弹,警戒却相当松懈,三五成群,闲若散步,除了对驼马车辆偶尔盘查询问,对进出旅店的各色人等则熟视无睹。当余伯宠和苏珊一起来到旅店,并未受到任何拦阻,一名认识余伯宠的军官甚至友善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两人径直走入主楼,布莱恩仍然住在原先的客房,相见之下,喜出望外,奉茶让座,细叙别情。 关于楼兰地图的准确xìng布莱恩早有怀疑,所以才会做出中途撤退的决定,但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仍然惊骇不已,由于苏珊在场,不便埋怨谴责,唯有转而对威瑟的残忍刻薄声讨抨击。 “其实也不必责怪威瑟,”余伯宠淡淡地笑道,“若非他的冷酷无情,苏珊也不会孤注一掷地去品尝那些可能含有剧dú的冰块,更不会有后来的各种奇遇。可以这么说,我们能够度过劫难皆因威瑟先生所赐,只是不知道他本人还在什么地方苦苦挣扎。” “恐怕他此刻已经不需要挣扎了。”布莱恩说。 “难道博士断定留在沙漠里的考古队员绝无生还的可能?”苏珊问。 “在缺乏水源和失去方向的情况下,荒漠更像是一座神秘而恐怖的迷宫,提供给探险者的逃生几率微乎其微。既然你们碰巧选择了正确的路线,其他的人就很难再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了。”布莱恩语调低沉,神容悲戚,但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威瑟一生效仿海上枭雄德雷克,虽没有创立相等的成就,却总算找到了同样的归宿。稍有区别的是,德雷克葬身于茫茫大海,威瑟的灵魂最终安息在滚滚黄沙之下。” 想起又有十余条xìng命被沙漠吞噬,余伯宠也难免黯然神伤。而布莱恩又说:“好在我们的工作意义非凡,未竟的事业就靠我们这些幸存者继续完成,纵有痛苦和牺牲,也不该成为探索道路上的障碍,这或许正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原因。” “博士的坚毅果敢令人钦佩,”余伯宠趁机进言,“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应当收拾心情,逐步进行文物的清理和分配工作?” “噢,你所表达的大概是lún先生的意愿吧。”布莱恩笑道。 《楼兰地图》(十九)(4) “不仅如此,也是形势所迫。”余伯宠说,“博士比我们先行返还,对城内现状应该有所了解,除了虎视眈眈的俄国人,执政雅布的裴敬轩和迪化府之间龃龉日深,倘若局面有变,必将给中英双方的善后工作造成很大麻烦。” “我也担心夜长梦多,”布莱恩踌躇着说,“只是……有一层苦衷还请体谅。” “什么苦衷?” “虽然威瑟返回的希望极其渺茫,”布莱恩不慌不忙地说,“但迄今为止,他毕竟还是英方考古队的唯一队长。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以前,我和苏珊似乎都不具备擅作主张的权利。即使是象征xìng的表示,也应该耐心等待几天。当然,绝不会耽搁贵方太多工夫,请给我们三天时间守候,三天过去,立刻遵照协议实施分配。” 余伯宠微微一怔,感觉他的言论前后不符,借口也近乎牵强,但暗自忖度,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垂首犹疑之际,布莱恩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由于学术研究需要,我平生游历过不少地方,无论崇山峻岭,瀚海深沟,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危险,但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次沙漠之旅的印象截然不同。当初中途回撤的队员本来接近二十人,一路上风沙席卷,干渴困扰,加上疟疾和败血病的威胁,最后竟有一大半人遗尸荒野。每当回忆起同伴接连倒下的情形,我至今仍然常常从梦中惊醒。唉,我能够仅仅失去两根脚趾,已经是上帝格外保佑的结果。苏珊,想必这种心有余悸的感受你也深有体会吧?” “是啊,”苏珊感触颇多,“从楼兰遗址走出来,我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地狱的门槛,多亏伯宠及时发现了水池,才勉强支撑着到达孔雀河。”说着,温柔的目光缓缓投向余伯宠,其中包含的不仅是感激,还有一份浓郁得化解不开的深爱。 布莱恩鉴貌辨色,轻轻笑道:“虽然历尽艰险,并且有着望洋兴叹的遭遇,但两位总算是不虚此行,能够于患难之中建立一段深厚的感情,所有的惊惶和失落都已经得到了补偿。” 苏珊面色绯红,娇羞无限,余伯宠也心生慰藉,微笑不语。布莱恩又说:“沙漠里的凶险危难不胜枚举,不过,沙漠外的风云变幻倒也十分有趣。雅布城的裴将军曾经利用‘地下巴扎’聚敛财富,却又对真正的文化瑰宝视而不见,如今竟为了争夺一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和迪化府当局势不两立。嘿,贵国政府官员独特的价值观念实在令人费解。” 言语满含讥讽,神色流露轻蔑,苏珊唯恐惹来余伯宠不快,连忙抢先譬解:“雅布地处偏远,中央政府约束不力,下层官员多半见识浅薄,行事荒谬也不足为奇。” “下层官员见识浅薄?高层官员又是什么样呢?”布莱恩嗤之以鼻,“你们听说过清朝末年发生在敦煌千佛洞的故事吗,继著名探险家斯坦因爵士之后,法国人伯希和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从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者兼看护人王道士手里购得经书六千卷。敦煌遗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虽然经过两次出售,剩下的仍有八千卷之多。基于爱惜文物的热情,伯希和建议当时京师大学的监督罗振玉通知政府妥善保管,以免流失损坏。罗振玉先生是一位有识之士,得到消息即刻积极奔走,多方求援,甚至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自愿捐出私人俸禄。几经周折,终于征得学部同意,电告地方政府将余下的敦煌遗书悉数送往北京收藏。谁知,那些珍贵的经卷在鸣沙山石洞里沉睡了千年尚且完好,一旦引起了中国当局的注意,它们的厄运就悄然来临了。” “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命令下达后,深谙国情的王道士率先动手,装了两大桶自认为重要的佛经藏匿起来。紧接着是沿途官吏顺手牵羊,监守自盗。敦煌遗书一路历经磨难来到北京,又在押解官员何彦升儿子的府上再遭洗劫,他们把经卷的精华部分据为己有,留着日后待价而沽。参与其事者有新疆巡抚,陕甘总督,学部要员等,每个人的官衔都比自封的裴将军更加显赫。” 苏珊目瞪口呆,连声嗟叹,却又忽有异议。“不对呀,既然由政府出面干预,事先必定对文书进行编目登记,官员们公然窃取,难道不怕事后对不上数吗?” “嗨,”布莱恩笑道,“中国官员的道德cāo守让人不敢恭维,却无不是手腕灵活,心思机敏的杰出人才,贪污几卷古书,又怎么可能给自己造成隐患呢,他们几乎不动脑子就找到了对策。” “什嘛?” “撕啊!”布莱恩说,“一本卷子撕为两半,就成了两本,撕成四截,就成了四本。后来经书移jiāo学部的时候,原先的八千卷竟变成了九千七百卷,倒比精挑细选前多出了近两千卷,是不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 “哈,照这个样子,别说八千,八万卷也能凑够数。”苏珊忍不住大笑,却又立刻意识到,在此肆意嘲讽中国官员的丑态,是否会令余伯宠尴尬不堪。果然,侧身窥望,余伯宠的神情颇不自在,而布莱恩似乎言犹未尽。“所以,一切和官职大小无关,倘若整个政府缺乏对文化遗产的重视,并且不具备完善的保护措施,营私舞弊的现象自然难以杜绝。” “博士,”余伯宠终于禁不住诘问,“我们本来是讨论双方的协议,你却没完没了地牵出这些陈年旧事,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楼兰地图》(十九)(5) “意思很简单。”布莱恩郑重其事地说,“恕我直言,贵国吏治腐败,时局动dàng,即使像阁下这样奋发有为的人士,也无法真正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想起来实在令人惋惜。” “有什么可惋惜的?”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时运如此,我别无奢求。” “不会吧,”布莱恩说,“余先生学贯中西,精明强干,怎么肯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如果有意力争上游,转变际遇,我倒有一个不错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深知余先生xìng情洒脱,本身又不附属于任何体制,这次合作结束后,不如就和我们同返英lún,凭阁下的才学和资历,再加上我的全力推荐,应该会在国家级的考察机构谋得一份很好的职位。” 余伯宠不由得一愣,同时恍然省悟,原来他费舌劳唇的目的竟是劝自己另谋高就。仓促之际,正不知如何回答,布莱恩又接着说:“倘若不愿远渡重洋,去大英帝国下属的印度考古调查局也是一样的,薪金待遇方面无须考虑,总之不会耽误阁下的前程。另外,苏珊日后也许在那里供职,两位情投意合,想必也不忍分离,如果能成为朝夕相伴的同事,岂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选择?” 不等余伯宠反应,苏珊已笑逐颜开。自从沙漠归来,两人倾心相许,情坚金石,似漆投胶之际,也常常憧憬未来,纵有长相厮守的企盼,但碍于国籍、种族及各自立场的差异,日后终究难免天各一方。虽然言谈之间极力回避,暗中思忖却又愀然不乐。如今听了布莱恩的提议,不失为一条解除羁绊的良策,因而昂首伸眉,欢欣鼓舞。只是随即看到余伯宠淡漠的神态,振奋的情绪立刻大打折扣。 “博士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余某不能奉命。”余伯宠平静地说。 “哦,能告诉我原因吗?”布莱恩似乎始料不及,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 “虽然敝国国势衰微,却也总归是父母之邦,我自幼秉承先辈教诲,故土难舍的情结至今未曾泯灭。其次,lún先生对我恩同再造,他所托付的重任尚未完成,又岂敢妄动改弦易辙的念头,恐怕于良心和道义上都无法jiāo代。至于……”想起苏珊的情意,余伯宠稍作犹豫,审时度势,虽然惘然不甘,却也无可兼顾,于是痴痴地向对方抛去一瞥。 目光里既有留恋,也有执着,还有几分请求原谅的意味,苏珊温柔一笑,默喻于心。其实,通过数月jiāo往,苏珊对余伯宠的了解已相当充分,知道他看似任达不拘,骨子里却脱不了忠诚侠义的本xìng,大是大非面前,绝不会因为威逼利诱而改变原则,这一点在先前剥割壁画的风波中早有体现。布莱恩的盛情相邀虽无恶意,在余伯宠看来却是辜恩叛约的行径,严词拒绝无足为奇。苏珊深爱其人,自然不忍拂逆其意,只不过想到一段情缘无所归依,一时也愁眉不展,积郁难释。 三人各怀心事,缄口无言,房间里的气氛颇显沉闷,这时候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布莱恩说。 房门豁然开启,旅店掌柜木拉提匆匆走入,脱口而出:“博士,不好了……” 话说了一半,发现苏珊和余伯宠在内,旋即戛然而止,脸上堆满了笑容。“嘿,德纳姆小姐和余老爷也在啊。” “木拉提老板,有什么事吗?”布莱恩从容发问。 “哦,是这样的,”木拉提眼珠转动,慢条斯理地说,“博士昨天吩咐过,想尝尝小店的招牌菜‘鸽蛋蒸鹿尾’。不巧得很,会做这道菜的厨师巴里坤忽然病倒了,今天怕是伺候不了贵客,小人特来回禀,还请博士见谅。” “没关系的,”布莱恩轻松地笑道,“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走,以后总有品尝的机会。” “那好,小人就不妨碍各位清谈了。”木拉提赔着笑说,欠身退下。 这个细节十分寻常,凝神思索的苏珊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面对门口端坐的余伯宠却备感蹊跷。木拉提进门时原本气色败坏,似乎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通知布莱恩,看见旁人在座才隐忍不言,细微的神情变化仿佛不为人知,但还是没有瞒过余伯宠一双饱历沧桑的眼睛。 木拉提毕竟油滑狡黠,随口便托词掩饰,只是惶急间暴露了破绽。和贪图口腹之yù的威瑟不同,布莱恩对饮食向无苛求,又怎么会对一道菜肴产生兴趣。既然是谎言,那么木拉提最初想说的话是什么?为什么只能告诉布莱恩一人?两者之间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余伯宠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疑团却纠结不清。 《楼兰地图》(二十)(1) 虽然布莱恩坚持等待三天的要求纯属多余,宽容的lún庭玉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分配文物的日期终于确定,他原先若有隐忧的心理已然缓解,何况三天很快过去,之前还有不少琐碎事务需要安排。lún府设备齐全,苏珊在此负责冲洗从楼兰遗址带回的大量照片,按序编列,附文注释。余伯宠则在方子介等学者的协助下,整理汇总各种资料,逐步策划制定新的探险方案,并且遵从lún庭玉的指示,每天抽出空暇去往木拉提旅店,对那批即将分割的文物检点审视一番。 考古队运回的文物总共有三十四箱,如今存放在旅店花园西侧的库房里。库房四面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密不透风的大门上挂着两把坚固的铁锁,钥匙分别掌握在萨昆和盖勒手中,若非中英双方共同许可,任何人也难以擅入。 每次奉令查看,余伯宠都不免感慨万千,积累如山的几十箱文物固然珍贵,换取的代价却是数量近乎相等的生命,难道这种劳民伤财的发掘行动果然意义深刻吗?倘若得不偿失,无穷的遗憾又有谁能弥补?苦思冥想,莫克究诘,在第三遍例行勘察后,便觉得身心疲惫,意兴阑珊,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片刻。于是淡淡地告别了萨昆和盖勒,独自走向客房主楼。 刚在厅堂的吧台附近坐下,就有侍者上前招呼。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维族汉子,肤色黝黑,虬髯满面,穿一件酱紫色长袍。 “老爷在等人吗?” “不,随便坐坐。” “请问想用点什么?”侍者态度恭顺,却像是患了伤风,讲起话来鼻音浓重,听上去十分滑稽。 余伯宠神思不属,却也未曾留意,胡乱答应了一声。“哦,给我来壶nǎi茶吧。” 侍者奉命唯谨,去而复返,手捧的托盘上放着茶具及nǎi酪糖块等物。他熟练地替客人斟满茶,躬身退到一旁。 nǎi茶热气腾腾,清香飘溢,加上银制的杯壶精巧可爱,似乎具有一份无法抗御的诱惑。余伯宠忍不住端起茶杯,正yù一饮而尽,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紧接着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条剽悍魁梧的身影。 “余先生好自在呀。” 余伯宠愕然抬头,随即放下茶杯惊呼:“啊,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受雇于浦斯金的乌兹别克qiāng手卡西列夫,沙漠中的遭遇使他和余伯宠化敌为友,再度相会自然欣喜异常。 “卡西列夫,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个多月了,起初住在将军府,最近才搬到旅店。” “你的手下都好吧?” “都好,多亏余先生所赠的八副水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顺利逃出沙漠……”卡西列夫语气诚恳,感激不尽。 余伯宠微笑摆手,示意无须赘述,卡西列夫改口道:“听说中英联合考古队损失惨重,不少人丧命沙海,弟兄们也都在替余先生的安全担忧。不过,我始终坚信余先生吉人天相,必定可以化险为夷,为此还和别人打了一赌。” “赌注是多少?”余伯宠笑问。 “一百卢布。” “哈,别后重逢已经是件高兴的事,想不到还能让你额外发一笔小财,这就更值得庆贺了。来,我们以茶代酒,先干一杯。”余伯宠笑着说,吩咐旁边的侍者拿来一只空杯,亲自为卡西列夫倒上nǎi茶。 卡西列夫却似不甚满意,撇着嘴说:“这是娘们喝的玩艺儿,好朋友见面哪能派上用场,还是喝我的吧。”他从腰间摘下一只扁平的白铁酒壶,拔去木塞,递给了余伯宠。 余伯宠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道火辣辣的热线由喉咙直落丹田,因为不曾提防,竟被呛得连连咳嗽,泪眼汪汪。“好厉害,是什么酒?” “纯正的伏特加,你喝得太猛了。”卡西列夫纵声大笑,随即接过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口。 “我也品尝过不少烈酒,如贵州茅台、泸州大曲及洋河高粱等,今日领教了伏特加的滋味,才知道从前喝过的都是些白开水。”余伯宠摇头苦笑,由衷感叹。 卡西列夫却放回酒壶,收敛了笑容,说:“余先生,当初我曾讲过,希望再见的时候我们已是朋友。事实上这个心愿至今未变,只可惜还有一道难题无法解决。” “难题?你指的是……”余伯宠目光闪动,隐约意会。 “不错,库房里收藏的那堆东西,已经成为我们建立友谊的障碍。”卡西列夫惘然若失。 “唉,我早该想得到,你潜入旅店目的原本是受俄国人指使来抢夺文物的。”余伯宠轻叹。 “不,”卡西列夫说,“雅布毕竟不同于迪化府,浦斯金大人虽然狂妄,却也不敢公然和英国人及lún先生作对。” “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余伯宠脱口而道,立刻感到过于幼稚,对方的机密岂可轻易泄露。 谁知卡西列夫毫不避讳,“旅店外围有官兵把守,我和弟兄们则负责监视中英双方在旅店内的行动,至于如何取得那批文物,要看浦斯金大人同裴将军jiāo涉的结果。” “这么说,如果文物不被转移,你们就不会率先发难。” “是的,”卡西列夫说,“但愿那些木牍文卷在仓库里慢慢烂掉,大家和睦相处,平安无事。” “你能将真实意图和盘托出,足见襟怀坦dàng,待人赤诚。”余伯宠说,“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那批文物不可能永远放在库房里,你我之间只怕还是避免不了一场冲突。” 《楼兰地图》(二十)(2) “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卡西列夫悠悠地叹道,“大恩尚未酬谢,却又反目成仇,简直是卑鄙小人的行为。” “嗨,你多虑了。”余伯宠温婉劝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为了生存而刀头舔血是一种无奈,却绝不是一种耻辱,何况言而有信是你们维持声誉的根本。危急关头仍然念及故情,已经不枉我和你结jiāo一场,如果上天庇佑,让我们同时躲过劫难,或许以后jiāo朋友的日子还长得很哪。” “说得好,能够认识你太让人愉快了,无论是敌是友,我都感到无比荣幸。”卡西列夫兴会淋漓,轻轻一笑,“放心吧,就算真的动了手,我也懂得临机应变的诀窍。虽然我和弟兄们都是百发百中的神qiāng手,但若想子弹偏离目标,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余伯宠明白,这是对方在暗示日后将手下留情,得此承诺,愁思困扰的心境也为之一宽。正想开口称谢,却见又有一名乌兹别克qiāng手大步走来,看到余伯宠,少不了一番热情问候,然后附在卡西列夫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卡西列夫遽然起身,向余伯宠道别。“参赞大人召见,我必须马上离开,改天再陪余先生共谋一醉吧。” “请便。”余伯宠礼貌地站起来,目送两人匆匆离去。 当卡西列夫的背影刚刚消失于厅堂门口,从门外迎面走进一个头戴圆帽,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正是旅店的掌柜木拉提。余伯宠心中一动,扬手召唤:“木拉提老板,请过来一下。” 木拉提闻声抬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一溜小跑赶了过来。“余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我独坐无趣,想找个人聊一聊。”余伯宠一本正经地说。 “咦?”木拉提似乎颇感讶异,“眼下的形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想不到余老爷竟有如此雅兴。” “我倒要请教,眼下的形势有多么紧张?”余伯宠说。 “唔……”木拉提自知失言,神情略显尴尬。“我也是看着街上官兵到处巡查才胡乱猜测的。其实我一个买卖人,哪里懂得什么时局变化。” 见他局促不安,余伯宠却没有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最近的生意还好吧?” “托真主保佑,还过得去。只是四城戒严以后,客人来的不是很多。” “有件事实在过意不去,前段日子我急于赶路,在贵店住宿的费用尚未清算。趁今天有空,请你核对账目,我好一并奉上。” “余老爷不必cāo心,”木拉提说,“lún老爷已经派人关照过,你老在小店的花费全部由他垫付。” “噢,”余伯宠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些英国人的花费大概也归lún老爷承担吧。” “怎么可能?”木拉提笑道,“那些洋人和您是两码事,lún老爷虽然慷慨,却也不是‘冤大头’呀。” “可是,”余伯宠忽然侧目而视,“为什么像你这样精打细算的人,却宁肯做一个‘冤大头’呢?” “余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木拉提吃惊地说。 “英国考古队人员众多,在此久住所费不赀,你既没有收取定金,也从来没有讨要欠款,难道不教人觉得奇怪吗?”余伯宠追问。 “你老应该知道,”木拉提赔笑道,“小店的规矩都是临行前结算房钱,哪里有撵着客人讨账的道理。” “恐怕到他们走的时候,你的账目还没有弄清楚吧。”余伯宠冷笑。 “当然不会,每笔款项都有记录,不信我去拿账簿给您瞧……”木拉提话未说完,看见余伯宠从怀里缓缓掏出一本纸簿,脸色骤然一变,喃喃道:“今早发现帐房失窃,银两财物分文不少,唯独不见了一本账簿,原来是……是余老爷动了手脚,但您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只不过想探究一下你和英国人的暧昧关系。”余伯宠晏然自若,目光炯炯。“事实证明,英国人的食宿费用在账面上全无显示,这一点又该如何解释?” “啊,有这回事?也许‘地下巴扎’期间客人太多,管账的伙计疏忽了。” “这么一大笔收入也会疏忽,你的旅店不早该关张了?”余伯宠呵斥,“说实话,从最初回到雅布,我对你的时运亨通就产生过疑惑。原先三两间破土房,短短几年竟变成了高楼广厦,在这么个偏远荒凉的地方,即使天天顾客盈门也难以实现。如今我总算想明白了,保佑你发财的并不是真主,恰恰是你甘于提供免费服务的英国人。” “余老爷的想象力真是够丰富的。”木拉提勉强笑道,脸色青白不定。 “还不够丰富,”余伯宠说,“大英领事馆的情报机构‘白胡子’遍布西域,当然不会错过在边塞重镇雅布安chā耳目机会。你以旅店为基础,招待四方宾客之余可以收集各种讯息,本身又老于世故,八面玲珑,岂不是一个最佳人选?这一点我直到现在才想出来,已经显得十分迟钝了。” “‘白胡子’?和我有什么相干?你老的话越来越让人胡涂了。”木拉提矢口抵赖,装做一副抱屈衔冤的模样。 “你不胡涂,却是块十足的‘滚刀ròu’。”余伯宠漠然道,“看在以往的jiāo情上,我不会采取暴力手段。但lún老爷那里就不好jiāo代了,每个人都清楚他在官府的影响,如果想套问实情,或许会换个环境找你谈话。” 《楼兰地图》(二十)(3) 木拉提虽然圆滑,却又生xìng胆怯,听出了威胁的意味,顿时愁眉锁眼,股站而栗,嗫嚅道:“余老爷,何必苦苦相逼,就算我是……什么‘白胡子’?也从来没有得罪您的地方。” “不错,”余伯宠眯着眼睛回忆,“当布莱恩遭‘樱花社’囚禁时,你曾巧妙地提醒我前往地窖搜救;当联合考古队同俄国人发生对峙时,你又暗中通知官兵赶来解围。虽然你的本意完全是维护英国人的利益,顺便也曾给予我一些帮助。但如今的情况不同了,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已经走到尽头,形禁势格之际,谁知道你会耍什么花样。如实招供倒还罢了,倘若顽梗不化,只好将你移jiāo官府,到时候仅凭隐瞒住客漏逃税金一条,估计裴老六也不肯轻饶。” 木拉提诚惶诚恐,汗出如浆,急切之间只觉得口中苦渴,适见面前有一杯nǎi茶,便不假思索地拿起来一气喝下。然后一双眼睛溜溜乱转,仿佛在极力构想着脱身之计,却又不住长吁短叹,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 “别再犹豫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余伯宠催促一句。 “余老爷,我……啊吆……”木拉提正要开口,却先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按着小腹蹲了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痛苦万分的神态绝不是装出来的,余伯宠悚然心惊,莫非茶里有dú?他猛然记起,那杯茶原本是自己的。看来有人试图置自己于死地,只因接连和卡西列夫及木拉提说话,一直未曾沾唇。最后yīn差阳错,竟致使无辜的木拉提误落陷阱。 可是,凶手是什么人?余伯宠首先想到那名斟茶的侍者,左右查看,方才肃立旁边的“大胡子”侍者已然不知去向。余伯宠顿生懊恼,一边伸手搀扶倒地翻滚的木拉提,一边继续纵目寻觅。这时厅堂内的其他伙计侍女纷纷围了过来,或是上前帮忙,或是惊呼询问。混乱之中,余伯宠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条酱紫色的身影从大门附近的廊柱后悄然掠过。 那正是“大胡子”所穿长袍的颜色,想必刚才就躲在廊柱后窥探,此刻又要趁乱逃走。余伯宠的反应极其敏捷,分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口中厉喝:“站住” “大胡子”听到呼喊,脚下移动得更快,即将跨过门口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回头一望。这一下余伯宠心如明镜,眼前的侍者居然是由杜昂即“樱花社”头目田仓雄次装扮的。 余伯宠既惊且怒,田仓能够只身逃离荒漠,实在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勇气和耐力。“樱花社”大势已去,他却不思躲避潜逃,反而藏匿在旅店内暗施冷箭,可见其怙恶不悛,逞xìng妄为。 余伯宠拔出手qiāng,发足狂奔。但田仓雄次的步法也无比迅疾,并且显然对撤退路线有过精心谋划,身形腾挪跳跃,只在楼前树木掩映的地带穿行回绕。余伯宠无法瞄准shè击,只有紧追不舍,几经周折,面前的酱紫色背影倏尔一闪,竟然在旅店东南角的马厩附近消失不见。 余伯宠一愣,随即走进马厩。马厩的构造宽阔,足以容纳四十匹马,但不知什么原因,此刻大部分木栏后空空dàngdàng,仅剩下不到二十匹马,或是伏槽嚼料,或是驻立休憩,似乎从未受到闯入者的干扰。果然,余伯宠蹑手蹑脚,屏息搜索,并没有发现田仓雄次的踪迹。搔首踯躅之际,忽听马厩尽端传来一下轻微的响动。 马厩尽端紧挨着旅店的围墙,余伯宠循声跑过去,看到墙脚下整齐叠放着两只木桶,看来田仓雄次早有预备,无论得手与否,事后都会由此逾墙而逃。余伯宠不敢怠慢,提气纵身,踩着木桶跃上墙头。刚刚站稳脚跟,却不由得呆住了。 原来,墙外除了一条狭窄的街道,正对着的是一个三岔巷口。彷徨四顾,周围阒然无闻,唯有午后的阳光懒懒地照在地面上。田仓究竟从哪个方向逃走,一时根本无可判断。 余伯宠惘然不甘,却又不肯盲目从事,何况心里仍然惦记着命悬一线的木拉提。木拉提身遭不测,以“樱花社”狠辣手段,料想必死无疑,但若在临终前有什么重要遗言,错过了也未免可惜。忖度再三,余伯宠决定暂且放弃追踪,于是跳下围墙,快步返回厅堂。 经过一番剧痛煎熬,木拉提的三魂七魄大半耗尽,眼角和鼻孔都冒出乌黑的血迹,只是一丝元神尚未消散,当余伯宠赶到时,他还可以认清老熟人的模样,零乱的目光里甚至透出几许期待。 余伯宠了解他的心意,摇头叹道:“抱歉得很,凶手没有抓到。” “这样也……也好,”木拉提嗓音嘶哑,“省得带我去将军府过堂了。” 余伯宠胸口一震,追忆起和木拉提相识多年的情景,虽说他为人油滑狡狯,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始终温顺恭敬,并且在官府追捕的紧要关头也曾设法掩护。即便充当了英国人的“间谍”,顶多不过是望风报信的小脚色,无论如何罪不致死。想到如今身披惨祸,尤其是替自己无端受害,岂能不备感心酸。 “木拉提,”余伯宠诚心诚意,“有什么心愿未了尽管说出来,我一定帮你料理。” “还能有什么心愿呢。”木拉提凄然苦笑,“我一辈子谨小慎微,苟且偷安,无意间加入了‘白胡子’,只是想活得更舒服一些,也从来不敢招惹任何人。不料这点额外的奢求真主竟不肯宽恕,到头来仍免不了一场灭顶之灾。最可怜的是……”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又说,“我总共娶了四个老婆,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虽然含冤而死,身后连个报仇的人也没有。” 《楼兰地图》(二十)(4) “放心,”余伯宠轻声劝慰,“没有儿子,不是还有老朋友吗,报仇雪恨的事情就由我来完成吧。” “唉,余老爷……”木拉提嘴唇翕动,试图表达谢意,刚说了半句话,一口气却已提不上来,继而双腿伸直,一瞑不视。 余伯宠悲从中来,嘘唏不已,接过一条毛毯替木拉提遮盖身躯。同时眼前浮现出田仓雄次那张冷漠凶残的面孔,禁不住怒火冲天,切齿愤盈,两只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木拉提丧命不久,驻守在外的官兵闻讯赶来,查验尸体,询问原委,得知除一人暴毙外并无其他变故,态度明显懈怠下来。或许他们对自己的职责有着充分的认识,在此设卡巡逻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大批辎重私自运出,区区一桩中dú事件,似乎不至于引起特别的关注。何况凶手已经逃逸,近期也不可能抛头露面,于是在楼前楼后装模作样地搜寻一遍,又都若无其事地回门口当差去了。 厅堂里的混乱局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旅店老板的位置已经有了新的继承者。这个人名叫赛甫丁,本来掌管账房,据说是已故老板的同乡族亲,原先在木拉提外出或患病的时候,店里的事务便由他一手照应,因而接任之初已可驾轻就熟,指挥若定。他驱散了聚集围观的伙计侍女,只剩下四五个人替亡者整容更衣,然后简单收殓,僻室放置,等待择日下葬。一切安顿就绪,旅店内外风平浪静,秩序井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余伯宠怀疑赛甫丁也是“白胡子”的下属,却也无暇盘查核实。作为突发惨案的直接见证者,他本身还要应付不少人的究诘追问,其中有相熟的住客、乌兹别克qiāng手及英国考古队成员等。大多数人只把此事当作一件新闻,好奇心得到满足后便渐渐散去。布莱恩听说“樱花社”余孽作祟,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提醒盖勒加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戒备,而对于木拉提的死讯似乎并不在意。 明知布莱恩城府极深,余伯宠也没有做无谓的试探,只是非常诧异。原以为他至少会表现出一丝震惊或悲戚,不料竟沉静如初,就好像和木拉提之间根本不存在一层隐秘的关系。 转念思忖,余伯宠又恍然顿悟,木拉提虽然是城里最大旅店的掌柜,但在波谲云诡的考古战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供差遣传唤的小人物。如今各方势力甚至包括木拉提的幕后主人所牵挂唯有库房内的木牍文卷,谁又会为一名马前卒的生死萦然于怀呢。 冷眼观望着四周麻木不仁的表情,余伯宠只觉得悲凉而愤懑,于是独自走出旅店。一方面急于摆脱淡漠的人群,另一方面必须及时禀告lún庭玉,以便部署抓捕田仓雄次的策略。 回到lún府,lún庭玉却已外出,据称是应邀去将军府做客。他便转往苏珊的房间,想要找到情人倾诉心中的郁闷。在他认为,关于“白胡子”的底蕴苏珊并不知情,否则以两人之间的深情厚爱,应该不至于刻意隐瞒真相。 然而,苏珊也不在屋内,听婢女说是去旅店找布莱恩了。余伯宠不由得惶惑不安,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可是,如果连这么一个单纯爽朗的姑娘也懂得掩藏心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他不敢多想,也无从臆测,只得怀着一份怅惘无助的心情返回住处。 路经一座凉亭,隐约听到几声叹息,蓦然抬头,眼前倩影俏立,裙幅摇曳,赫然是此宅的女主人。 沙漠归来后,余伯宠曾见过宝日娜两次,当时人多眼杂,未及深谈,只是发觉她花容清减,忧思满面,不知是否在替哈尔克的事情cāo劳挂念。此刻邂逅,正宜相机探问,却又忽然意识到,孤男寡女私下会晤似乎更加不便。 踌躇之际,宝日娜先开口了。“是余先生吗?” “哦,夫人……”余伯宠生硬地答应一声,缓缓走上亭台。 “没人的时候,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宝日娜淡淡地苦笑着,“这句称呼你叫着拗口,我听着别扭。唉,大概在你的心目里,一直还把我当作哈尔克的女人吧。” 余伯宠窘涩地一笑,近前两步,鼻端飘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才留意到,宝日娜面色馥红,略显醉态,手里仍然攥着一只白瓷酒瓶。 “外面风大,当心着凉。”余伯宠轻声道,“而且……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候。” “外面是有点冷,却也呼吸顺畅,我整天待在屋子里,已经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宝日娜漠然回答,“再说,有谁规定过喝酒的时间么,至少烦恼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 又是个积郁难消的失意者,余伯宠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但又十分清楚,自己的惆怅缘于扑朔迷离的局势,对方的苦闷却是出于对情郎的关切。 “你不必过分伤感,”他温婉劝解,“哈尔克虽然受困,暂时却没有xìng命之忧,况且lún先生曾答应过设法营救。” “想不到你和我一样,也喜欢画饼充饥。”宝日娜摇头喟叹,“其实,哈尔克目前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一切顺利,三五日内即可重获自由。” 听她语焉不详,恍若梦呓,余伯宠懵懂不解,猜测着问:“难道你事先已经疏通关节,让把守牢房的官兵放哈尔克一条生路。” “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宝日娜说,“只不过在带给哈尔克的烤羊腿里,塞入了一把能够割断铁索的锯条。” 《楼兰地图》(二十)(5) “啊?”余伯宠惊奇不已,继而喜出望外。哈尔克身陷囹圄,即便眼下平安无事,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如果率先脱离樊笼,匿影藏形,到时候裴老六再想施暴也鞭长莫及了。不用说,这条妙计一定出自哈尔克的构想,但宝日娜一个柔弱女子敢于从中策应,也是其情可感,其勇可嘉。然而,当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却发现宝日娜垂首蹙眉,神容委顿,竟没有丝毫振奋之色。余伯宠暗自纳闷,但稍加揣摩也不难理解。 “监牢警卫森严,你是否担心哈尔克无力冲出重围?”他宽慰道,“这一点无足为虑,首先,官兵侧重防范的是由外至内的袭击,对一个披枷带锁的囚犯反倒疏于戒备。其次,哈尔克有过不少成功越狱的先例,一旦打开镣铐,几十名守卫根本不是他的敌手。” “我认识哈尔克不止一天了,自然知道他的勇猛。”宝日娜说,回忆起当初在自家牧场里的情景,哈尔克只身歼灭群盗,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能够闯过难关,对我来讲并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咦?”余伯宠诧异,“你不会希望他一辈子羁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吧。” “不,我何尝不希望他及早摆脱桎梏。但若他真的逃出监狱,却只会给我增加更多的苦恼。” “这更让人想不通了,”余伯宠说,“你和哈尔克之间应该不存在什么难以化解的隔阂呀?” “怎么没有呢,最起码有一条难以兑现的承诺。”宝日娜幽幽地叹道,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一起远走高飞。” “哦,”余伯宠似有所悟,哈尔克热情似火,即使身居危厄也不肯放弃重续前缘的渴望。相比之下,宝日娜的心境则错综复杂。既无法抗拒情郎的真诚,又不忍背叛现任的丈夫,何去何从,确实难以决断。 “我可以体谅你的隐衷,也愿意尽量给予帮助。”余伯宠沉吟着说,“据我所知,lún先生是一位胸襟豁达的仁慈长者,如果洞悉详情,说不定会网开一面,成全你和哈尔克这一对苦命鸳鸯。” “照这么说,”宝日娜迟疑着,“你认为和哈尔克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难道不是吗?”余伯宠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你和哈尔克的结合都更加匹配。还记得在城北被狼群围困的那一夜么,两位轻歌曼舞,如影随形,简直就是一双人人艳羡的神仙伴侣。” 追忆往事,宝日娜的眼眶微微湿润,喃喃道:“不错,哈尔克激情澎湃,曾经带给我太多美好的时光。可惜的是,当晚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今后不会重现,纯真而甜蜜的感受也只能残留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 “为什嘛?”余伯宠问。 “很简单,”宝日娜说,“人们不可能总是生活在虚幻里,如果回到现实,哈尔克的愿望就显得幼稚了。除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他甚至不能为我提供一间遮蔽风雨的草房。” “唔……”余伯宠终于明白,宝日娜焦灼不安的原因和镜破钗分的际遇无关,也并非惧畏盘根错节的感情纠葛。只是一方面觉得愧对哈尔克的挚爱,另一方面又难以舍弃尊荣富贵的地位。 “正因为我经历过含辛茹苦的日子,才越发不肯重蹈覆辙,”宝日娜如诉如泣,星眸黯淡。“更不要说还有一个无辜的女儿了。在玉娃的成长岁月里,我甚至不愿她承受一点委屈和压抑。余先生,换作你是我,又当何以自处呢。” 余伯宠暗忖,倘若彼此心心相印,暂时的漂泊困顿并不能成为障碍,况且凭哈尔克的能力,改变生存环境也绝非难事。但他不愿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只得敷衍道:“恐怕我也没有办法,缘由天定,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连你这么足智多谋的人都没了主意,可见我的境况何其艰难。”宝日娜哀叹,“我不想让女儿遭罪,也不想让哈尔克失望,有时候只恨自己分身无术。唉,万能的佛祖应该知道我的痛苦,却为什么不肯替我指点迷津呢?”说着又举起酒瓶连饮数口。 这番感慨使余伯宠想起一则典故,欧阳询《艺文类聚》中记载,齐国有一女子,两家向她求婚,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贫而俊。家人问她想嫁哪家,答曰:“yù东家食,西家宿。”宝日娜的心态岂非如此,贪图浮华的同时却又留恋一段“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当然,余伯宠不想把宝日娜当作一个首施两端的浅薄女子,但至少在她的仙姿逸貌之下,并没有一片超然象外的胸怀,否则也不会深受尘世俗念困扰,以至于进退维谷,颓丧不堪。 宝日娜盈盈起身,丢掉了手中的空瓶子。余伯宠以为她要回房歇息,却见她慢慢蹲下,从亭台中间的石凳旁又拿起一瓶酒。余伯宠不免担忧,大声道:“不能再喝了,借酒浇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情绪不佳饮酒过量也有损健康。”紧接着上前一步,试图拦阻。 宝日娜却相当执拗,一面侧身闪避,一面熟练地拧开瓶盖。谁知酒后目眩神迷,移动之际脚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跌翻。余伯宠连忙伸手扶持,不料她绵软无力的娇躯竟顺势倒向自己的怀抱。 余伯宠愕然失色,却又不能撒手不顾,唯有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宝日娜的脸庞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嘴里犹自醉话连篇。“我的心已经碎了,还要健康的身体有什么用?不让我喝酒,那么请你告诉我,世间还有什么东西算得上治愈忧伤的良yào?” 《楼兰地图》(二十)(6) 余伯宠顿口无言,实际上也无暇回答,尴尬之余仓皇四顾,看到附近无人经过,惴惴不安的心情才有所缓和。可是,他哪里想到,就在离凉亭不远的一间屋子里,隔着红木雕饰的窗格,始终隐藏着一双yīn冷诡秘的目光。 晚饭时分,lún庭玉和苏珊均未归来,余伯宠在婢女的侍奉下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来到方子介等人下榻的院内。由于次日要进行文物jiāo割工作,众学者忙于商议合理的分配方案,引经据典,聚讼纷然。余伯宠察言观色,忽生感触,学者们敦厚率真,一心只想替己方争取最大利益,却对经纬万端的形势毫无认识,倘若事态有变,眼前的一切讨论不过是纸上谈兵。听了一会儿,觉得兴致索然,就向方子介等人提出告辞。 回到房间,枯坐无聊,命仆人取来一瓶酒,独酌数杯,想要借助几分酒力尽早入睡,以便养足精神应对各种不测。岂知事与愿违,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倦意,杂乱无章的思绪依然挥之不去。 白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卡西列夫的告诫,田仓的偷袭,宝日娜的哀怨,无不令人郁郁寡欢。尤其想起木拉提的惨状,除了悲伤以外,更有一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愧疚。遗憾之余,突发警醒,作为规模庞大的情报组织,“白胡子”的触角遍及西域每个地方,在挖掘楼兰的计划实施之初,已经秘密参与了各项行动。但是,在没有利害矛盾的情况下,英国人何至于讳莫如深,甚至面对合作伙伴也滴水不漏呢。这一点自然不能解释为疏忽,那么,欺罔视听的目的究竟何在,难道是为日后的yīn谋埋下伏笔?意念至此,又想起两天前木拉提求见布莱恩时闪烁其词的情形,不禁疑窦丛生,即刻翻身下床。 他的思路虽不明晰,却知道最切实有效的办法是赶往旅店查探一番,一边反复盘算,一边径直出屋。恍惚间来到前院的客厅外,瞥见房内灯火通明,人语窃窃,偶尔夹杂着lún庭玉低沉的声音。掀开门帘,果然发现lún庭玉在仆从的服侍下更衣脱帽,就像是刚刚返回的样子。 “伯宠,”lún庭玉也看到了他,扬手招呼道,“快请进,我正要找你。” 余伯宠应声而入,注意到对方的神色凝重。lún庭玉整束停当,遣散婢仆,只留唐怀远一人在侧,然后和余伯宠比肩而坐,第一句话便说:“咱们又有麻烦了。” “莫非裴老六那里出了什么变故?”余伯宠揣摩道。 “是的,”lún庭玉说,“事情原在意料之中,只是进程急如星火。裴敬轩派往库尔勒的代表送来一个消息,他们和迪化府的谈判已经宣告破裂。早则十日,晚则半月,雅布地区势必战火纷飞。” “裴老六一意孤行,难道各项筹措已然完备,对即将发生的战事有了必胜的把握?” “当然没有,迪化府态度强硬,裴敬轩也是骑虎难下。近年来他整军经武,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论总体实力仍不能同迪化府抗衡,军械方面尤其相差悬殊。俄国人本来应允替他代购一笔qiāngpào,据说已收了定金,并且也运至红柳湖畔,却又迟迟不肯jiāo货。” “俄国人贪婪成xìng,想必另有所图吧。” “不错,浦斯金念念不忘的还是联合考古队所采集的文物,自己无力攫取,便趁人之危要挟裴敬轩。而裴敬轩别无选择,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裴老六今日宴请lún先生,”余伯宠说,“就是想逼迫考古队服从俄国人的意志。” “逼迫倒谈不上,”lún庭玉缓缓道,“恰恰相反的是,裴敬轩在席间恭而有礼,大念苦经之外,恳请我将部分文物出让,一切费用由将军府足额垫付。” “嘿,裴老六竟玩起了以柔克刚的把戏,反而叫人更加头痛了。”余伯宠喟然,“不过,要当心他先礼后兵的招数,‘蝎子’的名号并不是积德行善得来的。” “正是担心他急切之中翻脸无情,我才没有贸然回绝。先以征求英方意见的理由敷衍搪塞,然后赶紧回来和你商议对策……” 见他目光闪烁,yù言又止,余伯宠问:“大概lún先生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是有一些想法,却还不太成熟。”lún庭玉犹豫着,“虽然我表面上答应了裴敬轩,但也提出了详细估算文物价值及同英方队员协商分配比例等要求,这样一来总会耽搁五六天的辰光。在此期间,如果我们秘密联络迪化政府,督促他们尽早发兵,一旦大军压境,裴敬轩必将疲于应付,或许就无暇顾及文物的事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可是,”余伯宠不禁质疑,“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兵连祸结,那批文物的安全岂不是没有了保障。” “放心,这一点我已考虑过了。裴敬轩粗俗蒙昧,对那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向来缺乏兴趣,仓促应战之际更不会时刻挂怀。另外,即使雅布城破也无须惊慌,迪化府的将官大多知道我和姚督军的jiāo情,一定会约束部下不致滋扰。”说到这里,lún庭玉紧皱眉头。“唯一让我犯愁的是,雅布城防严密,而我们必须在裴敬轩不知情的前提下把讯息传递给政府军,说不得又要烦劳你辛苦一趟。” “悄悄出一趟城并不困难,”余伯宠道,“但我要提醒lún先生,这条‘驱虎吞狼’之计虽妙,却恐怕是缓不济急。” “为什嘛?” “因为除了裴老六和俄国人的刁难,我们还将面临日本人的挑衅,甚至也包括来自合作伙伴的威胁。”余伯宠轻叹,“直到今天我才相信,您先前对英国人防范意识果然不无道理。” 《楼兰地图》(二十)(7) “‘樱花社’的余孽不足为患,难道布莱恩也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吗?”lún庭玉追问。 “暂时还没有,但一些反常迹象表明他们绝不会安分守己。”余伯宠简略介绍了旅店的情况以及自己朦胧不明的推断。 “啊,‘白胡子’长期潜伏城里,我们竟然毫无察觉,可见英国人居心叵测。”lún庭玉遽然心惊,稍加思索却又显得踌躇。“英国人若有yīn谋,无非想侵吞全部文物偷运出境。但是,这在目前的雅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北门的通行证已经更换,未经裴氏父子许可,任何人也不准出城。再者,木拉提旅店外松内紧,除了谨慎老成的萨昆日夜守护,另有官兵和乌兹别克qiāng手虎视眈眈,要想携带大宗行李离开也难于登天。” “是呀,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种种悬疑参悟不透。眼看着英国人并没有机会,却分明露出了乘伪行诈的破绽,而且在意外发生后,苏珊又匆匆赶往旅店和布莱恩会面,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缘故?”余伯宠叹道,眉宇间笼罩着惘然若失的神色。 “咦?”唐怀远忽然chā话,“刚才听门房讲,德纳姆小姐一个钟头前就回来了。” “哦,快去请她过来。”lún庭玉下令,遂又感觉不妥,沉吟着说,“伯宠,咱们还是亲自前去探望一番吧。” 苏珊的住处相距不远,三人片刻即至。外屋值夜的婢女连忙禀报,已经就寝的苏珊穿了一件睡袍出来迎接,看见余伯宠,张口便道:“嗨,你跑到哪里去啦?我去你的房间找你,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语气暗含娇嗔,脸上却dàng漾着欣喜的笑容,那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牵念溢于言表。余伯宠油然感受到一股暖意,温和地答道:“我在lún先生房里说话。” 苏珊似乎才发现,情郎的身边还站着神情肃然的lún庭玉及唐怀远,不由得微感诧异,问:“出什么事了吗?” “噢,是这样的。”lún庭玉故作轻松地说,“明天就要进行文物分配工作了,我们想咨询一下,英方是否已有了基本的意向?” “没有呀!”苏珊回答得很干脆。 “是吗?”lún庭玉微微一笑,“德纳姆小姐下午和布莱恩博士见面的时候,难道没有就此事展开一番讨论么?” “你们误会了,”苏珊说,“我去旅店只是为了给博士送一些照片资料,并没有讨论什么分配方案。” “这……倒让人难以置信了,英方对那批文物不是相当重视吗?”lún庭玉说。 “我们是很重视,”苏珊说,“但那批文物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应当在相互协商的基础上逐步履行协议,任何一方提前拟订分配方案都不大合适吧。” 一番话堂皇正大,让人无可反驳,但lún庭玉辩才无碍,稍作考虑便从容应对。“我十分欣赏德纳姆小姐的态度,可是,凡事不能固步自封,否则会耽误不少宝贵的时间。其实,合作双方互通声气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分歧。何况下午旅店突发变故,竟没有给贵方的行动步骤造成一点影响吗?” “你指的是旅店老板被dú害的事件吧,那确实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苏珊黯然道,“不过,自从我们抵达雅布,已经遭遇过太多惊险可怕的场景,也许潜在的危机至今仍然存在,如果动辄畏缩恐惧,大概连一天也待不下去。” “这么说,”余伯宠忽然发话,“布莱恩博士的反应也很平静,和你jiāo谈之际,难道没有流露出一丝特别的哀痛。” “奇怪了,你应该清楚博士的心理承受能力,绝不会因为一桩凶杀案而惊慌失措。况且他和木拉提老板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表现出特别的哀痛呢?” 口吻满含困惑,并不像刻意掩饰。余伯宠不免语塞,和lún庭玉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鉴貌辨色,苏珊似有所悟,瞪大了美丽的双眼说:“我明白了,你们拐弯抹角就是为了打听我和博士之间的谈话内容,对不对?” 余伯宠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不涉及机密,不妨稍作透露。” “哪里有什么机密?嗨,中国式的委婉含蓄实在让人费解。”苏珊无奈地笑道,“我和博士只不过谈了一些旅行中的往事,顺便分析一下重返楼兰的可能xìng。” “哦,”lún庭玉饶有兴趣地问,“贵方已经有了重返沙漠的计划?” “暂时还没有,”苏珊说,“第一次探险结束,英方考古队损失严重,人员不整,装备残破,已经无力进行大规模的发掘行动。博士建议我们将应得的文物运往喀什,大家先休整一段日子。能否重返楼兰,就要看他和大英领事馆的沟通情况,其中的关键是争取到资金方面的支持。另外,也必须了解中方有没有继续合作的愿望。” “那么,德纳姆小姐意下如何呢?”lún庭玉反问。 “我当然愿意留下。目前的收获固然值得欣慰,毕竟还没有达到最理想的程度,尤其是我已经发现了父亲所挖掘的文物,如果无法带出沙漠简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而且,通过几个月来不平凡的历程,我早已深深迷恋上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广袤壮丽的天地,悠久灿烂的文化,勤劳质朴的民风,无不让人终生难忘。”苏珊感慨万千,不胜向往。 “恐怕吸引德纳姆小姐的还不止这些吧。”lún庭玉轻轻笑道,眼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余伯宠。 《楼兰地图》(二十)(8) “啊,差点忘掉了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西域之行最美妙的遇合,想不到在我追逐梦想的同时,一段漂泊孤寂的情怀终于找到了依托……”谈及男女私情,苏珊并不避讳,俏脸泛红,眼波流动,向余伯宠抛去温柔的一瞥。 她的双眸澄澈晶莹,神态真挚无邪,丝毫不带矫揉造作的痕迹。余伯宠动情之余,不禁暗暗愧悔,即使布莱恩包藏祸心,自己也不该对苏珊抱有任何猜疑。试想,这样一份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爱情,难道还不足以抵御所有虚伪和贪婪的侵蚀。 “但愿你心想事成,能够在中国西域留下最美好的回忆。”lún庭玉笑眯眯地望着苏珊,又旁若无事地和余伯宠jiāo换了一下眼神,说,“时间很晚了,明天还有许多工作,我们就不妨碍德纳姆小姐休息了。” 余伯宠点头答应,依依不舍地告别苏珊。出门不久,lún庭玉小声询问:“伯宠,你有什么看法?” “我坚信苏珊同我们一样,并不知道布莱恩居心何在,她甚至和‘白胡子’组织毫无接触。”余伯宠的语气非常果断。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lún庭玉附和道,“德纳姆小姐算得上英方考古队的骨干成员,倘若布莱恩另有图谋,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滴水不漏,如此看来,英方纵有不良动机,却还没有进入具体实施的阶段。” “是的,我的顾虑显得多余了。”余伯宠苦笑,“如果自乱阵脚,反而会给俄国人及裴老六造成可乘之机。” “不,防微杜渐是很有必要的,尚未真正拥有文物以前,我们时刻也不能掉以轻心。”lún庭玉郑重告诫,随即又嘱咐唐怀远。“再派几个人去旅店周围警戒,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即刻回来报告。” 对于这样的安排,余伯宠不再认为是小题大做。心中暗忖,本已壁垒森严的旅店外又多了一道保险,英国人只怕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可是,他没有料到,lún庭玉的部署虽然周详,却还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实际上从那批木箱存放于旅店库房的第一天起,几方争夺文物的势力已注定要败在布莱恩手下。 旅店库房外临时搭建了一间小屋,专供萨昆和盖勒驻守。两人轮流歇息,几乎足不出户,通过四周的望孔密切监视附近的动静,未经联合考古队许可,任何人也不得接近库房门口。 小屋虽然简陋,却也布置得相当舒适,地下是厚厚的毛毯,上面铺设了两张柔软的睡榻。门边摆放着一只炽热的炭盆,足可抵挡凛冽的寒风,另有洁净的茶杯餐具,三餐皆有旅店的侍者前来照料,日常琐事根本不需cāo心。 然而,这样的环境不能给盖勒带来丝毫惬意的感觉。夜以继日,盘坐守候,枯燥压抑的气氛如同遭受囚禁,何况陪伴身边的萨昆是一个呆板至极的人物,除去睡眠时间,只是凝神观望,甚至连一句闲谈也懒得出口。 百无聊赖,长吁短叹,盖勒忽然对那些恪守清规戒律的僧侣产生了无比的同情。因为在他看来,莫说辛苦修行,仅仅在寂寞中度过漫漫长夜也是件难以忍耐的刑罚,尤其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似乎更需要一点额外的慰藉,譬如说一壶美酒,或是一个肥白风骚的女人…… 想入非非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布帘掀起,一条窈窕丽影翩然入内。那女人年纪很轻,皮肤娇嫩,眉眼含波,模样竟比盖勒渴盼中的还要标致。 “咦,你是什么人?”盖勒诧异,颇有一种恍若梦境的错觉。 “我叫帕夏,是来伺候两位老爷用晚饭的。”那女人口齿伶俐,笑语嫣然,慢慢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毯上。 “平时不是一个叫哈桑的小伙子负责送饭么?”萨昆沉声喝问,神色异常机警。 “哈桑生病了,掌柜吩咐我接替他的差使。”帕夏对答如流。 萨昆还要盘问,盖勒却唯恐他的鲁莽吓坏了花一般的姑娘,连忙抢先搭讪道:“哈桑得了什么病呀?” “也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偶感风寒,大概明天就没事了。” 这么说由帕夏代劳服侍也只是一两顿饭的光景,盖勒不免备感失望,喃喃叹道:“唉,他为什么不得肺痨或心绞痛之类的病呢?” 帕夏隐约领会其意,浅浅一笑,并不作声,伸手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一一端出来。羊腿、馕、热汤,式样和平日无异,盖勒突然表示不满。“为什么没有酒?” “掌柜jiāo待过,两位老爷是不会喝酒的。” “胡说,哪有男人不会喝酒的。”盖勒假作不悦。事实上布莱恩博士曾叮嘱过,为保持清醒头脑,监管库房的时候不许饮酒。而如今jiāo割期限临近,这条禁令似乎可以取消,况且若无美酒调剂,又如何把握和帕夏欢聚的短暂时光。思忖片刻,冲着萨昆笑道:“朋友,明天就要进行分配工作,我俩相处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为了纪念这一段友谊,一起喝两杯如何?” “多谢,你请自便吧,离开旅店以前我是不会喝酒的。”萨昆漠然答道,径自抓过羊腿和馕,开始大嚼大咽起来。 盖勒苦笑着耸耸肩膀,帕夏小声征询:“还要酒么?” “当然,快去给我拿一壶最纯正的吐鲁番葡萄酒。”盖勒坚决地说。 帕夏奉命唯谨,起身走出小屋,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大壶酒,口中略带歉意地解释:“本来想准备几样下酒菜,谁知近日客人太少,厨房已提前封火了,请老爷将就点吧。” 《楼兰地图》(二十)(9) “果然善解人意,”盖勒笑道,“不过,我已经不需要什么了,有你在这里,岂不是最好的下酒菜吗。” 接下来由帕夏陪侍,盖勒浅斟慢饮,好不快活,时而讲出一两个荤故事,逗得帕夏咯咯直笑,羞红满面,他则趁机牵手揽腰,大肆轻薄。 小屋内春意盎然,一扫往日的沉闷,唯一格格不入的是表情麻木的萨昆。饱餐过后,他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坐在望孔旁默默监视,偶尔留意到放dàng形骸的盖勒,嘴角会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至于曼颊皓齿的帕夏,在他眼里也似乎不如一只外焦里嫩的烤羊腿更具诱惑。 同样的,盖勒仿佛也忘却了萨昆的存在,心里只惦记如何加深和帕夏的亲热程度。几次劝饮不成,他想出了一个助兴的游戏。先把一个空盘子反扣在地毯上,上面放置一把汤匙,形状犹如中国古代的罗盘。然后圈起拇指和中指弹击汤匙,当汤匙停止转动,匙柄正对的一方即为输家,必须喝一杯酒。 “老爷的花样真多,”帕夏轻笑,“但我当差的时候不能喝酒,否则掌柜会骂的。” “没关系,伺候不好客人,掌柜照样会骂的。” “可是,真主作证,我向来滴酒不沾,还请老爷体谅。”帕夏俯身乞求。 见她楚楚可怜,盖勒也不忍勉强,微笑道:“好吧,我准许你用其他规则代替。” “怎么代替?” “我输了喝酒,你输了嘛……”盖勒盯着她衣领间一段白皙的肌肤,不怀好意地笑道,“就脱衣服。” “脱几件?”帕夏脸泛桃红。 “自然是脱光为止。” “老爷的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求太过分了,”帕夏忸怩不安,又像是自言自语。“天气这么冷,我拿的工钱又不多,如果冻坏了身子,只怕连yào也买不起。” “别担心,yào钱我另外支付,你看这些够不够?”盖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扔在地毯上。 那叠钞票足有二三十镑,莫说买几服yào,开一爿yào店也绰绰有余。帕夏眼里闪动着惊喜,虽有几分犹豫,但经不起盖勒反复撺掇,终于点头应允了。 于是两人开始游戏,输赢次数jiāo替上升,盖勒喝过七八杯酒,帕夏也差不多脱了三四件衣裳。曲线玲珑的玉体逐渐显露,盖勒掩饰不住垂涎三尺的丑态,借酒盖脸之余,不老实的双手常常在滑若凝脂的肌肤上摸弄几把,一时间眉飞色舞,乐不可支,似乎正为自己的灵感而洋洋得意。 起初萨昆尚且声色不动,安之若素,但当帕夏如抽丝剥茧般褪去衣服,仅剩下一抹墨绿色的胸围和一条粉红色的衬裙,他的视线便如同受到魔法的牵引。平心而论,女人活色生香的胴体毕竟比烤羊腿更具魅力,尤其帕夏的皮ròu光滑柔软,浑身散发着狂野不羁的韵味,腰肢扭摆之际,肚腹间一枚精巧的脐环熠熠生辉,越发勾魂摄魄,惹人遐思。萨昆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不断想象着帕夏一丝不挂的样子,同时由衷期盼盖勒尽早胜出,即使自己无意拈花问柳,至少也可以大饱眼福。 然而,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眼看着帕夏即将纤毫毕现,盖勒的运气却变得出奇糟糕,弹击汤匙时或是力道不均,偏离方向,或是用劲过猛,使汤匙掉下盘底。一壶酒大半下肚,帕夏身上依然维系着最后一道屏障。盖勒已由兴奋转为沮丧,直至懊恼不堪,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声咒骂:“简直是见了鬼了。” 萨昆的情绪也深受影响,惋惜、焦灼、继而哭笑不得,内心暗忖,一个人如果太愚蠢了,甚至连做色鬼的资格都没有。 盖勒的努力频频失败,萨昆的苦恼也达到极致,终于忍不住开口:“老兄,让我来试试手气如何?” “好呀,”盖勒满口答应,“我就要彻底丧失信心了。” “且慢,”帕夏却提出异议,似笑非笑地望着萨昆。“老爷,我先提醒一下,你输了一样要喝酒的。” “当然,难道我会跟你这个小贱人赖账么。”萨昆冷冷地说,身子向前挪动,伸手弹击汤匙。 汤匙在盘底转动几圈,匙柄竟又指向萨昆一边。萨昆不由得一愣,盖勒摇头叹道:“没办法,又输了。”说着亲自替同伴斟满了一杯酒。 萨昆果然守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不服气地说:“再来。” 帕夏摆正汤匙,萨昆审视片刻,手指轻轻弹出,感觉发力恰到好处。不料,白铁打造的汤匙原本十分轻巧,此刻却似格外沉重,只转了半圈就停滞不动,匙柄再次朝向萨昆的位置。 萨昆顿生疑窦,仔细察看,发现帕夏的一只右手似乎不经意地贴近盘沿。他不禁霍然警悟,高声断喝:“臭婊子,你在使诈……” 盛怒之下,抬手抓向帕夏的脖颈,却又骤然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着口歪眼斜,魁梧健硕的身躯轰然倒下。 帕夏心有余悸地吐了吐舌头,对着盖勒莞尔一笑。盖勒醉眼蒙的神态已全然不见,伸手掀开盘子,从上面取下一枚黝黑椭圆的对西。“我早就说过,这块吸铁石的磁xìng十足。” “它有没有磁xìng并不重要,”帕夏瞅着伏地不动的萨昆,“我只担心酒里的yào量够不够用,这家伙壮实得像头牛。” “放心,”盖勒胸有成竹地表示,“就算他是一头大象,今天夜里也绝不会醒过来的。” 《楼兰地图》(二十一)(1) 翌日清晨,lún庭玉召集部属赶往旅店的时候,心情如天气一般晴朗。因为途中已经得到禀报,夜里风平浪静,几方人马均无异常动向。于是在厅堂等待英方队员的间隙,甚至好整以暇地同余伯宠闲聊起来。 但是,当前去通知伙伴的苏珊匆匆下楼,每个人都不禁莫名惊诧。他们看到苏珊的面色苍白,目光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惶惑不安。 “出什么事了?”余伯宠问道。 “太奇怪了,人都不见了。”苏珊的声音微微颤抖。 “什么人不见了?”余伯宠追问。 “整支英国考古队不见了,”苏珊茫然道,“行李也不在房内,向值夜的侍者打听,竟然都说不知道。” 众人相顾愕然,懵懂不解。lún庭玉总算保持一份镇定,断然下令。“快,先去库房。” 库房附近平静如初,但沉寂中仿佛蕴含着一种不祥的征兆。果然,当大家纷沓而至,看到的只是虚掩的房门,杂乱重叠的脚印,原先的几十箱文物早已不翼而飞。四下巡查,除了小屋里昏睡如死的萨昆,居然找不到一个英方队员的人影。 突如其来的变化出人意料,中方队员无不骇然失色。惊惧之际,lún庭玉一边命唐怀远救治萨昆,一边遣人向旅店掌柜及驻守门外的官兵打探情况,不一会儿反馈回来消息,英方昨日并未办理退房手续,而夜间也绝无大队车马离开旅店。 如此就莫可究诘了。迹象表明,背信弃义的英国人侵吞全部文物后溜之大吉,可是,其yīn谋诡计又是如何得逞呢?众目睽睽下,大批木箱根本无法运出旅店,难道他们会上天入地不成。 “上天恐怕办不到,入地还是有可能的。”余伯宠忽发奇想,说:“诸位不妨再仔细搜索一遍,看看可有什么秘密通道。” 众人分头行动,在房里房外逐次搜检,几乎不放过每一寸地方。最后方子介的一名学生在库房内西南角发现了蹊跷,大声叫道:“快来看,这是什嘛?” 库房里原本堆放着一些废旧家什,西南角是几捆破损的芦席。挪开芦席,地面上嵌着一块平整的木板,用脚蹬踏,发出“嘭嘭”的空响。余伯宠上前一步,看见木板一端装着活槽,以手揿之,另一端随即翘起,露出了一个六尺见方的地道口。 俯身察看,地道深有八尺,出口处砌着台阶,两壁和地底皆用油灰筑实,触摸之下极其光滑,可想而知,近来经常有人出入。 英国人的逃离途径初现端倪,预计逃往何处却无从判断。于是找来两盏美孚油灯,众人沿阶而下,顺着地道摸索前进。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来到另外一个出口。推开隔板,上面是一间普通的民宅,走出房外,有一座相当宽敞的院落。地面上车辙jiāo错,杂物横陈,看样子曾经热闹非凡,而此刻已是人去屋空,阒然无闻。 “这里就是英国人最后集结出发的场所。”lún庭玉顿足长叹,“只是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跑到哪里去了。” 余伯宠望着院内狼藉一片的草料马粪,忽然猛拍前额,失声叫道:“啊呀,是我疏忽了。” “怎么回事?”lún庭玉问。 余伯宠谈及昨日追赶田仓雄次时,曾经注意到马厩里马匹短缺的情形。“布莱恩托词三日后履行协议完全是一条缓兵之计,他们事先分批转移人员车马,一起隐藏在这间民宅。然后通过地道搬运文物,实施罪恶的计划。可惜我已经发现破绽,却不能洞察其jiān,否则若及时阻止,或许还可以扭转形势。唉,lún先生,实在对不起,怪我……太大意了。” “伯宠,你不必自责。”lún庭玉紧蹙眉头,虽然懊丧至极,却又尽量摆出豁达的姿态。“英国人瞒天昧地,寻常人很难窥破玄机,况且当时你正追捕顽敌,纵有漏洞摆在面前,恐怕也无暇留意。不过,他们的诡计虽然yīn险,却也并非天衣无缝,怪只怪我们在一些关键环节上疏于防范了。譬如说,我们只注重旅店外围的戒备,却从未想过对方会在库房内部乘伪使诈。倘若当初加派人手,英国人不可能由地道随意进入库房,这场劫难也许就可以避免,究其根本,萨昆的失职才是致命的缺陷。咦,萨昆呢,萨昆在哪里?” 萨昆被冷水泼醒后,意识恢复不久,便明白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继而心如悬旌,愧悔莫及。随众人一起穿越地道,却始终垂头丧气,默不作声。听到主人询问,才硬着头皮走上前来,简略陈述了昨夜的光景。 “我当是什么奇谋妙计,只不过简单的酒色迷惑,就能够让你放松警惕。”lún庭玉冷笑,镜片后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痛惜和恼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萨昆。“你从来没有喝过酒么,还是第一次才见到女人?” “先生……我知错了,下回一定小心。”萨昆嗫嚅着。 这句话却似火上浇油,lún庭玉当即勃然作色。“下回?该死的畜生,难道嫌这一次的损失还不够吗,多少珍贵的文物断送在你手里,就算赔上整条xìng命也无法弥补……”厉声呵斥,怒不可遏,忽然又扬起右臂,用那把精钢制造的手杖狠狠砸向萨昆。 萨昆猝不及防,肩膀上挨了重重一击,身体顿时矮了半截,脑门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却又负痛强忍,一声不哼。lún庭玉犹未解气,继续戟指喝骂,咆哮如雷,口沸目赤之际,五官轮廓都似已扭曲变形。 《楼兰地图》(二十一)(2)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余伯宠尤其深感讶异。在他的印象里,lún庭玉从来是一派清和平允的气度,何尝见过如此狂躁失态的模样,而且一旦雷霆发作,竟然别具一份震慑人心的威严。余伯宠也不禁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想想也难怪,由于偶尔轻忽,多年的希冀与梦想已灰飞烟灭,恐怕是任何人也无法坦然面对的残酷情形。他虽然感同身受,却也无从排解,因为此时此刻,还有一个更加值得怜悯的人需要自己安慰。 这个人就是苏珊。随着事态逐步明晰,她的思维已变得混乱而迟钝,迷惘、委屈和羞辱的情绪jiāo织在一起,几乎达到了狂悖的程度。耳边充斥着中国人的诅咒和责难,却也没有半分辩解的勇气。整个人浑浑噩噩,犹如木雕泥塑,又像是大病未愈,立足不稳,仿佛随时都可能跌倒。 幸亏余伯宠及时上前扶持,关切道:“苏珊,你不要紧吧。” 苏珊花容惨淡,失神的眼里泪光盈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余伯宠垂首不语,表示默认。 “我万万不敢相信,”苏珊哀叹,“像博士那样谦恭和善的学者,竟会干下这种卑鄙下流的事情。其实,联合考古队的挖掘成果已经相当丰硕,即使双方均分,所得也颇为可观,为什么仍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呢?” “把那批文物一分为二,数量上固然大打折扣。”余伯宠小声说,“但若合二为一,其价值却不止翻了两倍。布莱恩是个行家,并且根本没有重返楼兰的打算,所以也不忍割舍现有的任何一件珍品,在贪yù的驱使下,人xìng的丑恶一面便暴露无遗了。” “这份野心确实可怕,”苏珊切齿愤恨,“更加可怕的是,他竟然伪装得如此逼真,甚至在我面前也从来不露痕迹。” “也许这不是他的初衷,”余伯宠沉吟道,“只不过临机处置,对症下yào罢了。还记得三天前的那次谈话么,布莱恩劝我改弦更张,看似求贤若渴,实则别有居心,无论对你或对我都是一种晦涩的试探,但当时我俩心无旁骛,并不能领会到他真正的动机。想想看,既然拉拢我不成,又无从判断你的意向,布莱恩又岂会轻易泄漏自己的隐秘。相反,如果事先获悉底蕴,你能够做到言听计从,不动声色吗?” 不能,绝不能,苏珊暗忖。即便不存在和余伯宠之间的一段恋情,她也耻于鼠窃狗盗的行径。仔细回忆,近些天布莱恩的态度果然暧昧不明,不管是问及中方人员的情况,还是谈到重返楼兰的方案,实际上都是在伺机刺探对方的心迹。看看自己无意同流合污,才最终做出了欺上瞒下的决定。而且,如此一来,既摆脱了累赘,又让中国人深受蒙蔽,简直是一条一石二鸟的绝佳妙计。 然而,相比落败于竞争对手的lún庭玉,苏珊的处境更加凄凉。遭同胞背弃,热切的追求化作泡影,从此困顿异乡,进退维谷,稍加设想,禁不住失魂落魄,伤心yù绝了。 “不要气馁,”余伯宠的语气越发温婉,“形势虽然糟糕,却也并非无可转圜。退一步讲,沙漠深处不是还遗留着一批珍贵文物么。我们已经共同渡过了数不清的难关,再多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次不同的。”苏珊泪眼婆娑,“事实证明,我可以忍耐自然界的凶险和严酷,却无法抵御人心的冷漠和诡诈。所以,无论付出多少拼搏努力,只怕最终还得接受一个无比悲惨的结局。” 见她神容萎靡,余伯宠怜惜不已,想要继续劝解,却听到身后一阵人语喧哗。转头看,从房内地道口又钻出了七八个彪形大汉,正是以卡西列夫为首的乌兹别克qiāng手。 原来,卡西列夫等人虽然留守客房,却能够通过窗户随时观察仓库附近的动静。今早听得库门外沸反盈天,片刻之间又悄无声息,不由得感到纳闷。为恪尽职责,卡西列夫亲率手下前往查探,看到房内空空如也,更觉得莫名惊讶。同时也发现了未曾遮掩的地道口,于是相继进入,一路追寻至此。 走出房间,早有中方队员围拢询问,由于心情恶劣,态度自然不会客气。一语不合,立即发生争执,余伯宠见状连忙上前阻止。 “中国人不愧是勤劳智慧的民族,”卡西列夫说,“竟然想到了利用地道转移文物,只是这种方式未免太麻烦了吧。” “确实麻烦,”余伯宠说,“所以这根本不是我们的主意。” “哦,你是什么意思?”卡西列夫诧异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环顾左右,果然没有看见盛放文物的木箱。 “卡西列夫,包括你在内,我们大家都被英国人戏弄了……”余伯宠苦笑着,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卡西列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晌才提出疑问。“可是,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马上追赶?” “追赶?谈何容易!”余伯宠说,“这间院落距北门不远,英国人多半已经出城去了。既然是处心积虑的安排,城外大概也有接应,情况不明,方向未定,盲目追赶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假如逃出城去,英国人的行踪就很难掌握了。”卡西列夫扼腕叹息,但随后又舒展眉头,拍着余伯宠的肩膀笑道:“嘿,朋友,犯不上为这件事苦恼。仔细想想,悄悄溜走的英国人反倒替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 《楼兰地图》(二十一)(3) “什么难题?”余伯宠一怔。 “他们已将全部文物席卷而去,剩下的人就不必终日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了。大家从此各行其是,岂不落得自在省心。最重要的是,你我之间再不存在什么利害冲突,以前担心的拼杀场面也绝不会出现了。”卡西列夫轻松地说,“好吧,我先去向浦斯金大人复命,回头再约你喝个痛快。” 闻听此言,余伯宠颇觉啼笑皆非,但也为对方的慷慨坦诚所感动,只是扪心自问,短期内恐怕再也没有饮酒会友的空闲了。 lún庭玉的紧迫感更加强烈,他无心理会卡西列夫的荒谬之谈,只顾痛定思痛,凝神构想。qiāng手们的身影刚刚离去,即刻转身吩咐众人:“各位原地待命,伯宠,怀远,随我去将军府求援。英国人半夜启程,此刻顶多到达红柳湖,就算出动全城兵马追赶,也一定要夺回属于我们的文物。” lún庭玉的推断不错,在他发号施令的时候,英国人的车马恰好接近城北的红柳湖。三十四只沉重的木箱分别由八峰骆驼和二十匹马驮运,从昨晚动身至此,几乎没有片刻停留。 队伍沿着荒凉的戈壁迤逦而行,布莱恩乘坐的马车拖在最后,除了马夫以外,同车的还有盖勒和帕夏。经过一夜颠簸,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倦意,但当马夫提出稍作休息的建议时,却被布莱恩断然拒绝。 “不行,在没有彻底脱离雅布的控制范围之前,队伍不能有丝毫耽搁。况且,推算时间,我们的对手已经察觉真相,说不定正纠集人马拼命追赶。” 话虽如此,紧张的神色中依然掩饰不住一丝兴奋,继而笑容可掬地望着身旁的帕夏,推崇备至地说:“这次涉险过关,你的贡献最大。回想一下,假如没有及时取得通行证,所有周密的计划都可能一一落空。” “过奖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只不过在尽分内的职责。”帕夏淡淡地表示。 见她神情忧郁,布莱恩不免诧异,说:“看来我们顺利出城并没有带给你愉悦的感受,莫非酬劳方面还不能令你满意?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会通知领事馆酌情解决。” “不可否认,”帕夏幽幽叹道,“赚取英镑是我当初投靠你们的唯一目的,但是,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我才发现金钱并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呵,”布莱恩微笑,“这番妙论颇具哲学意味,可惜我还是不明白你真实的想法。” 帕夏却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博士,领事馆的联络人员大概在哪里出现?” “顶多还有两英里吧,他们首先要就路线问题同库尔勒方面协调商议,以便我们安全地通过政府军的防区。” 帕夏轻轻点头,缓缓道:“等到和他们见面,我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当然,简直是功德圆满。” “很好,”帕夏说,“到时候就恕不奉陪了。” “哦,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喀什吗,难道还有其他的事情亟待料理?” “是的,”帕夏平静回答,“我千方百计混出城来,完全是为了应付差事。其实,此时此刻的雅布虽似龙潭虎穴,却也是真正让我留恋的地方。” 布莱恩越发困惑,深思了一会儿才渐渐醒悟,喃喃道:“我懂了,这是一个弄假成真的故事。在你展现自身魅力的时候,同样被威武英俊的裴少将军吸引,以至于不知不觉坠入情网。” 帕夏默不作声,凄迷的目光透过车窗凝视着远方。 “真诚的感情值得尊重,”布莱恩接着说,“重返雅布却不是明智的选择。想想看,就算可以侥幸通过哨卡,但裴绍武能够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吗?” “能不能原谅就不必你cāo心了,我亲手酿造的苦酒,应该由我自己品尝。”帕夏的口吻异常坚决。在她看来,对于裴绍武的亏负本来是迫于无奈,但若不辞而别,一误再误,才是罪不可赦的行为。 “好吧,”布莱恩婉叹,“我无权干涉你的自由,但最后想奉劝一句。像你这样出色的女人,做出飞蛾投火的选择实在可惜,如果肯回心转意,我们随时期待着与你继续合作的机会。” “继续合作?恐怕很难了。”帕夏摇头苦笑,虽未明言,内心却渴盼着及早回到情郎身边,即使伏地哀乞也要争取对方的宽宥,从此夫唱fù随,甘苦与共,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心念甫动,帕夏的一部分愿望竟很快化为现实,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自己美好憧憬破灭的开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布莱恩挑起车帘,立刻看到了疾驰而来的裴绍武。他的面色微变,但随即发现裴绍武的身后仅跟着两名亲兵,于是又恢复了从容,小声告诫盖勒。“我们有麻烦了,你要早做准备。” 盖勒轻轻点头,神情极其沉稳。相比之下,帕夏的表现大失常态,五色无主,神昏意乱,虽然急切盼望着和裴绍武重逢的时刻,却从未想过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会面。 裴绍武的反应不出意料,横眉立目,气急败坏,脸上凝聚着遭受蒙骗后的愤慨。左手挽缰,右手握qiāng,催马在队伍旁边兜了一圈,口中高喝:“停止前进,所有人统统下车” 慑于雷霆万钧的气势,探险队员纷纷从车马上下来。起初不少人惊慌失措,但看到首脑人物布莱恩及盖勒均安之若素,畏惧之情又有所缓解,只是勒马驻立,静观事态。 《楼兰地图》(二十一)(4) 裴绍武声色俱厉,布莱恩反而越发镇定自若,甚至友好地同对方打着招呼。“我们深夜启程,本不愿惊扰官府,想不到少将军还是匆匆赶来送行,实在让人不好意思。” “少在这里自作多情,”裴绍武冷笑,“博士,我佩服你的高明手段,但也不要得意太早。那张通行证虽然可以帮你出城,却终究遮挡不住别人的眼睛,知道么,守卫雅布的官兵并不都是一群蠢猪。” 原来,当英方考古队经过雅布北门时,身为裴绍武心腹的守城官虽然事先得到过关照,并且也核实了帕夏持有的通行证,却对眼前的一大批辎重行李颇存疑虑,更加困惑不解的是,逐车检阅的过程中,隐约留意到队伍里混杂着一些乔装改扮过的洋人。守城官生xìng谨慎,表面上没有违令阻拦,暗地里却另有主意。在开城放行的同时,即刻赶往将军府禀告。 队伍离开不久,如果及时追赶,负累沉重的布莱恩一行断难逃脱。谁知天助英国人成事,由于求购军火之故,裴绍武当夜宴请浦斯金,席间喝得酩酊大醉,千呼万唤也醒不过来。而守城官明白,裴绍武发给帕夏的通行证纯属私相授受,决计不肯公诸于众,所以只有苦候待命。用尽了各种醒酒办法,拖延了将近三个钟头,鼾声如雷的裴绍武终于睁开双眼。得知消息,宿酲立解,冥想回味,也觉得蹊跷万分。虽然预感到形势严峻,却又不敢大肆张扬,唯恐事情泄漏引来俄国人的责难。于是悄悄整备鞍马,只带了两名贴身随从,顶着凛冽的寒风一路追踪至此。 和布莱恩说话的时候,裴绍武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帕夏,目光里饱含着迷惘、懊恼和忧郁。帕夏缩肩垂首,试图极力回避,却又分明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击着自己的心灵。 “帕夏,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裴绍武的嗓音格外沙哑,“时至今日,总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绍武,对不起,我……”帕夏拘忌不安地说,“其实,三年来我一直替英国人工作。” “……‘白胡子’?”裴绍武一怔,像是喃喃自语道,“‘白胡子’里也收女人么?” “我们并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布莱恩忽然chā话,“凡是愿意为大英帝国效劳的人士,领事馆照例一视同仁。” “住口”裴绍武怒声断喝,又转向帕夏说,“难怪你甘冒风险刺杀伊万,原来是设法替英国人扫除障碍。而你在我面前的种种表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另有图谋。” “不,绍武,”帕夏泫然yù泣,苦苦分辩,“我承认自己最初的居心不纯,但我也是血ròu之躯,也是一个有良知的女人,不可能对你的深情厚意无动于衷,事实上到了后来,我也想每时每刻都陪伴在你的身边。” “哼,难道嫌骗得我不够吗?”裴绍武不屑一顾,“想想也觉得可笑,我向来自诩聪明绝顶,却被一个柔弱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甚至宁愿抛弃家庭和地位,去和你一起浪迹天涯。唉,世上还找得出像我这样的傻瓜么?” “绍武,”帕夏声泪俱下,“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过错,这份愿望仍然可以实现。” “原谅,怎么原谅?”裴绍武质问,“即使拥有海洋般宽阔的胸怀,想必也无力承受你对我的伤害。算了吧,帕夏,我不会再被花言巧语所迷惑,假如不是我幡然醒悟,穷追猛赶,恐怕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会的,绝不会,就算你没有追来,我也要回到雅布找你……哦,这一点布莱恩博士可以作证,我刚才亲口向他表明过心意。”帕夏声嘶力竭,语无lún次,以恳乞的目光投向布莱恩。 布莱恩似乎缺乏主持公道的兴趣,耸耸肩膀淡淡地表示。“我无意卷入两位的感情纠葛,只关心少将军如何处置这批文物。” “还用问么,”裴绍武决然答道,“当然是原路返回,依照各方协商的意见重新进行分配。” “有这种必要么,”布莱恩微笑,“既然东西已经运出城,何妨顺水推舟呢。你应该相信,这个人情大英领事馆日后一定会补报的。” “说得倒轻巧,我在你这里落了人情,却不免开罪了lún先生和俄国人,岂不是得不偿失吗?我们父子要想在雅布安身立命,就不能干出厚此薄彼的事情。好了,这段公案如何了断,还是由你们三方会面后自行商议吧。” “看样子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布莱恩失望地叹口气,抬头问道,“如果我们抗令不遵,不知少将军会有什么打算?” “我将不惜采取一切手段……”裴绍武的语气越发强硬,发现对方的目光里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动,正色告诫:“博士,你是不是还抱有一线侥幸心理,认为我们寡不敌众,或许难以控制局面。不要忘了,红柳湖以西也驻扎着一支雅布军队,距此不过三十里的路程。” “是吗?三十里的路程确实不远,不过,你连夜出城,只怕还来不及通知吧。唉,年轻人的办事作风毕竟不够稳健,既想力挽狂澜,又怎么能容许丝毫的疏忽大意呢。至少这样的错误我们是不会犯的……”布莱恩慢条斯理地讲了一通,最后忽然改用英语高声叫嚷:“保罗,你准备好了么?” “好了!”盖勒应声回答。 帕夏黯然神伤之际,隐约感觉出布莱恩的话里暗藏杀机,随即意识到裴绍武的处境不妙,正想有所警示,耳边已响起了三下急促的qiāng声。 《楼兰地图》(二十一)(5) 原来,趁裴绍武和布莱恩jiāo谈的空隙,qiāng法精湛的盖勒已悄悄选好位置,取出武器,瞄准目标,只等上司发话,便猝不及防地扣动扳机。 两名亲兵背心中qiāng,醉酒似的从马上跌落。裴绍武的死相更惨,子弹由脑后贯入,左眼shè出,眼珠仅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形状可怖。而整个身体缓缓伏卧在马背上,面孔扭曲,嘴巴张大,似乎有什么话未及说出。 帕夏顿时魂飞魄散,周身的血液也在瞬间凝固,痴痴地盯着情郎的尸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事实。伫立许久,才转过头来嘶声质问:“为什么要开qiāng?为什么要杀死他……” “道理很简单,”布莱恩答道,“在计划接近成功的关键阶段,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 “可是,”帕夏声音颤抖着,“你们只须制服绍武就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一定要下dú手呢?” “这不难理解,你的情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动起手来,恐怕不容易对付。倘若再招来附近的官兵,我们的麻烦就更大了,不如先发制人,翦除后患……”布莱恩似乎没有耐xìng详细解释,话说一半,就吩咐众人整顿车马,准备启程。 望着布莱恩指挥若定的模样,帕夏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冷,仿佛平日学识渊博,睿智而温和的考古专家早已不见,眼前只是一个凶残狡诈的恶魔。本y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却又明知徒劳无益,因为紧握手qiāng的盖勒始终不离布莱恩左右。 布莱恩并没有考虑帕夏的感受,安排就绪后,看到帕夏仍然呆立一边,就开口劝道:“帕夏,队伍要出发了,你也请上车吧。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该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何况心上人已经不在,你更没有留下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理由了。” 帕夏置若罔闻,纹丝不动,失神的眼里蕴涵着无尽的悲伤和憎恨。布莱恩又催促了两遍,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只得无奈地叹道:“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有希望你节哀顺便,好自为之了。另外提醒一下,如果有空的话,请记得来喀什领取赏金,对于有功人员,大英领事馆是绝不会亏待的。” 说完即刻上车,一声令下,驼铃脆响,沙尘飞扬,队伍继续向北挺进。 车马渐渐消失,旷野寂静如初,帕夏像是刚刚从莫名惊愕和出离愤怒的双重压迫下挣脱出来,继而切实体会到一种痛彻肺腑的滋味。眼看着裴绍武的面色变得灰白,脑海里浮现着往日的温存与关爱,胸臆间jiāo织着愧悔和哀怨。失声号啕,气噎泪干,任凭刀锋般的寒风吹袭脸庞的同时,一颗心也早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就这样肝肠寸断,泣血捶膺,帕夏始终守候在情郎的尸身旁,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存在,自己飘忽不定的思绪正追随逝去的灵魂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马蹄声再次逼近红柳湖畔,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迅即包围上来,其中大部分是雅布城的官兵,也有中方考古队的成员,如“沙狐”余伯宠等。惊师动众,气势汹汹,帕夏却没有丝毫畏惧的表现,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目睹裴绍武的惨状,人们无不震骇失色,纷纷下马探视搜寻。可惜除了三具冰凉的尸体,再没有其他重要的发现。英方探险队杳如黄鹤,而唯一留下的活口帕夏,却又形容枯槁,神智失常,似乎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无论如何追问,口中只是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不辨方向,无法继续追踪,而且贸然前进,有可能陷入政府军的防区。于是只得将帕夏绳捆索绑,连同裴绍武的尸体先行带回雅布。 裴敬轩惊闻噩耗,几乎当场昏厥,经人救醒后遂又怒火中烧。亲自坐堂提审,试图查明究竟,但严刑逼供之下,帕夏依然如故,除了一句“是我害了他”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词语。 很明显,裴绍武的暴毙已使得帕夏心如死灰,根本不再有忝颜偷生的念头。裴敬轩洞察其意,却难消满腔愤恨,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大包大揽,只好由你替绍武抵命了。不过,别指望痛痛快快地死掉,我会让你的下场比我儿子惨上百倍。” 裴敬轩言出必行,为帕夏准备了一种极端残酷的死亡方式。这种刑法大概由绞刑演化而来,因为废弃太久的原故,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它的具体称谓作为刑具的大木笼安放在将军府门口,帕夏站在木笼中央,脑袋被笼盖牢牢固定,双脚则被紧缚在一块活动踏板上。随着刽子手缓缓掌控机关,踏板的位置一点点降低,犯人的脖子也逐渐拉长,据说要经过漫长的八天时间,受刑者才会因颈骨断裂而死。 行刑当日,将军府外观者如云,眼看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遭此摧残,大多人顿生恻隐之心,窃窃私语,扼腕长叹,暗自诅咒裴敬轩的暴虐。胆怯者甚至不敢正视,掩面避去,犹感毛骨悚然。 相比四周的肃穆沉郁,木笼中的帕夏反而显得格外安详,俊秀的脸上泪痕宛然,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惧畏缩的神色。黯淡的目光凝望着远方,仿佛云开雾合的苍穹尽头隐藏着自己苦苦追寻的梦想。或许裴敬轩不会猜到,惨无人道的惩罚手段并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因为此时此刻对于帕夏而言,所有ròu体上的折磨以及精神上的恐吓都已失去作用。监刑官一声厉喝,刽子手开始放低踏板,她干涸的唇角居然掠过一抹动人的微笑,嘴里念念有词:“绍武,不要走远,我就来了……” 《楼兰地图》(二十一)(6) 然而,世事难料,苍黄反复,就像有人为求延年益寿而无处寻觅灵草仙丹一样,当帕夏万念俱寂,视死如归之际,上天却偏偏不与其便。 裴绍武的遗体经过清洗修饰后简单装殓,将军府前院的正厅临时改为灵堂,裴家老幼哭作一团,屋里屋外还肃立着不少闻讯赶来的高级将官、地方士绅及死者的生前故友等。裴敬轩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忽听卫兵报告,俄国参赞浦斯金驾到,紧接着不等回话,脸色yīn沉的浦斯金已昂然直入。 裴敬轩强抑悲怆起身迎接,浦斯金却并不理睬,径直走到未曾合盖的木棺旁,用一种冷漠而疑惑的目光审视一番,然后小声嘟囔着:“真想不到,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今天就成这个样子了。” 一句话触动裴敬轩的伤心处,两行混浊的老泪簌簌滚落,凄然叹道:“唉,可怜绍武年纪轻轻,还有太多的路没有走完……” 见他愁眉锁眼,泣不成声,浦斯金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好了,目前形势紧迫,我不能陪你耽误工夫,有些事情必须尽快讲明白。” 态度傲慢无礼,灵前众人群情激愤,xìng格刚强者忍不住开口斥骂。裴敬轩毕竟有求于人,不愿使场面僵化,连忙摇手示意部下克制,同时恭请浦斯金移室详谈。 延入灵堂西面小客厅,裴敬轩越发察觉来者不善。果然,浦斯金的嚣张气焰并没有因为遭受谴责而有所收敛,等铺排茶水果盘的婢女刚刚退下,便面红耳赤地叫嚷:“姓裴的,你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你这个雅布城的土皇帝是不想做了。” “大人何出此言,有话慢慢商量嘛。”裴敬轩故作镇定。 “别装胡涂了,”浦斯金咄咄逼人,“你向我保证过,旅店四周戒备森严,为什么英国人还是带着全部文物溜之大吉?最可气的是,事发之后居然封锁消息,若不是卡西列夫及时通报,恐怕我如今还蒙在鼓里呢?” “大人误会了,对于昨晚的突发变故,其实我和您一样,至今也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在犯下愚蠢错误后,雅布当局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怎么没有?”裴敬轩神容悲切,“小儿绍武就是因为连夜追踪才惨遭不幸的。” “可是,既然拦截未果,为什么不继续派人追赶?”浦斯金质问,“你的骑兵向来以剽悍迅猛著称,不可能连一支负担沉重的驼队也撵不上吧。” “布莱恩居心险恶,事先毫无征兆,只要越过红柳湖,他们的逃离路线就无从判断。”裴敬轩婉言解释,“如果盲目挺进,势必遇到政府军队的阻击,不如暂且撤回再作商议。何况……绍武新亡,裴某的心情无比沉痛,一时间也难以从容决断。”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谬,”浦斯金冷冷地说,“等你的心情平复,只怕布莱恩已经把东西运到lún敦了。” 裴敬轩微微变色,诧异道:“参赞大人,照你的意思,莫非我儿子的xìng命还不如那些破木条碎纸头重要?” “当然,”浦斯金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你总共有七个儿子,失去一个也无所谓。而那些尘封千年的文物全都是无可替代的珍品,两者应该不能相提并论。” “混蛋,”裴敬轩终于按捺不住怒火,脱口大骂,“绍武不仅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也是裴家的全部希望,那些从沙子里挖出的废物怎么比得了。如果你身上还有一点人味儿,就不会说出这样毫无心肝的话来。” 浦斯金没有料到对方敢于顶撞,稍稍怔了一下,随后不甘示弱地响应:“咦,看不出来你的脾气倒挺大嘛。迪化府的部队即将兵临城下,雅布城的军火亟待补充完善,你可得仔细掂量掂量,不要干出作茧自缚的傻事。” “少来这一套,没有你的军火,老子照样和迪化府对着干!想用武器装备作为要挟手段,你的如意算盘恐怕是打错了。惹恼了我,先让你变成我儿子的陪葬品。” 一旦撕破面皮,裴敬轩已经无所顾忌,气冲斗牛,拍案咆哮,将桌上一只清花茶碗震落在地,当即摔得粉碎。 虽不是“掷杯为号”,守候门外的两名亲兵也应声而入,看着暴躁如雷的长官,手按佩qiāng请示:“将军,是不是把这个洋鬼子拿下?” 裴敬轩尚未有所表示,浦斯金已骨颤ròu惊,起身摆手道:“咳,咳,老裴,何必大动肝火呢。咱们这么多年的jiāo情,总不至于为两句话伤了和气吧。” 见裴敬轩仍在踌躇,浦斯金又慌忙不迭地替自己圆场。“也许是昨夜喝多了酒,我一时xìng急,口不择言,还请阁下格外原谅。既然彼此的情绪都不够稳定,也不适宜商讨筹划,好在合作的日子还长,不如改天再谈怎样?” 说着迈动双腿就要开溜,裴敬轩横眉立目,怒容可掬,最终却并未阻止。他虽然对浦斯金的反感达到极点,但两者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何况深知俄国人在西北的势力猖獗,更不愿在与迪化府jiāo恶的同时另树强敌,于是一顿发作后,也只得移船就岸,不了了之。 浦斯金匆匆返回寓所,衣领处早已被冷汗浸透。回忆方才的光景,不由得六神无主,原以为可以利用裴敬轩急需武器的弱点cāo纵对方,不料竟险些被这条“蝎子”反噬一口。即便xìng命无虞,倘若被当作人质拘押起来也不太美妙。思前想后,忧心忡忡,于是翌日遣人向裴敬轩告辞,只说代购军火的事情有了眉目,自己必须马上出城联络。裴敬轩明知是信口雌黄,但哀痛之情犹盛,也无暇究诘查探,况且对浦斯金又是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受,便随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浦斯金如蒙大赦,片刻也没有耽搁,收拾行李,轻车简从,仓惶撤出雅布城。 《楼兰地图》(二十一)(7) 话说当日,浦斯金狼狈离开将军府不久,又有卫兵禀报:“lún先生来访” 裴敬轩不禁皱眉,暗忖,莫非又来了一个火上浇油的主儿。自己已经和俄国人反目,更不惜同任何权贵决裂,只要对方出言不逊,照样给他来个下马威。拿定主意,也不迎接,拉长了脸站在堂前,等着展开一番唇qiāng舌剑。 谁知情况出乎预料。和刁蛮狂妄的浦斯金不同,lún庭玉完全是一副敦厚君子的风范,步履迟缓,仪态谦恭,看到裴敬轩,先是充满同情地颔首致意,而后回头招呼随从由唐怀远引领的八名健仆,持捧香烛纸马、牲醴祭品、灵幡彩棚以及素花挽联等,相继陈列在裴绍武的牌位附近。lún庭玉亲自上前躬身行礼,神容哀戚,目光悲悯。 不止亡者亲友,灵堂里全体人员都被来宾的举止所打动,并且诧异于lún庭玉便捷明快的行事作风。裴绍武丧命不过半日,他竟在短时间内已置办下一套丰厚显赫的奠仪,足见其通达谙练,诚挚可感。 裴敬轩的抵触情绪早已烟消云散,等lún庭玉吊唁完毕,忙嘱令子侄回礼答谢,遂又请入偏厅饮茶叙话。 “将军,”lún庭玉劝慰道,“人生无常,你是经历过无数风波的,伤痛之余,还望千万珍摄身体。” “谈何容易,”裴敬轩涕泪纵横,“裴某戎马半生,东奔西闯,还不是想为子孙留下一份基业。谁知命运不济,最终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扪心自问,简直了无生趣。” “何至于如此悲观呢,”lún庭玉说,“大概是天妒英才,绍武先走了一步,但裴公的事业仍然后继有人,当务之急是振作精神,料理善后。” 态度恳切,谈言微中,裴敬轩自然首肯心折,颓败的气色似乎缓和了许多。lún庭玉趁机又安抚了几句,而后像是不经意地问:“方才我在府外看到木笼中的女囚,可是杀害绍武的凶手?” “还不能确认,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一名英国人的jiān细。” “哦,”lún庭玉若无其事地说,“将军处决犯人的方式挺特别呀。” “对于害死绍武的人,我恨不得生吞活剥,”裴敬轩恶狠狠地说,“无论用什么样的惩罚手段都不过分。” “不错,为亲人报仇雪耻天经地义,”lún庭玉附和着,“只是将军发泄怒火的方向选择失误了。想想看,处死一个jiān细并不费事,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放过了真正制造祸端的元凶。” 裴敬轩遽然动容,说:“lún先生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lún庭玉侃侃而言。“门外的女囚不过是一个供驱使奔走的小脚色,英国考古队的布莱恩才是幕后主谋。如果让罪魁祸首漏网,恐怕无法告慰令郎的在天之灵,而放眼雅布,那女人正是追捕逃凶唯一的线索,将军怎么可以随意毁灭呢。” 裴敬轩更加惊骇,转念一想又不免迟疑。“先生的话确实有理,但是,那女人顽梗不化,死心塌地,似乎很难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没那么严重吧,”lún庭玉不屑地一笑,“心若止水的境界连得道高僧也难达到,何况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军因为悲愤填膺,所以失去了耐xìng。其实,只需下足功夫,任何人的心理防线都有崩溃的时候。” 裴敬轩频频点头,却似仍有顾虑。“就算那女人开口,只怕也于事无补了。布莱恩已经逃出了雅布地界,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只要他尚未逃出国境,我们就有办法可想。”lún庭玉说,“你应该知道,lún某在西域jiāo游颇广,虽然谈不上呼风唤雨,各地官场也有不少够分量的朋友。布莱恩背信弃义,私挟文物,已经触犯了中国律例,只要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我们就不难将他们绳之以法。” “您是说……派一支人马劫持布莱恩,然后把他们押回雅布?”裴敬轩仿佛难以置信,但混浊的眼底又闪动着几分希冀。 “是的,”lún庭玉胸有成竹地说,“到时候任凭将军处置,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具体执行这项计划的人选。” “谁?” “余伯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小余?”裴敬轩心里越发感觉稳妥。“小余倒是个能干大事的人。那么,准备什么时间动身?” “当然越快越好,”lún庭玉说,“但前提是需要门外的女人做我们的向导。” “这不成问题,我立即下令放人。”裴敬轩大声说。事实上他也清楚lún庭玉的本意在于追讨文物,但这层动机和自己替子复仇的愿望并不冲突,于是一拍即合,言听计从。 双方的协议直接导致了帕夏的获释。由于受刑不过半日,当她从木笼内被救出时,身体尚无伤残,只是四肢僵硬,颈骨酸胀而已。令人惊奇的是,在她脸上丝毫没有侥幸活命的狂喜,依然是冰清水冷,钳口无言。散乱的目光里既有淡漠,也有迷茫,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觉。 帕夏的神态犹如槁木死灰,想要劝解疏导并不容易,对于心浮气躁的裴敬轩而言,简直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但若换了睿智达变的lún庭玉,情形就不同了,何况还有审思明辨的余伯宠加以辅助。 回顾数月来的点滴往事,查证英国人的逃离细节,可以判断出帕夏具有和木拉提一样的秘密身份。透过脸上笼罩的一团哀怨遗恨,以及先前获取通行证的事实,也不难察觉她和裴绍武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情结。从而能够推测,帕夏的颓唐委顿缘于对情郎的歉疚,也包含着对布莱恩的憎恶。有了初步结论,lún庭玉和余伯宠反复商榷,仔细揣摩,很快便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心策略。 《楼兰地图》(二十一)(8) “姑娘,”lún庭玉语调低沉,态度恳切。“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哀莫大于心死’,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唤起你对人世的眷恋。我本不想自讨无趣,只不过觉得,如果改变一下结束生命的方式,或许比留在木笼里饱受煎熬更有意义。” 帕夏沉默依旧,失神的眼中却掠过一丝疑惑。 lún庭玉单刀直入地阐述了追击英国人的构想以及请求帮忙的企图,然后补充道:“布莱恩凶残狡诈,不仅给你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也对我们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犯下了滔天罪行。因此,追捕和制裁英国人应该是我们的共同愿望。当然,英国人在西域势力强大,即使有你协助,也将面临不少困难,甚至要付出牺牲生命的代价,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逃避退缩。而对你来说,既可以得到替情人雪恨的机会,又是一次改恶从善的转变,何去何从,还请认真考虑。” 帕夏凝眉垂首,心绪起伏,虽然已经断绝了苟且偷生的念头,但暗自忖度,就此撒手人寰是否太便宜布莱恩了。绍武含冤惨死,自己怎么饶得了英国人,就算不能手刃仇敌,至少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她的xìng格里原本有顽强刚烈的一面,经lún庭玉撺掇,越发悲愤填膺,稍作犹豫,便一诺无辞。“好吧,我愿意替你们带路。” 《楼兰地图》(二十二)(1) 清晨,布莱恩和他的考古队行走在一条偏僻崎岖的小路上,复杂的心情难以形容。 回想数月来的探险历程,脑海里充满太多波折离奇的片断,其中包含着希望、痛苦,还有深深的遗憾,几乎每一点收获都必须付出呕心沥血的代价。虽然走出了地域般恐怖的沙漠,忐忑不安的感受却并没有消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尚未放弃最后的努力,只要还没有远离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功败垂成的结局就随时可能出现。基于此种缘故,出城之后他才有意避开大道,选择了野兔和飞鸟都不常光顾的山间小径。 无论如何,考古队正一步步接近成功。说起来要特别感谢喀什领事马继业,在他的全力帮助及巧妙周旋下,所有文物总算通过了俄国领事馆的海关检查,只需十余天的时间,就可抵达通火车的奥什,然后重新启程,穿越欧洲大陆,一路顺畅地运往大英帝国。 看着驼马背上沉甸甸的古代文物,布莱恩又不免踌躇满志。他非常清楚,假如这些东西公诸于众,在西方学术界产生的轰动将远远胜过当年《乔治日记》造成的影响。名誉和地位陡然增长,掌声和鲜花应接不暇,最重要的是,丰厚的挖掘成果为今后的研究工作提供了真实的依据,有多少悬而未解的谜底将会逐渐浮出水面。 感慨万千,越发归心似箭,连贯的思绪却突然被一声清脆的qiāng响击破。布莱恩悚然变色,下令队伍停止前行,身边的几名助手匆忙拿起毛瑟qiāng,迅即进入戒备状态。举目四望,周围平静如初,只是萧瑟的寒风里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队员们犹在惊疑,附近一块巨大的岩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布莱恩博士,你们已经被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如果不想白白送死,就请立刻放下武器,并排站成一行。” 余伯宠!布莱恩确定来者的身份,神情反而恢复了沉稳,微微笑道:“余先生,你不是在喀什官府里做客么?看来‘冯司令’对你的照顾并不周到。不过,即使侥幸脱逃,也不可能带出多少人马,如今在这里冒充绝对优势的兵力,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了。倘若以寡敌众,你的行为倒像是白白送死。” “果然老谋深算。”余伯宠道,随即冷笑,“但是,有一件事情或许出乎你的意料。跟随我来的弟兄虽然不多,身边预备的手榴弹却为数不少。一旦jiāo火,最后的胜负姑且不论,你们煞费苦心窃取的文物恐怕就保不住了。”说着,轻轻拍掌,道路另一侧的石堆后站出了身形魁伟的萨昆,双手各握着一枚黑黝黝的东西。 这一招十分奏效,布莱恩顿感气馁。时至今日,为了完成计划,他已经不吝惜付出流血伤亡的代价,但若与对方玉石俱焚,使辛苦搜集的文物遭受损失,却是决计不愿看到的场面。犹豫再三,黯然叹道:“好吧,我服从你的指令。”紧接着吩咐队员扔掉qiāng械,离开车马,缓缓走到路旁的一片空地上。 余伯宠闪身而出,持qiāng靠近,同时萨昆也从山石上跳下,大步赶来。英国考古队员忽然发现,对方的全部人马不过两人而已,更加气恼的是,除了余伯宠的一支手qiāng,萨昆紧攥着的“手榴弹”竟然是两只涂抹了墨汁的香瓜。 英国人懊丧至极,但赤手空拳面对上膛的qiāng口又不敢妄动,唯有垂头叹气,咬牙诅咒。而余伯宠的脸上也没有诡计得逞后的喜悦,看着这些曾经和自己患难与共的探险旅伴,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怅惘和失落。 “余先生,你可真是yīn魂不散。”布莱恩苦笑着,“在你身上为什么没有一点中国人的畏缩和懒散?唉,这份不同寻常的执着和机智实在让人头疼。” “我也有同感,”余伯宠反唇相讥,“在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里面,你的yīn险dú辣称得上首屈一指,就算贪婪卑鄙的威瑟出现,和你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这样的评价未免尖刻了吧,叫我怎么承担得起?” “怎么承担不起,你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余伯宠横眉立目,“你借助中国人的支持达到收罗文物的目的,又单方面背叛协议干出鼠窃狗盗的勾当。至于冷酷恶dú就不用说了,为了掩藏行踪,居然将自己的同胞遗弃在荒凉闭塞的异国他乡,只怕稍有心肝的人也会引以为耻。” “看来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布莱恩叹道,“说老实话,我的一切作为并没有背离保护古代文物的宗旨,最后的不辞而别也是迫不得已,只因不愿把宝贵的时间耗费在错综复杂的是非争斗中,所以才选择了直接有效的办法。提到苏珊,确实有几分遗憾,我的决定虽然有掩人耳目的作用在内,却也是反复权衡的结果。苏珊对中国文化无比迷恋,短暂的旅行似乎意犹未尽,更重要的是,她和余先生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让她留下来何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安排。” “谬论,完全是谬论……”余伯宠怒不可遏,无意继续争辩,嘱咐萨昆道:“快动手,把他们统统绑起来。” 萨昆答应着,从背后取下一捆绳索,走过去依次给俘虏上绑。英方队员还算识趣,并未做无谓的反抗,布莱恩的反应尤其镇静,脸上甚至挂着一抹笑意。 “余先生,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放心,如果安分守己,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不过这些木牍文书就要原路返回了。” 《楼兰地图》(二十二)(2) “谢谢你的宽容,但有一件事情令我担心,凭你们两人的单薄力量,想要完成这样繁重的押运工作是不是有点勉为其难了?” 语气近乎嘲讽,神态更像是有恃无恐。余伯宠不免奇怪,暗忖,对方何以如此嚣张,难道还有什么后备支持?意念所至,环顾左右,忽然察觉到一个异常情况,眼前的被俘人员里,竟然缺少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始终和布莱恩形影不离的助手保罗盖勒。 余伯宠疑云顿生,想要盘诘查问,耳畔却传来一声沉闷的qiāng响,继而看到萨昆的咽喉处血如泉涌,雄壮的身躯像一棵被连根斫断的胡杨轰然倒地。遽然回头,瞥见一只驼背上的木箱顶盖悄然掀起,露出一个端qiāng瞄准的身影,正是精明干练的测绘员盖勒。 余伯宠惊骇莫名,正想开qiāng还击,但瞬间的犹疑已使他丧失了扭转局面的良机。早有准备的两名英方队员从身后猛然冲上来,一个抱臂夺qiāng,另一个手持铁铲狠狠拍向他的后脑。余伯宠猝不及防,头部重重挨了一下,连一声呼叫都没有发出便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余伯宠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被紧紧缚在一棵枯死的沙枣树上,腿脚丝毫不能动弹,脑后的痛楚依然强烈。打量四周,萨昆的尸体被移至路旁,英国考古队整装待发,布莱恩在盖勒的陪同下驻立树前,深邃的目光难以捉摸。 “你不趁机溜走,还待在这里干什嘛?”余伯宠诧异。 “大英帝国的子民素来注重礼仪,就算离开,也总得向老友正式道别一下。”布莱恩微笑道。 “不要惺惺作态了,我低估了你的狡诈程度,合该有此一败……”余伯宠怅然叹息。 “你错了,”布莱恩打断他的话,“英国考古队之所以顺利过关,得益于各种环节的成功调度,一两个人的匹夫之勇根本无足挂怀。其实,此前‘冯司令’已经承诺过对余先生实行拦截,因为我对中国官员的办事能力不够信服,才又预备了一点额外的防范措施,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哦,”余伯宠仿佛意会,“原来你滞留于此只是想炫耀自己的胜利,抑或再对我进行一番羞辱,那么就请便吧。” “你又错了,余先生。”布莱恩说,“鉴于你方才对我们的仁慈态度,我绝不会对你施加任何暴力行为或是人格上的侮辱。恰恰相反,我愿意向你提供一次弥补损失的机会,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拥有协议中属于中方的一部分文物。” “你……什么意思?”余伯宠懵懂不解。 布莱恩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正是当初决议剥割壁画和商讨队伍进退时使用过的那件“赌具”。“还记得我们在沙漠里玩过的游戏吗?既然你对全部文物归属一方的事实难以谅解,却又无力阻挡我们离去的脚步,不如来求助一下上帝的支持。倘若你猜中硬币落地时朝上的一面,我答应转让半数的文物,但若猜不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也只有听从天意,无话可说了。” 余伯宠越发惊奇,说:“你已经占据了上风,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呢?” “这就是以诚相待的具体表现了。虽然中英双方是考古领域的竞争对手,但我始终不愿破坏彼此间原本和谐友善的关系,如果用一种相对公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大概会减少一些龃龉和怨恨。” 听他言之凿凿,余伯宠将信将疑,只是一时思绪尚不清晰,怔怔地没有说话。 “或许你已经默认了。请告诉我你的选择,人头还是字?”布莱恩怂恿着。 余伯宠嘴唇翕动,正要开口的一刹那,头脑间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石火,随即豁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一定持有两枚特别铸造的硬币,一枚两面全是头像,而另一枚两面全是数字,所以才屡试不爽,频频得手。否则,以你的谨慎小心,若没有十足把握,不可能三番两次面对重大抉择时都会采取类似儿戏的裁定方式。” 布莱恩闻言色变,神情极度尴尬,手腕低垂,从袖口果然又掉出一枚相同的硬币。于是干笑了两声,说:“余先生的机敏简直无人可及,看来我实在不该多此一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居心,分明用欺诈手段窃取了中华国宝,却又试图转移视线,让受害方把一切归咎于运命不济,从而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名。哼,亏你想得出这样的jiān滑诡计。用一句中国话概括,就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既然你明察秋毫,也就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了。咳,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难道对改变现状会有什么帮助吗?” “我可能无法改变现状,可是你也不要得意忘形。”余伯宠切齿愤盈,昂头怒斥。“虽然你的yīn谋暂时得逞,但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上天不予惩罚,也总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沉重的负疚感将陪伴你度过余生,相信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也未必美妙。” 布莱恩本来作势yù走,听了他的话,立刻收住脚步,转身响应。“余先生的想法太天真了吧,我有必要做出一些解释。此次西域探险,不同凡响的经历确实让我感触颇多,既有喜悦、激动和振奋,也有悲伤、痛苦和失落,却唯独缺少负疚的感受,你所指望的我愧悔终生的情形恐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永远也不会发生。” “那倒要恭喜了,”余伯宠轻蔑地说,“阁下恬不知耻的功夫已臻化境,犯下再多的滔天罪行也会心安理得。” 《楼兰地图》(二十二)(3) “这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布莱恩高声反驳,“平心而论,我的道德涵养绝不会比你逊色,只不过看待事物的眼光更加开阔而已。余先生,你是否认为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唯有留在中国才是天经地义吗?” “当然,”余伯宠凛然表示,“物归原主,毋庸置疑,难道你不清楚,木箱内的每一件文物上都抹不去中华历史的烙印。” “不错,”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东西和中国文明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换一种角度讲,也是古代中亚地区民族融合和文化jiāo流的印证,所以它们不该被单纯地划分给某个国家所有,而更应当成为全世界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我们辛苦进行的挖掘工作,不仅要使这些珍品重见天日,更高的目标在于追本溯源,探寻失落文明的轨迹。请余先生扪心自问,以贵国目前的社会状况,能够提供一个保存或研究楼兰文物的理想环境吗?” 余伯宠顿时语塞,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让我来帮你分析吧。”布莱恩接着说,“先从政府官员谈起,‘裴将军’‘冯司令’之流你并不陌生,他们除了趋炎附势,争权夺利以外,根本没有半分保护文物的意识。像我这样的所谓‘文化强盗’,若非处处受到诸位大人的关照,又怎么可能获得无数自由发挥的空间。百姓的蒙昧麻木就更可笑了,西域伊斯兰化已经几百年,如今的穆斯林把佛教寺庙里的雕像视作妖魔鬼怪。我在旅途中不断发现,农民们常用刀子剜去塑像的五官轮廓,然后拆去庙里的门梁花砖搬回家,或是把鲜艳如新的壁画刮下来作肥料,即使官府知道也绝不会制止。更有甚者,干脆将整座古代遗址弄平用来种田,他们引水灌溉,水到之处湿气蔓延,原先干燥沙土下保藏的文物便遭到毁灭xìng的破坏。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只有痛心和无奈,遗憾自己不能实施更多的抢救xìng发掘,哪里还会有你所说的负疚感呢。” “这能够成为你巧取豪夺的理由么,”余伯宠疾声厉色,“不要忘了,至少我们还有lún先生那样公忠体国的有识之士,以及方教授那样勤勉正直的学术权威。” 布莱恩淡淡一笑,说:“方教授是一名笃诚敬业的学者,可惜得不到政府的赏识和庇护,所有的美好愿望只能停留在空想阶段。至于你的雇主lún先生,虽说神通广大,长袖善舞,但涉足西域的真实动机又值得怀疑……” 余伯宠愕然,旋即怒斥。“一派胡言!你凭什么证据下此结论?” “无凭无据,只不过是直觉罢了,”布莱恩说,“但我相信,这份直觉和现实的差距不会太大。请你记住,在缺乏合理机制的前提下,个人的奋斗不可能化作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譬如这一次的探险经历,各方势力角逐西域,为什么偏偏英国人笑到最后?因为相对于俄国人的贪婪,日本人的凶恶,以及中国人的虚伪,只有我们付诸行动时真正以考古为目的。其余人马充斥了太多的私yù杂念,以至于相互牵制,争执不休,所以才会纷纷落败。” 余伯宠默然垂首,虽然不肯认同对方的论调,但冥思苦索,却又实在找不出辩驳的言词。惴惴不安之际,面孔涨得通红,凄惶无助的感觉就像一个声名不佳的fù人在众目睽睽下遭遇恶徒的戏侮。 “余先生,你大可不必感到难堪,”布莱恩仿佛窥破了他的心思,“纵观世界潮流,弱ròu强食,优胜劣汰几乎是万古不变的定律。贵国虽然拥有辉煌灿烂的历史,但毕竟已不复汉唐鼎盛时期的风貌,当务之急是开发民智,改革体制,否则永远也没有同先进文明抗衡的资格。试想,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即便继承了一笔丰厚家产,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余伯宠愀然无语,暗自体味,病入膏肓的人确实无法享受丰厚的家产,倘若再留下一帮不肖子孙,恐怕才是天大的悲哀。 “好了,时候不早了。或许由于你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才乐意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但也不想因此耽误了今天的行程。余先生,假如你能够再度摆脱困境,我衷心希望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最后,让我用一首歌德的诗作为临别赠言吧。”布莱恩神色自若,轻轻吟诵。“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难道不是有无数的生灵,曾经遭到帖木尔的蹂躏?” 声音甫落,人已走向车马,振臂发令,队伍缓缓开拔。 英国考古队绝尘而去,绑在树上的余伯宠越发显得孤独悲惨。面前的小路人迹罕至,方圆四周寂寥荒僻,如果得不到救助,他面临的后果无非两种,一则在饥寒jiāo迫中命丧黄泉,二则是遭遇猛兽吞噬化为异物。 然而,惊恐畏惧并不是他此刻的主要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深深的抑郁和怅惘。本来,他可以把拦截行动的失败归咎于英国人的狡诈,或是边防官吏从中作梗等诸多缘故。但通过和布莱恩的一番对话,忽然有所醒悟,这一次争夺文物的较量,事实上也是彼此盛衰国力的体现,今日的局面似乎早已注定。好比两军开战,一方手持威猛火器,另一方却只有弓箭长矛,加上后援储备及谋划指挥都存在着判若云泥的差距,无须jiāo锋,胜负可判。回忆当初的“联合考古协议”,更觉得可笑而又可恼,英国人之所以放出这样的诱饵,只是想缩短搜寻和发掘的过程,一旦文物到手,便露出狰狞面目。最可悲的是,中方队员始终扮演着“替人做嫁衣”的角色,发现受到愚弄,即使在自己的国土上,竟也没有挽回损失的能力。 《楼兰地图》(二十二)(4) 徒叹无奈,黯然伤神,余伯宠凄迷的目光投向苍天。不知不觉间,头脑里根深蒂固的信念开始崩溃,残存于心底的一丝自尊也随之剥落。由此带来的反应是巨大的,那是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由内向外迅即传遍全身,几乎超过世上任何酷刑的折磨。 剧痛过后,整个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剩下的只是无尽的落寞和颓唐。此时求生的本能yù望渐渐升起,大概也是对生活最后的留恋。他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影子,有lún庭玉焦灼的等待,方子介殷切的企盼,深陷樊笼的哈尔克以及苏珊望穿秋水的目光。想起苏珊,一颗心便禁不住强烈颤抖,那份真挚而绮丽的情感或许是他重返西域后的唯一安慰,虽然滋生于险恶污浊的环境,却没有沾染丝毫肮脏虚伪的杂质,倘若终成眷属,简直是人生最美妙的际遇。可惜的是,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无福消受了。 穷思极想,时光流逝,当他的意志已处于混沌错乱的状态,耳边却猛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余伯宠蓦地睁大双眼,侧首张望,居然看到一匹快马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须臾间已到近前,马上的骑者不停挥鞭,像是十分匆忙的样子。 余伯宠大喜过望,正要及时呼救,但是,不知是过度激动原因,还是干渴太久所致,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沙哑微弱的声音。那名骑者显然未曾听见,继续扬鞭催马,风驰电掣似的一掠而过。 余伯宠懊丧不已,摇头哀叹,“天yù亡我,夫复何言!”可是,忧愤的心情持续了不一会儿,马蹄声竟然再次响起。他万万没有料到,那匹快马去而复返,并且径直冲到树前。紧接着,一条格外颀长的身影从马上跳下。 “余先生,果然是你,”来者异常惊喜地叫道,“刚才我隐约察觉路旁有人,只是一时收不住缰绳,咳,险些失之jiāo臂。” 眼望来人,余伯宠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因头脑依然昏沉,急切之间难以辨别。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请问足下是……” “哎吆,侬不记得阿拉?沈家骏……候马村……”那人忽然改用一口标准的上海话。 “啊,原来是沈兄……”余伯宠恍然想起,数月前和威瑟乘坐飞机迫降后,曾经在丝路古道上的“候马客栈”住过一夜,当时遇到一对落难夫fù,就是面前的沈家骏及其妻童金娣。沈某供职于喀什的俄国电报局,回家接眷时半路受阻,逼不得已,指使孱弱娇小的妻子冒名“小桃红”引诱客人,试图劫索财物,谁知反被对方制伏。余伯宠查问详情,大动恻隐之心,不但未予追究,反而解囊相赠,成全了这一双苦命鸳鸯。“真是太巧了,哦,嫂夫人的身体可曾复元?” “已经好了,多亏余先生慷慨资助……”沈家骏一面替余伯宠解开绳索,一面要言不烦地回答。他们离开候马村后,首先前往吐鲁番延医诊治,等童金娣的病情略有起色,随即赶往喀什复职。经过几月来细心照料,沈妻的身体已基本痊愈,两人鱼水和谐之余,时常感念余伯宠的恩德,苦于音讯皆无,不免耿耿于怀。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余伯宠说,忽然又生困惑,“咦,沈兄,你怎么会走上这条小路的?” “我是专门来追赶余先生的。” “追我?”余伯宠更觉蹊跷,“你怎么知道我人在喀什?” “我也是偶尔看到的……”沈家骏解释。昨天,当余伯宠和萨昆策马飞驰在喀什街道上,适逢他刚刚走出电报局门口。由于场面混乱嘈杂,他的呼唤没有引起余伯宠的注意,但暗自揣摩,狼奔豕突的故人极可能遭遇挫折,于是稍作准备一路追来。经过不断的打探询问,总算在第二天找到了目标。 余伯宠默默忖度,思路豁然贯通,看来昨日仓皇出逃时听到的一声叫喊并不是错觉,但若非沈家骏锲而不舍,自己化险为夷的希望依然渺茫。当即不胜感慨地说:“当初我对英国人威瑟讲过,多行善事或许能为自己种下一方福田,没想到最后果真应验了。唉,我只不过对贤伉俪略施小惠,今日居然换回了一条xìng命。” “余先生说哪里话,你对我们夫妻恩同再造,这点回报又何足挂齿。”沈家骏谦恭地表示,“其实,就算余先生没有在喀什出现,我也会想方设法各处寻找,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呈述。” “哦,什么事?” “还记得么,上次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曾嘱咐过我向上海方面代发一封电报。”沈家骏说。 “是有这么回事……”余伯宠当然不会忘记,由于自己仓促离沪,来不及通知“百宝斋”的合伙人皮雷,便托沈家骏致电转告。 “我返回喀什就立即照办,起初并没有回音,不料两个月后,从上海突然发来一份加急电报,其中透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看到他的神情异常凝重,余伯宠也不禁紧蹙双眉,问:“什么消息?” “余先生,你可能遇到大麻烦了。”沈家骏忧形于色,开始细陈原委。 余伯宠离开雅布以后,苏珊一直住在lún庭玉的庄园里,每天足不出户,颇似中国古时谨遵礼教的大家闺秀。 对一个天xìng活泼的姑娘来说,如此的生活状态简直无法忍受,但她却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坐困愁城之际,常常反躬自省,自己并不是一个愚钝无知的女人,何以在英方探险队潜逃之前,竟然对布莱恩的诡计毫无察觉。大概是因为重返楼兰的期盼过于迫切了,以至于明昭昏蒙,冥顽不灵。如今回想,当初的念头实在幼稚,英方考古队人员不整,补给无继,加上雅布局势日趋恶化,再次进入沙漠的愿望完全是不着边际的空谈。倘若细致分析,必然能够发现布莱恩虚与委蛇的本质,及早劝阻干涉,或许可以遏止日后灾难xìng的变故。扼腕长叹,痛惜不已,看来在追逐理想的过程中,不仅需要热情和勇气,更需要的是清醒冷静的头脑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楼兰地图》(二十二)(5) 除了懊悔无及,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羞愧,那是缘于对中国人的深深歉疚。平心而论,苏珊事先也曾受到同胞的蒙蔽,不应该成为盗取事件的替罪羔羊。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出木拉提旅店,她的胸中始终充斥着强烈的耻辱和惭惶。虽然没有任何中方队员公开责难,但他们沉峻的目光里分明蕴涵着悲伤和仇恨。每当看见一张张因激愤而扭曲的面孔,苏珊就如芒在背,无地自容。似乎只有闭门不出,才能避免那种局促不安的感受。 然而,中国人的宽宏大度出乎预料,他们默默承担着劳动成果被侵吞的痛苦,非但没有迁怒埋怨的表示,对待苏珊的态度反而比先前更加友善。 首先是方子介教授,近来时常到苏珊的住处探访。见面后绝口不提文物失窃的事情,只是就学术领域的问题进行磋商jiāo流,或是拿出在罗布地区收集的线索资料认真研究,或是共同甄别一件残旧的古董。言谈之间,方子介讲述了许多关于沙漠的知识及古代西域的佚闻趣事,譬如《佛国记》中描写的丝路风貌,摩尼教的演化史,还有高仙芝征战突厥的情形等。苏珊不禁为方子介的精深渊博所折服,同时又为仍然得到对方的认可而感动。 另外就是庄园的主人lún庭玉。苏珊知道,lún庭玉是中方考古队的发起者,无论心血财力都贡献巨大,所以布莱恩的毁约逃逸对他伤害至深。但是,经过短暂的消沉后,lún庭玉很快恢复了从容儒雅的风范。筹谋调度,指挥若定,对苏珊更是嘘寒问暖,供奉周到。即使本人难得闲暇,也会委派爱妾宝日娜前去看望。 由于遭遇坎坷,“雪莲夫人”宝日娜久已养成了冷漠孤僻的xìng格,但对苏珊的观感别有不同,或许是当初狼群围攻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生死与共的经历使然。所以无须lún庭玉督促,也十分乐意接近苏珊,品茗赏月,把酒谈天,有时候会带上乖巧的玉娃一起前来。孩子天真烂漫的嬉闹声驱散了萦绕心头的寂寞,两个女人也逐渐成为一对亲昵无间的好朋友。 在苏珊看来,宝日娜是个几近完美的女人,不仅艳绝人寰,还拥有尊荣富贵的丈夫,豪奢靡丽的生存环境,以及天使般可爱的女儿,大概造物主的恩宠集于一身也不过如此。依照常理,这样的人物应该怡然自得,无忧无虑。但经过朝夕相处,苏珊发现她有太多的时候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紧皱的眉宇间仿佛隐藏着无法排遣的惆怅。 稍加思索,也不难理解,宝日娜还有一个情深意笃的初恋爱人,眼下身逢缧绁之灾,境况相当危厄。 “你是替哈尔克担心吧。”苏珊劝慰道,“我听伯宠讲过,lún先生正在设法营救,并且已经和裴将军达成协议,哈尔克不但xìng命无忧,甚至有可能重获自由。” “重获自由又如何,恐怕只会增添我的苦闷。”宝日娜叹道。 苏珊不由得诧异,转念一想随即醒悟,届时宝日娜将面对两个男人的关注,何以自处确实伤透脑筋。但她是个率真爽朗的女人,略加思索便不以为意,微笑着说:“你先不要左右为难,到时候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嘛。哈尔克是个豪迈奔放的男人,lún先生也是位宽厚豁达的君子,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未必找不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太不了解男人的秉xìng了,”宝日娜淡淡苦笑,“像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采取和平解决的手段呢?” “那么,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总该有个打算吧。”苏珊说。即使对lún庭玉的印象很好,却还是认为宝日娜更适合与哈尔克在一起,毕竟两人年岁相仿,情趣相得。想起城北遇险的那一夜,两人轻歌曼舞,如胶投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爱侣。 但宝日娜的回答令人费解,“如果能拿定主意,哪里还有那么多烦恼?” “奇怪了,”苏珊说,“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对哪个人的爱恋更加深刻?” “唉,你不懂,有些抉择和爱恋并没有关系……”宝日娜凄然道。 苏珊越发迷惑,试图追问详情,宝日娜却掩面垂泪,缄口无言。 胸无城府的苏珊无从领会宝日娜的隐衷,只得不断安抚,乱以他语。同时暗生感慨,相比之下,自己竟显得非常幸运。和余伯宠相伴的日子虽然饱历风霜,但在情感方面却苦尽甘来,渐至佳境。以前尚有发掘行动结束后分道扬镳的惶恐,如今被英国考古队遗弃,反倒无牵无挂,尽可舒展情怀。想到能够和倾心爱慕的男子厮守终生,苏珊的脑海里便充满了美妙的憧憬,只是此刻天各一方,心上人吉凶未卜,又难免焦虑惦念。苦候多日,按捺不住一腔幽思,决定找到lún庭玉探听情况。 敲开前院书房的门,lún庭玉正手持放大镜,伏案审视一幅地图,唐怀远在一旁小声讲解,神情相当专注。看见苏珊进来,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讶异,因为自从余伯宠离去,苏珊还是第一次主动登门。 “我没有妨碍两位吧。”苏珊微微踌躇。 “啊,没有,快请进,苏珊小姐。我早就说过,在这里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lún庭玉笑容可掬,招呼苏珊坐下,唐怀远则亲自沏了一杯香茶奉上。 “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苏珊犹豫着。 “想来打听伯宠的下落是吗?”lún庭玉洞悉无遗,却又其词若憾,“很抱歉,目前还没有消息。” 《楼兰地图》(二十二)(6)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推算日程,他也该返回雅布了。”苏珊紧张地问。 “放心,你应该了解伯宠的能力,即便拦截行动失败,起码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望着他胸有成竹的神气,苏珊的情绪趋于稳定。暗忖,也许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余伯宠的坚韧顽强超乎寻常,多少艰难险阻都已经闯过,想必这一次的考验也无以为惧。 “几天不见,德纳姆小姐的气色似乎好多了。”lún庭玉改换话题。 “多亏lún先生照应,另外,尊夫人对我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能够得到这份友善的情谊,足可治愈心灵上遭受的创伤。”苏珊真诚致谢。 “不要客气,”lún庭玉笑道,“大家都期盼着你尽快振作起来,说不定我们还有重新合作的机会。” “哦?”苏珊迟疑着,忽然想起,“听方教授谈起过,最近lún先生正进行着重返楼兰的筹备工作,看来确有其事了。” “当然,”lún庭玉说,“抢救保护楼兰文物是lún某毕生所愿,虽屡遭磨难也不会半途而废。面对意想不到的挫折,估计德纳姆小姐也不肯甘心吧。” “不甘心又怎样?”苏珊颓然叹息,“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外国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同中方合作了。” “何必妄自菲薄?”lún庭玉婉言劝导,“苏珊小姐的学识才华有目共睹,况且又有亲赴楼兰的经历,这难道还不算继续合作的资本?我们都明白,在布莱恩的欺诈事件中,你也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存在丝毫的歧视念头。只要你恢复信心,临机应变,仍然有希望完成令尊的遗志。” 一番话使苏珊感激不尽,眼眶润红,笼罩于内心的yīn霾几乎一扫而空。沉默回味了许久,伸手拭去泪滴,说:“lún先生,中国考古队在第一次探险中损失极大,想要重整旗鼓恐怕不太容易吧。” “也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多费些精神和财力,幸好lún某在资金方面周转灵活。”lún庭玉不无自矜地说,“实际上从你和伯宠返回雅布后,我们就开始制定重新进入沙漠的计划,如今无论添置装备,人员补充及路线安排,都已经基本布置就绪。” “可是,”苏珊仍有异议,“雅布时局动dàng,似乎不适宜开展大规模的考察活动。” “我的观点恰恰相反,”lún庭玉轻轻笑道,“即使裴敬轩和政府军正式开战,凭我和双方之间的良好关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目前考古领域的格局已然改变。俄国人知难而退,日本人的yīn谋也被彻底粉碎,布莱恩虽然获利潜逃,所掠取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沙漠深处还有更多的文化瑰宝等待发掘。因此,在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我们正面临着千载难逢的机遇,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珊翘首聆听,仿佛意会,问:“您所说的唯一欠缺是否指尚未归来的伯宠?” “不错,”lún庭玉语气坚决,“探险行动固然需要大家和衷共济,但伯宠的力量与众不同,他的丰富经验和灵敏嗅觉无可替代,只有等他回来,考古队才能确定启程的日期。” 看到雄才大略的lún庭玉对自己的情人如此倚重,苏珊感觉莫名的骄傲和愉悦,同时深受鼓舞,颇有一种跃跃yù试的冲动。只是一念未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有人说道: “千万不要对一个人期许过高,否则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苏珊倏尔回头,立刻惊喜jiāo加,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魂牵梦系的余伯宠已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 《楼兰地图》(二十三)(1) 余伯宠的出现十分突兀,稍作思量却也无足为奇,凭他和lún庭玉的jiāo情,出入庄园是无须通报的。但令人诧异的是,他的神情格外古怪,目光呆滞,似笑非笑,风尘仆仆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总算回来了,”抑制不住惊喜的苏珊扑上前去,“听说迪化府的军队已经推进到红柳湖畔,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lún先生的名帖好比一道佛祖颁赐的护身符,走到哪里都会畅通无阻的。” 从进门开始,余伯宠就是一副皮里阳秋的腔调,lún庭玉不禁越发纳闷,鉴貌辨色,不解其意,只得轻声试探。“伯宠,莫非这一趟不大顺利?怎么不见萨昆他们?” “萨昆永远回不来了,我能够重返雅布也是难得的异数。”余伯宠悠悠叹道,简略叙述了喀什之行的经过,最后象征xìng地表达歉意。“辜负了lún先生的重托,实在惭愧。” “嗨,跟我还用得着这些客套话么。”lún庭玉豪爽地摆了摆手,仿佛尽在意料之中。“你能够安全归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何必引咎自责呢。长途奔波一定疲惫不堪,赶紧洗漱更衣回房休息吧。” “连日颠簸确实相当困乏,”余伯宠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有一丝悬念倘若无法解开,或许我今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哦,什么事情?”lún庭玉追问。 余伯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意态萧索地凝视着对方,黯淡的眼光里jiāo织着愤懑、犹疑以及伤感。lún庭玉纵使气度从容,也不禁局促不安,苏珊和唐怀远更加莫名其妙。 沉默良久,余伯宠缓缓开口,“lún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查验一下您肩头的伤势?” “我的伤势,你怎么……”lún庭玉一怔,脸色骤然发白,蹙眉深思了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此刻的笑容已非往日蔼然可亲的形象,其中似乎多了几分狡黠和诡秘。“唉,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余伯宠微微点头。 “我很清楚,这件事情迟早瞒不过你,却没有想到你醒悟的时间居然提前了许多。”lún庭玉喟然。 “恐怕你想不到的还不止这些,”余伯宠说,“其实,发现文物被英国人劫走后,你在地道口外痛殴萨昆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一点破绽。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你挥动手杖力道强劲,根本不像qiāng伤初愈的样子,大概是怒火中烧,一时忘记掩饰了。” lún庭玉摇头叹气,喃喃低语,竟似在抚躬责己。余伯宠接着说:“虽然我心存困惑,却没有深究原因,毕竟我对你组织考古发掘的初衷从未怀疑。直到去了喀什,偶尔见了一位朋友,才有幸获悉真正的内幕。回首往事,就像是一场噩梦,好在能够及时醒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日昭昭。” “真的那么巧么,说来听听如何。”lún庭玉抱憾之余,忽然萌生了好奇心。 “还记得我在‘百宝斋’的合伙人皮雷吗,”余伯宠提醒道,“最初离开上海时,由于没有当面辞行,我一直觉得放心不下。后来飞机在候马村失事,遇到一位喀什电报馆的朋友,我便托他设法通知皮雷……” “你向来喜欢勾三搭四,但又与我何干呢?”lún庭玉淡淡地笑道。 “当然,这正是导致你东窗事发的一条伏线。”余伯宠说,“你虽然耳目众多,却不可能洞悉一切,至少有一层关键环节事先缺乏调查。因为广告业务的关系,‘百宝斋’和昭闻沪上的《申报》之间素有来往。《申报》的社长兼主笔吕幼丹先生是一位思想开化的洋派人物,平常最愿意结jiāo侨居上海的外国朋友,皮雷恰巧是其中之一。” lún庭玉眼张失落,以手击额,仿佛猛然警醒的神态。余伯宠继续道:“当初离开上海时,你严格封锁消息,表面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却是刻意掩盖一些重大的yīn谋。就在考古队上船的前夕,你曾悄悄把一篇虚拟的报道文稿送jiāo吕幼丹,嘱咐他半年后刊登在《申报》的头版。你看似深谋远虑,以为此去关山万里,音讯阻隔,任何风吹草动也绝不会让我发觉。但没有料到,一次酒后闲谈之际,吕幼丹竟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皮雷。适逢我电报馆的朋友致电上海,皮雷就依照地址复电警告。我的朋友虽然得知真相,却苦于无法查寻我的行踪。说起来也是yīn差阳错,正当他彷徨无计的时候,我又偏偏被你派去了喀什,见面之后,所有底蕴便暴露无遗了。哼,至于那份文稿的内容,就无须我在这里提示了吧。” “竖子不足与谋,”lún庭玉悻悻地咒骂,“该死的吕幼丹坏了我的大事!” 旁边的苏珊懵懂无知,急切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稿?” 余伯宠冷笑一声,说:“文稿的题目挺吸引人的,‘文物大盗重现西域,海上泰斗仗义除害’。不言而喻,‘文物大盗’指的是我,‘海上泰斗’无疑就是众望所归的lún先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苏珊越发摸不着头脑。“lún先生不是你衷心敬仰的前辈至jiāo吗。记得你曾说过,当年身处绝境的时候,全靠lún先生倾力维护,并且规劝你弃恶从善,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像这样的良师益友,又怎么可能干出栽赃陷害的勾当?” “同样的问题我也曾反复问过自己,甚至宁肯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可惜残酷的现实最终不给我逃避的余地。”余伯宠神容哀婉,目光再次投向lún庭玉,“lún先生,如果不介意,我想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苏珊。倘有谬误遗漏,还请不吝指正。” 《楼兰地图》(二十三)(2) “有趣得很,你坦言无妨,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悟xìng有多么高。”经历了暂时的慌张失悔,lún庭玉安然如故,双臂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乔治日记》的发表刺激了太多人对楼兰文物的野心,”余伯宠徐徐道来,“lún先生对西域古老文化的迷恋更是由来已久,自从无意间得到半幅地图,进入沙漠挖掘宝藏的愿望愈发强烈。但经过几次尝试,收效不甚显著,于是通权达变,想出了一条假手于人的主意。很不幸,接下来我就成了他摆布利用的目标。” “当时你们并不认识,对吗?”苏珊问。 “是的,素昧平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余伯宠说,“但lún先生自有一套鬼蜮伎俩。他派人冒充嗜好收藏古玩的江南财主,持重金请我前往杭州盗墓。当我抵御不住诱惑,赶赴西子湖畔践约时,却遭到当地军警捕获,继而锒铛入狱,被判极刑。lún先生随即粉墨登场,化解危机之余,又语重心长地向我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即从此洗心革面,切不可再干盗掘文物的营生。我幸免一死,自然感激涕零,奉令承教,以后的三年里,始终循规蹈矩,韬光晦迹,几乎断绝了重返新疆的念头。” “既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想唆使你充当发掘文物的傀儡,为什么又装腔作势劝说你金盆洗手?”苏珊又问。 “这也不难理解,一件工具未经使用前,为了防止遗落损毁,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在一个伸手可及的安全地方。”余伯宠说,“而我的盗墓生涯充满艰险,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因此有必要先改善一下环境。lún先生,这番推论是否符合你的真实想法?” “不错,果然触类旁通。”lún庭玉拊掌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被你察觉蛛丝马迹,我的全盘计划便再无秘密可言。” “你翻云覆雨的手段也十分高明,甚至可谓登峰造极。”余伯宠说,转眼看着苏珊,“随着持有另外半幅地图的英国考古队到来,lún先生认为实现抱负的时机已经成熟。可是,当一切准备就绪,轮船刚刚驶离上海,事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于‘樱花社’从中作梗,中方掌握的半幅地图失窃,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队员人心惶惶,西行探险之路似乎yīn云密布。但这也难不倒lún先生,立即想出了应对之策。他亲手制造了一起‘行刺’事件,上演了舍身相救的壮举,并且抚今追昔,谆谆告诫,试图对我进行彻底感化。我不辨真伪,自然落入圈套,如果说先前对沙漠冒险行动还有什么犹豫不决,此后便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了。lún先生,不得不佩服你,假如没有那次偶然发现,恐怕我至今也拆不穿你和手下合力策划的把戏。” “过奖了,”lún庭玉不无得意地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为了挖掘楼兰遗址,我曾经冻坏了右腿,倘若再搭上一条臂膀,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今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大么?”余伯宠厉声质问,“你身家豪阔,可以不在乎金钱的耗费。但屈指算来,从离开上海开始,西行之路上已经葬送了多少条xìng命,莫非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们在你眼中竟轻若草芥吗?” “何必大惊小怪呢。”lún庭玉不以为然,“一将成名万骨枯,多少古圣先贤的身后都隐藏着辛酸的故事。凡夫俗子命运和默默无闻的蝼蚁并没有区别,注定要湮灭在历史长河中,能够参与一项重大行动已经是无上荣耀,至于他们的归宿如何,根本无足挂怀。” 余伯宠错愕不已,无言以对。苏珊更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一位道貌岸然的忠厚长者竟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伪君子,并且冷酷残忍的程度无以复加,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魔力作祟,才能让人变得如此诡谲而疯狂?” “很简单,仅仅是贪yù驱使。”余伯宠冷笑道,“具体说来,lún先生倡导发掘楼兰的目地绝不是自己标榜的那样冠冕堂皇,其yīn险狡诈的本质和布莱恩并无二致。略有不同的是,或许布莱恩会把攫取的成果献给大英博物馆,他的最终意图却是将全部文物据为己有。” “实在难以置信,”苏珊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中国政府对私吞文物的行为约束不严,民间却不乏方教授那样的有识之士,他公然倒行逆施,难道不在乎导致声名狼藉的后果?” “所以他才会实施一系列瞒神弄鬼的举措,”余伯宠说,“当我被lún先生慧眼垂青的时候,实际上已具备了双重身份,一则是深入沙漠的开路先锋,二则是日后背负骂名的替罪羔羊。lún先生事先把那份凭空捏造的文稿jiāo付报馆,推算日期,公开发表,其用意就是制造舆论,欺罔视听。假如考古队发掘成功,他会在侵吞文物的同时将我置于死地,即使队伍空手而归,受到蒙蔽的民众也会把全部责任归咎于我这个前科累累的大盗身上。” “太可恶了,”苏珊义愤填膺,“方教授之流的专家学者至今仍蒙在鼓里,他们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一帮陪衬,除了在清理甄别文物方面为人所用,大概永远不会发现事情的本来面目。他们的辛勤劳动付之东流,满怀热情遭到愚弄,唉,这种伤害简直无法承受。” “受伤害最深的人应该是我。”余伯宠痛心疾首,“自从遇见了lún先生,承蒙他扶危济困,循循善诱,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虽然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脱胎换骨,修成正果,至少也不肯继续自甘沉沦,辱没家风。然而,正当我把此番考古探险视作一次将功赎罪的契机,却猛然发觉早已掉进了一个yīn暗凶险的陷阱里面。更加想不到的是,布置这个陷阱的恰恰是自己无比崇敬的人。布莱恩的叛约逃遁固然可恨,归根到底,不过是竞争落败后的懊恼和沮丧。而lún先生欺骗的是一颗真诚忏悔的良心,让我在曙光乍现的时候,居然先看清的是人xìng中最丑恶的一面。若非亲身体会,恐怕再没有人能够了解这种寒彻肺腑的感受。” 《楼兰地图》(二十三)(3) 说到最后,余伯宠嗓音哽咽,形容憔悴。苏珊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眼里满含怜惜。lún庭玉却夷然不屑,轻轻笑道:“不要再多愁善感了,你家道衰落,四海漂泊,原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若非我暗中提携,只怕一辈子也得不到体现生命价值的机会,仔细掂量,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抱怨诉苦?凡成大事者,除了缜密筹划以外,取舍之间必须痛下决断,一味开诚相见,又怎么可能达到功德圆满的境界。” “难怪在识破田仓雄次的时候,你并没有表现得过分震惊,”余伯宠越发齿冷心寒,“那是因为你张为幻的本领更加高深莫测。但我不明白,既然你有如此的聪明睿智,为什么不用在同英国人的争逐较量上,而偏偏在营私舞弊方面下足功夫?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多年苦心孤诣的算计,换来的只是看着对手扬长而去的失落,不知道你此刻又作何感想呢?” “你错了,”lún庭玉反驳,“刚才我对苏珊小姐说过,布莱恩掠走的文物仅仅是沧海一粟,甚至没有包括当年的‘德纳姆财宝’,所以无须耿耿于怀。事实上,经过一番明争暗斗,雅布地区鱼龙蔓延的局面有所改观,如今再没有什么力量对我构成威胁,施展宏伟抱负的良机已经渐渐来临了。” “纯粹痴人说梦!”余伯宠嗤之以鼻,“也许布莱恩的话有一定道理,争夺楼兰文物的最后胜利,必然属于真正以考古为动机的人们。你久居西域,应该听过关于瀚海古城的传说,广袤无垠的沙漠也有灵xìng,从来不会给予贪婪者丰厚的回报。何况,目前我已然明辨是非,又岂肯让你的yīn谋得逞?” “真是笑话,”lún庭玉狂妄地表示,“叱咤风云的江洋大盗,竟然也惧怕那些荒谬无根的传说?无论怎样,lún某是绝对不会向任何困难屈服的。老实讲,在我的计划里,你所承担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即便窥破玄机,也不妨碍大局。但若想螳臂挡车,反戈一击,就未免太幼稚了。哈哈,伯宠,世事如棋,你几时看见过河的卒子还能回头?” 肆无忌惮地笑着,lún庭玉的身体像是不经意地向后挪动了一步,但这一步并没有躲过余伯宠的视线。 余伯宠汲取了在喀什的教训,走进书房后,就没有丝毫的轻疏大意。方才谈话之际,一边密切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暗自盘算着如何控制局面。 屋内四人所处的位置距离相等,余伯宠留意的重点是lún庭玉的心腹唐怀远。很明显,如果试图擒获lún庭玉,唐怀远一定拼死救护,所以动手之前必须摆脱他的纠缠。奇怪的是,书案旁的唐怀远始终在闭目养神,似乎对其他人的唇qiāng舌剑充耳不闻,又像是抱定了静观待变的宗旨。 余伯宠心怀疑虑,不肯妄动,但眼看lún庭玉有抽身回撤的迹象,却也不敢继续耽搁,于是低吼一声,率先发难。须臾之间,左手已经抓住了lún庭玉的衣领,使劲向前一拉,右手旋即拔出qiāng来,顺势抵住对方的胸口。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感觉唐怀远来不及上前拦阻,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可是,抬头张望,却又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在他先发制人的同时,唐怀远也见机而动,只不过目标并非lún庭玉,而是突然扑向另一侧的苏珊。苏珊猝不及防,被唐怀远反扭双臂,用qiāng顶住后背。虽然奋勇挣扎,无奈力不如人,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嘴里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你要干什嘛?”余伯宠惶急失色。 “明知故问,”受制之下的lún庭玉毫不惊慌,睥睨自若地笑道,“莫非你看不出这是一招‘围魏救赵’吗?” 盯着唐怀远yīn沉冷漠的面孔,余伯宠深深替苏珊担忧,思忖再三,不由得气馁,颓然道:“好吧,我愿意用你的主人jiāo换苏珊。” 唐怀远默不作声,lún庭玉却有恃无恐地笑道:“想得倒轻巧,怀远,不要答应他的条件,只管照顾好苏珊小姐。” “是。”唐怀远越发安之若素,将手qiāng在胯间轻轻一磕,“咔嚓”一声打开保险,再次对准苏珊。 余伯宠怒不可遏,用力搡了一下lún庭玉,喝道:“难道你不要命了吗?” “你请便吧,”lún庭玉满不在乎,“反正我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陪葬品,已经觉得占了很大便宜了。” 余伯宠呆住了,想不到他如此jiān滑无赖。纵然切齿愤盈,恨不得一qiāng毙之,却又要顾及苏珊面临的危险。当时困心衡虑,委决不下,禁不住喟然长叹。 “哈哈,”lún庭玉傲慢不逊地大笑,“伯宠,你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当作真正的合作伙伴了,那是因为你身上存在着一种致命的缺陷,就是无可救yào的fù人之仁。你可以为了失去一名仆人而郁郁不乐,也曾经为了对手的惨死而徒增伤感,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不受牵制呢。算了吧,你积习难改,根本不堪匹敌,除了缴械投降,再也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余伯宠钳口无言,清楚对方列举的事例,是自己目睹管家老马及花影老九丧命后六神无主的表现,可见lún庭玉观人入微,心细如发。归根结底,他所说的也是实情,在苏珊被挟持的情况下,自己的确缺乏孤注一掷的气魄。默默忖度,一筹莫展,“缴械投降”固然是自投罗网,倘若对峙的局面延续太久,同样祸不旋踵。lún庭玉平常豢养着不少精壮勇猛的侍卫,如果闻讯赶来,非但救不了苏珊,自己恐怕也chā翅难逃。 《楼兰地图》(二十三)(4) 踌躇未决,苏珊忽然高声喊道:“伯宠,还不快跑,如果你也成为俘虏,我们两个就真的死定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余伯宠恍然省悟,自己先行逃离,或许lún庭玉只会把苏珊当作防御偷袭的人质,但若一起落入魔爪,同遭屠戮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于是不再迟疑,押着lún庭玉缓缓移动,同时忍痛含悲向情人告别:“苏珊,你多保重,我会回来找你的。” 说话间到了门口,猛然推开身前的“挡箭牌”,大步冲出屋外。看见主人脱险,唐怀远正准备瞄准shè击,苏珊却奋力抗争,加以干扰。唐怀远恼羞成怒,举起qiāng柄狠狠砸向苏珊的后颈。苏珊眼前一黑,顿时昏厥过去。 “来人”惊魂甫定的lún庭玉嘶声呼唤,工夫不大,五六名健仆相继赶来。他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便匆忙下达命令。首先,全力追踪余伯宠,无论生死,捕获者重重有赏。另外,立刻遣人前往将军府,请求裴敬轩配合行动。 部署停当,才如释重负似的坐下来,接过唐怀远递来的一杯茶,仰起脸一饮而尽。 “怀远,你成熟多了,多亏你刚才临机制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lún庭玉赞许道。 唐怀远并没有自鸣得意,反而如有隐忧地叹道:“但愿姓余的不会逃出城外,不然咱们就有麻烦了。” “不会的,”lún庭玉已然气定神闲,“雅布开战在即,城防严密,没有特别证件,任何人也休想随意出入。况且小余是个情种,绝不肯丢下苏珊不管。” “无论如何,我们失去了一个得力帮手,还是给再次进入沙漠的计划造成了负面影响。”唐怀远依然难以释怀。 lún庭玉若有同感,愀然不语,垂首沉吟了片刻,突然又眉目舒展,轻松地说:“没关系,在此之前,我心里面早有一个候补人选。说来好笑,这个人还是出自余伯宠的举荐。” 《楼兰地图》(二十四) 这天,余伯宠照例在lún府附近秘密监视,从清晨到正午,没有任何收获,却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于是悄悄返回了新的藏匿地点东城一座荒废的古庙,围墙和正殿大半坍塌,只留下一间残破的配殿勉强可以遮风御寒。 他从彩衣剥落的菩萨塑像后取出吃剩下的食物,打算生火加热,草草果腹。刚刚蹲下身子,忽然听到一下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无意踏在枯枝上的声音。蓦地抬头,看见门口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曾经化名杜昂的田仓雄次,并且紧握手qiāng,横眉冷对。 田仓雄次捧起匕首,神色颓丧至极,凌乱的目光里包含着悲哀、怨恨,还有几分负固不服。垂头凝视良久,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咦,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不该有这么强烈的贪生之念吧。还是唯恐求死不能,痛苦难熬。放心,待会儿我不惜辱没人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也会担当你的‘介错’。”余伯宠郑重宣告。 “介错”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刑制。凡武士有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杀;但切腹不足以致命,还需要行刑者斩首方能断气。以后切腹自裁的方式演变成“士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象征,虽无行刑者,仍须有人担当行刑者的任务,这个人就叫“介错”,按照传统必须邀请知jiāo充任。余伯宠和田仓势同冰炭,所以才会有“辱没人格”的说法。 对于余伯宠的猜测,田仓雄次表现得鄙夷不屑,却也没有说话,而是朝着东方盘膝正跪,缓缓解开衣服,露出一片肌ròu坚实的肚腹。然后,闭目深深吸气,双手反握匕首刺了下去。 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田仓雄次的身前鲜血喷涌,腹腔内脏器外泄,继而颤栗不止,难以自持。余伯宠皱眉侧目,仿佛不忍卒视,却又思忖着完成“介错”的角色,以使垂死挣扎的田仓及早解脱,于是慢慢迈步上前。 不料,田仓雄次遽然睁开双眼,目光狠辣无比。紧接着拔出匕首,使尽最后的力气向余伯宠扑来,口中嘶声吼道:“你陪我一起死吧” 余伯宠惊恐莫名,急忙纵身闪避,极其狼狈地躲过一劫。随即恼羞成怒地喝骂:“死不改悔的东西,还是让我来送你一程吧。” 话音未落,qiāng声已响,一粒子弹倏尔shè入田仓的太阳穴,当即栽倒在地,一命呜呼。 回想方才的险情,余伯宠犹自心有余悸,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拭去头上的冷汗。同时暗想,或许qiāng声会引来麻烦,必须尽快转移以免后患。 谁知一念未了,身后又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看来跨越生死界限并不容易,下面是不是该轮到我送你一程了。” “哈尔克……”余伯宠既惊且喜,蓦地回头,果然看到了久违的老友。但令他错愕不已的是,哈尔克直眉瞪眼,凶相毕露,手中的qiāng口正不偏不倚地瞄准自己。 跳下车子,眼前是一座破败的古庙,周围除了凄厉的风声几乎阒然无闻。lún庭玉和唐怀远昂然直入,苏珊也在侍卫的推搡下亦步亦趋。走进一间配殿,即使门窗残缺,四壁洞开,一股刺鼻的血腥依然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浓重的酒气。损毁严重的塑像前摆着一张长方形香案,香案前的石墩上坐着“野骆驼”哈尔克,须髯如戟,神色沉郁,近乎呆滞的目光里充斥着狂躁与迷茫。左手提着一只酒瓶,右手则紧握着一把血迹斑驳的尖刀,魁伟的身影纹丝不动,差不多遮住了整个香案。 看到凶神恶煞般的哈尔克,苏珊越发疑窦丛生,但更加震惊的是,不远处的地面上污血狼藉,其间横卧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身上的衣服依稀像是余伯宠逃离lún府时的穿戴。苏珊犹如五雷轰顶,虽然极力不愿相信,却分明意识到祸事已然发生。她的头脑一下子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面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连旁边的对话声也变得隐约难辨了。 “‘野骆驼’确实名不虚传,想不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结果。”lún庭玉先恭维了一句,视线移向地上的尸首。虽然体态特征像似余伯宠,只是浑身创伤累累,颈部以上空空如也,一时还难以最终确定。于是别有用心地笑道:“这就是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么?” “你和这个人也不算陌生,应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哈尔克淡淡地答道,身体轻轻扭转。 如此一来,后边的香案完全暴露。陈旧肮脏的布垫中央摆着一只简陋的木匣,里面赫然盛放着余伯宠的头颅。灰白的脸庞微微仰起,上面沾满了血渍尘垢,双目紧闭,嘴巴张开,扭曲的五官呈现出一种凝固的表情,其中包含着惊恐和怨愤,仿佛临死前遭遇过始料未及的突发变故。 即使lún庭玉等人都是久历风霜的人物,面对这样残忍可怖的情形,仍然不免刿目怵心,倒吸冷气。苏珊于恍惚间看到情人的惨状,更是肝肠寸断,痛不yù生,嘶声喊道:“天哪,你竟然杀了他……” 一边哭叫,一边向前冲去,只跑了两步,就觉得急火攻心,两腿发软,顿时昏死过去。 lún庭玉吩咐侍卫将苏珊抬出殿外,又悄然向唐怀远使了一个眼色。唐怀远会意,迈步靠近香案,仔细察看以后,冲着主人轻轻点头。其实,甄别真伪的标准很简单,滴水成冰的天气,人们呼吸时必然吐出股股白雾,而凝视片刻,余伯宠的口鼻处气息全无,显然只是一颗毫无生机的头颅。 《楼兰地图》(二十五)(1) 熏鸡、煎蛋、烤羊腿,外加腌制的萝卜丁,就是晚宴的全部菜式。看起来虽然简单,但摆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无疑是难得的盛馔,何况还有一小坛醇冽非凡的美酒,在饮食粗砺的旅途中实在是无法抗御的诱惑。 苏珊原本担忧人多眼杂,动起手来诸多不便,进入帐篷后,才发现除了贴身侍卫唐怀远,lún庭玉并没有邀请其他客人。于是心中窃喜,神情也格外恬适自然,款款落座之间,甚至向对方抛去一个妩媚的微笑。 “苏珊小姐今夜真是光彩照人。”lún庭玉由衷赞道。 “lún先生的恭维未免不合时宜,在风沙蔽日的荒漠里奔波了半个月,恐怕人人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所以才衬托出你的天生丽质,能够拥有这样的旅伴,寂寞单调的探险历程似乎凭添了无限趣味。” lún庭玉舌绽莲花,连声称颂,苏珊却显得有些不耐烦,淡淡道:“lún先生的甜言蜜语确实动听,不过,在艰苦恶劣的环境里,女人的爱美之心早已泯灭殆尽,或许我们更应该改变一下话题。” “那么,”lún庭玉缓缓举杯,殷切劝饮,“咱们就来谈谈你的杰出贡献吧。这次若非苏珊小姐鼎力帮助,考古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困境。我代表全体队员致以最诚挚的感谢,来,请先满饮了此杯。” “这件事不值一提,本来就是我分内的职责。”苏珊婉言道,浅浅啜了一口酒。 “话虽如此,苏珊小姐的敬业精神还是令人钦佩。昨天为了勘察地形,居然爬上那么高的烽燧,简直看得我心惊ròu跳。” “那也不算什么,既然选择了考古这一行,我就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事实上自从进入西域,我已经饱尝了多少艰辛磨难,只可惜不懈的努力换来的并非丰硕的成果,而是永无休止的挫折和厄运。”苏珊长吁短叹,神色忧郁。 “何必灰心丧气呢。这几个月来你虽然屡历坎坷,却毕竟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至少还没有失去重振旗鼓的机会。如果能把不幸的遭遇当作创造辉煌的必经过程,也就不会再感觉迷茫惆怅了,还记得你们英国人常说的那句话么,‘世上根本无所谓福与祸,关键要看你如何理解。’” 这是莎士比亚的名言,苏珊深感讶异,不得不承认,在中国旧官场的人物里,lún庭玉的学识修养绝对无与lún比。难以置信的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位巨贾豪绅竟然是个老jiān巨猾的大骗子。 当然,明辨是非的苏珊不可能再受到诱惑,趁着lún庭玉口若悬河,唐怀远侧身倒酒的时候,两只手悄悄放在低矮的餐桌下面,无声无息地抽出了那把早已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小刀。 看到苏珊若有所思,lún庭玉以为自己的一番说词收效甚佳,越发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但没有察觉到,苏珊看似翘首聆听,眼睛的余光却紧紧盯向他胸口的位置,并且热血沸腾,蓄势待发。 然而,即将发难的刹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帐帘掀起,一条剽悍身影昂然直入。 “咦,哈尔克,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lún庭玉颔首招呼不速之客。 “我是闻着香气过来的,lún先生并不是小器人,怎么会躲起来吃独食呢。”哈尔克上前两步,像是忽然发现了苏珊。“哦,原来还有个洋婆子。lún先生倒是精力充沛,在这种渺无人烟的鬼地方还不忘拈花惹草。” “真会开玩笑。”lún庭玉笑着解释,“近日考古队化险为夷,苏珊小姐居功至伟,lún某略备薄酒,只不过想表达一番感激之情。” “哼,不就是替队伍带了回路吗?”哈尔克不以为然,“离开雅布以后,我每日为大伙儿寻找水源,辨识方向,挑选合适的地点安营扎帐,受过的苦累有目共睹,难道就不该得到一点犒赏么?” “足下劳苦功高,lún某心中有数。”lún庭玉颇假词色,“如果有兴致的话,不妨坐下来共饮。” 哈尔克毫不推让,大大咧咧地走到席前坐下。面对残害余伯宠的凶手,苏珊自然深恶痛绝,但也清楚,哈尔克的疯狂行径完全出自lún庭玉的唆使,只是其中的详情无从度测,因为考古队出发以来,她的言行始终受到限制,即便同哈尔克咫尺相对,也没有斥责质问的空隙。 苏珊把lún庭玉当作复仇的首选目标,却被哈尔克的贸然闯入打乱了计划,虽然恨不能将两人同时杀死,但暗自掂量,又觉得力不从心,对付由唐怀远保护的lún庭玉已非易事,何况加上一个勇猛强壮的“野骆驼”。她不由得疾首蹙额,一边趁机将刀子收起,一边默默盘算着应变之计,急切盼望着哈尔克胡乱喝上两杯及早离去。 哈尔克却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盘膝坐在苏珊的对面,伸手扯下一条鸡腿大口咀嚼,然后接过唐怀远程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嗯,好酒,”他咂舌称赞,“少说也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洋婆子的口福实在不浅哪。” 说完最后一句话,热辣辣的目光瞟向苏珊。苏珊置之不理,故意把脸偏向一旁。 “嘿,脾气挺倔,大概还为情郎的事情记恨我吧。”哈尔克肆无忌惮地笑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莫非只有姓余的一个能够打动你的心?” 苏珊面色yīn沉,隐忍不言,lún庭玉唯恐事态僵化,连忙开口打圆场。“哈尔克心直口快,还请苏珊小姐多多包涵。其实,两位都是考古队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化解前嫌,和衷共济,无论对人对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楼兰地图》(二十五)(2) “我绝不可能和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打jiāo道。”苏珊鄙夷不屑地表示,并且作势yù起,“lún先生,你的盛意我已心领,如果没有其他吩咐,请恕我先失陪了。” lún庭玉竭力挽留,哈尔克却满不在乎地嚷道:“走就走呗,少一个人在这儿,酒反而喝得更痛快呢。” 苏珊横眉怒目,犹豫未决,似乎为错失报仇的机会而深感沮丧。哈尔克视若无睹,只顾要求唐怀远添酒。但当唐怀远抱着酒坛走近,他却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酒杯,说:“用这玩艺儿喝酒不够劲,还是换成我的家什吧。” 话音未落,从腰后取下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桌面上打开,露出一颗白森森的头骨,眼鼻口处的洞穴皆以银片镶补,枕骨和颚骨的裂口削挫光滑,并用铁丝皮垫固定,左耳边还加缀了一个便于提拿的黄铜手柄,顶骨倒置,俨然就是一只恐怖异常的“酒器”。 lún庭玉愕然变色,唐怀远也惊诧莫名,抱着酒坛不知所措。但震骇至深的还是苏珊,不用说,眼前的颅骨正是余伯宠的,想到情人生前惨遭不幸,死后的遗骨又任人践踏凌辱,不禁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哈尔克晏然如故,从唐怀远怀里夺过酒坛,朝着特制的“酒器”倒满酒,双手捧起一连喝了七八口才放下,嘴里大呼小叫,“嗨嗨,真过瘾!” lún庭玉和唐怀远相顾茫然,鉴于苏珊在场,只希望哈尔克的挑衅举动有所收敛。谁知他却似意犹未足,蓦然抬头,看见苏珊,狂妄不逊地笑道:“你怎么还没走?难道也想尝尝这酒的滋味?好吧,我就请你喝一口……” 说着,举起那只头骨“酒器”递了过来。苏珊浑身颤栗,五脏六腑几乎气zhà,头脑里部署周密的行刺计划早已dàng然无存,亟待宣泄的唯有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满腔怨愤。 “该死的杂种,让我送你下地狱吧”苏珊厉声怒喝,奋力拔出尖刀,劈面向哈尔克挥去。由于距离太近,对方不及躲避,只是本能地做出一个阻挡的动作。寒光闪过,血花飞溅,哈尔克右掌的四根手指被齐刷刷地斩断。 哈尔克翻身倒地,惨叫不绝,痛苦的吼声却又提醒了苏珊,既然形迹显露,就不该放过了罪魁祸首。意念至此,立刻攥紧刀子转身找寻lún庭玉,不料为时已晚。 在她亮出刀子的同时,反应机敏的唐怀远已长身而起,先将主人拉过一旁,然后迅捷掏出手qiāng跨上前去。当苏珊袭击了哈尔克,刚刚缓过神来,发现乌洞洞的qiāng口已经顶上了自己的脑门。苏珊毫无惧色,犹自英勇反抗,却被坚硬的qiāng托砸中肩胛,随即手臂酸麻,尖刀落地,又被唐怀远反剪双臂,拽紧头发,再也动弹不得。此时,听到动静的董标金祥相继冲进,持qiāng警卫在lún庭玉身前,帐内的局面已无可扭转。 “哈尔克,你的伤势如何?”lún庭玉恢复了沉稳气度,十分关切地问。 “暂时还死不了,”哈尔克忍痛回答,头上冷汗淋漓。“呵,这娘儿们真够狠的。” “娇艳的玫瑰往往多刺,以后可不要轻易招惹女人了。”lún庭玉居然有心情调侃了一句,但随后郑重嘱咐手下。“拿最好的金创yào替哈尔克治伤,小心搀扶着回去休息。” 董彪和金祥奉命唯谨,扶携着哈尔克缓缓离去。lún庭玉轻踱着走到苏珊面前,俯身拾起那把小刀,放在手里随意玩弄着。 “苏珊小姐,如果不出所料,你今夜单刀赴会的真实企图是想把lún某送下地狱吧。”lún庭玉冷冷一笑。 “是的,”苏珊已无意掩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己的初衷,声嘶力竭地斥骂:“像你这样为非作歹的恶魔,本来就该待在地狱里面。刚才若不是那个‘杂种’节外生枝,也许你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哈,你的想法未免太幼稚了吧。知道么,就算没有哈尔克的自讨苦吃,你的预谋也绝对不可能实现。” lún庭玉的笑容耐人寻味,苏珊不由得一怔,只见他轻轻扬起手中的小刀,不无讥讪地笑道:“你大概不会想到,就连这把刀子也是我故意让人留下的。” 苏珊眼张失落,惊疑不已。lún庭玉接着说:“我虽然慈悲为怀,却从不轻疏大意,你近来的逢场作戏怎么会瞒得了我呢,只不过做了点小小的安排就已经辨别真伪。唉,女人的心思毕竟单纯,耐力也实在有限,居然不懂得掌握图穷匕见的时机。” “少废话,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就赶紧动手吧。”苏珊凛然无畏。 “动手?动什么手?你怎么又把我当作粗鲁狭隘的男人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恰恰相反,对你的优越待遇丝毫不变,我要让你亲眼目睹发掘行动大功告成,到时候看着你追悔莫及的样子,岂不比严厉处置的结果更加有趣。” “做梦!浩瀚无际的荒漠可不是为所yù为的地方,你还是带着自己的野心见鬼去吧。”苏珊怒叱。 “不错,楼兰寻宝好像一个飘渺离奇的梦幻。”lún庭玉说,“而放眼天下,最有可能把这个梦幻变成现实的人就是lún某。目前暑热未至,沙暴不兴,可谓天时;经过反复积累总结,探险路线日趋完善,可谓地利;雅布兵凶战危,竞争对手或离或散,就连最令人头痛的余伯宠也命丧黄泉,如今的考古队完全归lún某一人支配,可谓人和。试想,在我逐步实施计划的过程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具备了太多的有利条件,恐怕没有理由不感到信心百倍吧。” 《楼兰地图》(二十五)(3) 他的语调越发高亢,情绪越发激昂,镜片后的眼神熠熠放光。苏珊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态,内心却不免忐忑不安。lún庭玉的言谈虽然狂妄,条理分明的推论却不尽子虚,倘若形势发展如其所愿,当真是考古领域最可怕的梦魇。衡度良久,忧思如焚,苏珊早已忘记了自身的艰险危难,只觉得一股彻骨yīn寒扑面而来。 行刺事件对考古队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第二天照常整装拔营,继续向荒漠深处进发,但对于苏珊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生平的夙愿完全破灭,刻骨铭心的挚爱转眼成空,替情人报仇的机会已经丧失,甚至连逃避退缩的可能都不复存在。在lún庭玉的特别“关照”下,不用说挣扎抵抗,就连几番绝食求死的企图也受到强行遏制,最后被折磨得花颜憔悴,万念俱灰,只剩下一具丢弃灵魂的空壳随着队伍转徙行进。 和上一次的沙漠探险不同,这一回考古队的目标格外明确,就是要获取当年德纳姆失落的“财宝”。因此除了对沿途暴露的古代遗址进行适量挖掘外,基本上日夜兼程,不做停留。由于lún庭玉亲自带队,物资补给方面也配备得非常充分,至少到目前为止,食品和供水还没有出现匮乏的情形。 但是,沙漠的本xìng毕竟残酷无情,而且对于任何冒犯者一视同仁。纵使lún庭玉始终保持着乐观情绪,队伍面临的困难依然层出不穷。首先,凶险的地势使行速延缓,看似不远的一段路程往往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其次是疾病的困扰,当哈尔克的伤势稍有起色,其他的考古队员却因水土不服陆续染病,高烧、腹泻屡见不鲜,疟疾和败血症也时有发生;最后是恶劣气候的阻挠,相对于酷暑难耐,在堕指裂肤的天气下旅行也绝非轻松,寒流刺骨,步履维艰,冻疮遍生,苦不堪言,尤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不仅伤亡了六七名队员,更加糟糕的是,损失了整整四车的储备冰块。 考古队渐入窘境的事实并未引起lún庭玉的警惕,相反一意孤行,贪功冒进,在补给装备日趋紧张的情况下,居然下令队伍加大工作强度,每天进行拉网式的搜寻。如此不计后果的做法招致众人的非议,以方子介为首的学者率先提出质疑。 “lún先生,我不想冒犯您统领队伍的权威,但要问一句,您对我们当前的处境是否有着清醒的认识?” “当然,”lún庭玉意兴昂扬,“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秘奇妙的雅丹地域,这和《乔治日记》里的描述完全一致,也许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发现梦寐以求的目标。” “您的执着信念令人敬佩,可是不要忘记,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使得队伍元气大伤,即便成功在望,却也接近了危险的边缘。如果不及时调整方略,很可能最终酿成惨祸。” “调整方略……什么意思?” “根据我们的储水用量,顶多还能支撑十天左右,继续开展消耗极大的搜索行动无疑自寻死路。我们是不是应当收缩勘察范围,或者直接选择撤离,等待日后卷土重来呢。” “咦,教授,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呀。”lún庭玉颇显惊讶,“作为国内考古界的杰出代表,你向来以不辞劳苦,勤勉敬业而闻名,并且在拯救楼兰文物的过程中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今最艰险的时刻已经度过,大家的努力眼看结出成果,你不思积极进取,怎么反而打起了退堂鼓呢。” “lún先生,锲而不舍的精神和急功近利的蠢行是有本质区别的。”方子介正色作答,“此次发掘计划固然重要,但也得循序渐进,因时制宜。假如违背情理,鲁莽从事,必然适得其反。想想看,倘若我们连自己的生命都失去保障,又拿什么去维护珍贵的西域文化?刚愎自用的威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应该汲取教训,千万不可重步他的后尘。” “教授言重了,”lún庭玉不以为然,“相比威瑟的铤而走险,我们这次的考古行动部署周密,路线合理,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这样,就更该对前景有着切实的预判,岂可逞xìng妄为,无所顾忌。” “你怎么知道我会犯下得不偿失的错误,”lún庭玉笑道,“事实上我对全盘计划已有精细的考虑,你的担心纯属多余。” “哦,那么请lún先生告诉我,在水源得不到补充的前提下,就算我们的发掘行动大获全胜,又靠什么支持队伍撤离荒漠呢?” “办法总会有的,”lún庭玉泰然自若地表示,目光中透出一丝狡黠的意味。“只是此刻不便详谈,等到队伍需要返回的时候教授自然就明白了。” “奇怪,”方子介不免困惑,“这个问题牵涉每名队员的生死安危,倘若迎刃而解,说出来就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似乎没有必要讳莫如深吧。” “许多临机制变的手段需要把握分寸,提前讲出来反而失去功效。教授无须急躁,也不必刨根问底,只管履行自己的责任就是了。”lún庭玉闪烁其辞,语气却异常沉着,胸有成竹的样子像似《空城计》里妙算如神的诸葛亮。 方子介越发一头雾水,正yù继续追问,却见自己的一个学生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大叫:“教授,lún先生,快来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讶异莫名的神态引起两人的重视,几近陷入僵局的jiāo谈旋即结束。lún庭玉和方子介随来人绕过一座风蚀土墩,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惊,不远处的斜坡下方,呈现一片直径约二十英尺的建筑遗址。其中分布着几道参差不齐的壕沟,即使年深日久,浮沙填塞,却仍可显示出人工开掘的痕迹。队内的民夫在考古人员的指挥下刨挖清理,虽然没有什么新奇发现,却在残垣断壁之间取得了不少弥足珍贵的线索。古代的丝织物碎片、损坏的探测工具、印着米字旗的帆布背包,以及一块半chā在废墟边缘的长方形木牌,上边有特殊颜料涂写的标记,一面是“LD”,一面是一行西历日期。 《楼兰地图》(二十五)(4) “这是九年前的日子,正好符合乔治德纳姆进入罗布荒漠的时间,莫非我们苦苦追寻的目标已经出现?”方子介摩挲着木牌上的字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lún庭玉也抑制不住激动,“依照余伯宠的回忆,德纳姆当年发掘的遗址总共有二十多处,每一处均有英文字母的编号标牌。我们只要按图索骥,很快就能找到大批遗落的文物,除非……那个盗墓贼有意信口雌黄。” lún庭玉“深忧远虑”的神情多少有几分造作,因为他内心非常清楚,余伯宠当时的描述绝对真实可靠,并且自己也曾嘱令学者,参照辛苦得来的资料照片制定出一套细致规范的搜索路线图,只需触及冰山一角,接下来的任务已是事半功倍。 仿佛漆黑恐怖的夜空里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因缺水而悚惶焦灼的考古队员皆感欢欣鼓舞,方子介一时也无暇计较行动中存在的隐患,只顾殚精竭虑,和同事们一起投入紧张繁重的工作。lún庭玉更加亢奋不已,整个人就像喝下了一碗“十全大补汤”,目光炯炯,神采焕发,不断地激励手下乘胜追击,几乎不知劳乏的滋味。 队伍里唯一无动于衷的人是苏珊,和第一次进入楼兰古国不同,她没有苦尽甘来的狂喜,也没有当初望洋兴叹的怅惘,而是一种莫可究诘的悲哀和无奈,甚至默默祈愿考古队于仓促之间迷失方向。但她的意识又格外清醒,既然lún庭玉找到了一处废墟,最后的水落石出已经无可避免。 果然,第三天上午,队伍终于发现了编号为“LT”的遗址。随着挖掘逐渐深入,当初经过余伯宠重新掩埋的七只木箱相继显露,队员们清除了碎石沙砾,小心翼翼地开启箱盖,异彩纷呈的古代文物便一览无遗。 钱币、陶瓷、浮雕版画,色泽鲜艳的漆器,精美华丽的丝绸刺绣,带有饰边的完整铜镜,点缀着波斯罗马风格人物头像的汉朝织锦,无一不散发着难以抗御的魅力,紧紧地牵引着人们的视线,像是正在悄悄倾诉着一段段昔日的辉煌和荣耀。尤其是满满两箱的木牍文本,包括汉文、婆罗谜文、早期粟特文,神秘莫测的卢文等,其中不知蕴藏着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以及沧桑变幻的历史。 这一次人们没有欢呼呐喊,更没有手舞足蹈,发掘现场除了隐隐作响的风声几乎鸦雀无闻。面对湮灭千年的文化瑰宝,考古队员各个沉静肃穆,如醉如痴,就像一群目睹佛祖显圣的虔诚信徒,除了屏息凝神,翘首以望,似乎再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表达内心的强烈感受。 良久,方子介发出了由衷赞叹。“哎,实在难以想象,古代西域文明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虽是管中窥豹,也足以让人心驰神往。说起来更该感谢德纳姆先生,他不避艰辛的探险经历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启示,而当初去粗存精清理归纳的考古工作又替我们省去了太多的周折。” “是呀,”lún庭玉随声附和,“‘德纳姆的财宝’曾经教无数人魂牵梦绕,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竟比预期中的还要丰富完美。看看这些珍奇的文物吧,从日常用品到政令典籍无所不容,简直就是一个伟大时代的缩影。倘若不能把它们安全地运出荒漠,岂不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吗?” 感喟片刻,付诸行动。英国人遗留的木箱看上去依然坚固,但毕竟历时久远,恐怕已不适宜长途迁移。因此当务之急是取出文物,放置于考古队自行配备的箱具内。这种工作不算沉重,却极其繁琐,首先用芦草制成的护垫铺平箱壁,放进文物后,其中间隔的空隙又须以棉絮填塞。鉴于每一件文物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队员们搬挪之际格外谨慎,甚至每一次装箱前都要经过反复的推敲探讨,如何排序,如何分层,如何防震,直到保证万无一失方始动手。 装箱工作从正午持续到黄昏,方子介教授始终躬行实践,时而辗转于在废墟间指挥调度,时而蹲守在木箱旁甄别审验。由于饮水配额极少,一天下来食yù不振,整个人几乎累脱了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着考古队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纵使饱受饥渴煎熬,却也不以为苦,夜晚返回营帐,在浓重倦意的驱使下很快恬然入梦。然而他没有料到,一觉过后,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 翌日黎明,方子介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起身出帐,发现在lún庭玉的监督下,不少人已开始奔走忙碌。储放文物的木箱装上了驼背,大多数帐篷也拆卸捆扎,民夫给牲口喂食草料,依次调动车马,像是即刻准备开拔的架势。 发掘计划已经完成,考古队理应启程回返。但令方子介迷惑的是,也许和自己一样没有得到通知,营地间有五六座帐篷并未及时拆除,环顾察看,里面住的大都是昨日黾勉劳作的学者,以及几个受伤病困扰的挖工。莫非lún庭玉心存体恤,有意让这些人多睡一会儿,方子介暗自揣摩,怔怔地走上前去询问究竟。 “lún先生,队伍是不是要出发了?” lún庭玉却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驼背上的木箱,自言自语似的说:“即使是半途拾遗,收获已如此可观,在这片广袤沉寂的荒漠里,究竟还埋没了多少神秘的宝藏呢?” “楼兰曾经是丝路古道上的璀璨明珠,”方子介说,“虽然被风沙淹没,但周围残存的文明痕迹不可能全部消逝,若想解开尘封已久的谜团,我们日后还须不断地探索求证。” 《楼兰地图》(二十五)(5) “何必要等到日后?”lún庭玉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方子介。“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楼兰古城的遗址,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克竟全功呢。精益求精,知难而进不是你一贯遵循的治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原则么?” 方子介茫然无绪,喃喃道:“可是,考古队的储备用水早已捉襟见肘,如何能在极度干旱的生命禁区继续坚持?” “嘿嘿,说到问题的关键了。”lún庭玉轻轻一笑,神情异常诡秘。“教授,你不是一直担心咱们的挖掘成果无法运出荒漠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解决的办法。如今考古队缺水严重,但若将消耗用水的人数缩减一半,所有的麻烦似乎就不存在了。” 方子介惊诧不已,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难以置信,迟疑了半晌,颤声问道:“lún先生……难道是想把我们遗弃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么,你应该清楚,在没有水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绝无活命的机会。”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lún庭玉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总算见识了梦寐以求的楼兰遗迹,对于人世就不该再有什么强烈的留恋了,加入发掘行动前,大家不都曾慷慨激昂地立过遗嘱吗?实际上,当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留守此地既可以成全舍身取义的声名,又能够保证所得文物安全撤离,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分明是一条yīn险歹dú的决定,却偏偏借助于冠冕堂皇的论调,听上去更让人心寒齿冷。不仅是方子介,连同那些闻讯赶来的学者和挖工,逐渐明白了lún庭玉的意图后,无不感到震骇莫名。只是联想到对方平日的儒雅和善,不少人又难免迷茫错愕,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深受恶劣环境的压抑,向来养尊处优的lún先生竟然得了“失心疯”。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头脑最清醒的要数仍旧被挟制的苏珊。对于她来讲,眼前的一幕并不陌生,只不过和当初逞xìng妄为的威瑟相比,lún庭玉的部署谋划更加缜密狡诈,事先没有征兆,事后受益无穷,也许“兔死狗烹”本来就是中国人惯使的古老权术吧。即便洞见症结,却无法扭转局势,左右张望,除了唐怀远照例紧随主人,其余的侍卫均已伫立在营地四周,每个人都手持武器,如临大敌,看来lún庭玉对罪行败露后的逃离步骤也做了精心的安排。 遭到无情背弃的人们已然彻底醒悟,纷纷戟指怒目,声讨驳斥,但在武力胁迫下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也有一些意志薄弱者痛哭流涕,哀乞求饶,一时间沸反盈天,场面极度混乱。 lún庭玉似乎没有耐心多作耽搁,一边下令侍卫断后,一边在唐怀远的搀扶下跨上驼背。 “好了,我该告辞了。”他的神色依然从容,“等lún某顺利撤出荒漠,必定申报政府表彰你们的功绩。另外还会延请高僧做法,超度诸位的亡灵早日脱离苦海。” 近乎戏侮的口吻令众人越发愤慨,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装载文物的驼马缓缓启动。然而,就在一片绝望伤感的悲声里,依稀传来了一个人的冷笑。 “像你这样罪恶深重的孽障,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到达光明彼岸,又有什么资格超度别人脱离苦海呢?” 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人们听罢不禁悚然作色,惶恐惊惧的程度丝毫不逊于面对lún庭玉的幡然反目。因为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居然出自“死”去多日的余伯宠之口。 lún庭玉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背,暗忖,莫非世间果然有借尸还魂一说,还是沙漠里常常出现的幻觉作祟,但遽尔抬头,看到如假包换的余伯宠就站在不远处一块风化的砂岩上面。他的神情略有几分憔悴,明显也经过了一番艰苦跋涉,脸上虽然仍挂着一副悠闲懒散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却比以往更加坚韧刚强。 lún庭玉险些从驼背上摔下来,神昏意乱之余,还有一份落入圈套后的羞怒。于是连忙回头寻觅,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先抓住那个杂种,是他们合伙欺骗了我!” “杂种”指的是哈尔克,在lún庭玉的撤离计划中也是严格戒备的对象。不料,在方才的一阵混乱中,本来已受到控制的哈尔克竟忽然不见了踪影。lún庭玉越发懊丧,咬牙切齿,挥动着牙柄手杖咆哮如雷,再没有平日的沉着气度。在场众人的反应也迥然不同,lún府的随从侍卫五色无主,面面相觑。而方子介等学者和挖工虽然懵懂无知,悲苦yù绝的心底却燃起了一线希望。苏珊自然欢忻若狂,如果没有董彪金祥合力阻止,早已大步向情人冲去。 “亲爱的,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她喜极而泣,哽咽难言,多少天来的哀愁伤痛几乎一扫而空。 眼下并非细叙别情的时候,余伯宠只是报以温柔的一笑,视线随即转向lún庭玉。“世上还有许多牵挂难以割舍,lún先生的yīn谋也尚未粉碎,我怎么甘心一瞑不视?” “不要太嚣张,”lún庭玉轻蔑地表示,“就算你真的yīn魂不散,也休想破坏我的计划。像你这样单qiāng匹马地跑过来,只不过是又一次自寻死路。” “lún先生过于自信了吧,如果我没有充分把握的话,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呢。”余伯宠微微笑着,右手轻轻一扬。 众人顺势望去,发现营地附近几座突起的土墩上面,相继冒出来七八条魁伟的身影,各个手持双qiāng,严阵以待。定睛细看,原来是以卡西列夫为首的那批乌兹别克qiāng手。 《楼兰地图》(二十五)(6) “咦,卡西列夫,你怎么肯替余伯宠卖命?他如今是个一文不名的穷鬼,只怕根本无力支付酬劳。不如投靠lún某,准保让你们发财。”lún庭玉摇唇鼓舌,企图挑拨离间。 “lún老爷的话未免偏颇,”卡西列夫悠悠笑道,“虽然我们弟兄干的是刀头舐血的营生,毕竟和水xìng杨花唯利是图的娼妓有所区别。倘若不守信义,见异思迁,以后还有谁肯照顾我们的生意?况且,我们这次赶赴沙漠更多的目的是为朋友帮忙,并没有指望发什么大财。” “不识好歹的东西,量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奈何不了lún某。”lún庭玉铁青着脸诅咒,看到旁边的随从犹自栗栗危惧,不由得怒声叱骂:“一帮废物,还不开qiāngshè击!” 谁知,这一下倒像是给卡西列夫等人发去了信号,不待侍卫们动手,立刻先发制人。须臾间火舌喷吐,qiāng声大作。双方的人数对比大致相同,武器配备也不分轩轾,只是余伯宠和卡西列夫等人占据了有利位置,居高临下,视野开阔,jiāo起手来优势相当明显。而且,lún庭玉担心辛苦得来的文物受损,竟然下令侍卫们只许向前进攻,不得借助驼马掩护。如此无疑是自速其死,盲目冲锋的侍卫们尽皆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犹如收割时节的庄稼成排倒下。 实际上,为避免毁坏文物或殃及无辜,余伯宠也曾关照过qiāng法精准的卡西列夫等人不可无的放矢,shè击的同时又大声告诫:“教授,苏珊,赶紧卧倒,不要乱跑!” 想不到这句话竟提醒了对方,lún庭玉从驼背上翻滚下来,冲唐怀远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咱们有了挡箭牌了。” 唐怀远会意,旋即腾挪闪跳奔向苏珊。双方激战之际,董彪和金祥各自躲避qiāng弹,摆脱了羁押的苏珊正思忖着如何伺机逃离,却见唐怀远凶神恶煞般地赶来。苏珊奋力抵御,可惜不是唐怀远的对手,三两个回合已被制伏,死拉硬拽着拖向前去。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情郎吗,”唐怀远狞笑着,“那么先去尝尝他子弹的味道吧。” 余伯宠看在眼里,不禁心如火焚,无奈鞭长莫及,难以实施救助。但就在万分危急的关头,唐怀远附近的一辆马车后突然蹿出一条大汉,手握一把钢钎迅捷扑来。 这个人正是方才不明去向的哈尔克,他乘乱隐伏于车马后,似乎就在等待关键时刻的雷霆一击,因此气势凶猛,力道十足。唐怀远不曾提防,钢钎由肋下刺入,直chā胸腹,当即发出一声极其惨痛的吼叫,根本来不及扣动手qiāng,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栽倒。 唐怀远扭曲的面孔异常可怖,不少喷涌飞溅的热血落在苏珊的衣服上,她不由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在场的其余人等也刿心怵目,毛发直立。lún庭玉尤其惊骇无比,呼天叫苦之余,不停颤动的手杖似乎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地后,又不顾一切地匍匐前进,试图挣扎着靠近唐怀远。 其时战斗已进入尾声,余伯宠看准时机振臂高呼,众qiāng手从土墩砂岩上一跃而下,奋勇冲杀,势如破竹,片刻之间已肃清残敌。检视战果,余伯宠一方大获全胜,并且除了两名qiāng手受轻伤外再无损失。对方的情形则大相径庭,lún庭玉的心腹爪牙差不多全军覆灭,剩下少数几人也早已弃qiāng投降,伏地告饶。 苏珊终于盼来了和情人真正重逢的机会,内心不免产生一种恍若隔世,悲喜jiāo集的感受。但即使近在咫尺,却仍然无暇倾诉衷肠,因为需要余伯宠料理善后的事情还有许多,譬如清点人数,收缴武器,检查车仗辎重的受损情况,以及安抚惊魂未定的考古队员。可是,令苏珊颇觉诧异甚至有些嫉妒的是,等他稍微腾出工夫,却将第一个深情的拥抱送给了哈尔克。 两人双目对视,四臂jiāo握,嘴角洋溢着浓浓的笑意,眼里却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仿佛既有历尽磨难的辛酸,又有再度劫后余生的庆幸。虽然没什么言语,但那份无可掩饰的深厚友情已感染了周围的每个人。苏珊也不例外,忍不住悄悄拭去眼泪,由衷地替这对肝胆相照的伙伴感到欣慰。 “哈尔克,你的手怎么了?”余伯宠注意到老友的伤势,关切地问。 “一点小伤,不算什么。”哈尔克轻描淡写地说,用左手在余伯宠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嗨,小余,你来得太晚了,险些让姓lún的yīn谋得逞。” “沙漠追踪并不同街头巷尾的盯梢,”余伯宠说,“如何保持合适的距离很费脑筋,况且前几天的暴风雪也给我们造成了麻烦,差一点就失去了目标。幸亏大家日夜兼程,总算昨晚及时赶到。不过,这样也好,不等我们出现,lún庭玉已经开始公然施暴,倒可以省去许多口舌向教授他们辨明是非了。” 话虽如此,解释工作仍不可免,因为方子介等人依然如堕云雾,随即不迭地征询质疑。余伯宠只得要言不烦地讲述了lún庭玉张为幻的罪恶过程,继而又一次引发了众学者心灵的震撼。如同听过《封神演义》故事后的迷离恍惚,若非不久前lún庭玉的原形毕露,加上余伯宠的举证援例,铁案如山,学者们绝难相信这样一位热心公益的缙绅名流竟是一个古今罕有的神jiān巨慝。发现被蒙蔽后的感受自然怒不可遏,学者们或是切齿叫骂,或是扼腕叹息,一时口语藉藉,嘈杂不堪。 “好了,先生们,”哈尔克不耐烦地喊道,“既然你们受了许多委屈,光在这里乱嚷嚷顶什么用?喏,那个坏家伙就在眼前,还不赶紧报仇去!” 《楼兰地图》(二十五)(7) 这句话像点燃了导火索,于是一些年轻气盛的考古队员捋袖揎拳,抄起挖掘工具,准备冲向lún庭玉讨还公道,不料被余伯宠伸手阻拦。“算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讲,一旦矢志不移的梦想破灭,远比遭受酷刑或是丧失生命更加可怕,我们又何必为难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ròu呢。” 余伯宠的分析很正确,lún庭玉的忧愤痛苦完全来自功败垂成的结果,至于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当众人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他没有丝毫畏惧恐慌的表现,只是紧紧地搂着奄奄一息的唐怀远,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怀远,坚持住,我们带有最好的金创yào,我这就叫人去取。哎,你不要紧张,等回到上海,我还会找最有名的大夫给你治伤……”lún庭玉语无lún次地安慰道。 “回上海?”唐怀远勉强挤出一丝惨笑,“我怕是连这片沙漠也出不去了。” lún庭玉试图劝解,但看到唐怀远面色蜡黄,气若游丝,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唯有懊悔无及地叹道:“唉,也许我不该带你来新疆。” “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答应过以死相报,只为了让您善待我的母亲……这一点还请不要忘记。”唐怀远艰难地说。 “放心吧,我会妥善安排的。”lún庭玉郑重表示。 “很好,我已经履行了誓言,可以安心闭眼了,以后只能在九泉之下期盼着你兑付承诺了……”唐怀远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目光散乱,终于气息全无。 lún庭玉的眉宇间满含凄楚,干涸的嘴唇不停翕动,呆呆地凝视着唐怀远苍白的面庞,两行混浊的泪水悄然滑落。 “难得呀,”旁边的余伯宠轻声感喟,“原还以为睿智沉静的lún先生是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恐怕你更不会想到,”lún庭玉黯然道,“怀远体内流淌着和我同样的鲜血。他本该是我生命的延续,却不幸饮恨夭亡,怎么不教人万分伤感。” 余伯宠颇感意外,恍然记起,lún庭玉曾语焉不详地提过和唐怀远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料竟有一层血浓于水的特殊渊源。当然,根据表象推断,唐怀远虽为lún氏之后,却不可能是嫡出,其母多半与宝日娜一样,也是一位被lún庭玉始乱终弃的薄命女子。而且,通过两人方才的对话可知,唐怀远之所以宁死追随lún庭玉,绝不是因为父子间的守望相助,而是另有一个无法深究的jiāo易在内。想到这里,余伯宠的心里陡生厌恶,鄙夷不屑地说:“小唐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仔细回想,像你这样尊贵显赫的人物本该成为亲朋至友的福荫,但事实如何呢,凡是和你形迹密切的人有谁能够逃脱厄运?小唐、根发、宝日娜,包括当初不明真相的我无一例外,足见你薄情寡义的程度令人发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愚昧!”lún庭玉摇头叹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各种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像镜花水月,倘若只懂得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又怎么可能培养出宽广豁达的胸襟,更不可能达到万物为我所用的超然境界。” “荒谬绝lún,”余伯宠反唇相讥,“你认为可以把别人的尊重和信任玩弄于鼓掌之间,却不明白真诚的情感也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若不是你痴心妄想,企图挑唆哈尔克和我自相残杀,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将计就计的机会。” “哼,”lún庭玉嗤之以鼻,“我对你们狼狈为jiān的勾当不感兴趣。” “为什么不感兴趣,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吗?”苏珊忽然大声chā话,立刻又转向余伯宠,不无嗔怪地嚷道:“伯宠,你冷落了我半天不要紧。可是,如果不赶快把你死而复生的经过讲出来,恐怕我就要神志失常了。” 余伯宠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众人也被苏珊的娇憨逗笑,但也急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不约而同地翘首以望。 “lún先生东窗事发后,”余伯宠说,“唯恐我泄漏机密或是反戈一击,所以迫切地想将我置于死地,以至于仓促之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过分迷信自己的诡谲手段,居然选择了哈尔克作替手,可惜没有掂量一下,凭我和哈尔克莫逆于心的jiāo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瓦解得了的。” “但在雅布东城的破庙里,我曾亲眼目睹你身首异处的惨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余伯宠说,“其中的灵感来自上海‘大世界’里的西洋魔术。当时你见到的香案实际上是一口空箱子,我的身体蜷缩于内,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脸上涂抹了银粉和污血,再有桌布和木匣的巧妙掩饰,看起来就像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但……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 “还记得‘樱花社’的田仓雄次么,在你们来到破庙的前一天,田仓试图尾随加害于我,反而被我趁机除去。这个日本浪人恶贯满盈,应有此报,不料死后的尸体却成了我们迷惑敌人的重要道具,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点生前的罪孽吧。他的身材本来和我相似,割下脑袋调换衣服就更加真伪难辨,加上哈尔克声态并作的表演,这出戏就可以鸣锣开鼓了。” “这么说,”苏珊恍然憬悟,“哈尔克手里的那只人头‘酒杯’也是田仓雄次的……” 《楼兰地图》(二十五)(8) “你以为会是谁的?”哈尔克笑道,从腰后解下装着那只特殊酒器的包裹,随手扔在地上。“害得我用这玩艺儿喝了十几天酒,简直把胃口都糟踏坏了。” “你们俩的计策称得上新奇大胆,却也实在冒险,”苏珊心有余悸,“假如被lún庭玉识破端倪,后果将会难以预料。” “不错,”余伯宠说,“我自幼练习吐纳之法,可以适当屏住呼吸,顶多也只能坚持一炷香的工夫,倘若时间拖久,势必露出破绽。但若非如此,lún庭玉对我的搜捕行动不会停止,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接受哈尔克,所以只得孤注一掷。当然,临场对峙之际,我们一方面力求天衣无缝,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在闭目装死的同时,箱子里已经暗藏着武器,哈尔克始终刀不离手,看似宣泄一种出离愤怒的情绪,事实上也在随时应对不测之变,一旦把戏穿帮,免不了一场激烈的火并。” 苏珊专注倾听,越发感觉惊心动魄,众学者也摇首咂舌,唏嘘不止,想象着当时千钧一发的情势,不禁深深叹服余哈两人的大智大勇。 “虽然侥幸过关,但若想继续和lún先生作对,我和哈尔克的力量就显得单薄了。这时多亏乌兹别克朋友的帮忙,我们才有机会从容部署,最终里应外合,一举粉碎lún某人的计划。”余伯宠说,“只是作为受助的一方,我倒有些难为情,也许正像lún先生讲的那样,卡西列夫此行纯属白当差,根本没什么赚头。” “何必客气呢,我们弟兄深入沙漠是为了酬恩报德,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奢望。”恰逢卡西列夫迎面走来,微笑道,“不过,世事难料,看我们刚才找到了什么,余先生的财政危机大概有望解决了。” 说着,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来。除了收缴qiāng械,卡西列夫等人对于获得的其余器具对象并未擅动,仍然恪守着职业qiāng手的江湖规矩。余伯宠不无感激的投过一瞥,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整齐排列着二三十摞红纸封存的银洋,另外还有各级官府开具的证件等。 “呵,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即使lún先生不肯带路,我们在西域也可以畅通无阻了。”余伯宠昂首伸眉,先将那些证件收起,又拿出两摞银洋,作为学者和民工们返程的路资,然后把布包重新jiāo给卡西列夫。“来,我借花献佛,也算让你和弟兄们不虚此行。” 剩下的钱不是小数,qiāng手们获利颇丰,无不喜形于色。余伯宠了却一段心愿,也感到十分安慰,但转念忖度,还有一个迫切而微妙的问题无可回避,即截获的文物如何处置。 其实,同样的问题方子介也在考虑,几次yù言又止,显得犹豫不决。 “教授,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余伯宠鼓励道。 “伯宠……”方子介吞吞吐吐,“大家都清楚,若非你力挽狂澜,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按理说,目前考古队的进退行止应当唯你马首是瞻,只是……鉴于这批文物珍贵无比,处理不当或许遗祸无穷,所以我急于想知道你的具体意向。” “这还不简单么,大伙儿见者有份,各取所需,凡是为这次荒漠探险付出过辛劳的人,都不该空手而回。”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实则在投石探路。 “怎么可以这样呢?”方子介脸色煞白,惶然道:“发现尘封千年的宝藏谈何容易,把它们搜集归拢一起更是费尽周折,那些文牍木简看似残旧,其中却包含着破译西域文明的线索,需要我们逐步参详揭示。如果任由私人瓜分,以后或转赠或变卖,指顾之间就会流失散落,我们的考古行动岂不成了一场荼dú文化的劫难。” 方子介据理力争,旁边的学者们也相继附和。余伯宠不动声色,微微笑道:“先不要着急,以教授之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为了保证文物无遗失之虞,”方子介语气笃定,“也为了便于日后的学术研究,我认为咱们应该遵守当初的定议,把所有的发掘成果jiāo付政府集中收藏。” “政府?”余伯宠淡淡笑了,“不知道教授指的哪一个政府?目前的中国,从北京到广州,从西南到西北,哪里不是画疆自守的大小军阀。譬如‘裴将军’、‘冯司令’之流,他们除了横征暴敛,争权夺利,又有谁会关心你的考古事业?” “诚如你所言,眼下的国内政况动乱不宁,但也不必丧失希望,绵延数千年的中华美德总不会dàng然无存。我就不相信,在那些权尊势重的大人先生里面,居然没有一两个珍惜文化遗产的有识之士。” “怎么没有,lún先生不就是一位迷恋西域文化的头面人物吗。”余伯宠说,“但他只懂得利用政府的招牌营私舞弊,使原本艰难困苦的考古行动又注入一股血雨腥风。相比之下,我早年的盗墓生涯反而显得高尚了许多。” “像他那样的jiān恶之徒难得一见,我们似乎不可一概而论吧。”方子介辩解道。 “错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怕其他渎货无厌的高官显贵还不如lún先生这么委婉含蓄呢。”余伯宠正色道,“掠取大批文物的布莱恩固然可恨,临行前留下的一句话却发人深省,他说,在缺乏合理机制的前提下,个人的奋斗不可能化为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教授,如果你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还有一点清醒的认识,就不该再抱有什么自欺欺人的幻想。” 《楼兰地图》(二十五)(9) 方子介愁眉紧锁,神情颓唐,沉默了片刻,说:“布莱恩的话也许有一些道理,你对时局的观感也无可厚非。可是,就像父母身世皆乃命里注定一样,国家和民族也不容自己选择。即使国势衰微,内忧外患,也不该推卸应尽的责任。我早就说过,土地和物产仿佛国家的血ròu,一脉相传的文化才是国家的灵魂。伯宠,假如你的良知未曾泯灭,怎么甘心自暴自弃,放纵沉沦。” “教授言重了,”余伯宠感叹,“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无法承担如此深厚的期许。” “怎么不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前不就是一个弃恶扬善的机会吗。伯宠,请你想一下,倘若得不到有效保护,这些文物的出土还有什么意义?倘若只想把文物占为己有,我们和倒行逆施的lún庭玉又有什么分别?唉,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方才对我的救助也全无必要,还不如让我困死在茫茫荒漠里反倒干脆。” 方子介嗓音嘶哑,脸上布满焦灼和悲切,近乎负气的语调绝不像是矫揉造作。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余伯宠也深感不安,轻轻叹道:“教授,我理解你的苦衷,但夺取文物既非一人之功,我也不便擅作主张,还得听听合作伙伴的意见。” 说着,目光游移,首先向卡西列夫望去。卡西列夫耸耸肩膀,扬起手里的一包银洋笑道:“你可以将我排除在分配计划以外,有了这么多现金,我和弟兄们的买卖已经够本了。” 余伯宠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哈尔克,未及开口,哈尔克已大声嚷道:“为什么看我?我答应进入沙漠只是来对付姓lún的坏蛋,和这些旧家什破木简有什么关系?” 最后,余伯宠看着苏珊,稍显犹豫地询问:“苏珊,此时此刻,你总会有一些想法吧。” “是的,”苏珊果断回答,“我认为你应该顺从方教授的意愿。” “什嘛?”余伯宠惊诧地说,“你翻山越岭赶赴西域不就是为了寻找这批文物吗?” “不错,”苏珊说,“我来到西域是为了寻找楼兰文物,但究其根本,也是想让我父亲的发掘成果不至于埋没。如今看来,这个目标已然实现,我还有什么理由感到遗憾呢?” “这么说,”余伯宠犹自疑惑,“你已经决定放弃……难道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苏珊晏然自若,“经历了这一番风云变幻,使我明白了不少事情,一个人切忌贪心不足,否则永远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伯宠,我能够几次摆脱厄运,又能在彻底绝望的情形下与你重逢,已经是上帝的格外眷顾。除此之外,似乎不该有更多的奢求。况且,方教授的民族情感和维护文物的信念令人敬佩,如果你的救援行动是代表正义的话,又怎么可以让这份热忱受到伤害呢?” 余伯宠更加意外,实际上他何尝不想成全方子介的苦心,但基于获取楼兰文物也是苏珊念念不忘的夙愿,内心不免颇费斟酌,谁知看到苏珊的态度竟如此慷慨洒脱,不由得如释重负。随即把那些jiāo通证件连同剩余的银洋一起递给方子介,笑着说:“恭喜了,教授,你已经赢得了这批文物的支配权,但愿你可以给它们安排一个理想的归宿。” 方子介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嘴角牵动了几下,像是要开口致谢,却由于过分激动,最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消除了分歧,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整顿车马,即将踏上归程。此时营地周围还倒卧着七八个毙命的侍卫,虽然都是lún庭玉的“死党”,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任其抛尸荒野毕竟于心不忍,于是余伯宠嘱咐民工加以掩埋,也算稍稍告慰一下不幸的亡灵。 和别人的轻松相比,苏珊却惘然若失。自从了解真相,她对哈尔克就怀着一份难以弥补的歉疚。偶尔偷窥探望,眼光正巧和对方相遇,不禁如芒在背,面红耳赤。 哈尔克见状徐步走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害羞的样子还真好看,小余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 “哈尔克,实在抱歉……”苏珊嗫嚅着。 “嗨,有什么可抱歉的。”哈尔克摆了摆手,“就要离开沙漠了,趁早把那些不痛快的记忆都丢在这个鬼地方吧。” 话说得轻巧,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尤其看到哈尔克右手上的绷带血渍宛然,苏珊的负罪感便无从排遣,但沉思冥想,又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迷惑。“你和伯宠的计划虽属机密,却也不必对我隐瞒得滴水不露吧。如果事先给予一点暗示,也许所有的误会都不存在了。” “傻姑娘,你以为自己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吗?”哈尔克说,“即便假意屈从lún庭玉,眼神里也总是燃烧着仇恨的怒火。知道么,每次lún庭玉召见你的时候,唐怀远就会把上膛的手qiāng揣在兜里。” “啊,”苏珊恍然惊醒,“你已经察觉……jiān诈的lún庭玉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所以那晚故意闯入营帐寻衅滋事,就是想及时制止我的鲁莽行动。” “是呀,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以卵击石,只有设法转移视线,却没料到你的反应如此激烈。”哈尔克苦笑,“不过,这样也好,被你一闹,lún庭玉对我的戒备明显放松,以至于最后落入我们的陷阱。” “可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被我削断的四根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楼兰地图》(二十五)(10) “没关系的,”哈尔克不以为然地举起右手,轻轻笑道,“我这只手沾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或许早就该挨上一刀。略微可惜的是,今后再也不能弹奏热瓦普了。” 越是满不在乎,苏珊越发惭惶忸怩,垂头看着地面,恨不能找条沟缝钻进去。 “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不谈这件事了。”哈尔克试图替她解围,“如果还有兴致的话,不妨给我讲讲宝日娜的消息。” 苏珊心头一沉,神色黯然,踌躇着说:“对不起,哈尔克,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悲惨的噩耗。” 哈尔克的笑容倏尔收敛,凝眉忖度了片刻,异常坚毅地表示:“说吧,我能够挺得住。” 苏珊稍作沉吟,尽量使用婉转的字眼,缓缓追述着宝日娜舍身营救,中弹殒命的过程,谈及她临终前痛心疾首,懊悔无及的情形,不由得怆然涕下,哽咽难言。 虽然已受到提示,并有过不祥的预感,但由苏珊亲口证实之后,哈尔克的反应依然哀痛yù绝。他紧闭双唇,想极力保持镇定,但虬张的胡须禁不住剧烈颤抖,两颗泪珠在眼眶里闪烁转动,终于沿着因凄苦而扭曲的面孔滚滚滑落。 看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伤心,苏珊的情绪也无法控制,想要说几句宽慰劝解的话,又觉得实在难以措辞。诚惶诚恐之际,眼光四下游移,忽然瞥见不远处瘫坐出神的lún庭玉,顿时义愤填膺,迈开大步赶了过去。 本想教训一下制造悲剧的罪魁祸首,谁知走到近前,却又踌躇不决。这时唐怀远的尸体已被抬走,留下lún庭玉孤零零呆坐原地,气色衰败,神态萎靡,没有了以往的雍容矜贵,只是一个体味着丧子之痛的落魄老人。 苏珊不无恻隐之念,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lún庭玉也看见了她,居然露出一丝捉摸不清的笑意。“苏珊小姐,你是想来落井下石的吧。” “你犯下的滔天罪恶,难道不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么?” “我是该为自己的粗疏付出代价,何况生杀大权由你们掌握,我并无选择余地。”lún庭玉的口吻十分平静,“不过,在你们实施报复以前,劳驾苏珊小姐先把我扶起来,lún某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站着受死也算不失体面。” 说着,轻轻扬起手杖,示意苏珊帮忙。苏珊既惊且怒,想不到已经落到如此地步,lún庭玉却丝毫不改颐指气使的傲慢,当即漠然回敬:“你又没有受伤,为什么不能自己站起来?” “方才受了惊吓,我腿上旧疾复发,一时动弹不得。”lún庭玉解释,看到苏珊无动于衷,又幽幽叹道,“苏珊,扪心自问,当初无论发生了多么激烈的冲突,我也始终对你温和有礼,如今事过境迁,莫非你就不肯施舍一点点同情吗?” 苏珊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被这番哀乞责怨触及了慈悲情怀,迟疑了一会儿,随即上前一步,准备抓住手杖借势将lún庭玉拉起。不料,刚刚伸出手去,忽然发觉有异,留意到那支精钢手杖的底端竟然是空的,看样子很像一个乌黑深邃的qiāng口。 没等她回过神来,lún庭玉已沉声厉喝:“别动”紧接着扣动暗藏于杖柄的扳机,一枚子弹几乎沿着苏珊的脸颊飞过。 《楼兰地图》(二十六)(1) qiāng声响起,整装待发的人们悚然回望,看见lún庭玉用手杖抵住花容失色的苏珊。错愕之余,猛然意识到,原来那把精钢手杖是一件特制的致命武器。 人们慌忙丢下手边的活计,纷纷围拢上前,而lún庭玉大声叫嚣:“不许靠近,更不许站在我的身后,否则就等着替苏珊小姐收尸。”继而恫吓苏珊,“你最好合作一点,我的qiāng法虽然欠准,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失手,你总不想让迷人的娇躯上多一个血ròu模糊的窟窿吧。” 苏珊目眦yù裂,悔恨jiāo加,想不到看似失去防御能力的lún庭玉居然留有后手,更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成了对方寻瑕伺隙的良机。 不少人慑于lún庭玉的yín威踯躅不行,也有xìng情刚烈者切齿怒骂,跃跃yù试,却被余伯宠大声喝止。“大家不可妄动,照他的吩咐去做。” 说完自己先收起武器,缓缓走上前几步,说:“lún先生,我们并不打算对你进行人身伤害,你又何必做此困兽之斗呢。况且,仅靠一支qiāng扭转局面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不错,我的qiāng里只有两颗子弹,一颗用以警告,另一颗绝不容浪费。”lún庭玉笑道,“但实际情况是,我并不准备和你们比拼火力,只须招呼苏珊小姐一人即可。而且,如果你肯将苏珊的生死置之度外,我这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也毫无作用。” “lún先生说笑了,我当然在乎苏珊的安危。”余伯宠用微笑来掩盖紧张,“不过,即使挟持人质,你的胜算会有几成,双方一旦形成对峙,像你这样精力不济的老人家又能支撑多久?” “多谢你的提醒,我承认自己没有一夫当关的勇力。但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lún庭玉一边说,一边翘首寻望,发现几名劫后余生的lún府侍卫正被qiāng手拘押,颇得恩信的董彪金祥也在俘虏之列,于是大声呼喊:“董彪,金祥,快到我这边来,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董彪和金祥犹豫不决,唯恐qiāng手们阻拦,却听lún庭玉嚷道:“怕什么?尽管过来,余先生惦记着自己的女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话里的要挟意味明显,qiāng手们不敢鲁莽,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余伯宠。余伯宠却也茫无头绪,他深知lún庭玉并非危言耸听,倘若公然对抗,很可能酿成一场惨祸。而顾盼迟疑之际,董彪和金祥已趁机分开人群溜回主人身边。 “我们三个人守望相助,轮流坐镇,坚持下去或许就不再困难了。”lún庭玉的气焰愈盛,指令董彪站在身后监视,金祥负责紧密看守苏珊。 前有qiāng口的威逼,后有金祥的防备,苏珊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想要大声劝告情人放弃营救的念头,却明知余伯宠不肯依从。又想以死相拼,却被金祥紧紧扭住双臂。她意识到自己又将成为大家的负累,内心的沮丧和苦涩无以复加,但也只有默默地望着余伯宠,眼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 余伯宠不忍正视那片眼光,焦灼之余也不禁失悔,也许方才大捷之后过于松懈了,为什么不检点一下lún庭玉的随身装备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lún庭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无讥讽地笑道,“你大概正为自己的轻忽大意懊恼不堪吧。”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yīn险程度。”余伯宠说,“原以为你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是不屑玩弄这些雕虫小技的。” “什么是雕虫小技?只要能够补偏救弊,利用一切手段都应不以为耻。我的宏伟计划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几乎考虑过无数变化无常的细节,又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痛失好局呢。”lún庭玉说,“其实,你的从中作梗已经使我陷入被动,而你与生俱来的弱点又给我提供了反败为攻的契机。譬如此刻,倘若你敢毫无顾忌地和我针锋相对,lún某的所有努力岂不是白费?但根据我的判断,在苏珊小姐脱险之前,你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的。哈哈,伯宠,想起来是不是挺窝囊的。还是那句老话,由于你拘泥于各种缥缈浅薄的温情,才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强者,这也是我始终不肯跟你腹心相照的原因。” “如果把泯灭人xìng当作强者的标准,恐怕我永远也得不到lún先生的赏识。”余伯宠鄙夷道,“不必嗦了,还是谈谈你释放苏珊的条件吧。” “条件很简单,你们把属于我的东西如数jiāo还,等到安全撤离沙漠,我就会将你心爱的女人完璧归赵。” 这是意料中的态度,众人听了仍然感觉不寒而栗,尤其是方子介等学者,眼看着辛苦争取的成果即将易手,脸上充满了忧愤与失落。 “教授,你心里的滋味一定挺难过的。”lún庭玉不怀好意地笑着,“不久前还在为文物的分配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却只能望洋兴叹,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嗨,也许这就是人生无常的具体反映吧。” “lún先生,”方子介颤声询问,“难道你非要把这些文物占为己有才肯罢休吗?” “简直是废话,当你在一件事情上倾注了半生的精力,想必也不会轻言放弃。何况你最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在世上甚至找不到替代品可以更换。” “我清楚它们的价值,更清楚‘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的道理。”方子介纡郁难释,蹙额锁眉,“但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以lún先生的身家地位,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却也是冠盖一方的豪绅巨贾,为什么竟和那些贪婪无厌的寻宝者一样,莫非也想凭借这批珍贵的文物大发横财么?” 《楼兰地图》(二十六)(2) lún庭玉先是一愣,随后连连冷笑,不置可否,脸上流露出极度蔑视的表情。 “教授,也许你理解错了。”余伯宠说,“寻常的黄白之物不可能令lún先生动心,大肆搜集文物的目的也并不是想囤积居奇,究其本质,他的狂悖举止是受到一种变态癖好的强烈驱使。” “啊,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方子介浑然不解。 “世间俗虑不外乎名利,常言道:绝利易,绝名心难。”余伯宠侃侃而言,“lún先生自命不凡,毕生所愿就是想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由于国内政局更迭,让他厌倦了宦海沉浮的动dàng。随后驰骋商界,虽然左右逢源,财星高照,却又嫌将本求利的生活总归平庸无奇。近百年来,地理发现和考古挖掘逐渐演变成风起云涌的世界潮流,西方国家不少探险者藉此名扬天下。广见洽闻的lún先生获得了启发,于是把目光投向荒凉死寂的沙漠腹地,他不惜一切代价攫取稀世珍品,或许想成为一名光前绝后的文物收藏家,在满足畸形yù望的同时,也有可能使自己避免堕入幽暗的历史深渊。” “唉,我在寂寞中奋斗了多年,想不到真正的知音居然是自己的最后的对手。”lún庭玉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征服和创造能够使人留芳千古,探索和发现也可以让人永垂史册。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藏经洞里搜刮了几千卷文献,俄国佬柯兹洛夫在黑水城内挖出了大量的西夏文物,两人双双声名鹊起,成为万众瞩目的考古界奇才。相比之下,罗布荒漠里埋藏的西域文明更加神秘悠久,若能收集聚敛,就仿佛拥有一段潜形匿迹的历史,哎,那种空谷足音的意境简直妙不可言。当然,在后人探寻楼兰旧梦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提及lún某的名字。” 听了他坦露肺腑,众人不免瞠目结舌,脸上的神情或惊悸、或疑惑、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余伯宠默立良久,摇头长叹:“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野心,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lún庭玉狂妄地说,“其实,世上人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有些人才高命蹇,势孤计穷,唯有随波逐流,苟延残喘,比如你就是一则例子。而像方子介之流,空有满腹经纶,终究力不能支,只得以所谓的诚补忠厚压抑内心的渴望。至于lún某,时运既佳,又懂得通权达变,所以无须隐瞒真实的情怀。值得欣慰的是,尽管如履薄冰,备尝艰险,我离自己的宏伟目标似乎越来越近了。” 余伯宠弭口无言,即使对他的谬论嗤之以鼻,却又无法阻止他的罪恶行径。lún庭玉也不再费舌劳唇,旋即命令众人闪开道路,自己伙同两名侍卫挟持着苏珊缓缓靠近驼马。即将撤离的次序是董彪在前引领着六峰驮满文物的骆驼,lún庭玉和已被绳捆索绑的苏珊居中,金祥在后押运着装载帐篷补给的马车,另有几匹驼马随车而行,其用意是为了遮挡旁人的视线。准备停当,lún庭玉郑重告诫,余伯宠等人不得擅自超越规定过的距离,更不许节外生枝,试图施救,若有风吹草动,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shè杀苏珊。 “好了,如果你肯相安无事,我并不介意一大群人扈从保驾。”lún庭玉扬扬自得,“而且,你的心上人在我手里,相信这一路上的供奉也有了保障。” 迫于形势,余伯宠只得满足他的要求,但惘然不甘的心情可想而知。委曲从顺的同时,大家聚议纷纷,反复商讨对策。 卡西列夫提出由qiāng手狙击对方,然后乘势解救苏珊,余伯宠却摇头叹道:“我并非怀疑诸位的qiāng法,但你们也见识了lún庭玉的狡猾,在两名侍卫的前后照应下,他始终和人质形影不离,又凭借车马挡住不少shè击角度。一旦我们的人形迹暴露,或是一击不中,反而会害了苏珊。” “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卡西列夫体谅地表示,“换作我的莫琳莎,恐怕我也拿不定主意。” “我们先用别人顶替苏珊,不知道姓lún的同不同意?”哈尔克忽然开口。 “如果他答应,”余伯宠苦笑,“我自然愿意和苏珊对换位置。” “你不行,外围的营救行动还需要你来部署,再者lún庭玉也对你心存忌惮。”哈尔克道,“说起来我倒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lún庭玉清楚咱俩的关系,知道你不会坐视不顾。二则我的右手已经残废,多少会让他掉以轻心。” 充当人质无异于鱼游釜中,哈尔克刚刚摆脱险境,此刻又要自投罗网,凛然无畏的气概令人折服。余伯宠考虑了片刻,却迟迟难下决断。 “哈尔克,你的主意八成行不通。lún庭玉老jiān巨猾,既然已占据主动,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态势?”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总该试一下吧。” 哈尔克坚持己见,催马前趋。但正如余伯宠判断,当他通过喊话和lún庭玉jiāo涉,得到的却是无可转圜的回答。 “哼,亏你们竟然想出这样的花招,简直是侮辱我的智慧。在我看来,断了手的‘野骆驼’也比苏珊小姐更加可怕。哈尔克,如果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克不迭勒马,废然而返。垂头丧气之际,却见余伯宠神情沉峻,若有所思,犹疑了片刻,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道:“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哈尔克追问。 《楼兰地图》(二十六)(3) “大家认为完成沙漠旅行的最关键条件是什么?”余伯宠却反问一句。 “当然是水。”众人异口同声。 “不错,你们估算过lún庭玉配备的水量么,四个人使用顶多能够维持五天,而若想抵达孔雀河至少还需要半个月。他们势单力薄,又得时刻提防偷袭,根本无暇寻找水源……” “啊,我明白了。”卡西列夫恍然意会,“难怪你刚才故意不让lún庭玉看到我们储存的水囊,原来早就打算在水的问题上动脑筋。” “是的,”余伯宠说,“各位知道人在沙漠里缺水的症状,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连举止行进都很困难,更别说挟持人质了。到时候我们趁机发难,消灾弭祸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哈尔克提出异议,“如果姓lún的用苏珊来逼迫我们供水,又该怎么办?” “这点不难解决,”余伯宠胸有成竹,“lún庭玉不是限定我们不许靠近吗,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彻底脱离他的视线。等到他水囊干瘪,坐困愁城之际,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只不过苏珊因此要受些煎熬,但为了大局着想,也顾不得许多了。” 投鼠忌器的情况下,期待对方自乱阵脚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众人寻思体味,无不表示认同。当下振作精神,准备依计行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按辔徐进,还没有来得及与lún庭玉的驼队拉开距离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余伯宠的苦心构想完全落空。 一天后,队伍经过一片环形沙丘,余伯宠隐约感觉不妙,紧接着听到前方董彪的欢呼:“呀,水,有水” 余伯宠的心遽然下沉,不必上前,已明白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是自己和苏珊第一次死里逃生时遇到的那个神奇的水池。这一回尾随lún庭玉进入荒漠,余伯宠也曾设法寻找,一路上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水池已经干涸消失,谁知它竟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了。 从古至今,凡是在沙漠中找到水源的人们无不欣喜若狂,余伯宠和他的伙伴却只有悚惶不安。大家都知道发现水池意味着什么,lún庭玉的归程已无从遏制,提前解救苏珊的计划也变得遥不可期。 “哈哈,伯宠,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呀。”lún庭玉得意大笑,“曾文正公说过:‘不信天,信运气’。lún某的运气好到如此地步,只能让做对手的你们心灰意冷了。” 他确实不乏趾高气扬的理由,金祥押运的车上保存着大批备用水囊,在lún庭玉的指使下,两名侍卫轮番汲水,不消多时,已经灌满了二十余袋。有了丰富的储水量,即使没有旁人协助,他们也可以顺利撤离荒漠。既然体力和神志都能保持正常,实施防范也更加无懈可击。 众人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方子介怔怔地望着余伯宠,眼里满是愁苦郁闷,轻轻叹道:“唉,佛家谈因果报应,道家讲天道好还,可是,像lún庭玉这样的jiān邪之辈总能称心如意,难道天地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义公理么?” 余伯宠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也急于寻求解答,但除了困心衡虑,只能眼看着lún庭玉装水已毕,重新上路。以后的情况似乎不难预测,假如lún庭玉返回雅布,不论届时的主政者是裴敬轩还是迪化府的占领军,都会对其恭敬如初,善加庇护,别人再也奈何不得。另外,以lún某人虚伪狡狯的xìng情,是否履约释放苏珊也是个未知数。 余伯宠胸口发堵,像是浑身有力使不出来,万万没有想到,经历了多少艰险,耗费了多少心思,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但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忧心如捣,一筹莫展的时候,又有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lún庭玉等人离开水池,向东行进了不足百步,走在最前边的董彪莫名其妙地晃动了一下身体,继而看见骆驼脚下的沙土轰然塌陷,魂飞魄散之余,发出了一声短促呼喊,就连人带驼一起掉入了洞开的地面。沙层的断裂面急剧扩展,董彪之后驮载文物的骆驼来不及躲避,也相继陷落其中,一峰、两峰、三峰……骆驼嘶鸣挣扎,反而越陷越深,逐渐下坠的同时,周围松软的流沙又迅即填充,眼看已不免覆顶之灾。 人们无不被这恐怖的景象惊呆了。余伯宠猛然记起,第一次途径此地时,苏珊曾经说过,水池的附近也许隐藏着浮沙掩盖的古老河床,或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人畜走在上面往往有着察觉不到的危险。如今看来,苏珊的分析非常准确,只因当初他们俩人轻驼瘦,才可侥幸通过,而lún庭玉的驼队负载沉重,所以在劫难逃。 犹自喟叹回味,lún庭玉的反应却更令人震骇。地面倒塌之际,他的头脑里并没有考虑自身的福祸安危,眼里只看到驼背上摇摇yù坠的木箱。仿佛全部的心绪意念都被那里面的木牍文献所牵引,已经实现的毕生梦想须臾间化作尘烟,怎么不教他痛楚yù狂。于是情不自禁发出悲吼:“天哪,我的文物……”便再也顾不上监管旁边的苏珊,纵身跃下骆驼,飞快地向前扑去。 异常敏捷的动作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年纪和腿上的残疾,油然联想起拼命游向岸边的溺水者,或是仓皇逃离火灾现场的人,足见在利害攸关的紧急时刻,一个人bào发的潜能简直不可估量。可惜的是,因为地势起伏不平,当他伸手抓住一只木箱,已然不及收脚,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倒,压在了那峰本来有机会脱险的骆驼背上,不堪负重的地层随即崩塌,四周的流沙汹涌而至。 《楼兰地图》(二十六)(4) “赶紧救人!”余伯宠振臂高喊,发足狂奔,同伴们也纷纷响应。先把力不从心的苏珊从驼背上拉下,左右搀扶着撤到安全地带,马车上的金祥早已面如土色,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忙乱之间,余伯宠乘隙回望,看见lún庭玉仍陷入沙坑不可自拔,他奋力挥动手杖,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叫,但流沙已渐渐从双膝淹至腰际。 余伯宠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俯身卧倒一把攥住手杖的末端,试图将lún庭玉拽出来。不料lún庭玉的另一只手已被木箱上的绳索套牢,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并且随着骆驼下沉的趋势越发滑落。卡西列夫和哈尔克见状相继仆倒,分别抓住余伯宠的脚踝,才勉强形成了暂时的稳定。 “伯宠,当心他的手杖”刚刚获得自由的苏珊大声告诫。 余伯宠猛然警醒,自己握住的不是普通的手杖,而是一杆子弹上膛的qiāng管,如果lún庭玉于垂死之际突发歹念,只需轻动手指,就可以多添一个自投罗网的殉葬者。 意识到这一点,再想撒手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余伯宠并没有放手,相反不停地竭力拉扯。但让他触目惊心的是,lún庭玉的食指果然搭在了另一端的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扣动的样子。余伯宠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却只能保持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暗淡的目光里流露出几许伤感与无奈。 lún庭玉的神情也在悄然变化,分不清是懊丧、愤恨还是哀痛,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说,却因沙土埋及胸颈而哑口无言。稍过片刻,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凄楚的笑意,紧握杖柄的手指渐渐松开,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没入流沙。 借助卡西列夫和哈尔克的合力拉拽,余伯宠猛然向后翻滚,顺势离开了危险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头泛起了无可言喻的滋味。lún庭玉纵然逞xìng妄为,毕竟不是暴戾恣睢的恶魔,否则也不可能主动放弃开qiāngshè击的机会,但仔细忖度,他最后的宽容与其说是一份慈悲情怀的体现,还不如说是一种偏执古怪的心态使然。无论怎样,终于可以和魂牵梦萦的珍贵文物永远在一起了,或许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人和自己分享。 地裂山崩的场面转瞬即逝,旁观者的惊惧和震撼却迟迟难以平息。余伯宠茫然四顾,视线正巧和方子介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神闪烁迷离,虽然没有jiāo谈,但两人的内心感触如出一辙,同时想起了不久前劳神苦思的问题,原以为会是一个不解之谜,孰料无情的流沙很快就提供了答案。 余伯宠再度扼腕兴叹,反复追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奇和惶惑挥之不去。若非断送于自身的痴狂执拗,lún庭玉的yīn谋诡计也许已无可阻止,而一生机关算尽,立志在广袤沉寂的荒漠间成就辉煌,最终却免不了被厚重黄沙吞噬的厄运。这样的结果是yīn差阳错,还是命里注定?举目仰望浩瀚无垠的苍穹,余伯宠暗自疑问,莫非不为人知的冥冥之中果真孕育着一团堂堂正气。凝视良久,忽然萌生一种由衷敬服的强烈意念,忍不住就要双膝跪地,顶礼膜拜。 大约二十天后,队伍陆续渡过孔雀河,也就意味着度过了荒漠之旅最艰难的阶段,而当初目的各异的探险者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结束了征逐纷扰,远离了烦恼惊悸,余伯宠如释重负之余,颇有一份身心jiāo瘁的感受。他并不急于继续赶路,暗地和苏珊商议,干脆沿河而下,再次造访罗布老人吐尔迪,一则看望朋友,二则顺便在那间红柳编织的木屋里住些日子,每天吃一尾烤鱼,喝两碗沙枣粥,也算是一种悦情养xìng的享受,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积郁于胸中的yīn霾就会一扫而空。 吐尔迪简陋的木屋曾经给苏珊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当即心驰神往,含笑应允。大家得知他们的意向,相继过来执手话别。 首先辞行的是方子介,看着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脸上笑容可掬。“只羡鸳鸯不羡仙,两位历尽磨难,终成佳偶,实在可喜可贺。苏珊小姐找到了情感的归宿,估计从此再不会有重返故里的念头了。” “那可不一定,”苏珊笑道,“万一某天伯宠忽发雅兴,想要见识见识英lún三岛的风光,我是不介意陪他漂洋过海的。” 言下之意是甘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余伯宠心领神会,报以温存的一笑。 “罗布人的生活状态散淡宁静,”方子介又道,“孔雀河畔,避世离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简直就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唉,可惜我始终不具备萧然尘外的情怀,无从领略那种闲逸安详的乐趣。” “教授在取笑我吧,”余伯宠说,“其实,我由衷敬佩像你这样的耿介之士,只因xìng情疏懒,加上生存环境险恶,所以无法效仿追随。选择草间求活的道路,也是一种畏缩逃避的表现。” “伯宠,你过于谦虚了,”方子介纠正道,“你从来不肯夸夸其谈,却并不缺乏匡扶正义的勇气。譬如这次考古行动,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教授太抬举我了,如果说我这次略尽绵薄之力,也是迫于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何况对于事情的结果毫无改变。回想起来,所有的争夺较量犹如南柯一梦,那些原本深藏地下的珍贵文物最终又被流沙湮灭,就像是经历了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 《楼兰地图》(二十六)(5) “话不可这么说,比起流失海外,或是被贪婪者瓜分侵占,那些文物没入黄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就要仰仗诸位学者的不懈努力了,”余伯宠正色期许,“只是目前国运衰败,政局昏暗,若想实现保护文化遗产的理想,恐怕还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 “通过半年多的亲身体验,我也切实认识到这一点,因而不再有更多的奢望。”方子介叹道,“此次回去,只想恪尽师责,传道授业,能够替苦难深重的国家保留几颗蓬勃向上的种子,已算是不负生平所愿了。” 余伯宠顿口无言,只有在心底默默祈福,并且开始盘算着另一层细节。所谓的“德纳姆财宝”已经随lún庭玉同归于尽,但考古队的车马上仍有不少沿途收集的各类文物,方子介持有相关的通行证件,预计路上不会受到官府的刁难。可是,由于返城的队伍里除了挖工驼夫,还有一些原属lún府的家丁侍卫,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伺机争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们想必难以对付。沉吟之际,抬头看见了正在收拾行李的乌兹别克qiāng手,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卡西列夫,”余伯宠问,“干完了这票买卖,你们是直接返回塔什干,还是继续在西域逗留?” “不论这趟赚钱多少,能够和你并肩作战就是一段非常愉快的经历。”卡西列夫笑着走来,“说实话,我倒愿意陪你在孔雀河边住些日子,只是又急着回去见莫琳莎,女人的耐心毕竟有限,我可不想让替代者趁机钻了空子。” “浪迹天涯的人最大的安慰就是知道有人在苦苦守候着自己,你确实不该辜负这份期盼。好吧,我先祝你们一路顺风……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帮忙。”余伯宠措辞恳切,郑重拜托卡西列夫同行照料方子介等人。 “没问题,”卡西列夫一诺无辞,“至少在到达库尔勒以前,我会尽量保证教授他们的平安,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往东送一程。” “哦,不必了。”余伯宠说,方子介既有官方文件,抵达库尔勒后便可将文物jiāo由政府护送。“如此已感激不尽,我会记着又欠你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也不难补报,”卡西列夫笑道,“听说你本来一直在上海,日后我们弟兄混不下去了,没准儿会去投奔你。” “非常欢迎,如今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凭你们的本事,不愁找不到发财的机会。” “太好了,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望再次见面的时候,你的酒量能够有所长进,不至于一口伏特加就呛得眼泪直流。”卡西列夫爽朗地大笑,亲热地在余伯宠的肩上擂了一拳,然后翻身上马,招呼众人开路。 余伯宠的胸中dàng起一股暖意,目送着大队人马渐渐离去。听得身后响动,蓦然回首,发现哈尔克正默默地整束鞍辔,挑拣水囊,也像是准备分道扬镳的样子。 “哈尔克,你这是干什么?”余伯宠疑惑,原以为老友会和自己进退与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该回去了。”哈尔克平静回答。 “你要去哪里?” “雅布。” “咦?”余伯宠越发诧异,“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好和卡西列夫他们结伴而行。” “单独行动更加方便,”哈尔克解释,“说不定雅布城门上还贴着通缉文告,前面的队伍里有lún府的侍从,我可不想被人指认出来。” “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将面临不少危险……”余伯宠若有隐忧。 “是呀,何况你的手上有伤,临机应变或许十分困难。不如和我们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苏珊随声附和,神态极其殷切。 “你可真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偶尔伤了我一次,就恨不得照顾我一辈子。”哈尔克温和地笑着,“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无须依赖别人的帮助。” “你误解苏珊的意思了,”余伯宠说,“我们只是不明白你坚持返回雅布的动机。哈尔克,我知道你有两个难以释怀的心愿,一是杀死裴老六替兄弟报仇;二是和宝日娜再续前缘。然而,在我们深入荒漠的时候,雅布城多半被政府军攻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裴敬轩也不免杀身之祸。至于宝日娜……在此之前已经不幸罹难,我了解你心中的苦痛,也确信你具有刚强的意志。唉,既然事实无可改变,如今你已无牵无挂,又何必固行己见呢。” “我是无法改变事实,却也绝不是无牵无挂。”哈尔克沉声道,“不能见宝日娜最后一面,是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暗暗发誓,从此不会远离她的葬身之地。另外,你们大概忘记了,宝日娜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女儿,小余,你应该深有体会,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忽然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是何等的悲惨。我将设法接出玉娃,倾注全部的心血培育她长大chéng rén,这样才可使宝日娜的亡灵得到安宁。” 余伯宠和苏珊恍然大悟,相顾惭惶,或许两人仍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以致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情况。经哈尔克提醒,眼前随即浮现一个乖巧女孩儿的身影。短短一个月内,可怜的玉娃父母双亡,幼小的心灵必将蒙受难以愈合的创伤。哈尔克主动担负起抚养责任,不啻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关怀。余伯宠和苏珊为这份深情厚意感动的同时,再也找不出任何劝阻的理由。 《楼兰地图》(二十六)(6) “虽然我从未做过父亲,却也懂得如何爱护孩子。若干年后,我会让大家见到一个健康快乐的玉娃。”哈尔克不想使告别的气氛过于沉重,看到两人惘然若失,便故作轻松地转换话题,“好了,还是谈谈你俩吧。小余,你总不能永远留在吐尔迪家里,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经历了太多的艰辛磨难,我只想彻底休息一下。”余伯宠神思不属,“以后怎样安排……目前还没有仔细考虑。” “还用得着仔细考虑么,干脆我来替你们计划吧。”哈尔克笑道,“你和苏珊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风波,实在是上苍的眷顾。从此就不要再铤而走险了,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然后生下一群小杂种,一家人相亲相爱,这一世就不算白活了。” 余伯宠不禁莞尔,苏珊也含羞失笑,说:“很有趣的设想。但如果少了你这样的朋友,我们的生活也未免单调乏味。” “这就要看天意了,相信我和小余的缘分不会就此终结。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就像他上次突然出现在老风口一样。”哈尔克语调舒缓,“既然久别重逢的欣喜值得期待,我们就不必在分手的时候愁眉苦脸。两位请珍重吧,我告辞了。” 说着,回身上马,扬鞭启程。余伯宠和苏珊虽然依依不舍,却没有开口挽留,只是凝神远眺,望风怀想。过了一会儿,耳畔有声音传来,正是哈尔克在纵情高歌。 蝴蝶飞了,玫瑰花悄悄地开放, 热瓦普丢了,歌手孤独地歌唱。 心上的人儿,你带走我全部的热情, 却留给我无尽的忧伤, 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道路却依然漫长…… 歌声清越凄婉,随风飘dàng,余伯宠感慨不已,直到哈尔克的身影逐渐消失。慢慢回头,看见苏珊仍翘首引领,神情专注,她的身后是水流湍急的孔雀河,河对岸黄沙延绵,一览无遗。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红枫幻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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