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检叶翀》 第1章 造反 .. 祁连镇外有一座夯土废台,是这片川地的最高点,据说是镇西大将军夫人西征时的点将台。镇西大将军夫人是果部公主,麾下有八千神骑,能夜奔千里,突袭屡建奇功,是西北草原最神勇的军队。 如今这座土台被风沙磨砺的有些残破不堪,几个西戎打扮的客商,借着地势向远处瞭望……夕阳的余晖撒在川上,关隘层叠像巨型动物的爪牙,一路向西排开,川的尽头是看不到的长宁和巴燕,加上这里——祁连,并称西海三卫,是大启王朝叛军大本营。 永宁二十八年宁王谋反,西海三卫举旗跟随,西北兵祸四起,可到了永宁二十九年,宁王坟头草都八丈高了,西海三卫还活蹦乱跳的。非是不能打,实则代价太过巨大。西海三卫呈倒品字结构,相互拱卫,通路狭窄,关隘封锁,又是砖包城墙坚固无比,神仙撞上去都得掉几颗门牙。如此天时地利,就是放三队大王八都守得住,何况几万大活人。 西海三卫还有个奇人,祁连卫的陆泽,此人将打家劫舍干得是相当别具一格,给钱放人绝不撕票,没钱也不会虐待,劫匪肉票有来有往。落草为寇,不是莽夫就是暴民,陆泽不是,他是个酸儒,永宁二十八年登科,年十七点翰林,馆选庶吉士,专业誊写皇帝圣旨。人怕出名猪怕壮,陆泽当时少年进榜,名声之大,大到宁王造反前上京,没劫皇上,没劫娘娘,把他劫到西宁卫给儿子当压寨西席。 宁王举事,陆泽乘乱向东北逃窜,本是奔着嘉峪关去的,结果一头撞进了祁连卫。想来也是他命硬,进来当天,祁连卫指挥、同知、佥事统统跑光了,连个蛋都不剩。镇内军户、药农、客商上万人,门口是磨刀霍霍的造反邻居,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这回不反都得反,陆泽在书表上签名,加盖祁连卫指挥使大印,正式宣告自己从翰林庶吉士改行造反头目。 祁连卫由于在西海三卫的最东边,有着广袤的水泽川地,物产相对丰沃些,又是重要的药材产地和西戎商道关隘,人口也是最多的。于是西海三卫日常分工就成了,长宁、巴燕负责恶心对面西宁驻军,陆泽负责当老妈子养家糊口,无外乎打劫、跑商、种地。 直到有一天,他劫到一只大肥羊,不,大麻烦——荣康侯世子叶翀,这小王八蛋,爹是侯爷,姑母是皇后,三叔是镇西大将军,对,就是对面西宁卫天天磨刀的那位。 那日荣康侯世子吃光了他整盘儿咸豆子,说道:“元南兄,西海三卫离了这王八壳子,说实在的还不够我驻军一顿下酒菜,现在围而不战的确是因代价重大,倘若三卫纵容西戎南下,你觉得我西北十五卫会不会不惜代价荡平这天下第一防?” 陆泽心中怎会不知,现在他还能说自己为救一方百姓,被裹挟造反,等西戎八部南下撒欢,那叫通敌叛国,只能求坟头草长慢点了。于是陆大人的才艺表单里又多了一项——卧底,真真是把多才多艺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 叶翀从点将台回来,天色麻黑。陆泽的匪帐已掌灯,他穿了身糙米色半旧袍子,就算是在看南北杂货清单,也像是读圣贤文章,端正个了得。陆泽的匪帐,穷酸的和他本身也是相得益彰,怎么看都像是遭了灾的落魄秀才家。 叶翀虽没过过京城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平素也干净齐整惯了,见不得他这乱七八糟的样子,皱眉道:“陆元南啊,你也是一方匪首,不说藏金万两,怎么能过得如此寒酸?” “你回家养两只貔貅试试。”陆大人笔杆指向西方,正是长宁、巴燕卫的方向。 “世子爷啊,你送来的火器总量,已经够把我们炸得飞升位列仙班了。”懒得理他的陆大人一边交代禁火事项,一边抱怨。 叶翀坐在榻上表情模糊,把玩着小巧的臂上连弩,匣内有十二只巴掌长的铁矢,“通路的关隘没了它们不行。”西海三卫除了祁连在川上,较为开阔,其余二卫均被重山包围,通络狭窄,只要放下关门就烦人的很,除了内应就也就是统统炸掉来的快些。 他顿了顿抬头又道,“我看药商回来了,那事还有音信吗?” “世子,我总觉得你这位阿越姑娘是做春梦发出来的?”陆泽头也不抬,压根不想搭理,“四年了,别说临江城,整个江南都翻个底儿掉,说句你不爱听的……”他搁下笔,“黄花菜都凉了,二十岁啊,哪儿是姑娘啊,都孩儿他娘了!” 叶翀:“……” 陆泽比叶翀将将大一年,许是陆大人经历太过奇葩,明明青年人的样子,长得也算清逸俊朗,却满脸人间疾苦,坐在那儿不动,就是一团愁云惨淡。而叶翀锋利的眉眼自带退人万里的气质,仿佛每个眼神和表情都带着令行禁止,生气起来瞪人都带着罡风。但陆泽知道,他的铜墙铁壁下,藏着个柔软异常的故事。 如果说初识叶翀,阿越是他的心病,那现在简直就是心魔,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阿越是叶翀六年前从“鬼戈壁”黑狼嘴里救出来,后来她和商队就在西宁卫的边镇上住下来。阿越是个哑巴,却不聋,世子手语、唇语精通,想来必是朝夕相处过。 叶翀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娃娃,陆泽觉得未必,世子爷从小在卫所长大,方圆五百里连头母骆驼都没有,他的话鬼信。 不过,世子亲卫也说过,阿越很漂亮,连宫里犯了事被发配的老太监都说,阿越跟琼华宫里的阿热娘娘一样漂亮。 二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一张炕上,从半大不小,混到老大不小。边镇清苦,吃块酥糖都不容易,每有京城的驿马来了,叶翀都赶紧把糖揣进荷包里,跑到阿越家,酥糖被捂的微化,两人就着吃一块。 阿越的母亲是西戎巴部人,父亲是汉人,四年前,西北战火四起,她的父亲从南方寻来,带走了她,说是去临江,从此或是缘悭分浅,或是阴错阳差,咫尺天涯杳无音讯。 小世子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从此开始长达四年的守寡生活。 陆泽捏了捏眉心,将誉好的清单仔细收到簿籍里,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万年老光棍,还得操心你个世子爷,想开点,大好年华,遍地风花雪月,何必守寡。” 叶翀被他说得脑仁疼,苦笑道:“你就大我一岁。” “大人,邹同知来信。”亲兵呈上信件。 陆泽一目十行而过,冷哼:“这个邹平还真敢啊!” 长宁卫是西海三卫里,唯一一个兵权二分的,指挥使贺同、同知邹平,各领一半兵力,二人多有摩擦,貌合神离。长宁处于西海三卫最前线,只能屯兵,不事生产,这两年打秋风、吃老本,过得是黄鼠狼下耗崽子,一年不如一年,粮钱成了二人争夺焦点。 贺同与巴燕交好,适逢巴燕卫勾结西戎八部南下,这一寸一寸割下来的肥肉,好处全给了贺同,邹平一个大子儿都没捞着。邹平郁闷中经常来找陆泽喝酒,陆泽时常这么半软不硬地挑唆一番,此人将反未反,游移不定。 陆泽提笔,叶翀正好在他身后,只见陆翰林用一手端正、润秀的台阁体写道:“宇霖兄,真他娘的痛快,不能叫贺同与巴燕成天在咱头上拉屎拉尿!” 叶翀差点被一口茶水噎死,叹为观止地说道:“陆元南啊,你的翰林是在大街上捡的吧!” “长宁要乱!” 陆泽在封泥上盖了私印,交予亲卫,“我猜也就这一二日,世子该做准备了。” 叶翀:“叫内应准备,不可掉以轻心”跳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温暖晦暗中沉着杀气。 “明日我叫人把酒给他们送过去。”陆泽背着手原地转了圈,“外围接应之事,世子可准备妥当?”他言语若不带戏谑,倒是生出几分家国天下的味道。 “放心。”叶翀话不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炸城 .. 夜沉如水,星月无光,只有萧瑟的西北风呜呜的怪叫着。 叶翀趴在土堡外,比起西南边张牙舞爪的长宁卫城,东边守镇的城门根本就是个小媳妇儿,稀稀疏疏几个兵崽子,吊儿郎当守的是随心所欲。别说城外埋伏的这三千精兵,就是陆泽那几个业余沙匪,似乎都能拿下。 岂知长宁东北的小镇,根本就是座“伪城”,低矮的城墙内侧均是箭塔,进去保准有一个算一个都成细眼儿大筛子,最重要的是,这座箭塔在贺同手中。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等,等邹平与贺同狗咬狗,接应以火制造混乱,引开塔卫。 陆泽第一次披甲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伏在地上冻得哆嗦,铁甲又冷又硬的箍着,活像一个全身骨折,摇摇欲坠的伤患。要不是只有他熟悉城内路线,他肯定在祁连卫老老实实做个后勤账房。 “元南,你这可是翰林上阵,才兼文武啊。”叶翀见他紧张,戏谑道。 “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啊。”陆泽的表情在黑夜里看不真切,只剩无奈透顶的声音,“但凡能跑得了,我早跑了!” “你到祁连卫没跑,造反没跑,暗通朝廷没跑。”叶翀声音不大,平缓而坚定,“你是有主意,有担当的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你。” 陆泽头次被人堵了一脸,一时找不出话语来。 亲卫:“世子,起火了。” 一句话的功夫,刚刚那点模糊的橘光,突然膨胀,爆炸一般的从地上冒出来,只一会铺天盖地,火光冲天。 “走。”叶翀带兵从来话不多,他的那些人似乎都跟他心有灵犀。 陆泽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叶翀路过他身边只轻轻一下,就给他原地拍回去,“你先等着。” 城门口的兵崽子惊慌失措开始砸门,埋伏在最近的一路人摸过去,瞬间就结果了他们。待到叶翀赶到,邹平派来开门接应的人始终未出现,因通路关隘已除,他们并未携带火.药。 时间一久,陆泽顿时有种要坏菜的不祥预感,他艰难的站起来,在身边亲兵的护卫中,连滚带爬下了土坡。跑到城门前,叶翀和亲兵已经拿出飞虎爪,准备越墙入城。 此时,城门突然打开,一个满脸血污的兵卫从门缝里挤出来,陆泽认得此人,正是邹平的下属。 他急忙走近,兵卫拉着他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腿一软跪下来,“陆大人,我们大人被贺同杀了。” “什么?”陆泽揪着他的领子拽起来,“你说什么?邹平那个饭桶这么快就死球了?” “元南!”叶翀拉开他,“城内情况如何?”他向那兵卫问道。 “还,还在打。”兵卫已经糊涂,祁连卫的人啥时候装备如此齐整了,“我们占优,但塔卫营的人过去把大人射死了。” 叶翀将他往后一推,“传我令,火器为先锋,盾甲护卫,连弩、大弩给我把卫城高地都封住。” “是!”众人领命而去。 “元南跟紧,务必小心。”叶翀手扣在剑柄上,剑眉微蹙,一股肃杀之气。 陆泽抱着他那把宝贝西域胡刀,欲哭无泪,“我都说了,我是个读书人!” *** 叶翀行进速度非常快,一路上不停有逃兵散勇,远远看到齐刷刷的火铳阵,争先恐后的都降了。 长宁卫本就是座兵城,前四后二共六个要塞,左右各设镇卫,外围屯兵过二万人。主城内暗堡林立,不设街道,在这打起来躲都没处躲,活生生是一场屠杀。 周围是四处乱窜的火舌,脚下尸山血海,有人死的残缺不全,有人死的肝脑涂地,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凭借火器营的优势,叶翀将两倍于自己兵力的贺同逼到城西车炮台附近。 贺同在一众盾甲死士护卫下,许是内斗扰动,他兵卫阵型略乱,军心浮动。 一咬牙,贺同推开齐人高的铸铁盾甲,朗声道,“区区几只火铳,不过七八丸甲弹,慌什么。”他身上多少有点狼狈,一侧的肩甲已脱落,“我卫镇二万人马,只会把这几只毛贼包了包子。” 将士仿若吃了定心丸,各处人马立时精神了许多,队阵也向前压了些许。 叶翀冲亲兵招招手,眼都没抬,“射下来。” 一只拇指粗的黑铁巨矢,带着破耳的啸声划破夜空,贺同一头钻在盾甲下,举甲的兵卫被巨矢砸向地面,喷出一口鲜血,胸骨皆碎,顿时没了气息。 “你竟然敢阵前偷袭!”贺同钻在甲阵里,先前的那点威风全没影了。 “笑话。”叶翀向前一步,“叛国通敌的狗东西,还妄想君子之战。” 陆泽惊呆了,世子爷虽不是经明行修之辈,但至少也是端正小伙儿啊,怎么上了战场下手这么黑,嘴皮子也这么溜。 “我数三个数,降者不究,抵抗者杀!”叶翀的声音伴着甲弹灌膛的咔嚓声,仿佛寒夜里的铡刀立在每个人头上,“我不劝降,诸位好自为之。” “一!”亲卫扯着嗓门喊。 “二!” “别听他胡扯,各队阵准备冲锋,我镇卫军二万余人就在来的路上!”贺同这回不敢出来了,撑着脖子喊道。 “三!” 火铳还没响,巨大的爆炸声从西北部传来,大地都跟着颤动。紧接着,一阵又一阵炮火轰鸣从南边扑过来,天空随即划过哨响,西南两面被炸的是昏天黑地,沙石土块稀里哗啦往下落,这是从非常近的距离打过来的,否则主城卫根本不痛不痒,西海三卫可是抗住过西宁卫六十门将军炮狂轰乱炸的。 陆泽怀中抱刀,侧耳听着,心里念叨:“亲娘啊……神火飞鸦?这是西北十五卫全来了吗?。”第一声爆炸他知道,那是巴燕卫的内应把火器库给炸了,西海三卫最大的火器库在巴燕,因为只有他那边靠西戎,卖国能弄到些军备补给。 “贺大人觉得你那二万人马还过得来吗?”叶翀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冷的吓人。 “大人饶命,我们投降!”呼啦啦一圈人跪下来,齐声喊道。神火飞鸦的距离仅百来丈,它都能放进来只有一个可能,西宁卫早已埋伏,乘卫镇人马回城救援之时,不但夺了要塞还把全部人包了饺子,这么一来巴燕也成了完蛋货,不投降只能等转世投胎了。 “晚了。”叶翀面无表情,有传令兵正好递上一封战报,他堪堪扫了眼,“老莫,除了贺同要活的,其他一个别留。”说罢带着亲卫要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重逢 .. 西宁驻军收复了西海三卫后,又再接再厉更下一城,把南下西海境内的西戎八部打的屁滚尿流,哭着爬回老家。 在农历新年前,边关大捷传回京城,永宁帝终于扬眉吐气,料理完他那倒霉弟弟留下来的一屁股烂账,旷日持久的宁王叛乱彻底落下帷幕。 赶着节前的热闹,皇帝的封赏令也下来了,荣康侯世子叶翀封西北军副帅,赐封怀远将军;翰林院庶吉士陆泽封西海卫指挥佥事,赐封宣武将军;升授镇西大将军叶戈,定国将军。并叫自己的宝贝小儿子,临江郡王梁检年后代帝封赏西北驻军。 荣康侯家不用说了,一门三将,无论男女提刀上阵都跟砍瓜切菜一样。陆泽这个酸儒、穷鬼、老光棍可就炸了,十七岁入翰林,十八岁造反,二十一岁封将,别人一辈子的波澜壮阔,他四年就造完,照这个情形下去,很快陆将军就能入主民间传说,流芳百世,仰食万家香火。 *** 叶翀将黑乎乎的药汁一气喝光,干净利落的放下碗,“既来之则安之,你总不能抗旨吧?” “哼,那可难说。”陆泽将茶水递给他,狗脾气全挂在脸上。 “抗旨不尊,可是要诛九族的。”叶翀喝口茶,艰难的捂着还没完全长好的胸骨,缓缓站起来。长宁的那场爆炸,炸断了他三根胸骨,震伤肺腑,回到西宁镇西将军府被绑成人棍躺了足足一月有余,现在站起来,脚底下都觉得在腾云驾雾。 “我家上下九族就我一个。”陆泽手一摊,仿佛脖子上顶了个球,一文不值。 叶翀小步在房间内转圈,他现在就是个残废,哭笑说话稍微大点的动作都会牵扯到刚长好的伤处,疼得呲牙咧嘴,还不如绑成人棍躺着。 “就是个地方佥事,屁大的官,还要死要活的。”被屁字崩到了自己的伤口,叶翀疼得一缩,“打仗又不会叫你去,跟个女人似的,絮叨。” “打长宁的时候,您老也是这么说的。”通过这一仗,陆泽对他有了新的认识,叶平云此人,君子端方的皮下是该下黑手就下黑手,什么方圆规矩都困不住他。 “不过……世子,你不会就想这么一直打仗打下去吧?”陆泽见他扶着床边倒气,才走了两圈就疼得满脸汗,赶紧过去把人扶到床边坐着,“你出身公卿之家,世袭的爵位,何必这么拼命?说句不好听的,将军百战……呃……”这话实在不吉利,还是不说为妙。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叶翀接过话毫无忌讳,“我姑母是皇后,我家是承恩爵位,本是不可世袭的。” 陆泽道:“历代均有恩赐袭爵,皇上乐意就行。” 叶翀似乎累了,侧身靠在床内,“元南知道为什么吗?”他略微停顿,没想听陆泽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我三婶是昭勇将军,受封时比我三叔武阶还高,她是草原奇女子,收西海、打祁连、镇守嘉峪关,立下赫赫战功。” 陆泽点点头:“我在祁连卫时,那里就有将军的点将台。” “西北战乱,祁连战线崩溃,嘉峪关孤立支撑北部防线。”叶翀艰难地调整姿势,陆泽很有眼力的上去扶了一把,“西域诸国乘机来袭,那时西北太乱了,到处在打仗,昏天黑地谁也顾不上谁。我三婶苦守十四天,撑到援军达到,嘉峪关虽未失,可将军阵前殉国。”床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剩一个坚硬的轮廓,悲喜浓淡都刻在上面。 陆泽亲历西北战乱,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我家,夫妻不睦,父子不和,我跟三叔三婶在边塞长大。”叶翀冷冷一笑,“我三叔膝下无儿无女,他与三婶伉俪情深,以后也不会再娶。我爹是他胞兄,皇上便将这个恩典落在我身上。” 陆泽震惊,倒不为荣典的出处,而是他一直觉得荣康侯为国慷慨,袭爵嗣子都能送来西北随时捐躯,谁料是老子不待见儿子。他在京城做翰林时,略有耳闻,荣康侯偏爱庶子,还被御史参过,当下只觉得是懵懂幼子老父怜爱,都察院那群八卦漏勺嘴吃饱了撑的。现在看来,荣康侯苛责嫡子的名声,不是空穴来风啊。 “这爵位是我三婶的命,要是这次西海收不回来,我大概真要死不瞑目。”他自嘲的笑笑,“我们这些人,战场为家,亲朋故友都在沙场上,国仇家恨早就混在一起,拆不开,也回不去。” 陆泽听不下去了,怒道:“咱俩到底谁要死要活的,晦气!”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你听听就算了。”叶翀叹口气,眉间的锋利又回来了,仿佛刚才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都与他无关。 叶翀的房间即便是在将军府邸也是极尽简单的,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似乎归来或离去都无需牵挂,陆泽徒然生出一股悲凉。 “对了,世子可知这次代帝封赏三军的七殿下,临江郡王?”陆泽适时的换了个话题。 叶翀讪笑道:“我三四年没回京城了,京中天地我是不懂的,只是听说他是阿热娘娘的孩子,这几年才回京。” “可惜是个纨绔。”陆泽摇头感叹,“巴部还真是盛产美女啊,世子的阿越姑娘也是巴部的吧?” 叶翀没有回话,也许是受伤的关系,最近他开始频繁的梦到阿越,合上眼 “巴林卡”头巾就清晰的飘在眼前,连染料的香气都嗅到…… *** 初春时节,西北荒凉的官道两旁枝叶还未伸展,俏丽的黄素馨花苞却先细细密密的抬了头,远望去娇嫩鲜黄的一片,煞是可爱。 一队轻骑疾驰而去,下到隘口速度慢下来,窄衣佩刀的护卫拦住为首的马匹,“殿下,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返回兰县落脚吧,山林野道夜晚太过危险。” 他见那贵人不为所动,索性翻身下马,十几号人跪了一地,“殿下您已奔波十几日,过了兰县再有个二三日,便可到西宁,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您就回去吧。” 护卫已经要哭了,这七殿下难伺候的很,出了京城撂下郡王仪仗,像撒缰的野马似的一路狂奔,这要是磕了碰了累了伤了,还叫不叫人活了! “殿下,马也不行了,歇歇吧。”洛常索性抓了他的马缰,他是王府从属,说话比御林护卫多少管用点。 自从荣康侯世子重伤的消息传入京城,殿下从来没有言语一二,心中这把急火足足压了二月有余,所以此次出京一路他都未出声,只是跟着。眼见要到西宁,仓促成行,可别把世子给吓着。 夕阳的薄光转眼晃晃悠悠就没了,临江郡王轻叹口气,打马掉头,在暮色中留下一行升腾的黄沙。 临江郡王白龙鱼服,在兰县住下,一行人除了王爷全是侍卫,各个杀气腾腾,客栈老板吓得跟三孙子似的。 不多时,兰县大小官员、士绅商贾,把客栈堵成了入海口。王爷气得够呛,打发洛常叫他们赶紧滚蛋,否则参他们个惊扰王驾,这才消停下来。 “殿下,先把药喝了吧。”洛常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临江郡王梁检,此时除了头冠和腰带,发也散着,衣也散着,在灯下发呆。荧荧烛火下,他轮廓深刻的脸大半笼在阴影里,露出来的那点眉目清冷疏离。 他不疾不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明日应该能到民和吧?” “殿下,您的声音刚恢复没多久,这通瞎跑着急上火的,别又伤了咽喉。”洛常嘱咐道,“您不如想想,打破计划这么突然出现在小世子面前,别给人吓着。” 梁检不以为然,翘腿往圈椅上一靠,“他都多大了,眼见要行冠礼,还小世子,都是将军了,杀的人比我见得都多,吓不住的。” 洛常道:“世子是个正经孩子,我是怕他怨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春梦 .. 叶翀毕竟出身侯府,姑母又是皇后,看见这身衣服,就知道八成是来宣旨的临江郡王。 他根本来不及想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的卧房里,先慌不择路的将外衣套上,单膝跪地行了拜礼,“臣叶翀,参见殿下,请殿下恕臣失仪。” 就一眼,叶翀心里好像揣了一座快要爆炸的火山,烧得噼里啪啦,根本没有勇气抬头再看,一只手撑在地上,青筋突兀,犹自抖着。 梁检的目光从他的发顶落到颤抖的肩膀,然后就后悔了,但思念如破堤之水,日复一日,冲得心中堤坝早已不堪重负。 他蹲下身,扶起叶翀的肩膀,强硬的叫他面对自己,“平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沉沉浮浮几个来回,万般狼狈。 两人眼神抵在一块,叶翀眼中是连绵不绝的惊慌失措,他仓皇的避开脸,竭尽所能的抓住理智,“殿下,臣幼时……幼时,有一知己,与殿下略有几分相似。” 他深吸口气,感觉刚长好的胸骨炸开似的疼,“许是殿下与她都是巴部人,其中或有误会。” 梁检知道此时后悔心软均已没用,他沉默着解开领口,扯开天潢贵胄的层叠衣领,坦露出左肩一排动物撕咬的可怖伤痕,用手语比划道:“你还记得吗?” 烈日炙烤下的戈壁,十二岁的叶翀领着亲卫杀了三头黑狼,救下了阿越和商队。他一路抱着受伤的女娃娃,血浸透了衣衫,粘着皮肤灼人似的疼,那是他第一次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一个人。 叶翀瞳孔骤然一缩,抬起手反复挣扎了半天,手指悬在领边,叫了声:“阿越。” 梁检这么多年,细细密密攒在一块,带着针缝在心肺间的心思,百转千回地涌出来,每多看一眼叶翀便是一层贪嗔痴怨。 而叶翀此时心中惊涛骇浪翻得是五味陈杂,一边无比庆幸阿越全须全尾,还能好好的活着;一边怆然生出几丝缠绵的怨怼,他心中对阿越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愫,被从天而降的梁检砸了个稀烂粉碎。 “殿下白龙微服隐于边塞,臣年幼无知,多有得罪,请殿下治臣不敬之罪。”叶翀头脑清明过来,心如刀绞,自己这么多年牵肠挂肚,今日落得如此狼狈收场。 梁检心中一凛,心道:这下完了,这是真生气了。 他伸手想把叶翀扶起来,“个中原因,改日我与云平细说。” “臣不敢。”叶翀牙关紧咬,竭尽全力控制心里张牙舞爪腾起的,全心全意的恨。 整整四年啊,杳无音讯,生死不知,他没有一天不是在忧怖丛生中,难道自己连丁点讯息都不值得。 梁检面色惨淡,纵有千万隐情今日也不是说的时候,他终于攒齐了离开的力气,站起身,“我们改日再谈。” 洛常看见梁检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不为察觉的狼狈惨败。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事搁谁身上都得崩溃啊,世子没揍殿下已经是好修为了。 在边塞的时候,小世子对殿下的那点心思,骆驼都能看出来,自家这位心大的没边没落的殿下,还敢这么干,真是被惯出花儿来了,活该! 等他回头再看,梁检甩着宽袍大袖,已走到廊下,留下个四大皆空的背影。 *** 陆泽到了掌灯时分才回来,西海三卫合并,辎重处设在祁连,他还未上任就被叫去干活,真是命苦个了得。 听说宣旨的临江郡王游历西北风光,先行来到,陆泽对这个说辞嗤之以鼻,二三月的大西北,除了满天黄沙连坨热乎的狼屎都找不出来,还风光,不是有病吗。 他走到叶翀门前,见屋里是黑的,琢磨着人去哪儿了?便推门进去。却见叶翀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清寒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扯成一道颀长的影子。 “黑灯瞎火的,您是在这儿等着成精吗?”陆泽被吓了一跳,说话间点上灯火。 叶翀掀眼皮见是他,也没说话,他累的要死。 “世子?”陆泽嗅到一丝不同,“怎么了?” “有酒吗?”叶翀的声音干燥沙哑。 陆泽:“……” 他两在祁连瞎搞胡混了快两年,叶翀极少喝酒,即便有时放开了手下将领和兵士的禁令,自己也是极为克制警觉的,陆泽那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他琢磨一下,能叫炸都炸不死的荣康侯世子憋屈成这样,八成只有一件事了。 “阿越姑娘有消息了?”他斟酌着问道。 果然,叶翀的眼睫剧烈跳动,“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陆泽心下了然,这是失恋了,要借酒消愁,心道:“世子活到十九岁,从山一样厚的国仇家恨中,就分出这么三瓜两枣的念想,这下还没了,怪可怜的。” “好,我去给你拿。”其实陆泽一直都不看好这段感情,且不说找不到人,找到了才叫麻烦。叶翀是堂堂荣康侯世子,金枝玉叶,他的婚事跟他喜欢谁基本无关,一张圣旨,叫他娶谁就得娶谁,皇亲国戚也不过是皇帝老子手中的棋子,无可奈何。他摇摇头,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陆泽拿了两小坛珍藏的西域紫烧,刚倒上一杯,就被叶翀拿起来一饮而尽。 陆泽:“你少喝点,吃着药呢。” 叶翀也不说话,也不抬头,看着样子就等着一醉方休,千愁万绪都飞灰湮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香雪 .. 郡王仪仗像老王八下蛋似的爬进城时,梁检已经把西宁周边的名寺古刹走了个便,整日和僧僧道道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不是来颁旨的,是来找块风水宝地,了却红尘,就地羽化的。 他这边抬头阿弥陀佛,低头无量天尊,隐世避俗的天昏地暗。叶翀则整日呆在书房里,做起了圣人学问,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小时候太皮,没好好读书,导致修身出了问题,才会好色。没错,他最后把对梁检的那点心思,都归结为自己贪图他的好颜色,简直没有比这再好的解释了。 叶戈选了黄道吉日,与西宁卫诸将军接了圣旨,颁布各种封赏之后,就是声势浩大的谢恩宴。宴席上,梁检一身碧色素纹郡王常服,长身玉立,留给众人一个眉目如画的侧脸,叶翀只觉二尺长的太上清净心经全都喂了狗。 又过了小半个月,叶戈将军押送西海叛军首领,并护送临江郡王返回京城。 叶翀此次伤的不轻,虽说已行走无碍,但未免意外,大将军死活也不同意他上马骑行,打马溜达都不行,硬是塞进车架内,和丫鬟老妈子一个待遇。 西北不比江南,不但风光没有,有的地方还荒的出奇,别说人了,蛇虫鼠蚁都少,并不是每日都能走到驿馆休整。他们又不能带着王爷纵马疾行,只能走走歇歇,乌泱泱一堆人,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这日进了什川,天朗气清,风光大好,大将军命令就地休整。 几位将领与叶翀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叶翀年纪轻轻已是仅次于叶戈的统领之将,西北军务大部分都要过他手,他一身圆领箭袖武人打扮,虽未着甲胄,肃起脸也凝着几分冷冽。 沙场往来,明枪暗箭,武将身后多有眼。叶翀觉得后脊梁被人盯得发寒,脖根儿里寒毛都竖了起来,回头果然见梁检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们。 叶翀未起身,微行揖礼,身旁的将军们齐刷刷随礼,一时间铁甲寒意凛冽,甲胄摩擦嗡嗡作响。 梁检陡然巨震,天地浩荡,将军戎马倥偬,守河山永蔚。 “小世子真是采。”洛常跟在闲庭信步的梁检身后,感慨万千。 梁检背手玩着伽南扇坠,脸上云淡风轻,心中半是激荡半是落寂地想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得是怎样的九死一生,风霜磨砺才能雕出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两人顺着队伍走到杂役处,须发花白的老军医正将刚熬好药倒入碗中,清苦微涩的味道,随着袅袅青烟飘散开。 “老大夫,可是在给世子熬药?”梁检站定了问道。 老军医眼花耳聋,被滚龙赤袍吓了个跟头,倒头就拜,“草民参见殿下,正是世子的汤药。” 梁检略通药理,端起来在鼻尖前嗅了嗅,便从洛常手中接过个巴掌大的玲珑匣子,“老大夫可将此药加给世子。” 匣子里有三颗拇指大小玉石色的松塔,已风化得斑斑驳驳。玉檀松是上古灭绝树种,而它埋藏万年的风化树种,却是疗伤圣品,用于扶正复骨再好不过,因太过珍贵,即便是皇宫里的太医,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 老军医捧着匣子,一脸红光,激动的此生无憾,说道:“多谢殿下啊!世子年轻是个躺不住的,长好的新骨脆弱,此药乃圣品,最是对症。” 梁检冲他点点头,便去别处溜达了。 *** 既不打仗也不操练,讨论完军务的领兵们,就地开起了玩笑,行伍出身难免粗糙,不一会荤素段子层出,把送奶茶的小娘子羞得满脸通红。叶翀本身就没啥矫情清贵的毛病,跟这帮老兵痞子待久了,说起混话也是泰然自若。 他端起奶茶,抬眼看见梁检走到川上,亲兵护卫把小土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坡上是一片梨园,足足有数十亩,虽未盛开,也已是披云戴雪,摇曳生姿。梁检一身赤袍,站在香雪环抱里,像绢缎上浓墨重彩的一抹红。 叶翀呼吸微窒,感觉自己那颗罪孽深重的色心,又要揭竿而起。他到现在都不明白,长这么大除了打仗,唯独分出那么不起眼的一丁点私心,就能横生枝节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知道,无论如何现在这纷乱的关系都得停下来,心不能再这么信马由缰地撒野下去。 自己姑且不说,梁检是临江郡王,天潢贵胄,不容亵渎,叶翀虽说不是个老道学先生,但也是礼教世家出身,臣属对郡王心思不轨,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可是要让他彻底放下光阴里的小阿越,那也是剜心割肉的疼。 满腔的决绝和眷恋势均力敌的缠斗在一起,叶翀怆然想道:“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守住这万里河山,守住京城繁华,也算是守住他今世的平安锦绣了。” 叶翀走进梨园时,梁检正背着他折下一枝梨花,也不知是有何稀罕,掐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瞧。 “殿下。”叶翀单膝跪地行了礼。 梁检还以为听错了,转身看见真是他,满胸阴霾都被涤荡一空,“将军请起。” 叶翀虽未着甲胄,却跪得如磐石一般,“臣有话对殿下讲。” 梁检眉尖一跳,逆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将军请起来讲。” 叶翀充耳未闻,就是跪着说道:“臣与殿下年幼相识,殿下对臣爱惜有加,臣如今每每想起,自觉惶恐羞愧。”他胸中跌宕不安,暗叹了口气,“殿下,您是天之骄子,金枝玉叶,臣万望殿下珍重自己,虚妄昨日,无需挂怀。” 梁检差点被气笑,心道:“这小子脾气见长啊,以前没觉得有这么大气性儿呢。” “此次匆忙前来,不是故意吓你,你也不用不认我吧。”梁检放软了声音,记得叶翀小时候耳根子软得很,几句好话就能哄得服帖。 “臣不敢,臣惶恐,臣知罪。”叶翀似在罡风中岿然不动。 “……”梁检被堵了个满堂彩,真是闹心啊,长大了不懂事不说,还更难哄了。 香雪浪漫中,二人僵持原地,尴尬个了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京城 .. 梁检被叶翀在什川气得肺疼,过了礼县都没缓过来,像只受伤的大个儿鹌鹑窝在车里不动。 晚间扎营的时候,洛常进出还熬了两贴药,可把大将军叶戈吓坏了,连忙差军医过来问候,洛常推托只是时节更替的补药而已,全军上下如临大敌,只想赶紧把这个精贵的药罐子送回去。 “殿下喝了药早点歇着吧。”洛常将药碗递给他。 梁检旧伤这些年反复颇多,就没有彻底好过。这次连急带气,连续奔波,再加上西北干燥,许久没喝的药又捡起来。 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天塌地陷与我何的修仙成精模样,洛常知道,殿下一步步走到今天,谈何容易,不过好在他家殿下心宽的能牧牛放舟,还是条顶天立地的祸害。 梁检靠在榻上,一碗药喝得从容不迫,喝完了嘴里还嘀咕,“千里迢迢的跑来受气,打小就是个没良心的,你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洛常心道:“您大老远的跑来吓人也是挺有良心的。” “殿下,世子这么多年都在军营里,雷厉风行惯了,有些事您得徐徐图之。”洛常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不怕,这小子死心眼的很,喜欢了轻易不会撒手。”说完他还破为得意地笑笑。 “……”洛常无语,梁检行事古怪,专会装腔作势,只有不要脸是货真价实的。 “一股药味,出去透透气。”梁检起身就走。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里更是回寒的厉害,梁检走在外边居然哈出口白气来,他未披裘,只穿了件虚设两袖的,雪白的月光下略显单薄。 旁边的大车上装满了大小箱子,整日颠簸下来已是摇摇欲坠,几个兵卫正在加固捆绑的绳索,许是动作过大,一只不大的酸枝书箱从缝隙里掉下来,正好轱辘到梁检脚下,摔坏的锁扣啪嗒一下跳开,翻出了肚皮。 营地遍布火把,灯火通明。 梁检看着脚下一地的鸡零狗碎,捡起挂在箱口的“巴林卡”头巾,他那张不可一世的俊脸,在些微暗处偷偷的红了。 远处的百户一脚踢在兵崽子屁股尖上,慌慌张张跑过来,行礼道:“属下无能,惊扰殿下了。” “这是我的东西,我要拿走。”梁检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护卫过来收捡。 “……”百户尴尬,这明明是从世子车上落下来的。 梁检根本就不搭理他,光明正大的打劫完世子车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去了。 遣走了不识趣儿的洛常,梁检除下冠带,盘坐在榻上,饶有兴致的翻腾起那只小箱子。 箱子里并无贵重物件,倒是比较稀奇,比如波斯的银币,西域的琉璃球子,不知哪儿来的火狐爪子……怎么看都像是哄小孩的。 梁检心道:“叶翀好歹侯爵嗣子,不算食邑,年俸少说也得五、六百两银子,弄这些东西,品味就不提了,抠是真的。” 箱底的缝隙里卡着半张薄薄的手笺,并不完整,像是匆忙间被扯下来遗忘在这里。 梁检将它挑出,才发现,这并不是常见的笺纸,而是军中行笺,用来长途传报位置和坐标的。 巴掌大的上面只有浅浅一行字:“阿越吾爱,昨日过嘉峪关,见西域胡商处通古琉璃煞是可爱,留与君赏玩。” 叶翀的笔迹很好认,不似铁血黄沙的坚硬,行书圆转,均停错落,倒是带出几分世家风骨。 梁检低头深吸口气,心底微微起了涟漪,将手笺细细折好,放进荷包里。 次日,临江郡王一扫多日不适,身轻如燕地跃马前行,仿佛昨夜喝得真是十全大补汤。 *** 大将军叶戈,压着重犯护着王爷,提心吊胆,整整一个半月,终于抵达京城。三军驻扎九门之外,主要将领除刀卸甲,略作休整便压着叛军头目入宫面圣。 永宁帝在位已三十二年,是个威仪犹在的胖老头。他爷爷世宗武皇帝,开疆拓土,他爹高宗文皇帝,开创盛世。大启传到他这里,头顶上刚好八辈祖宗,永宁帝自知文赶不上爹,武打不过祖,有着宽厚爱民性子的他,索性两手一摊,承接盛世法度,在祖宗庇佑下,开始无为而治。 好在大启经文帝一朝励精图治,使得天下大治,国富民强,堪称太平盛世。自武帝后期组建的内阁辅政机构,也使国家运转顺畅,政令通行,法度严谨。永宁帝虽不勤政,但爱民,轻赋税、薄徭役、鼓励垦荒,在他治下的前二十年,大启还是一片富庶繁华。也许当年文帝就是看上他宽厚仁德的性子,才将这万里江山传到了他手上。 但老天爷就见不得人过好日子,连皇帝都不放过。永宁帝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文帝四子,据说性格最似武帝,文帝总觉得太平盛世杀业太重不祥,不怎么待见这个儿子,起初只封了肃州王,给了个蛋大的地方叫他自己玩鸟去。后来这位肃州王,武帝附身,成了肃州霸王,把周围零碎小国、穷帮、散部打得稀里哗啦,西北版图迅速扩张,永宁帝登基后封其宁王。 宁王看看自己在西北的宏图伟业,再看看皇宫里白瓷福娃似的永宁帝,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永宁帝重病太子监国,宁王一看,他娘的!又是个满脑子圣人学说,一肚子道德学问的小败家子,腰都没有叶家媳妇粗,我大启百年基业迟早要完,然后,一拍大腿,拉起了反旗。持续四年之久的战乱,让西北彻底沦为不毛之地,轻徭薄税的朝廷本就没几个大子儿,把个国库打的比西北还干净。自此,巍巍帝国,风雨飘摇,山河日下。 随着国运凋弊的还有皇室子嗣,永宁帝有七子三女,刚好凑出一双手来,而活到成年的却只有一只手,儿子就剩了三个,太子、宣王和好不容从江南扒拉回来的临江郡王。老皇帝对子女是极好的,都放在身边看着护着,总觉得他们长大太不容易了——也的确不容易。皇帝年轻时就是个耳软心软的黏糊性格,老了就更拖泥带水,太子和宣王从娘胎里斗到现在,大部分都是他犹豫不决的结果。 *** 大将军收复西海,大败西戎,凯旋而归,正殿礼仪繁冗复杂,好不容易结束了,叶戈、叶翀叔侄两又被老皇帝叫去内书房。 宁王之乱把老皇帝搞得头昏眼花,也彻底叫他明白,什么是持兵戈者,大凶。再宽厚仁德,他也是皇上,骨子里君王威仪是不容侵犯的。他在外以极高的规格接待西北将领,回到内书房,话里话外却是在敲打叶家叔侄。 老皇帝也很闹心,叶家是太子外祖家,一门三将,揍遍西北全境,连宁王都不是对手。动叶家,刚稳定的西北局势恐生变数,不动吧,看着叶家在西北做大,成为第二个西北王?动的重了,太子怎么办?满朝文武对太子的地位怎么看?动的轻了,那还不如不动,老皇帝多看一眼这叔侄俩都觉得头疼,恨不能没娶叶皇后。 叶戈走出内书房,面对重檐飞角、气势恢宏的宫殿深深叹了口气,转头对叶翀说道:“这还没完呢,等等吧,别一会出门了又被叫回来。” 叶翀点头没说话,眉头蹙着,脸色麻木冰冷。 果然,说话的功夫,一个低眉顺眼的宫人快步走过来,躬身说道:“皇后娘娘请二位将军过去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流言 .. 叶翀这次果真回了侯府,只不过带了一队火器营亲兵,守在自己的东院外,各个杀气腾腾,任谁都不敢轻易接近,愣是在他爹眼皮子底下划出一片天地。 叶翀在京中没什么朋友,访客极少,他也不爱出门,每日就是习武、看书,还真是过了几天修身养性的日子。 正当他想是不是叫上陆泽去京郊跑马散心,陆大人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陆泽很给面子,今日穿了件新袍子,虽说还是粗布麻角,但好歹看着齐整多了。 他大刺刺的晃进来,把两封简帖往桌上一撂,径自到上茶水,呲溜呲溜喝起来。 叶翀打开一看,眉毛蓦得皱成团,户部、兵部官员的宴请帖子,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看下来,均是太子的人,这是要干嘛?党阀谋国吗? 太子是叶翀大表哥,叶翀打娘胎里钻出来脑门上就刻着“铁杆太.子.党”几个大字,陆泽是被他从西海拖回来的,没有他陆大人估计扑街都赶不上热乎的,所以在这些人眼里,陆泽脑门上也有一排字——“太.子.党同党”。 “胡闹!”叶翀把简帖拍在桌子上,京城文官与驻外武将私下来往本就忌讳,兵部也就罢了,户部瞎凑什么热闹。 陆泽到没什么反应,轻飘飘地放下杯子说道:“一个管钱,一个管事,您不去,是打算让我以后跟这俩祖宗死磕啊?”他用看大棒槌一样的眼神看着叶翀,接着说道,“皇上那里这次恐怕脸色也不好看吧。” 叶翀无语,他们明明打了胜仗,却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皇上……大概是被宁王吓着了。”叶翀斟酌了个比较好听的说辞。 陆泽笑着接道:“死了八百年的宁王都能吓得他夜不能寐,何况把宁王打得屁滚尿流的叶家。” 这话说的太过诛心,叶翀被莫名糊了一脸乱臣贼子之心,他瞪眼陆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世子,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的心思咱们谁都不知道,多一些京中交际也没什么错。”陆泽低声说道。 叶翀看着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皇上没事希望将军们都是饭桶,有事又希望将军们各个是杀将,这不要命吗。”陆泽叹气,生出几分前路漫漫,吉凶难卜的惆怅。 过了许久,叶翀才说道:“我叶家为国镇守一方,不求其他,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肩膀绷得笔直,脸上并无怒气,平淡而又寂寥。 气氛太过凝重,陆大人准备找点乐子,他在叶翀清寡的书房内转悠了一圈说道:“我听说世子这次回来,满京城的贵女都沸腾了,哭着喊着要嫁进侯府。” 叶翀正摆弄着佩剑,“唰”一声脱鞘三分,冷冷道:“我爹和皇后还嫌我这个太.子.党不够铁,主意都打到太子妃娘家去了。” 陆泽道:“我到觉得,你不用担心,现在谁都进不了你们家大门。”他背手站在门前,暮春的小院已满是鲜嫩的颜色,生机勃勃,煞是可爱。 “你家已出了个正宫娘娘,就不可能出驸马,你是一方镇守将军,配阁臣清流家的小姐更是大忌,至于其他皇亲,皇后可不会答应。所以啊,谁能嫁进荣康侯府,只有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他现在看见你不知道多闹心呢,哪儿来的闲情,还给你选老婆,恨不得你立马滚蛋差不多。”陆泽说的头头是道。 叶翀苦笑,“怎么叫你这么一说,我只能去当和尚了。” “你要是个和尚,不用念经,皇上他老人家都能长命百岁。”陆泽二十多年如一日,专心致志,不懈余力的编排皇上。 *** 赴宴那日,叶翀特意挑了两个面色微善的亲兵跟着,火器营的兄弟各个一脸杀伐,不说话脸上都写着要你狗命,他怕吓死这帮京城弱鸡。 世子爷生在天子脚下,却没长在繁华之中,除了进宫、回府,几部要员和亲贵的府邸,消遣玩乐的地方几乎会迷路,陆大人一颗慈母心操得稀碎,大早上颠儿颠儿跑来侯府接人。 春光明媚的好气候,城里热闹非凡,逛街的、听曲儿的、出游的,平日里宽敞的京城硬被填成了屁大一点,花花绿绿的时节碰上花花绿绿的人群,陆泽头大,满坑满谷全是人,看头驴仿佛都是两条腿走路的。 幸好他们有亲兵护卫,一路顺利的到达酒楼。 叶翀今日从善如流,穿了身圆领宽袖的文士袍,他身量高,从军多年身姿挺拔颀长,忽略脸上的凌冽,也是个清风霁月的风流人物。 兵部、户部的主要官员早已到场,翘首企足可算是把太子爷的小表弟等来了。 陆老母鸡絮叨了一早上,叶翀好歹听进去点,那张欠我八百里河山的脸,终于带上点不愠不火的笑意,还主动跟各部弱鸡寒暄一二,把陆大人给感动的,眼泪差点没掉茶杯里。 酒过三巡,捧太子臭脚的话题到达尾声,喷宣王党的活动进入**。叶翀啄着小酒,偶尔应和两下,不动声色的看他们耍猴戏。 也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拐弯儿,落在了临江郡王身上。 叶翀放下酒杯,意兴阑珊的神情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丝隐而不发的寒意。 陆泽眼皮一跳,总觉得世子对这个临江郡王有一种莫名的在意。 只听有人说道:“临江郡王毕竟有西戎人血统,成不了大气候,皇上也只不过养在身边当个小玩意儿,没有母族、不分藩,以后最多也就是个闲散贵人。” “谁说不是呢,这临江郡王也是个可怜的,听宫里人说,当年被下了药,毒哑了,从临江找回来的时候,都是用气道发声。” 叶翀在战场上见过被火器散铁炸伤喉咙不能说话的人,若要改用气道发声,必经及其残酷的练习,之后还将留下严重的咳喘之疾。他眼睫抖了几下,心脏骤然一缩,针扎似得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人怎么过成这样。 陆泽见他倏地变了脸色,薄唇紧抿,是要发火的前兆,连忙问道:“世子?” 又有人搀和道:“可不是什么哑药,伺候过后宫的人都说,那是叫人断子绝孙的药,否则怎么可能没成亲就开府?临江郡王哑是外伤所致,后来还是医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心结 .. 梁检在前院的小书房练字,听见这么一吼,手下一抖,字撇出二里地去。 “殿下,荣康侯世子求见,看着面色不善啊!”王府侍卫皆是袭爵宗亲,多在内廷效力,见识不短,知道荣康侯家这位可是个活祖宗。 梁检微微一愣,立刻回过神来,“先请到内院书房,你们不用近前伺候。” “啊?”侍卫有点懵。 “快去吧。”梁检平日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对下人仆从很少呼喝。 梁检是全京城最著名的光棍,他府上后院除了不长女人,什么都长的很疯,那些精贵的花草茁壮的仿佛吸食了日月精华,立马就要成精。 叶翀冲动之下跑来王府,翻腾闹心的不得了,脸色差的能退神鬼,一路走来,别说人了,王府的狗都不敢叫。 梁检进来见叶翀沉默地坐在书房正厅,像尊铸铁杀神,他轻咳一声说道:“将军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叶翀似乎在发呆,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眼神毫无保留地撞在一起。 梁检的心骤然一沉,叶翀来的太急,额上薄汗未尽,气息起伏,目光中心神纷乱。 他反手关上书房门,收起戏谑,不着痕迹地将茶盏递到叶翀手里,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翀木然地端着茶盏,他幼年丧母,亲情寡淡,后来随叔婶征战西北,更无暇顾及感情,因此,他极少与人谈及“人之常情”,并非无情,只是不知为何,不知何时,这些东西出现在他身上便成了不合时宜。 “你……喉咙的伤还好吗?”他斟酌许久,仿佛打开了那道深藏在心底的枷锁。 梁检长出了口气,差点被这倒霉玩意儿给吓死。皇城帝都瞧着挺大,勋贵宗室却是个浅水池子,里面蹲满了大嘴蛤.蟆,整天蜚短流长的,许是从哪听了些闲话。 “经年旧伤,无碍。”梁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第一句话出口,叶翀似乎好受许多,接着道:“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梁检眉间退去了清疏,目光澄澈,似荏苒光阴而过,突然轻声道:“平云,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们匆匆相见,匆匆而别,聚散转瞬,还未曾仔细看过对方。 谁知,叶翀刚站起身,就被梁检伸手卷入了怀抱。 暮春时节,细雨未绝,暑热未至,梁检不知自何处沾染了些微凉意,叶翀纵马而来,热血蒸腾未退,被冰凉的双手揽住肩背,心中狠狠发了一个激灵,便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梁检叹口气,只轻轻将他拢在怀中,仿佛拥住了隙中白驹,“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不该不告诉你。” 叶翀抻在空中,无处安放的双手,缓慢而又艰难地落在他背后,那些自以为是的,百转千回的恨,仿佛燃尽的灯芯,摇摇欲坠之下,“哧”的灭了。 梁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尴尬和不安,拍了拍他背心,没头没脑地说道:“平云别怕。” “殿下。”叶翀突然被他气笑了,绷着的肩膀微微抖了抖,淡淡的金蝉香绕在鼻尖。不过想来,在卫所的时候,大概是有西戎人血统,梁检发育的早,总是比小世子高那么一点,他性格沉静,没有少年人的骄矜,倒是叶翀受他照顾多些。 梁检万般不舍的把他从怀中扶起来,手掌从肩头顺着滑到手腕,像摸骨似的真将他摸了个遍,“京城不比西北,人多嘴杂,很多事不必挂怀。” 叶翀想起中午酒桌上的那些非议,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说道:“殿下,您人品贵重,他们……” “哦?他们还说我什么了?”梁检打断他,探身向前,鼻息扫过他的耳畔,轻慢不羁地问道:“是说我……子嗣艰难?” 叶将军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两个耳尖像要烧起来似的,感觉自己要被活活气死! 王府护卫看着荣康侯世子,一脸怒气地匆匆而来,又一脸怒气地匆匆而去,再看自家殿下笑眯眯地站在廊下,一时佩服的五体投地。 叶翀走了有一阵,梁检依旧在廊下站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一位穿青色得罗,束冠巾的年轻道人,走到他近旁只微作揖,“殿下,师父已到京城。” “劳烦真人了。”梁检微微点头,“还请真人明日入宫。” “殿下客气了,我等山野之人,能为国打醮禳祸,乃修行之福。” 他不卑不亢,眉间平静宁和,似有仙人之姿。 *** 游方四境多年的玄玉真人入宫为皇上斋醮,祈福禳祸,保边境平安,止兵戈扰攘。老皇帝在对此番斋醮万分重视,特在西天厂、五花宫等多处设坛开法,责令二百多名年轻端正的内侍宫人学习诵经、持香、监炉以便侍奉。京内文官统统到斋坛跟随皇帝护法,武将则在大殿外候着,以防杀气冲撞。 皇帝领着仨儿子,虔诚地在坛下心祝经文,并向天地神明呈进“大表”,明黄表纸随着袅袅青烟化为飞灰,被醮坛烟火蒸腾的气流推上青天,仿若真的能直达天庭,祭告上苍。 玄玉真人身着天仙洞衣,披日月星辰,戴阴阳法环,站在垒砌的高台上,那台子仅方丈之地,他却踏罡步斗,如入九重天地,仿若云霄都在他步下游过。 礼谢三师之后,斋醮才彻底完毕。众人被香火熏得头晕眼花,上年纪的更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三两两往宫门口走去。 顺天府尹撩着宽袖长衣的官服,不顾形象,火急火燎地往外跑,经过梁检身旁,匆忙行礼,拔腿就跑。 “邹大人,何事匆忙啊?”梁检气定神闲,随口问了句。 邹翮脸上一团愁云惨淡,“我的殿下啊,您不知道吗?昨日晚间,兵部、户部二位大人遭巨盗打劫……”他说道一半,环视周围,凑近了接着道:“人被扒了个精光,扔在三皇廟那儿的水池里整整一个晚上啊!成何体统!” 梁检差点笑弯腰,突然想到昨日叶翀说起的事,“天子脚下,还有这等胆大妄为之徒?” 邹翮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是惊于歹人作恶,分明是感叹艺高人胆大啊,“下官治下出现如此恶劣的行径,让殿下见笑了。下官还得去五城兵马司布置搜捕,就不叨扰殿下了。”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抱拳辞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流民 .. 朝廷突然接到八百里急报,山西流民暴.乱,一路南下,冲击平阳,杀山阳、商阳、商南三县知县,攻入府库、兵库,强夺粮食、火器,目前已聚集成势,直逼西安府而去。 朝野震惊,四九城如果有盖子的话,想必此时已被炸飞升天。 次日朝会,永宁帝还未到,堂上就已吵得是纷纷攘攘,不可开交,太子、宣王两派人马,剑拔弩张,磨刀霍霍,都欲将对方剁了开荤。 叶翀自西北叛乱起就一直在西宁、嘉峪关两地驻守,四年来第一次回京上朝,他虽暗自心惊,但毕竟侯府出身,京城暗流多有耳闻,只沉着脸把自己当成一杆枪杵在地上。 陆泽就不同了,他造反前是翰林,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天子门生,干得都是清贵活计;后来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也是一方悍匪,谁敢跟他面前骂街? 此时,金銮殿上、盘龙座下,七嘴八舌像菜市场一样的混战,可给这个西北来的乡下棒槌开眼了。 永宁帝临朝,暂时让这帮丧心病狂的老家雀儿们闭了嘴。 “臣有本奏。”兵部侍郎先迫不及待地站出来,“启奏陛下,山西乃九边重镇所在之地,流民内乱极易引起北戎注意,恐生外患,臣请陛下尽快派兵平乱,护我边镇安宁。” 山、陕布政使均是太子的人,连年大旱,救灾不力以至民变,兵部铁打的太子阵营,这是忙着给擦屁股呢,叶翀瞥一眼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眼神最后却落在临江郡王侧影上。 梁检一身绛紫色衮冕朝服,低眉敛目地站在那,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待永宁帝回话,礼部侍郎跨出队列,“臣以为不妥,山、陕连年大旱,朝廷多次拨款、开仓却还是有众多流民不得安定,臣不知两地如何赈灾,以至越赈越乱。臣以为民怨已生,贸然出兵只会激起冲突,应立刻向山、陕派出钦差,查实赈灾情况,处理不力官员,安抚平息民怨。” 礼部侍郎与荣国公家有姻亲关系,而荣国公的嫡孙女正是宣王王妃。 他这番话听起来似有几分理,若是真这么做却只会乱上加乱,两地流民已成势,钦差却专门来处理官员,如若地方破罐子破摔,西安府还要不要了?此番说辞,不过是打击太子一党的地方势力而已。 堂下是彻底不打算让永宁帝说话了,都察院的资深嘴炮们倾巢而出,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把山、陕布政使祖宗八辈都拉出来溜了一圈。 更有甚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元凡,此人文帝时期就是朝堂骂街圣手,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专擅在皇帝面前作而不死,今上从做太子时就被他喷口水一路喷到现在,看见他肝火就旺,还偏偏杀不得,人家一死青史留名,皇帝还得背着杀御史、不纳谏的罪名。 王元凡一出马太.子党算是倒了血霉,他一路从地方骂到兵部、户部,最后把太子、皇帝统统捎带上,半个大殿都被他骂的是灰头土脸。 永宁帝面色铁青,盯着太子问道:“太子有何建议?”老皇帝这是收拾不了王元凡,只能掉头收拾自己儿子。 太子险些被喷成筛子,面带菜色回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控制流民继续西进,解西安府之围。” 太子耳软、心软的毛病跟永宁帝一模一样,治下不严、驭下不力,经常被一帮草包文官牵着鼻子走,然后糊一屁股麻烦,擦都擦不干净。 “儿臣附议。”此时站出来的人让大殿上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宣王,他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正紫色的亲王衮冕,肩佩双龙,袖滚九章,“太子殿下所说的确是当务之急,不过儿臣以为,山、陕地方此次确有不妥之处,暴民需严惩,有司官员也不能轻放,还请父皇定夺。” 陆泽冷眼看着这场朝堂风波,觉得太子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宣王的政治手段要比他高太多。他虽无地方亲信,但惯于控制舆论,用都察院这帮顶天立地的搅屎棍,举闻风而奏之刀,挟持百官言行,把事情弄得沸反盈天,打得太.子党晕头转向,自己再站出来说些所谓的中立之言。此人心机深沉,布局精密,不是善茬,若非老皇帝绝顶偏心,太子早被废八百回了。 永宁帝转头看他,想起玄玉真人昨日所解天谕,心中好不复杂,那个“中”字怕不是什么河南山西,而是朝中、膝下。 老二精明强悍,野心勃勃,自己何尝不知,但太子为国本正统,需德厚流光、至善至仁,方能恩泽万民。 老皇帝心下感慨一番,又经不住暗骂太子东宫一桌子的饭桶,简直天天在开年夜饭,丝毫不反省自己给太子留下的一伙“仁善”之徒。 永宁帝终于耐心告罄,对着众人说道:“临江郡王梁检、户部尚书徐旷、兵部尚书祝鹏、大理寺卿黄蒲、西北军副将叶翀随后议事。” 大殿上又炸了锅,户部、兵部且不说,职责所在。 大理寺卿黄蒲,这也是朵旷世奇葩,正三品的文官非两榜出身,翰林们看见他各个想撞墙,简直是行走在朝堂上的妖魔鬼怪。 他本该在州县通判这个芝麻官上干到死,岂料宁王叛乱被俘,正好在他属地。永宁帝被这个弟弟气得肺都快飞出来了,当即责令属地官员先去骂宁王一顿当下酒菜,这回可把知州给吓哭了,宁王虽被俘,但未定罪、未除封,还是超品亲王,一个屁大的官去骂亲王?知州宁死不去。此时,黄蒲站出来,这位还没有屁大的官,正了正衣冠前往监牢,将宁王骂了个狗血喷头。 永宁帝看了黄蒲的骂人奏报,大喜,随即调入大理寺任右寺丞,一路做到大理寺卿。他在朝堂可谓茕茕孑立,清流视之异类,常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却平步青云,真正的天子宠臣。 黄蒲可谓是茅坑里最臭最硬的那块石头了,众人哗然,惊骇到忘记讨论临江郡王和叶翀,只觉得一个西北蛮族小白脸,一个人混胆大的乡下丘八,能成什么气候。 *** 养心殿内书房地方不大,皇帝召见官员多时,都在前殿隔间候着。 叶翀对于此次召见并不意外,西北军在陕边留有三卫精兵,地方府兵多为募军,养兵耗资巨大,近年国库日拙,多地府军训练废弛,兵士逃亡多发,战斗力已大不如前,不过沦落到被流民打得稀里哗啦,也是耸人听闻。 而叶家西北军,大部分为边军,实行屯兵制,世代为兵为将,各个家风彪悍,战时杀敌,卸甲农耕,自给自足,可谓是大启战斗力最强,也是最好养活的军队。 但是,兵兵将将世代相传,西北边军自成体系,叶家威望及高,时移世易皇上就有点睡不踏实了。 叶翀交代陆泽,秘传西北军驻陕三边卫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派出“飞马营”乔装入陕,先行刺探,明传西北卫所守卫等级升至备战。 永宁帝近侍王巧亲自托了茶盏,悄无声息地送进隔间,“世子,皇上那儿还有时间呢,您先歇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调戏 .. 叶翀不是傻子,永宁帝此次安排玄机暗藏。黄蒲无疑是皇帝的耳目,他会据实禀报每个人的动向;自己是外戚,自然代表太子利益,若暴.乱实情触及太子根基,理当应机立断,铲除祸患;而临江郡王——他已行冠礼,入朝议政,虽然多数时间就是个大件摆设,可刚自西北代帝犒军,又接下钦差重任,帝王偏爱尤甚,如日中天得一塌糊涂,真是老父盼儿成龙成凤?天家何来父子兄弟,刚成年的皇子,不过是老皇帝拿来敲打太子、宣王两党,分权巩固自己的工具。 叶翀跪在榻前,沉默良久,再不回话几乎是想抗旨了,这才艰难地回道:“臣领旨。” 永宁帝神色淡淡地看着下边,跪得如钢似铁的将军,若有似无地提道:“你此次回京,可有去见过太子?” 叶翀不明所以,只得冠冕堂皇地回话:“臣为外戚,担戍土之责,太子圭端臬正,于公私皆不可越。” “嗯。”永宁帝沉吟片刻,沉香持珠在手中转悠,“启程之前去见见太子,你们幼时相伴,别生分了,是朕让你去的,无需多虑。” “臣遵旨。”叶翀无奈,永宁帝既不愿意太子离外戚太近,又不想军权离太子太远,这种若近若远的制衡之术,可把叶家给累惨了,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 隔日,永宁帝下旨,临江郡王为钦差正使,大理寺卿黄蒲为副使,去山、陕赈灾,命西北军副将叶翀,领陕边三卫,协地方府兵平定流民暴.乱。 旨意一出,都察院那帮朝堂老疯狗,却统统没了声响,不是不敢用奏章糊皇帝老脸,而是,这帮人精都看得明白,用这几个人,老皇帝是彻底不想给太子、宣王给脸了,人老子教训儿子,你个外人进去瞎搀和,八成是嫌命长,真以为皇上不杀你是心疼你那张嘴呢? 叶翀在北郊西北军营地,忙碌布置此次平乱事宜。 陆泽端坐在书案边,笔下生风,算计抽调布报、粮草车马辎重情况。 营地一时飞鸽往来,应接不暇。 叶翀跟几位参将、游击商讨完行军路线,送到主帐门前,对左右亲兵嘱咐道:“任何人不得接近主帐。” 陆大人此时就着残墨,正给兵部拟条陈,抬眼见叶翀坐在对案,将沏好的茶盏递到跟前,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翻了个白眼,自打认识叶平云,自己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稀里糊涂地上了一条又破又烂的贼船。 叶翀接到他有屁快放的眼神,立刻从善如流,“元南,我想让你持兵符调遣指挥陕边三卫,在潼关剿灭乱民主力。” “什么?”陆泽手中的笔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翀四平八稳地说道:“你放心,战势推演,我和老莫、刘晟将军已仔细考虑,潼关险要,我陕边三卫战力充足,流民组织松散,此战无大碍。” 陆泽气得一肚子三味真火差点喷出来,心道:“娘的,我是欠他钱吗?”也不说话,顺手掇过一打素折,台阁体也顾不上了,龙走凤舞地写起了移病请辞的折子。 “陆元南,你这是作甚!”叶翀从他手里抢过奏折拧成一团,随手甩进角落里,低声说道:“此次皇上有密旨。” 陆泽蓦然一惊,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爬上来,“世子少言。”他忙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三两步走出帐门,见主帐外岗哨严密,这才回来。 他和叶翀平日虽说没上没下地混账惯了,但正经事上,从来谨小慎微,思虑深重。 叶翀见他疑神疑鬼的模样,喝了口茶,说道:“皇上叫我护送钦差查明此次□□实情。” 陆泽撂了脸色,长眉一挑,“皇上让太子的表弟护送太子的亲弟去查太子?”从这乱成一锅粥的关系里,他嗅出些许不妙。 太.子党在地方的种种劣行,现在已到了皇上不动都不像话的境地,但作为一国储君,身系国祚,也不可能随意处置,查肯定要查,但查成什么样?临江郡王这位钦差正使弄不好可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陆泽觑了眼叶翀,心道:“怎么还派这位盯着临江郡王啊?皇上要知道这二位的关系,八成得吐血吧?”他越想越牙疼,不自觉地轻轻“嘶”了一声。 叶翀见他满脸难言之隐的倒霉模样,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懒得说。 “所以,此次正面围剿乱民之事,得拜托你了。”叶翀将西北军调令兵符摆在桌上。 寒铁兵符闪着森然冷光,隔在二人之间。 “此次出征不同以往,西北军久在边境,兵戈所向皆为外族,极少与民操戈,都是些求口饭吃的老百姓,武力示威即可,怀柔为主,我怕老莫他们手下有失。”知道陆泽肯定不干,叶翀先一步堵上他的嘴,接着说道:“再说,地方府兵关系盘根错杂,联合平乱,难免相互掣肘,也得有人圆和一二,指望老莫他们,我也怕你被气死。” 陆泽扶额,想起那几个老兵痞子肺就疼。 叶翀说得通情入理,他垂死挣扎地组织语言,还想顽强推拒,却只听叶将军补了八个大字:“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陆大人,这回彻底服气了。 他眉头紧成团,认命地一撩儒袍,跪得铿锵有力,“末将领命。” *** 四月初二,叶翀在右安门送别陆泽一行西进平乱,就接到了临江郡王的简帖。 圣旨下发后,叶翀忙着调兵事宜,未与两位钦差见面,此时梁检的邀请倒也合乎情理。 京郊“兰雪”茗铺,乃山西巨贾沈道私产,平日好聚各地文人骚客,和京中惯爱水淫茶癖的达官贵人,在交际圈内素有雅名。 叶翀被一名绿裙小婢引进茗铺,穿过玲珑轩台,曲水流觞,进到一间僻静的茶室。 梁检早已恭候多时,他穿了身水墨烟青的道袍,衣散带乱,广袖铺地,浑身上下唯一一点颜色都集在那顶七梁郡王束发金冠上。 叶翀看着他,面上风平浪静,心内惊慌失措,只好七零八落,装模作样地行礼。 梁检懒在软席上装大尾巴狼,生生吃了这一礼,只是支起身子,冲他笑了笑。 不多时,进来一位粉衣美婢,冲二人颔首敛目,盈盈一拜,仙姿玉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神医 .. 坏消息接二连三,疾风骤雨般糊了永宁帝一头一脸,山陕流民汇合,约五万之众,匆匆几日,就连下洛川、渭川二县,直逼潼关门户,这哪里还是流民闹事,简直是要造反谋国! 好在陕边三卫接到密令早有准备,已近潼关,叶翀飞鸽驿站令陆泽等人日夜兼程,务必于十日内赶到潼关。 赈灾钦差也匆忙整理了各项事务,于四月初九离京。 大队人马又是郡王车舆,又是钦差仪仗,再加上西北军三百精卫,走得是呜呜泱泱,跌跌撞撞。 刚过西山弘教寺,洛常打马溜到叶翀身边,行了巴部骑马礼,“世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洛常正是阿越跟着的那个商队的马头,后来放下阿越继续跑商,叶翀对他印象不深,现在想来此人背景不凡。 叶翀冲他颔首,随即调转马头,走到梁检车舆旁。 马车的软窗掀起,梁检卷着一本书,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叶翀被他调戏出了经验,立刻调出个防备的眼神。 梁检也不恼,冲他招了招手,似有机密耳语。 叶将军郁闷,这位四六不着调的殿下,干起事来公私不分、随心所欲,又不能不回应,只好硬着头皮,催动胯.下宝驹,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前边有个牙行,我们换套行头再走。”梁检眼未离书,低声道,“这么一帮人走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叶翀一听这话,知道他又要白龙微服,不由担心道:“殿下,此次路途遥远,周边多有流民,恐……” 梁检入鬓长眉一挑,没听他说完屁话,便打断道:“不然要你干嘛?” 叶翀:“……” 他还不死心,低头凑近了劝道:“那黄大人怎么办?” 梁检牙疼似得抿了抿嘴,“这玩意儿也只能带上。” 叶翀抵死不从,使劲摇头。 梁检突然探出手,从他鬓边擦过,摘掉一丛柳絮,“平云莫慌,黄蒲此人不过是父皇眼线,我做什么他并不会阻碍,只是会如实禀报而已。前面牙行有山西沈家接应,我们人手不必过多,扮做南边返回的马帮即可。” “殿下!”叶翀低喝一声,心虚得前后张望,便见洛常正打马往回走,愣在路旁,灰溜溜地掉头装死。 黄大人果然秉承三棍子不出屁的人生宗旨,也不管刀山火海、贼船匪窝,我自闲庭信步,笑盈盈地跟梁检、叶翀换了便装,准备简装快马,微服而行。 洛常将他们送到牙行,便要回京城,梁检将他留在京中以做照应,此次出京非同小可,他可不想自己前脚刚走,后院就被人给炸了。 “连累黄大人跟我跑这趟辛苦差事。”梁检一身瓜瓞连绵儒袍,腰系玉绦钩,牵着一匹骚气四溢的大白马,辔头上还打着璎珞,活脱脱是个浪荡江湖的败家小白脸。 “殿下心系灾情,下官惭愧,如何敢当辛苦啊。”黄蒲随手就是个精准的马屁,丝毫不问接应为何方神圣。 梁检一口马屁吃得牙碜,心道:“黄蒲这老蜘蛛精,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 叶翀点了二十多个亲兵,一半身着褐衣,胫缠行藤,混在马帮里,另一半跟自己改做镖师,护卫周围。 “殿下,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叶翀检查完装备,回道。 梁检一双多情眼,转到他脸上,带着近乎温柔的光,用扇子敲了敲叶将军的肩膀,“叫少东家。” 说罢,又把个粗布褡裢抛给黄蒲,“劳烦账房先生,收好喽。” 黄大人慌手慌脚地接了,翻腾出来一瞧——官府路引,牙行保书,册章、银票样样俱全。 黄蒲心道:“都说临江郡王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谁知神通如此之大,果然知子莫若父。” *** 叶翀他们的马都是军马,目标太过显眼,好在沈家准备细致,换了上好的河西马,脚程虽说不比战马,但也不赖。 过了北直隶的真定府,坦途大道走到了头,山西边界的陡泉山横亘在面前,孟夏草木森长,苍青色起伏,深沉如海,只一条小路贯山谷而过,遥遥望去如仙人玉带飘落人间。 暮色四合,叶翀派出两队亲兵,前后探路准备扎营过夜。 突然前路一阵骚动,传来弩矢破风的咻咻声,接着短兵相接,刀剑瘆人地嘶叫。 叶翀将铁臂连弩架起,闪身堵在梁检身前,“玉平,带人过去看。”他盯着前方,又补道:“少爷、黄先生莫慌,若是山匪,兄弟们对付足矣。” 黄蒲是什么人,千军万马只出一个,敢对鼻子对眼骂哭宁王的十八品芝麻官。 只见黄大账房一手捂着褡裢,一手抽出腰后的算盘,满脸你死我活,却也不惧。 梁检不知是心大如斗,还是对叶翀信心十足,撩起袍子坐在道旁山石上,晃悠着马鞭,活似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他瞧了眼黄蒲多灾多难的倒霉模样,叹气道:“账房,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话音刚落,就见镖师跑来回禀:“镖头,前方山匪劫路,剿灭六人,活捉二人,跑了七八个,还有路被劫的丧队约十人。”整个马队演技勉强合格的只有梁检,亲兵一开口就是沙场进出的凌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众人手持火把,最前头绑着两个山匪,鼻青脸肿、臊眉耷眼地被拖过来,后边跟着一队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是位年轻男子,竹簪束发,粗麻斩衰,重孝在身。 灯火通明下,叶翀见山匪身上居然披着残甲,似是府兵制式。 他走上前将那二人肩背、手掌摸了几下,眼中寒意如剑上锋芒,“带下去,明日下山交于府衙。” 梁检摸出鹿皮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两口,心道:“八成是州府逃兵落草为寇。” 此时,被救的男子走上前,隔着两丈开外,就被镖师落鞘三分的钢刀堵下,“公子有话就请这里说。” 梁检被这帮西北棒槌的垃圾演技震惊了,只好拍拍屁股站起来,没走两步,又被叶翀拦住,他也不说话,能开六均长弓的肩臂,持精铁连弩,就挡在前边。 麻衣孝子见状微微一愣,随即长揖拜道:“恩公留步,在下热孝见身,不便近礼,请恩公见谅。” 行医跑商之人,踏遍三江六岸,什么古怪未见,一架熨帖的长梯从天而降,支在梁检脚下。 “兄台严重了,同路扶危,应该的。”梁检借驴下坡。 “在下胡未迟,杭州吴山人氏,外祖离世,赶赴汾阳奔丧。”他干练精明,自报家门,却一字一句不问恩人出处。 “兄台节哀,千里奔丧,家祖天灵有知,定会佑护。”梁检寒暄两句,并未多想。 胡未迟递上一枚玉牌,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望恩公收下这枚玉牌,若有所需,胡某愿倾全力,效犬马之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英雄 .. 过了和顺一路往南,直至平阳府,整个晋南,旱魃肆虐,山无木,川无水,涂水河床裸露,马队跑过黄土飞扬,遮天蔽日。 梁检并未直接入平阳府,而是在南边各处转了几日,流民南下后,村社无人,土地荒废,严重的地方连县城都是空的,只有几个关隘大县才见些人气,却是满街老弱妇孺,孩子都像猪仔一样称斤乱卖。 马队到处乱逛不要紧,在灵石口接应的沈家二公子,等了整整三天,连根马毛都没见,快吓尿了,那可是郡王!钦差!被自己的马队弄没了,二公子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风习习。 等瞎跑乱晃够了的临江郡王到了接头地点,沈老二跪地抓着他的袍角,哭得好像再世为人。 一行人略作休整,终于吃了顿囫囵饭,这才进了平阳沈府。 山西商贾沈道,盐商起家,兼营粮食和票号,娶了八房小妾,生了二十多个子女,个顶个的活蹦乱跳,老皇帝看了估计得气晕过去,堂堂天子,窝里还没个贩盐的富余。 平阳府临近河东盐池,是沈家祖业,北边军粮屯备,北戎出边的兑粮,都由晋南沈老二负责运输,朝廷以盐引支付运价,整个河东盐引、粮引几乎被沈家垄断。 沈家在山西根深叶茂,黑白通吃,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家就是地头蛇里的九头蛇。 梁检带着叶翀、黄蒲被沈老二引进厅堂,一位穿鹅黄襦裙的女子站在厅侧,见来人没有丝毫羞怯,敛衽而拜。 沈老二介绍道:“舍妹九娘,家中掌账,本地情况多有了解。” 此女也是沈家一宝,有过目不忘之技,核账计算飞快,十五六岁就接下掌账之责,人称算盘娘子。 梁检这一路走来,又是兵又是匪,眼前良田变废土,遍地哀鸿,饶是他心宽似海,脸上也挂了颜色。 “晋南本是北边军屯粮之地,去岁大旱,朝廷又从山东、北直隶接连调粮赈灾,百姓非但未得安置,却纷纷造了反。”他用碗盖拨了拨茶水的浮沫,垂目说道。声音不大,内容吓人。 “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世代为朝廷运粮储备,所得粮引、盐引用以交易北戎、西戎。”起身说话的是沈九娘,她徐徐道:“长引一年,用以关外蛮子们兑粮,短引一季,用以周转四方,近二年,自我沈家出引,粮不过十二三万馀石,折色银二万馀两。可年内我二哥出关,却从鞑靼粮商处得知,仅鞑靼、瓦剌一年就得粮九万馀石,我粗略估算自晋南出关粮食已是我沈家粮引一倍有余,殿下,晋南何来粮食周济百姓?” 叶翀惊怒交加,“兑粮乃朝廷体恤关外不事生产,仅供给百姓,每年有度,私鬻关外乃是通敌。”屯那么多粮食给关外,还是虎狼部落,这帮作死的奸商,叶翀真想把他们脑袋扭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馅的。 沈九娘不知他身份,只微微颔首,接着说道:“大人,何来私鬻……” “九娘!”沈家老二低喝一声,掀袍跪下,稽首到地,“请殿下先恕我沈氏不敬之罪!” 梁检黑沉沉的眼眸压着疾风之怒,一字一句说道:“沈二,让你妹子接着讲。” 黄蒲常年查案,已是一脸惨白,望着梁检居然说了句:“殿下慎重,下官与将军可先行回避。” 叶翀呆了,不明白黄大人为何要稍带上自己。 梁检有点看不懂这只老狐狸,如果没猜错,皇上是让黄蒲一刻不得离开,太子的错,自己的错,老皇帝统统要握在手中。 他戴上那张风雨难破的面具,闲闲喝了口茶,“黄大人,你我皆为钦差,何来回避一说?” 黄蒲叹气道:“下官自幼家贫,百姓之苦从不敢忘,若是为民,下官愿做马前卒,开路旗。”黄埔科举仕途坎坷,投机拍马屁上位,为庙堂所耻,但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却兢兢业业,平冤拨乱,虽不能说刚正不阿,却也是泥鳅中的硬骨头。 叶将军变成了叶呆瓜,这场戏唱的他如坠云雾。 梁检冲他敷衍地笑笑,压根不搭理黄蒲,冷声道:“都起来吧,沈娘子,你接着说。” 沈九娘起身道:“出关粮食非私鬻,皆有朝廷官引。” “放肆!”叶翀炸了,这他娘的不是说皇上通敌吗? “平云,让沈娘子把话说完。”说罢他冲沈九娘一抬手。 沈九娘不怕不恼,问道:“殿下可知占窝?” 梁检点头,他自己也有这个恩宠。大启穷,但再穷皇帝也是要脸的,逢年过节该封的,该赏的,姑姨娘舅一堆,怎么办?赏你“占窝”。盐引、茶引、粮引等等,哪里够分,于是一次次赏下来,赏出去了八.九年,这玩意是期货,又不能立刻变现,怎么办?勋贵们想出个缺德手段,兑给地方官员换孝敬,尤以东宫为甚。 沈九娘:“占窝的引子,本该按期兑与朝廷指定的商家,商家收粮再兑与关外,虽说也是与国争利,但无伤大雅。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地方官员又有官引,又有屯粮,无本买卖年利二、三万银,谁不欢喜。”她突然顿了顿,柔和的眉目却有着不让须眉的锋利,“殿下,关外屯粮如沙,关内饿殍四野,皇天后土,不怜我民。” 最后一句皇天后土,劈头而下,险些把梁检砸吐血,他咬牙挺了半天,终于把这口咸腥的怒气咽下去。 沈老二端着茶碗的手抖成一团,盖碗叮当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刺耳。 黄蒲面含愧色,双手抓住官帽椅扶手,青筋暴露。 叶翀脑门都快炸了,终于知道,梁检那句亡国之日,指日可待,不是闲出蛋的玩笑。 只有沈九娘,弱柳扶风之姿,却有松柏之志,天地间未见一个英雄,却有一女子。 “晋南果真无粟一粒?”梁检面色如结冰霜。 “有。”沈九娘冷静到了极致,“山西布政司。” “吴弛瑞,永宁七年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入翰林,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后选东宫属臣,现任山西布政使,下辖九府、十直隶州、六州、十二厅、八十五县。”梁检一字一顿,说道最后居然笑了,“黄大人,你幸亏没进过那狗屁翰林院,瞧瞧圣人教出来的这帮玩意儿,出息真大啊!” 黄蒲擦着一脑门子冷汗,总觉得自己也被裹进去骂了。 “殿下,若知吴弛瑞私库在何处,臣带兵将他剿个干净。”叶翀上前说道。 沈九娘摇头道:“何来吴弛瑞私库,晋南只有太子私库。” 叶翀感觉自己要疯,他大表哥头上黑锅如星,数都数不清,皇上还指望他来给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诡异 .. 陆泽的平乱军驻扎在潼关镇,一半边军,一半府军,一千铁甲重骑,二千皮甲轻骑,最过分的是,这帮骑兵还带了七百多条戎狗,陆将军大帐外马嘶犬吠,外加车轱辘方言,日子过得是飘仙欲死。 陆将军初阵颇为坎坷,被叶翀飞鸽狂催,人和马都跑的口吐白沫,本以为潼关兵临城下,他只要把三千陕边大牲口放出去,哗啦啦暴民就鸟兽尽散,自己赶紧收拾收拾,回西海卫当老王八去。 哪知道阵仗铺开了好几日,连暴民的毛都没摸着,紧接着,飞马营来报,暴民分路退至芮城境内,陆泽当机立断派兵两路围剿,结果连交手都没有,直接被人抄后路占了风陵关。 上阵就丢城,兵部的问罪折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皇上那参叶翀的折子估计能绕大启一圈。 陆泽渐渐意识到情势不对,自己又被叶平云这个王八蛋忽悠了,这帮暴民不是小有组织,而是组织严密,情报准确,行动分工已是军队级别,背后说不定有谋国之徒。 而叶翀的第二封飞鸽书信,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人要在这山河间掀起滔天巨祸。 陆泽将老莫等西北军嫡系叫进大帐,在门口放了二百多条狗。 “莫将军,府兵近日有何动作?”陆泽拒绝披甲,一身儒袍混在铁甲寒光中,怎么看都像是被绑来的肉票。 老莫愣了下,挠头,“大概在吃饭吧?” 边军入陕内,自带辎重补给,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府兵,顾不上自己被流民追得如丧家之犬的倒霉德行,差点把陆泽给吃穷。 “这帮饭桶!”陆泽磨牙,背着手在地上打转,“放出风声,说我准备攻打风陵关。” “将军,末将愿为先锋。”阿卓操着土音浓重的汉话,瞪着一双美目说道。 陆泽与这位果部女土匪,八字不合,交流障碍,气得头疼,回道:“不打!” “朝廷让我们打,不打不是抗旨吗?抗旨要杀头的啊,将军!”阿卓性子直爽,看了兵部通报必须拿下风陵关,她是在替陆泽着急。 “姑奶奶,算陆某求你了,能先别说话吗?”陆泽毕竟是书生,一时半会血还铁不起来,面对女杀将毕竟气弱,好在叶翀军令在侧,嫡系将领多有尊重。 “阿卓,咋恁多话!”大刘吼住她。 “叫四路府兵指挥、左右游击,下午在大帐议事——围剿风陵关。”陆泽走到他们中间,轻声补道:“府兵内怕是有暴民眼线。” 三个参将看二傻子似的看着他,疯了吧,知道军事行动全面布局的,至少得是千户以上军职,都是世袭的武将,给暴民当眼线?图什么? 而事情就是如此诡异,本该不堪一击的暴民,能连下三县,攻城拔寨,能分进合流,声东击西,没有准确的情报可能吗?仅仅是府兵烂泥扶不上墙? 虽说府兵烂泥一堆,但在人家的地盘上,陆泽也不能把他们得罪狠了,围剿行动多有互通,和气一团,到时候有功同分,有锅同背,不至于让边军太过出挑,惹皇上他老人家闹心。 西北军没话说,叶家叔侄治军一流,陆泽完全信任,所以问题只能出在府兵身上。 &nsp; 陆泽没空跟他们解释,整了整衣冠,振声道:“莫将军,你暗中加紧全营巡查,但表面上维持现状,千万小心莫要被人察觉。” “末将听令。”虽然觉得上司是在现场发疯,老莫还是领命。 “刘将军,你带人将通往风陵关的所有路口……”陆泽顿了顿,若有所思,“水路也不要放过,全部暗中封锁,若有人通过,派人紧盯,不要打草惊蛇,将前来接头的人全部抓了,务必全留活口。” 大刘抱拳道:“末将听令。” 阿卓等了半天,见陆泽没下文了,便问道:“将军,我呢?” 陆泽同她大眼瞪小眼,“把门口狗收了。” 阿卓:“……” *** 定下围剿风陵关计划的第三天,二更未过,陆泽被人从单薄的行军床上直接拖起来,吓得差点喊救命,这是主将大帐,这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将军莫慌,是我。”阿卓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道:“刘将军他们回来了,抓了四五个暴民的探子,让我悄悄将您请过去。” 陆泽堂堂七尺活光棍,二十多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深更半夜,黑灯瞎火,衣衫不整地被个大姑娘捂着嘴摁在床上,成何体统! 陆翰林造过反,当过匪,卧过底,可骨子里是个书生,从小学得便是,男女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必须止乎于礼! 他终于挣开阿卓,愤怒地喷出两个字:“出去!” 阿卓这会也意识到不妥,赶紧缩手缩脚地跑回去。 陆泽满脸菜色,披上外袍,匆匆赶到参军帐。 帐内灯火通明,五个麻袋被摆在正中,一字排开,像装了五只大蛆。 “将军,府兵营有三个百户,深夜游过河,与两个……”大刘表情古怪,“您还是自己看吧。” 亲兵把麻袋解开,直接拖出来两个人。 陆泽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杂毛老道?他疑惑地看一眼大刘,心道:“别是弄错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大刘也不信,他将一个油纸卷筒递过去,这是军队涉水时,收纳纪要书文的东西,“将军,您且看这个。” 陆泽倒出来一一看了,这帮混账东西,打仗是饭桶,卧底倒挺专业。 里面除了此次围剿计划,各路人马分布,居然还写了篇应对之策,还有一副制作精良的潼关镇布防图。 “他娘的缺德玩意!”陆泽一脚踹在麻袋里的人身上,佛都有三分火,陆泽虽是个和气的人,但不代表他不会生气。 “搜身了吗?”陆泽将文书图纸放在桌上,问大刘。 大刘:“时间仓促,只下了兵器。” 陆泽冷声道:“扒了,给我仔细搜,看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一会,五个人就被扒干净,搜出来两枚拇指大小的骨印,这种印章及其少见,多现于民间邪教。 陆泽揽灯细看,一枚书静虚,一枚书灵虚,看来是两个道人的法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硕鼠 .. 接到吴弛瑞带山西府州要员南下,亲自迎接钦差车驾的消息,黄蒲拼了老命,飞马狂奔至冷泉口,终于赶在露馅前,换好三品文官赤袍,半死不活地坐进车里。 吴弛瑞做贼心虚,来探虚实,一听临江郡王跑去玩女人了,心中一乐,早听闻这位七殿下是京城纨绔中的翘楚,果真如此不可理喻?他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叫来手下,沿途搜索。 黄蒲深谙人心,梁检越是放肆无忌,吴弛瑞这种老狐狸越是不安,自己就越不能逢场作戏。 于是,黄大人摆开大理寺卿的架势,一查到底,府库、司账、屯票一堆堆的文书,差点把平阳府衙给埋了。 今天审这个,明天叫那个,吴弛瑞被他整的,晚上连小妾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过他心中安定不少,山西官场他纵横十多年,可以说无孔不入,明面上的东西,累死黄蒲也查不出二两屁。 黄蒲在前边把个山西搅合成了一锅烂粥,沈九娘终于通过十八般考验,收到了吴弛瑞小舅子——刘宜的简帖。 梁检打扮成入乡随俗的西戎马贩子,穿箭袖长袍,披发打辫,不伦不类地恰到好处,带上一身布衣的叶翀。 沈九娘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清寡中深藏不露。 三人被青衣小厮引进一处雅斋,院内有地温暖水,盛夏才见的玉碗小莲,已颜色灼灼,仿若仙气护佑,旱魃不侵。 客入落座,美婢娇娥鱼贯而入,见了湿巾、香茗,过了约莫半刻,一位华服男子走进来,拱手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在下刘贯,乃是东家的掌柜,特来招待诸位远客。” 沈九娘款款起身,只对梁检、叶翀说道:“我们走吧。”便真是转身要走。 “沈娘子且慢,这是何意?”刘贯忙问道。 沈九娘回头仅瞥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苍蝇,“我沈家的客商,都是万两千金的主顾,从不和下人打交道。” 刘贯脸上青白交加,恨得直咬牙,却又无可反驳。沈九娘是沈家掌账,人家主人带着客商而来,肯定不会和个家奴瞎聊。 “沈娘子说得是,我只是招待诸位,您知道,我们东家忙,您先坐,先坐。”他三请四拜,才把沈祖宗劝回来。 “沈娘子还是这么大气性啊。”三人还未落座,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穿过厅堂。 刘宜本想让刘贯周旋一二,他好在后边探个虚实,可惜如意算盘落空,沈九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刘老板家大业大,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苦处,到处受气。”风凉话一迭迭飞过去,沈九娘丝毫不落下风。 刘宜颇有君子风度地没计较,转而问道:“这二位就是西戎的客商?” “鄙人曲礼,巴部人,常年出入西戎,做些小本买卖。”梁检右手落在胸前行了个礼,“这位是我在中原的掌柜,帮忙打点一二。” 叶翀知道自己演技稀烂,只闭嘴行礼,倒也符合了不多嘴的本分小掌柜形象。 “诸位快请坐,坐下说话。”刘宜招呼道,“曲礼先生汉话真好,听不出一点口音。”他常年跟戎蛮打交道,汉话流利的见得不少,但大多口音不正。 沈九娘无波的脸上,微微起了情绪的涟漪,望向梁检。 “我母亲是巴部人,父亲是汉人,幼年在西北讨生活,我的心上人也是汉人。”梁检半真半假,倒也没说多少谎话。 叶翀低头喝茶,心中暗骂:“真是什么事都不耽误他耍不要脸。” “曲礼先生真是多情之人,尊宠好福气啊。”刘宜哈哈笑道。 西戎女性多丰姿艳丽,和男性一样有家族继承权,很少做小伏低,很多西戎客商好养汉女做妾,刘宜以为梁检口中的心上人,便是得宠的汉女。 两个大男人丝毫不避讳,痴谈风月,沈九娘像个铁算盘,连珠子都不带动,叶翀这块大点心,被梁检叼在嘴里戏弄,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 “曲礼先生,此次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一道茶尽,刘宜才慢慢问了。 沈九娘烟眉一动,说道:“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对于刘宜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有准备的,想顶风作案,谁都不是傻子。 梁检冲她摆手,大大方方说道:“我来求粮。” 刘宜将茶盏往桌上一搁,面露怒色,“我晋南大旱,哪里还有粮食喂蛮子,先生玩笑莫要开大了。” 梁检知道他无非是想探底,也撂了脸,“刘大人,我千里迢迢诚心求粮,您就别跟我玩忧国忧民的把戏了吧。来之前,丹部、克部的副相,都向我推荐你,说你有通天之术,可解燃眉之急。” 沈九娘越听心中越骇,虽说殿下母妃是巴部王女,可自幼生活在四九城内,刘宜这个老狐狸与西戎、北戎勾结不是一二日,对各个部落都有所知,也有联系渠道,殿下再这么胡扯下去,怕是要漏底。 沈九娘未等刘宜回话,不悦道:“刘老板,话要是这么说下去,我沈家这生意不做也罢。” 叶翀觉察气氛不对,袖中短刀悄悄落了几分,扣在手心,蓄势待发。 刘宜精明的脸上,佯怒未退,疑虑又生,“曲礼先生如何知道,丹、克二部与我有关?” 梁检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自腰带内,解下一把巴掌长的鹰嘴金刀,这种装饰用的金刀只有西戎贵族才能佩戴。 梁检走到刘宜面前,将金刀搁在茶案上,低声说道:“我部克增委我以大任,刘老板还是再想想的好。”说罢,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那是关外马帮讨价还价的暗码。 刘宜正努力分辨金刀上的戎文,瞥见那个暗码,瞿然一惊,这是个相当不错的价码,此人身份不低,还是个贩粮老手。 “曲礼先生稍安勿躁,这么大的买卖,刘某自然要慎重些的。”刘宜站起身,虚做一礼,翻脸堪比翻书,瞬间已是和颜悦色。 沈九娘悬于喉口的心,倏得一下落回原地,气力猛松,竟抓着扶手晃了晃,泰山崩而色不改的功力,全然被破。好在刘宜心思都在那柄金刀上,并未注意。 叶翀全神贯注,一双眼睛栓在梁检身上,全身肌肉紧绷,一息一瞬都不敢漏过。 “我自然是信任刘老板的,恐怕您现在是风兵草甲,难解我忧了。”梁检转身,真心诚意地叹了口气,“这金刀,留与刘老板验明正身,我们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转向沈九娘,行礼道:“多谢沈娘子引荐。” 沈九娘被“验明正身”四个字吓呆住了,难得露出个茫然的表情,很快被敛去,微微颔首。 宾主道辞,梁检一行很快消失在庭院尽头。 刘宜静坐在厅堂内,手指摩挲着金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唤来手下道:“查查那个巴部人曲礼。” *** 等上了马车,沈九娘扑通跪下来,“民女安排不周,致殿下涉险,请殿下务必尽快离开平阳。”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吴弛瑞把持山西十几年,能干私鬻屯粮给关外这种脑袋别裤腰带的事,那已是丧心病狂。 天高皇帝远,死个郡王没什么了不起,到时候一锅推给乱民又能怎么样。 梁检赶紧将她扶起来,笑着说道:“沈娘子莫慌,你看,我家掌柜都不急。” 叶翀多少了解梁检的背景,阿热娘娘是巴部大王女,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梁检本身就是巴部的大克增,他完全有能力把刘宜耍弄过去,至于曲礼的身份,叶翀脑子里跑出一个人影——洛常。 他家殿下,可不是锦绣堆里的好看皮囊,纨绔不羁之下,是西北朔风中的坚毅,是关外雪月下的傲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民心 .. 五日后,有个身穿鞑袍的戎人,以金刀为信,在沈家柜上,要求见曲礼。 沈九娘不敢怠慢,立刻通知梁检,落下铺门,屏退左右。 那人与梁检在柜上,用西戎语叽里咕噜说了半柱香的时间,便退回金刀,告辞而去。 刘宜在与戎人在外交上是有大本事的,鸿胪寺卿跟他比,大概只能算是大个垃圾,可惜此人爱好做汉奸。 不过五日,就能将曲礼的背景查出个一二,要不是梁检亲舅舅为巴部监国大相,帮着周旋了下,没准他此次得阴沟里翻船。 如此,便剩下凶险异常的最后一步,梁检知道以刘宜的性子,不会满足只一个实证,定是在背后多方查证,露馅是早晚的事,所以刚刚他一口答应了对方看粮的“诚意邀请”,无论什么陷阱诡计,时间不待,都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沈娘子,要麻烦你准备一张万两会票。”梁检翻出腰间银质酒壶,打开喝了两口。 “殿下,可是粮。”沈九娘不无担心地问道。 “嗯,吴弛瑞这个老狐狸就要现原形了。”梁检不清不楚地抹了一句。 含糊其辞对叶翀是没有用的,他直接说道:“殿下,臣陪您一起去。” 梁检极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所回避地说道:“叶将军,叫西北军分一队人马上来,围住平阳府,你带三百精卫看粮那日跟随围剿。” “殿下,您莫不是要独自赴约?”沈九娘简直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高手。 “不行!”未等梁检解释,叶翀两个字给他拍回去。 梁检费劲酝酿的一篇深明大义的说辞,被叶翀斩钉截铁的眼神硬生生逼回去。 他半是生气,半是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种性子。 “沈娘子,我同叶将军还有些话讲。”梁检客气地叫帮倒忙的沈九娘滚蛋,再收拾叶翀。 沈九娘察觉梁检不悦,不过比起让殿下不高兴,和让殿下去作死,她只能选前者。 她辞礼后,又补了一句,“刘宜此人诡异多疑,殿下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这才关门离开。 梁检决定换个策略,软的不行来硬的。 他菲薄的唇紧抿着,凭空捏造了几分威严,“叶将军,此为钦差谕令,违令者死罪。” 叶翀道:“臣接陛下圣旨,保护殿下周全,殿下若有意外,臣死罪,殿下若涉险,臣不阻,同死罪。”说完撩袍往地上一跪。 梁检被他一口一个死罪惊呆了,头一回耍横没耍成功,还被人倒将一军。 “出息啊,叶平云,都学会寻死腻活了!”梁检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带,递过去,“来来来,我伺候叶将军,房梁不高,你看先死哪个罪?简直混账!” 叶翀打小就没见过阿越发脾气,后来梁检虽说身份尊贵,但除了调戏他嘴贱的很,平日连句重话都没有,这下可把他唬住了,跪在那,磕磕巴巴地叫了声:“殿下……” 梁检背着手,拎着根腰带,心头火都快冒到脸上了。 他向前两步,拽着叶翀的胳膊捞起来,反手一带推到椅子里。 可怜叶将军关心则乱,堂堂西北军副帅,被个小白脸居高临下地压在那。 “你那死罪有个屁用!能当粮吃?能叫吴弛瑞认罪?还是能让老天爷哗啦啦下场雨?”梁检把他堵在椅子里,两人额头几乎相抵,气息纠缠。 叶翀自十六岁当上指挥使,除了太和殿里的那位,敢给他撂脸子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被人对鼻子对眼臭骂一顿还真是头一回。 他心跳慌慌,却逐渐冷静,事情走到这步,就是背水一战,退则满盘皆输,到时候沈家怎么办?西北军好不容易收拢的流民怎么办?黄蒲怎么办?可梁检除了脑子够用,武力那是残废级别的,深入敌穴,还不知是不是陷阱,遇到危险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怎么办?叶翀仓皇地避开脸,心中跌宕不安。 梁检不依不饶,伸手别过他的脸,眼底波如心中火,却压下声音说道:“平云可知,何为民心?”他没有等回答,犹自补道:“民心就是粮!” 叶翀怔怔地看着他,都忘了要说什么。 “人生而有责,你我皆是,若今日换你以千骑敌万军,我亦不会阻拦。”梁检的手指温柔地在他脸颊滑动,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心道:“哼,我只会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叶翀瞳仁微缩,一把抓住梁检的手攥紧了,“殿下别说了,臣错了。” 梁老骗子连打带哄把叶傻小子治得是服服帖帖,这才慢条斯理地坐定了,捡起桌上的酒壶轻呷了两口,说道:“围城,一个都不许给我放跑了。” *** 天光乍破,一辆驴车唧唧歪歪地跑在城外土路上,老驴拉得费劲,破车跑得快散架。 梁检被人蒙住双眼,已换了三架车,跑了两个时辰,屁股感觉一辆比一辆破,他十分怀疑,现在的这辆车能否支撑到地方。 又颠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人上车一声不吭地将他搀下去。 梁检在一嘴牙碜的黄土中,嗅到了皮甲特有腥气,是军营?这帮王八羔子,难道还敢屯私兵不成? 事实证明,郡王殿下还是太嫩。 左右来人替他除下眼罩,熹微晨光下,梁检睁眼就见,百丈夯土空地,金鼓齐立,步弓的草人,火铳的习靶,一字排开,背靠晨曦拉开片黑黝黝的影子,这分明是一处还在使用中的府兵校场。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郡王殿下,一口心头老血差点没被气出来,这帮王八羔子,胆子也忒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惊天 .. 梁检全然无视身边厮杀,在他身后初光赫赫,万山如火。 知道必死无疑的府兵,最后疯得也有些难缠,叶翀格开冲上来的府兵,苗叶窄刀在手中一翻,刀尖破出凌厉的弧光,长刃划开对方咽喉,血光冲天。 叶翀在一片匝地烟尘中闯到梁检身侧,“殿下!” 待看清梁检全须全尾,一根汗毛都没掉,横亘在心头,牵皮动肉的不安,才一点一分地退去。 梁检转身,面沉如水,眼中惊怒滔天,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抹去将军面颊上一处血污,动作行云流水,冰凉的指尖温柔地一点而过。 叶翀在一片刀剑喑哑,金石碰撞里茫然愣住。 压着刘宜的前锋亲兵,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恨不能屏了呼吸缩成个球。 “殿下?”满脸血污的刘宜,呆滞的眼珠转了转,“临江郡王……”借他一百八十个脑子,也想不到孤身赴约的曲礼就是临江郡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么可能以身犯险? 梁检瞥他一眼,再无表情,只拉过叶翀问道:“城内情况如何?” “内城已围,外城通路封闭,四门紧锁,全城围捕吴弛瑞等人,殿下放心。”叶翀抱拳行礼,回复道。 此时,兵戈已尽,府兵横尸满地,七零八落的几个降兵跪地稽首,三百精卫环护而立。 “叫人清点藏匿屯粮,山西布政司、道御史、府州县、商贾,但凡与此有关者,为虎作伥者,隐匿不报者,抄家查办,所没家产悉数充公,用以赈灾抚民。”梁检收了脸上杀人的怒气,好整以暇地布置着杀人的事。 没等诸位将领回应,门外传来一声急吼:“潼关六百里加急军报!” 叶翀抬头一看,来的不是驿马,而是他许给陆泽的飞马营,心道:“陆元南搞什么鬼,潼关又不远,还私开六百里加急?这个饭桶别又是崔粮吧?” 传令兵马未停,身已飘然而至,跪地道:“殿下,世子,陆将军急报。” 叶翀接过笺封,手指一触便知陆大人口水丰沛。 梁检对这位陆将军颇为好奇,第一次看到洋洋洒洒一沓的密报,笑道:“哟,陆大翰林,这是要飞马出书啊。” 随着手指在信笺上翻动,叶翀的脸色好不精彩。 梁检见他倏得变了神色,一把夺过,只匆匆扫了一半,突然对身后亲卫喊道:“备马!叫黄蒲在南门等我。”然后摸出庆余堂的玉牌,交给叶翀,“去汾阳鄢府,把胡未迟给我弄来,要快。”说罢就跃身上马,西域战马长嘶一声,踏尘而去。 叶翀将玉牌抛给飞马传令,急急说道:“给胡公子开个六百里加急。”也是声未落,便如离弦之箭,纵马狂奔追了出去。 陆泽大破风陵关,对朝廷和叶翀都只出了捷报,是有着仔细考虑的。煽动流民造反,勾结府兵叛乱,别管哪条,那都是捅了太上老君的大炉子,敌暗我明,线索不齐,又有部分逃窜在外,贸然通报消息,于情势不利。 陆将军提不起长.枪的手,一爪子下去,摁住了这天大消息,继续追查。 风陵关一战,阿卓和戎狗抓回来二百多青天教教徒,缴获大量往来文书印信,但经过三天多不眠不休地审问,这些人基本都是碎催,青天教主力已逃入王官谷。为此,阿卓还吃了一顿不大不小的挂落。 陆泽在安置了流民后,再次披挂上阵,围剿王官谷。 为了抓活口,西北军追着青天教主屁股后面,绕谷跑了四天,终于将人堵在了一座孤山上。 陆泽等人吃了四天土,气得七窍冒烟,只待将这帮半仙抓回去炼成十全大补丹。 哪知等他们上了山,一个活口都没有,杂毛妖道自山腰到山顶死了个铺天盖地,看得陆泽等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周身无伤,皆死于中毒,不像邪教,更像是死士。至此,青天教的所有线索,仅剩潼关镇外抓的那两个探子,和潞安府兵指挥卢钊。 没等陆泽缓口气,卢钊和两个牛鼻子相继毒发,奄奄一息。 命悬一线之际,卢钊说了实情,青天教用一种奇怪的丹药,名唤红丸,控制各路人手。这种丹药,解药既是□□,循环往复永不得解,十日为期,不服解药,便会毒发。 事发突然,接二连三的意外,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已完全超出陆泽的处理范围,眼见线索就要砸自己手里,陆将军要被吓哭了,匆忙将事情前因后果书写完全,飞马报与梁检、叶翀。 *** 梁检由北到南横穿整个平阳府,到达南门时,黄蒲已在门前等候。 他飞身下马,冲力太急,腿一软脚下几个踉跄,好在被亲卫一把扶住,要不得冲到黄大人怀里现眼。 黄蒲赶紧上前两步,“殿下当心。” “黄大人,我走后此处便托付于你,此案牵扯众多,又都是些疯狗,相互攀咬在所难免,务必明刑正法,供证皆全,还要控制籍没牵连,勿要瓜蔓连绵。”梁检细细嘱咐道。他虽然嘴上杀意逼人,不过是敲山震虎,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怕整个山西官场就没个活人了。 黄蒲见他脸色苍白,仿佛身上那点血色都集在被马缰勒红的手心里,不无担心地回道:“殿下放心,此中轻重下官省的。殿下所去之地,流民未安,还望多加保重。” 梁检只冲他点点头,思量再三,低声说道:“平阳之事,大人据实禀告即可,只是南边……还请大人在手中压一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红笺 .. 梁检来的太快,陆泽这里都没来得及收拾好郡王营帐,只好先把主帐让出来。 陆大人是给个房顶都能凑合过的老光棍,糙的是盆朝天碗朝地,帐内可想而知,连个更衣的屏风都没有。 梁检再不要脸,也没有站在大帐当中,对着行军地图让人更衣的特殊毛病,只好叫亲卫退了外袍,自己到床帐内换里衣。 叶翀风里来雨里去的行伍之人,卸甲更衣飞快,他叫陆泽不要准备太多吃食,清粥小菜即可,殿下整一日几乎未进米粮,又过了晚饭时间,先吃点热乎东西垫一垫肠胃。 陆大人皮笑肉不笑地夸他,一月多未见就学会心细如发,功力了得啊。 叶将军听罢飞起一脚要他滚蛋,陆狡兔拔腿就跑,滚得是浑然天成,边滚还边唱,“奴把红丹熬成药……”魔音绕梁十三日不绝。 什么狗屁玩意! 叶翀对自己手底下这帮野牲口的不正经程度深有体会,未免冲撞郡王殿下,他只好亲力亲为,郡王亲卫见世子亲自端碟子捧碗,吓得要跪,连忙打起帷幔。 梁检中衣外就披了件衬袍,乌发除冠,云散星飞地铺了一肩一背,周身只有两色,黑是黑白是白,像是从画轴里走出来的仙子。 叶翀跟着他干得都是又倒霉又辛苦还不要命的活,枕戈待旦,从未见过他燕居时的样子,此时如怀撞青山般映入眼帘,江山风雨都压不住的蓬勃色心,差点从喉口跳出来。 他低头,耳根烧得通红,放下托盘说道:“殿下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喝驱寒的汤药,今天淋了一路雨,完就想溜。 “喝什么汤药啊,怪恶心的。”梁检看看怂成个球的叶将军,低头又看看自己连手腕都没露的贞洁模样,心下暗骂道:“这出息都上天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叫来帐外亲卫吩咐道:“去把酒温了,给将军也端碗粥来。” 叶翀刚想说已吃过,被梁检眉目一挑,给憋了回去。 一碗清粥,几样小菜,两个大男人飞快地就解决完了。 酒温得刚好,梁检知道叶翀不好酒,只浅斟一盏递给他,将自己面前的一饮而尽,说道:“你一会叫几位将军,把青天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再给我报一遍。” “殿下,都跑一天了,今日已晚,不如先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议。”叶翀怕他逞强骂人,又补道:“就是给胡公子开了六百里加急,这一来一回也得明日才能到,左右不急在这一时。” 梁检一口一口地喝酒,脸色陷在灯下的昏黄中,看不清楚,“平云啊,你说你平日带兵打仗也这么婆婆妈妈的?” 叶将军气结,感觉自己满腔担心都喂了狗,这嘴贱的玩意儿,累死拉倒吧! “今日也做不了什么,权当与各位将军认识一下。”梁检虽四年未见叶翀,但脾气秉性却捏得很熟,直觉他真有几分生气,温言软语地说罢,带着酒温的指尖伸过去,拍了拍他手背,“快去吧。” 叶翀看着他被酒气激出了几分血色的脸,静默片刻,便吩咐亲卫去喊人。 *** 将军们对事情经过的汇报,与陆泽的密报并无多少出入,梁检问了几个细节,顿感此事诡异棘手。 “莫将军,你刚说搜到了青天教与京城的书信?”梁检曲指在桌上点了点,心内纷乱如麻,毫无头绪。 “回殿下,是那青天教教主与京城小娘的私信。”老莫一本正经的回道。 陆泽尴尬地捂脸,他们突袭风陵关,青天教仓促逃窜,是留下了不少东西,但就像抓来的那二百多个碎催,大多数信件跟此次流民、府兵事件都毫无瓜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嫌不够丢人呐! 梁检被他说乐了,没心没肺地随口说道:“青天教这帮道长也是厉害啊,一边造着反,一边炼着丹,一边修着仙,还能在京城养着道最后,他似乎回味过来了点东西,眼神骤然一沉,“去把那些信拿来我看。” 片刻后,亲兵将一个桌头酸枝笺箱抱过来,放在大帐主案上。 梁检挑开笺箱,嵌花软笺一张张,滴粉搓酥地趴在里面,冷香扑鼻。 这种软笺又称桃花笺,乃京中烟花之地粉头、小娘们用来传情的小玩意,薄软柔韧,折在荷包里不易烂,制作时,都会将自己常用的胭脂水兑进去,也叫留枕香。 “千里念行客,红笺为无色。”梁检应景地念了一句,手无意识的摸了下荷包,想起叶翀给他的行军笺,心头微微一热。 梁检将软笺放在鼻尖嗅了嗅,难以形容的冷香,清冽中带一丝甘苦,若说是胭脂香,倒不如说是药香。郡王殿下这种京中纨绔的魁首,哪里的粉脂堆没滚过,一时竟想不到何处会用这种香? “倒是不像京城章台处常用的味道。”梁检搓了下指尖沾上桃粉,若有所思地说道。 没地儿插话的阿卓睁大了眼睛,暗道七殿下比戎狗还厉害,京城的东西一闻就知道是不是。 陆大人穷酸惯了,娘儿爱脸,姐儿爱钞,他这一脸人间疾苦,浑身没有六吊钱的样子,怕是妓馆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所以梁检说的他不是很上心,只是意味深长地冲叶翀笑了一下。 叶翀知道殿下是在说正事,但不耽误他在心里骂梁检这个臭不要脸的,闻一下就知道出自哪家妓馆,以前还不知道怎么满街撒疯呢! 可怜郡王殿下,一个人在那用心琢磨案情,周遭除了老莫斗大的脑袋,一头雾水,其他人都在胡思乱想。 梁检将信笺一张一张,按照落款日期铺在大案上,“陆将军,你来读一读。”他指着其中一张说道。 陆翰林,诗词歌赋精通,吟诗作对信手拈来,纡尊降贵来读这种床头作品,造孽啊。 叶翀不着痕迹地还给他一个活该的眼神。 陆泽掐起那张信笺,清了清嗓子,上刑场似的刚要下嘴,却发现,这些看似洋洋洒洒的文字,有的地方文辞不通,达意不明,有的地方未能合辙押韵,除了部分引用的诗词,根本就是通篇屁话。 他终于明白梁检的意思,敛去满面愁容,思量片刻说道:“殿下可是怀疑,这信笺中词句另有所指?” “是。”梁检背着手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个在山西忙着造反的杂毛老道,一个在京城忙着接客的青楼小娘,这二人的书信不谈风月,不叙相思,却在词山诗海里写些词不达意的东西图什么?猜谜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杀机 .. 梁检回到大帐,一个人坐在那出神,很多话他是不便当着叶翀和诸位将军面说的,说出来一是丧气,二是叫诸位将士心寒。 西北战乱四年之久,他亲眼见数万边军将士,颅当砖骨砌墙,才争来这方寸安定人间,多少铁衣枯骨永无归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只为一口明日吃食,一天一地,满目疮痍,何其悲哉!却有人因一己之私,不惜以数万流民为质,挑动兵戈,妄求储位,将黎民百姓置于何地,数十万将士置于何地! 梁检压在心肺间难以名状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一遍一遍激荡于胸,直撞得喉间如抵铁矢,呼吸间血流如注,却还要撑起一片钢筋铁骨的不动声色。 他咬牙勉强压住浮躁的心气,强迫自己镇定,有太多事还等着他去处理。 梁检叫来亲卫,想看看风陵关带回来的其他东西,乍一起身,心跳骤然失了分寸,突如其来地心鼓如雷,背心倏得冷汗连连,整个人晃了晃,被身边亲卫一把扶住胳膊,差点跌坐回椅子里。 亲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叫道:“殿下!” 梁检四肢发麻,头脑却是冷静清醒的,站了会,等那阵心慌气促过去,才把胳膊从亲卫手中抽出来,说道:“昨夜酒喝多了,有些头晕,出去别瞎说。” “殿下,找军医来看看吧。”亲卫吓得要哭。 梁检抬手截住他的话,心口还是憋闷的慌,但四肢的力气回来了些,自嘲地想想,大概不是气得就是累得,睡一觉就好了。 “我歇一会,你出去吧。”他撇开亲卫想要搀扶的手,犹自走到床前,只退了外袍,和衣躺下。 亲卫不敢打扰他,放下床幔便出去了。 叶翀赶去风陵关巡视流民安置情况,回到大营时又错过了晚饭点,随口问了一句郡王亲卫,得知梁检宿醉头疼在歇息,当即回了两个字——扯淡!梁检是拿酒当水喝的老酒鬼,酒壶跟长身上似的,叶翀自从跟他东奔西跑,就没见他醉过,昨晚那点量,漱口都不够,宿醉个屁。 叶翀将马鞭扔给亲兵,一掀帷幔进了大帐,帐内仅点着一只半死不活的桌灯,燃得摇摇欲坠,床幔低垂下看不清动静。 叶翀一身寒光甲胄,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指勾起床帐,见梁检和衣侧身而卧,似是醒了,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臣将你吵醒了?”叶翀索性将床帐拉开。 梁检睡得并不踏实,心事翻滚,杂七杂八想了一堆,比不睡都累。 他心口像压了东西,呼吸起伏下,牵扯似的钝痛,便翻身枕着手臂,调出个散漫随意的姿势,拍了拍床沿,示意叶翀坐过来。 叶翀一身冰凉的铁甲,并不想离得太近,然而昏黄摇曳,逼仄幔帐,恍惚中那些遗憾自负的时光,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柔软地推着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坐下。 “外面又下雨了?”梁检嗅到他身上清洌的土腥味。 “这边没下,风陵关还在下。”他们来那日的暴雨转小,断断续续地居然还在下,大有把攒下的年月全下完的架势。 “别再下的发水,那可就更热闹了。”梁检一脑门子破事,萝卜不怕泥多地叨咕一句。 叶翀被他气乐了,“殿下您能稍微盼点好事吗?” 梁检突然支起身子,捉着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腕甲冷如铁石,手指黏上去瞬间失了温度,“不如将军求求我,我也考虑考虑,说两句吉利话如何?” 叶翀甲胄在身,又硬又冷,生怕砸着他,向前一撑揽住他的腰侧,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不轻不重地贴在掌心,撩拨心弦。 一阵金蝉香扑面而来,比前几日重了许多,叶将军觉得有点头晕,不知今夕何夕地闭目叹了口气说道:“阿越别闹了。” 梁检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像小时候那样,蜻蜓点水般在他削薄的唇尖上啄了一下,喃喃道:“平云,你叫我什么?” 叶翀心猿意马,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手臂缓缓收紧,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金蝉香,微微喘息道:“殿下是我的阿越。” 重逢以来,叶翀从来没有叫他乳名,人前人后都规矩冷静地持着臣属礼节,在他心里阿越和殿下是不得已割裂的,阿越是亲昵于心的恋人,而殿下是护在怀中的珠玉,不可接近亵渎,每一寸都只能是美好的记忆。可人心只要动了念想,哪能不生欲望,天外白云都想揪下来放在身边,何况本就是慕恋成痴之人?叶翀心中那道尊卑礼教的防线,如疾风骤雨中的一盏破油灯,倏得一下就灭了。 将军的铁甲太硬,箍得梁检双臂发麻,却又舍不得离开,直到把心口那块的甲胄都捂热,才伸手在那坚硬如石的背心轻柔地拍了两下。 *** 过了仅仅一天,两个杂毛老道就因中毒过深,一命呜呼。 胡未迟知道,此毒无解,一咬牙,虎狼之药轮番上,配合鄢家独门银针,终于把命悬一线的卢钊弄醒了,但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左右就这么几日时间。 梁检和叶翀匆匆赶来,帐前迅速被亲兵封锁。 他们先和外间的胡未迟打了个照面,问了卢钊的身体情况。 胡未迟突然从梁检身上嗅到一阵淡淡的金蝉香,帐内药味如此浓重,居然都压不住荷包的熏香?之前他也近身接触过殿下,未觉他有用如此重的熏香?医者的本能,让他微微留心了下。 “殿下,您脸色不好,一会草民给您请个脉吧。”胡未迟看着梁检略显苍白的脸色说道。 梁检心不在焉,只点头应和了下,就进了里间。 卢钊面如金纸,形销骨立,眼神深幽而平静地看着临江郡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能在毒发时说出红丸的秘密,此人并非死士,或被胁迫。 “卢指挥,你也是公卿出身,何必淌这滩浑水。”梁检谈谈地说道。 卢钊绝不是无能之辈,祖父是跟随武帝定边之功的武将,世袭上骑都尉,本人也算争气,武举出身,选入内廷,一步一步凭功勋爬到指挥使位置上。 “殿下要问的事,赎罪臣不能答应,我死家存。”卢钊纯粹把自己当个死人,不想理会梁检的试探,只求死了拉倒。 梁检看着他,过了良久才说道:“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曾见过这世上储位之争里,有善终之家?你死了,京城里的那位就会安心吗?” 卢钊木然的眼神,腾起绝望的杀意,“我已服红丸,他还要怎样,还能怎样!” 梁检的目光冷的不近人情,“顺水推舟,给你个灭九族的罪也不算过分吧。怎么,你还觉得自己能死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勾结邪教纵民谋反,泄漏军情纵敌夺城,国法军规,哪一个能留你九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金蝉 .. 叶翀大骇,三魂七魄都仿佛从身体里炸了出去,衣袖和手上全是梁检呛咳出来的鲜血。 梁检双耳嗡鸣,眼前黑雾腾腾,呛咳的停不下来,最后一丝清明强撑着他,胡乱抓住叶翀的手,几近无声地说道:“封锁……消息,不能……在……在西北军……出事……” 叶翀崩溃的理智几乎无法支撑下去,手抖的根本抱不住梁检,侧耳贴过去听。 胡未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一脸冷汗,哆哆嗦嗦地号着脉,“世子,殿下怕是中毒。” 叶翀仿佛被他从噩梦中惊醒,强迫自己深呼了几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梁检在说什么。 郡王殿下在西北军营内中毒,消息要是传出去,能做的文章可就太大了! 叶翀一把抱起梁检,双目赤红,冲身旁已经吓傻的亲兵急吼道:“叫陆元南来!” 梁检最后那句“不能在西北军营内出事”,像一只黑铁巨矢贯身而过,把神智牢牢地钉在叶翀身躯里。 他不依不饶地守着梁检,胡未迟看着他眼中锋刃般凝成的杀意,本想叫世子在外间等候的话,打死是不敢说出口。 陆泽也被直接叫进床帐内说话,梁检染血的外袍已退下,但襟前、领口血迹犹在,再加上跪在床边魂不守舍,满袖血点的世子,哆哆嗦嗦下针的胡神医。 陆大人只看了一眼,脑门一炸,眼前金花乱蹦,恨不能自己也就地躺倒,从此撒死不管。 好在陆泽良心虽微薄,但还算没死绝,赶紧沉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封锁消息,扣押郡王亲卫,没有容许不得随意走动,大营封闭,全营警戒,有私自出入者斩,私传消息者斩,不尊法令者斩。”叶翀攥着梁检的手,目光一寸不移,只开口对陆泽吩咐道。声音不大,但坚定无比。 陆泽松了口气,还好,世子的魂还在,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单膝点地,接了军令,站起身伸手在叶翀肩膀上摁了摁,似乎凭空借了一副胆魄,能将泰山般的压力带走。 “胡先生,殿下如何?”见胡未迟停了手,叶翀抬头问道,眼中忧怖丛生。 胡未迟汗流浃背地施针完毕,气都没喘一口,就对上世子的眼神,幽幽说道:“殿下是中毒,可此毒蹊跷的很,腠理处均无反应,却立在骨血心脉,草民不敢妄下结论,只能以针暂且封住,需要找到那毒物才行。” 胡未迟说了七分真话带了三分假话,他外祖鄢神医本是太医出身,宫禁秘辛特别是后宫阴私知道不少。卢钊的红丸傀儡就不用说了,郡王殿下身上的金蝉香究竟是怎么回事?梁检不醒来给个说法,这些死全家的秘密,再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往外说啊。 好在梁检中的毒并不是虎狼之物,毒根颇深,却不会立刻致命,但也不耐久拖,必须尽快找到毒源。 叶翀从他那一堆废话里,只听明白了两件事——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没有解药,这他娘的还了得! 他整个人惊怒而起,盯着胡未迟说道:“殿下身上的毒,到底要怎么解。” 胡未迟被他满身杀气冲了个趔趄,碰在身后的衣架上,“世子息怒,殿下的毒已暂时被控,只要找到毒物,草民必能解毒,只是没有毒物,草民不敢妄下定论。” 宫内的毒多半不传于世,他虽然怀疑梁检中了金蝉,但不找到证物和接触途径,他也不敢开方解毒,那可是郡王殿下,不是只大蛤.蟆! 叶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实在不明白,殿下是怎么中毒的?西北军大营内,又不比沈家那种出入闲杂的地方,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是只机灵的苍蝇,要想落到郡王殿下的袖子上都得修个好造化才行。 “世子,能否让草民看看殿下的香囊、荷包还有平日用的熏香?”此时,胡未迟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叶翀愣了下,慌忙从衣架上解下梁检的荷包递过去,“营中简陋没有熏笼,殿下衣物并未用过熏香。” 胡未迟拿起荷包嗅了嗅,彻底晕菜了,不用熏香,荷包里也没有香囊,殿下身上那么重的金蝉香到底哪里来的?总不能天生自带吧——想到这里,胡未迟瞿然而惊,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跳起来抓住叶翀肩膀,“殿下近期可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物品,有奇香,尤其是宫中之物?” 叶翀心乱如麻,一下被问住了,梁检虽居锦绣明堂,却不是个挑剔的人,他们白龙微服,吃穿用度与常人无异,并没特殊之处。 看到叶翀茫然地摇头,胡神医要崩溃,掐了掐酸胀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道:“还请世子和殿下身边人都仔细回想一下,草民先去看看殿下的汤药。” 叶翀怔怔地坐在床边,手中的荷包里掉出个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他拿起来一看,是张军中行笺,待他展开看到内容,眼圈瞬间就红了,那是三年前,他过嘉峪关时,写给阿越的信,梁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和那个傻气的琉璃球一起,都小心翼翼地贴身收着。 叶翀执起他的手死死扣在掌中,然后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手背上,疼的心血漫胸,说不出一个字来。 *** 入夜,梁检开始发热症,起初只是低热,没过一阵便烧得一发不可收,脉搏虚短急促,整个人像被扔进了炉膛里,连模糊的意识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滋味,心中那口乾坤袋中,压着的凄风楚雨也跟出来捣乱,从酸痛的骨缝中往外冒,硬把他扯回记忆的漩涡里。 梁检像一缕飘忽在意识夹缝中的孤魄,他仿佛看到自己中毒前的时光,模糊的好像一扯就碎的细纱,只剩下各种上房揭瓦的日子,皇子书房里,气得要辞官回家的讲读师傅,拿着自己“山河锦绣,王八上树”的习作,像疯狗一样追着自己咆哮的父皇。 一切好像元夕京城夜空上的烟花,这丛还未落幕,那簇便炸了个繁花似锦,浮光掠影般闪过…… 他又看见琼华宫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野火中,熊熊烈烈地烧着,呼啸的风裹着沸腾的空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八苦业火中,与飞溅的火星一起被焚烧成幽冥浮魂,他的母妃在无边火海里,风流艳骨化为一抔黄土。 梁检烧得七荤八素,此时仿佛魂灵都快被炙烤透了,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苦痛,都肆无忌惮地找上门来,疼得他死去活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黄雀 .. 梁检从昏迷转为昏睡,叶翀看着他把一早的药喝了,便留下胡未迟和几个亲兵照顾着,自己赶去参军帐,腾出手来,查毒的来源。 参军帐灯火通明了一整夜,审完了郡王亲卫,几位将军面色凝重。 郡王殿下在营内中毒,若有个三长两短,西北军上下难辞其咎,这无疑是将一个巨大的把柄送上朝堂。 叶翀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沉着深重的担忧,胡未迟暂时封住梁检毒冲心脉,最多也就是三两日,到时候迫不得已,他也只能凭猜测用解药,那就是拿殿下的性命去搏了,不到万不得已,叶翀不愿也不想这么做。 “殿下的贴身物品,包括印信胡先生都已一一验过,均无异常,亲卫手中也无异常用品,这宫中的东西咱军营又没有,还能有什么?”大刘一脸愁苦,抓耳挠腮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将军也忙活了一整夜,重新布置岗哨,营中戒备与巡查情况,把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个遍,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殿下到底怎么中的毒,陆泽此时愁得像当了全家裤子的穷秀才。 “这有奇香到底是个什么?”陆泽反复念叨着,总觉得莫名其妙。 “会不会是那些漂亮的香香的纸,殿下一闻就知道,比戎狗还厉害。”阿卓正好在他身边,听他王八念经似的叨叨,突然说道。 陆泽没好意思当着叶翀的面骂她,递给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转而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这群西北来的大牲口们,身上最好闻的味道估计就是马草味儿了,若说殿下接触过的奇香,还真只有那些桃花笺。 但桃花笺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动过嗅过,为什么偏偏只有殿下会中毒?这也说不通啊?道理上讲不通,但陆泽的直觉告诉他,但凡牵扯到朱门宫墙里的破烂事,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他转身对阿卓说道:“去把笺匣抱来。”又冲门口亲兵喊道:“再去请一趟胡先生。” 叶翀道:“你怀疑是那些信笺?” “死马当活马医吧。”陆泽叹口气,时间紧迫,只能试一试。 一身药味,满面愁容的胡未迟,又被请进参军帐内。 “胡先生,你看看这些信笺。”叶翀打开笺匣,一摞绵软酥嫩的粉笺露出来。 胡未迟用手扇了扇,一阵清冷的药香飘来,他微微一愣,突然上手抓起来仔细嗅了嗅,又搓一搓笺上浮粉,擦在一片棉纸上,随即慌忙打开医箱,兑了些药水在茶盏中,再将棉纸放进去,片刻,棉纸化开凝结成褐色的结晶。 “果然是黄雀!”胡未迟长出一口气,在万分紧张之下,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凄惨笑容。 “胡先生此毒可能解?”叶翀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问到。 胡未迟道:“殿下中的正是此毒,世子放心,此毒草民可解,只是比较顽固,根除的话需些时日。” “胡先生大恩不言谢。”叶翀心内如巨石落地,滚滚激荡,冲他揖一正礼,身后将军纷纷跟礼。 胡未迟连忙扶住世子,“殿下于草民有救命之恩,又何以言谢。” “殿下那里另说,我西北军当谢先生。”叶翀执意行礼,此事兹事体大,所有人都牵涉其中。 没等胡未迟客气两声,如遭五雷轰顶的陆泽,一身冷汗,扶着大案跪下来。 “请将军治末将失察之罪。”这玩意都是他从风陵关弄回来的,谁都没中毒,就郡王殿下中毒了,那就是特意冲着殿下来的,自己还屁颠屁颠送上来,说都说不清楚,何其歹毒! 在他身后阿卓、老莫、大刘几位参将也都跪下来,陆泽是整个行动的指挥将军,而他们都是参与者,一棵藤上四颗歪瓜,一个都别想跑。而大家心中都简直难以置信,世间还有这样的毒.药,只让特定的一个人中毒。 叶翀心情复杂地看他们一眼,这种计中计,环中环,防不胜防,他们这些武将直来直去惯了,不能过分苛责。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同胡先生讲。”叶翀轻飘飘地跨过这个话题,放下担忧恐惧,他脑子迅速清明起来,许多疑点也许只有胡未迟说得清。 胡未迟先给梁检下了解毒的方子,叫来药童去抓药,等一会自己亲自去煎。 “胡先生请坐。”叶翀叫亲兵给二人重新上了茶,心中阴霾破开个清亮的口子,虽是一夜未合眼,人倒精神起来。 “胡先生能否告知在下,殿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如何中的?那些信笺我们所有人都碰过,为何单单就殿下会中毒?”叶翀开门见山直白地问道。 胡未迟当了一天一夜的睁眼瞎,世子和殿下的关系怕是不简单,之前忙着救命,没工夫细想,现在一回味,只想回到陡泉山给自己个大嘴巴子,叫你玉牌投机!哎,知道太多死得早啊。 “世子,殿下身上的金蝉香可是近日味道渐浓?而殿下根本没有用熏香和香囊,那只有一个解释,殿下自身便带有金蝉香。”胡未迟喝了口茶,“草民听外祖说过一种前朝后宫用的毒,名唤金蝉,中毒者身带异香,其味近金蝉香,及不易察。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虽不致命,长年累月,却可伤人五感,先从夺取声音开始,逐渐至形、味、触,到最后,这个人就废了。此毒可解却不可除,终其此生相伴,歹毒至深。” 叶翀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他继续说,心上却豁开了个血口,疼得他暗自抽气,梁检当时才十二岁,就已经不能说话了。 胡未迟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据草民观察,殿下身上的金蝉毒,只是些余毒,其间或是解过。而金蝉还有个特殊之处,几乎不为人知,它是个伴毒,它的另一半就是黄雀。黄雀也有奇香,平日里就是一味少用的药物而已,若遇金蝉可瞬间成毒,通过接触和嗅触均可迅速进入体内。殿下.体内金蝉虽少,但沉疴已久,均在心脉骨血中,所以毒发很快,来势凶猛。” “所以,他们把黄雀涂在信笺上,故意留下来,就是等殿下来查。他们笃定所有和京中有联系的人都会因红丸死无对证,把殿下的注意力引向信笺,一旦殿下在西北军大营出事……” 后面的话叶翀没有说出来,他是外戚,太子的表弟,所有的人都觉得叶家手中的西北军,是太子储位最强有力的保证,皇上都得让三分,这杆旗要是倒了,太子也就彻底完了。 胡未迟不敢搭话,身处军营,兵戈林立,进出均是杀伐之气,却也抵不上京城煌煌宫殿中的人心,杀人于无形之中。 他只微微向叶翀行礼,提起医箱道:“草民先去为殿下煎药。” “有劳先生了。”叶翀向他颔首,顿了顿又说道:“胡先生是明理之人,当知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慎重。” 胡未迟明白话中之意,宫中禁闻,那是要封口的,只回道:“世子放心。” 空荡荡的参军帐内,日已三竿,灯火未除,点缀着仓皇不安的气氛,桌上的油灯几乎烧到底,寸长的灯捻,豆大的光,摇摇欲坠,叶翀盯了良久,伸手将它掐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反杀 .. 胡庸医一碗蒙汗药,梁检直接睡到第二日午后,爬起来被叶翀喂了碗稀烂的米粥,就见庸医的第二碗药汤子已摆上了桌。 梁检舔舔嘴,感觉这碗下去,自己八成得睡到与世长辞。 他挡下叶翀想去端药的手,捉住手腕,拇指在脉搏处摩挲,轻声哄道:“药先放着,一会喝,你去把黄蒲和陆泽叫来。”见叶翀长眉锁起,又解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得给大家个说法吧?” 叶翀知道轻重缓急,没有跟他挣这个长短,只取了外袍给他披上,便去请人。 黄蒲和陆泽进来,就见郡王殿下束冠系带,在短榻上靠着迎枕,脸上虽带着苍白的病气,整个人还是那般清贵潇洒,一点余毒未除,病骨缠绵的样子都没有,看得人叹为观止,嘴边问候病情的话,愣是都给咽回去了。 梁检身上流着两个王朝的血液,他是大启七皇子,临江郡王,也是巴部大王子,与生俱来的根骨尊贵,就是披块麻布,举手投足间也是莹莹如玉,皎皎似月,别说这般捯饬,简直晃眼。 胡未迟端着凉透了的药汤准备往出走,看着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殿下,直摇头。 梁检潇洒地展了下二尺多长的衣袖,不要脸地指使胡未迟道:“麻烦胡公子,从外间帮几位大人搬椅子来。” 胡未迟一听,这是准备要长篇大论啊!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病人,才勉强能爬起床,看来睡觉的药还是下的太少! 叶翀哪里敢让胡神医动作,连忙叫人搬来座椅,担心地看了一眼梁检,他家这个殿下,作妖圣手,凡人已经收不住了。 梁检端起一杯白水润了润喉,然后不怕吓死诸位大人地说道:“我家老二,是个厉害的,栽在他手里一点不稀奇。” 黄大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从椅子上滑出去,被陆泽堪堪扶住了。 黄蒲气成了个歪嘴蛤.蟆,几乎捶胸顿足地问道:“宣王把持都察院和御史台那也是在京城,山西地方言官难道统统是一帮贼心烂肺的东西,历时一年,邪教挑唆民乱,朝廷一份奏章都没见着?” “黄大人,你别忘了,我二哥手底下还有招妙棋——通政司。通政司执掌外官章疏,有一定的封驳之权,地方奏章只要在此截住了,便砸不起多大的水花。即是文帝盛世,又有几个人能不畏强权,以命为奏,上京告天庭的?”梁检深深叹口气。 不仅是黄蒲,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通政司在朝廷就是个没屁用的蛤.蟆骨朵儿,最高长官才是正四品,跑断腿都升不了官的边缘衙门。 梁检勉强坐着,腰背酸痛,撑起胳膊想换个姿势,奈何没多少力气。 叶翀才不管他的脸面,上前扶住帮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这也是为什么太子手底下那帮饭桶,能做大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原因。”梁检锋刃般的眼神,衬着惨白的脸色,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郡王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 梁检坐的时间长了,有点气促,轻喘了两下,才又接着说道:“此次赈灾查案,我若是只查太子私鬻屯粮与关外,二哥或是不会这么快动我。青天教不过是他的一帮死士,红丸一停,死无对证,挑唆民乱的帽子顺理成章扣在邪教身上。但若我执意要查青天教背后的关系,二哥也给我留了好东西,便是那信笺上的毒,一旦我在西北军营内出事……”他似乎精力不续,轻声补道:“太子和西北军后果不堪设想。” 黄蒲“啊!”了一声,他只知邪教暗助民乱,宣王阻塞言路,殿下中毒原因和死士之事不甚了解,听罢只觉天旋地转,一脑门子国破家亡的悲苦,心道:“完了完了……太子通敌,宣王造反,我大启怕是要完啊!” 黄大人能单枪匹马骂哭宁王,能不动声色料理了大理寺不干人事的混球们,能抗住都察院三天一弹章五日一奏本的捣乱,此时却顿觉心力憔悴,皇子们都如此自私,不恤百姓,倒行逆施,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在图什么啊! 梁检虽隐去了许多细节,陆泽亲历其中,已能猜个大概。 青天教死士和卢钊,能将乱民带到直逼潼关的地步,基本上已是身死功成,为平民怨,皇上不得不查太子。再剩下的一切都是在引诱殿下,风陵关装作仓促逃路,留下大批东西让密信混迹其中,再逃入王官谷,拖延时间,等到被俘的卢钊等人拿不到红丸续命,毒发身亡。 等到西北军自乱阵脚,向钦差求救,把殿下一步一步引入圈套里,要不是凭空蹦出来一个胡未迟,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宣王此番坐镇幕后,执子一线定乾坤,只差分毫,便可弑兄杀弟,一劳永逸! 陆泽的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他在西海卫的那点小聪明,给宣王提鞋都不配,陆翰林也算立风雨能安如山的人物,可如今这种,一步踏错,血流成河的恐惧也叫他不寒而栗。 梁检冷眼瞧着一屋子风声鹤唳,突然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跟二哥正面冲突的。”他不是傻子,宣王党羽成群,长年跟太子、皇上干仗,斗争经验能出书立传,正面搞怕是个二杆子。 “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西北军头上。”梁检垂着眼皮,话锋一转,手中杯盏凉透的水被他长袖一甩泼在地上。 一直平静无波的叶翀此时单膝点地行礼,他未披甲胄,却跪得沉重无比,“西北军不愿殿下涉险,还请殿下三思。” 梁检掀起眼皮,看着他的目光平静而幽深,“将军严重,我为国留利刃,为民留甲盾,独不留私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泽都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 梁检收回目光,瞪了一眼陆泽,问道:“卢钊还活着吗?” 陆泽道:“还有口气。” “哼,混账东西命还挺硬。”梁检嘴上这么说,心里落了石头,“你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予他,他明白意思。叫他给家里写一份遗书,说宣王逼他服下红丸,串通死士纵民造反,他自觉罪大恶极,愧对天地,拒服红丸以死揭发宣王谋反,附密信语谱,望不累及家人。” 陆泽听得心惊肉跳,回道:“卢钊默出的语谱,臣已与信笺已一一核对,虽涉及京城人员指使犯案,但只字未提宣王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春色 .. 叶翀给梁检除了一身琳琅累赘,不由分说把人拽起来抱回床上。 梁检头晕眼花,唯心头明镜似的,叶将军怕是气不顺,抱人的手法格外硌人。 乘叶翀去外间端药,梁检坐在床沿,闭起眼,仔细将刚刚的安排从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的父皇,战战兢兢做了二十年太子,才熬到皇位,他有自己的小聪明,深知文帝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只要不折腾,便能大治,所以他背着碌碌无为的骂名,怡然自得地过小日子。而他也是绝顶自私、恋栈权利、玩弄人心之人,三十年如一日,跟大臣斗,跟内阁斗,跟儿子斗,并且越老越不像话,近年还添了多疑的臭毛病,弄得偌大的庙堂不事政务,百官忙于整人、攀附、内斗。 “别想太多了,把药喝了,快休息。”叶翀见他眉心紧锁,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好,烧已经退了。 梁检接过药碗,一只手拽着他不松,在被连弩磨出的长茧上摩挲,突然问道:“怕不怕?” 叶翀愣了愣,然后笑了,他领兵后很少笑得开怀,倒不是为了刻意立威,而是将军有颗笑虎牙,嘴角上翘的时候,刚好露出来,会略显稚气。 梁检被这一笑闪了眼,用力捏了下他的掌心,“还笑,没心没肺的。” 叶翀眼中含着温柔的光,平静地说道:“他们要敢碰你,我就把你抢回西北去。” 刚喝了一口药的郡王殿下险些被呛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怒道:“你要上天啊!还想造反不成!” “随口说说,你怎么还当真呢。”叶翀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梁检低头叹气,愁得喝不下药,叶翀性格看似端方持礼,但从做过的事就知道,他身上那堆反骨拆下来足够修葺太和殿,十岁离家出走跑去喝西北风,三四年不着家门,不孝父不敬祖,荣康侯没打断他的狗腿,那真是亲生的。与还是反贼头目的陆泽合伙,差点炸了西海三卫,力排众议任用有造反案底的陆泽做前锋大将,嘴上都是君臣父子,写得都是道德文章,干得都是离经叛道。这样的叶翀,那句话可不是开玩笑,他能说就绝对干得出来。 梁检将他的手腕扣在掌心里,敛了愁绪,正色道:“平云,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你都要记着你是为何而战,你手中兵戈所向何方,守护何人。人越是有力量,越是有权利,心就要越柔软,越要明白进非胜,退不败,越要心怀敬畏,行有所止。大将军当胸怀四方,心系河山,视己为公器,为国器,不能放乎私而忘天下。” 叶翀感觉心底最柔软的恨被揪了起来,一种半酸不苦的味道涌上来,好生难受。梁检的手段再霸道霹雳,心思再诡计多端,却难掩一腔热血灌注的天地脊骨,也正是如此,叶翀才恨才怕,才会想放乎于私,这样的人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全身而退,盛衰荣辱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没想到,殿下还是个假不正经。”叶翀的心思被看个对穿,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 梁检在他腰后掴了一下,若有所指地说道:“嗯?将军也是个假正经啊。”说罢,轻浮地攀住叶翀的肩,“你看,像你这种乡下狐狸,就是没见过大场面,稍微一吓唬就容易炸毛,你说你以后跟了我,会不会被吓秃?” 叶翀冷着脸,一把拍掉他的爪子,揪着他摁回被子里,“睡觉!” *** 卢钊撑着最后一口气,按照梁检的指示以血代墨,写好遗书,之后就死了个干净。 梁检盘坐在榻上,让亲卫拎着已成深褐色的血书,站远了,眯起眼看着,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 经过陆翰林瞎编的语谱,和密信就摆在手边的榻几上,梁检让人收了血书,挑起一本翻好的密信,细细看了。 陆翰林可能是第一次伪造物证,写得比较含蓄,有种雾里看花,似是而非的感觉。 梁检想了想,不置可否,其实证物的内容始终不是重点,重点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样的时间,让这些东西出现在皇上面前。 “传笔墨。”梁检扶着榻边站起来,让过亲卫搀扶的手,慢悠悠地走到桌边。 得罪了胡庸医,他每天喝得好像都是十香软经散,下地走两圈好似在腾云驾雾,胸口还是气闷得紧,真不知道这个蒙古大夫怎么治病的。 叶翀进来,便见梁检坐在书案前,辛苦地写着寸宽的一张短札,密密麻麻的蝇头楷,整齐地码在上面。 梁检心脉之毒未除尽,不耐久坐久站,前边看了有一阵子语谱密信,都是耗精神的事,没写一半,额角就渗出汗来。 叶翀走过来直接抽走他的笔,说道:“殿下要写什么,臣代笔。” “啧,别捣乱啊,给洛常的密札,不是我的字,他不会认的。”梁检收回笔,边写边骂,“胡未迟这个庸医,一点余毒都处理不了,我看他就是个江湖骗子。” 叶翀哭笑不得,“殿下,你也太不讲道理了,药你都不按时喝,怎么还怪大夫。” 梁检用笔指着他鼻尖,咬牙问道:“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怕了你们了,我不说话成吗?”叶翀直摇头,没见过大夫和病人掐成一团的。梁检只要不按时服药,胡未迟就敢下顿药让他睡到与世长辞,也是个厉害人物。 梁检撩袖晾了晾墨迹,将密札卷好,对叶翀说道:“你叫人让沈九娘悄悄来一趟。” 叶翀道:“若是怕信件泄漏,可以用西北军的飞马营。” “飞马营只传军报,送这个成何体统,也不怕被人拿了把柄,胡闹!”梁检在细微末节上尤为慎重,更是不愿牵涉西北军。 叶翀看着梁检依旧没啥血色的脸,唇间藏着的心事,几乎脱口而出,他两手缓缓地撑住椅背和书案,将梁检圈在其中,皱眉问道:“阿越,你身上的金蝉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做好了梁检顾左右而言其他,或是干脆逞凶骂人耍不要脸,但从胡未迟那里听来的这根刺,扎的他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小时候,我母妃受宠,连带着我也颇得父皇垂爱。父皇爱修道,喜金蝉香,我便得了许多,宫内经常燃着。后宫的女人,可怜也可恨,便有人寻来金蝉毒,后来一场寻常的小儿风寒,我就不能说话了。”梁检坦白地又快又彻底,丝毫不带掩饰,仿佛说着隔壁家的事情。 他这一通大大方方,倒是把叶翀噎住了,过了良久才又问道:“是良贵妃吗?”如果黄雀的毒是宣王下的,知道这种内宫阴私,只可能是他母妃。 “胡未迟这个三八漏勺嘴,他不怕掉脑袋吗?”梁检将手中的一本素章撇到桌案上,忍无可忍地骂道。 叶翀忙道:“胡先生没说,是我猜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骂街 .. 梁检将几份折子,安排好公私顺利,分头由沈九娘和驿马通传京城,自己和叶翀则以流民安置,处理善后为由,暂缓回京。黄蒲押着吴弛瑞等私鬻屯粮案的首犯,启程归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朝堂骂街狂潮,在暑末拉开帷幕。 永宁帝最先接到的是黄蒲的密报,吴弛瑞等人私设太子屯仓,私鬻屯粮与关外,致晋南、陕北多地官粮无储,无以赈灾救民。 老皇帝气得肺都快炸了,把内书房砸了个底儿朝天,恨不能把太子攒成个球塞回叶皇后肚子里,要不是王巧拼了老命,抱住龙腿,永宁帝得把玉玺从门里扔出去。 而后叶翀、陆泽二位将军的乞罪折子,通传六部,上达内阁,更是如推来了一百门将军炮,空穴来风地对着宣王狂轰滥炸,朝堂像沸腾的油锅,跳下去就能被炸个骨酥肉脆。 从来没在嘴上占过便宜的六部太.子.党,揭竿而起,一点都没有自知自明地痛打还没落水的狗,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年夜饭。 宣王的都察院、御史台都是常年奋战在骂街一线的模范衙门,从来不骂没有把握的街,从来不搞没有把握的事,在经历了起初狗咬王八找不到头的状况,迅速冷静地分析了局势,太子这回屁股上的屎都快糊到脸上了,看起来是要拉宣王下水,闹个我脏,你也不干净。 于是,骂街搞事的骨灰级大哥王元凡率先出场,文辞犀利的一份奏疏,先请罪认错,言官集体失察,统统该撞死在太和门上,上完书,自己就带头,第一个去撞死。而后笔锋一转,怒斥太.子.党地方官员手段恶劣防不胜防,暗指东宫一手遮天。最后感叹,太子自幼骄奢,裤衩都是金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皆为讨好东宫,有钱才能使鬼推磨。连带叹息,言官清贫乐道,吐沫不值钱,命更不值钱,暗指言官头头宣王又怎么可能有钱指使地方作妖呢?最后道一句,皇上啊,没准,您还没您儿子有钱呢,这天下的钱粮都在太子东宫里呢! 王元凡这个头一带,怒斥太子力挺宣王的奏疏,带着没干的吐沫星子,铺天盖地的在皇宫大内里开始盖房。那些个还没上奏疏的,朝堂墙头老草,一看情势不对,慌忙上书力捧宣王臭脚。 永宁帝被气了个四仰八叉,浑身发麻,感觉自己要中风。 就在永宁帝站在龙榻上,咆哮着让人把王元凡拉去太和门外,扒了裤子狂打屁股的时候,叶翀的密折,在王巧安排下,绕开内阁,由司礼监送入内书房。 永宁帝抖着手打开密折,生怕太子这回连后院都不保。而映入眼帘的是叶翀毫不客气地怒参宣王,参他阻塞言路,放纵地方,戕害太子,助民为乱等。而最后一句话让老皇帝浑身一颤——宣王不恤父,不敬兄,衅发萧墙,祸延四海。 永宁帝怒气渐退,脸色却凝重似铁,太子虽被养成了个和尚,但他绝对不会剑指老父同胞,而宣王呢,今日煽动朝野欲废太子,明日是否就是清君侧了?自私的老皇帝,终于有点怕这个儿子了。 其实,宣王已经有点回过味儿了,他连夜召集亲信,要求停止一切上书保奏行为,大家赶紧组织起来,合伙骂他。但一切都晚了,并且向着宣王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狂奔而去。 王元凡,言官清流的中流砥柱被拉出去打屁股,打了个半死。大家一看,皇上开始打杀御史了,顷刻间,都察院、御史台、六科给事中,连带北直隶地方言官,纷纷沸腾了,奔走相告——兄弟们!皇上开始打杀言官了,我等扬名立万,青史留名的机会到了!快,太和门外但求一死啊! 永宁帝是个比较克制的皇帝,在位三十多年,就没给过言官出名的机会,这帮疯狗想出名都想疯了,于是,三百多名不怕死的京官啊,黑压压的脑袋聚在太和门外,连骂带哭,永宁帝一大早上起来,差点以为自己驾崩了! 六十岁高龄的永宁帝,颤抖地扶着跟自己同龄的伴当王巧,拍着汉白玉栏杆,痛心入骨地吼道:“贼不在野,贼在膝下啊!” *** 宣王跪在永宁帝修道的斋宫大殿前,已是立秋时节,满阶梧桐未见,秋老虎耍着威风,毒日当空,邪燥侵体。 永宁帝戴香叶冠,着素丝道袍,赤脚打坐,玄玉真人带弟子侍候左右。 宫内外各有一只巨型铸铁天师丹炉,此时,烧得轰轰烈烈,旺得仿若太上老君的六丁神火下凡。 宣王连续三天,被永宁帝叫来斋宫,没有只言片语,就是跪着看老爹修仙,他每天顶着毒燥的日头,挨着烟熏火燎,跪得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他知道,自己被老七玩了,再不装孙子,怕是得投胎给别人当孙子去!所以,他玩命的跪,不叫任何人给自己说情,不辩驳,晨昏请罪,甚至每日除冠去带,只着衬袍,赤足从午门西侧门走到斋宫。 而宣王的母妃,良贵妃更是个厉害人物,既不哭也不闹,更不为儿子求情,还亲自写了一封信,痛骂宣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颜面苟于世,不如还血肉与父母,言辞之重,看得永宁帝牙都疼。良贵妃还自请去珠卸玉,在大佛堂茹素诵经,替宣王消业,祈求上苍,降福人间。 要不是这对母子得当的紧急灭火行动,给好面子的永宁帝顺了口心头恶气,宣王大概早就进宗人府住单间了。 永宁帝拖袍甩袖,走到宣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皇儿心可有静?” 宣王面容憔悴,稽首于地,哽咽道:“儿子不孝,恳请父皇废除王位,儿子愿永留斋宫,伺候父皇修行。”说罢,捧起置于身旁的亲王九梁宝珠金冠。 永宁帝听他一口一个儿子,不称臣,内心感慨万千,太子与宣王前后脚出生,当时皇后与良贵妃斗得像两只秃毛孔雀,谁也没能搞掉谁的孩子,还一块临盆。 说实在的,皇上年轻的时候真是不偏不倚,东西两头跑,累得跟三孙子似的,最后一口气抱俩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对宣王也没得说,习字读书都亲自过问,十岁封王,从大婚到抬妾,生儿育女,没有皇上不操心的,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爱过的儿子。 如今搞成这幅模样,老皇帝回忆往昔,意气风发,幼子在怀,突然觉得秋日艳阳里,已是一片萧萧之色。 老皇帝摆摆手,对隐于十步外的内珰永林说道:“宣王被诬秽魇镇,朕与大真人为其设坛施法,近日大好,命其回府休养,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他说罢看了一眼斋宫门前侍立的玄玉真人,玄玉最近深得帝心,因他已是真人,进无可进,永宁帝自设大真人之位,以表厚爱。 玄玉真人将永宁帝亲自画的鬼符,恭敬地递给泪流满面的宣王,说道:“殿下贵重,受上天护佑,乃是一时迷魇,不碍事的。” 永宁帝听罢,长叹一口气,天家的老家翁,有情中得无情,无情时得想通,想通后还得不悔,但人间不悔者几何? 宣王感泣不已,狠狠在青砖地上,给爹磕了仨响头,咚咚的,听得永宁帝脑门直跳,赶紧叫内侍给人弄回去。堂堂亲王,除冠素袍满宫跑,成何体统,永宁帝只觉得百官刚让自己驾崩,儿子就来给自己守孝了,气得胡子一翘,都是废物、饭桶! 宣王魂不守舍地回府,永宁帝叫玄玉真人设坛,扶乩问天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会审 .. 半个多月后,黄蒲押着吴弛瑞等重犯抵京,这件天案,在京城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囚车自永定门入外城,京城百姓像过节似的,铺天盖地聚过来,把正阳门大街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如临大敌,倾巢出动,一通鸡飞狗跳,囚车终于进了大理寺监。 永宁帝各打五十大板,太子饮食失调,东宫闭门谢客,宣王精神失调,宣王府狗都不许出来一条。确保这两个作神儿子都老老实实在家当孙子后,老皇帝亲自挑选主审人员,并司礼监观审,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三法司会审提上日程。 *** 潼关西北军大营,飞来一只奇怪的鸽子,与常用的杂灰信鸽不同,这只鸽子火嘴,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长得又美又邪性,性子也霸道无比,一头冲进西北军鸽舍,一脚踹飞一只丑八怪,牢牢霸占食盆,跳进去连吃带糟蹋,西北军的老实信鸽被吓得扑啦啦全都离家出走。 养了半辈子信鸽的鸽官惊呆了,正在想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叶翀走进来,翻开手掌,里面搁着个紫绸小香囊,却没有什么味道,而那只邪门的白鸽倏得抬起头,临走还一脚踹翻食盆,展翅飞到叶翀怀里,不怕生地蹭了蹭。 叶翀心道:“真像,八成是殿下孵出来的。” 梁检刚沐浴完,中衣外只一件素丝海清,黑发披散水汽腾腾。 叶翀递给他飞鸽的牙骨笺筒,抱怨道:“你就不能把头发擦干吗?” 梁检坏笑,拽住他的手腕,低头轻飘飘地在指尖亲了一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解开蜡封。 湿软的发丝漆黑如墨,带着水珠从手上滑过,叶翀心头一麻,赶紧回头拿了布巾,拢起他滴水的发梢,说道:“你这鸽子长得这么扎眼,不怕被人打了去?” “它可以日飞千里不歇,没人抓得住。”梁检边回他,边展开了信笺,是一张符咒。 叶翀问道:“这是什么?” “玄玉真人偶尔会给我一张祈愿符,用来消灾避祸的,没什么。”梁检眼中笑意微收,一带而过地说道。 “扯淡!”叶翀轻轻拽了下他的头发,凑到耳边沉声道:“一张鬼画符用这么贵重的鸽子千里送来,殿下,您也是要成仙吗?” 梁检掰过他的下巴,迅疾地亲了一口,堵上他的嘴,“我发现,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嗯?” “我家阿越变成了个妖精,不看住了,又得跑出去作妖。”叶翀单手温柔地捧着他的湿发,表情也是轻松惬意,说得话可让人直冒汗。 梁检这次中毒,叶翀吓得造反得心都有了,他不敢再藏着掖着,叫对方心生忧虑。 郡王殿下微微讪笑,讨好似的拍拍叶翀手臂,“去把灯点上,拿过来。” 叶翀不明所以,点上灯,去掉纱罩。 梁检将那张符咒背在火苗上,均匀的移动,片刻,咒符如消融了一层封蜡,朱红的符号褪尽,露出一张普通的笺纸。 叶翀凑近了,小声念出那上面的文字:“帝问天,七子何如?曰,无依。” 玄玉真人斋醮时会给梁检送祈愿符不假,但从未启用过这种密信手段,所以梁检拿到咒符就知京城恐生变数,但当他看到密信内容,心下又释然了。 玄玉处理的很好,甚至有些歪打正着,一个孤苦无依,只能仰仗父皇垂爱的皇子,如果都能叛离他的身边寻找新的靠山,无论如何,以他父皇那个性子,这笔账都得落在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宣王身上。 垂垂老矣的狮王趴在那一动不动,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对权利的斗志…… 此刻,叶翀是极其惊恐的,玄玉真人若是梁检宫中眼线,那可是私窥帝心的大罪啊。 “殿下,这玄玉真人……” “嘘——”梁检手掌虚压在他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烂在心里。” 叶翀噤声,脑子里闪出一个惊心动魄的联想,梁检安排弹奏宣王时,说得那个天意,不会就是玄玉真人吧? 梁检从容地烧掉密笺,对叶翀说道:“京城好戏怕是就要上演,我们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 七月廿七,三法司会同司礼监,在大理寺明堂正审吴迟瑞等人,私鬻屯粮大案。 永宁帝刻意挑了四个合心可意的人,力争不出一点纰漏,赶紧把太子从屎盆子里抠出来。 刑部侍郎杨博涵六十五岁高龄,才上了乞骸骨的折子,被永宁帝一龙爪子摁住,干完这票再说。 杨博涵是个老实人,当官以来毫无建树,但他也从来不惹事,每日就是上朝、喝茶、值班、回家,是朝堂混子辈的老资格。永宁帝想起动不动就要打要杀、上蹿下跳的刑部尚书,赶紧把这位听话的老好人给弄过来。 都察院来的是左都御史康行,都察院这回玩了个大的,永宁帝能放过宣王,人家是亲父子,对都察院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三十多年攒下的怨念,统统发泄到各位大人的屁股上,太和门外,打屁股的声音,此起彼伏,跟大年夜的鞭炮似的。 但也不是说都察院就没正常人了,康行就是一个有原则的老喷子,但凡皇上的家事,什么不跟老婆睡觉,父子不睦,兄弟不和的,一律属于关你屁事,不能喷的范围。这是他此次得以保全屁股,稳如老狗坐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司礼监的王巧公公和大理寺卿黄蒲,那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是皇上的伴当,一个是天子心腹。永宁帝大概推演了不少次,才定下来这个班底,打算来个重拿轻放,对太子、宣王统统小惩大诫,让这两个不孝的玩意儿,都知道知道你爹还是你爹。 各位主审、陪审、监审纷纷落座,四位评事铺好宣纸,准备记录,就在黄蒲拍下惊堂木的瞬间,门外一阵骚动,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冤枉啊!” 大理寺喊冤,无论是不是真冤,都是刁民,先吃一通板子,那喊冤的女子嗓门极大,被打得乱叫,又是冤又是疼,断断续续地喊出:“宣王谋反,毒杀我夫君,我夫君死得冤枉啊!” 杨博涵六十多岁的人啊,哐当就从椅子上跌下去,康行和王巧身边的两个内珰,赶紧把老大人扶起来顺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惊怒 .. 三司一监的四位大人,如丧考妣地托着穆宛呈上的证物,好似捧着个火器营,屁滚尿流地入了大内。 而本该封死在大理寺内堂的消息,却凭空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入各个部堂衙门,四九城瞬时被炸了个天翻地覆。各部官员从上到下,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自己当成个屁,放出京城去。 意外的是,天子并未降下雷霆之怒,朱门宫墙内像一潭静谧的死水,在平静的表面下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永宁帝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面色晦暗不明,手边只一方贡香小几,上面散着两份奏章。 三司会审,非但没把太子从茅坑里捞出来,还顺手把老二给扔进去了,老皇帝望着稽首于地,口称无能的大臣们,真心觉得这帮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两榜栋梁,都是废物、饭桶!脑仁加起来都没有一盘儿菜大! 当他看完卢钊的血书与密信后,怒气被极度的惊恐和寒心替代。他本以为,老二手里边不过就一帮疯狗,虽说放出去逮谁咬谁,但还属于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范围。可这回,宣王手中不但有一帮死士,还有府兵助阵,太子不翻车简直没有天理啊。 想起前段时间声势浩大的太和门事件,老皇帝芝麻绿豆点的心胸,迅速织罗起一张怀疑的大。 为何黄蒲亲身查案,就没有发现宣王涉及的蛛丝马迹?就算黄蒲脑仁不够,老七这个黑心坏水浑身心眼的小子也没有丝毫察觉?为何同在现场,本该不涉朝政的叶翀,会走了十八条弯路,让司礼监呈上弹劾宣王的弹章? 老皇帝虽说懒于朝政,但是斗争经验颇为丰富,正定自若地叫废物点心都滚蛋,留下黄蒲,并下令司礼监带密旨,飞马八百里加急,送到正在回京途中的临江郡王手中。要求二人将青天教事件经过,与卢钊血书内容,和宣王动机,立刻上奏不得有误。 此时,永宁帝刚读完两人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奏章。滴水不漏,是他对这两份奏章的评价,春秋笔法下,处处都透着甩锅太子,侧面保全宣王的影子。 “陛下,天儿渐凉,您就别在地上久坐了。”王巧跪在他脚边,细声慢气地说道。 永宁帝掀起被皱纹压垮的眼皮,瞥他一下,面如沉水,沉吟道:“人走茶凉,朕还没走,这朝堂身边,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换茶水。” 王巧听到这话,心头一惊,慌忙稽首于地,不敢说话了。 “他们不但想换茶水,还想换茶房,换尙善监,换紫禁城,换朕的天下!”永宁帝轻轻一撩衣袖,带翻香几上的茶盏,碧色的茶汤悄无声息地淌在散开的奏章上,墨迹张牙舞爪地晕染开来。 王巧陪了老皇帝差不多一辈子,极少见他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脾气,若是像平日那样捶桌子砸碗,王巧好歹都敢倚老卖老地劝劝,今日这般是真龙之怒,怕是这紫禁城要翻天了。 *** 梁检刚到京郊,就碰到宫里来接人的内珰,急匆匆地被直接送进大内。 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清晨的薄雾还未褪尽,紫禁城处处透着萧瑟。 梁检走进养心殿,抬眼就见宣王跪在院内,鬓发微散,面色惨败,直挺挺地跪在那,像个无知觉的瓷俑。 他知道宣王大势已去,不出意外,至少这辈子别想从宗人府出来,但在皇宫里,就是只被踩得半死的蚂蚱,一不注意都有可能再跳到你头上,别说是这么大个活人。 梁检一点都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这最后一出戏唱好。 “儿臣参见父皇。”梁检撩起衣摆,额头碰到指尖上,恭恭敬敬地给永宁帝磕了个头。 永宁帝坐在内书房的长榻上,手中拿着个掐丝放大镜,一丝不苟地看着青词,似乎没听见梁检的问安,他隔了良久,才从陈阁老优美的青词中回过神来。 “七郎啊,朕这里有张神谕,叫你来帮着看看。”永宁帝神情清淡,不辨喜怒,却未叫他起身。 梁检接过内珰递来的问签,定睛一看,上书:“无风起浪,大顺似奸。”这正是他叫玄玉真人准备的对宣王的神谕。 “儿臣驽钝,不知此天谕所指。”梁检捧着签纸,恭敬地放回内珰的托盘内,回道。 永宁帝眼角微挑,细不可闻地笑了声,“这是上天对你二哥的评价。” “父皇……”梁检肩背陡然一震,冷汗淋漓,嗫嚅不敢言。 “朕都不知,七郎和老二有如此情谊。”永宁帝望着抖成一团的小儿子,叹了口气,“为何隐瞒宣王谋反的消息?” 梁检满脸惊恐,眼圈里汲着泪光,“父皇,儿臣不敢,此事兹事体大,没有证据儿臣怎么敢……怎么敢告二哥啊。” “你就这么怕他?”永宁帝声音不大,几乎算得上温和,“怕你此次弹劾了他,以后他当上皇帝了,你落不得好?” 这句话诛心诛到了家,梁检只能俯首于地,无声抽泣。 “朕的好儿子们,都在为以后铺路架桥了。”永宁帝长叹口气,脸庞苍老而无情,“出去,跟你二哥一起跪着吧。” 如置身冰窟的梁检,前额抵在青砖上,“儿臣不孝。” 梁检垮着肩膀,装成失魂落魄的样子,如释重负地走出内书房,在院子里给自己找了个清静地方,跟宣王一左一右,跪成了一排。 两人倒是谁也没理谁,宣王已是生死一瞬,以他孤高自负的性子,革除封号贬为庶人,进宗人府蹲一辈子,跟死没什么区别,八成得士可杀不可辱了。 梁检一脸痛绝的表情,跪得孝子贤孙,心里百无聊赖之下,算计着老皇帝给自己和黄蒲会扣一顶什么帽子,最坏的情况该如何应对,黄蒲之后该如何起复…… 雨后天凉得越来越快,一阵秋风打过,梁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身后的宫槐被吹的沙沙作响,坚韧地搂着一身沉绿,竟是一片叶子都没掉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鸩酒 .. 良贵妃走后,很快内书房便有御前内珰出来,手里捧着圣旨。 永林站在养心殿台阶上,用内珰特有吊嗓宣旨:“宣王不孝父君,不敬兄长,狡狠不忠,权幸奸佞,革其亲王封号,贬为永州郡王,令其即刻离京就藩,不得有误。令永州府司、湖广都护府,对其严加管束,非召郡王府邸人员均不得离藩,擅自离藩者死罪。” 宣王木然接下圣旨,像一只提线偶人,被几个内珰搀起来,磕磕绊绊地向院门外走去。 临到门口,他回头深深地看一眼梁检,说不上悲喜,谈不上怨憎。 梁检振袖对兄长微微一揖,老皇帝是极好面子的人,小老婆带着儿子一起造自己的反,这种丑闻横竖是不能往明面上摆的,旨意用词之重,处罚却到底留了情面,怕是良贵妃付出了极重的代价。 两人都是千年老鳖成精,当面锣对面鼓地杠上,梁检也是怀了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决心,今天这个结果不在他的预料中,但心存了一点善念,若是以后宣王能有多远滚多远,老老实实混吃等死,他也不会穷追猛打。 送走了即将滚蛋的宣王,郡王殿下迟迟没有等来皇上对自己的处罚,直到跪得他头晕眼花,两只膝盖从疼到麻再到毫无知觉,才见钦天监的一帮老乌鸦嘴临危受命,臊眉耷眼,顺着墙根溜进内书房。 不多时,永林又捧着圣旨出来,看见郡王殿下满头冷汗,也不拖长调了,急匆匆念道:“钦天监报,荧惑入虚宿不移,临江郡王命格合入,主兵戈不祥,令其移至北郊行宫避祸,无召不得回京。” “儿臣领旨谢恩。”梁检稍微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八成今天良贵妃硬闯内书房,多少让老皇帝想起了自己的母妃。 人年轻时,总是在该留情的地方做绝,到老了,却总是在该狠的地方留情,恨意绵绵,情意绵绵,一生痴缠不得解脱。 洛常赶着车在外边等到宫门快要落锁,才在萧瑟的秋风里,等到了被内珰扶出来的临江郡王。 梁检从晨光微熹跪到了暮色四合,整个人都是软的,双腿如针扎虫咬,却硬是顶着一口气,从养心殿一步一步挪出宫。 洛常迎上来,袖口掉出个吉祥荷包,递给道:“辛苦小公公了。” 小内珰受宠若惊,这宫中势利得很,眼看以前的香饽饽皇子,各个遭灾落难,人人躲得比野兔子还快,只欺负老实巴交的小孩儿。 他一路还担心郡王殿下气儿不顺,没准得找自己撒气,没想到居然还有赏钱拿。到底是孩子,脸上欢快起来,行礼拜谢,拿了银子屁颠屁颠地跑了。 “殿下赶紧上车,胡神医给您做了暖膝的药包,下过雨的砖地跪了一天……”洛常眉头紧锁,边絮叨,边撩起披风给他裹上。 此刻,不远处的马车上,车帘猛得打起,夜幕下一条青色的人影闪现。 “你给我回去!”梁检头也不抬,了然于心地一口把叶翀咬了回去,转头撂下脸色,对洛常道:“他是个棒槌,你也是,嗯?” 洛常低头,半扶半抱着郡王殿下,专心挨骂,心想:“我要不把世子带来,是想等他闯宫把您扛回来吗?” 马车中间烧着个手捧大的小熏笼,两个去寒湿的药包捂在上面,清苦的药香和着暖意扑面而来。 “你知道轻重吗?被人瞧见了怎么办?”梁检虽然知道,先是生离,又差点死别,叶翀现在有些患得患失,敏感得魔怔,但关键时刻如此胡闹,还是该骂。 叶翀垂目,伸手去解掉梁检的鞋袜,撸起裤脚,拿过药包试了试温度,“有点烫。” 布包里有未去子的花椒,梁检两个膝盖肿得透亮,附骨的薄皮被又硌又烫的布包一碰,那滋味别提了。 梁检咬牙轻“嘶”一声。 “疼了?忍一忍,胡先生说你跪得时间太长,砖地太凉了,这里面有姜片和花椒,可去湿寒。”叶翀低头摁住他的膝盖,说道。 “怎么没能死你呢,这是要卸甲给那个蒙古大夫当学徒了?起开!叫洛常来。”梁检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自己摁着,顺带白了一眼洛常。 在旁边恨不能自戳双目的洛常,手足无措地接下布包,尴尬地说道:“世子您坐着跟殿下说话吧。” 叶翀搓了搓手,挨着梁检坐下,打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坚决认错、反正不改。他是统领三军的副帅,虽不涉政务,也不是傻子。 整个京城都他娘的炸膛了,只要喝水不往上走,把脑子憋坏的,都有多远滚多远,兵者诡道也,这个时候反而最安全,梁检严丝合缝地护着西北军,也有些反应过度。 年纪轻轻的老兵痞子,开始耍起蔫混,郡王殿下教育失败,痛苦地想揍他,最后想了想,打不过。 叶翀侧身默默看他一阵,又从车后篮子里,捣鼓出一碗还温乎的细米粥,递到他眼前。 梁检大惊,问道:“你这是要嫁进王府啊?” 贤惠的叶将军被调戏的脸皮渐厚,只愣了一下便道:“行啊。” 梁检:“……” *** 宣王被贬发配藩地看管,太子禁足反省,东宫属臣一撸到底,吴弛瑞等人弃市,临江郡王圈禁北郊行宫,黄蒲贬为南京刑部主事,一口气从正三品要员撸成了六品闲人,算是撸尽了一身荣华坎坷。 朝廷上下愁云惨淡,生怕此事风波无限、瓜蔓连绵,平日里跟宣王打过笑面儿的官员,都在家收拾好包袱卷,准备坐牢,更别说帮他骂过人的言官们,京城的棺材都涨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朝贡 .. 十月节,万物藏,水始冰,地始冻。 山西流民安置已近尾声,东宫上下焕然一新,年近而立的太子殿下,被老爹勒令重新读书,国子监祭酒、士、内阁阁老们纷纷出马扶正太子,整个虚短的秋天,东宫倒比以往热闹了几分。 北郊行宫这边就稍显无聊,临江郡王别说读书了,只要不惹事儿,他爹都能多吃两碗饭。梁检整日在院子里捣鼓那些成精的花草,说来也奇怪,殿下怕是个神农胎,北郊那些半死不活的老树枯枝,还都不合时气的活过来了。他还叫人搭了个暖窖,准备长期抗战,用来冬季里解闷玩。 叶将军更不得了,一身翻墙入院、夜不归宿、偷鸡摸狗的好功夫终于找对了地方,跟郡王殿下不分昼夜、晨昏颠倒、没脸没皮地腻歪了小半个月,最后被兵部调去西郊大营训练浙江新募府兵,这才消停下来。 临近年末,大启周边各属国、番邦都会前来朝贡,以往是由宣王牵头,会同礼部、鸿胪寺主办,今年老皇帝一口气关了仨儿子,这种有关天家颜面的外交事宜,一下没了着落。 礼部尚书急得直打转,又不敢直接上折子说,皇上您出个儿子,我这需要接待外宾。作死呢,老皇帝现在最忌讳两个词,儿子!小老婆!上月初有人上奏,良贵妃丧仪逾制,请除一组仪仗,皇帝直接扣下折子,把官职一撸到底,扔回老家种地去了。好死不死,这人跟叶家还有点一表三千里的瓜葛,连带皇后都吃了一通挂落,朝堂上下谁还敢吱这个声。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一张圣旨送到北郊行宫,令临江郡王会同礼部、鸿胪寺主办今年朝贡大会。 老皇帝修仙成瘾,但心明眼亮,这帮穷鬼属国、番邦,每年乘机来讨赏的、捣乱的、哭穷的、评理的……乱七八糟,比七大姑八大姨都烦,什么玩意儿都有,极其不好对付,太子去了八成得吓哭,只有梁检这心黑手狠的野狼崽子能对付。 临江郡王领旨谢恩,不紧不慢地收拾启程,耽搁了整整五天,礼部尚书就差跪王府门口嚎丧了,这才晃悠着到了位于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 因庶母服期未过,梁检青袍素冠,南面而坐,与礼部、鸿胪寺官员寒暄一阵,问了点朝贡大会鸡毛蒜皮的事情,便进了内堂叫人送来各国封贡的国书、礼单、人员情况等文件。 半盏茶的功夫,就听洛常在门外禀报:“殿下,世子过来了。” 梁检长眉一扬,略微思索就知道怎么回事,十有**是叶翀向兵部要了朝贡的差事。 两人虽说脸皮都不薄,好歹在礼部衙门,也没那么大胆造次,见礼后公事公办,叶翀向郡王殿下汇报了此次朝贡大会,兵部会同五城兵马司、顺天府、西郊三大营等内外安全部署情况,并递上一对兵符,叶翀为总兵领其左属符,梁检领右尊符,因在京城,调兵乃慎中之慎,两符合并才可调取三千步甲,骑兵、火器、弓.弩等兵种皆不可调动。 知情识趣的洛常亲自给二人重新布好茶水,严丝合缝地关上门。 叶翀在堂下汇报完,满袍带风地走到案边,灿然一笑,“殿下。” “怎么黑成这模样?”梁检皱眉放下持珠,伸手在他脸上蹭了把,总觉得能蹭出一手锅底灰来。 叶翀亮着那颗笑虎牙,说道:“校场训兵整天在日头下面晒得。” “府兵?这帮废物就是把武帝从西陵里拽出来都没用。”梁检不屑一顾地冷哼,他深知府兵残废的根源,不在兵不在将不在作训,而在建章立制。 叶翀接下他的手握住,正好被梁检宽大的袍袖收在里面,“是浙江新募的兵,勇猛有余,纪律涣散,严训方可成军。” 梁检的目光将他一寸一寸看了个遍,两月未见,虽说在他身边时叶翀总是锐气入鞘,但从校场上带来的三军杀气未消,周身凌冽如霜。 叶翀张弓持弩的手干燥温暖,片刻就把他微凉的指尖捂热了。 “殿下……”叶翀迎着梁检的目光,忍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小声问道,“殿下,臣能亲亲你吗?” 他实在太想梁检了,两个月叠加的想念居然比四年还要多,好不容易温存一会,炕都没睡热,就被兵部一竿子支到西郊练兵。 啃了二十多年草的叶将军,眼看就要开荤,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上天了,只好把满胸憋屈撒到校场上,浙江府兵被.操练得哭爹喊娘。 梁检吃了一惊,心道:“我是教了他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 真心没见过亲嘴要打报告的,那以后上床岂不是得写条陈? 叶翀偷瞄一眼脸色精彩的郡王殿下,感觉自己昏了头,把梁检这么不正经的人都给吓着了。 梁检瞧着叶将军羞愤欲绝的模样,趴在桌子上笑得不能自已,突然起身,一把搂过叶翀僵硬的腰身,抵额问道:“将军想亲哪里?” 叶翀被问得心猿意马,先是试探似的在他眼角啄了下,然后顺着鬓边细细碎碎地亲到了耳根。 梁检被亲得发痒,闷笑了两声,微微侧头,准确捉到他的唇,毫不迟疑地撬开唇缝,不由分说缠上去。 叶翀心痒难耐,一双手不由自主摸到梁检的腰带。 梁检半睁着眼,安慰地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吮了下,怀中身躯微颤,他趁机揪住那双四处作乱的手,把叶翀摁在自己肩头,拍了拍他的背心,闷笑道:“我说将军啊,礼部内堂,你可要点脸吧。” 叶将军显然不打算要脸,不依不饶地亲着他的颈侧,肌肤相亲的真实感,让人心血澎湃,最后,他抵着梁检的颈窝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梁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肩背,眯着眼,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心想:“朝贡大会前一定找机会上床吃顿好的。” *** 紧挨鸿胪寺的南薰坊驿馆是朝贡使臣的落脚地,临近朝贡大会,此处热闹非凡。金发碧眼,隔海而来的弗朗机人,携膺带犬、腰挂金刀的西戎人,墨笠垂珠的高丽贵族,头戴银围帕,满身琳琅的雷山邦苗女……丁字街彻底被挤成了万国博览会。 梁检与叶翀换了便服,身边跟着持刀护卫,破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看便知是非凡人物。 突然街口一阵骚动,人流朝着一处涌去。 叶翀迅疾地护住梁检,吩咐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亲兵领命身轻如燕,一路窜入人群而去。 “此处人流密集,紧临王府街,叫顺天府协同五城兵马司,命人疏导监视,不得聚众发事。”梁检看着前方挤成一团的人群,眉间微澜,隔了会又道:“去把鸿胪寺右少卿,礼部右侍郎叫来,记得叫他们换便服。” 鸿胪寺和礼部衙门挤在一块,顺丁字街往北就是东江米巷,跑个来回不过一刻钟。 “殿下、世子,前方有十余倭人,叫卖倭刀,足有七八十把,并与叶尔钦人起了冲突,叶尔钦胡刀被倭刀劈裂,好不嚣张。”亲兵抱拳回道。 “哟,叶尔钦汗这帮龟孙子,打仗跑得比兔子都快,还敢跟人当街干仗?”叶翀一听乐坏了,西域、土默特这帮跳蚤似的散邦、小国,放两发炮仗都能吓得抖三抖。 “各国朝贡入境皆寻规制,除王爵亲卫三十人外,不得擅自携带兵器,不得私自贸易物品,倭人私自携带大量刀具,沿街叫卖,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要通商开市呢。”梁检闲说两句,语气清淡,径自朝前走去。 周遭人员立刻噤声,连滚带爬赶到跟前的礼部、鸿胪寺二位大人,刚赶上郡王殿下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吓得惨无人色,摸着一脑门冷汗,赶紧跟了上去。 人群被硬是破开一条道,梁检闲庭信步地走到近前,他虽是素服简冠,身无多余配饰,但身边高手林立,皆谦卑恭敬,周围人群私语声四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木邦 .. 次日,梁检依旧在礼部坐班,随手翻到木邦土司的朝贡奏章,署名为刀帕,去岁朝贡大会他虽未参与,可也记得木邦土司应是罕温家族,为何今年变成了刀帕? 梁检对门口的亲卫说道:“去将郭大人请来。” 礼部尚书郭崛就在前堂办公,片刻便急匆匆赶到。 梁检免了他的礼,直接问道:“郭大人,我记得木邦土司是罕温家,为何今年朝贡奏章内署名为刀帕?” 郭崛道:“殿下有所不知,年初木邦大相刀帕上书,罕温家族内乱,发生冲突,族内互屠,全族无一人留存,导致木邦土司空悬,皇上特批大相监国,竭力寻找罕温家遗孤。但至四月,木邦百官上书,罕温家已无遗孤,请批大相刀帕为木邦新土司,皇上准许,命礼部亲制册宝册印,封其为木邦土司。” 梁检一脸云淡风轻,心中已是三尺寒冰,老皇帝处理边疆问题,一向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省着省着就出事。木邦是大启西南最大的盟友邻邦,天然人肉屏障,身后就是狼子野心的缅邦和暹罗,这么严重的问题,居然如此轻率。 “殿下,可是有不妥之处?”郭崛见他垂目不语,惴惴不安地问道。 梁检被他打断了思绪,心思略微一转,说道:“去把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兵部云贵主事叫来。” 郭崛不明所以,只好先领命找人去。 此事太过蹊跷,西南少民地区虽说民风彪悍,但自罕温统一木邦,教化已久,照搬藩王制度,兵权也算集中,怎么可能闹到族内屠杀殆尽,简直骇人听闻,其中必有蹊跷。 两部相关人员皆是五六品的芝麻官,突然被郡王叫来问话,吓得要死要活,战战兢兢地进了内堂,扑通倒头就跪,把刚巡查回来,走到门前的叶翀吓了一跳。 梁检曲指敲着那份奏章,看到他招招手。 “殿下,这是怎么了?”叶翀径直走到桌案边,看着堂下筛糠似的官员问道。 梁检默默递给他木邦奏章,对底下的人叫起赐坐,说道:“今日叫二位大人来,只是想问云南与木邦边境这几月有无异常情况?” 两个芝麻官面面相觑,兵部云贵主事率先回道:“殿下,木邦与我大启素来交好,边境安定,下官年内并未接到云贵边卫军报。” 梁检眼神一黯,随问道:“那户部有无木邦边民骚乱,或是大批边民入境的奏报?” 户部郎中:“回殿下,并无。” 叶翀举着那本满是马屁话的奏章,看不出个所以然,问道:“殿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梁检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仅是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殿下,下官记得四月时,云南月内奏报提到,木邦通报云南孟定府,有贼人偷盗土司印信,越喳理江入我大启境内,请求搜捕。”兵部云贵主事处事灵活,立刻禀报了相关情况,并补充道,“孟定府上报云南布政司后,周边搜寻二月有余,并未见此人踪迹。” “知道了。”梁检挥手叫二人告退,心内将信息串联一遍,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他背手走到堂中,持珠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冷风穿堂而过,吹起他的袍角,“木邦都城与我边城勐卯、孟定隔江而望,王族骚乱,全族被屠,边地即无民乱也无兵乱,足足四五个月,就一个过江之贼?” 梁检关上堂门,挑开炭火盆的封门,橘金色的火焰立刻跳出来,燃过的炭头啪啪作响,礼部衙门烧的是普通乌炭,不比勋贵府邸的兽金炭、银屑炭,淡淡的细烟扑在半空。 “西南蛮荒之地,民族聚居不通教化,王室移族惨案也不稀奇,木邦统一前,德宏土司也是全族被灭。不过,木邦毕竟是我大启屏障,也当警醒异动。”他拉过梁检烤火,礼部内堂虽不大,但炭火笼就一个,案前坐久了手脚冰凉。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西南边境常年有罕温土司镇守,我边备怕是松懈不堪,这种异动绝非好事。”梁检双手悬在笼边,跳动的火焰给他深黑的眸子抹上一层诡异的金色。 “需要通报兵部吗?”叶翀脸上一本正经,捉住他的指尖在手心里搓了搓。 梁检举起持珠抽在他手背上,这色胆包天的玩意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通报哪里都没有用了,皇上亲封的新土司,马屁一堆,朝贡大方,现在揪这片龙鳞找死呢。”梁检深叹口气,被炭火的细烟呛得咳起来。 叶翀连忙端了茶盏递过去,帮他抚背顺气。 梁检喝了口水压下咳嗽,疲惫地说道:“你瞧着吧,这破事可没完呢。” *** 入夜起了北风,侯府东院的古槐掉光了叶子,只剩枝桠被吹得咯咯作响,摇晃着在轩窗上留下一个青面獠牙的影子。 叶翀被亲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匆忙披衣而起。 “世子,我们在郡王府外抓住个越墙的贼人,此人武功路数不类中原汉人。”真在王府外抓住不轨之人,亲兵也大为意外,连忙禀报不敢耽搁。 “悄悄把人带过来。”叶翀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自从宣王事发却躲过死劫,他就在王府外私自布置了暗哨,梁检做事手段狠厉不留余地,难免招致杀怨。 一盏茶的功夫,亲兵拖着个少年进了书房。 东院书房仅上了一盏桌灯,昏黄摇曳下,是叶翀那张铸铁杀神的脸。 少年十分硬气,小腿上开了条半寸长的刀口,深可见骨,却是一声不吭。西北军勇狠,为了使活口失去抵抗能力,素来都是废掉手脚,在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早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苗女 .. 叶翀没忙着给梁检送信,不能乌泱乌泱弄一帮人,全部一大早爬起来往侯府别庄上跑。 等过了晌午,他照常巡查完,这才差人给梁检递了消息。 郡王殿下急匆匆赶到京郊别庄时,胡未迟已给罕应处理好伤口,西北军庖丁解牛的刀法,那么大条口子,竟是丁点筋骨未动,只是失血过多皮肉遭罪,服过药,又睡了一觉,少年面色苍白精神却好,被人搀扶着给梁检下跪行礼。 梁检赶紧免了他的礼,叫人扶到榻上。 他翻开手边的布包,看了印信,又打开那封求救信笺,看完之后面色铁青,对亲卫吩咐道:“去驿馆,把仰阿莎将军请来。” 雷苗土司是年方十岁的女娃娃,充其量算是大个吉祥物,雷苗军政大权,全在女将军仰阿莎手中。 雷苗地处西南边陲,崇山峻岭环伺,谷深林茂、山高水远,雷苗军队有十七万之重,配苗弓重弩,战法奇特,擅用各种蛇虫鼠蚁,及其难缠。 侯府京郊别庄,来了两驾不起眼的马车,石青的车帘打起,走下来一位苗女。 她头戴牛角银围帕,佩长颈百宝银项,挂百兽银腰链,前刺虎后披霞,赤红短褶裙,五色大地绑腿,手上举着一杆二尺多长,银嘴银头的乌杆大烟枪,寒风中细烟袅袅。 侯府侍卫惊呆了,中原女子别说露腿了,脚丫子都不敢露,这位大姐倒好,褶裙短到膝头若隐若现,体统已经飞上了天。 在大家都愣愣等着她进门时,四个缠头黑衣的苗奴,抬来一顶藤竹软轿。 女子下车上轿,翘腿一座,烟枪甩到嘴边,细细咂了一口,吐出长雾,“走。” 做梦似的侍卫根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这帮妖魔鬼怪,稳稳当当地进了别庄。 仰阿莎人未进门,烟枪先至,一双水亮动人的杏眼黏在梁检身上,脚下步法一闪,迅疾而过,却被叶翀一把拦下,二人掌法来去,仰阿莎手持长烟枪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平云不得无礼,这位就是雷苗的仰阿莎将军。”梁检连忙阻下叶翀,解释道。 “哼,她看你像看唐僧肉似的。”叶翀就在他身侧,小声嘀咕完,把一个不要脸的眼神送给郡王殿下。 梁检干咳一声,凑近了小声道:“这是个妖精,看中原男人都一个眼神。” 话音未落,叶翀与仰阿莎目光冲在一起,狠狠打了个激灵。 “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殿下身边的人物还真不是俗物,嗯,长得也好,功夫也好,要不要跟我回苗疆啊?”仰阿莎甩了甩烟枪,上下打量着叶翀说道。 “说得真对啊,人以群分,殿下认识的人还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叶翀轻揪梁检的袖子,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他的西北边军中,女将遍地,三婶也是果部女将军,阿卓等参将、游击将军就更不用说了,可还真没见过部族的三军统帅是如此模样。 梁检起了一脑门不祥的冷汗,赶紧拿起罕纳的信笺堵住仰阿莎的嘴,将事件因果简单交代了一番。 仰阿莎靠在桌边看信,一口一口沉默地抽着烟,明艳锋利的眉目在烟雾缭绕中,隐约化成模糊的悲悯。 “细伢子,你就是罕纳的小儿子,罕应?”仰阿莎玉葱似的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真不如你阿爸长得好,可惜了。”她不知是在可惜什么,隐隐叹了口气。 理论上来讲,罕应还是个和尚,被女施主如此近身调戏,吓得直往后蹿,一把拉住榻边叶翀的衣袖。 “殿下叫我来又能如何?”仰阿莎摊手坐下,拿起烟枪在桌腿边磕了磕,皮笑肉不笑地对梁检说道:“依我看,罕温家已经完蛋,你把这个细伢子送给刀帕,好生安抚委以重任,他定能为大启戍边守土、鞠躬尽瘁。” “将军请慎言!”叶翀听不惯这个女疯子,开玩笑般说着他人生死。罕应捉着他衣袖的手紧了又紧,大有扯掉他袖子的趋势。 “哟,脾气还挺大,那你说说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替这个细伢子出头?”仰阿莎目光飘到他脸上,笑容逐渐缺德,“你们皇帝查都不愿查的事,轮得到你吆五喝六吗。” “你……”叶翀被她怼得一口气岔在胸口。 梁检伸手阻了叶翀,仰阿莎不过是把当今圣上,自私透顶,不要脸的心理活动用大白话说了一遍。 还政罕温家族,就要与刀帕对立,弄不好是要打仗的,心心念念过安生小日子的永宁帝,打心眼里十万个不愿意,否则怎么可能不闻不问,换个土司像换根萝卜一样容易。 梁检、仰阿莎心中都很清楚,此事问题从来不在木邦,而在大启,在朝堂,在皇帝。 格局没有一盘点心大的老皇帝,回回出事都能把梁检气个半死。 “我大启四境广阔,既有手足又有豺狼,今日若断手足苟求小安,明日定将豺狼环伺,不得安宁。”梁检走到窗前,手指戳开半掩的轩窗,干冷的北风瞬间冲入房内,炭火呼呼叫了两声。 仰阿莎收起玩笑心情,起身狠狠咂了口烟,面色不善,问道:“你无兵无权还能怎么样?” “所以要将军帮我……”他转身高深莫测地看着仰阿莎,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推波助澜。” 仰阿莎虽然疯,但作妖手段明显不如梁检,一时未及反应,只随心说道:“别妄想我苗军给你当炮灰。” “将军放心,我只是想让将军出个节目,讨我父皇欢心。”梁检笑着回道。 叶翀突觉眼皮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 各国使团交易朝贡物品,领了大启的封赏,朝贡大会进入高.潮——皇上设宴请大伙一起吃顿好的,吃完赶紧滚蛋! 宫宴摆在太和殿,高台上是御用金龙大宴桌,下设数排桌案,一直摆到了太和殿檐下两侧,王公贵族与各邦土司使臣在前,大臣们按朝班排列在后,每桌桌下皆有暖脚的毡毯、碳火笼。 太和门檐下东西两侧设丹陛大乐,舞乐同起,喜庆祥和。 永宁帝赐酒雷苗土司,仰阿莎上前行一叩礼,恭敬地说道:“陛下,我部仰□□厚恩,特从苗疆带来艺人,为陛下表演刀山火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顶撞 .. 永宁帝的下巴颏儿差点砸地上,被儿子堵了个张口结舌。 笨得铃儿响叮当的太子,见皇上憋得老脸通红,赶紧跑出来作一把好死,冲着梁检说道:“七弟,父皇宅心仁厚,乃苍生社稷之福祉,怎会袖手旁观,只是此事牵扯众多,不易在此广谈。” 梁检压根没想他能跳出来说话,向太子微揖一礼,“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儿臣请父皇敕谕木邦土司刀帕,询问实情。” 连平日只会写青词的陈阁老都看不下去了,弓着腰一把拉过太子,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此事陛下自有安排。” 永宁帝看着笨得如虎添翼的大儿子,真想一个大巴掌给他拍回东宫去。 此时,太和殿前窃语声四起,各邦使臣眼巴巴地望着皇帝陛下,一片兔死狐悲之色。 老皇帝突然不敢说话了,大启近年虽说自顾不暇,但天.朝圣邦气势犹在,今日若真把木邦事件藏头亢脑地糊弄过去,有损颜面是小,小邦、散部倒戈连气是大。 梁检望了望永宁帝阴郁冷淡的面容,给跪在不远处的仰阿莎递了个眼色。 仰阿莎提膝向前蹭了蹭,说道:“陛下,我雷苗愿紧随天.朝,为罕温土司鸣冤昭雪,若刀帕一意孤行,不尊圣裁,我仰阿莎在此立誓,十七万苗军绝不袖手旁观。”女将军杀伐决断,肃然一拜。 永宁帝看了看仰阿莎,又看了看梁检,突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阴着脸说道:“临江郡王负责此次朝贡事宜,如此重大的缺漏,却不见你上报,轻慢失察该当何罪?” 此时,一个绝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内阁次辅岳修民上前道:“陛下,刀帕此人心机阴险,蒙蔽朝廷,篡位已近一年,木邦山高水远,朝廷实难把握。当务之急,应先命云南提督布防震慑边界,陛下敕谕刀帕令其陈述原委。” 他绝不是为梁检求情,实在是恼羞成怒的永宁帝,大概都忘了,到底是谁屁颠屁颠给刀帕又是章又是册的,问临江郡王的罪,那不是扇自己大嘴巴吗?他赶紧把朝廷拉出来给老皇帝垫背。 永宁帝恍然大悟,心里给这位刚上任的内阁次辅悄悄竖了个大拇哥,振声说道:“木邦使团暂扣于驿馆,礼部会同都察院查实仰阿莎、罕应所说,内阁草拟敕谕,问木邦土司刀帕此事是何道理。” 老皇帝话里话外还是留了余地,不是多么硬气,但即便再不甘愿,总算是大启表明态度,干预其中,刀帕多少还是会忌惮几分。 太和殿前三呼万岁,罕应俯身而泣,拿命争来的半片苍天,不知可佑孤子否? *** 养心殿暖阁里,地龙烧得旺盛,永林站在外间靠门的地方,皇帝身边的内珰为了走路悄无声息,即便入了冬都不敢穿厚底鞋,守在养心殿却从来不怕脚冷。 此时门外阴云如罩,北风呼啸,空气中流窜着落雪前的土腥味。 梁检跪在内书房地当中,手边就是皇子、亲贵们行跪拜之礼用的赤边圆蒲,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没用。 老皇帝被儿子们算计了一次又一次,大概也是皮了,居然气定神闲地喝了两口茶,才冷冷说道:“怎么?现在哑巴了,你那大道理不是一车一车拉都拉不走吗。” “父皇,儿臣幼时顽劣,讲读师傅不厌其烦,儿臣至今记得他说,以礼供养天地,以义责令己身,以孝侍奉君父,以仁恩泽万民,则四海之内,州县连绵,四夷八荒,仰贡俯首。”梁检教养礼仪极好,肩背端正笔直,但周身萦绕着暖阁地龙都捂不热的冰冷,他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忽远去,又立刻收回来,接着道:“刀帕灭王族取而代之,礼义孝仁皆毁,如豺狼在侧,若不加以示威,无异于养虎为患。” 老皇帝又欣慰又闹心,欣慰的是太子虽然是个实心秤砣的脑子,却单纯仁义,盛世之下可育万民;老七是属泥鳅的,七窍玲珑,心眼比筛子都多,但外圆内方、当礌落落,遇乱有定国之谋。闹心的是,这俩没一个是消停的主儿,老大常年被饭桶们牵着鼻子走,老幺到处乱牵别人鼻子走,都是不孝的玩意儿! 永宁帝端着茶盏,苦口婆心地跟儿子掰扯,“七郎,这天下犹如人体,腹心实则忧远矣,四肢病而终无大患,朕为何要去管远在天边的木邦,到底是罕温家的还是刀帕家的?况且刀帕同样仰我大启国威,纳贡称臣,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梁检知道他就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过舒坦小日子,但刀帕是敢谋反移族的人,就算是有心要让他上台,也要狠狠敲打一番才是,否则现在高枕无忧,到时候养蛊反噬,则大祸临头。 梁检微微叹口气,预感不祥,八成自己的膝盖又要遭殃。 他躬身行礼,尽量克制地说道:“父皇,尺蠖曲身而求进,龙蛇蛰伏而存身,刀帕如今立足未稳,仰高处鼻息以求生存,若不加控制,此人骁悍蛮勇、野心勃勃,待他羽翅丰满,绝不是甘于人下之臣……” “够了!”几乎是在讨好儿子的永宁帝,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见他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模样,气得怒喝出声。 梁检丝毫不见惧色,看着像吃了至少八个秤砣的王八,老鳖入定似的沉默一会,接着说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上位者若不能深思其因,则果报祸延百姓不可承受。” “混账!”老皇帝气得手唇发抖,还没搁下的茶盏顺手就飞了出去,连杯带水砸在梁检胸前,弹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地上满是瓷片,梁检顿了顿,不避不让双手撑在碎屑上,缓缓俯身叩首道:“人君乃神器之重,居明堂当思危,推崇极当有备,为未有之因,治未乱之事,请父皇为我云贵边民未雨绸缪。” 外间侍候的内珰屏息凝神,跪地缩成了球,只剩炭火笼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永宁帝青筋暴露,被亲儿子怼得好生火大,一字一顿说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梁检心中有本账,刀帕这缺德玩意儿绝不是老实东西,今天不跟老皇帝挑明把话撂齐全,让他盛怒过后心中有数,到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可就麻烦了。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梁检额头轻触指尖,指缝间鲜血淋漓。 “滚出去!好好醒醒你的脑子!”永宁帝手指门外,滚龙袍袖微颤,气得不轻。 梁检爬起来滚得浑然天成,顶风冒雪地往院里一跪。 初冬的傍晚呵气成霜,天寒地冻里细雪忽然而至,悄然无息地打着旋落在院里,寂静无声得沁人心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误会 .. 叶翀脸色比梁检还,沉着杀气,钳住他的胳膊,火冒三丈地把人拖回屋里,反手和上门,跟在后边的胡未迟差点贴门上,摸着鼻子默默给郡王殿下点了根蜡。 叶翀今日负责朝贡大会的外围安全,根本进不到禁宫内,听到木邦出事,就知道是梁检和仰阿莎搞的鬼。 没等他进宫,永林派来小珰向他传了消息,皇上降下雷霆之怒,要让临江郡王离京巡视皇陵,人被罚跪在养心殿外。 叶翀被他算无遗策、信誓旦旦的保证骗得团团转,这才知道他家殿下又作死去了!他赶紧递了腰牌,赶在宫门落锁前冲进坤宁宫求了皇后娘娘,这才好歹把人弄出来。 “你知不知道,再有一次,我就要闯宫了!”叶翀不管不顾地将他摁在床上,气息都是抖的。 梁检下意识揪住他的胳膊,掌心伤口被带到,浑身寒气散去,这才觉得钻心的疼,不由抿嘴轻“嘶”了一声。 叶翀对他一息一动都特别敏感,立刻松手问道:“你伤哪了?” 梁检知道自己骗了他一次又一次,底气不足不敢骂人,只好伸出双手举到他面前,讪笑着卖惨讨软道:“平云,我手疼得厉害。” 他手上全是被碎瓷片扎的细碎伤口,刚被衣服蹭到,带出细细的血丝。 叶翀捧着他的手腕,倏得眼角就红了,“怎么弄成这样?你是皇子,难不成还有人敢对你动刑?” 梁检见他眼圈都红了,本想讨个心疼少挨点骂,没想到把自己弄得心疼不已,他头发都是湿的,也不知道在细雪里等了多久。 “我自己摔的。”也不管掌心里还扎着细瓷屑,郡王殿下张口就开始瞎胡扯,挣开叶翀的钳制手背在他脸颊蹭了蹭。 “狗屁!”叶将军气得直爆粗口,拢住他乱动的手,起身到门口把胡未迟揪了进来。 洛常举着灯,叶翀抓住梁检的手腕,胡未迟使一只小银夹,将梁检掌心中每一处伤口都翻了一遍,确保没有瓷屑留在里面,这才洗了伤口,裹上药。 今夜落雪,卧房烧了地龙,还摆了个炭火笼,兽金炭无声无息地燃着。 叶翀想着梁检双手有伤,自己不好留宿,怕给他磕碰着,但他低估了郡王殿下的脸皮厚度,一会冷一会热一会要喝水,一会伤口疼要吹吹,好生不讲道理,把叶将军指使得跟碎催似的团团转,再大的心火脾气全都没影了。 折腾到大半夜,叶翀没辙了,只好匆忙擦干头发,跳上床抱住他家这个大作神,拿出几分三军统帅的威严,沉声说道:“睡觉。” 梁检举着被包成粽子的爪子,不太灵活的手指钻进他的发间,随心所欲地玩起他墨黑的发丝,美味当前,心潮涌动,又不是老和尚睡个鬼的觉。 “你还来劲儿了是不是?”嘴上说得不客气,叶翀还是极其温柔地揽下他的手,从手指一点一点亲到手腕,最后解恨似的在手腕上咬了一口。 他们小时候经常这样手足相缠地睡在一块,梁检想起就觉得叶翀笨得有些不可思议,十四五岁半大小子,亲亲摸摸抱抱睡在一块,愣是不分男女,也是个实心秤砣的脑子。 “你笑什么?”叶翀喉头动了动,不堪勾引。 “笑你是个傻子!”梁检眼中盈满笑意,胳膊懒洋洋地挂在他脖子上,不由分说含住他的嘴唇厮磨起来。 叶翀睁着眼被亲了个措手不及,隔了半晌才眯起眼,柔情蜜意地加深这个吻。 直到叶翀解开他的里衣,埋首在他颈窝里又亲又咬,色令智昏的郡王殿下,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他那双没用的爪子,连叶将军的裤带都解不开! “平云,手疼……”脸皮堪比城墙拐子的梁检,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德行。 叶翀的色心再汹涌澎湃,听他叽歪一声,也立刻停口住手,拉过他的手捧在胸前问道:“碰到了吗?我看看。” 他小心掀开裹伤的细布一角,轻轻吹着,伤药里有生肌去腐的龙脑,丝丝清凉的酥麻感顺着脉搏而上,一路冲进梁检心头,可怜郡王殿下双手不便,只能咬牙忍下浑身躁动。 这么一折腾,叶翀彻底不敢有动作了,轻手轻脚地将梁检放好,整了里衣,搂紧在怀,“快躺好,睡吧。” 梁检凑过去,顺着他的嘴角又亲了亲,难耐地叹口气,两人都默默捱着□□蒸腾,最后被彼此温暖的体温哄睡了。 叶翀多年行伍醒的很早,只觉肩窝里睡得昏深的梁检鼻息有些烫,连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果然昨夜喝下的驱寒汤药一点用都没有,还是发了低热。 叶翀三两下束上发,披起外袍就去找胡未迟。 金蝉、黄雀都是易解难除的慢性毒.药,梁检身带两种奇毒,身体不比寻常人,细小的伤风着凉,像叶翀这种粗人连药都不用喝,而他都能引起不必要的其他病症,这也是无论如何胡未迟都呆在他身边的原因。 胡未迟进门时候梁检已经半醒,只觉有些头晕不当回事,带着些起床气不耐地说道:“些许伤风而已。” 胡未迟撇撇嘴,捞起他的手腕直接搭脉,抬眼正好瞄见梁检脖颈间散着几处淤红,梁检体制特殊不敢怠慢,他提起精神又仔细诊了一遍脉,确无遗漏,就是有点寒湿引起热症,也不严重。 叶翀见他诊视半天不吭声,以为怎么了,担心地问道:“胡先生,殿下如何?” 胡未迟被他一声叫了个醍醐灌顶,用看巨型人渣的眼神盯着他说道:“殿下无碍,喝一副退烧的药就可以了。” 他顺便给梁检换了手伤的药,走到叶翀身旁低声说道:“世子,借一步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筹饷 .. 败家丘八们的发言十分简洁,中心思想就是把狗日的刀帕摁在地上往死里捶。 永宁帝听得直倒牙,这帮只花钱不赚钱的大狼狗,有本事你们啃着树叶给朕打过喳理江啊! 与兵部尚书定下威慑为主,小部骚扰为辅,绝不主动出击为原则的方案,永宁帝就叫各位将军去兵部商议具体方案,拟好条陈再呈送御览。 送走了杀气腾腾的将军们,永宁帝开门见山,把最烫手的山芋一把糊到梁检、岳修民脸上,“木邦之争关乎大启颜面,朕虽不愿战,但刀帕若敢主动挑衅,朕亦不怕战。” 老皇帝对刀帕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自下场和稀泥,送去的也就是个询问敕谕,一没叫你腾位子,二没骂你谋朝篡位,你倒好,二话不说就反了?佛祖都有三分火,永宁帝虽说窝囊惯了,也是个好面子的主,谁不给我面子,我就捶谁全家!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大启刚历西北战乱,又经山西流民暴.乱,帑金日拙,国库支持有限,这筹集粮饷之重任,临江郡王会同内阁协领六部处理。”永宁帝浑浊的双目中,酿着疾风骤雨,盯着梁检、岳修民又补道:“二位务必倾力完成。” 梁检:“儿臣领旨。” 岳修民:“臣领旨。” 凛冬已至,紫禁城高大的宫槐枝头挂霜,一阵北风卷过,枝桠分筋错骨般咯咯作响。 梁检披着件软裘,沉默地走在宫道上,并不着急回府,任由脑中过着纷繁的信息,刚到崇楼,就见岳修民从后边追了上来。 “殿下,下官往东华门内阁值房,可否与殿下一路?”岳修民侧身微揖,揣手笑着说道。 梁检一口答应,他们二人协领六部筹集粮饷,以后必然多有交集,只是这位新任次辅大人对自己似乎格外亲近,总叫人觉得别有用心。 两人穿过景运门,往东华门的内阁值房走去。 “殿下,下官不知,您为何不直接指出刀帕与缅邦或有通气之事?”岳修民落于他身后三两步,低声问道,对朝贡大会那日他顶撞皇上似有不解。 梁检放慢了脚步,他和仰阿莎起初就作了刀帕与缅邦互通有无的猜测,也许此次篡位多少得到了缅邦的支持。看来除过他们,岳修民也一早有了这种猜测。 刀帕是一个极其凶残骁悍、自以为是的人,可以说此人蛮勇不通政治,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要不是罕温家争位内斗,真还轮不到这位棒槌。所以,皇帝一旨温和的询问敕谕,都能戳了这位的腰眼子,这会儿再说背后没有缅邦捣鬼,那不是瞎就是傻。 “次辅大人,父皇睿智,若他老人家没有做好缅邦参与其中的准备,区区木邦孤狼,又何必你我二人协力筹集三百余万两饷银?”梁检背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持珠。 他太了解他的父皇,疑心重重、刚愎自用,任何事情非亲身所见所闻,以己力推断,都绝对不会信。所以,要想牵着他的鼻子走,就得如雪地捕鸟,一点一点以食诱之,万不可和盘托出引其生疑,只怕这位次辅大人还不曾领会过老皇帝的难缠。 虽然梁检有些顾左右而言其他,岳修民还是读懂了弦外之音,干净利落地放下这个话题,叹息道:“此战怕是不易,也不知我大启国力能否支持的住。” 梁检呵出一口白气,面色冰冷坚定,从容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次辅大人,咱们在这儿愁云惨淡的,是愁不出银子的。” “殿下说得是,六部之事,殿下只管主张,下官愿加一力。”文渊阁内阁值房就在眼前,一路东拉西扯,岳修民终于将这张投名状递了上去。 他绝不是在自大其事,放眼内阁,陈阁老七十岁的人,早已不问朝政,专心伺候皇帝修道写青词。东宫一案,皇上撸掉三位大学士,整个内阁差点被撸成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本是内阁小尾巴的岳修民一跃而进,成了内阁次辅、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少保、兼吏部天官,站在他身后暗处的势力可想而知。 “次辅大人严重,朝廷的主张臣工皆有责任,当然要和内阁商量着来。”梁检笑的春风和煦,话音却不为所动。 岳修民不再多言,欣赏地看了眼这位八面玲珑的郡王殿下,长揖一礼,拢上一袍风雪寒霜快步走进文渊阁。 *** 兵部、户部皆受太子提领,次日内阁会议,太子自然在场。 实心眼的太子殿下,没等大人们寒暄两句,拿着帑册拉起老七,一五一十说道:“七弟,国库尚有帑金三百余万两,若战事紧急,你只管拿去用。” 户部尚书只觉脑袋“咣当”被砸开了花,这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准备散伙不过日子了吗? 梁检安慰几句这位秤砣成精的大哥,他心里很明白,一个国家国库仅剩三百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除去朝廷日常周转几无所余,别说打仗了,就是小灾小难,皇上和娘娘们都得集体当裤子。 “唐大人,国库还是以朝廷日常周转为紧要,军费前期不会太多。”梁检亲自让了盏茶给太子,言笑自若地对户部尚书说道。 刚刚接手一屁股烂账的新任户部尚书唐堃,激动地差点给梁检跪下,“是下官无能,近年经战历乱,国库实在是无可以出啊!” 岳修民站起来,娓娓说道:“殿下,明年恰逢京察,下官以为稍微提前一些也不无可以。皇上仁厚,不忍黎民受难,近年来经常免除或降低各地田税,久而久之地方官员征税不利,如今充盈国库为大事,可趁京察之机,给地方官员设定税银标准,合入考察之列。” “次辅大人所言有理,国之难民有责,朝廷已轻税多年,也是该收紧一些了。”想钱想疯了的唐大人,眼珠子都是绿的,跟饿狼似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结党 .. 岳修民捧着奏章的手直哆嗦,结结实实看了两遍,跌宕不安地说道:“殿下这是要动簪缨之利啊,何其凶险!” 这是一份直接呈送御览的奏章,梁检提出再次分配“期引”,山西私鬻屯粮案牵涉东宫,皇帝一气之下废除所有 “期引”,勋贵与地方官员手中的宝贝统统变成废纸,最近正跟老皇帝闹呢。而此份奏章却要重新发行“期引”,期限五年直接分配给各地巨贾,以筹军饷,这不是要捅天啊,这是直接把玉皇大帝揪下来暴揍一顿啊! 梁检收回那份奏章,眸内无波,平静到近乎无情,“次辅大人,战事不待人,我也不想砸别人家饭碗,但除此之外,朝廷还有在三月之内筹集三百余万两军费的办法吗?” 岳修民心道:“您这哪里是砸别人饭碗,您是炸亲戚家厨房啊!” 他举袖蹭了蹭鬓边冷汗,问道:“皇上他老人家能答应吗?”永宁帝是个好面子的人,从自家亲戚嘴里扣食儿出来,这也太不合适了。 “大人只需让户部、吏部把考功课税的折子递上去,话说重点,准备好好刮一层民脂民膏。”梁检笑了笑,将奏章揣入袖中,“父皇自登基以来,宽民厚养,打西北都没动民利,大人觉得我父皇会折哪张脸呢?” 岳修民看妖怪似的看着梁检,却欣喜若狂,没想到和了一辈子稀泥的老皇帝,能生出如此玲珑剔透的儿子,太子有德无能不堪江山重任,看来他与家族毕生所期从龙之功的起点并未定错, “下官谨遵殿下教诲!”岳修民长揖以礼。 梁检虚扶一把,心中自然知道他所求所想,他虽无心储位,但何人能群而不党地匡扶江山社稷?现下他也只能借助岳修民,和他身后蠢蠢欲动的——新世家! “在此之前,大人请务必办好京察事宜。”梁检推开房门,细雪如盐,裹在北风里扑面而来。 *** 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的小雪,入夜后才偃旗息鼓,无风无雪,只剩冷月照着一地惨白孤凉。 卧房内熏笼炭火正旺,梁检卷在榻上,披着外袍,怀里抱着个暖手小炉,像一只躲冬的狐狸。 “黄大人这两日就到京城了,你带人到通州渡接应一下。”梁检从短几上抓了把鸽食,逗飞羽从梁架上下来。 洛常张口刚应一声,就见一道雪白的影子扑啦啦照着他的脑袋飞下来,他叹气,定身未动,通体雪白的信鸽飞羽,结结实实地蹲在他脑袋顶上,咕噜咕噜叫得欢实。 “你给我下来!”梁检憋着笑,训斥这只白毛小畜生。 白鸽似是听懂了,不服气地啄两口洛常的发髻,这才蹬住他的脑门,借力滑到梁检手边上,十分大爷地吃起食儿来。 梁检屈指弹一下它的小脑门,坏笑道:“也不怕你洛叔改天偷偷把你给炖了。” “得了吧殿下,您养的这玩意儿是鸽中黄天霸,我等凡人只能绕着走。”洛常冲他翻了个白眼。 外间些微响动是叶翀端着药进来,梁检看到胡未迟给叶翀留下的调养禁忌,总算知道皇上看见御史上书妖妃惑主的感受了,二话不说再次叫胡大夫卷包袱滚蛋,有多远滚多远!只留下一个抓药熬药的药童在府里盯着,叶翀不放心总会亲自去看药。 洛常见世子屈尊降贵地端药奉茶特别过意不去,赶紧迎上去,要接药碗,“世子您身份尊贵,这些活让下人来干,您做不合适的。” “洛侍卫,没什么不合适的,当年在西宁卫,殿下照顾我三四年,本就无以为报。”叶翀跟洛常说着话,却目光灼灼地望着梁检,心中含了下半句:“有意以身相许,就怕殿下不要。” 梁检看见他那模样就称得出来他肚子里几斤坏水,眉目含情地笑着嘀咕一句,“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飞羽吃得正开心,突然看见叶翀,食儿都不要了,飞起来直扑他怀抱。 叶翀被吓一跳,左手稳住药碗递给洛常,右手赶紧搂住它。 雪白的信鸽化身好色之徒,跳到叶翀肩头上,小脑袋蹭着他脸颊,还时不时地轻啄两下耳垂。 “你给我回来!”梁检支起身子叫它,美色当前的飞羽充耳不闻。 “嘿,你个小畜生,真够……”臭不要脸四个字还未出口,梁检就见上一刻还被只扁毛畜生蹭的面红耳赤的叶将军,一个闪身冲出房门,空留色鸽飞羽在地上边咕噜边跳。 两道黑影在惨白的月色中很快交手,如絮的新雪被掌风扫过,飞溅出一道暴雪寒风,十来个回合二人都无分胜负。 “仰阿莎将军好功夫,不知将军放着好好的王府正门不走,半夜三更翻墙入室作甚。”梁检退开几步,守住门前不客气地说道。 仰阿莎站在原地,冷哼一声,从腰后抽出烟枪,若无其事地点上,冲着叶翀吐出一口混着寒气的氤氲烟雾说道:“我还没问世子爷啥时候搬来给郡王殿下看卧房门了呢。” 这下场面就极其尴尬了,一个夜闯王府的南蛮将军,一个私自留宿的侯府世子,破锅烂盖、旗鼓相当的不要脸。 梁检披起外袍快步走到檐下,看着这俩八字都快打起来的冤家,说道:“天寒地冻的,平云快请仰阿莎将军进来说话。” 叶翀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拢住梁检的外袍单手将人搡进去,回身只给房门留下条细缝儿。 仰阿莎气得头顶直冒泡,烟枪在手中一转,重重磕在旁边的树干上,细雪漱漱而落。 洛常连忙出来给世子擦屁股,客气地将仰阿莎引到外间,又上了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京察 .. 仰阿莎与黄蒲在通州渡擦身而过,一个南渡一个北上。 黄蒲到京城并未直接去王府,而是先去了岳修民府上拜访,之后抖落半身霜雪,规规矩矩递了名帖,这才进了王府大门。 他刚要行礼,就被梁检扶住,“黄大人受委屈了。” “殿下哪里话,下官不过放了个大假而已。”黄蒲看着如玉似雪的郡王殿下,感叹道,“倒是殿下孤身于京城,如履薄冰,下官惭愧。” 黄蒲非进士出身却能掌大理寺,做天子近臣,本就被两榜栋梁们视为妖魔,还跟都察院干了四年仗,一朝虎落平阳可想而知,那帮老疯狗没咬死他都算好的。 “大人知我,孤山不孤。”梁检让他入座,二人寒暄两句便进了正题。 “下官不知殿下此次京察需要何种效果。”黄蒲问道。 他和岳修民都是黄鼠狼成精,不用放屁都能闻到对方的味儿,勾兑一番自然知道目标所指,但度量和时间的配合自然要问过始作俑者梁检。 “我已派出沈九娘、胡未迟,分两路聚集北南两地巨室商贾进京协商期引之事,不日入京。在此之前,我希望大人立刻展开京察,声势要大,动作要小,确保筹集粮饷之事廷议期间,这帮碎嘴子不会掀风倒浪。” 久经考验的黄大人,常年奋战在与言官肉搏的第一线,心下了然,“外官降职,京官罚钱。” 梁检喝了口热茶,饶有兴致地示意他讲讲此中玄机。 黄蒲道:“殿下有所不知,外官富、京官穷,外官多有本地豪绅、地主孝敬,也多少借官职做些生意,更有甚者抽税负、昧粮饷,所以,外官不看俸禄看官职捞油水。京官就不同了,都察院那群老酸菜梆子,除了俸禄没有其他油水,穷得叮当乱响。朝廷近年银钱紧张,有时会给官员以物抵俸,您去西街市看看,做小买卖的大人们不少。俗话说英雄折腰为斗米,京官罚钱就闭嘴。” 梁检的手指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若有所思,静默片刻才说道:“各地田税多以出产物上交不是办法,国库收不上银子不说,标准不一、存储处置皆不便,不是烂在库里就是随意浪费了。” 黄蒲没想他能跳到田税上,愣神一下忙劝道:“殿下啊,这可是个烫手山芋,您不能才砸簪缨家饭碗,就动外官家锅灶啊。” 梁检笑了,瞳色却是冰冷的,“黄大人放心,我不会上赶着作死,不过此次筹集粮饷机会难得……” 他话未说完,黄蒲就起了一背鸡皮疙瘩,木邦之事起因怕不简单,他刚见岳修民,听他言语中有意从龙,难道殿下真有此意?直觉告诉他梁检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早在山西就可设局坑死太子,而不是帮太子除了宣王。 但三告投杼,宣王废了,太子又是个草包,旧势力被皇上撸去了大半,此时平静的朝堂看似党争平息,其实暗潮涌动,新旧世家暗中比力。殿下要卓乎不群的干事根本不可能,不知会被这股暗流带往何处。 梁检似乎察觉他的担心,“黄大人,前路多舛,未知之苦、无诉之忧,你我但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黄蒲听此言,瞿然而惊,连忙正身回道:“下官定办好京察事宜,不负殿下嘱托。” *** 背后站着临江郡王和内阁次辅的黄大人,虽然只是个六品芝麻主事,却拉开了京察腥风血雨的大幕。 起初参黄蒲、岳修民的折子如雪片,铺天盖地糊了内阁大人们一头一脸,差点把陈阁老给砸趴下。好在岳修民是个胆壮心黑的主,统统留中不发并誊抄永宁帝。 永宁帝被这帮老疯狗追着咬了满脸牙印,一看跟内阁干起来了,兴奋地手舞足蹈,大笔一挥交由内阁全权处理,自己一边往丹炉里塞奏章,一边喝年轻了二十岁。 黄大人不愧是掌刑狱出身的,下手那叫一个稳准狠,第一个被他免职踹回家种红薯的是刑部河南清吏司主事,他表弟;第二个被降职地方处理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黄磬,他远侄;第三个被降职的是工科右给事中,这位是他亲舅舅。 料理完自家亲戚,黄大人搓搓手,准备给浅水池里的二百多位王八挨个放血。 京官们,特别是都察院二百多七品疯狗监察御史,这才反应过来,此次京察,黄蒲不是来走过场的,这老王八蛋是来玩命的! 黄大人这厢舍命激情炸粪坑,梁检那边西北行贾和江南巨室,在沈九娘和胡未迟的带领下,低调顺利地进了京城。 京郊“兰雪”茗铺,夏可避暑品茗,冬可烫酒赏雪,风雅四季。 梁检在此约见南北巨贾的代表,他心中还是有数的,以往“期引”被勋贵把持,巨贾们都是溢价从他们手中取得,不但得拉关系攀亲戚,还得被狠狠刮一层油水,士农工商,商为末流,再多钱都难换一个脸面。 此次临江郡王代表朝廷,里面儿皆给,光明正大地做皇商,哪家不欢喜激动,简直是北边的嫌马慢,南边的嫌船缓,恨不能拿火铳把自己炸到京城来。 “期引分配的奏章已通传六部,上达内阁,皇上和内阁大人们都十分重视,派我与诸位老板协商一二,拟个章法出来。”梁检开门见山,具体内容沈九娘和胡未迟已早向八大家交代清楚。 “行贾之人不懂朝廷规矩,又是为国筹集粮饷,我等但听殿下差遣。”沈九娘地敛衽而拜,不紧不慢地说道。 “沈娘子所说正是我等所求,殿下您只管吩咐就是。”东南巨室安氏嫡长子安赞文代表南贾附和说道。 知情识趣真是好品质,梁检浅笑,“各位皆是义商,朝廷自不会怠慢,期引为五年,存三展二。以三年为存期,若到时国库充裕,则由户部向诸位回收剩余二年的引子,若到时不回收,诸位可到户部以存期换取展期二年的引子。” 这手活儿玩的有点花,等于是借了五年的钱,只给了三年的引子,三年后再还欠的钱,郡王殿下这买卖做得可不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风月 .. 期引有条不紊地进入细节实施阶段,临近年尾,八大商贾一百万两保金已收入国库。 在梁检、岳修民的组织下,朝廷终于一扫多年不干人事,专门闹事的不良风气。 户部牵头下设专司负责对接地方,以备来年调拨物资,工部辅助设计套版彩印“票引”以绝仿造,梁检还与商贾代表商议了之后“票引”的转让事宜,以备朝廷随时回收。 这头忙得七上八下,叶翀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仰阿莎在木邦北部多次接触,终于引出幕后黑手,缅邦大王子莽达率象军浩浩荡荡开入木邦领土,直冲北部防线。 东南防线云南提督麾下兵士空额巨大,多年仰靠木邦、雷苗,只知道种烟叶吃空饷,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隔着喳理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兵部会同西北军已呈报永宁帝,分兵两路,一路自西宁南下过四川进云南与仰阿莎汇合,一路是新训才半年的浙兵,由京城西进过贵州进云南布防喳理江。 皇上的旨意虽未下,但叶翀等人心中有数,年节过后怕是就得启程。 腊月十七是临江郡王的寿辰,梁检他老人家忙得是脚打后脑勺,正跟工部掰扯期引套印的问题。 宫中赏赐和各部大人的寿礼已经快把王府埋了,王府别说女主人,连只母蛐蛐儿都没有,只能难为洛常跑前忙后,点头哈腰照应进出的大小官员。 直到傍晚,梁检智斗完工部的倔老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非常凑巧碰到了同样刚从兵部茬架出来的陆泽。 叶翀和他那些西北大狼狗们各个都是甩手掌柜,只管抄家伙干仗,人车马位、补给调配全部压在倒霉的陆老母鸡身上。 陆泽揣着手,满面愁容,头顶滚滚黑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差点撞到郡王殿下。 “陆将军,你慢点啊!”梁检被他吓一跳,身边亲卫一拥而上。 “臣鲁莽,冲撞殿下,请殿下恕罪。”陆泽连忙长揖行礼。 梁检示意亲卫退后,与陆泽同行,笑着问道:“怎么,又被兵部咬了?” 陆泽与他算是大熟人,说话也就鲜少有顾忌,直接抱怨道:“殿下,先行粮草正好撞上年节物资上京,漕运不足,兵部不肯花钱征调民间运力,真是,比我都抠门!” 两路大军粮草布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陆泽翰林出身,被逼投笔从戎,未经沙场练就文武双全,倒是整天被锅碗瓢盆砸得一脑门子包,也是不容易。 “陆将军莫急,这两日户部就会将八大商贾的保金划入兵部,保证此次出征物资调集,你过两日再去趟兵部,保准办得成。”梁检难得没坑陆泽,认真地解释道。 “多谢陛下!”陆泽脸上阴霾一扫而空。 两人瞎聊闲侃地走到王府街口,梁检说道:“陆将军不如就去我府上用晚饭吧。” 陆泽当然知道今日是殿下寿辰,也已差人上门送礼,想着叶翀这只色狼肯定会来,兵部的许多事还得跟他合计一二,便说道:“殿下寿辰,臣自当上门恭贺。” 果不其然,加紧操练浙兵的叶将军早就不务正业地在王府里喝上茶了。 梁检前脚出门去换衣服,叶翀就老大不高兴地问陆泽:“你怎么也来了?” 陆将军在他这艘八面漏风、四处淌水的破船上任劳任怨,好不容易蹭顿饭还碍了人眼,顿时气懵了,咬牙说道:“来捉奸啊!” “噗——”叶翀一口水喷在地上,差点被呛死,抬腿就是一脚,怒喝道:“滚!” 读书人耍起流氓来,怕是老兵痞子都没治,陆老光棍三两步躲开,缺德地说道:“世子爷,干点人事儿吧,成天往殿下后院跑,咋就没把你腿跑折呢?” 叶翀此时手里要是有火器,八成得把陆泽直接打成筛子,正当他恶向胆边生准备灭口时,洛常进来了。 “世子、陆将军,殿下请你们过前厅用饭。”洛常笑着看掐成一团的两人,淡定如常。 叶翀从桌上拿起个蜜桔,直接掰开掏出好几瓣,转身勾住陆泽的肩膀,硬塞进他嘴里,道:“一会你可别给我胡说八道。” *** 郡王府上既无美眷也无娇娥,叶翀的亲兵就护在院外,暖厅里三条光棍围桌而坐,实在太过奇葩。 梁检索性叫人在外间也摆了桌席,把府内护卫和叶翀的亲兵都叫进来,算是图个喜庆吉利。 吃过寿面,梁检叫人开了几坛西域紫烧,酒香满屋,一屋子人举杯给他祝寿。 “愿殿下福寿不尽如江水,总入今朝祝新杯。”陆泽知道叶翀嘴笨得很,自作主张代他张罗句祝词。 梁检眉目温和,含笑举杯,还未说话就被叶翀拦下来,“殿下还不宜饮酒。” “少饮些无碍。”梁检在他手背上轻点一下,绕过他的胳膊与众人同干一杯。 “世子爷,您可真贤惠啊!”刚一落座,陆泽便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夸奖他。 叶翀赶紧从暖锅里夹了一筷子酥肉给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少说多吃,吃完抓紧滚蛋!” “啧,叶平云,我就吃你们家殿下一口饭,你至于恨成这模样吗?”陆泽不愧是成精的万年老光棍,一点都不明白自己有多碍眼。 叶翀无奈捂脸,觉得自己有点想动手。 他扭头叫来外间的玉平,嘀嘀咕咕地耳语几句,就见一帮大牲口们连推带拽地把陆将军架起来就跑,拉过去开始喝酒。 梁检见他贼贼地笑出了那颗小虎牙,低笑摇头,“你就不怕哪天把陆将军欺负跑了?” 叶翀舔舔嘴,从桌边蹭过来,一瞬不瞬盯着他瞧,“殿下,臣想跟你单独过生辰。” 梁检静谧的心湖微微起了一圈涟漪,偷偷在桌下捉住他的手,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席而去,可怜被灌得七荤八素的陆将军已经开始说书了。 梁检更衣时,早就从宫里赏赐的寿礼中,挑出一枚油脂光泽的昌化印石准备送给叶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出征 .. 陆泽昨晚被叶翀的亲兵灌断了片儿,怎么进的王府厢房都不知道。早上爬起来看着还在转圈的陌生房顶,把叶翀在心里骂了个飞天入地。 他抱着被子定神一想坏事了,一堆兵部的折子都还没给叶翀看呢。 陆将军揣着文书爬起来就往殿下家后院跑,内院前门口有叶翀的亲兵守着,老远瞧见他颠颠跑过来。 “世子还在吗?”陆泽连忙问道。 亲兵想这时辰世子早起了,根本没拦陆泽,回道:“还在。” 陆泽酝酿好长篇大论,撩袍进了内院,准备一早把正事儿办了,好继续上兵部干仗去。 他前脚刚进院门,叶翀后脚从梁检的卧房里出来,身上只披着衣服,腰带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陆泽跟他碰了个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从上到下一打量,心道:“我的亲娘二舅三姑妈啊……这是把殿下给睡了?” 叶翀也没想他能闯进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身合紧门,心里头暗骂门口的兔崽子。 陆泽虽然早知道他们的关系,但陆酸儒是个正直的老光棍,正直到,他到头都以为这俩还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呢,一朝撞破奸情,手足无措居然自己先脸红了。 叶翀虽说终于爬上殿下的床,素了二十多年总算开了荤腥,奈何位置跟所想不同,回味一下还有点亏得慌。早上扶腰爬起来一看,耕地的那头老牛倒是累的没爬起来,叶将军郁闷。 “你把殿下……内个了?”陆泽被他拉着往院外走,半道上偷偷问道,问完还掌心一翻做比划。 叶翀被压了半晚上本就搓火的很,被问得差点噎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阴着脸“嗯”一声。 “啊?那可是郡王殿下,皇上的亲儿子,不是你的乡下媳妇!”陆泽眉头皱起一个包,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像老娘们的裹脚布一样絮叨起来,“殿下千金之体,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啊!你不要命了?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办……叶平云,你糊涂啊!” 叶翀被他念叨的脑仁都疼,心里咆哮道:“你他娘的,被睡的是我好不好!” 等到了前厅,一桌热汤热饭,洛常还十分贴心地给陆泽准备好醒酒汤。 陆将军愁得烟熏火燎,别说用早饭,只想把叶翀摁在汤盆里淹死算球! 叶翀看着他惨淡的眉目,心大如海地夹了块米糕到他手里,“我都没愁,瞧把你给愁的,赶紧吃,吃完赶紧滚!” 陆泽攥着米糕,含怒说道:“叶平云,你禽兽不如啊!我图什么我在这儿给你发愁上火的,你能干点正事儿吗?” “我一没误国二没误事儿,我跟自己媳妇睡觉还招你了?”叶翀白他一眼,自顾自地盛了碗汤。 “大逆不道!你们能这样多久?来日怎么跟和皇上和侯爷交代?皇上要是给殿下指婚怎么办?是他抗旨还是你造反?”陆泽差点把米糕扔他脸上。 叶翀一口一口喝着汤,知道陆泽是在担心,所以没太计较。陆泽说的话他如何没有想过,但情爱这种事不是能禁就禁的,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就绝没有收回的道理。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个光棍还操心个没够儿。”叶翀揪起他的手,顺势把米糕塞陆泽嘴里。 陆将军一心窝子火被口米糕塞回去,气得直翻白眼,最后无奈地问道:“船到桥头自然沉了怎么办?” “啧,乌鸦嘴!你盼我点好成不?”叶翀腰疼不便出脚踹他。 陆泽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油盐不进,已经做好拿脑袋撞南墙的准备,心中沉了沉,转了脸色说道:“那殿下就得以江山做嫁了!” 叶翀一把捂住他的嘴,眼中冷光森森,“闭上你的嘴,不许胡说!” *** 正月初六,马日,送穷。 叶翀在通州渡送走了先行南下布调粮草、物资,又穷又酸还碎嘴的老母鸡陆将军,还没进外城,就被洛常截到了自家庄子上。 叶翀常年离京,庄子里照看的下人不多,院里只清出一条过人的小道,其他地方积雪未除。 十几口车马大的黑漆大箱,齐整整地摆在院子当中,周围积雪被撵成一层薄皮,瞧着分量不轻。 听见院里的动静,梁检揣着手炉从屋里走出来,捂得暖烘烘的手摸了摸叶翀冰凉的脸颊。 “把陆将军送走了?”梁检摸上瘾,手从他脸颊转到耳垂,不轻不重地捏着。 叶翀小声“嗯”一下,不知是回应还是被捏舒服了,隔了会才说道:“殿下,外边儿冷,回屋吧。” “你就不问问箱子里面都是什么?”梁检拽起他冻得冰凉的爪子捂在手炉上,说罢冲亲卫点点头。 王府的亲卫都是洛常亲自带的,对这二位祖宗的关系早就习以为常,上去掀开箱盖,露出码放整齐的漆黑的铸铁炮身,新铁防锈蚀的油腥味,冲进雪后清冽的空气里。 叶翀走近,扶着箱盖仔细看了看,惊异又难掩喜悦地回头对梁检说道:“佛朗机炮!” “不是一般的佛朗机炮,这是骑兵用佛朗机。”梁检叫亲卫拿起一挺,解释道,“炮身仅二尺,自重较轻,腹内置子铳五枚,可于马上连续发射。” 叶翀摸着漆黑滑手的炮身,一脸难以置信,嘟囔道:“殿下,这稀罕玩意你从哪弄来的。” 梁检高深莫测地笑着,摸出手巾擦去他指上油腻,轻声说道:“漂洋过海而来。” 叶翀瞳仁一缩,猛得攥住他的手,大启是有海禁的,除每年南海、东洋、西洋诸邦以朝贡为名互换物资以外,任何物资登岸、离海均为走私,乃是重罪,梁检天潢贵胄居然违法乱纪成这样?要是被御史们知道了,那还不得上天啊。 “东洋过来的,那几个浪人可不是白抓的,放心拿去用”梁检不以为意,拉着他往屋里去,边走边说道:“北部密林有仰阿莎,苗军擅长丛林作战不足为惧,我东南为河谷平原,利于缅邦象军作战,这仗不好打。” 叶翀在西北十余年,打过驼军还真没见过大象,在兵部听云南主事介绍之后,也觉棘手。 他沉默着打上门说道:“象军在西南所向披靡未尝败绩,却也不是无懈可击。象军虽冲锋猛烈无比,但难以机动处置,乱其阵型,内乱踩踏造成的损失往往大于外部攻击。他们冲锋压力大,我方必须以火器在远线压制,但距离太远攻击力度就会大减,象军训练有素远地飞炸怕是有限,我也在想如何机动扰乱,殿下送来的这批火器正解我燃眉之急。” 梁检笑着拂袖让了杯茶给他,然后认真地开始剥蜜桔皮,“你可是已想好了用处。” 叶翀喝掉半杯茶,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喜色难掩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西北军最为尖锐的便是机动轻骑,配三眼火铳,但火铳铅弹对象军来说杀伤有限,又有填弹空隙,这样轻骑的滋扰威力很难发挥,若是配了殿下这批马上连射佛朗机炮,围攻阵型可成。” 梁检将剥好的橘子送到他嘴边,笑盈盈地说道:“那将军看我这个补给勤务做得可还到位?可讨得到赏赐?” 梁检的手指还粘在他唇边,叶翀含着蜜桔不着痕迹地舔了下,就笑着不说话了。 “混账!”梁检绷不住脸,笑着骂了句,心却热成一团。 叶翀果然黏过来亲他,两人很快在温暖的室内纠缠在一起…… *** 二月初二,苍龙七宿出角宫,陆泽督理漕运,沿路搭建好数个粮草、兵马补给辎重点,叶翀的两路大军才陆续开拔,向木邦挺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投敌 .. 段江源正在府衙布置残兵准备坚壁清野,然后打包袱跑路,就见满身尘烟的陆泽壮步杀了进来。 “段平叔,你糊涂!”陆泽一把抓住段江源的手,他两是同期庶吉士,后在兵部也多有联系。段江源是个老实巴交的弱鸡,要不也不会快打仗了还被派来巡视边界。 “元南兄救我啊!” 段江源眼泪都快出来了,拽住陆泽的袖子死不撒手。 “你若还想保命,赶紧将残兵召回,坚守城池准备迎敌。”陆泽一把扯出袖子。 段江源惊呆了,“啊?元南兄不要与我玩笑,缅军十万渡江,我这里都是从孟定跑来的残兵连个参将都没有,怎么守啊?” 陆泽肃然说道:“你若不守出城便是死罪,孟定失陷无论如何那是被打败的,你我此时在耿马,便是耿马最高长官,弃城逃跑拱手相让,与投敌无异。” 段江源声儿都没出,腿肚子发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丧道:“我命休矣……” 陆泽叫人给他扶到椅子里,就没管了,赶紧召集人手布置城墙防御,和其他战备事宜。 “将军,孟定残兵加上我们的人不足六千,耿马虽说地处仰势,城池也算坚固,但若数倍敌人围攻怕是坚持不了。”点兵回来的阿卓面色沉重,低声对陆泽说道。 陆泽背着手原地转圈,又走到地图前看了看,“你叫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围着城头都给我站满,再把咱们带的红衣大炮、飞火神鸦拉上去,等莽达的前锋到了,派人告诉他我要和谈。” 阿卓用怎么又疯了的眼神望着他,足足看了半刻,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投……投敌是要杀头的。” “谁说我要投敌!”陆泽迎着她担心自己脑袋的目光,无奈地解释道:“如果我没算错,世子已知孟定失陷,必定快马加鞭直冲耿马,而莽达虽说十万大军,但打下孟定的不过是先锋,他们一路孤军深入人马未必足够攻城,补给也可能跟不上。我们只要拖他些时日,待世子两部大军到位即可。” 阿卓想了想,从她的经验来看还是不靠谱,于是说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对方先锋若知我兵力空虚,拒绝和谈,集中兵力强攻一处,此战凶险。” 陆泽点点头,心里也是明白的,但事已至此只能一赌,不然怎么办?跟里面那个废物抱头痛哭,然后一起上吊抹脖子,真他娘的丧气! 他平静地看着阿卓,不咸不淡地说道:“将军百战经验丰富,若必定一战,陆某定当以身与耿马共存亡。还请将军勿要外传此讯,只放出消息准备和谈保城。” 阿卓漂亮的大眼睛瞳仁一黯,突然说道:“将军不能死,阿卓不会让将军死的。” 老光棍陆泽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心道:“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是我想多了吗?” 陆泽次日一早就收到叶翀飞鸽传书,只杀气腾腾一句话:守城待援,弃城者军法处置。 他将这封带着金印的军报压在手中,对外只说孤城难守,百姓无辜,愿和谈保城。 这下耿马城剩下的老百姓不干了,谁他娘的让你胡乱代表,我们不做缅邦顺民。 耿马县衙被愤怒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陆泽在里外三层的护卫下,还是被甩了一头一脸的臭鸡蛋、烂菜叶子,黄绿相间地爬回衙门里。 “刁民,都是刁民!”气急败坏的陆将军擦干净满头蛋黄,又冲到衙门口咆哮,被噼里啪啦一顿垃圾砸回来。 “将军别闹了!”西戎女土匪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叫人把已经化身疯狗的陆泽拉进内堂。 陆泽一边从头上摘菜叶子,一边偷偷摸摸地对阿卓说道:“夜里城门围三缺一。” 阿卓接过亲兵手里的新外袍,心里直打鼓,民愤如此高涨,真有人会出城投敌? 陆泽瞧出她的不安,装出一个镇定自若的凄惨笑容,“你放心,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卖国求荣之人。” 事实正如陆泽所料,莽达的前锋吞钦大败云南提督,逼退苗军,气焰正是最为嚣张之时,接到叛徒汇报,一路狂飙东进,行动迟缓的象军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二万先锋骑兵转眼兵临城下。 吞钦以为耿马都已经准备好开城迎接仪式了,谁知,人刚望见城墙,就被一顿炮轰,炸了个人仰马翻。 吞钦跟一群亲兵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叫人揪来叛徒,质问道:“你说耿马要降,这是做甚?” 叛徒吓傻了,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啊……小的是听朝廷的陆将军在县衙亲口说的,绝不敢欺骗将军啊!” “将军,汉人怕是有诈,我们不如后退扎营来看。”亲信上前一脚踢开叛徒说道。 吞钦护胸毛似的胡须气得直颤,刚要叫人将这没用的叛徒拉下去喂狗时,就见城头忽忽悠悠放下来两口大筐,筐里坐着两个穿官服的汉人,手持白布,其中一人拽着筐绳像买菜一样吆喝,“云南巡边副总兵大人,特来与吞钦将军和谈。” 段江源扒着筐边眼泪都流到了脖子里,他是兵部员外郎,弃城逃跑证据确凿,陆泽手中有叶翀军令,这一条就够陆将军砍他个十七八回的,只好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 吞钦用你们汉人真会玩的眼神望着两只大筐飘然而下,对身边亲信说道,“这副总兵是个怂球,大启真无武将。” 亲信回道:“只不过是个副总兵,云南提督、孟定总兵不还是被将军打得落花流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议亲 .. 耿马城交接之顺利,让吞钦欣喜若狂,恨不能就地点一把篝火载歌载舞。 陆泽带着逃兵、百姓退入北部与雷苗交接的密林,他们毕竟投敌弃城,不可能大刺刺地东撤勐缅。 此时,陆泽和段江源面前整整齐齐摆着四颗人头,皆是孟定逃将,旁边跪着被五花大绑的云南提督刘颢,后面高石上,叶翀大马金刀而坐,身边站着雷苗猴军总兵,猴王蹲在他肩头,威严炯炯。 夜幕深重,篝火稀疏,密林深处荧绿的火珠时不时闪现,训练有素的猴军悄然无声地环卫四周。 段江源快吓尿了,攥着陆泽衣袖抖得稀里哗啦。 “平叔兄,弃城令是我下的,和谈是我逼你去的,都是我干的,你快别抖了成吗?。”陆泽被他抖得心烦意乱,无奈地嘟囔。 “你还有脸说!”叶翀狗耳朵灵得很,听得真切,实在不知道骂他什么好。 陆泽这回不但投敌还抗令,叶翀的军令是密令,大家都以为陆将军和世子爷牛逼啊,能想出弃城投敌,再里应外合瓮中捉鳖的计谋,谁知,叶翀也是被骗的那个大傻子。 陆泽揣手讪笑,尴尬不语。 “世子,时候差不多了。”猴军总兵走过来,俯身说道。 陆将军收了不要脸的神通,赶紧补了一句,“世子放心,城内留下的人质皆是我军精壮,已安排妥当。” 叶翀瞥了他一眼,抱拳对猴军总兵说道:“多谢将军相助。” 猴军总兵吹响猴哨,黑黢黢的丛林里猛然窜出三只体型健壮的公猴,它们跳上险峻的枝头,发出凄厉的尖啸。 一时间山风呼动,丛林深处沙沙作响,猴军以矫健的公猴为先锋,身绑三眼火铳,成群结队在树林间跳跃,向不远处的耿马城袭去,它们会以人类不可达到的速度与隐蔽,将火器投放到内应手中。 叶翀的人马三分,早已围城布置妥当,夜袭夺城之战一触即发。 *** 冰消雪融,气候渐暖,老皇帝却病倒了,太医轮番诊治,养心殿出出进进都快成了御药房,直到河开燕来,才缓过一口气儿,但腿脚到底是不成了,走路用上了龙头拐。 大病初愈感慨万千的老皇帝,叫来了自己的哥哥和亲王。 “太子妃又给皇上添了个小皇孙,皇上,您的拐杖上该挂葫芦了。”和亲王扶着永宁帝,在养心殿前殿檐下溜达。 “朕不及你有福气,儿孙绕膝,也就太子家中有些枝叶,老二……”永宁帝满脸病容,轻声慢气地没讲完话,只深叹口气。 和亲王大他四岁,看着倒比他硬朗许多,忙劝道:“儿孙福在后,皇上保重龙体,以后定是枝叶繁茂的。” 永宁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初现新绿的宫院,突然说道:“朕想给七郎议个亲。” 和亲王扶着他小臂的手微妙地僵了下,笑着缓声问道:“七郎大了,可是有心上人同皇上讲了?” 永宁帝垂暮浑浊的双眼,复杂地看着他说道:“朕知道,阿热留有遗愿,七郎若无心爱之人不可成亲,弱冠不婚便送他回巴部。”他抓起和亲王的手,“可七郎也是朕的儿子啊,朕对不起阿热,可朕老了,不想就这么骨肉分离。” 和亲王在细爽的微风中,起了一脑门的微汗,还没等他想好回话,老皇帝低声问道:“你是做皇伯父的,也是朕的亲哥哥,朕问你一声,七郎可堪辅国大任?” 和亲王回攥住他的手,俯身屈膝一点一点跪下去,默不作声。 身后十步开外远远跟着的内侍,统统避身向外,寂静无声里,宫墙顶上一只新燕展翅的噗噗声,惊动了永宁帝。 他拍了拍老哥哥的手,“起来说话吧。” “皇上,誓不可违,再说、再说,万一七郎知道真相……叫他将来如何面对啊?”和亲王枯枝树皮似的手垂在身侧微微发抖,当年阿热将遗书托付于他,其中缘由除了良贵妃就他一清二楚。 永宁帝有些不悦,无情地抬了下眼皮,“太子你是知道的,若遇盛世可泽万民,若遇乱世……七郎与太子互补,可辅国定乱。” 和亲王简直是绝望的,当年永宁帝当着他的面对阿热的遗书祈愿发誓,找回梁检哺育成年,送归巴部,他才愿意保守下这个秘密。 永宁帝知他所想,伸手虚扶了一把老哥哥,云清风淡地说道:“朕担心,朕百年之后,太子担不起江山社稷,朕要将七郎留给他。” 刚刚爬起来的和亲王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回去,哆哆嗦嗦地回道:“皇上万寿,皇上万寿啊!” “二哥,这世上哪儿来万寿的皇上,永固的江山?”他拄着拐杖远走几步,笑着伸手摸了摸迎春嫩绿的细芽,“朕既然违背誓约留下他,就不能薄待,朕瞧着,怡和郡主挺合眼,你也帮朕张罗张罗,再多看几家,让七郎挑挑。” 和亲王知道再劝皇上八成得翻脸了,只能虚应几句,心中跌宕起伏、万般不安,他日若东窗事发,父子之情何存?又当如何相见? *** 和亲王离开没多久,在文渊阁值房议事的梁检便被宣进养心殿。 永宁帝与和亲王说了半日话,人已经累了,开门见山告知了梁检议亲之事。 梁检并不意外,准确的说,他一直很意外没人提过他的亲事。 刚回来那两年他饱受金蝉之苦,病得奄奄一息,一直养在深宫治病解毒,亲事耽搁也就罢了。 后来开府、入朝,皇帝皇后都仿佛忘了这事一般,他的亲事居然无人提及,倒是透着几分诡异。 梁检一口应下议亲之事,并告诉永宁帝,一会自己就去斋宫,祭告母妃。 待他在斋宫与玄玉互通口信,回到王府,便叫人把倒霉的胡未迟提了回来。 胡未迟正在西街市逛药材,被王府亲卫提着领子甩上车,一路颠得七荤八素,跌跌撞撞地被扔进梁检书房。 “殿下这是病了?”胡未迟知道自己上次狗拿耗子,惹着了梁检,赶紧调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撸起袖子准备给他诊脉。 冷着脸坐在那儿翻书的梁检,虚抬一下眼皮,说道:“我没病,最近黄雀也稳定许多。” “哦,那就好。”胡未迟讪笑,满脸都写着那您就把我当屁放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邪祟 .. 三月十九,大吉,王巧带着各宫娘娘、宗亲勋贵挑选上来的贵女绣相、小书,来到临江郡王王府。 永宁帝念其伴当之情,已很少派他差事,养心殿里里外外也都交给了永林,这回派养老的王巧亲自来,足见重视。 梁检一身海青底赭红团龙常服,面南而坐,手里淘摩着羊脂玉兔手玩,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忙成一团的内侍。 皇上点了名的怡和郡主的绣像、小书自然是第一个呈上来的。 两个小内珰跪地展开绣像,如屏风三扇,左右分别画着坐、站全身相,中间是半身近相。 怡和郡主不过十四五岁,看上去还是个娇滴滴、没长开的小丫头。 梁检哭笑不得地听内珰掐着嗓儿念完小丫头的评价,她娘是长岭公主,永宁帝的妹妹,爹是北疆镇守大将军,算起来还是梁检的小表妹。 王巧是宫中老人,皇子们也都熟悉,过来轻声问道:“殿下,怡和郡主秀外慧中,家世人品都是极好的,不知殿下意思如何?” 梁检捻着玉兔的小尖耳朵,笑着同他点头,“挺好。” 王巧思磨,这挺好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他也没太过耽搁,微微挥手另一批贵女绣像就送了上来。 整整一早上,郡王殿下屁事儿没干,就在那儿坐着看贵女绣像流水席似的,一批一批送上来。 每有皇上、娘娘们点选过的贵女,王巧都要着重介绍一番。 可是郡王殿下除了挺好、不错,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知有中意之人否? 王巧是经验丰富的老公公,遣走闲杂,同梁检品茶闲聊起来。 “殿下可是有心爱之人?”王巧枯指握盏,“陛下说了,殿下若心中有人大可提出,若门第不配也可一同收作房中侍妾,殿下做主即可。” 梁检放下手中被捂成温热一团的玉兔,端盏观茶,品了会才说道:“公公的话我懂,只是我对京中贵女知之甚少,结发正妻,我想再看看各位贵女的小书,再行回复。” “不急,殿下慢慢看,老奴还要回宫给皇上娘娘们回话呢,就不打扰殿下了。”王巧知道这位殿下主意正得很,话点到即可。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梁检虚应一礼,亲自送到厅门前。 梁检支着头,无奈地看着面前堆成山的绣像,随手翻开最上边怡和郡主的小书。 “本王放着西北大将军不娶,娶个将军家的小丫头作甚,真有意思……”他撇开小书,拎起打了海红豆络子的玉兔,“你都看见了,白玉兔要变翡翠兔咯。” 千里之外生擒缅邦大将吞钦的叶将军,在闷热的山风中,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 胡未迟连续三个晚上给梁检施针,一点一点用残留的黄雀把金蝉毒性引出来。 胡大夫小心翼翼引得很慢,郡王殿下起初只是些许心悸乏力,还能坚持跟六部老流氓们拆招,直到五日后,与内阁合议丁亩田税时,猛然起身一头栽倒在内阁值房里。 正好皇上病着,太医院从院使到不入流的小使都在宫内轮值。 一听郡王殿下晕倒,郭院判提起医箱,步下生风,一路穿宫过院跑到内阁。 郭院判当年是伺候过梁检解毒、养病的大夫之一,带着小使进了内值房,二话不说上手先解了梁检扎得端正的领扣,扯开里外三层袍襟,好歹给倒不上气儿的郡王殿下松了枷锁,这才搭脉扣诊。 郭院判越诊越怕,脸色居然比昏迷不醒的郡王殿下还。 他匆忙唤来小使,退下梁检衣衫,开始推针,十三穴针依次排过,梁检眼睫微颤,闷咳两声,人却还是未醒。 郭院判满脸虚汗,长嘘一口气,亲手起针,又叫来内珰、药童仔细吩咐用药、照料事项。 领了皇命一路跑来的大珰永林,此时见郡王殿下面无人色地躺在榻上,魂都快吓没了。 “公公,郡王殿下的病情下官必须马上回复皇上。”郭院判刚下完方子,急忙拉了永林到僻静处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永林原本细白的面皮顿时变得惨无人色,心道:“直禀皇帝,郡王殿下怕是不好。” 皇上、王爷们的身体情况均是宫内禁密,永林自然是不敢打听,但作为皇帝近侍,他还是尽职地提了提,“郭大人,皇上最近您是知道的,受不得惊动啊。” “公公啊,此事拖不得的。”郭院判边说边拉起他,急匆匆地往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暖阁内,玄玉真人正在给永宁帝讲经。 永林悄无声息地滑到老皇上身边,低眉敛目,附耳轻声说了两句。 永宁帝手中持珠咯噔一下磕在榻几边上,又不着痕迹地拽紧了。 玄玉打起拂尘,自蒲团上站起,施施然行礼告辞。 “大真人且慢。”永宁帝心中有愧,怕是自己违誓神明降罪,斟酌再三才说道:“还请大真人在外间替朕参详一二。” 玄玉不言,只微微颔首,从容缓行至软帘外站定了,如一尊白玉神仙。 郭院判进门撩袍下跪磕头一气呵成,急急说道:“陛下,郡王殿.下.体内金蝉残毒,不知为何又开始发作。” 永宁帝面色如常,干枯的手指却捻紧了沉香木珠,“可是要紧?” 郭院判慌得一塌糊涂,无意识地举手蹭了蹭鬓边冷汗,“按理说殿下金蝉毒已解,虽剩残毒,但多年无碍,如今乔医官已故,在下……在下实在不知殿下为何还会毒发。” “你不知道?”永宁帝大约是病久了,愠怒之下声音却不大,“你若不知,朕还要你何用。”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下官、下官这就同太医院为殿下会诊。”郭院判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拉同僚下水。 永宁帝心烦意乱,不耐地挥手叫他滚蛋,拂着胸口急喘几口气,永林急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大真人……”老皇帝靠在榻上,轻声唤道。 玄玉虽是方外之人,但久在宫中,大小规矩烂熟于心,直到听见永宁帝召唤,才从帘后走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死灰 .. 叶翀的书信上没有一个字,却是一副生动的细笔画,巴掌大的信笺中央支上一口行军大锅,底下柴薪火花四溅,锅内沸水翻腾,上面吊着一只奋力挣扎的王八,身上写着缅邦大将吞钦的名字。 梁检被逗得笑了好一阵,心中巨石落地,叶翀首战告捷,用不了几日捷报就会飞入紫禁城。 他闭目微微思量,随即示意洛常布置笔墨。 “殿下,您再歇会吧,要写什么属下来。”洛常临过梁检的字,能写个七八分像。 梁检还不能开口说话,只好边冲他摆手,边固执得支起身子。 洛常摆好榻几,铺上特质的双面信笺,这才递给他一只润好的笋尖小笔。 梁检手腕酸软无力,指尖微抖,依桌只写了一个字——拖。 全歼缅军先锋,必然一鼓作气与苗军冲过喳理江,控制住木邦内沿江要塞,这样一来刀帕很有可能认怂求降。借战事开刀的丁亩田税,也极有可能在和谈的期望下,遭到更多相关利益的反对,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梁检又看了看叶翀那张别出心裁的信笺,翻过来落笔写道:春风送香雪,代我抱伊人。 洛常笑了,忙跑到窗边拿过缠枝梅瓶,里面养着梁检亲手折的几只梨花。 养了好几日,花已盛放,雪白嵌粉的一小朵层层叠在一起,凑成团,煞是可爱。 洛常帮他卷好信笺,梁检抬手摘下一团,低头嗅了嗅,回想去年此时,春水梨花,他家将军跪在飞云盖雪的梨树下,坚如磐石。 洛常装好殿下挑选的梨花,煞风景的胡大夫就端来了浓浓一碗药,瞬间冲鼻的药味打散花香,直直扑了梁检一脸。 “喝药吧殿下。”胡未迟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梁检抬眼一看,这位大夫现在越来越精,闭眼装晕已来不及,只好由着大夫把药送到嘴边,皱眉不情不愿地喝下去。 *** 老皇帝听了玄玉大忽悠的回复,吓得再也不敢提给梁检议亲的事,大家都当临江郡王是神仙托身,凡人姻缘不配,只能等着他哪天自己找回来个仙姑了。 梁检闭门歇了有小半个月,坐不住的岳修民就找上门来。 岳次辅堂堂一品大员,斜坐在榻边,轻声慢气儿地给郡王殿下念完军报。 “叶将军真乃名将,看来此仗并不长久,直入木邦指日可待。”岳修民收起军报捻须笑着说道。 梁检未束发,只在系了条嵌玛瑙玉色抹额,衬着未消的苍白病气。 “沙场形势一日万千,谈胜败为时尚早。”梁检知道他这是在探口风,岳修民太聪明了,他跟自己一样在担心,若是这场战争过早见到曙光,丁亩田税还要不要往下推。 果然岳修民听到他的回复,这才从袖中摸出一本折子,“田税改革下官已拟好条陈,劳烦殿下参阅,殿下如今病着,下官厚颜叨扰,实在是无能。” 梁检病倒,内阁有些怕了,如今的新政可都靠这位祖宗顶锅挡枪,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谁敢推这些要命的改革。 但京官们倒是非常支持田税银缴的政策,因为这样就可避免国库以实务抵俸禄,各部大人们脱下官服直奔西街市赶集的荒唐事。 岳修民这也是被下面逼得紧了,不得不来打扰养病中的郡王殿下。 “次辅大人严重了,偶感微恙,过几日便可上朝。”梁检目不转睛地翻看奏本,随口说道。 “病去日抽丝,殿下还是多将养几日。”岳修民能爬到这个位置,内廷里也是有眼线的,多少知道梁检此次可病得不轻,连皇上都惊动了。 这位殿下横竖哪里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听说还不宜娶妻,若是以后荣登大宝,子嗣不丰可是有碍国祚啊,岳次辅越想越远,越想越愁。 “岳大人。”梁检合上奏本,唤了声发呆走神的岳修民,“岳大人替我再拟一份奏章吧。” 回魂的岳修民赶紧张罗好榻几上的笔墨,“殿下请讲。” “分税,国库与府、州依制分记田税,府、州享有所分田税使用权,每年年初报田税预算同时上报分税使用名目,待中央六部合议后给予批复。”梁检手里摆弄着一支干枯的梨枝,慢条斯理地说道。 “殿下这是要、要给府州给钱?”岳修民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聚集的墨汁摇摇欲坠。 “我国地方制度多有不全,比如县衙,整个班子不入户部银款中,全靠县官老爷的俸禄来养,谁人养得起,最后还不是靠地方摊派克扣百姓而来,再比如驿站也是如此。当官、当官不为发财但也不能穷得当裤子吧?底层的官吏过不下去,底层的百姓就更过不下去了。人的情操不是光靠读书就能养出来的。”梁检支着头,思绪有些远飘,他流落民间四年,地方的难处也不比百姓少,有心作为无力回天。 岳修民飞快下笔记下以上要点,心中感慨,他以为殿下田税改革是为了狠狠敲震一下地方官员,所以自己的折子里条款未免苛刻。 梁检接着说道:“其次,重新核定田税比例,降田税增商税,废丁入亩。都察院与户部成立新司,按期巡视、审核地方税制工作。” 得,这位祖宗是跟都察院彻底干上了,这是要把二百七十条老疯狗,都给整到地方出差去。也好,京城终于可以清净了。 岳修民脑子里一通瞎想,笔下遣词琢句却不带错,一心二用得恰到好处。 写到落款处,岳次辅抬头看了看梁检。 梁检冲他摆摆手,“这两本奏章,一本由内阁呈上。”他指着岳修民带来的那本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复燃 .. 田税改革的奏章递上去果然引起轩然大波,外官的口水差点把郡王府邸给淹了,被梁检炸了半边厨房的亲戚们,也都摩拳擦掌,乘机跳下来落井下石。 这边口水还没下去,那边太子的一份田税议政奏章又激起千层浪,朝堂内外沸沸扬扬,郡王殿下的脊梁杆子差点被戳断。 协领六部、控制内阁的郡王殿下终于背不住骂了,上了份请罪辞职的折子,专心蹲家里边养病,你们爱谁谁的小爷不伺候了。 更缺德的还在后边,兵科都给事中上奏,叶翀大军养战不前,空耗国力,都是临江郡王不顾国库空虚,硬要宣战木邦之过。 一时间什么屎盆子都开始往梁检头顶上招呼。 好在,老皇帝病病歪歪一个夏天,哪儿都不好,就脑子好使。 太子是个什么资质他太清楚了,田税在他脑子里大概就是一团浆糊。 这背后是幺儿以退为进,顺便扶贫一把大哥,讨好老爹。 小儿子又能干又乖巧,还肯背黑锅,老皇帝大笔一挥,把兵科都给事中一撸到底,赶回家弹棉花去,几个跳腾欢实的御史也被降职罚俸,众人一看风向不对,赶紧闭嘴。 梁检虽说被停差事,但待遇还不错,不但涨了食邑薪俸,养病期间,皇上皇后赏赐的各种补品药材,一车一车往郡王府里拉,丝毫不见失势的迹象。 起初跳出来骂人的亲戚们也怕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纷沓而至,名为探病实为求饶,只希望这位祖宗起复后,别再拆剩下的半边厨房了。 叶翀远在西南边陲,但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听说梁检被停了差事,还有人拿自己懒战要挟,知道这场战争不能再拖了。 七月初四,叶翀进军锡波,以骑兵火炮大败莽达象军,缅军死伤无数,向西南逃窜;七月十六,苗军自蛮莫南下、西进攻占缅邦北部边镇贡章;八月初九,缅军全数退出木邦,刀帕及其族人在逃亡缅邦的途中被雷苗军刺杀。 至此,叶翀与仰阿莎已控制木邦大多数城镇,木邦控制权完全落入大启与雷苗手中。 永宁帝得捷报,祭告太庙,其后太和殿宣召木邦孤哀子罕玉,赐其金宝玉册,封为木邦土司。 罕玉只为复仇却无复国之志,决意出家之后,奉还金宝玉册,撤木邦土司,从此木邦在孟密设都护府,除北部十三镇并入雷苗外,其余各地并入大启版图。 至此,两年之久的木邦刀帕移族夺位风波,彻底落下帷幕。 *** 木邦移交地方事务颇为繁杂,直到入了九月叶翀才断断续续整理军务,准备拔营回京复命。 西南的天气依旧湿润闷热,但山清水秀、七彩绚丽,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寒深露重,秋风扫过,萧瑟一片。 重阳节依照祖制,老皇帝要亲自带着王公大臣们到万寿山登高揽胜,以畅秋志。 今年,皇帝是蹬不动了,临江郡王一个秋天也是病得稀里哗啦,只有太子带着臣工勋贵们草草转悠了一圈就回来了。 晚上,宫里摆了家宴,亲眷、近臣家眷们吃花糕,和皇上皇后一起过重阳节。 躲过了爬高躲不过吃饭,梁检挑了件不怎么显眼的素底郡王常服,赶在旁晚进了紫禁城。 舞乐启奏,美貌宫娥在殿中献舞,皇后吩咐内侍,将后宫娘娘们亲手制作的花糕分与亲眷、近臣。 其乐融融中,梁检却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真有什么,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心中隐隐不安。 永宁帝身子不爽,但精神颇好,离席到偏殿歇息一会。 太子因田税议政得当,算是春风得意,总算找回点储君的面子。 他见梁检只是坐在那儿闷不出声的饮茶,面前糕点都未动几分,想到这个幺弟,因田税被朝堂上下骂得是狗血喷头,他常年被骂深知其中滋味,怕是幺弟心结难解,便想劝劝他。 太子举杯坐到梁检身旁,“七弟,皇后娘娘亲自做的花糕,都没见你动几口。” 梁检正在出神,惊动了一下,忙端起未用的酒杯,“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遮了他的杯子,“你身子不好,用茶就行了。” 他自顾自地一口饮尽接着道:“朝堂就是这样,事做得多了要挨骂,不做事也要挨骂。就像做饭的厨子,众口难调,总有人是不满意的,不用在意太多。你看父皇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改日孤跟父皇说说,让你早些上朝议政,憋在府里病也不一定就会好。” 梁检愣了,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这是安慰他呢。他这位大哥,也真是神人,心胸宽广却无大志,信人不疑却不管束,三十年如一日的天然成长,是个毫无城府的烂好人。 “臣弟让太子殿下忧心,实在惭愧。”梁检自幼与他不亲,谈不上感动,却无恶意。 守在桌边的小珰见太子酒杯已空,便携酒壶过来添酒。 由于太子与梁检坐得实在太近了,小珰只能依着个缝隙,小心翼翼地给太子斟酒。 谁知离席歇息的永宁帝回来了,殿内顿时肃立,太子急着转身,小珰来不及反应,手一抖哗啦啦倒了梁检一身一腿的酒。 饶是梁检再好的脾气也撂了脸色,他本就穿得素净,酒水渗入,深色的印记格外明显。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太子见梁检一身狼狈,低声怒喝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隐秘 .. 宫女讲述的前情牵扯太多,与梁检猜测相差甚远,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分辨真假。 “当时内阁与朝廷对皇帝宠爱戎女已有不满,加之叶家外戚一门三将边军姓叶,其中还有一将为戎女,世家上下如鲠在喉。”宫女轻叹口气,“陈阁老游说皇帝,暗中延缓中原兵力驰援,那时候正是西北刚乱,宁王士气高涨,叶将军□□不能,只好求援。” 梁检手臂向后扶住桌边,一股巨大的不安迎面袭来。 宫女如一只入定的瓷偶,不带丝毫感情的继续说道:“叶将军岂知,朝廷上下不但不盼他捷报凯旋,反而翘首以盼蒙娅公主无援之下,弃守嘉峪关,从而名正言顺地收回果部骑兵指挥权。” 梁检支撑着桌角的胳膊肘都在打抖,几不可闻地问道:“母妃她是不是知道了消息。” “那时阿热娘娘正得圣宠,来往前殿颇为繁密,至于她如何得知此消息,良贵妃未提,只知道阿热娘娘为蒙娅公主传递消息未果,被禁足琼华宫。”宫女注视着一脸惨白的郡王殿下,“接下来的事情,想必郡王殿下已能猜到。” 梁检只觉心血上冲,脉搏嘭嘭乱跳,咬牙撑住口气,“你继续说。” 宫女道:“皇上并不想杀阿热娘娘,但内阁不能世家不能,她是有皇子的后妃,难保以后东窗事发、反攻倒算。皇上为了保阿热娘娘,让良贵妃诬陷她秽魇太子,打算将她囚禁冷宫,以堵住前朝之口。” “最后,谁也没想到,蒙娅公主拒降,死守嘉峪关,浴血十四日关前殉国。内阁故意拖延驰援,皇帝逼杀有功大将,西北呈乱战之势,如此丑闻,阿热娘娘不得不死。”最后一个死字从她口出飘出,仿佛带着无数亡魂冤诉,绕梁不绝。 “良贵妃奉旨逼迫阿热娘娘自裁,但那日大火的确是个意外。殿下,这便是前因后果,冤孽有头,命债有主。”宫女说罢,缓缓而拜。 梁检压着纷乱的气息,心口痛到发麻,还是紧崩着最后一点精神问道:“是永州郡王叫你来的。” 宫女笑了,“奴婢从未离开这片红墙绿瓦,只是想知道,所谓因果报应,这紫禁城可载得动。” 她跪了许久,却依旧稳稳地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张细绢绣边手帕,上面密密麻麻满是蝇头楷书,双手奉上,“殿下,奴婢每一句话皆来自良贵妃手书。” 梁检青着一张脸,根本没有力气伸手去接,陷在悲凉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宫女将手帕铺在桌上,走到门前理了理鬓边珠翠,“奴婢是看不到殿下的果报了,奴婢心愿已了,也该下去伺候贵妃娘娘了。” 门打开又合上,寒风窜进来呼得一下扑灭了烛火,昏暗的室内梁检依桌而站,犹如抽干了心血的一截枯木。 如此之国,如此之君,如此之臣……自己一步步走在悬崖上、钢丝儿上、刀尖儿上,到头来就为了这铺天盖地的一片凉薄,梁检浑身的血顿时冷透了。 窗前地上的残玉泛着寒光,梁检心尖微颤,倏得涌起一口热气儿,缓缓冲淡了绝望。他不能出事,他若出事叶翀怎么办,他的将军绝对会反。 梁检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哆哆嗦嗦洒了一半才送到嘴边,咽下的却是满口血腥。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赶在这个时候,叫人告诉自己掩盖得如此之深的秘密,就是为了彻底打击自己的反抗,在绝望中放弃。 前殿一定是出了更大的事! 梁检的冷汗顺着眉骨落在眼睫上,眨眼而落,他走到书桌前,慌慌铺开信笺,蹭了残墨,匆匆下笔。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殿前侍卫铠甲哗哗的错落声由远及近,内侍回话的声音就在门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面无悲喜的大珰永林。 “奴婢奉陛下之命,请郡王殿下养心殿问话。”永林依旧缩着身子,弓腰细声说道。 梁检站在窗前冷月下,静默了一会,如果他没猜错,永林曾给叶翀递过消息,如今别无他法只能一赌。 梁检走到他身边,不着痕迹地塞在他腰带边一张扎起的信笺。 永林揖礼侧身,宽大的袍袖正好掩住腰身,待郡王殿下走出房门,他才悄无声息地抽下信笺掩入袖中。 内廷侍卫引路,宫道两旁戒备森严,各宫各院大门紧闭,俨然已落锁宵禁。 穿过养心门,月光从古槐萧瑟的枝叶缝隙洒下来,斑驳的落在梁检素色的外袍上,泛起温柔的白光。 官复原职的黄蒲与岳修民站在西暖阁门口的檐下候旨,瑟瑟秋风中不知站了多久,二位大人不知是冻是吓,面色铁青。 梁检站在门口并未与他们说话,门口内档早已进去通报过,青色的棉帘打起一条缝隙。 “郡王殿下您请。”永林侧身正好挤开岳修民。 岳修民微微一让,肩臂正好与他擦过,一张纸扎游到他的手心里,岳次辅打了个激灵,握住了,不动神色地让到另一边去了。 暖阁内熏笼热气袭来,梁检突然一阵晕眩,胸口钝痛,好不容易压在心头的凄风楚雨,又冒了上来。 他扶着手边的高台几定了定神,这才艰难地掀开纱帘走进去。 永宁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手中持珠哗啦哗啦随意盘动。 榻前地中央内廷侍卫压着两位道人,一位五花大绑,正是圣宠正隆的玄玉大真人。 而另一位稽首于地的,却是玄玉的得意弟子降鸾! 降鸾、紫姑皆是玄玉高徒,本已出师。 玄玉本是青龙山三圣观真人,因他常年住在宫内,伺候皇帝修仙,便从两位高徒中掣选一位,继承三圣观,掣签结果是紫姑。 降鸾其实比紫姑早跟着玄玉,忽悠人的重任也往往会交给他来做,降鸾怎么想继承衣钵传人都应该是自己。 哪知,大忽悠玄玉什么都敢忽悠,唯独自己的衣钵传人上,他信了回天,不偏不倚地在三祖面前掣签选出。 降鸾心思鬼变,恨意丛生,在暗流涌动的禁宫内,不知不觉搭上了因山西私鬻屯粮案,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旧世家。 而这些旧世家,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与破落户永州郡王互通有无,一来二去降鸾跌进了陷阱中,成了提线木偶。 重阳宴后,老皇帝兴起,带着近臣扶乩问天祈福,谁知玄玉早已写好的乩词,已被降鸾替换。最后,他亲手将记录自己师父伙同临江郡王欺君罔上,装神弄鬼地证词递了上去。 梁检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跪在榻前,“父皇。” 老皇帝闭眼不语,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然后缓缓坐起身,掀起眼皮,疲惫又失望地看着他。 “混账!”他抬手甩袖,持珠脱手而出,照着梁检面门飞过去。 梁检跪得很近,被抽了个正着,眼角瞬间一道红痕,衬着青白的脸色触目惊心。 老皇帝看见他气得发抖,颤着手指着他骂道:“谁给你的胆子,私窥帝心,陷害兄长,你……你大逆不道!” “儿臣知罪。”梁检有些恍惚,他本以为琢磨透彻的老皇帝,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 他胆小、自私、贪权、懒政,却又惜民、护短、心软……他真的是那个谋杀有功将领,逼死母妃,栽赃、赐死良贵妃的皇帝吗? 梁检抬头看着最熟悉的陌生人,仿佛自己努力维护的方寸人间皆是虚幻。 “一切事情皆是儿臣指使玄玉真人做的,与他人无关,儿臣愿受所有责罚。”梁检连头都懒得磕了,直挺挺地跪着说道。 “殿下!”玄玉提膝蹭向前,“陛下,贫道是与殿下有欺君之举,但哪一桩哪一件是为私利,也绝无陷害永州郡王之事,倒是那永州郡王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绝地 .. 永林是王巧的干儿子,天子近侍,若被人知道私通边军大将,后果不堪设想。 梁检信笺上明着说叶翀,暗着那是威胁他不得外传此事。 永林木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抓捏揉搓信笺至柔软,然后一口吞入腹中,若无其事地走向外间。 此时,与永林一样被惊得呆若木鸡的,还有内阁次辅岳修民。 他和黄蒲本是在等皇上召见善后的,结果老皇上见完郡王殿下,就被刺激得犯病,也只好深夜返回。 岳修民坐在车中,黑暗里仅一盏挂壁油灯,凄惨地照着巴掌大的地方。 他从袖中捞出那张纸扎,深吸口气才敢打开来看。 巴掌大的信笺寥寥数字,次辅大人震惊过后,双目含泪几欲落眶。 按理说,老皇上病倒作为内阁顶梁柱的岳修民应该待在值房,静候差遣,但今晚他不得不回府,郡王殿下出了如此大的事,关押宗人府,本朝进去的亲贵还没人出来过,新世家八成已快把自己书房给炸了。 果然,内院小书房各路神仙均踏夜而至,各个愁云惨淡,见到岳修民眼睛亮得跟黄鼠狼似的。 岳修民想起梁检嘱托,凭空借了一双胆魄,沉声道:“都慌什么,平白叫人见了笑话。” “次辅大人,殿下现在怎么样?我们现在要如何是好?”吏部侍郎急问道。 “大人,当务之急是不是得禀明陛下,此事乃是阴谋,为殿下辩解一二?”工部尚书史明达是位不太搀和政务的治河高手,现下之觉六神无主。 岳修民冲他们摆摆手,“其一,谁都不许为殿下求情,也请诸位大人管束下属、学生,此时上书只会给殿下添堵,永州郡王前车之鉴还请牢记;其二,内阁也会有变动,涉案山西一党或有起复,诸位请坚守职责,不可轻己身负气而去;其三……”他深深叹息,狠了狠心接着道:“其三,若到时,对殿下落井下石之音四起,岳某恳求诸位大人,忍辱负重姑且随波逐流。” “岳存安!这是何意?要做墙头之草保阁臣之位我不拦你,你还要我们也做那落石之人,亏你说得出口!”兵部新任侍郎是岳修民同族,辈分还高,话都没听全,劈头就骂上了。 岳修民从来不是嘴上吃亏的性子,而此刻他闭眼无声,殿下千金之躯都能忍万般委屈,为兴国改制,我岳修民何惧叛徒之名。 “是,风狂草伏,风微草静草盛,趋利避害事之常态。”岳修民笑了,“若风狂草顶而折,诸位谁人为殿下维护立制之果?” 岳修民震了震袍袖,声如急雷,“商君亡,变法存!” 书房内鸦雀无声,窗外传来秋风催落树叶的沙沙声。 “为此,我敢当身前身后骂名。”岳修民语重心长,“诸位大人,不知死而向死视为无知,知死而向死是为无畏。在此危难之时,切勿做那无知之人,因为不远之时,还需诸位做那无畏之人啊!” “六部之才乃改革之星火,请存安兄务必忍辱维护,法之力不在穷极,在薪垛处,扇之可燎原……” 已成灰烬的字条仿佛还立在眼前,岳修民的心中已无不安,他接着吩咐道:“过几日皇上身体好些,兵部上,叶翀月余便攻下木邦,乃养战六月空耗国力之铁证,当羁押问其企图。” 刚刚还嗷嗷乱叫的兵部侍郎,咣当一声茶盏碰到桌边,“大人,兵部乃太子一党直属,叶将军是太子表弟,这……这荒唐啊。” 岳修民冷笑,“此一时彼一时,永州郡王圈禁藩地,临江郡王囚禁宗人府,太子临国在即,太.子.党现在只想要太子,难道还要留着军权外戚一个桌子吃饭?” 岳修民起初不太理解梁检这个安排,后来有点想明白了,背后的太子文官集团除掉梁检下一步就是除掉叶家,自古文臣武将就如东风西风,携手乱世,死掐太平。再说,皇上他老人家病成这样,就对叶家没有安排了吗? 殿下这一步棋大概是叫他给太子文官集团递上投名状? 事实证明,岳大人想太多,梁检那是怕叶翀直接带着七万大军就地造反! “叶将军不会有事吧?殿下可很是维护西北军的,若有差池,日后下官无法向殿下交代。”兵部侍郎怎么看岳修民现在都像个叛徒,不依不饶问到底。 岳修民似乎在出神,只说道:“皇上是念旧之人,叶家性命无忧。” 灯残烛尽,无星无月,各部大人趁黑陆续从岳府后门回去。 岳修民亲自续上一支蜡烛,如泥塑般枯坐在太师椅中,直到天际泛白。 与他一样,守着寒更永夜的还有宗人府中的郡王殿下…… 悲痛的尽头多半是麻木,是走过千里风霜万里寒尘的疲惫,六欲全无,七情皆伤。 宗人府分两处,一处是高级牢房,皆是单间净室,定罪后的宗亲就关在这里。 还有一处是平排的几间小院,候审羁押的都先圈在这。 梁检星夜被押送宗人府,进了小院正房就再没出来,门口供他使唤的小珰害怕极了,生怕这位高枝落地的皇子想不开,出点差池,只好将房门打开条巴掌大的缝隙,两人轮流睁眼看了一宿。 正屋很小,朝里只有一张小榻,手捧大的炭火笼子被顺着门缝进来的寒风压得上不了热,一夜过去屋里丁点热乎气儿都没留。 和亲王是宗人令,老皇上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立刻召他入宫,听完前因后果他百感交集,那日冒死阻止皇上给梁检议亲,没想到一语成谶,真是命中注定之劫数。 他知道梁检身体不好,遇此大变怕是身心皆伤,当即招来郭院判赶紧去宗人府,自己留下来给糟心的老皇帝侍疾。 郭院判真是很想去撞墙,这位郡王祖宗饱受金蝉之毒,他治不了,当年全是托了乔医官的福,他不过是个下手,这倒好乔医官没了,他成了被赶上架的倒霉鸭子。 就在他愁得想弃车逃跑之时,胡未迟跳上了他的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父子 .. 胡未迟扶住郡王殿下,在他后背的穴位上推按几下。 梁检断断续续咳出淤血,这才反应过来被骗了,颤巍巍地搡开胡未迟,犹自依在榻边虚喘一阵。 胡未迟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殿下心志坚韧,与金蝉相搏十二载,草民相信何等泣雨悲风都奈何不住您。”他逐渐意识到此次危机不同寻常,难得温声相劝。 梁检就着他的手漱掉口中血腥,良久无言,好在神思归为,不再木然应付。 郭院判交了方子又嘱咐好照顾事宜,返回便拉着胡未迟要走,他们不宜逗留过久。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医者父母心,郭院判临到门前也嘱咐一句。他与梁检虽说联系不密,但也是幼年照顾过他的太医,今时今刻唏嘘万千。 和亲王一连五日侍奉在永宁帝榻前,他虽然埋怨老皇帝不守诺言,强留梁检在朝堂,以致东窗事发,但躺在床上的先是他的亲弟弟,其次才是一国之君。 “陛下,您可是都想好了,七郎这一去怕是永无归期。”和亲王一边抚着永宁帝的背心,一边试了试汤药的温度。 “二哥,朕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永宁帝就着他的手喝下药,虚弱地叹了口气。 和亲王冲门口轻轻挥了挥手,永林放下纱帘,屏退内侍,轻手轻脚地和上门。 “事已至此,陛下也需放宽心,您这身体臣……”和亲王抓着弟弟的手,话没敢说下去。 永宁帝打起精神,笑了笑,“二哥这是心疼朕了,哎,朕这一把年纪还让老哥哥操心,过意不去啊。” “陛下,七郎的事牵涉也不妖道玄玉欺君,往大说……”他顿了顿,“内阁、六部、南北巨贾,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和亲王起初是非常反对梁检入朝议政的,在他看来,梁检有一半戎人血统,又背着母妃惨死的忌讳,最好就回巴部,做个闲散安逸的王爷,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但后来,他看着梁检一路走来,修补残缺、整理破烂的朝政制度,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能。 可世上哪儿有容火之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劝说老皇帝,将此事对朝局的影响降到最低。 “二哥忧心之事朕心中明白,无论意图如何,玄玉都是七郎的污点,此人不能留。”老皇帝拍了怕和亲王的手背,低声说道。 话点到这份上,和亲王心头巨石落地,忙回道,“陛下说的是,此乃陛下家事与前朝无关,臣为宗人令定紧尊陛下旨意处理。” “还有一件事,二哥也得帮朕管管。”老皇帝脸色冷了下来,“老二不能留了……” 和亲王如坠冰窖,僵坐片刻,悲痛道:“陛下,您只有三个皇子啊。” “他心中怨恨已不可救,若朕百年必掀风倒浪,他活得,怕是朕其他的儿子都活不得。”他靠近和亲王,泪已盈眶,“是朕没教好他,就让他陪着朕一起走吧。” 良贵妃的帕子呈上来的时候,永宁帝杀心已定。 老皇帝躺回枕上,“朕累了,二哥也回去歇歇吧,你年纪也大了,明日叫世子来侍疾即可。” “陛下保重,臣告退。”和亲王给永宁帝掖了掖被角,叫来外间侍疾的太子又嘱咐一阵,这才离去。 *** 梁检在宗人府足足被晾了十日,既不审也不问,好似那场惊天动地的忤逆从未发生一般。 胡未迟给配的药极缓,连药汤似乎都透着清亮,郡王殿下恢复了几分活气儿,还以为这位缺德大夫突然良心发现。其实胡未迟已不敢再用重药,殿下身体底子已经烂透了,得心无旁骛地专心调个三五年。 一场深秋的寒雨夹霜而至,将京城洗出了几分冬日的萧条,即便是午后地温最盛,也觉寒气上涌。 和亲王到访时,梁检刚服了药,卷着一本《大佛顶经》心不在焉地看着。 “皇伯父……”梁检突感意外,支起身子想行礼。 和亲王快步走到榻旁扶住他,“七郎免礼吧。” 梁检有西戎血统,母妃早逝,向来与宗族不亲,与和亲王也是除年节礼仪外,再无其他往来。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过了良久和亲王才幽幽说道:“我年轻时跟随皇叔与巴部缔结盟约,认识你母妃比皇上还早。” 梁检有感觉他是替皇帝而来,却未曾想过是母妃旧识,突然有些愣住了。 “所以那件事发后,她的宫人将遗书交给了我,我拿着书信找到你父皇,逼着他立下誓言,一切遵照你母妃遗愿行事。”和亲王从袖中摸出一封发黄的书信,递给梁检,“我一直想让你回到巴部,做一个闲散王爷,不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往事,奈何天意弄人,老天将你生的如此优秀,却又苛待于你,这便是命吧。” 梁检颤抖着打开信笺,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阿热的遗书并没有怨恨和不干,甚至没有一个字提到蒙娅之事,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梁检,那种眷恋与不舍,透过尘封八年的泛黄信笺萦绕着他。 梁检沉默无语,心血漫延,痛与恨交织左右,难以言喻。 “你的父皇他首先是一位帝王,其次才是丈夫与父亲,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承受最大的无可奈何。”和亲王闭了闭眼,想着病入膏肓的亲弟弟,心中一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远方 .. 兵部连下四道军令催促叶翀回京,陆泽隐约察觉情势不对,让他拖着等等京中消息,他们大军在外信息滞后,太容易中他人圈套。 叶翀起初还能拖,过了几日既不见永林消息,飞羽也不回来。 叶将军情急之下,匆匆安排好指挥事宜,不顾陆泽寻死腻活地阻拦,带着三百亲兵离队快速返京。 一行进了应天府,正准备换水路进京时,从天而降的圣旨,精准无误地将叶将军直接送进了南京刑部大牢,羁押候审听候发落。 叶翀听到罪名,养战不前、空耗国库、意图不轨,就知道梁检肯定出事了。 南京刑部就是个大个摆设,常年关不了几个鸟人,突然关了这么大一位边军大将,上上下下如临大敌。 好在黄蒲被贬南京时留了不少人脉,他现在官复原职,底下的人自然要卖几分面子,对叶翀多少关照一二。 叶将军被关在刑部大牢最里边的一间净室,既不戴枷也不上铐,有桌有床有热水,还能看书写字。 刑部司狱深夜进了大牢,没过多久换了便装的牢头,从外街接了一位身穿黑色大敞,风帽兜头的人。 二人也不打灯,一引一随,行色匆匆地进了刑部大牢的小门。 叶翀深夜被提审,坐在室内感到莫名其妙,刑室大门紧闭,灯烛仅一盏,怕是记录供词都得半摸黑,根本没有提讯的样子。 他长眉蹙起,自靴中拔出一支短柄刺锥,冷寒的锥刃在昏黄中短短闪过,没入袖中。 铁门吱吱呀呀推开一人宽的缝,门外悄无声息,过了良久一位黑衣裹头包角的男人走了进来。 沉重的牢门在漆黑的夜色中,被小心翼翼的锁上,竭尽所能地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男人站在原地动都未动,一双枯手青筋突兀,慢慢将风帽取下。 叶翀瞳仁一缩,缓缓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叫了声:“父亲。” 来人正是荣康侯,叶翀的亲爹——叶靖。 叶靖沉着脸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手臂,突然摸到那把刺锥,眼神一黯,“不可胡闹!” 叶翀猛得缩了手臂,将刺锥插入靴中,他与叶靖父子不和已久,没想到身陷囹圄,冒死来见的居然是老父,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此地不可留,儿子无事。”叶翀警觉地说道。 叶靖看着大儿子,他们时常一年见不了一面,即便叶翀留在京城,也不过匆匆几面,不是宿在西郊大营,就是在圈在自己的东院,父子二人已多年不蹭心平气和地说话。 叶靖沉默着示意儿子坐下,沉声说道:“京城风雨如晦,你在这里为父倒要谢谢他岳存安。皇上要的只是叶家兵权,无论如何你都是太子表弟,皇后侄儿,侯爵嗣子,没人能动得了你。” “父亲可知郡王殿下如何?”叶翀似乎不太关心自己会怎么样,急着问道。 叶靖神情复杂,父子俩政治方向从来都没尿到一起去,看来外界传言叶翀跟随梁检并非空穴来风。 “你不能与他再有瓜葛,他安插妖道私窥帝心,已被除去宗籍远放巴部。”叶靖以警告的语气对他说道。 叶翀倏得一下站起身,刺心切骨,一字一顿说道:“殿下并无私欲,全为江山社稷。” “谁的江山?谁的社稷?他说得清楚吗?说了又有谁信?”他现在提到梁检也是一阵兔死狐悲的唏嘘,接着低声说道,“他完了,太子临国无碍,太子身后之人便也容不得我们叶家了。” 叶翀听得心惊胆战,太子东宫是出了名的一群年夜饭,怎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叶靖见他面色惨白,不由冷笑着打击他,“你跟着他也没学到个好脑子!东宫无能世人皆知,但被山西一案牵涉的内阁、六部,一大批妖魔鬼怪统统回家种地,他们能甘心吗?若太子不能临国,他们这辈子都起复无望。” 叶翀扶着桌子深思远游,殿下全心全意推行改革,充盈国库,整顿立制,根本没有时间和力气拿来与人斗法。 “殿下他还好吗?”叶翀万分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叶靖只觉儿子奇怪得很,这梁检是何方神圣,把朝堂搅合得天翻地覆不说,各个还都对他死心塌地的。 “一败涂地,怎么可能好?”叶靖不耐,“你给我坐下,时间不多,听为父把话说完。” 叶翀强压着收住心神,坐回椅中,他的手死死掐着桌边,指尖尽力到苍白。 叶靖不再急躁,双手支于膝,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叶家一门三将,满门忠烈,为国守土开疆百余年,立下不世之功。我儿少年将军,英姿高朗,为父多年来心中甚悦。为父希望你珍惜自己,身陷囹圄更要冷静处事,为父不会让你有事。” 说罢,叶靖伸出手,隔着短桌重重拍了两下叶翀脸颊,“为父在京城等你回家。” 叶翀跪地向父亲磕头,目送父亲一身黑衣没入牢狱漆黑的甬道中。 即使十余年不蹭亲近,心离千里,也无改血缘亲情。 十日后,大朝会上,荣康侯手持祖父出使西域诸国的节杖,身着一等侯爵朝服,肃穆庄严地走进大殿…… *** 梁检在圣旨下达五日后便启程远赴巴部,临江郡王府邸落匾封门,一干人等遣散,不得逗留。 王府街依旧喧闹,青砖尽头已无千金楼。 收掉西北军一半兵权的老皇帝,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入冬后缠绵病榻,太子监国正式接管政务。 受山西一案牵涉的太子人员逐步起复,高南星、吴东来重入内阁,工部尚书史明达告老还乡,黄蒲因京察惨遭清算,罢官免职返回江西老家,岳修民回到原点,又成了内阁小尾巴,小心翼翼地守着一寸星火。 陆泽被兵部扔回了西海卫,如愿以偿地当起了老王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起风 .. 叶翀箍住梁检的腰,头埋在肩窝里,抱住不撒手,梁检衣襟上被腌透的药味扑过来。 梁检抬手呼撸一把他被寒气浸得微湿的头发,向后靠了靠,顺势就把他回抱在怀中,“哎?这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叶翀从身后拽过他的手攥实了,慢慢低下头唇贴在青筋突兀的手背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安静地依着他。 梁检心头一酸,抽出一只手试了试面前矮炉上瓷盅的温度,端到叶翀面前,哄道:“寒天跑马别冻着了,来,先把驱寒的汤喝了。” 叶翀听话得无声无息,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完,浓姜无糖直冲脑门,叶翀也不知是哪里痛哪里苦,被激红了眼眶,无意识脱口而出,“好苦啊。” 梁检险些撑不住,胸口狠狠起伏几下,从荷包里掏出一颗三角糖,含在嘴里,用舌尖顶开叶翀干燥的唇缝,慢慢度过去。 叶翀眼眶里悬一层薄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应加深这个吻,而无论唇舌多么甜蜜,心中的苦涩都不曾减少一分。 他吻着梁检,手从指尖一点一点摸到仿佛只裹了一层薄皮的腕骨,向上到消瘦支离的肩臂。 亲啄慢吻了半天,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梁检的手落在叶翀脸颊上,温柔地搓揉两下,“现在还苦吗?” 叶翀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蹭了蹭嘴角,撇开点距离说道:“殿下就会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 梁检见他泪花未收,又委屈又尴尬的样子,无奈又心疼,压低了声音唤道:“平云过来,让我再抱抱你。” 叶翀坐近了先帮他拢了拢软裘,然后从善如流地被梁检搂了个满怀,他不着痕迹地轻叹口气说道:“阿越,我不想再离开你一步。”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梁检扶在他腰侧的手紧了紧。 *** 或许是气候转暖,或许叶翀真是颗灵丹妙药,梁检缠绵病榻大半年的身体,也随着草原最好季节的来临,慢慢复苏。 叶翀最开始黏他黏得紧,一分一毫都不肯离开,梁检简直觉得自己长了根尾巴。 渐渐的,安稳无波的生活终于抚慰了叶翀的不安,二人生活这才恢复正常。 叶翀时常外出打猎,抓沙兔、养沙兔的毛病也被捡了起来。 大殿下起床就见肥硕的沙兔跳过门槛滚进来偷吃食,习字累了推窗远望,就见成群的沙兔在院中玩命地撒欢,搬张软榻在檐下小憩,不要命的沙兔围过来疯狂地啃着他的榻角……大殿下要疯!上床做梦都觉得身边睡了一只大个儿沙兔! 大殿下终于逮了个机会把倒霉的兔子爹摁在多宝架上一顿猛亲,“祖宗,咱俩商量个事,你们家人口能不能稍微控制点!” 叶翀被亲得突然,茫然无措,低头看了看脚边支棱着耳朵偷听的沙兔。 “这玩意儿也太能生了吧!”梁检崩溃地踢开一只扒他袍角的灰兔,欲哭无泪,短短一个夏天,这群沙兔没羞没臊地遍地开花,大有填满王府每个角落的架势。 没等叶翀回话,一只黄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到了梁检腿边的灰兔身上,激情洋溢地给二人表演了一段活春宫。 叶翀:“……” “本王限你三日之内让它们都给我学会克制!”梁检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一边棒打鸳鸯,用脚轰走黄兔。 叶翀笑得东倒西歪,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手掐住他的下巴,还给他一个缠绵悠长的深吻,然后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殿下就以身作则最近先克制克制?” 说罢拎起长弓、箭袋,手不着痕迹地蹭过梁检腰侧,长腿一迈出了房间。 “混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大殿下站在一群欲行苟且的沙兔中间,惨遭连带。 暑末秋起,沈九娘带着几大车南北鲜货,浩浩荡荡地进了巴部。 胡未迟依旧自告奋勇,带着王府侍从来到隘口迎接。 秋高气爽,草色未退,沈九娘索性出了马车,跟胡未迟一路打马溜达。 胡未迟回头望了眼看不到头的车队,啧啧惊叹道:“沈娘子,你这是把整个晋南的宝贝都给殿下搬来了?” 沈九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都是些平常玩意,殿下对沈家有大恩,我来给恩人送些东西总是应当的吧。” 胡未迟笑着点头,不知在想什么,没搭话。 “殿下……他还好吗?”沈九娘低声问了一句。 “不好,你要来找事儿他就更不好了。”胡未迟坦然直言,冷冷说道,“殿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命都是捡来的,你们不逼死他不甘心是吧?” 沈九娘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愣了愣才说道:“胡先生,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此事关系国家兴亡,我不得不……” “国家兴亡?谁的国啊?哪个家啊?巴部好得很,沈娘子不用操心。”胡未迟打断她的话,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沈九娘哑然,拉住缰绳静默良久,才说道:“医者父母心,胡先生我明白你的担心,可是我怕真到那一天,殿下依然义无反顾,只怕为时已晚。” 胡未迟平静下来,“你有所不知,这回殿下真是有点想放下了。他一场大病七情皆伤,身体底子早就垮了,这几年不安稳调养,再跳进那吸血的泥潭里,哪里还能有命?” 他望着一派祥和的草原,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愤懑,“你们皆说他是国之栋梁,辅国□□之大才,有谁又想过他一身病苦,每日与汤药、银针为伴?人就是一盏灯,灯油耗尽也就完了。” 沈九娘沉默了,万分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艰难地点头说道:“胡先生你说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沈九娘带来的可不仅仅是晋南的东西,什么苏杭帛、浮梁瓷、温州漆,连无锡米都有,简直运来了一座大启。 虽说刚刚入秋,但早晚天气渐凉,胡未迟已不让梁检外出,怕他着了风寒引起宿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山崩 .. 帮洛常打点回礼的叶翀,站在门口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沈九娘走时在外间碰见他,颔首问安,便肃着一张脸出去了。 梁检端着茶站在桌案前出神,听见动静抬起头,他脸上没有过多情绪,轻轻放下茶盏,突然起手掀掉桌头一方古砚,嘭的一声,古砚四分五裂。 叶翀看着脚下四面飞溅的漆黑墨汁,知道梁检不是冲他来的,却还是被惊了一跳。 梁检面色如常,眼神平静地越过叶翀盯着远处,火气发得从容不迫。 绕过一地泼墨,叶翀走到他身旁,拽过他抵在桌角的手,才觉他抖得厉害。 “阿越。”叶翀紧紧扣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背心轻抚。 梁检胸口烧着了一把火,扰得五脏六腑生疼,他知道自己不宜动怒,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才回握住叶翀轻声道:“我没事。” 叶翀扶他靠在短榻里,“北戎流出来的消息或有诈,阿越别急。” “不,你速速联系叶帅,让他务必万分小心。”梁检尽量放平心情,缓声说道,“高南星、吴东来目光短浅,或多或少都从屯粮私鬻案里拿过好处。他们对北戎的判断,就是一群打秋风的疯狗邻居,只要抢到好处自然就退了。所以,他们还真有可能派人去和谈。” “对方若真有十万之众,和谈?无异与虎谋皮。”叶翀倒了杯温水,送到他嘴边。 梁检嘴唇泛白,喝了两口水说道:“若是私许他们小部进来抢一把就退,不兴兵戈便可退敌,就能声称将军无用也。” 叶翀这才明白了沈九娘的担心,富庶的山西首当其冲。 “这回,我怕是、我怕是……”无能为力四个字,梁检没能说出口,偏头靠进软枕里,掩去了所有情绪。 叶翀心疼地揽住他,轻声哄道:“阿越,这不是你的错。” 叶翀现在除了侯爵的继承权,什么都没有,别说调兵御敌了,走出西海卫就是抗旨,陆泽的脑袋还押在兵部给他作保呢。 再说他三叔叶戈,自北戎异动,便坐镇陕边,可是叶翀才被皇上处理,收了兵权,叶戈是万万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私自动作的。 放鞑靼、瓦剌进来抢一把,只是老百姓遭殃,那还好了呢,万一乘机大举进犯怎么办?这帮书呆子,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北戎贪婪如狼,觊觎大启北边土地已久,哪里是能遵守君子协定之人。 蒙娅公主是抚养叶翀长大的三婶,是叶帅至亲至爱之人,她被陷害殉国,这时又有何脸面要求叶翀、叶戈为这破烂江山鞠躬尽瘁? 梁检心中压抑的骇人的隐秘,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 梁检一语成谶,北戎小部诡异地破大同左卫,纵马南入,与此同时,数万北戎骑兵,夜袭阳和卫,以为已达成不可告人约定的北边军疏于防范,瞬间关破城亡。 两路戎敌默契会师,直下林关,灵丘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戎敌增兵星夜兼程,十几万大军最后面对的屏障,只剩下北直隶紫荆关,再向前便是巍巍天子之城。 秋风无情地吹打紫禁城,廊前的宫灯奄奄一息。 乾清宫暖阁外殿,各宫嫔妃跪了一地,哭得东倒西歪,皇后心力憔悴、体力不支,被内珰、宫女搀扶坐下。 太子跪在永宁帝床前,悲痛与恐惧交织,涕泪横流。 远处门口跪着天子近臣,准备聆听皇帝陛下最后的顾命托孤。 永宁帝形容枯槁,已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地紧盯太子,他可怜可气的大儿子,没有了自己可能担起家国重任? “太子不可哭,你是国家的乾坤天地,不要让朕放心不下。”老皇帝颤巍巍地揩去他的眼泪。 “父皇……”太子哭得更凶了。 永宁帝叹气,示意太子下去,又冲岳修民招手。 岳修民提起袍角,三两步上前,诚惶诚恐地跪在脚踏之前。 永宁帝道:“你勤勉谨慎,改革有功,如今国库刚有起色,应格循法制,帮太子守好制度。” 永宁帝的声音不大,奈何暖阁地方太小,门口高南星听到这句话倒吸一口凉气,期引、田税连带岳修民一时半会是动不了了。 岳修民前额顶着指尖,恭敬回应:“臣谨遵陛下圣谕。”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叫他去了,然后依次叫来内阁重臣,耳提面命。 最后屏退所有人,叫来哭得不能自已的和亲王。 永宁帝已经很累了,他靠在和亲王肩头,艰难地从枕后拿出一道圣旨和两道兵符。 “二哥,弟弟要走了。”他拉起和亲王的手,将裹成一团的东西塞给他,“老哥哥,你帮朕看着太子,看着他,若有不妥,对不起祖宗基业,可以此道旨意行废立。” 和亲王悲痛欲绝之下,被惊得忘了哭,傻愣愣地看着永宁帝,半晌才找回魂魄,“陛下、陛下不可!” 永宁帝摆摆手,“没什么不可,朕的这个儿子,朕明白的很。” 他困难地挣起身子,贴住和亲王的耳朵,低声说道:“朕将西北军兵符留给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自调动西北军。” 和亲王陡然一震,圣旨兵符,这最坏的打算……是、是要勤王? “西北军是太子外祖家,陛下,这……”和亲王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吓得瞬间思路敏捷。 永宁帝虚弱地笑了,“那叶家小子怎么可能是太子的人,若真有人蛊惑太子,欲行不轨,叶靖也不是省油的灯。” 和亲王恍然大悟,老皇帝留下了两股相互制衡的力量,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并非没有想过要让梁检承储位,但梁检的血统,惨痛的经历,天然与朝堂对立,若摆到桌面上议储,大乱将至。 若他真有天命,老皇帝也为他准备了后手,力挽狂澜之下,必是众望所归。 而到那时,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为叶家,为他母妃报仇雪恨。 “老哥哥,时局已非昨日,朕不能将江山赌在太子手里,若无万一,请你再帮朕教育、辅佐太子几年。”永宁帝面如金纸,气喘如牛,“若有万一……请你为江山黎民、为……社稷择君。” 老皇帝浑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流下两行清泪,“朕的七郎啊……朕、朕看不到他回来了。” *** 就寝前,梁检披衣靠着床头,持了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叶翀洗漱完蹭到床前,想叫殿下往里挪挪,好歹给自己腾个地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豺狼 .. 秋日午后最好的时段,梁检靠在榻上短寐,最近北戎来袭的消息多少扰动了他,夜晚总也睡不踏实。 一晃神的功夫,梁检做了个梦。 梦中是大雪覆盖的紫禁城,他那么小,穿了袄,披着白狐裘,像一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 白团子在积雪的宫道上跑起来,“父皇!” 奇怪的是永宁帝并不年轻,依旧是个垂暮老人。 “七郎慢点,别摔了。”永宁帝躬身张开手臂,一把将白团子拢在怀里,抱了起来。 “父皇,嬷嬷给我做了雪兔子。”小梁检献宝似的张开冻得通红的双手。 “雪兔子不能拿在手里,一会化了,手也会冻着。”永宁帝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只雪兔子,放在身边内珰捧着的托盘里。 永宁帝温暖的大手轻轻揉搓着小手,抱紧了他,“七郎冷不冷?以后父皇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天冷就不要出来玩了。” “父皇,你要去哪里?”小梁检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永宁帝把他交到嬷嬷怀里,“父皇要去很远的地方,但父皇会时刻看着你、护着你。” 突然间,风雪大作,鹅毛大雪连成一片雪雾,将猩红的宫墙卷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父皇!”梁检猛地从榻上弹起,冷汗连连。 “阿越,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叶翀进来本想叫醒他,怕他白天睡太多,晚间又难受,还没等他出声,反被吓了一跳。 梁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畏寒地瑟缩一下,被叶翀搂住。 叶翀在他额上摸了一把,一手冷汗,不禁皱眉,拎起搭在一旁的外袍给他披上,“我去打水给你擦擦,别着凉了。” 梁检拉住他的袖子,轻声说道:“我梦到、梦到父……皇上了。” 叶翀只知他因玄玉事发而被永宁帝责罚,宽慰道:“父子乃是一步一顾之情,怕是陛下想念你了。” 梁检沉默不语,心神不宁,也不知哪里来的不安萦绕不去。 突然,洛常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平日书房只梁检一人时,他都会在门口通报,别说叶翀此时也在里面,一般这种时候洛常是万不敢进来打扰的。 “殿下,大相来了。”洛常神色紧张。 回到巴部梁检拒绝了赞普王位,只领了王子的虚衔,巴部实际由他舅舅控制。 梁检似有玄妙的直觉,张口想问洛常为何如此慌乱,却又不知惧怕什么,没问出口。 益西很快进了书房,手里拿着白笺封邸报,连封蜡都是白色的。 梁检缓慢地从榻上站起来,双腿似有千斤重,将他钉在原地。 叶翀在他后背扶了一把,他也非常清楚,那封邸报意味着什么。 “阿越,皇上驾崩了。” 益西声音很轻,生怕吓着梁检。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梁检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面对的准备,面对永宁帝也只剩下怨憎。 “大相,朝廷可说殿下要回去奔丧?”这么大的事,叶翀赶紧问了一句。 益西看着梁检,面有难色,“朝廷说,大殿下已除宗去籍,就不必回去了。” 梁检的身子微晃,闭了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漫天风雪中,永宁帝佝偻蹒跚而去的孤独背影。 “丧仪已经开始布置了,阿越你换了衣裳也过去吧。”益西走过来,拍了拍外甥的后背。 皇帝崩番部治丧繁琐,益西也不知如何安慰梁检,叹气而去。 梁检沉默了很久,永宁帝过往的一点一滴都在他脑海中浮过,那些美好的,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昨日转眼,跌撞而去。 “如今,我是无父无母,无家无国。”梁检看着窗外干涩的胡藤,叹息道。 叶翀心头一痛,强硬地将他压在怀里,“阿越,你还有我。” 梁检终于不再忍耐,揪紧了叶翀背心的衣料,悄无声息地趴在他的肩头。 *** 紫禁城的悲痛从来都是短暂的,内阁与六部重臣,将身着丧服的新皇团团围在养心殿里。 太子惊弓之鸟一般看着三位老师,“定远侯败了!那、那紫荆关还守得住吗?” 吴东来、高南星一个晕招接着一个晕招,先是密签合约,纵敌深入,再是私心过重,不肯让叶家有趁机翻身之力,阵前错选大将。 定远侯简直就是个特大号的饭桶,他爹要知道这个败家玩意儿,被冲散六万大军,抱头鼠窜,估计能从坟头里爬出来踹死他! 如今,北直隶门户紫荆关彻底暴露在北戎面前,好在紫荆关守关大将韩傅,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依险关重隘,可以周旋些时日。 陈阁老也被这两个内阁丧门星气得够呛,不得不亲自出马,压制一二。 “陛下,当务之急是调集各地军队补充京城兵力,否则,紫荆关若破,京城危矣。”陈阁老虽对新皇进言,目光却瞥向坐着的和亲王。 和亲王是混子辈的老油条,只管用衣袖蹭着一滴泪都没有的眼角。 陈阁老气结,再看站在一边的荣康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千钧 .. 太子文官集团在地方的势力,暗中织起一张黑,河道堵塞、官船失火、府兵哗变,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事铺天盖地如疾风暴雨而来。 叶靖、岳修民疲于应对各种突发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紫荆关边报一封比一封紧急,直到韩傅老将军信中跪求援兵,北上府兵驰援不到六分之一,更糟糕的是后续武器补给船只居然沉了。 秋雨绵绵,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京城的天空阴云密布,久久不见散去。 “朕不想听解释!朕只想知道府兵何时能到!”崩溃的新皇把乾清宫的桌案拍得砰砰作响。 新皇一夜不曾合眼,双眼血丝密布,紫荆关军情像崩落的巨石,彻底摧垮了他的脊梁。 “臣等失职,请陛下赐罪。”叶靖、岳修民无言以对。 相对于他们的焦急,陈阁老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微微行礼道:“老臣请陛下早做决断。” 新皇双手撑着桌案,剧烈地喘息,狠狠瞪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一字一顿说道:“朕决定与北戎和谈。” “陛下不可!”和亲王六十五的人,倏得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几步走到案前,“陛下,现在和谈便是城下之盟,何况,现在并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臣立刻调动西北军,前来解京城之困,还请陛下勿要慌乱。” 他向新皇深揖一礼道:“国有困形,人无困志,臣下死效,君与城碎。” 新皇冲他严厉地一摆手,闭了闭眼,咬牙说道:“朕要调西北军时,和亲王不许,现在无力回天,和亲王却叫朕与城同碎是何道理?朕倒要问问和亲王,先皇梓官还停灵城内,如若城破,你要如何与先皇交代!” 这通责问可算是疾声厉色,和亲王面色惨白,从来没有想过这位窝囊胆小的皇侄,将一身帝王之气撒在他身上。 “先皇?臣信先皇宁碎不折,岂肯为城下之盟之耻!”和亲王双目含泪,急怒之下脸色由白转红,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岳修民拉起年龄也不小的叶靖,赶紧扶和亲王坐下,喝水顺气。 新皇的火气瞬间就灭了,也害怕把老王爷气出个好歹,他爹七期未过,非气活过来踹死他不可。 “皇伯父,朕一时气急,您年纪大了不用如此劳心费神,好好回府修养吧。”他唤来内珰,搀扶着和亲王出了议事厅。 “朕意已决,众卿不用再劝,先皇梓官未动,朕不能看着城破,由着那帮蛮子扰了先皇。”新皇捏了捏眉心,力气抽干地坐进龙椅,喝了口茶,“众卿速选一人携国书到紫荆关,与北戎和谈。” 偌大的房间鸦雀无声,满朝朱紫面面相觑,皆喏喏无语。 兵戎相见下出使北戎,有生命危险不说,去签城下之盟,百年之后史书上载,怕是全家都要被吐沫淹死,没人会想去的,包括出馊主意的陈阁老、高南星等人。 就在此时,叶靖向前一拜,“陛下,臣愿往。” “国舅!”新皇也知这是个危险又倒霉的差事,叶靖愿往他大为欣慰,立刻绕桌而出,扶起叶靖。 “臣调运府兵不力,愿戴罪立功,前往紫荆关和谈,还请陛下准臣前往。”叶靖说得诚恳。 新皇万分惭愧地看着他,“国舅愿往朕深感欣慰,只是太后那里朕实在不孝。” 叶靖冷冷扫了一眼陈阁老,他已经完全明白此中奸计,语重心长地对新皇说道:“太后那里臣会亲自去请命,陛下不用过虑。” “那一切就仰仗国舅了。”新皇像被逼近角落无措的小动物,可怜兮兮地请求道。 陈阁老捋须,默默不语,他知道叶靖已经认怂了,开始用苦肉计博新皇同情,来救叶家。 岳修民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手掩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握拳。 廷议后,新皇单独留下叶靖安抚一番,又许了些不着边际的好处,赶着宫门落锁前才放他回府。 叶靖回到侯府,沐浴焚香,换了身素服,便把自己关在祖祠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入夜,他唤来笔墨,在叶家列祖列宗面前写下三封厚重的书信,又唤来亲信,套马备车,冒着瑟瑟秋雨披夜出府。 *** 生死攸关之时,紫荆关守将向北戎多部放出白旗,通报朝廷遣使来谈。 北戎被牢牢困在紫荆关数月,人困马乏,补给不续,也松了口气,一时间兵戈暂停,只等使者到来。 叶靖拄着当年祖父出使西域的使者节杖,回头深深地忘了一眼京城巍峨的城门,决然而去。 他走后岳修民受内阁排挤压力越来越大,索性称病不出。 内阁笑看被揍成残废的改革党,在背后操纵着新皇,让巍巍山河滑入深不可见的黑暗中。 几日后的深夜,一辆柴垛小车自岳府小门而出,晃晃悠悠地一路向西,出了广宁门,灰头土脸的岳大人才从柴垛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抱紧怀中布包,面色凝重。 京城到紫荆关并不远,叶靖一路疾驰不作停留,三日后人已入关。 他先是与守将韩傅老将军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晚上,布置好和谈事项,顶着关外狂风,带着副使走入北戎王帐。 叶靖是侯爵又是新皇的亲舅舅,北戎第一部 落首领肃良朵塔在大帐亲自接见了他。 为了示威,各部将军持刀披甲,在帐中严阵而列,铁甲寒光森然凛冽。 叶靖面无惧色,慷慨而道:“大启使者叶靖前来与王和谈。” “你们汉人丢盔弃甲,若不是紫荆关,我王早就打到京城去了,还谈什么谈。” 肃良朵塔的先锋大将是蛮勇之辈,说话非常难听。 叶靖理都没理他,只对肃良朵塔说道:“贵部将军大概是不懂什么是来使,什么是邦国之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废帝 .. 岳修民简单向梁检等人说了废帝与内阁的情况,说道荣康侯时,掏出一封书信和西北军的兵符。 他向叶翀行长揖大礼,说道:“侯爷,这是老侯爷给您的书信,还有和亲王托付的兵符。” 叶翀以为岳修民激动之下叫错了,“岳大人,我、我还没有袭爵啊。” 梁检心头一寒,猛地抓住还未反应的叶翀。 岳修民面有不忍,却不能辜负嘱托,轻声道:“老侯爷为破奸计,出使北戎破坏和谈……已苌弘碧血,丹心留石。” 叶翀虽在边关长大,幼时也是进过太子书房的,苌弘化碧这可不像是在说活人。 “父亲……”叶翀轻唤了一声,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只听见自己汹涌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平云。”梁检拉过他摁进椅子里,示意岳修民不要说话,他刚刚失去父亲,很理解叶翀现在的反应,他需要静一静。 直到桌上茶水冷透,叶翀才缓过来,将书信收进怀里,跪在梁检面前奉上西北军兵符主符,“陛下,臣愿率西北军荡平北戎敌寇,护卫京城安全。” 梁检收下兵符,扶起他,原本复杂的心情,突然清明起来,他要做得不仅仅是抵御北戎,还有扫除京城里的魑魅魍魉,还叶家、母妃、自己一个公道。 “岳大人,现在紫荆关情况如何?”梁检问道。 岳修民施礼回禀,“臣来时,叶帅亲自率部截断北戎大军补给线,紫荆关得以喘息,与北戎依旧是对峙之势。不过叶帅兵力有限,只敢袭扰不具一战之力,关外补给恢复,紫荆关危矣。” “陛下,臣立即率西宁、西海众部驰援京城,关键时刻,可放弃紫荆关,兵力后撤保存实力。北戎不会坐等补给,他们会四散抢掠以充军粮。”叶翀征战多年,粗粗一听就已知紫荆关不保。 定远侯率六万北直隶、宣府精锐打了个大败仗,最后剩下的那点家底全在紫荆关,硬拼是非常不理智的。 “洛常,飞鸽仰阿莎,让她率部全力驰援京城。”梁检吩咐道。 候在门前的洛常,领命匆匆而去。 “陛下,臣已通知果部,巴、果两部骑兵近日可集结完毕,西北军整备需要时间,我部骑兵天下无敌,可做先锋与北戎一战,为大军拖出时间。”益西随军统筹出身,听了叶翀的话就知时间紧迫,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梁检皱眉想了想,感觉不妥,“多谢舅舅,但西北军出防区,西戎多部怕是会趁机作乱。” “叶帅回防即可。”叶翀、益西异口同声。 梁检军务不熟,见他二人达成一致,点头说道,“此次调兵安排,丝毫遗漏皆关系黎民苍生,还请将军慎之。” “陛下放心,若有差池臣提头来见。”叶翀攥紧拳头,国仇家恨他此仗决不能败。 “不许说浑话!”梁检被他一句普通的军令状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岳修民很少见他生气,连忙出来插话打圆场,“叶将军,还请您安排一队人马护送陛下回京。” “不,既是勤王,西北军七万人马当与陛下同归。”叶翀双目在烛火下闪过一道森寒的冷光。 益西冷哼,附和道:“正是如此,陛下奉旨继承大统,解围京城,自当光明正大入京继位。” 岳修民拂了拂额角冷汗,陛下身边可都是不吃哑巴亏的猛人,这是要打北戎前先拿京城做下酒菜啊。 梁检熬不得夜,商讨到一半便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了回去。 达日王宫灯火一夜未熄,传令的飞马披星戴月而出,鸽棚深夜骚动,飞羽在漆黑的夜色中盘旋辨认方位。 *** 全盘军事部署完毕,西北草原最强的阿日格骑兵,一人双马,前锋甚至一人三马,脚不沾地的狂奔至紫荆关内。 韩傅老将军老谋深算,在北戎大举进犯前,果断放弃紫荆关,四万关防军后撤埋伏在易州、涞水两地。 他们一路后撤一路抛洒绊马锁、三角马钉,绵延数十里,有效阻止了北戎骑兵先锋的冲击。 就在北戎步甲清除掉所有路障之后,易水河西突然窜出来一队挥舞着□□和枪矛的骑兵。 他们二话不说操家伙就干,□□废掉马匹,骑兵落地翻滚,立刻被抢矛扎成筛子,转瞬之间北戎前锋阵型被冲得是稀里哗啦。 北戎大将带头卷起辔头撒腿就跑,一时间马嘶人喊乱成一团,这伙骑兵如幽灵一般紧追不舍,落队的北戎骑兵没入阵中就如被狼群撕扯的羔羊。 直到北戎骑兵直接冲进自己后方中军,莫名其妙的北戎大军呼啦啦退入紫荆关。 五千阿日格骑兵先锋,出其不意的冲锋,二万毫无防备的北戎骑兵,被直直追出去十多里地,损失惨重。 紫荆关内地势开阔,已无险可守,面对的便是骑兵对冲。巴、果两部的阿日格骑兵对韩傅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敌我兵力悬殊,最坏的打算依旧是背靠京城,固守待援,为了援军到来,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镇山寿皇殿,殿门大开,深秋呼啸的寒风穿堂而过,灵幡舞动,烛火呼呼。 新皇毫无形象地坐在大殿前,身后是因战事无法大殡的先皇棺椁,水缸一样大的冰砖堆放在四周,如数九寒天。 叶靖替换国书破坏和谈,自尽于敌营,肃良朵塔尊敬他的忠诚,令人扶棺回京,也带来了一纸战书。 叶靖以命破内阁诡计,这是陈阁老万万想不到的,在他们眼中人人可死,皆为利益,死忠孝国?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全京城都在争先恐后地跑路,一时间慷慨激昂的朝廷呼啦啦跑了一半,高南星、吴东来更是早跑得无影无踪。 但也有例外,迎着人群逆行而上,直入京城的就有一人——黄蒲! 他在江西老家听闻敌至紫荆关,便与家人道别,拜叩祖宗,衣内穿着孝服,毅然决然地北上。 他两次被贬官罢职赶出朝廷,却在朝廷危难之时仍旧挺身而出,有些人两榜出身,自称圣人子弟却贪婪无耻,有些人籍籍无名,却可以身殉志,浑然不惧。 永林被寒风吹着一头冷汗,跑进殿内,跪在新皇面前,“陛下,陈、陈阁老找不到了。” 新皇双目赤红,鬓发凌乱,“高南星、吴东来呢?” “也……也,也找不到。”永林抖成一团。 “呵、呵呵……”新皇站起身笑得瘆人,脚步踉跄地转了两圈,“朕的老师们!他们都跑了!留朕在此与城共碎……父皇!你为何要让朕做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内阁虽然……不知去向,但唐大人还有几部尚书大人都在等您商量朝廷南渡事宜呢,陛下您快回去吧。”永林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国家危难至此,他个太监都快急死了,这位祖宗还在这哭天抹泪呢! 内阁和内阁狗腿集体跑路那是坏事做尽心虚,其他朝廷臣工还在等着皇上发话,到底是打还是跑! 但是新皇明显已经崩溃支持不下去了,他从小长在蜜罐里,外戚大将撑腰,皇帝羽翼庇护,没见过大风大浪,头一回亲身上阵,就遇到了送命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紧迫 .. 梁检这个皇帝当的,简直倒霉得登峰造极,北戎在家门口来回武装大游.行,老爹崩了无法入土为安,运河沉船堵塞物资援兵缓慢,朝廷只剩了半幅班底,火线继位,连登基典仪都没有,直接加班干活。 养心殿暖阁里,气氛凝重,图撑挂起巨幅北直隶地图。 有了阿日格骑兵助力的韩傅老将军,虽说还在勉力抵抗,但也只是且战且退,硬磨部署时间。 叶翀行礼说道:“陛下,臣等来时见京郊百姓已全数撤入城中,京郊应尽快坚壁清野,设兵力伏击。” 陆泽颇为自觉,赶紧起来接活,“陛下,臣愿带兵前往京郊修筑工事,北戎长途奔袭而来,又被一步一困紫荆关,路之无获,补给匮乏,必勇猛冲击试图决胜一战,我们必须一层一障地挫其锋芒,使其不得一气兵临城下。” 他负责过大军辎重,当过长途征战的漕官,挖土固城,修路造桥的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 梁检冲他点点头,对兵部侍郎说道:“兵部要设专人,征调民夫配合陆将军。” 兵部侍郎领命立刻去外间处理。 养心殿外殿、院子里站满各部大小官员,随时听候差遣。 养心殿内,廷议、各部文书草拟、人员选派、出旨一条龙。 外间秉笔、掌印、翰林誊抄、各部司务文书排得整整齐齐,皆奋笔疾书,传达部署。 “侯爷,城内、城墙是否也需布置一番?”岳修民是个文官,但也知北戎增兵至二十万之巨,叶翀这边加上从紫荆关退下来的关防军,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出头,如不依靠城池,怕是难以一战。 叶翀沉默了一阵,看着梁检说道:“陛下,臣以为大军当破釜沉舟,出城迎敌背城而战。” 刚刚还自请出战的陆将军手一抖,奏章差点掉地上。 “以少敌多,背城而战必是苦战,荣康侯可知后果?”梁检突然愤怒了!就算没有万全之策,也不能以陨身为战。 叶翀知他所想,将军铿锵的语调放柔软了说道:“陛下,自北戎进攻,我部一路溃败,军心、民心浮动,此时兵临城下,以少敌多,将士焉能不惧,如有退路和依靠,此战必败!”他环视诸臣,“京城乃天子之所,先帝灵柩未出,万不可破。陛下,文死谏,武死战,如今唯有死战之志方可与贼一战。”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这是一场不能有万一的战争,梁检的背后是满朝臣工、千里江山、亿万百姓、青史丹册……注定容不得儿女情长。 他想起和亲王在宗人府对他说过的话:“至高无上的权利,就得承受世间最大的无可奈何。” 河山喋血,苍生涂炭,天子当撑起天地,视己为国器。 梁检闭了闭眼,背身到榻几前喝茶,笔挺的脊梁掩去了所有情绪,只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身侧永林掀了下眼皮,看见了,忙低下头,心中叹气道:“谁人不怕呢,弄不好就是亡国之君,新皇不易,换了诚亲王怕是早就嚎啕大哭了。” 列位臣工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盯着脚尖等新皇决断。 黄蒲一咬牙站出来说道:“陛下,侯爷所说有理,臣愿跟随大军督战城外。” 梁检肩背一僵,突然爆发,长袖一甩,茶盏应声落地,直直砸在黄蒲脚下。 暖阁内外瞬间呼啦啦跪了一地。 岳修民惊呆了,赶紧拉着呆若木鸡的黄蒲跪下来,他们不知此时梁检几乎是把自己逼入绝境。 叶翀绕开一地大臣走到榻边,扶着急气交加的新皇坐下,“陛下先别急,臣能提议定是有些把握的。” 梁检侧头看了他一眼,心如抵钢针,抓住他的手腕缓了缓,说道:“黄蒲,你率都察院监察御史,携九门令……”他突然说不下去,手攥紧了榻几一角,“城外所有守军,敌不退不可入城,战前入城者斩!私放守军入城者斩!” 已升任都察院左都御使的黄大人从人堆里爬出来,无声而泣,“臣、臣……领旨。” “朕就在这里,在这等你,哪里都不会去……”梁检低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有叶翀听懂了。 晚间,梁检在寿皇殿给无法入陵的先皇守了会夜。 回宫的路上他吩咐永林道:“一会让荣康侯入宫。” 永林心中豁然一惊,脸上不带颜色妥帖地回道:“奴婢这就差人去请侯爷在养心殿候着。” 养心殿好歹是皇上在内廷办公的地方,总不能大晚上的把侯爷叫去乾清宫吧,成何体统。 梁检瞥了他一眼,没出声就走了。 永林不着痕迹地维护着体统宫规,但他不了解梁检基本上是个能让体统上天的人,他吩咐人将叶翀领到了后殿的东稍间,那是皇后娘娘伴寝的地方! 永林打小在内廷长大,什么神仙鬼怪没见过,这回吓得跪在外殿,撅着屁股一个劲儿给先皇磕头。 叶翀是皇后的侄子,能不知道这是哪里吗?跪在门口死活不进去,这进去就说不清楚了! “你不进来,那以后就别再来见我了。”梁检手上的持珠转得哗哗响,心烦意乱。 叶翀冷汗都下来了,如无意外,明日一早他就要出城领兵,前途生死未卜,不看梁检一眼绝不甘心,可也不能在这儿见啊,真要命! “叶平云,滚进来!”梁检开骂了。 叶翀怕他生气伤身,咬牙豁出去了,他娘的弄不好国都要亡了,还要什么脸啊! 叶翀把自己当苍蝇一样,从棉帘缝里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还未站住,就被梁检拉住抱了个满怀。 “你这次回来,我就夺了你的兵权,削了你的爵位,卸了你的差事把你关到后宫里……”梁检紧拥着他,手在他背心狠狠捶了两把,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叶翀听得心惊肉跳,心道:“把我关在后宫干什么?我又不能生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托孤 .. 除了诚亲王,其他几个均是内阁阁臣,都在文渊阁值班呢,几位大人精神绷得很紧,听宣立马提着袍角,在宫道上开始赛跑。 梁检看了看擦汗的三位大人,又看了看时漏,惊叹道:“内阁真是兵强马壮啊!” 岳修民压根不知道新皇夸什么,应承着,“陛下过誉,过誉。” 梁检的笔悬在半空,望着气喘如牛的大人们,真情实意地笑起来。 三位大人莫名其妙,岳修民心道:“我的陛下啊!您还能笑的出来,这心也忒大了吧!” “永林,叫外间都撤了吧,诚亲王到,养心殿闭门禁军护卫。”梁检咳了两声,脸上一丝笑意都没了。 薛韵是兵部新填进来的阁臣,没跟梁检相处过,见这一笑一怒瞬间冷汗湿背。 诚亲王死死拽着不满十岁的小世子,走在漆黑的宫道上,引灯内珰走路悄无声息,宫灯像两簇飘摇的鬼火。 “钧儿别怕,父、父王在呢。”诚亲王抖得像筛糠。 “钧儿不怕,父王也不怕。” 梁皓钧披着软裘,走得端正,努力做出一个大孩子的样子。 “臣请陛下圣安。”诚亲王带着儿子一起给新皇拜礼,小世子有模有样,倒比他爹淡定从容。 梁检几乎一夜未眠,身体很乏精神却不敢放松,他道了起,对道:“钧儿到七叔这里来。” 梁皓钧争开他爹冰冷的爪子,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跪在脚踏前。 梁检将他拉到榻边上坐着,梁皓钧礼仪极好,微微侧身斜谦。 这小子到不似他爹拘谨,梁检笑着逗小孩,七长八短、读书习字、招猫逗狗的都问了一遍。 内阁、亲王被扔在一边,看叔侄二人聊得欢畅,全傻眼了。 “这位老伯伯学问很好,是东阁大学士,七叔让他做你老师可好?”梁检指着岳修民对道。 岳修民胡子都快气飞了,他今年四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强,哪里有那么老?再说,他的目标是给太子当老师,怎么还要…… “陛下!”岳修民恍然大悟,满目震惊。 其他几位被梁检玩得已经晕菜,都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听见岳修民叫他,梁检拍拍小世子的背,“去找你父王吧。” 他扫了眼惶恐不已的岳修民,和一头雾水的其他人,缓言道:“内阁拟旨,诚亲王嫡子梁皓钧,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诚亲王咕咚一声跪下去,赶紧拉着同样傻眼的儿子行拜礼。 内阁三重臣拜完梁检,扭头拜太子。 到底是个孩子,小太子这时才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往他爹身后躲。 诚亲王以为今日爷俩得交代在紫禁城里,没想到儿子成了太子,七弟这时为何? 他第一次用了脑子,跪地说道:“陛下,先皇将社稷重任托付与您,万年延绵当出正统,陛下春秋正茂,当嫡脉永续。” 梁检看着闯下弥天大祸的大哥,不生气是假的,但说实话他无害人之心,这也是为什么先皇遗诏保他的原因。 “朕无嗣,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关上门来,朕同各位交个底,此战胜负未卜,最坏的打算是要做的。”梁检走到诚亲王、内阁面前,“若城破,朕与城同碎,列位是朕托孤肱骨,朕希望内阁日后要担起教导太子,扶正朝廷的重任。” 他俯身扶起又开始哭的诚亲王,“大哥,你勿怪朕,朕要你的儿子做太子,他今日起便要离开你,入东宫由太后照顾,由内阁大学士教导,你父子自此便是君臣。山河飘摇,大哥为先皇血脉,当肩负此任。” 诚亲王摇头又点头,痛苦不已,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世间最痛苦、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东宫。而他错用奸佞,至江山黎民于水火,这是他必须担负的责任。 “臣、臣同陛下一起守城,臣若逃离以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诚亲王后悔不已,抓着梁检不撒手。 诚亲王哭得他头疼,梁检默默叹了口气,“大哥也不用担心,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若侥幸得以保全,朕也不会另立太子,朕会细心教导太子,托以万世千秋。” 诚亲王哭着拉过儿子,将他的手交到梁检手中。 梁检拉着诚惶诚恐的小太子,走到内阁面前,“列位今日就收拾一下,准备与太后、太子一起南渡南京。尔等顾命大臣,要多为储君社稷着想,不要毫无意义的作为。” “陛下,臣等无能,无能之极啊!”岳修民等人伏地恸哭。 梁检被吵得要疯,终于理解先帝有时的崩溃,他坐回榻上,重重拍了一把榻几,“都别哭了!朕立个太子,不知道的以为朕崩了呢!”幸亏把殿门封了,否则就这一地的哭包,传出去得多丢人。 新皇挑眉一看,小太子可真行,四个加起来快二百岁的老爷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太子眼里汲着泪,愣是没掉下来。 “看看你们的样子,还没个孩子镇定,都下去准备吧。”梁检有些头晕,还是勉力撑着摸了摸小太子的头。 小太子被诚亲王领着往出走,一步三回头,“父王,陛下是要去打仗吗?” “太子殿下,从今日起您不能叫臣父王了。”诚亲王温柔地看着他,“陛下定能大败北戎,到时候您就能回来了。” “父王,那陛下是怎么样的人呢?”小太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继续问道。 诚亲王呼出一口染霜的寒气,“陛下是一位温柔又强大的人,臣希望太子殿下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决战 .. 养心殿暖阁外间,忙碌的翰林学士们已不见了踪影。 自西北军在京郊与北戎交战以来,梁检就撤去了外间的六部办公,除了半日一战报,和物资紧急情况,其他的消息一概不入,梁检安静地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 素白的信笺铺在榻几上,梁检提笔空悬好久,下笔写到:男检跪禀母妃大人膝下…… 永林在帘外通报道:“陛下,诚亲王求见。” 太后、太子离京那日,本应随往的诚亲王姗姗来迟。 叶太后本欲破城自尽,与先帝同往,接到照顾太子的旨意,悲喜交加,也感慨梁检用心良苦,终于绝了死志,带着孙儿退往南京。 她看着身影匆忙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闯下如此大祸还有脸跑路?叶太后直接叫人撂了登船搭板。 颇为尴尬的诚亲王,只好跪在岸边同母亲道别,这回他是真不打算走的,他望着官船远去,三叩而拜。 梁检随手抓了信笺扔到一边,宣他进来。 “大哥有何事?”梁检前些天有些发热,硬让胡未迟施针将病症压了下去,此时脸色不是很好。 冬日午后的暖阳照进来,兄弟两一站一坐,拢在一片温柔的金色里。 “听唐大人说陛下撤了外间差事,臣觉着想必不忙了,臣来看看陛下。”诚亲王脸色带着怯懦的笑容,道。 有的忙叫尽力,没得忙叫听命,诚亲王也没多想,横竖黄泉路上兄弟两个也算有个伴儿,他的七弟不容易,他得来陪陪。 “大哥过来坐。”梁检理智的弦绷得太久,突然被感情撞了下,心头跟着一酸。 诚亲王有些拘谨地坐下来,想了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臣陪陛下下盘棋可好?” “大哥你可是国手啊,朕跟你下不是找虐吗?”梁检被他气笑。 他这位大哥,做太子的时候书画绝佳,棋艺从名师,下遍无敌手,若是平安盛世,说不定是位才情绝佳的风流帝王。 诚亲王微窘,“臣当然会让着陛下了。” “说好了,让我赢啊。”梁检突然心中一松,他大哥路数清奇,也是神人。 御前内珰上了棋桌,布好停茶短几、靠背绣墩,静悄悄退出去。 诚亲王先行用黑子将边星、天元全部占领,这才说道,“陛下执黑先行。” 梁检脸黑成了锅底,让赢都不动脑子,这哪儿是陪皇上下棋,这是来教儿子下棋的吧! 他不着痕迹地拨开三个边星,想了想自己破棋篓子似的棋艺,又填回去一个。 诚亲王傻乐,想拍马屁,“陛下近年想必棋艺精进了不少。” 梁检尴尬地咳了两声,又默默扣掉了一个子。 兄弟二人在寂静的午后,依窗伴棋,岁月静好。 棋到中盘,梁检提子思量,屋外传来连绵不绝的炮火声伴着神火飞鸦的尖锐哨鸣。 京郊失守,大军退守九门外,北戎进入城防炮火范畴,引发了这阵惊天动地的怒响。 梁检镇定落子,永林毫无规矩的冲进来,递上紧急军报。 北戎二十万大军分三路,进攻永定门、广宁门、阜成门,京城西南外战火滔天,一片焦土。 “陛下,臣请上阜成门督战。”诚亲王激动之下带翻棋篓,白玉棋子洒了一地,“臣亲奸佞小人至江山黎民于战火,臣有辱先帝血脉,已无颜面苟活一隅。” 梁检看着面前气眼几尽的大龙,慢慢抬起头,“你若有悔当应求活,若只为以死抵过,朕不会让你去,你的死于事无补,还可能扰乱军心。” “臣以死志尽忠孝之职,不是……寻死。”诚亲王跪求道。 梁检搓揉手中白玉梨花宝坠,沉默许久,“叫韩丙桢进来。” 骁骑营总兵韩丙桢是三大营留守营,梁检即位后接管禁军,值防宫禁。 韩丙桢一身禁军金甲,跪地拜道:“臣韩丙桢恭请圣安。” “你亲自带人护送诚亲王登阜成门督战,亲王若有差池你们就都不用回来了。”梁检撂下棋子,微掀眼皮说道。 韩丙桢冷汗倏得就下来了,“臣定不辱皇命。” 诚亲王走到门口,梁检突然说道:“大哥,朕父母皆归已无来路,不想今生去途也孑然一身。” 诚亲王鼻子一酸,眼泪又上来了,知道新皇嫌弃他哭,只连声答应,立刻打帘出去了。 连番操心劳神,梁检背心已被虚汗打湿,太阳穴突突直跳,脱力地向后一靠。 就算诚亲王自己不提,梁检也会让他去督战,战祸起于他不说,若是博得一线生机,得以保全,来日朝廷清算,他若毫无作为怕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 “仰阿莎,你得快点,再快点。”梁检支着头喃喃道。 “殿下,城头刀剑无眼,您不可穿赤袍,着金甲。”韩丙桢跪地苦求,穿成这副模样,不就是个活靶子吗! “我若穿成寻常模样,那还是亲王登城督战吗?”诚亲王理都不理他,只叫人整理身上金灿灿的甲胄。 韩丙桢咬牙,今日怕是要跟这位二杆子王爷交代在城头上,那也不能做个孬种,喊道:“禁军戴赤披风,给王爷开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结局 .. 诚亲王手里提着金盔,笨重地在宫道上狂奔,过了崇楼,刚望见养心殿殿门,便扯开嗓子喊道:“陛下!北戎退兵了!北戎退兵了!” 梁检接连几日未曾好好休息,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叫来永林,“你听见有人喊什么?” 永林一直在殿外,听得比他真切,跪地喜极而泣,“陛下,是诚亲王,北戎已退兵,京城保住了。” 抓住桌角的手猛一松力,梁检身形微晃,差点摔在榻上。 “陛下!”永林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他,“胡院首等宣很久了,您就让他来看看吧。” 梁检笑了下,冲他摆手,“等一等,先宣诚亲王。” 不用他宣,诚亲王直接冲进暖阁,棉帘被打飞老高。 “陛下!仰阿莎将军率十万大军抄了北戎后路,西北军与苗军夹击下,北戎已退往京郊四十里外,京城之围已解。”金甲太重,诚亲王弱鸡小身板咕咚一下跪了个四脚着地。 “哎呦王爷,您可慢点哟。”永林扶了皇上扶王爷,忙活得不可开交。 “平云……荣康侯如何?他人呢?”梁检倾身向前急切问道。 “啊?”诚亲王傻眼,他忙着往回跑亲自报捷报,还真不知道叶翀、仰阿莎现在如何。 诚亲王喋喋不休地说着,梁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叶翀与他往日种种跳入脑海,让他立时坐立不安起来。 “朕、朕要亲自去西北军……”梁检费力地站起身,脚下如踩云端,撑住榻几搜肠刮肚地咳起来。 梁检病了好多天,全靠虎狼之药硬压着病症,紧绷的精神一松,身体马上就撑不住了,他又倔得要命,怕胡未迟这个胆儿特别肥的大夫,关键时刻给他下药,硬是把人堵在外间不让进。 此时永林也管不了那么多,喊了门口小珰去请胡院首,梁检浑身滚烫,由着下去一会可以直接当夜宵了。 永林扶着梁检坐下,“陛下,这大半夜的您别急,奴婢这就赶去西北军,您放心,侯爷身经百战、吉人天相,定是在军中执掌乾坤,明日就打得北戎滚出紫荆关。” 摔了个够呛的诚亲王这才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跟着附和道:“公公说得对。” 梁检也知急躁不得,浅啜了口茶低声吩咐永林道:“你立刻去看看侯爷是否安好,告诉他若走得开身,让他来见我。” “奴婢领旨。”永林心里面明镜儿似的,只敛目垂首点了点。 “殿下,您也辛苦大半日了,奴婢差人给您卸甲,松快松快再回府吧。”永林拉了诚亲王往外间去,,“陛下熬了好几日,让他歇会。” 还想与皇帝说说前线军情的诚亲王赶紧闭嘴退了出去。 胡未迟端药打帘而入,吊着一张比驴还长的脸。 梁检听见动静,警惕地看着他,没办法,一向给别人下绊子的新皇,总是被他忽悠,不得不防。 “陛下,您先把药喝了。”胡院首递上药碗,看了眼两颊烧得绯红的新皇,“臣保证,此药就是退烧药,绝无二料。” 梁检想了想,胡未迟现任太医院院首,欺君之罪他应该不敢吧? 他犹豫着接了药一口喝光,敌未退出边境,一切还远没有完,自己还得扛下去。 新皇低估了胡院首不要命的程度,很快就被放翻成了一条软龙。 北戎主力遭到重创,后撤京郊人困马乏,又恐苗军夜袭,连夜退出去几十里,直到范阳县隔着琉璃河,才敢扎营。 虽奇袭背后,合围取胜,但西北军已苦战十余日,苗军远途行军也到极限。 叶翀与仰阿莎商议后,将防线向前重新压至京郊一线,大军人马安顿整备、补给,重新整编,如今战场形势已转,力求一鼓作气,将北戎赶回去放羊。 兵部、户部也给大军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运河疏通完毕,补给和南直隶府兵将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城。 叶翀在一片忙乱中见到了永林公公,他紧攥着陛下的持珠,强装镇定地回了永林代帝问话。 末了,永林特意找了没人的空隙,拉住忙得脚不点地的叶翀,“侯爷,陛下惦记您得很,说您要是得空儿,就回去先见见他。” “哎、哎。”叶翀含着杀气的眼角温柔地跳动一下,心里被急切的思念填满,一下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喏喏应了。 “陛下还说,侯爷要千万珍重自己,他就在养心殿等着您呢。”永林又添了一句。 叶翀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公公你也看到了,我好着呢,叫陛下放心,安排好军务我就……回去看他。” 永林垂目点头,静悄悄地走开了。 叶翀整整忙了一宿,早上又开了整编部署的军事会议,处理了上下文件,就准备回京禀告战况,谁知仰阿莎一听,坚持自己也要去,原因是一年多没见梁检,怪想的。 小侯爷手上一紧,差点把持珠捏碎,仰阿莎……打完仗就得想办法赶紧让她滚蛋! 养心殿安静得有点意外,仰阿莎直接被禁军拦在外殿,叶翀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暖阁。 胡未迟坐在外间准备给梁检换个方子,见叶翀来了,高兴得差点把笔扔出去。 “胡先生,陛下怎么样了?”叶翀焦急地问道。 胡未迟看了眼内间,低声道:“陛下的身体你知道的,熬了好几日还能有好?他睡不安稳,一点儿动静都醒,您进去最好哄他再多睡一阵。” 叶翀皱眉点点头,急着进去,又被胡未迟拦回来,“侯爷,我求您个事儿行吗?” 叶翀狐疑道:“胡先生请讲。” “一会请您帮我向陛下请罪求条命。”胡未迟满脸的难言之隐。 “什么罪?”叶翀一头雾水。 胡未迟尴尬搓手,“欺君之罪。” “啊!?”叶翀大惊。 “我骗陛下药里没下安神的东西,又把他放倒了。您知道,陛下忒小心眼的,哎……我怕是人头不保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番外一 .. 端午过后,蝉鸣日稠,小太子的弓马课改在巳时后,躲开毒月里似火的日头。 叶翀站在内廷小武场边上,一身墨灰色暗纹的箭袖武服、提弓带剑,英姿笔挺,身后还跟着两位演示火器的亲兵。 一个青袍小珰揣着手,匆匆跑到他面前,揖礼回道:“回侯爷,太子殿下不在书房。” 话音未落,又一个小珰满脸汗水地跑过来,回禀道:“回侯爷,养心殿也没见太子殿下,陛下也不在。” 叶翀又看了看刻漏,皱眉心道:“保准又疯一块去了。” “罢了,你们都散了吧。”他把弓箭交给亲兵,“我自己去找。” 穿过彩石甬道,绕开堆秀山,是御花园最为隐蔽的一个角落。 果然背靠假山,一块巴掌大小的阴凉地方,小太子手持钓杆,挂钩上饵一气呵成,高甩起来对身旁的皇帝陛下说道:“七叔,瞧我的!”说罢,吊钩在空中弹出一道银线,稳稳落入千秋胡中。 叶翀站在他们身后的步桥上,冷哼,“真是好师父、好学生。” 他目光转到梁检身上,差点气炸了! 梁检一身赤金色滚龙常服,袍脚翻起掖在腰间,鞋袜皆退,站在石台的浅水边上,躬身手提虾,玩得聚精会神,身边三个小内珰东戳西拽地瞎指挥。 “哎呦,陛下,您可小心点儿。”永林站在他们屁股后面,拂尘飞舞,来回打着飞虫,一回头正对上侯爷铁青的脸色。 永林一看大事不妙,家长带学生逃课,被老师打上门了!他赶忙上前去通知皇帝陛下。 但垂死挣扎,为时已晚。 叶翀三两步走到湖边,就在此时,小太子钓杆上钩,激动之下大喝一声,手臂猛撤,钓线在空中抽出一道高亮的弧线,奋力挣扎的青壳草虾,连钩带虾“啪”得一下正砸在叶翀脑门上。 叶翀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脸色比虾壳还青,“太子殿下大概忘记了,今日还有弓马课程。” 小太子吓得三魂六魄集体离家出走,期期艾艾地叫道,“师父。”说罢眼角偷瞄皇帝陛下。 梁检自顾不暇,指挥小珰给自己穿袜提鞋,哪里还有空管别的。 叶翀怎么可能放过他,不咸不淡地施礼,“臣打扰陛下雅兴了。” “叶卿误会,朕……呃……是陪太子,孩子太小别掉湖里面被鱼咬了。”皇帝陛下顶着一张仙人面孔胡说八道。 小太子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我大概是个蛐蛐,掉湖里能被鱼吃了!” 叶翀懒得跟他打嘴仗,转头对永林说,“陛下衣衫有些湿了,还不伺候更衣。” 背阴的湖边,正是寒湿的地方,还光腿光脚下水,记吃不记打的货,等到天凉吃苦头才甘心,叶翀气得牙痒痒。 永林点头哈腰地应承,活像往龙床上送美人被抓包。 “太子殿下您该上课了。”叶翀沉下脸,一大一小没一个是消停的主。 小太子幽怨地看着蔫怂的皇帝陛下,沧桑地叹了口气,行礼去了小武场。 永林刚引着陛下要去更衣,叶翀又发话,“臣倒是想看看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战利品。”他对道,“数数,看有多少只。” 小珰提着两只竹篓看了眼皇帝陛下。 “看什么看,叫你数就数。”梁检不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回侯爷,一共三十二只草虾,六只草蟹子。”小珰很快报了数。 这两个笨蛋,放了一池子的虾苗蟹苗,就捞上来这点,真有出息,叶翀在心里肆无忌惮地嘲笑两只菜鸡。 梁检看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心中一毛,闪身施展美人计,“平云,针工局送了新袍,朕换了给你瞧瞧?” 叶翀颇为赏脸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陛下,您不穿才是最赏心悦目的。” 见他不为所动,梁检心里直打鼓,这他娘的才几天就色弛爱衰了! 叶翀走近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陛下,臣一会再找你算账。” *** 换完衣裳的皇帝陛下带着永林,躲在小武场外边的游廊上偷窥。 永林以为他担心太子受罚,感叹道:“陛下待太子亲厚,侯爷是知道的,不会太难为殿下。” 梁检奇怪地看他一眼,叹气道:“朕只是看看他火气有多大,好心里有个准备。” 永林:“……” 御前小珰贼贼地跑过来,压低身子回禀道:“陛下打听到了,侯爷罚太子殿下劈、刺、挡各三十八下,托火铳三十八次。” “啊?罚这么重,完了完了!”梁检原地转了仨圈。 永林心疼小太子,“陛下,您快救救太子啊!” 梁检远远看着武场里罡风吹不动,立成一杆旗的叶翀,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子也不小了,男子汉吃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御前大珰彻底傻眼,您刚刚不说太子还小掉湖里都怕被鱼吃吗? 梁检只严肃地看他一眼,毫无形象地拔腿就溜。 整个下午,梁检都把内阁拎在养心殿议事,后来实在没事可议了,就把岳修民拦下来聊家常。 岳大人一头雾水,聊到最后陪皇帝吃了晚饭,才被放回去。 首辅大人前脚刚走,后脚永林道:“陛下,侯爷等您呢。” 梁检硬着头皮回到后殿,进门就见一个冒着蒸腾浓雾的木桶立在榻前。 皇帝陛下转身就逃,跑得比兔子都快。 叶翀是什么身手抓他还不跟抓鸡似的,三两步把梁检堵在门后,拦腰一抱抗在肩上,还能自如地抽出手和上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