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行》 《桑泊行》正文 第一章 千顷素波平生遇 桐拂坐在舟子的最前端,一双纤足白如霜雪,浸在湖水中,如明月凌波。 她时不时轻踢几下,将那幽碧色的水面撩动,水纹无声,一圈圈漾开了去。 紫色粗布的短衫,外束月白布裙,裙裾束在腰带上。双螺髻梳得并不十分服帖,有几缕已经松了,软软垂在脖颈间。 金钗豆蔻的年纪,本无需任何妆点,已是丽姿天成,一如舟畔的芙蓉浅开,最是一点娉娉婷婷。 此刻远山近水渐渐没入夜色,几处葱郁的湖中小岛也模糊了样子,只余了幽暗轮廓。 她瞧着夜色中重重荷叶的影子,有些失了耐心。 远处的山叫覆舟山,山后就是大明的宫墙,山的东麓是国子监,西边一带城墙。而这一片极为开阔的水域,古称桑泊,如今唤作后湖。 湖里有大片的莲蓬,傍晚是采摘的最佳时候,但无人敢在那个时候入湖。事实上,非但是傍晚,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入这片水域。 没人知道这里缘何就成了禁地,大约是那湖中的几个小岛上藏了什么。起初只是不能上岛,到后来,连所有的舟船都不得入水,也不可捕捞鱼虾、采摘菱茨薪草…… “姐姐,溯远哥哥他们也搬走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身后传来妹妹闷闷的声音。 桐拂回身示意她小声些,瞅了瞅身后密密匝匝的芦苇,才压低了声音,“小柔,爹爹不舍得这里,我也不舍得。” 桐柔撇撇嘴,一脸的委屈,“不能捞鱼捉大虾子,我肚子老是饿,今日跟女先生习字,肚子咕咕叫,她们都笑我……” “理她们做什么?她们不过是嫉妒我们小柔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好罢了。”桐拂将舟上的一个蒲草垫子拿在手中,将上面遮掩用的荷叶整理了一番,“我现在过去采莲蓬,你千万别出声,若是这根香烧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回家去。” 桐柔有些担心地望着船头燃着的那柱香,又抬头望着姐姐。 桐拂揉揉她的发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今晚就给你带好吃的莲子回来,等着就是了。” 说罢她将身上衣衫略略收拾了,无声滑入水中,扶了盖着荷叶的蒲草垫子往湖中间游去。 晒了一日的湖水,于那夜色里,如千倾琉璃暖玉,素波温泽,将她纤柔灵巧的身姿容着。 桐拂游得很快,自小在这水边摸鱼捕虾采菱摘莲,她的水性便是在原先的里户之间,也算是一等一的。 此刻她往远处望去,大片的荷叶簇拥在湖心的几个岛屿周围。最深处的那个岛她没去过,那里夜里没有灯火,却有人日夜在岛上巡监。比起城里穿着飞鱼锦衣的校卫力士,这些人的衣袍上似有麒麟蟒纹。据爹爹说,那是千户百户才能着的。 更何况,他们腰间配着的是鎏金错银的长月弯刀,且有着十分好听的名字,曰绣春。 桐拂总觉得这名字实在温婉了些,让人总想着锦坊临窗的大花楼木织机前,容姿皆妙的织娘……与传闻中此刀嗜血阴怖的杀意相去甚远,甚远…… 金幼孜看着已没至自己腰间的湖水,闭目平息数回,才再次睁开眼。 面前是幽黑的湖面,成片影影绰绰的荷叶。那荷叶中间,该是艳绝天下的玄武红莲。在岛内库阁之上,他每日会观之生悦的颜色。 但眼下,那些往日凭栏远眺的娉婷身影触手可及,他半个身子却浸在湖水里,一身的冷汗。 他并不谙识水性,此番冒险涉水,实在已走投无路方行此下策。若非那日见那监湖之人,顺着这道掩在荷叶间的水下堤坝巡视,再加上近日湖水开闸水位下降,否则他也不会想到如此离开湖心岛的方式…… 只是这水下的堤坝并不平整,靠近岛的部分尚可行走自如些,越是靠近岸边,越是坎坷,且显出下行之势。他将身后背着的葫芦拉了拉紧,书上见过渔民以葫芦为浮,以防沉溺,应该不是妄言…… 又行了十余步,忽觉脚下滑腻,有什么东西缠在足踝处,金幼孜急忙俯身去扯。动作急了些,整个人立时栽进水中。虽然未激起水花,也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惊急之下喝了几口水,人就往下沉去。 本是私自违禁而行,他绝不敢呼救,否则被拖上去就是掉脑袋的罪…… 月光清朗,人到了水下,就看清是水草将自己的足踝缠住。这湖底的水草如此之茂盛,出乎他的意料。 正暗叹今日怕是一条命交代在此处,忽见那繁茂飘摇的水草猛地分开,一个身影自那之间蹿出。 黑暗中,只看见那人从腰间摸出一柄似箭非箭似刀非刀的利器,于指间急转,很快将缠在金幼孜足上的水草尽数绞去了。 他双足得脱,那人又将一根绳索塞在他的手中,他便扯着那绳索踏水而上,终是破出水面。他一把抓住水面上扶着的一个物件,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喘息甫定,金幼孜看清楚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个蒲草垫,那垫上盖着荷叶,荷叶底下是十数个莲蓬。 他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施救那人。正不知该如何,身旁的水面微动,一人自那水中而出,也攀着那蒲草垫,朝他看来。 眉眼柔,朱唇轻抿,乌眸间清波涟涟,面庞皎皎如月,几缕墨发沁着水蜿蜒于额际鬓间。偶有水珠自那发尾坠下,落入湖中,涟漪数圈。 金幼孜一时失了语,一番话在喉间转了数转,才得出口,“可是湖中仙子……” 那女子扑哧笑出声,又急忙用手捂了嘴,只露出一双明眸,与那月色水光交映生辉。 金幼孜痴看了一回,才觉鲁莽,忙忙将视线移开,“唐突姑娘,望姑娘莫怪……” “你是梁州上的?”她小声问道。 他犹豫了一瞬,点头未语。 “你欲上岸?”她瞧他目光躲闪,紧跟着问道,“为何不乘舟?” “每旬一、六方可开船过湖上岸。今日听闻家母染恙,这才……”他眉间一片忧色。 她垂目凝思片刻,“我可助你上岸,只是,可否不要将我偷……偷采之事报于巡湖卫?” 金幼孜闻言大喜,“姑娘若能助我上岸,我又岂会恩将仇报,断不会将你交与锦衣卫。来日必当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她笑言,“以后若再看见我,只装作看不见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章 月色桐花自烂漫 桐柔望着船头那支已经灭了的线香,忧心忡忡地又望了一回眼前开阔的湖面,还是没看到姐姐的身影。 她又等了等,才将姐姐留给她的黑披风穿好,末了,仔细将脑袋也兜住了。 回去的那条小路她很熟悉,跟着姐姐已经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自从禁湖之后,没人再敢到湖边,姐姐因为熟悉地形,早早就寻到了这条小路,应是绝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小路被重重的树影遮着,除了蟋蟀偶尔的嘀咕,几乎没有旁的声响。 桐柔就有些害怕了,平素都是跟着姐姐一起,从来没觉得这条夜路有这么吓人。 她听着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寻思那虫儿定然也是因为害怕才出声壮胆,于是也轻声哼唱起来,“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如此哼唱着走,果然不再害怕,又想到白日里听见坊间的一些歌谣,随口就唱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觉得调子好听,她又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他初初听见这歌声的时候,先是被清灵的嗓音吸引,如山泉抚石微婉呢喃,在这夜色里,格外沁透人心。 走在他身后的齐泰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此处早在洪武年间已然划为禁地,本不该有人。再者,这歌谣之意……这燕,要高飞入帝畿。而皇上迟迟未动的这位四皇叔,正是燕王…… 齐泰没有注意到前头那位沉醉于歌声的神态,他回眸冷冷瞥了一眼护卫,那护卫立刻躬身而去。 桐柔并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如何出现的,仰头看到他的时候,一柄雪亮的嵌着五彩纹饰的长刀,已经冷冷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她恐惧过甚,竟连尖叫都无法溢出唇边。 那锦衣卫未料到是个柔弱女子,愣怔了一瞬才沉声问道:“什么人?!” 桐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这人的面目实在可怖,仿佛夜半最惊悚的噩梦。 那锦衣卫瞧她一脸惊恐外加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手中却加重了几分,“如何闯入禁地?” 桐柔觉得脖颈间一痛,似有什么流下,顿时眼里泪水打起滚来。 锦衣卫何曾对付过如此情形,眉间紧皱,手中的刀砍也不是收了也不是,毕竟身后跟着的那位,身份实在非同寻常。 “路都尉……”有人提声道。 声音虽不响,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但那锦衣卫听见这一声,急忙将手中弯刀松开,回身行礼退开了去。 桐柔眼看着一人自那后面的暗林中踱步而出,而他恰被投入林子的月光照在身上。 藏蓝氅衣直身,云肩通袖膝襕纹,赤色玉带外描金线五道。不知是否浸了月光的缘故,那面庞仿佛一块玉石精心雕琢而成,起伏传承间,明明有着凛然的气度,却又宁静柔和。 桐柔不晓得自己怎么了,方才明明怕得要命,动都动不了。如今那凶神恶煞的人走了,看着眼前的这个和颜悦色的人,自己怎么还是动不了? 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浑身被黑色的披风裹着,只露出巴掌大的脸庞。不过金钗豆蔻之年,已显出明眸绰态……此刻她惊惧地望着自己,玉脂色的脖颈间一道刀痕,已沁出殷红。 他心中暗叹,路浔尽职恪守是没得说,但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思及此处,他自袖中取了块白色的帕子,伸手就敷在了她的颈间。 桐柔没料到,也不知是吃痛还是惊诧,帕子触到伤处,她猛地一哆嗦。不过咬着唇,硬是没让眼眶里的水珠儿落下。 “莫怕……”他出声安抚,“方才手下出手失了轻重,我替他陪个不是。” 身后不远处的路浔听闻,慌忙将身子伏低了许多。 这是要折寿的哟,天子竟替自己赔了个不是…… 齐泰早已是一肚子火,忍到此时,实在有些忍不住,踏前了半步,将语调尽量缓和了几分,“这位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我……我迷路了……”桐柔哪里会撒谎,心虚和慌乱全都写在面庞上。 齐泰眉间一皱,凌厉之色立显,“可还有旁人?” “没,没有,就我一个。”桐柔慌忙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姐姐偷偷在禁湖里偷摘莲蓬。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齐泰紧接着问道。 桐柔一愣,“那是我从街上听来的,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一路走一路唱,很多小孩子跟着唱的……” “你可知道……”齐泰再要说什么,朱允炆微微偏过脸,齐泰这才急忙止了声。 朱允炆示意她自己按住伤处,“无妨,你住在哪里?可找的回去?” 桐柔刚想说知道怎么回去,又想起方才已说了自己迷了路,急忙道:“我住珍珠桥,不过眼下不知该往何处走……” “倒是顺路,”朱允炆道,“不妨搭我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齐泰欲出声,看着天子此刻的眼神,又堪堪忍了回去。 眼见那女子跟着往林外马车走去,齐泰将不远处的路浔唤过来,压低声音,“派人四处探查一下,还有没有别人……” 桐柔望着坐在对面的公子,此刻他神思凝重,目光并未落在实处,眉间凝着一道浅浅的沟壑。 她将脖颈间的帕子取下,那里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雪白的帕子上沾了殷红点点,十分醒目。 “公子,这帕子,我洗净了再还……” “不必了!”他忽然道,声音急促且带着恼意。 看着她明显的一愣,他才意识道方才这一声不必了,语气有些骇人。 他缓了缓,“本是旧物,姑娘用完可以将它丢弃了。”说罢他又恢复了静默,只是神色中满是落寞。 桐柔的腹中忽然传来咕咕之声,在安静的车里格外明显。她正羞得满面通红,那公子已从一旁案上取了一盒酥糕,递与她,并未说什么。 桐柔见那糕点玉雪晶莹十分诱人,实在难以推脱,接过就取了一块咬了一口,满口芬芳。 朱允炆看着她的样子,又出了神。这糕点有淡淡的酒味,一般人不爱吃,唯独四叔和自己一样却喜欢得紧。时常让御膳房做了一大盒,两个人边吃边手谈……自己彼时大约就是如今这女子的神情,愉悦而满足…… 一口气吃了好几块,桐柔才发现那公子正盯着自己,不觉又赧红了脸。 正欲说什么,马车停住,外头有人道:“已至珍珠桥。” 桐柔急忙起身,福了福,“多谢公子。”不待他发话,已忙忙提了裙裾下了车去。 马车未再停留,随即辘辘而去,消失在深重的夜色中。 桐柔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捏着半块糕点,有些恍惚,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儒雅的公子,竟似画里的人物…… 正待离去,她只觉颈后一痛,顿时没了知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章 旁人笑我忒疯癫 北平,盛夏,风如流火。 不过是靠近晌午时分,街巷间已看不到人迹。垂柳焦绿,鸣蝉被那暑意炙烤着,勉力嘶鸣几声,也很快归于沉寂。 王氏将炉灶上的饼取了,搁在盘里,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已是一身恼人的大汗淋漓。 她去窗下井边取了水,就着井沿洗了把脸,眼风里就瞧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走进了自家院子。 她一愣,此刻天色还早得很,去米行干活的当家不可能这个时辰回来,慌忙看去。 进来的是个男子,三十岁出头,衣衫不整,束发不齐,将面容遮着瞧不清楚。他一只脚上踢踏着一只草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不知在哪里踩的污泥,一路走进来,一串泥脚印。 王氏一时愣住,她家的屋院虽简陋但邻着大街,平素夜不闭户也未尝不可,此人又是自何处冒出,竟光天化日私闯民宅。 “哎哎,你谁啊?!”她总算反应过来,连声唤他。 那人却脚下不停,直往灶台而去,口中喃喃低语,听不真切。 王氏这才觉得不妙,抄起井台边的一根竹竿跟上前去,口中大呼,“贼人好大胆!白日私闯民宅,可还有王法……” 那王氏追至灶台边,那人已抓了盘中烙饼塞入口中大嚼起来。一块尚咬在口中,又抓了一块往嘴里塞去。 王氏目瞪口呆,何时见过如此猖狂的贼人,竟是明抢的架势。周围物件不取,却偏偏抢那烙饼。 眼见他虽衣衫不整,但布料却是上等,身子魁拔,应不是街边乞儿流民之类。 外头巷子里的路人及邻里,闻听动静,纷纷聚来探头张望,皆是不解。 那男子仍埋头吃饼,对身后围观议论浑然不觉。吃到后来,噎食而咳,掉头将往那井台边去。 他一手拎起王氏刚打上来的一桶水,仰头张口浇了下来。 一片惊呼声中,忽有一人小声道:“这……这不是燕王么?怎会……” 众人急忙仔细望向那人,此刻他头发衣衫尽湿,倒是露出半幅面庞。 本是奇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此刻脏垢的面庞上,虽目光昏昏神情缭乱,但仍旧看得出龙章凤姿原属非常之器。 “果然啊……是燕王……” “没错没错,我曾见过……” “怎落得如此?早前不是刚从京都而返……” “唉,八成与那削藩有关……” “两月前,湘王因私钞案,于府中燃火,执弓纵马跃入,一家老小仆从护卫皆无幸免,其状惨矣……”有人低语,很快又止了声,想是有人闻言示意不可妄议。 那王氏妇人早已惊呆,手中举着竹竿不知如何,却看见燕王闻言拿着烙饼的手微微抖了抖。还不及反应,他已分开人群大步而出,口中喃喃,“胡辣之物……苦也……” 临去前,他又从围观的一妇人篮中,抓了一叠油饼,胡乱塞入口中。出了院子就疯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几个围观小儿见他举止荒唐,拍手跟在他后头嬉笑着追逐,出了巷子又转了一个街角,已经寻不到他的踪影。 不远处的街口,一人坐在街边茶铺的凉棚底下,将方才一出看得清楚。只是举着手里的茶碗,半天没喝下去一口。 燕王疯了,这事张信从开始就知晓。 只是没想到,燕王将这一出装疯演得如此逼真。披发而行,胡言乱语,卧土而眠,夺人食物……张信几乎都被他骗了过去。 也只有他晓得,燕王虽日日在北平街头疯言癫行,夜里却钻进王府的地道,督造武器。 兵器磨砺锤炼之声很大,燕王将王府四周的屋舍尽数买下,养了千百只鸡鹅。整日里鸡鸣鹅唤,一派嘈杂热闹,生生将那王府底下的动静遮掩了去…… 想至此处,张信不由一叹。自己本是临淮人,父亲张兴原是永宁卫指挥佥事。父亲过世以后,张信继承了父亲的官位。那之后移守普定、平越,积功都指挥佥事。建文帝即位后没多久,一封举荐信将自己送到了北平,眼下任着北平都司一职。 看着光耀显赫的职位,其实不过是皇帝安插在燕王身边的探子,罢了。 但与建文帝不同,张信初见朱棣,就被其举手抬足间的杀伐凌厉之气所折服。 遥想数年前,少年燕王金甲不卸,在暴雪黄沙之间斩将搴旗卧雪眠霜。先是兵不血刃收服蒙古大将乃儿不花,随后生擒北元大将索林帖木儿…… 相较封于内郡的藩王,镇守边塞的九王,皆塞王。莫不傅险地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将,抚军肃清沙漠,常年里垒帐相望。 而这九王之首的燕王,更是自小在军中跌怕滚打。不见风花雪月温柔乡,多的是流血漂橹铁戈寒光…… 北元被击退后,在边境劫掠不休,战事不停。这些年张信看到的燕王,正是那句,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而这燕王与自己也是十分谈得来,时时一同把酒畅谈指点江山,让张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在这儿的真正目的…… “大人……”身后护卫忽然出声,令张信回过神来。 “张昺、谢贵二位大人,今日要去燕王府上,探查燕王疯病一事……” 燕王府,原是元大都旧内殿隆福宫改建而成。西侧的庆寿寺,壮丽冠绝京都诸寺。 此刻从这茶楼二层望出去,隐隐可见寺内精蓝丈室之前,青松朱阁树荫繁茂。寺之西侧,双塔蔚然。北边九层,为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南边七层高塔,为佛日圆照大禅师可庵之灵塔。 一位明初旅人,途径这双塔,曾留下一诗: 石塔参差御苑西,凌空双雁识招提。梵铃风起声相激,仙掌云分势欲齐。 似引飞凫朝帝阙,岂烦鸣马护禅栖?长安落日驰车骑,何处逢人路不迷。 斯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的杯盏间,新茶已沏好,只待客来。 身后垂帘微动,有人入来,带进几分暑意。 那人在斯道对面入座,也不多话,一口将茶饮了个干净。继而将那茶盏重重放回案上,眼见着细微的裂纹,迅速攀爬蜿蜒于茶盏净透的杯身上。 斯道抬手换了新的茶盏,重新沏上,方缓缓道:“十二皇子,文武俱佳,志在经国。洪武二十八年,同楚王讨伐古州蛮人,出入间,缥囊载书以随。遇山水胜境,辄徘徊终日。” 他顿了顿才又道:“燕王痛惜,斯道痛惜。” 朱棣方才一路急行,身上浸了井水的衣衫早已干透,也不唤人更换,“齐泰拿了邓庸。” 斯道未接话,僧袍微动,抬手将壶中茶沫撇去。 朱棣这才抬眼瞧他,面前这位,日日里殷勤撺掇自己夺帝位,今日何故如此冷清?很是不寻常。想那邓庸下狱,如何顶得住齐泰备下的锦衣卫大刑。 “事已至此,只能静观。燕王的疯,怕是还要装下去。”斯道总算抬眼望着他。 朱棣冷笑,“装疯比杀人省气力,他齐泰若敢来此,老子直接将他按在地上剁了他。” 斯道又沉默了一阵,眼瞧着这位燕王的火气弱了些,才开口,“若想成事,如今尚有一人,需为王爷所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章 流夏围炉羊毡暖 张昺与谢贵迈入燕王府的时候,已近黄昏,但暑意仍盛。即便这王府内树冠蔽日,清泉潺潺不绝,仍抵不住尚是炎炎的日头。才没走几步,二人已是汗如雨下。 前头引路的仆从马三保停在一处厢房前,那二人抬头一瞧,门窗紧闭,里头的情形啥也看不着。 “燕王在里面?”张昺有些迟疑,这大热天的,这么关门堵窗,果然有古怪。不觉与那谢贵对望了一眼。 马三保躬身道:“回二位大人,王爷就在里头,小的方才还送水进去的。” 张昺又迟疑了一瞬,和谢贵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并无动静,这才伸手将门推开。 门一推开,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张昺走在前头,差点就被熏了个跟斗。 那外头已经是热的让人喘不上气的天,这屋子里更是热得离谱,若非四下黑乎乎的,张昺差点以为里头着了火。 面前是一扇屏风,隐隐透出后头的光亮,十足的诡秘与蹊跷。 因此,饶是热意烤人,张昺和谢贵还是急步绕过屏风往后走去。 看清眼前的情形,这二人都愣住了。 屋子当中一个大碳炉,里面火光熊熊,这一屋子的热意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出。而那大炉子前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二人。身上裹着裘袄,外头还披着厚厚的羔皮。 “燕……燕王殿下……”张昺试探着唤道。 “冷……冷死了……”朱棣将自己紧紧裹着瑟缩不已,口中喃喃不休。 二人忍着灼人的热意,凑到近前,见他目光呆滞,浑身发抖,额上居然没有一丝汗滴。 张昺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滚滚而下的大汗珠子,“殿下保重身子要紧啊……” 说罢再不迟疑,拉着陈贵就往外走去。出得门外,二人掏出扇子帕子,又是扇风又是擦汗。 陈贵将那仆从唤道近前,“三保,你们王爷平素就如此?” 马三保忙回道:“日日如此,畏寒得紧,平日里需耗掉许多炭薪。” 张昺叹了口气,“看来燕王殿下真是病得不轻啊……” 马三保一脸忧色,“大夫瞧了多少回了,怕是很难治愈了。” 陈贵收了扇子,“燕王妃可在府中?” 马三保急忙回道:“王妃已在前头候着二位大人了,请。”说罢转身在前头领路,而神情也由方才的恭顺变成了轻蔑。 朱棣听着身后脚步声远了,将身上裹着的裘毯又紧了紧,眉间紧锁。 宁王。斯道说的那个必需用上的人,是他的十七弟,朱权。 朱权初封于长城之北大宁府,带甲八万,革车六千。 而自己手下八百家将,算上北平驻守,最多也就四五万人,本就相差甚远。最让他眼馋的,是宁王麾下一支蒙古骑兵,朵颜三卫。 洪武二十一年,蒙古大汗托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被蓝玉的军队击败西走,使得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诸部落失去了防御屏障,很快归附了明廷。 次年,明廷在这一地区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分列屈裂儿河和朵颜山,塔儿河流域,嫩江和福余河。同时,明廷授封三卫首领以各级官职。 明廷的要求也简单,一句话: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 与蒙古人打了这么多年的架,朱棣自然晓得朵颜三卫的骇人实力。为敌,他需全心应对拼死应战。但若能收归己用,那自己可不只是简单的增加了几千兵士的数目,他们每一个都可以一当十甚至更多…… 思忖间,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明是笃定沉稳的,里头偏偏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脱。 他的嘴角微扬,下一个瞬间,他已被身后的人拥住,一双玉臂圈在自己的腰间,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她没吭声。 他转身,将她拉入怀里。看着她两眼红肿,脸上泪渍未干,不由心里就起了怒意,“回头定将那二人挫骨扬灰……” 她却叹了口气,“白白浪费了那一盏辣椒水,我本是用来腌鱼肉的。抹在眼睛上,眼泪就停不下来,张谢二位大人连话都没问,忙忙安慰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棣取了手边的水和帕子,替她小心擦拭,“你就当我真的疯了,也哭不出来?” 她闭着眼,由他轻拭着眼睛周围,忽然睁开眼出声道:“我们最小的七公主,今日竟也十四了。” 朱棣手中一顿,“咸宁都是快要嫁人的年纪,我的妙云,却还和当初没两样。当初册封燕王妃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纪,对不对?” 也不知是否炉中火光过于炽烈,一向飞扬不拘的她,面上也透出流霞般的颜色,“若非太祖指婚,我也未必就嫁了你……” 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和如玉脂般的额上泌出的细细汗珠,在光亮中折出诱人的光泽,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指婚?那也是我跪来的……” 妙云眸中显出讶色,他却已在她耳边厮磨,“中山王长女,所学过目不忘,人皆称女诸生,尤以读兵书战册为乐事……骑射卓然,冠绝京中贵女……多少男子倾心……我若不跪求,难道让那些俗人将你迎娶了去……” 她素来以为,当年是太祖召了爹爹入宫,述了一番君臣布衣之交又患难与共二十载,有意结为亲家,闻听长女贤淑,可与太祖四子相配…… 太祖一句卿看如何?爹爹当即顿首谢,应允了这桩婚事…… 不曾想,这其中竟有他的筹谋力争…… 大婚那日,她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青质九翟衣……而他,姿貌秀杰龙行虎步……从此一腔心思交付…… 朱棣见她难得神思恍惚,却又面带浅浅羞色,心中大动之下欲亲芳泽。还未凑到她的唇边,自己的嘴里已被她塞入一物,清冽的苦味顿时充斥于唇齿间。 她已起身往外逃去,“若非你固有风湿之疾畏寒不微热,早就被烤晕了。疯归疯,药总要按时服用。” 朱棣比她动作更快,自身后将她拥住,语调却是郑重,“你晓得我在做什么,我没解释过,你也没问过。” 她沉默了一瞬,“只要不让我陪你装疯,其余的,有什么可问可解释的?” “这一步跨出去,我可就是反臣贼子。” 她的手敷在他的手背,语调沉静,“这天底下,你反了谁我都不在意。但你若反了我,却定不能饶你,纵是踏平天下也要将这贼人拿下。”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千言万语,只轻唤了一声,妙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章 潜王府夜送密诏 张信立在燕王府的门前,已经有一阵子了。 此刻已是戌时,四下里并没有了白日里的暑意难当,甚至还有些凉风的意思,但他仍然是一身的大汗。 这能不出汗么? 他怀里揣着的那封自京师来的信,虽然短短四个字,但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速谋燕王。” 邓庸居然这么利索地就将燕王装疯的事,交待的一清二楚,是张信始料未及的。 就连燕王铸造兵器私下图谋的事,邓庸都和盘托出,也不晓得有没有顺便添油加醋一把…… 张信又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自从收到这封密信,他就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方才用膳的时候,他魂不守舍,自己的筷子竟直接伸进了家母的碗中…… 张老太太年岁虽然大了,可没糊涂,又向来心思缜密,一问就问出了实情。当下将他轰出门来,命他速速告知燕王。 原因有三。 其一,张信的父亲在世时,就常提及燕王具帝王相。而燕地极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其二,如今张信你在北平任职,可是归那燕王所管。他既是你的上司,也就是你的君。你这做臣子的,岂能有了二心? 其三,很明显的,这密诏上的四个字,是代拟的旨意,代拟之人是齐泰。这万一是齐泰、黄子澄二人假借了天子之名偷偷发的密诏,你这可是欺君的大罪了。 张信本就对那燕王惺惺相惜,听着母亲这么一通说,幡然醒悟,揣着密诏就直奔燕王府而来。 可想不到的是,这燕王府的守卫,竟不让他进去。说是王爷疯了以后,就拒不见客。 当然,白天里那燕王满大街的乱跑,就算逮着他,也说不了事啊。他张信总不能站在大街上扯着疯疯癫癫的王爷说,我是来给燕王您报信的,京师那边要来拿你了…… 眼瞅着站在门口的护卫,神情冷肃目光放空,没有半点让他进去的意思,张信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同样的情形,他还是被拦在燕王府的门外。 这下他着急了,这密诏下得突然,应该也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想必那张昺与谢贵,也都收到了这四个字。再不告知燕王,只怕随时生变…… 到了第三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张信已经在燕王府外的巷子里转了百来圈。今夜无论如何,必须闯进去。 他正急得团团转,猛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鸾铃声,回头一瞧,是辆女车。 女车,自然就是女眷坐的马车。楠木海棠纹窗格,锦缎垂帘,四角挑着香炉垂着璎珞。 张信刚打算避开,忽地心头一跳,那女车上头挂着的正是燕王府的旗子。 他急忙避入暗处,听那并排坐在前头的驾车人和一名护卫闲扯着。 “还是这永平公主最似咱这燕王的性子,急脾气又坐不住,这大晚上的还要出门转悠……” “哎呦可不是,还好让我们先回来了,否则不晓得要等多久,可耽误了咱晚上吃酒……” 张信听到此处心中一喜,这意思,他们刚送了永平公主出了门,眼下是空着车子回来了。有机可乘,不可不乘啊…… 那女车入了燕王府,直往侧院而去。驾车人与那护卫刚跳下车,就被候了多时的一群轮班下来的仆从拽走了。 张信听着四下再无动静,急忙爬下车来。 燕王府里他倒是熟得很,一方面这地形图早早就和他本人一起被送来了北平,他没事就拿出来瞄两眼。再者,这燕王与自己十分投机,时不时会约他入府一叙。 于是张信循着西侧一道相对偏僻的游廊,往燕王寝殿摸去 朱棣看罢了武器锻造,方从地道里出来,一身铁矿灰,尚未来得及掸去,手下的侍卫已疾步上前。 “殿下,张信张大人入了府,此刻正往寝殿去。我已命巡查的护卫避开张大人……” 朱棣颔首,心思这厮总算是耐不住性子,当下衣衫也不换,大步往寝殿而去。 张信一路走得很顺利,不,是相当的顺利。 别说护卫,就连婢女侍从都没瞧见一个。 纵然燕王疯了,一向整肃的王府手下怎会如此懈怠?想到这里,张信的心里反倒打了个咯噔。 到了寝殿前头一瞧,更是不解。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大门微敞,那架势,好似是等着他上门。 再想着方才那么轻易地坐着女车混入府中,沿途也无人阻拦……难不成是燕王有意为之? 他将这荒唐的想法压了回去,四下瞧了瞧,提步迈入寝殿。 直到转过屏风,张信才总算看见了人影。燕王本人浑身脏兮兮,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瞪着屋顶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信撩袍就跪下,“臣罪该万死,臣实乃卧底,奉旨刺探殿下行踪。” 言罢候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偷偷抬眼去瞧,燕王仍是方才的姿势,仿佛压根没听见。 张信一咬牙,自怀里掏出那份密诏,跪着挪到榻前,双手过头恭敬奉上,“臣接密诏,诏曰速谋燕王。臣不敢隐瞒,请殿下过目。” 燕王是怎么起的身,张信完全没瞧清楚,只知道下一瞬,燕王已站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手中的密诏接过。 他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原本空茫缭乱的眸色,此刻已透着满满凌厉的杀意。 张信尚未回过神,已被燕王扶起。 “救我全家,必当报答。”燕王只说了八个字,却将那张信听得又是一身冷汗。 燕王是不是会报答自己,他并不在意。但听了这缓缓吐出的八个字,张信似乎已经可以看得到即将到来的风云诡谲血雨腥风…… 他自然也不会料到,今日此举,将会给这天下带来如何的一场动荡和战乱,以至倾城,至覆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章 梁洲夜赠君明珠 桐拂几乎要疯了。 小柔失踪已经三天,她在湖边、城里寻了她三天三夜,毫无收获。 人是在湖边不见的,那里本就是禁地,报官等于自投罗网,是直接提头去见的意思,说不定还要牵连邻近的坊户。 爹爹这一阵在外县行医,桐拂也根本没办法告诉他,只盼着是小柔一时淘气,跑去谁家里住了几日…… 然而安慰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用,桐拂漫无目的地又四处转悠了一天,夜幕降临之时,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湖边,那日与小柔分开的地方。 那艘平头船还泊在那片芦苇丛里,船头上早已成灰的线香,只留下浅浅熏燎的印记。 她望着湖心黑黝黝的几个小岛,正觉得烦躁,目光落在了那片荷叶之上,不觉心里一动。 那日在那里落水的那个人,据他说是梁洲上守着册库书籍的监生。虽然不明白这监生是啥意思,但在桐拂的眼里,那应该是个官,说不定他能有办法找到小柔…… 当下她再不犹豫,立刻潜入水中,往那梁洲而去。 到了小岛的边缘,桐拂在水里又待了一会儿,看见一拨巡视的护卫走远了,才悄没声息地自水里钻出来。 这所谓的册库并无高墙,十数排东西向的厢房杵在夜色中,没有半丝灯火。除了偶尔的虫鸣和湖水拍岸的声响,再听不到别的动静。 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能找到那个人,桐拂一时没了主意。 正犯愁,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有人低语。她急忙避入一旁的树后,屏息凝神。 “金主事人呢?” “没瞧见啊,早前他还在库房里头,说是今夜可能落雨,要把库房的窗都关紧了……” “天黑前就关了的,这金主事,事必躬亲又去检查了……” “这大晚上的,咱先歇着去……” 那二人走远,桐拂才从树后出来,望着那一排排门窗紧闭的库房,这黑漆漆的上哪儿找去? 正发愁,猛地一阵风过,头顶的树冠稀里哗啦一顿摇晃,就听见有窗户砰地一声被吹开了。不但吹开了,还一个劲儿地砸着外头的木框子,哐啷哐啷地响。 桐拂紧忙顺着那动静而去,果然没多久,看见一个人探出脑袋瞧了瞧,很快将那窗关上了。 金幼孜将那窗关紧了,摸着木头册架往门口走去,这个库房里的黄册,是北平及周边郡县的,还都是洪武年间的旧册。白日里都拿出去晾晒过,此刻已经都归回了架子上。 想到北平,他不由暗叹,那位守在北疆蠢蠢欲动的燕王,怕是要闹出大事来。今年的乡试里自己刚中了举人,眼看着明年开春就要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可千万别给搅了…… 这么想着,人已经快走到门口,猛听见黑暗里一声“金大人……”将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谁?!”他喝道。 “是我是我……”那人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是个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是桐拂,那日在湖里……”那声音靠近了些。 金幼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芙蓉出水般的容颜,顿时一张脸红到耳根,幸好四下里黑漆漆不会被人瞧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金幼孜总算镇定下来,将声音压低了。 很忽然的,金幼孜看到了一点点光泽。这光亮越来越明显,直到他能看清她的样子。她的手里握着一颗珠子,那光亮正是从那里发出。 “我晓得岛上禁火,这是我从湖里捞到的珍珠,暗处会发光,是不是很有趣?”她歪着脑袋看着他,夜明珠的光泽柔柔地镀在她的面庞。 金幼孜看得呆了,又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究竟为何会到这里?这儿很危险知道么?” 桐拂将那珠子塞进金幼孜的手中,“这个送你,只是想麻烦金大人帮个忙。我妹妹三天前在这湖边失踪,我找了这些天都没找到,能否麻烦大人帮我想想办法。别的东西我没有,只有这颗珠子了……” 金幼孜忙要将那珠子还予她,“不可不可,我并非什么大人,我只是国子监的监生,眼下是临时被调至册库清查旧册。我并没有法子可以找到令妹……” 她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无妨无妨,上回公子未将我交给湖卫,十分感激,这珠子公子还是收下。岛上禁火,夜里公子可以将这珠子悬于屋内,看书写字什么的,是足够了。这珠子我还有,公子不用推辞。” 金幼孜再要推辞,她已走到库门处,他急忙将她唤住,“姑娘留步。” 说罢,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了桐拂。 桐拂接过一看,是块木牌,沉甸甸的,上头一个“册”字。 “这是专门往梁洲上送粮的膳夫水夫持的腰牌,虽然不能上岛,但在湖周围走动是没什么问题。姑娘收在身边,万一遇到人,给他们看了就不会为难你……”金幼孜解释道。 桐拂心中大喜,转念一想又急忙问道:“这东西给了我,你可会有麻烦?你就不怕我当真是贼人?” 金幼孜的耳根红了红,“姑娘看起来,实在不像……不像贼人……这腰牌……总之我有法子,不会有麻烦…… 桐拂莞尔一笑,“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公子。”说罢人已经消失在了库房的门外。 外面下起了雨,桐拂干脆潜入水里往岸边游去。想着方才金幼孜通红的面庞,她在水下也忍不住笑意…… 抬头看见那只平头船的影子,她伸手攀住船身,轻巧地破水而出,坐在了船头。 雨很大,待她抹去面上的雨水,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致,桐拂倒抽一口冷气,立时僵在原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章 风雨惊瓦梦难平 自己是坐在船上没错,但桐拂的面前却不再是后湖辽阔的湖面。这一片水泽,充其量只能算一个池塘。 她揉了揉眼睛,这的确就是个池塘。 如漆的夜色,大雨如注,池塘被嶙峋的山石和大树、游廊环绕着,不远处还有凉亭。星星点点的灯火沿着长廊蔓延开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相连的园子里,楼阁幢幢的剪影。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明明是往岸边游去。后湖纵然宽广,但自己从小在那水里玩大的,便是闭着眼睛也绝不会弄错了方向。眼前的这里,究竟是何处? 又看了一圈,东南角的天空处似有火光大盛,她自船上跃上岸,顺着游廊往那里走去。 一路上并未瞧见人影,走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听见喧嚣声起,她急忙避在一旁的墙后。 抬眼间恰可看入一扇轩窗,那一边是一进很大的院子,此刻大雨中立着许多人。火把熊熊,将四下里映得清楚。 很快两个人被推搡着从里屋出来,摁倒在地。 那二人口中大呼,“我二人乃北平布政使、都督指挥使,奉圣上谕旨捉拿燕王!谁敢动手谋害朝廷命官?!” 嘶吼声终止得很快,桐拂来不及闭眼,那二人已是身首异处。好在她及时将自己的嘴死死捂住,终是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 她望向廊下的那个身影,掩在暗处,看不清模样。魁拔的身姿,跃跳的火光大致勾勒出肃杀凌厉的眉眼…… 身后忽然传来护卫的脚步声,桐拂大惊,急忙勾手攀上矮墙。矮墙上没有遮挡,她只能小心踩着瓦片躲在屋脊之后。 朱棣负手立在廊下,眼见着地上的血迹迅速地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一幕从未发生过。 张昺与谢贵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燕王府眨眼之间被围了个严丝合缝,连只蚊蝇都飞不出去…… 彼时张玉与朱能已率了八百府兵入来,众人见了京师密诏,无不色变。 张昺与谢贵的死是必然,外头围着的人马,也不能留。杀戮既起,箭矢已出,也再无回头路…… “张玉!”朱棣忽地沉声道,“速取九门,若有抵抗,杀无赦。” 桐拂一惊,脚下一滑,一片瓦当直落了下去,哐当一声砸在院子里。 恰一阵风雨急过,众人一片静默,齐齐看向朱棣,这征兆看起来并不妙…… 桐拂紧紧咬着下唇,好在并无人上来查视,底下一片诡异的静谧。 “飞龙在天,风雨相随,青瓦落地,以易黄瓦。”忽然有人扬声说道。 朱棣原本紧绷的神情迅速缓和,侧目望向身边的斯道。 斯道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间一派从容澹然。 “清君侧,靖国难!清君侧,靖国难……”整齐划一的低沉呼喝声响起,一时军心大振。 眼见着八百府兵执火振奋而去,桐拂趁着一阵子雷雨交加迅速滑下地去,飞奔回方才的池塘,一刻不迟疑潜入水中…… 这必是午夜惊回噩梦一场……只愿这莫名的一池水能将自己带回那千倾碧波之间…… 案上烛火一阵急跃,朱允炆手中一荡,笔锋偏走,立时毁了一幅字。 他怔怔望了一回,将那幅字慢慢揉在手中。 有人匆匆步入殿内,“陛下,张昺、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已将燕王府围住,燕王已是囊中之物……” 朱允炆抬头瞧了瞧面前的齐泰,“不可伤他的性命。” 齐泰将身子伏低,“是。”语调恭敬,心中却着实恼火。 燕王是什么人?想要将他毫发无损地活捉了,这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出一个人来。 削藩到了这个地步,仍顾念犹豫,他燕王可又会对自己的亲侄手下留情? 朱允炆却没错过他面上一掠而过的神情,“他毕竟是朕的四叔。” 瞧见齐泰默不作声,朱允炆叹道:“那日四叔在殿上拒不参拜,黄观之言过矣。” 那日大殿上,燕王态度倨傲,竟不行君臣之礼。众人敢怒不敢言,只黄观一人出言顶撞: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 齐泰彼时听得,心中无比痛快。不过燕王那时的神情,却令众人不寒而栗…… 思及此处,齐泰不由心中又是一叹,这少年天子较之其祖父,实在想去太远。 一旁宫女奉上茶来,朱允炆瞧着陌生,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宫女样貌竟让他生出熟稔。 心念一转,忽然出声向那齐泰问道:“那日湖边迷路的女子,齐大人是如何安置了?” 齐泰一凛,陛下如何会得知…… 朱允炆瞧他神色一慌,顿时了然,“齐大人,有时思虑过多。” 齐泰腿一软就跪下了,“陛下,臣只是宁可……” “错杀一千?”朱允炆将他打断了。 “臣不敢!臣只是将她拘着,并未处死……” 齐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个决定,十分的英明…… 桐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一个时辰以前,她还蜷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已经不晓得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刚开始她还有力气喊救命,还有力气敲打着牢门。到后来,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牢门是忽然打开的,刺眼的阳光令她很长时间睁不开眼。脑袋昏昏沉沉地任人摆布着,沐浴更衣上妆,嘴里被喂进的食物如此香甜……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梳着齐整的发髻,别着漂亮的珠花。身上的裙衫,是从来都没穿过的锦线织成,浅浅的粉色,绣着精致的花样。 从小到大,何时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不不,莫说穿,连看都没看过。 若是姐姐看到了,肯定也很喜欢。 想到此处,桐柔忍不住展颜。猛地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被关着,姐姐怕是要急疯了,顿时又慌乱起来。 她急忙起身,抓着候在一旁的一个女子,“这是何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女子将自己的衣袖从桐柔的手中抽出,“姑娘今日就要入宫,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不知姑娘家中还有何人?” 桐柔一愣,早前被抓,她尚不知是为何。若贸然将姐姐和爹爹说出去,会不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正犹豫,外头有人扬声道:“入宫的车马已备好,请姑娘上车。若错过了时辰,怕是谁也担待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章 旧帕新洗故人变 马车辘辘而行,桐柔却是如坐针毡。 入宫?莫说入宫,便是在近处望一望她都不曾有过。 她记得沿着秦淮河向东,过了热闹的北市街,就是一处衙署。那里店铺稀少,有一块文武官员下马石碑。她和姐姐也只到那里去过一次,远远可以隐约瞧见皇宫金碧辉煌的殿宇。 眼下自己坐在马车里,而这马车正往那金碧辉煌的宫宇里走去。桐柔心中万分不安,但面前端坐的那个女官,神情冷肃透着微微的不耐,自上了马车就没有出声过。 “大……大人……”桐柔不知该如何称呼,忐忑地绞着衣角。 那女官这才抬眼望向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一旁角落里的一位宫女这才出声,“这位是宫中尚仪女史陈大人,敬称女君子。” 桐柔向那宫女投去感激的一笑,这才又向着女史大人小心道:“女君子,不知何故送我……送我入宫?” 陈女史面色清冷,“入宫首要的一条规矩,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说。可以说话的时候,也尽量不说。” 桐柔的嘴巴张了张,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在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会被带入宫里之前,她不能透露爹爹和姐姐的事。 马车走了很久,久到桐柔开始打起了瞌睡。等到马车停下,她几乎一头栽进对面陈女史的怀里。 下得车来,但见宫苑连绵殿阁重重,琉璃金瓦飞阁流丹。平素只在书卷上读到如此恢弘绮丽的词句,如今身在其间亲眼所见,才知不过书出风采一二而已,实是令她震撼到一时失语。 随着陈女史一路前行,走到腿脚发软才入了一处宫苑。苑内一处小亭,内有一女子端坐似在品茶。 陈女史上前行礼,“长公主,奉旨封桐柔姑娘为尚宫局司记女史,为长公主伴读。今日刚入宫,并未经尚仪局的教习……” 桐柔不敢抬头,只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道:“无妨,辛苦女君子,退下吧。” 陈女史再不多言,行礼后领着宫女匆匆离去,只留下桐柔一人。 “抬起头来。”那好听的声音又道。 桐柔依言抬头,面前的女子与自己年岁相当,但衣饰华贵举止娴雅,一双妙目正看住自己。 “你可知,何为伴读?”长公主问道。 桐柔一急,“不……不知……” 自己能进女堂念书,已是爹爹和姐姐省吃俭用换来的,伴读?读书还有伴着读书一说?不晓得要不要银子…… “大胆!身为司记女史,竟不知伴读为何?”一旁有宫女出声斥道。 桐柔一个哆嗦,再要出声,已被长公主接过话去,“行了,你们也都下去,你留下。”她望着桐柔。 一旁的宫女鱼贯而出,一时只余了她二人在那小亭中。 桐柔正忐忑地琢磨如何应付眼前这位长公主,岂料她竟忽然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将自己的手执了,“伴读啊,读是其次的,伴才是紧要的。”长公主笑眯眯道,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端庄矜持。 桐柔一呆,“啊……这……” “私下里,你叫我南平就行了。”长公主将她拉着就往外走去,“走走走,闷了半日了,陪我去钓鱼……” 桐柔有些犹豫,“不用读书么?” “乾坤朗日皆是学问,何必拘泥于书卷……”南平脚下反而加快,拖着她直往外跑去…… 树荫下,桐柔望着兴致勃勃专心钓鱼的南平长公主,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日在湖边遇见了那个公子,还有凶巴巴的几个人,自己先是被关在狱中,紧接着又被送进宫里。如今竟成了长公主身边的伴读。 长公主,应该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南平郡主又是圣上最小的那个妹妹。曾听女先生提过,这南平公主机敏聪慧,圣上只有两个幼子,于是对她尤其宠爱…… 思及此处,桐柔觉得眼前的这位长公主看起来性子很好,或许可以请她帮忙让自己早日出宫…… “怎么没有上钩的?!”南平一声喊,将桐柔的心思拉了回来。 桐柔过去一瞧,鱼钩上只一团粳米摇摇欲坠,她蹲在河边挖了几条蚓虫穿在勾上,“试试这个。” 很快鱼就上了钩,南平欢天喜地将那鱼甩上岸来,力气用得有些过猛,那鱼儿甩着尾巴,直飞入身后远处的树丛里。 一旁的宫女忙着替长公主擦着一头一脸的水,南平叫着:“桐桐帮我去把鱼捡回来……” 桐柔拎着裙子钻入树林里,听见鱼儿在地上跳跃的动静,循声而去。 树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正低头望着他的脚下兀自挣扎的鱼儿。 桐柔犹豫了一瞬,轻声道:“这鱼是长公主方才钓上来,可否还给……” 那人似乎这才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转过身来。 桐柔看清了那人样貌,不觉愣住,“是你?” 那日林中,为月光所覆,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站起身,身子有些摇晃,面上迷茫之色,似乎并未认出她来。目光也未在她的面庞停留,直落入她身后的林子里。 她这才闻到浓重的酒气。 “我不信他会这么做……”他似乎在对她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语,“他为何要这么做……” 桐柔回头瞅了瞅,并无旁人,复又转向他,“公……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朱允炆这才将目光落到实处,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犹疑了一瞬方回过神。未及出声,她自袖间摸出一块白帕,递给他。 “公子,这帕子我已洗干净,多谢公子那日出手相助。”她仰面望着他,浮霞烂漫的颜色。 他伸手接过,几乎立刻认出,这帕子原是四叔朱棣的。 彼时自己应背不出书来被罚跪在东宫殿外,内心羞愧偷偷啜泣。四叔恰巧入来,也不多说,只递过这方帕子于他…… 四叔与其余的叔叔都不同,这也是为何,当时齐泰要求削蕃首削燕王时,他却无法决断。并不单单因为燕王手握重兵镇守北疆,也不是因为他战功赫赫并无过失…… 从前他二人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而是如寻常叔侄一般,亲近、无间…… “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朱允炆喃喃,身子又晃了晃。 桐柔有些错愕,这帕子她一直小心随身带着,并无不同。 “是我拿错了么……”她伸手欲取过再看,不料他竟伸手将她一把揽在怀中。 “错了……是我错了么……”他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张皇无助。 桐柔大惊之下就欲挣脱,听见他如此语气,不觉心中一软,竟忘了挣扎,“不不……公子无错,是我错了……” 朱允炆此时方觉温香软玉在怀,轻言细语于耳畔,心中一时激荡,不由凑近她的面庞…… 猛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唤之声,“桐女史?女史在何处?长公主寻你回去……” 他急忙松手,很快消失在树丛之后,留下一脸懵懂的桐柔仍在原处。 待那人走远,桐柔才回过味来,方才,方才他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章 珠莺点翠宫墙冷 桐拂屏着气,望着头顶上的水面,心里暗暗祷念:后湖,后湖…… 破水而出,望着晨曦中千倾碧波,鼻端是晚荷的清香,她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她等着自己身上的衣衫风干,仍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那一幕,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燕王驻守北平,她晓得。当今皇帝削藩诸王被废,她也晓得。至于坊间传说的燕王必反,她觉得应该只是个传闻。毕竟打仗这种事,她觉得是很遥远的…… 但她看到的那些,什么清君侧靖国难她不明白,但燕王斩杀朝廷命官是她亲眼所见,夺九门的命令也是她亲耳所闻。若是梦,又怎会如此逼真?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会冒出这些念头…… 无论是哪一件,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人掉脑袋的罪,她又能去问谁? 她揉了揉脑袋,眼下还是要尽快找到小柔,再想这些不迟。 摸摸身上的衣衫已干透,桐拂起身,飞快地往家奔去。 家在覆舟山与龙广山之间,因为靠近后湖,原先此处十分热闹。 靠湖而生的人们,白日捕鱼捞虾黄昏采莲摘藕。而湖岛和岸上,都有大片的含桃(樱桃)树,曰银珠,曰东塘,曰细叶,曰垂丝……大如弹丸,小如珠玑,酸甜汁尚多,十分可口。 每逢樱桃结满,桐拂与女伴们摘了满满几筐,或挎或背,到那热闹的北市街、南市街,或是秦淮河的河房那里叫卖,总能赚得满满一兜铜币…… 后湖成了禁地之后,除了不可打鱼,连樱桃也不可随意采摘,原先的住户十有八九都移居别处。剩下寥寥几户人家,十分冷清。 桐拂一路小跑,远远看见自家屋舍的瓦檐,寻常那上头会停着好几只莺雀儿,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正纳闷,转过街角,瞧见站在屋外的那几名锦衣卫,和地上爹爹的药箱,桐拂几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脑中满是电闪雷鸣之间,首级落地的可怖情形……她几乎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往屋子里闯去。 到了门口就被那几名锦衣卫拦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桐拂仿佛听不见呵斥,仍往里冲,“我爹爹呢?我爹爹怎么了?” 惊慌失措间,看见爹爹正随着一名宫中打扮的官人走出来。 “阿拂,休得胡闹!”爹爹厉声道,复又转身冲着那宫人道:“这是家中长女,惊扰了大人,望见谅……” 那宫人倒是样貌和蔼,伸手示意那几名锦衣卫将她松开了,“无妨,本官也要回去复命了,叨扰。”话未说完,已领着那些锦衣卫扬长而去。 爹爹目送着他们转过街角,才回头看了桐拂一眼,“进来说话。” 这一眼,看得桐拂刚放下的心又拎到了嗓子眼儿,她赶忙快步入了里屋。 “你就是这么照顾小柔的?”爹爹的脸色十分难看。 桐拂不敢看着爹爹,“小柔她……她不会有事……我一直在找她……” “找?不会有事?”爹爹的声音有隐忍的怒意,“她人在长公主的宫殿里,你上哪儿去找?” 桐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住爹爹,“什么长公主?” 爹爹显然已经压抑不住怒意,“大明宫,柔仪殿,南平长公主。我这几日不在,你竟将你的妹妹送进宫,做了长公主的女史?!” 桐拂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怎么可能?金陵城她找了个遍,大明宫是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地方,也是她觉得最不可能的地方。 “说,到底怎么回事?”爹爹虽坐着,放在案上的手却一直轻颤着。 “我瞧着近日湖里莲蓬长得好,去了后湖……我让小柔早些回去的。等我回来,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只能实话实说。 “不晓得后湖现在封了湖?你这是想让一家人掉脑袋?!” 桐拂忍了忍,终是没将话说出口,“爹爹,是我错了,怎么能将小柔救出来?” “救出来?”爹爹怒极反笑,“女子入宫,随随便便出得来的?那里头又是什么地方?小柔这样的,会被吃得连渣渣都不剩!” 桐拂当然晓得,她在北市街见过宫里的女官,除了穿得光鲜漂亮,姿容精致,进退有度,面上却不见多少悦色。 瞧见桐拂在街上兜售樱桃,那些女官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彼时桐拂觉得甚是奇怪,明明衣食无忧,为何反倒羡慕自己这种每日为能多吃上一块肉到处奔走…… 后来她又在那里见到过被逐出宫的女官,或因年华已逝,或因触了宫规,无不怆然悲凄。即便重获自由,大多亲人失散再无所依……更有出得宫来,只余黄土一抔…… “爹爹,可有法子让我换小柔出来?”桐拂望着爹爹。 爹爹盯着她,“你给我听着,再生出这些心思,信不信将你的腿打断了!” 桐拂望着爹爹,有些怔怔。 娘亲早逝,自己和小柔与爹爹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几时见过他如此厉色。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鲁莽,桐拂瞧着爹爹泛白的鬓角,再说不出话来。 …… 暗夜中的怀来城,犹如一头倦兽,团缩而眠。朱棣却很清楚,这城池并不是唾手可得之物。 早前,夺北平九门,并没费半点功夫。张玉与朱能等人,几乎未遇抵抗,顺利将九门拿下。之后,取蓟州,守将马宜被俘,指挥毛遂投诚。很快,遵化、密云接连归附。 三日前,北军奇袭居庸关,守将兵败,退于怀来,归附宋忠部下。 怀来这一仗如何打,张玉几个,头一回吵了个不可开交。 这宋忠虽不是什么悍将,且头脑素来简单,但他手下的三万精兵不可小觑。而除了这三万精兵,里头还有宋忠临时召集的燕军旧部…… 看着眼前朱棣沉思的背影,徐祥心中再次感叹,这小子,确是个将帅之才。早年自己跟随陈友谅东征西站,后又归顺太祖,打仗就跟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但有如此谋略和决断的一军之首,这位燕王,无疑很难有人可以超越。 此番众将对攻打怀来一战争论不休,燕王始终未出过声,但所有人的主张,他都细细听来。到最后,起身就走,带了八千骑兵卷甲而趋日夜不休,直奔怀来。 徐祥也知道燕王为何带了自己,他对宋忠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此人虽重兵在手,但如此更容易轻敌草率。况且自北军连取数城之后,士气大增,许多城池守军本是燕王旧部,恨不能排着队的归附燕王。宋忠虽说临时召集了部分燕军旧部,但此刻早已军心涣散…… 因此,智取突袭比一场硬碰硬的对垒,更为合适。 “报!”身后一身低呼打断了徐祥的思绪。 这一声报,虽极力压抑着,但隐隐透着焦躁,朱棣也不经回过头来,“说!” “宋忠谎称,燕王已将怀来城中燕军旧部在北平的亲属,屠戮殆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章 青溪救人寻银镯 军心,在一场战役中举足轻重,往往可以左右胜负。 宋忠的这一步棋,无异下得相当不错。 “清君侧靖国难”无非是个说辞,朱棣自己心里清楚,天下人自然也看得清楚。从斩了张昺与谢贵的那一刻开始,无论何种说辞,他都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宋忠意图收服他旧日麾下的人心,在这样一个当口,布下这么一个暴虐的谎言,效果会出其不意的好。 朱棣身下的马,似乎觉察出他的心思,略有些不安,轻踏了几步,令他回过神来。 “拂晓前攻城。”朱棣出声道。 徐祥以为自己听错了,催马上前了几步,“怀来城中如今群情激愤,怕是……” “就地休整。”朱棣翻身下马,“城中旧部的名册何在?” 徐祥猛然醒悟,跟着翻身下马,“来人,速速取来!” …… 爹爹背着药箱刚离开家,桐拂就溜出了门。 这几日,爹爹愁眉不展,除了抓药写方子,更多的时间,将他自己关在屋子里。即便如此,他却没再责骂桐拂,这让桐拂反而觉得愧疚。 出门一路走到青溪河边,刚巧看见渡口停着的船,船头一人正忙着解开绳索。 “平海哥!”桐拂急忙唤道。 那人抬起头,看见桐拂,笑呵呵冲她挥手,“丫头快上来!” 桐拂上了船,抹了一把汗,“平海哥可是去西水关?” 俞平海将船桨取在手中,“是,去拖一船桐油。你呢?又去哪儿耍?” “我去找人,淮清桥那里。”说罢将手里一包东西递给俞平海,“早上做的米糕,你带着吃。” 俞平海原本就晒得红红的脸,又红了几分,伸手接过,“嘿嘿,那我不客气了。” 船沿着青溪河一路南行,金陵城正褪去晨曦的浮雾烟霞。 岸边人家炊烟已散,推车担货牵马的路人,互相问候。石阶上浣洗衣衫的女子,说笑打闹着,溅起的水花映着朝霞一般颜色的面庞。河风将那笑声裹挟着,顺着水,送去很远的地方。 “平海哥,你不是说,你想去龙江船坞造宝船的?”桐拂的脚丫子浸在河里,拖出长长的水纹。 平海挠了挠脑袋,“等我再拉几船桐油,攒了些银子就去。造船不如拉货挣得多,我喜欢和船打交道,以后要出海,海那边有仙山……” 桐拂扑哧笑出声,“平海哥哥想去仙山找仙女么?” 平海的耳根都红了,“臭丫头胡……胡说什么?” 仙女也没有你好看……这句话平海没说出口,又偷偷看了一眼船尾那个神采飞扬的丫头。 过了柏川桥,河面及两岸愈发热闹起来,达官贵人家的画舫渐渐多起来,在河中央穿梭往来。时时传来丝弦三两声,莺歌燕语一派热闹。 俞平海的船避在靠近河岸边慢行,桐拂正张望着船上风光,忽听一声惊呼,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落入水中。 “小姐落水了!来人啊!救人救人!”河上顿时乱作一片。 俞平海放眼看去,不远处一艘画舫上一群丫鬟仆从急得团团转,显然并没有会水之人。而那船边河里,一个女子正挣扎着,却是越漂越远。不知是不是过于惊惶,很快就沉了下去。 俞平海刚想唤桐拂瞧瞧,扭头一看,船尾处那里还有人影,只看见船尾前一圈圈涟漪散去,那丫头不知何时竟已跳下河去。 桐拂很快在水下瞧见那女子的身影,不觉心里就是一叹。 这么大热天的,这位姑娘穿着这么多层啰里啰嗦的裙子,掉进水里就跟大秤砣一般,直将人往河底坠。 为了不被落水人手忙脚乱地扯住,桐拂绕到她身后将她的腰带提着,就往河面游去。将那姑娘托出水,恰在那船边,船上的丫鬟仆从忙将那不省人事的小姐拉上船去。 桐拂瞧她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呼天抢地压根不会救人,叹了口气爬上了她们的船,将那姑娘翻了个身,面朝下肚子压在自己腿上。接着使劲儿拍着她的后背,没一会儿她一阵猛咳,总算是有了气儿。 众人又手忙脚乱将那小姐扶起,又是擦脸又是盖毯子。 桐拂回身就要离开,却听那小姐忽然开口唤道:“不见了!我的镯子不见了!” 一旁的丫鬟赶紧劝道:“小姐大难不死,那镯子就算了……” 那小姐本虚弱至极,竟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桐拂扯住,“这位妹妹,谢谢你救我……你能不能帮我下水找一下镯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丢……”她声音很是虚弱,脸色因为惊吓惨白惨白。 俞平海刚把船摇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我来去找,桐拂已经蹿下河去。 娘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留下。桐拂晓得,如果娘当真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她定会好好守护着。所以她听见那么一句,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青溪河的水,比后湖的凉了许多,河底下乱石水草很多,看不太清楚。桐拂循着方才那姑娘落水之处潜下去,在石头缝间摸索。 运气不错的是,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手镯,银质石榴纹的样子,在水下微微有光。 正打算往上游去,有什么猛地落在身边,她一惊想要避开,腿擦在河底的石块上,立时破了皮。不过她根本顾不上,因为她看清楚了落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木桶,木桶上系着绳索,在自己身旁摇摆了几下又往河面而去。 照理在河里打水也没什么奇特的,但这是清溪河,这一段河道的水一般并无人使用。即便是浣洗衣衫、洗洗菜叶什么的,也多去一旁船少些的运渎或者珍珠河。这木桶一看就是用来饮水的,这就有些奇怪了…… 游近河面的时候,桐拂发现原本的那些船都没了影子,却隐约看见一些人的身影立在河边,身上似是穿着甲衣。 她心中一紧,复又下潜了一些,自旁边靠近岸边的芦苇茂盛处冒出了脑袋。 这眼前的,是什么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一章 铁马绝尘玉鞍染 陌生的山间,陌生的河水,陌生的面孔。更要命的是,又是这些身穿甲胄的兵士。 桐拂慢了一慢,为何是又? 思及此处,她的冷汗就出来了。上一回从那个池塘里爬出来,看到的那一幕犹历历在目。就是这样的兵士,穿着这般的甲胄…… 那么眼下,自己又到了哪里? “兄弟们这顿可要吃饱了……”那群士兵里有人发话,“今日可是一场硬仗……” “我说老五,不是开玩笑吧,那怀来城里三万精兵,我们呢?就八千,不够人家捏的……” “还八千?方才燕王殿下只点了一百人打头阵。一百人?一阵风就吹没了……” “胡说什么!殿下素来用兵如神,必有他的计较……” 桐拂泡在河水里,又擦了一把汗,这里是怀来。 怀来在哪儿她不晓得。但打仗,她听得明白。燕王,她也听得明白。 上一回眼瞅着燕王斩了朝廷命官,眼下燕王干脆直接要攻打明廷的城池,这简直越来越离谱荒谬了…… 猛地,远处传来鼓声,这群兵士很快朝那里赶去,桐拂也终于有机会爬上岸来。 上了岸往远处一瞅,她的腿脚就软了软。 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城郭,不同于金陵城楼的华美壮丽,这一座城楼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雕琢。 简单打磨过的山岩垒成的城墙粗犷沧桑,满是风沙的痕迹。而四周山丘连绵怪石嶙峋,更远处似乎还有大片的沙丘绵延…… 城楼上布满了弓弩手及手持长枪长矛的兵士,城楼下正在对峙的,皆是密密麻麻的骑兵。从桐拂这里看过去,不光能看见城外镇守怀来的兵士,城内的兵士更是数不胜数。 攻城的这一侧,明显人数少了许多,即便似桐拂这般不懂排兵布阵,也晓得他们处于绝对的劣势。 而为首的那一人,虽然背对着自己,但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燕王。 他稳稳坐在马背上,手挽缰绳,是个十分悠闲的姿态。 桐拂不晓得为何会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悠闲来,这似乎不该是他眼前的状态。敌强我弱,而且…… 想到一半,城门忽然打开,沙尘飞扬间,从城内快马奔出几十余骑兵。那些骑兵到了阵前,就开始高声叫骂。 桐拂有点困惑,打仗是这么打的?吵架骂街? “我等追随燕王……刀尖舔血……却落得如此下场……屠戮我等尚在北平的亲人……父母兄弟老幼皆不放过……” 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传来,桐拂听到后来头皮发麻。这燕王简直令人发指,实在不是个人,是禽兽。不不,连禽兽都不如…… 再看向燕王,他依旧澹然不惊从容不迫,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仿佛看着的是旁人的热闹…… 徐祥却有些坐不住,低声道:“殿下……” 朱棣望着不远处面露愤恨悲痛的几十余名旧部,抬手轻挥,很快他身后几十余人催马而出,列队阵前。 “四哥!是我,六弟啊……” “二叔,侄儿在此!余年未见,家里人十分挂念……” “爹!儿子不孝,今日才找到您……” 怀来城下那一队方才还在叫骂的兵士立刻蒙了,旧日战旗猎猎之下,是一张张熟悉而又魂萦梦牵骨肉相连的面庞……但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 “六弟?!你没事?!” “小侄,你没被斩首?!” “儿!你还活着……” 阵前一时充斥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方才还是剑拔弩张,此刻已是执手相看泪眼…… 猛地有人高声呼喊道:“我们被骗了!宋忠小人!竟诈称我们亲人被屠戮,欲将我等利用!” 很快,更多人的反应过来,纷纷倒戈向着怀来城上。原本精心排布的队列,一时大乱。怀来守军的首领欲重新集结,却完全无法控制已乱的军心…… “攻城!”朱棣一声令下,方才尚淡定从容的身影,已杀气腾腾率先催马杀入敌阵,将原已乱成一团的怀来守军冲得七零八落。 八千精兵与那些倒戈的燕王旧部,几乎没有太费力气,很快掌控了局势。 桐拂僵立在原处,眼前的腥风血雨以命搏杀,令山河变色朔风呜咽。吴戈断、犀甲碎,铁马绝尘而玉鞍染血…… 耳边听那传令者,一声声报着: 守将都指挥余瑱被执,不降,立斩…… 守城都指挥彭聚被俘立斩…… 都指挥孙泰中流矢而亡…… 四门已攻破…… 宋忠被俘,不降,立斩…… 诸将校所俘百余,不降,俱斩…… 桐拂想要逃开,却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与悲怆,将她紧紧裹着,令她寸步难行。 那一队人马是如何冲到自己面前的,桐拂根本没有看清楚。待看见尘土飞扬,听见战马嘶鸣时,他们已经就在眼前。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领头的一人一骑踏平,只听利器破空呼啸而过,一枚箭矢刺入那马儿后腿。马吃痛急转,在半空生生改了方向,掠过她的身畔,朝着桐拂身后狂奔而去。 桐拂兀自愣怔,后领猛地被人提起,丢在马背上,立时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所笼着。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在脑后沉声道:“都指挥庄得逃脱,十里不得,返!”他身后迅速奔出几十余骑,追着前头的骑兵而去。 眼见周遭再无他人,桐拂身后的人催马到了方才的河边,将她拎了下来。 “何人。”他问。 桐拂抬起头,此时阳光已炽,刺着双目,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眉眼转承间如刀削剑刻而成,凌厉决绝。玄衣铁甲,血迹斑驳。此刻他目光中杀气缭绕,一手仍紧握着染血的长剑,正垂目看着自己。 桐拂此刻竟不觉得惊恐,满脑子却是那一句: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 “我走错路了。”她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眼前这人的气势太有压迫感,外加仿佛恶魔附体般杀人不眨眼,她能说出话来,已实属不易。 朱棣瞧着立在水边的女子,面无忧惧惊慌之色,一双乌眸清凌凌仿佛透着湖光山影,满眼尽是探究……还有一丝鄙夷? “想要活命,速速离开……”他欲将马勒转离开。 “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无妨。” 这声音清清冷冷地传到耳边,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去,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憎恶悲悯的意思。 朱棣一愣,不晓得为何,他竟仿佛听见山河呜咽、朔风悲鸣,那是每一次沙场浴血时,于那兵戈交接间回旋四起的声音……但那之间,却又有什么很熟悉的,仿佛水波粼粼千顷,莲叶接天苍鹭掠飞…… 远处城中鸣金声起,他这才回过神,复又深深将她看了一眼,才将缰绳猛提,催马驰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二章 鸡鸣驿千里传书 “丫头,你没事吧?”俞平海望着船尾兀自出神的桐拂,挠了挠脑袋。 这丫头方才两次入水,救了那个官家小姐,又替人家捞了个镯子上来。分文不取,迷迷瞪瞪地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不吭。 “唔?”桐拂这才回过神,将身上已经快要干透的衣衫掸了掸,“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方才捞镯子,潜下去那么久,那些瞧热闹的都以为你上不来了……” 桐拂将长发重新簪好,斜眼看过来,“他们不晓得,你也不晓得?便是在这水下睡上一觉,我也是可以的。” 俞平海瞧她神色恢复如初,这才放下心来,嘿嘿一乐,“我们小拂入水就变成鱼了……” 桐拂一跃而起,笑嘻嘻道:“淮清桥到了,我下去了啊,谢谢平海哥!”说罢已经轻巧地跳上岸去。 过了淮清桥,临着秦淮河,岸边酒肆茶馆商铺林立,河中画舫往来不歇,比那北市街又是另一番风情。 桐拂沿着河边走了一小会儿,抬头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提步而入。 店里跑堂的都识得她,纷纷招呼道:“哟,小拂姑娘今儿来得早啊,又得了什么湖鲜?” 桐拂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嘴角一扬,“不可说……”人已经往后厨走去。 刚踏进后厨,已经听见刘娘子的声音,“哦哟,你这是要放火烧了我的后厨?!放那么多柴火做什么?哎哟气死我了!火候,火候很重要的!” 刘娘子不过三十出头,却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名厨,多少食客慕名而来,能喝上一口她做的菜汤也是好的。 听见身后动静,刘娘子转过身来,看见桐拂,方才还火冒三丈的面容立刻春风和煦,“还是我们家小拂乖巧,让人看着就欢喜,来来来,让我看看……咦,几天没瞧见,怎么瘦了?” 桐拂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刘娘子,撇着嘴,“那是好久没吃到刘娘子的饭菜,念想的……”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这小嘴儿,甜起来不要命的……” 将那包袱打开一看,她就是一声惊呼,“雁头?!” 惊喜过后她急忙将桐拂拉到后院,“你上哪儿采的?休要瞒我,这东西,如今只有后湖里才有。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去了?” 桐拂笑嘻嘻地点头,隔着衣衫摸了摸金幼孜给她的腰牌,“没事没事,采一点没事的。” 刘娘子忽地想到什么,将桐拂的手凑到眼前,看着那细嫩雪白的指间,尽是密密的红点,不觉起了怒意,“臭丫头,做什么偏要去采这雁头,瞧把这手给扎的,再浸了水,多痛啊……” 桐拂忙忙将手抽回来,“这算不得什么,我也没采多,足够刘娘子这几日的鱼羹之用……” 刘娘子自腰上接下一个锦囊,欲塞进桐拂手里,“这些你拿着,以后不许再去采这雁头。” 桐拂不肯收,“刘娘子一向待我好,就同我……同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是不可能收你的铜钱。”说罢转身就要走。 刘娘子自然晓得她的意思,眼眶有些热,“傻丫头,我也一向待你如自家人一般,听话,这钱你收着。你爹爹在外头做铃医,你要照顾小柔,可别委屈了自己和妹妹……” 桐拂这才想起那事,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刘娘子,近日可还有宫里的人来酒舍?” “有啊,咱这酒舍,虽比不上西水关十六楼的,但宫里人也常来。怎么了?” “小柔她……她进了宫,做了女官……”桐拂犹豫了一阵才说道,“我想,打听一下,她在里面可好……” 刘娘子一脸讶色,“怎么就入了宫?最近没有秀女和女官的采选啊?” 桐拂低头搓了搓衣角,“都怨我……” 刘娘子揉了揉她的发髻,柔声道:“没事没事,还好是女官,总还有出宫的机会。我替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猛听见前头传来哐啷一声,刘娘子将那钱袋塞进桐拂怀里,就往前走去,“又不晓得是哪个醉鬼发酒疯,吃个饭也不消停……” 桐拂出了酒舍,外面日头正烈蝉鸣鼓噪,幸得靠着河边,尚有些风凉的意思。正寻思着小柔的事,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急,路人纷纷避让。 到了近前,听着鸾铃声声,见那马上的驿卒腰挂“火印木牌”,面色肃杀风尘仆仆,背上缚着信筒和驿旗,很快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哟,你刚才瞧见没?”身旁的人议论起来,“那驿旗是鸡鸣驿的。” “你怎晓得?鸡鸣驿在何处?”另一人问道。 “咳,我以前做过驿站的驿夫,自然晓得。那鸡鸣驿可是北方第一驿,在那怀来城外……” 桐拂的脚步顿时止住,怀来?她之前瞧见的那一场厮杀不正是在怀来? 还有那个人……手上染着那么多鲜血,却将自己救下了的那个……燕王。 …… 朱允炆朝衣未脱,望着手中笺纸,洋洋洒洒千余字,他却一个字再看不进。 燕王,竟搬出了皇明祖训……如朝中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清君侧靖国难…… 短短十数日,他夺了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眼下,应是在怀来……想到怀来的三万人马,朱允炆略略宽了宽心,但这心却又落不到实处。他隐隐觉得,这三万人马守着的城池,并非固若金汤…… 齐泰和黄子澄在下首屏息敛气,已经有好一会儿。 瞧着皇上眉间紧锁,齐泰终是踏前一步,“燕王谋逆,应祭告太庙,削宗室属籍,废为庶人。陛下应立刻起兵讨燕!” 黄子澄亦趋步向前,“臣以为,需在真定,设平燕布政司。” “平燕布政司……”朱允炆一字一字念道,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的四叔。” “燕王诛杀朝廷命官,夺北平,如今居庸关、密云、蓟州、遵化、永平皆为其所据,北平外围如今只剩怀来。这之后,必然是南下,夺京师,篡皇位!”齐泰额上青筋暴起,上座这位天子,太过柔弱。他时时怀疑,如太祖般神威人物,怎会生出这般孙儿…… 朱允炆闭了闭眼,将那笺纸搁在案上,提步就往外走去。 齐泰与黄子澄自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明黄的朝服即将消失在门外。 一声“准!”自那殿宇外传来,仿佛一个喟叹,一个错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三集 槛外绯花掩映时 宫灯初上,柔仪殿内难得的安静,原本在习字的南平长公主此刻伏在案上,酣睡无声。 一旁的桐柔手上研着墨,正望着烛火怔怔出神。 砚台是抄手砚,色若紫雪,细腻彷如脂膏般,上有古松云鳞的纹路。墨是桐烟墨,纹如犀黑如漆。 若在以往,单单是在商铺里瞧见这些,她都挪不开步子,能多瞧上一眼也是好的。但眼下,她却是心思缭乱,墨汁溅在手背也不自知。 莫名其妙入宫已经有一阵子,宫规森严,即便已告知长公主外头还有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出去。这么长的时间,不知爹爹和姐姐该急成什么样子…… 听见悉索的脚步声,桐柔转过神来,抬头一瞧,原先立在殿内的内监和宫女都不在了,一人正提步入内,很快到了她的面前。 “公……公子……”她讶声道。 原先在宫苑里遇见他,桐柔并没有想清楚他的身份。如今见他长驱直入这柔仪宫,方才明白过来,这位公子,只怕有着更加不同寻常的身份…… 朱允炆示意她莫要出声,取了一旁的毯子替南平盖在身上,才低声道:“随我来。” 桐柔起身,随着他走到后头的园子,此时夜幕初落,石榴花累累垂在枝间。 她就想起幼时,娘亲将自己放在膝上,搂着她,轻声念着: 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 朱允炆立在花树前,心绪纷乱。 怀来失守,宋忠、余瑱、彭聚、孙泰俱被斩杀,三万精兵皆被俘被杀…… 授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都督宁忠为右副将军,率军13万伐燕,数路并进伐燕。同时传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二人一时各自心思,都未发话。 “若是……”朱允炆忽然发话,“亲近之人反目,以至刀戈相见,该是如何。” 桐柔一愣,“桐柔想不出与姐姐会有反目之日,即便有了争执,姐姐也总让着我。莫说反目,便是委屈,桐柔都不曾有过……” 瞧着他神情间痛色,她止了声,“想必应是各自无奈,方有此境地……” “各自无奈……”他有些怔忪。 一阵风过,竟有了凉意,一时榴花纷纷而落,铺了一地。 “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他脱口而出,桐柔听着却心中一动。 这一句,恰是方才她忆起的,娘亲念给自己的那一首。两人对着这一树繁花,他竟也想去了一处。 觉察她的静默,朱允炆转过头去。她穿着夏制的宫装,浅桃红衣衫月牙白的裙幅。面上没有寻常宫人曲意奉承或是恭顺的模样,映着石榴花的绛英之色,一时欣喜一时伤怀。 她忽地转眸望向他,动作生涩地礼了礼,“我本无心入宫,还望陛下允我出宫。” 他的眸色一深,“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只余朕一个人。离开了便也罢了,却还要逼着朕,对着自己的亲人拿起刀剑兵戎相见。究竟是为何?是朕做错了什么?” 桐柔见他面色突变,一时慌了神。倒不是终于晓得他真的就是当今圣上,而是他眼下面上的神色,痛心、无措和忧惧。 她没有想过,这般神色会出现在一国之君的面上。难道不该是女先生口中的,赫斯之威龙威燕颌的仪态?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气度? 桐柔没做多想,走上前,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的错,都会好起来……” 平素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或是想念娘亲的时候,姐姐便是如此安慰自己。 朱允炆渐渐平复,渐渐看清她的举动。 她微微垫着脚,轻抚自己的后背,嘴里兀自絮絮哄劝。 方才一时激愤,眼下虽已不再,但头一次,他觉得松弛,安宁,并不愿意避开她。这感觉虽然陌生,却甚好。 自记事起,并无人与自己这般亲近,照顾自己起居的宫女和内侍自是敬畏不敢,即便是母后,是妃嫔…… “南平待你可好?”他忽然问道。 桐柔急忙收回手,“长公主待我很好,只是不知为何我会忽然入宫,家中爹爹和姐姐尚不知情,想必十分忧心。而我又不识宫中规矩,只会给长公主添麻烦……” “你母亲早逝,父亲是铃医,常年游医在外。还有个长姐,采摘贩卖湖鲜,接济家用并照顾你供你读书。你并非住在珍珠河,而是住在龙广山与覆舟山之间的湖边。那日遇见你,是你姐姐带你去后湖中采摘莲蓬。”他慢慢道来,目光落在榴花之间。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此刻听在桐柔的耳中,却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腿一软就欲跪下,却被他一手扶着,没跪得下去。 “我……我……”桐柔一时心中万念俱灰,不曾想这位天子竟已将家中查得如此清楚,连姐姐带着自己偷入禁湖也已知晓。那足以令全家人头落地…… “都是我的错,不关爹爹和姐姐的事。桐柔甘愿一人受罚……”她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定。 “是要罚。”他淡淡道,“所以你还不能出去,需在这宫里劳役……” “可以!”她打断他,已经完全顾不得礼数和规矩,“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连累爹爹和姐姐……” “我已经派人去了……”他打断她。 桐柔一呆,眼泪就要滚下来。 他眉头微皱,“我有说要把他们怎样?只是告知你父亲,你在宫中任了女官,如今每月可领俸禄,只是不可随意出宫罢了。” 她立刻破涕为笑,扯了他的袖子,“当真?!多谢公……陛下……”一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这般样子怕是坏了不知多少条规矩,又慌忙撒手。 “只是……”她忽地想到什么,“俸禄可以送到宫外头给我爹爹么?他如今年纪大了,我想……” 朱允炆瞧着她又哭又笑的,想了想道:“你在南平身边的俸禄,怕是有些少。若是想多些俸禄,得更辛苦些……” “怎样辛苦都可以!”桐柔挽起袖子,“去哪儿俸禄最多?” 朱允炆忍着笑,“文华殿刚好缺了人手,俸禄相当不错。” “文华殿?女先生说那是经筵之处,是圣上诏诸儒讲五经于殿中,由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史、大理寺卿及学士等侍班。从翰林院、国子监祭酒中选定进讲官,及展书、掩书官。” 朱允炆有些意外,“哦?这些你都知晓?” “女先生家中有人在翰林院做官,说与我们听过,我便记下了……”桐柔脸有些红,自己从小记性就特别好,但凡见过听过的,再不会忘记。 “对了,”她忽然雀跃道:“讲毕,行礼,命至左顺门赐酒饭。这是真的么?还有饭吃?” 朱允炆一本正经道:“酒饭是赐给经筵官员的,若你去吃,是要从俸禄里扣去……” 她慌忙摇首,“不不不,我不吃的,几时可以去文华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四章 中秋谁与共孤光 中秋,金陵城一年中极热闹的一日。 几日前,街上已随处可见售卖月光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兔。金碧辉煌,长的七八尺,短的也有二三尺。各大酒肆将各式月饼搁在临街的摊铺上,引得路人驻足挑选。 另有莲藕、石榴、红菱、芋头、栗子、柿子等被小贩挑着,沿街售卖,以作设供祭拜之用。 秦淮河两岸,也早早挂上了各式奇巧的灯笼,只待中秋走月时争奇斗艳。 爹爹去外县,托人捎信来,中秋不回来,桐拂心中有些落落。倒不是得自己一个人过原本该是团圆的节日,只是想着爹爹,她仍是十分愧疚。 自从知道小柔入宫做了女官,爹爹从最初的愤然到后来的寡言,她都瞧在心里。她晓得爹爹对那大明宫有着很特别的情绪,虽然她并不清楚缘由,也不敢问爹爹。 到后来爹爹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从前一家三个人一起过的中秋,如今他也不回来了。 一早去给刘娘子送了红菱,本想就回家待着,桐拂却被刘娘子硬是留在她的酒舍,说是让她搭个手。 其实桐拂晓得,刘娘子只是不忍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罢了。索性也就依着她,在后厨前堂跑一跑。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渐晚下来,桐拂从那临街的窗户望出去,街上已是人潮汹涌,性急的店家已将灯笼燃起。中秋走月已拉开了序幕…… “小拂啊,你在我这儿忙一天了,出去玩会儿,别拘在我这儿了。”刘娘子冲着桐拂道。 桐拂笑道:“时辰还早……” “刘娘子!刘娘子!”外头有人嘴里嚷嚷着,就冲进店来,“卫酒可有?我要十坛!” 刘娘子眉毛一扬,“哟,我说谁呢,鹤鸣楼的齐管事,还真是稀客。卫酒十坛?我自己也只剩六坛,怎么给你?再说了,你们这春江秋月十六楼,可是官办的酒楼,你们那都是琼浆玉液,怎么就看上我们这霹雳沟渠里酿出的酒水来? 那齐管事到了跟前,也不恼,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已经塞进了刘娘子的手中,“哎呦我说刘娘子,十六楼确实是官办的。但要说味道,那不光是外地人,就连咱这金陵城里的老食客都晓得,那还是要数咱这问柳酒舍的最好……” 这锦囊一入手,刘娘子就颠出了份量,眉梢一扬,“还是齐管事会说话,将我这入不得眼的小酒肆都夸到天上去了。行,看在齐管事的面上,我就匀你三坛,再多没有了。” “行行行!三坛就三坛,回头来了新酒,我再来拿。今儿是有贵客要来,哎呦忙死我了,这就得走了。”齐管事擦了把汗。 “对了刘娘子,要请您帮个忙了,我那马车上放不下酒坛子里,麻烦您找个伙计帮我送去,您看成不成?”他说罢又塞了个锦囊到她手里。 “小事儿。”刘娘子笑得灿烂。 齐管事前脚刚走,刘娘子朝着店里张望了一圈,各个忙的热火朝天,哪里找得着人去送酒。 “我去呗。”桐拂凑过来,笑嘻嘻的。 “不成!”刘娘子立刻板起脸,“十六楼那是什么地方,莫说你爹若是知道了得就地打死我,我自己也不放心你去。都是些达官显贵,是非之地。还有那些教坊司的姑娘……咳咳……不说了不说了,总之,你去不得。” 桐拂也不着急,“眼下这时辰,车马已经不能入街,要想送酒过去,只能走船。河道上怎么走得快,谁也比不过我。再说,鹤鸣楼就在河边上,我只要看着酒坛子上了岸,到了鹤鸣楼伙计的手里,就调转船头回来了。我人都不用上岸,刘娘子担心啥?” “这……”刘娘子有些犹豫,抬头看看外面街上,确实是早已封了街,再无车马可行。 “那你答应我,万万不可上了岸去,看到酒坛被他们取了,就立马给我回来……” “晓得了晓得了……”桐拂掉头就往外走,“我去河道上了。” 刘娘子看着她很快消失在酒舍门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中秋夜,哪家姑娘不是穿戴得漂漂亮亮,簪珠带银,不说绫罗绸缎,那也是换上新裁的衣裙,拜月祭寒看花灯。 桐拂的母亲去得早,自小由爹爹抚养,爹爹偏又是铃医,四处漂泊不定。旁的姑娘还在膝下承欢,她已经在湖里采摘菱角莲蓬接济家中,照顾妹妹。 如今桐柔阴差阳错入了宫,她爹爹一腔怨气都撒在桐拂身上,这团聚的日子竟也不回返。今日里,桐拂仍是一身旧衣裙,头上连朵像样的簪花都没有…… 刘娘子心中一叹,想着等她回来,怎么也要让她去换件新衣裳…… 自出了宫城,桐柔虽尽量压抑着,但还是无法掩饰面上的雀跃之色,一双眼眸恨不能穿透马车的帘子。 这个样子,尽数落在朱允炆的眼中。 登基前,父亲虽对自己管教严格,但却也允许他时不时去那市井间走上一走。 祖父当年为诸王封藩后,将诸王皆送去中都凤阳,体察民情,以求民间细事无不充知。父亲身为太子,自然也奉承了祖父的做法。 今日中秋,原本朱允炆并无太多心思赏月观灯。却不晓得何故,瞧着文华殿角落里那个郁郁寡欢的身影,竟随口就吩咐了微服出游…… 此刻她手中紧紧攥着衣角,神情振奋眼眸忽闪,眼巴巴从偶尔被风吹起的窗帘一角看出去…… 此刻暮色初落,市井间早已是人声喧腾流光溢彩,香脂与各色小食的芬芳混在一处,萦绕在鼻端。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一艘并不起眼的宫船早已候在狭窄的河道间。桐柔跟着下了马车,掩饰不住雀跃的步子。 这里她识得,是玄津桥附近,再往南行上一段,就是十里秦淮。不知今夜爹爹和姐姐会在何处,若能遇见…… 朱允炆上了船,却没听见后头的脚步声,回头一瞧,那姑娘垫着脚,在那渡口上张望着什么。后头跟着的易了服的宫女侍卫,眼色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早看出圣上对这小女官的不同,自然也不便催她,都耐心在后头垂首等着。 “再不上船,这河上若是堵了,就过不去了。”朱允炆温言道。 桐柔这才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忙忙拎了裙角上了船去。 甫坐定,朱允炆忽然抬眼望向她,“你可知,私挟物品出宫是重罪。你身上,藏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五章 春风秋月十六楼 案上搁着一个包袱,看着不大,里头却塞了不少东西。 宝钞,铜钱,零碎的首饰,用油纸细细包着的糕点。 桐柔晓得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刚入宫就能随着圣上微服而出,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多少宫女终其一生都再未踏出过宫门半步……但自己却搞砸了。 她垂着脑袋等着训斥,等着重重的责罚……半天都没动静。 她偷偷抬眼,端然而坐的那位,正目光怔怔地望着案上的那些个……赃物。 这样的包袱,朱允炆见过,也收到过。是四叔给自己的。 彼时四叔刚将蒙古人猛追到草原深处,大胜归来,就给自己带来过这么一个包袱。 虽然不大,但里面都是京城里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对于久居深宫的自己来说,无疑胜过一切精雕奇巧之物…… 可如今,那怀揣着礼物风尘仆仆而来的四叔,和欢喜雀跃缠着他不放的自己,终是提刀纵马,在旌旗蔽日的阵前,相对而立…… 船身一个摇晃,桐柔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被他扶住。 “收起来。”他说,松开了手。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他的样子,那神情里头并没有怒意,她急忙将那包袱塞回宽大的袖子里。 有人挑帘入来,“陛下,水灯已备好。” 桐柔瞧见那人手中一盏精致的花灯,再挪不开目光。 以往和姐姐一起放的水灯,多半是姐姐自己做的,别致是别致的。但这一盏用的上好绸缎,上面绣了金线银丝。烛火篷罩不知用何制成,烛火跃动之间,仿佛琉璃宝灯,熠熠生辉。 “去吧。”朱允炆冲着她道。 “真的?”桐柔望着手中的水灯简直不敢相信,看着他微微颔首,雀跃着往外走去。 到了门帘处,她忽然止了步,回身到了朱允炆的面前。 他有些意外,抬眼望着她,等着她发话。 “许个愿,清溪小姑很灵的。”她笑意嫣嫣,在那烛火之间格外耀眼。 许愿?事到如今,可还有余地? 她见他垂目不语,伸手将他的一只手执起,触碰在水灯之上,“就这样……心里想的事情,就会成真……” 他静默了片刻,收回了手,“去吧。”他淡淡道。 桐柔欢天喜地地捧着水灯到外头,趴在船板上,小心地将水灯放入河中。 此刻的河道上,形形色色的水灯,与往来的画舫,和两岸的灯火交相辉映。放灯的女子三三两两,聚在岸边渡口,衣香鬓影笑语欢颜不绝…… 两岸长街被灯笼映照得宛如白日,更有烟火时时绽放如芙蓉、如金盘、如银轮……秦淮河似火龙蜿蜒,天地明耀,一番清平盛世人间喧嚣…… 船驶入一处僻静的水巷,下得船来就是一带青瓦白墙,一道侧门微敞,早有人恭候在那里。 桐柔跟着入了那扇门,就是几重院子。觉着眼前逐渐光亮起来,一抬头,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春江秋月十六楼,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轻烟、翠柳、梅妍、淡粉、讴歌、鼓腹、来宾、重译和叫佛。虽皆是官办酒楼,除了来宾、重译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节,其余广接四方来客,迎君臣贵戚、官僚文人以供消遣享乐。 平素只能远远瞧见,如今就立于高楼之下,实非震撼二字足以形容。 百尺高楼直入云中,重檐高啄,溢彩流光。弹唱婉转、丝弦袅袅,与那推杯换盏玲珑器皿相碰之声混杂一处,令人目眩而神思恍恍不知身在何处…… 登至最高处,早有雅室备好,除了佳肴美酒,另焚香燃烛,圆台上设着瓜果月饼。雅室四面通透,凭栏俯瞰金陵城,如星河灿然,极目间生今夕何夕之慨…… 侍奉之人,呈上酒盏,一室清冽之香。朱允炆用完一盏,赐了酒给左右侍奉之人,众人皆欢喜饮之。唯独桐柔捏着酒盏,有些犹豫。 “怎么,不善饮?”朱允炆几盏酒喝完,已有微醺之意。抬眼看见她踌躇,不禁问道。 “不曾饮过酒,我爹爹不许……”她正欲解释。 一旁有人已喝道,“放肆!圣上赐酒,岂敢推托!” 朱允炆抬了抬手,“无妨,但却是不可不饮就放下,不如尝一口。这酒不比宫中御酒,乃孝陵卫灵谷寺霹雳沟中泉水酿制,更甘甜些,酒味不重。” 桐柔只得将酒盏凑到嘴边尝了一口,果然清冽香甜,不觉又喝了几口。 之后,朱允炆并没有多坐,心事重重之际,很快就吩咐回宫。 出了鹤鸣阁,夜风一吹,桐柔就觉得脑袋有些沉,晕乎乎跟在后头。 上了船刚转上秦淮河,一个小舟恰好经过,上面堆满了瓜果,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正叫卖着手里的西瓜。 护卫正打算将那少年赶走,朱允炆抬手阻止,俯身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道:“就这个了。”说罢率先上了宫船,入了船舱。 桐柔紧跟其后,只瞧见那少年喜滋滋地收了钱,俯身去取瓜。 她刚入了船舱,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接着就是叱骂声:“大胆,竟将这瓜摔坏了……来人,将他拿下!” 这一声呼喝很大声,立刻引得岸上路人的围观。 那少年很快被绑了个结实,就被提到宫船上,一脸惊惧。 猛听得人群中一声,“等等!这瓜没坏!” 一片混乱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看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走出人群。 路浔一肚子的火。皇上平素深居简出,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兴起微服出访。这是什么日子?中秋是金陵城里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时候,踩着这个点出来,稍有差池,他的命还要不要了?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眼看着就要回宫里,偏偏皇上买了个瓜,买就买了,又偏偏被砸坏了。方才自己吼了一嗓子没想太多,竟招来这许多人围观…… 眼下又冒出个女子,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正打算示意将船开走,那女子又开口道:“这位官爷,这瓜没坏,为何要拿了人?” 路浔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将那瓜取在手中,“裂开这么大的口子,叫没坏?” “我有法子!”那女子笑吟吟道,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 待路浔看得清楚,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一把匕首,寒光四射,正握在那女子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六章 月有盈亏花开谢 刺客!是路浔的第一个念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长刀上。 但如此人流如织的场面,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之间,身后有人上前,在耳边低声道:“陛下吩咐,且看她有何法子……” 路浔一愣,转头看着是皇上身边的大监,只能应诺。回身示意隐在四处的锦衣卫,暂且按兵不动。 那女子已经跃上瓜船,立在船头,恰在宫船的旁边。 侍从将裂开的瓜递给那女子,而路浔的手瞬息不曾离开腰间的刀柄。 那女子将瓜放在船板上,手中匕首翻飞,嗤嗤有声,瓜汁四溅,没多久她捧着那瓜站起身,“好了,你瞧,是不是没坏?” 路浔望去,她手中的西瓜只剩下一半,但这一半却被雕成极漂亮的荷花状。红艳艳的瓜瓤成了荷瓣,绿莹莹的瓜皮似荷叶舒展,不仅好看,且十分诱人。 围观的路人见状纷纷喝彩,鼓掌不绝。 那女子道:“瓜如荷花,也是求团圆之意。这位小哥,并非有意将瓜摔坏了,如此不是更好……” 她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声赞叹,“飐闪碧云扇,团圆青玉叠。八月十五祭月,本是饼必圆,而分瓜牙错。将瓜刻如莲花,家人各得一瓣,自然是求团圆之意。妙也妙也!” 众人听闻更加鼓噪起来,连声称赞,竟纷纷解囊欲买那小哥船上的瓜…… 桐拂听着那声音却有些耳熟,回身张望乌压压的人群里并没看到熟人。 路浔再欲发话,大监已凑到了身旁,“陛下吩咐,取瓜,放了卖瓜人,回宫。” 那如莲花般的瓜被端入船内,呈在了案上,桐柔见状,脱口而出,“姐姐?!” 朱允炆闻言抬眼瞧她,“方才刻瓜之人,是你姐姐?” 桐柔眸中水色莹莹,“只有我姐姐有这般手艺,求陛下容我外出一见。” 见朱允炆颔首,她再不犹豫,冲到船板上。岂知宫船已行离,那卖瓜人也已回到自己的船上,被一大群人围着买瓜忙得不可开交。船越行越远,哪里还能看得清人影? 河风比方才急了许多,她只觉头晕目眩,心中悲切,默默垂泪。半晌才悄悄返回船内,立在角落中,沉默不语。 朱允炆瞧她双颊泛红,眼眸含泪,抬手示意其余人退出船舱,才出声道:“可是未寻见?”他复又默了默,“将那些物件交与大监,他会着人替你送出宫去。” 话说完,朱允炆自己也有些迟疑,对着眼前这个女子,为何花了这许多心思? “当真?”桐柔喜极而泣,面上泪珠滚滚而下,“我与姐姐自小不曾分开过,如今虽不能见面,但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想来是血脉想连之故……” 外头恰有琴船经过,歌倌儿轻软而酥入骨子里的调子,自那船帘而入。 洛阳花,梁园月……花倚栏杆……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朱允炆一时听得痴了,又见她梨花带雨粉腮绯红,别样颜色。再听她一番血脉相连时时挂念之词,他心中不知为何而触动,顿生怜惜。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去泪痕。 桐柔哪里晓得,方才饮的卫酒,虽味甜但其实酒浓,坊间又名见风倒,她早已酒劲上头。此刻悲喜交加,更是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偎入他的怀中,“不知何故……心中难受又欢喜……” 将刻瓜的匕首塞回腰间,桐拂很不引人注意地退出人群。这可不能被熟人瞧见,否则刘娘子若是知道了自己到处乱跑惹事,定不会饶了自己…… 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桐拂姑娘留步。” 桐拂当下就想溜之大吉,却又觉着这声音耳熟,忙忙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喜道:“是你?!” 金幼孜耳根微红,“得遇姑娘,实是有幸……” “咦?方才人群中那句诗,可是你说的?”桐拂忽然回想起来,刚才那几句赞叹,不但顺手解了围,还帮着那卖瓜小哥招揽了生意,实在是妙极,“那可要多谢公子啊!” 金幼孜耳朵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本是实言,姑娘不必道谢……” 桐拂四下瞅了瞅,凑到他近前,“偷偷溜出来的?可又是游水过来?” 金幼孜方平复的神色,又局促起来,“不不,今日刚好轮到我休值。久闻西水关一带最是热闹,故来一观……” 桐拂打断他,“可有乘舟?” 金幼孜被问得一愣,“不曾……这河道上满是舟船画舫……” “那才有趣,跟我来。”桐拂扭头就走,金幼孜瞧着她欢脱的背影,也未多做犹豫,跟着她朝一旁水巷中走去。 水巷偏僻,只有极窄的河道,寻常舟船根本五无法入来。偏有一叶细窄的乌舟,泊于岸边,掩在一丛苇草之间。桐拂寻了垂柳之后的石阶而下,领着金幼孜上了舟子。 “这舟,是姑娘的?”金幼孜瞧着四下僻静幽暗,不禁问道。 桐拂已取了竹篙,轻点数下,舟子已推波而行。 “舟子是我朋友的,他今日不在城中,用完了还回这里就可,公子无需忧虑。”桐拂忙着撑船,头也不回地说道。 “对了,篷外有明角灯,公子可将其点了。”她又道。 金幼孜这才注意到,轻舟虽纤小,却是一应俱全。乌蓬半敞开,内有一描金方桌,倒也收拾得干净。他四处找了一圈,寻到一个火折子,将那明角灯燃了,顿时亮了不少。 桐拂将竹篙放了,从袖子里取了一包小食放在方桌上,笑嘻嘻道:“出来前刘娘子塞给我的,问柳酒舍里顶好吃的糕点。” 金幼孜望着面前喷香的小食,不觉食指大动。鹅油酥、翡翠包、软香糕,还有不知名的小饼。 桐拂在外头撑着船,见他许久并未动手,却是捏着那小饼翻来覆去的看,不觉奇道:“怎么?有何不妥?” 金幼孜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卷,将那小饼凑到纸上,看得津津有味,口中喃喃不绝:“竟是真的,竟是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七章 十二连桥明月夜 自打遇见这金幼孜,桐拂就觉得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明明端起架子来一本正经、谦和有礼,偏偏有些事情上,宛如孩童一般。 当初他身上背着几个小葫芦,就以为自己可以游得过后湖,她想想都忍俊不禁…… 眼下,那人又跟小童一般,手舞足蹈地捏着一块饼,嘴里念念有词。 桐拂凑到近前,他抬头一脸欣喜,“健康七妙有云:齑可照面,馄饨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打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竟是真的!你看这饼,薄如蝉翼,透之可视字!” 她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我家刘娘子,手艺冠绝京都。” 二人一路边吃边说笑,金幼孜见这一带虽不如秦淮河上热闹,但河房连绵,花木佳静,时有露台卷帘处,沉香淡烟袅袅涌出,人影绰笑语晏晏,恍若仙境…… “这里可是秦淮分流?”金幼孜问道。 桐拂将那舟子泊在一处桥下,一旁恰一株早桂,香气四溢。 “这是运渎。方才我们自秦淮河向北,过了草桥、红土桥,转过鼎新桥、笪桥,此处已是运渎的西段。” “运渎?”金幼孜的面上显出神往之色,“舳舻衔尾日无虚,更凿都城引漕渠。何事馁来贪雀谷,不知留得几年储……赤乌三年十二月,使左台侍御史郗俭监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仓城,名运渎……”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又实在有趣,不忍打断,悄悄自那方台底下取出一小坛酒来。 金幼孜原本还在喋喋不休,闻见酒香才转回神来,“如此香气沁人,定是秋露白、槐枝之佳酿……” 桐拂扑哧笑出声,“沟渠里的泉水酿的,可没这么好听的名字。沟渠在孝陵卫辖地,这就叫卫酒。” 金幼孜将信将疑,取了一盏抿了一口,直呼好喝,连喝了几盏。 桐拂拦了拦,“可别贪杯,此酒又名迎风倒,我这舟子可进不了后湖,没法送你回梁洲。” 金幼孜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不好意思,耳根一下子通红。 二人边说话边饮酒,到后来,桐拂索性解开了绳子,任凭那舟子顺水而行。皓月当空,水波映影,自在快活。 桐拂一向晓得自己的酒量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是这所谓的迎风倒,也不在话下。但今日不知何故,到后来竟也有些晕晕。 看着一旁的金幼孜早已东倒西歪舌头都捋不直了,她刚要笑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金陵城中河网密布,莫说秦淮、运渎、清溪,乃至运木材的上新河,运米粮的胭脂河,就连最小的分支与河道,她都了然于心。 但眼前这个地方,她却不识得。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路过政和桥,前面不远就该是桃叶渡。这一带虽说是相对僻静之处,但也不该如此安静。 桐拂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越看心里越凉。这四下里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屋舍巷道都完全变了模样。 “走走走……中营那里已经喝上了,咱们也要赶紧了……总不能喝他们剩下的……” “莫州的酒,比咱这雄县的酒好太多了……这儿的酒淡的跟水一样……啊呸太难喝……” “老弟是想媳妇了吧……中秋节不能回去,媳妇怕是要翻脸咯……” 一阵哄笑之后,那些声音和脚步声越走越远。桐拂却站不稳了,急忙矮下身子去推一旁的金幼孜。 金幼孜迷迷瞪瞪靠在船舷上,嘴里念念叨叨。 “君子食即食,何必在珍华……清歌且莫唱…………红泉正洒芙蓉霞……君不见金陵风台月榭烟霞光……如今五里十里野火烧茫茫……” “公子!好像不对劲,你瞅瞅……”桐拂凑到他身边唤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金幼孜闻言转过脸来,满面笑容,“自是人间好地方……好地方……” 桐拂一头黑线,这人是醉糊涂了,找他也没用。 方才那几人说是中秋,确实没错,但莫州和雄县又是何处? 她不甘心,又推了推金幼孜,“你可知雄县、莫州是何处?” 金幼孜努力挣开半幅眼帘,“好地方……好地方……上古颛顼帝……关河控古城……千里暮山横……瓦桥遗石在,览古若为情……” 桐拂皱了皱眉,这个书痴,一醉了更是满嘴文绉绉的诗词。 金幼孜忽然猛地坐直身子,“你可知?!这大清河上十二连桥,月漾、航淇、景苏、来熏……虽近北平,但堪比苏杭秀美……美哉……” 桐拂被他吓了一跳,倒也总算听出了个名堂,这里靠近北平。 北平?她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也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总不会又……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又听见有人高声说笑着经过,“好酒好酒……痛快啊……镇守北地虽然荒凉,但是酒是当真爽快!待我们灭了那反贼,大胜而归……” “兄弟你醉了……哈哈……抱着树啃什么……” “以为是媳妇儿吧……哈哈……抱紧点……” 哄笑声起,显然是一拨喝得醉醺醺的兵士。 桐拂无语抬头望天,天上明月如银盘,她叹道:“中秋佳节,总不至于打仗吧……” 白沟河西岸,月光如流银倾泻,将那盔甲映着,烁烁生光。千骑肃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只可见幢幢身影。 朱棣望着河对岸雄县城楼的剪影,已沉默良久。 朱能催马上前,“耿炳文佩征虏大将军印,三十万大军已扎营于真定滹沱河北岸。莫州左军,由潘忠率。右军十万在河间,徐凯为统帅……” “不足为惧。”朱棣打断他。 “杨松在雄县的九千精兵是前锋,三路已成犄角之势……”朱能继续道。 “那就先拔了那犄角去。”朱棣淡淡道,“渡河,攻城。” 朱能一愣,“今夜就攻城?” “中秋之夜,城中人只怕酒意正酣。”朱棣说完,已提绳催马,直往白沟河疾驰而去。 身后千骑紧随而去,一时那白沟河中马蹄急踏,水花如万珠溅玉盘,将那水中月影搅散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八章 酒意酣城池沦陷 ,最快更新桑泊行最新章节! 桐拂竹篙轻点,舟子无声前行。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她必须尽快离开。 沿着原路返回,是她想到的唯一法子。 岸上,是不能去的。若当真是到了什么雄县莫州的,她二人冷不丁出现在守城的兵士之间,身份不明肯定立刻被砍了…… 她瞥了一眼金幼孜,他仍抱着酒坛子,一会儿举头望月,一会儿望水兴叹,神志仍是不清楚,看起来是指望不上了。 眼见着河道慢慢变宽,周围却依然是陌生,桐拂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远处猛然想起的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竹篙险些滑入河中。当下她再不敢迟疑,沿着河边芦苇茂盛之处,将那舟子划得更快。 很快厮杀声、马蹄声渐渐靠近,更有流矢不时掠过,落在河面。激起的水花,泼了金幼孜一脸,他才晃过神来,“何事……何事?” 桐拂将那舟子越发避靠入芦苇之间,“你小点声!打仗了……” 金幼孜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大半,“打……打仗?金陵城中怎会起战事?” “什么金陵城,这里是什么雄县莫州,不晓得什么人在打仗……”桐拂拼命循着来时的水道急撑着船。 金幼孜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嗷地叫了一声,“怎会如此?方才……”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影从他二人头顶飞过,重重落在河中。身上的盔甲犹插着箭矢,满是殷红,很快就沉入水里。 “趴在船里,莫要出声!”桐拂低声喝道。 金幼孜这才反应过来,忙忙躲进船篷里。不过只躲了一小会儿,又跑了出来。 桐拂没好气,“你是不想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啊,要出人命的!” 金幼孜早将袖子掳起,“就算是打仗,又怎可让你一女子在外头撑船,我躲在里头?” 她失笑,“你是会撑船?还是会打架?不会的话就别添乱了。” 金幼孜有些讪讪,显然她说的那两条,他都不会。 岸上忽然传来呼喝声,“报!雄县四门已破,九千守兵大半已灭,余十余人在西门抵抗,杨松已被擒获……” 接着,桐拂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开西门,放他们走。” 之前的那人显然是愣住了,半天才出声,“殿……殿下,是要放他们出城?” 另一个声音呵斥道:“还不速去!” 那兵士再不敢犹豫,催马疾驰而去。 “殿下,谭渊已领千人伏于月漾桥,只待潘忠……”呵斥的那人说道。 还没说完,猛听朱棣一声呵斥,“谁!” 朱能急忙转身,将燕王拦在身后。但眼前除了一条城中水道粼粼而过,并未看见什么。 “下去看看。”朱棣沉声吩咐,他方才分明听见水道处传来动静。 金幼孜觉得今日之所见所遇,实在是匪夷所思。就看眼下,自己正被这个叫做桐拂的姑娘,掐着脖子摁在水底。 简单的游水他晓得一些,但这样被直接摁在河底,他能活么? 但他也知道,眼下这确实是唯一的活路。 从这里看上去,水面上影影绰绰兵士的身影,似在寻找什么。时不时还有长矛尖刀撩入水中,实在惊心动魄。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背过气去,却见桐拂回身塞给他一根长长的水草,示意他放进嘴里。 金幼孜几乎未做它想,立刻将那草根塞入嘴中,只见草的另一端高高浮在水面。他顿时领悟,大口呼吸起来。 又候了一阵,眼见着水面的人影消失,桐拂才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示意他上去。 四下恢复了静谧,只隐隐听得远处传来的呐喊声。 “除了沿着这水道继续走,可还有别的法子?”桐拂半问半自语。 “如果这当真是雄县,那我倒是知道些。雄县城中一条水道,与外头白沟河相连。顺着它,必定可以出城。城外应该就是雄州的瓦桥关,过了长城堤就是十二桥……”金幼孜一改方才语迟,滔滔不绝起来。 “你来过?”桐拂很是诧异。 “不曾不曾,雄县志上有载。”他很诚恳道。 桐拂很是咋舌,能把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说的这么清楚,只是在书卷里看过,实在是个人才…… 咂舌归咂舌,桐拂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从这座已然失陷的城池里逃出。二人爬上船,看了下大致方位,就沿着那河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金幼孜沉默了很久,“刚才的殿下,是燕王?” 桐拂唔了一声。 “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偏巧又遇上燕王攻打廷军?这场梦,委实离奇得紧……”他似是自语。 “唉?”他忽然转向桐拂,“你怎么好像并不惊讶?难道你识得燕王?” 桐拂拿着竹篙的手抖了抖,“不识得……我也不知为何……” “唔,这就是了,这个梦里刚好有你……”说到这里,金幼孜的脸可疑地红了红,“咳咳,唐突唐突……” 桐拂已经彻底无语,索性再不搭理他。 前两次都是入了水就回去了,方才情急之下扯着金幼孜下了水,也没能回得去。难道说因为此次是撑舟而来,所以还得撑舟返回? 二人各自心思之间,船已到了一处涵洞,显然是水道通往城外之处。 桐拂傻了眼,涵洞处被手臂粗的铁栅栏封着,纵然他们的舟子窄小,也是万万过不去的。 摸索了一阵那铁栅栏,桐拂又欲翻身下水查看,却听身后不远处一声呵斥,“何人?!” 此刻想要再将金幼孜摁下水去,已是来不及,桐拂眼见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河道边的岸上。月光清朗,将他二人照得清楚,根本无处可避。 桐拂待要发话,手猛地被金幼孜捉住,他已开口说道:“军爷,我二人乃城中里户,住在网市街巷口。今夜中秋,我与表妹约至此处,方才听见喧哗匆匆避入此间,望军爷明察。” 领头的军士回头问了几句,听说这城中当真有这么个网市街。转头将那船上二人打量了一番,今日中秋,男女确有许多趁此私会互诉爱慕。再看二人携手并肩而立,男的文质彬彬一副书生样,而那女子清丽羞怯,正躲在那书生的身后…… 若在平素,倒也罢了。偏偏今夜攻城,这二人又偏偏在这进出城的要道私会,那军士实在压不下心头疑问。 当下扬声道:“来人,将二人即刻捆了,这船正好用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十九章 月漾桥伏兵奇袭 征用?桐拂不由苦笑,转头看了看和自己一般,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金幼孜。 出乎意料地,金幼孜一反平素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此刻虽被绑得很难看,却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直望向船前行之处,丝毫没有惧色与慌张。 那些兵士也没说什么,将他们二人捆结实了堵了嘴丢在船尾,又搬了不少箭弩上船,才打开涵洞铁栅栏。船走如梭,片刻间已入了城外的河道中。 河道陡然变宽,桐拂观望一番,若金幼孜所言不差,这条河正是通往莫县的西淀,上有十二连桥。 方才仿佛听到这路上埋了伏兵,但此刻雄县既已沦陷,燕王故意放走了一拨人,又在附近做了手脚,显然另有所图。 她心里哀叹,这次竟然直接卷入了阵前,不晓得能否如以往般逃出……还莫名连累了金幼孜。 待看见一座长桥的身影,那舟并未上前,反而远远避在河道弯曲的隐蔽之处。桥身上月漾二字,十分显眼。 桐拂有些困惑,这里除了空荡荡的滔滔河面,一望无际的长堤平原,和没有半个人影的长桥,哪里可以埋伏千余人的兵士? 正琢磨,耳听马蹄呼喝声逼近,自那桥的另一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直扑雄县城。那军旗上一个潘字,十分晃眼。 就在桐拂绷紧了身子,屏息等待着伏兵的忽然出现,却眼睁睁看着这拨人马顺利地冲过了长桥,直接冲入城门洞开的城池,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桐拂没看明白,伏兵没准备好?局势有变?不打了? 她本打算想法子趁乱逃掉,眼下众人如箭在弦上,正是凝神蓄力的时候,显然没有任何机会。 猛听见城中传来厮杀声,熊熊火光瞬时腾起,映红了小半幅天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扭头回望雄安城,眸中若有所思。一回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桐拂不晓得自己怎么看懂他的意思,总之看到他这个眼色,她似乎也没那么慌,索性靠在船舷上静观其变。 城中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陆续有人马从那城中奔出,混在其中的,正是那面潘字大旗。此刻已经完全没了气势,摇摇欲坠。而那之后,倒没有太多的燕军追赶。 “潘忠!杨松已被擒了,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快降了!”燕军中有人喝道。 桐拂这才在那潘字旗下寻到一个身影,盔帽歪斜,十分狼狈。听闻此话,反而催马更快地逃走。 但奇怪的是,眼见着就要到那长桥之上,潘忠却猛然勒马。马的嘶鸣声中,身后的兵士也都急急勒马止步。 桐拂望向桥上,不觉立时惊呆。 方才一直望着雄安城,竟未察觉到那桥上早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手中长刀尖矛,在月色下寒光烁烁。 这许多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难不成真是天兵天将? 迟疑间,她转向金幼孜,金幼孜抬了抬下巴,指向河面的方向。 桐拂顺着看过去,那桥下水面上人影晃动,有更多的人正破水而出,攀上月漾桥,或是在两岸列阵。 她顿时头皮发麻,原来这些人,竟是藏在这水下?! 看着水面上顺流漂下的一缕缕长长的草茎,桐拂立刻明白了。这支队伍也用了茭草,方可在水下呼吸自如,埋伏这许久…… 还没回过神来,桥上已经混战成一片。潘忠显然也傻了眼,刚才分明毫无阻挡地过了这月漾桥,此刻怎地竟成了修罗场?这些燕军从哪里冒出来的? 船上的兵士移船靠近岸边,弓弩连发,亦加入了混战之中。 桐拂早将双眼紧闭,却无法捂着耳朵。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刺耳狰狞,惨呼哭嚎声不断传来,直渗入她的五识,根本避无可避…… 这场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听着打斗渐歇,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桐拂才睁开眼。 睁开眼看见的是金幼孜的背影,他是什么时候挪到自己前面去的? 而船上的那些兵士都不知去向,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桐拂用肩碰了碰金幼孜的后背,金幼孜转过头来,脸色不太好看。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看见他左臂上一道血迹,已经染红了小半个胳膊。她忽然明白,他方才应是将自己护在了身后,替自己挡了一箭。 桐拂大急,想要上前查看,苦于双手双脚被缚,嘴巴被塞着,根本动不了。 金幼孜的递给她一个宽心的眼神,示意她别乱动。 “谁?!”头顶很快传来一声呵斥。 桐拂扭过头去,岸边立着一队人马,应是燕王的部下。 “八成是奸细,杀了他们!”就有人拔了佩刀翻身下马,向他们二人走来。 金幼孜死命将桐拂拦在身后,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惧色。 “住手!”有人喝道。 桐拂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是一凉,躲在金幼孜身后,迅速将脸在乌黑的船篷上蹭了蹭。 那拨人很快让开一条道,一人手提长剑,在人群中催马而出,垂目望向船中的二人。 “放开他们。”他道。 迅速有人上前,将他们俩松了绑,把嘴里的布团取了。 金幼孜复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将桐拂的手握在手中,紧紧将她护在身后。 “我们是城中民户,并非奸细,望大人明察。”他虽手臂上尽是血污,但神情清朗,言辞淡定。 朱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也不免一赞,又朝他身后的女子看去。 此刻云出月隐,本就看不清什么,而那女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脏兮兮的,模样根本瞧不出。但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忽闪间,竟有莫名的熟稔感撞入朱棣的心中。 朱棣的目光落在那二人紧握的手上,将剑归了鞘,返身就走,丢下一句,“擅自扰民者,斩。”说罢,一人一马已奔出去很远。 这拨人再不敢耽误,纷纷打马跟上,一时这河岸边只余了他二人面面相觑。 “他……他是……燕王?”金幼孜又有点结巴。 桐拂扭头瞧他,这人刚才不是挺厉害的,怎么没人了反倒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章 梦初醒假假真真 天方拂晓,湖面如镜,金幼孜已经上了船。今日初一,也是他的休沐日,可以离开梁洲。 同船的几人相谈甚欢,他却提不起精神,一人独自坐于船后。 明年开春的殿试,他其实已有十足把握,如今临时调入梁洲核对黄册,虽条件艰苦些,但也只是暂时。那又是什么竟令自己夜不安眠,生出如此诡谲的梦境? 思绪纷乱间,船已靠岸,金幼孜将出入腰牌验了,沿着城墙一路往城内走去。 方转过巷口,有人猛不丁从一旁蹿出来,“金公子!” 金幼孜吓了一跳,看清来人,耳根又红了。 “桐拂姑娘……不用称呼我公子,直呼幼孜即可……” 桐拂扑哧笑出声,“柚子?我倒是听说南地多产此物,南朝陶弘景先生起的名字,公子用上了……” 金幼孜也不觉笑道:“陶弘景先生起得名,自然别致……对了,你怎会在此?” 桐拂朝四下望了望,“你手上的伤如何了?岛上药医不足……” 金幼孜顿时眉间紧皱,压低了声音,“找个僻静处说话……” 二人走过竹桥到了青溪边的一处,金幼孜看到那条船就停住了脚步,正是那夜梦中所乘的小舟。 看着身前桐拂上了船,金幼孜迟疑片刻也跟着上去,刚站稳,她已将船滑出。 “柚子可是去国子监?我送你一程。”桐拂回头笑嘻嘻道。 金幼孜走到她身边,“那麻烦姑……” “小拂。”桐拂斜眼瞅着他。 “哦……麻烦小拂了……”金幼孜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恢复了神色,“那夜之事……” 桐拂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我也不晓得……柚子博学古今,若你都不知道,那没人知道了。” 金幼孜慌忙摆手,“此言差矣,我只是普通监生,谈不上博学古今……何况此事,太过蹊跷,你我怎会同入一梦中?” 说完他立时觉得大大不妥,急忙回身施礼,“唐突唐突,姑娘原谅……” 桐拂瞧他一脸大窘,耳根处红如炭火,哪里还有半分在白沟河畔毫无畏惧神色清朗的样子…… 她不由笑道:“你们读书人累不累,整日寻自己的不是,书上那些话,难不成都是对的?” 金幼孜赧然道:“自然不是,只是……” “好了好了,”桐拂打断他,“里头案上有一瓶药,是我从爹爹药箱里偷……拿的,治疗外伤极好,而且不会留疤。” “既然是梦,为何会受伤,会留疤?”金幼孜想着手臂上那道箭矢的擦伤,陷入沉思。 那日是如何回来的,他一直没想清楚。只记得放了自己和桐拂的燕军离开后,他二人回到船上,她帮自己包扎伤处时忽然起了大雾。之后在大雾中行船很是不易,等雾散云开,二人才发觉,船仍停在金陵运渎的水巷间…… “那就不是梦呗。”桐拂接过话去,“实话告诉你,这已经是我第三回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 金幼孜一怔,转头看着她。 她俏然立在船头,长发简单束着没有半分装点,身上粗布的裙衫早已泛旧。此刻随着河风裙裾一角微扬,露出针脚细密的补丁,即便如此,她竟也生生穿出超尘脱俗清丽绝伦来。 初见她时的那句话,又在金幼孜的脑中浮现,莫不是湖中仙子……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转过头来,见他怔怔望着自己出神,推了他一把,“不会以为我是妖怪吧?” 金幼孜忙道:“不不不……”一时语结。 “你说,我们看到的,可是真的?”桐拂忽然道。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燕王谋反已是天下皆知,北方如今战事纷乱。早前他一夜间收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攻陷怀来……那我们所见的,取雄县和莫州,也并非无稽之谈……不,事实上,若他欲顺利南下,这是必然的打法……” 他停了停,回头问她,“你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桐拂等迎面而来的舟子过去,才开口道:“第一回,在一个院子里,他杀了三个人,命人去夺取九门。”她闭了闭眼,试图抹去血腥的一幕。 “燕王府,张昺、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金幼孜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第二回,在怀来城外。他反用离间计,竟令守城的士兵倒戈,血洗怀来……”桐拂似乎又看见彼时的血雨腥风。 “只知是奇袭,不料竟是如此取胜……”金幼孜眉间紧皱,“这些看起来,应当都是真的。” 桐拂颓然,“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桐拂姑娘!”有人在岸上唤道。 桐拂扭头去看,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 他冲她招了招手,“刘娘子让你得空去一趟。” “晓得了!”桐拂也冲他摇手,抬头一瞧前面已是国子监,遂将船停在岸边,“回头再找你吧,刘娘子那里不知道什么事……” 金幼孜上了岸,回身嘱咐道:“你自己当心。”看着她撑船远去,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到了回柳酒舍,门才刚开,几个伙计正忙着扫地擦洗,看见桐拂纷纷招呼,“刘娘子寻你好几日了,在后头等你。” 桐拂心里一紧,这两日她没什么心思,一半时间去湖里摘些湖鲜,另一半时间在那条领着她去了雄县的船里捣鼓,想弄明白这船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娘子一般不会这么急的找自己…… 急匆匆到了后头,后厨没人,她又紧赶慢赶去了后院。刘娘子应是刚梳洗完,往外走,看见桐拂就过来拧她耳朵,“这臭丫头跑哪儿去了,让我一顿好找。”拧当然不是真拧,只在她耳朵上作势捏了一下。 “我……” “别我了,快跟我来。”刘娘子将她抓了就往屋里走。 桐拂看着桌上一个黄灿灿的包袱,和刘娘子脸上喜不自禁的神色,越发莫名,“这……这是什么?” 刘娘子将她按坐下,“你呀,这两日到处乱跑不着家,宫里派人出来找你找不着,跑到我这里喝酒的时候被我听见了。因为是熟客,我让他把东西留在我这儿了……” 她将桐柔按坐下,“快打开看看,说是小柔给你的。哦不不,现在要称呼一声桐女史官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一章 霜落林空鹿饮溪 一支嵌琉璃的银簪,一对儿冰晶耳坠,一匹精美的水蓝绸缎,再一小袋碎银和几张宝钞。还有一小包糕点,用油纸包着,因为时日长了,已然干裂成了小块。 桐拂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吸了吸鼻子,伸手就捏了那点心放进嘴里。 刘娘子急忙劝道:“哎哟,小拂啊,你应该高兴啊。小柔她如今在宫里是女官,每月也是有朝廷俸禄的,衣食无忧,是好事啊……” 见她不说话,一味嚼着那点心,刘娘子又叹道:“知道你们姊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的,感情深厚,你定是舍不得她……” 这么说着,桐拂的泪水反而希希索索滚下来。 刘娘子着急了,赶紧替她擦去,“哎呦瞧我这嘴,怎的越劝越伤心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桐拂起身,抓了刘娘子的手,“那宫里的人,可有说小柔如何了?每日可过得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想家了怎么办?三餐可合口味?” 刘娘子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都好都好,那内监说了,桐女史聪慧伶俐,原先是在长公主身边侍读,后来竟调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是什么地方?”桐拂急道。 “放心放心,那内监说了,那文华殿可是皇上什么经……经筵之处,能进去的可都是什么尚书、大理寺卿,哦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祭酒……哎呀我也记不全。总之是旁人想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 刘娘子瞧她脸色缓了缓,又道:“内监说,皇上对桐女史很不同呢。寻常宫女根本不能寄送东西出宫,这可是破了例的。据说之前中秋,皇上微服出游十六楼,也带着她呢……” “十六楼?”桐拂一愣,猛地想起中秋那日在鹤鸣楼旁的风波。 那艘许多侍卫的宫船……还有那摔裂的瓜,自己将它刻成莲花荷叶,亲眼见那瓜送入船内……难道彼时小柔竟在那里头? 桐拂将那些宝钞塞进刘娘子手中,“我晓得了,刘娘子一定替我给了内监好处,这些您必须收下。”说罢将其余的拿了,转身就跑。 刘娘子哪里追得上她,在后头急急唤着,“打点内监我是为了小柔,你给我宝钞做什么,气死我了……” 看着眼前这些首饰布匹和一袋子碎银,爹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桐拂垂首立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明日起,随我入山采药。若再去那湖边,往后休想跨出这院子半步。”爹爹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 桐拂自然不敢说不,等着爹爹迈出门去,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小柔成了女官如今确是衣食无忧,可她毕竟孤身一人在那里头,若是想家了或是受了委屈,定然是要哭鼻子的,谁又能搂着她哄她开心…… 再说,宫里的规矩那么多,她若是不小心犯了错,被罚了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桐拂更是坐立难安。原打算想法子再去打听小柔的消息,可如今爹爹又将自己拘在身边,她又如何脱得了身…… 覆舟山,邻宫苑东北侧,因此自洪武年初即不可随意出入。可是不知道为何,爹爹却进了山,还是大摇大摆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桐拂偷偷打量走在前头的爹爹,他身上并无腰牌文书之类,为何方才上山前遇到巡查的锦衣卫,竟无人阻拦。 爹爹身上唯一的物件就是身后的那个背篓,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编背篓的藤条早已褪了色,倒是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桐拂看着他的脸色,并不敢出声问爹爹,乖巧地跟在后头。 但凡到了一处,爹爹停下脚步,桐拂就需快步上前,迅速分辨出各种草木之间藏着的药材,还需说出名字和药性。 快步上前,她是做得到的。但分辨草药她压根就不行,通常抓耳挠腮又闻又摸,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哀叹,若是小柔在就好了。妹妹聪慧伶俐,草药、医术之类颇得爹爹真传。而且记忆好悟性高,见过一遍的再不会忘记。 桐君庐看着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她方才指着一株商陆,言之凿凿地说是五味子。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干脆闷声不说话了。 小柔乖巧聪慧,凡事一学就会,与她娘亲极相似。却又怎会有这么一个生性顽劣,整日在水里胡闹的姐姐 阿棠尚在的时候,不知为何对小拂反倒更偏袒些 阿棠……当初阿棠依在自己怀中,虽已气息奄奄,但仍努力地对着自己扬着嘴角 他晓得她不愿让自己愧疚,一生行医救人无数,却偏偏对着病入膏肓的妻子束手无策 她说以后要辛苦他了,照顾小拂和小柔只愿她们此生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找个真心待她们的人,足矣…… 桐君庐心中抽痛,他该如何告诉阿棠,小柔竟入了那大明宫。从此身陷深宫,不得自由,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转眼应允,已然成空。 看着爹爹从愤怒到伤怀,再到悲凉的神情,桐拂悔意更甚。平素多花些心思看看爹爹给的草药谱,今日也不会令爹爹如此生气。 她正欲出声,爹爹已转身离去,“将这些商陆都摘了,洗干净,再跟来。”那背影,她竟看出些荒凉的意思。 她摸出峨眉刺,将那几束商陆割下,循着水声,绕过几株松柏就看到了一带山泉。 溪泉清冽,自山林间潺潺而出,一只麋鹿本在泉边饮水,见有人来,轻巧地跃入茂林间很快没了踪影。 桐拂将草药上的泥土洗净了,正打算离开,余光里瞥见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不由抬头看去。 山泉对面的草丛里有几块透明的似石非石的东西,恰好被日光照着,晶晶耀耀煞是好看。 泉水很浅,她涉水而过,俯身将那几块东西捡了。还没瞧清楚,就听见身后有人道:“东西是我先看到的,所以是我的。” 桐拂转过身去,因为逆着光,她又闭了闭眼睛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二章 芍药荼蘼开渐近 桐拂觉得,面前这个人,长得有点好看。 长相这个东西,她以前没有十分在意过。可即便如她这种对样貌不甚在意的,也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甚是不错。 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在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只好又说了一遍,“它们是我的。”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几颗透明的石头,“这些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里的那把商陆上,微微皱了皱眉,“习医采药者,怎会不识琥珀?” 桐拂急忙摇头,“不不,我跟着爹爹采药,跑跑腿而已,我不懂的……” 她又迟疑了一瞬,问道:“琥珀与那珠玉、翡翠不是一类么……难道竟也可入药?可与我说说?” 那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生出悦色,“琥珀主安五脏,定魂魄,杀精魅邪鬼,消瘀血,通五淋” 看她一脸茫然,他示意她走到一旁的松树旁,指着树身上的松脂道:“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古人曾笃信这琥珀乃虎之精魄,所以认定其有驱邪之用。” 瞧她摇着脑袋一脸不信,他继续道:“琥珀、羚羊角、人参、白茯神、甘草……研为细末,炼蜜丸……每服一丸,和汤嚼下,可愈神虚不寐,恍惚惊悸,安眠……” 桐拂有些走神,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和爹爹一样,说起草药医方来就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这些在她听来,很快就能让自己打起盹儿来,的确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待注意到他一声不吭望着自己,面上显出微微的恼意,桐拂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走得有点远。 “咳咳,琥珀竟有如此妙用,今日真正长了见识,谢过……”这才想起来不晓得他叫什么。 他听她言辞恳切,恼意方淡去了几分,出声道:“在下姓陶,字通明。” 桐拂脑子里有什么一掠而过,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谢陶公子指教……”看到自己手里还攥着的那几颗琥珀,急忙递过去。 他大概是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拿到,愣了一下才伸手去取。 他的指尖无意拂过她的掌心,却猛地缩回手去,神情大震,“你是何人?” 桐拂有些莫名,自己的手不冷不热也没长刀片,他如此惊骇的样子,是何道理? “我住山下,覆舟山南面。”她答道。 “休要胡说!”他忽然正色打断她,“那里是乐游池及芍药苑,怎会有人住?难道你是正阳、林光殿的宫女?” 桐拂一头雾水,这几个地方,她听都没听过,“我不是宫女,只是普通民户。洪武年间后湖被封以后,我们” “洪武?”他打断她,一脸讶色,“你竟妄呼年号?如今分明是建武三年” 桐拂更加莫名,如今是建文年间,他为何会说建武? 再者,这覆舟山上哪来的芍药?若是有,爹爹也不会每次跑几日的路,辛辛苦苦去茅山采摘白芍了。 忍了忍没忍住,她问道:“这里何处有芍药?可有白芍?” 陶通明瞧她不似妄语,面上也无遮掩疯癫的痕迹,沉默了一阵才出声道:“随我来。” 桐拂想着爹爹还在前头等她,本不欲跟去,但又想着若真能在这里找到白芍,爹爹岂不是不用跋涉辛劳,于是还是提步跟上。 二人并没有走远,不过是转过了几道山壁就到了一处山崖边,方才的山泉至此处已成急流,汇作一条瀑布如练直落入山下水潭间。 桐拂顺着陶通明的目光往山南麓望下去,山林间一大片白色的花正开得荼蘼,如花枝覆雪,日光下摇曳生姿。 她的一声赞叹尚未出口就觉出不妥,这其一,此刻已是深秋,芍药怎会盛放? 其二,这么一大片的芍药,又靠近山脚,即便是在山下也是瞧得见的。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目光又往附近转了转,更觉得诡异,这些个陌生的殿宇飞檐亭台楼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这可是覆舟山?” 他失笑,“不是覆舟山又是何处?难不成姑娘也不识得这后湖?” 桐拂望着千倾湖面略宽了宽心,却仍然无法抹去心中疑虑,自语道:“为何今日看起来如此不同……” 她自然也就没瞧见,身旁陶通明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位姑娘,可将手中琥珀再给我一观?”他忽然道。 桐拂回过神,将那琥珀递给他,一个没拿稳,其中一颗直往那崖下落去。 她的惊呼声未起,只见他一脚轻踢,将那颗已落至崖边的琥珀扬起至半空,身形微动间,已腾跃而起将那珠子握在手中,继而轻巧地落回她的身旁站定。 这一套动作太快,桐拂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把玩那琉璃珠子,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虽然自小在爹爹的严格管束下长大,但桐拂对行走江湖的侠士向来十分百分的敬佩。尤其是一剑在手,惩恶扬善快意江湖的模样,是她十分憧憬的。 她随身所带的峨眉刺,是偷偷买的,与街上练武卖艺的伍氏兄妹学了些皮毛。不过一般也就是用来采摘湖鲜,替天行道是从没有过……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如此好的功夫,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她越发肯定,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陶大侠,好功夫!”她不由赞道。 陶通明也不谦虚,扬了扬眉算是接受夸赞。 “姑娘可是善游水?”他忽然问道。 桐拂也不谦虚,“我的水性还不错,比我好的还没遇见。” “而且,我估摸着,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他虽含笑望着自己,她却总觉得他的笑意有些诡异,看着不是很舒服。这句话她也没听得很明白…… “这水珀,还是归还给姑娘。”他忽然伸手将其中的一粒琥珀递给她。 桐拂迟疑地接过,“水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三章 六朝如梦鸟空啼 待看清了那琥珀的样子,桐拂才晓得这名字其实十分贴切。 金灿透明的琥珀中,一粒水珠晶莹剔透,恰被裹在正中央。看得久了,似乎能看见它微微流动,莹莹有光,甚是喜人。 “本是姑娘的东西,自然要还给你。这水珀极难成形,今日得见已是幸事,姑娘可要随身收藏好好保管。时辰不早,姑娘也该回来时之处了……”说罢他已扬长而去。 桐拂将那水珀收在随身的锦囊中,快步沿着来时路走去,没太久已经看见爹爹的身影。 “怎么去了这么久……”爹爹面色有些不耐。 “爹爹!”桐拂兴奋得打断他,“山脚下有一大片芍药,还是白芍,以后爹爹无需奔波了……”她边说边扯着爹爹往方才的山崖走去。 转过山壁,望着山下一片秋色斑斓茂林绵延,哪里还有半分芍药的影子,桐拂结结巴巴道:“明明方才那里一大片白芍……” 身后爹爹已经拂袖而去,丢下一句:“愚蠢!” 桐拂急忙追上去,“爹爹,这覆舟山上可曾有过芍药苑?” 桐君庐脚下未停,“西晋覆舟山南植芍药,南朝连山筑观台,芍药苑内建正阳、林光二殿。” 桐拂脑中咣当一声,方才那陶通明确实提到正阳殿和林光殿,可怎会是南朝之事? “建武是何年?”她问道。 “南朝,齐明帝萧鸾。”爹爹的声音里仍透着怒意,但桐拂却丝毫没在意。 她喃喃自语道:“他总不会是南朝人……” 桐君庐猛地停下脚,“他是谁?谁是南朝人?你怎会知道这南山芍药苑之事?你方才遇到了谁?” “他说他姓陶,字通明。”桐拂支支吾吾道。 “胡说!”爹爹厉声打断道,“通明?陶弘景?你遇上南齐的山中丞相?他还与你交谈,告诉你芍药苑?!你方才定是又偷懒睡觉去了,回去将药谱誊抄三遍,抄不完就不用吃饭了。” 说罢他已快步往山下走去。 桐拂将那药谱抄了一半已是掌灯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敢去寻东西吃。爹爹一向言出必行,她晓得去讨价还价并没有用处。 至于遇见什么陶弘景的事,她倒不觉得很奇怪。毕竟北方战场她都已经去了三次,还有金幼孜为证,所见所闻最后似乎都成了事实,这些肯定不是简单的梦境可以解释。 唯一让她想不通的,三次去那北方,毕竟是眼下的事情。但今日遇见那陶弘景,却是南朝齐梁之间的人物。难不成自己还可以回到过去? 她望着眼前案上的那颗水珀,就想起陶弘景离开时的那句话。 “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难道与自己善游水有关?游着游着能至远方和从前? 她将那水珀放在手心,那之间的一滴水珠仍是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隐隐似在流动。 听见外头院门吱呀一声,她晓得爹爹又出门了,当下将那水珀塞进腰间,偷偷也溜出门去。 金幼孜望着案上的那颗珠子,在幽暗潮湿的屋子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在这之前,梁洲上的夜晚,是无尽的黑暗、湿闷和孤独。自从遇见了那个女子,一切似乎都明亮起来,温暖起来。 雄县莫州一行虽然十分诡异,但与她在一起,他并不觉得可怖,相反,倒生出新奇振奋的意思。毕竟苦读余年,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观望金戈厮杀,且又是在如今叛军四起局势复杂的北地。 清君侧靖国难的呼声仍在耳边,血腥搏杀亦历历在目,燕王势不可挡的气魄令人窒息……这大明的江山该会如何,思及此处,他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珠子似是闪了闪,他就听见外头水鸟扑梭梭飞走的声音。虽然平素这动静他也时常听到,但这一声,却令他心里莫名一动。 他起身推开窗,窗外就是湖面的粼粼波光,在那芦草繁茂的岸边,他几乎立刻看见一个身影正小心地爬上岸来。 桐拂站起身,顾不得衣衫尽湿漉漉,就往一旁的一棵巨大的槐树走去。先爬上去观察一下地形,再找金幼孜不迟。 刚走到树下她就一愣,一个身影立在暗处,那样子仿佛已经在那里等了颇久。 很快她就从开始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柚子?你怎么在这儿?” 金幼孜将手中的披风递给她,“这么冷的天在湖里游水,你当真是条鱼么?” 桐拂笑嘻嘻并没接过披风,“他们都这么说我,大概我就是吧。我不冷,身上都是水,把你的披风弄湿了……” 金幼孜瞧着她身上衣衫兀自滴着水,长发紧束于脑后,只用一根树枝别住,而此刻也有些散乱。 他走到她身前,将那披风搭在她身后,“鱼儿怕热是一定的,但总也是怕冷的。” “鱼怕热?”桐拂没想明白。 金幼孜一本正经道:“蒸煮炸烤好像都比较热,至于腌制也要晒太阳的……” 桐拂被他逗乐了,也不再推辞,将那披风裹紧了,“看来读书多的,也不都是书呆子。” 瞧他一脸得意,她忽然问道:“你可知南朝陶弘景?” 金幼孜一愣,“自然,经宋齐梁三朝,精通天文历法、医术药物、棋琴书画乃至阴阳五行,佛道双修……” “他可是会武功?”她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 “听闻他十岁习武,还曾编写过一部《古今刀剑录》,收录了上古至南朝的四十柄刀剑,还有几把是他自己打造。想来,功夫应是不俗……”金幼孜缓缓道。 “难怪难怪了,太厉害了那身手!你不晓得,那么小的珠子,眼看就要落下山崖,他就这么一跳一踢一抓一转身,就拿到了……”她眼中光芒四射,尽是倾慕的意思。 金幼孜看着她的神情,不晓得何故,心里有些堵,“谁啊……谁这么厉害了……” “陶大侠啊,陶弘景!”桐拂两颊泛红地望着他。 “简直胡说……”八道两个字,金幼孜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 “你见到陶弘景?在何处?”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在覆舟山上,他指给我看了一大片芍药苑,还有很多漂亮的宫苑殿阁,连这湖中岛屿上,也都是亭台楼阁,比你们这些黑漆漆的册库好看多了……”桐拂回忆道。 “乐游苑、上林苑、华林园、三仙岛……六朝时,这后湖之畔,几十余处宫苑。更有龙光寺、同泰寺,梵刹宝相,论佛谈玄之地……”金幼孜目中尽是遐想。 他猛地又望向她,“可见玄圃西池?虽为后人开渎聚土而建,但九曲蜿蜒,美冠天下。高祖所製《五经讲疏》,简文帝尝於玄圃奉述,听者倾朝野……” 桐拂听得云里雾里,“不曾不曾,并未细细观赏匆匆一瞥而已。” 金幼孜几乎要将她一把抓住,终是忍了,“下回,可否带我同行?” 桐拂失笑,“我也想去呢,怎么去?” 金幼孜神情振奋,“你定有法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四章 北境秋深戎衣寒 白沟河畔,长夜漫漫连营不绝,张玉在燕王帐外已候了小半个时辰。 自拿下雄县、莫州之后,燕王并没有意料中的振奋。相反,这几日除了和众将领议事,反倒将他自己一人关在帐中,谁都不见。 张玉自然知道,耿炳文此番佩征虏大将军印,统副将军李坚、宁忠及三十万大军北伐,此刻应是已至真定。 而燕军眼下区区几万人,驻扎白沟河,不占优势。 “张玉。”燕王忽然出声唤道,仿佛知道张玉就立在帐外。 张玉立刻提步而入,进去就看见他立在沙盘前,正沉思不语。 “众人今日多认为敌众我寡,不可潜袭。你虽未附议,但也没反对,可是有何顾虑?”朱棣抬眼看着他。 张玉将那沙盘看了一回,才出声道:“耿炳文虽统三十万大军,但方至真定,营于滹沱河畔,阵脚不稳新集不齐,偷袭未必没有胜算。末将只是顾虑三十万大军驻扎的方位……” 张玉的话没说完,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到了帐前禀道:“报!营外一人单骑而至,称自己为张保,欲面见燕王。” 朱棣与张玉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四目相对,立刻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天助我也! 张保候在燕军营外,纵然已是北地深秋,夜里寒意大盛,他还是一头的汗。 倒不是这一路从滹沱河偷偷逃跑出来,一路提心吊胆无比艰辛,而是他实在想不出,这如今被称作反臣贼子的燕王,会把自己怎么样。 投诚,其实是两边皆不讨好的事。背叛的那一方,一旦得知,必将自己千刀万剐军法处置,还要连累亲族。 这投诚的一方,若觉得自己价值没那么高,自己还是会被千刀万剐连累亲族…… 这燕王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就藩北平之后,他就跟着徐达与蒙古人打仗,共同镇守北疆。 徐达是什么人?太祖同乡,最早追随太祖翦灭群雄定鼎天下的头号功臣。不夸张的说,黄河以北的半幅江山,都是徐达打下来的…… 燕王在北平的这些日子,正是跟着这位开国功臣征讨乃儿不花,一直打到北黄河,俘获了全宁四部……战功赫赫,让蒙古人十分头痛的一位镇守边关的王爷…… 燕王的暴虐脾性人人皆知,自己今日这一招险棋,可以说是拿了命去搏的…… 张保正忐忑不安,就觉得脖子后头一阵凉风吹过,惊得他急忙四下看去。 除了眼前连绵的帐营,和不时走过的巡视的兵士,并未发现古怪。但他却总摆脱不了被人盯着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 金幼孜撇了一眼趴在身旁的桐拂,瞧着她愁眉苦脸外加莫名其妙的神情,就很想笑。 两个人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覆舟山,是想一睹六朝胜景的。怎曾想,明明是涉水过了一道山溪,到得岸上,却是眼前的这一片营帐连绵。 如果没猜错,这八成又是燕王打仗的地方。 “哪里不对呢……”桐拂一脸懊恼,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偏偏一次次身临其境。 金幼孜倒没有慌乱,“对不对都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边静观其变,一边想想之前是怎么回去的。” 桐拂指了指不远处忐忑不安站在大营门口的那人,“那个人,你可晓得是谁?” 金幼孜摇摇头,“看不清。这里是燕军大营,看他那样子惴惴不安,应该不是燕军里的……” “明军叛变的?”桐拂失声道。 还好金幼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让这一声传出去。纵是如此,那张保似乎也觉察了什么,急忙回身张望。 桐拂急得一头汗,猛听见有人喝道:“燕王宣张保入营!” 那张保急忙跟着来人进去,再顾不上身后的动静。 待这些人走出很远,金幼孜才小声道:“太不当心了……”话没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捂在她的嘴上。 有什么柔软温泽的,和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正触在他的掌心。 他仿佛烫了手般急忙收回,“唐突唐突……” 桐拂心有余悸倒是没在意方才发生了什么,眼睛仍盯着大营里,“今晚不会打起来吧……” 身旁的金幼孜没动静,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一脸局促,有些奇怪,“想出来怎么回去了?”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曾……不曾……” 忽然地就飘起雨来,金幼孜故作镇定地替她把披风往脑袋上拉了拉。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摸索出那颗水珀,“你可知道这水珀有什么用?” 金幼孜觉得这珠子煞是好看,但的确没有见过,摇了摇头。 “那陶弘景说过,我如今可以来去自如随心所欲什么的,不晓得和这珠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她将那珠子在手心把玩着。 “总不会连燕王的营帐,它都能带我们进去……”她的话出口的时候,金幼孜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再不敢伸手去捂她的嘴。 待看清眼前忽然陌生的所在,两人都僵在原处,再不敢动弹。 眼前是营帐,不是营帐的外面,而是里面,还是很里面。 这座巨大的营帐被一道布帘分成了两处,他们二人站立的,显然是里头一间睡觉的地方。 简单的床榻和案几,地上铺着毛毡,一套金甲炫目森冷挂在一旁的衣施之上。 那道布帘上,投着人影,影影绰绰大约十来人。此刻那一边却是鸦雀无声,半点动静都没有。 桐拂惊恐地望向金幼孜,金幼孜眉间紧皱,嘴抿着,显然这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缓缓转过头,用嘴型示意她不要出声,桐拂急忙点头。 这人平时动不动就脸红,紧要时候却总能安定人心。 外头有人走入帐中,紧跟着,是一声声刀剑呛啷出鞘的声音,隔着帘子都能感觉得到剑拔弩张。 “慢着。”有人出声道,“这位该是我们的座上客。” 又是一阵刀剑回鞘的声音,桐拂的掌心都是汗,说话的人正是他,燕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五章 水渺茫兮不可邀 “怎知他不是诈降?!”有人忽然高声道,唬了桐拂一跳。 此刻桐拂和金幼孜这么隔着布帘看过去,仿佛在瞧一出皮影戏。 人影绰绰,虽看不到样子和神态,但举手投足进退之间,都瞧得清楚。 紧跟着,扑通一声就有人跪下,“张保以性命担保,所说句句属实!耿炳文三十万大军,达真定的只有十三万。眼下一半扎营于滹沱河南,另一半在河的北岸。此刻兵力分散,可分而攻之。” 一时四下静默。 “来人,赏!”燕王忽然出声。 张保未料到竟如此顺利归附,急忙顿首谢恩。 燕王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既已归附我麾下,眼下尚有一事,需劳张大人辛苦一趟。”转而扬声道,“牵马来!” 听见外头马蹄声近,几声嘶鸣在耳,燕王才道:“张大人切记,你并非投诚,而是战败被叛军所俘。今夜趁看守疏忽,盗了马匹逃回真定。需告知耿炳文,雄县与莫州被攻陷之惨状,且燕军马上将对真定发起进攻。” “这……”张保显然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那些燕军将领也是一片哗然,不过燕王抬手间,立时又恢复了安静。 桐拂亦甚是不解,转头望向金幼孜,却见他神情振奋,似是大为赞叹钦佩的意思…… 待张保离开营帐,外头立刻有将领质疑道:“敌军布兵分散正宜偷袭,既欲偷袭,就应攻其不备,为何反而将他遣返,告知耿炳文,令他有备而战?” 燕王稳稳落座,背影映在那布帘之上,崖岸高峻笃定非常。 “称雄县莫州沦陷之状,是谓先声后实。称我欲急攻,耿炳文势必将南岸之部调往北岸,我们可一举拿下。否则,等我们打败北岸之师,南岸众军士以逸待劳,可趁我君疲累,渡河强攻,于我军大不利。” “再者,张保是否真降,尚不可知。若是真心想要归附,则用之而不疑之。若是假意投诚,将他放回,与我等也无弊处。何乐不为?” 外头将领一时议论纷纷,甚是叹服。 桐拂也听得津津有味,猛地感觉到金幼孜正扯着自己的衣袖,急忙转头看去。 金幼孜将声音压到极低,“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可有法子……” 桐拂这才想过来,他二人还杵在燕王的寝帐内! 耳听得外头将领众人已告退而出,她急得一身大汗,慌忙掏出那水珀…… 朱棣望着退散干净的帐内,又沉思片刻才起身,撩起帘子入了后帐。 甫一进去,就觉察出陌生的气息,直觉令他立刻绷紧了身子,飞快地将四处打量一番。 除了一榻一案几,和一个衣施,这里并没有可以藏身之处。没有看到任何身影,朱棣才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坐在床榻边,烛火跳跃间余光中有什么一闪,他迅速转过头去。枕边一颗晶莹剔透似石非石的东西,正静静躺在那里。 他将那东西取在手中,是颗金色的琉璃珠子,成色极好,中间似有一滴水珠,晶莹剔透。 他迅速抬眼又将四处看了一圈,这珠子他没见过,又怎会凭空出现在他的床榻之上? 不过他没有思虑很久,就将那珠子塞入袖中,和衣而眠…… 金幼孜瞧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险些一头栽进湖里。 清幽的湖水声声拍岸,远处的覆舟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身后的梁洲册库,也隐在暗夜中,仿佛窥探着什么。 自己站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一双脚没在水中,被那冰冷的湖水泡着,估摸着已经冻得发紫了。 他急忙回身上岸,顾不得袜履皆湿,四下里找了一大圈,并没瞧见桐拂的影子。 方才他们还在燕王的军帐中,眼下自己回来,她去哪儿了? 又寻了一会儿,担心遇见巡岛之人,他只得往自己的屋子赶去。那姑娘既然能让自己回到梁洲,应该也能把她自己送回家去吧…… 次日一早,金幼孜就托了送粮上岛的大婶去打听桐拂是否归来。等收到大婶的消息已是又一日,说是她家里门窗紧闭,并无人在里头。周围也没别的住户,问不到她的下落。 扳指一算,下一次离岛该是十来天以后,金幼孜顿时急得团团转。 这人要是没回来,那一定还在白沟河燕军的军营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燕王发现,万一被发现了,那岂不是直接拉到外头杖毙? 自己是没办法眨眼间过去的,金陵离那白沟河千里之遥,莫说他赶过去需要太久的时间,单是擅自离开梁州这一项罪名,已足以让他连累亲族。 心不在焉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看见送书信的官员上岛,金幼孜才忽然想到自己认识的一位驿站的同乡。 于是急忙修书一封,托人带去驿站,哪怕能打听到北疆的一些局势也是好的。 看着官船在夜色中离开梁洲,长长的水纹渐渐隐没,金幼孜只能默默祷念,但愿这姑娘足够机灵,运气又足够的好…… 桐拂这一阵子其实很不舒服,虽然她也不晓得这一阵子有多久了。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被困在何处,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清。就如同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之间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声响也听不见什么,但有时又似乎可以听见陌生的呼吸声,低沉的说话声……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 但好在这个地方很舒服,柔软而温暖,将自己轻拢着,好像一个怀抱…… 她似乎可以看见娘亲抱着小小的自己,坐在后湖边。娘亲一手擎着一片碧绿的莲叶替她遮着日光,一手搂着她,在她耳边笑语盈盈说着什么…… 又很像她在水中自在悠游的感觉,仿佛与周遭融为一片,可以肆意地舒展和手舞足蹈…… 当第一束光线出现的时候,桐拂很开心,她终于可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 但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她却觉得宁可自己没有醒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七章 秋风鼓角长河染 远远看见燕王的军旗猎猎之时,耿炳文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如今朝廷的十三万大军已聚在一处,精锐之师排阵在前,只等燕王迎头而上给予痛击。 耿炳文观望了一阵,心里却又渐渐不踏实起来……这感觉不太妙,他却一时抓不住是什么在困扰着自己。 无论兵力、排兵布阵、所占地势以及燕王最缺乏的师出有名,他耿炳文都占尽了,照理不该有什么疏漏…… 身后马蹄声急,前来报信的兵士几乎没能勒得住马。耿炳文看到那人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心里猛地一沉。 “城西南遭遇突袭,两座营寨接连被攻下!”那人喘息未定,难掩目中恐惧之色。 耿炳文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在何处,迅速转头望向阵前。 是了,燕军阵前并没有燕王朱棣的身影! 他并没有选择正面出击,反倒绕至身后的西南门,出其不意的奇袭试图打乱朝廷军的阵脚。 也就在这个当口,正对着自己的燕军主力发起了进攻,一时鼓声喊杀声大起,张玉、朱能、谭渊已领着燕军主力直冲入廷军阵中。 耿炳文按下心中急恼,指兵迎击,滹沱河岸边顿时杀戮四起。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阵后乱作一团,耿炳文急转身在阵中回眺,从后头杀气腾腾冲将过来的那个身影,不是燕王是谁? 那个身影,执坚披锐,横扫掠阵势不可挡。如此气魄将那耿炳文看得心惊胆战。他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位镇守边疆的战神…… 比耿炳文更加心惊胆战的,还有一人。 桐拂此刻双目紧闭,死死捂着双耳,但外头厮杀惨呼的声音依然不绝,声声传入自己的耳中。 她本已绷紧的心思,彷如火燎刀剐般,刺痛不已。利器穿透肌肤的狰狞声,令她几欲作呕…… 最可怕的是,他执剑的那只手就在她的眼前。但凡她睁眼,看到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是被他斩于剑下的痛苦绝望的一张张面容…… 这是修罗场……是比梦魇更可怕的存在…… 她恨不得此刻有人将自已一巴掌拍晕了,再不用受这惊惧绝望之苦…… 如今转眼竟已是腹背受敌,耿炳文麾下朝廷军已然大乱,完全没了阵法,死伤无数。 耿炳文见势不妙,领头往东奔去,欲与滹沱河东面列阵的数万人会和,以谋退回城中坚守。 这一路奔逃倒是未遇阻拦,眼见已与东侧的余部会和,耿炳文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呼喝声。 转头看去,后头追来三十余燕军士兵,领头的人他识得,燕王的左膀右臂,朱能。 耿炳文瞧这阵势不由大怒,自己好歹领着数万人,这朱能领着区区三十余骑就追杀过来。如此挑衅,实在不能忍。 耿炳文勒马回转,身后原本跟着一起逃走的士兵也纷纷转身抗敌。 岂料那朱能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精神大振,挥舞长刀发了疯般领着那三十个死士,直直冲入耿炳文的阵中。 见过打仗狠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在如此可怖的不怕死的打法下,廷军再次崩溃乱了阵脚,众人从手忙脚乱地应付到争先恐后的逃窜……压根不是杀红了眼的死士的对手…… 不停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入河中,如枯木倾颓,残雪扑落萧肃…… 滹沱河被鲜血浸染,仿佛朱砂倾覆,狰狞触目的颜色泱泱延伸开去…… 死伤无数,溺水者无数,弃甲投降者三千余人…… 耿炳文眼看此情景却完全无可奈何,而被吓破了胆的兵士们已再难集结,他只能带头狼狈逃向城中。而这一路入城,逃兵互相推挤践踏,又死伤无数…… 桐拂不晓得这外头的杀戮是何时止歇的,她大约是在晃动中最终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她看到的是燕王军帐里的情形。 此刻,这里站满了人,皆是甲衣未卸,犹沾着血迹和刀剑的痕迹。 外头有人嘶声大喊,“我乃驸马,勿杀我!” 很快一群人被捆绑着入来,为首那人仍在喊着自己是驸马,试图挣脱钳制。 “住口!”朱棣忽然出声喝道,将那李坚吓得立刻止了声。 “你还当自己是驸马?!你我既是亲戚,你如何又助那忤逆暴虐之徒?此罪难饶,速押去北平大牢!” 李坚再想出声,已被人塞了嘴,拖出帐外。 见到另一人,朱棣却是立刻起身,大步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松了绑。 桐拂瞧得清楚,那人身形魁梧,身上盔甲已散开,衣衫破烂露出墨色纹身。那纹身,竟是操舟之人常绘的印记。 朱棣取了手边的衣衫替他穿上,才开口道:“顾大人,太祖在天有灵将你送来助我!” 顾成未料到燕王有此一句,一时愣住。 早年自己不过是个行舟之人,追随太祖后,擒妖贼、平贵州、征讨云南……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间,平叛乱数百,诛杀其首领而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其间有人告发他接受贿赂,太祖竟以他劳苦功高为由并未追究…… 思及此处,顾成不禁哽咽道:“老臣是为奸臣逼迫,犯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老臣有幸见到殿下,就如见太祖。如若老臣不死,愿以犬马之诚相报!” 朱棣亦动容,“今日就送顾大人去北平,助我守城!” 之后,燕王又出帐安抚被俘朝廷兵士,任其去留,去者可得盘缠援送出境……原以为会被燕王斩杀的俘虏们,自然欣喜不已,一夜间,大批军士归附…… 此番雷霆手段,安抚招买人心之能,除了叹为观止,桐拂实在也不知该如何作想……不过一旦思及大战中,他如恶魔附体般的杀伐酷厉,她又忍不住一身的冷汗…… 待议完次日攻城之计,帐中只余下朱棣一人,他才觉出疲累之意。将战甲脱了,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倒头就睡。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手垂在榻边,一颗琥珀珠子,自那袖间滑落,咕噜噜滚出去好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八章 桂子氤氲幸得返 今日俞平海又起了个大早,若在河道拥挤之前赶到西水关,可以节省下许多时间,说不准还能多拉一船货。 深秋的金陵城,桂子的香气浸润在河水的氤氲之间,几乎要渗透到发肤间去。 他的船走得很快,两岸边的街巷里还看不到什么人影。然而余光里有什么,吸引了俞平海的注意,他手下就下意识地慢了慢。 方才路过的北门桥底下,停着一艘船,那艘船他识得。 原先是俞平海自己造的,在拉货之前,曾用那船将从西水关入城的外乡人,送去城里四处。后来接了拉货的生意,这船他就很少用,平素都放在桐拂那里。 可这个时辰,这船怎会停在这里? 俞平海想想不太对劲,又倒回去。那船静悄悄地泊在桥下,上面似乎没人。 他扔了麻绳过去,将那船套住,踩着船头跳过去。 看见趴在船底的那个身影,他就心头一凉,疾步上前将那人扶起。 “小拂!” 她软软躺在自己的怀里,脸色惨白,手耷在一旁,冰凉。 俞平海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将她紧紧裹着,“小拂,醒醒!”他拍着她的脸,她的脸也是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他去探她的鼻息,还好,她尚有微弱的呼吸。 这个时辰太早,城里的医馆都还没开门,俞平海急得抓耳挠腮一时又想不出法子。猛地想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国子监,那里有家药铺,店家他识得,且平素就住在店里,略通医术。 当下俞平海将运货的船泊在桥下,撑着小舟直往那药铺而去。 看见国子监的一带院墙,俞平海将舟子停了,抱着桐拂就往街上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就被人叫住了。 “这位兄台留步,这船……是你的?” 俞平海正心急火燎,扭头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书生,随口道:“是。”又疾步向前。 “可否留步?”那人还在后面唤他,“在下有事一问……” 俞平海火气就上来了,脚步慢了慢,“我现在没空!” 那人看见俞平海手里抱着的女子,脸色顿时变了,“桐拂?!她怎么在这里?”说罢大步上前,就要查看。 俞平海警惕地后退几步,“你是何人?怎会认得小拂?” 那人急忙道:“我……我是她朋友……那个……哎先不说这个,她怎么回事?” 俞平海也不再问下去,继续往前疾步而行,“我也不晓得,方才看见她一个人趴在船里,就这个样子……” 那人跟不上俞平海的步子,一路跑着气喘吁吁,“我……我叫金幼孜,是国子监的监生……和桐拂姑娘识得……可否一起……” 俞平海眼瞅着前面就是药铺,急忙道:“你赶紧去前面药铺叫门,里头的人或许可以救她。” 金幼孜卷起袖子冲上去就是一顿砸门,没多久门就打开了。 睡眼惺忪的店铺主人看着外头一脸焦急的二人,和俞平海怀里的女子,倒是二话没说将他们让进去。 搭了一回脉,这老人家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摇头道:“哎呀我毕竟不是行医之人,简单的尚能看看,这种……真不知是为何啊……” “哎对了,这丫头看着面熟,她不是……她不是桐君庐家的长女么?”傅先生忽然道,“她爹是有名的铃医,你们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 俞平海一拍大腿,“瞧我,方才定是急糊涂了。”急忙起身就要将她抱起。 金幼孜却急声道:“等等!她方才皱了皱眉!是不是要醒了……” 傅先生急忙看去,果然瞧见她眼睫忽闪了几下,似是就要转醒,于是低声唤道:“小拂啊,醒醒,再不醒,我可要去把你爹爹找来喽……” “不……不行……”她忽然喃喃道,一只手慌乱地想要抓着什么,正好抓住了金幼孜的手。 金幼孜也顾不上,跟着唤道:“桐拂,是我,柚子啊……” 只见她猛地睁开眼,腾地一下坐起身,直愣愣瞪着金幼孜,“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俞平海听的一头雾水,“小拂,说什么呢?从哪儿回来?你们去了哪儿?”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没,没去哪儿……做梦做梦……” 转眼看到傅先生,她又急忙道:“傅先生,您千万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告诉我爹爹,我回头给您送湖鲜过来……” 傅先生笑呵呵道:“不用送,不会告诉那个怪老头子的……不过,他之前说今日会回来,你不在家他晓得么……” 话没说完,桐拂已经一个骨碌下了床,就往门外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谢谢各位,平海哥,我借一下你的船行不?” 桐拂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才迈进屋子没多久,就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爹爹背着药箱已走进屋来。 “爹爹……您回来了……”她慌忙把刚烧的水倒进茶盏里,递到爹爹面前。 桐君庐没接,瞪着她没说话,桐拂被瞪得心里一个劲儿发慌。 “这些日子,你在家都做什么了?”爹爹问。 桐拂赶紧道:“没,没什么,就是看看书……” “看书。”爹爹将药箱放在桌子上,砰地一声,“桌上这么厚的一层灰,你就在这上面看的书?!” 天黑透了,桐拂仍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过她倒是没功夫郁闷,能回来已是万幸,她实在不想再抱怨什么。 至于怎么回来的,她是真没想明白。今日本想与那金幼孜说一说,却没料到刚巧爹爹也回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爹爹的声音,“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若敢离开这屋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已经离开了。 刚坐下没多久,桐拂就听见窗上的轻叩声。她忙将窗推开一道缝,看清来人失声道:“柚子?!” 金幼孜擦了擦额上的汗,“唐突唐突……” 桐拂大奇,“你怎会寻到这里?没被我爹爹瞧见?” 金幼孜又擦了一把汗,“我是等到令尊走远才进来的,当是没这么快回来……” 桐拂一愣,“什么意思?你怎知……是你?!你把他引开的?” 金幼孜目光躲闪,“我那位朋友也确实……确实不太舒服……你可好些了?后来去了哪里?” 桐拂将之后的经历与他说了一番,金幼孜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竟被困于一颗琥珀珠子里?纵是他博览群书也是闻所未闻。 “那珠子呢?”他忽然问道。 桐拂一愣,“不晓得……” “或许那赠你珠子之人,会晓得其中缘由……”金幼孜喃喃道。 不知为何,虽然一切看起来实属荒诞,但金幼孜觉得桐拂在那山间遇到陶弘景、所见之六朝的亭台楼阁芍药园圃,应该都是真的。 他对那覆舟山六朝胜景早已心生向往,遥想多少名仕风流……更有那南梁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九曲之池,院内书阁藏书三万卷,是他做梦都神往之处…… 若能得见,实乃大幸……只是,缘何桐拂乃至自己,会身不由己去到北境征战之地…… 自己倒也罢了,他实在不愿她受险…… 究其原因,他的脸又热了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二十九章 依依汉南昔年柳 秋雨萧索,宫人将回廊中的垂帘放下,原本斜飞的雨丝立时被挡在了外头,寒意消减了许多。 文华殿外一棵金桂开得极致,那香气渗过垂帘细密的针脚,自半掩的窗格处漫入殿内。龙涎香虽燃着,竟也被这桂子清香抢了几分势头。 桐柔在侧首的檀木架边,安静地将书简卷轴归整好,偶尔发出悉索的响声。 她的目光时不时透过架格的空隙,看向案后的那个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朱允炆在看一份战报,但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上头,早从那字里行间穿透而过,缥缈无定所。 耿炳文大败,朝廷军死伤惨重,退入真定城死守……十余万人,竟被几万人打得狼狈溃逃……燕王布阵诡秘奇袭连连,而朱能只带了三十人,竟俘获廷军三千……滹沱河浮尸无数素波尽染…… 一个人的情绪,在旁人眼中什么都看不出,才最令人揪心。桐柔看着他的样子,便是如是感觉。 大殿里的人早早被他遣了出去,独留了自己,桐柔眼下却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做些什么。 平素若自己伤心难过,姐姐定是会守在自己身边,并不劝慰,却会说些市井间的趣事与自己听。笑得一番前仰后合,桐柔也就很快忘了难受的事情。 可他不一样。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独自坐在那里。 他该是很孤独的,桐柔这么想。马皇后对他很好,但是迫于宫中礼仪,也只是相敬如宾。多说一句话,有时都是不妥的。更遑论促膝谈心,出声安抚…… 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尽可能避让三尺,恭顺疏离。他若是有难受的事情,该向谁说呢? 桐柔忽然觉得,这帝王并不如书上说的那般光耀威仪。书上从未说过他们的柔弱委屈、彷徨失落,但他们一定是有的呀……起码眼下的这位,看起来是很难受的。 桐柔悄悄退出内殿,立在廊下,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金桂。黄澄澄的花骨朵,细密地簇拥在枝头,缀着雨水,剔透晶莹。 她又悄悄回了内殿,小心将那一枝插在他案头的青瓷瓶里。 这其间,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桂花插好了,他却抬了眼。 “这一枝,甚好。”他道。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桐柔听着一愣。尚不及反应,他已将手中奏折猛地扔在地上,起身提青毫、扫紫砚、饱蘸墨汁。 面前的一幅桃花纸,莹白细腻,透着点点如桃花般的天然纹路,他下笔如风,急拂纸面……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最后一句“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力透纸背,墨汁四溅,几滴落在他颀长的指间,而他提着青毫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的字一向潇然儒雅翰逸神飞,每每落纸如云烟。然而方才这一幅,肃杀悲怆。 桐柔原先还磨着墨,到后来竟被这气势惊呆,僵立一旁。 嗒一声,笔落在纸上,墨色迅速在桃花纹路间漫延开,将字迹遮掩…… 桐柔这才回过神,取了一旁的帕子濡了水,仔细擦拭他指间的墨色。 “女先生曾说,《枯树赋》里’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风系马’的出处,便是这《招隐士》。当时便令我们寻出这其间众多典故,还要寻出赋中提及哪些树……”她边仔细擦拭边轻言细语。 “我竟不知,那里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的柳树,就在金陵城外摄山间。女先生罚我抄了书,还罚我去折一枝那柳枝来……” “摄山多草药,我爹爹常去那里采摘,我便随了爹爹前去……”她又换了干净的帕子,继续替他擦拭。 “可曾寻到……”朱允炆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此刻正立在他身侧,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副字上,眸色中原先纷乱激荡却已平复了许多。 桐拂的脸红了红,“彼时我遍寻不着,抱着一棵柳树……大哭不已……” 他瞧她满面绯红,眼波莹莹,微抿着嘴,神情间窘意娇憨几分。 她咬了咬唇,又道:“之后我折了一枝带回,先生见了之后说,千年前桓公北征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今有女子痴憨如此抱树一哭……” 朱允炆一笑,“女先生说得好……” 桐柔抬头见他露出笑意,顿时展颜,瞧见他面颊上一滴墨汁,伸手就欲擦去。指尖还未触到,却被他捉住了自己的手。 自幼宫中深居,不曾见过如此烂漫无束之笑语晏晏,朱允炆只觉心中难得欢愉舒畅,情不自禁竟欲同她亲近。 他将她揽入怀,那气息,无半丝脂粉浓艳,唯有清馥杳然,如晨间初雨歇新兰香…… 桐柔被眼前一幕惊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着,微微有些颤抖。眼见着他俯身而来似是犹豫了片刻,他的唇终是落在自己的额前,流连片刻才离去。 她脑中轰然,但他身上的气息,虽陌生却十分好闻。 她不由想起初见他时,湖畔松林间,夏夜馨长…… 朱允炆见她神情惊诧却并无慌乱恼意,一双明眸略有无措,一点点的羞色晕在腮边…… 他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他之前一直犹疑,但此刻不知何故,他定下了心思。 他松开她,忽然朗声道:“宣,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桐柔候在殿外,心头仍如小鹿乱撞般难以安定。 不久就看着几位大人神色匆匆而入。殿内烛火通明,几人时有高声,似在争论,却又听不真切。 又过了好些时候,宣令的内监急匆匆出来,很快消失在宫门外。 待她总算平复了心思,却见一人自那长廊深处踱步而来。 他步态雍容丰神俊朗,并没有寻常外臣觐见时的肃惶内敛,相反,却似乎闲庭信步悠游而至。 到了桐柔身边,正欲迈入殿内,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的面庞,嘴角渐渐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章 千金裘巧制寒衣 北平,燕王府。 思暖瞧着日头渐沉,将新打的井水舀入盆中,取了两块干净的帕子放在一旁,忙忙向后院走去。 “阿暖!”有人在前头唤她,“世子的箭练完了,你怎么还没过去?” 思暖抬头瞧见行色匆匆的雁音,心里一紧,“今日怎么这么早?” 雁音摇了摇头,“今日世子似是体力十分不济,不过用了三十支箭矢,就站不动了。这会儿在那儿歇着,你赶紧把水送过去。” 思暖加快了脚步,转过月门就瞧见瘫在椅子里的世子背影。她急忙将盆放在一旁案上,将帕子拧了,就欲给他擦汗。 “不必了。”朱高炽将手抬了抬,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又垂下手去。 思暖瞧他面上确实也没汗迹,将帕子放回去,“世子,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朱高炽气息未平,摇了摇头,“不必,坐一会儿就好。” 思暖待他缓了缓才道:“王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在巡视九门,估摸着傍晚会召世子过去……” 朱高炽听了就欲起身,“速速沐浴更衣。”一旁的两个侍从急忙上前搀扶, 他忽然又慢了慢,“二弟和三弟他们……” 思暖急忙回道:“已经去九门陪同王爷巡视了。” 朱高炽似是怔了怔,复又提步。看得出他的步子很急,但走不快,就越发颤抖起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扶着,还是有些踉跄。 思暖心中微叹,世子虽聪敏好学亲和近人,但身子始终不好。因是幼时一场病落下的,如今更是行走不便,并无半分燕王风采。倒是朱高熙更似燕王些…… 北平和义门,一队人马在那里已驻足良久。朱棣方听罢城门北侧水关防守之境况,正打算离开,就听见远处马蹄声急,一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 为首的是朱高熙,虽穿着战甲,但战盔未戴,神色飞扬挥舞着手中长鞭。到了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恭迎父亲归来!”身后跟着的侍卫也纷纷下马参拜。 朱棣瞧着他眉眼间的英气,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不觉面显悦色,“起来吧,你母亲呢?” 朱高熙眉角一挑,故作犹疑,“母亲方才还在念叨父亲,我还以为她会比儿子早到这里……” 朱棣将目光落在朱高熙身后一位侍从身上,那人被盔甲遮着面目,看不清模样。 “你们先回去,这个人留下。”他淡淡道。 “遵命!”朱高熙回答的很快,即刻翻身上马,将其余人尽数带走。 一时青灰色的城门下,只余了二人。 不远处的水关传来隆隆水声,那是城外白浮泉水经翁山泊过此处,汇入城内积水潭。 朱棣翻身下马,目光片刻未离开那侍卫,“装,看你装到何时……”嘴角是隐忍的笑意。 那人果然扑哧笑出声,抬手将甲盔取下。一头乌发原本束着,被勾脱开猛地倾泻而下,如瀑般耀眼,那笑容张扬而明媚,“哎,熙儿还是不够稳重,竟曝露了……”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他捉了,紧紧拥在怀中。 “你便是再穿十层甲衣,我还是识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热气触在她的颈间,令她不觉一个颤栗,将他回拥得更紧了些。 “下回,我也同去。”她在他耳边道。 朱棣却忽地退开了些,执着她的肩,眸中翻涌激荡,“妙云,这一次,你要帮我守住北平!” 殿内,线香缭绕,明明一屋子的人,却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此番真定之役,耿炳文被困城内不过三日,父亲就引兵撤离……朝廷连夜命辽东江阴侯吴高等领兵围攻永平……皇上任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为大将军领五十万大军,赐通天犀带,并亲自在江边行捧毂推轮之礼,并授将在外君王有所不受之权…… 但这些还不足以令朱高炽惊讶,令他想不到的是,父亲竟将亲统大军驰援永平。却只留下区区一万人马,命自己镇守北平! 一万人马对抗朝廷五十万之师,这个担子竟落在了自己的一肩之上。 打仗?莫说打仗,他连马都上不去。武艺没有,兵器识不全,平日也就偶尔练箭权作强身健体。 朱高炽的手搁在早已麻木酸痛的腿上,微微有些颤抖。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这一战事的艰辛和惨烈,但父亲为何看起来却似乎十分笃定? 他望向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里是一贯的笑意,温暖而坚定。 他又望向不远处的斯道,他端坐着,僧袍齐整,垂目入定般,面上亦毫无忧色。 唯一露出怀疑和不快的,是朱高煦。在听说此番自己将随父亲出征永平,他才缓了颜色。但将信将疑的目光,不时扫过朱高炽不安的面庞。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长兄,如何能担起保卫北平的重任…… 已近三更天,思暖候在燕王妃的寝殿外,手脚有些冷。殿上议事刚结束,燕王妃就唤她过来取东西给世子,也不知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正猜想着,听见燕王妃的声音,“阿暖进来……” 思暖急忙挑了帘子进去。 “天冷了,炽儿腿受不得寒气,给他做了这个。平日里替他穿在里面,尤其需将那膝护着……”燕王妃递过一对裘料的护膝。 思暖瞧那针脚细密,不觉赞叹,“王妃亲自做的?真好看……只是这裘料……”她觉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燕王妃笑吟吟地低声道:“宫里赐的裘袄,我给拆了……” 思暖大惊,这才想起之前的确看过那裘袄,上好的裘皮,是宫中按例制赐给燕王妃的,却从未见王妃穿过。 “拆……拆了?”她有些结巴,如此昂贵的裘袄,怎么说拆就拆了,还做成了护膝。 “我不爱穿那些,闲置着也是可惜了,索性拆来做些平常用得上的。”燕王妃面露得色。 “炽儿日日里拘在屋子里倒有,那些日日风餐露宿劳苦奔波的反倒没有……”有人步入屋内,语气里含着怒意。 思暖看见来人,急忙将那护膝收了,匆匆礼过退出屋去。 朱棣瞅着她离开,皱着眉不吭声。 妙云连连摇头,“堂堂燕王和自己儿子抢东西,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说罢她上前将他外衫脱了,从榻上取了一件短褙子,替他穿上。他一看就知,这件也是从那裘袄上拆下来的料子缝制而成。只是经她改了样式,如今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如此,在外面穿上甲胄,既轻便又保暖。 见她正埋头替自己整理胸前的衣衫,他将她的手捉了,“此番凶险,你答应我,将自己护好了。” 妙云瞧他神色肃然,也敛了笑意,“你若答应,我便答应。” 他掌中的这双手,纤柔却刚毅,可提笔洋洋洒洒,可挽弓箭无虚发,亦可在烛下引线穿针密密织缝…… 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前、眉梢、唇角…… “等我回来……”他的声音终是消失在与她的气息纠缠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一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桐拂气喘吁吁坐在溪水旁,半天没顺过气来。 爹爹昨夜匆匆去了外县,天不亮她就偷偷摸上了覆舟山。 虽说覆舟山守卫森严,但架不住她对地形的熟悉,且又有着茂林和灌木的遮掩,她想上来并不困难。只不过要找到上回遇见陶弘景的那一处,她费了些周折。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样子,她已经没办法坐视不管而顺其自然,她并不相信自己回回都能很幸运地逃回来。 既然那位陶先生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高深莫测的话,她觉得还是应该想办法问清楚。 此刻晨曦微露,山间静好,溪边饮水的那只麋鹿居然又来了。 这回看见她倒没逃开,它悠哉地边喝水边拿一只眼睛瞅着桐拂。 桐拂托着下巴看着它,“小鹿儿啊小鹿儿,你究竟是大明的鹿儿,还是六朝的鹿儿……” “它是覆舟山的鹿,既不是大明的,也不是六朝的。”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桐拂大喜,转过身来,果然是那陶弘景,仙姿飘飘一派隐士风度。 前一阵她没少听金幼孜叨叨这位奇人诸般奇事,这位山中宰相对医药、炼丹、天文历算、地理、兵学、铸剑、经学、文学艺术、道教仪典都有研究,尤其他的武功竟也是相当好……此刻再看到他,桐拂更是一脸崇拜。 她急忙起身,“陶先生,您当真写了《古今刀剑录》,能给我瞧瞧么?” 他倒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轻咳一声,“你个……小姑娘看什么刀剑录……峨眉刺轻巧灵活,善于水中使用,更适合你。” 桐拂又是一喜,“陶先生晓得我用峨眉刺,真是料事如神,必是推算而得……” “咳咳,你上回用峨眉刺采的草药……”他打断她,“这种用法也是新奇。”他一脸无奈。 桐拂一窘,“我其实,不会使那峨眉刺,平素也就用来劈劈水草什么的……” “我教你一招,可好?”他忽然道。 桐拂大喜过望,忙将那峨眉刺摸出递给他。 “看仔细了,我只做一遍。”他接过,“峨眉刺小巧轻盈,与其它武器搏杀并无太多优势,所以,唯快不破。” “其实和兵法一个道理,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他继续道。 他是如何将那峨眉刺取出,桐拂没看得清楚。只晓得他手腕翻抬之间,峨眉刺已经泠泠架在她的咽喉处。 他笑了笑,“看清招式了?” 桐拂摇了摇脑袋。 “没看到就对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招式。还是那一个字,快。”说罢,他已将峨眉刺送还她的手中。 桐拂懵懵懂懂将它收好,猛地抬头道:“对了,陶先生,《本草经集注》、《陶隐居本草》、《药总诀》可都是您写的?我爹爹命我都需背诵下来,真是苦死我了……” 他起先还有些忍俊不禁,到后来敛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桐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陶先生……上回你说的什么来去自如,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陶弘景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仍然盯着她一动不动,口中兀自喃喃,“照理不应该……若当真是……怎的如此平庸……” 他走近几步,依旧盯着她,“可是常服水桂、云母、麋鹿角?” 一旁的那只麋鹿听闻,啾得一声,仓皇逃遁了…… 桐拂大惑,“不……不曾……陶先生可是认错人了?” 他摇头,眼中更是烁烁有光,“不会认错,姑娘骨骼清奇……不不,应是谈不上骨骼……” 桐拂开始有些不安,“什么骨骼……”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山中精怪。后来又觉得你似修道之人,如今看来非仙非妖……”他神情振奋,步步逼近。 她步步后退,“我是山下的住户……是人……” “不!你不是人!”他沉声道。 桐拂身后是山崖,已是退无可退,听罢这一句怒从心起,眉梢一挑,“你骂谁?!” “你就不曾想过,为何如此善水?在水下行动自如,其实并不需平常人的闭气换气?”他总算停住脚步。 “那有什么,我就生在水边,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在水里游了……”她脸上浮起得意之色。 “你在这里遇见我,乃至你遇见千里之外的人,你想一想,是否都与水有关?”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 桐拂闷头想了一会儿,的确是有些关系,但毕竟到处都有水,这么说实在有些牵强…… “你的那个水珀呢?”他忽然问道。 她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丢了。” “你带着那水珀时,可是有什么怪事发生?” “我似是被困在那水珀里,人怎么会被困在水珀中?那么小的一个珠子……” “这就对了!”他抚掌道,“你的确就不是人。” 未等她再次发怒,他郑重道:“魄,你是魄。” “水中凝聚而生,一魄天成。”他又补充道。 桐拂安静了很久,缓缓吐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也不恼,“是不是胡说八道,自然会见分晓。我与姑娘有此奇缘,实属难得,所以也要提醒姑娘一句。如今你不明就里,因是与过往经历有关,至于前因后果机缘巧合,恐怕要姑娘自己寻得答案。” 他顿了顿,“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所以,若是我离水远远的,是不是就不会莫名去到陌生之处了?” 他正色道:“万万不可,依你当下之状,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桐拂不怒反笑,“我又怎知眼下种种,不是虚幻?兴许只是乱梦一场。” 他又定定望了她许久,方转身而去,“我平素住在茅山,华阳居。若是有缘,必然还会相见。方才之言,姑娘还是谨记于心为妙。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至于那水珀,姑娘也最好早日寻回,好生收藏。” 他停了停又道:“不过,也说不定是那水珀先将你寻到……不好说不好说……”言罢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壁转角处。 崖际风急,将桐拂的长发扬起,一时松涛声肃肃,回旋山峦之间,久久不散…… 晚来大雨,金幼孜不知何故辗转难眠,听着雨敲窗声声乱,不由披衣起身。推开门,外头雨势滂沱,竟升起浓浓雾气,将湖面遮去。 余光中的一个影子令他心里猛地一紧,定睛看去,廊下靠墙之处,缩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 金幼孜几乎脱口而出,“小拂?!” 他急忙上前将身后的衣服给她披在身上,欲唤她进屋,又觉得不妥,急得直搓手,“你……你怎会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受了寒气可如何是好……” 她身子摇摇晃晃,怀里抱着个酒坛,猛地转脸望着他,“你看看清楚,我是人是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二章 从前陌路未曾识 秋雨肃杀,她的面色苍白,那一句‘你看我是人是鬼’,犹在耳边。 金幼孜瑟缩了一下,“自然是人……哎,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若被你爹发现了,不是又要受罚……” 桐拂眼眶有些酸,“都是我不好,将小柔弄丢了……爹爹恼我也是应当的……娘亲若是还在,不知会多伤心……或许我真的不是人,只会给身旁的人带来麻烦……” “莫要胡说,很多事情皆是天命,左右不得,并不是你的错……”他本不善言辞,瞧她伤心透顶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劝慰。 她猛地抬眼,“我不该来的,已经连累过你一次,以后……不会再打扰了……”说完就往外走去。 金幼孜也顾不上,将她扯住,“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连累了?我说我被你连累了么?” 我愿意被你连累,你知道么……他心里过了过,却没说出口。 她瞧见他一直背朝着外头,替自己挡着斜飞入廊下的雨,身上衣衫早已湿了大半。 “我又见了陶先生,他说……他说我是水中凝成的魂魄,会连累身边之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小柔定是因为我入了宫,娘亲或许也是因为我才那么早离开了我们……还有爹爹,他一直不开心……” “所以你懂了么?!”她挣脱他的手,“公子,以后我们还是从前陌路,只盼公子莫要将这些说与旁人听。保重……” 说罢,人已跑进夜雨之中,很快没了踪影。 金幼孜浑身湿透也不自知,怔怔望着她背影消失之处。 …… 驰援永平,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出六日,燕军已将统帅辽东军围攻永平的吴高打败。 李景隆带领的五十万人马已进抵河间驻扎。其中十万精兵将赴北平,另十万赴通州。而近三十万主力,将守郑村坝,等待从永平归来的燕军。 这番布置不可不谓周到,然而此刻,燕军却并未如李景隆的料想班师回北平,眼下正驻扎在一个更加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明日,我一人入城即可。”朱棣的话说完,大帐内一片沉寂。 诸将虽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统帅惊到,又实在觉得,这一出太过凶险。 宁王,太祖十七子,十五岁就藩大宁,统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更有战斗力可怖的朵颜三卫。彼时会和诸王出塞作战,谋略出众。太祖曾赞燕王之善战,宁王之善谋 燕王早有取大宁,截辽东之意。而此番朝廷召宁王回京,宁王竟抗旨未还,被削三卫。即便如此,宁王彪悍的实力仍在,燕王单骑入大宁,岂不是有去无回? “李景隆十万精兵很快就可达北平,城内如今算上老弱男丁,也不过一万。末将认为,当回援北平”终是有人忍不住出声道。 “来人,拟信!世子当死守北平,不可出城迎战!违者,斩!”朱棣一字一句,再无人敢出声质疑…… 难得晴日,朱棣挽缰而立,面前是大宁高耸的城墙,那城墙之后的一切,他都必须得到。 身下马儿似也觉出他的势在必得,踏蹄数下,朱棣伸手安抚,就见护袖上有什么粲然一闪。 看清那物件,他不觉露出难得笑意。 给世子的信送出不久,就收到北平的回信。一封来自炽儿,表明死守北平定不负父王所托之心。 另一封来自妙云,里头是一对护腕,这其中一个护腕上缝嵌着一枚琥珀珠子。 这珠子当初是在真定大败耿炳文之时,莫名出现在自己榻上,之后又不知去向。 此番妙云在为自己收拾随身行囊时,竟又寻得了这珠子,且将它缝在了护腕之上…… 他伸手轻抚那珠子,想着她在灯下细细绣缝……容色胜远山芙蓉,却又不流于柔媚之俗。顾盼神飞间,英气迫人…… 城门隆隆的开启声,令他回过神来,当下再不迟疑,催马单骑直往城中而去…… 滴漏声声,篆香已老,这座大宁城的官驿中,一片静谧。 桐拂立在窗边,她身处的这间屋子,应该就在燕王寝屋的旁边。她身后的衣施上,挂着他的甲胄。应是刚被人擦拭过,光亮如新。 方才她听见旁边屋子里传来他与人交谈的声音,之后他似是将那几人送出屋子,又很快折回去。再之后,她听见床榻吱呀一声,显然他已就寝。 此刻她从微微敞开的窗棂处望出去,回廊里是三步一岗宁王的护卫,院子里也时时有人巡视而过。逃,是没办法逃走了。 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已经懒得去琢磨。总之她到了这座叫做大宁的城池,而方才,又亲眼看了一出好戏。 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燕王,执着宁王的手,一声声十七弟言辞切切,将自己各般无奈、痛苦和悔意一一诉出……掏心掏肺,声情并茂……若非亲眼见过他冷血狠厉的那一面,桐拂也差一点点被他感动…… 宁王起初尚疑虑重重,到后来也不禁唏嘘再三,竟亲自提笔书信与皇帝,替其说辞。并挽留这位四哥在大宁城中盘桓几日,二人叙叙旧…… 燕王又是一番感叹,末了提到可否允手下几名文职之员入城,武将及兵士仍远远扎于城外…… 宁王并未思虑太久,毕竟几名手不能提的文官入来,显然生不出什么事来,遂很快也允了…… 依桐拂与燕王不多的这几回相遇,她晓得这其中必有古怪,但这其实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干系。她只是觉得,这样远远的离开金陵,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或许反而他们都会好起来……自己若当真只是一缕魂魄,还是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门咿呀一声,有人入来,桐拂忙闪身躲在一旁的屏风之后。 透过缝隙看出去,是个身着宫女衣裙的女子,手中捧着茶具。 那宫女将茶具放在案上,缓缓蹲下身子,开始抽泣起来。岂料越哭越伤心,到后来只能用手紧紧捂着嘴,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到后来,那宫女忽地起身,从一旁的木柜中翻出一条长绫,踩着凳子悬上梁去。仔细地打了个结,双手揪着那长绫,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脖子套将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三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绫绸柔滑,染着海棠浮霞的颜色,此刻在她的脖颈间缠绕着,透着湮灭的光泽。 她的手抖得厉害,咬牙欲将脚下高凳踢开,耳畔绫绸轻嗤一声猛地松了。 她手中不着力就直直往后倒去。惊呼声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捂着嘴,稳稳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望着转到自己身前的那个女子,样子陌生她不识得,而此刻那女子正冲着自己挤着眼睛,示意自己莫要出声。 她忙忙点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桐拂松开手,这个小宫女与小柔差不多年纪,眉眼间竟也有几分相似。此刻满面惊恐绝望地望着自己,看得桐拂心里抽痛。 桐拂压低声音,“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何要寻短见?” 那小宫女瞧着桐拂的模样,虽从未见过,她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大宁宫女的衣衫,但那一句清扬婉兮似乎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尤其一双妙目,清凌凌仿佛可直透人心,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我……我害怕……”那小宫女心里一松,又落下泪来。 桐拂心里一叹,小柔从前也是如此,遇到委屈总牵着自己的衣角,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滚下来…… 桐拂忙安抚道:“不怕不怕,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何必走上绝路,让家人徒生哀戚?” 那小宫女眼泪流得更急,“她们命我来伺候那燕王……听说……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剥皮抽筋其状惨矣……她们都不肯过来伺候,看我今日刚入宫,就硬派了我过来……我家中还有爹娘……” 桐拂皱了皱眉,那个人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剥皮抽筋倒不见得……又或许她还没见到过……但又不晓得为何,她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想办法逃出去……”桐拂道。 那小宫女急忙摇头,“你不是大宁人?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如今外面守卫森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官驿内外安排了许多人马。燕王在这里一日,他们都不会离开的……” “人呢?!还不速速送茶水去燕王屋内?怎么在里面这么久?”外头有人隔着窗户小声呵斥道。 桐拂急忙出声应道:“这就来了!” 听见那侍卫离开,桐拂压低声音对那宫女道:“快,你我将衣裙换了,我去燕王那里。你找地方先躲着,他在此处不会久留。等他们离开,你就找机会逃走,也别回那宫里去了……” 那小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望着桐拂,“什……什么?” 桐拂也顾不上,将自己的外衫脱了递给她,示意她将宫女的衣裙脱下,“我替你去,你快些。” “可……可你不怕么?”小宫女一脸不可思议。 “怕有用么?我会想法子,听好了,他们还在的时候千万不要急着出去……”说话间,桐拂已手脚麻利地将二人的衣裙对换了。 将那小宫女藏在角落的木柜中,又将怀里的一包点心塞给她,桐拂才捧了茶盘出了屋子。 站在燕王的寝屋外,桐拂才觉出自己心跳得其实很厉害。自己方才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做了,眼下说是一点也不后悔,倒未必…… 守在门口的侍卫将门推开,桐拂走入屋内,门又很快在身后轻轻关上。 屋子里头只有角落里尚有一盏烛火莹莹跃跃,而一扇屏风之后一片漆黑,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应是已经睡下了。 她稳了稳心思,将茶盘小心放在外间的案几上,转身就欲出去。才迈出一步,有什么冷冷的,搭在了她的颈间。 “想死就叫出声。”她身后有人道,声音同样没有半分的温度。 她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莫说他的声音,就连他的呼吸她都十分熟悉。 “进来。”他低声道。 脖子上的刀刃松开,桐拂转身跟着他入了里间,垂着脑袋不出声。 “谁的人。”他将匕首放在一旁案上。 她也不晓得宫里的女子说话是什么规矩,手都不知放在何处,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大宁宫的宫女,奉旨送茶。” 刘娘子的酒舍里,时常有说书人,说到宫闱旧事,好似是这般说过…… 他忽然就提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她立刻被那身影所包围,而那随之而来迫人的气势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俯身下来,面庞到了离她呼吸间很近的距离。桐拂大惊,双手握拳,若他再靠近一分,拼死也要将他猛推开去…… 他停住,一手已从她的靴侧,摸出了那柄峨眉刺。 他退开一步,把玩着那峨眉刺,“你们大宁宫的宫女,都是带着这些奉茶的?” 桐拂实在想不通,自己藏得这么好,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这个人还真是仔细得可怖…… “我捡来的,看着好看又没处放,就先放在靴子里了。”她努力将声音放得平稳些。 他将那峨眉刺抛起,落下的时候他一手接了,将它紧紧贴在她的脖颈之间,“我没什么耐心,要么你实话实说,要么你就再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桐拂一颗心跳得砰砰响,颈间的利刃寒意透入肌肤,她强自镇定,“我穿着大宁宫女的衣裳走进来的,外面的那些侍卫都看得清楚。若我在这屋子里出了什么事,我猜,宁王不会不在意。若因此让二位王爷生了嫌隙,岂不是因小失大?” 朱棣将眼前的女子又细看了一回,她身上的衣裙并不合身,明显小了不少,且她举手投足间,并无半分宫中之人规矩乖顺的意思。那容貌并不算十分惹眼,倒也不算平庸,尤其那双眼睛…… 他忽然开口道:“我见过你。” 他说不清楚,但这个女子,绝非萍水相逢。但一时之间,他倒也想不清楚在哪里见过。 这一回她没吭声,目光游移着避开了。 “我若是没猜错,隔壁屋子里,应该躲着一个真正的大宁宫女。”他手中的峨眉刺缓缓松开,看着她忽然握紧的拳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四章 信手一卦且留人 大宁城。 早市刚开,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贩卖之物多裘皮、貂袄、麦黍谷物,更有红艳艳的辣椒成串而悬 走在街上的,多为身材彪悍的蒙古人,彼此大声招呼说笑。女子亦欢脱飞扬,小麦色的肌肤,别样的明媚。 此处与金陵的民风景观大为不同,照理桐拂该是雀跃不已,不过眼下,她背着个包袱,望着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实在提不起精神。 昨夜…… 昨夜桐拂原以为,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燕王,会把自己和隔壁屋子里的小宫女一起喀嚓了。没想到他竟没有追究,也没动刑拷问,更没有剥皮抽筋。 彼时桐拂振振有词地告诉他,自己是个生于水中的魂魄,是不详之人。不,连人都不是……他并没有嗤之以鼻亦或勃然大怒,反而叫进来一个人。也就是眼下大摇大摆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一个,金忠。 这金忠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又当着燕王的面认认真真卜了一卦,然后认认真真地回禀燕王说,她是个吉兆,宜留之。 于是燕王居然就信了。 不但信了,还由着那金忠画了一个符,贴在她的手背之上。说来也怪,那符纸浸了水就溶了,那符上的字却留在了她的手上,怎么也擦洗不去。 金忠很认真地嘱咐她,若她偷偷私自溜了,这个符不但会令她自己魂飞魄散,她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桐拂彼时将燕王和这金忠来回看了好几回,二人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尤其那燕王,手里拎着他的长刀,神情冷肃阴鹜…… 她只是想不通,若这燕王怀疑自己是谁派来的细作,直接砍了不就完了,为何要将自己拘在身边…… 她倒不是很担心,毕竟来来回回这么几趟了,既然一切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安心地应付。只要不给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惹来麻烦,她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今儿一大早,燕王就去了宁王那里。她正搓着手上的符字,犹豫着要不要试试看逃走,金忠就又出现了。他让自己拎着个包袱跟着,一路走入这大宁城的街头。 金忠走得不急不缓,此刻时辰尚早,他要见的那些人且让他们再耐心等上一等。大宁城的风土人情,与金陵北平都不同,趁此机会倒是可以仔细瞧瞧。 至于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子,他觉得很有些意思。 问卜一事,有没有用,有什么用,要看用在何处。 比如当初燕王欲起兵,召他来问卜。他确实占得铸印乘轩之卦,说了一句“此卦贵不可言”,乃至如今成为王府纪善。这里头,燕王的笃信有多少,还当真不好说。 但这个女子,卦象确实有些古怪,古怪到他根本看不透。不过燕王的眼神,他却看得明白:这个女子得留下。 此刻,她虽然神情恹恹地跟在后头,不过倒没什么害怕的意思,嘴里偶尔嘟囔一句什么,很是郁闷的样子。 到了一处酒楼,金忠停下了脚步,“你……哎,你叫什么?” 桐拂没好气,“你不是会算么?怎么反倒问我。” 他也不生气,“说得有理啊,我且算算……”说着举起一只手拿捏数下,忽然道:“哎呦这个不大好算,姑娘的八字有些奇特,想是近水而生……” 桐拂鼻子出气,这话是昨晚她自己说的,还用他算? 金忠瞧她一脸不屑,抬脚就往酒楼里走,“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出来。你呢,就待在这门口别乱跑,不然你手背上的符字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回见,小拂姑娘……”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起先还觉得他神叨叨又在胡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拎,他叫自己什么?! 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人从后头猛地撞了一记,她差点没站稳。 回过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不过身上穿着长袍,下着皮裤,脚蹬皮靴。此刻一头大汗,身后还牵着一个差不多打扮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忙向桐拂道歉,话说得不是很利索,“对不起对不起,我哥不是故意的……” 那少年郎并没有理睬桐拂,继续扯着那小姑娘就要往前跑。 那小姑娘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将身后的一个背篓塞进桐拂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好人,能否帮我们保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取……” “不成!”那少年郎打断她。 “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什么最重要?”那小姑娘脸都急红了。 少年郎咬牙想了想,对着桐拂道:“这里头的东西,比我的性命都重要。千万不可打开,我们很快回来。”说罢拖着那小姑娘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街头的人潮之中。 桐拂抱着背篓,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去追,可哪里还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又等了等,想着方才那兄妹俩焦急的样子,既然说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那肯定是要回来取的,桐拂的心这才安了安。 没过多久,就听见推搡呼喝声传来,扭头一看,一群身材魁梧衣衫发饰皆陌生的大汉,正自不远处过来。随意揪着路人,就凶神恶煞地盘问有没有看见兄妹二人跑过去…… 桐拂急忙往身后的廊下避了避,把背篓藏到腿后。 那群人经过时,瞧她外乡人打扮,倒是没多看一眼,很快就过去了。 桐拂松了一口气,重新将那背篓抱在怀里。 背篓并不沉,竹篾编织得却很严实,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正转头张望那兄妹俩的身影,那背篓就晃了晃。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并未在意。紧接着,那背篓又晃了晃,里面似是传出扑腾的声响。 是个活物? 桐拂心头一凉,别是大蛇毒物之类…… 那背篓的盖子被那东西顶起一些,露出些白色毛绒绒的东西。随着一阵阵扑腾,眼见着那盖子就要被撞开了。 桐拂壮着胆子凑眼去瞧,竟对上一只乌溜溜黑漆漆的眸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五章 彼若抢来我先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近的距离,与这样的眸子对视,桐拂一身冷汗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眸子当真很漂亮,尽管犀利而桀骜,她从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眸色。 她小心将那竹篾的顶盖扒开一些,从里面伸出小半个脑袋,雪白的羽毛,极浅的褐色斑若隐若现,乌黑的尖喙,还有那一只极漂亮的眸子。 鹰? 桐拂一惊,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鹰?还是白色的? 那小东西咂着嘴,露出一小截舌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期待的神色。 桐拂一愣,脱口就道:“你饿了?” 那小鹰又咂了咂嘴。 桐拂自袖中摸出一小块点心,塞进那竹篾间。它迅速将那点心吞食了,复又瞪着眼急切地瞧着她。 她将随身带着的那一点都喂了它,实在是再无东西,伸手欲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安抚一下。岂料它竟一口啄来,她的指间顿时破了皮,殷红涌出。 还不及呼痛,那背篓已被人一把抢去,“不是说了不要打开?!” 桐拂抬头,正是那方才的少年郎,此刻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拉着她的哥哥,“她好心帮了我们,你这么凶做什么……”又转向桐拂,“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不用不用,”桐拂忙道,“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方才找你们的人应该还在附近……” 那小姑娘急忙点头,扯着哥哥就要走。 “哎!”桐拂叫住她,“这可是鹰?” 那小姑娘露出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它可不是普通的鹰,它是海东青,达斡尔的神祗……” 桐拂看着她们远去,还在想着方才她说的那一句。 海东青?她曾听爹爹说过,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远古的肃慎先民们很早就捕捉海东青,驯化后,用来帮助猎户捕获猎物…… 这么想着她就十分后悔,刚才应该好好看看那只海东青的模样…… 想得太认真,金忠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桐拂居然没在意。 他瞧着她低头看着自己指间的伤口,一脸向往感叹,不由打断她的神思,“你这是饿得啃了自己一口?”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没没……不小心割到了……” 金忠道:“你现在自己一个人进身后的酒楼,到了楼上西边的雅间,将你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就马上离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 桐拂慢了一慢,“办完这事,你能把这符字给去掉么?” 他失笑,“和王爷讨价还价的,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可以去试试……” 桐拂再不睬他,拎着包袱上了楼。西边的雅间里,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呼喝声、碰杯声和大笑声。隔着帘子就能看到,是一群体格极为彪悍的蒙古人。 她定了定神,掀了帘子就走进去。 进去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将手边的兵器拿起,一时呛啷哐当好不热闹。 “何人!”其中一人呵斥道,浓浓的酒味顿时传来。 她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案上,转身就走。 还没迈出脚,脖子上已经架了两把弯刀,寒光闪闪将人影都映得清楚。 她咬着牙愣是没叫出声,也不迟疑,继续往屋外走去。 “哟呵,好胆量,大宁竟也有如此胆色的姑娘……”一个人转到眼前,桐拂需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他的样子。 “长得还挺好看……细皮嫩肉的……比大宁城里女人漂亮多了……”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欲捏住她的下巴。 手还没碰到她的面颊,有什么冰冷尖利的,已经抵在他的喉间。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桐拂却立刻就后悔了。 方才金忠分明嘱咐自己,放下东西就走。如今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是把这一屋子的人都得罪干净了。 可怜她只从陶弘景那里学了这一招,眼下肯定是没办法活着逃出去了。 被她抵着喉咙的那人死死盯着她,眼眸中恨恨的杀意。 桐拂心下一横,索性往前走了一步,那人被顶着喉间只得跟着退了一步。如此走到门口,桐拂几乎没有停顿,手一松,人已经冲下楼去。 出了酒楼的门她也没停留,继续朝着来时路跑去。 金忠只大约看清了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困惑得回头望了望酒楼,并未听见什么动静,提步跟着她而去。 桐拂气喘吁吁冲进屋子里,将门死死关上,就瘫坐在地上。 刚才这一出,实在太可怖。不过话说回来,陶弘景先生教的这一招,还真是灵光…… 待喘息稍微平复,她才爬起身,就愣住了。自己怎么跑回官驿来了?刚才若是一口气逃跑了,不就可以不被拘在这里了? 思及此处,她又急忙转身打开门就欲出去。谁知门外站着一个人,已将自己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朱棣垂目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原本该是摇曳生姿的裙摆被拧着束在腰间,松柔的长袖高高卷着露出莹白的手臂。长发间的簪子松脱了,斜斜挂着,早已松开了的几缕发丝垂在鬓边。 她喘息未定,面上红扑扑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撑在门上的那只手还在流血。 “你方才……”他出声道。 “我方才跟着金大人出去办事,刚回来刚回来!”她抹了一把汗,故作镇定。 “你也知道是去办事?你穿着我燕王府侍女的衣裙,整整齐齐的出去。如今这般模样回来,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他淡淡道。 桐拂将他面上神情瞅了瞅,好像没有十分恼怒的意思,心里略松了松,“以后我还是不穿这个出去……哦不,我的意思是,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会给燕王府丢更大的脸面,所以……” “殿下!”不远处传来金忠急切的声音。 金忠走到近前,一手指着桐拂,微微颤着,一边道:“她……她干得好事!” 桐拂眼瞅着金忠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渐渐沉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六章 神俊最数海东青 桐拂醒来的时候,脑袋里又迷糊了一阵,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渐渐看清楚自己躺在燕王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眼下就自己一个人,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她坐起身,忽然觉得很不对劲,好像之前自己惹了事,很狼狈地逃回来。本打算趁机溜走,又被他捉了个正着…… 然后,金忠来了,他之后说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半点印象…… “你醒了?”有人推门进来。 金忠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桶,桶里头热气腾腾,很快被安置在屏风之后。 那两人离开以后金忠才又开口,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件一般盯着她,“啧啧,还真是水里长出来的……” 桐拂没明白,“你们这是想杀我,没杀掉?” 金忠面色古怪,“杀你?谁说要杀你了?你自己说着话就咕咚一声倒下去,好像断气了一般,可没人碰你一根手指头……” 桐拂觉得头有点晕,长这么大没病过,怎么能说倒就倒下? “你赶紧去水里待一会儿,看看会不会好些。这大宁城一带,能找到这么多水可不容易……”说罢已经掩门而去。 她猛地就想起陶弘景说过的那一句,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水的温度刚刚好,浸在里头十分舒服。她整个人蜷在水下,被水环拥着的感觉真的很好,她仿佛渴极了的草茎奋力伸展着根须,终于寻到了泥土里的甘泉…… 从前住在湖边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与水的缘分竟至如此。原来是日日不可分离,甚至以性命相维系…… 魄,究竟什么是魄?会轻易散去么?如这水中细密的气泡,仿佛它的呼吸一般。但终会浮上水面,消失无踪…… 之后的几日,桐拂依旧背着包袱,跟在金忠的后头满城的转悠。原本以为会受到的责罚非但没来,那金忠看自己的样子反倒有些欣慰的意思。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不是得罪了那些蒙古人么? 至于燕王,据说日日在大宁宫里,与他的十七弟烹茶听琴,一派悠闲自在。 桐拂有些怀疑,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爽,他已经忘了自己反臣贼子的身份?城外头那些个执坚披锐的兵士们,似乎早别他丢在了脑后…… 她实在看不出来,这座大宁城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流连再三。 大宁城的那些酒楼饭馆,桐拂跟着金忠基本逛了个遍。好在现如今包袱都是金忠带进去,不知道交给谁,她只需守在门口候着就好。 再次遇见那兄妹俩,是她没料到的。彼时桐拂百无聊赖坐在酒楼的门外,数着酒幌上的布条,就听见不远处嘈杂的喝斥声。 她扭头一看,那兄妹俩被一群蒙古人捆着,被拖拽着走得踉踉跄跄。而那个装着海东青的背篓,正抱在一个蒙古大汉的怀里。 不能惹事……我没看见……桐拂低下头,试图忘记看到的这一幕。 如今自己的境况已经足够糟糕,再不能生出什么事端来。她总觉得,那燕王想要查清楚自己的底细,根本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群人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桐拂还是没忍住,抬头望过去。 那小姑娘也刚好转头看向她,似是认出了桐拂,却立刻扭过头去。桐拂晓得,她并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 桐拂却再坐不住,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肉铺,摸出一串铜钱,买了一小快新切的生肉拎在手中。 她从一旁的小巷里抄了一条近路,绕到那几个蒙古人的前头,假意慌张赶路,一头冲进他们当中。 推搡间,掩在袖里的峨眉刺已将那背篓的顶盖划开,她又假意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手里的那块犹沾着血的肉立刻飞向半空。 蒙古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扑簌簌一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那背篓中如流矢般一闪而出,已将那飞在半空的肉叼在口中,紧接着就往远处飞去。 那群蒙古人立刻大声呼喝着什么,紧追而去,街头顿时乱做一团。 桐拂早已趁乱绕至那兄妹俩身后,将缚着他们的绳索割断,三人避入一旁的窄巷之中。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衣领被那少年郎紧紧揪住,“你混蛋!你竟将它放走了?!我要杀了你!”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哥哥你疯了,她救了我们!” “你们若打得过他们,尽管在这儿等着。你们要找的东西,就更加无望了,不是么?”桐拂盯着那少年郎。 他愤愤地松开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带着价值千金的海东青在这闹市里转悠,必有不得已的缘由。我也相信如海东青这般有灵性的鸟儿,不会丢的。”桐拂将峨眉刺收好。 那小姑娘冲她做了一礼,“谢谢,我叫伊兰,我哥叫布库。” 桐拂想起来她提到过达斡尔,这大概是达斡尔的礼节,遂也点点头,“我叫桐拂。” 伊兰瞧着哥哥的脸色仍是难看,小声对桐拂道“海东青是达斡尔给大明的岁贡之一,这只逃走的还是个幼鹰。它的母亲就是这次的贡品,却被人捉去了,我们是跟着来到这里。若找不到它,不但我们几个莫昆,就连哈拉都会受到责罚……” 桐拂听不太明白莫昆哈拉的意思,约莫晓得是部族的名称。但贡品她是听说过,不交岁贡,那是谁也担待不起的罪名。 “是那些蒙古人?”她问。 伊兰摇头,“应该不是,他们也是无意窥见我们手上的幼鹰,才来抢夺。” 大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幼鹰不知飞去了哪里,如何去寻找它的母亲?桐拂一时也没了主意。 “就是她!”身后猛地传来呵斥声。 桐拂急忙将那兄妹二人往前猛推,“还不快走!” 却看见那兄妹俩惊讶地望着她身后的人,桐拂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一个布袋子结结实实兜头套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七章 长相送君兵马见 被装在麻袋里的滋味,十分的不好。 起先她似乎是被抗在谁人的肩头,之后就被甩进了马车。除了听见马蹄声声,能感觉到马车辘辘前行,并没有别的动静。 马车走了很久,且有上行之势,桐拂觉得自己八成已经出了大宁城。 待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听见鸟语虫鸣,山风呼啸,又似有人在低声啜泣。 桐拂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那哭声并不远,而且似乎有好些人在一起哭泣。听到后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又候了好一会儿,总算听见有人上了马车,将那麻袋的口松开。 桐拂脑袋一伸出来就看见一个熟人,金忠。 刚想说话,金忠示意她不要出声,返身下了马车。 桐拂跟在后头,此处确是一处山间,但山不高,顶多算是个山岗。这么看下去,大宁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黄昏的余晖中沉默着。 “我方才听见有人哭……”桐拂小声问金忠。 金忠示意她向不远处看去。 那里是一处简陋的山亭,此刻四周围满了兵士,皆手执兵器,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而那亭子中间,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且看上去多是华衣锦裙钗环琳琅的女子……这些女子年龄不一,好些正垂目拭泪或相拥而泣…… “她们……”桐拂看不明白。 “宁王的妃嫔和子女。”金忠淡淡道。 一阵山风过,桐拂觉得寒意顿起,“你们竟连妇孺都不放过……” 金忠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事情不都是你看到的样子,就好比你自己,你看着像是个人,其实却不是。” 桐拂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发现山下的城门边有了动静。 先是有一队队的宫人迤逦鱼贯而出,抬着锦毯案几,捧着礼器酒盏。很快在城门外的一处空地,搭设了坐席。云锦缎旗、丝绸帷帐在落日夕晖中,明艳而华贵。 很快就有二人携手而出,桐拂还没瞧清楚,就听见不远处的哭泣声立时响了起来。 那二人正是燕王和宁王,神态欢愉轻松,一派兄友弟恭的祥和。 眼见着城门下欢语笑言,推杯换盏,竟是送别的意思。桐拂就更加莫名了,这看起来燕王要离开,宁王殷勤相送,直送到城门外。虽不是执手泪眼,但也是送君一别心有戚戚…… 而这燕王将宁王的妃嫔偷偷抓了,却押在这山岗之上,若说是以此为胁迫,好像也说不太通…… 迟疑间,猛听见呼喝声起,无数的兵士自山岗的隐蔽处现身,冲下山去,顷刻间将那送别践行之人围了个密不透风。桐拂瞧得清楚,大旗上的燕字格外耀眼。 宁王此刻虽手执酒盏,但仍未显出慌乱之色,看得桐拂心里就是一赞。复又觉得燕王这一招,用在被人家的家门口,实在过于托大和凶险了…… 正思量间,城门大开,瞬时千骑涌出,扬起的尘土弥漫间几乎将那之间的身影都遮盖了去。 待黄烟尘土散落,桐拂才看清宁王的神情,那里面是震惊绝望之后的一片寂灭。 身旁的金忠轻叹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缓缓吐出四个字,“朵颜三卫。” 桐拂望向马背上那些清一色身材魁梧、骁勇异常的蒙古兵士,“怎么……怎么会有蒙古的骑兵……” 更令她惊讶的是,若是没看错,有那么几个,她似乎有些眼熟…… “十年前,太祖将归化大明的蒙古人族安置,并设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宁王就藩此处,节制东北军兵,这朵颜三卫自然就在宁王的管辖之内。”金忠缓缓道。 “可……可蒙古人为何会甘心……”桐拂找不到合适的词。 “银子、宝钞,自然会让他们心甘情愿。”金忠打断她,“说来,你也为了招揽朵颜三卫奔走辛苦了一阵……” 桐拂脑袋里一声咣当。她这才明白这些日子跟在金忠后面,满大宁的溜达,到底是在干什么。 自己一个金陵城湖边长大,靠着湖鲜以为生计的女子,竟有一日会在这风沙漫天的大宁城里,掺和进权谋算计、收买叛离的诡谲风云之间…… 而陶弘景的另一番话,猛地撞入她的脑海,令她一时冷汗涔涔。 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 金忠觉察她的沉默,转头看见她脸色苍白,不觉失笑,“你不是挺能耐的?刀子顶在人家喉咙上,一屋子的蒙古人也没把你怎么样。这会儿想想,害怕啦?” 桐拂没什么力气继续想下去,“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不会放过我了……” “有件事你要搞明白了。”金忠很好脾气地望着她,“是你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可有人胁迫你来?也是你自己要求,代替那个大宁宫的小宫女伺候燕王的,又可曾有人强迫你了?” 他停了停,“你不会当真以为,我画的那个符字,能将你吃了?” 桐拂抬手看着手背上那个图案,已经淡去了不少,忽然振奋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 “现在又不成了。”金忠很遗憾地望着她。 桐拂一口气没顺过来,“你什么意思?!怎可出尔反尔?” “这第一条,我卜了一卦,你确实异于常人,而且看起来有可用之处。这第二条,我又卜了一卦,你是自金陵城而来,你的名字我也卜到了。所以你觉得,王爷他会查不到你的家人?”金忠手指扳得很起劲。 桐拂的心里立刻凉了,“我的家人……你们想怎样?你们想怎样我都愿意……” “不不不,”金忠很快地打断她,“你的家人眼下很好。你父亲是铃医,祖上曾在太医院为官……这当然没什么。至于你的妹妹……” “小柔,小柔她只是个普通的……” “或许她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如今……”金忠再一次打断她,“你说怎么这么巧,她就在当今皇上的身边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八章 陷孤城寒池清冷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清杳杳的曲调,自那樱唇畔吟出。皓腕如雪,乌发缎亮,翠玉般的竹篙傍在窈窕身侧……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江水浪急,风于长发间倏而回旋,将那发梢拂上如皎月般的面庞……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五湖风浪涌……莫畏莲舟重……” 这熟悉的歌声和画面,反复在眼前掠过,却如湖上云烟渺茫,伸手不及。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是那种一下一下的钝痛,又似被刀锯耐心割磨,令她忍不住哼出声音来。 “姑娘醒了?”有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桐拂却不识得那声音。 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模样陌生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衣裙桐拂识得,与自己在大宁时穿的那一套差不多。金忠曾说,那是循了燕王府侍女的衣制。 所以,又来了一个燕王府的侍女? 瞧桐拂瞪着自己不作声,那女子笑道“我叫雁音,原是伺候燕王妃的,之后也去世子那里侍奉过,眼下王妃遣了我过来瞧瞧姑娘如何了……” 一句话说得桐拂脑袋更痛了。 燕王妃?世子?他们都来了大宁? 桐拂欲起身,被雁音忙忙按着,“姑娘莫要急着起来,太医说姑娘身子仍弱了些,近日需好生歇着。” “这是何处?”桐拂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雁音扶她起来半靠在榻上,将茶盏递到桐拂的手中,“这儿呀,是北平的燕王府。据说姑娘一路昏睡,定是不晓得到了何处……” 桐拂的手一抖,小半盏茶泼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烫,“什么?!” 燕王府?她倒是来过。 最最开始的那个大雨之夜,她就来过这里。那夜天空仿佛破了口,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而那之间,满是火光、铁骑、刀刃和挥不去的血腥…… 雁音哎呦一声,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姑娘莫要害怕,这里安全得很……” “谁?是谁带我来的?我怎么来的?”桐拂直愣愣地望着她。 这说不通啊,水珀在燕王的护腕上,他人应是还在大宁,而自己怎么会来到北平? 雁音瞧她面上张皇惊恐,心里跟着一叹,宽慰道“是前几日金大人带着你回来的,官驿的快马一路是辛苦了些……”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大人会带着你回来,还径直将你带来了府内。不过,如今北平……唉……” 桐拂瞧她面上显出忧言又止,忙问道“北平如何?这里发生了什么?” 雁音仔细瞧了瞧她面上微微癫狂错乱的样子,小心道“姑娘刚来大约尚不知,如今朝廷的十万人马就在城外,据说此刻九门皆被围住,而城中只有一万兵马……” 桐拂纷纷乱乱又想了一回,既然他不在这里,那自己还是有机会逃离这个地方。只是不知没有那水珀,是否还能走得了……对了,那个池塘……是不是该去找一下那个池塘…… 看着桐拂神色不定,一时喜一时忧,雁音又宽慰道“莫怕,虽然王爷不在北平,我们王妃可也是女中豪杰,再加上世子如今日日在九门布防,定是能守到王爷归来……” 雁音离开很久后,桐拂才慢慢回过神来。之前几次,若说燕王都是胜算在握有惊无险,但这一次,一万人如何抵抗得了十万人?困在这孤城之中,自己又如何能脱身? 再者,如今燕王已经知晓自己的底细,竟也查到小柔的所在,会不会对她不利……还有爹爹…… 思及此处,桐拂再坐不住,当需尽快回去,想办法带着他们躲开这些是非杀戮…… 抬眼看着外面天色已晚,桐拂取了榻前叠好的大氅将自己裹了,凑到屋门前。 门外竟无人把守,她很快想过来,如今北平被困,估计眼下人人都在九门防守备战,应是没有余力再看着自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外乡人。 出得屋来果然四处不见人影,她攀着一处假山上了一道矮墙,将燕王府的地形看了个大概。隐隐可见后园西首似有波光粼粼,于是她跃下墙来,直往那里过去。 一路不见人影,转过一道九曲回廊,那片池塘已在眼前。 北地寒夜深重,那寒意竟似透入骨缝之间,纵是裹着氅衣,桐拂也是瑟缩不已。 她立在池边就有些犹豫,这一潭池水,泛着幽幽冷意,莫说游水,只怕一下去就被冻僵了…… “何人?!”身后猛的一声唤,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她不敢回头,只觉身上大氅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当下再不犹豫,将大氅松开,咬牙跃入水中。 池水果然酷寒彻骨,如万千刀刃将肌肤寸寸割切着,桐拂惊骇得发现手脚竟不听使唤,整个人僵硬着,挪不动半个手指,身子就这么直往那黝黑池底沉去…… 金幼孜觉得此刻十分十分的冷,湖边垂钓并不如想象中的惬意,更何况此刻月黑风高…… 思及此处,他慢了一慢,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夜色中的湖面。 怎会夜黑风高?自己又为何会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坐在这梁洲的犄角旮旯的岸边垂钓? 他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得明白,目光垂下,手中的钓竿实实在在就在那里,而那一头的银色垂线稳稳地浸在湖水中。时有涟漪微微,无声荡漾开去。 他又闷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还是有些古怪,起身打算收回鱼竿老老实实回屋子去。一扯居然没扯动,那垂线似是被水中的什么卡住了。他手中复又加了些力气,还是没能扯得动。 难不成竟当真钓着了大鱼? 金幼孜一扫方才心中古怪莫名,兴冲冲凑到岸边,双手握杆使劲儿拖着。 就在整个人几乎要坐到地上时,有什么扑通一声破水而出浮在水面。 金幼孜看清那东西,立时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惊骇得半晌发不出声音。 那是一个人。 虽然黑乎乎看不清模样,但浮在水面上的,确确实实是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三十九章 秋深甲衣更重重 夜黑风高,湖面浮尸……金幼孜心里一阵狂跳之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知何故,本该是拔腿就跑寻那湖卫来看,他却反倒迈不开步子,想先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在一旁摸到一根竹竿,小心去勾那人的衣衫。待拖拽到岸边,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再顾不上湖水冰冷,几乎立刻踩下水去,手忙脚乱将她拖上了岸来。 “小拂!” 她躺在地上,面色映着月光,惨白无半分血色。双目紧闭,并无气息。 金幼孜大骇,使劲儿拍她的面庞,“你醒醒!醒醒啊!” 触手冰冷,她已然毫无生息的模样。 金幼孜就欲将她抱起,谁知刚碰到她的手臂,她却猛地睁开眼,直直瞪着他,吐出两个字,“救我……” 他被吓了一跳,一句‘什么’还没出口,她又闭上了眼,整个人渐渐透明,竟如一阵烟般散了去…… 金幼孜猛地坐起,眼前渐渐聚拢的景象,是自己的屋内。 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一阵阵的冷风灌进来,寒意瑟瑟。 他看了一圈,自己坐在自己的榻上,周围并无旁人。他披了衣裳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夜色深重,湖面静谧。 方才,竟是一场噩梦。 桐拂失踪已经有好些日子,他去找过她。她家的屋子紧锁着,门上已结了蛛网,厚厚的灰尘。看起来,似乎她的爹爹桐君庐也不曾回来过。 报官,他实在觉得不妥。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过离奇,说出去也无人会信。更何况,那牵涉到燕王的谋逆之举…… 方才的这一个梦,金幼孜觉得应该也不完全是离奇虚幻而已。只是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若还是在那燕王左右,实在是大大的麻烦,他也的确是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近日外头纷纷扬扬,一半的在说皇上改制推行新政,另一半的在说那李景隆的大军已将北平团团围住,想要拿下不过是几日的事情。 金幼孜叹了一口气,但愿她别在那座孤城里…… 桐拂看到金幼孜的时候,高兴得张口将欲唤他,岂知冰冷的湖水立刻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仍然在水里,可这里应该是梁洲的湖边,否则怎会看见金幼孜站在那里往水中张望。 她拼命挥舞着手臂,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却只是忙着将什么拖上岸去,又焦急地瞪着那个身影嘴里喊着什么,并不搭理自己 就在绝望的当口,她觉得腰带一紧,整个人被拎着,拖出了水面。 头一次,她因为呛水无比狼狈地猛咳着,咳得眼泪哗哗往下流。 “如今局势的确危峻,却也未到寻死觅活的境地。”她头顶有人缓缓道,边说边喘得厉害。 桐拂抬起头,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体态略有些臃肿,身穿战甲更显得笨重。此刻气喘吁吁靠坐在一旁石凳之上,垂目看着自己。 方才将她拖上来的那个侍卫,上前替那人掸着身上的灰土,气势汹汹对着桐拂道“你是哪个屋里的?这个时候了添什么乱子?世子为了救你险些落入水中!” 桐拂刚顺过气来,又险些背过气去。 世子?这位气力不济貌似行走都不利索的,竟是燕王的世子? 还有,方才明明回到了玄武湖,怎么眼下还在燕王府的池子边上? 那侍卫见她愣怔,又要开口呵斥,被朱高炽抬手制止,望着桐拂道“无妨,天寒,快回去换身衣裳。” 桐拂这才想过来,方才那扑通一声,当是这位世子以为自己寻短见,欲拽住自己却不慎摔倒…… “多谢世子,我……” 朱高炽已颤巍巍地起身,打断她,“你换了衣裳去城里寻一下母妃,方才说是在丽正门附近。当劝她早些回来休息,莫要太过辛劳……” 话未说完,他已被那侍从搀着走远了。 她瑟瑟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身后一池黝黑的静水,实在没有胆量再跳进去。 一路摸索着回到方才的屋子里,刚换了身上的衣裙,有人自门外匆匆入来。 雁音已没了之前的笑语晏晏,此刻神情紧张,拉着桐拂就往外走,“快些快些,帮我找王妃,府里到处寻不到她……” 桐拂忙道“方才听人说她在丽正门附近。” 雁音大喜,却又紧跟着更加慌张起来,拖着桐拂继续往外跑,“丽正门?南军的主力就在丽正门外……” 出了燕王府,雁音领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立时在街巷中奔跑起来。 夜色中的北平街巷里并无人影,屋舍中也见不到灯火,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和缭乱的鸾铃声声。 转过几条长街,渐渐可以听见人声,桐拂挑帘看出去,外头火把和灯笼的亮光,将四处照得通明。 到处是忙碌搬运武器的人群,运送物资的马车,和全副武装的兵士。虽嘈杂但井井有条,并没有慌乱的意思。 二人下了马车,桐拂才看清眼前高耸入云的城楼。 青灰色的城墙之上,是兵士们行进的身影,长矛弓弩透着寒光,刀剑整齐地堆放着,更有装满巨石铜球的推车首尾相连…… “王妃人呢?”雁音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眼下这阵势,想要找到王妃实在是不太可能。 “快快!赶紧将这一车东西推去前头,王妃等着用!若耽误了,军法伺候!”一旁经过的一个兵士冲着推车人大喊着。 雁音和桐拂急忙看过去,那一车里,是高高垒起的盔甲。王妃要这一车盔甲做什么? 也来不及细想,二人忙向方才那人所指方向跑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的面前,是百来个妇孺,此刻都聚拢在她的四周。 而她的身影在这纷乱的夜晚焦躁的人群中,没有半分慌张,卓然而立英姿勃勃。 桐拂几乎立刻认定,这位就是燕王妃。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见城外战鼓的隆隆声,战马的嘶鸣,时而尖锐的哨声和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一场实力悬殊,势必惨烈的战事,迫在眉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章 才望如何敢并肩 熊熊火把的映照下,女人们惊惶、不安、焦躁的神情显而易见。从窃窃私语到后来的人声嘈杂,互相拉扯着欲离开…… 那个俊秀的身影依旧沉着,她稳稳踏前一步,朗声道“我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眼下都在北平的九门之上。” 这一句,让人群几乎立刻安静下来。 “他们,在为我们,守护这座城池。为我们,保一方安宁。在用自己的生命护佑我们。” “我们虽是女子,但除了被他们护佑在身后,我们也可以与他们并肩而立,共同护佑我们的城池和家园。”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非激昂顿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声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走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盔甲边,取了一套很快穿戴好。 她对着人群,缓缓举起一只手,“女人的手,可以炊食缝衣汲水磨粮,可以养育呵护我们的子女,自然也可以拿起武器捍卫这一切。” 她又走向另一边堆积如山的瓦片和石砾,“长刀我们也许拿不动,弓弩我们拉不开,但我们可以用这些和他们一起战斗。” “蚍蜉撼树,可笑么?不,树纵然高大却终会腐朽轰塌,蚍蜉虽弱小却会携手并肩前赴后继!” 言罢,她再不多说一句,转身独自往丽正门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从容。 起初,人群中还是一片沉寂,渐渐有人走出来,取了盔甲穿戴起来。 不会穿戴的,互相帮忙。拿不动的,几人合力抬起…… 穿戴好盔甲的女人们,拿起瓦片和石砾,一个接一个,走向丽正门的方向…… 到后来,所有的女人都这般做来,没有话语没有吵闹,安静而有序。 “这……这可如何是好……”雁音总算发出了声音,“若被王爷和世子知道了……”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雁音转过头去,那个叫桐拂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穿好了甲衣揣着瓦片,正往那城楼走去…… 站在城楼之上,桐拂才晓得,这座城池面对的是如何强大的对手。 目力所及,皆是绵延无尽的军帐。盔甲重重的战马和兵士、投石机阴森的身影、数不清的弓弩、尖矛、长刀利剑…… 这一切都被数不清的火把辉映着,仿佛夜半生出的诡谲梦魇,随时可以将人一口吞噬…… 攻城和守城是何时开始的,桐拂并不清楚,她被四周的人群裹挟着,被纷乱的声音包围着…… 生死的交叠,血肉的涂炭,她已然不陌生,这一回,她就站在这里,与守卫者并肩而立,与爬上城楼的进犯者四目相对…… 她的手颤抖的厉害,握在手中的瓦片始终被她紧握着,硌着掌心冰冷而生痛,她甚至无力去摸出靴中的峨眉刺。 她开始后悔,她不应该来,她早该趁着这一片混乱躲得远远的…… 眼前忽然放大的一个狰狞面孔,和紧随其后扑面而来的染血长刀,令她目瞪口呆。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躲,往何处躲。 那可怖的身影和长刀在挨近她的瞬间,猛地顿住,轰然倒在自己的脚下。 桐拂惊骇地望着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她正将手中长剑从那兵士的后背拔出,抬眼望着桐拂道“没事了。” 这一眼平静从容,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 桐拂立刻认出她,燕王妃。 徐妙云看着眼前这个早已魂不附体的女子,安慰道“这里危险,不如你去城里看护老人和孩子……” 桐拂却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看见一个刚爬上墙头的南军正挥刀扑向王妃的身后。 未做它想,桐拂伸手将王妃一把抱住,滚去一旁。那人一刀落空再次扑来,身子却猛地顿住,他低下头,惊骇地望着腹中插着的那柄小巧却锋利的峨眉刺,缓缓跪坐于地,终是倒下。 桐拂觉得胸中烦闷欲呕,此刻已完全听不清四周振耳的厮杀声,看不清幢幢身影,她死死盯着那峨眉刺,在火光中折射着死亡的颜色…… 有人将自己扶起,轻拍着自己的后背,“谢谢你……不怕,没事了……” 桐拂茫然望向她,她的目光莫名令人安定,她柔声的语调与这厮杀格格不入。桐拂接过她递来的峨眉刺,手仍是抖得厉害。 “去吧,”燕王妃再不多言,提剑转身走向厮杀最惨烈的人群之中。 桐拂看着眼前已杀红了眼的兵士,奋力向城下投掷石块瓦片的女人们……更有夫妻二人亦或是兄妹、父女携手而立并肩而战……头一次,她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护佑的含义。不是一个护佑一个依附,而是共同战斗不分你我而成为彼此的护佑…… “桐拂!”有人唤她,令她猛地回过神。 雁音脸色苍白地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捂着自己的手臂。 桐拂急忙跑近前去,“你受伤了?” 雁音点头,手指的缝隙里涌出更多的血,整个人抖得厉害。 桐拂急忙扯下一条衣角,将雁音的伤处紧紧扎住,“还能走么?得尽快替你上药。” 雁音无力地点头。 桐拂将她扶着,跨过地上凌乱的身影,努力往城楼下走去。流矢不时从身旁掠过,刺入城楼的墙隙间,笃笃有声。 忽然出现的盾牌,令桐拂一喜,有此屏障可不惧冷箭流石。抬头一看,又是一惊。 雁音已是惊呼出声,“世子!”当下也顾不得伤口剧痛,大声道“世子怎可在此?快来人,将世子带下城去……” 朱高炽一手扶着盾牌,一手撑着石墙,气喘吁吁地对桐拂道“速速带她去城中医治!你们……可看见母妃?” 桐拂犹豫了一阵还是没说出口,雁音气急败坏,“王妃不在这里,世子需尽快离开,哎哎,桐拂你放开我……” 桐拂方才瞧着朱高炽面上神情就已知晓,此刻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劝他离开。当下也不犹豫,拖着雁音往城楼下走去。 回头之际,看见朱高炽吃力地扶着石墙,往方才燕王妃走去的地方奋力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一章 初识犹似故人归 看着昏睡中的雁音,桐拂心中不免感叹。看着温婉可人的姑娘,拼起来也当真是不要命…… 此处是燕王府内临时打开的大殿,供城中老幼及伤者躲避休息。留守的侍女护卫不多,安抚人心、医治伤者、递水送药皆忙得团团转。 桐拂此刻才后悔平素没好好习医,此刻只能做些简单的包扎、清理伤口之类。那些重伤之人,她却完全无可奈可,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挣扎。 这里只能隐约听见远处的厮杀声,已是可以想见城头上的惨烈仍在继续。 “报!我方久攻不下……”报告战情的这位南军兵士尽量缩在暗处,不敢看向主帅的面庞。 毕竟原以为手到擒来的城池,到现在仍没有破城的迹象,而那城头之上的守卫者,却是越战越勇…… 李景隆却仿佛并没有听见方才一番话,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之上。 从这里瞧得清楚,身穿兵甲手执锐器的魁梧战将之间,那一个个纤弱秀美的身姿并无半分惧色。 其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盔甲遮不住嫣红的战袍,长剑映着她从容冷肃的面庞……而时时从她手中飞逝而出的箭矢,箭无虚发…… 他自然很熟悉那个身影,彼时也曾与她和自己的四叔纵马挽弓,谈笑间并肩而战…… 这位京中文武冠绝的女子,到哪里都是最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伤亡如何。”李景隆忽然出声。 “千余,多数为石块瓦片击伤……”那兵士忐忑道。 原本爬上去,爷们之间拼杀一场倒也罢了,怎地还有一群女人也在那城头? 不拿刀剑不执弓箭,手中石砾瓦片如雨片砸下,一时伤者无数。伤者阻了后头登墙之人,还需分出人手将伤者撤离……城下一片大乱……久久无法攻下…… 尤其为首的那个女子神勇无比,箭无虚发,刀剑凌厉,绝不输了男子去…… “收兵。”李景隆忽然道。 那兵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再问,偷偷抬眼去瞧一旁的侍卫。那侍卫虽也是一脸震惊,却很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已近拂晓,桐拂看着躺在那里兀自昏睡的雁音,除了不停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什么也做不了。 “阿音如何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桐拂急忙转过身,燕王妃战甲未脱,一手抱着战盔,正俯身试探雁音的额间。 桐拂心里一松,这说明外面的战事告一段落,他们总算有了喘息的时机,“药都用了,但至今昏睡不醒。”她道。 徐妙云蹲下身子,将雁音手臂上松脱的纱布包好,“方才城楼之上,谢谢你。” 桐拂一愣,忙道“是王妃救我在先,不用……不用言谢……” 徐妙云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女子长得确实好看,但更有一种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情态,遂笑道“你我方才一起打过仗,也算有了袍泽之谊,私底下唤我妙云即可。” 桐拂瞧她神情落落,举手大方舒朗,心中愈加欢喜,不由欢愉点头道“好……好的……” 徐妙云站起身,将手中的纱布递给桐拂,“劳烦照顾阿音,自己当心。” 桐拂接过纱布却立时愣住,徐妙云手腕上的那个护腕,竟是燕王的那个。那颗水珀分分明明就在那上头。 徐妙云离开后很久,桐拂都没回过神来。这护腕怎的会到了这北平?不过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何如今困在此处无法离开。 外头天色未亮,屋内烛火仍旺,斯道望着不远处的朱高炽,耐心等着他发话。 朱高炽连日在九门布防,又经了今日一战,此刻已是强撑着精神坐着,咳喘不止说不出话来。 又歇了许久,他才勉力道“今日令母妃以身犯险,是高炽无能……” 斯道仍保持着双手交叠,平静道“世子已尽力,这一仗确实不易。” 朱高炽闻言抬头看去,“只是不易?以一战十,难道尚有胜数?” 斯道的目光落在一旁沙盘之上,那里九门之势、南军大营之阵一目了然,“若此刻在那南军大营里的是世子,世子可会忧心?” 朱高炽也望过去,坐拥十万大军,主营正对丽正门,其余八门皆被牢牢围住,无懈可击的阵势。武器军粮充足,更遑论还有四十万大军,可随时调度驰援……若自己坐阵其间,自然睡得安稳…… 有什么在他的脑中一掠而过,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斯道“奇袭?!”因为过于激动,声音有些扭曲。 斯道目光仍落在南军大帐,没反应。 “可……父王有令,不得出城迎击……”朱高炽的一手紧紧抓着案几边沿。 斯道这才将目光抬起,“并非迎击,非但不迎击,还需先封住城门。” 看着朱高炽一脸不解,斯道平静道“死守。偷袭。” “既然封死了城门,如何偷袭?!” …… 桐拂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惊醒,自己倚在床榻边,雁音似是仍在昏睡。窗外似有许多人急急走过,她正欲起身探看,手忽然被人捉住。 “你别待在这儿了,赶紧去王妃那里……”雁音不知何时已转醒,脸色苍白,奋力对着桐拂道。 “你可好些?”桐拂欲查看她的伤处。 雁音将她推开,“我没事……快去守着王妃,若是有什么,呸呸呸!王爷定是要疯了的……” “快去啊,她此刻一定还在丽正门上。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雁音作势起身,被桐拂按回去。 “我去我去,你好好歇着。”说罢桐拂再不迟疑,直往丽正门赶去。 她一路走着一路琢磨,说来也奇怪,有些人,比如燕王妃,明明刚刚识得,为何却好似认识已久,不由得心生好感。而自己眼下竟如何撇下了逃走的心思,掺和到这场分明败局已定的战事之中…… 丽正门前不复方才人影幢幢,此刻火把的光亮中勉强看见一些守卫的兵士匆匆走过,四下里一片静谧。 查验了桐拂随身所带的王府腰牌,护卫允了她上城楼去,但一再嘱咐不可发出半分声响。 桐拂敛息屏声悄悄上了城楼,并未瞧见王妃身影。却看见东侧转角处一排排的兵士列队而立,身上皆缚着碗口粗的绳索,绳索的一头牢牢绑在城楼之上。 为首的兵士率先攀着绳索往城外滑落,紧接着,更多的兵士一个接一个无声滑下城楼去。 暗夜中,如鬼魅般的一道道身影正悄悄掩入南军大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桑泊行》正文 说明及感谢 首先感谢各位跟读、提供建议、评论、点赞、投票票、打赏、收书单、可爱签到的小伙伴们,你们的支持点点滴滴我都铭记于心。 2017年4月21日开始写故事,到今天两年零十一天,蛮多感慨,不细数了。 一件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万物的规律。 经过几天反复思考,还是决定将写作的时间腾出来,可能回归之前的兴趣爱好,可能会发掘新的爱好。 人生不长,有生之年还是尽量让自己愉快轻松一些。 这一本也不会直接抛开,应该还会利用零零散散的时间继续,但肯定不会如过去的七百四十一天那样,是每日里顶顶重要的那一件。姑且归入’随缘更新’的范畴~ 再次感谢各位~ 周末快乐~每天都要快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二章 具体微兮容色丹 燕军垂绳而降,鸣鼓噪响,夜袭大营,将睡梦中的南军搅了个人仰马翻。 谁又能想到这困兽竟敢伸出爪子,自那笼中偷偷越出,偷袭原以胜券在握的捕猎之人。 李景隆自榻上披衣起身,出了营帐。 夜色中人吼马嘶完全分不清敌我,身边狼狈的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南军兵士衣衫不整,有的连兵器都没拿,四处乱窜。不少营帐起火,熊熊火势迅速蔓延…… “瞿能何在?”他皱着眉,抬眼见云色深重,只觉寒意沁骨,眼见着竟似要落雪了。 “大将军,”瞿能大步走来,躬身道“燕军垂绳而下偷袭大营,不过百来人,意图搅乱并无威胁。”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拢了拢,“如此便好,其余……” 瞿能忙道“塔楼已搭七八成,天明前可上塔观望城内动向,弓箭火铳也已备妥。护城河已被填三成,几日内应可填平。地穴也已开掘,昼夜不停。” 李景隆满意地点头,“辛苦瞿大人。”说罢转身入帐。 瞿能这才直起身,不由暗叹,这位大将军乃曹国公李文忠之子,通读兵书、才华横溢、仪态雍容是没得说,否则也不会深得太祖厚爱。但真正的带兵打仗,不是将那兵书上的一一搬来就好…… 帐帘在身后落下,将重重寒意顷刻拦在外头,而帐内金丝檀条炉火极旺,地面铺着上好绵厚的雪色裘毯,一室暖意。 半跪在榻前的女子,只着了薄薄的春衫,茜红晕染的颜色。皓腕如雪,纤指如葱,方将博山炉中的明廷香燃了。 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迫人的颜色,面上却睡意犹浓,“大将军才是辛苦”口齿软糯,眉目慵懒。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脱了,随手搁在一旁。走到那炉火旁,伸手取暖,“北地苦寒,倒是别有意趣。估摸着,是要落雪了。” 那女子捧了茶水到了近前,盈盈递上,“那如何及得上金陵雪景秦淮霜落……” 他接过茶盏,“滴水成冰,京师那里可是瞧不着的。” “当真?”她一脸雀跃,“滴水成冰,听起来就甚是有趣……” 帐外远处隆隆的鼓声又起,一时人声嘈杂,马嘶纷纷,将她的话打断了。 见她面显惊忧,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外面的呱噪不过困兽之挣,有我护着你,兮容何惧?” 兮容见他神情间风轻云淡不似说笑,渐渐宽了心,复又明眸流转笑意吟吟,“与大将军在一处,自是不惧的。” 李景隆心中一荡,耳边是寒地中刀剑铿锵战马嘶鸣,眼前却最是一抹春色旖旎,若此情此景不为人间快意,又有什么算得上? 他凑近她的颊畔,哑声道“说了多少回了,只你我二人之时,该怎么唤我?” 兮容面色越发娇羞,朱唇轻抿数回才悄声唤道“九江……” 见此颜色,李景隆情难自禁,放下手中茶盏,将她揽了,却忽听她一声轻呼,“且慢……莫伤了凤儿……” 他一愣,捉着她柔腻下颌的手顿在那里,“凤儿?” 兮容唇角上扬,“九江竟不觉,今日兮容的钗环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间,一支金钗别在当中,金钗的一端,是一只不过手指般大小的鸟儿。冠似凤,羽翼呈斑斓五色,巧而华美。 李景隆伸出手来,那鸟儿乌眸转了转,竟展翼飞起,回旋片刻落于他的掌心。 “桐华凤……”他道,“你竟将它也带来了。” 兮容抿嘴笑道“兮容的名字也是由它而得,美斯鸟兮类鸳鸯,具体微兮容色丹。妾担心九江征旅辛劳,特意将它带来解乏……” 那鸟儿似也听懂,乖巧地将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指间蹭了蹭,啾啾数声,婉转醉人。 “这一只还是我托那蜀王朱椿帮我寻得,此番瞿能的部下从蜀中带来。”李景隆逗弄那凤儿,“不过,北地酷寒,也无花露,它如何能活?” 兮容自袖间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笼,“妾特意寻了巧匠做了这暖笼,笼子里温暖如春。你瞧,里面雕刻的桐花栩栩如生。我便将那桐花蜜露涂在那上面,凤儿可喜欢了……” 他将那桐花凤放回笼中,重将她揽入怀中,“我有了这解语花,又有了美斯鸟,此番征战必会大捷而归……” 大帐外初雪落,烽火缭乱,刀戈尽染血。 帐内烛火灭,只余一室温旖。 …… 桐拂晓得,形势应是越发糟糕了。 这几日,南军每日日出便攻城,护城河已被填平,云梯、烧城门、投石……无所不用其极。而他们在城墙外新搭起的塔楼,可时时窥探城内动静,更可用火铳弓弩直接攻击城楼上的守卫。 北平守军虽誓死守卫,但人数毕竟居劣势,且人数每日都在减少…… 即便如此,世子与燕王妃每日亲临九门巡视,与诸将商议策略。夜里去百姓家中探望,安抚受伤及老弱。 因此,虽情势危急如此,城内并无半分混乱更无闹事者。百姓甚至主动将自家房梁屋瓦拆下,送到城墙上,以助守城之战。 雁音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一旦能下地,她就忙前忙后地照顾燕王妃和世子二人,也拖着桐拂一起。 每每见到燕王妃护腕上的那枚水珀,桐拂都很有想要偷走的想法。她如今觉得,只有拿到那水珀,自己才能离开这里。但看着燕王妃没日没夜的巡城、安抚、备战,她又实在下不去手。 更何况,燕王妃待自己十分好。即便是忙到连睡觉都没有功夫,她每每遇到自己,还会特意询问自己如何,嘱咐自己不要轻易上城楼去……并命人送来了厚厚的裘衣。 拿到华美的裘衣时,桐拂就愣住了,这一看就是宫里赏赐的东西。送来的那个侍女忙道“王妃说了,姑娘自南方来,定受不住北方酷寒。她本也穿不惯这些,送与姑娘御寒……” “还有……”那侍女拿出一瓶膏药,“王妃嘱咐,如今外头下雪了,天气冷,手脚容易冻伤。姑娘每日涂抹在手脚,可以防止……” 桐拂心里热乎乎的,自从娘走了之后,似乎再没人对自己如此关心。 至于逃跑,罢了,暂且先放下…… 外头忽然传来的嘶吼声打断了桐拂的思绪,“不好了!南军猛攻张掖门,守不住了!破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三章 城郭惊破落月箭 燕军每夜垂绳而出骚扰南军,看似彪悍,瞿能却看得清楚,这必是虚张声势,其实内里早已疲于支撑。 如今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拿下北平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个突破口居然被他找到了,张掖门。 张掖门守备最松,并且之前的地穴虽未能挖进城去,却意外发现张掖门并没有如其余八门那般完全封死。 城攻了这么些时日仍固若金汤,却夜夜被燕军混入营里敲鼓放火的骚扰。白日里刀尖舔血,夜里不得安睡,南军兵士们早窝了一肚子火。 今日又是在瞿能及二子瞿郁瞿陶的带领下,个个有如神助威猛无比。 毕竟他们的将领瞿能乃开国将领,手执落月箭,战功赫赫。 洪武年间平定西番蛮民叛乱,一路攻无不克擒敌万余人……平复建昌卫指挥使月鲁帖木儿绎忽乐反叛,一路皆告捷……之后在蜀地,总揽西陲军事,协助蜀王朱椿实行礼贤教化,蜀人得以安业。 有此猛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兵士们自然士气大振,神勇十分。 源源不断的兵士沿着云梯而上,守卫很快无力抵抗,最先上去的南军迅速占领了城头。而张掖门的城门也被冲撞开,瞿能率先冲入城中。 入城之际,他急速命人报于李景隆,需立刻增派援军,孤军深入乃用兵大忌。 朱高炽人在丽正门,听到来报,脸色顿时煞白,扶着墙头勉强站直身子。 城内守军第一次乱了阵脚,没有人料到张掖门会如此轻易被破。 其余八门分兵救援的命令已下,但一来时机已错过,二来南军大批的援军随时会从张掖门长驱直入…… 他猛地回过神,急忙抓住一旁的雁音,“快去!保护母妃,让她速速离开!” 雁音急了,“世子也需速速离开……” “不行!”朱高炽打断她,“父王嘱咐,坚守北平,我必战至最后一刻。” 说到此处,他的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再看不到之前焦躁慌张的意思。 “那我也要守着世子到最后一刻。”雁音也定下神来。 朱高炽自然晓得雁音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遂转向一旁的桐拂,“那要麻烦桐姑娘了。” 桐拂一懵,燕王妃能听我的?我让她离开她就离开了? 但眼前朱高炽的眼神,她又实在难以拒绝,只能道“我尽力……”说罢转身就往燕王府奔去。 马车离那燕王府还有好几条街,就看见一队人马匆匆而过,桐拂认识其中一个侍卫,本是燕王府的守卫,忙出声问道“王妃何在?” 那人不及勒马,只丢下一句,“原先在北门,如今应已往张掖门去了……” 桐拂听了一头汗,当下也没做它想,让那驾马车之人速速调转抄近路追了过去。心里不由感叹,这女子厉害起来,当真是十分的厉害…… 离张掖门还有些路程,已听见兵器相交厮杀的声音传来,马车慢了慢,驾车人犹疑地问道“我们……就这么冲进去找王妃?” 桐拂立在车头张望,前头可见烟尘火光四起,并瞧不清人影。 正犹豫,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桐拂扭头望去,为首的正是燕王妃。她忙跳下马车,咬着牙伸手就拦。 徐妙云急急勒停坐骑,见是桐拂,再瞧见路旁的马车,自然知晓了她的意图。 不待桐拂开口,徐妙云道“没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世子的心意我知道了。” 桐拂瞧她面上云淡风轻,对自己鲁莽的半路挡道也未有半句苛责,勒马负剑而立,英气逼人,比那男子也不逊了半分。 桐拂自然也看出来眼下拦也是拦不住了,只得让开身子,郑重道“妙云小心……” 徐妙云唇角微扬,催马就行,仿佛赴一场郊野围猎而非生死之战…… 见她领着一行人走远,桐拂想想还是不太妥,自己受了世子之托前来,如今空着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正犹豫,听见马蹄声急厮杀声近,竟有两队人马互相搏斗着到了不远之处。 赶马车的人急忙唤她上车就要离开,岂料拉马车的那匹马忽然痛嘶一声,竟矮下身子去。 “不好,马受伤了!”那驾车人道,复又惊恐地转头过来,“是落月箭,瞿都统的落月箭……” 桐拂虽不知道什么是落月箭,但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必是极其厉害的,心里跟着就慌起来。 马已倒地不起,她二人只能弃车而逃。 地上积雪已成冰,十分湿滑,桐拂踉踉跄跄根本跑不快。耳听着身后箭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下焦急,正欲避入一旁的人家。听见身后一声闷哼,转头看去,那驾马车之人已中箭倒地。 桐拂回身去查看,那箭矢插在他的后背,仍兀自颤着,他面露痛苦之色,却咬着牙没吭声。 见她折返,他勉强吐出几个字,“快走……我不成了……” 桐拂抬眼见不远处的混战仍在继续,急忙拽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的巷子拖去。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好在地上有冰,否则她根本无法将他拖动。 勉强避入巷中,她又傻眼了,这箭如何拔出?虽不知道怎么拔,但她知道若是乱拔,后果反而更糟。 那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嘴里似说着什么,桐拂凑耳去听,那声音断断续续,“阿芫……答应过你……会回去陪你……陪你去桃叶渡乘船……你等我……” 桐拂一愣,桃叶渡?金陵? 她忙道“这位大哥是金陵来的?你千万挺住,一定会没事的!” 他摸索着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眼却渐渐空茫,“阿芜……莫要恼我……别哭……” “你说啊……你说你等我……”他忽然嘶声道。 桐拂眼见着他身下的血迹慢慢散开,心如锥痛,“等的……阿芜等着你……” 他已不再动弹,手却仍死死抓着桐拂的手。眼睛睁着,应是看着他的阿芜吧,桐拂这么觉得。 不知何故,桐拂只觉心中大恸,泪水仓皇落下。 那痛楚仿佛苍茫亘古的吟唱,穿透肌肤沁入五识,游走于血脉和气息间。 而街巷外的杀戮仍在继续,无止无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四章 将军狐裘卧不暖 金忠看到桐拂的时候,很有些困惑。 她坐在巷子里,身旁卧着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侍从。 她的手被那人死死抓着,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二人分开。 是如何深重不甘的心思,化作临去之前用尽生息全力的一握,竟不曾泯灭,不愿松开。 而她却似乎浑然不知,坐在他身旁。若非探到她的气息,金忠差点以为她也已经…… “桐姑娘……”金忠又等了等才开口唤道。 桐拂总算抬眼瞧他,“嗯?”语气里尽是茫然。 “你可有受伤?坐在这里……你不冷么?”金忠觉得她坐在这里这么久,没冻死确然是个奇迹。 不过,她本身就奇奇怪怪的。 “哦。”她应了一句,就自己爬起身,往巷子外面走去。 金忠被撂在后面有些莫名,转身追上她,“对了,南军撤了。 那瞿能虽已入城,但并不敢长驱直入。毕竟他的身后只有一千兵士,若被陷在城中,孤立无援,只有死路一条。 你猜怎么着?李景隆命他退出北平城。你没听错,他们自己撤走了……”金忠跟在后头絮絮叨叨。 “还有更想不到的,南军后撤十里扎营……”金忠的话没说完,前面的女子已经转过街角走远了…… 呼吸之间,气息袅袅如烟,睫毛上早已结了霜花,凌凌清清。 寒风凛冽,将她的长发拂乱,遮住了她的视线,也总算令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桐拂就愣住了,自己竟独自站在城墙之上。 也不知是哪一个城门,城楼上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的兵士神色匆匆并无人搭理她。 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天是真的很冷,她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把自己裹紧了,寒意还是不依不饶地渗透进来。 城外原本绵延不绝的南军大营已不见了,只留了些零碎的堡垒仍在坚守。火光在寒风中瑟缩,瞧不见人影。如此严寒,南方的军士显然无法对付。 方才金忠说的那些话,这才慢慢浮现出来。 南军攻破了张掖门却又退了出去,不但退了出去,大军撤退十里驻扎。 她看不懂,也没力气去思考,心里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令她喘不过气来。 那个赶车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模样,他的话,始终在她的面前摇晃。 更可怕的是,但凡她闭上眼,她都会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站在桃叶渡的柳树下,苦苦翘首张望,泫然而泣最终竟投入那江水之中…… “桐姑娘,这么晚了怎会在此?”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世子……”她有些愕然,这么冷的天,他这么弱的身子居然还在巡城门。 朱高炽面上皆是倦色,靠在城墙上稳了稳,“谢谢姑娘” “我并没有拦住王妃,世子不必言谢。”桐拂打断他。 朱高炽苦笑,“母妃的性子罢了,好在她无恙。” 桐拂静默了一阵,“南军撤退了” “他们还会回来。”他望向夜幕的最深处,“会再一次撕开北平的城门。”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但桐拂却听出掩藏得很好的绝望和倦怠。 “可他们明明已入了城,又为何退走?”桐拂还是想不明白。 “若我所料未错,明日李大将军会亲自上阵。”他道。 “我听雁音说了些,这位李大将军并无雄才,不过仗着父亲的名头才有今日” “洪武十九年袭爵,屡出练军湖广、陕西、河南,市马西番。进掌左军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若无才略,恐难当此任。”朱高炽缓缓道。 “父王早前曾言李景隆有五败,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皲瘃,况马无宿稿,士无嬴粮,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五也。” 桐拂听得浑浑噩噩,只记得一个北地早寒披冒霜雪。 恰逢寒风急过,她一个哆嗦,将口鼻埋进氅衣的领口。一小会儿功夫,呼在睫毛上的气息凝成晶莹的冰粒。 她不禁喃喃,“北地果然滴水成冰” 朱高炽觉得有什么自脑中一掠而过,却又抓不住。 瞧她畏寒,出声道“今夜尤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世子,桐拂,你们都在,正好,快喝些热汤暖暖身子!”二人转头看去,雁音笑意吟吟拎着一个小瓦罐正走过来。 她手脚利索地一人倒了一小碗递给他们,“王妃亲自煮的,让我送来。” 朱高炽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母亲辛苦” 桐拂也急忙恭敬接过,“我倒是沾了世子的光。” “都有都有,”雁音道,“王妃煮了许多,分给守城将领。” 朱高炽喝了几口,手许是没什么气力,歪了歪,一些汤汁洒出来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少许溅在衣袖上。 雁音忙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世子慢些,瞧把你急的,谁和你抢了” 桐拂瞧她二人一个埋冤一个赧然,不由垂目偷笑,余光瞥见方才落在地上的汤汁不觉愣住。 就这么一会儿,那地上的汤汁居然已经结成冰。 她不觉咂舌,“果真啊,滴水成冰当真是有的” “那可不是,”雁音接过话去,“这种天儿可千万别哭,否则啊,落下来都是冰珠子。” 她又回头嘱咐世子,“一会儿世子走路更要当心些,别踩着冰容易摔着” 朱高炽没吭声,直直地望着地上已经冻成冰的汤汁。雁音和桐拂对看一眼,都不晓得他究竟怎么了。 正愕然,猛见他伸手抢过桐拂手里的汤碗,扬手就将那里面的汤汁泼在城墙上。 雁音目瞪口呆望着桐拂,世子今儿是怎么了?平素如此温文尔雅进退有礼的,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桐拂先是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欢快道“太好了!” 雁音继续目瞪口呆,这位桐拂姑娘怎么也一反常态?被人抢了东西随手泼了,竟还如此高兴 莫非今日破城,二人受了刺激 朱高炽忽然高声道“来人!汲水!浇城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五章 风暖彤庭尚薄寒 一夜朔风,眼下却是晨日晴好。日光虽看似炽烈,实则周遭冰冻三尺,握着长戈刀剑的一双双手,早已满是冻疮,乌青发紫。 南军虽难忍北地苦寒,但昨日一役,瞿能攻破张掖门,虽之后引兵退出,却也大振了军心。今日大将军亲自出马,必将大胜,一举拿下北平。 李景隆望着眼前高耸的城楼,回想二十年前,父亲亲自督造重修,将北平城墙加固,增设箭垛。可又曾想到,今日自己的儿子会站在这座城池的面前,亲自将它攻破。 日光越发刺目,将那城墙映照得明晃晃。李景隆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 城墙上的守军仍是昨日的样子,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远远可以听见燕军大旗猎猎的声响。 “大将军,城墙……城墙有异!”前哨慌慌张张地奔回来。 李景隆再次抬眼望向那城墙,青砖之上似是敷了一层闪耀透明之物,在越来越大的日头之下,莹莹有光。 “大将军,是……是冰……燕军以水浇城墙,如今皆冻成冰,光滑不可攀爬……”那前哨小心地打量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景隆。 “攻城。”李景隆打断他,死死盯着宛若为琉璃所包裹的城墙。 …… 昨夜一宿急雨,近天亮的时候才停歇。桐柔原以为今日经筵停了,岂知太监传话过来,日讲经筵照旧。 她倒不需额外准备什么,只是要去后殿东房将墨砚、茶水备好。经筵之后皇上多半会去那里写字,还有可能召阁臣看字。 将炭火新添了,屋子里暖意融融,很快她就听见脚步声近,急忙退至外面。 隔着帘子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朱允炆提步入了东房,按例祭祀九小龛。龛上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尚有左周公、右孔子二龛。殿中宦官引导皇上行礼的呼礼声传来,三拜一叩礼。 桐柔晓得,此刻阁臣与讲臣们,则站在文华殿外的月台左栏干边等候。殿檐门未启,等着皇上行礼毕,才可转入前殿。 召令儒臣进讲经史,解读治国理政是自太祖就沿袭的做法。桐柔听他说过,当初儒臣进讲《尚书》无逸篇之时,明太祖曾说“自古帝王无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为人君者当警钟长鸣,善始善终,不可稍有懈怠。” 莫说懈怠,当今这位皇上只怕更为勤勉。除了召董伦、方孝孺等人经筵,尚有日讲,从无间断。 风暖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桐柔将这位正学先生的诗句在心里默默诵了诵,觉得十分妥帖。 不久听见前殿门开启,文臣入内,进川堂。 具体说些什么,她这里并听不清楚,大约是《大学衍义》和《贞观政要》。立得久了,腿有些酸,她的目光转去廊外。 秋末冬初,庭内一株枫树朱红已老,昨夜经了风雨,叶落一地。 姐姐不知眼下正在何处,可曾添衣?爹爹又不知执铃游医于何处,身子可好……她托人带出宫的东西,也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恍惚着,就听见川堂处的动静。应是文臣退回前殿少舒,而皇上已入后殿东房。 瞧着太监奉茶入内,桐柔晓得,必是皇上又召了方孝孺入东房议事,此刻不可有人入内打扰。 眼下皇上勤于改制,日夜操劳,近拂晓方睡下,天亮又起身。 改制之策,她并不是十分明白,只略略晓得新帝登基后,常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倾心于治国经邦之道。近日又忙于《皇明典礼》,对皇室礼文重新勘定,涉及朝廷、东宫、王府的官制亦需改定。 而北方燕王的靖难战事,他似乎并不十分关心。时不时召齐泰黄子澄入来,过问两句也就罢了。 打仗的事,桐柔就更不明白了,且在齐黄二位大人口中,这场战事兵力悬殊、李景隆用兵如神,不足以令人忧虑。 她只愿这场战事当真如他们所说,很快就会结束,并不会危及京师。而爹爹和姐姐也定会安然无事…… 卷帘声响,东房侧面走出二人,正是皇上与方孝孺。显然是皇上邀请方学士同阅庭中花木。 二人一前一后,仍在低声说着什么。朱允炆时不时驻足,似是观赏秋木红叶,其实正仔细听那方学士低语。 庭院中寒意萧瑟,桐柔手里拿着朱允炆的氅衣,却又不好上前打断,只能在廊下屏息候着。 身旁树丛里一阵悉索之声,她急忙看去,只看清一个雪白毛绒绒的大尾巴。 她好奇张望,那尾巴哧溜一声也收进树丛中,不一会儿探出一张尖尖的面庞,眼眸漆黑却极为灵动。 狐? 桐柔尚未看清楚,猛听一旁侍卫喝道“谁?!” 那小狐忙缩进树丛里,立刻没了踪影。 不远处的朱允炆和方孝孺循声望过来,方孝孺一脸不悦,“何人惊扰圣驾!” 那侍卫忙跪禀道“卑职该死!方才听闻树丛中有动静,担心有刺客……” 刺客二字一出,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十个身影,各个按刀执弩,将皇上和方孝孺团团围在中间。 朱允炆已瞧见桐柔一脸惊惶正在那廊下,冲她扬手示意她过去。 桐柔犹豫了片刻,走近前去。 那些锦衣卫纵然并不情愿让她在这种情况下靠近皇上,但既然皇上手都招了他们也不敢阻拦,遂让开一条道容她过去。 这阵势桐柔何曾见过,且不提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但是后面那位不苟言笑如今眉间紧皱方学士,她也是怵得慌。 朱允炆问道“你可看见什么?” 桐柔急忙敛了心思,“没……没什么,好似是狐……” “胡说,宫中怎会有狐!”方学士斥道。 一旁锦衣卫的首领忽然出声道“陛下,近日宫中确有人瞧见过狐,不过行踪诡异未曾寻获。” 方孝孺微微错愕,随即忽然道“既然有狐,为何不宣鹰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六章 未肯平原浅草飞 接下来的几日,宫内鹰犬相逐,委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并没有寻到那狐,桐柔心里松了口气。 那日虽短短一面之缘,但那小狐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似乎通识人性,若为鹰犬捉了去,太过可惜…… 三日之后,同往常一般,经筵之后,朱允炆自那文华殿东房而出。桐柔将手中氅衣为他披上,尚不及说话,有人匆匆步入庭院,跪拜于地。 “陛下,今日获达斡尔进献的海东青一只,犹善捕猎,微臣建议可用其搜捕那些野狐。” “达斡尔……”朱允炆沉吟道,“海东青何在?” 那人忙退出去,很快另一人臂架着一只身长不足两尺的鹰走进来。 那鹰浑身雪白,隐约可见褐斑,以锦帽蒙面,而那一对如铁钩般的玉爪尤其显眼。 “果然神物!”朱允炆脱口赞道,“古肃慎,大荒中的九凤。十万只鹰里,才可出一只海东青。” “肃慎?”桐柔未曾听过这名字。 “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黑土地、白桦林和松杨,长河如蓝玉,大鹰、皂雕、黑狐、雕鼠、黑兔、金钱豹还有貂……乘鹿而出的达斡尔、女真、蒙古都居住于其间。” 桐柔自他的眼神之中看出神往,她想象不出那里的样子,但听着甚是有趣。乘鹿而出,听着更似山中精灵…… 那擎着海东青的侍卫见皇上点头,取下它头上的锦帽,松脱了挽着它的珞绳。就见它如流矢般,直刺空中。 雪白的双翼,晃得人睁不开眼,而远远近近栖在附近的鸟儿皆仓皇振翅散去。 桐柔握紧了手,据说这海东青极善捕杀大雁、天鹅、野兔和狐,她只盼那只小狐早已逃出宫去。 那海东青在头顶盘旋,猛地收起双翼,如飞镖般直冲向不远处的宫苑之间。很快见它重又振翅而起,爪间牢牢抓着的,正是那只同样雪白的小狐。 桐柔心头一凉,如此利爪,只怕那小狐已当场毙命。 擎鹰人一声呼哨,那海东青飞回庭院中,将那小狐扔在地上,重新栖于那人的手臂之上。 四下的侍卫太监早被它的霸气英姿折服,亦顾不上皇上在身边,纷纷喝彩。 桐柔盯着那小狐,欣喜地发现它并没有断气,只是经了方才一出,此刻惊惶万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也不知何故,那小狐瞧见桐柔盯着自己,竟忽地起身直往她脚下蹿来。 桐柔下意识矮身想去将它抱起,只听振翅声忽起,接着是一声“小心!”和一声慌张的爆喝“回!”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她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将自己和那小狐笼住,那铁钩般的爪子已经到了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猛地一拉,整个人撞入一人怀中,而那利爪堪堪划过自己的手臂,也自那人的肩头擦过。 听着身后刀剑铿锵不绝于耳,她晓得坏事了。 定下神来桐柔才瞧见,方才将自己扯入怀中的不是别人,是他。而一旁剑拔弩张瞪着她的锦衣卫和内监,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臣该死……”一片该死声中,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 “怎可如此大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敢看他,手臂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却立刻涌现了。 “别看。”他把她的脑袋别在一旁。 她虽没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样子,却一眼看到他肩头的氅衣已经被撕裂。 目瞪口呆之际,太医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行礼,磕头也顾不上了,上前就替皇上看查伤处。 “朕这个不打紧,先瞧她。”他道。 桐柔自他怀里退出,盯着那太医,强自镇静,“陛下若有闪失,这院子里的都脱不了干系。” 那太医愣了一瞬,又被皇上身后的太监瞪得头皮发麻,再顾不上,急忙替皇上查看伤口。 朱允炆没料到她进退思虑竟也如此周详,仿佛已不再是当初入宫时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目光不觉落在她的身上。 她半幅衣袖都染了血迹,此刻使劲儿将脸别去另一边。她微微吸着气,却仍能瞧见眸子里水珠儿滚滚。掩在袖子里的手应是颤抖着,那云袖亦跟着微微拂动。 “其他人都退下。”他出声道。 擎鹰人不敢起身,趴在地上颤声道“下官……下官死罪……” “罢了,海东青性子倨傲本难驯服,往后无旨不可入大内。明年开春,将它送回放生。”朱允炆道。 那人大喜过望,急忙磕头,与其余的人匆匆退出了院子。一时只余了朱允炆,太医,桐柔和一旁急得快要跳脚的太监。 太医一头大汗的将皇上的伤处理好,心里才松了口气,“幸好穿了这件氅衣,陛下只是擦伤,并不厉害。” 话没说完,身后那个宫女已经一头栽倒,若非朱允炆手快将她扶住,否则定是摔破了脑袋。 “速速医治。”朱允炆将她直接抱入了一旁的斋房里。 太监头上的汗刚擦干了,见此情景又是一头汗。一句’僭越了’楞是没敢说出口,只能和太医一起颠颠地跟在后头…… 桐柔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暗,只有远远的几盏烛火燃着。她又仔细瞧了瞧,不是自己平素睡觉的地方,就欲起身。 手臂上钻心的痛楚立刻传来,她咬着牙爬起来,很快有人从外头进来,“桐女官醒了?” 桐柔瞧着眼前的宫女并不认识,忙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回桐女史,此处是春和殿的侧殿。”那宫女道。 “春和殿?”桐柔约莫晓得这里倒是离文华殿不远。 “是,春和殿也叫西宫,就在御花园的边上。”那宫女替她披上外衣。 “我怎会在此?对了,陛下如何了?” 那宫女笑吟吟道“桐女史放心,陛下没事。正是陛下将桐女史带来休息的,嘱咐我们好生照顾……” 说到一半,听见外头动静,那宫女匆忙止了声退出帘外,很快走远了。 桐柔正奇怪,瞧见挑帘入来的人,顿时呆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七章 月迷津渡去复返 朱允炆抬眼就看见她坐在床榻边。 她身上只穿着月牙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件水绿的薄衫。一条手臂被白纱包得粗粗壮壮,垂在一旁。长发未束,脸色苍白,瞪着眼瞧着自己。 瞧着瞧着醒悟过来,她光着脚丫子跳到地上就要行礼。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扶着坐回榻边,“这么冷的天不穿袜……”他低头看着她垂在榻边的一双纤足,没说得下去。 天生纤小未曾裹足,玉脂般的颜色,或许应了寒意,此刻微微绷着,透着极浅柔的粉色。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脚,慌忙想藏起来,又没处藏,使劲往床下别着。 他失笑,扯了一旁的裘毯过来盖在她的腿上,“你这样,再摔下床去,另一只手臂可也不能动了。” “那只……狐……”她看他心情不错,小心试探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腿上的裘毯之上。 桐柔心里一凉,没再啃声。 瞧着她没有掩饰的神情落寞,他反倒心生愉悦,一手撑在她身后,凑近道“宫里没人养过狐,你可会?” 她一愣,扭头看着他戏谑的神情,心下大喜,“真的么?!” 朱允炆不曾想过,一个人的眸色中,竟可映出星子的光辉。又仿佛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散落了一把琉璃珠子,在陆离的水光中璀璨…… 紧接着,她竟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脖子搂着,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嘴里絮絮叨叨,“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养它……” 她欣喜的呼吸就在耳畔,温软的身子就在怀里,朱允炆头一次有些无措。他很欢喜,又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刻毫无戒备恭顺的亲昵。 “陛下,战报……”外头太监的声音忽然想起。 桐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挂在他的身上,手忙脚乱地退开一边。 他起身,“养它之前,先把自己养好了。”说罢转身离去。 朱允炆到了外头,看见太监脸上的神情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消息,“说。” “陛下,是关于北平的战报,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在等着您过去……” 桐柔将自己裹在裘毯中,回想方才一幕,不由又窘又欢喜,到后来就有些怔怔。 自己何故欢喜至此?难道只是因为他留了那小狐一命? 正发呆,外头又有人入来,这一回有好些人。 为首的那位,桐柔见过,是后宫宫正司的女官。也就是当年领着自己入宫的那位女君子,如今已从尚仪升为宫正。 她也晓得,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 陈女官入来,面上仍是当初清清淡淡没什么表情,“女官桐柔,侍奉不周,以至陛下受伤。来人,将她带走。” …… 南军退驻郑村坝,除了北平城九门外留下的堡垒和守卫,眼下暂时没了存亡一线的危机。城内的百姓只盼着燕王早日班师回北平,一解困局。 很多事皆是如此,在特别想要的时候,往往遥不可及。而当心中并无奢望惦记的时候,它倒来了。 桐拂看着眼前这对护腕,和缀在上面的水珀珠子,便是如是作想。 之前旁敲侧击了一回,从雁音嘴里打听到,这对护腕最开始是燕王妃亲手缝制的,水珀珠子也是她亲手缝嵌,做好了让人带去给燕王。这次金忠带着自己到北平,又将这护腕带回来,交给了燕王妃。 金忠那里桐拂问不出什么,那个人实在太过警觉,又能掐会算的,她担心一不小心又被他算计了。 雁音也搞不清楚,只是猜测可能燕王和王妃都觉得这是个护身的宝贝,就互相赠来赠去的…… 这对护腕,燕王妃也确实很宝贝,自桐拂遇见她,她就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眼下虽没了李景隆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但北平依然被团团围着,她又怎会轻易将它取下来,而且很随意地交给了桐拂收藏着。 桐拂抚上那水珀,连声叹气,“你说,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本来是我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偷东西的贼人……不管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说是吧……” 河水滔滔,滔滔河水。 桐拂望着眼前的大河,内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凌乱二字形容。 说好的金陵城呢?玄武湖呢?再不济也该是在京师某个犄角旮旯的河道里……眼前的这个天苍苍河茫茫,是什么地方?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对护腕好好地抓在手里,水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映着寒夜月影。 “何人!”身后猛地想起呵斥声。 桐拂苦笑着转过头,其实根本不用转头,她也大致能猜到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人不多,五六轻骑,也不待她说话,直接捆了丢上马背,纵马离去。 中军帐,烛火通明。十日前,自大宁班师回援北平的燕军在会州整编,分立五军。张玉、朱能、李彬、徐忠和房宽分将中左右前后军,每军各置左右副将。 眼下众将聚于大帐之中,与燕王同演沙盘。 将北平留在身后任李景隆大军围攻,自己却绕过松亭关奇取大宁,是一险招。 纵然燕王之前于诸将前列举李景隆治军五败,委实不足为惧,但张玉却晓得,燕王心里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此招虽险,其实亦是迫不得已。宁王虽没有听从朝廷弃藩归京师的命令,被撤去三卫,明显想偏安一隅不愿掺和靖难。但这却并不能保证手握重兵及朵颜三卫的宁王,会不会忽然成为燕王最可怕的敌人。 好在世子朱高炽不负所托,至今坚守城中……张玉心里将世子的模样又想了一回,这位自小并不受父王偏爱的世子,这一次总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只盼他在燕王妃和斯道的辅助之下,等到大军回援之日。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张玉如是想。 张玉所料自然无差,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场大仗的惨烈程度,而已。 “报!”帐外一声打断了张玉的思路,只见一名探哨走入帐来。 “属下已探,白河水急,大军难以渡河。”那人将脑袋压得很低,因为他晓得,此话一出,各位将领的脸色一定会十分的难看。 朱棣并没有吭声,他的目光落在沙盘白河之上。河对岸就是李景隆五十万大军驻扎之地,郑村坝。白河是必经之路。 “报!”又一声在帐外响起。 “属下探得,李景隆麾下陈晖领一万骑兵随在大军之后,伺机而攻!” 朱棣这才抬眼,“朵颜三卫待命。” 他的目光落在最先进来的那个探哨手中,那是一对护腕。 那探哨瞧见燕王盯着自己手中之物,忙躬身道“白河畔抓到奸细一人,如今绑在帐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八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桐拂虽然双手被缚,但好在身子骨清瘦,那守卫怕她冻死了,将她扔在火堆边。 她又往那火堆处蹭了蹭,汲取暖意。 那守卫瞧她一脸满不在乎,甚至有些不耐烦,不由奇怪道“你个奸细被抓了还这么有脾气,胆子可以啊。一会儿被抓去砍头,你就该怕了。” 桐拂扭头四处望了望,才出声,“一会儿你们王爷就会过来亲手给我松绑了,你信不信?” 那守卫闻言愣住,“你该不是害怕的傻了吧,我们王爷会给一个奸细松绑……”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不远处大步走来的那个身影,慌忙起身行礼,“殿……殿下……” 朱棣挥手示意他退下,取了匕首几下挑开她身后的绳索,将她拎起来,“说,北平如何?妙云如何?” 桐拂原本一肚子怨气,瞧着他一脸未加掩饰的急切,和提到妙云时的动容之色,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北平无恙,燕王妃亦无恙。” 他的面上立时松了松,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漫上他的眼角。 听罢燕王妃亲自领着城内妇人披着铠甲投石守城,朱棣几次扬起嘴角,又尽力掩饰了去。 听罢世子如何奋力布防守城安抚民心,他不时欣慰点头。 听罢张掖门破,瞿能入城大战,他虽面上没显出什么,但握成拳的手早已青筋暴起。 听罢世子汲水浇城墙,令李景隆大军无奈撤退,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往那火堆里添了些柴。 桐拂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望着火堆沉思,小声问道“砍头前,有水喝么?”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护腕戴好,从身边抓了一个酒壶塞给她,“只有酒。” 他站起身,脚底下顿了顿,“我看起来就是整天砍人脑袋的?” “我不是奸细么,这种情况,不应该是来人!拖出帐外,斩了!……”桐拂还是按不住一肚子怨气,挥手的姿势就格外豪迈。 “看起来说书听得不少,十六楼的还是问柳酒舍的……”他边说着已经走远了。 桐拂听罢却是冷汗涔涔,问柳酒舍他都打听到了?可会对刘娘子怎样…… 燕王的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侍女,而且还是在白河边抓来的奸细,众将不心存疑惑是不可能的。当然谁也不会多事去问,燕王如此心思缜密的人,能将她放在身边,定有他的用意和把握。 过了前几日,桐拂很快也就适应了眼下的处境。 自己非但没有被喀嚓,反而有了自己的帐子,虽然不大,但好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里头。平时不用砍柴挑水,一般就在燕王的帐子里待着,端个茶倒个水磨个墨。 燕王这个人很奇怪,战场上杀伐决断凶悍得不行,私底下其实很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看书看奏报看沙盘,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因为太安静,桐拂又没什么正经事儿做,经常站在一旁就困得眼皮打架。时常眯了一觉醒来,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于是她擦擦口水继续眯觉…… 若有将领进来议事,她通常就自觉退到帐外去。那些个军情战报,她但凡听到就头痛。 这日在帐外蹲在火堆边打盹儿,有人走到近前,“我识得你。” 一句话把她吓得差点一头栽进火堆。 转过身,头扬起老高才看清他的样子,这人身长九尺,凛凛威风相貌堂堂,平素经常见他在燕王身边走动。只不过她懒得去打听他是谁,也没说上过话而已。 “不……不会吧……这位将军是不是认错人了。”桐拂缩在他的影子里,有点怵。 那人蹲下身来,那么高大的身形,蹲下来还是很高,很迫人的气势,“怀来,我在怀来见过你,雄县,月漾桥旁的舟里。” 桐拂目瞪口呆,手里拿着的一截木棍嗒一声掉进火里,立刻烧得噼啪作响。 这是什么可怕的记性和过目不忘?为何自己对他却是没有半分印象?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彼时她躲在金幼孜的身后,脸还故意在船篷上蹭得脏兮兮的,又是大晚上的,这人的眼睛是什么做的…… “我若猜的没错,你应该不是雄县人。”他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所以,家住雄县网市街,也是假的,对么?”他继续静静地看着她。 “这位……这位将军,好眼力啊,哈哈……”桐拂边笑着,边往后挪了挪。在他巨大身影的笼罩下,实在很有压迫感。 “我是迷路的。”她忽然敛了笑意,镇定道,“也就是走错路了。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才谎称了身份,绝对没有故意欺瞒将军的意思……” 他一直瞪着她的眼睛这才眨了一下,“第一,迷路之说还是个谎言。第二,我不是将军,我叫马三保,殿下的贴身侍卫。” 桐拂头一次觉得这北地的冬天其实挺热,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马大人,我真的没有撒谎,那夜怎么会去到雄县,我当真不知道。就好比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帮你说,”他打断她,“你是朱允炆的人。倒是看不出,年纪不大,圆滑老到的很。” “朱允炆是谁?”桐拂几乎脱口而出。 他此番没搭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装吧,总有露馅的时候。”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身后大帐里呼啦啦走出一堆人,桐拂晓得他们议事结束了,她也该进去端茶倒水了,急忙起身进了帐子去。 水倒好了,也端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却一直没听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位燕王殿下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桐拂心里叫苦,今日不利,接二连三遇到眼神古怪脾气又不大好的…… “你说你是什么?”他忽然开口。 “什么什么?”桐拂没跟得上。 “你说你不是人。”他跟得紧。 她差一点生了怒意,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没错,“哦,我也不清楚,大概不是。” “金忠说你也不是。”他犹盯着她,“此番炽儿汲水浇城冰冻三尺,可是你的主意?” 他没等她答话忽然又道,“你既然生在水里,可会令水结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四十九章 岂得白河百丈冰 桐拂瞧着眼前这位,心底里暗暗叫苦。 她自己都尚未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怎么跟他解释? 再者,如他这般身份、这般心思缜密一眼能将人看出个窟窿的,怎会相信这些荒谬的说法? 在今日以前,她还反复纠结,与陶弘景的相遇,或许只是个幻觉。而数次踏入这北地,或许也只是虚幻或梦境。 但方才那马三保一言,却让她再也无法轻易说服自己。 她有些后悔,在北平的时候,应该抓着那金忠问问清楚。金忠那人虽然神神叨叨,但说不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了想,说道“之前我在山中遇到一个人,是他说我不过是水中生的魂魄。 至于我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游水比旁人好些,其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诺,你瞧,我也有影子的。” 朱棣看着她一本正经指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没吭声。 这个女子出现得十分蹊跷,不过底子他是弄清楚了。 金陵人氏,家住覆舟山和龙广山下。父亲桐君庐,祖上曾职宫中太医院。母亲早逝。妹妹桐柔,自幼才学出众,眼下却在大明宫文华殿任女史。且与朱允炆的关系,颇不寻常…… 要说她与大明宫里的那位没有半点关系,说不通。但她的忽然出现,以及种种举动看来,又确实不像隐瞒了什么…… 至于是人是鬼…… “会骑马么?”他忽然抬眼。 “不……不会!”桐拂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转就转了,和自己是什么有关系么? 他起身,经过她身边时将她的手腕捉了,就往外拖去。 桐拂还没闹明白,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而他就坐在自己的身后将自己牢牢圈着。紧接着马蹄声急,他们二人一骑,已经箭一般冲出了大营。 骑马这事,她从来没有憧憬过。不要说跑两步,就是坐上去她都没勇气。 而眼下,这匹马疾驰如飞,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除了紧紧抓着马鞍,闭着眼,连救命都叫不出来。 她觉得,他大概是疯了,受了什么刺激。 又或者,他想用这个方式,把自己给弄死……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觉得意识有些涣散的时候,马终于停了。 她闻见水泽的气息,听见河水拍岸的声响,勉力睁开眼。 这个地方,她前几日刚来过,是他们口中的白河。 他下了马,顺手将她也提下来。 河岸边,除了涛涛水声,再无旁的声响。 桐拂觉得腿很软,站立有些困难,方才一顿疾驰早已突破了她的极限。 “没有桥,也无法绕道过河,唯一的法子,就是河面冻结,大军才可通过。”他的声音传来,她头晕眼花听得并不真切。 她勉力望了一眼宽阔的河面和滚滚河水,这不是开玩笑么?就这样的,能冻起来?就算冻起来,不冻个几尺厚的,大军能过得去?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随之就是浑身一个哆嗦。 他该不会是,想拿自己祭河?! 她偷偷转眼去瞧他,他正看着自己,好像已经看了有一会儿。 “这个……我真的帮不上忙……”她有些结巴。就算自己是个魂魄,也顶多自己掉进去没啥事,但八万人的大军可咋整? 但若他像那说书人说的,大战之前杀个什么人,祭个什么旗,也是很有可能的…… “你该不会和我想的一样?”他慢悠悠道。 “不!绝对不行!肯定没用!”桐拂几乎是失声喊道。 “哦?你怎知不行?总要试一试……”他看起来一点不似玩笑的样子。 桐拂的心,一寸寸凉下去。 眼见着他拔出身边的佩刀,横握于手中。接着他凉凉地看过来,“来吧。” 桐拂太熟悉他的杀意,此刻已知断然没了活路。但即便如此,也决不能显出惧色,输了节气。 她往他面前走了一步,眼一闭,“给个痛快!”当然,这一句的声音是有些抖的。 等了一会儿,意料中的脖子一凉并没有出现,她不由睁开一只眼。 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又气又怒? 她睁开了另一只眼,“不……不是杀我祭河啊……” 眼下他的怒意明显腾起,桐拂急忙道“我就说嘛,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祷祝。”他冷冷地望着她。 祷祝?桐拂脑子里飞快地过了过,立刻双手合十,面对着那涛涛河水,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听不清说的什么。 虽然不晓得该祷祝个啥,无非就跟中秋过年乞巧节的时候差不多,许个愿说些好听的话。 念叨了一小会,觉察身旁并无动静,她又悄默默抬起眼皮。 他长身立于岸边,手中那把寒光四射的刀已经归入鞘中。此刻,他的一只手正抚在那护腕之上,目光落在长河之上…… 拔营那日,燕军的士气并不高涨。人人皆知前头的那条白河水势汹涌,强行渡河几无可能。然而不渡河,又如何对付河对岸的朝廷五十万大军,如何回援北平? 最提心吊胆的,还是被锁在马车里的桐拂。 这辆由战车改造的马车,将自己牢牢封在里头。只有小小两扇窗,外头用铁皮包着,看着倒是结实。只是不知打起仗来,它是否当真能抵抗得了五十万大军的铁骑…… 她原以为燕王会嫌弃自己是个累赘,把自己远远扔在押送宁王和亲眷的队伍里。岂料他竟将自己直接放在身后不远处…… 队伍里,她也看到了身材高高大大的马三保。他经过她的马车时,还特意冲里面张望了一下。看到她一脸愁眉苦脸,反倒有点得意的意思……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就听见前后的队伍里发出一阵阵躁动。她急忙爬到窗口,从那巴掌大的窗户看出去。 兵士们交头接耳,却又兴奋异常,一阵阵欢呼很快从前面传过来。 “渡河!渡河!”人们高声欢呼着,挥舞着手中兵器。 桐拂觉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渡河…… “白河冻上了!”有人高呼,“天助燕王!” 桐拂傻在当场,望着挂在半空的太阳,一时说不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章 长河水澌血流赭 这个地方,桐柔并不认识。 当初跟着宫正女官,在后宫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久,早记不清位置。 原以为自己会被赐死,起码也会挨顿板子,但入来好些天除了送水和食物的,并未见到其他人。 屋子里并不算十分糟糕,虽然简陋,倒也干净。床榻案几都有,连火盆也有。一日二食,也都是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是没有药,她受伤的手臂这几日渐渐胀痛起来。 到后来,那痛感渐渐不那么明显了,手臂却麻木了,她觉得昏昏沉沉越来越贪睡。 迷迷糊糊里似乎听见姐姐在唤自己,声音焦急,“小柔……你怎么了……姐姐在这儿,别怕” 她急忙想要伸手拉住姐姐,却碰不到任何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有人似乎在耳边低声说话,“糟了,她看起来似乎不成了……” “要不要去禀告皇后……” “她违了宫规,怕是不妥……” “还是去吧……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怪责下来我们也担不起……”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睁眼看见的,还是头顶那个灰扑扑的帐子,但好像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醒了,可好些?”有人在身旁问道。 她努力转过头,就看见了他。 “这几日忙于修典,并不知你被皇后责罚。”朱允炆目光温和,“皇后统领后宫,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是我疏忽了。” “的确是我的不是,皇后本该责罚。”她欲起身,“陛下也不该来看我……” 他将她按着,“手上刚换了药,不可妄动。待你身子好些,再回去。” 他起身欲离去,看见她将脸别向里面,不由出声问道“怎么,可是伤口痛楚?”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陛下如此待我,令我想起姐姐……” 朱允炆瞧她极力掩饰着难过偷偷用被衾一角擦拭着泪水,“待你身子好了,让她们召你姐姐入宫,不过依照宫规,最多也只能一个时辰。”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来,“什么?我姐姐可以入宫看我?” 他点头,看着喜色在她的眉梢唇角荡漾开,于那清寂一室中生出迫人光彩来。 …… 冰冻三尺的白河,蜿蜒于苍山霁雪之间,比那涛涛汤汤的气魄,似乎更为壮阔。 这位燕王,当真天助他也。 桐拂从马车的窗子望出去,大军井然有序地在那冰河上飞驰,前头的人马车乘已然上了岸。 待桐拂的马车也上了岸,她才总算松了口气,回望那冰冻如玉魄的河面,又感叹了一回。 直到再看不见那河面,她才回过神来。可没过多久,就听见马蹄声急促响起,一队人马又朝着来路奔去,是那白河的方向。 她吃惊地发现,这些人正是大宁城里冲出来的那些蒙古人,也就是彼时金忠赞不绝口的朵颜三卫。 可分明大军已渡了河,他们何故反倒往回奔去? 正扒在窗子上奋力回看,她听见马蹄声靠近,转头瞧去不由一愣。 今日的燕王她还是头一回瞧见,此刻他勒马恰停在她的马车旁不远处。一身金漆山文甲外罩红色大氅,在人群中着实耀眼威风。 她不由就想到了燕王妃,同样是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当真般配…… 他也正举目回望,他身后跟着的马三保道“陈晖带了一万骑兵,跟了我们好些天,如今也在渡河,打算从后面突袭。” “正好,给朵颜三卫练练手。”朱棣语调轻松。 他勒马回转的时候似乎才注意到她,看见她愣着,轻飘飘一句,“此刻那白河若是解了冻,就好上加好了。”说罢催马离去。 桐拂赶忙缩回马车里,别他一高兴,又把自己提到河边去吹风…… 至于河水化冻,他应该是想多了…… 朵颜三卫并没有离开很长时间,桐拂还没来得及好好打个盹儿,他们又呼喝大喊着回来了。 陈晖的一万人被他们像捏蚂蚁一般轻松打垮,也就陈晖自己留着条命逃走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晖的军队被逼回白河之上时,冰层忽然解冻,一时溺毙无数…… 朵颜三卫轻松且匪夷所思的一胜,顿时鼓舞了全军的士气。 只有桐拂一人觉得十分凌乱,可能自己一直搞错了,也许神叨叨深不可测的正是这位燕王…… 与南军的遭遇几乎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桐拂缩在马车里的一角,耳听得马车外撼天动地的厮杀声…… 她隐隐听见战报传来,朵颜三卫勇悍无比,连续攻破了南军七个大营,南军四散奔逃…… 但很快她不再能听见战报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刀剑流矢之间…… 她试图将金陵城的一切慢慢回想,看有没有法子可以逃离这里。但外面是无休无止的厮杀,她甚至能听见血肉飞溅的声音…… 她开始后悔,他领着自己去那白河边时,她就该义无反顾地跳入河中。哪怕被那白河冻僵,也比生生受着如此的折磨要强上太多…… 巨大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猛烈的震动,令她几乎背过气去,再睁眼,自己身处的这个看似牢固的战车居然被火炮轰开了一个口子。 方才那一声太响,此刻她耳中嗡嗡,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呛人的烟火味令她根本无法呼吸。 她是如何被拎上了马背,她不晓得。头晕眼花地趴在马背上,她连回头看看是谁的气力都没有。 渐渐她可以看清不远处的燕王,马三保,还有那些将领…… 纵然燕军神勇无比,但已缓过神来的南军人数毕竟多了太多,两方显然已陷入僵持。不断有人倒下,土地一寸寸被染红,这个修罗场越来越可怖…… 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暗沉,远远可以看见犹在酣战的两军。 平原上何时起了雾气,火光折射着兵器的寒光,人影绰绰早分不清南军燕军…… 她觉得,自己一条小命大概是已经交代了,此刻怕是身在地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一章 过桥酒幔依稀见 “醒了就起来,若是冻死了,我也要受牵连。”身后有人没好气道。 桐拂转过身,是个模样陌生的兵士,年纪不大,身负弓弩腰佩弯刀。此刻正望着山坡下的战场,一脸阴郁。 她爬起身,“谢谢你啊” “真不知殿下为何要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打仗,不能去杀敌陷阵,反倒如懦夫般远远躲在这里。”他眼珠都没转过来,愤愤道。 桐拂一听,忙道“我一个人没事,你赶紧忙你的吧” 他总算斜过眼睛,“这是军令,不可违抗” 桐拂看他凶巴巴的不再惹他,远观燕军似有新的动静,而率先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不觉咦了一声,“马三保” 身旁的人倒有些意外,“你识得马侍卫” 桐拂心里叹气,自己又何尝想要识得,“他怎会冲在最前面张玉朱能他们呢” “马侍卫虽然只是燕王身边的亲侍,但智谋武艺过人,谁也不会将他当作普通侍卫看。 眼下的布阵就是马侍卫献的计策,李景隆的中军是要害所在,一旦将那里大乱阵脚,只需以奇袭左右夹击,必能胜之。” “厉害厉害,这位将士能参透也很厉害。”桐拂虽是由衷赞叹,心底里却是盘算着如何能将他甩开,趁乱溜走。 那人反倒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方才马侍卫献计,我刚巧在左右若非临时被指派了看住你的任务,此刻我该是在直捣中军的队伍里。” 说到此处,他又显出愤愤之色。 “这位将士,你看,如今大战正是关键之时,八万对五十万并无任何优势可言,多一个人也是好的。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又岂可坐视旁观 你若不放心,不如将我捆在这里,等你大胜归来再来将我带回去,岂不是两边都不耽误”桐拂劝说道。 那人将她的话琢磨了一遭,似乎确实可行,这才转头打量她。瞧她一脸诚恳,一双眼眸乌泠泠,的确不像在诳人,心里立时蠢蠢欲动。 “你看”桐拂指着山坡下,“南军那边似有动静,你若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见那朝廷军的中路,一人青缎棉甲鸦青大氅甚是惹眼。 “李景隆”那人不由出声道,“他果然亲自应战” “是了是了,人家大将军都出来了,你还不赶紧的。”桐拂急道。 那人转过身,从腰上取下绳索,“那就委屈你了。”说完将她绑在一旁的树上。 走出一段,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回来。 桐拂心里着急,以为他反悔,不料他开口道“你莫要出声,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说罢从自己身上将外袍取了,盖在她身上,“别冻死了我也不好交差。” 话说得虽然硬邦邦的,但桐拂晓得他是好意,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眼看着他往山坡下跑去,很快没了踪影,她用早已藏在袖中的峨眉刺挑断了绳索,爬起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快地跑去 李景隆并没有太多机会挥舞手中的长刀,他被贴身的侍卫们团团围着,但战况的惨烈他却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直接冲击中军的那个人势不可挡,他若没看错,应是燕王身旁的亲侍马三保。 此人并不出名,今日不知为何,却由他率先打头。那张玉朱能那几个呢还有据说已被燕王守于囊中的朵颜三卫呢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大军的左右两翼同时遭到突袭。南军虽人数占了绝对优势,但战斗力明显落在下乘。勉强抵抗了一番之后,皆丢盔弃甲慌忙逃窜。唯有瞿能父子所在之处,尚能与燕军抗衡 不断涌至李景隆身边的战报,七营被破被斩者数万被俘者数万 瞿能不是没瞧见四下里朝廷军崩溃四散的情形,但他晓得他们还是占着优势。燕王并不善持久战,只要顶过这一阵的突袭,局面肯定可以扭转。 他命人重新列阵迎战,渐渐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也就在这个当口,他收到了一条不可思议的命令轻装撤军 他扭头看去,大旗果然已经远远离去,身后跟着丢盔弃甲疲于奔命的兵士 当初在北平张掖门发生的一幕,居然再一次出现。 源源不断的战报亦送至朱棣身旁,南军尽弃其辎重,已拔众南逃获马二万余匹斩杀俘虏皆过万人 张玉催马到了身旁,“殿下,张玉请命追击。” 朱棣勒紧缰绳,“不。”他静默了很久,“杀伤已多。投降者,都放了。逃遁的,不追。天气本苦寒,南军死于饥寒冻伤的已有不少,锋芒已去,勿过伤生。” 他顿了顿,举目望向北平的方向,“是时候回去了。” 窗外冷雨绵绵,金陵城的初冬已是寒意沁人。 台上说书的先生,扺掌而谈。大冷天的,手中的扇子自是用不上,权作了指点之具。 应是说得极为精彩,台下人不时高声喝彩,引得外头经过的路人皆探身进来瞧热闹。 酒在小炉上温着,菜肴热气腾腾 但在桐拂看来,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那说书人的巧舌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张一合的举动,并无声响 热闹是他们的热闹,自己仿佛与这热闹毫无干系。 是的,她回来了。 这一路回来并不容易,时而坐船时而搭马车,她除了晓得回家的大致方向,其余时间皆浑浑噩噩。 当船驶入西水关,看着熟悉的秦淮河,她使了许多气力都没忍得住泪水哗哗往下掉。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与这座城池,竟有着如此的牵念。 家中并没有人,与此番离开之前并没有两样,只是灰尘积了很厚的一层,她洒扫了几日才得干净。 俞平海说她离开后,她的爹爹也一直未归,他急得去报了官。衙门里的老爷自然不关心一个小丫头的行踪,草草应付了了事。 唯一搂着她又哭又笑的,是刘娘子。她将城里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了,也没找着她,一直揪着心。 如今天冷了,湖上也没什么可采摘的。刘娘子执意将她留在酒舍,说是店里人手不够,让她帮着些,其实也就是想将桐拂牢牢看在身边。 此番回来,这丫头同往日十分不同。刘娘子说不出缘由,但也不愿强迫她说。只要这姑娘安安稳稳地在自己身边待着,刘娘子就觉得踏实了 说书人说完人群散去,桐拂这才回过神,客气地将说书人送到酒舍外头。 “小拂”有人在远处唤她,声音有些颤。 桐拂抬头望去。 那人撑着伞站在街对面的河边上。手里的伞早就歪在一边,半个身子都湿了他也不觉得。一双眼盯着自己,一瞬不瞬。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心里一热,“你来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二章 此日相逢思旧日 桐拂看着他穿过人群,撑着伞走到面前。 他握着伞柄的手许是太过用力,青筋都暴着。 他的目光再不似从前那般躲闪,此刻牢牢地看着她,一刻也不曾离开。 “你” “你”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 桐拂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 云纹青袍圆领大袖,腰间一道蓝丝条,脚穿皂皮靴。以往见他都是普通的直裰布靴,眼前这个样子,倒是生出英气端肃的意思。 “哟,这不是金贡士么你和小拂认识啊,来来来快些进来,在雨地里头干瞪着眼做什么呢 别是新进的贡士嫌我的酒舍太寒碜了”刘娘子说话间,将二人拖进酒舍去。 “贡士”桐拂一脸疑惑。 刘娘子笑道“这位金公子此番参加春闱,得了第十三,再过两日啊就要参加皇上亲自策问的殿试了呢 我今儿这里可是蓬荜生辉了小拂啊别愣着,帮我好好招呼金公子”说罢已经满面春风的往后厨去了。 两人在靠窗的僻静角落里坐了,很快刘娘子送来一盘大煮干丝、鸭肉冷切、两盏桂花蜜汁藕羹、一碟软香糕,另一壶雨水喂的毛尖茶。 她的目光在金幼孜和桐拂之间转来转去,笑意间尽是深味,“你们俩慢慢尝,金公子就快殿试了,咱酒就先攒着。等着高中了状元,我这里的酒,公子你呀随便喝”说完她喜滋滋地离开了。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金幼孜抬手替二人斟了茶。 桐拂将茶盏拿起,“以茶代酒,恭喜。” 金幼孜与她喝了一盏才道“你可是又去了那里” 她点点头,面上再遮不住倦色。 “还好么” “不,不好。”她猛地打断他,“应是噩梦一场,不谈也罢。” “噩梦我亦做过一个噩梦”金幼孜忽然道。 她忽然笑了笑,“好在如今都醒了,不如忘记。” 她伸手取了一盏藕羹,细细地喝。 “忘不掉,也不想忘。”他慢慢道。 桐拂的手顿了顿,没有抬眼看他,仍注视着手中洒着金黄桂子的浓稠羹汤。 怔怔了一会儿,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笑容,“你若金榜题名,可是要请我喝酒的。刘娘子这里的不算,我要去十六楼” “有句话我想”他打断她。 她给他夹了一片软香糕,笑吟吟道“这软香糕看着简单,做起来其实十分麻烦,刘娘子平素嫌麻烦不大做。今日倒是舍得端出来,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快尝尝” 他自然晓得她打岔,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盯着自己盘中的软香糕出神。 “金兄巧了巧了,难得来一次酒舍,就遇上了”有人大步走上前,对着金幼孜就是一揖。 金幼孜忙起身,“景昭何时来的金陵,许久不见了” “来了有些日子,到处逛逛,不想今日竟能遇到金兄这位是”边景昭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个女子。 金幼孜的耳根又有些红,支支吾吾竟一时没答上话。 桐拂已笑嘻嘻地起身让座,“我是酒舍里跑堂的,这位公子请坐,我去重新取了茶来。”说罢人已经走到后厨去了。 边景昭落座,瞧着桐拂的背影道“难怪金兄一举就中了贡士,原来是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此番得见,这金陵城果然是佳景不绝,便是这小小酒舍之间也有这等妙人儿” 见金幼孜面上显出淡淡不悦,边景昭忙塞了块糕点在口中,嘟囔道“好吃好吃,不比那十六楼差了去” 桐拂已捧了新茶器,和新热的茶水过来,正欲离开,猛听边景昭一声“等等” 她迟疑地停住脚步,只见那边景昭直直望向自己的发间,目光里竟是痴迷和震惊。 金幼孜伸手将桐拂拉到身边,“景昭,何事”语调里尽是恼意。 边景昭目光炯炯站起身,伸手就往桐拂脸颊旁的发间而去。 金幼孜再坐不住,起身将桐拂拦在身后,“景昭,此举怕是不妥。” 边景昭这才回过神来,忙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哎,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养了什么新奇的鸟儿” 金幼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桐拂,才发现她的发髻边缀着一根彩色的禽羽,虽不显眼,但细看之下流光斑斓,煞是好看。 金幼孜伸手替她取下,递给桐拂。 桐拂接过笑道“确实是新奇的一只,我都不知它叫什么。” “可是小如手指,冠似凤,羽翼淡绿,缀五彩”边景昭边说边比划,学到那鸟儿展翅飞翔的样子,绕着桌子跑了一大圈。 桐拂被逗得直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正是,只是它飞起来更轻盈些” 金幼孜见她露出原先天真模样,心里亦跟着欢喜,神情这才舒缓下来,“可是桐花凤” “正是正是,”边景昭学着桐拂的口气道,“成都夹岷江矶岸多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他顿了顿,盯着桐拂,“敢问姑娘何处得之可否一见” 桐拂倒是愣了愣,“蜀中的鸟儿为何我在北平捡到”说完惊觉漏嘴,已来不及收回。 “北平姑娘去北平寻得桐花凤这也说不通啊北地寒冷,桐花凤如何过冬” 想到一半边景昭又急急问道“姑娘可是有特别的机关将它养着” 桐拂点头,“捡到它时,它在笼子里,被人丢弃在路边,一旁还有一大罐花蜜。那鸟笼小巧精致,不知是何机关,里面温暖如春。我便以那花蜜喂食” 说到此处,她一时语塞,脑海中浮现出彼时鸟笼边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极漂亮的女子,华美的衣裙尽污身上沾着血迹,毫无生机躺在那里。身旁是许多死去的南军兵士 桐拂原本欲上前查看,却听见一队人马急急而来,匆忙中见那笼中鸟儿哀鸣不已,遂将那鸟笼塞入袖中,匆匆离去 “小拂”耳边金幼孜的轻唤令她回过神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桐拂勉强挤出笑容,“那鸟儿畏寒,平素都躲在笼中,改日再带来” 边景昭忽然打断她,“钗子姑娘需戴上钗,那桐花凤才会出来。不如我去买一支” “景昭慢用,钗子的事就不劳费心了”金幼孜板着脸打断他,将桐拂拉着就往外走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三章 雨落碧荷青簪意 雨后的街巷,氤氲水雾间,沾染着不知谁家院落里莺桃的香气,在鼻端倏溜而过,又远去了。 青石板的地上,时有水洼,映着他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桐拂费了些气力,才将手挣脱开,“去哪儿今日刘娘子里那里正忙” 金幼孜转过身,肩头的青袍上仍有雨水的印渍,“我唉,去了再说。”他面上有些急切,又有些恼意。 “你后日就要殿试了,不用再书了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可是胸有成竹”她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但心里却堵着,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方才走得急,额头上沁了汗,用衣袖擦了擦,“看不进去你你权当我心情不佳,陪我走走,可是也不成” 桐拂瞧着他难得一脸没好气,没忍住笑,“也罢,陪你走走,不过午时前我得回去。” 金幼孜闻言大喜,想要去拉她的手,才觉不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去聚宝桥,可好” “聚宝桥”她愣住,“那里是大市,你要买米粮还是竹木薪炭” “咳咳随便看看”说罢他已转身提步而行。 桐拂摸不着头脑,他一书人跑去大市做什么难不成殿试也需事先体察民情 二人搭了一程舟子,很快就到了聚宝桥。街巷宽了许多,熙熙攘攘皆是运送米粮和新炭的车马和人群,吆喝声说价声招呼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非常。 更有人挎着篮子当街兜卖,将那白得亮眼的新米凑到近前,一颗颗晶莹饱满,连那空气里都浸着好闻的新米和青竹的香气。 桐拂早已见惯,看着一旁的金幼孜兴致勃勃,她也不好催促,索性慢下脚步跟着他东瞅西望。 “孜然哥哥”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金幼孜忙转过头去,桐拂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他,不觉扑哧笑出声来,跟着转过身去。 身后是个拎着竹篮子的男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走上前拉着金幼孜的袖子,“孜然哥哥怎么来了好久没见到孜然哥哥了” 看着桐拂努力憋着笑,金幼孜忙解释道“我和他说是孜然的孜,他就这么叫上了” 又回头对那娃娃道“江乘,今日又出来帮阿娘卖米了” 江乘自豪地将手中小篮提到他的面前,小脸红扑扑的,“正是。上回孜然哥哥说,君子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江乘虽小,当从小事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桐拂瞧着他眉眼声音里虽仍透着稚嫩,但话语间铿锵有声,竟是一腔抱负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由心里跟着赞叹。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那篮中摸了摸米粒,笑眯眯对江乘道“小江乘,你这米真正不错,可愿意买给问柳酒舍的刘娘子” 江乘听了一愣,很快转过神来,“大名鼎鼎的问柳酒舍我阿娘说,那里有金陵城最好吃的酒菜” 桐拂笑着点头,“正是正是,回头我去与那刘娘子说说,到你阿娘那里买米,可好” 江乘乐得直蹦跶,“太好了”放下手中的篮子,对着桐拂就是一揖,“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桐拂将他衣衫上沾着的米粉掸了掸,“我叫桐拂,桐花的桐,拂晓的拂。” “嗯嗯,桐花姐姐”江乘一本正经道。 桐拂一愣,不由失笑,“行吧行吧,随你怎么叫,总归比孜然哥哥好听” 金幼孜将她拉起身,“江乘,你阿姐” 江乘忙道,“我阿姐在店里呢,我带你们去吧。” 金幼孜打断他,“哦不用不用,我知道在哪儿,你去帮阿娘做事吧。”说罢扯着桐拂就走。 桐拂收不住笑意,“柚子孜然你说怎么都跟吃的有关系” 金幼孜耳根红得厉害,“小娃娃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处小小的临街商铺。说是商铺,其实也就是一个案几之上搭了个遮太阳的布头。 一个女子正伏在案上忙碌着,听见脚步声近,头都没抬,“有什么喜欢的先瞧瞧” “江月姑娘”金幼孜犹豫了一下,出声道。 江月听见了,忙抬起头,一脸喜不自胜,“金公子” 桐拂瞧着这张面庞,觉得这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如江中之月,流光皎皎。 “金公子今日怎会来此听闻金公子中了贡士,殿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怎会有空咦,这位是”那江月说到一半,看见金幼孜身后站着的桐拂,眸色闪了闪,迟疑问道。 “我叫桐拂,问柳酒舍跑堂的,过来大市买米,刚好遇见金公子。”桐拂自个儿介绍道。说到金公子三个字,不由心中一叹,人家姑娘一声声金公子,咋就唤得那么百转回肠煞是好听呢 “哦这样啊”江月又恢复了之前皎皎明媚的神色,“我叫江月,与金公子可是旧识。” 她将旧识二字咬得有些重,以至于桐拂这种素来大大咧咧的,都听出来了。 金幼孜脸色掩在暗处,看不清,出声道“江姑娘,上回看到的竹簪,可还有” 江月的目光在他和桐拂上转了一转,“有啊,自然是有的,金公子是要送人” “哦对”金幼孜说话又开始有些结巴。 桐拂暗暗摇头,眼见着江月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通体碧色的簪子,簪首处雕着一片栩栩如生的荷叶,迎风舒卷着。那上面竟嵌着一颗颗透明的珠子,仿佛雨珠儿凝在上头,吹一口气,就会希希落落滚下来。 桐拂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喃喃感叹道“太好看了,这是什么神仙做的簪子啊” 江月抿嘴一笑,“哪有神仙,是我做的。不过这主意,却是金公子的。” 桐拂满脸崇拜望向金幼孜,“柚子竟有这般本事” 江月听到柚子二字,拿着簪子的手颤了颤,很快恢复了神色,“只是不知,金公子要将这簪子送给哪位佳人想来能与公子般配的,必然是侯门高户乔木世家的大家闺秀” 桐拂一脸赞同地也望着金幼孜。 金幼孜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铜钱放在案上,接过江月手中的簪子,递到桐拂面前,“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四章 遥知干戈乱矛戟 桐拂的心里乱了乱。 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这一句,什么意思 她反应算是快的,一把将那簪子拿了塞进金幼孜的怀中,“还说人家边公子胡闹,金公子才是最会开玩笑的 瞧这大日头的,我得回去干活了,否则刘娘子可不给我饭吃” 话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看来这位桐姑娘并未领会公子的意思”一旁江月悠悠道。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来,“是我唐突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跟着前头的那个身影,急急走去。 江月手中捏着的一根纤长的竹篾,喀嚓一声裂开细细的一道。 “小拂”金幼孜追上她,“可否容我说句话。” 桐拂停下脚步,此处是聚宝桥旁的河堤,柳树刚有些新嫩的意思,细细垂着。 她就立在树下,身上仍是平素的旧衣裙,虽褪了色,但干净齐整。 长发挽着,发间空无一物,用一根布条随意缠着发髻,而那泼墨般的颜色在日光下莹莹泽泽。 “小拂,”金幼孜将那簪子从怀中取出,握在手中,“你晓得我的心思,我却不晓得你的。” 她目光落在粼粼水面,“柚子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 他踏前了半步,“我不在乎,无论你是什么,我都愿意” “我不愿意。”她接过话,没有半分余地。 他怔了怔,望着她的侧颜,一时不知说什么。 “柚子,你如今金榜题名,锦绣前程都是眼前的事。何必与一个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什么的怪物在一处。” “你不是怪物” “哦对,我不是。”她笑了笑,扭头看着他,“我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 他猛地将她的双肩捉住,“不许胡说自从在梁洲的湖边见到你,我已知此身所为何来。这与你是什么,以后会怎样,并无关系。” 桐拂被他捏得有些痛,面上却没显出来,“柚子,经历了这许多,你应该晓得我的心思。我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守在这座城池的一隅,安安静静的。我要等着爹爹回来,等着小柔出宫的那一日。 可你不同。你寒窗苦,为的难道只是安于市井一隅,浸在这人间烟火里头 江乘说的那些,是你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正是公子心中所想” 见他神色缭乱,她龇牙咧嘴指了指被他捏住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松手退开一步,“唐突唐突” 金幼孜这一步退开身,桐拂就脸色一变,她几乎立刻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子。 虽背对着自己,她却觉得很有些眼熟。 那女子手扶着柳树,肩头微微颤着,时不时用帕子拭着眼,似是在哭泣。 桐拂脑袋里就是嗡的一声。 北平城张掖门被破的那一夜,那个驾马车的侍从那个总在她眼前浮现的投水的女子 几乎没做犹豫,她急忙推开金幼孜就朝着那女子冲过去,试图将她拉住。 却眼见着那哭泣的女子已倾身跃下河去,激起水花和涟漪无数 金幼孜见她忽然神色大变猛地向河里扑去,大急之下再顾不上其它,拦腰将她抱住,“你做什么” 桐拂挣脱不开,死死盯着那河面,“她跳下去了我得救她” 金幼孜转头望去,河面一片平静,刚才这里并无旁人,又怎会忽然有人跳入河中 “许是你看错了,此处并没有旁人”他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殷红渐染的雪地,一声声嘶唤犹在耳边,阿芜等我 而眼前的阿芜投入水中,涟漪不绝然而终归消散,水面再无痕迹 桐拂只觉悲伤汹涌如水,将自己溺在其中,不得呼吸不得出声。又有什么将自己禁锢着,令自己不得挣脱 金幼孜见她疯了般在怀中挣扎,目光却是死死盯着那湖面,晓得若是自己放手,她必然跳入那其间,手中更是不放。 “小拂,没有人,没有人跳下去,都是幻象我在这儿,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安抚。 怀里的人忽然脱了力一般再不动弹,原本掐着他手臂的手也松开,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金幼孜心中一紧,她方才胡说八道的那些不过是一缕魂魄,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此刻不知何故,他竟觉得或许当真如此,于是仍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丝毫不敢松手。 “你看到了”她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就是个疯子我还杀了人对,就在北平的丽正门之上,他就死在我的峨眉刺下他瞪着我嘴里都是血是我杀了他又看着他死去” 金幼孜松开手臂,将她转向自己,“听着,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之上生死之间,本没有对错是非。你看,都过去了,你不是回来了,会好起来” “不,没有过去,我什么都知道。所有关于他的,我都知道”她忽然抬眼死死盯着他。 “去岁十二月十九,燕王出师攻大同。二十四,燕军抵广昌,守将杨宗投降。正月初一,燕军抵蔚州,明廷军守将王忠李远投降。初二日,燕军攻大同,李景隆赴援。紫荆关外,弃铠俯于地,冻死者不计其数” 她一字一句,凿凿确确,双目尽赤。 金幼孜听得明白,也知道她说得半句无错,他唯一无法想象的是她所能看到的惨烈 “怎会这样你你一直在那里”他问道。 “不,郑村坝一役之后,我就从白河逃回来,一直在这里。但我都能看见,睁眼闭眼,无处不在”小心隐藏的恐惧,自撕开的裂口处蜂拥而出。 “小拂姑娘”有人在河上招呼。 桐拂扭头望去,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八成是过来买薪炭,那人瞧清楚了笑道“果然是小拂姑娘,可要搭我们的船回去” 她冲他招了招手“来了” 复又回头对着金幼孜,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后日殿试,等着柚子的好消息。” 说罢往那渡口跑去,轻巧地跃上船头,却始终不曾回头再望。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五章 枕流方采北山薇 桐柔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宫正女官陈女史就出现了。看似严厉,其实不过轻描淡写斥责了几句,就命她回文华殿当值。 而这些日子,宫中比平素里热闹了许多。 她自然晓得这忙碌的缘由,入宫没多久她就遇上了三年一次的殿试。 前日的殿试循制在奉天殿前,而奉天殿就在文华殿的东北处,只隔着一道文华门。因此人在文华殿里,也能听见那边的动静。 文华殿里值守的太监吴亮曾参加过殿试,将那恢弘场面一一说与桐柔听了。 文武百官俱着公服侍立奉天殿内外,由鸿胪寺官员奏请皇帝升殿,鸣鞭炮,百官行礼。执事官奉上策题案,礼部官将策题置于此案之上。 策题案随后置于御道,殿外的鸿胪寺官领着百名贡士五拜三叩头,分立东西。待策题案奉至丹墀东,鸿胪寺官员奏告仪式毕。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跟退。 之后的散卷答卷也是十分壮观,奉天殿前露天之地,百名贡士奋笔疾书,落针可闻 几粒鸟鸣,令桐柔回过神。眼下天色初明,外头庭院里的桃树芳菲荼蘼,簇簇拥拥之间各自热闹。 昨日阁臣与掌詹、掌翰、六部、都通、大堂上官各一名,皆穿绯衣,入东阁阅卷。卯入酉出,不可归各自府邸,只能宿于礼部。 而今日早朝之后,皇帝会入文华殿,行卷之仪。 算着时辰尚早,她又将殿中细细查看一番,取了平素他最喜用的文房四宝列于案上。 又将素净的瓶子里,插了一支形态参差,既不过分热闹又不冷清的桃枝。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听见外头动静,桐柔急忙退出殿外。 晴日舒朗,殿侧窗格俱开,锦帘高卷。她避在廊下,身后一株垂丝海棠,深深浅浅的粉紫。 卷官跪于御前,展卷而,殿外听不真切,偶有片言只语传出。 “此实务也然明堂听政本源澄徹以供国家之用” 桐柔虽只能辨别三四、明晓一二,已觉文采斐然、徜徉恣肆,正是早前女先生所叹之神完气足。 卷官朗毕,可瞧见司礼监官接了卷至御案,朗官方叩头立在一旁。下一位卷官上前跪 三卷之后,皇帝似是兴致颇高,又命度了几卷才下旨免。各官鱼贯退出至文华殿外,静候皇帝裁定。 朱允炆望着案上最首的三份卷,陷入沉思。这三份乃阁臣预定的一甲前三,所置放的顺序其实也就是一、二、三名,只待皇帝钦定。 第一份出自贡生王敬止,确然出众非常。但这第二份里的一句,却令朱允炆犹豫了。 亲藩陆梁,人心摇动 此贡生名为胡广。 北平一役,李景隆并未得胜,退守郑村坝。失利后,复退至德州。大同、蔚州、保定相继降燕王。燕王书信索要齐泰、黄子澄 见皇上锁眉沉思,一旁太监轻手轻脚奉上新沏的茶。 朱允炆用完茶,抬眼就看见手边素瓶里的桃花。这才想起,她这几日该是回来了。顺着卷帘处望出去,她立在海棠的树影间,神思不知游荡何处,面上一片沉醉之色,又不时皱眉思索 一路上了马车,听着辘辘之声行至宫门外,一时市井喧闹自那垂帘处涌入,桐柔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就出宫了 她偷眼去瞧坐在中间闭目沉思的朱允炆,心里砰砰跳得厉害。 方才还是一身上朝所着通天冠服,眼下二龙戏珠翼善冠已除,只是寻常网巾。而他身上是青色亲道袍,手中一柄蜀扇,看着也就是寻常士家子弟。 她也换上了从前穿的短衫长裙,一身浅紫,腰间一条鹅黄绸带垂至裙幅边。 她有些想不明白,方才他不是该在那些殿试卷上朱批一甲三等的旨意,缘何反倒撂下一班候在文华殿外的阁臣跑出宫来 不过很快她也就顾不上想这些,从那被风扬起的垂帘看出去,金陵城春深花妍,行人薄衫绣袍,欢颜悦色。孩童奔走,一路笑声嬉闹不绝。河道中游船如梭,丝竹声澹澹,谁家船上歌女唱词细细,百转回肠 马车停下,桐柔这才回过神,转眼才发觉他竟望着自己,也不知有多久。 她赧然道“陛公子,我们可是到了” 朱允炆见她一脸压不住的雀跃,嘴角微扬,起身往外走去,“枕流阁,可听过” 桐柔一愣,此处离问柳酒舍不远,若是能遇见姐姐 朱允炆下了马车,迟迟不见她下来,回望她正愣神,冲她伸出手,“怎么,不想去瞧瞧” 她急忙起身,未做多想,将手递给他,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一旁的路浔脸色就十分难看,虽说是微服私访,这小宫女也太放肆了 枕流阁临河而建,一带栏杆下,秦淮水粼粼而过。三层飞檐错综凌跃,比那一旁轻烟澹粉列青蛾的酒楼,少了市井脂粉之气,竟生出上于浮云齐的姿态。 一旁的路浔一直拿眼瞪着自己,桐柔不敢贪看,紧跟在朱允炆的身后,规规矩矩地走路。 一行人入了枕流阁,沿着一旁楼梯直接上到最高处。楼上一圈雅室,最僻静的一间在东首,两面菱窗大开,可俯瞰城池。隔着垂帘,又可瞧见阁内情形。 里头早已布好了酒水点心,伺候的人自然也都是宫里微服而出的。 朱允炆坐在案旁,用了一盏茶,看了一回窗外的景色,并未说什么。 少顷,见路浔匆匆入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匆匆退了出去。 桐柔特意立在窗边,可以看见街上的情形,一双眼来回在路人中寻找着。 “找人”朱允炆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桐柔收回目光,屋子里何时只剩了他二人。 “我我姐姐时常在这一带,我想看看”她捏着腰上裙带。 朱允炆没说什么,示意她到他的近前,“你先去垂帘那里,瞧瞧能看到什么。” 桐柔依言走过去,从垂帘望出去,三楼的雅室都无人。二楼临着栏杆处,倒是坐了一桌子的人,正把酒言欢,隐隐可听见他们的交谈。 她不由道“看着都是书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那你瞧瞧,方才起身的那两个,如何”朱允炆继续问道。 桐柔又仔细打量一番,“一个容貌出众风姿翩翩,一个相貌平平,但从他二人的话语中听来,却皆是文采殊渥,卓尔不群。”她照实答道。 “敬止兄,胡广兄,你二人怕是喝多了,别说得忘情,落入秦淮河里。他日殿试发榜,可要去河里捞你们”那一桌人中有人忽然高声道。 “那倒不失一段佳话”众人哄笑。 金幼孜酒有些上头,举起手中酒盏,“来来,再饮上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间,金幼孜莫名觉得被人注视着,不由抬头望去。 三楼对着的雅室垂帘处,一位妙秀佳人盈盈而立,虽看不清模样,却又说不出的眼熟。 很快那女子退入暗处,再瞧不见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六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不晓得何故,今日桐拂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问柳酒舍里来了不少参加殿试的贡生,等着发榜自然有些心焦,要一壶酒几色小菜,难得快意纵情几分。 刘娘子特意将贡生们的菜钱酒钱减了不少,生意反倒比平常要好。 金幼孜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他,她心里有些咯噔,若他当真来了,自己八成也是努力将他当作普通食客一般,反倒扭捏。 “小拂,”刘娘子唤她,“你去河边帮我看看,运酒的船来了没有,后头要搬空了” “好嘞”桐拂应承了就往外走去。 正是三月末,日光底下融融的暖意。她在岸边张望了一阵,没瞧见运酒的船,索性找了个石凳坐下吹吹风。 爹爹还是没有消息,城里几家药局、医坊她都跑遍了,识得爹爹的人都说不知道。国子监旁药铺里的那位傅先生倒是提了一句,早前遇见过,匆忙间说是找什么人去了 难道当时爹爹发现自己不见了,去寻找 想到这里,桐拂心里就是一阵烦乱。 “姐姐”身后有人唤道。 起初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一声并非错觉。 这世上,如此唤她的,只有小柔。 她转过头去,桐柔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身子颤得厉害,直直望着自己。 桐拂几乎是蹦起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一肚子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小柔的泪水落在自己的肩头,温温热热,桐拂急忙将她松开,用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小柔乖,不哭,姐姐在这里啊。你还好么你怎么出来的不会是偷偷溜出来的吧会不会有危险” 桐柔泪珠子不听使唤地往下掉,一边使劲摇着脑袋,“没有没有,小柔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香的倒是姐姐,怎么瘦了这么多” 桐拂努力保持着笑容,“哪里能瘦了,刘娘子这里这么多好吃的,快吃成猪了” 桐柔这才破涕为笑,忽又问道“爹爹呢爹爹可好” 桐拂顿了顿,“爹爹很好,在外县行医,十分记挂你。” “嗯嗯,我也想爹爹,告诉爹爹让他一定不要太劳累了,我如今领的俸例,足够我们一家过日子了呢。对了,之前托人送出来了,你们可收到”桐柔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 “收到收到了,都攒着呢,我也用不上那些。留着以后啊,小柔出嫁的时候用”桐拂替她将鬓边乱发理了理。 如今的小柔,再不是当初进宫前懵懂娇憨的样子,眉眼间添了稳重分寸。 桐拂心中却酸楚,原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宫中举步维艰需时时警醒,该是如何熬过这孤立无援的日日夜夜 “对了,你是如何出来的”桐拂忽然想过来,宫人岂可随意进出。 桐柔脸有些红,“姐姐,我需回去了,陛公子在等我”她抬眼望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 桐拂顺着看过去,一驾并不出挑的马车,垂帘密密实实的遮着,瞧不见内里情形。 “回去吧,”桐拂虽不舍,也知不能令她久留,“自己照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宁可吃些亏,也莫教人欺负了去” 桐柔一个劲儿点头,泪珠子又开始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朱允炆透过帘子缝隙看着不远处姐妹俩说话,路浔隔着车帘低声道“属下去查过了,桐女史的姐姐之前曾失踪了好些日子,据查,自北边而归” “北边”朱允炆沉吟道。 “属下继续查”路浔忙道,迅速退开了去。 殿试后三日,传胪之仪,卷官御前拆卷填黄榜,尚宝司用印,执事官交与翰林院并捧至奉天殿。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侍立,接见甲鼎三名。 金幼孜听着那鸿胪高声传唱,一声声自宫内传出,直至墀下。 一甲第一胡广,第二王敬止,第三李贯。三人由那鸿胪官引导,拜于殿上。 黄榜案奉出,至长安左门张挂,金幼孜随众进士观榜。自己此番二甲第四,亦属意料之中。 而鼎甲之中,一县同科两位及第者皆为金幼孜同乡,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此后皆为天子门生。 宫内远远传来高唱,“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东长安门外,热闹非凡,大京兆备了蓝盖鼓吹骑队,迎接鼎甲三人赴恩荣宴,宴毕送归第。沿途百姓簇拥围观,金陵城中万人空巷一片喜气洋洋。 之后的几日,金幼孜裹挟于重重礼仪贺典之间,竟连脱身的空闲都寻不得。 殿试后五日,帝赐状元冠带及朝服,进士宝钞。 后六日,状元率进士上表谢恩。 后七日,新科进士至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释褐之后,从此为官,而非平民。 桐拂却顾不得城里的热闹,自听说有人在茅山见到爹爹,立刻动身。刘娘子特意为她备了马车,塞了一堆吃食,嘱她一路小心。 去茅山的官道宽敞,也不荒凉,仲春四月,一路景致甚好。 那桐花凤早从她袖中钻出,乖巧停在她的肩头,也不吵闹。 桐拂将随身带着的花露时时取出一些,它就美美饱腹一顿,然后蜷在她手中打个盹儿。 马车到了茅山山牌处,不得上,桐拂跳下马车,打算步行而入。 桐花凤却忽地跃上她的肩头,冲着后面啾啾数声。 桐拂转过头,就愣住了。 那人虽隐在松树浓郁的树冠下,看不清面目,她却立刻认出他来。 他自那树下提步而出,走至她的身前,“我” “唐突唐突”桐拂学着他的口气,自己屏不住先笑出声。 金幼孜耳根通红,说不上话来。 桐拂一叹,“如今是金大人了,怎地还有空闲跑出来” 金幼孜忙道“小拂莫唤我大人,还是叫我叫我柚子” “好啊,”桐拂爽快道,“那么柚子大人怎会来茅山” 金幼孜似是松了一口气,“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她忽然道“是刘娘子她竟告诉你”一跺脚,“罢了罢了,我是来寻我爹爹,你说你来做什么” 金幼孜此番不再结舌,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早晚要拜见令尊,此番若能见到,正好。” “你” 桐拂觉得,怎地今日反倒是自己的口舌不利索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七章 翠峰瑶池澹绿波 茅山,虽不如钟山之高势,但峰峦叠嶂杳杳云雾间,灵泉怪石山林滴翠。 桐拂并不知爹爹会在何处,但一路不少采药人,她也就一路打听。 桐君庐游医数十年,知道他的采药人不少。有人说在山的西麓见过,桐拂打听了一下,约莫是龙池的附近,于是循径而去。 金幼孜初时还有些寡言,到后来见眼前佳境不绝,胸襟顿觉清畅,滔滔不绝。 自高辛氏展上公修炼于句曲山伏龙地,说到先秦玉晨观、东晋葛洪抱朴峰修炼,更有那杨羲、许谧的上清大洞真经 桐拂虽不能全听得明白,见他神采飞扬指点间妙语连珠,倒也听得高兴,亦不觉山路难行。 而那桐花凤,喜这山间葱茏,不时飞入花木之间流连再三。累了才回到桐拂身边,瞪着眸子听那金幼孜言语滔滔 转过一处山壁,眼前滟而有光,一泓碧水如墨玉嵌于山峦之间,风澜微兴。 一时二人都沉醉其间,不忍出声惊扰。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金幼孜口中喋喋不休。 桐拂听了个七八分,也觉得甚是古雅,“柚子何时写的” 金幼孜急忙转身道“我岂有此等华彩,此乃陶先生答复谢中书的书信” “陶先生”桐拂猛地想起了什么,“对了,茅山陶弘景不就是在这儿” “正是,齐永明十年,陶先生上表辞官,挂朝服于神武门,退隐茅山不复与世交”金幼孜眼中景仰之色再难掩抑。 “不复与世交,有些言过了”二人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桐拂急忙转过身去,立在不远处,清风道骨仙姿袅袅的不是陶弘景是谁。 “你真在这儿啊”她不由喜道。 陶弘景眉头微皱,“此话差矣,我本就在此,是你二人误入罢了。” “不管不管了,正好有事想问你”桐拂打断他。 “陶陶”身旁的金幼孜总算挤出了声音。 桐拂瞧他两眼发直瞪着陶弘景,扯了扯他的衣袖,“别陶陶了,这位就是你一直叨叨的陶先生。” 金幼孜一个激灵,恭恭敬敬做了一揖,衣袖几乎触到地上,“陶先生幸会” 陶弘景的目光在金幼孜身上扫了扫,“这就奇了难道又是一个山精水怪” “别别别”桐拂赶紧打断他,拦在金幼孜的身前,“有我一个妖怪就够了,他应是被我牵连了。” 陶弘景反倒对金幼孜生出了兴趣,盯着他瞧了半天,“虽然暂且看不出什么,但你俩,不行小丫头,我劝你,趁早别生出旁的心思。” 桐拂脸上一热,“什么心思不心思的,我和他就是普通” “陶先生”金幼孜忽然出声,吓了桐拂一跳,“不论她是何人,晚生都愿与她度此一生。” 陶弘景面上露出惋惜之色,并不再出声。 “陶先生,”桐拂压住诸般情绪,“上回你提及,我会伤及亲人祸乱天下,究竟何意为何我如今反反复复去到北地都与那燕王总脱不了干系难道只是因为那水珀可如今水珀仍在他手中,为何我得以归来今后如何能不再” 陶弘景抬手打断她,“因果相生,我只略略知你来处,至于其中缘由,若有机缘,自然可窥得一二。 只是你又何必执着顺意而为,不为恶不从邪。至于是在金陵采摘莲藕,还是在燕地兵戈之间,一样是活着,有什么区别么” 桐拂心中于那浑浑然间,似是敞亮了一角,但又不分明。 远远传来马蹄声,隐隐可见山林小道上烟土扬起。 陶弘景抬眼瞅了一回,“你二人不妨去屋子里少坐,我需等一封书信。” “可是宫中来信梁梁武帝”金幼孜的声音颤得厉害,桐拂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陶弘景不置可否,“虽然我觉得他们应是看不到你俩,但万一看到了,我还得费事解释。去去,屋子里避一避。” 说罢他迎着那马蹄声而去。 桐拂扭头一瞧,不远处深林掩映间,临水之处,确实有个屋子。 她急忙扯着犹自激动的金幼孜往那里走去,“宫里来信有什么好看的,怎地把你紧张成这样” “梁梁武帝萧衍与山中宰相每月书信数封,以朝廷大事计”金幼孜语无伦次,被桐拂扯着,脑袋仍朝后张望。 “知道啊,就是那梁武帝在金陵城盖了五百座寺庙文物之盛,独美于兹,这我听说书先生说过”桐拂嘀嘀咕咕。 “岂止于斯梁武帝乃竟陵八友之一,撰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五经义注讲疏二百卷,还有赞、序、诏、铭、箴、颂、笺” “行行行,十分的厉害,你总不能相去一见”桐拂将他打断了,这人一旦起了个头,很难打住。 “便是见不到武帝,能一见昭明太子,不不,能一见东宫三万卷藏书,此身亦无憾了”金幼孜仍是两眼放光。 说话间,桐拂已将他拖至那屋檐廊下,二人从那里穿过树影水光,还能瞧见陶弘景长身立于水边。 而骑马的人,已到了近前,皆翻身下马,恭敬递上文书。 瞧那衣着打扮,规制的确与大明宫十分不同,应是前朝无疑。 “我说柚子,你眼下是大明的官儿,跑去梁朝的东宫,怕是大大的不妥”桐拂觉得脑袋痛的厉害。 自己原本是来寻爹爹的,怎么就遇见了陶弘景。本来遇见问问事儿也挺好,怎么金幼孜又跟着掺和进来 “你就不担心和我困在一处,再回不去”桐拂觉得该好好吓唬吓唬他,板着脸一本正经,“你说你好不容易考得功名,前程” “小拂。”他面上激荡的神情不知何时收敛了,这一声,听得桐拂心里一慌。 桐拂此刻背靠着廊下阑干,身后是墨玉般的池水。 他此刻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的阑干之上,将她困在其间。 他的面上映着池水的清凌,神色郑重,“只要是和你一处,身在何处有什么要紧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八章 白狐向月号山风 转过廊下,陶弘景看到的就是此番情形。 水边的那两人,依着阑干大眼瞪小眼,皆沉默着。 “我那阑干,并不结实。”陶弘景淡淡道。 金幼孜忙忙退开了去。 “这地方,咳咳,真不错”桐拂打着哈哈。 “哦”陶弘景有微微的诧异,“这里比起古棠邑,还要好” 桐拂一愣,“棠邑什么地方” “秦二十六年,始置棠邑县。汉高帝,为棠邑侯国。北周,改置六合郡。洪武二十二年起,属应天府。”金幼孜耐心解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桐拂虽不是第一次见识金幼孜的广博,还是被惊到了。 “对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棠邑长什么样六合郡,我并未去过。”她转向陶弘景。 陶弘景正看着手中明黄卷轴,“没人比你更晓得,你问我,不如自己想想” “秦”桐拂复又转向金幼孜。 金幼孜眉毛挑了挑,“大约一千六百年。” 陶弘景闻言,抬眼瞅了一下金幼孜。 桐拂转身就走,“我还要去寻我爹爹,陶先生告辞了” “你爹爹并不在这里。”陶弘景幽幽道,“若我猜的没错,在找到你爹爹之前,你应该还会回到燕王的身边” 桐拂几乎拔腿就跑,想把方才听到的话统统丢在脑后。 但陶弘景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传来,她偏偏一个字都没有漏下。 已过亥时,屋子里除了身边宫女们酣睡的声息,再无旁的声响。 桐柔悄悄起身,将枕下一小包东西掖入袖中,阖门而出。 此处离御花园并不远,甬道旁许多空置的宫苑,平素也就门前有宫人洒扫,里头都荒着。 桐柔悄悄推开其中一扇宫门,闪身而入。 里头虽只是一进院落,但格局精巧,山石亭台俱有,墙角更有一带流水淙淙而过。 她将袖中的一包东西摸出,小声唤道“向月向月有好东西吃哦” 树丛里扑朔一声,蹿出来一团毛绒绒的雪球,跑到桐柔脚下,亲昵地蹭着她的裙裾。 她蹲下身子,将手里的一包小食打开,白狐乖巧地蹲在她手边吃得干干净净。 见它吃完了,桐柔将它抱在怀里,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向月,你想家么对了,你的家在哪里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向月这名字,倒是别致”有人将她的喋喋不休打断了。 桐柔一惊,抬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刚要起身,朱允炆示意她别动,提步撩袍在她身旁坐下。 “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她笑意吟吟。 “李长吉,溪晚凉。”他靠在身后的殿柱上。 不待她答话,又问道,“你的姐姐,可有与你一同入女学” 桐柔忙道“不曾,爹爹常年游医在外,姐姐为了照顾我,每日出去撑船、采摘湖鲜,或是去酒舍里打杂,并未念过书” 朱允炆沉吟片刻,“所以,你姐姐一直在京师” 她有些惊讶,“自然,除了和爹爹出城采药,她并未曾离开过。怎么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一问。”瞧她神情焦急,他出声安抚。 桐柔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已过了子时,陛下怎会到此处”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白狐身上,那毛绒绒的一团,已经酣然而眠。 今日朝堂之上,都察院改御史府,国子监、行人司、大理寺、詹事府等中央官署的更张并无异议,一切安稳 然有大臣申诉直隶及浙江等地区赋税不公又有人提出,太祖时禁止任命苏州、松江人氏为户部尚书,以防范出身富庶州府的官员把持财政偏私家乡牺牲国库利益,如今重提此禁令,言有失偏颇 吏部左侍郎练子宁,上奏应以贤德作为选拔官吏的标准,而非乡籍出身 众臣争论之间,皆默契不提齐泰黄子澄二人。 朱允炆却晓得,私底下芸芸纷纷,皆指责燕王借二人发难有目共睹,此番朝廷下令罢免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其实以悦燕王而示朝廷怯 方才东阁密室,才与齐黄二人谈罢,如今也只有自己才知这二人其实筹划治兵如故 看着他一时神思深重,桐柔抱着白狐安静地坐在一旁。 那白狐小睡初醒,在她怀里翻了个身,不小心扑通滑至地上,自己吓了一跳蹿入一旁树丛中。 朱允炆这才回过神,转头见她睡意惺忪,脑袋点点晃晃已是睁不开眼。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竟亦不察,兀自熟睡。 望着她安宁的睡颜,朱允炆不觉再次失神 太祖以刚猛治国,乱世重典,屡兴大狱法严则人知惧,惧则犯者少,故能保全民命。法宽则人慢,慢则犯者众,民命反不能保 以仁义礼治,却是他朱允炆一向的抱负。减税赋,平冤狱,精减机构更变官制,削藩 削藩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眼下已在德州集结,另有郭英、吴杰镇于真定。此番百万大军直击北平燕军,不应有失 大明终将会归于安宁清明 庭内风过,一树梨花簌簌而落,金陵春深静好。 桐拂近日十分烦忧,那个金幼孜,如今得了一份闲职,没事就坐在酒舍里喝茶。 不但轰不走,刘娘子还每每拦着,反倒将他照顾得好好的。回回将旁人支开了去,唯独留下桐拂,让她上酒菜 而那个叫边景昭的,也时时来寻他。之后桐拂才晓得那边景昭其实画画十分了得,尤其禽鸟花果,无不栩栩如生。也难怪他一瞧见桐拂就缠着她,央她将那桐花凤给他一瞧 这日总算找了个由头,桐拂一大早就溜到西水关。 外乡人乘船进京师,必从西水关入,再加上物资集散,那里自是城中最为热闹的一处,自然也容易探听消息。爹爹虽不是第一回离开这么久,她总觉得有些忐忑。 “桐拂姑娘”猛不丁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头,芙蓉如面柳如眉,温婉娴静,且衣着华贵,云锦绣缎罗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见桐拂愣怔,那女子郑重一拜,“上回多谢桐拂姑娘相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五十九章 牡丹深浅荼香远 这女子看着面生,桐拂忙道“不用客气 不不,等等,你为何谢我” 那女子抬眼看向她,“当日我落于水中,是桐拂姑娘将我救起,还帮我寻回了镯子” 桐拂恍然大悟,正是当日入水寻镯子的时候,误入怀来混乱之间,并未仔细看清那落水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将手伸到桐拂面前,那只银镯子兀自摇晃,“我姓练,名琼琼。” 桐拂立时认出了那镯子,“练姑娘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练琼琼嫣然笑道“救命之恩非同寻常,不想今日竟偶遇桐姑娘,改日需遣了车马,请姑娘去府上一坐” “哎等等,”桐拂打断她,“你怎知我的名字” 一旁的丫鬟憋不住了,“练府是什么地方,打听区区一个小民有何难” “东儿。”练琼琼声音不高,也未显出怒色,那丫鬟听了,却急忙敛了急厉神色,垂首立在一旁。 练府桐拂低头寻思,她只听说过如今吏部侍郎是练姓,可那是朝廷里正三品的大员,自己怎么可能随便在河里就捞到了他的女儿呢 “那日匆忙,并未来得及问清楚。事后去河边打听,也没问出什么。之后是问了”练琼琼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目光望向桐拂的身后,神色大异。 “小拂”桐拂几乎是同时听见了金幼孜的声音,心中一声哀叹,硬是撑着没转过身去。 金幼孜到了桐拂身边,刚想发话,转眼看见她面前的女子,出口就道“琼琼你怎么在此处” 一声琼琼,听得桐拂一愣。 却见那练琼琼眉眼间虽尽力掩饰,仍喜色满溢,臻首轻点,“金九哥哥今日父亲休沐,与几位大人在鹤鸣楼酒谈,便也遣了我出来散散心。” 金幼孜又瞧了瞧桐拂,“你们识得” “那日我落水,正是这位桐拂姑娘将我救起”练琼琼眸色清泠,“金九哥哥亦识得桐拂姑娘” “我”金幼孜刚起了个头。 桐拂已将他打断,“识得,熟得很。”眼见着那练琼琼捏着帕子的手一紧。 “他是酒舍的常客,打赏什么的也大方,我们这种跑堂的,谁不识得他。”桐拂笑嘻嘻道。 原本握成一团的云锦帕子顿时松开了,一角垂扬,上头缠枝紫檀牡丹,随深浅,荼香远。 “如此真是巧了”练琼琼似是松了口气,“金九哥哥,爹爹昨日还提到你,说有一阵子没见了。” 金幼孜忙道“改日必登门拜会练大人。” 练琼琼手臂微抬,一旁的东儿已上前将她扶了,“那我先告辞了。上回流觞诗谈所用的桂酒,琼琼仍留着,就等金九哥哥再来同饮。” 说罢她颔首,移步,上马车,姿态娴雅大方。 纵是桐拂对那女仪半分不懂,也觉得高门深闺里知书达理的女子,举手投足真正是好看。 “竟是你救的她。”一旁金幼孜提步挡在她兀自远眺的眼前。 桐拂两手叉在腰间,“还不替你琼琼妹妹谢谢我。” 金幼孜眉间一皱又松开,“练大人与我是同乡,皆是江西新淦人,金练二家本是世交。我在曾祖一辈排行第九,故而乡里之间都唤我金九”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碎念,桐拂摇头,“柚子,孜然,酒啧啧,一桌菜快齐全了。 哎不是,我说金大人,如今你是领着朝廷的俸银,怎么整天满大街的晃悠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慢着”金幼孜将她叫住,“桐柔,是在宫里么” 桐拂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见到她了你真的可以见到她么” “尚不曾,平素上朝在奉天殿,但与那文华殿倒是临着,只隔着一道文华门。你说过,桐柔在文华殿当值” “正是,她在里面是女史,据说内阁朝臣也时常被召入文华殿议事。你若能进去,若是看到她,一定要帮我看看她。她性子直,在那里头别被人欺负了去”她一时急切,说话有些不利索。 “还有,我的事,你切莫告诉她。只说我在刘娘子这里做事就好我爹的事也不能告诉她”她继续嘱咐。 金幼孜也不挣脱,听着她念念叨叨,一一应承 “对了,你没见过她,怎认得出”桐拂又开始犯愁。 “当心”金幼孜猛地反手将她一扯,带入自己怀中。 桐拂一个趔趄,这才瞧清楚方才一个挑担人匆匆而过,险些将她撞倒。 一拉一扯之间,金幼孜被她拽着的手臂露出一截,一道长长的伤疤狰狞。 桐拂愣住了,她自然晓得那伤从何来。 白沟河月漾桥下,流矢乱箭之间,他手脚被缚仍拼死以命相护,守她无虞 金幼孜将衣袖拢好,抬眼见她神色怔忪,“若陶先生所说无差,你若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桐拂回过神,勉强挤出笑意,“那是自然,我胆小跑得也不快,只能躲着。” “不如,这几日我和你在一处,一起过去”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很快地打断他,“单单不上朝这一条,你就担不起。更不用说,北平那是什么地方,燕王在做什么你不晓得”她压低了声音道。 “柚子,以后小柔若能得你照拂,我已心满意足。”说罢她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拥扰的人群之中。 转过两条街,桐拂才放慢脚步,心里一时闷涩苦楚,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只觉乱糟糟没了头绪。 眼前忽而是那皎若明月的女子,一双巧手将那竹簪做得栩栩如生忽而是那高门闺秀,举止高华才容俱佳 无论是江月,还是方才的练琼琼,都比自己好了太多 终归,终归自己不能做他身旁的那一个 “桐拂姑娘”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身,样貌陌生的两个人,虽衣着平常,但身形魁梧目光犀利。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却并非商量的语气。 她扬了扬眉,“有什么话,光天化日地说不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章 长河滔滔复北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身边人群熙攘。桐拂没曾想到,竟真的有人敢当街拿人。 而自己居然连叫唤一声都做不到。 她只觉得脖子后头一酸,嗓子里再发不出声音。 那二人一左一右将自己的胳膊架了,就拖进一旁无人的巷道里,那里早有一架马车候着。 她被丢进去,里头黑乎乎什么也瞧不清,有人三两下将她捆了个结实,又将她的眼睛蒙住。 很快马车辘辘而行,桐拂晓得有人坐在身边,八成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能有这个胆子在大白天抓人的,她想不出能有谁。自己好像也没得罪过什么人,难不成是爹爹或是小柔 思及此处,她就躺不住了,挣扎着想要起身。 呛啷一声,听见刀剑出鞘,有什么压在脖颈间,凉意森森。 有人压低声音道“只是吩咐我们留着活口,可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的,要是再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桐拂当即不敢再乱动,想着方才看见那马车的样子,后头并没有门,只有一道厚厚的垂帘。若是到了人多之处,自己滚下车去,被人瞧见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耳边听着马车出了巷子,转入大街,四下里复又热闹起来。她小心用手摩挲身后的车厢壁,用脚试了试四周,并未碰到什么。暗地里便铆足了劲儿 前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响,马车渐渐缓下来,似是道路被堵上,再难前行。 “怎么回事”身旁那男的似是探身到前面问缘由。 桐拂估摸着时机差不多,身子一缩,滚下车去。 身子落地,脑袋不知磕在哪里,顿时痛得钻心。 一旁应是有人瞧见,惊呼道“哟,这谁啊,怎么被捆着” 耳听着更多的人围上来,桐拂挣扎着要起身,不料衣领被人从后头提着,又往车上拖去。 “休要管闲事,散开散开”方才车里的男子呵斥道。 “这什么人啊,怎么当街捆着一个女子”有人质疑道。 “滚开滚开”那男子气急,手上更添了力气。 推搡拉扯间,遮在眼前的那块布松了一角,桐拂立时看出这是十六楼的梅妍楼西侧,旁边紧挨着河道。 她猛地往身后一撞,那人没料到,手中就松了松。她趁着这短暂的松脱拔腿就跑,穿过人群,直接跳入河里。脑后一片惊呼,她也顾不上。 入了水,她将靴子里的峨眉刺摸出,挑断了绳索,沿着河道迅速往东面游去。很快就将身后的一团乱糟糟甩下了 除了偶尔探出脑袋瞧瞧情形,她约莫游了一炷香,才攀住岸边的石头,打算上岸。 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双乌靴,吓了她一跳,还没来得及抬头瞧清楚,只觉鼻端一阵异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醒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耳边有人颇不耐烦地催促。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手脚之间却渐渐有了知觉,眼皮很沉,如何使力都睁不开。 那人将自己半扶起,一勺粥米随即塞进自己的嘴里,“知道你不好过,不好过也得吃东西,饿死了我跟着倒霉” 两口粥喝下去,桐拂才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身上穿着的虽不是甲衣,但一看就是军中常服。 那人一条腿盘坐在她身边的榻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灰扑扑的。但耳根脖颈处,却露出些白皙柔腻的肤色。 瞧她睁眼,那少年郎道“自己吃,小爷我伺候不惯别人”说罢将那碗勺塞进桐拂手里,起身就要离开。 “姑娘是何人”桐拂出声道。 那人一愣,停下脚步,不过很快转身挑眉道“眼力不错,不过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姑娘我在家中排行十七,别人唤我秣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十七,你可是军中” “算是吧,养马的。”十七打断她。“对了,听说你跳进水里就没人捉得住,所以只好将你锁了。有什么事叫我,不过别老是叫,麻烦” 说完,秣十七挑帘出去。 桐拂瞧着脚腕上的锁链,不由苦笑。 四处打量一番,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除了身下的一榻,旁边也就一案一凳。 案上倒有个铜镜,正映出她的情形。脑袋上被布条裹了好几道,披头散发,说狼狈那都是客气的。 挑开窗帘一角,外头河上已是落日余晖,瞧着方向,正是北行。 陶弘景果然没骗她。 只是为何这次,却是有人来抓而且是个军中女扮男装养马之人。 本来脑袋就痛,这么乱纷纷想着,痛得就更厉害。到后来她索性窝在榻上,又睡过去。 再醒来,外头已经漆黑,船行却未减慢。桐拂再坐不住,拖着脚上的铁链,丁零哐啷走出船舱。 外头的船板比寻常客船宽敞,隐约看见船头和船尾都有人影,应是撑船之人。船板的四周搭了些篷子,里头应是供人休息之处。 “看什么看,回去回去”前头撑船的人看到桐拂张望,出声呵斥。 “别喊了,我盯着”秣十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桐拂往船舱里扯。 “我们这是去哪儿”桐拂忍不住。 秣十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们去苑马草场,至于你,到了北平,自然有人来接你。” “你们是御马监的”桐拂这倒是听说过,江南虽无牧场,但太祖以来,令应天、太平、镇江、庐州、凤阳和扬州六府的州民牧马。 秣十七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个小丫头不担心自己,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桐拂扑哧一声乐了,小丫头这秣十七看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行,那我担心担心,麻烦问一声,是谁让你们来抓我的” “不知道。”秣十七回答的很干脆,“我们是去熟地选马,至于你,是顺便捎上的。” 秣十七叉着手靠在门上,歪着脑袋将桐拂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你们江南的女子,不该是温婉端丽笑不露齿那种怎么你五花大绑地居然还敢从马车上滚下来,直接扎河里去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秣十七摇着脑袋。 桐拂心里一动,“你和马车里的,不是一起的” 秣十七切了一声,“我会用那么又蠢又下三滥的法子” 不待桐拂答话,秣十七转身就走,“说什么这一小丫头比一草场的马都金贵,简直胡说八道” 桐拂起先哭笑不得,再琢磨琢磨这句话,忽然想到一个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一章 皎皎白驹焉逍遥 船到了北平,却并没有人来接桐拂。 坐在渡口,看着秣十七他们将另一条船上的马牵上岸,桐拂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脚上的铁链子。 铁链子结实得很,峨眉刺划上去,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只听个响儿。 这么远远看过去,秣十七手脚利落爽快,与比她个头高了许多的兵士在一起,并无半分女子忸怩娇弱的模样。 她脸上自然是刻意抹了东西,看起来灰扑扑,也就是个瘦弱的少年郎。 秣十七手上刚忙完,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的桐拂,拍着身上的灰走过来。 “本该有人来接你,既然没来,那你先跟我们去苑马寺。”她道。 “不过你记着,那里和军营里不一样,都是没什么约束的男人,你若乱跑惹事,我可帮不了你。” 她的语调虽听着生硬不近人情,但桐拂却晓得其实嘱咐得在理,心中感激,凑过去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十七用什么抹脸的借我一用” 秣十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白了她一眼,自袖子里摸出一包东西,“省着点用,要打仗了,我没功夫再做。整好了赶紧跟过来”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打仗又要打仗”桐拂喃喃道。 苑马寺在北郊,桐拂原以为是个衙门一般的地方,没曾想,山高水远草木俱佳,风景居然一等一的好。 山如墨水如练之间,千余匹战马成群结队,或飞驰互逐,或悠闲吃草,或聚于河边饮水此景与那江南秀色大相径庭,却看得桐拂心中开阔舒朗。 秣十七早翻身上马,在草原上来回竞驰,竟毫不逊色于那些男子 正看得出神,有什么在身后碰了碰自己的肩。桐拂转头,一声“谁啊”才到嘴边,就再说不出口来。 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就立在身后。 那般耀眼的纯白,晃得人睁不开眼。风棱瘦骨,长鬃如缎如绸,转首间柔滑光泽。 它的个头很高,桐拂踮起脚,才勉强与它的背脊一般齐。 它四蹄轻踏,似是好奇地打量她。 桐拂不是没见过马,但这么好看的,当真是头一回。 若说之前她十分反感骑马,看到马就有些发怵,眼下却不自觉生出喜欢,忍不住伸出手去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她大概记得那马儿忽然抬起前蹄,半个身子腾在半空,眸色从方才的温和瞬间变得凌厉 这马脾气不大好那个瞬间,她的脑子里过了过。 紧接着,有什么缠上了自己的腰间,整个身子飞快得被扯向后头,结结实实摔在几丈之外。好在地上芳草绵柔,才不至于将骨头整散了。 那白马倒没继续发怒,没事人一样嘚吧嘚吧又走过来,侧着脑袋瞧着摔得龇牙咧嘴的桐拂。 桐拂唬得往后一缩,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龙驹” 白马立刻撇下她,欢欣愉悦地往她身后跑去。 桐拂扭过头,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熟人。 马三保正将手中的长鞭收好,方才应该就是用它将自己从马蹄下扯开。 而那白马正亲昵地团团围着转的,是她最不想见的人。 “是你”马三保起先没认出她来。 面上灰扑扑,脑袋上缠着棉纱,脚上拖着铁链。方才这一摔,浑身都沾上了草屑。 她也不搭理他,自己爬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马三保喝住她,“你一来,就想伤燕王的马,是何计较” 桐拂脚上的铁链被石头绊住,她弯腰去拽,“谁伤谁你不是瞧见了,便是和它打一架,也是我占理。” 马三保失笑,再欲说什么,听一旁燕王道“给她解开。” 他也没再犹豫,掏出佩刀,上前三两下将那铁链剁开了。 桐拂没想到这么容易被放了,抬眼去瞧燕王。 朱棣摸着那龙驹的肩脊,也不看她,“挺能跑,谁带你回来的” 桐拂开始以为他在说那白马,后来才意识到在问自己。这一琢磨,心里就一松,原以为被抓回来,是他的意思,看来竟不是 她想了想,“既然是个误会,还请容小民回去金陵” “京师你怕是回不去了。”朱棣满眼都是那白马,淡淡道。 马三保耐不住,“大战在即,你这会儿从这儿走出去,沿途若是被人逮着了,你说得清楚当然了,一般他们逮着了,就直接咔嚓了,也不会容你说清楚。” 桐拂再要说什么,见一人一马远远疾驰而来,停在不远处,那人翻身下马,一揖道“报战马已备妥,随时可出征殿下,此番带哪几匹随军” 桐拂瞧着那人面有些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她,一眼瞄过来,原本严肃的形容竟露出狰狞的意思。看得桐拂心里发慌,她忙低下头去,怎么也想不过来在何处得罪过这人 朱棣望着远处奔腾欢脱的马群,“龙驹恢复得如何” 那人忙道“郑村坝一战,龙驹中箭,所幸并不厉害,眼下已无碍。关了这些日子,它颇有些不耐” 朱棣拍了拍龙驹的脑袋,“你小子,如此好战带上它。” “可”那人犹疑道,“龙驹和赤兔” 朱棣回头望向来时的坐骑,此刻那赤兔正哼哧着,远远瞪着这里。他不由笑道“两个混小子,见面就打,让它们打个够” 桐拂听着这语调,尽是宠溺,想来是个爱马成痴的主 “银褐,飞黄也带上。”朱棣道。 “是”那人应道,“属下这就去寻恩军牵马” “等等,”朱棣出声唤住他,“龙驹,交给她。” 那人和马三保闻言都是一愣,对望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是谁,齐齐看向桐拂。 马三保也不顾失礼,几乎立刻道“她不行殿下四骑随身行军,需善御马之人,且能护得殿下安危” 桐拂还没闹明白,龙驹交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什么随身行军,护安危自己方才险些被那白马踩扁了 “有本事逃那么远,骑个马有何难”朱棣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赤兔,那马儿立刻会意,一路小跑到他身旁。 朱棣翻身上马,望着兀自发愣的桐拂,“龙驹的左腿受过伤,需仔细看顾。”说罢催马急行而去。 马三保亦狠狠瞪了她一眼,上马追随而去。 桐拂犹在凌乱,身后那人忽然幽幽道“竟是你你害得我好惨”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二章 安得经岁长相守 后来桐拂才知道,他叫孙定远。不但是认识的,而且是那日在郑村坝山坡上被她骗走,而自己趁机溜之大吉的那一个。 也因为她的走脱,他被罚了军杖,最后被遣至苑马寺草场。 桐拂也总算知道,报应这事,逃是逃不掉的,兜兜转转,总会回到眼前。 整整一天的时间,她都在给马洗澡。又一天,搬了一整日的饲料。再一天,牵着马在草场上走路,走到两条腿几乎不是自己的 除此之外,还要背一本泛黄晦涩的相马经,若背不上,当日就无吃食 自小她一念书就头痛,更遑论这部很多字都不认识的旧册子。 不过别看孙定远年纪不大,平素又凶巴巴的,没想到竟是可识文断字。虽然一路臭着脸,但他却解释得很仔细。 所以很快,她看着马蹄胫骨腹肋,也能说个一二三四。至于里头玄而又玄的相目之术,她实在是领悟不来。瞪着马眼睛看半天看不出名堂 到了晚上,也没办法睡觉。秣十七夜夜将她拖去外头的草场,教她骑马。 也不知是秣十七教得对路,还是桐拂秉持了早死早投胎的心思咬牙苦练,从一上马背就浑身打颤,到自己可以策马小跑,不过区区几日。 这委实令秣十七侧目,眼前江南来的水灵灵的女子,狠起来也不比自己差多少 白日伺候马,背相马经,晚上骑马。只要得空,哪怕站着,桐拂都能睡着,即使是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马,无穷无尽的马 这些日子和龙驹相处久了,虽然它对着她还是有些戒备,好歹容她靠近,偶尔摸一下也是可以的。 这日牵着龙驹在河边饮水,她捧着几乎揉烂了的那本相马经苦。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胸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 有人在身后扑哧笑出声,“若非旁人指着,当真认不出了” 桐拂闻声扭过头去,雁音拎着食盒笑嘻嘻站在身后。 “阿音”桐拂忙起身,你的伤可好利索了” 雁音在她一旁铺了锦垫,将那食盒里取出七八样小菜,令五六样各色点心,“自然自然,来,现将这些吃了,我一路拎过来,可费了些功夫” 桐拂早闻见扑鼻的香味,当下也不客气,伸手将要抓一块软糕,被雁音打了一下手,“去去,把手洗净了再吃。哎,瞧瞧,也就在这里住了几日,怎地和那些野小子一般了” 桐拂嘿嘿一笑,去一旁的河水里将手洗净了,再不客气,一会儿工夫已吃了小半。 “怎样可好吃”雁音在一旁看着。 桐拂顾不上说话,一个劲儿点头。 雁音默了一默,神情有些闪烁,忽然问道“你怎地不问,你为何会来这里” 桐拂将口里一块糕点咽下,“难不成是燕王妃” “这你可错怪王妃了。”雁音打断她,“我们王妃对姑娘如何,姑娘心里应是明镜一般” “阿音”身后有人出声道。 二人转头看去,雁音已经忙忙起身施礼。 燕王妃今日只着了骑射常服,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拂,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她走到近前,将桐拂的手执了。 桐拂忙将手抽出来,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那上面尽是米粉油膏的,“不委屈,这里挺好” “此番是金大人的意思,我也刚知晓。 他知道我会阻拦,私下里命人将你带了过来,我替他陪个不是。”徐秒云诚恳道。 “无妨无妨,这一路我也好吃好喝,并无大碍”不晓得何故,对着这位燕王妃,桐拂原先一肚子窝火,愣是烟消云散。 眼瞧着雁音在一旁将剩下的糕点收拾了,桐拂急忙问道“可否留着给我” 徐妙云一愣,旋即领会,“阿音,都收好了,送去小拂的营帐。回头再多送些过来” “哦不用不用,”桐拂脸红,“我想给十七和孙定远他们尝尝” 徐妙云笑道,“听说定远和十七没少折腾你,你倒不恼” “原先是恼的”桐拂老老实实道,“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学会了骑马,往后冬日不能下湖的时候,除了撑船,还可以赶马车拉货。多一个本事,也不至于饿死了。” 徐妙云瞧她落落大方,通透直爽,心中更添欢喜,点头道“年纪不大有此胸襟和远见,实属难得。” 她拉了桐拂坐到一边,“我晓得之前他说过,让你军中随驾,你莫要忧心,此番大战非比寻常,断不会让你身涉险境” 桐拂听那一句非比寻常,也知自这燕王妃口中而出的,绝非之前的几场战事可比。 这几日零零碎碎听十七和孙定远提过,此番朝廷百万大军,驻扎德州真定,誓取北平燕王麾下只有二十万人马 “金忠为何要将我带来北平”桐拂忽道。 徐妙云未料到她有此一问,沉吟片刻,并未作答。 桐拂却略略知晓。 金忠从一开始就怀疑自己的身份,之前在大宁与朵颜三卫的斡旋,北平孤城困守,到郑村坝之战,这里头应是都没少了他对自己的筹谋考量 至于白河冻结,燕王将自己抓去祷祝,只怕金忠也脱不了干系 而这一次,他竟将自己从京师抓来,直接丢在了燕王的马厩里随军打仗,还是一场实力悬殊离谱,几无胜算的仗 她的目光落下,徐妙云的护腕上,那颗水珀仍是原先的模样,晶莹耀目。 “你相信么金忠说的。”桐拂问道。 徐妙云的目光亦落在那水珀之上,“所谓守护,该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而非要挟强迫。纵然险境,也不当连累无辜。金大人护主心切,行事欠妥,你莫要在意。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回京师。” 桐拂心中大石落地,“多谢王妃”见王妃眉梢一挑,忙改口,“多谢妙云” 徐妙云将她的手携了,“我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小拂亦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只要他们平安无事,我们如何艰难的相守和战斗也都值得了,对么” 桐拂心中激荡,郑重颔首。 眼看着雁音已经走远,徐妙云忽地倾身向前,眸色凌凌,“小拂,我有一事相求。”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三章 蜀锦征袍自裁成 桐拂从前就觉得燕王妃很好看,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温婉,是英姿飞扬决胜千里的绰约。 说书人口中的“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应该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此刻眼前的徐妙云,眼眸流转间别样的情愫,期盼殷切。 “只要我力所及,定当全力。”桐拂脱口就道。 徐妙云抬眼望向远处骑兵演练纵横之处,“此番凶险,我却不能亲去陪伴他左右。我需替他守着北平,令他后顾无忧。 他的抱负,我从未计较也不会阻拦。我守护的,是我的丈夫。” 桐拂动容,这般看似洒脱飞扬的女子,内心里,其实柔情万般。天下诡谲难入其心,却为那一人,甘愿生死相守。 徐妙云复又望向桐拂,“我听闻,早前在白河畔,小拂诚心祷祝,白河水一夜急冻,大军才得以渡河。此战” 破天荒的,徐妙云有些语迟。 “我晓得。”桐拂打断她。 白河是不是因为自己一夜冰封,她并不晓得,她觉得多半不是。至于燕王妃相信几分,她也约莫知晓。但一份殷殷挂念,她却看得清楚,亦不忍回绝。 一番祷祝,于燕王妃不过求一份心安。至于用处,已远不及祷祝之仪的深重托付。 看着那女子立于河边闭目垂首祷祝,徐妙云有些微的失神。 自去岁末领军回援解了北平被困之局,其实他并未曾轻松半分。巡城、操练、与诸将商讨时,他并无显露。但无人之处,他却时时凝神不语,唤之不闻。 且不说此番朝廷军百万卷土重来,累甲重缁,几名大将武定候郭英、安陆候吴杰,皆非平庸之辈。 尤其右军都督佥事平安,明太祖养子,其父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定在跟随常遇春攻克元大都时战死。子承父职,官至北平都指挥。 若说作战权谋,平安确实不足为惧,但因早年跟随燕王征战,对燕王用兵可谓了若指掌 而李景隆打了败仗,皇帝却以用兵不顺,是因权柄太轻,此番特授以专征伐之权,赏赐黄钺弓矢 而探哨又于廷军中发现许多载有巨型木桶的战车,内里不知究竟,战车却由火器营的骑兵押送 桐拂转眼就看见徐妙云神思深重,那是与她相处不多的时日里,不曾在她面上见到的神情。 那神情桐拂却并不陌生,爹爹独处时,面上时常如此,手中是娘亲常用的那个瓷盏。 桐拂很小就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切莫扰了爹爹。即使那屋子里,沉甸甸的牵念挂怀令人喘不上气来 之后小柔入了宫,爹爹面上更是沉寂,到后来,再看不出他的心忧急切,但他两鬓白发却似是一夜之间蔓延开那样子,她愈发不敢看 “妙云”桐拂出声,欲安抚宽慰几句,却并说不下去。 徐妙云回过神,轻拍她的手背,“多谢你回去京师,一路我会命人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当心。你爹爹” 桐拂心中一紧,怎的爹爹的事她亦知晓 徐妙云见她神色急变,温言道“你爹爹的事我确实派人去探查过,他眼下无碍,但应是不愿让你知道他的行踪。所以小拂莫要挂怀,我也会尽力保他无碍。” 桐拂转念也就释然,自己当初冷不丁出现在北平,又是在燕王府。以燕王妃的身份,不可能不去查自己 当下感激道“多谢王妃” 当夜,燕王妃派来的人马果然出现为首那人名唤杨六。如今桐拂已会骑马,他从马场牵了她平素照顾最多的那一匹给她,就催促着她上路。 远远秣十七在营帐外瞅着她,冲她挥挥手,并未说什么。 平素虽在草场日日骑马,但真正出了马场,入了山路,桐拂还是紧张得一头汗。 好在身下的这一匹,平素就脾气乖巧温和,今夜虽跑得比平常快,但也算是稳当。 一行人并未离开太久,隐隐听得远处哨声此起彼伏,杨六脸色变了变,回头冲着身后跟着的几个道“大军拔营怎会是此时” 其余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耽误,继续催马急行。 一行人眼见着要出了山林,杨六却忽然扬手示意众人停下。桐拂尚未及反应,已被拥着一起避入一旁密林之间。 很快远处山道尽头出现两骑,手执火把,匆匆而行。 杨六取出弓弩,两箭连发,那二人闷哼自马上摔下。 到了跟前一看,廷军甲衣,一人已然断气,另一人一息尚存。 “说,干什么的”杨六的刀将那人的面庞映得惨白。 见那人咬牙不啃声,杨六自他怀里摸出一块兵符。 “调兵去何处”杨六的长刀在他脖颈间压重了几分。 那人惨笑,“即便知道了又有何用大将军英明,分两路送兵符你们就等着受死” 杨六在那人腰间一阵摸索,扯下一个佩囊,上头绣着鸳鸯白头连理枝缠。 那人顿时色变,伸手就欲夺回“还还给我” “说了自然还你。”杨六将那佩囊提在手中。 那人挣扎一番,“白沟河北”之后的声音越来越低,杨六不得不凑上去细听。 杨六听完了,色遽变,“平安在白沟河北侧设了伏兵,正是渡河之处,我们需尽快告知殿下” 话音刚落,只听箭矢破空之声骤起,桐拂身边一人立时中箭倒地。大骇之下,也不知是谁在她的马腿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吃痛,载着她复又冲入密林之中。 冲进去那马也不停,直往深处而去,四下里的树枝和荆棘不断划过她的手臂和腿。桐拂早已忘了如何让马停步,死死扯着马鞍和缰绳,口中乱呼“停停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灌木愈加密集,那马儿才渐渐停下脚步。 桐拂惊魂未定,抱着马脖子望着四下黑漆漆的山林,不知如何是好。 她耳边就响起了金幼孜的话,“你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躲躲在这里,或许是可以避开外头的战火。但杨六他们几个,方才遭遇埋伏,眼下生死未知,自己如何又能安心躲在这里置之不理 看一眼,就看一眼。 思及此处,桐拂将缰绳轻拽,那马儿仿佛晓得她的意思,转身就往来路走去。 没过多久,一人一马,已出了密林。看着眼前景象,桐拂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四章 饮马渡水风似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人,四下里一片死寂。 桐拂心惊胆战跳下马背,“杨六你在哪儿” 她的脚踝猛地被人紧紧抓住,惊得她一声尖叫勉强憋在嗓子眼儿。 低头看去,杨六满脸血污,正直直瞪着自己。 桐拂急忙俯下身,他的胸前几枝箭矢,几乎透胸而过,看情形已是回天乏术。 “快跑一直往前河边有船”杨六奋力道。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你坚持一下,我回去找人来救你”桐拂强自镇静,其实身子抖得厉害。 杨六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不能回去拔营了伏兵平安偷袭殿下危矣” 话没说完,他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落下,再没了声响。但双目仍怒睁着,方才的焦急无奈似乎犹未散去 桐拂脑中轰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山林如魅,夜色浓稠血腥难掩,一阵阵冲入鼻中,令人作呕。 逃,得赶紧逃她猛地清醒过来,一咕噜爬起身来。张皇四望,方才还立在一旁的马,此刻竟不见踪影。 情急之下,桐拂学着秣十七的样子,吹响了口哨。但候了很久也听见方才那匹马的动静,当下再不敢耽搁,拔腿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 并没有跑出去很久,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许是四下太过安静,那马蹄声声如鼓,在山林间回旋不散。 起先她心里发慌,不管是遇见哪边的人马,她好像都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下场只能是一个 但定下神来,却听出那声音似乎只有一匹马在向着自己奔来,且速度很快。 这些日子天天和马群混在一处,她已经可以挺容易的辨别出,这应是一匹相当不错的好马。 她放慢脚步,寻了路边一处山石树林,闪身躲了进去。 很快那马蹄声就到了近前,要命的是,到了近前,那马居然停住了脚步,似是在原地徘徊左右不前。 桐拂屏着气,小心探出脑袋。不远处的山林空地上只有一匹马,马背上竟没有人。 那马的身形隐在暗处,看着又很有些眼熟 恰浮云散去,月辉倾泻而下,将那马儿照得分分明明。原本就如玉雪般的毛色,镀上一层月光,更如谪仙般,华美不可方物。 “龙龙驹”桐拂失声道。 声音不响,但那龙驹已然觉察,耳朵转了转,直接向她的藏身之处小跑过来。 桐拂自那山石后走出,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走到面前。 龙驹的个头在燕王的这几匹马里头,是最高的。此刻它就站在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月色流光,桐拂几乎被那眸色深深地卷入进去。 “你你怎么来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龙驹似是有些不耐,在她面前转了几圈,鼻子里嗤嗤喷着粗气。 桐拂向着它的来路张望了一阵,“你不是跟着燕王去打仗了怎么自己溜出来了”说到一半,她忽然喜道“难不成,你是来送我的” 龙驹又转了两圈,竟将身子矮了矮,似是示意她上去。 桐拂实在是难以置信。这只脾气出奇大的马,平素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莫说骑,就是牵着它,也得看它的脸色。怎地今日对自己如此友善,竟允她上去 眼瞅着它愈发不耐烦,桐拂再不犹豫,踮脚拉着马鞍,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刚坐稳了,龙驹撒腿就奔起来。 龙驹原本身材高大,跑起来也比普通马要快上许多,这一下子冲出去,险些将她甩下地去。 桐拂也顾不得仪态姿势,弓腰屈背伏在它身上,半分不敢放松。 “我说龙驹大人虽然挺着急,你也不用跑这么快”她试着安抚它。 很快,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太对,龙驹奔跑的方向,不是河边,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停停下”桐拂试图挽紧缰绳,但龙驹压根儿不睬她,继续狂奔。 “跑反了,河在后面回头啊”桐拂几乎要崩溃了。 龙驹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到后来,她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竟是视物不清 平安在白沟河西侧设了伏兵,且都是精骑,是朱棣没有想到的。 但很快他也就想过来,平安与自己征战多年,对于自己布兵排阵的熟悉,怕是再无他人可及。 自己会选择这个时间,在白沟河的这一处渡河,平安竟是掐得分毫不差。 此刻阵中的平安手持长矛冲在最前头,他本身高壮硕骁勇能战,竟是所向披靡无人拦得住。 若单单是平安倒也罢了,在阵中所向无敌的竟还有瞿能父子。除了长刀森森,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落月箭,箭无虚发,击退无数 遭遇伏击本已事出突然,再加上对方强悍将领鼓舞下士气大振的敌军,朱棣看着眼前燕军阵型已散,不少人已慌了手脚,渐渐显出倾颓之势。 危急之事,平安后方忽然乱了阵脚,朱棣举目望去,谷允与狗儿各率一股冲将进来。朱棣大喜,迅速集结麾下,夹击合围。混战起,一时纠缠胶着竟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直至天黑仍未分胜负,朱棣却瞧得清楚,己方损失不少,不少人已是在苦苦支撑。而平安麾下却无太多伤亡,犹酣战神勇。 收兵撤退,已是不得不为之。 鸣金之后,两方俱退。 燕军因是沿原路而退,且分批而行,虽仓促,倒也不见混乱。然而最先退走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响,响声撼天动地,且不断传来,令朱棣心头一沉。 李景隆竟用了石炸砲 此火器藏于地下,石壳内装火药,待对方靠近,点燃引信而爆,人马遇之伤亡惨重,根本无法逃脱。 一时燕军大乱,浓烈呛人的烟雾很快将道路遮掩,推搡挤撞之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不断有石炸砲被触响,惨呼不绝。 朱棣撕下衣角,将口鼻蒙住,四顾之下,身旁只余了马三保和孙定远二人。 孙定远骑着飞黄,将银褐牵在左右,此举是为了如若燕王坐骑受伤,可立刻换马而行。 “龙驹呢”朱棣看着飞黄银褐无恙,出口问道。 孙定远急忙禀道“渡河前就挣脱了绳索不知去向” 朱棣皱眉,此马极有灵性,断不会在这种时候莫名逃走,想来是有什么将它吸引了去。但眼下情势危急,他也顾不上再去寻它,当先辨了大致方向催马急行。 浓烟愈加稠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马三保在前引路,又要当心地下的火器,亦是十分费劲。 但耳边混乱的厮杀、奔逃声渐渐弱去,想来已避开了布下火器的区域。 朱棣举目四望,仍是烟雾缭绕看不清什么,却隐隐听得马蹄声近,似是径直冲着自己而来。 马三保拦在朱棣身前,将长刀收好,已是箭在弩上。 只待看清来人,将其一举射杀。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五章 迷途险溪水辨路 耳听马蹄声迫近,三人皆屏息凝神,如此不管不顾直冲而来,竟是决绝的意思。 无奈眼下夜色深重,再加上烟雾缭绕,根本无法看清来者何人,连大致的轮廓都无法窥见。 马三保执着弓弩的手,已绷了多时,青筋暴起,微微有些颤。 一声马嘶,声音不响,但足以令马三保分辨出那人方位。当下他再不犹豫,指间一松。 也就在这当口,朱棣一声“慢着”忽起。 马三保也算反应快的,一手指间虽已松,执弩的那只手跟着一抬,弩身敲在飞逝而去的箭矢尾部。那箭矢立刻改了方向,斜斜飞出,没入浓烟之间。 而那马蹄声也终是缓下,不久就见一人一骑自那浓烟中小跑而出。 “龙驹”后头孙定远惊呼出声。 那马背上早已面无人色的 “是你”孙定远又跟着一声。 那龙驹径直跑到朱棣身旁,轻蔑地忽略他身下的赤兔,亲昵地在他身旁打转转。 朱棣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望向脸色煞白的桐拂,眸光中尽是戏谑,“怎么,改变主意不回去了” 桐拂早已颠得头晕眼花,“这马它疯了” 龙驹怒嘶一声,蹄子一顿,差点将她颠下马来。 “杨六呢”孙定远忽然问道。 孙定远与杨六是同乡,平素十分亲厚,桐拂自然晓得。她定定望着孙定远,心中翻涌,那几个字愣是说不出口。 孙定远自然立刻就看明白了,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了颤。 “我们在山道上遭了伏击”桐拂努力不去回想那情景,“杨六他们不敌” “殿下,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回营。”马三保将她打断。 朱棣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跟在后面。”催马率先而行。 烟雾渐渐散去,总算可以瞧清楚四下情形,但很快众人发现,他们迷路了。 眼下四处非但见不到人影,除了他们四人五骑,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山林连绵,地上也无道路,乱石间坎坷难行。 今夜亦无月,云层厚重,无法观星识方向。行了约莫一炷香,周遭越加荒凉,朱棣勒马停住。 马三保转了一圈,有些急躁,“此处无高地,皆矮树灌木,连个瞧地形之处都没有。” 桐拂自然不知如何瞧方向,方才一路小跑,勉强回过神来。 前头那三人忙着寻路,身下龙驹倒也不着急,乖巧站了一会儿,竟垂下脑袋,在一旁乱石间的溪流里喝起水来。 桐拂这才觉得身上汗意黏腻很不舒服,口渴难耐,遂也跳下马背,掬了水喝了几口,顺便撩水将脸洗了洗。 龙驹趁她不注意,一蹄子踩进水里,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 桐拂一呆,旋即回过神来,撩水泼它。 朱棣转头就瞧见一人一马在溪水边,没心没肺地互相对付着。 那女子形容举止,与当年的妙云竟有几分相似之处。遥想二人于金陵、凤阳、北平辗转这些年,也曾如此无忧浑不拘束 几滴水珠飞至鬓边,朱棣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却又一时说不上。 “放肆”孙定远看不下去了,“这是行军打仗的地方,怎能如此随意” 桐拂被他一吼停下手来,乖乖上了岸,嘴里嘟囔着,“不过一条支流水道,好端端地竟成了打仗的地方” 话没说完,见朱棣忽地飞身下马,几步走到那溪水边,俯身察看。 另外三人不知缘由,面面相觑,不知燕王何故忽然对这溪水如此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既是支流水道,必是流向白沟河,我们就沿着它走。”说罢转身上马,转眼已跑在了前头。 孙定远狠狠剐了桐拂一眼,急忙催马跟上。 果然行不多远,已经可见地上丢弃散乱的盔甲、兵器,甚至尸体。三人小心绕开,继续沿着溪水而行。 马三保将腰间佩刀抽出,回头嘱咐孙定远,“需警醒些,当心埋伏。” 孙定远点头,亦将佩刀握在手中。 桐拂本想去取靴中峨眉刺,看着马三保和孙定远手中的长刀,颓然放弃了。 峨眉刺虽锋利,但在战刀斧钺面前,实在和绣花针没什么区别 她揉揉龙驹的脖子,小声道“就靠你了啊,兄弟” 孙定远又冷冷抛来一句,“你的职责是护战马无虞,它若有闪失,御马者军法处置” 桐拂哼道“龙大人,您万万小心,小的一条小命,就在您的蹄下了” 龙驹一个响鼻,似是十分受用。 又行了一炷香,空气中已有大河水泽的气息。桐拂一喜,到了河边就好办,方才马三保说大营就驻扎在河北岸 没高兴太久,只听马三保一声当心,就见燕王身子一矮,几乎摔下马来。 孙定远一声不好,赤兔中箭他刚想上前,又一阵箭矢如雨,生生将他逼退开去。 桐拂在最后头,原本那些箭矢倒是够不着,却不想那龙驹不退反进,一抬腿,直往箭矢密集处而去。那里,燕王正奋力抵抗。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大悔,方才实在不该得罪这位龙大人 眼见赤兔不支,卧于地上,朱棣瞥见龙驹冲将过来。一身呼哨,龙驹恰停在他身旁。 桐拂只觉眼前一花,身后一沉,燕王已经稳稳坐在了自己的身后。他手中长剑翻飞,将箭矢一一格开。 “伏低”他的声音在身后。 桐拂急忙搂着龙驹的脖子趴下,紧闭双眼,只听见耳边飕飕声不绝,一颗心早拎到了嗓子眼。 飞来的箭矢忽然缓了缓,听见有人马靠近,虽人数不过寥寥几个,但口中皆呼着“保护殿下” 桐拂睁眼一瞧,来人穿着燕军的甲衣,很快将他们几人围在中间。 她刚松了一口气,身子起了一半,就听身后一声呵斥“莫动” 只觉手臂处一痛,紧接着腰间被他手臂一勒,他整个身子将自己紧紧压在马背之上。 半天他才松开,桐拂挣扎着起身,手臂一阵剧痛传来,眼前顿时金星直冒。 “箭伤,忍着”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是满头的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将痛呼忍住。 众人掩护之下,朱棣总算借机冲出,往岸边疾驰而去。 待策马渡过浅滩,看见连绵的燕军营帐,他才低头看向身前的女子,“好了,安全了。” 甫一说完,她脑袋一歪,已经软软倒入自己的怀中。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六章 十里长阵陷绝境 桐拂醒来见到的是秣十七。 “没看出来,你胆子真是不小。”秣十七刚替她换了药,正将她的衣袖放下,“刀林箭雨的竟敢往里冲。” 桐拂苦笑,龙驹那家伙,可把自己坑惨了。 “还好你的胳膊细,箭头擦着你的手臂过去,没一下扎进去,否则你这手臂铁定废了。”秣十七继续吓唬她。 “受伤的人可以离开么”桐拂龇牙咧嘴想要起身。 “做梦”秣十七从一旁端来一碗热粥,“一般伤得轻的继续上阵打仗,伤得太重的直接喀嚓,省得拖累大军。” 看着桐拂一脸惊骇,秣十七没忍住,笑出声,“竟当真了快把这喝了,我也得出去大吃一顿。今夜殿下嘱咐好肉好菜敞开了吃,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看着秣十七掀帘出去,桐拂闻到外面飘来的肉香,篝火的影子跳跃着,时时传来说话哄笑的声音,仿佛之前的那一番恶战,不过旧梦一场。 她并没有什么胃口,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更糟。如今即便是想逃,拖着一条伤臂,只怕走不出多远就撑不住了。 有人掀帘入来,桐拂抬眼一看,是孙定远。 孙定远没料到她醒着,虽半靠着披着外衣,总归衣衫不太齐整,他一愣之后忙忙侧过身去,“你你醒了啊。” 桐拂却心里一拎,坏了,别是龙驹擦着磕着,他来军法处置了。 “龙驹没事吧”她小心翼翼。 “它好着呢”孙定远老老实实盯着眼前的帐子,“我我就是咳,之前怀疑过你欲置殿下于险境没想到你胆识竟胜过男人,对殿下如此我来赔个不是。” 桐拂扶额,“不是其实” “你早些休息我我走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不知道秣十七给自己用的什么药,疼痛少了许多。只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桐拂是在鼓声中惊醒,那声音绵密不绝,到后来,似乎大地山川也因之震动,与之共鸣不休。 秣十七不在营帐中,桐拂挣扎着起身,摸到帐外。外头天尚未亮,远远的山轮廓处透出极浅的晨曦。人马已经列队聚集,黑压压的身影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人马已经开始移动,向着白沟河的南岸而去。从这里,她甚至可以听见水花飞溅,整齐划一的踏足之声。 “你哪儿也不能去。”秣十七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药罐子。 桐拂苦笑,“我能去哪儿,昨日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再来一次” “知道就好,喝药”秣十七将药盏递给她。 药汁很苦,在口中缭绕不散,她皱着眉头咽下。 “昨儿一夜之间,白沟河两岸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跑光了。”秣十七望着不远处齐整的队列,“今日一场大战,怕是” 秣十七没说下去,桐拂也不知怎么接,二人一时皆沉默着。 “孙定远呢”桐拂先打破沉默。 “赤兔受了箭伤,他带着龙驹、飞黄和银褐跟着。”秣十七听着轻描淡写,桐拂却看得出她的神色里有掩饰的不安。 “出了什么事”桐拂忍不住问道。 秣十七手中慢了慢,复又抬眼瞧她,“昨夜殿下也受了伤。” 桐拂一愣,“什么时候我见他时他好好的除非” 除非他将自己护着的时候,也 “是,你若不在马上,他应该没事。”秣十七道,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桐拂觉得心里沉沉,燕王妃殷切的目光犹在眼前,自己竟连累他受伤,“我” “所以,你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就是帮忙了。”秣十七已将药罐药盏收拾了,掀帘出去。 秣十七前脚离开,桐拂就溜了出去。营中除了十七、孙定远和马三保,并没有人认识她。大战在即,也并没有注意这个胳膊上包着纱布的瘦弱女子。 方才在营帐门口眺望的时候,桐拂就注意到靠近河边有一处山丘,山势不高,沿着河岸绵延开去。相比于四处的平原,也算是地势高的。 此刻晨曦微露,她循了山丘后的一道灌木稀疏之处,往上走去。 除了手臂因为厚厚裹着有些沉,痛楚倒是减轻了少许。 靠近山顶的时候,已经隐隐可以听见战鼓如雷鸣,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惊天动地。待她踏上山顶,视野顿时开阔,浩浩荡荡的白沟河如练,与绵延数十余里刀剑凌厉的两军之阵,皆在脚下。这般看来,仿佛一张放大了的沙盘,只待推演之手拨动战局。 燕军已然渡河,瞿能与平安却显然早已列阵以待,以逸待劳,并未待燕军喘息,直冲入燕军后军之中。 桐拂对燕军各营已十分熟悉,也看出首先被冲击的是房宽的阵列。瞿能父子与平安所过之处,燕军几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擒杀数百。 燕王万骑布阵,直冲瞿能中军,他自己身先士卒亲率精锐突入其左掖,欲与房宽左右夹击。 这一头看得她已是屏息敛神,岂料又有约莫三万之众,抄着燕王后阵杀来。将旗烈烈上一个李字,十分显眼。 燕王几乎立刻拨马回战,率先驰入李景隆阵中,身后只带了小股精骑。虽以少制多,但皆神勇非常,竟一时牵制住南军大批人马。 纵是如此,也难以抵挡源源不断围上来的南军。桐拂这里瞧得清楚,赤兔已然挂彩,孙定远上前将银褐换给燕王。而不多时,银褐也中流矢,孙定远再将飞黄送至他身旁。 连换三骑,箭筒亦射空了三个,燕王干脆将那箭筒扔了,只用长剑。再后来长剑亦折了,三度换剑 桐拂远观,亦被那情势压迫得喘不上气来。思及他身上伤势未愈,桐拂心中说不出何故,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眼见着燕王节节后退,直退至河堤处。瞿能提着长矛紧随其后,燕王身后的几名亲卫将瞿能勉强抵挡着。 再转眼,却见燕王忽地弃马而奔,向着河堤最高处跑去。 更加诡异的是,他站定后忽然将手中长鞭扬起,挥舞起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七章 鼓卧旗折黄云横 燕王的举动,着实令身后围着的南军大惑不解,一时缓了进攻。 看样子,他这是在向着什么人招呼。难不成,那河堤之后竟藏了伏兵 瞿能冷笑,燕王被逼至绝境,竟使出如此手段,佯装招呼伏兵上前。伏兵他又何来的伏兵。 “都督”身后忽有人急呼,瞿能回头张望,是李景隆手下亲卫。 “大将军有令,恐有伏兵,命都督速退”那亲卫大声道。 瞿能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将出来,这般拙劣的把戏,李景隆居然信了 “大将军还说,望都督莫忘陛下之嘱托”那亲卫继续道。 勿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一句是此番出征前皇帝的嘱托。 也正是这一句,使得众将束手束脚畏首畏尾,令那燕王任意来回却无人敢碰他分毫。 眼见着那亲卫已经慌慌忙忙往回跑去,瞿能却下定了决心,振臂高呼“燕王倦矣此时不擒更待何时” 南军众将原已起了退缩之意,闻言士气大振。 朱棣心头却是一沉,自己佯装招来伏兵,竟没能糊弄住瞿能。而不远处火器营推出的战车上,巨大的木桶内,箭矢携着火焰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四处乱窜。所到之处,人马伤亡惨重。 不过转瞬之间,陈亨被平安重伤,徐忠手指被断,河堤下死伤无数一片惨状。 身后是白河无尽,身前是已崩溃的燕军,朱棣头一次体会到绝地二字,是如何的情形 山下的这一场早已分不清你我的杀戮,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不断地有人伤重倒地,不断地有人死去,刀戈早已被鲜血浸透,燃烧的流矢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所过之处无有活口 桐拂起先还是站着,到后来摸索着坐下,而即便是坐着,也是止不住的颤栗。 河堤之上被困的那几个身影,她都识得。 孙定远此刻已无暇顾及那几匹受伤的战马,拼死护在燕王左右。马三保几人,亦早已殷红染甲。 猛地,她看见他们的身后,一人一骑正迅速地渡河而去。 “十七”桐拂失声出口。 秣十七不知何时换了甲衣,此刻身背长剑,手挽弓弩,正义无反顾地向着河堤而去。 桐拂再坐不住,死死抓着一旁的树枝,“十七你疯了么快回来”她站在山崖边用尽全力地喊着。 那声音仿佛雨滴落入河面,倏而寂灭。 眼看着孙定远中箭,却仿佛混不知道,仍苦苦支撑 眼看着秣十七冲上河堤,将身下的马交给燕王,自己却跑去孙定远的身旁,与他并肩而战 飞火流矢的浓烟,渐渐漫上河堤,桐拂却看见孙定远最终不支,轰然倒下。而秣十七俯身将他抱住的瞬间,身后的南军冲她举起了长刀 他们的身影迅速被浓烟笼罩,桐拂再看不见什么,但方才那一幕,足已令她痛彻肺腑心神俱裂。 与二人虽不过月余的朝夕相处,但孙定远和秣十七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嘴上凶巴巴其实对自己十分照顾 马场衣食粗陋,他们却护得她吃饱睡好。纵然平素没少让她干活念书教骑马,无非也是不令她一人落单冷清,以免被人欺负 山里猎来的野味,总不会少了她的一份。知道她从南方来,他们特意将肉食烹熟,挑了嫩的送来 喝的水也都是他们特意多走些路,取了上游的水给她用,以防吃坏了肚子 秣十七本有自己的营帐,却每夜睡在桐拂这里。嘴巴上说她是奸细,得好好盯着,其实根本就是在陪着她而孙定远也搬到相邻的帐子,若有动静,随时可以过来察看 思及此处,桐拂双腿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臂上的伤处早已崩开,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落于砂砾石隙之间 风起得十分忽然,仿佛平地而生,且很快携着砂土一阵猛过一阵。 这样的风沙,对于燕军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常年与蒙古人打仗,风沙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 但对南军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场。 风大也就罢了,这风里的沙砾,仿佛千万细密的针,吹打在面上生痛,根本睁不开眼来。 火器营的一窝蜂再无法点燃,阵型顿时大乱。 李景隆早将双眼护住,只听见头顶的将旗被大风刮得呼呼作响。身旁的人乱做一团,极力将他护在中间。 浓烟散去,风势却更猛了。燕军有了这片刻喘息,终得机会重整队列。 也就在这一刻,喀嚓一声巨响,紧接有什么轰然倒下的声音。 众人都循声望去,南军惊骇地发现,李景隆李大将军的大旗旗杆,居然生生被风折断。 那大旗原本何等威严,眼下如枯木朽树,顷刻倾颓。 举旗那人一时呆若木鸡,不可思议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旗杆 接下来的一切,逆转地十分迅速。 人心这样东西,一旦被动摇,崩溃起来是惊人的摧枯拉朽。 而如此的际遇,自然不会被朱棣放过。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突出重围,与驰援而至的朱高煦合军一处。 朱高煦见父王无恙,顿时精神大振,与父王一起在李景隆后方纵横掠阵纵火烧营。在南军的一片混乱中,朱高熙竟一举将瞿能父子皆斩于马下。而朱能也将平安击退 再想寻那李景隆,却见他早早领头逃跑,一路丢弃辎重,狼狈不堪。 朱棣父子岂能容他轻易走脱,一路追至月漾桥。南军被杀而互相践踏淹死者数万人,横尸百余里 暮色拢下之时,脚下的这一片战场,仍被四下里兀自燃烧的火照亮着。 桐拂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得山,如何过得河。脚下一个踉跄,她才看清楚,自己正站在这一片死寂的河岸之上。 触目可及,数十里伏尸累累,残剑断矢,破碎的盾甲之上早看不出原本凛凛纹路。血渍犹新,在缝隙中兀自蜿蜒,映着火光显出狰狞颜色。 没有声息的躯体,仿佛断垣残壁,以古怪而骇人的姿势,凌乱而扭曲地堆叠。 她并不敢看脚下,但又必须去看。因为她晓得,秣十七和孙定远也在这里。她得找到他们,他们不该躺在这个冰冷的修罗场。 一声马嘶,在死寂的一片里,格外响亮。 桐拂身子一颤,远远就看见了立在尸首间的那一匹战马。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八章 天涯静处无征战 桐拂跌跌撞撞往那里跑去,斜刺于泥土中的长剑断刃,将她的手割破,丛丛的箭头将她的衣摆裤脚撕开。 她根本顾不得,她只晓得他们在那里。这里如此冷,如此阴森,他们不该在那里。 雨下得很突然,雨势迅速变得滂沱,地上越发湿滑难行。 很快脚下已是积水难行,那水化作嫣红溪流穿过堆积的尸首、兵器和战车,汇入早已浮尸不见尽头的白沟河中。 桐拂也早已麻木,忘记了恐惧和透骨的寒意,只是不停地在大雨中跌跌爬爬地前行。 雨势汹涌,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那匹马的身影。 它似乎很耐心地在等她,安静地守在那里。 待她终于走到它的身边,腿脚再没了力气,扑通跪坐在泥泞的地上。面前是凌乱残破的兵器,一个个沾满血污的面庞和身影,她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他们。 “十七孙定远”她喊着,并没有什么气力。而这声音,在大雨中很快消散了。 她猛地爬起身,双手在那尸首间摸索着,擦掉面上的血污,仔细辨认着。 “十七孙定远你们说话啊你们在哪儿”她疯狂地寻找着,手臂上的布条早已松脱,伤口曝露在外,鲜血长流。 那马儿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边,用脑袋轻轻触碰她的肩头,似是安慰。 桐拂猛地回过身,“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得带他们离开” 她声嘶力竭,自己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那马儿似是听明白,垂首默立了一会儿,缓缓走向一旁的一辆战车之后 桐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踉跄着跟过去。 有人靠坐在战车的后面,面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垂在一旁的手中,却仍紧紧握着一截缰绳。 桐拂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将衣角撕下一条,将那人面上的血污仔细擦去。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许多次。 孙定远的面庞渐渐清晰,仿佛并没有什么痛苦,相反,似乎有满足愉悦的意思。 “孙定远你醒醒。”桐拂抹了一把与雨水混作一处的泪水。 “仗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她拽着他的衣袖,“你起来,我们走。” “对了,十七呢你看到她么我们去找她”桐拂又慌张起来,她想要起身,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他的身边,竟是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在耳边纠缠。 她想要听清楚,却睁不开眼,仿佛魇在梦里,动弹不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可以渐渐分辨得出四周的声响。啾啾鸟鸣,有些熟悉的意思。家里檐下住的那一窝白头翁,也这般絮絮叨叨。 门窗偶尔咿呀,能觉出风忽而涌入,携着蔷薇和草的香气。 脚步声时远时近,似有人言,但是极力压低了,始终听不清在说什么。 有人将自己扶起,靠在谁人的怀里,有温热的东西凑到嘴边。 她可以闻到粥的清香,却连嘴皮子都动不了。那粥就顺着嘴角流下去,有人似乎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嘴边擦干净,又在耳边念叨着什么。 她想说其实我不饿,只是有些累罢了,但一个字都说不出 睁开眼的那一天,眼前的锦帐上是暮霞的颜色,半幅卷着,桐拂这么看出去屋子里并没有人。 她试着动了动,手边有什么咕噜噜滚下榻去。 “呀,你听见什么了没别是她醒了我去瞅瞅”屋外有人道,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雁音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榻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裙的姑娘。 “小拂,你总算醒了太好了,王妃可要高兴坏了”雁音忙忙握着她的手,“你别着急起来,先喝点清粥。” 她复又回过头,“阿暖,你赶紧去告诉王妃,桐拂醒了,让她别再担心。” 思暖也是一脸喜色,应下了就匆匆离去。 “你觉得好些没”雁音手脚利落地将桐拂扶起些,半靠着。 许是很久没说话,桐拂觉得嗓子里闷闷的,竟是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点头。 “你呀”雁音就是一声叹息,“不晓得怎么说你好。明明王妃派了人马送你走,怎地你又跑去了打仗的地方。去就去了,怎地又如此大胆冒失” 话说到一半,雁音见她猛地坐起身,喉咙中嗬嗬有声,半天才勉强听清,“十七定远” 雁音摇头,“我不识得他们你莫着急,我让人去问,你赶紧躺下。” 待能下地行走,又是两日。腿脚没什么力气,桐拂自己扶着桌椅蹭到门口,外头正是大雨。庭院角落里的芭蕉摇曳,雨滴如珠,悉索生响。 她依着阑干,闭目闻着新雨的气息,心中郁结似消散一二。 “桐姑娘。”忽然有人出声。 桐拂睁眼望去,月门处二人撑伞而立。 “世子。”桐拂脱口道,旁边那个人她不识得。 朱高炽提步走入廊下,步子缓慢晃悠,身后那个人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 到了桐拂面前,朱高炽才道“方才从母妃那里出来,听闻这次姑娘冒死救了父王,特来感谢。” 桐拂一叹,“并非你们所想,是龙驹” 他身后那人轻哼一声,“我就说嘛,一个小丫头哪来如此胆识” “高煦。”朱高炽出声制止,随手收了伞就要作揖,桐拂忙忙想要拦着,“真的不是” 动作猛了,脑袋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 朱高炽伸手将她扶了,“桐姑娘还是要好生休息” 桐拂匆忙将手收回了,将他打断,“世子,可知孙定远与秣十七” “孙定远”朱高熙忽然道,“替父王御马的那个,没找着,应是死了。” 桐拂脑中轰然作响,她猛地忆起彼时的景象,孙定远靠坐在残破的战车之后,面色苍白无论她如何唤他,他都没有声响那战马依依守在他的身旁 之后,桐拂只听见朱高炽零碎的疾呼,“桐姑娘你怎么了”就再没了知觉。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六十九章 曲水流觞故人颜 水粼粼,荇草引风,几尾纤秀的鱼儿在身旁彷徨四顾。 桐拂有些困惑,自己这是在哪儿 看起来好似是水中,可这又是何处的溪水,竟有着熟悉的气息盘桓左右 一片莲叶自头顶的水面打着旋儿飘过,她抬头望去,透过水光依稀看见岸边锦幔微扬,案席精雅,人影绰绰之间,似有清曲两三声。 看着似是金陵城中士家子弟出行,吟游山水的意思。 那人影之间,那张面庞 “金九哥哥该你了。” 一声轻唤,令金幼孜回过神。 眼前溪水数曲,通透见底,青尾的鱼在布满水纹的溪石上倏忽而过。羽觞置于碧色的荷叶上,浮水而行。 他方才正是看着那荷叶,失了神。 初遇她时,她的面容破水而出,掩在荷叶之间,比菡萏更要清伦几分,实乃卷舒开合任天真 练琼琼瞧他怔忪,柔声道“金九哥哥,若是想不出,且饮一杯。” 金幼孜伸手将那羽觞取了,一饮而尽。 他又斟了新酒,将羽觞放回那莲叶之上。指尖触到溪水,他猛地一颤,那水里,分明是她的身影。 “小拂”他失声唤道。 练琼琼见他猛地呆住,口里唤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居然一头栽进那水里。 事出突然且委实诡异,旁边的人皆愣住,半晌才听见练琼琼惊叫道“救人快救人” 入了水中,金幼孜就瞧见那道身影隐入一旁丛生的水草之间。他一时竟顾不上自己并不善水,手脚乱划地追了过去。 拨开水草,看见她惊讶的神情,金幼孜心中狂喜,伸手就要捉住她的手腕。岂料自己的手竟穿过她的手腕,一捉捉了个空。她的身体仿佛是那溪水的一部分,清澈透明并无具形。 他大惊,也忘了人在水底,张口就要唤她。水立时涌入他的口鼻,胡乱挣扎间他直往水底沉去。一双眼,却仍一瞬不瞬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桐拂并没有比他淡定多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身子仿佛溶在这水中,想要将他拉住,竟是不能。 她看着相继跳入水中的侍卫,手忙脚乱将他捞上岸去,而他即便是已经难以呼吸,仍扭着头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她看着他上了岸,众人慌忙替他拍打背后,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看着他被人簇拥着换了衣衫,再回来时,他又欲至溪边查看,被那个叫练琼琼的女子不露痕迹地拦住。 她看着有人将他方才衣衫里的物件取来,里头那一柄簪子她识得。嵌着透明珠子,莲叶舒卷。练琼琼将那簪子拿起,满面绯红,似是说了什么。而他张皇地望着溪水,嘴里亦说了什么。 她看着练琼琼将那簪子纳入自己的袖中,双颊浮起的颜色,有些刺眼 有什么拂上自己的面庞,痒痒的,她伸手想要拨开,就这么醒来。 桐拂坐起身,仍在燕王府。 月华如水,将屋子里的每一个分寸角落浸透。明明春末初夏,怎地生出寒意。 方才所见,不晓得是不是梦境,她忽然不想去深究。 那个簪子,她想到,头就开始痛。 文华殿外,早先那株开得热闹的海棠,一夜之间只余了一树浓绿,树荫下连一瓣紫粉都寻不着。 桐柔在廊下已经候了很有一阵,里头却还没有动静。太监出来过两回,皆摇头示意外头伺候的莫要进去打扰。 今日早朝之后,皇帝并没有召见任何人入东阁,自己一个人在里头独坐。 桐柔略略晓得,是北边的战事。 上月白沟河之战,李景隆大败,兵退德州。脚还没站稳,燕军已至,李景隆复又逃往济南。燕王在德州,籍官吏民众,收府库,德州百余万粮储皆被收去。 本月十五,燕军围困济南,李景隆十余万人匆促布阵大败,被斩万余,失马万七千匹。李景隆单骑逃遁 待发觉有人走到身后,她听见朱允炆的声音,“陪朕走走。” 他言罢,已越过她,径直往左顺门而去。 桐柔不敢耽搁,提步跟上。左顺门那里,是东宫,平素他去得不多,今日不知何故。 这一路过去,他一直没有出声。平素他的步履不疾不徐,今日却微微有些仓促凌乱,明黄的袍摆翻飞不定。 停下脚步的时候,桐柔抬头才看清,眼前是大本堂。她只略略晓得,这里是太子书处。 候在门口的侍卫大约没料到皇帝此刻会出现,原本隐在树荫底下,此刻慌忙上前跪迎。 朱允炆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提步迈入堂中。 巨大的殿阁内,楠木书架次第排列。那之上,万千书卷齐整堆叠,钿白钿青牙轴,黄带缥带绿牙籖真正是琳琅乱目朱碧迷眼。 “洪武六年,建大本堂,聚古今图书。太子、诸王就其间,间作东宫视事之所。”朱允炆忽然出声。 那声音在殿内回旋往复,少顷才归于沉寂。 太子桐柔想了想,他口中的太子,应是他的父亲,当年的皇太子朱标。 “太祖选勋德老成及新进贤者,兼领东宫官。太子赞善大夫宋濂主持,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宗异 诸名儒为太子讲课,并遴选国子监监生王璞、张杰等十余才俊伴。梁贞、王仪等为太子宾客,秦庸、张昌为太子谕德 帝王之道,礼乐之教,往古成败,民间稼穑朝夕以授” 朱允炆负手立于案前,娓娓不绝。 桐柔也曾听闻过前太子之事,亦知太祖对其十分看重,却不料竟至于此。方才他提到的那一串串太子之师的名字,无不官位声名显赫,开国六公占五,功臣庙二十一人占六 惜前太子因病英年早逝,其时太祖恸哭不已 暗叹唏嘘完了,桐柔不觉困惑,何故今日他会念此旧事,又亲至大本堂 沉默了一阵的朱允炆忽然开口,“儒法兼融、德主刑辅,比起刑乱国用重典,当是如何” 桐柔起先并没深究此话何意,只是因那语调中的狠厉之意,很是吃了一惊。 而远远跟在后头的太监,却是哐当一声跪伏于地,惶恐瑟缩不已。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章 玉炉清昼为分香 大殿清寂,牙牌玲珑间,似有微声。 “出去”朱允炆猛地一声,惊得那地上的太监,连滚带爬,退出了殿去。 桐柔退了几步,转身欲走,被他叫住,“你留下。” 他的语调含怒,她犹豫了一瞬,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 外头的太监和侍卫,将门窗掩了,殿内一时暗了许多。 朱允炆提步走到一旁的格架前,定定看着一物,沉默良久,“你可知,这是什么” 桐柔上前,那架上除了书匣,有一个精致的木架。龙蟠鹤立栩栩如生,一道黄铜细杆横在其间,上头串着几枚金钱,聚在一端。 纵是见惯了宫中奇巧,如此摆设她却从未见过,摇头道“不识得。” “金钱计数。”他道,“讲书时,每句五遍。温书时,三遍。中官手执小架,移架上金钱以计遍数。每三遍,五遍,中官报数。父皇,便是如此受学。” 桐柔听着有趣,一时安捺不住竟伸出手去,指尖方触及那金钱,就听着玉音泠泠,萦绕不散。 下一刻,她的手腕忽然被他捉住,他捉得很用力,甚至微微颤着。 桐柔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去看他,却见他扭头望着身后,面色苍白,仿佛见到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他素来温和儒雅,此刻的神情实是不同寻常。 桐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先案旁冷寂的香炉中,此刻青烟忽起,袅娜生姿。 屋子里只他二人,这香是如何燃起 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二人俱是一愣,回身望去。皇帝未开口宣人,何人竟擅自推门而入 这一眼,只看得朱允炆目瞪口呆冷汗俱下。 桐柔也不比他好去哪里,且她被他握住的手腕,几乎被他捏碎了。 一人正提步入来,翼善冠,赤色衮龙袍,前后两肩各一金织蟠龙,玉带皮靴。风姿不凡,却又温文尔雅。 桐柔从未见过此人,但他身上穿戴却又分明是皇太子的衣制。且他的形容之间,竟与朱允炆肖似 思及此处,她心中一动想到一人,骇然望向犹捏着自己手腕的朱允炆。 朱允炆死死盯着来人,薄唇紧抿,眸中竟显出水色。 那人走过他们身边,竟似未见到他们,径直走到案后坐下。少顷,言道“先生进。” 眼见外头辅臣率了一众人入来,四拜之后,分立左右。内官捧书展于案上,讲官授书 授书毕,上道“先生吃酒饭。”各官始出。 各官退至外头,内官方上前,“皇太子可要到南间休憩” “不必,今日父皇因何震怒”上首那位忽然道。 内官脸色刷得白了,“回回皇太子,是因胡惟庸之子” 一声叹息,将内官的声音打断,内官小心后退了半步再不吭声。 桐柔却早已心惊胆战,胡惟庸 洪武十三年,太祖以“谋不轨”罪诛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时杀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数人。二十三年,以伙同胡惟庸谋不轨罪,处死韩国公李善长、列侯陆仲亨、已故滕国公顾时的子孙。后又以胡惟庸通倭通北元,究其党羽,前后诛杀三万余人 那么上首这位只有一个可能,前太子,朱标。 而眼下,朱允炆与自己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早已逝去的父亲,彼时的皇太子问询胡案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 上座的朱标靠坐在椅中,沉默良久,“父皇太太”终是没说得下去,忽地起身往外走去。 那内官慌忙跟上,门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一切重归宁静。 朱允炆的手忽然松开,目光仍落在那扇门之上,呼吸急促,额间沁着汗。 “陛下”桐柔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镇静。 朱允炆缓缓将目光收回,“方才所见,只你我知晓,便好。”说罢,他已提步离去,身姿分明惊惶。 桐柔将四下复又看了一回,说不出为何,她总觉得这其间有什么很熟悉的,缭绕身侧,令她无法忽略。 但四下并无旁人,那铜炉也恢复了沉寂,仿佛从不曾袅娜生香。 待桐柔离去,殿门重新合上,桐拂才松了一口气。她方才一直在,就在那铜炉之侧。他们所见,她也统统看见,分毫不差。 至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她已经无力思考。自从上回于那溪水中,见到金幼孜,如今不知何故,时不时回到金陵,但回回只是很短的瞬息。且除了上回的金幼孜,旁人似乎并瞧不见自己。 陶弘景说过,魄,本善化形万千,难道竟是这般意思 纵然匪夷所思,但能再次见到小柔,桐拂已是心满意足。 数月不见,小柔面庞圆润少许,神情舒朗,看来过得很是不错。方才临去前,小柔曾回顾再三,桐拂说不出为何,总觉得应是二人心有灵犀,许是她察觉到了自己 至于方才所见的那群人,桐拂既不认识也不关心,她只是很想知道自己该如何能来去自如,时常能混进来瞧瞧小柔又如何能去找到爹爹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桐拂在大本堂里转悠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怎么困在这里好似回不去了 她试着想要推开门窗,但根本触碰不到,转了几圈不免有些着急。 门开得很突然,又很快关上。进来的二人,穿着官吏衣裳,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张玉牌,神情紧张的四处查看着。 “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道,声音颤得厉害。 另一人相对镇定些,“不知,只是我们进来看看有何异常。” “异常能有何异常找我们司天监做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干净” “休要胡说”另一人喝止他,“大本堂是什么地方,怎会不干净”说到后来,也不是很有底气。 司天监是做什么的,桐拂不是很清楚,大约与观星占卜有关,但和这大本堂她心里一沉,难不成方才被人瞧见,是来捉自己的。若当真被捉了,如何说得清楚定会牵连了小柔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悄悄挪到门口,若有人开门,需想办法尽快离开。 “谁谁”拿着玉牌的那一个忽然叫道。 桐拂以为自己被发现,正暗叫不好。谁料到他只是转身,冲着自己站的地方胡乱扫视,显然并看不见自己。 桐拂一口气松了一半,却见他将手中玉牌猛地抛出,那泠泠光泽在空中璀璨闪耀,却是直直往自己这里飞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一章 昨日如梦复还来 玉牌并没有砸到自己,桐拂瞧得清楚,但自己却莫名被它困住了。 也没有锁链咒符之类,但自己仿佛脱不开它的几步之外。 因为司天监那两名官员,恨不能以命相阻,那玉牌才没被送到皇帝寝宫,反而被送到文华殿。 说是玉牌里困了不净之物,万万入不得内廷。 桐拂苦笑之余,倒也没有特别烦忧,毕竟小柔在文华殿当值,在这里反倒更容易瞧见她。 但直到日暮天晚,才看见她。小柔应是偷偷溜来,桐拂见她并不敢掌灯,手里只擎了一盏小烛台。 入了殿来,她将门窗掩好,直接寻到这玉牌之前。 桐拂心中狂跳,“小柔”她试着唤道。 小柔应是听不到,小心地将那玉牌取在手中。 摩挲端详了许久,桐拂见她眸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她嘴里似叹似嗔,“不晓得何故,今日竟觉得见到姐姐他们说锁了什么在里头,我晓得荒谬,但我竟也觉得是姐姐” 桐拂心中酸楚,伸手欲抚摸她的面庞,却是如何都无法触及。 桐柔仍在絮絮不休,“你虽瞒着我,但我晓得,爹爹不知去了哪里你不过是不想让我忧虑姐姐自己这般辛苦,又是何苦。小柔如今也可替姐姐分忧” 桐拂见她形容寂寥,然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言语,一时百感,落下泪来。 桐柔忽见那玉牌内,水光莹莹,以为是错觉恍惚。伸手拂去,水泽虽是触不到,却在那玉牌之内,流转不已。 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姐姐,真的是你” 桐拂见此亦是大喜,拼命点头,“是我是我”只可叹她始终听不见。 “何人”殿门外一声呵斥,惊得桐柔险些将手中玉牌跌落,急忙牢牢握在手中。 门咿呀而开,有人入来,因在黑暗中,桐柔看不清是何人。待那人到了面前,她才讶声道“陛下” 朱允炆看着她神色慌张,两手紧紧握着什么,心中略有计较,“你可是,觉出异样” 桐柔慌忙摇头,“不曾只是觉得白日里所见蹊跷,想要再瞧瞧” 朱允炆将她手中玉牌接过,“怕么” “不”她答得很快,旋即意识到自己答得过于迅速,“我我的意思是,宫内安全得很,我也并不信那些说法” “那便好。”他抬眼看了看她,“随我出去走走。” 说罢,他握着那玉牌,已往殿外走去。 待桐柔到了殿外,外头候着的人已经看不着,他自己一人走在前面,想来是将众人屏退了。 二人一前一后,竟是转入了御花园。 天已黑透,苑内铜灯已燃。汉白玉座之上,重檐攒尖四方形灯箱内,烛火纷纷。 走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桐柔估摸着也是被拦在了外头。 前面的朱允炆走得很急,他平素鲜少如此,即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亦不曾慌乱过。此刻他的背影却透着急切,衣摆拂动之间,仓促地悉索声。 绕过几丛假山,前头水光粼粼,他提步入了一处水亭,才停下脚步。 桐柔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此刻踏入亭中,喘息片刻才渐渐定下神来。 御花园她来得不多,平素无事或不当值,她宁可在寝居之处的小院内看看书,并不愿出来晃悠。 此处她倒是识得,这座水亭虽不大,但据说是太祖最喜喝茶逗鱼之处。 朱允炆一路疾走,此刻静下心来,才觉得恍惚。怎会径直到了此处,他自己方才其实并为细究。 他摊开手,那玉牌玲珑晶莹,翠色欲滴,虽成色确然不错,但也并非罕见的宝物 桐拂这一路走得晕头转向。这巨大的园子,景致是很不错。只是曲径通幽弯弯绕绕,又是夜里,很快就没了方向。而她被那玉牌牵引,想要放慢步子都是不成。 此刻她坐在阑干上,只有大喘气儿的份。 这位皇帝看着温文尔雅,怎地走起路来,竟也如此急慌。看来小柔平日当值时,并不轻巧 思及此处,桐拂就看见了不远处花径的尽头,匆匆而来的一道身影。 今儿晚上,这里还真是热闹。皇帝慌慌张张,这又不知是个谁,竟也失魂落魄连路都不瞧就直往这儿过来 桐拂瞧见的当口,朱允炆也瞧见了,几乎立刻将身旁不远处的桐柔扯到自己的身后,压低了嗓子,“无论看到什么,莫要出声。” 桐拂瞧他脸色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惨白,心里也跟着一慌,下意识地拦在了桐柔的另一边。心里却是觉得蹊跷,这大内皇宫里头,守卫森严,有什么竟能把皇帝紧张成这样 来人脚步急促,面目在花树与山石的暗影之间模糊不清。到了近前,他也不避让,径直踏入亭内,坐在石案旁。 桐拂立刻认出,这位正是白日里出现在大本堂,也就是皇帝口中的前太子,朱标。 一日里,这位前太子出现了两回,桐拂不觉望向紧紧握在朱允炆手中的玉牌,看来那东西,果然是个古怪稀罕东西只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桐柔自然也是瞧见了来人,看着朱允炆煞白的面庞,她除了屏息敛神守在他的身后,实在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她总觉得姐姐就在身旁左右,如何能见上一面,才是令她心急如焚之事。 朱标刚坐稳了,后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来,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连声唤道“太子太子” 到了亭子边,瞧见朱标坐在里头,他也不敢进去,垂首立在一旁,“太子莫气,仔细气伤了身子” 抬头偷偷瞄了一眼,那太监又道“皇上那是在气头上,那一句哎呦,那一句不作数” 朱标搁在石案上的手握成拳,“赞善大夫,十年为师,我与宋濂从来是师徒情分。无他师傅,只求陛下恩准免其死罪” “太子莫要再说”那太监急得汗都出来了,又不敢贸然入亭。 “父皇竟说”朱标一时哽咽。 “侯汝为天子而宥之” 甫听见这一句,桐柔以为是前太子朱标说的。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句,却是出自朱允炆之口。 惊讶之下,她转头望去,朱允炆面色十分难看,呼吸急促,肩头微耸。 这一句,竟是太祖指责太子僭越,委实一句重话。 他大约晓得她正看着自己,朱允炆声音暗哑,“此一夜,后宫十余侍卫内监被杀只因只因” 桐柔从未听说过此事,看着眼前亦怒亦悲的前太子,和神色缭乱的朱允炆,她实在想不出,究竟何事竟能引来后宫杀戮。 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眼前的朱标唰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水亭栏杆处,没有半分犹豫地倾身投入湖中。 湖面黑黝如墨,立刻将他的身影吞噬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二章 旧梦醒回冷烟平 桐拂本来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站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罢了。 但那位前太子,前脚投下湖去,自己怎地后脚也跟着入了水里 想这后宫侍卫多如牛毛,各个身手不凡,怎么也轮不上自己下水捞人再说,若是旧事重现,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怎么也不该是自己搅和在里头 亭子里的朱允炆却几乎立刻扑到栏杆边,若非桐柔死命拦住,他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他的力气大得可怕,神情更是不同往日的狰狞,她却已顾不得许多,“这不是真的是幻象” 朱允炆充耳不闻,双手死死抓着栏杆,目光片刻不离那水面。 而到了此时,那亭外的太监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叫道“太子落水救救人”之后他也总算想明白过来,冲到亭边,一头扎下水去。 “怎么这么久怎么还没上来”朱允炆额前青筋直暴,言罢再顾不上,将衣袖从桐柔的手里抽出,翻身跃入湖中。 桐柔手中一空心里一凉,想都没想,也跟着跃下去。 一时湖边寂寥,再无人影。 水底下,桐拂却瞧得清楚,惊骇莫名。眼前这一遭乱纷纷,是什么意思 看见桐柔落入水来,桐拂再顾不上,急忙向她那里游去,小柔哪里会水 但无论她如何奋力,桐拂始终无法靠近小柔,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将自己不停地推开。 绝望之际,她看着正沉向湖底的朱标,看着正奋力追去的朱允炆,再看着不管不顾跟在后头的小柔桐拂忽然意识到,若这是个幻象,也许只有将朱标救出,后面那二人才能脱困。 当下也顾不得这念头从何而来,一头往那深处扎去。 朱标显然是不会水的,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了神志,桐拂倒不用麻烦将他敲昏。直接拎着他的后领,奋力往上游去。 游了一半,遇见那神情惊骇的太监,看着是会水的,她将朱标塞进他的手里,返身去寻那二人。 小柔的裙衫入了水,如芙蓉绽放,银红如朱榴,于那暗沉的湖中摇曳。桐拂很快就寻到她,欲将她拉住。岂料无论如何,自己的手都无法触及她。自己仿佛是这湖水万千中的一掬,将小柔环拥着,却无法推她离开 桐拂心中大急,眼瞧着小柔体力不支,渐渐失了力气。而自己虽在身旁,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猛地一股劲道,一个身影很快地越过她,将桐柔拦腰抱了,就往湖面游去 朱允炆抱着她走入亭子,四下里并无人影。方才所见,一如白日那一出,香冷烟散。 这才是那夜的真相,父皇因宋濂涉胡惟庸案进言劝阻,被太祖训斥,忧愤之下投湖。太祖震怒,内廷染血 宋濂之后虽被赦免了死罪,但流放茂州,途中于夔州病逝父皇早逝,因与此事亦脱不了干系 怀内之人悠悠转醒,便是止不住的一阵猛咳,朱允炆方回过神来,将她扶着坐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你不会水,下去做什么” 她抬起头,他亦是衣衫尽湿,神情冷肃含威,眉间紧皱,如此看来甚是迫人。 “我没想那么多连累了”她很是懊恼,彼时应出声呼救,而不是脑袋一热跟着跳入水中。 “来人”他忽然扬声道。 远远脚步声立时响起,很快太监和侍卫呼啦啦将亭子围了。 吴亮手里捧着氅衣杵在最前面,方才远远避着,奉旨非宣不得近前。虽隐隐听到些动静,但谁人都不敢上前查看。 此刻他看着亭中浑身湿透的陛下和女史,识相地闭嘴不提方才之事,只道“夜里风凉,陛下需尽早更衣。可要宣太医” 朱允炆接了吴亮手中氅衣,顺手就披在桐柔的身后。 吴亮的话头转得也十分利落,“来人,速速传太医去桐女史处” 朱允炆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袖中,那玉牌原先放在那里,此刻已不见踪影。他回头又看了一回湖水幽暗,怔忪片刻却再不停留,提步快速离开。 桐拂浮出水面之前,心里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也就是回到北平燕王府,若能回到草场更好,至今她还没打听到秣十七的消息。她仍固执地认为,既然尚没有消息,那她可能还活着。 然而,她将要面对的景致,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还没来得及把脑袋冒出水面,她就听见了隐隐的嘈杂呼喝声。 “有人水里有人” “别是跳河的活的还是死的” “奸细吧,不如直接砍了” 有什么勾在了自己的衣领上,生生将自己拖出了水面。 桐拂抬头一瞧,自己方才所在的充其量只能算个水塘。水塘边,一群人原先应是在打水,眼下都聚过来围观,齐刷刷瞪着自己。 看那身上衣服打扮,有老百姓,更多的却是南军的甲衣。 桐拂心里哀叹,从哪儿冒出来不好,怎的会是南军的地盘她腰间还有燕王府的腰牌,这可如何解释 “哟,是个女的长得挺好看”有人打破了沉默,很快围观的人皆大笑起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将她勾上来的那人,把手里竹竿扔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哈哈,我捞上来的女人,就是我的,你们就别想碰了” 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这一回,笑声没有持续多久,戛然而止。 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狼狈不堪的女子手中,何时多了一个尖刺般的匕首。 那东西此刻寒光凛凛,紧紧地压在那人的脖颈间。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刀剑纷纷出鞘的铿锵声,又是一阵乱哄哄,不过显然没有了方才的镇定。 被抵着喉咙的那人早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姑姑娘,我开个玩笑玩笑莫要当真” 桐拂强自镇定,“给我一匹马。”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说个明 刚刚抵达乌鲁木齐,之后十天北疆自驾,更新我会尽量。游记什么的,可以移步 “微熹的角落”039039 桑泊行说个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三章 一城山色半城湖 其实方才出手的时候,桐拂已经后悔了。但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继续装狠,好像也没旁的法子。 “马没有啊”那人一边假意颤巍巍说着话,一边却悄悄冲着身侧的同伴递着眼色。 桐拂没瞧见,只知道下一刻手里的峨眉刺已被人劈手夺了去,快到根本没看清,紧接着就被人拧着手三两下的捆上。 “行啊,还想抢马怎么不抢了”四下里哄笑声复起,刀剑归鞘又是一阵热闹。 桐拂暗叹,此番自己实在是太过鲁莽,方才不该如此冒然出头 “放开她。”有人从身后走来,声音不响也没有呵斥的意思,但面前这帮乌合之众却立刻安静了。 说话的那人替她解开绳索,将地上的峨眉刺捡起递给她,温言道“姑娘若需要马的话,济南城里有不少,不妨去看看。” 桐拂转过身,身后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怎么看都是个书人的样子。但这帮形容不整一身痞气的南军,为何见了他却立刻没了脾气 她接过峨眉刺,未及发话,就听见那男子身后传来嬉笑声。 两个年龄相近容貌相似的小姑娘挽着手走来,看见桐拂,她们眼前一亮,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个,对着那中年男子道“爹爹,可否让这个姐姐与我们同乘” 上了马车,这姐妹二人嘴巴就没停过。姐姐云词,妹妹烟语,一左一右拉着桐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姐姐是哪里人看着不似济南人氏,也不似北平的” “不会是南方来的把” “姐姐怎的如此厉害,方才那匕首是什么” “给我们瞧瞧可好就看一下” 桐拂见她二人年龄与小柔相仿,又活泼天真,倒也一时放下心思,只略略说了自己自南方过来寻亲,迷了路。那姐妹二人立刻深信不疑,又缠着要看她的峨眉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话语之间,桐拂问清楚,方才那中年男子,也就是这对姊妹的爹爹,名为铁铉。原是礼部给事中,后为山东参政,眼下正为李景隆筹措粮饷。 但之前李景隆被燕军打败南逃,眼看济南危在旦夕,这位铁大人非但没跟着跑路,反而一路集结逃散的南军兵士,直往这济南城而来 一介文官,毫无打仗的经历,竟有如此胆色与担当,桐拂不由得心中赞叹,同时也替这位铁大人深深捏了一把汗。 燕王正在赶来围城的路上,以他如今的势头和决心,只怕这济南城危矣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早些从这场纷乱中抽身而出 无奈一路被云词烟语左右挽着,马车外头皆是随行的南军,她根本没机会。而入了济南城不久,桐拂就获悉,燕军已至,正于城外扎营中。 她与两姐妹一同被安置于城内涌泉溪旁白鹤庄外,庄内原是书院,供参加乡试的秀才听讲,或是县试已过的童生入学之处。如今大战在即,里头的书生秀才早已离开,十分清静。 铁铉的妻子杨氏已早一步到了那里,将一切安置打点好,虽是第一次见到桐拂,却也是心生喜欢,待她如待自己儿女一般。桐拂只能暂时稳住,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燕军的攻城几乎是即刻的,但济南城在无止无休的攻击之下,居然倔强地固守着。而自从入了这济南城,桐拂再未见到过那位铁大人。据说他身先士卒,日日守在城门之上,此举大大鼓舞了士气。 说到士气,原先桐拂在城里看了一圈,确实半分也没看出来。 城里除了逃难的老百姓,就是被打得七零八碎衣衫不整的南军残兵败将。这么一些人,再加上一个没打过仗的文官,想要对抗早被传得神乎其乎的战神燕王,实在是开玩笑。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玩笑,如今却令外头的燕军笑不出来。以为可以轻易拿下的济南城,看似脆弱,却是无论如何攻不破。 云词、烟语两姐妹平素虽是娇俏可人,但与桐拂说到爹爹与高巍、盛庸两位大人歃血为盟誓死守城一事,亦是豪气凌云霄 城外在打仗,城内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平素铁大人的儿子亦随父亲在城门,而杨氏也并不拘着两个女儿和桐拂,反而时常鼓励她们去城中帮助老弱。 每日铁府都备了粥车,送去城中施于无家可归之人,桐拂也就每日随着她们同去。 济南城中泉湖众多,倒是不缺吃食,来领粥之人多是老弱或是外乡逃难来之人。且都井然有序,并无争抢。领了粥都客气地称呼桐拂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 这日已近午时,粥桶里已所剩不多,棚子里也并无太多人。云词和烟语在一旁帮着收拾,打算早些回去。 一人拄着拐杖自那棚外进来,手捂着上腹,面色苍白。入来之后也不说话,直接拿起案上的粥碗,就要喝入口中。 岂料粥碗刚刚凑到嘴边,身后又来一人,伸手就将他手中的粥碗夺去。 桐拂一愣,这才看清来人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垂纱将面容遮着,看不清样子。 被抢的那人楞了一会儿,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去取案上的另一碗。那女子再次伸手夺去,顺手将两碗放回案上。 “这位姑娘,”桐拂忍不住开口,“入了这棚里的,这粥是人人有份,姑娘何故抢他人的” “支了个粥棚,就是做善事愚蠢”那女子打断她,“旁人喝得,他,喝不得。” 那男子面上显出激愤之色,“我已几日未进食,何故喝不得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阻拦” 那女子转身就走,“你若偏要喝,随意。” 一时棚里棚外议论纷纷,“这女的别是个疯子吧如此蛮横不讲理施粥是多大的功德她竟出手阻拦” 那男子见她离开,忙端起一碗粥,一口喝完,对着桐拂和云词姊妹连声道谢了半天才离开。 待她们收拾完东西,打算回白鹤庄,忽听得棚外纷纷扰扰地吵嚷起来,“呀,这人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是啊,我瞧他刚才从粥棚里出来怎么就不省人事了” 桐拂听罢心里一沉,忙忙往外跑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四章 山盟誓醉言痴语 桐拂一眼就认出了倒在地上的,正是方才被夺了粥碗之人。 她抢上前去,那人已被人半扶起,脸上没有血色,双眸紧闭,似已没了意识。 看热闹的人认出她来,小声议论,“该不会真是粥有问题” “也不会啊,我们不是没事” “方才不让他喝粥的那人,看来是有些道理” 桐拂猛地醒悟,自己虽不通医术,但简单的道理还是晓得一些。这男子方才捂着上腹,似是胃中不适,恐怕当真不可急饮热粥。 她转眼四望,并未瞧见那女子身影,想来已走远。 众人皆一筹莫展,却见一小童走来,垂髫低梳,玉雪可人。 她稚声道“将山楂、山楂叶煮水,加些蜂蜜,给他喝了就好了。” 云词刚好过来,忙吩咐府里的丫鬟去煮了来。 桐拂将那小童拦下,“方才可是一位戴面纱的女子,这般告诉你的” 那小童脱口就道“你怎知”出了口才觉察说漏了嘴,拔腿就跑,一下没了影子。 待那人转醒,被送去惠民医馆,桐拂一行才转回庄子去。 行到一半,马车外头一阵喧闹,桐拂掀帘望去,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拉拉扯扯,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云词忙将帘子放下,“不过是几个市井无赖罢了,我们今日未带护卫,皆是女流,还是莫要招惹是非的好。” 方才一眼,桐拂却瞧得清楚,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正是那个戴着帷帽面纱夺粥之人。当下也顾不得,掀帘跃下马车。 “住手”桐拂扬声道。 那群无赖听闻转过头来,“哟,今日运气不错,又来一个漂亮的” “几位大哥,”桐拂压着怒意,“这位姑娘是铁府的客人,几位恐怕认错了人,麻烦让她随我离开。” “铁府这济南城里当官的,早跑光了,就剩了这位铁大人。一个押运粮草的文官,怎么挡得住燕王的大军 这城眼看着就要破了,岂不更要及时行乐来来来,既然来了,陪哥几个去喝个酒再回府不迟”那些人伸手就欲扯桐拂。 “我以为,几位找的人是奴家,怎的又寻了旁人” 一声含羞带怯莺语婉转,令众人皆是一愣。 桐拂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过来刚才那一声是那佩着面纱的女子说的,不由转眼看去。却听那群人猛地发出惊呼,夺路而逃,“鬼鬼啊” 而那女子素手轻扬,将方才掀起的帏帽面纱放下。不过瞬息的事,桐拂并未瞧见那之下的面容。 桐拂走上前,“方才粥棚之事,错怪了姑娘” 那女子打断她,“我帮的是他,与你何干。”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清疏离,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如今城中伤病众多,姑娘识得医术,可愿一助”桐拂道。 身后云烟姐妹亦上前来,“眼下兵荒马乱,城里并不安全,这位姑娘若是孤身一人,又不嫌弃,可到我们那里暂住。” “不必了。”那女子冷言道,提步就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子晃了晃就要摔倒,桐拂眼明手快将她扶了,那女子脑袋一歪竟似是没了知觉。 桐拂与两姐妹将她扶上马车,只觉她手脚冰凉。 “她可是病了”云词未做多想,伸手将她面上帷帽摘了。 两姐妹几乎同时惊叫出声,云词手中的帷帽咕噜噜滚去一边。 桐拂见那帷帽下的面容,也是一凛。 原该是极为出众的姿容,偏偏在那如玉脂般的面颊之上,一道狰狞疤痕,蜿蜒至脖颈间,触目惊心。额间乌青,衬着苍白的面容,形如鬼魅。 惊骇之后,桐拂却觉得这疤痕所覆之下的面容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好可怕”烟语颤声道。 兮容于一场噩梦中挣脱不出,满眼兵戈,血染山河他的背影,就在那血光暮色之间,决绝离去连半分回顾都不曾有 那些个云鬓畔眉眼流连,温存语,山盟誓,不过杯盏间醉言痴话 有什么温温热热,在额间拂过,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惊扰。 兮容睁开眼,面前那张面庞并不识得。但眉眼间,云青水澹澹,欲雨生烟,却又分明晴川舒朗。 见兮容睁开眼,她似是一怔,手下慢了慢,“可是太凉了,我去换了温水来对了,莫担心,我叫桐拂。你放才晕倒,我们将你带来山庄,若你不愿意,等你好些就送你回去” “为何对我这般。”兮容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其实并不晓得为何,自见到这女子,就生出熟稔。或许,同是流落在外漂泊无居所 “兮容。”她忽然出声道。 桐拂慢了一慢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 兮容坐起身,“我这样子,你不怕” 桐拂又认真看了看那疤痕和乌青,“我小时候经常摔得鼻青脸肿,爹爹虽然每次都狠狠罚我,不过回回都给我治好了。你若信我,回头我带你去金陵,找我爹爹” 看见兮容神色剧变,桐拂忙止了声。 兮容将目光移开,“不必,如今这样子,不是挺好。” 桐拂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亦随之沉默。 “姐姐,姐姐不好了,燕军要淹了济南城”云词慌张扑进屋子来,“他们在挖黄河堤岸,那水若是放出来,整座济南城不保” 桐拂大惊,如此置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顾,简直骇人听闻。燕王怎会用上如此卑劣手段 “姐姐还是速速离去,我娘亲已备好了马,你和这位姐姐赶紧离开”云词继续道。 “什么意思”桐拂打断她,“我们离开,你们呢” 云词惊讶地望着她,“我爹爹歃血为盟誓死守城,我定是要留在此处陪着爹爹的,怎能离开” “你们俩若是要说话,外面去说,莫吵着我。”兮容皱了皱眉,回身躺下,转向里头,再不搭理她们。 云词一愣,“这个时候还睡赶紧逃”话未说完,她已被桐拂拖出屋子。 “河堤在哪儿”桐拂望着一脸惊讶的云词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五章 城临险急送降书 河水滔滔,奔腾不息。桐拂立在河边,巨浪拍石溅起的水花,落在面上,冰冷。 此刻虽是暗夜无边,但河堤上星火连绵,燕军果然正连夜挖开河堤。 自此处回望河堤南岸的济南城,正处于低处,一旦破堤,整座城池将毁于大水。 她一时心思恍惚,想到许多人,十七、孙定远、徐妙云、雁音、世子这么想着,脑子里纷纷乱乱,之前困守北平、几番战役,自己曾与他们比肩而立生死共存但眼前,黄河汹涌,眼见着将冲入南军驻守的城中,将多少生灵涂炭 这一路烽火缭乱,兵戈纷纷,自己想要抽身不能,搅在这荒乱之间,进退不得 马三保早注意到远处河堤边的那个身影,孤身一人,虽瞧不清样貌,看得出是个女子,且越看越有些眼熟。 他将背后的弓弩取了,弦尚未拉满,有人自身后走来,伸手将那弩身压了下去。 “殿下。”马三保忙将弓弩垂下。 朱棣不语,亦望着远处那身影。 马三保心里一动,“是那个京师来的丫头方才有人瞧见她自水中而出,她怎会在济南城” 见燕王仍沉默着,他又道“我去把她带过来” “不,”朱棣打断他,“由她去。她看清楚了也好,正好回去告诉城里的,河堤将破,铁铉拿什么再继续守下去。” “她不会当真以为”马三保搓了搓手。 “岂不正好。”朱棣说完再不多言,转身离开。 看着桐拂浑身湿透的回来,兮容并未问一句,懒懒自榻上起来,“最讨厌水草的腥气,我出去避一避,可惜了刚要来的兰汤”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桐拂转过屏风,看见后面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爬进去,将自己整个没在里头。 温热的水,将浑身的寒意驱散。水里飘了一缕缕泽兰,浅紫,微香。她忽然觉得困倦,索性蜷在水下,闭上双眼 金幼孜站在梁洲的岸边,已有好些时候。如今是户科给事中,却也担了黄册监管一职。虽不用日日在这孤岛之上,但每月亦有几日需上岛查看。 夏初的梁洲,枝桠间碧色已老,青桃初结。眼前湖面新荷展,渐渐将粼粼水光遮去。 他却依旧贪看那莲叶之间,许能在不经意间,又看见她嫣然绝伦的容颜 空中啾啾数声,如清弦撩拨,一道纤柔的身影飞速掠过,在眼前转了一圈,竟停在他身侧的枝桠间。 身如凤,彩翼绚丽,侧着脑袋,一双乌眸清凌凌盯着他看。 “小小凤”他迟疑道。 桐花凤很警觉地瞪着他,往后挪了一步。 金幼孜小心地靠近几步,“小凤,当真是你你怎会在这里你没跟着小拂” 不知何故,他竟从它的眸中看出急切之意,似有一腔话语说不出口。 桐拂觉得自己定是疯了,方才明明泡在桶里,怎地一睁眼,停在这枝丫间,浑身披着羽毛而面前对着自己说话的,居然是金幼孜。 更令她抓狂的是,她根本无法开口,除了蹦跶,再做不了什么。 她扑腾了几下,险些摔下树去,被金幼孜一把捞在手中。 “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如此顽皮”他将它捧在手心,连连摇头,“和她一样” 桐拂怒从心起,和谁一样谁顽皮了 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爪子就挠他的手。可叹爪子太过纤细,挠在掌心轻轻细细的,看在金幼孜的眼里,不过是亲昵地与自己嬉闹一般。 他的指尖在它小小的脑袋上揉了揉,“这才乖这些日子你跑去了哪里”他的脸随之板了板,“莫要学你那个主人,整天跑得人影都瞧不着。等她回来,定要将她拴在身边,再不让她逃开” 桐拂起先尚有怒气,到后来竟是怔怔失神。任由他点着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训。 瞧那凤儿乖巧,金幼孜叹了口气,“你若不嫌弃,就住我这里,虽是清静些,倒也不会让你饿着。若那丫头回来寻不见你,估计又要伤怀” 说到后来,他索性捧着它,撩袍在树下坐着,絮絮叨叨说着北方的战事。燕军困了济南城,也不知那丫头又被困在了哪里依她的性子,定是闲不住,到处仗义乱帮忙,素来不操心她自己的安危 桐拂听到后来,口鼻泛酸,若非此刻拘在这桐花凤的身子里,只怕当真忍不住 “咦,凤儿怎么了为何如此伤感”金幼孜忽然盯着它道。 桐拂一愣,这人居然细致到能看出鸟儿的伤感,简直可怕但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温和舒宁,她这么听着,竟渐渐平复安心下来,复又生出困意 “不好了快快救人”耳边忽然传来的嘈杂惊呼声,将桐拂惊醒。 下一刻,整个人被拖出水来,立刻有人扑上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姐姐这是何苦有何想不开,竟将自己闷在这水里”云烟两姐妹的声音在耳边委实热闹。 “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一旁是兮容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就是兰汤里太舒服,睡过去了。” 桐拂睁开眼,奋力站起身,对着焦急的姐妹俩,一脸愧疚,“我是真睡过去了” 云词拍着胸口,“你可吓坏我了走走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没法待了” 桐拂一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两姊妹形容间颇有些一言难尽,互相看了看道“爹爹他,打算降了” 桐拂没反应过来,兮容却笑出声,“打仗遇到打不过,不是跑,就是降,可是一个赛一个的身手利落。” 云词脸涨得通红,“我爹爹我爹爹不是这般” “不是”兮容在一旁坐下,取了茶盏,轻撇茶沫,“我可是听说,铁大人命守城士兵在城头哭喊求饶。” 她慢悠悠饮了一口,“现如今点了千人,出城向燕王投诚,献降书。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跪在燕军的大帐里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六章 风来水面和之至 天心水面亭,大明湖畔,四面临水,仅以一玉带长桥与岸相连。 亭前有楹联,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云烟姐妹俩终是没有拖着桐拂离开,却是匆匆赶到了此处。 铁铉在亭中,设茶席,对月独坐。 “爹爹”云词一路疾走,到了跟前,反倒语迟。她回头瞅了瞅身后的烟语和桐拂,定了定心才又道,“他们说爹爹要降燕王,女儿不信。” 铁铉方将茶盏过了水,也不抬头,“既然来了,都坐吧。” 云词一跺脚,“爹爹,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可当真遣了人出去献降书” “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铁铉打断她,又似只是无意自语。 云词一时不知如何,拿眼去瞅妹妹和桐拂。 “桐姑娘,可都瞧见了”铁铉忽然出声道。 桐拂一愣,自己偷偷潜湖出城,这位铁大人居然知晓,当下也就大方承认,“是,瞧见了,河堤已挖开大半,决口破堤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云烟姊妹惊讶地望向桐拂,如今济南城被围得如此严实,她何时出过城去又如何安然回转 “一城百姓的性命,和一纸降书,孰重孰轻,你们想不清楚”铁铉将那清亮的茶汤倾入盏中。 “可”云词语结。 “喝茶。”铁铉再次将她打断,语气倒温和得很。 三个女子,一人取了一盏。 铁铉忽道“降,也不降。”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铁铉抬手示意她们饮茶,才将茶盏凑到嘴边。 “这份降书送出,燕王会亲自入城,定让他有来无回。”铁铉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呛啷一声,谁人的茶盏晃动,那声音在湖面远远传出去。 云烟姊妹同时扭头看向桐拂,桐拂的手上泼了茶汁,立时红了一片。 “呀,你没事吧”云词脱口就道,伸手就取了帕子给她。 桐拂放下茶盏,接了帕子,垂下眼眸,“喝得急了,打扰打扰” 铁铉眼都没抬,“饮热茶急不得,需放下旁的心思,慢慢品味。” 亭外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有人到了外头,立在垂帘外禀道“大人,出城千人已归,燕王明日将单骑入城,受降。” 铁铉起身,“阿云阿烟,今日可有习字纵是外头兵荒马乱,也莫懈怠了课业。” 云词烟语急忙起身,拉着桐拂一同礼了礼,就要退出去。 “桐姑娘,留步。”铁铉出声道。 “爹爹”云词忽然意识到什么。 “云词。”铁铉温言,但语气不容她再言。 一时亭中只余了二人,月华与水色溶作一处,素波无声。 “桐姑娘这几日,与小女在城中施粥救助,铁某看在眼中,知道姑娘心性纯良。只是眼下局势微妙,恐要委屈姑娘一阵。”铁铉温言,并无半分咄咄之势。 “姑娘亦无需忧心,过了明日,自当送你离开。”铁铉话音刚落,外头已有两人入来。也无拉扯捆绑,只是垂首让出道来。 桐拂知晓多说无益,心中乱纷纷,跟着离开。 被领着去了一处小院,屋门在身后锁了,那二人的身影映在门格上,一动不动。屋子应是原先书院里藏书之处,倒也不算简陋。架上的书码放整齐,地上散着几本,想来是生员离开时,仓促间落下。 桌案灯烛榻几俱全,甚至备了几样点心和茶水。 她没心思碰,坐在榻边,脑子里尽是铁铉方才一句,定要他有来无回。 照理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操心。可这心绪不宁,惶惶不安,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天色微明,她才胡乱睡了一刻,听见外头动静立时醒来。 映在门格上的那两个身影不在那里,桐拂靠近试着拍了拍门,“有人么”无人应答。 她将靴中峨眉刺摸出,将那窗棂处挑开,娴熟地将窗子打开。自小被爹爹关了那么多次,如何不露痕迹地逃出去再溜回来,早已驾轻就熟 书院离开城门不近,在大街上跑或是搭马车皆容易被人发现,她也不再犹豫,一头扎进庄外的泉溪中,潜游而去。 待冒出水面,眼前是城楼不远处的一条街巷。时辰仍早,路上没什么人,桐拂悄悄摸到墙边,看着城楼前乌泱泱的兵士,不由犯愁,这如何混得进去 有人猛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惊得她几乎喊出声来,回头一看,不觉脱口,“兮容你怎么在这儿” 兮容今日未戴帷帽,只以薄纱敷面,“想上城楼” 桐拂一愣,“你有办法” 兮容没搭理她,将身上氅衣递给桐拂,径直绕过她往城楼下走去。 桐拂纵是将信将疑,此刻也不及犹豫,将氅衣拢在身上遮住湿衣挡住头面,紧步跟上。 城楼有数处入口,皆有人把守。兮容走至最西侧的一处,停在守卫面前。抬手间,一块玉牌垂下,玲珑有声,璎珞簌簌。 桐拂尚未看清楚,见那守卫遽然色变,急忙躬身让开一条道,“城楼石梯陡,姑娘慢行。” 兮容也不耽搁,提步就上,桐拂紧随其后,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明白。 这守城的兵士,原是李景隆带来打仗的,虽然眼下这位李大将军战败一个人逃去了南边,但这些人仍被铁铉收编在廷军之中,怎地会对这么一个女子如此恭敬且言听计从 这兮容,究竟是什么人 一路再无阻挡,二人顺利上了城楼一侧,身影掩在暗处。眼前不远处就是垛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外远处绵延的军帐。 “你晓得为何燕王必取这济南城”兮容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二人听见。 桐拂皱眉,虽说也是在军营里混过,但打仗谋略这些事,她并不懂。 兮容也不待她答话,“燕王当初攻真定,三日攻不下就撤了。但这里,济南,足以断南北道,即使不下京师画疆自守,也可徐徐图之。” 她顿了顿,“原先这些,我也不懂。听他说了,就明白些。” 桐拂很想问这个他,是谁。但也晓得依兮容的性子,必是不会答她,也就暂时作罢。 “你识得燕王”兮容猛地出声。 桐拂心里一晃,“你究竟什么人” 兮容似是轻笑,“我是什么人,现在都不要紧了。只是今日,燕王貌似风光来受降,拔城只在眼前,其实是来送死。而你,可愿助他” 桐拂望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南军,“无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不是皇帝的明令” 此番兮容笑得似是更加开怀,停了停才道“大将军跑得不见了影子,谁还在乎这道令” 马蹄声传来,桐拂抬眼,就看见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七章 战马西向徘徊鸣 今日他骑的马,桐拂并不识得。不过他身后跟着的那一匹,她却十分熟悉,龙驹。 大约是燕王今日没先用它,只是将它带在身后,龙驹看起来很有些不爽。 桐拂对它的小动作小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它的脑袋歪在一旁,拿一只眼瞅着燕王的背影,满脸的不高兴。它故意跑得不快,缰绳被燕王扯了几次,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 以往这般,孙定远定会骑马随在燕王左右,牵着龙驹赤兔或是枣骝想到孙定远和十七,桐拂心里抽痛得厉害。 “究竟会如何”她稳了稳心思,望向兮容。 兮容将头略偏了偏,桐拂顺着看过去。城门的后面,半空之中,一张铁板高悬,仅以一根粗麻绳吊着。一旁一名兵士手持长刀而立,目光紧盯那绳索。 桐拂心里一凉,旋即明白。 再顺着兮容的目光望向城楼外的木桥,那下头黑压压的人影,皆是伏兵。 “没意思,不看了。要不要救,怎么救,你自个儿琢磨吧,我乏了。”兮容声音懒懒,转身就走。 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开,也不好出声阻拦。 救这怎么救这么大一块铁板,落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这满城头的士兵,一个她都打不过,就是有心也帮不上忙。 就算他侥幸逃过了铁板,外头桥下的伏兵刚好将他堵了话说回来,自己为何要救他他不是 桐拂想得头痛,却听身后一声,“姑娘还是来了。” 她的心里顿时哇凉哇凉,缓缓转过身,“铁大人我那个我一不小心就出来了” 铁铉没再多说,越过她,立在垛口前,“既然来了,姑娘看着便是。” 这一回立时有人上前,将她的嘴用布条封上,双手反缚在身后。 “济南城的安危于一肩,铁某必当尽心尽力,容不得半分差池。”铁铉袍角飞扬,明明是书人的峻瘦儒雅模样,偏生出豪气万千来。 马蹄声近,眼见着朱棣一人两骑,已到了城门之下。 持着长刀的兵士,已将那刀刃凑到麻绳前,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呼吸艰涩。 城门大敞,并无守卫,朱棣未有犹豫,催马而入。入了城瓮,身后的龙驹不知何故,猛地一顿,扬首回望城楼之上,口中嘶鸣。 朱棣亦抬头回望,那城楼上人影绰绰,并看不清什么。这么短短一回顾,只觉头顶一暗,有什么似是急扑下来。朱棣情急之下,猛拉缰绳,只听一声巨响,马身一矮,自己已滚倒在地。 抬头看去,竟是一块铁板从天而降,正砸在马首之上。那马儿顿时毙命,若方才自己没有被那龙驹唤住迟疑一瞬,只怕倒在那里的正是自己。 龙驹已冲到身边,朱棣翻身上马,急往城外退去。耳听得喊杀声起,方才经过的木桥下冲出伏兵,将自己围住,剩下的正欲断那桥身,防他逃脱。 龙驹不惧反倒神勇异常,载着朱棣突出重围,直往那木桥冲去。竟在桥断一刻,飞身而过,稳稳落在河对岸。也不停留,立时绝尘而去 这一幕,看得桐拂心惊胆战,几乎背过气去。这龙驹,简直竟是成精了不成 铁铉的背影冷肃僵硬,许久方才沉声道“勿追,关城门” 燕军火器营的到达几乎是立刻的,火炮火铳齐齐瞄准城楼,不容守军半刻喘息。 巨大的烟尘与轰响声中,桐拂几乎站不住脚,耳畔嗡嗡作响。城楼在脚下颤抖,似是随时都会轰然而塌 身前的那位铁大人,却似乎浑不在意,猛地抬手道“取来” 桐拂眼睁睁看着数个巨大木牌,上面绘着太祖画像及牌位,一个个被高高悬挂在了垛口之外。 火炮的轰鸣几乎立刻终止,城楼上一时只余了漫天烟尘 桐拂从最初的狐疑,到诚心叹服,不过一瞬。这位铁大人,不由得人不诚心佩服。燕王的火器再厉害,断不敢直接轰向太祖的画像和牌位 但火器虽停,攻城却并未停歇。燕军迅速撤走了火器营,高架云梯,密密麻麻攀上城楼来 也没人再有功夫在意缩在一角的桐拂,她仍被反手捆着封着嘴,被四下的人胡乱推搡着。她除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战斗,连逃走都做不到。 她被挤到城楼的边角,正好看得清城下乌压压的人群,和不断倒下的身影,麻木地由着旁人推挤着直到看见那个身影。 起初她觉得是个错觉,或许是个长得相似的,但渐渐她无法说服自己。那面庞,那身影,那些个动作,甚至扬眉的样子十七,秣十七 秣十七就在城楼之下,此刻似乎心事重重,奋力想要登上云梯却不断被人呵斥,推到后面去 桐拂很快由初时的狂喜变为惊骇,秣十七如此不要命地爬上来只能是死路一条,她到底要做什么她不在马场老老实实待着,为何要跑来这里 桐拂想要看得清楚,无奈根本无法动弹,很快被人从后头拖着,下了城楼。又被直接扔进了马车,重新关入了书院的那间屋子里。 直到天黑下来,才有人执着烛火从外头进来,云烟姊妹提着食盒,一脸担忧。瞧见桐拂的样子,急忙替她松了绑,扯掉嘴上的布条。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两姐妹上上下下仔细查看,看得桐拂心头一热。 “我没事我只是待不住,一时兴起想去看看” 烟语已将热粥端过来,“快用些,我们也是才打听到你被关在这里。你胆子太大了那城楼上是什么地方” “外头可有守卫”桐拂很快地将粥喝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 云词一愣,“当然有,爹爹说,等今日过了,才能放你出来。” “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得再去一趟,就一会儿。”桐拂道。 “不行还没收兵,眼下城头上还在打仗,你不能再去”云词坚决道。 木门咿呀,守卫见着姊妹俩出来,躬身行了礼,复又站回门边。 云词拎着食盒走在前头,出了院子没几步,身后那人已经越过自己,跑得远远的了。 她叹了口气,“怎地就顺了她的意思呢”云词回头瞅了瞅尚亮着烛火的屋子,想着烟语替在里头看书,不由又叹了口气。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八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 自护城河里钻出来,本就凉飕飕的,何时落起的冷雨敲在脑袋上,桐拂忍不住一个哆嗦。 金陵城中,此时的雨,早去了寒意,浸着栀子、蔷薇和金雀的香气,便是落在身上,也是温暖的 她在河边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才起身往远处的燕军大营摸去。十七在那里,她需要知道十七好好的。 偌大的军营,如何能寻到十七,的确是十分的棘手。十七原是草场的,多半应是在马厩附近。燕王布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种,桐拂早已熟悉,趁着夜色,往东侧营帐走去。 既然很容易被人发现,桐拂索性走得大大方方,故意将燕王府的牌子挂在腰上。有疑心的,瞄到了,也就过去了,并无人阻拦。 大帐附近她是不敢去的,燕王身边的几个都认识她,尤其那个马三保,还有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就会冒出来的金忠。若她没猜错,此番朱高熙也是来的,若是撞见了,也不好办。因此特意绕了个远,从随军的医帐那里过去。 仗打了一整日,伤者无数,医帐里头装不下那么多人,外头也有许多,或坐或躺,里头医官和医工穿梭往来。 伤处狰狞可怖,伤者辗转哀呼,更有心灰意冷默然涕下 此种情形,桐拂不敢多看,急步而过,却被对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连声道歉,就欲擦身而过。 桐拂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捉住,“十七” 那女子抬头茫然望着桐拂,“认错了,认错了,不是十七。” 桐拂一愣,“怎么可能你我同住月余,我怎么可能认错十七,是我啊,桐拂。” 那女子仍旧一脸茫然,“不识得,认错了,不认识十七,不认识桐拂” 桐拂这才注意到她的神色空茫,眸光缭乱,不觉心头一紧,“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忙将手缩了,“没有受伤,他受伤了,他伤得厉害” 桐拂急道“谁谁伤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张皇地想要离开,“他真的伤得厉害,定远他总是这样,明明伤得厉害,他不说” 桐拂一把将她抓住,“你再说一遍,孙定远还活着他在哪儿” 她挣脱开,闷头就走,“他在等着,我得赶紧过去” 桐拂再顾不上其它,连忙快步跟上。走到离医帐很远的地方,前面的她停下脚,蹲下身去,地上躺着一个人,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纱布,昏睡着。 “定远你还疼不疼”秣十七小声问道,生怕惊扰了他。 桐拂抢上前去,躺在那里的,是个陌生的面孔。 “他不是孙定远,你认错了”桐拂脱口道。 她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她,“胡说他就是孙定远。我不识得你,你又怎会识得定远你赶紧走。” 桐拂心中一绞,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当下收敛了语气,“十七,你需要休息,我陪你找个地方休息,你不能再待在军营里” 秣十七不再瞪着她,回头望着地上的那人,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不需要休息,定远伤得厉害,白日里还偏要抢着去攻城。你看,这下更糟了我得陪着他,哪儿也不去” 桐拂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看,这里有医官照顾他,他不会有事。倒是你,你看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定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了。听话,和我走” 秣十七猛地转过头,一把将桐拂推倒在地,“我不识得你,我不叫十七,谁也不能让我离开定远,你滚”她的长发散在一侧,双目尽赤。 桐拂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心里头又闷又痛。眼前的秣十七,已完全失了神智。那日白沟河畔,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自身后将桐拂扶起,桐拂转过头,是位年轻的医官。 未及言谢,那医官已走到秣十七身侧,探身去查看了地上之人,对秣十七道“你在这里,吵着他歇息,他好不了。听她的,”他指了指桐拂,“回去休息。” 秣十七愣在那里,“文医官,他当真能好起来”瞧他冲自己郑重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走去。 “燕王府上的”文医官目光掠过桐拂的腰牌,望着同样魂不守舍的她道。 桐拂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十七她怎么了” “白沟河那一仗之后,是我医治的她。当时并没有十分要紧的外伤,但醒过来她就一直在找一个叫孙定远的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似乎也不在意。” “这次,她是偷偷跟了来。若被人知道了,那是要军法处置的,我只能说她是我医署里,带过来的医工。”文德顿了顿,“看起来,姑娘识得她” 桐拂望着不远处仍在频频回望的秣十七,心里酸楚,“秣十七,原是北平草场的。她这样子,可会好起来医官可有法子医治” 他的目光垂下,“眼下,并没有法子。秣姑娘此番情形,其实也很常见,多是战场上受了刺激。至于能否恢复,什么时候能恢复,当真不好说。但待在这里,继续打仗,是肯定好不了的。” “我带她走。”桐拂打断他,又觉得失语,连忙住口。 那医官抬眼瞧了瞧她,“姑娘若是方便将她带走,远离这里,最好不过。只是”他缓了缓才道,“之前在殿下的帐内,好像不曾见过姑娘。” “我今日才过来。”桐拂忙敛了神色,“送了东西还要回去复命,十七我这便带走了。多谢文医官照拂。” 说罢不再敢多耽搁,径直往十七那里走去。 文德瞧着她的背影,再望了望远处仍在小心观望的秣十七,若有所思 看着眼前心神不定的秣十七,桐拂也是坐立不宁。留在燕军大营,肯定是不行的,她如今神志不清,早晚得出事。十七毕竟是燕军的人,将她带回济南城也不妥。思来想去,似乎只能把她带去京师,若能找到爹爹,或许爹爹有法子治好她 犹豫间,只听不远处嘈杂声起,隐约听得喊声,“有人闯营快拿住” 不久,见一人被刀剑团团围着,往大帐方向走去。 步态婀娜从容不迫,帷帽四角虽垂着长纱,也遮不住绰约风姿。 “兮兮容”桐拂失声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七十九章 宿昔梦之在远道 一个,两个的,都疯了么 桐拂一手牵着秣十七,目瞪口呆看着兮容被人押着,入了燕王的大帐。 这个女子,说不准和那位李景隆大将军都扯得上关系,如今风轻云淡仿佛游灯会般入了燕军大营,是想做什么不晓得会掉脑袋的么 这种忙,就算桐拂有心,也实在是帮不上,顶多陪她一起掉脑袋 看着如临大敌般围在大帐外的兵士,桐拂猛地转过神,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带着十七溜之大吉。 当下她再不犹豫,好言好语对那秣十七道“十七,方才文医官也说了,定远他需要安安静静的养伤。我们先离开,待他好些了,我们再来看他,好不好” 秣十七这才回过头来望着她,“当真我们走了,他会好起来” 秣十七的神情里,再无往日飞扬不羁的样子,如今竟是小心翼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满目的内疚,自责和担心。 桐拂眼眶有些发酸,移开目光,“是的,他会好起来,你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对么” 秣十七反手将她的胳膊捉了,拖着她就走,“那我们赶紧走,不要吵着他休息,他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她的力气很大,差点把桐拂拽了一个跟头,桐拂勉强拖住她,“我们需到大营外等他,这里不行。” 秣十七一愣,“外面不行,我会看不到他。” 桐拂眼见着不远处有人巡逻过来,当下将她拖了,就往暗处走去,“我们在这里,他没办法好起来,十七听话,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很快会回来” 秣十七倒不再挣扎,由她拖着。两个人一个佩着燕王府的腰牌,一个穿着医署的衣衫,没遇着阻拦。众人都在纷纷议论方才只身闯大营的女子,二人竟趁乱出了营去。 出了大营一路急走,眼见前头不远处是山林,桐拂心里松了口气,钻到那里头去,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一颗心还没放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转头可见一队人马执火而行,正飞速追来。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除了一条小河,皆是空旷之地,无处藏匿。 “会水么”她转头问秣十七。 秣十七点点头。 桐拂忙将她拖到河边,一起避入水中。 那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寻不到踪迹在河边转悠吆喝。从水下望上去,火把的光亮扭曲狰狞,刀剑的寒光倏而掠过,看得桐拂心惊胆战。 如何被人发觉的除了那位文医官,桐拂实在想不到别人。那位医官看起来温和好说话,竟也是如此机警且不留余地的人物 秣十七鼓着腮帮子,原先乖巧地趴在桐拂身旁,不知何故忽然挣扎着就往水面上去。外头似是看到水面的动静,立刻箭矢如雨而下,直入水里来。 桐拂反应算快的,一把将秣十七扯了,摁在河底的石头边。又顺手抓了一条大青鱼,游近水面,一把抛出河面去。 “住手蠢货,鱼跳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继续追”外头隐隐的呵斥声,很快听见马蹄声远去。 桐拂等了等才冒出脑袋去,看着外头已经无人,复又入水去寻秣十七。转到那石头后面,哪里还有秣十七的身影 水下幽暗,根本看不清什么,找了一圈,桐拂浮上水面。外头恰云开月出,水面辉映如白银。她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水面上漂着的身影,心中大骇,急忙游过去。 秣十七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浮在水面,右肩插着一根箭矢。 桐拂手忙脚乱将她拖出水面,“十七你别吓我,你醒醒,你不是说会水的你别怕,我帮你拔箭” 拔箭怎么拔,桐拂并不晓得。处理伤口已是勉为其难,拔箭不会,也根本不敢。何况眼前的是秣十七,她如何下得了手 文德刚清理完一处火器烧伤,嘱咐了医工几句,就走到一旁的水槽处将手洗净。 手洗到一半,猛觉得有什么尖利之物抵在自己的后背处,有人在身后轻声道“文医官,我这峨眉刺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兵器,但锋利得很,我又喂了毒在上头。你若喊出声,我是逃不了,你也活不成。” 文德站直了身子,“姑娘去而复返,可是有人受伤” 桐拂一听就上火,强压了下去,“拜文医官所赐,眼下十七生死未卜,要麻烦你同我走一趟” “十七受伤了”文德似是有些诧异,“她怎么受伤的” 桐拂紧了紧手上的峨眉刺,“继续装,出去再说,你既是医官,出大营应是没问题。” 走出大营不远,文德才开口,“姑娘这么举着峨眉刺不累么十七本是我救下的,这次我还是会救,放心。” 桐拂手里没松,“见过阴险狡诈的,如文医官这般不要面皮的,却是第一次见。” 文德慢了慢,脚下却没停,“这里头恐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先救了十七再说”桐拂恨声道。 秣十七安静地躺在河边的树下,长发犹湿,黏在面庞上,仿佛陷入沉睡。文德将箭矢拔下,处理好伤口,喂她吃了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 桐拂举着峨眉刺蹲在旁边,也帮不上忙,看着秣十七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而他正仔细将方才顺手带出来的干净衣衫给她穿好 桐拂觉得,这个文德,似乎又不太像个阴险狠辣之徒 “她应是在水里中箭,所以伤口不深,倒是不紧要。不过她原先受过惊,亦或是伤痛过度,本已神志不清。再加上今日惊惧和水中寒气,怕是恢复起来,需要些时日。”文德将她扶起些,扯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将她裹了。 “不是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桐拂还是没忍住。 文德头都没抬,“我虽然觉得你身份可疑,而十七私自出营也是死罪,但我没有闲到有功夫去通风报信。” 他将十七移到桐拂身边,方才起身,“姑娘方才也看到了,那么多受伤的人等着医治,我得回去了。”也不待桐拂再说什么,转身提步就走。 “你站住”桐拂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个,多谢。” 文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四下里除了淙淙水声,再无别的声响。十七的脸色好了不少,此刻呼吸平稳,窝在桐拂怀中兀自昏睡。 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将桐拂惊得一个激灵,不觉暗暗叫苦,眼下这个情形,她和十七怕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章 晚庭疏影映窗纱 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听得清鸾铃声声,桐拂有些错愕,竟是辆马车。 月光下,那马车不疾不徐跑到跟前停下,赶车的人瞧不清面目,那车帘似是被微微掀起一角又很快落下。 听得模糊几句言语,那赶车人跳下车来,将秣十七抱上马车。桐拂不知何故,竟忘记阻拦,愣了愣自己也跟着上去。 车帘子挑开,秣十七已被安置在一侧小榻上,对面正中间坐着的 “怎么,没想到”兮容瞅着一脸讶色的桐拂。 那赶车人出去,很快马车又咿呀前行。 “你不是入了燕王的大帐他他就这么让你出来了”桐拂摸索着坐在十七边上。 “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眼下虽没什么用处,将来,可不好说。”兮容面纱已摘,此刻半幅姣好面庞对着桐拂,仿佛在说着旁人不相干的事情。 “燕王是聪明人,他一定会让我走。”兮容笑起来的样子,明媚得耀眼。 “那你现在去哪儿”桐拂张口结舌,这得是如何的用处,才能顺顺当当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连马车都给备好了 兮容面露倦意,“刚好与你同路,我乏了,待换了船再说”说罢合眼睡去再不理她。 “同路金陵你不是说不会回京师”桐拂实在忍不住。 兮容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过了许久,才口齿缠绵道“人总会变的有什么稀奇” 桐拂本想再问,怎么这么巧遇见了自己和十七,见她似已沉睡,将话又咽了回去。 一时马车里,除了角落里悬的笼香氤氲生烟,并无别的动静。 桐拂扭头去看十七,十七缩在文德的氅衣里,似是睡得十分踏实。 窗外细碎的脚步声,将桐柔从沉睡中拖曳出来。方才聚拢的意识,似压了什么重物,沉沉的。喉咙间的痛楚,立刻清晰,她忍不住咳出声来。 “桐女史”有人在身边小声唤着自己。 桐柔勉力睁开眼,是医女。 “文医女,又麻烦你”桐柔想要起身,被她拦了,手腕下被置了脉枕。 三个月前,自己已被分到单独的一间屋子。背地里皆议论,说是逾了宫制,但也只是背地里的闲词,面前并没人说什么。 之前落水后,她受了风寒,起了咳症,也未按例送入安乐堂。每日尚有医女前来查脉 外头闲话成何样,桐柔已经没有力气去管,她也管不了。此番病势汹汹,拖了很久都没有起色。转头就能看见铜镜里,自己憔悴的模样。平素里对自己样貌并不在意,但此刻看起来,苍白消瘦得竟是有些可怖。 “桐女史,可是心事太重”文医女已将脉枕收了,正取银针。 桐柔摇摇头,“除了想念家人,也没什么心事。” 文清仔细将银针在火里炙烤,“宫里的,多是这般,桐女史也勿太过牵念。你若身子这么下去,怕是”她顿了顿,“你想想,你家中人若是知道了,该有多着急” 桐柔点头,“多谢文医女,我记着了,这一阵子有劳你了。” 文清抬眼看了看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垂下目光专心扎针。 末了,将方才看诊的脉象、症状,用云笺纸细细写了。 桐柔从一旁看过去,簪花小楷,点画细腻灵动,却于转折提按处明利爽健,不由赞道“文医女好字” 文清面颊微微红了红,“我兄长却总说我没有耐心,失了神采。” 桐柔旋即想到姐姐,不爱书倒也罢了,一到写字就唉声叹气,写完一幅,满脸浑身都是墨汁 见桐柔出神微笑,文清问道“桐女史可也有兄弟姐妹” “嗯,我有个姐姐,在宫外,很久没见了。”桐柔觉得乏意涌出,勉强道。 “赶紧歇下,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药煎了送来。”临了,文清又转头嘱咐道,“莫再多忧多思,一切等病好了再说。”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屋子里已经暗了。桐柔坐起身,榻边案上小炉里温着药,一旁压着一张纸笺。 “药需服尽,一日两次,五日可痊。不可漏服,切记。” 隽秀的簪花小楷。 桐柔看罢,有些愣怔,这字虽是文清的,但这语气她摇了摇头,欲将那荒唐念头甩去。 木门咿呀,有人推门入来,看不清是何人。 “文医女,这医嘱” “什么医嘱”那人走到跟前,桐柔看清了,差点将手中的药盏翻了出去。 朱允炆伸手接过,“吓着你了” 桐柔反应过来,急忙取了一旁帕子将口鼻掩了,“我这是咳症,会过于旁人” 他取了一旁白瓷勺,将药汁搅了搅,又递还给她,“我也刚好,所以,不怕你过给我。” 桐柔见他端着药,不好不接,只能将帕子放了,伸手将药盏接过。 他已瞥见案上纸笺,“文医女的医嘱,可有问题” “没没有”桐柔刚喝完,忙道。 “既然没问题,就需照做,才能尽快好起来。”他默了默,“等你好起来,还需陪我去那里” “不行”桐柔几乎立刻明白那里所指何处,“那湖中,陛下不可再去。” 他眉梢挑了挑,“怎么,怀疑我的水性我知道你姐姐,在湖边的里户间,水性是一等一的。我其实也不差她太多” 桐柔扑哧笑出声,头一次见他如此大话,竟露出少年般意气,实在有趣。 见她病中展颜,他心里总算松了些。早前听闻她一病不起,且金石难医,朝堂上竟也因此而走神,被言官认真参了一回 “你不信”他搓了搓手,“回头就知道了。” 之后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朱允炆见她渐渐起了困意,晓得药性应是起了,命她躺下休息,自己将烛火灭了才出了屋子去。 吴亮见他出来,忙提了灯笼过来引路。 “该嘱咐的人和事,都说清楚了”朱允炆忽道。 吴亮躬身回道“绝不会泄露半分。” 朱允炆又在院子里略站了站,“还是外间通透些。” 吴亮立刻心领神会,“明日就替这里的窗子,换上新制的蝉翼纱,屋里就不会闷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一章 风亭静宫绦细结 亭独处,朱红阑干,已被桐柔倚了个遍。 他下去已经有一阵子了,之前自湖里冒出脑袋歇过一回,冲她晃了晃手,就又潜下去。 桐柔也不敢出声唤他,只能心慌慌地等在亭子里。若是外头那拨太监侍卫言官知道这位天子在做什么,估计早冲进来,哭喊着劝诫了 此番情景,她很容易就想到姐姐。当初跟着姐姐偷偷去湖边采莲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坐在芦苇丛里藏着的平头船上,焦急地等着姐姐从水里冒出来 手边小炉的水咕嘟滚了,桐柔才回过神来。 之前用了文清医女新开的药,老老实实连服了五日,其实到第三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五日服完气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往常更好了。 她特意去寻了文清,欲将领的一对镯子送她,岂知文清坚决推辞。 桐柔顺嘴问了药方,文清只说请教了御医局的大人,但说这话的时候,文清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虽相识不久,但桐柔晓得,依文清这般性子,定是心中藏了什么才会有此慌张。 这药的配法,与爹爹常用太过相似 心里这疑问难以消去,桐柔烦扰不堪。虽然抱着希冀,但又十分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水面哗啦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忙倾身望去。他已很快游到岸边,顺着石阶上来入了亭中。 她将备好的衣衫搁在案上就要退出去,转念一想似乎不妥。平素贴身伺候他的宫女不在这里,总不好让他自己更衣。 但自己是文华殿的女史,给他换衣服似乎也不妥 扭头看他,他正望着自己。 望了一会儿他忽然道“罢了,不换了。” “不成”她脱口道,“太医局那里早嘱咐过,咳症初愈,万万不可再受寒气”言罢也不再犹豫,上前替他更衣。 朱允炆原以为她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她竟板着脸,一边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一边认真替自己更衣。 那口气,和太医局里言行不苟语重心长的老医官一般,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 训到一半,她忽然不啃声,朱允炆低头看去,她的手停在他内衫的衣襟前,脸微红。 他忍了笑意将身子转过去,自己除了内衫,她已急急忙忙将干衣披在他身后。见他将衣服拢了,才转到前面来系带。 她的面颊上如浮霞缭绕,嘴上却又开始叨叨不休,“太医说了,陛下本是外寒并未直中脏腑。但后因操劳过虑,与它邪合并,致病为风寒” 她将他的外衫穿好了,才发觉他一直沉默着,不觉抬头看去。 他的面庞笼在暮色中,唯独眸光被一旁的烛火映着,簇簇跃着,但看得出,那里头的心思早飘远了。 她退开些,等了等才打断他,“可寻到了” 他将一手摊开,里头那张玉牌,似乎仍是往日模样。 “可惜,缺了一角。”他道,似是喟叹,“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到什么” “你可知先皇因何而逝”他目光飘远了去。 “风寒”桐柔道,心思太祖实录里不是写得清楚 “风寒。”他缓缓重复了一遍,“父皇正值壮年,一场风寒,竟致” 亭内一时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桐柔只知晓,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子朱标受命巡抚陕西,彼时秦王因屡次有过失被召回京师,太子奉太祖命同时调查秦王言行。 回京后不久太子染上风寒,病中仍献陕西域图,替秦王说情,勤于筹建都城之事却于次年五月不治。 彼时不过十七岁的朱允炆,不假人手衣不解带榻前伺候到后来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令太祖动容 “朕,不信。”朱允炆猛地一句,将桐柔吓了一跳。 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他竟始终耿耿于怀,难道他一直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她待他神色平复少许,才将一旁新滚的茶水递上,“暖暖身子。” 他接了却没喝,放在一旁,“可会结宫绦” 她看着他手心的玉牌,老老实实道“只会平常的样式” 他将她一只手牵到面前,把玉牌放在她的手中。玉牌寒凉,触到手心,她微微一个哆嗦。 “平常的就好。”他顿了顿,“去取了来,就在这儿结。” 桐柔绕过一丛山石,走到月门外头,就看见一脸焦急的吴亮。 “哎哟瞧见你出来,我可放心了”吴亮抚了抚心口,随即冲里头张望一二,“怎么,没宣人进去” 桐柔摇摇头,“命我去取针线结宫绦” 吴亮赶紧冲后头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捧了一个匣子上前。 桐柔凑上去一瞧,一个织锦针黹盒,另有几束颜色各异的丝绦,不觉咋舌,“你怎知” 吴亮将东西塞进她手里,“跟着陛下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快去快去,时辰也不早了” 垂帘卷,亭中烛下,一人宫绦细细结,一人瞧。 这一路,桐拂觉得,和兮容相处的日子越久,越发看不懂这个女子。 自换了舟行,她愈加喜怒无常。 高兴了,自个儿在那船头且唱且舞,歌声清扬婉转,舞姿曼妙。常引得岸上车马路人,和路过的舟客,追着瞧她。她却仿佛浑不在意,直跳至没了气力,瘫在船板上,衣衫尽湿,嘴里仍吟唱不休 不高兴了,拘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几日看不见人影。好几回桐拂以为她弃船离开了,打开门,她蜷在榻上,神思恍惚目光游移有时直接一个茶碗扔过来,砸在门上 好在秣十七的伤势痊愈得很快,文德给她用的药看来是上佳的。只是仍旧神思恍惚,醒了之后就一直缠着桐拂,寸步不离。但仍日日念叨孙定远,桐拂只能说他还在养伤,不能去瞧 十七如今对桐拂的话,十分相信,所以念叨归念叨,却也不会再闹着去找他。 估摸着已近京师,桐拂坐在船头,看着一个身姿婀娜又在清唱起舞,一个坐在船舷上啃着果子似看非看,心里不由叹了又叹。 此番去一趟北地,竟带回了这么两个女子。这之后,该如何是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二章 银铃红丝乌羽飞 依船家的话,明日不到午时,就可入西水关。桐拂闷了几日,总算心情好些了。 眼看暮色将拢,她将新烤的江鱼送去兮容屋子里,兮容不在。 桐拂回到自己屋里,十七也不在。正纳闷,听见外头说笑唱歌的声音,忙端着盘子往那一头的船板走去。 兮容又在跳舞,回旋妩媚。旁边那个跳得跌跌撞撞却乐在其中的,居然是十七。 桐拂几乎将手里的鱼,抖落了去。 十七的性子,桐拂多少知道一些,她平素最厌恶女子扭捏舞姿。别说跳,就是看看,她都不屑一顾。 可眼前的十七,虽不善舞,但分明跳得十分起劲。 兮容赤着脚,足腕缠着银铃红带,踏足声与银铃声,声声相应。十七跟着那声音,手舞足蹈,似酒醉一般,沉迷难出。 桐拂将手里的盘子放下,凑到近前,“十七,你没事吧” 十七仿佛浑然不觉,继续手舞足蹈,面带许久不曾见的愉悦之色。 兮容面若艳霞,“能有什么事就看不得人高兴么”说话之时也没耽误脚下轻快的踩踏。 “不是”桐拂有些尴尬,“平时未见她这般” “今日当需庆贺”兮容有些微喘,“朝廷军二十万,驻河间,夺燕军运饷船,断燕军饷道燕王撤军失定州” 桐拂听的一头雾水。 兮容到底在帮谁 早前她一块随身玉牌,就被朝廷军恭敬以待后又只身入燕营,向燕王透露了什么要紧的,才毫发无损地被送出来现如今,反倒燕军形势困顿,她又为何如此开怀难不成当真将燕王耍了一番 “你可见过五千人渡河之场景”兮容且舞且说,“燕王又如何料到,竟有如此神兵破水而出就这么失了定州再往后还要失了济南朝廷要封侯要拜将要摆那宫中大宴要起升平歌舞赢了真的就赢了么” 看着兮容几欲癫狂的神情,桐拂不自觉后背升起寒意。她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眼前的女子,怕是早已疯了只是这十七,也这般疯癫起舞,却是为何。 兮容瞧桐拂一脸忧心望着十七,笑出声来,“她呀,莫要担心,她好着呢她服了乌羽飞如今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桐拂一愣,旋即将兮容一把拉住,“你给她吃了什么可有毒” 兮容喘息甫定,“哪有毒只有开心颜你看,她是不是很高兴” 桐拂几乎要气疯了,一把甩开兮容,将十七拖着就走,“别人给你吃什么都吃啊,赶紧回去歇着” 十七嘻嘻笑着一把抱着桐拂,“有趣有趣,定远再陪我跳一会儿” 桐拂见她满面欣喜,再无之前惊惧忧心,又心有不忍,好生劝道“十七听话,今日晚了,该歇息了” “定远,你从前说什么我都和你对着干,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你知道么 你说我是个野丫头,成天疯疯癫癫的没个女子的样子,我却知道你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你整天对我恶狠狠脾气很坏,其实不过是你心里不好过,你的志向从来不是草场,你想做大将军 我一直都知道,我晓得你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我也替你守着这个志向 你时常让我滚回家乡去,我其实早就没地方去了,我往哪儿滚啊每次吼着让我滚,之后又偷偷塞羊腿到我的帐子里你当真以为我不晓得” 秣十七笑嘻嘻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后来,眼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流。 桐拂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也不知如何回她,只一味地应着“晓得晓得,都晓得” “明明不晓得,偏说晓得,你与那乌羽飞,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欺人罢了。”兮容不知何时停了脚步,倚着船舷。 桐拂懒得理睬她,依旧试图安抚又哭又笑的十七。 兮容摇头,似笑非笑地走到桐拂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囊,“让她喝一口,就不闹了。” 桐拂警惕地盯着那水囊,“这里头是什么” 兮容神色恢复了清冷,“自然是解药,怕有毒你可以先试试。” 桐拂将那水囊接了,打开闻了闻,并没有味道。 “无色无味,闻是闻不出的。”兮容道。 “定远,我渴了,给我喝一口”一旁十七忽然伸手来抢。 桐拂想都没想,直接灌了一口,果然没味道,“不就是水” 兮容忽然神情振奋,“是不是水,等等不就知道了”说罢掩嘴轻笑而去,足腕间的银铃声很快远去,细碎不闻。 刚过午时,西水关的日头热辣辣的,这天到仿佛已是盛夏。 金幼孜一大早去梁洲略略看了一圈,就回了城里。一上岸直接搭了细舟,直奔这里。 一来,边景昭早约了他过来选新入城的一批画纸。二来,她若回来,应是经过这关口的。 没事就来西水关走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他的习惯。经常出了门一件事没想完,一抬头自己已经站在关口。怎么过来的,都需费力想想。 正出神,金幼孜只觉得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一个小书童急忙回身连声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急着寻我家公子丢失的物件,冲撞了公子。” 金幼孜瞧他一头大汗神色焦急,应是所言不虚,忙安慰道“无妨,快去帮你家公子寻物。” 那小童眼圈都红了,“都怪我,才入了这西水关,公子寻了一个挑夫挑公子随身所带的物件。我没跟紧,人又多,一眨眼就找不到那挑夫了。” 金幼孜听了也觉得棘手,这一带人多又杂乱,那是出了名的。如何能找到一个头一次见到的挑夫 “阿砚,可找到了”有人走上前,问那书童。 书童急忙回身冲那人道“公子,阿砚不曾找到那挑夫,请公子责罚” 那人眉间一皱,“我不是让你先去借笔墨来,你去寻那挑夫做什么” 金幼孜闻言也是一愣,东西丢了,先借笔墨,是何道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三章 金陵津渡小山楼 想在西水关借笔墨不难,不过金幼孜还没来得及转身去一旁店铺寻笔墨,边景昭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笔墨纸我有我都有” 金幼孜扭头看去,边景昭手中握了一卷新纸,一头汗,想来刚从纸坊里挤出来。 边景昭抽了一张边料纸,递给那公子,“这张当是够了。其余的,都是六吉棉连纸,用来写字太浪费了” 他又从腰带上解下墨斗,递给那公子,“笔墨里头都有。” 那公子接过,将纸铺在一旁石案上,熟练地取了笔墨润笔,思忖片刻下笔如飞。 金幼孜起先还和边景昭说着闲话,看到后来,二人皆目瞪口呆再无暇谈笑。 待那公子收了笔,将笔斗还与边景昭,道完谢,那二人仍盯着那张纸愣神。 纸上是一张人像,一个挑夫。 眉目清晰,神态栩栩,衣衫上的皱褶污渍都瞧得清楚。肩挑着两个木箱,甩袖而走的步态,真正一个呼之欲出。 那公子再次躬身道“多谢二位公子相助。” 金幼孜和边景昭还没回过神,一旁恰有一挑夫经过,那公子急忙将那挑夫拦了,“请问可见过画中之人” 那挑夫起先不耐烦,但瞄了一眼立刻惊讶道“老五这不是齐老五么” 那公子喜道“可知何处可寻得他” 那挑夫道“自然,前头过了桥,大树底下,是挑夫歇脚的地方。我们寻常没什么事,都在那儿坐着。你不妨去找找。” 说罢那挑夫自顾自地就走了,嘴里仍在嘀咕,“这画,不是从老五脸上拓下来的吧怎么这么像” “我知道那地方”边景昭大喝一声,吓了那公子和金幼孜一跳。 说罢热情地凑到那公子身前,“在下边景昭,愿为公子带路。” 那公子还礼道“在下戴进,外乡人,今日初入京师,就丢了东西。岂敢再麻烦二位” “不麻烦不麻烦”边景昭也不待他继续客套,拉了他就走,“就在前头不远,我领你过去,别又走岔了” 金幼孜摇头,提步跟上。边景昭爱画如痴,遇见如此高人,定是不会放过。 一行人过了桥,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群挑夫,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说话喝水打盹儿,一派热闹。 戴进朝着近前的几个挑夫一揖道“请问齐老五可在” 那几人摇头,戴进将那画像递上前,他们立时七嘴八舌道“他啊,新来的,那边睡觉的那个。” 那齐老五听见动静一咕噜起身,瞧见戴进和书童,急忙上前,“哎呦,我正发愁,再找不着你们,我这两箱东西往哪儿搁。这下好了”说罢把一旁的两个箱子挑过来。 “怪我不好,我脚程快,你们路又不熟,竟差点让你们丢了东西。若不用我了,铜钱也不用给”那齐老五倒是爽快。 戴进摸了铜钱出来递给齐老五,请他将物件送至客栈。刚要走,又被边景昭拉住。边景昭将他住在何处问了个清楚,又约了几日后一同喝酒才放了戴进离去。 金幼孜在一旁瞧着,无奈摇头,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孜然哥哥” 他急忙扭头看去,江乘小脸红扑扑气喘吁吁站在自己身边,正仰头看着自己。 “江乘,你怎么在这儿”他忙俯身问道。 “孜然哥哥,我我方才瞧见桐花姐姐了”江乘拍着小胸脯道。 金幼孜脑袋里嗡得一响,“当真她在哪儿” 江乘面色有些古怪,“她她在水关边上唱歌好多人看着。” “唱歌”金幼孜一愣,“在哪儿,快带我去。” 西水关赏心亭,宋丁晋公谓所建。虽规制奢华远不及十六楼,但清旷出尘,别有峻势。又因亭中一幅袁安卧雪图,声名在外。 此刻那赏心亭外的河堤处,聚了不少人,金幼孜奋力拨开人群,就看见了河边坐着的两个女子。 一个坐在河沿上,两脚悬着,晃晃悠悠,嘴里唱着曲儿。另一个紧紧拉着她的衣袖,神色紧张迷茫。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苇声骚屑水天秋,吟对金陵古渡头。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 若无仙分应须老,幸有归山即合休。何必登临更惆怅,比来身世只如浮” 金幼孜自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唱歌之人,但眼前这唱歌的样子,和她却又相去甚远。 曲调不似那坊间寻常的妩媚千回,泠泠清越如泉声,间杂琮琤玉音。 “孜然哥哥”一旁的江乘小声道,“桐花姐姐这般唱了许久了” 她就这么一曲接一曲地唱,神情飞扬似是完全不知疲惫。 一旁围观之人,有击节的,有跟着吟唱的,甚至有将铜钱扔在她身旁的 金幼孜再看不下去,上前欲将她拉起身,“小拂,你在做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桐拂抬头看他,神色欢愉,口中却不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金幼孜这才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压低声音道“小拂,可知我是谁” 这一声许是有些急厉,一旁的那个女子惊得一哆嗦,死死拉着桐拂道“定远呢我们去找定远,定远该着急了” 桐拂闻言忽然止了声,虽仍是神情振奋,却是努力想要想起什么,“定远定远不在了啊” 那女子一呆,顷刻泪如雨下,“你骗我你说他好好的为何骗我”边说边使劲晃着桐拂的衣袖。 桐拂回身想要挣脱,面上仍是笑意吟吟,“你找的人找不到,我想找的,也不知在哪里,你我作伴岂不正好” 一旁围观之人见她不再唱歌,举止言谈疯癫,皆窃窃私语,不知谁家疯女子逃出来 金幼孜再站不住,干脆将二人一起扯了就要走,一时三个人扭在一起。 也不知谁没站稳,身子一歪,连带着另两个,一起跌入西水关的河道之中。 众人只听见哗啦一声响,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四章 旧院如故粥米香 甫一入水,桐拂就清醒了。 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扭头就看见在水里扑腾的两个人,十七手忙脚乱地在刨水,另外那个更狼狈的柚子 一个人救不了俩,桐拂先将身边的十七捞了。她才冒出水面,一只手忽然伸到面前,一把就将身旁的十七拖上船去。 桐拂抬头一瞧,喜道“平海哥” 平海指指她身后,“那个,救不救” 金幼孜虽只穿了常服,但也是啰里啰嗦,入水之后尤为笨重。但面上欣喜多过担忧,边扑腾边紧盯着桐拂。 桐拂攀着船舷上了船,接了俞平海手中长篙,一头递给了金幼孜。 金幼孜上了船,也顾不得浑身湿透,就去寻桐拂。 桐拂正蹲在十七身边,替她将湿透的长发挽起,柔声安慰着。 “小拂,”金幼孜在她身旁蹲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你是怎么了” 十七警惕地望着他,直往桐拂身后躲。 桐拂轻拍她的手臂,“十七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金幼孜的头有点大,眼前这位叫十七的姑娘,显然受过刺激,并不是很清醒。桐拂方才举止怪异,似乎也不是很清醒这唱得究竟是哪一出不过只要她回来了,什么都好。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扭头瞅他,他正盯着自己。发现和她四目相对,金幼孜忙故作擦面上的水,掩饰道“这位姑娘可要紧” 桐拂摇摇头,“不好说,若能找到我爹爹,说不准能有法子对了,小柔如何了你可有见到她” “不曾见到,但想法子问到了文华殿的太监,说是如今她虽仍是个低品阶的女史,但几乎时时伴驾。据说吃穿用度,皆逾越了宫制” 桐拂虽不明白宫里那一套,但这树大招风的理,她还是晓得的,不觉皱紧了眉头。 那日见的一出,前太子和当今皇上乱纷纷一场,至今她都觉得不过自己幻意一场。只是那里头,小柔与那朱允炆之间,的确有些不寻常 金幼孜瞧着她的脸色,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对于这位桐女史的怨辞,后宫甚多,连皇后都 “谢谢你。”桐拂忽地抬眼道,“若没有你帮忙,真是半点消息都问不到的。” 他轻咳了几声,“不必不必,举手之劳,只是,你和这位姑娘究竟” 俞平海的船走得很快,从西水关到覆舟山脚下,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这一路,桐拂将此番经历,略略说与他听了。只是兮容的事,并未说得详尽。末了,只说是入城前自己酒喝多了,发了酒疯而已 听了十七的事,金幼孜唏嘘不已。 听到她说方才是喝醉发酒疯,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既然她不肯说,他也半分不愿勉强。只出言劝了几句,以后莫要吃酒无度。 船靠岸,俞平海入了船舱,还没开口,却见十七猛地瞪大眼睛就扑到他身前,将他一把抱住,“定远我就知道你没事,你都好了” 俞平海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这么被一姑娘家抱着,还是平生头一遭,一时满脸通红。 桐拂忙上前,好言劝道“十七认错了,他不是定远,定远不在此处,他叫俞平海” 费了很大劲她才将十七从俞平海身上扒拉下来,俞平海因尚有货要运,先告辞而去。桐拂牵着十七就往自家院子走去,金幼孜跟在后头没吭声。 原以为院门上该布满蛛丝,不想那上头仍是往日模样,干干净净,倒似是常有人进出。 桐拂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爹爹” 急急推门而入,院子里打扫得干净,屋子里也没有积灰。爹爹和自己的屋里,床榻仿佛刚收拾的一般。桐拂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没瞧到人影。 待十七和金幼孜换好了衣衫出来,看见桐拂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发呆。 “小拂,”金幼孜穿着桐君庐的衣衫,颇有些不自在,“你这里我来过几回,并未见到过令尊” “他该是经常回来,只是不愿意见到我罢了。”桐拂将他打断了,语调里尽是疲倦的意思。 “令尊定是有何苦衷,需瞒着你,既然时常回来,总会遇见。你这一阵子不在,他应是担忧牵挂不少” 桐拂愣着,此番被挟持北去,经白沟河一役,后又困守济南,算来也有三月余。自己虽是身不由己,但除了忧怨爹爹之前不告而别,又何曾想过爹爹对自己和小柔的忧虑 爹爹的苦衷,只怕也是与自己和小柔有关 金幼孜瞧她何时闭了眼,靠在门边,面上神情沉重困倦,也不知再如何劝解。 眼见着十七小心挪过来,蹲在他们面前。她拿眼看了看桐拂,有点害怕的样子,复又转向他,揉了揉肚子道“柚子,我饿了” 金幼孜示意她莫吵着桐拂,悄悄领着她离开。 闻着粥香,桐拂醒过神来,隐约听见侧屋里勺盘相碰的丁零声。 睁眼才发现,面前小院里暑意尽去,余晖淡淡。墙角里一株夕颜,最后那粒花,晃了晃,卜得一声落在地上。 她站起身,腿脚有些酸麻,往那侧屋走去。 门开着,十七正闷头吃东西,吃了一脸一桌子的粥米。对面的金幼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说她 见桐拂进来,十七哐当起身,抱住桐拂,“好吃,柚子好吃”一手的粥米尽数蹭到桐拂衣衫上。 桐拂领着她坐回去,瞅了瞅案上的白粥和两色小菜,拿眼去瞧满脸通红的金幼孜,“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金幼孜忙起身,替她盛了一碗,“也没那么好吃十七她是饿了,才这么说” 桐拂尝了一口,“柚子过谦了,真的好吃”说罢闷头喝粥。 金幼孜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一个宛如孩童般吃得没心没肺,一个故作轻松实则心事重重 他心里一叹,憋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小拂,此番回来,一路可有人跟着”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五章 投枕华胥梦已成 后面半碗粥,桐拂没喝得下去。 她想到此番自己是如何去的北平草场。十七是一拨人,但那之前的一拨,将自己捆了扔在马车里的,显然并不是一起的。 将秣十七从燕军大营里捞出来,又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当时身边还有个兮容,究竟是什么路数她并不晓得 金幼孜瞧她吃不下饭去有些不忍,但有些话又不得不提醒她,“你们俩现在住在这里,这地方偏,我觉得不甚安全。你若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 “不行,”桐拂打断他,“你晓得十七的身份,我也晓得我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如今我们和谁在一起都会给人带去麻烦。何况,咳咳,我说柚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打紧,倒是你你们的安危更要紧。”他中间颇不自然地顿了顿。 两人就这么僵着,一旁十七趁机把桐拂碗里的粥也吃完了。 窗外唧啾一声,一道纤小的身影自外头掠进来,稳稳停在桐拂的手腕上,身后五彩流光的尾翼,似是很不悦地摆了摆。 “小凤”桐拂脱口道,“小东西你居然还在这里,谁照顾你的” 那桐花凤扭身飞到金幼孜脑袋边,落在他肩上,瞅瞅他又瞅瞅桐拂。 桐拂猛地想起那次见到自己化身这小凤,落在那梁洲上,被金幼孜边揉脑袋边数落脸色跟着就黑了黑。 “行了,你不用多虑了。”桐拂将那小凤一把抓回来,“这小东西警醒得很,别说大活人,就是飞进一个蚊子它都晓得。” “那有何用,你打得过谁”金幼孜一脸无语。 桐拂起身,去那灶台后面摸索了一会儿,翻出来几个瓶瓶罐罐,“这些,保管谁来了,都哭着出去” 满幅琉璃的垂帘,无风自动,时时玎泠数声。一旁鎏金铜鹤炉中,合香生烟,袅娜四散。 桐柔不记得自己立在这里多久了,此刻两腿酸麻得厉害,却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隔着那琉璃帘子,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榻上,身子朝着内侧,正午睡的皇后。 一旁宫女羽扇轻摇,皆屏息敛神,生怕惊动了榻上之人。 待那香炉中的香气弱了几分势头,才听见微微一声轻咳。打扇子的宫女忙搁下扇子,扶了皇后起身。一旁茶水、绢帕、温汤,已呈至面前。 一切收拾停当,皇后披了薄衫自那琉璃帘子后头出来,经过桐柔身边,仿佛压根没瞧见,径直走到案前坐了。 “女君子,”皇后忽然开口,“之前宣了文华殿的女史过来,人呢” 一旁陈女官恭声道“回皇后,桐女史已在殿中。” 马恩慧这才抬眼望向桐柔,“哟,瞧我这记性,之前是见着的,怎么就睡过去了。” 陈女官又道“午时,合阳,当小寐以养阳。皇后入睡速而沉,乃是好事。” “女君子说的,自然是有理的。”马恩慧颔首,目光却仍在桐拂身上,“你就是桐女史” 桐柔到了跟前,行了礼,也不知该说什么,拘谨地杵着。 “桐女史平素在文华殿当值,很是辛苦。”皇后道。 桐柔忙欠身,“并无辛苦。” 宫女奉茶,天青色茶盏,掐着银丝通透无暇。皇后将那盏取在手中,却未喝一口。 “记得太祖时候,初时因宫掖不谙文理多,故命江南选择,不独取其美,亦重其慧黠堪给事左右” 陈女官听出话里的停顿,紧跟着道“洪武五年,选苏杭二府女子,愿入宫者四十四人,皆授内职,免其家徭役。其中三十人年未二十,赐白金遣还任其适人。 洪武十四年,谕苏松嘉湖及浙江江西有司,民间女子年十三以上十九以下,妇人年三十以上四十以下,无夫者,愿入宫备使者送赴京师。女子以备后宫,妇人则充六尚。” 马恩慧微微颔首,“是了,这向来,女官是不备后宫之选的,倒没记岔了。” 茶盏轻叩,“桐女史,在宫中住的,可习惯”皇后的声音里犹存着初醒的慵懒。 “下官不应独居一院,请回女史院斋房。”桐柔的目光,垂在脚前芙蓉缠枝的锦毯之上。 “哦桐女史不喜独住” 桐柔微微伏了伏身子,“不合规制,不敢逾越。” “院子,是陛下的意思。我若命你回去,岂不是违了圣意且又落了个斤斤计较的说头” 看着桐柔握在一处的手,微微有些泛白,皇后将茶盏放下,“今日,我不过是探探桐女史的意思。是继续在文华殿当值,还是有别的打算” 吴亮守在文华殿的东阁外,脑门子上都是汗。这姑娘不在这儿守着,跑哪儿去了里头那位,自上朝出来,脸色就能冻出冰来。方才站在他身边儿,飕飕的寒意 打听消息去的太监一路小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桐女史在马皇后那儿” 吴亮对着自己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哎呦,这都什么事儿,全赶一块儿了哪边我得罪的起哟” 话音未落,眼见那长廊尽头,有人款款走来。吴亮心里一松,跟着又狐疑道“这就回来了” “正是,方才去了”桐柔答道。 “知道,”吴亮打断她,“没没什么事”他拿眼上上下下地瞧了她一圈,看起来好好的。 “没事就好,赶紧进去。”吴亮抹了一把汗,“估摸着又是济南的事儿,你说话绕着点儿” 殿内除了铜壶滴漏的声响,再没别的动静。他坐在案后,面前一堆摊开的文书奏折,但显然他没在看。 他靠在椅子里,手里是那块玉牌,黛蓝色的宫绦,一头系在腰间。 见她进来,瞧着她的神情,朱允炆猜了个八九分,“皇后午寐初起,留了你说话” 桐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案上的文书。 他的目光扫过她裙裾上的皱褶,“可有不悦” “皇后只是问了我住得可习惯,应是并无不悦”她答。 “方才一句,问的是你。”他忽然出声。 桐柔这才抬眼,局促了一瞬,“没有。皇后问了些文华殿的事,我都一一回禀了。 皇后嘱咐,陛下于午时当小寐一会儿,命我知会文华殿奉茶的宫女,需取用新臼的茶叶。但捣臼需远离卧榻,莫要扰了陛下休息” “你可愿继续做女官”他猛不丁地将她打断。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六章 相思始觉海非深 今日他与皇后,竟问了同一个问题。 桐柔一时怔住。 不做女官的意思,她自然晓得。皇后这一问,是提醒。但他的这一问,却似乎是探询的意思。 探询自己的心意 从前在宫外,爹爹在家的时候,跟着爹爹学医术。爹爹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去女塾,她就是跟着姐姐在城里城外的到处玩她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会是这般,赖在爹爹和姐姐的身边,哪儿也不去。 阴差阳错入了宫,起初一门心思想着出去,但近些时日,不知何故,竟生出些顾虑。 每日在他身旁,何时竟成了习惯。哪一日若是他下了朝,没有来文华殿,她竟有些坐立难安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期许。 从起初在他的喜怒哀乐里惴惴不安惶恐掂量,到同喜同悲感同身受,甚至一眼便可感知他的情绪她晓得,自己已心生牵绊。 期许与牵念,一旦生根,如藤蔓纠缠攀延,再无退路,决然上扬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晓得,这份已然生根的念想,终归也只能是念想。 她什么也给不了他。 看着她目光垂着,努力掩饰着神色,一双手却紧紧拧在一处,他忽然起身,“随我来。” 他领着去的,又是大本堂。 上回之后,大本堂之外的守卫不增反减,眼下只有两个侍卫在殿外,见到皇帝忽然出现,未及出声,已被屏退开去。 大本堂内,寂寂无声,午后的日光被那紧掩的窗户拦着,勉强在青石板的地面晕着光影。 他自入来,就将那玉牌握在掌心,立于案前,怔怔出神,“如今济南危局虽解,但北方战事频繁,民生不安,已显乱象。如何定风波,令大明重回安宁父皇若在,定不会有此一乱。” 桐柔不知如何劝慰,默不作声杵在他身后。继而又觉得内疚,莫说分忧,就连劝解几句,她都不晓得该如何说出口。 “你在愁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桐柔竟没有瞧见。一抬头,他正垂目望着自己,目光里竟有微微戏谑之意。 “我我不知该如何劝解”她老老实实道。 “唔,若换做别人,早就絮絮叨叨在我耳边各番进言劝说。像你这般安安静静,自己闷头发愁的,的确是没见过。” 她觉得面颊热得厉害,窘得恨不得立时钻入地缝里去。 “可这个样子,很好。”他忽然说。 “有你在身边,我很自在。”他顿了顿,“你晓得,自在二字,在这宫里头,有多难得” “嗯”她把脑袋埋得更低,因为脸烧得越发厉害。 “父皇的事,我未曾与人说过,只告诉了你一个。”他的声音骤冷。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急忙抬头道。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死得越快”她接得飞快,笃笃定定地望着他。 接着,她惊讶地看着笑容在他的面上绽开,那是很久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的愉悦松快的样子。 瞧她方才还言辞咄咄信誓旦旦,转眼间,讶然夹着欣喜色,一派天真毫无遮掩。一如槛外芙蓉新开,清淳婉丽,晃乱了人眼,与人心。 朱允炆对自己的这番心思,遮掩到如今,仍有些迟疑。他似乎更贪恋她时时在身旁,抬眼转身之间就能看见。 她并非宫中精心娇养挑不出瑕疵的御品,是无拘束的山际湖畔,毫无矫揉的天成之作。纵然这些日子,她已拘敛了些性子,然时时流露出的纯粹天真,最是令人贪看流连 他故意将悦色敛了敛,“方才那一句,若让外头听见了,晓得要吃多少板子” 她忙捂了嘴,在天子面前直言生生死死的,当真是嫌命长了 他猛地伸手过来,将她的手腕捉住,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缘何忽然失态。 周遭何时变了模样方才分明站在大本堂的殿内,此刻四处灯烛通明,大殿恢弘,乌压压的身影,肃然而立。 这是奉天殿 桐柔一怔,今日早朝已过,此时的奉天殿里,断不会有这么多人。 她转头去看朱允炆,他虽面有惊异,但此刻一双眼却紧盯着龙椅上的那人。 她顺着看过去,那上头端坐的,是画像里看过的太祖。此刻自然不在画像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龙椅上,脸色并不好看 猛地,啪的一声,殿内的人俱是一惊。 “晋王谋反,你求个什么情”太祖显然压制着怒意,方才将那龙椅把手一拍,此刻殿内尚有回响。 “他若真的造反,太子将如何处置”太祖紧跟着又追问道,眼睛死死盯着跪在最前头的那一人。 桐柔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被捏碎了,抬眼看向朱允炆,此刻他呼吸急促,同样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 她也总算想过来,那身影,前太子朱标。 “圣人云,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君主,当以仁爱之心驭天下。”朱标虽跪着,但声音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混账话”太祖从椅子里急站起身,“仁孝仁孝他就不会造反宋濂宋濂怎么将你教出这么个混账样子” 皇帝暴怒,下头越发鸦雀无声。桐柔瞧得清楚,那些胆小的大臣,两股战战,竟是站立不稳。 原以为会说两句软话的朱标,将身子直了直,朗朗道“陛下杀人过滥,恐伤和气。” 一旁的几个大臣颤巍巍抹了一把汗。 太祖蹬蹬蹬走到一旁太监身前,取了托盘里的一物,啪得一声,丢在朱标身前。 桐柔伸头去瞧,一根遍布尖刺的荆棘。 “拿起来握在手中”太祖指着朱标。 朱标看着面前这根荆棘,知道拿是拿不起来的,拿起来必是一手的窟窿。 “知道不能拿这刺,我都给你砍了再给你,你是不是就握得住了”太祖急厉道,指着太子的手抖得有些厉害。 桐柔晓得太祖脾气火爆,真正当面看着了,才晓得传言果然不虚。那腾腾的怒火,扑面而来,几乎能将这大殿给掀了。 想来这下太子该说些软话了 朱标的声音已从前头传来,“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这一声一字一句,清清杳杳,令殿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桐柔分明听见,一阵抽气声自群臣队列中传出。之后又恢复了鸦雀无声,不,是一片死寂。 太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直瞪着太子。半晌,他忽然返身就走,抓起一旁的一张椅子,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将那椅子直往太子脑袋上抡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七章 玉漏初尽殿帘垂 沉甸甸的黄花梨官帽椅,直直飞向太子的脑袋。 太子一矮身,竟是避开了。椅子落地,哐当一声响,众人又是跟着齐齐一个哆嗦。 但众人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落下,眼风里就瞧见皇帝拎着剑,大步流星地冲着太子走去方才那口气,又实实在在地堵回了嗓子眼。 剑没有出鞘,照着太子的脑袋就呼过去。 桐柔心想,太祖一口气没出,挨上一敲说不准也就罢了但下一刻,却见那太子嗖得起身,绕着大殿跑起来。 边跑口中边喊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太祖一愣,提着剑就追。 一时那大殿上,一片死寂之间,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你追我赶。众臣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齐齐瞪着自己脚前方寸一片,仿佛早已成泥塑一般。 跑了两圈,太子居然直接从殿门蹿出去,无影无踪 桐柔目瞪口呆,转眼望向朱允炆。 朱允炆的神情,看不出究竟,更似陷入大梦一场,恍恍惚惚。嘴角似笑非笑,眉间似忧非忧,眸中激荡之色正渐渐隐去。 她再转眼,眼前已是大本堂的内殿。空寥间,铜壶滴漏的水滴声,这才听得真切。 她也这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仍捏在他的手中,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挡在了他的身后。 她又想了想,方才太祖扔椅子过来的时候,他似是将自己拉了一把估摸着,他自己并不晓得。 桐柔心里一热,小心地想将手抽回,却令他回过神来。 他扭过头,“都瞧见了” 桐柔点头。 “可有意思”他的眼中何时生了怒意。 她愣了愣,“这些,竟是真的” 宫中自然是一直有传言,太祖与太子的关系非同寻常。时时逾越君臣之礼,都说是太祖过于偏爱长子但眼前这一幕,委实逾越得 就好比桐柔想到爹爹和姐姐,爹爹也时常这般拎着趁手不趁手的东西,在院子里撵着姐姐敲打 “就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究竟如何,仍是看不分明。粉饰一场,如吹打唱戏一出,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 桐柔晓得他必是因方才所见,心情激荡,乱了方寸。见他额间晶莹,竟敷了薄汗,不由伸袖去拭,“且不论真假,桐柔却见舐犊之情。有些,怕是遮掩不去,粉饰不来的” 朱允炆闻言一愣,舐犊之情四字,直撞入心中,如清霖骤落,将心中烦乱一扫而去。 他见她垫着脚,如宽慰孩童般,直接用衫袖替自己拭汗,口中仍兀自念叨,“爹爹从小就不舍得打我,可不知为何,有时看着爹爹撵着姐姐满屋子跑要揍她,我竟心生羡慕大约那才是爱之切情至深” 桐柔察觉他的静默,只觉得身子一紧,竟是被他揽在怀中。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默然不语。 他平素不甚喜用香,除了常服之上例行熏染的龙涎香,尽是廷圭烟墨里淡淡的丁香、紫草,苏木、白檀之味。 一旁铜壶滴漏里,天池的水面晃了晃。桐拂已经没功夫在意自己眼下怎么会蹲在这里,眼前这两个人怎么她眼睛也不晓得该往哪里放,闷头长吁短叹。 刚才父子追打的一出戏,正看在兴头上,一眨眼就没了。转眼就看见了小柔还有 余光里看着朱允炆腰间那块玉牌,她就有些伤神。之前是那个水珀,好不容易不会被它召唤来召唤去的,怎么又出了这么一样东西。自己被拘到此处,肯定和这玉牌脱不开关系。 话说若是把这两样都偷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惨了 寻思间,桐柔猛地挣脱,逃一般地离开,身影仓皇,很快消失在殿外。 桐拂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却被朱允炆接下来的举动,吓得愣在当场。 朱允炆原先瞧着小柔离去的方向,但很快,他竟转过身来,直直瞪着自己所站之处。眉间紧蹙,杀意腾腾。 桐拂本是靠在那铜壶滴漏边上,眼下僵着,动都不敢动。她忽然心生悔意,上回他们瞧不见自己,这回可不一定 眼见着朱允炆步步走到近前,就在她觉着下一刻他就要开口唤抓刺客的时候,他停住了脚。 如此,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步,声息可闻。 他忽然伸手,抚上她身边受水池中载着标尺的浮舟,“真相总是在这里,想要遮蔽的,终会浮出水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桐拂的一口气才呼出来,颓然坐在地上 日光莫名有些刺眼,正晃在桐拂的眼前。她伸手遮了遮,才看清自己眼下坐在湖边,倒是离自家不远。 她将那玉牌谢了一回,还好没将自己丢去什么稀奇古怪,或是战火缭乱之处她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去。 远远看见院门大敞,桐拂心里突的一跳,这才猛然想起,今日被拘去那什么大本堂的时候,正在和十七一起吃饭。 自己忽然消失不见,十七呢 桐拂顿时一身的冷汗,疾步闯入院子里。急急忙忙寻了一圈,压根儿就没有人影。灶台旁的案几上,饭菜没吃完,已经凉透了。 不敢犹豫,她急忙跑出门去,循着门前的道,直往河边走去。 十七虽神志不甚清楚,但这条路她走过,也是唯一一条她知道的路,若要走,必然是沿着这条。而这个时辰,过了午时,但暑气蒸腾,外头并没有人影。 一路寻到河边,人渐渐多起来。路上商贩走卒熙熙攘攘,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交织络绎,这倒哪儿去寻十七 桐拂站在河边,焦急四望,忽听见身后有人道“啧啧,这世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大街上扯着男子不放” 一旁的女子道“怎么了就兴你们男人看到喜欢的,拉扯着不让走。女子怎么了,遇上喜欢的,就该藏着掖着” “哎哟我说娘子哎,当初你看上我了,咋就一直不肯嫁我呢现在倒厉害得很” “哼,你那日若不上门提亲,我家那些个护院就要去拿你了” 那二人说笑着走远,桐拂起先只道是夫妻俩间打趣,再一想,那男子一开始说的那个,扯着男人不撒手的姑娘,不会是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八章 梦回始知相忆深 桐拂找到十七的时候,十七站在俞平海的船头,将船撑得有模有样。看见桐拂过来,她十分得意地冲桐拂挥手 看见俞平海面上的神情,桐拂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十七姑娘,估计没少给他惹事。 俞平海像看见救星一般,将桐拂请上船,“她她她我我我”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桐拂满含歉意地先安抚了俞平海,才走到还在手忙脚乱划船的秣十七身边。 “十七啊,外乡人不得在京师水道撑船,若被发现了,是要关起来的。这位俞平海大哥,和我,都得跟着你被关起来。”桐拂这倒没在骗她。 十七闻言一惊,忙把手里的船篙递给桐拂,拉着俞平海就往船舱里走去,“躲起来,这里危险” 船身狭窄,俞平海若将她甩开,估计能直接给她甩进河里,所以只能涨红了脸,由她往船舱里拖。 桐拂忙上前拦着,“十七,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明日带你去山里可好” 十七忙停下脚步,点头道“去找定远” 桐拂将她拉到身边,“我们赶紧先回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出发” “你这才回来,又去哪儿”俞平海黑下脸来。 “茅山,我总觉得我爹爹就在那儿,若能找到了,说不准还能将十七治好了。对了,你可有听过他的消息”桐拂忽然想到这俞平海,日日在城里转悠,若爹爹在城中,多少会有些消息。 俞平海挠了挠脑袋,“这个真没有” “还有,你可知哪里可以借到马”桐拂打断他。 俞平海一愣,“借马干什么你骑马去你会骑马你什么时候会的” 一堆问题扑面而来,问得桐拂一阵干笑,“哦那个,什么,才学的罢了罢了,我还是找辆马车” 当下她拉着十七就走,去北边的事,最好还是别让平海哥知道。别看俞平海平日里腼腆,若当真知道,估摸着立刻给自己捆了,锁在院子里头。 她边走边琢磨,如今自个儿和十七的身份都有些玄妙,这次回来故意没去问柳酒舍,若平白牵累了刘娘子可不好 这么想着,就听见前头有人急声唤道“丫头你给我站住” 桐拂心里一凉,面前急急走过来的,不是刘娘子是谁这人,还真是不能随便惦记 刘娘子走到身前,作势就要拧桐拂的耳朵,真挨着了,只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你呀一跑就这么久没个影儿,好歹和我说一声,平白让人惦记。” 桐拂心里愧疚,忙挽了刘娘子,“刘娘子息怒,是小拂不好,只是唉,一时说不清楚,回头慢慢跟你说唉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刘娘子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又黑又瘦的,原来那么水灵一个姑娘,究竟干什么去了那个金幼孜真是的,话都说一半” “果然是他说的嘴巴还真碎”桐拂气不打一处来。 “哟如今,这是和金公子站一边儿地,瞒着你刘娘子了” “哪儿能啊谁和他站一块儿了对了,”桐拂赶紧岔开话头,“刘娘子可有我爹的消息” “你爹啊,你看,我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还真不晓得他去哪儿了。怎么,他还没回来”刘娘子反问道。 桐拂点头,“是呢,上回就没瞧见他。我明日打算去茅山一趟,就算找不着,也能打听一下消息。” 刘娘子默了默,“行吧,茅山也不远,我明天借你辆马车,你先用着。只是别在那儿耽搁太久,早些回来。” 桐拂忙应诺,一路将刘娘子送上了马车。 次日一早,不但刘娘子的马车来了,马车上施施然走下一个人。 桐拂失笑,“金大人,领着朝廷俸禄四处闲逛,实在是” 金幼孜也不恼,“今日休沐,并未空吃那俸禄。秣姑娘这个样子,路上多个人照应,总好些。路程有些长,我带了些新奇玩意儿,给秣姑娘解解闷。” 说罢他将手上拎着的一个匣子递给桐拂,桐拂打开一瞧,无非是九连环鲁班锁陶响球之类,但个个做工精巧,绝非粗制滥造骗小孩的玩意儿。 一旁秣十七看见了,一把将匣子夺过去,跳上马车就自己捣鼓去了。 桐拂先是一愣,继而转向金幼孜躬身一礼道“金大人费心了。” 她身子还没站直,只觉的发间一沉,似是多了一物,伸手去摸,竟是那支荷叶碧簪。 抬眼见着金幼孜一脸笑意,她脱口就道“这支,不是赠与那练琼琼了” 轮到金幼孜脸色突变,“你那日当真是你” 桐拂这才想过来,那日在水下,见到他在那曲水流觞席上,猛地扑入水中之后被人捞了上去,那簪子才被那练琼琼趁机收在袖中 “你看见我了”桐拂迟疑道。 金幼孜上前一步,神色激荡,“正是彼时在水中见到你,我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竟是真的你如何会在那里之后又去了哪里” 桐拂神色一暗,“那会儿,白沟河那一仗刚打完,我受了点伤,神志不清时,似是回来过几次,但时间都不长” 金幼孜猛地将她的手臂捉住,“你受伤了伤哪儿了怎么早没说” 桐拂龇牙咧嘴,“嘶正被你捏着” 金幼孜急忙松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没事儿吧” 桐拂嘻嘻一笑,“装得像吧”说着卷起右边的袖子,“瞧,没事了,连疤痕都没有。燕王府的药还真是不错,早知道顺两瓶回来” 他眉头一皱,“你住在燕王府和谁住他们没怀疑你” 她一叹,“住是自己住的,但底细,早被他们探查清楚了。不过没把我怎么样,反倒对我很好” “燕王此人生性多疑,下手狠辣,怎会对你很好也就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才觉得人人都对你好”金幼孜眉间沟壑又深了深。 不晓得何故,桐拂觉得心情没来由的好,“哦那意思,其实柚子你对我并不怎么地是我想多了” 话出了口,桐拂就傻了,方才一顺嘴,自己都说了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八十九章 牡丹花上月如霜 桐拂瞧着那金幼孜,这一路上,他神情含笑,时喜时忧,委实古怪。 十七一直在捣鼓匣子里的玩意儿,不知疲倦,仿佛看不见她二人。 金幼孜拿眼瞧了瞧缩在角落里的十七,悄没声息挪到桐拂身旁坐下。 “小拂,这簪子,我并没有赠与练琼琼。那日落水我根本没有心思,她顺手拿了去。离开练府前,我便讨回来了”他正色解释道。 桐拂正在打盹儿,听他在耳边絮絮说了一通,半睁开眼,“唔,晓得了” “小拂,”金幼孜将声音又压低了些,“此番若能见到令尊,我想” 桐拂一个激灵,睁开眼,“别,千万别。” “你在怕怕什么”他的神情难得的冷肃。 她将目光移开,落在十七身上,“我与她,其实没什么分别。甚至,尚不如。 她如今只得欢喜,不知忧伤,一门心思在一人身上。凡事都不紧要,唯独牵挂如何能见到心中所念。 我呢,一团糟,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在哪里。此番去了北平,济南,下一回呢会是哪里又会是多久”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道,“但这些重要么你一人担心也是担心,两个人,岂不好些 打仗的地方你都去了,死里逃生这么多回,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大不了,我同你一道” 桐拂挥手将他打断,“你寒窗苦,就为了陪着我命悬一线的四处乱窜练琼琼这般女子,才是应当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 他的神情又古怪起来,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这是吃味” 桐拂本是随口就来的,并未过脑子,他这么一说,一时张口结舌,“吃什么吃你是不是饿了” “阿拂喜欢柚子,梦里叫过名字”一旁的十七忽然拍手笑道。 桐拂的脸顿时通红,“胡说” 金幼孜面上顿时一片喜色,一把将桐拂的一手握在掌中,“此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见了父亲大人” 桐拂的手挣脱不出,脸上热得厉害,恨不能遁入地下,“胡说胡说,尽是胡说” 三人一路说笑打闹,倒也不觉路途远。入了山间,下得马车来,山林碧色尽染,空幽无人只闻鸟语。 走了不过一炷香,渐渐可以看见入山采药人。桐拂上前问了几个,竟真的问出那人之前在后山见过桐君庐。 时下山中牡丹盛开,此处有十分稀罕的白牡丹,来采药的多是奔了那里去。大喜之下,桐拂加快了步子,循着采药人的山径直往后山而去。 担心秣十七乱跑,桐拂此番弃了马车却将马牵着,让十七坐在马上。偶然容她下来跑跑。一旦落地,这姑娘上蹿下跳停不下半刻,跑累了,又回到马上歇歇。 金幼孜眼中哪里还瞧得着别的,一手牵着桐拂,说些京中趣事、官场宫中密辛。 一番话将那桐拂听得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想到,这金幼孜看着人模人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如此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且说到精彩处,他眉飞色舞神神叨叨,竟是不输了坊间说书之人与初时那副儒雅斯文模样,实在有些差别。 转过一道急弯,眼前豁然开朗,山谷间大片的白牡丹,生生晃了人眼。虽不比京中娇养那般雍容富贵,但姿容清冽馥华如雪,亦是令人赞叹再三。 “琉璃冠珠,雪桂,白鹤羽、景玉”金幼孜且走且辨识,在书上见过的他就不会忘记,桐拂已然习惯。 她却无心看那牡丹,忙着在山谷中寻找爹爹的身影。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桐拂却发现十七不见了人影。一时一头冷汗,忙唤金幼孜。他一心贪看牡丹,竟也未注意十七是何时不见的。 二人在山谷中四处寻找,猛听得远处一声惊呼,待循着声音过去,却见十七坐在地上,手臂上擦破了一道,见了血。一旁一人正半蹲着,替她清理伤口。 金幼孜急忙上前,“多谢这位老伯”那人也不睬他,只顾着替秣十七包扎。 金幼孜也不好再说,这才觉察方才跟在身后的桐拂怎么没有动静,一扭头,桐拂正直愣愣地盯着那老伯的身影。 “看什么看,这就连爹都不认识了还不滚过来帮忙。”那老伯道。 桐拂急忙走上前,边打着下手,边恭恭敬敬道“爹我找了你好久” 金幼孜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言语。 桐君庐之后再没说话,直到替秣十七包扎好。 “打过仗的”桐君庐望着十七。 秣十七大约是没那么痛了,嬉皮笑脸道“打仗打仗好玩呢” 桐拂忙道“她受过” “闭嘴”桐君庐打断她,“搭过脉了的。她这样子,还带她到处乱跑出来也就罢了,不看紧些” 后半句说完,桐君庐转身瞪着金幼孜。 金幼孜忙上前躬身道“桐大人,这位秣十七姑娘与晚生并未半分关系。晚生倒是与小拂” “友人”桐拂打断金幼孜,“爹,他俩都是我刚结识不久的友人” “晚生金幼孜,新科殿试二甲,户部给事中”金幼孜继续躬身道。 桐君庐脸色愈发不好看,“小女顽劣,如有得罪金大人之处,还望海涵” 也不待金幼孜再言,转向桐拂道“一旁说话”说罢拂袖而去。 金幼孜瞧着桐拂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到了远处,垂首乖巧地听着桐君庐训斥说了好一阵,桐君庐背着药篓离开,桐拂垂头丧气地回到金幼孜身边。 “挨骂了”金幼孜关切问道。 “我爹,简直了,神仙搭脉吧居然搭出来十七是北地人,养过马,打过仗,受过伤”桐拂擦擦额头的汗。 金幼孜望着桐君庐远去的背影,“爹爹果然世外高人” 桐拂一愣,旋即怒道“乱喊什么我爹方才说了,我领了十七回来,她这身份,若不想牵连旁人,最好离你们都远远的。” “难道没问你去哪儿了”金幼孜奇道。 “没问。”桐拂没好气道,“这才可怕,爹爹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闭口不提。” “那我们俩的事”金幼孜急急踏前一步道。 “你们俩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能有”二人身后传来一声,令他们齐齐转过头去。 “陶先生”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章 月中桂树自徘徊 桐拂觉着,今日陶弘景看起来颇有些不同。 他今日所穿非平素的褒衣博带,漆纱笼冠,而是一身素净布衣,身后背着药篓,与采药人一般打扮。 “陶先生今日也来采白牡丹”桐拂忽然想过来。 陶弘景眉间一皱,“小水魄,说什么胡话呢” 桐拂愣了愣才明白,那小水魄说的是自己,觉得甚是有趣,指着自己身后道“诺,那许多白牡丹,今日引来了许多采药人” 她身子跟着转过去,就呆住了,哪儿来的白牡丹身后一片郁郁葱葱,皆是草木,连朵小野花都没有。 她一拍脑袋,“哦对对,陶先生这里是不同的” 金幼孜早想过来了,一拜到地,“见过陶先生” 陶弘景也早瞧见他,这会儿冲着金幼孜招招手,“还是看着奇奇怪怪,来来来,靠近些,给我瞧瞧。” 桐拂将金幼孜拦着,“陶先生,他没啥奇怪的,人家朝廷命官,不小心被我带来的” “不好说不好说,这娃娃有些古怪,谁带谁来的,真不好说”陶弘景瞪着金幼孜不放。 金幼孜忍着笑,看起来这陶先生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年岁,竟唤自己娃娃再有,她竟如此维护自己想到此处,不觉满眼含笑走到陶弘景身前。 陶弘景将金幼孜仔细看了一圈,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又凑到他脑后闻了闻仿佛研习一棵草药,十分专注。 一旁桐拂哭笑不得,“陶先生,你是真的看错了,他这人吧” “他不是人。”陶弘景忽然站直了身子,利索地将桐拂打断了。 “诶”桐拂和金幼孜再一次异口同声。 陶弘景用袖子扇了扇风,“这茅山,啧啧,还真是好地方哎呀,时不时就冒出个小魂魄啊,小狐狸精啊,小仙啊,小鬼怪啊什么的” “他是狐狸精”桐拂颤巍巍指着金幼孜。 陶弘景差点噎着,“我何时说了他是什么,我略略知道,但并不确定” “无论晚生是什么,晚生都是要与小拂长相厮守”金幼孜此刻倒是神情澹澹,一派笃定。 陶弘景自袖间取出一张信笺,在他二人面前扬了扬,“瞧清楚了,这是啥竹麻纸,造册订籍最合适的用料。” 紧接着,他将那纸揉了揉,扔进一旁的一道溪流之中,“你,”他指着金幼孜,“瞅瞅还能用么” 金幼孜探身将那纸取出,被那水浸透,早已烂乎乎一团。 “你们俩,就如这般,无法在一处。” 桐拂失笑,“陶先生打的这比方,还真是有趣” 陶弘景凉凉瞥了她一眼,“笑,有你笑不出的时候。对了,我劝你们,这茅山就不要随随便便的过来。还有啊,那个后湖,哦对,你们这会儿该是别的名字。也不要随随便便的去晃荡,指不定遇见什么” “那好啊”金幼孜忽然两眼放光,“若能一见梁太子东宫万卷藏书,不枉此生” “我才不带你去”桐拂鄙夷道。 “不不,”陶弘景打断她,“要看他愿不愿意带你去。不过说真的,若是当真去了,你个小水魄,万莫对那些书卷动手动脚。那可是德施最宝贝的东西否则咳咳,不可说不可说,今日说了太多” 言罢掉头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桐拂听了一头雾水,还没转过神,就听金幼孜激动道“昭明昭明太子” 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瞧他,倒也不似失心疯了。 金幼孜一把将桐拂揪住,“德施,德施是昭明太子,萧统于时东宫有书籍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 桐拂却猛地想到另一事,失声道“十七十七呢”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二人急急转身四顾,但见漫山白牡丹摇曳生姿。牡丹丛中,青石之上,秣十七枕花而眠正酣睡不醒。 待二人将犹在沉睡的秣十七抬上马车,天色已晚。马车辘辘而行,金幼孜与桐拂却是各自心思。 驾车人忽在外头扬声问道“如今已过戌时,回城怕是不及。再往前走一炷香,有个古驿站,可要歇息一夜” “也好。”金幼孜原也担心夜路不安全。 桐拂心事重重琢磨爹爹方才一席话,胡乱点头。 到了驿站门口,那驾车人先入了去寻空屋,留得金幼孜三人在外等候。 十七仍是睡得不省人事,桐拂与金幼孜刚下了马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如此深夜,竟还有人投店,二人不觉抬眼望过去。 一驾女车摇摇晃晃到了近前,纵然夜色浓稠也遮不住马车的极尽奢华。四角宫灯高挑,帏帐车服,穷极绮丽。 转而见那车帘掀起,两个女子手提香球盈盈而出,一时四下里熏香四溢。 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时下侯门高户的贵女,怎么都穿成这样,甚是不同。” 说话间,另一女子自那马车上款款走下,便是只有那宫灯恍惚照着,也掩不住一番国色天香。 不过金钗之年,面若晓霞,灼如芙蓉,发间金步摇玳瑁钗耳边明月珰。身上一袭白裙如云如雾,美妙不可方物 桐拂看傻了,“别是山中仙女” 耳边传来金幼孜磕磕巴巴的声音,“白纻舞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珠履飒沓纨袖飞” 桐拂扭头看着他一脸痴绝,哼声道“眼都直了,别掉出来。” 金幼孜凑到她耳边,“这位,怕是齐梁世家大族的贵女,竟会白纻舞” 桐拂还没听明白,只听提香球的一个女子道“郡主,白纻舞已经跳得如此好了,何故还要求学” 那贵女粲然一笑,“在父王寿宴上献舞,可马虎不得。” 另一个侍女道“郡主本是要诵那关山月,怎地改了主意” 贵女示意她小声,“父王以为我是唱歌,我却要献舞,必让父王惊喜。” 说罢,她提着裙裾走远了,口中轻声吟唱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金幼孜面色剧变,颤声道“竟是她竟是她” htts: 天才地址。阅网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一章 唯有南风旧相识 原本身后的驿站没有了,桐拂和金幼孜看着眼前的夜色中,水色清幽,一道木栈直通入河面的台榭之上。 台榭上设了案几香烛,一人独坐。方才的女子,已落坐于那人面前。 “你认识她”桐拂觉得实在匪夷所思,这些人看起来,衣饰古怪,若真是齐梁之人,金幼孜怎会识得。 “溧阳公主,萧妙淽。”金幼孜道。 “方才不是唤她郡主”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最疼爱的女儿。”他喃喃道,“只怕这会儿,梁武帝尚未被困台城” “你怎么知道是她” “方才她吟诵的,关山月,是简文帝词。她唤他父王” “简文帝梁武帝”桐拂使劲回忆,“梁武帝之后,简文帝登基,他的女儿不是嫁给了”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就是就是吃了夫君肉的那个” 金幼孜没出声,神色哀痛。 只听那台榭上琴声忽起,萧妙淽已然起身,恭敬地施礼后,退开几步。 桐拂这才看清,那坐着的是个男子,峨冠博带散首披发,面上却佩了一块面具,看不清容貌。 萧妙淽退至台榭中间,微微颔首,双臂甫张,曲颈斜望,踏着琴曲翩然起舞。 桐拂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姿,那舞者竟似轻飘飘没了份量。婉转蹁跹之间,银裙飞扬,似月下梨花,满树清华。 一舞毕,萧妙淽回到那人身前,那人也不言语。取了一旁青毫,在纸上圈点片刻,呈至她的面前。 萧妙淽仔细看了数遍,喜形于色,“多谢先生指点”说罢将那纸取了,仔细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临去前,她将腰间香囊取下,“这是特意为先生所制,还望先生手下。”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离开。 不久只听远处鸾铃声起,马车咿呀远去。 台榭之上,只留了那佩面具之人独坐。他复又提笔,在面前纸上,疾画片刻,方才扔了笔,颓然枯坐。 热闹看到这个份上,桐拂实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且不说这眼前的一出,是什么意思。单单想到这美若天仙的溧阳公主,今后将一口口吃了夫君的肉,她就不寒而栗。 “我们走吧”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袖子。 金幼孜却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住,凑到她的耳边,“别出声,来人了” 桐拂眼珠子转了转,果然看见几道身影,形如鬼魅,不知何时已将那台榭围住。手中刀剑森冷,杀气腾腾。 那枯坐之人,仿佛浑然不觉,一手抚上面前古琴,随意撩拨。不成曲调,泠泠乱音,在那水面上回旋左右。 刀光倏过,血溅琴面,那琴声也戛然而止。余音尚存,似一缕魂魄,不甘不愿,不离不散。 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桐拂并不晓得。杀人,她早看多了杀人,但当真又在眼前,她只觉胸中翻腾欲呕。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她这么想着,转向金幼孜,却惊骇地看着他已经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向那台榭之上走去。 桐拂急忙上前,扯住他,“你疯了么这儿刚杀了人,你去做什么万一再有人来” 金幼孜却仿佛浑没听见,挣脱开她,继续往前走去。 桐拂拧不过他,只得跟着。待走到近前,却见那人伏趴在琴身之上,面具落在脚边,而他手中仍紧握着那个香囊。 金幼孜的面色掩在暗处,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蹲下身子,将那面具取在手中。 不知是何质地,玉脂般的颜色,上面透着天然蜿蜒的纹路,只在双眼处留了些微的缝隙。 “你不会想拿走吧,你也拿不走啊”桐拂几乎要疯了,这个书呆子今日是怎么了 案上的书笺,染了血,仿佛朱砂倾洒。那纸上寥寥数笔,却绘着一女子,身姿窈窕灵动,宛若仙子。正是溧阳公主。 “小拂姑娘小拂姑娘”猛地几声唤,将二人惊醒过来。 抬眼再看,哪里还有那粼粼水光间的台榭琴案,更不见沉夜中被击杀之人。此刻二人站在里驿站门口不远的树下,金幼孜的手中却仍握着那面具。 那驾车人气喘吁吁到了近前,“二位去了哪儿客房已经安排妥了,可要进去歇息” 金幼孜早将面具藏在身后,“多谢这位大哥,我们这就去。” 言罢,拉着尚张口结舌魂不守舍的桐拂直往驿站中走去。 将秣十七安置了,桐拂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发呆。周遭的事,似乎越来越离谱。原本自己已经是乱作一团,跑去北地战场,看到个太祖什么的,好歹还是大明。如今带着个金幼孜,竟能瞧见齐梁旧事,这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如陶弘景所说,这金幼孜也是个狐仙精怪 思及此处,再坐不住,她起身溜到金幼孜的门外。还不及叩门,门已经打开,她被一把扯进了屋子里,屋门在身后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金幼孜杵在眼前,桐拂看不清他的样子 “柚子,为何不燃灯” 案上的烛火猛地一跳,竟自燃了。桐拂这才瞧清金幼孜的样子,险些叫出声,“你你做什么” 金幼孜面上的,是方才台榭上那人所戴,此刻映着烛火,透着诡异阴冷。 桐拂几乎未做它想,一把将那面具扯下,扔在一旁,“金幼孜” 他面生神色迷乱,仿佛看见她,又仿佛看不见,一把将她双臂捉住,“台城久围之下,粮食断尽,民互相食,疫疾大起,死者十之八九江南千里无人烟你亲眼所见,竟皆抛之脑后” “金幼孜,是我,我是桐拂”她料得他必是入了迷障,一时困顿难出,只能尽力将他唤醒。 金幼孜双目尽赤似不可闻,“一把火,烧了宫中藏书数万卷皆付之烟烬你守护的,又怎样千里尸骨、饿殍遍野你竟坐视不见” 桐拂见他越发癫狂,情急挣扎之下,将案上烛台撞倒,灯油溅上手臂,她不觉惊呼出声。 金幼孜一呆,眼前缭乱散去,却是桐拂急痛之色,他忙道“小拂你怎么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臂,那上面竟撩起一串水泡,“谁干的” 桐拂哀叹,“柚子,你险些将我” 金幼孜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小拂,都是我的错我会负责的” 桐拂哭笑不得,“负什么责谁让你负责,手臂被你烫熟了嘶” 金幼孜手忙脚乱替她用水冲洗包扎,“我刚才定是魔怔了” 他忽然停住,抬眼直愣愣地盯着桐拂,“不,不对,不是魔怔。小拂,我从前见过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二章 玉颗珊珊下月轮 回到自家小院,桐拂新的烦恼来了。 金幼孜几乎每日都来。 上朝的日子,上完朝换了衣衫就过来。不上朝的时候,随便去点个卯又跑来。来了也不干什么,装模作样拿着本书,一双眼却瞅着自己。 桐拂若去刘娘子那里做事,他也跟着,在一旁帮她看着十七,但目光始终跟着桐拂转来转去。 被看得浑身不得劲的桐拂,总算是没忍住,将一壶茶哐当一声顿在他面前,“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这样我怎么做事” 金幼孜将歪了的茶壶盖子放放正,“你做你的事,我看我的,这里有写着不让看人” “我这儿,真没写看就看呗,你还能少块肉了”刘娘子走过来,在桌上布了一盘鲜切的鸭肉,一碟干丝,几盏桂花糖藕。 桐拂气结,“刘娘子,你你帮谁” 刘娘子替十七夹了几片鸭肉,笑吟吟道“谁有理,我帮谁。” 金幼孜尝了一口桂花糖藕,“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桂花竟开了” 刘娘子道“城里尚少见,灵谷禅寺那里,可是已有早桂开了的。行了,你们用些点心,都去散散心,别拘在我这里了。” “去灵谷禅寺岂能撇下我”外头有人进来,“金兄不够意思啊” 桐拂听声音就晓得是边景昭,赶紧扯了秣十七就往外走去,“你俩许久未见,好好絮絮旧,我们不扰了” 边景昭伸手将桐拂拦了,“桐姑娘,外头现成的车马,不用岂不可惜你打算走着过去只怕天黑也到不了。” 身后金幼孜已走上前,将桐拂牵了就往马车上走,“景昭说得正是,你走得动,十七可走得动” 边景昭这才注意到桐拂身后的秣十七,“这位姑娘” 秣十七却猛地挣脱了桐拂,越过边景昭,一把将马车前的那匹棕马抱住,“乖兔兔” 边景昭愣住,上前道“姑娘,这分明是马,那里似兔子” “赤兔,它是赤兔”秣十七气哼哼地转过脸,抱着马头不放。 桐拂心里一酸,这匹马的确与朱棣的坐骑赤兔很像,只不过少了几分神勇伶俐。她走上前,将十七的手挽了,“十七乖,这不是赤兔,你瞧,它额上没有那个白额妆啊” 秣十七赶忙凑上去看,那棕马的额间一色红棕,的确没有那一簇雪白的毛发,当即落下泪来,“就是的,就是赤兔额妆呢额妆去哪了”说罢蹲在一旁伤心抹泪不肯起身。 边景昭将桐拂拉到一边,问了几句,自腰间取了笔斗,也不知从哪里挑了银白颜料末,在那棕马的额间轻描数笔。 “诺,额妆在这儿呢,十七姑娘方才情急没看见吧” 秣十七腾地起身,蹿到棕马身边,看着它额间一簇银白毛发,喜极而泣,“赤兔我说它就是的,你看,就是它” 又猛地转身将边景昭一把抱住,“定远,你怎么才来你带着赤兔来寻我的,我晓得” 边景昭手里尚举着青毫、色料竹管,一时竟是挣脱不得。 桐拂赶忙上前,欲将十七拖开,“他不是十七乖,我们先上马车,路上慢慢说,可好” 秣十七喜痛参半,但还是放开了手。 马车一路出城,金幼孜与桐拂坐一处。十七死活要坐在边景昭的身旁,一直盯着他瞧。 边景昭虽随性惯了的,但这么被一姑娘家一路盯着,还是颇不自在。不过看起来这姑娘似是神志不清,倒也心生怜惜。 仔细看来,这秣十七应是北方的姑娘,眉目之间少了京师女子的妩媚婉转,多了英气神采。纵然眼下看起来神志并不清楚,但遮不住天生飞扬跳脱的性子。 马车快要出城时,只听对面马蹄声急,似有快马奔来。许是路人躲避慌乱急促,竟将四人所乘的马惊了。马嘶声中,桐拂只觉得马车身猛晃,竟是要倾翻过去。 尚不及反应,只见面前的十七猛地起身,蹿到驾车人身旁,将那缰绳夺过,握在手中一松一拉之间,竟将那受惊的棕马稳住。几乎翻覆的马车,也被一股力道带正了,险险停住。 秣十七亲昵地拍了拍棕马的后背,“赤兔莫惊,有我在,还有定远,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她将缰绳还给驾马人,施施然回到马车里,复又坐在边景昭的身边。 她掸了掸衣摆上蹭的灰,得意地对边景昭道“定远,瞧,我搞定了,怎么样,不比你差吧。” 边景昭还未从方才险境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厉害实在厉害” 秣十七面上竟是红了红,“其实不厉害若是你去,赤兔根本不会受惊” “不不不十七姑娘过谦了”边景昭擦了擦额头的汗。 桐拂看着,心里却是不好过,将脑袋偏在一旁。金幼孜晓得她心事,也不知如何劝慰,捡了些府衙内的趣事,说了与众人听,桐拂才勉强露出欢颜。 车入山间,帘微扬处,松柏、草木溪涧的香气翻卷扑入。众人下得马车,但见山幽径深,远处禅院精舍的朱红院墙,掩在松柏之间。虽已入秋,四下仍是郁郁深重,偶有桂子香气掠过鼻端,沁入肺腑。 桐拂将马车上的背篓布袋取了,说是替刘娘子摘些桂花回去。 边景昭唤了侍从背着茶具小炉,跟在后头。 一路往那灵谷禅寺旁的山林走去,渐渐可见大片的桂树,虽只一些早桂初开,但整株或金灿晃眼,或银白如雪,香气扑鼻,浓而不恶。 十七何曾见过如此情形,早撒欢一般,扯着边景昭一路跑着。边景昭哪里跑得过她,气喘吁吁拎着衣摆勉强跟着。 桐拂哭笑不得,又劝不住十七,只能由得她去。一转眼,那二人已经跑到林子深处去了。 “上回见到爹爹,可有问到十七的病”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剜了他一眼,“再乱称呼,不睬你了。” 金幼孜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爹爹说了,此种情形,药石并无太多用处。如今她陷入迷惘,只能待她自己挣脱而出。至于她想不想出来,也要看她破除心结和执念的意愿。” 二人一时无语,身旁桂花簌簌而落,于肩襟于袖畔。 一旁山林幽深处,忽然传来清吟 “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若欲悟道真体,莫除声色言语 一切如影如响,不知何恶何好。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 不久,见一僧人自那桂树间而出,长发赤足,手执锡杖,上挂剪刀、拂扇、镜子等琳琅之物,口中仍自吟诵。但步速极快,片刻不见影踪。 桐拂不识,扭头欲问金幼孜,却见他两眼发直,口中喃喃“宝志禅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三章 只今惟有鹧鸪飞 转过几株桂树,荫下设案席,布纂香,小炉新滚。茶叶已置于盏中,另有新集的桂子一碟。 桐拂估摸着是边景昭的家仆安置,也不客气,将犹自发呆的金幼孜拖到案旁坐下。 “啧啧,这位边公子,还真是风雅,就差带一个厨子了。”她替自己和金幼孜注水倒茶。 金幼孜恍恍惚惚取了茶喝了一口,“不对不对” 桐拂只当他又犯痴病,但眼前山景宜人,遂好脾气地问道“茶不对水不对” “花不对。”金幼孜手心里是几朵碟子里的桂花,应是新鲜采摘,柔馨娇嫩。 “永嘉紫桂,天监年间,遍植乐游、上林苑。”他怔怔望着掌心。 桐拂凑上去细看,花瓣之间确实透出淡淡紫色,投入茶盏的,紫色愈深,与那金黄相溶,竟生迷离炫目之色。确实不曾见过 “太清之难后,紫桂一夜被伐尽,京师再无。”他接着道。 “太清天监”桐拂诧异,“又是南梁,武帝,侯景” 她下意识将那紫桂凑到鼻端,香气清幽,直入五识,缭绕不散。那其中,有什么纷纷乱乱,将意识纠缠。桐拂觉得一时气窒,慌忙退开了些。 金幼孜在一旁皱着眉点头,“方才是宝志禅师,此处是永嘉紫桂,这里,这里应是尚没有灵谷禅寺” 桐拂坐坐稳,环顾四处,“看着和方才也没什么不一样” 话音刚落,几株紫桂之后,转出几道身影,宫裙曳地,烟霞般晃眼。鎏金银质香球,坠在玉柄铜链的末端,合香纷纷杳杳,眨眼将四下拢护其间。 那后面走着的女子,他二人才见过,萧妙淽。 上回夜里看得不甚清楚,已觉天人之姿。此番大白天的看起来,更是美妙绝伦,连桐拂也不觉咋舌,“真正是美人” 身旁的金幼孜没有动静,桐拂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扭头去看。 这一眼,看得她心里漏了一下。 他何时将那面具戴上了。 上回她扯了面具,扔在地上,那面具裂成两半。如今戴在他面上的那一半,只遮着眉眼。 桐拂本想出声,硬生生压了回去。反正那萧妙淽也看不着他俩,这柚子魔怔,就由他去吧,别惊了他 “先生” 身后一声,宛如莺啼,恭恭敬敬,唬了桐拂一跳。 桐拂缓缓转过身子,那萧妙淽盈盈拜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金幼孜。 桐拂觉得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能瞧见金幼孜那,能瞧见自己么 萧妙淽已经缓缓起身,一双妙目犹望着金幼孜,“先生从未以面目示人,终年佩着面具,今日怎的” 桐拂伸手在那萧妙淽眼前晃了晃,萧妙淽眼都未眨,桐拂这才松一口气,还好看不到自己 又转眼去瞅金幼孜,这面具定有古怪,回头得扔远一些 “郡主,莫要再回王宫。”金幼孜忽然开口,吓了桐拂一跳,这语调似是变了一个人。 这一句显然也惊到了萧妙淽。 萧妙淽神色遽变,“先生先生竟可以说话”又觉得失言,忙欠身施礼,“妙淽谬言了只是,为何我不能回去” 她抬首怔怔望着眼前人。 “京师将陷,台城失守,天子蒙难”金幼孜一字一句,似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而你侯景” 后面一句,哽咽在喉,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萧妙淽脸色泛白,“先生可是身体不适,可要请宫中太医” “走速速离开京师。”金幼孜厉声道。 “不,先生宽恕,妙淽不能也不会离开父王和母妃,无论发生什么。”她虽年纪不大,此刻却是神情坚定,早将先前惊惶收敛了去。 “金幼孜”桐拂瞧着古怪,压低声试图将他唤回神来。 金幼孜充耳不闻,负在身后的手,微微颤着,“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你若执意留下,它日台城破时,山河将碎,国将不存,亲族” “先生。”萧妙淽踏前一步,躬身道,“即便如此,妙淽还是会守在此城之中,半步不会离开。” 金幼孜的身形显出颓然,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林中忽然马蹄急促声,一队府兵片刻已到面前,当首一人翻身下马,急道“侯景军已至朱雀航,郡主需速速回府” “怎会如此”萧妙淽失色道。 “临川太守陈昕,急奏采石急须重兵镇守,但王质水军力量弱,需增加戍军。侯景竟乘王质与陈昕换防之机,率军渡江抢占采石,俘获陈昕。又分兵袭取姑孰城,俘淮南太守萧宁,至慈湖。 陛下已将军务托付给皇太子,由太子部署建康防务” “父王”萧妙淽喃喃道,转而对着金幼孜郑重施礼道“先生,妙淽就此别过,万望保重。” 说罢随着来人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桐拂略略知道台城沦陷一事,梁武帝生生被饿死,之后简文帝登基不过一年多病逝,侯景又扶萧栋登基,之后亦将他沉水而死 “终是救不得”身后的金幼孜总算发出了声音。 桐拂忙转头,“你醒了”瞧他仍戴着半幅面具,伸手就给他摘了。 正欲远远扔了去,金幼孜却将它一把夺回手中,“丢不得。” “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南梁的郡主”桐拂觉得无名的烦躁。 “那怎会认识,只是和这面具似有渊源。戴上之后,似是有了旁人的心思说不清,甚是奇怪”金幼孜抚着手中面具,兀自念叨。 “金兄金兄救我”远处传来边景昭的哀呼。 二人抬头,看着树后转出来的秣十七,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边景昭,一手死扣着他的手腕不放。 边景昭一头大汗,到了跟前,秣十七一松手,他已经瘫坐在地上。 “我边景昭到了这个年岁从未走过这许多路累死累死我矣”边景昭倒不似夸张,面色十分难看。 秣十七听了,去案上取了茶盏,蹲在他身边,“你没事吧是不是口渴了”说罢就将那茶盏里的水灌进边景昭的口中。 “快喝些水,方才是定远让着我,才让我跑在前面,我都晓得”她喜滋滋道。 边景昭原本累得气喘吁吁,一茶盏的水猛地灌入口中,猛咳不止,起身就往来时路疾走而去,“不赏了,赏不得了,再不赏桂了” 桐拂看得哭笑不得,正欲上前劝说,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暗夜中大河滔滔,驿道昏暗,一行人马循河南行,为首那人,熟悉的红袍金甲。忽见一旁河面翻腾,显出狰狞血色,直往她的面前扑卷而来 桐拂只听耳边金幼孜急声唤着什么,却不能见,直入空寂深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四章 几度乘风问起居 应是雨声,敲在檐瓦上,如蚕食桑叶,悉索从容。 渐渐分辨出鼻端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和身旁压低了的哼唱。 桐拂睁开眼,屋子里只燃了一支蜡烛,余了一小截。趴在自己榻边,无聊地摆弄着手里孔明锁的,是十七。 十七瞧她醒来,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兴奋地凑到桐拂的脸旁,“睁眼了”接着将手边温着的药盏端来,“睁眼要喝完,不许剩下。” 桐拂心里一动,撑起身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十七皱眉想了想,“老伯说不能讲” 桐拂刚准备下榻,听见有人掀帘入来,不过就待在门旁,脸朝着外头。 “我可否入来”金幼孜的声音。 桐拂低头瞧瞧自己,和衣而睡的,失笑道“这句不是应该在门外头问” 金幼孜已经走到近前,“也就这么一问,你答应不答应,我都会进来的。” 桐拂一愣,看他的神情不似玩笑,“你”一时气结。 “十七去歇息,这儿有我。”金幼孜接过秣十七手中的药盏。 “什么时辰了”桐拂看着十七打着呵欠出了门去。 “近子时。”他将药盏递给她。 “喝什么药,我又没生病。”桐拂不接,“对了,是我爹么” “无可奉告,”他目光垂着,“把药喝了,或许我能想起什么。” 桐拂接过,龇牙咧嘴地喝了,“就是昨夜没睡好,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昨夜”金幼孜抬眼瞅着她,“你睡了三天,我们都担心你会不会饿死。” 她又是一愣,今日这人说话怎么不同往日,她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他将她的手捉了,“能有什么事,除了觉得以后夫人有点难伺候,旁的倒没什么。” 看着他的目中流露出促狭之意,桐拂又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想要抽回手,又哪里挣脱的出。 “听着,”他正色道,“你这情形虽不似秣十七,但长此以往,伤神伤身,我是断断不会容你这样下去” “陶弘景的话你是没听着对了,你不也是个奇奇怪怪的妖怪狐精之类我和你,都不是人” “那刚好凑一对,也是缘分。”金幼孜欣然点头。 桐拂趁他得意,将手挣脱了,“我又瞧见他了。” 他手中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济南之围已解,盛铁二位大人乘胜追击,收复德州。如今铁铉已一路自山东参政升为山东布政使,至兵部尚书。盛庸封平燕将军,以替李景隆。 如今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据定州,徐凯守沧州,相为犄角以困北平。 这位燕王却欲出征辽东” “不,不是辽东。”桐拂摇头,似是自语,“自通州折转南行,非辽东的方向。” “通州南行”金幼孜一时沉吟,“还瞧见什么” 桐拂摇头,“不甚清楚,似是攻城,看不出是何地。但城墙本已破旧,墙头皆是筑具。燕军急攻之下,很快破城 又见渡河,奇袭,返兵击之 燃烧的船,不见头尾复渡河” 说到后来,她的脸色愈加凝重,“似一场恶战” 她分明看见朱棣埋首于一件浴血战袍,似悲痛不已却又不知是何人战袍兵戈铁马之间,人影幢幢,面目缭乱 金幼孜瞧她脸色愈加难看,正想出声安慰,却见她猛地坐直身子,“怎么会孙定远是定远” 金幼孜一愣,“他不是已经” “我看见他了,他还活着”桐拂忽觉脑中胀痛不已,抱着脑袋再说不下去。 金幼孜忙将收在袖中的一包药屑取了,倒在茶中递与她,“快些喝了,料到你会如此,喝了就不痛了。” 她被那纷乱面目血腥厮杀所扰,当下也不犹豫,一口喝干净,很快沉沉睡去。 金幼孜见她熟睡,替她掖好被衾,走至一旁书案。取了笔墨,在纸上勾画片刻。最终在两处城池之上,各自轻圈一道沧州。东昌。 他转念想到方才与桐君庐一席谈,不觉又是一叹。 此番情形,复杂如斯,已远远超出了自己所想。 深秋,太医院庭院里几株枫树,霜色流丹,萧萧瑰艳无双。 庭内廊下,桐君庐望着手中医方,眉间紧皱。 文清有些忐忑,“这方子是原样抄了桐御医的,并无半分改动。我亲自去生药库提的药材,煎煮也无他人过手。可近日桐女史咳症反复,始终没有起色” “辛苦文医女,这方子应是无差。”他忽然抬眸,“药送过去,文医女可看到她喝下” “这多数是看着,但有时陛下临时传她去文华殿,也只能将药留在她房中,并未亲眼见她喝了。”文清忙解释道。 “今日看脉,可有别的症状” “今日咳声仍沉,四肢乏力,似有低热。” “低热”桐君庐蹙眉良久方道“照理不该。这样,我换几味药。此番劳烦文医女,看着她尽数服了。” 文清急忙应诺。 桐君庐返回屋中写了方子交与她,踌躇片刻方问道“她既咳症在身,陛下怎会允她御前伺候” 文清垂目,“这这本是陛下的意思。虽当值时辰减了许多,但每日是要过去的。” “陛下可曾”桐君庐欲言又止。 文清脑袋垂得更低,“原先是要将桐女史移回文华殿女官所,但因咳症又搁置了。近日陛下曾去桐女史院中探望过几回,不过每回只坐大约半柱香,就离去。” 头顶并无动静,就在文清以为桐君庐怕是没听清方才几句,一声叹息传来,似是倦累至极。 “有劳文医女。”桐君庐再次施礼道。 文清匆忙回礼,收了药方疾步出了太医院侧门 走出文华殿东阁,桐柔才将面纱取下,走远了些,才扶着墙猛咳了一阵。 正要离开,被后面追来的吴亮唤住。 “哎哟我说桐女史,你这样子可如何是好。这事如今皇后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定立刻将你绑了锁在安乐堂里。 唉,这太医院怎的如今连个咳症都治不好,这帮昏庸的老头子 瞧我说哪儿去了,陛下方才赐了御膳房刚呈上来的梨粥,这会儿已经送去你屋里。陛下说谢恩就免了,命桐女史回去早些歇息,万莫再着凉。” 桐柔谢过旨意,回到屋中,果然一盏梨粥,已温在炉上。 她取了,一口一口都喝了干净,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身上立时有了汗意。 她将粥碗放下,取了案上一册书卷,去那廊下风口处坐了,细细翻看起来。 日头渐落,秋风愈显萧瑟,将她额上细汗吹了去。她面色苍白,忍不住瑟缩起来,又一阵猛咳,许久才堪堪停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五章 深秋不寐漏初长 文清走入院子的时候,庭内无人,门窗紧闭。 她提着壶箩,里头是新煎的药汁,走至廊下。 “太医院,文清奉药。桐女史可歇下了”她扬声道。 里屋一阵咳嗽,“请入来。” 文清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看见桐柔靠在榻上,眸色迷蒙,面色红得异样。她急忙放下手中壶箩,几步上前探查。 “怎地又厉害起来早起那剂药,喝了竟是无起色你可是又受了寒” 桐柔摇头,“不曾。” 文清看了脉,将壶箩打开。里头一盏药汁旁,另有一支小瓶。她定了定神,抬眼瞅着桐柔正闭目,迅速将那小瓶中的药汁,混入药盏中。 桐柔接了药盏,很快喝完,“有劳文医女。” “女史此番咳症缠绵,再拖久了,恐会愈加凶险” “医女今日换了方子”桐柔忽然问道。 文清一愣,旋即道“是,今晨我见女史似有低热,遂调换了两味。” 桐柔轻笑,“怕是三味,医女可是漏了什么。” 文清迅速掩了眸色,“女史当真厉害,这都尝得出” “我爹虽长年游医在外,教我的东西却不少,尝出几味药还是可以的。其实”桐柔慢了慢,“医者写方,多有自己偏好和熟方,看多了,自然能看出一二。” 文清手心有汗,“桐女史兰心蕙质,原来竟是医家之后。女史方服了药,需早些歇息,文清就不打扰了” “医女且慢,”桐柔叫住她,“今日药方可否要来一看” 文清心里一拎,“不知为何” 桐柔笑道“文医女的簪花小楷实在好看,可否留给我一赏” 文清心里这才放下,将药方取了,放在她榻边,“女史谬赞了,听说女史的字,便是在文华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说罢她提了壶箩,几步出了屋子,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桐柔将那药方拿在手中,凑在烛下细看,字迹隽秀清雅。看到后来,不觉露出且喜且忧之色 更鼓方歇,文华殿后殿仍灯烛高照。吴亮方将齐黄二人悄悄送入殿中,这会儿守在殿外,将一干人等,皆拦在外头。 方才入去奉茶,见皇帝难得露出喜色,耳中听了个大概。 燕王早前放话出征辽东,其实密令徐理陈旭二人,于直沽造浮桥,意夺沧州。后亲自领军昼夜三百里,至监仓,擒哨骑数百。又趁徐凯忙于在沧州,四处伐木仓促筑城之际,急攻沧州。斩杀万余,生擒都督及都指挥数人。 之后,燕王又自长芦渡河,欲招降盛庸。 其实盛庸已知燕王意图,主动败退,以摸清其用兵之策。放任燕王直达临清,自馆陶渡河,一路至冠县、东阿、东平。 面上,似是燕王逼迫盛庸南下,其实盛庸早将兵力集聚一处,只待燕王投入陷阱 待齐泰二人离去,已是更深露重,吴亮瞧那披衣而出的年轻皇帝,面无倦色,反倒透出轻松愉悦。 他忙上前道“桐女史那里,既服了梨粥,又用了药,两个时辰前就睡下了。除了问文医女要了医女的方子,并无异常。” “药方”朱允炆沉吟片刻,“太医院那里” “严令不传,应是没人有这个胆子。”吴亮忙接道。 朱允炆原本提步往后宫去,忽地顿住脚,转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吴亮心里一个哎呦,这么晚了,怎地又去那里嘴上自然不敢说,将身后跟着的一干人都屏退了,独自疾步跟上。 院门轻掩,吴亮走在前头,貌似不经意地抬了抬手,掩在暗处的锦衣卫都避开了去。他这才将院门推开,待皇帝提步走入,他又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抬头瞧着萧瑟秋夜里一轮冷月,吴亮心里又叹了一回,这小姑娘,也不知算是有福还是无福 朱允炆一进庭院,不出意料地,就看见寝屋半开的那扇窗子,被夜风摇晃着,一阵阵轻微却倔强的吱嘎声。 她面朝里蜷在榻上,和衣而睡,只一条薄毯半搭着。 他将窗掩上,月色仍透入来,晕了一屋子清凌凌的光。 “还要装到何时”他立在她的榻前,似喟叹。 她身子一哆嗦,匆忙起身,被他按坐在榻边。 “纵是再好的药,你若刻意作践身子,谁治得好你。”他坐在榻边,面目拢在暗处。 桐柔垂着脑袋,“我没有别的法子” “是,桐君庐如今在太医院。”他忽然道。 她未料到他会直言相告,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此事瞒着不告诉你,是桐大人的意愿,这其中也有我的顾虑。”他道,“谁知你竟这般倔强。” 桐柔有些愧疚,她可以想得出,爹爹瞧着自己久病不愈的焦急。 “爹爹曾誓不入太医院,桐柔不愿爹爹因我而曲意勉强。只得出此下策,或能见上一面,才能当面” “桐大人奏请,桐女史出宫。”他将她打断,“你可愿意。” 桐柔脑中嗡的一声,爹爹如此,竟是为了换得自己出宫 见她面露震惊之色,却迟迟未答话,朱允炆心里没来由一松。 “文华殿女史,入宫四年即可出宫,其间若非奉诏,不得离开。”他道,“你若想走,可奏请诏书。” “若我不离开,爹爹是否可以出宫”她打断他。 他沉默了一阵,“桐大人已领太医院太医衔,不可随意辞官。不过可迁任宫外惠民药局医官,但仍领朝廷俸禄,随时备诏入宫或奉旨往视各亲王府、藩王府及会同馆。” 桐柔听罢,起身就要行拜礼,被朱允炆拦了,“早说过,私底下,这些都免了。” 她仍是郑重一礼道“桐柔愿留在文华殿,还请陛下容爹爹迁任宫外医官。” 候了片刻,他却并无动静。 桐柔抬眼去瞧,朱允炆不知何时起了身,正望着半敞开的窗外。 窗子是方才自己亲手关了的,如今怎的又开了他走前几步到了窗前,就再挪不动步子。 桐柔跟着到了他的身旁,也瞧清楚了窗外庭中的情形。 那外头,半染枫树旁,一人披着厚厚的氅衣,长身而立,面容憔悴时有嗽声。 一旁侍奉的太监,手捧暖炉,一脸忧色。 “太子,这外头风大。本是风寒在身,万不可再受这寒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六章 熠熠幺凤集桐花 秋寒深重,枫树畔那人却似是不觉,“无妨,略略站一会儿就回去。” 朱标桐柔不由看向朱允炆,他面显痛色,撑在窗沿上的手臂微微颤着。 朱标沉默了一阵,“师傅他” 那太监小心道,“宋大人原被迁至茂州,岂料半途染疾,在夔州病逝。夔州官员赠赙哭祭,将宋大人葬于莲花山下。蜀王仰慕宋大人,又将大人转葬华阳城东” “父皇,究竟是将他逼死了。”朱标冷不丁地一句,惊得那太监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匍匐不敢起身。 “天寒,起身吧。”朱标道。 那太监哆哆嗦嗦站起身,朱标又道“秦王可归了” “陛下已免了秦王之罪,后日即返藩封。若非太子为其求情” “秦王毕竟是我兄长,岂能袖手旁观。” “只是秦王在藩地胡作非为,那是人尽皆知,陛下其实心中亦是明了。太子却坚持为其开脱,只怕” 朱标一阵猛咳,将他的话打断。 那太监忙道“太子需服药了。” “将秦王赠的药丸取来。”朱标扬手道。 “这”太监面露难色,“那药丸并未拿去太医院瞧过” 朱标猛地转过身,“怎么你觉得秦王欲加害于我” 太监唬得几乎又要跪倒,忙退身匆匆离开。不久取了精致小匣来,里头十余粒药丸。 朱标拈起一颗就吃下,原本苍白的面容似是渐渐有了血色。 “太子,还是早些歇息” “去瞧瞧世子,”朱标将大氅拢了拢,“这几日忙于筹建都城之事,将他冷落了。” “世子应是睡下了” “只远远瞧一眼,明日怕是又无暇去看他”朱标说着话,已经走远了。 朱允炆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目中似有水光。 桐柔不愿扰他,安静地守在身后。嗓子里痛痒难捱,她没屏住,猛地咳出声来。 他伸手将窗复又合上,转过身,“你方才说,你愿留在文华殿。” “是。”她不忍看他面上情形,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只是因为,可换桐君庐迁任宫外” “是。”她的声音并无太多份量。 “你抬头。看着我说,可还有旁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的急躁。 桐柔抬起头,月色敷在他的面庞,银白冰冷。而那眸间,亦辉映着霜色。他的身子紧绷着,大约是仍未从方才所见中挣脱而出。 她想不出,若换做是自己,见到方才情景,该会是如何想必定是痛楚万分,惶惶失措。 “有。”她定了定心思。 “好。”他只说了一字。 桐拂裹着厚厚的袄衣坐在门槛上,院子里的秣十七正替那匹棕马梳鬃毛。 自从灵谷禅寺回来,十七就一直惦记这那棕马,天天闹着要去看赤兔。桐拂被她闹得没辙,托人去问了刘娘子。那人才出门没多久,边景昭就牵着棕马走进了院子。 彼时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十七扑上去,先是抱着马头不放,接着抱着边景昭不撒手。 桐拂觉得那棕马额间的那缕白毛,也染得十分逼真。若非细看,当真和赤兔十分相似了。 边景昭好不容易挣脱开,略略说了两句,大意是既然十七这么喜欢那马,他去马市挑了一匹送来,省得她整日念叨 桐拂摸了摸那缕白毛,夸奖了一番,这画得算是十分用心。 边景昭搓了搓手,说那簇白毛是真的,并非画上去的。 桐拂半天没合上嘴,在马市里寻到这么一匹个头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棕马,还得在额间有同样的毛色,可不是费了一般的心思 在桐拂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之前,边景昭已经打着哈哈遁了 “赤兔好似肥了”秣十七忽然出声,将桐拂的思绪打断。 桐拂回过神,将袄衣拢了拢,“你一日喂这许多料草,它想不长肉也难。” “可不能饿着它,不然定远要生气的,若生气了” 十七又开始喋喋不休,但桐拂却并没有听进去。定远,孙定远似乎有什么在脑袋里转悠,却又瞧不清楚。 金幼孜迈进院门,就看见她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冥思苦想。 “今日头痛可好些了”他拎着手里的药包。 桐拂点点头,见他在身旁坐下,忽然压低声音道“我之前睡傻了的时候,有说过什么没关于孙定远的。” “没,什么也没说。”金幼孜抬头望向院子里的秣十七,一脸云淡风轻。 但心里,他其实十分不踏实。他自然知道,若是让桐拂想起孙定远尚活着,她定是会想法子领着秣十七去找他。再者,或许那只是她的幻象而已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估摸得不错,此刻燕王正赴东昌,而等待他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那里,她万万不能去,说什么这一次都需将她牢牢看住了。 桐拂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也转过脸去瞧着秣十七,“我总觉得,定远好像” “该喝药了。”金幼孜打断她,起身将她也拖起来,往屋里走去。 桐拂瞄着他手里拎着的药包,“我爹给你的方子他人究竟在哪里” 金幼孜去一旁炉上取了药罐,将药汁倾于碗中,“我也不知,这药,是国子监旁傅先生给的。” 药汁黝黑,桐拂捏着鼻子喝了,“我本也没病,非要灌一肚子这么难喝的东西。我爹,唉,从来都晓得我怕什么。” 金幼孜不搭话,“你早些歇息,还需去一趟户部,这就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桐拂心里觉得奇怪,这人通常来了不待到天黑透了不会离开,轰都轰不走。此刻天虽未黑,但户部早没人了,他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金幼孜前脚离开,边景昭就晃悠悠转进院子。 桐拂换了件氅衣将自己裹了,就往门外跑,冲边景昭道“帮忙照顾一下十七,我去去就回。” 边景昭一愣,“这怕是不妥” “小凤”桐拂唤了一声就消失在院门外。 边景昭觉着眼前有什么倏地掠过,定神一看,一只桐花凤俏生生立在小炉旁,斜着眼正打量他。 他哪里还顾得上其它,颤巍巍将腰间笔斗摸出,“幺凤集桐花且且容我一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七章 情之何忍堪送君 离开珍珠桥还有一道河湾,金幼孜停在了一处浮渡,驻足往清溪河面张望。 此刻夕阳初落,河面粼粼金光,舟船穿梭往来。 偶有琴船经过,弹唱的女子已换上了鹅黄襦裙紫袍衫,缓鬓倾髻,正对镜描眉施粉黛。瞧见河边的公子,将那团扇取了,遮了半幅面庞,只余眉眼弯弯羞色染。 金幼孜忙避开目光,却听见一声“金公子”从身后传来。 他忙转身,“江月姑娘,劳烦了” 二人在河边说了什么,桐拂半个字都听不着。那四处都是开阔地,她只能避在最近的这株桐树之后。 金幼孜背对着她,但江月的神情,桐拂却看得清楚。 有一阵子没见,江月出落得越发让人挪不开眼。海棠色短衣,牙白裙,缀着棠花的腰带。虽只是寻常布衣,却将她衬得娇俏可人。一双妙目始终落在金幼孜的面上,笑语晏晏。 说了一会儿话,见那江月将手里一物交至金幼孜手中。而金幼孜一再作揖,似是十分感激紧接着将那东西,仔细收入自己怀中。 桐拂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躲在这里算是个什么意思偷看为何要偷看走过去正大光明的看,又有何不可 不过他二人之间的事,自己又为何要操心惦记与自己何干 想到这里,桐拂觉得有些无趣。一阵河风,寒意瑟瑟,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远处二人仍在说笑,忽然就没了心思,揉了揉鼻子掉头就走。 “桐花姐姐”没走两步,身后有人稚声稚气大喊一声。 桐拂想要再躲已是来不及,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乘,讪讪道“小乘乘,好巧” 江乘小脸红扑扑,“桐花姐姐是来寻孜然哥哥的” 远处那二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过身来,冲这边张望。 桐拂忙从袖子里摸出几颗枣糖,塞进江乘手里,“路过路过,吃糖吃糖,我有事先走了”说罢扭头就逃,一口气急走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这江月,说话就说话,还带了个望风的 “你跑什么”身后有人凉凉道。 桐拂下意识就想继续溜,被金幼孜一把拽住。 “谁跑了活动活动筋骨,这么巧就遇见了。” 她转眼看着金幼孜面上一派春风拂面,不觉转而哼道“哪有金大人这般好兴致,户部有事竟是这般闲谈说笑顺便吹吹河风” 金幼孜心情大好,“你这么乱跑,本是得说你两句。不过看在你辛苦跟了我一路,又偷看了一路,我便少说道你两句” “你和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她将脑袋别开,但对他怀里揣着的东西,说是没有好奇心,那又如何可能。 金幼孜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悠闲地在前头走着,“我与江月姑娘,并非你以为的那般。但我们说了什么,现在还不能说。” “我以为哪般了切谁稀罕”她在后头嘟囔。 金幼孜听着她絮絮叨叨愤愤不快,忍不住笑意,却忽觉手中一沉,她整个人哎呦一声竟蹲在地上。 他忙回身将她扶起,也就这么一瞬,觉得怀中一空,那物件已被她取在手中。 绣工精致的布囊,白鹤羽缠枝牡丹,绣在海青色的绸缎之上。 “小拂不可胡闹,赶紧还给我。”金幼孜脸色突变。 桐拂笑道“瞧你紧张的,逗你玩的,还你。”说罢将那布囊递还给他。 金幼孜还未来得及拿过去,她却咦了一声,这物件触手古怪,不由脱口问道“可是那面具” 他脸色一沉,“不是。”一把抢过去。 “你说谎的时候,嘴会抿一下。你方才抿了两下,看来是撒了个大谎。”她笃笃定定道。 “我猜,你是请江月姑娘替你将那面具修好了。”桐拂拿眼瞪着他,一眨不眨。 金幼孜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转,“面具这事有些蹊跷,我想查清楚。” “你瞒着我做什么说不准我能帮上忙” 金幼孜将她拖着,继续往回走去,“不行,其余都好说,这件事却不能将你牵连进来。”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自己的事,还不够麻烦” “反正已经麻烦了,也不怕再多一件。说不准,咱俩的事当真有些渊源。”这话之前桐拂没说过,但心里的确琢磨过。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与金幼孜的相遇,就不是个偶然。 “那面具,给我瞅瞅。”她忽然停下脚步,将他拽住。 金幼孜晓得她的倔性子,叹了口气,将那面具取出。 原本已生生裂成两半的面具,此刻已完好如初。若非凑近了细看,当真看不出那道极其细小的纹路。 “啧啧,江月姑娘这手艺,京师里头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桐拂赞不绝口。 她将那面具举到眼前,余晖恰从那目隙处透过,落在她双眸上。微微有些刺目,她闭了闭眼,却猛地僵住。 一道长河,落日杳杳,几匹马儿兀自饮水。 一旁一人独坐岸边,背影微微有些佝偻,却莫名的眼熟。 马儿喝饱了,回到他身旁,他才晃悠悠地起身,步履蹒跚,一条腿完全没有气力地垂着。 “咻该回去了,又要打仗了”那人吃力地攀上马背,几乎滑落下来 桐拂猛地将双眼睁开,“孙定远” 金幼孜一愣,忙将那面具抢回去,“幻象罢了,岂能当真。你用了药,里头有安神的,别一会儿走着就睡过去”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她将手挣脱了,眸中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与之后渐渐疏离的神情,令金幼孜心里莫名的一沉。 “小拂,你还想回去 北境如今兵荒马乱,城池倾颓生灵涂炭,你不是都亲眼见过那些个白骨蔽于野,流血漂橹,生死不过刀戈瞬息间你竟是都忘干净了 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孙定远,你当真又要不惜以身犯险再度裹挟其间 你又可曾顾虑过你爹、桐柔,还有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八章 隔座小炉新酒暖 桐拂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 而最后一句,确是实实敲在了她心上。 眼见她神色黯然垂目不语,金幼孜先前一段无名火,早烟消云散,此刻很是不忍,温言道“回去,莫再多想。” 二人回到院外,天已黑透,老远却见院门大敞着。走到近前,里头除了那匹棕马,并无人影。前后屋子找了一圈,不见秣十七与边景昭。 屋子里烛火仍亮着,案上展着一幅宣纸,那上头绘着一只桐花凤,栖于紫桐之上,乌眸新点,栩栩恍如生。 金幼孜指尖轻触那纸面,“墨迹犹湿,依边景昭的性子,这幅画定是极其珍爱,断不会随意丢在此处。” 桐拂心里跟着凉了又凉,秣十七也万万不会丢下这棕马于不顾。 “好大的雪”有人掀帘入了酒舍,“上壶暖酒来” 桐拂看向窗外,这才瞧见外头如飞絮般一片纷纷扬扬。金陵城第一场大雪,她竟是恍然未察。 距离秣十七和边景昭消失不见,已有大半月。秣十七身份特殊,报官是不可能的,桐拂没日没夜的找了三日,只差将城里大大小小的河道摸个遍 之后她被刘娘子抓到酒舍,白日里找人将她看住,夜里和刘娘子睡在同一间屋子,才总算让她消停下来。 金幼孜迈进酒舍,就看见她手中擦着案几,一双眼却是直直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案几早已擦得干净,她手中却仍是不停。 “小拂,别愣着,还不替金大人掸雪。”刘娘子经过她身边,出声提醒,“去去,到里间屋子坐着,将酒温上了。” 桐拂这才回过神,看到门口杵着的金幼孜,哦了一声,走上前,替他将覆在氅衣上的雪拍落了,径直往后头走去。 里屋本是一件雅室,此刻无人,暖帘低垂着,里头炉子烧得很旺。茶水咕嘟,烟气氤氲。 她一直不作声,闷头温酒。 金幼孜将大氅脱了,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手指冻得红红的,已经裂开了细口。他将袖炉取出,递给她,“这个送你。” 桐拂接过,六角紫铜,镂刻着竹报平安,玲珑精致。放在掌心,明明瞧着里头炭火很旺,却不烫手,也不知什么机巧。 她看了看,又递回去,“我不冷,用不到。” 金幼孜没接,“这事不是你的错,但既然已经这样,你又何必日日自责内疚” “十七是我带回来的,我却将她害了。若她不回来,说不定能早些找到孙定远,她的病早就好了,也不会” “说不定她早就死在战场。”金幼孜打断得十分迅速。 他将语气缓了缓,“小拂,你已尽力了,如今局势混乱,你当真以为你去了几趟北境,不会被人盯上 你住过燕王府,除了燕王燕王妃,你还认识了世子、朱高熙。又在燕王大帐里待过,就不谈张玉朱能马三保这些人在济南,你被铁铉关过,偷偷溜去燕军的大营,又带着秣十七溜出来,一路逃回这里 你当真觉得,只是自己运气好 说白了,你眼下还能好好活着,是有人还不想你死。否则你和十七根本没法活着回来,如今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在这京师里转悠。” 她拨拉这手里的袖炉,“金大人就不担心被我连累了” 他怒极反笑,“我虽使不了刀剑弓戟,但能护你一日是一日。若你有什么麻烦,我陪着你就是。” 桐拂抱着那小炉,怔怔了一会儿,“我谁也不能连累,我爹,小柔,刘娘子,平海哥,还有你。” “太晚了,”他故作一脸无奈,“我已经被连累了。反正也是连累,索性我明日就上门提亲,你我互相连累到底,再扯不开了。” 金幼孜原以为,她又要冷着眼挑着眉挤兑回来,不料她竟扭头望着自己,一脸认真,“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你我八字都不知合不合,你就敢上门下定” 他心中大喜,“自然是门当户对的至于八字,合不合我觉得并不要紧,你若觉得要紧,那就随便写一个合的” 她扑哧笑出声,“这也可以随意写写的再说,我爹那里” “他一定会允了的。”金幼孜十分笃定的样子。 “行,你先将我爹找来,这事,得一起商量不是”她站起身,“我今日就回家去,可等着啊。”说罢笑嘻嘻地往外走去。 “回哪儿去啊,哪儿也不能去”外头刘娘子疾步入来,却被金幼孜拦住。 听了金幼孜在耳边低语一番话,刘娘子喜笑颜开,“哎哟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快去快去。小拂那里,我让人跟着,你放心。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只管说” 桐拂取了斗篷,将自己罩严实了,出门径直去了河道。小乌舟停在那里,船板上覆了厚厚一层雪。她取了长篙,轻点数下,舟子无声倏而滑出,直往覆舟山而去。 过了玄津桥,眼看天色渐渐晚下来,她将舟子停了停,取了舱内的风灯,一串三个,船头船尾各悬了一串。 又返身回了舱内,将袖里精巧的小笼取了出来。桐花凤正窝在里头酣睡,被摇晃醒了,咂咂嘴很有些不高兴的意思。 桐拂取了花蜜,用簪子挑了一些喂它,耐心地瞅着它一点点吃完。 跟在后头的那条舟子,远远避着。撑舟之人似乎看见有什么扑梭梭飞进那船舱,心思这么冷的天,怎会有飞鸟揉了揉眼,却也没瞧着那身影再出来。 过了一会儿功夫,见她复又出了船舱,重新取了长篙,撑舟前行。 过了前头的竹桥,就到了青溪与运渎支流的口上。顺着青溪,可达覆舟山脚下。而这条运渎支流陡然西折,水势凶猛,途径国子监,英灵坊,可通往城外清凉寺。 眼瞅着雪越下越大,被风卷着,扑扑簌簌迷乱人眼。河面上的船,多数都避去一旁的窄水巷里。 撑船人叫苦,自己也就是问柳酒舍里采办的伙计,这么个冻死人的天气,还得跟着这女子,实在是份苦差事。回头得问刘娘子多要些赏钱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见一旁水巷里冲出几艘小舟,将前头桐拂的船逼入运渎河道。紧接着那些船舱里箭矢纷出,直扑向尚在撑船的女子。 后头的撑船人惊呼尚未出口,就见她晃了晃身子,直落入水中。那些船又朝着水中放箭数回,眼瞅着没了动静,方才迅速地退走了 眼见河道上瞬时没了人影,那撑船人才反应过来,胆战心惊凑过去提灯细看。 只见那河面上,泛起大片殷红,顿时惨叫道“出出人命啦救救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九十九章 故垒依旧枕寒流 大帐内炭火并不旺,寒意迫人,张玉手中的酒壶早空了。 听见外头脚步声,他有些不耐烦,嚷道“你小子让你去取酒,磨叽这半天” 那人挑帘入来,张玉的后半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忙起身道“殿下” 朱棣示意他坐下,自己在他对面隔火坐了,灌了一口手中拎着的酒,再递给他。 张玉接过,也猛灌一口,辛辣冲鼻,虽不是什么好酒,但胜在爽快。 “此番方言出兵辽东,实攻沧州,临清、大名、冠县、莘县、东平这一路,盛庸没赢过。”朱棣往那火堆里添了新炭。 “殿下也在怀疑,盛庸是主动败退,将我们诱至东昌” “是不是主动败退,眼下不重要了” 又有人掀帘入来,看见帐子里坐着的两人,手上一罐子酒险些落在地上。 “放肆”张玉已经出声呵斥道。 那人忙忙行礼,就急着要退出去,又被张玉喝住,“谁准你出去了,把酒放下” 朱棣抬眼,那人身材瘦弱,头上犹裹着纱布,面目看不甚清楚,正手忙脚乱将手中的酒罐子放下,随口问道“换了一个” “还是原来的,小五。他之前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磕破了皮,原以为不打紧,这两天竟越发糊涂。”张玉剐了那小五一眼。 朱棣忽然笑道“还说旁人,你自己也掉下过马背两回,鸦寒山,黑松林。要不是地上雪厚,你还不是一样” 张玉跟着哈哈大笑,心中却是一热。 十年前驱逐犯境元军,一直追击到鸦寒山,一战成名。后被调往燕山左护卫,仍任指挥佥事,隶属燕王麾下。又三年,随燕王出塞征战,攻至黑松林。洪武二十七年,随征野人诸部自己与这位燕王殿下,浴血沙场出生入死,互相依赖信任 朱棣将盛满酒的酒盏递给他,二人撞杯而饮,酒水四溅湿了衣襟也不自知。 一旁小五忙取了帕子,递给二人。 张玉瞪着眼前的帕子,一愣,“做什么”旋即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是女人,要帕子作甚我说小五,你小子要么去找军医瞧瞧,别真是脑袋坏了。” 朱棣瞧着小五手忙脚乱地将帕子收了,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张玉身边的几个亲卫,都是跟了他好些年的,这小五也算是眼熟。怎的今日看起来,确实透着古怪。 那小五退出帐子,一口气跑了老远,才停下脚步,蹲在拴马的桩子后头大喘气。 伸手使劲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嘶痛 这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竹桥下,运渎上,那一幕幽暗诡谲仍在眼前。有人会来,她是晓得的,但那般场面,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进退之间,来人竟是没有想要留下活口的意思,难不成寻错了人 千钧一发时候的落水,是被人拽下去的。彼时她只觉脚腕子一紧,整个人就哧溜下去。纵然再善游水,寒冬里落入运渎的急流,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水下僵了一回儿才反应过来,身边都是激射入水的箭矢,她自然不敢往水面上游。水下黝黑,伸手不见五指,等见到有人迎面冲到了面前,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再次睁眼,就在这里了。桐拂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渐渐适应眼下荒谬的存在。 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原先的模样,但周围的人却唤自己小五,应是个男子。说是前两日在河边从马上摔下来,摔到了脑袋,昏睡了几日,起来说了好些胡话,也没人听得明白。 借尸还魂,是桐拂的第一个念头。 但为何自己所见,和旁人所见并不一样 那日在运渎寒冷刺骨的河底,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爹爹和金幼孜又是如何的情形 方才方才亦是太过惊险,小五看起来是张玉身边的亲卫,以前应是没注意过。自己如今虽顶着小五的样貌,但保不齐会不会被张玉瞧出端倪。 张玉倒也罢了,那位殿下,三更半夜不睡觉,怎么就逛到张玉这里来。平素在酒舍里递帕子递惯了的,自己一个紧张,竟想都没想,顺手将帕子给他二人奉上 张玉骂了自己倒没什么,但那位殿下彼时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能将人看穿个窟窿,实在是可怕 蹲了一会儿,觉得腿脚麻了,桐拂站起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有人牵着几匹马而过,脚步蹒跚,似是腿脚不便。 她心里猛地一拎,正打算上前看个仔细,却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衣袖,“小五哥哥” 桐拂急忙回头,身后是个女子,随军医女打扮,戴着半幅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眸娇俏灵动。 瞧着桐拂愣怔,那女子一跺脚,“他们说你脑袋摔坏了,我是不信的,怎的不识我了我是阿浅” 桐拂心想坏了,看来是个小五的熟人。好在都说小五脑袋坏了,只能继续装傻。 张林浅凑到他面前,“要不要去文医官那里瞧瞧他的医术应是最好了” 桐拂听了却是一个哆嗦,若是没猜错,她嘴里的文医官该是被自己用刀架过的那个 “不不不,不去不去,我没事”她忙不迭地就想逃。 张林浅扯着她不放手,“小五哥哥,方才殿下可是去了我爹帐中都说了什么” 那一双秋瞳剪水,流光熠熠,迫得人无法直视。 “喝酒,说打仗的事”桐拂故作挠头费劲回想状。 “我爹爹可有说什么” “说我脑子坏了” 张林浅打断他,“我是问,我爹爹可有向殿下提到我” “哦,好像没,我被赶出来,我现在回去问” 张林浅一把将她揪着,压低声音道“小五哥哥可是忘了,我爹爹不知我在大营里,你说了要替我保密的” 桐拂觉得脑袋很大,已经够乱的,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还在添什么乱得想办法尽快将她打发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桐拂拍着心口道。 林浅眉眼弯弯,“可你若是听见殿下说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说罢在桐拂手中塞了个物件,转身就跑远了。 桐拂将手摊开,是几块碎银,没来得及叹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我倒不知,这大营里,竟有人收了钱财,监视于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章 世事茫茫隔山岳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桐拂很快镇定下来。现在顶着小五的样貌和身份,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她转过身,捂着脑袋,“属下头痛得厉害,并未听清方才那人说了什么,定是误会。这就去还了”说罢就要开溜。 “站着。”他的声音不响,但桐拂再迈不开步子。 “林浅在军中几日了”他问。 桐拂其实心里敞亮的很,这位阿浅姑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入的大营,怎可能逃过燕王的耳目。 “不记得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且不说你私收钱财监视本王已是死罪,若是让佥事知道,他的爱女藏在这大营,而你知情不报,可知会是什么下场”他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的人。 桐拂心里自然晓得厉害,但似乎有什么令她格外的浑身不自在。 他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对着寻常兵士,难不成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身上甲衣未卸,但神情里云淡风轻,好似闲谈。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惶恐,“自然是军法处置。但属下脑袋摔坏了,之前的事都记不清,或许是佥事的女儿认错了人,也说不准” “小五”他忽然出声。 这一声唤得突然,桐拂愣了愣才答,“属下在。” “金陵人氏” 她心中哀叹,鬼才知道小五是哪里人,“记不清了” 他忽然伸出右手,做了个拂袖的动作,似是随手掸了掸灰尘,“行,等想起来了,再议罪不迟。早前营中医官被挟持一案,也有了眉目,待人拿到了,可以一并处置。” 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呆呆杵在原地,方才这一句,有心无心应是说给自己听的。文医官是被自己架着出去的,这小五与文医官被挟持怎会扯上关系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方才掸灰的那个动作,恰抚过他左臂的护腕。那上头一粒水珀,晶莹锃亮 思及此处,她觉得脖子后头有些发凉。将人看个窟窿,或许这位殿下,当真有这个本事。 有人在身后猛地推了她一下,“小五发什么楞,佥事寻你,还不回去” 桐拂一回头,心里一个哆嗦,马三保正拧着眉毛瞪着自己。 看了一瞬,她才放下心来,平素这位马护卫若是瞧见自己,一般只会斜着眼瞄着。眼前这个样子,应是没看出自己是谁。 心里一松就道“马将军,属下这就回去”说罢急忙从他身旁蹿过去。 “不是摔坏了的身手还挺利落将军”身后马三保狐疑的自言自语,她还能远远听见。 桐拂一路奔回张玉的大帐,一挑帘子,就瞧见他正在帐内擦他的盔甲。 “袍子去给我取来。”张玉头都没抬。 袍子袍子在哪儿,我哪儿知道。桐拂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吭声,应了一声又退出去。 战袍一向与甲衣挂在一处,除非有破损或脏了,才会送去浆洗修补。她琢磨着,八成在辎重营帐,提步就往那里赶去。 眼下身处如此诡异境地,得先想法子活着,才能想办法回去。若自己跟在张玉左右,一定会去打仗,那估计一上去小命就没了。但若能混入辎重营,就可不用参战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地方她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揪住,“什么人” 那人看清了她的样貌,急忙松手,“佥事帐下的小五啊,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就完了,怎的自己跑一趟”说罢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佥事的战袍”桐拂故意说了半句,万一不在这里就麻烦了。 “哟,正打算送过去,我这就叫人拿来,你等着啊。”说罢人已经入了远处的帐子。 此时夜深,寒气肃肃,桐拂站了一会儿就冻得直哆嗦。抬眼瞧见火把的光亮里,一人捧着个匣子,往自己这边走来。 她忙迎上去,“有劳了”话没说完就愣住了,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而且怎的如此面熟 “你”桐拂仔细回忆着。 那女子将手里的匣子交给她,肃着脸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有什么迅速撞入桐拂的记忆,大宁,海东青,达斡尔 “伊兰你是伊兰”她脱口而出。 那女子听闻,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桐拂立刻听到了铁索铿锵的声音,急忙低头看去。伊兰的脚踝处,果然拖着沉沉的锁链。 “你怎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锁了你” 伊兰有些慌张,“你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桐拂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顶着小五的样貌,在伊兰眼里,也就是个普通的兵士。忙压低声音道“我在大宁见过你,我是桐拂的朋友。布库呢可也在这里” 伊兰一听,顿时想起那个敢和蒙古人对着干的南方女子,一时喜形于色,“桐拂她现在何处一切可好” “她没事,你们呢怎么会”桐拂俯身去看她脚上的锁链。 伊兰仓皇退了一步,“我和布库寻那海东青,一路寻到这附近。他们见我们穿着蒙古人的衣裳,我们又不能说出寻海东青的实情,就被当做奸细,关在这里。 布库他也在大营,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你你能否帮我们逃出去” 桐拂忙安抚道“眼下还不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你自己当心” “人呢死在这儿干什么”里头有人唤道,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士大步走了出来。将伊兰的后领子一提,就往身后的大帐拖去。 伊兰被勒得面色惨白,两条腿徒劳地在地上蹬着。 “住手”桐拂斥道,“何故为难一个女子” 那人将手松了松,伊兰半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是战俘,是奸细,我就是现在一刀宰了她都可以。为难这算客气的”那人又将伊兰提了就往里走,“能让她帐中伺候,那是她的福气。” 那人没走两步,猛地叫唤一声,膝盖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出声怒骂,就听见有人道“方才这位兄弟让你住手,你是没听见么” 桐拂清清楚楚听见这声音从身后传来,虽沙哑不同往日,步履听着也不复以往稳健,但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的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不敢逢君唱苦寒 桐拂眼睁睁看着孙定远走到自己的身旁,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又蹒跚几步,上前将伊兰扶起。 摔倒的那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竟是个瘸子,哪个营的竟敢到这里撒野” “车营,苑马寺,孙定远。”他淡淡道。 “车营腿都断了,还车营这是推得动还是拉得动只怕在车上站都站不稳骑马你爬得上去来来爬一个给我看看”那人大笑。 孙定远转头对伊兰道“姑娘在哪个帐子,我送你过去。” 伊兰还不及答话,那人已经冲过来,“人是我帐里的,轮不到你送。” 那人的手还没挨着伊兰的手臂,已被急至眼前的马鞭缠住,一拖一带,险些又栽在地上。 “找死”他猛地冲上前,与孙定远扭打一处。 桐拂下意识上前想要将二人拉开,不料孙定远冲她吼道“滚把她带走” 孙定远原先的身手是极好的,平素演兵时,鲜有对手。但如今一腿无力,那人又身高马大,他很快落于下风,眼角嘴角都崩出血来。 桐拂冲伊兰道“赶紧走”眼见她踉踉跄跄地往回奔去,自己上前将那人自后头拦腰抱住。 那人愣神间,鼻子上中了孙定远一拳,立时鲜血长流。回手就将身后的桐拂扯到身前,抬脚就要踹,又被孙定远扑在一旁 三个人扭打一处,很快有人前来围观。动作快的,已经下了注,押那大个子很快就要得胜 桐拂根本不会打架,但此刻拳脚之间有陌生的力气和招式,想来是那小五眼下与孙定远联手一搏,倒也不至于十分狼狈。 孙定远下手比从前更添了戾气,不要命的打法,倒是将那人唬住,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 “都给我住手”一声厉喝,迅速有人上前,将三个人拖开三处。 桐拂抬头一看,是张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时激怒,竟是闯下大祸。军营里斗殴,是掉脑袋的罪。 “都捆了”张玉道。 三个人立刻被捆了个结实。 “佥事”不待旁人开口,孙定远已出声道,“我先动的手。” “并非如此”桐拂打断他,那人欲伤人在先,孙定远出手阻拦,属下看得清楚。” “你给我闭嘴”张玉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愤怒,“都给我绑到河边去,哪儿风大绑哪儿。” “佥事,这眼看就要下雪”有人道。 “正好绑至明日日出,若还活着,再听处置” 人群消散得很快,三个人也被迅速押到大营旁的河边。果然寻了个风口处,将三人捆在大石上。 辎重营的那人初时尚骂骂咧咧,到后来冷得吃不消,闭嘴不再言语。 寒风凌冽,没过多久,雪就落下来。 不似金陵城中初雪如盐,此处一落起雪来,就是大团大团纷拥而下。不过片刻,除了滔滔河面,其余苍茫混沌皆覆在积雪之下。周遭原本的昏暗,因着雪色,反倒是亮了许多。 “孙定远”桐拂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扭曲。 孙定远转过头,这人应是张玉帐下的,面有点熟但没说过话,但何故看起来竟似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孙定远点点头,没吭声。 “你你还好么” 孙定远本已扭过头去,闻言不禁又瞟了他一眼,“我们认识” “认识那个都是一个大营里的,总归知道”桐拂掂量着,若是告诉他自己是谁,他八成将自己当成个疯子,再不理会她。 “我我听说白沟河一役,你受伤了”她尽量将语气平稳了。 “孙定远的肩上已落了一层雪,连眉上都覆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废了一条腿。” 那语气,仿佛只是不小心掉了个寻常物件一般。 桐拂心里却是一揪。 “你受伤后为何没在营里” 孙定远又瞧了她一眼,“都以为我死了,之后一些流民在战场上寻值钱的东西,看我还有一口气,将我抬走。刚好遇见个识医术的老人家,硬是替我捡回了一条命,但腿没保住。” “为何还要回来”桐拂将目光垂下,不敢看他。 “殿下的马,我最熟悉,就算以后干不了,也能教教后来的新手。打仗的时候,马好不好、听不听话,经常就是生死之间的事。”他试着动了动冻僵的腿,“殿下居然没嫌弃我,仍将我留在身边。” 他沉默了一瞬,“还有”他停住了。 过了很久,久到桐拂以为他睡过去了。 “找人。”他道,“有两个人,我惦记着,得看着她们没事,我才放心。” “谁”桐拂的声音有些颤。 他把头别向另一侧,似乎用了很多的气力,“没找到。也好,总比看见” 他没说下去。风声凌冽,似人呜咽。 “她们都没事。”桐拂脱口道。 他一愣,迅速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既然没看见,那一定没事说不准和你一样,被流民” 他的眸色瞬间暗淡,“不。一个是彻底没影了,还有一个据说有人见过,但似是受了伤,原先在医帐待过,后来也不知去向。” “相信我,她们不会有事。” 他仿佛没听见,不再出声。 “还替旁人操心,就你们俩这身量,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恨恨道。 桐拂动了动身子,欲将身上的积雪抖落,一旦溶水成冰,必然刺骨无比。 转头看见孙定远一动不动,她急忙道“你得动动,把雪抖落了,不然会冻死的” 他仿佛没听见,闭着眼一动不动。 桐拂使劲欲挣脱绳索,无奈捆绑得太过结实,根本松脱不了半分。 “十七还活着”她顾不上更多。 孙定远身子猛地一颤,“你再说一遍” “十七一直在找你,你不能有事” “她在哪” “你得先活着,然后才能见到她” “你觉得我这就能被冻死了”孙定远气笑了,将她打断。 桐拂一愣,“那你” “别说这雪,就算是将我埋在雪地里几日,也无恙。倒是你,究竟何人为何会知道十七下落她究竟何处” “十七你们说的是苑马寺那个秣十七模样,啧啧,是标致”远处那人忽然咂着嘴道,“只可惜成了个疯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金带连环束战袍 “若得松脱,我这条命纵是不要了,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孙定远只是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暗夜之间,如一尊石像。但一字一字,冷厉森骇,仿佛夺命藤蔓,自那阎罗殿内狰狞而出。 那人亦被他这般语气震住,良久才道“我我没怎么她也没人敢碰她她虽疯疯癫癫,但有人一直将她护着” “你说她无事,就是这般无事的。”孙定远忽然道,“她究竟何处”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孙定远是在问自己。 “她在我相熟之人处,神智确实尚不十分清楚,但好了许多” “你说,她在找我” “是,无时无刻。所以你不能有事,你没事了,她才能好起来。” “好。”孙定远说完这个字,再无动静。 一时四下静谧,只余雪落扑簌。 桐拂自万般情绪中回过神来,才觉出周遭严寒,实难忍受。哆哆嗦嗦想要窝成一团,无奈被捆得结实,亦是不能。 迷迷糊糊间,只觉倦意袭来,将眼皮沉沉压着,倒似乎也没了先前寒意。 “小五。” 她听见有人在唤着。 “唔”她答,困极,想睡。 “不能睡。” 好像是孙定远的声音。 “就一会儿”她嘟囔。 “不行你说说十七的事我想知道”孙定远的声音好似又远了些。 “她啊,嘿嘿,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白日里有点闹总缠着我找定远” 孙定远一愣,“缠着你她与你一处” “一处一处,日日在一处不然一眨眼就不知跑哪儿了跑得比兔子快” “她何故与你一处”孙定远再度打量这个小五,确实是见过几面张玉身边的人,又怎会离开大营,和秣十七一处 “还有染了额妆的粽马,她认定了是赤兔恨不能抱着睡在马厩里不见了然后就不见了只剩下棕马了怎么办” 桐拂只觉得困意沉沉,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谁不见了”孙定远觉得有什么很是不妥,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却又总觉得似乎与自己亲近 那小五却没了声响。 孙定远又唤了她几声,还是没动静。他将脚边的石子挑了踢过去,弹在小五的胳膊上,小五兀自垂头不动弹。 “这么着,哼,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道,瞧见孙定远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紧接着那人听见呼哨声,自孙定远口中穿出,一声紧过一声,穿透沉沉蔼蔼的雪夜,远远传开了去 鼻端的气味不好闻,桐拂想躲开,被人捏着下巴就灌了一口,很可怕的味道。 她半睁开眼,朦胧间看见爹爹皱着眉手里端着个碗,正瞪着自己,好像说了几句,她听不清。 她伸手想要拨开那碗,“不喝,太难喝我错了,爹爹” 爹爹的手抖了抖。 桐拂有点奇怪,爹爹为什么要抖。 那个碗又凑到嘴边,她又被灌了一口。她想吐出来,爹爹在自己耳根处按了按,她就吐不出来,咕咚一口全都咽下去。 刚才明明很冷,这会儿怎么这么热她奋力想要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扯了,又被爹爹按住手。 她鼻子一酸,“爹爹,真的热” 爹爹一愣,伸手探她的额间。桐拂拼命想要躲开,“我好了,没病,不喝” 旁边有人说话,说得好像是,捆了,捆了就老实了 有什么细密冰凉扎在头颈间,游走的酸痛瞬时令她一个激灵,渐渐瞧清眼前情形。 自己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毛毡。面前站着的医官,她认得,文德。 不但认得,此刻自己一双手,将文德的胳膊紧紧抱着。 文德身旁的,是马三保。 马三保此刻一脸鄙夷,“怎似女人一般,抓着文德哭喊着叫爹,有你的” 桐拂慌忙松了手。 文德轻咳了几声,转身将手中银针放下。 桐拂缓缓把脑袋缩进毡毯之间,“方才睡糊涂了,作不得数” 她忽又猛地将脑袋伸出来,“孙定远呢” 马三保鼻子里出气,“殿下帐外跪着。” “真不是他的错,他是为了救人” 马三保皱着眉打断她,“你和孙定远原本认识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 马三保又瞪了她一会儿,“小五,你不是给野魂附身了吧,怎的不似你往日” 桐拂心里一拎,急忙寻思如何接话。 马三保又道“这孙定远也是奇了,自从回来,谁也不理,偏偏对你很不一样殿下的马都敢偷” “偷马”桐拂呆住,“他方才被捆在那里,如何偷” “你已无大碍,可以回去了。”文德打断她,说罢,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在桐拂眼里,竟比方才马三保的话更令人胆战心惊。 她当下扔了毡毯起身就走,走到帐门口,被马三保叫住,“我劝你,这会儿别再去找那孙定远。 殿下舍不得杀他,至于你,正好拿来撒气。 再有,你家佥事这会儿,估计也在磨刀了” 桐拂出了医帐,外头积雪深厚,微有天光,再不敢耽搁,蹬蹬蹬一路急走,奔回张玉的大帐。 还没掀帘,就听见里头刺耳的磨刀声,心里哀叹,三保诚不欺我。 张玉余光里瞅着他悄悄摸进帐子,矗在角落里,拿眼偷瞧自己手里的刀,一脸慌。 “能耐啊,我帐下也出了个能耐的。让去取个袍子,打架打得可痛快绑得舒不舒服雪地里暖不暖和” 桐拂犹豫了一瞬,“没没什么能耐,不痛快,不舒服,也不暖和。” 张玉将刀哐啷扔在案上,惊得她一个哆嗦。 “磨过牙了是不是这嘴利落的。 求情你是我帐下的,谁求情都没用你仗着自己脑袋摔坏了,我就不会处置你 我且问你,我的战袍呢” 桐拂脑袋里嗡的一声,坏了,那匣子呢打架的时候,好似随手扔在一旁了 张玉一手拍在案上,砰的一声,“给我扔了是不是你小子怎么不把自己给扔了去给我洗干净了,滚” 桐拂这才瞧见张玉手边的那个匣子,匣盖开着,里头露出的战袍一角,尽是泥泞。 这绝对罪加一等她心里哇凉哇凉,赶紧上前取了就往外逃。 一口气奔到河边,将那战袍取了就要浸在水中。 方将它展开瞧清楚了,她心里跟着就是狠狠一抽。 这件战袍,她见过。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无复连云战鼓悲 那日混沌中所见,燕王手捧染血战袍,哀痛不已,恰是手中这一件。 桐拂将双眼使劲闭了闭,不会的不会的不过是个巧合,这样的战袍应该有很多 河水冰冷刺骨,那战袍入了水,透出刺目殷红。她不敢直视,迅速洗净了捞上来,又一路跑回大帐,将战袍挂在衣施上,用火斗细细熨着。 一径时时走神,指间很快被烫了青红几处。 “这战袍旧了,佥事可要换件新的。”桐拂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 张玉原本握卷而,闻言抬起头来,将他打量一番,“文德给你的药可用了竟是越发糊涂。” 桐拂一慌,看来这袍子是有些说法。 “我我是看边角有些毛躁,不如送去织补,先换个新的用用” “阿浅若听见了,第一个将你拖出去打一顿。”张玉低头再不理她。 阿浅林浅 桐拂手中火斗恰经过战袍的襟边,那里绣着一对小小如意,一边有个林字,一边是浅。虽谈不上绣工如何了得,但显然是花费了心思,针脚细密意蕴绵长。 她眼前立刻浮现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 是了,爹爹也有一件青袍,纵然这些年早已褪色陈旧,他却始终穿着,视若珍宝。据说那是娘亲为他裁制的第一件衣裳 还有,自己的一件夏衫,早就小了,她也没舍得给小柔。就算是露着手臂,她也穿着。那是娘亲特意去买了当时最好看的布料,替自己缝的。她总觉得,那上面还有娘亲的味道 袍子熨好了,桐拂杵在一旁不吭声。 张玉觉出古怪,“干什么想说就说叽叽歪歪什么样子” “领罚”她垂首道。 “罚就你如今这个样子,别说用棍子,一拳你都受不住。滚出去” 桐拂腿一软,急忙溜出了帐子。 很想去瞅瞅孙定远,但他人在燕王那里,她如今这身份去看,十分不妥。 又想去看看伊兰,似乎也不大妥。正犹豫,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文德。这么近的距离,想假装没看见,那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头上的伤口还没好,每日需来换药,怎的不见你来你那糊涂之症,可好些了”文德将那糊涂二字,加重了几分。 “糊涂,更糊涂了。”桐拂赶忙抱着脑袋一脸伤感。 文德抄着手,等她哼唧完了,才道“你的脉象有些奇特,小五自己可有感觉” 桐拂手一抖,“不识脉象,除了头晕犯迷糊,没什么感觉。” “这就奇了,你这脉象,倒像个女” “哎呀”桐拂大叫一声,“匣子落在河边了,找不着又是一顿棍子”说罢掉头就走,再不容文德说出半个字。 和爹爹一个路数的,可怕可怕 河边的积雪被清出了一片,水面清泠,河滩上数十匹马悠然饮水。 牧卫许是走开了,岸边青石上留了个毡垫,桐拂上前坐下,刚好将眼前的群马看得清楚,没有识得的。 四下无人,刚好发愁。 眼下这个境地,该如何是好一闭眼,就是那日酒舍暖阁中,他欣喜期许的眸色。原本只是想了一出权宜暂缓之计,又怎会料到情势突变急转,以至此刻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若自己当真彼时在那运渎之上,已将一条小命交待了,此刻爹爹他们该是如何所托之人是否仍在寻找秣十七和边景昭下落 愁着愁着,被什么从身后轻轻碰了一下。桐拂正心烦,也没回头,挪开了些,继续愁。 下一刻,觉得背上被什么猛地一推,整个人从青石上滑下去,端端正正坐在了雪地上。 虽然摔得不痛,但因为出乎意料,还是令她怒从心起,爬起来就想骂人。 一抬头,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青石旁,浑身雪白长身傲立着的,不是龙驹是谁。 桐拂冲上去,将它的脖子一把搂了,“你小子,又使坏,揍你怕不怕” 不远处走来的孙定远有些愣怔,这龙驹性子极傲,除了身旁熟识的,它向来不允人靠近。莫说搂着,就是离得太近了,都会被它撩蹄子踹开。 可眼下,它如何对着小五这般亲近 一人一马,脑袋抵着脑袋,一幅絮絮难分。嘶这样子,说不出的诡异又很有点眼熟。 孙定远又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佥事没揍你” 桐拂见到孙定远,喜道“你也没事了” 孙定远慢了慢,这说话的样子 “你是希望,我有什么事”他缓缓道。 桐拂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你看着我,觉得我是谁” 孙定远朝后让了让,上下打量一番,“小五。”他心里却有些迟疑。 龙驹踱过来,在孙定远身后跺了跺脚,又冲着桐拂打了个响鼻。 孙定远盯着她再不说话,龙驹的意思,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应该不是小五。 “我说出来,你若不信,只当我脑袋坏了,千万别把我”桐拂还在犹豫。 “京师来的丫头”孙定远忽然道。 桐拂闻言先是一愣,紧跟着鼻子一酸,慌忙移开目光,顿了顿才道“是我。” “怎么会这样那小五呢” 桐拂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我本是在金陵城的船上,遇上些事,落进水里,醒来就这样子了。” “十七也在金陵城”孙定远倒似是没有任何怀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还是照实将如何发现她,如何领着她一路逃回京师,又如何将她弄丢了,细细说了。 说完了,她垂头丧气地再不想出声。 带着十七跑的是自己,口口声声要保护十七的也是自己,最后将她弄丢了的还是自己。孙定远若是拿自己撒气,她觉得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你吃了不少苦头。”孙定远猛不丁一句。 桐拂鼻子又是一酸,使劲吸了吸,“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你是为了十七好。再有,你也好好的没事,已经很好了。” 孙定远说得很慢,听得桐拂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一定想法子找到十七,她一定会没事的。”她郑重道。 鼓声猛地自远处传来,密密沉沉无休无止,一旁的龙驹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孙定远起身就走,“你想个法子,这场仗,你万万不能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 不去自己如今是张玉身边的护卫,不去谁去 战鼓急促,桐拂一腔心事,急急赶回张玉的营帐,挑帘一看就呆住了。 张玉已然戎甲于身,身旁却跪着一个人,张林浅。 “你”张玉冲着桐拂,“把她给我捆了” 桐拂一呆,“这” “军令。”张玉也没吼她,但语气骇人。 桐拂急忙取了麻绳,将林浅绑了几道。 “绑紧了”张玉还是没忍住怒气,冲着林浅道,“我是管不了你这丫头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混进大营来的是不是小五一直替你遮掩” 桐拂一哆嗦就跪下了。 “他没”林浅忙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他不知情。” “小五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看着她她若敢离开这里半步,直接把她的腿给我打折了”张玉握着刀的手青筋直暴。 “去,把我袍子取来” 桐拂心里一揪,却不敢耽搁,起身将衣施上的战袍取了,替他披上。手一路抖得十分厉害,一个结扣半天没打上。 “手抖什么抖没吃饭”张玉觉察她极力隐忍的慌乱。 “佥事” “闭嘴,给我看好她”说罢张玉拔腿就往外走去。 “爹爹”林浅跪着唤道。 张玉脚步迟疑了一瞬。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林浅身子笔直,殷切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玉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身影和那一袭战袍很快消失在帐外。 桐拂几乎失了力气,只觉心中烦闷无比,扶着案边,勉强站住。 “你紧张什么”耳边传来林浅的声音,“切,谁能打得过我爹爹。小五,快快快,将我放开。” 桐拂闭了闭眼,林浅说的没错,张玉不但足智多谋,身手也确实难有敌手。或许那不过幻象一场,自己实在多虑了 稳了稳,她才道“属下不敢违背佥事嘱托。” “小五”林浅气急,“你怎么了从前都是言听计从,今日为何不听我的快点替我松绑” 桐拂心里乱糟糟,“恕难从命。”说罢上前将林浅背后的绳索结在帐柱之上,提步而出。 帐外有两人守卫,见她出来也未阻拦,看来张玉并未限制自己的出入。外头余下的多是辎重营的人马,人数不多皆有条不紊。 她一路往燕王的大营走去,刚才孙定远离开得仓促,嘱咐自己莫要跟着去打仗,那他自己呢如今他这样子,又如何能上战场 燕王帐外值守的都认得小五,见了他纷纷招呼。 “孙定远可在”她貌似不经意间问起。 “随在殿下身边去了。开始殿下不让,他一直跪到殿下准了” 桐拂一愣,“不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罚跪的” 那几个哄笑起来,“打那种败类还罚跪殿下若在那里,只怕要抢着上去踹两脚倒是佥事说回去要好好教训你,小五挨了多少棍子” 桐拂忙道“不曾不曾”张玉嘴巴上狠,其实待自己算得上十分宽容了。今日不让自己上阵,应是顾念自己身上的伤未愈。 “今日之战不好打”那几人又议论道。 “可不是,东昌城这地方,原本攻城不易,但据说那盛庸居然放弃坚守,直接领着手下全都出了城,背城而战,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打法” “切,那又如何,自沧州开始,我等连取数城,一路胜仗,还怕他盛庸小儿” 桐拂匆匆别过,一路心烦意乱,一抬头竟走到了圈马之处。 里头的马不多,她爬上栏杆看了一圈,燕王的几匹都不在,心里更加不踏实。从前孙定远最多也就带个两匹跟着,今日几匹最伶俐的怎的都带去了 胡思乱想间,张玉那件战袍又在眼前飘飘摇摇,她使劲甩甩脑袋,试图摆脱那情景。 “小五”有人唤她。 扭头一看,是伊兰。 “正要去找你。”桐拂喜道,“你没事吧。” 伊兰摇头,行了达斡尔的礼,“谢谢你帮我。” 桐拂拦着,“别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对了,布库呢你可寻到她。” 伊兰忧心忡忡,“我担心他去打仗了。方才趁着没什么人,大营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他” 一个小孩子哪里会打仗桐拂仍记着布库动不动跳脚的毛孩子样,何况这场仗,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妙。 “你别着急,我想法子去找找他。倒是你自己,别到处晃悠了,还是待在帐子里对了,有个姑娘被关在张玉的帐子里,你去帮我照看一下。” 桐拂将身上的腰牌递给她,“这个给守卫的瞧,会让你进去的。只要记得不管她说什么,都别给她放了。” 伊兰接过腰牌。她自然晓得拿了这腰牌之后,定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眼眶一热,遂又回过神,“你去哪儿” 桐拂叹了口气,“我心里不踏实,原也打算去看看,你放心,”她指指脑袋上的纱布,“我这样,也没人会放我进去打仗的,进去不成箭靶子了” 伊兰被逗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末了盯着她看了看,“你看着很像我的那位朋友若你日后见到她,一定帮我向她问安,我和布库都惦记她。” 桐拂忙道,“一定一定,你赶紧去吧。”这达斡尔的小姑娘,连海东青都能驯服,把自己的脸面看清楚,好像也不难。 看着伊兰走远,桐拂又爬上圈马的栏杆,这得找一匹乖巧听话些的马,别回头又自作主张将自己陷入阵中 正张望,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到了近前,竟咬住她的衣袖不放。桐拂瞅了瞅,并不识得,却又不知哪里来的亲近感。莫非是小五的 “小五你这黑云寻你几日了”牧卫从不远处笑呵呵走来,“怎么,伤还没好就惦记了” 桐拂忙跳下栏杆,“正是正是,这几日它可听话” 牧卫乐呵呵将它牵出来,“就数这小子最听话,哪像殿下那几匹倔脾气的,也就定远能收拾得了” 黑云到了桐拂身前,亲昵的依着她打着转。 “去吧去吧,这两日天冷,都没好好跑跑,定是浑身不舒坦。”那牧卫笑呵呵地离开。 桐拂将那黑云的鬃毛顺了顺,在它耳边道“小云云乖,我们去瞧一眼就回来,你千万听话。”说罢翻身上马。 那黑云顿时来了精神,直往大营外奔去。一路雪泥飞溅,寒蹄切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 东昌城下的战事已起。 桐拂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燕王的大旗一如往常,正冲击盛庸左翼。阵后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阵型时时变化,根本看不清面目,又如何寻到布库和孙定远 眼见着燕王大旗在左翼纠缠许久,忽然转了方向,自左翼挪至正中,朝着盛庸中坚迎头而上。 桐拂有些看不明白,这盛庸的左翼居然未被攻破这实在有些不寻常。难不成是摸清了燕王的路数有备而来若左翼未能攻破,那中坚只怕更不易 正看得云里雾里,忽见盛庸军正中一处阵脚被打乱,列阵顿时被撕开一角。只这么短短一瞬,眼看着燕王已领着数十人纵马闯入 混乱间,桐拂似是看到孙定远的身影但还没瞧清楚,那破开的一角已迅速地合拢。 合拢前的那一瞬,桐拂刚好看清那阵中情形,顿时如身入冰窖,惊骇不得动弹。 那里头一排排火铳,毒弩,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再回想方才阵破阵合,都过于干净利落,更似是故意引燕王入阵 定睛再细看,果然如今身在阵中的燕王数十人被层层围住,已是无处遁形。 黑云忽地躁动不安,来回踏蹄。桐拂一边安抚,一边去寻张玉的身影,很快在西首瞧见他正率人奋力欲杀入重围。 而东首那里,朱能驰援已到,也战作一团。那里头火器轰鸣,箭矢乱出,很快纷纷扰扰再看不清什么。 桐拂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知该如何的当口,猛听见头顶一声鹰唳。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抬头看去,一只小鹰盘旋不去,时不时俯冲而下,又很快振翅腾起。 她不觉心中一动,伊兰和布库他们在寻找的海东青 循着那海东青盘旋之处瞧去,果然很快发现了布库的身影,此刻他躲在铜盾之后,正避让着如雨而下的箭矢。 桐拂俯身冲黑云道“我们去救那个人出来,一定要当心” 黑云仿佛听懂,再不犹豫,很快没入阵中,灵巧地左右避让,桐拂只需略略引导方向,已是渐渐逼近布库所在之处。 “布库”桐拂出声唤他。 布库似是错愕,四下看了一圈,并无熟识之人,脚下一乱摔倒在地。 桐拂已到了他身旁,也不知那里来的力量,探身握住他的手腕,竟将他生生拖上了马背。而黑云已经迅速转身就撤,往阵后冲去。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名字”布库被桐拂按着伏在马背上,急声问道。 “我识得桐拂,也见过伊兰,别乱动,出去了再说” 待二人到了安全之处,桐拂再要催那黑云却是如何都催不动。那黑云似是极为烦躁,徘徊旁顾,不愿离开。 桐拂无奈只能将布库拎着放在地上,“你想法子赶紧走,先找地方避一避,万一遇见人问起,只说是小五让你回去,旁的不要多说。伊兰眼下安全,你若现在回去找她,反而两人都不得脱,我会想法子将她送出大营。” 布库郑重施了一礼,“我已寻到海东青,麻烦转告伊兰,我在海东青高飞之处等她。” 话音刚落,半空中那小鹰已扑梭梭落在了布库肩头,转着脑袋瞅着桐拂。那双眸子幽深犀利,似可直透人心。虽身形尚幼,但已显出睥睨气度来。 待桐拂再度回望东昌城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那里的战事之惨烈已远超出她的想象。 朱能已杀入阵中,与马三保正拼死护着燕王突围。无奈盛庸此番布阵严实,再加上火铳与毒弩轮番倾泻,竟一直脱身不得。 猛听黑云一声哀鸣,桐拂心里一沉,抬眼就见燕王坐骑被斩倒地,若非朱能拼死回护,只怕燕王就此被擒。 一旁迅速将新坐骑送至,令燕王重新上马的,正是孙定远。虽然看不甚清,但孙定远身形不稳,似是受了伤 手中缰绳猛地回转,黑云立时会意,直往那里冲去。起先桐拂还有些慌张,毕竟这小五打仗的本事她并不清楚,这种时候冲过去,基本是去寻死。能不能逃出生天,只怕真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但到了这个份上,不管是小五想要护着张玉,还是自己担心着孙定远的安危,都无法令她安心驻足旁观下去 看着自己从背后娴熟地摸出弓弩,桐拂才反应过来小五大概是个用弩的好手,心里只盼着尽快能将孙定远拽出来,其余的 显然她低估了小五的能耐,且明摆着小五也不是个低调的杀手。 箭如流星,从无虚发。箭袋里射完了,俯身用弩身顶端的铜钩,将散落地上的箭一一取了,再次搭箭上弦,如此反复,永无休止 纠缠在杀意与惊怖之中,仿佛为冰火同时包裹,她眼见着四周兵戈纷纷间,血肉白骨,生出诡异绝望无穷尽 待看见不远处朱能终是掩护着燕王冲出重围,而孙定远虽浑身是血,但紧随其后,桐拂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但那阵中兀自混乱厮杀不休,她抬眼望去,几乎惊落马下。张玉那一端并未看见燕王已然脱身,犹自往那阵中杀去。刚被燕王走脱了的廷军,一肚子怒意皆撒在了张玉这一头,纷纷转刀戈而去。 桐拂大骇之下,浑然不觉指间因不停拉弓早已鲜血淋漓,一手催马仍欲冲过去。但黑云早已觉出不妥,竟反而往阵后退去。 “阿云莫退随我救佥事” 这是桐拂最后听到的这几个字,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应是小五的吧 她眼睁睁看着张玉身中数弩,落于马下,迅速被手执长刀的廷军围住,再看不到身影而在那纷乱铁衣与马蹄间,似乎还能看见一袭战袍猎猎不休,不甘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她听见林浅的声音。 “小拂,你终是不听爹爹的”又好似是爹爹的声音。 她仓皇伸手想要去捉住,却入一片虚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悲极当歌思当归 烛火毕剥一声,将桐拂惊了一跳。 下意识想去将那烛火拢一拢,伸出手才想起来,眼下她除了能看到听到,却什么都触不到碰不着。 旁人也见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游魂一缕。 此处是北平,燕王府。 几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来,看着身边榻上几无声息的小五,她脑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纷纷杳杳的画面,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入令人无处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战袍 厮杀、惨呼、哀恸、绝望、死寂。 从最初的无措中回过神来,她除了守在小五身边,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五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里燕王府的医官都要来数回,清理伤口、灸穴、灌药这么些时日,毫无起色,始终只有若有若无微毫的气息。 她听见进出的侍女小声说,彼时小五为了救出佥事,像个疯子一样欲冲入阵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扑到了张玉的身旁 众人皆以为他不能活,岂料他浑身是血竟背着张玉,冲出阵来那副疯狂狠戾的样子,如阎罗殿最可怖的厉鬼,廷军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至于佥事桐拂看着侍女们垂首摇头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来过数回,从未有过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轻声安抚,竟是那燕王将自己锁在屋中,已是数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离开,屋子里重又一片沉寂,桐拂才回过神来。走至榻边又看了一回小五。伤痕犹存的面庞之上,仍透着不甘心的意思,他的双拳始终紧握,仿佛死死抓着什么,使尽了浑身的气力 桐拂想要将他的手松开,却是触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才那侍女说,林浅和伊兰也被带来了燕王府。她记得自己答应了布库,要将伊兰安全地送出去。 海东青高飞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向往。 王府里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无人可以看见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实上,她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气力。大概从东昌城那里开始,她就将所有的气力耗尽了。 游廊虽垂着暖帘,但应是很冷的,过往的侍女裹着氅衣犹自缩手缩脚,呵气如烟。桐拂瞧着她们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后。 转过几进院子,几人停在厢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着门道“张姑娘,府里新制的冬衣” 有什么砸在里头的门上,哐啷一声之后是瓷器破碎一地的声响。 几个侍女再不敢出声,将衣物交给门外守着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顷,有人开门出来,接过那衣物,返身入内。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兰,提步跟了进去。 屋子里火盆正旺,林浅只着了单衣却远远坐在一旁,苍白的面容上泪迹纵横,衣裙上沾着方才泼溅出的茶水。 伊兰轻手轻脚将衣物放了,回身去捡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试着凑近了唤她,伊兰完全没有反应,犹自埋头收拾。桐拂低头瞧她脚腕间的锁链已经不在了,心里一松。 “谁稀罕了”身后的林浅忽然出声,“谁要住这王府谁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将爹爹还给我”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去,伊兰急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将她拉住,“外头冷,你不能就这么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着他去的,他需将爹爹还给我”林浅已然丧失理智,一把将伊兰推开,蹬蹬蹬地出了门去。 伊兰将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叹,林浅置气虽无甚道理,但此番打击便是自己一个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实在怪不得她如此神伤失态思及此处,不由提步跟在后头。还需想出法子告诉伊兰,如今布库已然带着海东青离开,在等着她。 林浅一路在前头跑着,伊兰在后头追,经过的侍女护卫瞧见来人也无人敢拦。就这么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马三保伸手拦住。 看着林浅气喘吁吁泪痕犹在,马三保努力将语气放缓了,“阿浅,殿下这几日都不见人,不如,过几日再来。” “我只问殿下一句当时为何抛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围不得脱身 我爹爹本在阵外,是为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闯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却被殿下抛在脑后,竟是无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随殿下,出生入死,早将殿下视为家人,不惜以命相护。殿下却又置我爹爹于何地” “够了”马三保握剑之手颤得厉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里传来一声,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门咿呀而开,朱棣从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伊兰面前,将她手里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浅身后。 “阿浅,”他将那氅衣围拢了,仔细地结上,“没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你爹爹,会好好照顾你。 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说出来,都依着你。” 林浅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顿时化作彷徨无措,一时泪珠滚滚而下,再说不出话来。 “阿浅”身后有人唤道。 桐拂这才发觉燕王妃何时入了这园子。 徐妙云上前将林浅搂着,“眼见着要落雪,外头寒气重,去我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浅抬头见妙云含忧温言,又想起娘亲,一头扎进她怀里,哇得一声哭得更凶。 徐妙云一边柔声安抚,一边示意众人退下。待林浅哭泣稍缓,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林浅终是依偎着她离开了院子。 临去前,徐妙云抬眼望向朱棣。他犹立在庭中,不复往日挺拔,似是倦极。 没有任何征兆,雪就这么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无所依着,回旋飘摇。很快,团团簇簇遮天迷地,四下里皑皑莹莹,一片干净。 桐拂远远望着他,他仍独自站在那里,仿佛早溶于寒寂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里走去。积雪深已没足,踩踏有声。 到了廊下,他停住脚,“站在那儿,不冷么,进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烟为行止水为家 桐拂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二人之间,雪弥漫,一方清静天地。 “此处再无旁人。”他说完提步入了屋子,门敞着,似是等她入来。 她迈出脚,踏在雪上,不留半分痕迹。仿佛从来就是那雪色里,原本的模样。 屋子里未燃炭火,他穿着浸了雪的常服,坐在案前。案上齐整叠着的,是那件战袍。 她亲手浣洗过的,犹记得那上面一对如意的纹路。 “小五如何了”他靠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那战袍上。 “为何不自己去看,是不敢” “张玉”他的声音有些涩,“最后是如何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桐拂有些错愕,他怎知自己彼时顶着小五的模样 “他们都唤你小五,我看到的却是你。现在也一样,他们都看不到,但我能看到。 你救了小五,为何不救”他没能说下去,疲倦地合上眼。 她怔怔,“小五不是我救的时候。我如今连影子都没了,你说我是什么我又能救谁” 案上的战袍扎眼,她将目光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我于殿下并无用处,今后也不会再遇” “不。”他打断她,“纵是你现在离开,你还是会回来。” 他忽地抬眼,“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桐拂一呆,有什么有如悬钟齐撞轰鸣不休,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看见城垣楼阁,田户渠沟,阡陌巷道,轻烟人家,湖面无际 又见兵戈纷纷,血流成河,城池倾覆,呼号哭泣,沧海桑田 太初宫,石头城,金陵邑 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昭明殿,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 楼阁烟雨,寺庐精舍,台城殿宇千间,乐游华林苑,离宫别馆绵延不绝 一朝宫城夷毁,水色湮灭,路人长泣泪洒衣襟 一直在,自己竟一直在那里,该是多久百年,千年,或是更加长远的年月却又是为了什么,一段执念不散,彷徨回顾踽踽独行。 她猛地回过神,“这一切,与小柔无关,与我爹爹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你留下。”他将她打断了。 “可我只是” “你若留下,无关的人,我自然不会去碰。”他垂下目光。 “好。”她颓然,猛地想起什么,“放了伊兰” “准。”他几无迟疑,复又靠入椅中,面目为暗色遮掩,“帮我照看小五,他应该能活下来。” “可”桐拂想不明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如何照顾小五 他忽然抬手,将左腕上一物取下。她听见丝帛断,牵连得脱,那水珀自他指间滑落,在案上跳跃数下,旋转轻盈,终是稳稳挺住。那里头,一漾漾,水色凌凌。 “据说,如何用它,你应该知道。 记住你方才应下的,否则 通常令我存有疑虑的,我更倾向于,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的声音恢复了冷肃,再不留分毫桓转余地。 桐拂自那屋子出来,掌心的水珀透着寒沁之意。外面大雪仿佛永无止休,决绝地将一切抹去了痕迹。 冬雪初霁,前几日一场大雪,将宫城覆上沉沉素装。 旁的宫道庭苑皆早早扫了干净,唯独文华殿暖阁前未扫,只略略留了细细的一径,容人行走。 朱红宫墙被那粉雕玉琢的楼台山石衬着,平添许多喜色。 桐柔将殿外廊下暖帘半卷,雪后清冽的味道立时回旋着卷入来。看着阑干上融融厚厚的积雪,她不觉心痒,伸手掬了些,在手心揉成雪团。又探身自阑干外摘取了些枯枝、松针、红果 朱允炆看罢奏章,伸手取茶,盏里居然空了,抬头恰看见窗外廊下忙碌的那个身影。悄悄走至她身后,他瞧见那阑干上一对白雪捏的胖憨小鸟,玉雪可爱。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桐柔未料到他到了身后,手一抖,将一只碰落了,被他稳稳接在手中。 她松了口气,笑道“鹤鹬,春日湖边时常见到。” 他将那鹤鹬放回阑干上,她取了一旁一粒红艳艳的果子,在掌心碾碎了,将那朱砂般的颜色,抹在那鹤鹬的长喙之上。又取了两颗细小炭粒,嵌作乌眸。那鹤鹬立时灵动如生,憨态可掬。 “好了。”她笑着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搓。 他伸手,将她的一双素手捂在自己的掌间,“哦这个我碰巧知道。 鹤鹬,又叫桃花鵽。只在桃花开时,方可见。 烹之肉细且香,色若桃花,故而得名。以荷叶裹了,装在篾篓里,更添莲子清香” 初时,她尚满面羞红,说到烹之食肉,又转为讶色,后有不忍。一双手僵在他的掌心,透着凉意,局促不安。 朱允炆将她面上神情瞧得清楚,自顾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闭目似是欣然回味,才忽地睁开眼,嘴角上扬,“书上一见而已,不曾吃过。” 她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扑哧笑出声来,“姐姐也曾替我抓过,我瞧着可人,原想养几日。不过姐姐比我还舍不得,第二日一早就偷偷拿去湖边放了” “你姐姐,也是个心善的。” 他自怀中摸出帕子,替她将指间果子胭脂般的颜色,慢慢擦去。 案上那叠奏折的下面,仍压着那份不过十余字的密奏。 负弩伤自舟落运渎水深急寻未见其踪 桐柔瞧他垂首仔细擦拭自己的指间,面上有些发烫。近日他心情上佳,因是那东昌大捷,盛庸大败燕军,斩杀张玉,又生生将燕王迫回了北平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皆官复原职,仍为兵部尚书、太常寺卿。帝颁旨,享太庙,告东昌捷。 看他面带悦色,桐柔咬了咬唇,终是没忍住,“可否可否容姐姐入宫,与我一见” 他的手几不可察的一滞,将她的手松开,许久才道“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雪窗休记夜来寒 冬夜的秦淮河道,舟船寥寥,桨声欸乃。 瑟瑟风灯下,船家将冬袄又拢了拢,心里嘀咕,若不是赏钱给的多,谁愿意大冷天夜里的跑这么一趟 舟子转入幽静的狭窄水道,停在一处河房外。这一带河房绵延,这一处看着并不起眼。有临河道的水窗,另有石阶通往石栏围着的小庭。其间,雨亭青案小屏环绕,另有落纱竹靠,倒是格外雅致。 阑干外一个悬铃,那船家伸手摇了摇,几声玲珑清音。 临水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半扇,轻烟合着沉香,顿时扑出屋子来。 一只素手搭在窗沿上,樱棠色的袖幅垂着,仿佛并不惧外头寒意。 “带来了”声调里,似是浓睡初醒,七分懒懒三分不耐。 那船家忙道“带来带来了,今日这条鱼可不容易捞的,若拿去那市上” 话说了一般,一串铜钱自那手中滑落,晃晃悠悠悬在半空。 船家忙喜笑颜开地接了,“还是姑娘识货,我捞的鱼那都是肥嫩无比”这么说着,他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那姑娘依着窗子,一手撑着腮,面上一幅面纱,将那底下的秀色半遮半掩,更添绮丽。船家一时看呆了,没说得下去。 她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可帮我收拾干净了” 船家忙回过神,“干净特别干净。直接下锅里,保准鲜美无比。这蛇鱼最是补身子,去淤生新” 一边说着,他将身边一只篓子提了,递上前去。 那女子接了就欲阖上窗,船家瞄了一眼屋里,“姑娘这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劳船家挂心了”她似是无心拂发,将面纱撩起一角。 那船家几乎摔倒在船面,“天天晚了走了走了”话未说完,已经手忙脚乱将那舟子撑出了水巷。 摸了脚边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他才喃喃道“莫说银子了给金子也不来了” 窗子咿呀一声合上,将那屋外的寒意顿时隔绝了。 “阿镜”她唤了一声。 门被轻轻拉开,梳着双髻的女子,笑嘻嘻地入来,“姑娘有何吩咐” 兮容指了指案上的竹篓,“拿去,炖了汤,给她喝。” 阿镜应了,上前取了竹篓,探头一瞧,“好肥的鱼,只是不知她能喝下多少” 兮容将面上的纱摘去,忽地冷声道“能喝多少算多少。” 见阿镜转身离去,又将她叫住了,“待汤温了再喂她,她如今不晓得冷热,容易烫着。” 阿镜抿嘴一笑,“姑娘其实心善得很,偏要这般凶巴巴的” “烫伤了还不是我的麻烦。”兮容将案上半掩的书卷取了,垂下目光。 阿镜吐了吐舌头,提着竹篓出了屋子。 待鱼汤炖好,已是夜深。阿镜将汤盛了,径直去了西侧的厢房。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烛火,一旁火盆烧得倒是很旺,将榻上沉睡之人的面庞映得清楚。 阿镜将那女子扶起身,半靠着,将一旁温了的鱼汤舀了一勺,凑到那女子的嘴边。 “姐姐能听见阿镜说话了么好歹喝上几口,你这个样子,让家里人看了,多伤心兮容姑娘也是尽力了,可你若不吃不喝,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呀,你说是不是” 汤汁自那女子的唇边滑落,阿镜急忙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净。 “还是不行”兮容不知何时到了身后,靠在门边,手里笼着袖炉。 阿镜手里仍捧着汤盏,摇头,“不行,喝不进。这每日里靠着那几粒药丸续命,可如何是好” 兮容没再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屋子。到了廊下,瞧见外头何时又落起了雪,轻咳了几声。 有人很快自暗处出来,无声立在一旁。 “去帮我寻个人来。”她望着漫天的细雪,仿佛自语。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小庭内渐渐积了雪,将那足迹掩去,仿佛刚才的不过一个幻觉。 金幼孜被戴进架着,从酒舍踉跄出来,醉醺醺昏思思。 “戴兄,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你不用相送” 戴进皱着眉,“落雪了,送你回去,别半路上睡过去冻僵了。” “冻僵冻僵了好一场大梦,干干净净,万事皆休”金幼孜猛地挣脱他,在街上狂奔起来。 路人瞧他披发癫狂一身酒味,忙不迭纷纷避让。 他奔至河边,才摇摇晃晃地停住,手里犹自握着酒盏。 雪势不小,纷纷扬扬落在河面,却是瞬息没入千万粼粼之间。 金幼孜将盏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冲着那河面,“你说的,我都答应了你说你回去等着,却根本不在那里总是忽然地就这么不见了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你是被贼人拦了,中了箭落了水说寻不见说水太急,怕是早就被冲走了 呸那帮无用的东西怎知你水性本是最好的,又怎会有事 对不对你一定没事,又同从前一般,只是离开一时 你会回来的,你说话你不出声我就当是答应了” 一旁几个闲汉瞧他疯疯癫癫,但身上氅袍却是锦缎裘领,不约而同围上前去。 “公子喝酒喝得痛快,怕是身子热得很,这袍子应是无用了,不如让给哥几个穿穿” 金幼孜头都没回,一把扯下氅袍,扔给他们,“拿走拿走无用无用” 那几个闲汉未料到竟如此容易得手,又围上前欲取他腰间钱袋玉佩。 金幼孜直直瞪着眼前河水,仿佛浑然不觉。 那些人很快将值钱的东西都摸走了,一人忽道“此人虽醉,毕竟见过我等面貌,此处无人,不如推下河去”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膝后一痛,腿一软,竟跪在雪地上。其余几人,亦纷纷吃痛跪倒。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吓得几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个干净。 金幼孜早被拉扯着坐在地上,耳听见脚步声近,在身后停住。 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公子在找的人,可叫桐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说明一则 收到一条八百年没收到的作家咨询消息,掐指一算今天不是周二不是周五,难道是额外的惊喜 掉下来的馅饼果然是惊不是喜,是馅不是饼。接下来几天要对已完本的那几本,进行严肃自查,认真修改。 这本的更新只能说尽量维持。见谅见谅个s,此章之后会删,强迫症绝对容不下这样的标题。 要么换成过而不改是为过。再个s,万一全都没了纯第六感,这里先提前问个安再个见。 夏安 桑泊行说明一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桐花凤,原本蜷在案头暖匣之中酣眠,不知何故,忽地将脑袋支棱起,遂又扑梭梭飞起停在窗沿。修长的尾翼,来回摇摆,似是十分欣喜。 兮容斜睨着它,“可是觉着屋里热,想去外头雪地里凉快凉快” 那桐花凤一呆,忙又扑梭梭飞回暖匣里,把身子妥妥藏好了,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上头翎羽忽悠悠颤着。 窗子推开半扇,恰看见细长的舟子泊在石阶畔。 那个男子,雪夜里只穿着薄薄一件青袍,网巾斜,勉强束着发,却似浑然不觉。双目被黑布遮着,正小心地扶着阑干踏上岸来。 金幼孜起先尚努力记着船行的方向,转弯慢缓之处。到后来发现那船行辗转往回,似是特意将他绕晕了,京师水道本就繁杂,他只得作罢。 舟子触岸时,他心里跟着狠狠一晃。 有人到了身前,似是在凝神打量自己。 金幼孜一揖,“可否” 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听见一声轻笑,“公子怕什么这里可没有吃人的妖怪。” 那声音,仿佛舞人轻挽着的一丈软绫,自袖间扬至半空,缭绕婉转。 “我这里,旁的规矩没有。公子只需记着,只西厢里的人可看,其余的莫要多看多问一句。否则,怕是以后无缘再见了。” “谨记,有劳了。”金幼孜道。 被引至廊下,那女子松开手,走到他的身后。金幼孜只觉眼前布条松脱,自己正对着一扇木门。 身后那女子道“一个时辰后,送公子离开。”说罢脚步声远。 屋子里的炭火很旺,桐拂坐在一旁,困得东倒西歪。一歪歪得狠了,差点摔到地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瞅了瞅榻上的人,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是不是寻个舒服些的地方睡,就看见他的手似是动了动。 桐拂嗖地一下蹿到榻前,“小五小五你是不是醒了” 小五双眼紧闭,还是这阵子每日的样子。她去瞧他的手,似乎也还是先前的姿势,应是眼花了。 她很有些沮丧,伸手替他翻了个身,面朝里。爹爹说过,长卧床之人万不可一个姿势一直睡着,容易得什么什么来着唉,罢了罢了,记不起了。 自己如今能触碰到周围的东西,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之前除了不敢晃到朱棣面前,她在王府里横着走竖着走,十分随意自在。可自打拿了这水珀,就有些不同。虽说旁人仍是看不到自己,但自己却能触碰到东西。 几次不小心忘记了,她随手拿起茶盏、花瓶之类的把玩,将一旁的侍女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怎的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然后齐齐落荒而逃 因此这一阵子,王府里有些不干净的说法,很是沸沸扬扬。 所以方才早些时候,那位殿下板着个脸走进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他在小五身旁默默坐了一会儿,给炉里添了一回炭,才开口,“近日太闲了” 桐拂本来已经挪到门边了,只能站住脚,“还行还行” “你是故意的” “那不可能。”她迅速接过话来,“给谁添乱也不能给王府添乱。不过,这王府里人来人往这么热闹,我觉得并不适合小五养伤。要么他和我挪到王府外头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既好养伤,我又不会老是吓着人” “唔”他似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很快道“倒不用如此麻烦,本王寝殿邻着的那个院子尚空着” 原以为是恐吓自己的一句,不料竟成了真,并且是立刻成真。 这位殿下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屋子的人。等桐拂反应过来,这屋子里已经搬干净了。一张榻几都没剩下,连她平素最爱坐的那把椅子也被端走了。 端椅子的人一路嘀咕,“那边不是有椅子,殿下却非要这张” 眼下她就窝在这椅子里,浑身的不舒服。 想着想着就更加不舒服,方才的困意卷土重来,她索性将椅子移到火盆边,扯了一条毡毯将自己裹了,歪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挺舒服,不但睡得舒服,还有好喝的汤 这么想着,桐拂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平素里做梦也有好吃好喝的,但这个吃法,太过真实了 而且这感觉,不是在椅子里窝着,倒似是 她奋力想要睁开眼,却完全撩不动眼皮,耳边却传来极其熟悉的念念叨叨。 “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人了,吃东西还要人喂不过,也好,难得见你这么老老实实的你说你没事折腾什么在我身边待着,就这么难” 她虽不能睁眼,却晓得,此刻该是窝在金幼孜的怀里,而那柚子正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着鱼汤。那鱼汤,是她喝过最好喝的。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压根来不及屏着。 金幼孜却是一个哆嗦,“小拂你怎么了怎的哭了可是烫着你了还是不好吃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她感觉他慌手慌脚地取了帕子,替自己擦去泪水,一会儿靠靠额头一会儿摸摸手,“你能说话么能听见我声音么你哪儿不舒服柚子在呢,别怕啊” 泪水更加无法遏制,哗哗哗地往下流。桐拂觉得长这么大,好似还没这么掉过眼泪,却偏偏忍都忍不住。估计是自己病得的确有些厉害 无法睁眼,无法动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听着他不停地念叨。 本是如梦魇般的处境,偏偏觉得无比安心。她开始后悔,当初或许就该欢欢喜喜地回家,欢欢喜喜地等着他上门提亲 “时辰已到公子需离开了” 桐拂听见陌生的声音,感觉得到金幼孜忽然的急切,“可否容我再陪她片刻她才喝了一点,怕是还会饿” “之前的规矩说的清楚,公子若是忘了,以后不来也就罢了” 金幼孜似是长叹了一声,小心将自己扶着躺回榻上,仔细盖好了被衾。 “你乖些,我很快回来看你” 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木门咿呀,打开又合上,周遭一片死寂。 她忽然觉得害怕,想要叫住他,但声音被困着,挣扎难出。到后来,竟是无法呼吸,她分明觉出一双手,正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放放开”挣扎间,她总算抓住了那双手,猛地睁开眼,“是你”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只愁风断清衣渡 饶是背对着火光,小五的神情仍能看得清楚,桐拂却宁可看不到。 那里头,迫得人喘不过气的痛与恨。他的面目已然扭曲,额间颈间青筋骇人地暴着,扼住她喉咙的手,充斥着决绝的杀意。 到了这个份上,桐拂反倒不惧了。他心里的诸般情绪,她瞧得清楚,仿佛那本也是自己的 他却猛地一顿,手随之松开,人就直直往后倒去。 桐拂被掐得压根没气力伸手拽住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五却没倒在地上,被人稳稳接住放回了榻上。 桐拂忽然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 虽然之前她打死也没想过,居然会被住在邻院的燕王给救了。毕竟好好地睡个觉,被人掐死在椅子上的机会并不大 朱棣将小五安顿好了,才转过身来,“你招惹他了” 她揉着脖子哑着嗓子,“是是我让他过来把我掐死的。” 瞧她一脸压不住的火冒三丈,他心情反倒好,瞥见她眼畔泪痕,慢了一慢,“一会儿文德过来,你不用守在这儿。” “殿下尚未改变主意”桐拂看着他,自己如今到了孤魂野鬼的份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似小五这般的,还会有多少” 他的脸色瞬时冷下来,平复得也很快,“你会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达成我之所念。不,你不只是看着,你会帮我。” “殿下”门外响起了文德的声音。 桐拂起身就走,“方才倒不如被掐死了” 走到院门外,她就看见孙定远,此刻他正与守在院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殿下如今在里头,文医官也刚进去。没有殿下准许,我想让你进去那也不敢啊”那守卫识得孙定远,看起来十分为难。 “为何忽然传了文德”孙定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烛火间。 “这我也不知。方才殿下过来,进屋子之后里头似有动静。但殿下没出声,我们也不敢进去。之后就传了文医官” 孙定远没再多问,告辞之后转身离去。 桐拂不知为何,待发觉时,自己竟一路跟在孙定远的后头。她想想也罢,回去又睡不着,不如跟着他晃悠晃悠透透气。 孙定远一路走到圈马的院子,里头寂寂寥寥只燃了几根火把,并无旁人。十来匹马在马厩里,听见动静,低声嘶鸣了几回,又安静了。 他在廊下坐了,取了一小壶酒,自斟自饮。 桐拂就坐在他对面,馋那酒香,又怕吓着他,只得忍着。 忽地听见身后马蹄轻踏,她扭头看见赤兔已走到近前。那赤兔径直到孙定远身旁,在他肩膀轻蹭了几下,又对着他面前的酒盏摇头晃脑。 孙定远伸手拍了拍它的脖颈,“又来啰嗦了,就喝一口,无妨。” 他顿了顿,“以前是十七,现在是你,总不缺管着我的。” 桐拂盯着那赤兔,想着那匹戴着额妆的棕马,心里不好过。这么些日子了,十七和边景昭究竟如何 这么盯着,那赤兔忽然走过来,挤了她一下。她自是没料到,为了不摔倒只能扶了一下案几。就这么一下,案几上的酒壶和酒盏就是一个晃荡,哐啷一声。 孙定远猛地抬眼,瞪着赤兔身旁的一片空虚之处,“谁” 她还在犹豫,孙定远已出声道“桐拂” 她一呆,“你瞧得见” “瞧不见,不过看赤兔这样子,感觉是你。”他静了静,“你不在小五身上了” “唔我眼下,就是这幅鬼样子了。” “我看挺好。”孙定远取了酒喝了一口,“别人看不着,想干嘛干嘛。” “我还不能回去,所以没法去找十七” “她不会有事,”孙定远打断了她,“修罗场里都转过一圈。” 桐拂瞧他一脸笃定似是不愿再继续,没再说下去。 “我会去找她。”沉默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去京师”桐拂有些迟疑,“你还要跟着打仗一路打到京师去” 她心里乱蓬蓬,这事她不是没琢磨过,偏偏她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哪一边都脱不了干系 除非要么等那俞平海将他的宝船造好了,和他一起逃到海上去找仙山又或是跑去海东青高飞的地方,找伊兰和布库,那里山高野阔江河纵横 “明日,殿下将修斋,荐阵亡将士,亲为文祭之。之后,便要率师出”孙定远握着手里的酒盏,神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率师出之前,燕王烧了自己的战袍。小五也醒了。 桐拂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一定的牵连,但她说不清也不好说。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自打这小五醒来,自己的境地就有些吓人。 不知何故,这小五也能瞧见自己。 瞧见也就罢了,似朱棣那般,瞧见了就当没瞧见,直接走过去。可小五不同,但凡瞧见她,就是一副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模样。 小五应是受了吩咐,不得暴露她的行踪,虽不能当真拔出刀来,但每每令她后背发凉,不得不每日盘算着如何绕开他 可王府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有遇见的时候。 今日里,桐拂已是挑选了一条十分妥帖的路径。自膳房出来,途径柴房、绕过后花园的池子、穿过侍女起居的一溜厢房眼瞅着就要回到自己的屋子,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林浅。 林浅虽早已搬出了王府,但燕王妃时时命人将她接来府中,一同用用膳逛逛园子。此刻不知何故,那林浅独自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的一个匣子出神。 桐拂对她,心里存着愧疚。虽说彼时是不得已冒名顶替了那小五,毕竟没能护得她爹爹的周全。若当真是小五在那里,或许张玉能有逃脱的机会这么想着,她靠在亭子一旁的石山后头出了会儿神。 “此处风大,还是回屋里” 猛听见小五的声音,桐拂惊得一个哆嗦。探头去看,小五不知何时到了那亭子里,此刻正站在林浅的面前。 “你的伤,可好了”林浅幽幽道,听在桐拂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好好了”小五有些结巴。桐拂一愣,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居然也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有什么哐当被一声扔在了石案上,“你当初是怎么允我的”林浅声调有些颤。 “若佥事有何闪失,小五以命相” “自己动手吧。”林浅打断他。 桐拂瞧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石案上的匣子开着,里头是那件战袍。而一旁躺着的,是一把样子狰狞的短刀。 那小五却眼都不眨,伸手就将那短刀握在手中。 呛啷一声,短刀出了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年花开复谁在 小五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怒火腾腾,偏偏不能显出半分。 她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握着短刀的手紧紧抱着,虽不敢出声,但比划得样子他却看明白了你是不是傻的她让你死就你就去死 之前正是因为被她莫名其妙地附了身,才会令佥事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他恨不能将她摁在案上直接剁了 林浅抬眼见他神情古怪,举着短刀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有极力隐忍的怒意。 她掩着一声冷笑,摇摇晃晃起身将他手里的短刀取回,“一时气话,怎的当真了” 桐拂松了口气撒开手,这才觉得眼下的境地有些尴尬。 扑进亭子里才闻见酒味,这张林浅明显是喝醉了,眼下和小五大约是在互相试探,并没有当真的意思。自己没过脑子扑上来,死命拦着,算是什么意思 进退不是之间,桐拂只见小五脸色突变。转头再看,那林浅已将那短刀抵在她自己的颈间。 “说得冠冕堂皇言辞咄咄,如今也不过是一纸祭文泪洒黄土我爹,却是回不来了我去陪爹爹,免得他一人凄苦” 林浅面颊酡红,神情激动,那短刀已将脖颈间划破,一道殷红触目惊心。 “把把刀给我”小五慌了手脚,她的性子急倔,当真说得出就做得出。 桐拂略略晓得这位林浅姑娘的身手,自己若是冲上去夺刀,并没什么机会 正僵持着,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急速飞掠而来,撞在那短刀的刀面,叮的一声。那短刀被这一劲道荡开,瞬时离开了她的颈间。 也就这么一个瞬息,小五已将那短刀劈手夺过。 桐拂这才看清飞过来的是一个削去了尖的箭矢,再抬眼,站在远处月门前,正将弓缓缓放下的,是朱棣。 朱棣走到跟前,取了帕子将林浅颈间的伤处按住,“你爹嘱我看顾你,只望你一生安乐,你若这般于自己性命不顾,你爹爹可就不会凄苦了” 张林浅的泪水哗得就下来了,“我爹不在,我哥如今也在殿下的军中,如今府里只余了我一个”她猛地抬眼,“殿下,我也要去打仗,你带着我爹爹自小带着我习武,我一定可以” “胡闹。”朱棣嘴上虽斥责,样子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你还是搬回这里,权当替我陪着妙云,她胡闹起来也是没个样子,你俩正好一处,只要别拆了我的府园就成。” 林浅听着破涕为笑,复又肃言道“燕王妃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要带着爹爹的战袍,替他完成心愿” “也好”朱棣忽然道,将一旁的小五吓了一跳,这位殿下竟如此由着她胡闹 朱棣看着她,面色郑重,“不如你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北平城防。北平若有失,你爹爹必是要和我拼命的,这比外头的那些重要多了。阿浅觉得如何” 林浅闻言大喜,“当真” 朱棣皱了皱眉,“城防大事,岂能戏言。眼下,自己去文德那里将伤口清理了。今日起便留下,晚些妙云会带你去九门巡视。” 林浅兴奋地将案上匣子紧紧抱了,一眨眼就消失在院门外。 桐拂瞧着一幅岁月静宜模样,悄没声息地打算从亭子另一头溜走。 “站着。”朱棣背对着她,却好似瞧得清楚,“你们俩也到此为止,若再闹出事来,我这府里倒是很久没动过军法了。” 桐拂一肚子莫名,闹谁闹了如今走个路她都要掐指算着以免撞见他,方才也是为了平息事端才蹿出来 “十日后,赴德州。你们两人,随军。”朱棣丢下一句就走了。 桐拂扭头看了一圈,除了小五和自己,没看到旁人,“殿下方才说你们俩,应该没提到我吧。” 小五将手里的短刀归了鞘,“人是只有一个,算上个女鬼,就是两个。”说罢提步就走。 三月,燕军抵滹沱河,于夹河岸边布阵。 盛庸列阵以待,火铳、锐弩齐列。 燕王朱棣先以轻骑三名掠阵。 轻骑三名,桐拂苦笑。 看着是燕王与马三保、孙定远、小五四人五匹马,其实跟在孙定远后头的赤兔上,稳稳坐着的正是自己。只不过旁人看不着罢了。 朱棣当初一句随军,竟当真将自己随身带着,连一马当先掠阵这事,也不放过她。 她索性找了根布条,将自己双眼遮了。一条小命且交给老天,爱咋样咋样。 这一仗,惨烈不输东昌,燕军连失谭渊、董真保二将。朱棣大怒,只带了十余人,疯狂冲阵,直至夜深难辨东西,只得下马暂歇。 桐拂自寻了一处偏僻的树后,依旧缚着双眼,倒头就睡。如今不知饥渴,倒还是会困倦,且困起来就恨不能睡到地老天荒 上回之后,再未见到过金幼孜。那番情景,她琢磨着或许是真的,只是这魂魄离得久了,那边的身子怕是捱不了太久柚子若是难过,估摸着如今也该好了,或许和那练琼琼,不不,好像江月更合适 眼前一松,就看见漫天星子。她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已经坐在她身旁。 她扭头看了一眼,是之前暴怒之下打架打得疯了,又找不到回去路的燕王殿下。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没打算说什么,二人静默许久。 “明日若拿不下盛庸,平安即会自真定出,一旦与盛庸合兵”他没说下去。 她晓得说下去就是一个输字,他断断不会说出口。 不过这个当口,他跑来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布阵打仗什么的,不该是找他的那群谋士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 “那个,”她想了想,为了不要的麻烦,还是适当宽慰两句,“殿下用兵如神,定然不会” 他已然起身,“明日跟紧了。”身影已没入暗夜之间。 次日,桐拂是被人踹醒的。一睁眼瞧见身边站着的小五,还没来得及发怒,已然觉得不对劲。 能听见人声、马嘶,甚至闻见炊香,但这里绝对不是燕军大营。 她一咕噜爬起来,看清周遭情形,只余目瞪口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凭君传语报平安 桐拂想不出比眼下更糟糕的境况,他们几人如今所处的位置,被四周扎营的盛庸军团团围着,虽然尚未被发现 但被发现,那是迟早的事,看不到尽头的廷军营帐连绵不绝,援军是万万指不上了。 桐拂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别人瞧不见自己,到时候趁乱溜了就好。只是孙定远该如何,还有 她扭头看向朱棣,原以为他会神思凝重,不曾想,他此刻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她心里一个咯噔,这已经不是气魄的问题了。 “兽角。”他忽然道,说罢翻身上马。 其余几人闻言,亦跟着上马。赤兔催着,她也只能爬上马背。才坐稳了,瞧见马三保自腰带上取下一个兽角,凑到嘴边,角声嘹亮悠远,听得桐拂却是一身冷汗,这是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之后的一切,实在出离她的想象。这么一行人,吹着兽角纵马跃行,大摇大摆穿过盛庸的营帐,竟是无人敢阻拦。 之后她才想过来,当是那句,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不得不说,十分好用且可一用再用的一句。 兽角大约也有联络的意思,等几人出了盛庸的地盘,这一边燕军的阵列已然布好。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一日的仗就这么开始了。 自清晨一直到中午,两边激战不休相持不下。桐拂摸出布条将一双眼遮了,由得那赤兔到处蹿。心中只愿,又一场噩梦纷纷,早见尽头 风起得十分突然,很快,砂土弥漫四处。桐拂只觉耳边那风沙簌簌有声,将面颊擦得生痛。赤兔却并不慌张,反倒振奋起来,风沙里打仗,这家伙早见惯了的。 桐拂将眼上的布条扯下,风大得越发厉害,卷着黄沙,已是看不清周遭情形。这场景有些面熟她心中猛地一跳,白沟河一役,便是如此。彼时大风忽至,将李景隆的大旗生生折了 又看了一圈,果然是东北而来的风,也正是顺着燕军列阵的方向。回头恰看见朱棣策马到了身畔,他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尽是志在必得。不过很快他的身影隐在风沙之间,身后是军心大振的燕军桐拂晓得,这一仗,已无悬念。 盛庸军逆风大败,退走德州。前来合军的平安,也只能半道还师真定。 三月底,藁城之战。 平安搭建了箭楼,高高在上万箭齐发。朱棣的大旗很快被扎成马蜂窝一般 但燕军再次大胜,同样是忽起大风,风沙中乱了阵脚的平安军迅速被击溃,被逼入真定城中。燕军进至大名。 四月,建文请燕王罢兵,归藩。燕王拒。 七月,平安自真定袭北平。盛庸进紫荆关,谋保定,至易州水西寨。 八月,燕王救保定,围水西寨。 九月,燕将北平破平安,平安还真定。 十月,燕王破大同、真定,还北平。 金幼孜站在无人的水巷渡口,大氅里一包衣物,是新制的冬衣。她不喜花哨的布料,皆是素净的样子,就如同她的性子,水光天色一般。 少顷细舟无声而至,泊在岸边,那人的面目依旧笼在笠下,也不招呼,只待他上船。 此数月,每隔三日,这舟子便来接他,去那不知何处的河房,见上她一面。她仍睡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气息。 桐君庐寻过他几回,见他神色倒也不逼问,只嘱他若见到小拂,让她早些回家待着。临了却每每给他一匣子药,多半是补气神之类,恰是桐拂用得上的几味。 金幼孜心中约莫觉得,桐君庐多少知道些却并不点破。至于他是如何知道,金幼孜无从揣度。单是桐君庐如今对自己,仿佛自家人一般的态度,足令金幼孜感激不已。二人何时竟成默契 面上的布条取下,金幼孜抬眼,不过几日,河房外的金桂已落了大半,只余了不多的细碎花簇。他伸手折了一枝,提步入西厢廊下,将房门推开。 把包袱放了,桂枝置于案上,将榻旁的青帐撩起,他不觉一愣。 她不似往日平躺,此刻侧睡着,手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揪着原本方在枕边的香囊,垂在榻外。那香囊是桐君庐交与他的,说有克心悸助平息之用,他便一直放在那里未曾挪过地方。 金幼孜大喜,矮身轻唤她,“小拂是我,金幼孜,柚子啊你是不是醒了能听见么” 她额上有微微细汗,却并无任何反应。金幼孜取了帕子替她擦着,“没事的,你听着就好 你爹爹我刚见过,他好得很,如今在惠民医局,担着太医的职,虽食宿皆在医局内不可随意离开,却并不烦劳。 桐柔她也安好,前两日我随户部几位大人去了文华殿,远远见到她,就在陛下身旁” 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将那香囊取出,仍置于枕畔。 “燕王自年初战至眼下,又归北平。三月,陛下再次罢免齐泰黄子澄,面上劝降,其实一直征召兵马,扰燕王饷道 燕王岂是庸碌之辈,遣那李远以轻兵六千人,穿着朝廷军的铠袍,背插柳枝,一路自济宁、沙河一直到沛,火烧朝廷军粮船” “你可知,那日焚毁数万舟船,河水几沸腾,河中鱼虾浮尸无数” 他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取了桐君庐给的药丸,给她服下。那药丸入嘴即化,他以小勺略略喂了些水进去。 正欲将那勺放回案上,忽觉自己衣襟一紧,忙低头看去,她本垂在一旁的一只手,此刻竟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金幼孜手中的小勺哐啷一声落了地,将她的手握住,“小拂,你能听见是不是莫怕莫怕,会好起来” 桐拂猛地自榻上坐起,窗何时被风吹开,此时哐啷有声。她走至窗前,长发被夜风扬着,在眼前凌乱。 仍是燕王府,她仍被困着。方才,又生了幻象。 金幼孜的话她听得真切,甚至他说话时的气息在耳畔,她也觉得出。 而他说的这些,一件件一桩桩,她非但知晓,且都瞧得清楚。 还有,还有许多他知晓的 锦衣卫千户张安,手持皇帝密信至北平,令世子背其父而归顺朝廷,许以燕王位。另有中官黄俨,驰报远在德州的燕王,称世子与朝廷密谋 彼时朱棣的神情,桐拂瞧得清楚,口称不信,面色却极为肃杀。一旁朱高煦亦出言,疑世子之心。 一番阴谋阳谋,她看得倦怠意冷起身欲走,却被一旁小五拦住了去路。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她晓得,自己若是胆敢此时迈出帐去,他下一刻就有法子将自己整得魂飞魄散。 如今自己,倒似是成了军中镇宅,不,镇营的器物。只差将她挂在那大帐中央,大旗之上 一声“世子信至”,帐内瞬时一片死寂。 如此关头,信中所言,怕是会将这时局搅个天翻地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道迟近乡情怯 彼时进入大帐的,除了世子的信,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锦衣卫千户,张安。 世子的信已呈在案上,朱棣却没接,“张大人自京师赴北平,又赶来德州,一路辛苦。” 张安黑着脸,“奉旨会世子,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何谈辛苦。” “世子可见到”朱棣似乎很有耐心。 “自然世子阅罢陛下亲书,又与下官相谈甚欢”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千户捆着,速速松绑了。”朱棣打断他。 张安被松了捆缚,顿时脸色好了许多,“世子待下官十分亲厚,礼仪有加,也不知何人胆大妄为竟将我” 朱棣抬手示意他止言,“世子办事分寸拿捏之间,尚欠缺些” 桐拂看着不远处朱高煦一脸遮不住的得色,心里一叹,这兄弟俩性子天差地别,不睦委实也是正常。 “来人,”朱棣眼皮都未抬,“拖下去,斩了。” 张安顿时面若死灰,口被捂住,很快被拖去帐外。朱高煦抢出一步,“父王人证在此,为何” “闭嘴。”朱棣显然起了怒意,“上前。” 朱高煦忙提步上前,案上那封并非是世子的信。皇帝的密信,火漆完好,根本未被拆过。显然世子在收到密信之后,直接连人带信送来了燕王的帐内。 “看清楚了”朱棣直瞪着他,“奸人用心险诈,即便你等兄弟至亲,仍起离间之意,何况君臣” 朱高煦虽面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一时帐子里退了个干净。 桐拂没走,这些本来与自己无甚关系,她自己如今身在哪里,她根本不在意。 朱棣抬眼瞧见她窝在一旁的椅子里,怔怔地对着火盆发呆。明明一缕魂魄,偏又似个空了的躯壳,无喜无忧,与她从前很不相同。 “着急了想回去”他起身,走到那火盆前,添了几条新炭。 “怕是有人比我着急。”她看着忽然耀眼的火光。 “你家中两个,如今皆领着朝廷俸禄。照理明知遮掩不住,该早些去说个明白,或许还有生机。”他倒是未恼。 “我与爹爹和小柔之间,就算再有间隙疑虑,但并不会互起疑心暗中猜度。不过,殿下”桐拂忽然抬眼盯住他,“自从得知朝廷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到方才你当真没疑过世子分毫” 火苗簇地一蹿,在他的眸中映出极盛的光亮。 十一月,北平大雪不绝。自返,燕王足不出户,与斯道同议。 桐拂未被拘束着,每日里却也懒得四处走动,多半躲在议事殿旁的暖阁里。倒不是那里暖和,只不过临着池水,外头山石间犹有常青的灌木,比别处有些看头。 又一日大雪纷纷,白日昏沉,恹恹欲睡间她听见脚步声。 与平素不同,这声音陌生而急促。不知何故,她心里突地一跳,虽未回头探看,但她却觉得,方才入了殿内的这人,恐将这月余的死气沉沉彻底打破。 那人入了殿中,至深夜方出。桐拂蜷在椅子里睡得朦朦胧胧,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听见另一脚步声近,有人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似是正对着帘外沉沉雪色。 “频年用兵,无休无止,我厌了。”朱棣的声音渺渺传来。 她猛地醒转,坐直了身子,“不打了我可以离开了” 他的双拳紧握,“直趋京师,临江一决,再无反顾。” 桐拂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意思,自己将跟着他,一路打去京师爹爹该当如何小柔又当如何还有金幼孜,刘娘子 这一路过来,她为之躲躲闪闪惶恐不安的,终是到了眼前。 需想法子告诉他们,让他们逃出金陵城,躲得越远越好 十二月初二,燕师复出。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燕军馆陶渡河。十四日,攻陷东阿。后连取东平、汶上、沛县。 二月二十一,燕军击败徐州出城守军,徐州自此闭城死守。 三月初一,燕军进逼安徽宿州。初九,抵达涡河。二十三日,断徐州饷道。 四月十四,燕军达睢水小河。 自开春,孙定远的腿伤即复发,行走越发艰难,上马若无人相助,几不能成。他的脾气变得也越发古怪,成日里在圈马处守着,沉默不语。 桐拂如今在大营里,便整日跟着他。他似乎也晓得,但并不与她说话。他日日忍着腿痛,搬马料、洗马、归整鞍具先前还有人拦着,劝他去歇着,见他一脸冷漠半个字都不吐,渐渐也就由着他。 桐拂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下她自己也是日日里心烦意乱。这一路,燕军势如破竹,眼见着离京师越发近了。倘若真到那一日兵临城下 眼前的战事,并不容她思前想后,待燕军在小河之上的浮桥结好,平安的人马就杀至眼前了。 此处浮桥为小河关要,得之者方占优势。平安自是卯足了劲儿,一心将其拿下。 这日一战,出乎意料,朱棣并未带上她。待桐拂遇见神色难得肃冷的文德与马三保低语,才得知燕王于今日一战中遇险,几乎被平安横槊刺于马下。若非孙定远跃马抢入阵中,将燕王带出,恐是无法得脱 桐拂一愣,今日孙定远并未入阵,他是什么时候溜去的他如今这样子,如何打仗不知受伤了没有当下跟在文德后头急急往大帐奔去。 帐内人影幢幢,燕王身边围着朱能等人,文德已上前,看不清情形。 一旁角落里,孙定远靠在椅中,闭目不语。身上甲衣血迹斑斑,面上尽是血污。一名医官正替他清理伤处。 桐拂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出声问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直到那医官忙完了走开,她才凑到孙定远耳边,“你是不是疯了十七呢,你是不打算管了” 孙定远眼睛没睁,“我这不还有气,死不了。痛快,今日打得痛快” 桐拂拿他没奈何,很快有人入来将他搀扶着出去。她抬眼才注意到,大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有朱棣尚坐在案后,右臂裹着纱布。 见孙定远已出了大帐,她忙提步欲跟上,却听身后一声,“站着” “如今南军粮匮,撑不住两日。”朱棣接着道,“需有人引路渡河绕至南军阵后,趁乱袭之。” “主意不错,殿下你继续忙”桐拂又打算开溜。 “我这帐下,水性好的,我倒是想到一人。”他说得很慢,目光却牢牢锁在她的面庞之上。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同醉樱桃林下春 睢水,夜色中浩浩汤汤。 小五巡查完集结河边的军士,复又将目光投向幽暗河面之上。她下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未见她冒出过水面。之前尚犹疑这女子的水性,如今看来她当真有些本事。 四处皆是广阔河滩,远处山势狰狞。 他早前自是查看过地形,汉高祖二年,项羽便是在此处,以三万大败五十六万联军。 彼时刘邦诸军甫入彭城,正当混乱部署之际,项羽三万精骑西出萧县,东进彭城,直接咬住刘邦指挥中枢,将大军驱赶至此。联军互相踩踏、自相残杀,挤落水者十余万,睢水因之断流 思及此处,他似是听出河水幽咽之音,想那其间多少游魂孤魄,至今辗转游荡。 脚下河面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他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刀,看清是她不紧不慢爬上河石,才将手松开。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有些凌乱,此刻滴着水珠,身上衣衫尽湿。虽说已是四月间,但河水犹刺骨,她却似浑然不觉,将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束紧了。 “这下面水流很急,不适过舟,需绕过西面那片急滩,后面有一片开阔水面,水势平稳,也不深,撑篙可过。” 她的长发束好,小五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面颊覆着莹莹水光,羽睫上亦悬着几粒水滴,映着月色,透出皎洁之色。 她这样子,居然挺好看。 小五轻咳几声,压低声音,“知道了,你先回去。那个别冻死了。” 看着几十条舟子沿着河面无声往远处去了,桐拂才折身而返。 方才水下,暗流湍急,阴寒无比,几乎迷失方向。无边幽暗之间,似听见哀泣嘶嚎,那水流将自己撕扯着,仿佛千百只手将她牵绊拖拽又似见火光冲天,宫宇倾颓,奔走的人影间,隐约竟是小柔的样子 她回到帐中,只觉倦乏重重,衣衫也懒得换,倒头就睡。只愿大梦一场,将方才所见忘个干净。 迷迷糊糊间,似是听闻那队人马渡河之后遭遇徐辉祖援军,并未得胜之后齐眉山之战,燕军落败,李斌被斩燕军众将进言欲返北平休整,不欲再渡河,燕王大怒 有什么声音清清泠泠,时不时在耳边一掠而过。起初尚不分明,到后来竟是听得越来越清楚。约莫是一串银铃,悬于檐下,被风吹着,清音叠叠说不出的好听。 听到后来,竟似能听出笛箫悠扬,鼓声婉转 又渐渐听见人语 “看着似好了许多方才为她沐时,她似是动了动手亦或许是阿镜看错了那位公子送来的夏衫可要替她换上” 人声渐没,夜虫啾啾,又闻听细雨霏霏,鼻端是雨后茉莉香气,而那泠泠悬铃声,始终在耳畔流连不去 金幼孜将被雨濡湿的斗篷脱了,挂在门外,手提一个小篮入了西厢。 窗半掩,案上有新摘的茉莉,犹带着水痕。一旁安息香几燃尽,灰烬明灭。 他将小篮放在榻前,从里头取了红艳艳的果子,“小拂,猜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后湖的樱桃结了,我今日上梁洲,顺便摘了些来,估计你会喜欢” “喜欢” 这一声自那帐中传来,轻轻渺渺,似浑没气力,却又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金幼孜手中的果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将那帘子撩了几回,才被他颤巍巍地卷起。他看着蜷坐在床榻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极力压着诸般情绪,“小拂你回来了。” 她眼中明明滚着泪珠,偏要强撑着笑意,“我想吃樱桃” “好好有很多”金幼孜忙忙转身去取,下一刻已被她一把抱住了脖颈间。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她的面庞埋在他的肩头,那里很快打湿了一片。 他僵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回来就好,旁的,莫去多想。” 她闷着掉了会儿眼泪,才退开身,眼睛红红的,“这些时日,你一直陪着我” 金幼孜忙掏出帕子递给她,她不接,他只能亲自替她将脸擦干净,“要多谢这河房的主人,是他当初救了你,领我来这里。” “是谁” “不曾见过,每三日会有人接我来此,并未露过面。还有个好消息”金幼孜故意慢下。 “什么” 瞧她一脸急切,他不忍再逗她,“秣十七和边景昭,他们回来了。” “当真在哪里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快领我去瞧瞧”桐拂自那榻上一跃而起,揪着他就往外走。腿一软,若非金幼孜扶着,险些摔在地上。 “你啊,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哪能这么急吼吼地就下地的”金幼孜将她扶回榻边坐着。 “不能等我得去看看。还有小柔,我爹,不不,所有人,包括你,我们都得离开”她忽然急道。 金幼孜见她神色突变,话语间颠颠倒倒,忙安抚道“小拂不慌不慌,你先歇好了,我们再去找他们不迟” “不行,不能再等,他们来了” 金幼孜蹲在她身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没事没事,燕军还在睢水灵璧,如今被何福、平安打败,就要返北平去” “不不可能,他不会回去” 彼时他对着一庭乱雪,眼中透出的决绝杀意,不是区区一条睢水可以阻隔 “确实无误,朝廷已将徐辉祖召回京师” “你说什么”桐拂不敢相信,“如今只有平安何福留在那里” “是,京师不可无良将,既然燕军已败,自然要将徐辉祖召回” “啧啧在我这儿睡了这些时候,一句谢都没听着,却急着要走,好没意思” 何时有人倚在门上,手中一柄轻罗团扇,绘着芙蓉锦绣。她面上轻纱遮着,但瞧那身姿,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兮容”不待金幼孜开口,桐拂已抢先道,挣扎着起身,“原来是你多谢相助” 一旁金幼孜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这从未曾谋面的河房主人,竟是女子,一揖倒地,“多谢兮容姑娘搭救” 兮容轻叹,“免了免了,不过,但凡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法活着离开,这可怎么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篪声欲尽月色苦 虽与兮容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知何故,桐拂觉得,她方才一句倒真不是说笑。 “若非兮容姑娘照拂,我与小拂此生怕是再难一见。便是姑娘此刻要取了我的命去,在下必会双手奉上了的。”金幼孜踏前半步,不动声色将桐拂挡在身后。 兮容手里的团扇,慢摇了几回,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当我耐心如此好,需将她养得白胖了再下手此番你二人欠了我这般人情,我若不用,岂不是太傻了” 桐拂再要说什么,兮容已将目光落在那篮樱桃之上,“哟,今日有口福了,不晓得能不能尝到金公子亲手摘的梁洲樱桃” 外面夜雨初歇,水畔小亭风帘半卷,屏前案座净,烛暖香生。白瓷碟儿,朱樱满。 三人落座,兮容斟了酒,“近日街市上寻不到好酒,只余这秋露白尚能一尝。” 桐拂望着眼前盏中粼粼酒色,有些迟疑。 兮容已将面前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乌羽飞金贵得很,我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 金幼孜尝了一口,不由一愣。并非市井间寻常酒坊所制,倒更似宫中御酒。且那兮容手中团扇,看似平常,其实当是蜀地进的贡扇,一把千金也不稀奇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出手搭救小拂 几盏喝罢,兮容手中捻着一颗殷红的果子,露出的双眸似有醉意,“棋且抚一曲来唔,九嶷云水就好” 少顷,屏风后试弦两三声,琴音淙淙,如流水穿云雾,时明时掩。听着似无章法,却奇古清透,竟闻鹤鸣太古之音 兮容阖目细听片刻,忽地起身,赤足踏上亭外小台,循音而舞。折转回旋间,断断续续地吟唱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金盘玉箸无消息 一丝雅音忽起,若有若无,似箫非箫,自远处的水巷中传来。 兮容当即乱了舞步,微微一个趔趄。 “你们走”她站着,声音透着厉色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人自那屏风后出来,手中拿着布条。 “是你”金幼孜认出,这是每每撑船去接自己的那人,竟弹得一手好琴。 那人也不搭理,将他二人的眼睛遮了,领着他们上了船,很快消失在暗夜的深处。 兮容犹立在那石台上,面纱与裙幅兀自翻飞。眼见着那舫舟停泊,见那人自船首提步而来 看着格窗透着烛火,桐拂的眼眶一热,是有多久没看见那般颜色。 推门而入,一人趴在案上酣睡,面前是吃了还剩半碗的粥,早凉了。 “十七”桐拂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秣十七听见动静,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呆了一呆,“做梦做梦” “十七我回来了。”桐拂走到她身边。 秣十七这才跳起来,将她一把抱住,“不做梦不做梦,真回来”又跳又笑了一会儿,往她身后张望,“定远回来了他人呢” 桐拂替她把额前乱发理了理,“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他很好,别担心” 十七先是失望,后又很快展颜,“嗯,十七等着,十七有耐心” “十七,”桐拂犹豫了一瞬,“可记得去了哪里” 秣十七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黑很黑很黑,很凶的人会打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冲她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下去。 “回来就好,不怕,再有人来,我揍他”桐拂忙安慰道,“赤兔呢” “在睡觉,我去看赤兔”话没说完,十七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金幼孜这才到了桐拂身旁,“大约是半月前,我在西市遇见边景昭。他神情恍惚,闭口不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秣十七这几日也该回去,让我去瞅瞅等我赶到这里,十七已经在院子里,抱着那棕马不放手。我问了她,她也似方才这般说” “我爹还在惠民医馆” 金幼孜犹豫了片刻,道“你可知谷王朱橞回了京师他如今镇守金川门,桐大人这些日子就在那里。” “我” “你不能去”金幼孜打断她,“十七他们莫名失踪,又莫名回来,这里头必有蹊跷。我若没猜错,如今你这院子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去金川门寻你爹爹,岂不是给他惹事” 桐拂将他推着就往门外去,“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他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了,“我自家的事我怕什么” 她一愣,随后脸一热,“又胡说你相信我,他们真的会来,而且会很快。我们必须想法子早些离开。眼下,最麻烦的怕是小柔” 不过刚五月,廊下已是暑意难耐。桐柔将风帘落了,就一直立在门外树影下。 他近日越发焦躁,常常独自在东阁内坐至天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她略略晓得,前几日灵璧一战,廷军几乎全军覆没。右副总兵都督平安、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右参将都督马溥、都督、都指挥等三十七人、内官四人、礼部侍郎、大理寺丞、钦天监副、指挥王贵等一百五十人被俘,降者无数 她终是没忍住,轻叹了一声,身后有人忽道“哎哟别叹气了这要是被旁人听见,又是麻烦。” 扭头看见是吴亮,他这会儿也是愁眉苦脸。 “赶紧进去,今日到现在,陛下连口水都没进,你得想想法子” 桐柔入了殿,沏了新茶挑了几样点心,方端至案边,就听传令官急急入来,呈上奏报。 朱允炆看得很快,看完直接将那奏报扔在案上,玉石的笔架跌落于地,哐当一声响。惊得桐柔手上一歪,小半盏热茶泼在手上。 那传令官早唬得趴在地上,瑟瑟不敢起身。 “一帮无用之兵已与铁铉会师济南,辽东军竟又败直沽也丢了,齐泰出得好计策滚” 传令官几乎是爬着出了殿外。 桐柔恍若未见,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瞥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肿之色,“去上药”他的语气之间仍是怒意重重。 “陛下若不用茶水,恕不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江不是无船渡 文华殿东阁,文清第一次入来,亦是第一次在殿内替人包扎。 桐女史的手被热茶汤烫伤,并不厉害,只需洗净上药以纱薄敷即可。虽在东阁偏殿,文清还是看得见正中案后坐着的皇帝,正在用茶点。 早前听闻这些日,皇帝几未用膳,太医已早早备下了开胃药膳,只待宣召。如此看来,那几位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太医官,可以松口气了,也不知是谁有本事竟能劝他进食 思及此处,文清不由抬头望向桐女史。她正垂眸望着案上香炉出神,觉察文清停了手,她才回过神,“有劳文医官。” 眼见文清退出殿外,桐柔径直将偏殿的烛火一一灭了。待只余了正殿几盏,她才停下,“已过子时,陛下该歇息了。” 朱允炆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案上烛火,面色明灭。 “灵璧,可知是何处。”他似问非问。 桐柔沉吟片刻,“汉,彭城之战” “还有垓下”他很快地接道。 桐柔心中一沉,抬眼望向他。 朱允炆面上竟露出一瞬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古怪,“在忧虑什么平素不似现在这般吞吞吐吐。” 言罢他起身,取过她手中烛剪,将余下的灯烛一一灭了,只留了案上一支。 大殿内瞬时暗沉下来,殿侧高窗投下斑驳清冷的月色。 “项王彼时,并非无有退路。乌江亭长有一舟,欲助他渡江。”他手里仍擎着烛剪,“那亭长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爷。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他转眼见她怔忪不语,“项王如何作答” 桐柔垂眸,“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楚歌四起,其心已死。”他道。 明明他就在眼前,这一句却似从久远虚空中而来。 桐柔将忧痛紧压着,“不项王有江东子弟八千人,有乌骓尚有虞姬。其心有牵绊,不会亡。” 朱允炆手中烛剪微晃,死死盯着她的面庞,“是足矣” 桐拂望着酒舍里络绎不绝的食客,十分无奈。想着如今局势乱糟糟,该避着刘娘子免得给她添麻烦,谁曾想很快就被她抓回酒舍。嘴上说着缺人手,其实是为了照顾自己,趁机给自己和秣十七塞吃塞喝的 看着一旁脸圆了一圈的十七,桐拂失笑。这姑娘如今跟在刘娘子后面姐姐姐姐的叫,把刘娘子欢喜得不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十七嘴里塞一口 “乐什么”忽有人道。 桐拂扭头看去,金幼孜领着一人正走入来。那人看着面生,应是没见过,手里一卷画轴,倒是和边景昭有些像。 “这位是戴进,戴兄。这位是” 金幼孜还没说完,戴进已经欠了欠身子,“定是桐拂姑娘。平素没少听过,与我估计的模样差不太多。” 看着桐拂愣神,金幼孜笑道“和景昭一般,又是个画痴。且过目不忘,还能凭旁人三两语将物件或人的相貌画出个十之八九。” 桐拂将二人让至里间,戴进也不再多话,埋头看他的字画。她瞥了一眼,但见石林青翠,形如方印,实在眼熟。 “天印山”她不觉脱口而出。 戴进抬头,“好眼力,正是秦始皇凿金陵以断其势之处。” 她讪讪道“是戴公子画得好,一眼就能看出。”她又凑近了几分,不觉咋舌,“这山间小道,河流屋舍,好似都与那里一般” 金幼孜方斟了茶,“戴兄不过去了两回,已将那地方记得分毫不差” “着实厉害只是,此处”她不住点头,忽地指着山间一处河涧,“这处应有个隆起的山石,山泉流到这里并非浅滩,而是没入地下,约莫半里地从山背后冒出来” “正是正是,是我记差了”戴进似是猛然想起,忙作揖道,“多谢姑娘提醒” 金幼孜奇道“你怎知你竟去钻过那地下的河道” 桐拂眼睛一挑,“什么叫钻这处山泉清冽无比,没入地下之后化为冷泉,里头的一种水草是味极好的药材,我替爹爹摘过。” 轮到金幼孜咂舌,“这金陵城四处,可还有有你没去过的水里” 桐拂本想说有,宫内的水道她就不曾去过,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向戴进道“若是戴公子未去过的地方,我将那地势说了,公子可绘得出” 戴进点头,“应是不难,只要你自己没有记错。” “太好了”桐拂一脸兴奋,看见一旁金幼孜狐疑的脸色,忙又敛容,“高人,实在是高人。我替高人备些酒菜去”说罢已跑出屋子去。 一旁戴进喃喃道“果然奇女子” 金幼孜眉间一皱,“奇是奇的,还是性子顽劣了些,戴兄就莫要” 戴进重新埋头于那画间,“金兄说笑了,戴某只愿伺候笔墨,旁的心思自当不会有” “金公子”一声如黄莺出谷,忽自那帘外响起。紧接着一只素手纤纤将那帘拂开,那女子已缓步到了眼前。 金幼孜一愣,“江月你怎会在此处” 江月嫣然一笑,“我去给邻街的首饰铺子送新制的簪子,刚好路过。隔着窗户看见桐拂,想来公子多半也是在这里,就进来瞧瞧” “哦,巧了”金幼孜忽道,“这位戴公子,原是制金银首饰的大家。不如将你制的那拿出来,让戴公子品鉴品鉴” 江月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案上,打开了匣盖。戴进原先尚在看那字画,瞥了一眼匣中之物,竟是挪不开眼。 那里头一支金钗,云形金掩鬂,羊脂玉雕成的白芍药婀娜生姿,那上面栖着一只金蜂儿,翅翼之上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甚好甚好”戴进赞道,“许久未见的上品” 江月面露喜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眼中赞叹的光彩瞬间湮灭了。眼见他将桌上的画纸匆匆卷好,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屋子。 他口中隐约念叨“不见不见,未曾见过”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晨曦空濛云烟起 建安坊,隔着大市街的另一侧,官邸连绵不绝,皆是名门望族长戟高门之家。西北角为冶城山,上有朝天宫,乃诸神道场。 过了伏龙河和运渎交汇之处,一踏入这建安坊内,四下就立刻热闹起来。 虽不比聚宝门一带,喧嚣十八坊和万余工匠,此处东起大中桥西至三山门南抵镇淮桥,商铺林立宅屋相邻。另有中城兵马司,应天府 此刻天已擦黑,街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戴进方从颜料坊出来,手里抱着个匣子,走得很急。 “戴公子”身后有人唤道。 戴进扭头,诧异道“桐拂姑娘” 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热天的,她额前的发却是湿漉漉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戴公子那日匆匆离去,酒水都未用”桐拂实在好奇,看着颇沉稳一人,怎地似是落荒而逃。 戴进忙移开目光,“一时唉,委实失礼,改日需向江月姑娘当面陪个不是” 桐拂瞧他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指了指一旁的河道。 戴进顺着看过去,一条细长的乌篷船泊在水边,风灯高挑,“这” “只耽误一会儿。”桐拂忙道,“对了,我见公子喜画,镇淮桥纸坊那里,我有相熟的店家,有上好的剡藤纸,且价格公道。戴公子去了,只说是我的朋友即可。” 戴进面现喜色,揖道“多谢桐拂姑娘。” 二人上了船,舱内小案上燃着烛火,备着笔墨纸张。 桐拂笑吟吟将笔递给戴进,“有劳戴公子了” 自那日东阁之后,朱允炆虽是恢复了如常膳食,但桐柔晓得,有什么,是很不同了。 每日里,奏报如雪片,纷纷涌入东阁。如今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不在,每日里只有那方孝孺入阁议事,而朱允炆的脸色却是愈发阴鹜,她竟常常不敢直视。 五月初七,燕军下泗州,燕王谒祖陵。 五月初九,朱能率数百人,绕道上游乘渔舟渡河,自后突袭盛庸军。盛庸大败,燕军取盱眙。 五月十八,扬州降。 五月二十,高邮降 她看着东阁窗上透出的微光出神,他竟是又一夜不曾合眼。一整夜,伏案疾书,除了偶尔进些茶水,几乎未离开案前半刻。 案前地上,扔了数个被撕碎揉作一团的诏书,亦不允人捡拾打扫。 正愣神,又一个纸团咕噜噜滚至脚下,纸团一角展着,她看见那三个字,心里跟着一凉。 罪己诏 怔怔之间,猛听见他出声道“过来。” 她忙走至案前,他靠在椅中,手撑着额一脸倦色。 “念。”他又道。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墨汁犹新的诏书之上,稳了稳心绪才,“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 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 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她念完,垂着眸,“陛下尚未用膳,下官去传。” 话音未落,人已经急急往殿外走去。甫一到了外头,她再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淅淅索索直落上衣襟。 待膳食奉上,她已敛了心绪。他才略略用了几口,外头脚步声压着,似有低语。 “进。”他将手中筷箸搁下。 话音刚落,方孝孺已匆匆步入殿内。 “陛下,御史大夫练子宁、翰林修撰王叔英、右侍中黄观、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已出京师募兵,召天下勤王。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眼下亦奔波于江浙,招募兵勇” “方大人。”朱允炆打断他,“可直说。” 方孝孺一顿,伏身道“如今募兵、召天下勤王,皆需时日。燕王却已在江北侧虎视眈眈,陛下尚需另一策以拖延” 见朱允炆沉吟不语,方孝孺继续道“需遣人议和,或可割地” 殿内一片死寂。 桐柔屏息望向案后的身影,一缕晨曦,恰落在他的肩头。金盘龙纹上,如覆着云烟,仿佛随时便会踏着那空濛之色,腾空而去 思及此处她不觉心惊,慌忙将这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方大人可是有了合适的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有压不住的倦意。 方孝孺将身子站了站稳,“庆成郡主。” 桐柔一愣,这位郡主原是太祖侄女,洪武元年封为公主,嫁黄琛。之后虽有礼官上言应改封郡主,太祖不忍降夺封号,驳回。至建文时,方改封庆成郡主。 算来这辈分,当是燕王的堂姐,且二人关系自小就亲厚只是眼下这般局势,遣一位皇室贵女前去和谈,能有多少用处 “朕乏了。”上头飘飘渺渺传来一句。 方孝孺再欲进言,他已起身,往后殿走去,“方大人酌情办了”很快已不见身影。 桐柔知他已是疲倦至极,定是去后殿小憩。眼看着方孝孺匆匆离开的身影,她也悄然退出殿外。 许是殿中龙涎香过于沉厚,出到廊下顿觉憋在心中一口气,终是可以释出。 难得有些空闲,她转过几进园子,寻了一处水边坐着。不知何故,虽自己不善水,却最喜亲近水畔。许是自小跟着姐姐在水边转悠 想到姐姐,桐柔不觉叹气,转眼竟是许久许久未曾见面。虽说他应允了姐姐入宫,却迟迟没有再提。爹爹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略略提过她在刘娘子那里忙不开 “你呀,莫要再胡说定是看花了眼” 远处隐隐传来人语,桐柔本坐在假山之后,倒不用特意避让。宫中碎言本不是她关心,此刻只愿路过之人,早些过去。 “不会我分明瞧见那水面哗地分开肯定不会是水中之物应是个人” “那你怎的不去报于那禁卫知晓” “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说了他们会信” “你说的那一处,水深得很,若非水性极佳,怎能来去自如会不会是那传言中青溪小姑” 二人走远了,桐柔却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不会,肯定不会是姐姐,她怎敢冒冒失失自那水里混进宫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铺白烟花簇霜 天尚未亮,夏苎挽着篮子,独自穿过铜作坊狭长的巷道。巷道内无人,作坊的门皆紧闭着,四下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反复回荡。 她皱了皱眉,白日间,这里是京师极热闹的一处。各间坊门大敞着,铜器捶打锻造的声音此起彼伏,热意难熬,传出的气味也甚是呛人。但眼下的这份死寂,却令她有些不安,她又说不出是为何。 穿过铜作坊就是颜料坊,颜料坊临河,顺着河道向西经过牛市,就是京师三个织锦坊中最大的那一个。 夏苎是外织染局的织女。虽同属工部,内织染局专司皇室所用的绸缎、衣料。而外织染局,责专司文武百官所用衣料。 昨日一匹妆花缎,尚余了边角,今日她若不织完,不但工钱拿不到,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思及此处,她不觉加快了步子。 眼瞧着铜作坊的牌坊就在前头,也已能听见河道里汤汤水声。颜料坊里有住户,也有晨起洒扫的役夫,并不会如眼前这般死寂无声。 夏苎紧走几步,却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狂跳不止。 靠近牌坊处,是一段小巷,那小巷通往河道边的浮桥。此刻那巷口处透着微微的光亮,一道身影晕在青石板的地面,浅淡的仿佛一个错觉。 紧接着,若有若无的吟唱不知从何处而生,在耳边缭绕不去。 “日暮风吹,落叶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声音仿佛润着水汽,氤氲缱绻,却又反反复复,一声声渐渐凄苦。 夏苎的手颤得厉害,哆哆嗦嗦伸进挎着的小篮里,摸到那把精致的铜剪,牢牢握在手心。 “谁谁”她的声音亦颤得厉害。 吟唱戛然而止,映在青石板上那身影似是缓缓提步而出。 “阿苎小姑等你许久”那水灵灵的声音幽幽道。 小姑清溪 夏纻背后生了凉意,却猛见那道身影扑至近前。 待瞧清,她已是一身冷汗,心思幸亏未将那铜剪子拔出,转而嗔怒道“阿绫,又胡闹” 绾绫笑嘻嘻地挽着夏苎的手臂,“扮作小姑吓到你了夏苎姐姐胆子可真小” 夏苎无奈地戳了戳绾绫的额头,“清溪小姑既是水里的神仙又是织神,若能见到,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被吓到。” “唔也是,错了错了,该是扮个水里的妖怪”绾绫有些悻悻。 “莫要胡说”夏苎将她打断了,“你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出来” 绾绫转而嘟着嘴,“昨日染布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匹布料勾了丝,今日便想着找姐姐帮忙看看可有法子修补。” 夏苎看着天已微亮,“布料可带着,我瞧瞧。” 绾绫忙将手中的小篮递过来,“这儿这儿,谢谢夏苎姐姐。” 巷内光线昏暗,夏苎瞧不清,“走,我们过了牌坊去河边,那里亮堂些。”说罢二人直往水道边去。 颜料坊紧挨秦淮水道,以易于洗染布匹。且有说法,被秦淮河水漂过的蚕丝,织造的玄缎和天青缎最是华美。 夏苎领着她在河边石阶上坐了,将那布料拿在手中细看,库锦芙蓉妆的缎子,团花处被勾起了几根丝线。 “唔还好,倒是可以补救。”夏苎将腰间香囊里针线取了,就着晨曦细细穿丝勾线。 绾绫瞧她十指纤巧,丝逐金针,煞是好看,于是蹲在夏苎的面前,背朝着河道,瞧得津津有味。 “你呀,”夏苎一边埋头织补一边道,“说了你几回,染布不可用那指尖” 话说了一半,听见扑通一声,夏苎猛抬起头,原本蹲在自己面前的绾绫已没了踪影,那河面上一圈圈涟漪正远远散开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夏苎腾地站起身,大声唤道“阿绫阿绫” 慌忙四望,哪里有人影,自己又不识水性,万万不敢跳下这河中。 当下拔腿往那颜料坊里跑去,边跑边大呼,“有人落水救人” 坊内确有零星几人,听得呼声,忙跟着她跑回水边。水面涟漪早已散尽,没有任何动静。 夏苎急得泪水哗哗地落下来,“就是这儿,方才阿绫就是在这里落入水中” 其中一人识得水性,将衣衫袜履除了就要跃入水中,猛地惊呼出声,“你们看” 众人见那水面猛地翻腾起殷红之色,且咕嘟不绝。 “血”有人骇然道。 夏苎更是胆颤心惊,“不不会定是染坊的染料,快救人要紧” “染坊尚未开坊,哪儿来的染料”那人迟疑着还是不肯下水。 夏苎猛地跪下,“求求你了,下去救救阿绫,她不识水” 不远处忽地传来入水之声,众人望去,见那水面涟漪激荡,直往阿绫落水之处而来,有人忙道“有人下水救人了” 夏苎起身,死死盯着那翻腾着赤色的诡异水面 桐拂觉得今日有些莫名,忙了大半夜,才钻出水面透口气,就听见不远处的闹腾。 起先以为是有人生了口角,待看到那小姑娘凄凄哀哀地求人救人,她才明白竟是一群只顾看热闹的闲客。心里虽火,还是没犹豫,一头又扎进水里。 颜料坊的水道,她来的不多,平素里经常会有各种颜色的染料倾倒入来,搞不好就弄得一头一身花花绿绿的出来。今日游了没多远,果然看见水中赤色翻腾四散,很快她就看不清水下情形,只能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隐隐瞧见不远处的河底似有人影,她忙潜下去。到了近前,桐拂认出应是位染坊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她识得,伸手将那女子的手腕握住 “出来了出来了”河边围观的人几乎齐声唤道。 夏苎瞧见那水面上猛地浮起一道身影,看衣裙,正是那绾绫。众人七手八脚将绾绫拖上岸边石阶,夏苎急忙扑上前去。 绾绫一身素衣早已染成艳红,似血非血似染非染,而她的脸色却惨白如纸。再探她鼻端,哪里还有半分气息。 夏苎脑中轰然,跌坐于地。方才还与自己说笑打闹的小姑娘,此刻竟已是天人永别 “谁对面那是谁”有人惊呼。 众人抬头,只见河对面,一个女子正姗姗走出水面,沿着那石阶而上。 奇的是,那身上衣裙竟是古式,内里锦衣灿然,外面一件素衣却轻若烟雾,广袖微拂,直裾曳地,恍如仙子但很快,那身影翩然消失在石阶尽头的深巷中。 那围观之人中,有织锦坊的司官,猛地惊呼出声,“地铺白烟花簇霜那那是素纱禅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辞根散作九秋蓬 金幼孜踏入问柳酒舍的时候,里头食客寥寥,他瞧了一圈,没看到她的身影,径直往后头走去。 迎面遇见刘娘子,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小拂呢” 话出了口,两人都愣住。 “她今日没来。” “她没在家中。” “这丫头”刘娘子叹气道,“带着十七又上哪儿乱转悠去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也别到处乱找,在我这儿坐会儿,没准一会儿就能来。” 说罢刘娘子将他领到临街的窗下坐了,催人上了酒菜,“我说金大人,你早点把我们家小拂娶过门,她也安生些。这整日里没个样子,是得有个人好好管着她” 金幼孜忙郑重道“刘娘子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 “管谁啊你正有什么意思”有人挑帘入来。 金幼孜一脸笑意抬眼,还没来得及唤她,脸色一变,“你干什么去了” 她虽仍是平素笑嘻嘻的模样,但遮掩不住疲倦苍白的脸色。身上的衣衫也穿得不齐整,一只袖子斜挽,发间碧色的簪子也歪着。 “什么干什么去了”桐拂顺手把身后的十七拽出来,“带十七逛逛。” 刘娘子眼睛在桐拂和秣十七之间转了两圈,将十七拉到身旁,“十七乖,你桐拂妹子带你去哪儿了” 桐拂没来得及扯住十七,十七已经开口神秘兮兮道“河里,女尸,水是红的她”十七指着桐拂,“她跳进去” 刘娘子和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异口同声对着桐拂,“疯了么你” 桐拂却死盯着秣十七,“你怎么知道” 金幼孜将桐拂一把扯了,就往后头屋子走,到了屋子里,将门关严实了,手也没松开,“你去那儿干什么了” 桐拂手腕被捏得生痛,抽着气,“我路过” “路过”金幼孜将她拉近了几分。 她身上有新沐后皂荚青桑的味道,他一窘,却又不舍得退开,“那个今日染坊的河道里出了命案。你住在覆舟山,倒是如何去那里路过的” “嘶我去鞍辔坊,替十七寻马鞍,她总嚷嚷着要骑那棕马” “那个时辰,鞍辔坊尚未开坊门,你去寻马鞍” 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赶早赶早,这不是还要赶回来” “好,就算你去买马鞍,你跳进那染坊的河道里做什么”金幼孜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 “救人啊,那染坊的女子落入水中,那许多人围着看,居然没人相救。我既然看见了,没道理袖手旁观。”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桐拂顿时泄了气,“不知道。” 金幼孜奇道“依你的水性,怎会救不了她” “下水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她支支吾吾道。 他的脸色突变,“不记得那你如何出来的可有受伤”说罢,他忙松开了手,将她上下打量。 “没,我哪儿能受伤我能想起来的,已经是上了岸以后。”桐拂嘴上这么应付着,其实心里一团乱糟糟 彼时自己转过神来,已经不在河中。 不在河中,却在船上。 这是条官船,华贵无比气派非凡。船首立着的,显然是位贵女,且一看就是身份非同一般。 山松特髻华钗冠,红大衫,绣凤纹霞帔,红罗裙,金坠子红澄澄金灿灿,晃了人眼。 那船行所在,应是城外,一时却也瞧不清是何处。只是船行方向的对岸,却渐渐可以看清熟悉的营帐连绵,燕王的大旗飘得十分显眼招摇。 “郡主,船将靠岸”有人自后头上前禀告。 桐拂有些糊涂,照理如今燕王的大营已经扎在了浦子口,离京师已是十分近。这个当口,这位郡主,居然还有心思盛装前来。是来探望,投诚,还是游说 桐拂却晓得,这回自己的身份说不清道不明他当是不会把郡主怎么着,但对自己是一定不会手软,这一点她向来深信不疑。 但有些事,越想避开,越是避不开。 比如眼下,这位郡主款款下了船,桐拂非但一路跟着,且完全离不开那郡主身后五步之外。 之后的那一出热闹,桐拂看得眼花缭乱。 郡主果然是来劝降,朱棣也果然十分配合,与当初大宁城中与那宁王朱权周旋一般,共忆儿时相伴,一番亲情切切以至声泪俱下 郡主婉言宽慰,顺带劝这位堂弟顾念至亲手足不如退军 岂料方才尚情深意切的堂弟瞬间变脸,一句“它日破城,诸位兄弟姐妹不妨去父皇陵墓暂住,以免受惊吓”令那郡主顿时呆若木鸡,仓皇告辞离去 桐拂倒无甚惊讶,他这般作态说辞,她早已瞧惯了。只叹所谓手足深情,在那权势筹谋之间,竟如此不堪 从头到尾,桐拂都没瞧出来朱棣有没有看见自己。只是他亲自将郡主送上官船时,好巧不巧正站在桐拂的身旁。 他眼望着远去的庆成郡主,嘴里似是自语,“你说,这江如何渡” 桐拂一句我怎么知道,险些溜出嘴边,赶忙匆匆跟着郡主上了船。 回首之际,恰见他一幅胸有成竹、好戏在后头、且看如何收拾你的模样,那模样竟似是对着自己 再之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坐在织锦坊河边的树下。 旁边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正议论着染坊女子落水之事她这才模糊记起水下所见,彼时她应是已将那染坊女子的手腕握着 金幼孜瞧她神情恍惚了许久,倒一直没打断她,伸手小心替她将发间的簪子扶正了。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抬头就看见金幼孜正瞪着自己,神情古怪。 她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你你不会怀疑,那人是我害的” 金幼孜没答她,“据说那女子并未受致命伤,只是手腕处有指印勒痕,若是失足落水,有些说不过去” 桐拂听着,心里就狠狠一沉。自己入水之后的事,很多都想不起,但自己确然找到过那女子,且将她的手腕牢牢捉住究竟在那水下发生了什么 “若当真是我,你可会送我去府衙”她忽然问道,神情间很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他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犹自风摇九子铃 他就这般垂眸望着自己,那眸色深处,仿佛水下忽然而至的怒流急旋,轻易可以将人吞没。 桐拂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那样子不似玩笑,“当真” “当真。” 看着她的眉毛渐渐挑起,他才又道,“不过,你若不肯去府衙,陪你一起逃了就是。在那之前,我俩的亲事得先办了。” 看着她面上倏忽生出的微赧,他心思里只那两句。 池中湛湛澄冰玉晓来山霁彩霞生 不过那抹颜色,很快又没了踪影,她微皱着眉,“他要渡江” 金幼孜甚是不悦,“在说我俩的亲事,你提旁人做什么。” 她眉梢一挑,“眼瞅着燕军要杀进城来,你还有心思琢磨成亲”说完末了那两字,她面上一热,再不言语。 金幼孜却是心情大好,将她的手执了,“有有有,这心思一直有” “我且问你,”她忽然打断他,“若是那燕王当真当真赢了,那你会怎样” 他想了想,“自然是听夫人的。” 桐拂恼他胡言,欲抽出手来,却被他拉至近前。眼见他神情与平素甚是不同,她竟心如擂鼓不知所措起来 “小拂”有人忽地推门进来,将二人吓了一跳各让了一步。 十七笑嘻嘻靠在门上,手上捧着一个匣子,“跳舞的姐姐。” 桐拂一愣,跳舞的姐姐她上前接过那匣子,打开一看,顿时被那里面的物件晃花了眼。 一个极为精巧的银铃,上有八个乐人环绕,分别手执笛,箫,鼓,号,形容不同,却皆衣袂翩翩栩栩如生。每个乐人之前,又各悬了一银铃,浮纹华美。 桐拂将那银铃拎在手中,九只铃同时作响,清清央央,渐渐竟可闻笛箫鼓号之音。她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听过 “九子铃。”金幼孜忽然出声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南朝齐昏侯,曾以玉制九子铃作为潘妃殿的配饰。” “兮容怎会有如此宝贝”桐拂咂舌道。 “你说,是在白河一战时就见过她”他忽又问道。 “是”桐拂还在摆弄那九子铃,爱不释手。 “那时,李景隆尚是大将军”金幼孜若有所思。 “她为何要将这么个稀罕宝贝送我”桐拂犹自嘀嘀咕咕。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你且先收好了,回头还是还与她。你若喜欢,我找人替你照着做一个。” 桐拂瞥了他一眼,“这东西这么精巧,除了江月,你还能找谁” “那倒是”金幼孜点头,似是十分赞同,“估计也就江月姑娘能做得出” 啪嗒一声,桐拂将那匣子合上,拉着十七就往外走,“走走走,回去回去。” 金幼孜瞧着她愤愤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颜料坊的命案次日,毡匠坊的河道里亦现浮尸。那之后,弓箭坊、糖廊坊、木匠坊皆现一时将那京师兵马司,忙得焦头烂额。 坊间传闻更是愈加玄而又玄。亲见者皆言,彼时河水翻腾,赤色如泉涌,落水者衣衫皆染且都见一女子,身着古衣似仙似妖,自水而出,面目不可见,又姗姗而去 原本皆忧那燕王迫近京师,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河中冤魂。更有传言,如此河水泛赤神鬼频现,必是乱世征兆 城内除了兵马司,锦衣卫巡捕官、卫所巡捕官也都在街头巷尾日夜巡察,却查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刘娘子这几日却是有些困惑。平素夜间睡得尚可,可近来睡得尤其沉,一觉至天明。她琢磨着,估计是这几日因外头乱糟糟,让小拂和十七宿在酒舍后院东厢,人多她心里踏实些。 梳洗罢,她经过东厢,探头朝那屋子里望了一眼。瞧见榻上二人睡得正香,这才放心,径直往前头去。 经过那井栏,瞧那盆里一件湿衣衫,走近一瞧,是桐拂昨日所穿。 “懒丫头,换下衣衫也不知洗了”刘娘子嘴里虽埋怨,手下却没停,将那衣衫洗了。 衣衫上不知沾了什么染料,入水浮起绛色,她费了些功夫才将衣衫洗净了晾晒在院子里。 到了前头酒舍里,门刚打开,金幼孜已经急匆匆入来。 “咦,金公子今日这般早”刘娘子笑着将他迎进来。 “这几日小拂她”金幼孜皱着眉,神色匆匆。 刘娘子笑意更盛,“好着呢,在我这里金公子还不放心她和十七两个白日帮我搭把手,晚上睡得跟猫儿似的” “她没出去过” 刘娘子一愣,“没啊,这几日没见她离开过我这酒舍。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脸色稍缓,“没有,外头如今不安全,她若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就没事” “那河道里的案子,可有眉目了我这酒舍里天天听人议论,越说越离谱了说来这京师里头,好些年没一下子冒出这许多命案” “又出事了”有人自里头出来。 金幼孜抬头瞧是桐拂,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脸颊边尚有睡痕,他心里略略踏实些,“唔,昨夜是银作坊。” 他将桐拂拉至窗下坐着,一会儿刘娘子将新煮的粥和几样小菜送过来,又满面含笑地离开。 桐拂瞧着她喜滋滋的背影,嘴里嚼着瓜茄,一脸莫名,“这些日子刘娘子怎地见到我就笑成这样” 他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可真有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下巴挣脱了,“当然,被刘娘子看着,我能去哪儿” “撒谎。”他打断她。 桐拂不睬他,埋头喝粥,心里却有些晃悠。她如今夜里的确会溜出去,不过天明前就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又怎会知道难不成,他瞧见了 “昨夜,是第六个。”他忽然道。 桐拂已然吃饱了,放下勺,“兵马司里皆是功勋之后,有本事本就没几个,又闲了太久,竟连这般案子都没法子。” “此人对京师地形十分熟悉,尤其是水道,且深谙水性。连兵马司、锦衣卫、卫所巡捕官的动静都摸得清楚。六个人,虽皆在十八坊一带,但这一带工匠众多人口杂乱,查案并非易事。” 见她沉思不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金幼孜将她搁在案上的手握在掌心,“小拂,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告诉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这事,却是万万不能将他搅和进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飞雁穿莲旧宫绦 夜沉如水,临河的阑干内,合香升腾缭绕,将那亭台衬得宛若仙苑。 亭内案上,瓜果凌乱,酒水泼洒得四处皆是。那之间,一女子,枕着玉脂般的手臂,酣然而睡。 阿镜自屋里取了披风,拢在她身上,起身就听见船泊岸的动静。抬眼看见走上来的人,叹一声,“姑娘又醉了。水边寒湿,这么睡着,怕是要” 话未说完,他已俯身将她抱起,径直入了厢房。 阿镜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替她将被衾掖好,“每回他来,她都这般模样。明明面上欢喜着,我怎的觉得,她心里却是极不开心的。 阿棋,你说,姑娘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残棋并未出声,阿镜又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瓷瓶递给他,“还是你给姑娘上药,我我还是不敢看她的脸”说罢,掩门而去。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鬓间,面纱滑落,露出她的模样。 此刻酒意正浓,如烟霞般的颜色晕在面颊颈间。那狰狞疤痕,恍若一头妖兽,爪牙恣意,盘桓不去。他将药膏抹在那妖兽脊躯,触手煞然惊心。 待将她的面纱重新拢上,残棋欲转身离去,抬眼瞥见榻前小几上,一个陌生的玉佩,上好的青白玉,漏雕飞雁穿莲,饰着宫绦。 他方将那玉佩取在手中,忽听她口齿间含糊喃喃,“不得已几番思量”翻了个身,复又沉沉睡去。 他将那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悄然离开了屋子。 桐柔在这偏门处已经候了小半个时辰,此刻宫门已落了钥,尚不见人来,她手中的帕子已绞出细细的褶子。 正寻思是否记错了时辰,听得墙后脚步声近,她顿时一喜,急忙转出那树后,“可有消息” 看见来人,后面半句哽着,再说不出来。 旋即她回过神,“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迫着他们” 他提步就走,“随我来。” 桐柔一颗心仍拎着,紧跟在后头,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让他知道了 文华殿东阁西南角的一处园子,平素就没什么人,此刻宫灯初上,更是瞧不见人影。园中石亭的案几上,却安置了好些食盒。 朱允炆先坐了,看着她,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石凳,“来,坐。” 桐柔犹豫了一瞬,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打开瞧瞧。”他说,神情仍冷着。 她伸手将面前的那一盒打开,一愣,紧接着将余下的一一打开了。面上一时欢喜,一时神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皆是问柳酒舍的菜品和点心,每一样皆是她爱吃的。 他已自顾自品尝起来,“唔,确实不错” 桐柔将每一样都细细尝了,眼眶酸的厉害,强忍着。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原该早些让你姐姐入宫一趟,也好令你不必做傻事。”他余光里瞧着,却假意未看见。 “你晓得眼下是个什么情形,这会儿托人出去打听带话,可不只是挨板子的事。” 他将语气缓了缓,“这些酒菜,是你姐姐亲手替你准备的。”他瞅着置菜的粗瓷碟和碗,“她嫌弃宫里带去的食器太精细,定要换上这一套” 桐柔忍不住露出笑颜,姐姐自小就是这般,从来看不上那些花哨讲究的东西 瞧她展颜,朱允炆心里松了松,跟着就有了倦意。 这些日子,不,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绷着。手不自觉复又摸上腰间的玉牌,他心中其实清楚,应是自父皇病重 他一腔心思,自一开始就尽数在文治新政。六部尚书张紞、陈迪、王钝,侯泰等人,并不负六卿之责,尚有翰林院重臣,皆为改制主事,领赞佐职,无不鞠躬尽瘁。 削藩,却又不得不为。登基初始,主少国疑,诸位藩王虎视眈眈,且与朝中互相猜忌。除了齐泰黄子澄,当无他选。齐泰,九年无过,素知边事,深得太祖赏识。黄子澄,太祖亲定东宫官员,乃父皇太子时东宫伴 削蕃一事几乎全盘托付齐黄,却落了纵臣柄国之口实。朝中反对削藩、罢兵息民,甚至反齐黄独揽军政大权之声亦从未止歇。 二人两度去位,并非只为示好于燕王,委实也是迫于朝中派系分野 应是落了雨,立时有人入来,将垂纱低落,又无声退了出去。 朱允炆抬眼瞧着垂纱轻扬,亭外几株桃树在雨中簌簌,明明夏日,偏生出寒意。 他想着方才殿上庆成郡主面上的神情,并无惶恐责怨,反倒一片心意黯冷。末了,连礼都忘了行,匆匆退走。原本高华姿态,出了那殿门,立时委顿 到了眼下的局面,追究是非已然无谓。燕王驻扎浦子口江边,庆成郡主的游说显然是徒劳,方孝孺又何曾不知。此刻让郡主前去,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之计。 时间,他已然没有时间了。父皇的意愿,自己终究是无法完成 桐柔将他面上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她晓得此刻除了容他心思徘徊,并无更好的法子。所谓宽慰劝解,于他,已无所谓。 雨势渐盛,丝丝缕缕扑入亭中,将她的额角的发濡湿。 “那桩案子,可听说了。”他忽然出声。 “听说了些。”桐柔皱了皱眉,宫里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虽有添油加醋之嫌,但那许多人命却是不假的。 “乱世之征兆。”他自顾自斟了酒,酒水漫过盏口,溢在案上。 “不过借那方术障眼,生出蛊乱人心的说辞”她起身,将他手背溅上的酒水擦拭去。 “六日,六条人命。今夜是第七夜。”他似未闻。 桐拂冒出水面,望着眼前涟漪无数的水道,愣了半晌。 这里是白酒坊,自己如何会到了这里但这一带她不能再熟悉,平素常常替刘娘子来酒坊沽酒,空气里浸着浓烈的酒味,不善酒者闻久了都会头晕,她绝不会搞错。 她浸在水里,顶着大雨,又将方才游过的河道正着反着想了好几遍,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会儿应不算太晚,能瞧见河边尚有人走动。白酒坊里有零星几间酒铺子,这会儿多是喝得烂醉的。 正欲离去,她听见有人时笑时骂踉踉跄跄走近河边,一看就是个酒醉之人。原打算潜回水中,觉着那人身形熟悉,不觉又多看了一眼。 那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着卷轴,不是边景昭是谁。 此番回来,桐拂还不曾见到过他,眼下刚好可以问问他与十七究竟去了哪里 转念间,却见那边景昭已走到河边,竟径直跳入水中,哗啦一声,顷刻没了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灼若芙蕖出渌波 边景昭入了水,酒就醒了。 水下一片漆黑,他旋即想到这些日子坊间那些个命案,心里一慌喝了几口水,挣扎着就往河面去。 脑袋刚冒出水面,就觉着肩头被人揪住。顺着看去,那揪着自己的手臂上一道触目伤痕,他顿时心头一凉,边扑腾边嚷嚷,“别别杀我” “你喊什么”身后那人奇道,声音清凌凌的。 边景昭听着耳熟,扭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是你我喝多了几杯一个不小心踩了空” 桐拂瞧他惊魂未定,“会水上去再说。” 边景昭忙朝那岸上游去,“据说这白酒坊的河道里,流的都是酒水,真的假的” 话没说完,他只觉脚腕猛地被什么缠住,死命将他往水底拖去。一片幽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河水在四周翻腾涌动,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颈后的衣衫也被人拽住,死死勒在颈间,他心道今日小命休矣,万念俱灰间索性不再苦苦挣扎 金幼孜自惠民医局出来,心里一团乱麻。 昨夜又一起命案,在白酒坊。 又闻边景昭在那里落水,他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匆匆赶到医馆之时,见边景昭好端端在屋里坐着,他才松了口气。 但坐着是坐着,那边景昭看着却是越发的魂不守舍,看见金幼孜入来竟似未见,一双眼睛只瞪着那虚空之处,谁都不睬。 金幼孜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明堂,只得交代那医官好生替他诊治,匆匆出来正边走边寻思间,猛地被人从身后扯住,直拖入一旁的巷道内。 金幼孜扭头一看,边景昭一双眼正死瞪着自己,“昨夜昨夜我瞧见了是她” 金幼孜一愣,“谁”看着边景昭熬红的双眼,猛地想到什么,立刻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 “真的是她我亲眼所见,彼时尚与她交谈,之后”边景昭眼中露出惊恐和缭乱。 “边兄定是看走了眼,小拂她如今夜里都宿在酒舍,不会跑去白酒坊那么偏僻的地方”金幼孜试图安抚。 “不会看错,就是她水下,她彼时就在白酒坊的河里她手里拿着个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但她手臂,对,是左手,那上面有伤,我定是没看错” 金幼孜一把将他的嘴捂了,“边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信口胡说,慎言慎言” 边景昭挣脱了,“我没胡说那会儿十七和我我们唉,总之那个桐拂,她绝非一般人金兄你你好自为之”说罢一跺脚转身跑得没影了。 桐拂吭哧吭哧将草料搬入院子,小棕马欢快地嘶鸣了几声,围着她转悠个不停。 “这几日一个人待着,可是无聊了”她搂着它的脑袋,“这草料可是从马市里挑的最好的。只是莫要贪吃,回头太肥了跑不动” “小拂。” 桐拂抬头,不觉一愣,院门口站着的是金幼孜。 “柚子你怎么来这儿”她今日偷偷溜回来,谁也没告诉。 他没搭话,径直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把捉住她左手的手腕。 桐拂下意识就欲挣脱,“你干什么,放手” 她一挣扎,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内里缠着的白纱,立时药香扑鼻。 他盯着怔怔了一会儿,“小拂,你的手臂,在哪儿伤的” 在哪儿伤的桐拂心里一叹,若告诉他是自己在浦子口的江边 浦子口城,依山傍水而筑,有五门东门沧波,南门清江,西门万峰,北门旸谷,另有南便门望京。 望京,的确与京师只是隔江而望。 这一仗,也正是在此处,燕王惨败。 她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自北平大雨中,八百府兵披坚执锐没入夜色至今,一路也曾危如朝露势竭力穷,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心灰意冷 自己手臂上的这一道,她也不晓得从何而来。许是箭矢如雨的望京门下,背倚着江水最后的堡垒之上 或许因为回头就可以遥遥看见京师的灯火,盛庸领着的廷军从未如此的强悍和坚不可摧。他们自然知道,每一步的退让,都意味着身后城池的倾覆,大明宫的颓亡 看着她目光闪烁神情恍惚,金幼孜心里莫名烦躁,终是没忍住,“你昨夜可是去了白酒坊” 桐拂回过神,“去了。” “可否见到边景昭” “见到他唉你如何得知”她这才注意到金幼孜的神情这么看着,有些骇人。 “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心地问。 “昨夜第七条人命,就在白酒坊。” 桐拂大惊,“是边景昭我看到他时,他好好的” “后来呢”他猛地打断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桐拂觉得今日他的面目尤为陌生,下意识退了半步,“金幼孜,你想说什么昨夜我确实去了白酒坊,也确实在河道里遇见边景昭,他是酒后失足落入河道,我” 那后来,她在浦子口。那河里发生了什么,她并无本分印象。 “昨夜被害之人被发现时,离边景昭落水之处不远,时辰也差不多。边景昭说看见你,或许也有旁人看见你。你可说得清楚” 桐拂失笑,“你瞧瞧我,虽然不人不鬼的,但哪里像那个穿着什么汉时素纱禅衣,似妖似仙的美人” 金幼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确然不太像” “那不就结了”她鼻子里出气。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他说着不禁迫近了一步。 桐拂脸一热,想着退一步,身后是窗棂,无处可退。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就在咫尺,听着有些奇怪。 “躲谁了有什么好躲的”她有些支吾,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慌成这个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闷笑,“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想将你怎样” “你不就一直怀疑我是那夺人命的水里的妖怪今日听那边景昭一通胡说八道,你就更加深信不疑了,是不是” “走,去屋子里。”他牵了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 “看看你伤的如何,慌什么”他走得很快。 屋门半敞着,漏着屋里的光亮。 金幼孜推开门,正对着的屏风上搭着一件衣衫。交领、直裾、广袖,薄如蝉翼轻如烟雾,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随时隐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枝长在莫离坡 瞅着金幼孜一脸痴绝盯着那素纱禅衣,桐拂心里乱糟糟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哎”她扯扯他的衣袖,“我觉着” “妙极妙极”他犹目不转睛,在那细密的织理间,一叹再叹。 “你”桐拂气结,“你不该问,为何这件衣衫在我这里” 金幼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就你这样子,你会知道为何你先等会儿,让我瞧瞧清楚,你可知这素纱禅衣的来由” 桐拂将他推开了一步,“现在是说来由的时候这玩意,现在挂在我这里,边景昭又说在河里见过我,或许还有旁人看见我。我如今当真是说不清楚了” 金幼孜瞧她急得脸通红,将她手执了,“莫怕莫怕,人不是你害的,谁还能冤枉你你倒是想想可是得罪过人为何要陷害于你” 桐拂一只手捻着那素纱禅衣的一角,心里愈加纷乱,“万一万一真的是我” “你不会。”他将她打断了,“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为何要害我”她拧着眉,难道是他他如今刚在浦子口被盛庸打得落花流水,又真会有心思来收拾自己自己确实也没得罪过他 “可想到什么人”金幼孜瞧她神情有异。 “没,没什么人。”她忙道,“也没得罪过谁。” “走。”他扯着她就往外走,“还是先回酒舍,这衣衫且留在这里。” “留着若被人瞧见” “这事没这么简单。”金幼孜脚下没停,“连杀七人,这么大动静,难道只是想冤枉你,将你问个罪落了狱再说,此人已做到这般,若当真想抓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不行那我不能回酒舍,平白连累了刘娘子和十七。”她停住脚。 金幼孜转过身来,一脸欣喜,“要么,你去我那儿,我不怕被连累。” “你我不去,我住船上。” “那我陪你一起。” 桐拂越过他就走,“你就不怕我回头给你拽下水去” 直到她上了那乌篷船,金幼孜仍跟在后头,也施施然上了船。他自顾自取了藏在案下的酒罐,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真不怕啊。”桐拂没好气。 金幼孜抿了口酒,抬眼瞧她,“怕什么我眼下,是这京师城中最安全的一个。要说水性,你也就比那河里的鱼,差那么一点” 桐拂再不理他,去那船头坐着。 远处是分月桥,此刻那桥上灯火流彩,锦衣华钗,路人熏熏然比肩行。从此处看过去,只能听得隐隐喧嚣,那桥上庸扰却如皮影人偶,一出出永不止休。似乎并无人在意,此刻西水关外,江北城下,大军压境 “为何泊在此处”他不知何时已坐在身旁,将那小案几也搬了出来,放在身前,人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京师二十四航,此处最是闹腾。” “看月。”她将下巴搁在膝上。 金幼孜抬头寻了寻,“今夜无月。” “我觉得有就有。”她的声音闷闷的。 “唔有理,小拂觉得有月,那就是有月。”他皱了皱眉,“眼下独独缺了花。” 她一愣,“什么花” 金幼孜将一旁竹筷取了一支,敲在那酒盏之上,且吟且诵。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 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 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桐拂听罢,扭头盯着他,“金大人如今国事纷扰战乱不休,你这花前月下的,是不是不大妥当” 他也没恼,继续斟酒,“你可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听着,似是怀才不得志。”她瞧着他倒酒的手哆哆嗦嗦的,已是泼了一小半在案上。 朝廷的事,她原本并不在意,但自从小柔入了宫,她便多留个心。再加上酒舍里五湖四海人来人往本就消息通达,多多少少知道些。至于在那位燕王身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多的事她也不敢打听 但如今这位皇帝年少登基,军政大权一早落入齐黄二人之手,她还是知道的。至于朝野内的错综倾轧国事战乱这些倒的确轮不上金幼孜这般七品官员操心 她忽又想到什么,“对了,不是说六科给事中之品,低而权特重之前听爹爹说过,你这户科给事中品级虽不高,但在朝廷上威望权力却很大,就算是尚书这般高官,对你们也是恭敬有礼。” 金幼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小拂与令尊已经商量过我俩的事了” 桐拂将他手里的酒盏一把抢了去,“胡说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是正是,”他凑过来,“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可商量的。” “你醉了,少喝点。”她抿了一口,辛辣冲鼻。 看着她呛得直揉鼻子,金幼孜笑道“所谓威望权力,不过是朝廷文书往来都在给事中手里。 这奏折,由通政司或文书房呈给皇帝,也都有副本供给事中参阅。皇帝批复奏折后,奏折再由给事中知照相关各部。 虽说我有随时科参封驳的权力,甚至否决奏折谕旨,但你要晓得,这其中牵连之复杂,又岂是我一个七品官员可以随意左右” 桐拂瞧他面上虽有醉意,但神情不似方才玩笑,知他心中定有郁郁,也不再逗他。二人一时不语。 恰有十六楼的舫船摇过,轩窗里,牙板声声,唱词绮丽婉转。 “花前月下细看来,无物比清绝”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听着摇摇二字,桐拂心里不知怎的,跟着一晃悠。紧接着,听见有什么喀嚓一声巨响,那之后,尖叫声、落水声、呼救声四起。她忙向那声响处望去,顿时心头一凉。 那分月桥的栏杆不知何故竟断了一大截,落入河中,原本倚在那栏杆上的人也都落入水中。桥上早已乱作一团,尚不断有人被推挤着落水。 金幼孜尚未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没了身影,空留那水面上涟漪数圈。 他的酒顿时醒了,急急起身,手忙脚乱将那舟子往那落水呼救处摇去。 眼见那原本挂在桥上的风灯摇摇落落,垂在河面之上,狰狞火光映着水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分明听见有人吟唱,那吟唱,反反复复凄凄凉凉,如鬼魅不散萦绕四下。 “黄埃赤地,白骨青磷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守坐待繁霜落 水下有许多挣扎的身影,被垂在水面风灯的光亮映着,绝望而诡异。 桐拂起先尚寻那体弱长幼的先救,到后来已是顾不得,抓着人就往岸上推。 之后看见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巡捕陆陆续续跳下来救人,也有路过的船家、渔人但水里的人太多,互相推搡拉扯,她渐渐觉着用尽了气力,从未有过的绝望,一如幽黑无底的深潭而这绝望又似是很熟悉,原该是充斥着这四下的气息 猛地,有人将她的脚腕捉住,死命往河底拖去。桐拂倒未太过惊惶,估摸着应是落水者挣扎时无意的举动。她蜷起身子,试图将那只手抓住,但已离开河面,看不清身下情形。 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渐渐觉得不对劲,那道身影忽地自下而上,到了她的身前,一双手将她的脖颈扼住,直往河底按去。 余光里,她瞥见一道银光,往自己怀中奔去,她下意识地闪身避让,有什么擦着她的腰间而过,顿时落下火辣辣的一道。 当后背狠狠撞上河底的石头,她才总算回过神,此人是欲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除了巨大身影,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意识渐渐涣散,其余的她倒没多想,只是觉得方才在船上,应是多安慰那柚子几句从来都是被他安慰照顾,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至于成亲,好像也没答应过他,但除了他,难道还有旁人他怎么这么傻 迷迷糊糊间似乎他松了手,有人将自己拉着出了水面,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令她下意识大口喘着气。待意识慢慢聚拢,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河边的岸石上。 身后的河面仍是乱糟糟一片,忽明忽暗的光亮里,她听不清他们在喊叫着什么,挣扎着站起身。 金幼孜扭头看着自己的船上,早已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还不断有人扒着船沿往上爬。他焦急地在河面上寻着她的踪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她出来过。 他身后的人群里猛地传来惊呼,“看看那是是不是河妖” 金幼孜顺着他们所指,往那河对岸看去。 通往黝黯巷口的青石阶上,那女子依着垂柳,仿佛没有半丝人间烟气。身上那件素纱蝉衣,如夜半幽梦初结,他再熟悉不过。她虽背对着,微微偏过小半幅面庞,令他顿时一身冷汗。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影已经没入那深巷之间,隐隐有歌声在河面踯躅回荡。 “曰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她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自湖畔一遇,他始终是那时月色下安静温润的样子,纵然万般心事,也是内敛温和。 早前方孝孺脸色铁青,自那东阁出来,她就觉着不太对劲。殿门紧掩,他独自在里头,不让任何人踏入。从殿侧半掩的窗子望进去,他在大殿内反反复复地走着,仿佛那一条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 皇后来过,在殿门外悄立许久。她应是能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手搁在殿门上,却仿佛它有千钧,根本推不开。 两位小皇子也来过,出奇地安静,不吵不闹。末了,他们乖巧地牵着皇后的手离开,三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吴亮何时走到身旁,桐柔竟未察觉。 “五日前,浦子口,燕王大败。朱高煦忽然引兵驰援,盛庸败。 都督佥事陈瑄,率舟师往援,降了燕王。 前日,燕军瓜洲渡江,再度击败盛庸。” “今日”他长叹了一口气,“燕军至镇江,童俊,降。” 见她神情恍惚,吴亮再叹一声,“眼下燕军往龙潭驻扎,距京师只有六十里地。” “今日陛下尚未用过膳。”她忽然道。 吴亮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吃得下去” “我送进去。”她答,将吴亮身后小太监手中的膳盒捧了,就欲进东阁。 “桐女史”吴亮叫住她,末了化作一声叹,“罢了罢了,你去吧。” 她将膳盒布好,出于意料的,他竟走过来坐下,尝了几口。 “分月桥的事,可听说了。”他忽然问。 桐柔心里一紧,“听说了,桥栏忽然断裂,致落水者无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忽言道。 她手中的杯盏与碟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 他恍若未闻,“有妖就斩妖。”不知说给谁听。 少许,他顿了顿,“你可信那河妖作怪” 她讲手中的杯盏放下,“姐姐说,京师河道密布,桥渡无数,却是有那青溪小姑护佑着。小姑是河神亦是织神,定不会容那妖孽作乱。是人心生了妖孽,妄自涂炭生灵。” “人心生妖孽涂炭生灵”他兀自出神,口中将这两句反复。 桐柔心里却是纷纷乱乱,分月桥一带姐姐常去,但愿她彼时不在那左右,否则定是要入水救人。那般混乱之间,太过危险 “你走吧。”他忽然一句,轻飘飘不知来自何处。 桐柔一愣,起先以为是错觉,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 “准你出宫,今夜就可离开。”他又道,这一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她静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他面前的杯盏收了,“陛下该歇息了。”说罢就欲离开。 她的手腕被捉住,他的力道有些大,她身子一倾几乎撞在案上。 “你方才听到了,为何不离开”他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并无错失,为何要赶我出宫”她有些恼,一时想不明白这恼意何来。 他面上没有分毫的情绪,眸色中一片死寂,“错了,所有的事皆错了。” 他忽地松开她,“今日朝上,廷臣皆上奏,劝朕幸浙、湖或湘,以图兴复。只方大人进言力守,以待援军。城中禁兵二十万,诸王再谒燕王以缓之。” 他猛地起身,死盯着她,“即事不济,国君死社稷。”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朝两忘烟水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阖上。 兮容原支在窗前翻旧琴谱,眼皮都没抬,“这金川门,是京师关要,看来大人守得甚是牢靠。” 他这么瞧过去,她半幅青纱之上,一双妙目盈盈如水杏,掩在羽睫之下,七分慵懒三分微嗔,纵是未瞧着自己,已是令人无酒自醉。 “阿容如今唤我什么”他在她身旁坐了,凑到近前一同瞧那琴谱。 “瞧我,定是方才睡痴了。”她眼眸流转,转眼瞥他,“九江素来不喜那些个无谓名头。对了,今日九江可是出城,见了燕王” 李景隆被她这一眼瞧的心里晃晃悠悠,两声九江,似水如歌,他勉强敛了心神,“是,今日与茹瑺同去。” “燕王如何”她仍支着下颌,含笑望他。 他将她揽了,“你也晓得,我如今与谷王朱橞守着那金川门。今日方与那燕王谈罢回宫复了命,就来瞧你,提旁人做什么” “凤儿”兮容忽然唤道。 她发间金钗上栖着的那只桐花凤,扑梭梭飞去了窗棂上。 “这蜀中的鸟,竟熬过了京师的冬日,倒是奇了”他瞅着那一簇艳丽。 “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说那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九江将它送来时,正是桐花初开。我本也以为,待那花落之时,这鸟儿怕就活不成了。怎料想,它竟跟着我这么久,不离不弃。之前有一阵子不知去向,这后来,竟又寻回来” “阿容,我” 她笑着打断他,“对了,我猜,今日燕王说的是,割地无名,只要奸臣。” 李景隆一愣,旋即转头盯着她,“你怎知他说了什么” 她靠上他肩头,“若我是他,我也这般说辞。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你说呢,九江” “唔,阿容此话有深意,四下无人的,说来听听” 他想着早前朱棣面上神情,语气虽仍轻松,搁在案上的手,却是紧攥着那杯盏不放。 瞧她语迟,他伸手欲摘了她面上青纱,被她阻着,“你不怕么阿镜与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仍不敢瞧呢。” 他的手顿着,“阿容怨我。” 她松开手,“九江说笑了。”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鬓间,青纱滑落,他静默了很长时间,“阿容定晓得我的不得已。” 她笑起来,狰狞与绮丽之间,惊人的颜色,“九江的不得已,旁人岂能体谅兮容却是懂的。” 桐花凤被那窗隙透入的河风惊了一下,钻入那暖匣之中,将那诸般景色皆关在了外头。 眼瞅着最后那个食客出了酒舍,刘娘子又瞅了一眼仍坐在窗边的金幼孜,他显然又喝多了,这会子半个身子挂在那窗棂上,似是睡过去了。 她走上前,“金公子你看,我这也该” 金幼孜猛地坐直了身子,“走,这就走了。” 刘娘子瞧他两眼被那酒意熏得通红,不由道“可要找人送公子回去” “无妨无妨。”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脚步凌乱。 “金公子,唉,这外头如今乱糟糟的,小拂她她定是有难处 你看她之前,不都好好的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刘娘子一番话说得没底气,说到后来声音也就没了。 他脚步慢了慢,重又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去。 外头不比往日,从前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冷清了许多。他随意寻了个方向就走,被那河风吹着,倒是爽快了许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一条街,迎面走来那人忽地将他拦住,“巧了巧了,一同去” 金幼孜迷迷瞪瞪看向来人,夜色昏暗,瞧不清样貌,只是声音很是熟悉。 那人上前将他扶了,“醉了也好且同去吴溥家中一叙” 金幼孜这才看清来人,“胡胡靖大人” 胡靖眉间一皱,“不过一翰林修撰,什么大人。走走走,去了再说。”说罢不由分说,将那金幼孜拖着就往前头巷道里转去。 到了门前,金幼孜瞧了一眼,倒是认识,正是那翰林编修吴溥的宅前。被拽着入了屋子,抬眼就见里头除了吴溥,尚有翰林待诏解瑨、修撰王艮。一屋子皆为江西同乡,且比邻而居。 金幼孜自寻了角落里坐着,满脑子浑噩,耳边听着胡靖、解缙慷慨激昂说着什么,约莫是以身殉国、誓死效忠王艮却独坐一旁,垂泪不语 金幼孜昏沉之间,见有人上前呈上热茶,抬眼一瞧,是吴溥之子与弼。不过舞象之年,却是恭谨有礼。他谢过接了,灌了几口。 解缙应是也用了酒水,不似平日沉静,此刻在那屋中踱步不止。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那大庖西室,曾对我说,我与你从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却如同父子,你当知无不言次日,我即呈上万言书,得太祖盛赞。 后再献太平十策,太祖言,解缙乃安邦济世之奇才,治国平天下之大略”他顿住脚,双眼烁烁意气风发。 金幼孜揉着额头,这位解缙大人确然是个奇才。只是初入仕就因直言上疏得罪了不少人,先被贬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后又被令闭门思过。两年后,太祖一句,大器晚成,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将他赶回老家。 八年闭门,解缙倒未闲着,潜心校改元史,补写宋书,删定礼记。后太祖病逝,他又因擅自入京被贬至河州卫吏。年初才因礼部侍郎董伦大力举荐,才得以被召回京师任翰林待诏 金幼孜复又看向一旁同样神情激愤的胡靖,彼时同赶考时他尚名胡广,只因文章中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皇帝钦点为进士一甲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 皆为同乡,又同在翰林院,同样是一身抱负不得施展但眼见着城破国覆,这几位却也是言辞慨慨,至死不仕二君倒是王艮不复平日模样,兀自垂泪不语。 金幼孜闷头喝茶,耳边听得恍恍惚惚,只觉着眼前烛火簇簇跳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时候城里人人自危,城外杀气腾腾,她究竟去了何处那日河畔,纵然他不愿相信,但那小半幅面庞,却分明是她 “金大人”耳边忽然传来轻唤。 金幼孜一抬头,是吴与弼恭恭敬敬站在身前。他环顾一瞅,屋里只剩下吴溥、与弼和自个儿。 “他们都走了啊,我也该走了”金幼孜起身就往外走。 听见身后吴与弼一声叹息,“胡叔与解叔恐为皇帝殉身” 吴溥却跟着一叹“他二人无事,只是你王艮叔” 话音未落,听见邻墙胡靖正叮嘱家人,“外头现在乱成这样,你们几个赶紧的,将家里的猪都看好了” 金幼孜一愣,听见身后传来吴溥的苦笑,“你看,连头猪都放不下的,可舍得自己的命” 金幼孜摇头,脚迈出院门没走几步,猛听见另一头的院子里哭声忽起。有仆役自王艮的院门跌跌撞撞跑出来,金幼孜将他一把揪住,“出什么事了” 那仆役脸色煞白,“我家大人他他刚饮下了鸠酒,得去寻大夫”说罢挣脱了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金幼孜腿上骤然失了气力,靠在巷道墙边,听着惨哭声声,竟是如何都迈不动步子。方才仍同坐一屋,怎的转眼阴阳相隔 正自失魂落魄心神大恸,他猛听得身侧一声婉转轻唤,“金九哥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花庭忽作青芜国 巷道昏暗,不远处人声嘈嘈夹杂着哭声,明明烟火之间,却生出死寂。 眼前的女子,却似是投入暗室的光亮,莹莹添了几分生气。 金幼孜摇摇晃晃站直了,“琼琼” 练琼琼上前将他扶了,“金九哥哥怎的又喝了酒” 金幼孜将手臂收回,“如今外头乱,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被你爹爹知道,又要将你关了” 练琼琼垂首不语。 金幼孜瞧她身子微微颤着,忙放缓了口气,“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再抬眼,满面的泪痕,“我爹爹他将身后事都” “胡说”金幼孜打断她,“练大人不会有事。” “不会”她指着身后的院子,“王艮王大人你没瞧见么我爹他” “琼琼,”金幼孜声音有些不稳,“莫要胡思乱想,赶紧回去,你爹一定不会有事。” “我爹已连夜入了宫,欲请命守城门。他说他说若当真让我来寻金九哥哥说金九哥哥会”她难得语无伦次莫措手足。 金幼孜心里一沉,吏部左侍郎竟自请守京师城门,这情势 他很快转过神,将语气缓了缓,“琼琼,听话,速速回去,将宅门紧闭,不要再出来。莫忧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练琼琼听得那末一句,原本惶惶心里跟着一松,将泪水强敛了,“好琼琼等着金九哥哥。”说罢,往那巷道尽头的马车走去。 此刻酒已醒了大半,金幼孜却是头痛得更加厉害,如此局势,桐拂能跑去哪里只愿她不在那龙潭大营中。 转眼出了巷道,才没走几步,又遇上同僚。亦是户部吏员,此刻一脸愤愤,几乎撞上金幼孜。 见是金幼孜,来人忙将他扯住道“实在是解恨,方才一同将那吃里扒外的混账给揍了” 金幼孜一愣,“何人” “左都督徐增寿燕王妻弟。当初陛下疑那燕王反,曾向他发问。他彼时信誓旦旦,说那燕王与先帝同气,富贵已极,断不会造反。岂料他竟暗中勾结燕王,屡次密告京中部署。 据说之前京师水道的那些命案,也与他有关,以散布乱世谣言。 方才在那城门之下,他被一群文臣围殴,实是痛快他的同谋,也都一同被拿下” “如今他和他的同谋呢” “自然是拿去宫里,听候发落” 今日他并未踏入过东阁,吴亮亦不曾出现过。桐柔心里始终悬着,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眼下已是深夜,文华殿值守的人少了一半,余下的那些,也都心思不稳,互相见着了点个头也就错身过去了。 她在东阁里将帘子下了,正欲离开,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那一声声,沉沉恨恨仿佛直顿入心底。 她抬头就看见他入来,手中提着剑,剑身上犹鲜血淋漓,一路点点滴滴,直往自己面前而来。 掩着心中惊骇,她立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身前,才瞧清他身上龙袍亦染了血。 “受伤了没有”她急声道。 他并未吭声,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几乎未作他想,伸手将那长剑取过,放在案上。 他手中一空,原本僵硬的身子才渐渐舒缓。 “朕亲自杀了他。他该死”他面上虽仍肃杀凌厉,语调听着却极是疲乏。 桐柔取来浸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上溅着的血迹擦干净,她自己的手亦是颤得厉害。 他嘴里的那个他,桐柔约摸晓得是谁,早前听说被押入宫中,却不料竟已是这剑下亡魂 见他平复少许,她轻声道“我去取干净的衣衫” “不必了。”他已平静如往日。 她一愣,龙袍染血是大忌,如何能不换 有人自外头进来,脚步慌乱,摔倒了很多次,几乎是爬着到了跟前。 桐柔转身望去,她从未见过吴亮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沉了又沉。 “陛下”吴亮双眼尽赤,“进来了他进来了” 桐柔已顾不得其余,“谁谁进来了” “谷王朱橞、李景隆开开金川门迎降,燕王已入城”最后一句,吴亮几乎是嘶吼出声,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瘫于地。 桐柔不敢看他脸上神情,却又不得不看,他面上一派沉静,仿佛方才那一句,他并没有听见。 “陛下”吴亮猛地回过神,伸手抓住朱允炆衣摆,“陛下需立刻起驾出宫一避” 朱允炆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原本落在殿门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桐柔顺着看去,皇后正款步入来。 冠框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小花树各十二,两博鬓十二钿。袆衣,深青地,画红加五色翟十二等。配素纱中单,黻领、朱罗深青色地镶酱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蔽膝,深青色上镶朱锦边、下镶绿锦边大带,青丝带作纽 如此冠服煌煌熠熠,威仪高华。 “恩慧”朱允炆不由唤道。 皇后面上仍是平素浅笑,走到近前并未行礼,却将手中两盏酒举着,一盏递至朱允炆面前。 “陛下多久没陪恩慧饮酒了” 他几乎未做犹豫,接过那酒盏,“是朕疏忽了。” 皇后将手中一盏一饮而尽,笑吟吟望着他。 他亦一口饮了,“恩慧可还怨朕” 马恩慧莞尔,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从未。” 言罢她郑重施了大礼,不待朱允炆发话,提步转过案去,坐在案后他每日坐着的椅上。 不但桐柔大惊,朱允炆亦变了脸色。 “来人”皇后扬声道。 外头立刻涌入近卫十余人,手提木桶,四处泼洒。 那味道桐柔识得,桐油。 “住手”朱允炆出口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艰涩难言,死死盯着皇后。 马恩慧笑意愈浓,“燕王已入了金川门,到这里不过是转眼的功夫。陛下常说,君王死社稷,恩慧皆替陛下准备好了。 陛下莫惊,方才的酒里不是毒,不过令陛下手足暂时无力” 她伸手取了案上烛台,“陛下莫要怪恩慧,恩慧是为了陛下。” 说罢,她扬手将那烛台抛出。 那烛火跌跌撞撞,决绝落入桐油浸透的垂帐之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银钑花带绣白鹇 玄津桥上,无人。 金幼孜一路奔至此处,没料到四下如此冷寂。不远处宫苑之上的夜幕,已被熊熊火光熏染成赤橙色,妖冶狰狞。 身后有望火楼的兵吏飞奔而过,他隐约听得奉天殿走水文华殿走水 他的心跟着一沉再沉。不知何故,之前他尚担心她在城外,眼下望着那火光缭乱,他觉得她该是在那里。但那又是她最不该去的地方 远远看着她的院门紧闭,他心里略松了松。门掩着,他推开,这么看过去,屋子里都暗着,应是无人。紧接着就听见棕马不耐烦的嘶鸣声,它见着金幼孜,原地打着转。 他走上前,替它添了草料和水,忍不住叹道“你这个主人,几时能让人少操心些。” 摸进屋子里,未来得及燃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刚转过身,那人已经走进屋子。他手中举着一截蜡烛,看着她失魂落魄走入来。 她浑身衣衫湿透,耳边垂着的发缕上,兀自滴着水。 半天他才发出声音,“去哪儿了” “火,都是火”她的目光散乱着,并未在看他。 他小心地靠近她,“你当真去了宫里你如何进去的你” 看着她湿透的衣衫他猛地想过来,难怪她近日总缠着戴进,“你让戴进给你画了宫里的你是不是疯了你就这么潜水而入你不知道那底下暗道丛丛机关无数” 她猛地抬眼看着他,“小柔她” 他的心跟着一沉,“她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慌乱起来。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着就往屋里走,“不想了不想了,先去换身衣衫” 她的手冰冷,却猛地停住脚,“你赶紧离开,越快越好,别再回到这儿。” 他失笑,扭头盯着她,“眼下谁都可以离开,偏偏我不能。” 院子里忽然传来棕马几声急促的嘶鸣,桐拂身子一颤,就欲挣脱他的手。 金幼孜一把将她拉到近前,“小拂,我听见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我们一同去。” 这么看着他,那眼眸里虽只有微弱烛火的影子,但已足够令她安下心,她卸了力气,由着他牵着自己,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有很多人,火把的光亮里,是她熟悉的盔甲和刀剑。 “是他,对么”金幼孜在耳边低声道。 她点点头。 “小拂别怕,我陪着你。”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为首那人桐拂并不认识,他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开身子。 “我一个人去。”桐拂开口。 那人也不答话,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却忽地顿住。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柄尖细的利刃顶在她自己的脖颈间。 “他要的肯定不是一个死人。”她定定望着那人。 金幼孜原想出声,看着那尖刃死死抵在那里,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那人也不急,原先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了,“有件事忘记说了,惠民医局太医桐君庐,桐大人此刻在押金川门。” 一旁的棕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拴绳,欢快地走到院门处人影绰绰之间,亲昵地蹭着其中一人的肩头。 桐拂心里立时揪着痛起来,那小棕马只会与一个人这般亲昵火把的光亮下,她也终于看清楚,十七的神情跳跃着,仿佛一张诡谲面具,虚虚实实。 桐拂手中的峨眉刺,哐啷一声落了地。 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多久,她已经记不清了。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有很多人守着。平素除了一日两次的膳食送入,再无旁人进来。 送膳食进来的宫女从来不与她说话,将膳食放了就走,过一会儿再进来收走。她问的,那宫女一概垂目不语,仿佛根本听不见。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再问,连开口的必要都没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没燃烛火,一片漆黑。他将蜡烛点了,转身才瞧见她。她正趴在窗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已经睡着了。 这么看着,和从前看到的她不太一样。 他走到近前,她醒了,抬头迷迷瞪瞪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口就是,“我爹呢”嗓子哑得厉害。 “不如,你先回答朕的问题。”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听着那个朕字,她一个恍惚,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也与往日十分不同。明黄盘领窄袖袍,四团龙金织纹样,金、琥珀、透犀相间为饰的革带,皁靴 “他,在何处”他问道。 她坐直了身子,“不知燕王口中的他是谁,故不知如何回答。” “他和你的妹妹,文华殿女史桐柔,一起离开。”他道。 她冷笑,“文华殿那夜的那场大火,燕王是没看见那样的火势,谁出的去。” “文华殿东阁尽毁,那座上的尸体已然烧焦。那不是他。” “至于那是什么人,你不去问宫里值守的,问一个市井间的百姓,可说得过去”她揉了揉酸麻的胳膊。 “自然是问了,没人说得出。说不出的,都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方才一句是寻常家长里短。 “燕王既然是来取我性命,拿走就是,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她站起身,抬头望着他。 他面上倒没有恼意,似乎把握十足,这令桐拂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他这个样子,她见过很多次,没有哪一次他是输了的。 “相不相干,不妨先见个人再说不迟。”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听见外头低语声,桐拂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那声音 又有人提步入来。 青袍盘领衣,绣白鹇,银钑花带。虽是陌生的装束,但那样子,她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小拂”金幼孜手足无措,远远站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桐拂觉着眼眶酸得厉害,有什么汹涌欲出,“他自踏入京师,诛杀齐泰、黄子澄。灭方孝孺十族,受牵连而死者近千,充军等罪者千余。建文旧臣卓敬、毛泰、郭任、王叔英亲人皆被牵连,死者甚众,流放、充教坊司无数 我虽在此间,却看得清楚。你在那外面,当是比我瞧得更清楚。如今你,竟穿着这身官服前来敢问金大人,如今担了何职” 他垂下目光,“翰林院侍讲,入直文渊阁,皆参掌机密、以备顾问,官阶承直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逝川飘忽不相待 烛火跳跃间,他官服上的白鹇仿佛有了生机,那眸子乌泠泠,紧盯着她,似随时都会扑将出来。 “恭喜金大人高升。”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 他踌躇良久,方欲开口已被她打断了,“练子宁练大人,你可知眼下如何了” 金幼孜一时眸中尽是痛色,“殉国” 桐拂冷笑,手指着窗外,“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 彼时练大人舌已被割去,闻言,以手蘸舌血,于那殿砖上书成王安在 燕王命磔尸,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余人,放戍边三百七十人,家乡四百八十户无一幸免。” 金幼孜一脸灰扑之色。 她待他略略平复才又道“练琼琼,你又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一愣,“琼琼她,回了乡里”看着她面上神情,这一句并未说完,急问道“她在哪儿她可无恙” 桐拂失笑,“金大人,何妨转身出门,问问你该问的人。” “小拂,”他走前了一步,“就算不为自己,可顾念尚在关押的桐大人” “我要见我爹。”她忽然道。 “可以。”朱棣已提步入来,“何时想起了他们的下落,你们就可相见。你若说出来,朕即赦桐君庐、桐女史无罪,可自行出宫永不追究。” “我不知情。”她回答的很快。 “能从水里将人带走的,难不成当真是水妖”朱棣好似自语。 “京师湖中向来太平,旧朝盛传所谓水妖作乱,彼时梁武帝造铁佛将其永镇。这般说辞,燕王竟会相信。”她淡淡道。 “是了,想来你对这京师水道湖泊熟悉得很。我亦不信有水妖,早前京师河道七条人命,再加上分月桥一案,该都是人祸。 有人曾上奏,说那罪魁必是长居京师,且水性极佳之人,哦,还是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 “不是她”金幼孜急忙踏前一步,顾不上君臣礼仪,忙忙将那话打断了,“臣” 朱棣瞧他反应,抬手示意他止言,“金大人多虑了。此案兵马司仍在查着,还未有何眉目。” “不过”他转向桐拂,“带人从水下离开,对姑娘来说,应不是难事。我看,菱洲武庙闸,就是个好地方” 说罢,他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武庙闸水关,两道闸口,水流湍急。四百余尺的隧道,不过三尺宽,且内有镞刀急转,莫说人,便是鱼虾都过不去。”她一番话稳稳当当,并无慌乱。 朱棣听罢沉吟片刻,“这一阵子,将你关着,是有些委屈。不如你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随时可来见朕。”说完转身就走,屋子里只留了她二人。 金幼孜疾步走到她跟前,“小拂,你只说不知情就好” “我的确不知情。”她将他打断了,语调生硬,“金大人还是早些与我撇清关系,若是连累了金大人的仕途,可就罪过了。” “小拂,桐大人那里我托人去打听过。眼下他在宫中太医院,虽被拘着,倒是可以在生药库里走动。平素有人看着,但膳食用度与其他太医官并无差别” 桐拂怔怔出了会儿神,并未吭声。 “小拂,莫担心,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 金幼孜的身形笼着她,她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金大人不用费心,只要我爹没事,我人在哪里没什么所谓。” 她样子很疲倦,径直走到榻边,倒头就睡,用被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听着他默立了许久,似是将什么放在案上,才安静地离开屋子。 听见门合上,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将被衾扔去一旁,仰面望着头顶青帐黝黑的影子,眼角有什么扑簌簌滚落,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长夜无眠,直到窗子透出极淡的颜色。她转头看见案上那个匣子,竟是个识得的匣子。 她起身,将匣盖打开,些微玲珑声响,是那串九子铃。 再次有人入来,又是十余日。 此番并无认识的面孔,领头的身穿麒麟服,腰间武字牙牌。也未说什么,示意两宫女将桐拂一左一右扶着就往外走去。 看着挺柔弱的两宫女,手上却很有些力气。看着是扶着,其实桐拂根本就是被拖拽着前行。 这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见者纷纷避让。桐拂心里嗤笑,何时自己出个门,竟有了这般排场 曲曲弯弯走了不少路,经过一道宫门,隐约可见那一带宫墙上犹有火烧过的痕迹,她不觉心里一紧,这地方 押着她的人却不容她细看,绕过那宫墙直往后头的宫苑走去。 推推扯扯将她送入一间偏殿,押着她来的那群人很快离开。那两个宫女就立在门外,那些个身穿麒麟服的亦守在不远处的苑门处。 面前一道屏风,山水阔远,云蔼水澹。四下也无任何摆设,她心里微微生疑,这大明宫里竟也有这般素净的地方,之前怎么没看到过 迟疑了一会儿,才听见那屏风后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原本一直在,只是方才心思纷乱间,并未注意。 她提步绕过那屏风,就是一愣。 眼前的殿内同样十分空阔,当中有一铜壶滴漏,另有不少从未见过的器物,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搁在案上或堆在地上。 一人正蹲在那滴漏旁忙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都别问,我并不知他们为何带你到此处,也不关心。只需记得,这里的东西不得触碰,没事别出声,别碍着我的事。” 说罢他又转过身去,再不搭理她。 桐拂本也没心思,看到一旁有一矮几,上面堆了些书卷,走过去在那旁边坐了。 书卷上记着的东西,她并不识得,也没兴趣看,靠在椅子里闭目欲睡。 没多久,就听鼓声忽起,时紧时慢。她睁眼望去,方才那人正击一面大鼓。那鼓声远远地传开去,缭绕不散。 那声音,与城中兵马寺西南的鼓楼里传出的一般。 她正自愣神,鼓声已停,再抬眼,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面色里虽有不耐,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钦天监司晨,廖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朝风起应吹尽 桐拂抬眼,这位司晨年纪不大,面上却绷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他身上绿袍官服,蓝雀补子。那蓝雀绣的栩栩如生,令她想起金幼孜官服上的那只青鹇,这么看着就很扎眼,她很快移开目光。 廖晨见她眸中显出厌恶,一愣,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忽道“我见过你。” 轮到桐拂一愣,迅速转回脑袋,盯着他细看,确实是陌生的样貌。 “认错人了”她复又转开脸。 “不,确实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他很笃定的样子。 “前面那大殿是哪儿”她忽地打断他。 他仍在打量她,随口道“文华殿。” 她几乎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快步走到窗边,身子几乎倾出去,直直望着那方向,再不言语。 廖晨只觉这女子委实莫名又古怪,他向来识人过目不忘,眼前这人他到底在何处见过听到文华殿三个字,她又何故会如此反应 文华殿他心里有什么一掠而过,却抓不住。 之后桐拂才知道,她所在的宫苑,是文华殿后负责宫中漏刻报时之处,里头都是钦天监的官吏,夜里亦有人值守。 而到了夜里,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些个穿着晃眼麒麟服的人,也都随之不见。看不见,并非真的不在那里,桐拂尚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已是自由身。不过四下走走,倒也确实没人拦着。 至于为何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她想不明白,对于漏刻记时她完全看不明白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文华殿的一处侧门。侧门微微掩着,并未落锁,她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那似是一个邀约,似是等着她推门而入。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将那侧门推开。 纵然想过那夜大火之后文华殿的模样,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不自觉抽了一口冷气。 暗夜之中,一丁点灯火都没有,四处是歪斜倾颓焦黑的影子。夜风悉索而过,一路跌跌撞撞,在废墟中蹒跚而行。 那夜大火,如噬人混沌之兽,所过之处,宫人哀哭寸草未留桐拂只觉寒意自那幽暗阴森之间升腾而起,缭绕四散开,将自己牢牢困囿其间。 “是你”身后忽然有人颤声道。 桐拂一惊,忙回头去瞧。 廖卿神色大异,站在身后不远处,手中一盏宫灯,烛心摇晃不定,似是随时将灭烬。 “你当真无事”他口中喃喃,似是悲喜交加。 桐拂心中疑惑,却并未应声,显然这廖卿错认了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他手中宫灯晃得厉害,“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那夜我不在宫中若我在,必会” 桐拂见他面上渐显出癫狂痴绝,终是没忍住,上前几步,“廖司晨,是我。” 廖卿见到她的面容,顿时呆住,“不是不是你”转而显出怒色,“你为何要冒充她为何骗我” 说罢,他竟将手中宫灯扔在一旁,上前一把将她揪住。 桐拂这才闻见他周身酒气,“廖大人,当值之时饮酒,是嫌自己命长放开我。” “命长命长又如何只一道宫墙,一扇朱门独见她都没了”他嘴里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什么。 “像,真像”他忽然死盯着她,手上力气出奇的大,将她肩头捏得生痛。 桐拂却顾不上,她心里猛地一晃,脱口就道“小柔” 那廖卿闻言狂喜,“果然是你你竟无恙,去了何处” 桐拂心中大乱,这廖卿估计是对小柔生了心思。这原本就是宫中大忌,他今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条条都是死罪,当真是疯了 但看他样子,对小柔当是用了真心,桐拂又不忍责他,当下将声音压低了,“廖大人我不是桐女史,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 话没说完,他一只手已将她的嘴捂住,“莫要胡说你看看,你好好的,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她几乎被他闷得背过气去,苦于他力气极大,竟是如何都挣脱不得。 猛见他身子一矮,人就跪下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也跟着松脱了。 她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几道人影,也未提宫灯,溶在夜色之间。 “廖卿,钦天监五官司晨,佐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洪武三十三年,入宫中漏刻司。” 那人自暗处走出,嘴里说着廖卿,双眸却是盯着她。 看她垂目不语,朱棣转眼瞅了瞅被按跪在地上的廖卿,“押下去。” “是误会。”桐拂拦着。 “误会可是之前就识得这倒是巧了”他今日看起来似是很有耐心,“廖卿虽入钦天监不久,只有从九品,但察天象、推步、定历数无不精通。可惜了,今日竟犯了宫规” “此事与他无关,我出来转转不想被他发现,在他茶水里下了药,他此刻神志不清,所作所为并非本意。”她道,虽知他定不会信自己随口胡言,但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朱棣扬了扬手,身后的人将廖卿拖拽着远去,他才复又开口,“方才听得一句,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这后半句,是什么” 她看着他双肩团龙纹样,缓缓道“帝为权奸逼胁,阖宫焚燃。桐女史于文华殿值守,自然是在此处。” 她将目光投入他身后残垣之间,神情一片寂灭。 “文华殿座上的,是马皇后的尸首。”他道,“文华殿值守中人,除得以逃脱的数人之外,尽在此焦烬之间,独桐女史踪影全无。” 见她犹自沉默,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近日桐大人身体微恙,寝食难安。朕虽遣人特意照顾,未见起色” 她身子晃了晃,那夜之事她原该将它弃入冲天大火之间,任它烟消云散。但诸般牵绊,又将那灼人燎痛的,生生推至眼前 宫苑内的水道,她早已摸得清楚,几乎夜夜在离文华殿最近的苑池边观望。燕王入城,也是大势所趋,到了这个份上,除了想办法将小柔带离那即将倾覆的宫殿,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她不知会是哪一夜,哪一时,哪一刻,她只能这么守着。 那一夜的火,是从奉天殿开始,之后文华殿亦火起,且火势更加猛烈。宫人四散奔逃的混乱之中,她已摸到文华殿僻静的后巷中。她知道,这是最隐秘的入口,也是离小柔最近之处。 但未及推门,她已听见动静,避入一旁的暗处。随后,她看见有人从那扇门中急走而出,除了小柔,竟还有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柔”桐拂压低声唤她,声音控制不住的颤着。 桐柔一惊,下意识挡着身后的人,抬眼看见桐拂,顿时僵在原地,“姐姐” 桐拂上前将她的手腕拉着就走,“快些,跟我走。” 一拉没拉动,桐柔将她拖着,“这儿太危险了,你怎么进来的” 桐拂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这才看清楚桐柔面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 “我我和他一起”桐柔咬了咬唇,紧紧扶着她身畔之人,并未有半分犹疑的意思。 那人整个身形掩在披风之间,面目也看不清,看样子似是行动不便,也未发出过半分声响。 桐拂欲再细看,刀刃晃眼已自身后而来,架在她的脖颈间。 “何人”身后那人冷声道。 “放开她。”又有人自那小门后转出来,桐拂看衣饰应是内官。 “吴总管”那长刀松开,身后那人道。 吴亮看他身后再无他人,不觉心中一拎,“其余的人呢” 那人忙躬了身子,“今晨皆被被调出城去”说罢拿眼偷偷瞄了瞄裹在披风里的那人。 吴亮一声叹息,未料到自己一番筹谋竟早在他的眼中,且早了自己一步,将这后路生生切断 那人瞧吴亮心神不定,又道“下官刚去探过,燕王在城中早已布下内应,那条路如今已是走不得” “武庙闸”桐拂出声,“那里可以。出去之后,是龙广山北麓,有一片野樱林。” 吴亮扶着桐柔身后那人,打量着桐拂,“且不说武庙闸那里水势湍急,且有石条、镞刀,机关重重,如何出得去” “我姐姐可以,她水性极好,定是有把握。”桐柔不再迟疑,回身扶着裹在披风里的人就欲前行。 吴亮松开手,扑通一声对着那人跪下,“臣只能送到此处万望保重” 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向那持刀之人附耳交待数句,便头也不回重新走入文华殿火光漫天的宫苑内。 “吴大人去哪里”桐柔的声音,掩不住的哽咽,答案她自然是晓得的。 吴亮脚下没有停滞,“臣,去伴驾。”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苑门之后。 “桐女史,”持刀人道,“会有人在武庙闸外等候,一切见机行事。”说罢亦匆匆离去。 桐柔已扶着身旁那人前行,“姐姐,我们往哪儿走” 桐拂却未动,她瞧见那披风之下露出的明黄衣摆,想着方才那太监的举动,将桐柔叫住,“小柔,我们不能带着他。” 身后大火猛烈,炽热汹涌自那小门中扑出,将她的长发拂乱了 外头丝弦铮切,偶有笑语、杯盏交错和行酒令声传来。案上烛影摇红,灼着双眼。 门咿呀打开,那些声响立时乱纷纷涌入,将那烛火摇晃。 入来的那人一身桃绛罗裙钗环玲珑,屋子里一时尽是浓郁的脂粉香气,“姑娘听九娘一句劝,多少用些点心,这不吃不喝的,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那案前的女子仍枯坐无声。 九娘将手中的小食放下,“你虽入了这梅妍楼,但至多只是在帘后抚琴罢了,这是管事一再叮嘱的。不瞒你说,九娘我也拿了好处,所以也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这委屈嘛,如今是有些,但姑娘也并非一辈子就会困在这里” 门外忽起的嘈杂声令九娘立刻皱起了眉头,“我去看看,姑娘只管用点心。”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外头似有推搡怒骂,少时有酒盏落地溅碎之声。 “吏部侍郎之女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十六楼里的伶官怎的亲近不得让开” 门被猛地推开,有人步履蹒跚入了来,直往那案前女子处走去。 “程某倾慕姑娘已久今日才得见” 更多的人涌入屋子,似是将他拦着,九娘的声音里已是极力隐忍,“程公子莫要为难九娘,旁的姑娘只管公子选,偏这位姑娘不行。” “如何不行,今日偏要” “程公子,”九娘忽然道,“今日是文渊阁的大人点名要听这位姑娘抚琴,若程公子执意如此,那容九娘去与那位大人说一说。” 那程公子听闻似是愣了愣,停了脚步。 “听说,陛下钦点的这七位翰林官员,自入了内阁,极受重用。九娘这里日日听着,说如今陛下对他们倚重非常,用人、征调、赋役、战事都与这七位大人商讨啧啧,莫要小看他们尚是五六品的官阶,这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一见,当是巴结都来不及”九娘一副神往赞叹。 “这”那程公子酒醒了几分,显出迟疑。 九娘故作疑惑,“你瞧瞧我,今日忙昏了头,至于是哪一位大人今日要过来,方才倒没听仔细了。要么,程公子,我现在就去问” “九娘,”又有人匆匆入来,“人来了” 九娘几乎立刻笑容满面道“哎哟真是巧了,程公子你看,要么留下一起吃酒” “罢了罢了”那程公子掉头就走,“今日酒吃得多了,也听不进曲子”话未说完,人已经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一屋子退散的干干净净,似乎方才闹哄哄乱纷纷,不过虚幻一场。 九娘离开之前,将她面前的小食取了,置了琴。之后又有人入来燃了香,替她净了双手。她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目光却始终落在那琴身。 这琴她识得,非但识得,且曾日日抚奏。 爹爹每每听罢,总是敛着眉,将那不足一一说来,指法不精用心不专虽为女子,亦不可懈怠松散,气息需匀调,指间不可虚浮娘亲便每每想法子将爹爹支开,悄悄带着自己一同去府外逛胭脂铺子、衣料坊大哥成经,二哥复全,总会提前安排了车驾、酒楼雅席 她的手抚上那琴弦,琴弦簇新,显然已是换过,触手冰冷陌生。 指尖一颤,一声如裂帛,惊得她一个哆嗦。 那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一如他们 “琼琼”身后的那一声,仿佛自亘古久远之中传来,似叹非叹,似喜犹悲 她抚在琴身上的那只手,渐渐紧握成拳,却偏偏没有气力转过身去。 面前铜镜的光泽之间,那个绰绰身影,曾是她入骨相思的来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醉相留畏晓钟 琴上,那原本苍白紧握的手,忽然松开。 她将那妆奁打开,对镜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一道道,极尽浓艳。簪环步摇、金爵钗翠琅轩 末了,她起身,走至他身前,“大人想听什么曲” 腻厚的玉簪粉之上,山榴花胭脂浓郁,唇上染着洛儿殷。神情掩在脂粉之下、晃了人眼的珠钗之间 金幼孜原先想好的一番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如鲠在喉。 练琼琼见他默然不语,笑意反倒浓了几分,“不如,潇湘水云”说罢转身就往那琴案走去。 “琼琼,”他叫住她,看着她发间猛地珠钗乱摇,“我会想法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爹爹他们尚在等我,我又怎能令他们等得心焦。如今不过余了一幅皮囊,身在何处并没什么要紧。” 金幼孜紧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你二哥,练复全,之前已离开了京师。” 练琼琼身子巨颤,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他,“当真” “还有,”他示意她噤声,“练淦,练知县的幼子,亦逃出嘉定。” “珍儿”她几乎站立不住,“珍儿尚不满周岁,如何逃脱我堂哥他们” 金幼孜将目光自她的面庞上移开,“练知县一家皆自缢而亡,是家仆携了练珍赶在官兵围府前将他带走” “他们眼下何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金幼孜不忍挣脱,“尚不知。不过,琼琼,你并非只有一人,你还有你二哥,你堂兄的幼子。为了他们,你尚需好好活着,练大人才才会安心。” 她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很快打湿了衣襟。 金幼孜自她屋中出来,外头即是高楼阑干,缀着无数明角灯和灯笼。那阑干之下,秦淮河如一道金练,鎏光异彩,蜿蜒而去。长水滔滔,早将那兵戈乱连云樯橹,湮没于歌舞樽前。 极远处的宫苑,反倒没有眼前的煌煌耀眼,掩在暗夜之中,如蹲伏的巨兽。 她该就在那幽暗的深处,蜷缩在大殿的一角,守着铜壶滴漏无休止的泠泠寂寥。但如今这般境地,他没有一点法子,甚至连开口劝解的理由都没有 风将身旁一串明角灯吹得晃了晃,他心里莫名一跳,急忙转头往身后望去,廊道里除了几个歌伶和酒客把酒欢言,并无熟悉的身影。 但方才被注视的感觉分分明明,应是无差。 从梅妍楼出来,一路心不在焉,他一抬头,竟是到了问柳酒舍的门前。本欲转身离开,却已听见刘娘子的招呼,“金大人过门不入,是何道理” 金幼孜忙回身施礼,“方才多饮了几杯,想早些” “那正好,进来喝口醒酒汤。”刘娘子不容她解释,招呼人将他领入店中。 他坐下没多久,刘娘子已到了跟前,亲自替他端了汤来。 “小拂她,唉”刘娘子难得的欲言又止,“从小性子就犟,认准了理儿就很难回头,也不会去顾虑旁人的不得已。” 见他闷头喝汤,她试探道“你可是知道她身在何处” 金幼孜将瓷勺放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刘娘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事就好。你若能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只要她不嫌弃,我这儿一直等着她回来。我刘娘子在这京师里,就没怕过谁。之前唉等过去了,都会好起来” 说着话,刘娘子的眼眶有些红,“这姊妹俩,我都是当着自家姑娘看着长大的怎的会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金幼孜瞧她伤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小拂不会有事,我也等着她。” 刘娘子再要说什么,见他忽地起身,直勾勾盯着窗外,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他已经往外跑去,只丢了一句,“怎么会” 金幼孜追到河边,瞧见那未悬灯的窄舟正自岸边移开,走石阶已是来不及,他直接自岸边跳下,摔在船板上。那舟子未停,直往僻静水道而去。 方才一摔,浑身仿佛散了架,金幼孜挣扎着起身,往那船后走去。 她看着似是同往日没有两样,背对着他撑船,仿佛随时会回头展颜一笑,俏生生道柚子来了 金幼孜等了许久,她并未回过头,身影在岸边的灯火中时明时暗。 “小拂,你怎么你这么跑出来很危险” 她始终没有吭声。 “他不会一直这么拘着你,我这几日也在想法子”船头很窄,他过不去,只能站在她身后。 “他拘得住我”她鼻子里出气。 听她出声,金幼孜大喜,“我自然知道他拘不住你,只是如今桐大人在生药库,你终不得自在。” “金大人费心了,我这舟子小,容不下这许多人。”她将船泊在僻静岸边,“请吧。”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听见扑通一声,桐拂扭头去看,他竟撩袍端坐在船板之上,手里捧着从舱里摸出来的酒坛。 桐拂伸手去夺,不料被他握住手腕,带坐在他的身旁。 “来都来了,为何躲着”他偏着脑袋盯着她。 “谁躲了”她挣脱不开,一脸怒气。 “你跟着我去了梅妍楼,难道是去瞧风景” 她愈加恼,“有什么好看的,你和她本就哥哥妹妹的”话说到一半觉出失言,她抿了嘴再不出声。 他不恼,反露出悦色,“那梅妍楼的九娘,可是你打点的” “不是。”她扭过脑袋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可知铁铉的两个女儿” 她身子一僵。 被济南城百姓称为铁神的铁铉,受尽酷刑而亡,族人皆被发配充军。 昔时济南城中,那个书生般尔雅温文的铁大人,终是连尸骨都不曾屈服回顾大明湖天心水面亭,她尚记得茶香之间,他一句,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 她猛地转身瞪着金幼孜,“云词她们不是去了”但他眼中的神色,令她心中如压巨石,喘不过气来。 “铁大人之女,没籍为奴沦为乐户,发配教坊司。”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晓得她眼下虽看着平静,其实极力压着的怕已是狂风骤雨,“小拂,你不能去,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怒反笑,“金大人,能不能,也要做了才知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人相思君相忘 亥时后,寒气沁人,匆匆行走的宫人身影已显瑟缩。守在厢房前的两个太监,原先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终变成断断续续的轻酣。 她正欲从回廊的深处走出来,听见脚边细微的声响,低头看去,竟是毛茸茸玉雪般的一团。那小东西也不惧人,在她脚边转悠。 桐拂将它拎起来,是一只狐。宫里怎会有狐且仿佛识得自己的样子。 那小狐被拎着后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爪子拨拉几下。 她这才看到它脖颈间一根松松垂着的红绳,那红绳的编法她再熟悉不过,心里一热,“你是小柔养着的” 那小狐闻言,眸中竟似露出晶莹之色。桐拂正自称奇,听见厢房内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将那小狐放下,“回头再来瞧你。”说罢匆匆往那厢房门口走去。 门并未上锁,里头透着烛火的光亮,从门缝里就看见爹爹在案前的身影。他披衣独坐,面前几堆药材,书卷摊着,他却并未在看,只盯着那烛火出神,背影显出佝偻。 她的鼻子跟着就是一酸,在门外踌躇再三才推门而入。 “爹” 桐君庐并未转过身,过了许久才道“过来坐。” 桐拂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旁坐下。看清他的样子,眼泪就屏不住。上回还是在茅山,彼时爹爹发间并无银白,此刻却白发斑驳。样子虽仍是清朗,但掩不住的倦色。 她不敢再看,垂着脑袋,噼里啪啦地落泪。 余光里看见一块帕子递过来,在她脸上擦拭起来,她一呆,抬头看向爹爹。 他仿佛压根没看见她吃惊的神情,专注地替她将泪水抹去,“你哭起来,倒是和你娘一个样。泪珠子一串串的,就是不出声”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根本说不出话。 “爹责骂你了么”他的手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 待她略略平复,他才又道“小柔的事,我知道你尽力了,爹不会怪你。如今爹没别的念头,爹答应过你娘,好好照顾你们。是爹没做好,你哭什么”他的手颤了颤,终是垂下。 桐拂再忍不住,钻进桐君庐的怀里,拼命将呜咽声掩着。 桐君庐的手提起来悬在半空,终是抚上她的脑袋。 他从侧殿出来,天色微明,墙外已有宫人洒扫的声响。 能回到这里,出乎他的意料。 凡钦天监官员,不得改迁他官,为子孙世业,非特旨不可升调致仕。即便有缺员,也只能由本监逐级递补。 自己虽是廖家单传,但钦天监中可以递补自己一职的并非无人。那夜荒唐之举,轻则流边,重须问斩。如今却重又值于殿上,他实在有些困惑。 有什么声响自后苑传来,后苑一排厢房,堆着些卷册杂物,并无人住着。他忽然想到那个女子,她似乎之前就住在那里。耳听着声响断断续续自那里传来,他不觉提步走去。 漏刻殿后的宫苑并不大,只几株海棠。不似文华殿前后,皆为西府海棠,四五月间,已是酡颜渥丹,继而澹粉如烟霞彼时就是透过那道侧门,惊鸿一瞥,海棠树下人独立,月神玉肌秋水为姿 眼前半掩的门后传来的声响将他的思绪打断,他皱了皱眉,这是间堆放杂的屋子,平素锁着,此刻不知为何会有人在里面。 他抬手将那门推开,屋里一片幽暗,除了角落一些光亮。 一人蹲在那里,不知在捣鼓什么,时不时发出丁零碰撞的声响。 “何人”廖卿出声道。 那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咦了一声,又转过脑袋去,“回来了啊。” 廖卿也是一愣,方才一眼已瞧清楚,果然是那个被拘在此间的女子。 他提步走到她身后,见她面前一个古旧木架,虽蒙着灰尘,但瞧得出雕工精美古雅。两条铁链悬在两侧,顶端垂下一小瓮。她手里捧着的,是个尖底盛器,正想法子用那铁链将那盛器挂住。 “欹器你从哪儿翻出来的”廖卿奇道。 “这叫欹器”她还在忙着拴那个铁链,“就那边的箱子里,压在最底下。” “你会做欹器如何会做的谁教你的”廖卿两眼放光。 她抹了把汗,“看过,觉得有意思。反正闲着无事,又正好翻到,就试试看” “看过在哪儿看过” “总明观”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咳嗽几声,“书上看的。” “南齐总明观那里曾有欹器可是文远所制”廖卿愈发振奋,不觉又走近了几步。 桐拂停下手,站起身,“我怎会知道都说是书上看的。” 廖卿却撩袍蹲下,摆弄一地凌乱的物件。 桐拂有些惊讶,这位司晨虽相识不久,但晓得他最是见不得脏乱,但凡他待过的地方,必然纤尘不染井井有条。怎的眼下竟不顾灰尘蛛网漫天,闷头捣鼓这堆古物起来 “你既见过,过来搭把手。” 她依言蹲在一旁。 “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手下不停。 “和铜壶滴漏差不多意思吧。” 他瞥了她一眼,“是,也不是。鲁桓公宥坐之器,可听说过” 她摇头,“只觉得样子奇特,并不知是何用途” 总不能说,她是在刘宋总明观的明堂间所见之后,这欹器挪去了齐武帝中书监王佥的府中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当成疯子 至于如何去的总明堂,她懒得去琢磨,在这里关得久了,能时不时换个地方待会儿,总是好的 自上回见过爹爹,许是解开心结,爹爹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而那位拘着自己的人,大约是将自己给忘了忘了也好 “此器,空时斜,注水则直立,水住满则覆,周而复始。”廖卿道。 她一愣,回过神,彼时所见似乎正是如此情形,“是水满则溢的意思” “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廖卿已将一条铁链束好。 她一呆,彼时,彼时似也听见这么一句。 总明观,堂上铜烛昏暗,古器中水滴不歇。旁一人独坐,漆纱笼冠华袿飞髾,口中喃喃似吟唱,“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 她却无论如何都瞧不清那人的样子 “你究竟是何人” 她被这一问惊醒,转头看着一脸神色古怪的廖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段秋清孰可分 廖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与文华殿的桐女史是姊妹二人除了眉目间有些肖似,性子竟如此不同 除此之外,这个叫桐拂的,浑身透着古怪,他却又说不出何处古怪。 “去寻样东西将这小瓮垫高”廖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捣鼓那欹器。 她起身,很快搬来一样东西,放在地上,打算将那小瓮垫高。 “你”廖卿看清那东西,一时气结再说不下去,半天才道,“这是大明历你竟用它垫物” 说完他一脸怒火将那大明历拿起,捧在手里反复轻拍掸灰。 桐拂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敢流露出来。这大明历,在总明观里随处可见,装帧与内里比这里的不知讲究多少 见她一脸掩饰不住的不在意,廖卿的心火又冒起几分,“且不说需清案净手,茵褥书拨,怎可直接扔在地上” “本就是堆在地上的”她嘀咕,那总明观里,书卷浩瀚,许多都是堆在地上,也没见谁大惊小怪如他这般。 “果然是日日抬头看天,看多了”这末一句本是她心里想的,不知怎的就说出了口。 廖卿一噎,正色道“看天又如何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 一听他开始叨叨,桐拂就头痛,脱口就道“是是,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我听不明白,廖大人还是去前殿忙” 廖卿未恼,反而双眼发光,死盯着她,“你晓得宣夜书” “什么书,不就一本破破的卷册”桐拂费力欲将另一个铁链拴上,下一刻已经被廖卿一把揪住了肩头。 “在哪儿宣夜书在哪儿” 她扭头看着他几近扭曲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彼时为何会对那本卷册有印象,完全是因为它就摆在那人的手边,她不想看到也不可能 方才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廖卿就是个喜欢看天观星外加嗜书如命的痴人 “做梦”她咽了一口,“梦见的你晓得的,做梦这事,没什么道理我哪知道什么是什么夜书。” “小拂”有人在身后唤道,那声音听起来分分明明含着怒气。 桐拂见是金幼孜,忙挣脱了廖卿起身,“哎哟真巧,金大人来找廖大人,你们二位慢谈,我先走一步”说着已经越过金幼孜,跨出门槛去。 第二只脚却没能迈得出去,手腕已经被金幼孜握在手中。 廖卿瞧见来人,再瞧这二人之间情形,急忙落下目光冲着金幼孜施了礼,匆匆离去。 桐拂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觉得眼前这情形也很是不妥,欲将他的手甩开却是没能得逞,“金大人这会子不去上朝,跑来这里做什么” 金幼孜的脸色很不好看,“我来做什么先不急说,倒是你先说说,你和那廖卿在在做什么” “说话啊。”她没好气,“我在这后头搭些东西解闷,他在前殿大概是听见声响,就跑进来了。” “说什么话需捉着你的肩” 恰一阵风卷入屋内,一时寒意瑟瑟。 “这话你不去问廖大人,问我做什么再说,”她将被捉住的手腕提到他的面前,“金大人说什么话需捉着我的手” 金幼孜松开手,“小拂,可记得那素纱禅衣” 她本正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河道七条命案,结了” “没,那水妖回来了。”金幼孜望着她的侧影,晨曦将她额前的碎发映染成明霞的颜色,她的眸中却流露出悲凉的神情,虽只短短一瞬,他却瞧得清楚。 “前朝的案子,到今日都未破,又卷土重来。原说是乱世之征兆,看来这新君也不” “小拂慎言”金幼孜将她打断了。 她转过面庞,扑哧一笑,“我又不在朝廷为官,说些什么有什么紧要金大人平步青云,倒是当真需谨言慎行,往后这后殿,还是不要随意进出了。” “小拂你听我说,这一次,那些被害之人落水之后都再无踪迹,且都为女子” “案子不是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在查办你说与我听做什么”桐拂又欲抬脚就走。 “前夜失踪的那人,是秣十七。”他说完,看着她的嘴紧紧地抿着,过了很久才回复平静。 “我不认识她。”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殿的拐角处。 武定桥,桥两端各有一棵古桂,树形巨大。此刻木樨开得极盛,尚未转过巷口,就已闻见浓香。 这一路走来,桐拂脑袋上已有汗意,但又不得不将自己裹在披风里。好在闻见花香,倒似是清凉了许多。 这一路过去赏桂的人不少,转过巷口就看见桥上桥下不少路人驻足流连。附近酒楼迎着的窗子皆敞着,里头烛火通明,酒客扶窗观望,丝竹音、杯盏声不绝。 她没往人多处去,转去河道边的石栏处,沿着河边继续走着,渐渐将人声与诸般热闹抛在脑后。 再往前行,是一个很小的舟渡,因为太小,极少有船停靠。水面上偶有舟船过往,皆很快转过弯曲的河道而去。 她循着破旧的石阶走下去,直走到黝黯的水边。此处虽有河房连绵,但多为大户人家的后院,并无人声喧闹,此刻黑漆漆一片,连灯火都没有。 她皱着眉细想了一回,此处河道转折,水势不凶但却很深,底下怪石嶙峋,是她很不喜欢的一段。 思及此处,她蹲下身子细看那水面,手还没伸入水中,就听得身后一句,“此处无船,姑娘怕是要空等了。” 桐拂闻言身子一颤,鼻子就跟着酸起来,站起身将披风的兜帽去了,转身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那人似是也未料到,“是你” 桐拂将声音稳了稳,“定远,你怎么在这儿” 孙定远原先坐在暗处的石阶上,此刻也未起身,抬眼望着她,“你不是也来了。” “我我路过”桐拂有些手足无措。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好,就算是你路过。” “你的腿如何了”她注意到他一直没站起来过。 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面,“好不了了。如今尚能自己走走,估计再过些时候,站都站不起了。” “我爹是太医,要不要” “不用。”孙定远打断她,他忽然抬头盯着她,“你既然恨她,为何要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紫微临金阙煌煌 恨她 恨一个人,是如何的样子 痛彻肺腑,辗转复反侧,砌成此恨无重数。 桐拂觉得自己对十七,当是如此。但自己眼下站在十七失踪的河道边,听着孙定远的一句问,她竟答不上来。 孙定远见她神色莫测,没出声扰她,过了许久才道“她的性子倔得很,认准了的事,谁也拉不回头。只怕后来更是厉害” 桐拂听出不妥,“你尚未见过她”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 “她没去找你”见他望着河面出神,桐拂险些背过气去,“她辛辛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竟躲着她是,她真真假假的,我如今也不知她与我在一处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她对你的意思” “那是她的意思。”他打断她,没有温度的语调。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桐拂被噎得难受,“看热闹” “你来做什么,我也是同样的事。你来,未必是你不再恨她。我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桐拂被绕得头痛,“你们俩行,先不说这个。”说罢她顺手就将身上的披风除了。 孙定远瞧她举动,“下水” “不然呢站在这儿能看出朵花来”桐拂没好气。 孙定远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河面,墨色的涟漪激荡反复,终归平静。 京师比他想象的,大了许多。但待久了,又觉得小的局促。那些个绮门高户朱阁流香,似迷眼涡旋轻易将人卷入。于他,尚不如陋巷之间粗茶一碗,听挑夫一段旧事浮光。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何处,也知道她在寻自己。 他本因居于城北军士庐舍,以腿伤不便为由,获准暂居城南闹市之间。离着官街很近,寻医方便。 京师官街两侧,官廊绵延数里遮风挡雨,商铺林立终日热闹非凡。他便隐在那芸芸不息的众生之间 她的事,是今日才知晓。五城兵马司有军中旧识,也恰识得秣十七,几乎立刻就遣人过来告知。彼时他方从医馆回到庐舍,见到来人神情,脚下竟生趔趄。 十七的身手他晓得,纵是军中寻常军士,未必是她的对手,但水性却是一般。若是落入水中,并无胜算 忽闻水声,他抬眼看见桐拂的脑袋已经探出水面。她很快攀上岸来,直接用披风将她自己裹了个严实。 “这底下比我想的还要深,记得原先有旧船骸,怎的没了”她的声音有些瑟索。 “没带衣衫换上”他瞧她有些缩手缩脚。 桐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这里有些复杂,过了前面的武定桥,底下还有支流、六朝古道与暗河,分叉很多,不好说是从何处走的。” 见他望着河面沉默不语,她在一旁坐了,“十七是第几个都在何处落水失踪” “第三个。与之前的七个,都在镇淮桥一带的坊间。” “南城兵马司在管这事儿” 他站起身,“如今是锦衣卫在办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协查。据说,是个水性极好的女子” 桐拂一叹,“若真是我,今日就不来了” 他转身就走,“除了水性好,据说还是个绝色女子。怎会是你” 桐拂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阵猛咳。 这些日子,廖卿来这后殿来得很勤快。只要当值,一得闲就钻进那堆杂物的厢房,看她搭欹器。 不但看着,且殷勤相助,任劳任怨打着下手,原先一脸的疏离换做振奋。 桐拂却觉得这振奋有些吓人。但他除了脸上满含希冀的神色,举止进退有度,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将他赶走。 欹器搭好,却做不到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两人并排蹲着想不出究竟。 “那个桐姑娘。”廖卿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你那书上是怎么说这欹器的” 她想了想,书是没有的,她只见过实物,就是眼前的样子。何故那个可以,这个就不行当然这些她不能老老实实地说。 “书嘛,很早以前看过一眼,早忘了。总之应该就是这般。”她不太敢去看他的脸,那上面的希冀太热烈,她总觉得一盆凉水泼上去,实在有些 “那那本宣夜书,桐姑娘是在何处见到可否” “不记得”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我这人吧,喜欢到处晃,你晓得的,京师街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估计是在什么书庄、旧货摊,哦,还有外乡人有时也会挑了旧书来京师贩卖,或许是在货担里看到的也说不准” 廖卿的面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这令桐拂有些担心。 “无妨无妨,姑娘若日后在街上见到” “她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自己去街上晃悠。”有人在身后冷冷道。 廖卿起身起得干脆利落,打招呼行礼走人,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眼已经没了人影。 桐拂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转身看着已经走到眼前的金幼孜,“看来文渊阁大学士一职,不够金大人操劳的,是不是考虑在钦天监兼个差事” “京师街头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他没接她的话。 “有何不妥。我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你知会一句” “你前些日子又溜出去了是为了秣十七你知不知道你这会儿出去,很危险”他的神情难得气急。 “他既然没拿铁链子将我锁了,说明我可以出去。他没来找我,你急什么再说,外面有什么危险还是你怀疑我终究与那案子有牵连” “小拂,分月桥一案那一夜,我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 “是我” 金幼孜神色有些莫名,“我不信那是你。但有没有可能,你被人利用” 她怒极反笑,“利用我我将人拖下水,弄死了,然后穿着件素纱衣裙唱首曲子招摇过市这些日子,我还能无事一般心安理得待在这里” 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既然疑我,何不这就把我捆去锦衣卫问话” 他伸手将她的手捉住,“小拂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却晓得你的意思。”她冷笑。 金幼孜将怀中一张纸笺取出,“小拂,你看了再说。” 她瞥了一眼那上头,十处河道水岸,十个时辰,十个人名。七亡,三失踪。 她再要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那纸夺过,又细细看了几遍。 那纸笺在她手中,猛地簌簌颤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手倦抛书午梦长 正午方过,坤宁宫外一片静谧。几个宫人挽着篮子,收集殿外树上木樨,偶尔悉索声响。 雁音瞧着篮中已满了一盅,正欲返身回殿,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未及屈膝,朱棣已抬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皇后尚在午枕”他到了近前,瞥了一眼篮中金灿灿的那一盅。 “是,不过不在寝殿,在暖阁。”雁音压低声音道。 “还是睡不惯寝殿”他面上有了极淡的笑意。 “皇后说太空旷了,她不喜” 他再不多言,提步入了殿中。 殿中无人,窗皆半开,晶帘垂,一室静怡。案上书卷半掩,除了瓶花清供,再无多余装点。暖阳透过帘隙,四处浅浅晕着,一切依稀仍是燕王府的模样。 挑帘入了暖阁,无人,他心里一空,提步就往后头走去。 后头园子的树影下,支了贵妃榻,那道身影倚在那其间,似是正好眠。走到近前,见锦毯一角垂在地上,里头裹着一卷书。他伸手欲取,她已睁开眼。 “又贪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冷着脸。 她坐起身,抱着膝,面上仍有惺忪睡意,“寝殿太冷清,暖阁又闷了些,不如这里,刚好。” 他瞧她面上,睡痕犹带朝霞,恍惚仍是初入燕王府时模样,伸手将她揽着,“还是需有人守着,莫睡得沉久,夜里又不踏实。” “哪个又嚼舌头去了,谁说我夜里睡不踏实”她佯嗔,“倒是你,这些年征战不止,如今虽有了内阁辅助,怎的仍这般操劳” 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将那眉间一肃,学着他的口气,“朕常在宫中周恩庶事,或有一事未行,或行之未善,即不寐至旦,必行之乃心安。” 他初时尚绷着脸,听到后来,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皇后竟在朕身边安插了耳目,朕该如何罚他” “耳目我这宫里可没人敢去。我回回去寻你,你都无暇。我就在侧殿看看她们沏茶备点心,顺便听上一听。” “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他有些不悦,“近日茶点备得很合朕的心意,竟是此缘故” 她靠上他的肩头,“陛下当需注意身子,妙云觉得兵民亦是。流年战乱,必然疲累难当,亦当休养生息。” “妙云说得是。之前劝朕,朝中贤臣皆为高皇帝所留,不应以新疏旧,说得亦是极好。”他顿了顿,“有一事前两日就欲说与你听,朕欲封你四哥徐增寿为定国公。” 徐妙云脸色遽变,即刻坐直了身子,“不可。妙云长兄已承魏国公爵位,四哥也已被追封为阳侯。按礼法,一门不可有二公,怎可再封他为定国公” “诏书已拟好,徐增寿之子徐景昌,继其父之定国公爵位。” “景昌他不过十五岁,如何能继承爵位”她惊讶地望着他的面庞,那上面是她熟悉的毋庸置疑与不可撼动。 她垂下目光,“既非臣妾的意愿,臣妾也就不用答谢了。”随手将地上的书拾起,翻看起来。 朱棣自是瞧出她有心疏离,也不恼,盯着她乱翻着书页。 半晌听不到身旁人的动静,她屏住不去瞧他,扬声道“雁音。” 雁音很快奉了茶上来,布在她面前。徐妙云抬手去取茶盏,一时愣住。 盘中一对白瓷茶盏,薄如纸,上有转枝花叶暗纹,细腻莹润光照见影。衬得茶汤清亮,一旁白盅里金灿灿的木樨,氤氲着茶香。 她将那白瓷盏取了,爱不释手,竟忘了饮茶,“怎可如此薄,通透竟似脱胎一般” 他亦取了一盏慢饮,“内府新制,出了几样不错的,我已着人将平素所用碗盏杯盘,皆换了白瓷。” 见她悦色溢于言表,他清了清嗓子,“这一件,答谢也免了” 听着他怏怏中带了几分得意,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又敛了笑容,“洁素莹然,甚适于心,多谢” 他将她的手执在掌中,“许久未见你这般展颜,妙云是否仍挂念北” “不。”她迅速将他的话打断了,“心中挂念皆在眼前,无可忧虑。只是经年所见杀伐过重,心常无安。” 他将茶水新添,“前些时候,斯道与金忠提奏天禧寺请经付费,朕已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天禧寺原为长干寺,亦是东吴江南首寺。” “建初寺。”她显出神往之色,“并有阿育王塔,据传系阿育王八万四千塔中之一,供奉感应舍利。” 她神色稍缓,“择日需往天禧寺” “且缓些时日。”他忽然道。 见他蹙眉,她出声道“可是顾虑水妖重现一案” “如今尚无头绪。” “初时曾传言,是我四哥” “朕相信不是增寿。此人彼时连杀七人,在城中广布乱世、国覆之说,唱青溪小姑曲” “青溪小姑”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模样,“那桐拂,今在何处你不会将她也” 他瞥了她一眼,“如何会想到她”又慢了慢,“眼下她在漏刻殿。” “漏刻殿那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被拘着,如何守得住那般冷清” “拘着朕拘得了她她甘愿待在那里,无非是桐君庐如今身在宫里,她心有牵念”他忽然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皇后不问立太子一事,怎的反倒关心那么个小丫头” 她尚不及发话,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声响,转头含笑道“炽儿,进来。” 很快见一人步履急促略显不稳地入了园子,身穿深蓝曳撒,一脸的汗。 朱高炽到了跟前,瞧见父皇也在,忙恭敬行礼。 雁音早递上帕子,徐妙云取了,走到朱高炽身前,替他拭汗,“炽儿练骑射去了” 朱高炽喘息甫定,“回母后,儿臣方练完回来。” “听说炽儿箭术精进了许多。”她又拧了一块干净帕子。 朱高炽垂着首,“比起高煦,还是差了许多” “京师河道一案,”一旁朱棣忽然出声,“尚需多费些心思。” 朱高炽忙躬身道“是,儿臣正欲去赵大人处查看案卷。锦衣卫中,水性上佳且熟悉京师水道之人甚少,故而查案迟滞。臣正欲去水师调人手” “漏刻殿里就有一个伶俐的,炽儿倒是可以用上。”徐妙云转头瞧着朱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它生莫作有情痴 瞧着那一袭绣溪敕青袍转入宫苑,当值的内监堆着笑意迎上前,“今日金大人来得早,早朝已散了” 这位金大人,虽不过仍是六品之衔,却是内阁七人之一,如今皇帝身旁极受重用的一个。平素压根没机会巴结,眼下却隔三差五往这漏刻殿里跑 瞧他微赧语迟,那内监忙让开身子,“人还在那屋子里,一大早就进去了。”说罢掩着意味神色退出园子。 金幼孜熟门熟路走到屋前,门敞着,她手里抱着一桶水,正往那欹器上悬着的小瓮里注水。地上湿漉漉一滩水渍,看样子已经折腾了很久。 他走上前,二话不说将那桶水劈手夺过,放在一旁,“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的裤脚和袖子都挽着,长发束得也不齐整,嘴抿了抿,“自然是在这儿待着。” “你去了南市街。”他面上的怒意没打算遮掩,“你去见了铁铉的女儿。” “你跟着我”桐拂奇道,“我怎么没发现” “我没跟着你,我我昨夜正好路过那里。”他面上局促一瞬而过。 “这有什么,”她将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南市楼那里好酒好曲的,金大人去寻寻乐子也是寻常。” “你别打岔,那地方你如何能去” “怎么不能去我去见旧友,可违了大明律”她有些不耐,欲取回那水桶。 “你晓得她二人眼下的境地,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多少人顶着掉脑袋的罪,暗中为之奔忙劳碌。你若胡乱插手,可知要引来多少麻烦” 她晓得他说的没错,昨夜在见到云词姊妹俩时,她就已经知晓。 二人并未被送入十六楼,却被安置于紧靠南市街的一处河房。门前虽挂着教坊司乐伎的灯笼,但有青衣小厮终日守着,凡有来人,皆被一块牙牌挡了回去。那块牙牌什么来头,桐拂并不晓得,但显然是护着这姊妹俩的,她也无心去追究。 云词烟语虽不得自由,但吃食衣用倒也无缺。二人初见桐拂不免痛哭伤怀一场,平复后却也显出寻常女子难有的坚毅。平素她俩念书女红,浣衣炊食皆自给自足,无哀戚无怨愤。比起济南城白鹤庄中天真烂漫,眼下宁敛澹远,另生一段神采 见她神思不在,金幼孜将调子缓了缓,“这回就罢了,以后莫要随意去那院子。若定要见她们,我与你同去” 话未说完,耳听得外头园子里一阵嘈杂,二人转头望去,一队锦衣卫正入来,为首那人麒麟袍红得炫目。 金幼孜将她拦在身后,“一会儿别乱说话。” 赵曦入来,瞧见金幼孜就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这不是文渊阁的金大人嘛,这么巧也在漏刻殿。我等不耽误大人,拿了人就走。”说罢目光望向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金幼孜没有让开的意思,躬身道“敢问赵大人,为何拿她” 赵曦心生不快,“若是没有个由头,谁又敢在宫里随意拿人。赵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去奉天殿问问” 说罢也不再搭理金幼孜,“还不快些,耽误了事儿算谁的” 身后立时呼啦啦拥上来一群人,绕过金幼孜直往桐拂那里去,手中锁链呛啷作响。 桐拂将金幼孜一把推开,“走开走开,别碍着人办事。” 眼看着将她锁了,门外传来一声,“赵大人且慢。” 赵曦闻言一个愣神,火速调转了身子,往那门口迎去,“见过” 那人入来,将他的话截断,“将桐拂姑娘先松了绑,她并非人犯,赵大人怕是搞错了。” 赵曦忙应诺着命人解开锁链,桐拂这才看清来人。耳边众人皆行礼,高呼殿下。 朱高炽一身赤色衮龙袍,玉带銙翼善冠,由两侍从扶着到了眼前,“桐姑娘,许久未见。” 桐拂揉着手腕,“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殿下亲自来拿人。” 一旁金幼孜赶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朱高炽眼风里瞧见金幼孜的举动,似是这才看到他,“金大人也在此处,漏刻殿今日有些热闹。” 金幼孜忙躬身道“陛下许了下官可进出漏刻殿,协管钦天监事务,故而在此。” 朱高炽也不点破,“金大人辛苦。”转身又望向桐拂,“姑娘误会,我来并非拿人,是请姑娘往锦衣卫一趟。” 金幼孜再要出声,赵曦已提步上前将他拦着,“桐姑娘请” 桐拂心知逃不掉,瞪了金幼孜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出了殿外,犹听得朱高炽与金幼孜的片言只语,“金大人莫忧虑桐姑娘案子数日” 她皱了皱眉,这一出,不知唱得是什么 金幼孜回官舍换了燕服,刚出门没几步,有人自身后唤他,“金兄” 他扭头看去,诧声道“景昭” 边景昭一头汗,“找了你几日,走走,边吃酒边说话。” 他将金幼孜拉上船,一路到了问柳酒舍,这一路长吁短叹,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待在后头静室里坐下,他才出声道“那个秣十七如何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秣十七的事” “唉,这个你别管,我只问你,她如今可有下落” 金幼孜摇头,“尚无消息,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办这个案子”他将边景昭神情看了一回,“你是不是对秣十七” “是。”边景昭接得飞快,“之前未觉得,只是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待听闻她失踪,更是唉,不说也罢。我也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如今在宫中走动多,若有什么消息,可否知会我一声。” 金幼孜犹豫了半晌,“我听小拂说,秣十七其实对” “我知道。”边景昭接得更快,“不就是那个孙定远。我去见过他,一同喝了一顿酒,人家没那个意思” 金幼孜手里的酒盏一晃,泼出来大半,“你”半天没说出话来。 边景昭又替他斟了一盅,“我是当真倾心于她,这事等不得,也让不得。一个错身,就此生无缘了,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边景昭一番话委实撞入心里,金幼孜一时脑子里晕晕乎乎,却又猛地清明起来,“等不得是等不得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溪如镜花留靥 不过才巳时,河道边已是寒意刺骨,河风一吹,竟生了冬日瑟瑟的意思。阿影跺着脚将身上披风又紧了紧。 瞧见不远处正移近的舟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舟子停稳了,有人掀帘自船舱里走出,提步上了石阶,直往她立着的阑干处而来。风灯灼灼映着仙鹤绯袍,大独科团花,镶金托云龙纹玉带,一身贵气逼人。 阿影早矮下身子行礼,“见过李大人。” 李景隆一双眼只盯着她身后亮着灯火的厢房,“她可无恙” “回大人,姑娘她无恙,万幸万幸。”她顿了顿,“只是姑娘不让报官,说不容易寻了这么清静之处,不愿被人扰了” 他再不多话,提步往那厢房走去,方推开屋门,就见一道纤小的影子扑簌簌到了眼前,停在他的肩头。 扭头看去,那桐花凤耷拉着脑袋,模样十分低落不悦。再细看,它身后长长的翎羽竟缺了数根。 耳旁听见轻笑,“凤儿护主,彼时竟不管不顾去与贼人周旋” 兮容走到他跟前,就欲施礼,被他伸手拦了顺势揽入怀中,“阿容当真无事” 她摇头,“并无大碍。李大人派来的人,身手自然厉害。” 他眉一皱,盯着她不语。 她笑道“大人如今是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加封太子太师。听说,朝廷每议大事,李大人都位于班列之首。如此身份,阿容如何敢称呼一声九江。” 他伸手将她的面纱取下,立时变了脸色,“这叫无碍” 她另一侧的面颊及额上一道擦痕触目惊心,尚未结痂,脖颈间亦有淤紫。 “九江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见多了,这一点算什么。”她一脸云淡风轻。 “我已派人去暗查,让我捉到,必将其千刀万剐。”他指了指外头,“我又多派了些人过来,他们平素隐在暗处,不会惊扰你。” 见她点头,他又道“近来京师不太平,你自己当心,少出去为妙。你”他顿了顿,“还是不愿去我府中” 她倚在他怀中,“高门深户里的那般阿容不喜,还是这里自在,九江也自在,不是么” 三更鼓过,他才自那厢房而出,正欲上船,身后有人道“李大人留步。” 李景隆回身,是兮容身边的那个侍从。 “此番护主有功,有重赏。”他说罢,已有人捧着银匣上前。 棋却未接,“昨日暗杀姑娘之人,各个身手了得。李大人的手下虽厉害,但人数太少,应顾不暇以致姑娘受伤。小的以为,如今京师不安宁,若大人将左右河房拿了,多安置些护卫,方可后顾无忧。” 李景隆闻言思虑片刻,颔首道“倒是个好法子。” 船行远了,阿影恰从屋子里出来,瞧见仍注视着暗夜河面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紧紧绷着,竟瞧出肃杀的意思。她揉了揉眼,“阿棋,你说了增加护卫的事李大人怕是不会” “他当然会,而且会很快。” 桐拂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转不过思绪。 她一向以为,锦衣卫该是极为阴森可怖的一处。到处都是明晃晃瞬间可夺人性命的绣春刀、狰狞且血迹斑斑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卫吏。 但眼前的这堂上,除了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还是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 窗户亮堂,桌几明净,若非时常有穿着鹅帽锦衣挎着刀的总旗、校尉进进出出,她倒以为是在一处书院或是学堂里。 她面前的屏风上,悬着一张京师舆图,上面细细罗列着每一处屋宇楼台河道湖泊那之上,用朱笔圈着十处地方,皆在水道之间。她如今日日对着这图,越看脑袋越大。 身后的案上,整整齐齐堆着这十人的各种案卷,画像、黄册抄本、户籍、里户记录这么些天,她几乎已经都背下来。 朱高炽日日都来,来了之后通常与赵曦一同看查案卷,偶尔问她几句关于河道走向、河底情形之类,倒还不曾拎着她下水 正走神,猛听得外头一阵急促鼓声,她一个激灵,这是又有新案子的意思。 很快,有人疾步入内,向那当值的总旗道“第十一个弓箭坊和铁作坊之间的河道,挨着丫头巷” 桐拂的心里跟着一沉,铁作坊昨晚,她也去了铁作坊。 本是去寻那欹器上一处缺了的铁片,没曾想从水里爬出来,又进了总明观 之前去过之后回来,旁敲侧击地问了廖卿,才晓得这总明观是宋明帝将四学馆放在一处,除了儒、玄、文、史,又加了阴阳。里头藏书委实壮观,她转过几次,都没看到尽头。只记得成千上万的牙牌垂着,鼻端是樟木香气 而那个人,回回去,他回回端坐在里头,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他手边除了大明历、宣夜书还有什么注什么语也时常摆弄一艘不过案头一臂长的木船 为何会跑去刘宋,又为何会反复见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事既不能问金幼孜,如今也没办法找那廖卿旁敲侧击,实在令人头痛 可昨晚,为何案子也在铁匠坊若说巧合,合了十一次,绝谈不上一个巧字了 尚未回过神,堂上那些人忽然齐声高呼道“殿下” 抬头一瞧,朱高炽走在前头正迈入屋内,赵曦跟在后头,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朱高炽去那案后坐了,转眼瞧见她,嘴角略扬了扬,很快垂目专注于眼前新呈上的案卷。 桐拂心里正乱,无心细听,随手翻着案上的卷册。 待听到赵曦带着怒意的声音,她才堪堪回过神,一屋子人正盯着自己。 “殿下问你话”赵曦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恼火。 她忙转向朱高炽,“我那个刚才” 朱高炽起身就往外走,“桐姑娘若无事,不妨一起去一趟铁作坊。” 桐拂站在船头,有些恍惚。大白天出来晃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此番非但是正大光明出来晃悠,还是跟着锦衣卫的官船。若叫爹爹看见了,免不了又被数落唯一令她欣慰的,如今爹爹身子大好。至于小柔,她心里又紧紧揪起 望着船头的女子,朱高炽走了神。 这还是第一见她穿着宫里的衣裙,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的紫衫,珠络缝金带红袄裙。 她应是觉得穿着别扭,将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截手臂,趴在船舷出神。头发也被人特意仔细收拾过,难得服服帖帖在脑袋后面。不过仍有一缕挣脱了,在面庞边恣意拂扬着。 赵曦瞧着她张牙舞爪没个样子,正欲上前呵斥,被朱高炽一个眼神迫了回去。 “桐姑娘,可是那青溪小姑” 身后朱高炽这么一句,将她惊得几乎一头栽下船舷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看着朱高炽面上神情,桐拂这才定了定心,“殿下说笑了,青溪小姑是护佑青溪的神女,但凡经过小姑庙的,可都是要进去上香的。” 朱高炽唇角含笑,将目光移去河面一片粼粼之间,“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桐拂有些抓狂,此种情形,她一向不知该接什么话不过眼前的这位殿下,与他父亲简直判若两人,温文谦和,时时有同如沐春风。 见她静默,朱高炽道“方才看见姑娘身影,一时想起青溪小姑,姑娘莫怪。” 话音刚落,赵曦已到了近前,“殿下,已到铁匠坊。” 众人循声望去,河岸边石阶上站着锦衣卫,再远处人群指点观望瞧热闹,隐约听得议论纷纷。 “哎呦是陈家的姑娘才貌俱是一等一原是要去宫里做女官的昨夜竟落入水中” “有人当时就下去救了,怎的没救上来” “下去摸了半天,没有人影和之前的那几个一样,不见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朱高炽往那船下张望了一会儿,将桐拂叫至身边,“姑娘可知此处的河道下是如何的情形” “这里水流不急,但很深,底下河道长年未曾修整过,乱石沉物很多。也有早年丢弃下来的铁器铜器,并不容易找人。”她回道。 “都水清吏司的人” 朱高炽方开口,赵曦已接过话去,“回禀殿下,都水司郎中就在岸上,待此案看查完,即刻着人下河清理河道。据之前下水搜寻之人描述,底下确实乱石丛生,实难寻找线索。” 赵曦忽然抬眼望向桐拂,“这位桐拂姑娘不是水性极佳不妨” “不必,天冷水寒,怎可入水。”朱高炽将他话头打断。 “无事,”桐拂道,“我去看看。”说罢抬手将长发高高束着,攀着船舷直接翻下河面去。 “就就这么下去了衣裳都不换”赵曦看得目瞪口呆。 朱高炽也才回过神,急忙倾身望向那河面,除了涟漪急散,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入了水,桐拂就后悔了。这案子牵连着十七,她自然指望早些将人寻到。且那柚子整日阴阳怪气,估计一直在怀疑自己,尽早洗脱才是上策但此刻入水,万一又跑去莫名其妙的地方一时回不来,岂不是令人徒增怀疑 不过下都下来了,再爬上去更不合适,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应是之前刚有人下来查看过,水里十分浑浊,很难看清周遭情形。若非对此处原本有些印象,她几乎难以前行。 这铁匠坊白日里热闹非凡,夜里却最是冷清。若当真如方才围观之人议论,失踪的乃大户人家待选入宫的女子,又怎会在夜里独自到这里 思忖间觉出有什么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她循着大致方向摸过去,很快看见一个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勾,斜斜立在河泥之间。那四周生着些水草,飘飘摇摇,那之间似有什么晶莹有光 赵曦盯着那河面,“入水这么久不用出来换气这水性怕是水师里也找不出几个” “水师里也找不出对京师水道如此熟悉的。”一旁朱高炽负着手,倒似是没什么担心的意思。 “糟糕”赵曦忽然道,“她会不会趁机溜了殿下,不如派几个人下去盯着” “不必” 朱高炽的话音未落,猛见那水面上泛起水波,却迟迟不见人出来。这么望下去,那底下似有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楚,“下去看看,快” 赵曦的人尚未来得及下水,已见她冒出水面。她攀着船缘的绳索上来,到了船板就是一个趔趄,扶着船舷才勉强站稳。 站稳了,眼前一暗,身后一暖,她抬头就愣住了。朱高炽站在自己面前,她身上披着他原先穿着的氅衣。 赵曦原本欲发问,看到这情形,忙垂了眼,一副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她忙将那氅衣扯下,“殿下,我不冷,将你的氅衣弄湿了。” 他退了一步并不接过,“河上风大,穿上。” 并不是命令迫人的语气,桐拂却觉得很难拒绝。 见她依言将自己裹了,朱高炽才又道“方才水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眉间一拧,将氅衣下摆掀开些许,“我的腿划伤了,殿下船上可有药” 朱高炽顺着看去,她的袄裙束着一角,露出的一截脚腕上,一道不小的伤口,正洇出血来。 眼看着一时船板上乱哄哄,搬凳子,取药,看伤的桐拂心里却压着,方才,方才水下情形,她拿捏不好该不该告诉眼前的朱高炽。 那个人是何时出现的,她竟未察觉。待看到他时,他已在身后很近的地方。起先她以为是锦衣卫的人,但他并未穿着锦衣卫的水衣,只一件寻紧袖束腰衣装,半幅面孔被布条遮。且那人来势汹汹,竟是直冲着自己而来。 这情形有些熟悉,她几乎立刻想到那日在分月桥的水下,似乎也是这般 她早将峨眉刺摸在手中,但那人身形十分灵活,捉住她的手腕一带,她整个人就向后撞去。水中能有如此的力道,委实骇人。 好在他并未与她纠缠,反身窜入那丛水草间摸索片刻,很快消失在不远处乱石的黑影之间。 待她再靠近那里,除了生锈的铁钩和水草,再没看到任何东西。那人应是特意来找什么,且抢先一步将那东西取走了。 她又寻了一阵,除了一个破损的珠花,再无所获 “好些么” 这一声传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抬头一看眼前人就是一呆,脱口就道“文德” 文德嘴角抽了抽,方才一直替她清理伤处、上药包扎,她居然现在才看到自己。 见她傻愣着,文德已起身,对着身后的朱高炽躬身道“殿下,她的伤虽未见骨,但沾了水下利器上的陈锈,伤口需十分当心。” 朱高炽颔首,“那这几日就要劳烦文大人多跑几趟了” 桐拂觉得甚是不妥,已抢着出口,“不,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不用劳烦” 文德转过身子,不愠不恼,“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姑娘若觉得不妥,可以去当面推辞。” 看着文德离开的背影,桐拂觉得脚腕上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痛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玉容明灭素秋屏 自铁匠坊回来,桐拂并没有回到锦衣卫,却被送入不远处东城栉比的庐舍之间。 同为官廨,此处却不比皇城以北太平门内,那里皆是三法司官舍,坊间称御赐廊。都御史、大理寺官及刑部官员皆住在那一带。高门深户、一派赫赫巍巍。 而东城这里,皆是大内百司庶府盘桓之处,除了锦衣卫,尚有八个亲军卫的军士庐舍绵延不绝。 这里从前她来得不多,总觉得街巷之间始终萦绕着肃杀之气,不过却是很太平的一处,毕竟谁也没胆子跑这里来寻事 车马停在一处官舍前,外头立刻有人入来,扶着她下马车。桐拂龇牙咧嘴刚站定,抬头一看,喜道“思暖” 思暖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之前殿下让我过来陪着,说是旧识。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果然” “殿殿下让你过来,那他呢” “无妨,你腿脚上的伤好了我就回去。”她凑近了几分,眸色烁烁,“再说,能在外头住上一阵子多自在旁人可求也求不来瞧我,光顾着说话,扶你进去。” 说罢二人已入了院门。 进了院子走了几步,桐拂脚下一顿,扯着思暖,“是不是走错了” 思暖抬头四顾,“没走错啊,就是这儿。” 桐拂又看了一圈,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五间正厅,有燕息夹室,退居川堂,以垣墙隔开。后一进寝堂,制如前堂。另有厢房、井灶、隙地 “就咱俩,住这么大地方” 思暖笑道“当然不止我们俩,一会儿都会过来。”说罢将她扶至正厅坐了,“我去备热水,你身上衣裙还湿着”转眼已没了影子。 瞧着厅外暖阳之间花木婆娑,桐拂还是没回过神,这别是个梦。 眼见着一道身影转过仪门,她一愣,果然做梦。 金幼孜面色很冷,走到她跟前,“逞什么能看把你能干的。”说罢蹲下身子去瞧她脚腕上的白纱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奇道。看样子这地方也不是预先备下的,若非方才自己因公受伤,也不会被送到这里。 他没答话,盯着她身上的大氅,起身一手给扯下来,将自己身上的给她围上,“我就在岸上。” “唔,你也去瞧热闹了” “瞧热闹”他搭在案上的手背有些泛白,“这么大的案子,你去掺和什么去了不会装傻么直接就跳下去了” “什么叫掺和”她觉得一口气涌上来,“十七到现在踪影全无,还有之前的那些人,冤魂尚在河道间彷徨不散。我能不能帮上忙不晓得,但袖手旁观站在岸边看热闹我做不到。金大人觉着危险,赶紧地转身出门,慢走不送。” 他一愣,“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利索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再不看他。 “小拂,你从漏刻殿到锦衣卫,再到这军卫官舍,看似不再被拘着,其实处境更危险了,你可知道”他一脸忧心忡忡,“这里头外头有多少人盯着你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上达天听。” 她转过脑袋,“那就奇了,金大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叫人捉去” “我”他一时语塞。 “这位大人是”思暖自后头出来,看见金幼孜就是一愣。 他瞧她衣饰是王府制式,心下了然,正要开口,桐拂已道“这人我不认识,他迷了道,进来问路的。” 思暖差点笑出声,如今那外头看着没人,但这会儿怕是连一只蚊蝇都飞不入。此人既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自然是被默许了的。 她转身看见案上朱高炽的大氅,再瞧瞧桐拂身上的氅衣,立刻心领神会,笑吟吟道“这位大人不妨少坐,我领着姑娘进去沐浴换身衣裳再出来,免得着凉了。” 金幼孜忙道“她脚上的伤” 思暖扑哧笑出声,“若连这个我都照料不好,殿下也不会派我过来,大人多虑了。”说罢礼了礼,上前扶了桐拂就往后头走去。 金幼孜赧赧道“那麻烦姑娘了” 桐拂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厅里坐了两个人。一头坐着金幼孜,另一个是廖卿。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廖卿看见她出来,起身将手边的一个匣子捧了就欲交给她,被金幼孜接了过去,“方才我就说了,这匣子交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定是会转交给她。” 廖卿冲着金幼孜恭敬施礼之后再不理他,直接转向桐拂,“早先他们去漏刻殿取姑娘的东西,将这个匣子落下了。本欲送去锦衣卫,又听闻姑娘受伤搬来了此处,故而冒昧送来此处。” 桐拂自然识得那匣子,里头是九子铃,这么贵重的东西早想还给兮容,又不知她在何处。 “劳烦廖大人跑一趟,多谢。” 廖卿欲言又止,“还有一事”一边用眼瞥那金幼孜。 金幼孜假装看不见,在一旁自顾自斟茶,“唔,茶不错” 廖卿只得上前一步,凑近了几分,“桐姑娘若有机缘再次见到宣夜书,可否替我求得一本摘录一些也可” 身后金幼孜手中的茶盏叮的一声脆响,桐拂抬眼去看,他原先满脸的不耐,此刻竟是诧异,随后变成凝重。 “行”桐拂忙敷衍道,“若有缘,我试试” 廖卿道谢离去,她再看向金幼孜,他正直直盯着自己,好似已经看了很久。 “我脸上有什么”她莫名。 “你在哪儿看的宣夜书” 桐拂叹了一声,“我若说了,你不会” “总明观”他的声音听着飘飘渺渺,倒似是从远处传来。 听清了这三个字,她顿时呆住,仔细瞧他面上神情不似玩笑,“你怎会知道” “真的是你”他却喃喃自语,眸色凌乱。 “你在”桐拂有些坐不住,那个身影,虽眼熟但却并不像是他 “小拂姑娘,”思暖捧着膳盘自外面进来,“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大人不如一起” “他不在这儿吃,他住得远,要赶路。”桐拂自取了筷箸,拉着思暖一起坐下。 金幼孜已敛了神色,施施然亦自取了筷箸,“方才忘记告诉你,我的官舍与这儿就隔着两条街,估计你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入来,在仪门处扬声道“明日辰时,请桐姑娘至锦衣卫案册堂。” 金幼孜瞧思暖起身出去应承,他用筷箸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那种地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明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扑襟香雪影珊珊 辰时未到,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桐拂从榻上被拖起来塞进马车里,一路昏睡。到了地方迷迷糊糊进了那堂中,看着一屋子人,顿时醒了。 朱高炽已经端坐在那当中,赵曦正盯着一人问话。 见桐拂入来,有人上前将她领至一旁坐着。不一会儿茶水点心上了一盘,她刚好觉得饿,伸手就取了吃。抬眼看见朱高炽正望着自己,遂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点心,嘴里比划了个多谢。他嘴角挑了挑,复又埋头看那案卷。 这么坐着,赵曦那里的动静就听得清楚。与赵曦说话的是个船家模样的男子,应是没见过此种阵仗,紧张得一头汗,正断断续续说着彼时情形。 又听了一会儿,是那夜陈家小姐落水那日,这船家刚巧撑船经过。瞧见了陈家小姐落水,也跳下去捞人,没捞着人又爬上岸来,就看见对岸的一个身影,正是那素纱禅衣身姿曼妙的女子 “可曾瞧见她的面目”朱高炽问道。 “那一处河道窄,但天色太晚,只看了个大概她当时,回了一下头” 朱高炽闻言沉默少许才转向赵曦道“人可传来了” 赵曦忙回道,“已在外头候着,这就传他进来。” 桐拂边嚼着米糕,边往那门口看去,瞧见来人喉咙里一噎,猛咳起来。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看她,也是一愣,但这么多人瞪着不好招呼,他只得径直走到朱高炽的案前。 “这位就是京师画院的戴进”朱高炽将来人打量了一番。 戴进忙躬身道“正是在下。” “据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单凭他人描述,就可将人或鸟兽画得八九不离十” “八九不离十是谬传,大致的样子尚可。”戴进道。 桐拂刚咽了几口茶水下去,平复了咳嗽,心思这戴进竟如此谦逊,八九不离十都说得差了些,他画出的与听得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赞许地瞅着戴进的背影没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冷汗顿时下来了。 金幼孜说过,他见过那女子的半幅面庞,和自己几无差别 她将身子坐矮了些,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尽快离开这里,但瞅着四下里晃眼的麒麟服,一柄柄冷冽长刀,委实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不远处戴进已然在一旁书案坐下,那船家边回想边描述,戴进提笔细细描画。 桐拂再吃不下东西,紧盯着戴进的一举一动。 白玉瓷碟里晕着藤黄、胭脂,青毫润着赭石、花青,锋势辗转间勾皴染点,众人只见那纸间渐渐显出绰约身姿 云鬓掩处黛眉娟,眸如琉璃寥如星辰,银红落唇如樱,纤裳影姗姗回首顾盼,玉瘦檀轻亦喜亦恨 戴进越画越觉得有什么甚是不妥,这女子虽只露了小半幅面庞,却是十分眼熟。耳边那船家犹在絮絮叨叨,说道那面庞其实清瘦他将一缕长发将那面颊又遮了少许,心中一动,抬眼瞥向不远处的桐拂。 眼见着桐拂也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忙将目光垂下,抬手取了手边沾了墨色的青毫。还未下笔,眼前一暗,朱高炽竟已走到他身旁。 旁人见朱高炽亲自过来看画,纷纷退去一旁。 朱高炽看了甚久,才道“戴画师果然神笔,此女子栩栩如生竟是欲从画中走出只是,方才听船家说,月色下见那女子身姿羸弱,戴画师笔下的这女子却略显丰润,不如,将此处改上一改” 朱高炽边说边伸手在那画间指点,抬手间碰上一旁水洗,水洗微倾,染了胭脂色的水顿时泼上画面,将那女子的面庞模糊了,他的袖间也立时染了颜色。 一旁赵曦一声惊呼,又觉得不妥,急忙上前,“脏了殿下衣袖,臣有罪” “无妨,”朱高炽抬手,将赵曦拦在身后,转而对着戴进道“画师不如重新画一张,方才那幅好则好矣,要知增减一分都会是另一个模样,画师可要分外仔细。” 戴进听那分外二字加重了几分,又见他眸中似有深意,连忙躬身道“多谢殿下指点,在下这就重新画过。” 眼见着朱高炽将那幅泼脏了的画拿走,桐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心思这位殿下平素举手之间谨慎仔细,今日怎的如此不当心 正胡思乱想,有人到了身前,“姑娘请至后堂,殿下要见你。” 她抬头这才发现朱高炽已不在堂上,急忙起身往那后堂走去。 后堂空无一人,对着后院的门却大敞着,她出到门外,就看见朱高炽坐在院中石案旁,面前新沏的茶烟正氤氲。 “来,坐。”他冲她扬手。 桐拂依言坐了,一眼就看见他手边那幅泼了水的人像。 “想看就看看。”他道。 她将画取过,心里就是一赞,这戴进果然是个神仙人物,比起画那山水宫苑,这美人画得更是妙绝,只可惜那面颊上染了胭脂色的颜料 她又凑近了几分,虽是染了颜料,但其实轮廓样貌仔细看来,还是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这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画的。 只不过画中人气度神态飘飘欲仙,宛若仙子,却是自己如何都做不出的样子。 若说之前金幼孜可能看走了眼,那戴进呢她不信戴进想要害自己,他方才的确是听着船家的话一笔笔画来。那只剩下一种缘由 自己还没闹明白的事,如何向眼前的朱高炽解释他若转手将自己交给了锦衣卫,自己就真的要去见识一下阎罗场了 “不是我” “我也不信是你。”朱高炽将她话头打断,“父皇那里提过你的事。我与姑娘在北平相识不长,但也看得出姑娘为人。此案凶手狠辣决绝,姑娘虽用峨眉刺,但其实并非习武之人” 桐拂心里跟着他的话盘算,朱高炽这么信自己她没料到。至于他那个冷血且翻脸不认人的爹对朱高炽说了什么,她也无从知晓,当然也不敢问。峨眉刺她一向只是用来撑个场面,他怎会知道 瞧她出神,朱高炽将话停了,又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虽不疑你,但确有人在怀疑你,姑娘若能想法子找到人证,说清楚案发之日你并不在那里,或可洗脱嫌疑。” “我不在。”桐拂心里没底气,话出口也是欠了些气力,“我不是一直被关在漏刻殿,后来又关去了锦衣卫。” 他隔着那袅袅茶雾,将她面上瞧了一回,“姑娘当真以为半夜溜出去,无人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 十一个案子,每一次她都在。时辰、地方都对得上。这事,就十分不对了。 可如何解释自己彼时去浦子口瞧了庆成郡主劝降燕王又掺和了盛庸背江而战,大胜燕王的一战还有那分月桥下与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架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唯一晓得的,是去一千年前宋明帝的总明观逛了几次 纵然朱棣晓得自己这般能耐,为了平息民愤,估计也会将自己拖去钦天监,命人施法将自己处置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与自己这般相像这事与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干系,她忽然不敢去探究,万一真相是令她惧怕的那一个 朱高炽并未追问下去,而戴进的第二幅画亦画得神妙,似像非像如梦如幻。 那船家本是月夜里惊鸿一瞥,待看到这幅画中月华流光间佳人踏水行,顿时心驰神迷,不住点头称是 桐拂浑浑噩噩回了官舍,也没了旁的心思,坐在廊下出神。 文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根本不晓得。待思暖将药敷上她的脚腕,桐拂才嘶得一声回过神来。 文德避在不远处,抄着手,“本想着是不是再给你开个调理神志的方子,也不知你是眼睛不利索,还是耳朵不好使了” 桐拂歉意道“方才一时走神,对不住。” “这伤口崩开了你也不知我纵是医术再好,也经不住你将伤口反复扯开。” “我是被抓过去的,谁想去了要么你帮忙知会殿下,告诉他我不宜走动。”她一脸的伤感倒是真的。 “知会殿下这事我做不了,知会一下生药库的桐大人倒是方便的很。” “别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她急道,“我当心就是。” “这当真怨不得姑娘,她今日一大早就被锦衣卫的马车接走了,刚回来没多久。”思暖将纱布裹得妥帖后才起身,“我去备些茶水。”说罢人已经往后头去了。 文德提步入了廊下,瞧她愁眉苦脸,“我这人不太记仇,不过,刀架在脖子上这种事,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 桐拂一叹,“那时也是不得已,我记得我赔过不是了” “不用赔不是,”他截断她的话,“告诉我一件事就行了。” “只要和这案子无关,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她笃笃定定道。 “懿文太子身边的桐女史,她如今身在何处” 文德这一句冒出来,桐拂垂在那里晃晃悠悠的脚顿时僵住了。 他又走近了一步,“她是你妹妹,她不在了你却不着急,显然知道她还好好的。” “你哪里看出我不急了她生死未卜,可我如今被拘着,我有什么法子”她说得很快,也听出了自己明显的慌张。 见文德沉默不语,她小心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文德收拾着手边的药箱,“桐女史彼时在文华殿当值,身子欠佳的时候,懿文太子都是亲自宣太医院女官过来替她瞧病。每回替她看脉开方的那位女官,叫文清。” “文清”桐拂喃喃道,猛地抬眼望他,“文清,文德,你们二人是” “兄妹。”他道。 “可你不是一直在燕王身边你妹妹怎能还留在宫中” “留”他冷笑,“与姑娘眼下情形怕是差不了太多。” 桐拂沉默了一阵子,“她现在人在何处” 文德停了手,抬眼盯着她,“这个问题,我是来问你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愕然。 “那一夜奉天、文华殿大火,文清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和桐女史一般。” 见她面色古怪,他也没再追问,“文清与我书信中,数次提及桐女史,看起来二人关系应是颇亲近。”他将药箱拎在手中,注视着桐拂,“若有一日你知道了桐女史的下落,可否帮我问一问,文清一切可好。” 他提步出了廊下,径直出了院子去。 雨落得忽然,院子里的花木很快浸润出光泽,她蜷在椅子里,眼前却掠过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戈交错的影子从前裹挟在北境战事之时,苦苦盼着,若能有一日回到这里,便再无忧心。可如今这般情形,她越来越瞧不清楚,一日日无望挣扎,困顿难出 檐下铃声细碎,将她思绪扯回了。她抬眼望去,那串九子铃不知被谁挂在廊下,泠泠罄罄搅着心思。 金幼孜踏入院子就看见蜷在廊下熟睡的身影,思暖正将裘氅仔细盖在她身上,她恍若不知。 听见动静,思暖抬头冲他礼了礼,又将廊下风帘落下,才悄然退去后头。 他在她身旁坐了,见她眉心仍蹙着,欲伸手抚平,又恐惊了她,手悬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风穿帘过,九子铃声又起。他起身,伸手将那铃束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他猛转过头,她仍沉睡着,只是面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明衣,明衣” 谁在耳边嗡嗡地唤着,桐拂觉得很是吵闹,伸手将耳捂住。 紧接着有什么啪的一声敲在她脑袋上,痛倒不痛,声音清脆响亮足以令她彻底醒过神来。 她迷迷蒙蒙抬眼一瞅,面前那人背着烛火似是正瞪着自己。纵然瞧不见面目,却能感觉到掩不住的怒意。 而她自己此刻趴在案几底下,抱着一堆竹简,不知这样睡着有多久了。 眼前这人是谁他口里唤的明衣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睁眼,那人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竹片扔在案上,“让你寻书,你竟寻到这案下痴睡我且问你,其余的赤筹黑筹呢” 见她一脸茫然,那人重重叹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桐拂手脚并用爬出来,才晓得十分不妥。又是总明观倒也罢了,怎的还和人搭上话了 从前虽然也时常去些莫名之处溜达,但并不能为人所见。但眼前这人非但瞧得见自己,方才在自己脑袋上敲的一记,实在也是毫不留情。 她低头瞄了一眼身上衣衫,果然不再是之前的裙袄,眼下虽看着素净飘逸,但衣制古式。只是不知自己的面目是否也有不同 “明衣,你可知今日朝上,我心里有多痛快”那人忽然欢颜道,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意。 桐拂一愣,明衣是何人 而见那人面上喜色不似有假,她又是一阵糊涂,此人变脸,怎的如此之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难辨身中真共假 案几上,兽纹铜镜,虎鹿花草的浮雕,饰着云气纹带。 那铜镜里,自己的模样并不清楚,依稀仍是原先的样子,只是缭绕着迷茫莫名。 “你定是想不出,今日殿上情形” 她的思绪被眼前的那人打断,忙转头垂首听着。 “戴法兴怒言,历法乃古人制章,非凡夫所测,当万世不易。责我诬天背经,妄可穿凿。”他的声音并无恼怒,反而一腔激奋。 “明衣”他猛地瞪着她,“取笔墨,替我记下。” 桐拂回瞪着他,记下记下什么莫说自己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是听明白了,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怕是自己也瞧不清楚 “文远大人,明衣之前搬书册将手扭了,不如让明书代为书录。” 身后这一句出现的突然,吓了她一跳。待她扭头看去,几乎跌坐于地,勉强将一句你怎会在这里咽了回去。 说话之人穿着与自己类似的吏服,举止谦恭,那面目却是金幼孜。他却为何叫他自己明书 文远将面前二人看了看,甚是不耐地对着那明书道“也罢也罢,我说什么,你且速速记下。” 那叫明书的一眼都没瞧她,急步到了案前跪了,熟练地润笔展纸。 那位文远大人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愿闻显据,以核理实浮辞虚贬,窃非所惧日月五星,非出神怪,有形可检,有数可推” 明书手中青毫在纸上急掠,沙沙之声可闻。 桐拂心中暗自庆幸他出现的实在及时,否则她恐怕一个字都记不下不知这总明观的规矩是如何的,若被发现了自己来历不明,会不会立刻被拉出去处置了 “历议对,此篇就叫历议。明书,快速速记下”文远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在那案前来回踱着步。 明书将写好的呈上,文远来回看了几遍,不住颔首,“甚好甚好” 文远正欲转身离去,忽听那明书道“文远大人,之前下官去算筹库瞧了一眼。那里如今赤筹与黑筹混在一处,堆放极为凌乱不说,且有损毁。” “你说什么混在一处且有损毁”文远顿时大怒,转向桐拂,“是不是你方才让你去取算筹,你可是将那些都翻乱了” 桐拂还未来得及出声,那明书又道“方才算筹库中并无旁人,下官只瞧见明衣一人进去,又匆匆离开。” 桐拂听罢心头一凉,这金幼孜是疯了么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她尚未搞清楚,他竟在这位喜怒无常的文远大人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你”文远指着她的脑袋,手颤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文远大人,”那明书又出声道,“依照总明观的规矩,混淆算筹、疏于清理者,当罚去玄书阁思过,并清理誊抄古卷。” “该如何就如何处置”文远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你疯了吗”桐拂死死盯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也会在此处” 他闻言抬眼瞧她,并无任何表情,“你我同在文远大人身边当值,我不在此处,该是在哪里” “金幼” 他忽地起身,“文远大人向来不护短,做事公正循例。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眼下该去玄书阁思过了。” 桐拂瞧他不似玩笑,一幅冷淡臭脸模样,不由盘算,或许这人与金幼孜长相无差,不过是个巧合若当真如此,还是识相些,免得遭罪。 思及此处,她拽着有些啰嗦繁复的裙裾站起身,“那要麻烦这位明大人带个路,我之前搬书卷除了将手扭了,还不小心磕着了脑袋,这会子不大好使,恐怕找不到玄书阁在何处。” 那明书倒也未恼,提步就往外走。桐拂见没气着他,有些不甘心,怏怏跟在后头。 从前来这里,都是在这座大屋里转悠。这大屋里,除了看不到头堆满了书的檀木架子,并无特别。 眼下跟着明书迈出了大屋,顿觉煦风拂面,木樨香暖,眼前一汪碧幽潭水如镜。中有石岛,长木芳草间数只白鸟宁栖,偶有展翅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不休。 潭边楼宇殿阁连绵,皆以石廊蜿蜒迂回相连。虽无穷极雕饰痕迹,但闳敞轩昂古风巍巍,令她心境顿开。 明书走得不紧不慢,正好容她悠闲赏景。她瞧着这一路上所遇之人,对他皆客气有加,对自己十分冷淡。不过冷淡归冷淡,倒也未流露出陌生神情,看起来也都认识她自己。 这就奇了,自己不过来了几回,都躲在那大屋里,除了那个身影并未瞧见他人。怎的似乎所有人都识得自己难不成又似当年小五一般 思及此处,恰一阵秋风卷入,簌簌沙沙,她不觉就是一个哆嗦。 “明书”忽的一声如黄莺出谷,清洌婉转出现在前头,可惜说话之人被他遮着,她只得探头去看。 那女子肤白如雪螓首蛾眉,朱唇榴齿桃腮含羞,桐拂都不觉暗赞好一个美人。 明书回了礼,“湶弦姑娘,典观大人今日可好些了” 湶弦含羞带笑,“多谢明书公子挂念家父,他今日大好,已往儒学馆见正令史。” “刚好一会儿我要去儒学馆,定去拜会。”说罢他颔首越过她继续前行。 桐拂跟在后头,忙敛了好奇目光,垂目盯着地上紧随在明书身后。 因是盯着地上,而明书又恰走在自己前头,走过湶弦身边时,桐拂恰好看见明书的鞋踩在湶弦如霜雪般白的披风曳摆之上。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明书忽然扭头对着她斥道“明衣,你怎的踩脏了湶弦姑娘的披风” 桐拂一呆,再低头去看,明书的脚早离开了湶弦的披风曳摆,那上头已灰灰土土的脏了一大片而她自己的脚正落在那衣摆旁边。 “不是我是”她慌忙道,抬头正对上湶弦恼怒的模样。 一旁明书已将她打断,“明衣,人须有担待,踩就踩了,纵是同馆中人,这个短我不会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桐拂一路走着,手里捧着披风。那前头走得高视阔步的背影,她越看越是恨得牙痒痒。 诬告一次倒也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又被他诬告了一次。且方才他对着那湶弦信誓旦旦,定会让自己将披风洗净熏香妥帖之后再送回 思忖间,觉出脚下走得有些吃力,她抬眼见那石廊正沿着山势蜿蜒上行。石廊两侧渐渐林深,碧色沉厚间似有山溪隐现,与方才又是别样景致。不远处,高阁飞檐挑出林木之间,可闻钟罄声。 到了跟前,抬头就见嵯峨高阁。此刻秋日初落,霞霭余晖,将那阁上映出澄蔚之色。不及细看,明书已提步入了阁中,桐拂紧随其后。一进去,她就被迫人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阁中四处轩窗大开,成排楠木架中间,一道木梯旋转往上。那上头一缕夕照投射而下,将木梯和巨大廊柱上的雕饰晕上一片金澄颜色。 明书一直没吭声,继续沿着木梯而上,衣摆些微悉索声响。除此之外,桐拂再听不到别的,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木梯势陡,待一路到了上头,她倚在阑干上喘着气。这上头寒意更盛,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瑟瑟缩成一团。 桐拂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木梯处又上来数人,抬着木箱,见到明书打了招呼自去一旁摆放。看到桐拂,却仿佛压根瞧不着,皆径直走过。她一肚子话想问,也只能先忍着。 明书已走到楠木架间,“这里藏书皆为古卷,许多已残缺不全,需精心收拾。那边十余个木箱,里头是方收来的卷册书简,都是上了年头的。你需将它们小心取出,擦拭干净,若有破损需拼贴修补” 见她一脸不情愿,他又道“若不愿做这些,可以回去继续替文远大人书录” “不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说罢急忙走去那些巨大的木箱旁。书录自小她宁可被爹爹揍一顿,也不愿被罚去写字 “等等,”他忽然唤住她,“去将湶弦姑娘的披风先洗净了,后头暖阁有衣施有熏笼。” 她抱着披风转到后头,果然瞧见一间暖室。一旁有隔间,青缸贮水,皂角木盆一应俱全。 说来也奇,这件披风入了水,却并不濡湿,折腾了好久她才勉强将上面的泥印洗去。待挂上衣施,那披风竟已几乎干透。她将那衣料捏在手中,看着似是寻常丝制,怎的如此神妙有好似,在哪儿见过 待转出暖阁,到了那些木箱旁,见那木箱中旧书册成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稍许一碰书页即散开,须得十分小心。 她忙了一阵再抬头,才发现明书居然并未离开。他立在不远处的案前,不知在翻看着什么,神情不似方才,此刻皱着眉,凝重十分的样子。而方才那些人已经不知踪影。 眼瞧着屋子里渐渐昏暗,她四处寻了一圈,未见烛火,正自奇怪,听见不远处他悠悠道“此处藏书万卷,岂能用烛火究竟要说几回你能记住” 说罢,他伸手将一旁楠木架上的一盏笼纱取下。底下一棵似树非树,似珊瑚非珊瑚之物,随即散出光亮,四下百步之内顿时瞧得清楚。 桐拂看得目眩神迷眼馋万分,这比自己在水里捞的明珠可是厉害了太多 “柚子,这是什么”她脱口就问道。 身旁的人半晌没动静,她扭头去瞧。 明书正冷冷望着她,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这是夜明犀,你总吵嚷着要偷去自己屋里,怎的不识得了” 她忙垂下眼,伸手摸了摸那夜明犀,触手冰冷,“戏言戏言,做不得数”心中却仍不甘,复又抬眼道,“此处并无旁人,你为何假装不识我” “还有谁比我更识你”他几乎未加思索。 桐拂冷哼,“就知道是你,挺能装你是怎么来的打算如何回去” 他此刻面上映着夜明犀的柔辉,方才的疏离似已淡去,流露出片刻莫名挣扎之色,“你一直这般问,从未厌倦过” 桐拂一愣,这分明是第一次问他。 “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目光落在夜明犀之上,这一句,似叹似自呓。 “彼时你在驿站外揪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说,我若不带你走,你便会跳湖寻短见。我没搭理你,你就当真跳进一旁的湖里”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没什么情绪,听得桐拂却是目瞪口呆。莫说自己不会这般无赖,即便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也绝不会用跳入湖里这法子 “你被人捞上来就神志不清,被丢在那里再无人搭理。那夜大雪,我若不带你回总明观,你怕根本活不到第二日。文远大人愿意收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桐拂走了神。这些事,她没有半分印象,显然都是明衣的过往。而他,也不是金幼孜。既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为何又会反复来到此处 明书何时离开的,她并不晓得。待回过神来,四下里只余了自己一人。 夜明犀在手边,如月光般皎洁 粥香在鼻端缭绕,小食似有好几盘,各种香味混在一处,单是这么闻着,已令人垂涎。 桐拂砸了咂嘴,即刻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思暖笑吟吟的面庞。 “这一觉,定是睡得很沉”思暖已将寝帐卷起,日光瞬时扑进帐来,那香味更浓了几分。 看着思暖面有深意,桐拂坐在榻边仔细回想了一番。目光落向窗外,好像之前是坐在那外头廊下睡过去的后来 思暖瞧她一脸迷茫,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叹,“小拂姑娘真正好福气” 桐拂抬头看着她发愣,“什么福气” “昨日你在那廊下睡着了,有人刚好来瞧你。担心廊下的铃将姑娘吵醒了,竟一直将那铃儿握在手中从前只听说过护花铃,啧啧,竟也有握铃护眠的 “金幼孜来过”桐拂觉得有什么扑入心间。 “亏得金大人,不然我哪来的气力把你挪进屋里”思暖将她扶起,“小拂与金大人,当真般配。” 桐拂挪着步子,鼻音有些重,“道不同,不相与谋。” 粥才喝了两口,门外有人扬声道“这位军爷,姑娘在用早膳,不如在前厅等一会儿。” “等能让我小五等着的,这世上没几个” 桐拂听得这一句,手中瓷勺落入粥碗中,叮的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居然又被捉住了。” 这是小五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 这种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得已已经得罪的,就尽量谦和忍让,这事桐拂想得明白透彻,“早知小五在京师,我早就去拜访了。”她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算是很有诚意。 他没吭声,桐拂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咳咳,今日小五怎的有空过来” 自睢水畔之后,再未见过她。原该是完全扯不到一处的关系,不知何故她的样子总是一再浮现。 她与张玉之间的一字一句,她在河里浣洗战袍,她为了一个战俘与人大打出手,她想要阻止张玉出征几番欲言又止一件件一桩桩,总在午夜梦回,在他脑海中纠缠如麻 明明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何故如亲见亲临,如同身受 桐拂见他依然死死瞪着自己,更是坐立难安,“那个黑云可好” 小五猛地回过神,眼中顿时流露出痛色。桐拂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句问错了 小五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尽显,“浦子口一战,黑云战死。” 这一句直撞入桐拂心中,一时脑中嗡嗡作响。她原以为顶多是马儿回了北平草场,未跟他来到京师,岂料竟是如此 与黑云虽也不过几面之缘,但经历那一番浴血而战出生入死,早已彼此相惜挂怀。牵念之情,与自家院中小棕马自是大不相同 见她神情震痛,小五许久才出声道“它彼时伤重,自知不可活,竟自跃入江中。” 桐拂将脸别开,却始终甩不开眼前情景。长河畔,夜如墨,刀剑狰狞,腥风血雨无止休。那身影负痛蹒跚,流连依依频回顾,终是转头没入无尽江水之间 她不晓得为何会看得如此真切,那夜她的确在,但并未看见小五也未见黑云。这一幕,自何而来 “你是不是能看到”小五忽然问道。 桐拂先是匆忙摇头,闭了闭眼,复又颓然点了点头。 “为何是我”他似是极力压抑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为何是我” 桐拂一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鬼才信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小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何故偏偏在我面前阴魂不散” 他那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桐拂又惊又怒,“你当我愿意如此其间缘由我确实不知。鬼才想去打仗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地过,你稀罕我不稀罕这天底下就你小五光明磊落,旁人尽是奸诈小人心怀鬼胎” 小五当是没料到她这般,眼见她言辞含怒,并非作态,他心里原先腾起的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二人一时皆无语。 “我今日,是想请你帮个忙。”小五忽然出声道。 帮忙这种请人帮忙的法子,倒是十分不同寻常这般想着,桐拂心里哼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他瞧她爱理不理,自是晓得方才自己一时激动,话说得重了,但要他赔不是他也做不到。 这么一琢磨,他起身就走。 “才说自己光明磊落,话说一半留一半,腻腻歪歪”她在背后讥道。 小五的步子再迈不出去,刚欲发作,硬生生压回去,稳了稳调子才道,“林浅,她欲以身诱那河妖出现。” “什么”桐拂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姑娘倒当真做得出来 抬头再看小五,他面上虽刻意掩饰,但仍瞧得出忧色。张林浅是张玉的女儿,小五对她的心思,也不需过多揣度。 “京师河道如此复杂,敢问这位林浅姑娘打算怎么引那河妖出来”桐拂问道。 “之前那十一人中,除了秣十七和一位织坊的织女,皆是高户名门之女,且姿容出众。”他面露无奈,“这几日,她日日华服丽妆,领着一队人马,要么乘舟要么在河边骑马,招摇过市生怕不被瞧见”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林浅姑娘果然与众不同得很。 “你是担心她真被水妖看上了拖下水去”她失笑,“我又能如何如今困在这院子里,怎么助她” 半晌,她又闷闷补了一句,“若我当真有那能耐,秣十七也不会至今寻不到踪影。” 小五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纱布,转身就走,“当我没说。”一眨眼没了踪影。 她盯着院角一株枫,什么时候它竟已朱碧斑驳。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思暖捧着药盏转到跟前,人未到叹息已至,“那位林浅姑娘,一腔心思恐怕都用错了地方” 桐拂愣了愣,旋即想过来,之前在大营中,林浅时时向小五打听燕王的消息,那番神情绝非寻常仰慕。 彼时在张玉帐中,听她爹爹的意思,也是一心将爱女托付于燕王 耳边思暖絮絮低语,“陛下对皇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她张林浅纵是千方百计用尽,怕也难入陛下的眼” 桐拂听得怔怔,北境大营中一段纷纷乱乱燕王、妙云、张玉、林浅、小五、十七、定远皆浸着血色透过刀影 药味在鼻端缭绕,竟觉呛人无比,令她反胃。 桐拂恹恹将药盏推开,“能不能不喝” 思暖一脸为难,“这新药方是昨日文医官送来,特意嘱咐了一句,说桐大人会亲自过目服药时辰和多少” 桐拂一把将药盏夺过,咕嘟嘟一口喝了,将嘴一抹,递还给思暖。 思暖瞧着一滴不剩的药盏,扑哧笑出声来,“文医官猜得真是准他说你定是不愿喝的,但我若这般同你讲了,你定会一口喝个干净,渣都不剩” 桐拂听罢就是一阵猛咳,思暖替她顺了半天才缓过来。 她又是自河水抚岸的声音中醒来。 这声音如今日日夜夜在耳边,初时倒不觉得如何,到后来那一声声,潇潇簌簌无止无休,将思绪拉扯搅乱。 睁眼仍是一片漆黑,蒙在眼上的布条将一切严严实实地遮挡。 她坐起身,手脚处铁锁刺耳的声响。 有人推门而入,她闻见粥香。 他将她的下巴捏在手中,将一勺温热的粥凑到她的嘴边。 “在我这里,想要绝食而亡的,都没有办到。因为,人都有软肋。你也一样,秣十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锦瑟微澜棹影开 桐拂没想到,一路走出来居然这般容易。莫说阻拦的人,连门都是大敞着,好似等着她出去。 她人到了门外,觉着不踏实,又回头瞅了瞅,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并没有动静。 早知如此,该早些大摇大摆地出来,她这么想着,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转身就走。 走出一大片连绵官舍,很快就上了长安街。 此刻华灯初上,路人摩肩擦踵,各式小食的香味,与脂粉熏香混作一处。明明已是秋末冬初,闹市中炙火摇扇,一派热闹。 这一阵子清冷惯了,猛地闯入这一片喧嚣之间,桐拂竟有些不惯。她将大氅的帽子兜上,面目掩在暗处。身后的人,她自然晓得是甩不掉的,只是不愿被熟人瞧见,平白连累了人家。 自从小五走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张林浅这个忙,她不帮,其实也不算不讲道义。但那袭赤焰般的战袍,总在眼前猎猎不休,她竟没法子挥去。 至于怎么帮,她更没主意。那位林浅姑娘如今满城晃悠,她上哪儿去找找着了难不成一直守在她身边就算守着,自己当真打得过人家,捞得出人来 此事与自个儿并非没有关系,回回自己都在附近,边景昭与金幼孜都亲见过。而素纱禅衣,也曾莫名出现在自己院中 金幼孜说得没错,外头原本就有人盯着自己,欲致自己于死地。她从来也没闹明白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而这些人之间又是怎样的干系 这么想着,人已经转到河道边,瞧着前头一个酒铺,抬脚就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壶酒,晃晃悠悠拎着就往河边去。 此处河道宽敞,渡口繁忙,大大小小泊着十来个舟子。 她看了一圈,将面纱戴了,挑了个样貌陌生的船家,径直走上前。 人未到,手里的小酒壶已塞进那船家手里,她笑着招呼,“千篙撑船一篙岸,船家辛苦。” 那船家见那壶酒,又听这一句,顿时笑呵呵道“没看出来,小丫头也是河道上混的,谢了谢了。有什么要问的,只管说。” 桐拂笑嘻嘻问道“如今这水妖作乱,可扰了生意” “水妖哪儿来的水妖人作起恶来,比那妖孽凶残”船家坐在船头灌了一口酒。 “京师水道一向太平,懿文太子还是皇帝的时候,这恶徒就出来害人。如今总算不打仗了又冒出来,专害柔弱女子,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落在我手上,定将他五花大绑捆了,扔江里去喂鱼”说着他就往那河道里啐了一口。 “除了那素纱女子,可有人瞧见别的” 那船家抬眼瞅了瞅她,“这话,兵马司和锦衣卫都问了好几回,小丫头也是办案的” 桐拂在他身旁坐了,塞了几块碎银在他手中,“有个被掳去的姑娘,我识得。外乡人,之前在京师孤零零的。她曾救过我,我岂能袖手旁观。” 那船家将碎银递还给她,“都是河道上的,我已经喝了丫头的酒,这银子我不能收。小丫头古道热肠,我便与你说一说” 一番话,竟说了一炷香,自那船上下来,桐拂只觉乱乱纷纷,更没了头绪。顺着长街、巷道走了不知多久,身上越来越冷。再抬眼,竟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 此处看过去,酒舍里的热闹与从前一般,时时看见刘娘子前后张罗的身影。 正打算转身离开,瞧见一人拎着食盒自酒舍里出来,正是金幼孜。他人到了外头,还特意停下,将那食盒掀开一角,把里头的东西放稳。 桐拂瞧得清楚,里头是一个汤盅。 他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唤住,那女子到了他身前桐拂才瞧清楚是江月。 二人说了什么,桐拂这里听不见,末了瞧见金幼孜将手中装着汤盅的食盒递给江月。江月接过,笑意更浓。二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才分开,江月手挽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不晓得何故,桐拂就想到了明书。这事,该不该问问金幼孜再转眼,他居然不知去向,酒舍前熙熙攘攘,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站了这么一会儿,她觉得身上愈加冷,手脚冰凉,索性转身往来路去。 没走多久,听见前头一阵热闹。她踮着脚勉强看见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往这里过来。 为首的女子虽戴着帷帽佩着面纱,但举止洒脱笑声清朗,隔着人群都听得清楚。 桐拂立刻认出那就是张林浅。只不过这般排场,锦衣裘马前簇后拥的,指望将那水妖引出来看得她是哭笑不得。 那一行人招摇前行,桐拂跟着走了一段,瞧见他们转入略为偏僻的水道,纷纷下马。张林浅不知在前头说了什么,那些人牵着马四散开,而她自个儿只带着一个侍女一个侍卫,循着河道边的石栏杆往水巷中走去。 张林浅今日大袖圆领花冠裙袄,桃红纱地彩袖花鸟纹披风,发间钗玉玲珑,步摇金澄澄。窈窕身姿被她身后两盏灯笼映得,华美不可言述。 桐拂暗忖,这林浅在北平时,英气直率时不时显出一股泼辣劲儿来,与眼下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样子 河边的石道很窄,桐拂自然不便跟在后头,择了隔着一溜商铺的巷道边走边瞧。那三人的身影时不时被商铺庐舍遮了,不过很快又出现在下一个巷口。林浅一路说笑不停,桐拂这么跟着倒也不难。 眼见着前头是一家酒铺,说书人不知说着什么,引得酒客大声哄笑叫好。也就这么一错神乱哄哄的功夫,桐拂再往河边看,就没看见林浅的身影。 她紧走几步穿过窄巷到了河边栏杆处,瞧见河里一人正在扑腾,灯笼被扔在岸上,明明灭灭间隐约看得出是那张林浅。 原本在岸上慌了手脚的侍女和侍卫,此刻也跟着扑通扑通跳入水中。 桐拂心里骂了一句糊涂,此时不去寻人来救,自己跳进去做什么当下也顾不上其它,将身上大氅扯了扔在一旁,跃入水中直往张林浅身旁游去。 眼见着到了兀自在水中挣扎的林浅身后,桐拂从后头将她的一只手腕捉住,“林浅是我,莫慌” 待将她扯到身旁,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桐拂大吃一惊,这压根不是林浅。 “我不是快快救大小姐”那女子张皇地指着桐拂身后。 桐拂扭头看去,方才跳下水去侍女模样的女子,哪里还有影子,水面只余了数圈涟漪激荡不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重似画曲如屏 桐拂一边在水中摸索,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位林浅姑娘,竟与她自己的侍女换了衣衫那人有本事揣了十一个案子在手里,至今未被寻到蛛丝马迹,又怎会被她轻易骗了过去 今日不知何故,她只觉浑身寒意,手脚不甚利索,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正欲将腰间明珠摸出,觉出四周水中有了异动,下意识顺着急遽推至身前的水势让了让,一道身影与她堪堪擦过。 这一下错身,触到他的手臂,他应是穿着水衣,不知何质地,滑腻无比,且紧贴着他手臂的,是一柄修长的水刺,纵是在暗处亦泛着清光。 桐拂心里一沉,若此人目标当真是林浅,林浅是绝无逃出的机会。此人的身手太过迅速诡异,水性竟似在自己之上。 不过方才她入水之时,听见又有数人入水,想来不是林浅带来的人,就是一路跟着自己的院子里的守卫。此刻水下一片漆黑,此人应是一时找不到林浅在何处,若能将他引开 桐拂将腰间一串明珠掏出挽在腕间,周身顿时有了光亮。她反手将束着的长发松开,约摸是那侍女打扮的模样。 那人折返得极快,她瞧见他的身影反身就逃,打是打不过的,只望比他游得快几分。 不过游出去须臾,那人竟已从后头捉住她的脚腕,一拉一扯,将她拽至身前,他的一只手绕至她身前紧紧扼住她的颈间。这一切不过一瞬之间,桐拂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她挥着手臂,指望腕上珠光能引起附近之人的注意,转念想到此人鬼魅般身手又觉无望。 那人忽然伸手,将她飘散在脸侧的长发拂开,似是顿了顿,竟猛地松开了手。 桐拂正欲扭头去看,忽见身前另一道身影扑来。那力道虽猛,但颇为笨重,直往她身后撞去。 她抬腕避让间,明珠的光亮恰映在这后来之人面上。待看清是金幼孜,桐拂几乎呛了水。她伸手想要拽住他,却是不成。金幼孜早将她推开,直往她身后之人而去。 金幼孜身上虽是常服,入了水却也是飘摇舒展啰里啰嗦,将她视线挡去了大半。一阵混乱之间,她瞧见那水刺一晃,有什么顿时如烟雾般在水中腾起。 大骇之下,她从身后死命将金幼孜抱住,就往水面去。 他捉住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扭头冲她笑了笑。 寒水粼粼珠色之间,那笑容彷如久雨初晴,雪霁暖阳。她一时竟也顾不得又恼又怒,勉强移开目光。 出了水,已有舟船候在一旁。桐拂抬眼见船上人着兵马司的甲衣,再扭头看见张林浅正被拽上另一条舟子,水面上人影绰绰甚是热闹,这才翻身上了船。 金幼孜随后也被拖上船,有人递了氅衣过来,他刚披上,觉着眼前一暗,就听见一句,“不许穿” 他抬头,她立在眼前,垂目狠狠瞪着自己。一旁兵马司的几人看这架势,纷纷避去一旁。 “冷真的冷。”他声音有些哆嗦。 “给我看看你的伤。”她的声音更冷。 他将氅衣裹得更紧,“哪有伤,好好的” 桐拂上前,将氅衣扯开,他一手捂着右腹,那里衣衫浸染着大片深色。 她回身急问那兵马司的巡捕,“可有医者” 那巡捕之前瞧她举止甚是肃杀,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在在那艘船上。”说罢指了指张林浅所在的舟子,“不过,那是张府的医者,应是不会过来” “过不过来,由不得他。”桐拂说完,劈手夺过船篙就要将船撑过去。 “张府上的医者好些,还是太医署的好些”船身抖了抖,有人在身后慢吞吞道。 桐拂扭头就看见正迈上船来的文德,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文德刚上了船,将衣衫整理了一番,“自然是知道今夜有人不安分。我本今日休沐,晚上该是在鹤鸣楼吃酒。眼下跑到这河道上吹风,也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桐拂忍着笑,“吃酒有什么意思,水妖又岂是人人得见的。” “水妖。”文德又是慢悠悠念了一回,“我从前是不信的,如今不信也不成了。”说罢拿眼牢牢看着桐拂。 桐拂忙将目光挪开,“文大人医者大德,救人要紧,” 文德也不再说什么,提步走至金幼孜身前,看查了伤处,包扎一番起身道“看伤势应是尖利之器物所为” “水刺。”桐拂忙道。 “这水刺甚是阴毒,刺刃带倒勾,所幸刺入不深,应是留了一手。”文德将药箱收拾了,“金大人这些日子需静养,莫要再动力气、受寒气。回去我将药方写了,麻烦金大人府上之人来医局取一下” 金幼孜露出为难之色,“这” 桐拂又开始冒火,“文大人开的药方你瞧不上方才就不该拉你上来” “不,不是”金幼孜忙道,“我的官舍只我一人” 文德与桐拂皆愣住。 还是文德先回过神,“金大人府上连仆从都没有” “原先有位老人家,帮忙扫扫院子生火做饭,之后年纪大了回乡去了。”金幼孜道,“我一人住着,也自在”说罢拿眼偷偷瞧了瞧桐拂。 文德将金幼孜一番姿态看在眼中,轻咳了几声,“这倒是有些麻烦金大人这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若是耽误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我这药今夜也该尽早服用,否则” 说话间,船已停靠河道边,桐拂抬眼就瞧见思暖在岸上等着。 桐拂心里一跳,这动静闹的,怎么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 她一上岸,思暖已将氅衣替她披上,“如今这夜里已经这般凉了,这水里该有多冷姑娘当需爱惜自己的身子” 桐拂听她絮絮叨叨,心里一暖,只顾点头,忽然抬头问道“金幼孜他受了伤,他官舍里无人照顾,我过去瞧瞧,就一会儿” 思暖瞅了一眼正被扶上岸来的金幼孜,笑嘻嘻道“我们院子宽敞,侍仆众多,如今许多厢房空着。金大人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在前院退居川堂” “不嫌弃不嫌弃”桐拂还未出声,不远处的金幼孜已经出声道,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喊了两声之后龇牙咧嘴倒抽了几口冷气。 上了马车,只余了她二人。 金幼孜腹部伤痛虽难忍,不过瞧着近在咫尺的她,却是忍不住的笑意。见她蜷在氅衣里,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忙道“把我这件也拿去,别冻着。回去让思暖赶紧熬了热汤” 她哼了一声,“是不是也要替哪位姑娘送去。” 他一愣,旋即回过神,“你都瞧见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阑干垂手明如玉 听着外头落起了雨,簌簌萧萧,未关紧的半扇窗被吹开,零星雨丝被寒风裹着入来。金幼孜欲起身将那窗关了,伤处一阵锐痛,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门咿呀开了,他抬头,就看见她手里端着药盏走进来。她应是刚沐过,长发犹湿,挽在身后。脸色却不大好看,似是压着沉沉心思。 他接过药盏,抿了一口,又还给她,“太烫,需凉一凉。伤口痛,扯着更痛。” 她居然没吭声,接过了,用瓷勺搅着,垂目半天才道“你怎么会在那儿你说你不识水性,方才倒是游得起劲。” “只准你瞧见我,我就不能瞧见你”他嘴角扬起弧度,“你纵是再裹三层披风、戴两层面纱,我还是认得出。” “谁去瞧你了,刚好路过。”她手里的瓷勺转得乱了乱。 “那汤,是送去给江月的姨母,原先就是她在我官舍中洒扫。身子不好先是回了乡里,近日返来寻大夫。”他道。 “谁问你了。”瓷勺一阵丁当乱响。 “至于游水,”他一脸得色,“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 许是笑得过了头,扯到了伤处,他嘶嘶地龇牙咧嘴了一番。 她将药盏递给他,他一口就喝了干净,嘴角沾着药汁。 她递了一旁的帕子给他,他没接,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伤处。 她下巴一抬欲发作,又压了回去,伸手替他将嘴角擦干净。 “你是明书”她忽然问道。 他将笑容敛了,将她神情看了一回,“不是。” “你说你去过总明观。” “是去过,但我不是明书。” “他与你一模一样,说话样子也有些像,他说我是他捡来的” “小拂,”他忽然倾身向前,将她的手执了,“那个是明书,那个女子是明衣,那里是南朝宋明帝建的总明观。那个人不是我,你也不是明衣。你如今眼前的这个才是我,是等着娶你的金幼孜。” 桐拂想要挣脱,看见他被自己拉扯着痛得一头冷汗,她手上立时脱了力。 “金大人,”她见他面上痛楚之色稍缓,才又道,“你是金幼孜没错,但你在这里,应该不是想要娶我。” 不容他接话,她继续道“这地方,说是连只蚊蝇都飞不入,你却进来了。不但回回大摇大摆地进来,如今干脆住进来。若说你身上没揣着别的意图,或是谁人的耳目,就算我信了,你自己能信么” 他的手很凉,将她的手松开。 见她转身就走,他道“小拂,我晓得你如今不信我,你以后会知道。只是这案子,你不能再掺和。如今殿下不来寻你,你就别再去。更不要自己跑去” 她脚步没停,将那半扇窗阖上,径直离开了屋子,木门掩去他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见外头脚步声和低语声,桐拂猛地醒来,披衣而出。 外头思暖披着外衣与人说话,见她出来一愣,忙忙就要推桐拂回屋子,“还早着,外头冷,赶紧回去睡。” “出了什么事”桐拂瞧着匆匆离去那人的背影。 思暖犹豫了一瞬,“前头金大人他” 桐拂没听完,已往前院走去。 屋子里有好些人,乱纷纷的。她拨开人群,到了榻前,看见他脸色苍白,一位医官正替他看脉。 “他怎么了” 那医官忙让至一旁,“金大人的神志有些不清,文大人的药用得是没错,只是今日金大人受伤又受寒,恐怕恢复起来会有些慢。我方才已替他施了针,不过今夜,金大人怕是会难熬” 桐拂问清楚了如何照顾,将一屋子的人立时请了出去,连思暖也被关在外头。思暖拿她没辙,吩咐了两人留在在外头候着,随时进去帮忙。 他身上时热时冷,热水用了好几盆,她将他额上汗擦去,又取了袖炉将他双手捂着。想喂些水,他紧闭着唇,不知使着什么力气。末了将她的手一把捉了,死死握在掌心再不肯松。 这么一通忙下来,她又困又累,被他抓着又走不开,只得趴在榻边将就着眯一会儿 后背猛地被冷风灌了个通体凉,桐拂打了个寒战,迷糊间想着方才进来时门窗紧闭,这风是从哪儿来的 她睁开眼,面前是大木箱,成堆落灰的书卷和简册,自己睡相不雅地趴在箱子上。 “柚子”她脱口就唤道。金幼孜伤重,此刻正是需要人陪着,自己怎会在这种时候跑这儿来了 她四处转了转,自己仍在那高阁之内,木梯处已上了锁,窗虽能开,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除非是活腻味了。阁内除了中间案几上的夜明犀仍莹莹有光,四下一片漆黑。 金幼孜说他不是明书,自己也不是明衣,但为何自己会反复来到这里她无法说服自己,这里的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她想起角落里的暖阁,应是比这里要暖和些,遂取了夜明犀一路走过去。入了暖阁,抬头就看见犹挂在衣施上的那件披风,莹白如霜,恍有流光。 将夜明犀放在案上,她将一旁火盆上的隔火罩取了,欲生火取暖,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一惊之下,她顺手抓了一块布将那夜明犀罩住,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外头有脚步声,楠木吱呀,间杂着低语。 桐拂心里就有些冒火,自己莫名被关在此处,若是再听了些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岂不是十分冤枉。只盼着来人说完话、吹了风早些离开,她还能琢磨琢磨怎么回去。 外头的声音却始终在那里,仔细听来竟有女子的轻笑夹杂其间。桐拂矮身摸到暖阁窗下,凑近窗沿看去,方才自己所在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华袿飞髾宽衫翩翩,漆纱笼冠。 那女子高髻步摇,窄袄束腰绛纱罗裙,手中提着灯笼,恰映着她的笑颜如花。 桐拂一愣,虽只见过一面,但这女子她识得,湶弦。明书踩脏了人家的披风,反让自己洗净了还她 彼时那女子含羞带怯,此刻举止间却明媚妖娆。若非才见过,否则桐拂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晋安王成事檄书” 传来的只字片语,听得桐拂冷汗直冒。叔侄,怎的又是叔侄天下,争得又是同一个天下 “咦,”湶弦忽然敛了笑容,四处打量一番,“那架上的夜明犀去了哪里”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她必须得死,她识得我” “或许尚有用处” “她本就疯疯癫癫行踪诡异留着只会坏事” “可会惊动观中他人健康城里可有家人” “” 桐拂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塞上。耳边听湶弦和那男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 那二人无论样貌、神态、衣饰皆是上乘,倚在门前仿佛闲话清谈。若非嘴里说着些生生杀杀,这么看过去当真是养眼。 这阁里总共这么一间屋子,她根本无处可躲,很快被他们的手下捉出来。 之前与湶弦照过面,桐拂此刻想要装聋作哑假装不认识已是不可能。方才听到的若是风花雪月倒也罢了,偏偏是字字要人命的算计谋划。 唯一觉得欣慰的,这总明观在健康城,也就是一千年前京师所在。就算小命在这儿交代了,总算还是魂系故里 胡思乱想间,那男子走到桐拂跟前,蹲下身子,戏谑地盯着她,“你,不怕” 面前的这个女子,从被发现到现在,没有挣扎惶恐也没掉过眼泪,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打量着。 桐拂心思,从前种种,九死一生好几回。怕过怨过,然而该来的,仍是如期而至,与自己怕不怕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关系。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对自己倒没起杀心,眼下兴致勃勃好奇地瞪着自己,自己是不是该露出些怯意争取些生机 眼泪是挤不出的,顶多瞪圆了眼,捣米一般的点头。 看着她勉强挤出的骇怕之色,他似是颇为满意,起身回到湶弦身边,“弦儿说得对,这个女子留不得。” 桐拂一愣,即刻悔了,这一回竟是赌错了。 “这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不想脏了弦儿的眼,不如弦儿先回去。”他接过湶弦手中的灯笼,让开身,笑得如沐春风。 湶弦星眸含笑,盈盈脉脉,“也好”说罢随着他离去。 走出去没几步,湶弦瞧见侍卫提剑入了暖阁,接着听见身后暖阁里传出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 她忽地停住脚,“对了,方才忘了取我的披风。”说罢转身就往那暖阁去。 他嘴角保持着弧度,提着灯笼复又跟着转回。 湶弦入了暖阁就瞧见伏在地上的女子,正欲俯身探看,他在身后道“怎的还留在这里,脏了书阁,还不扔下去。” 那两名侍卫闻言,一人提了桐拂的一只手臂,手脚利落将她自那后窗推了出去。半晌听见底下哗啦一声,再无动静。 湶弦掩嘴笑道“建安王倒真是不怜香惜玉呢” 他取了衣施上的披风,替她仔细系好了,“需得是姑娘这般,才值得怜惜” 二人出了阁外,高阁下松影婆娑寒意极盛,眼瞧着湶弦亭亭身姿远去,他身后的人才走上前,“官家,方才扔下的那个人” “捞出来。”他慢悠悠道,说罢提步走到阁后潭边。 冷泉自山巅而落汇入此处成潭,夜色中黝黯如墨玉,潭边偶有夜鸟嘶哑数声。几人无声入水,不多时,拖了一人上来,丢在他的脚边。 “官家,此人居然尚有一口气”其中一人上前回禀道,神情间掩不住的诧异。 “都退下。”他话音刚落,四下里已是清清静静再无旁人。 他蹲下身子,蜷着的女子虽双眼紧闭,但呼吸如常似是熟睡。他伸手在她耳后轻压数下,她即缓缓睁开眼。 她面上仍有水珠滑落,盯着他看了一回,“杀人有很多法子,非要这一种么” 他嘴角再度好看地上扬,“杀人又要杀不死,委实有些困难。”他伸手将她扶起,将她身上缚着的绳索松开。 山风疾过,桐拂有些瑟缩。他的笑容诡异非常,明明是在笑,却未透眼底。那眸色的底下仿佛蛰伏着一头狰狞猛兽,随时会扑将出来将人噬咬撕碎 她困难地咽了一咽,“这位公子为何杀人又不杀死” 他仍蹲在她面前,寻常人这么蹲着,总是有些局促难看。他这么随意蹲着,偏偏蹲出个崖岸高峻风姿凌然的气度。 “我看你,觉着似曾相识。”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将她上下打量。 桐拂失笑,倒一时忘了紧张,“就这样” “那要怎样看着面熟,自然要留下问上一问。若是不认识的,再杀不迟。” 他的语调温和,却听得桐拂一身冷汗。 今日不知遇上了什么人,竟如此古怪不讲道理。方才自己被他的侍卫敲晕了,醒转时浑身湿透酸痛,估摸着是被他从高阁上直接扔下这水潭来。这法子丧心病狂匪夷所思,但毕竟也是暂时留了自己一条小命。 不过,他怎知自己掉入这水里不会淹死 他何时已站起身,此刻负手望着眼前潭水,“南山有乌鸟,生子层崖巅。戢戢新羽成,相将弄晴烟。” “伺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桐拂听着这一句竟从自己口中说来,吃了一惊。 这一句她在哪里听过,但也只是听过而已,怎会记得,又为何会在这个当口说出来 他却身子一震,缓缓扭过头来,眸中似有琉璃莹透有光,“果然是你。” 桐拂一喜一忧。 喜的是,既是认识的,且看起来是友非敌,他应是不会再生杀意。忧的是,他究竟何人为何会识得自己这后面可有更大的麻烦 她瞧着他面色古怪,心念急转,“我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是谁,早前落水被人救了,送到这里。再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无妨无妨”他神情雀跃,“只是如今有些棘手的事,尚需处置,三妹先在此处安心住着。这个,你且随身带着,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说罢,他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玉佩,悬在她的腰间。 一声三妹,听得桐拂又是一阵糊涂。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兄长而腰间那玉佩,沉沉的,这么看过去,纵是在暗夜里亦是流光剔透,显然是个宝贝。 “至于今夜你听到的那些,若是能忘记最好。若是实在忘不掉,又不小心说给谁听去了,也无碍,我自会派人去打点收拾干净了”他将那玉佩的流苏顺了顺,轻描淡写道。 桐拂听着却不知何故又是一番毛骨悚然,此人举止言语,好似冰火纠缠,说不出的诡异。 “官家”他身后有人上前道,“山路上有人过来,是文远大人馆中,明书。” 看着他面上仍挂着和煦神情,桐拂却是没来由的一惊,“我和那个叫明书的不熟,我什么都不会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沈沈明灯留故人 远远看着明书走到眼前,桐拂费了半天劲将一声柚子憋回去。 他到了面前,看着她一身湿漉漉,皱着眉,“让你洗个披风,你把自己洗了” 她一哆嗦,这才觉得身上冷起来。 “暖阁里有干净衣衫,去换了。”他依旧皱着眉。 “不用,我不穿旁人的” “就是你的。”他没好气地打断,“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回了,还不长记性。”说罢扭头去架子上翻书。 桐拂从里头换好衣衫出来,他撑在案上在看着什么,听见动静转头瞧她,目光落在那玉佩上,愣了一瞬,“哪儿来的” “捡的。”她扯了扯那玉佩上的流苏,不敢瞧他。 他哼了一声,“你倒是都捡着宝贝,我捡来的”他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东西,”她将玉佩在手里抛上抛下,“有什么不寻常么” “不寻常”他冷笑,“玉雕双螭鸡心佩,宗室王族之用。” 仿佛烫手一般,桐拂手一松,那玉佩复又垂下。方才那人时而温和时而阴森的样子,又浮现眼前。 她闭了闭眼,欲将那样子甩开了。提步转到明书身旁,假装也翻那案上书册,趁机打量他右腹位置。 “看什么” 一抬头,她就对上他满含怒意的目光。 “没什么,你今日可有不适”她道。 “本来没什么,见到你以后,的确不适。” “可是受伤了” “胡说什么书收拾好了” 明书这一句话音未落,有什么自暗处破空而来,那案上夜明犀应声而碎,立时化作千万片向四处激飞而去。 桐拂伸手去拉明书,早被他扯住一起滚至案下,耳边只听得叮叮当当声不绝。眼见那千万如萤火般的碎片,轰然散开,星星点点没入漆黑一片之间。一些碎片钻入案下,竟斜插入木板,森冷有光。 桐拂自他怀中探出脑袋,“好险好险” 又被他一把捂住嘴,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想死就多说两句。”那声息拂在耳边,她立时不敢动弹。 很快听见木梯处传来动静,桐拂心中大奇,方才那拨人刚走没有多久,难道后悔了又返来取自己的命但看这路数,似乎又不太一样。 正想得云里雾里,猛听见耳边明书拔高声音道“早跟你说,今夜风大,你偏要来此相见。如今将夜明犀弄碎了,你我连彼此都看不清,如何互诉心意” 后面的话,桐拂一个字没听进去,一双眼呆呆望着眼前的人。 他这是吓疯了受惊过了头嘴里乱七八糟这是说着什么谁和他私会来着 不远处的脚步声倒是停了。 明书大约是一通话讲完了,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顺便在她额上弹了一记。 她痛的直咧嘴,不过也算是反应过来,委屈道“我怎知会如此公子失手打碎了夜明犀,倒来怨我。若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说完自己都觉着浑身不自在,不觉抖了抖。 “怎忍怨你,我们需速速离开,观里守卫就快巡至此处,这事你我二人都担待不起。”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桐拂远远看着木梯处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悄然退了下去,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怎知来的是何人又怎知这样会骗过他去” 他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若是来取人性命的,岂不是反而将自己暴露了”她自案下爬出来。 明书却没出来,她这才觉得不对劲,忙蹲下身子瞧他,“你怎么了” 还是没动静。桐拂有些慌,从一旁摸了几片夜明犀的碎片凑近了瞧,明书半坐着,靠在案上,脸色很不好看,一手捂着右腹。 桐拂一惊,手颤起来,这和金幼孜受伤之处完全一样。 “你你受伤了”她颤巍巍就要爬过去。 “别动”他斥道,“地上都是夜明犀的碎片,去叫人。” 桐拂没睬他,将地上的碎片踢开了,到他身前查看伤口。好在刺入的夜明犀碎片不大,取出并没有费太多功夫。 待她将伤处收拾好简单包扎之后,她将他的外衫重新披好,“这里没药,我去找,你不要走动。” 她抬眼才看见他盯着自己,不晓得多久了。 “你怎么会这些”他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 “这个啊这有什么,我以前养过马。”她笑嘻嘻道。 “你”他一噎,扯着伤口,眉间顿时深了许多。 她转身欲走,“你站住。”他在身后道,“外头不安全,我能走,扶我起来。” 二人走到木梯处,听见人声和脚步声,眼看着观中巡卫提着灯笼上来。见二人情形,略问了几句,就唤了软轿将明书抬走。 一番折腾回到原先住处,天已擦亮。桐拂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这一夜,这一夜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经历。 唯一令她觉得释怀的,她可以肯定,金幼孜和明书绝对不会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 一个矢口不认,一个假装不知,这后头的计较越来越扑朔迷离。 她从未像眼下这般,盼着远远逃开。听说俞平海去了宝船坞,去打造大宝船,要不要溜去和他一道待那宝船造好了,跑得越远越好只是爹爹,还有小柔她抱着脑袋想得没了力气。 抬眼看见面前地上一道淡淡的身影,几乎将她吓得叫出声,抬头一看,是个认识的。 “你没死。”湶弦倚在门上,神情莫名。 桐拂顺了顺气,“这事儿不赖我,要怪就怪那楼阁不够高,潭水太浅了。” 湶弦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眸色里一瞬杀意腾腾恨意纠缠,很快又掩去了,“玄阁可不矮,潭水也不浅,看起来,明衣姑娘藏得挺深。” 话说完,湶弦走到桐拂面前,一手捉住桐拂的右臂,另一手将她的衣袖拂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桐拂尚未及反应,湶弦已经松开了手,面上也跟着释然了许多,“看来是我想多了,不是就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她人已经走到了屋子外头,“明书与我罢了,你也无需知道。你只需记着,你对他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劝你早些丢了。” 湶弦人才走,桐拂抬脚就进了明书的屋子。进了屋子,她才觉得奇怪,自己这一腔怒意是从哪儿来的 明书没在榻上躺着,靠坐在窗前,见她进来又皱起了眉,“谁允你进来的” 她坐在他不远处,“可以说了么这究竟怎么回事,金大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叠笺共写霓裳谱 桐拂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大袖博带,衣摆低垂,衣袖自肘部直垂至地面,腰间系长带。他这一身不知何种衣料,轻裘软襟,这么随意坐着,竟生出伴林泉、临长风,闲云野鹤不染尘滓的随性来。 看惯了他四平八稳袍服襕衫,这么看着,就很有些不同。 “前阵子,你的胡话少了许多,当你好了。今日又犯浑。”他倒没恼,只是看起来很不耐烦。 她敛了心思,“你定是有难处,不过眼下无人,何必这般你究竟跑来做什么你上回说,这什么文远大人和大明历,是宋孝武帝时候的事。再往后,是什么废帝之乱宗室内斗” “你给我闭嘴”这一回,他看起来气得不轻。 桐拂几时见过他这般凶神恶煞,一时愣住,当真闭了嘴。 “你自己不想活,只管去外头胡说八道,莫要牵连了观里不相干的人”他看起来仍是气势汹汹,但调子缓了不少。 外头有人入来,“书令史大人,文远大人观星方归,听闻书令史昨夜之事,嘱好生休养,传明衣姑娘过去说话。” 那人说完就离开,桐拂往椅子里缩了缩,“不去不去,又是大明历” 话音未落,余光里有什么直直冲着自己而来,她一躲没躲过,被砸在脑袋上。那物件落在怀里,是个书囊。 “你”她气急,抬头瞪着他。 “你若再提大明历三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总明观”他面色铁青,竟是怒意滔天的意思。 桐拂一愣,大明历是文远的心血,虽未亲见,但听闻他为之十余年风餐露宿,恨不能枕之入睡,怎的忽然就不能提了 “可文远大人不是刚写了那篇历议尚与那戴法兴论辩”她抱着那书囊,往后又挪了挪。 此番他未出声,也未动作,只是直直瞪着她。在她看来,这比扔个物件过来,更令她不安。 半晌,他扶着案几起身,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你这痴症,看着是厉害了。” 桐拂亦未过脑子,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自己装疯卖傻,竟说旁人痴症,也是病得不轻。” 他将案上一册扔给她,她低头一瞧,元嘉历,年号泰始。 “不是大明么换成泰始了”她一头雾水。 “大明之后,是景和,如今才是泰始。”看得出他已是极力隐忍。 桐拂更是迷糊,这意思,已经换过两个皇帝了难不成此番过来,并非当初看着他书录历议的时候问是不敢问了,他那个样子,她觉得再问下去,自己真的会被丢去观外喂狼。 “大明历原本应于大明九年改行,取代元嘉历。孝武帝却在九年病逝,此事搁置至今。”他忽然道。 桐拂恍然,跟着心里就压得闷闷的,起身就往外走,“晓得了,我不会乱说。” 虽是白日,大屋内高窗皆半掩,昏昏蔼蔼。她悄然入内,文远并不在案后,寻了一圈,没见着人影。瞧着通往后院的门敞着,她寻了出去,一出去就看见不远处池塘边的身影。 文远立在池边一块巨石之上,风过,衣袂飘飘若随时乘风而去。 桐拂心里一沉,也未多想,冲上去将他拦腰抱着就往后倒。 文远自是没料到,与她一起摔了个灰头土脸。 桐拂忙起身将他扶起,替他掸灰,“大人何必如此,大明历必将取代元嘉历,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想不开” 文远原本怒气冲冲,听她一句顿时将她揪住,“你再说一遍,什么是早晚的事”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句说得委实不大妥当,忙道“昨夜梦中,我见这大明历在后世行用,无有超越。如今不过是暂时” 文远将她衣袖松开,“无稽之谈”说罢又往池边去。 桐拂心里叫苦,这位大人铁了心的要跳池子,自己也是拦不住 岂料那文远到了池边冲她叫道“还不过来帮忙” 桐拂一愣,忙跑到池边,那水面上漂着一只木船,精美无比,上头舷、窗、桅,甚至舱内桌椅榻几都逼真可见。 “此船无篙,也无纤绳,如何前行”桐拂好奇问道。 文远忙着加固船肚子里的机关,命她牵着绳索,头都没抬,“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要那些篙绳何用” 不劳人力桐拂吃了一惊,这如何可能 明书迈入后池,远远就看见水边二人并排趴着,在捣鼓着小舟。嘴里时而争执时而说笑,竟是一片融洽。 他方才一路过来,走得急,此刻才宽了心。原以为她又要被罚,没想到竟是眼下这般和睦情形。心思松弛了,才觉出伤口跳着痛。 他缓了缓才到了近前,未及施礼,文远已瞧见他,“明书,今日不用你来,后面几日你也去歇着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小丫头这么有意思竟还会撑舟” 明书无语,转头看见她冲自己得意地咧嘴一笑。 文远忽然扭头对着桐拂道“可想去新亭江,见识真正的千里船” 她忙不迭点头。二人这架势,已将明书忘在一旁。 “我”明书出声。 文远冲着他摆手,“你歇着去,小丫头和我一起去就成了。” 明书微微皱了皱眉,“夜明犀一事” 文远有些不耐烦,“有何大不了的,改日我再做一个。对了,你让人去把夜明犀的碎片收来,我给小丫头造个新鲜玩意儿” 明书嘴上应诺,却是狠狠剐了她一眼。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竟不替我造一个”有人自身后走来。 文远一咕噜起了身,大步上前,“景云兄稀客稀客我这里的新鲜玩意哪里及得上太守府里的” 一旁明书也已施礼道“见过张大人。”用脚踢了踢仍趴在池边捞绳子的她。 桐拂急忙起身,抬头看见来人就愣住了。 张景云瞧着这刚从池边爬起来的女子,觉得眼熟,不免又多看了一眼。 “还不见过张太守”明书压低声提醒她。 她的嘴里却蹦出三个字,“健康令”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曾见红蕖间青琐 桐拂没想到,这么快可以走出总明观的观门。 那日自己一句健康令,在场三人的神情各自精彩。 那位吴兴太守张景云,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跟着一惑。 文远大人将她与太守各自打量一番,神情恍然似有所悟。 而那明书,眉头一扬一皱,当即对着那太守揖道“张大人勿怪,下官与明衣说过大人曾任健康令,又曾监统造华林园、玄武湖。她入观不久,礼数有欠,还望大人海涵。” 张景云并未再说什么,文远大人也仿佛刚才压根没听见,二人自去堂内说了一回话,张景云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太守的书函即至,邀了文远大人前去华林园的日观台。桐拂本打算趁机在观里揪着明书好好问上一问,岂料自己也被唤了同去。而明书原该在观里养伤,偏说自己已经大好,也坚持跟着同去。 这一路沿着宫城外青溪一路北上,风光与明自然大是不同。此处在宫城以东,多是山野,少见屋舍,也没有连绵宫墙,只有篱门相间。过建阳门菰首桥,山林愈见葱郁,渐渐可见山势起伏,另有殿宇楼台点缀其间。 对面坐着的明书,一路闭着眼没出过声。桐拂一肚子问题,却也不敢吵他,看一回风景,再眼巴巴看一回他。 “想问就问,看了一路累不累。”他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想了想,先安抚两句再问不迟,“你说你,伤口没好,怎么就出来,该好生休养,回头落下病根” “把你捡回来以前,我没病过,也没见过医者。”他淡淡道。 “厉害厉害”她由衷道,“这个这个张太守”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盯着她,她后半句就没说得下去。她心里全是金幼孜从前的模样,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人,板起脸来这么可怖 “张太守,初为吴郡主簿,后任建康县令,治绩嘉。宋文帝因其才能出众有巧思,且好文善书,骑射杂艺无不精通,令其参与元嘉北伐。 二十三年,造华林园、玄武湖。二十九年,为扬威将军、冀州刺史,加都督。 三十年,平定刘劭、刘义宣之乱。宋孝武帝朝,张永历任尚书左丞、黄门侍郎、廷尉、宁朔将军、太子右卫率、右卫将军、御史中丞” 桐拂听得张口结舌,且不说这位张太守实在了得,明书张口就来滔滔不绝的模样,与金幼孜根本就是一样。 见她愣怔,明书幽幽道“张太守为健康令时,乃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算来也有二十来年就算当初你只是个娃娃,如今也该是端庄得体的年岁了又或者,你是个与山川同寿的精怪” 她心中一时清明一时糊涂起来,眼前竟似瞧见彼时北平那场大雪,耳边闻听燕王那一句,“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彼时她的魂魄自小五身上离开,终日在燕王府游荡那日大雪一场,燕王一问她见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尚有台城陷、侯景乱依稀似有更久远的容颜话语 这里,她曾来过。只是记忆斑驳陆离,如水浑浊,看不清究竟。 见她神思恍惚,并未作答,明书又候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若当真是精怪,最高兴的该是文远大人。他整日整夜在山川湖河间,观星看日,什么没见过。他那本述异录你得空若是翻翻,就知道了。回头他给你脑袋上贴个符,收了你这精怪。” 她的目光自一片虚无中收回,凑近他的面庞,定定望着他,“你是不是给贴了符难怪整日里凶神恶煞阴阳怪气不似从前了。” 明书面上笑容顿时僵住,再欲发话,马车停了。 掀帘而出,已在宫墙脚下。张景云早遣了人在外头候着,领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宫门紧连华林园,转过一带宫墙,就见张景云远远迎上前,与文远比肩同行。 二人一路指点,琴堂、灵殿、芳香堂无不华美。观四处,曲流临叠川,交渠纷错台阁连纵,轻云幕岫,风透林而启衿。 “这些,都是张太守督造”桐拂咂舌。 明书瞥了她一眼,“自然。楼阁倒也罢了,引水造山,可不是寻常人能为之。” “造山”她愕然。 明书抬手一指,东面一处山势高起,“那里,原先不过一处平地,张太守兴景阳山于此。” 她听罢一脸崇佩,紧走进步悄悄凑到张景云身后,边细听边好奇四顾。 明书在后头瞧着,又皱了眉。华林园如今乃宫中御园,今日入来,自需换上宫制衣裙。她难得一身飘逸繁复,曳地裥裙却被她随意拎在手中,之前束好的发因着她摇头晃脑早散了一缕在脸侧。 她平素一向这般古怪倒也罢了,他却觉得怎的如今自己也跟着古怪起来。好比今日,明明自己该留在总明观里歇着养伤,为何要来好似今日不来,就会诸般不踏实 这般寻思着,一行人循阶上了日观台。此处地势颇高,四下景致尽收眼底,台下临着粼粼池水。此时秋末冬初,尚有白鹚掠飞其间,一派冷风落松间,禽吟长涧的佳境。 台上一角有一浑天铜仪,张景云将文远领至那里,二人低声交谈。桐拂本欲跟去,被明书一把揪住。 “什么都能当闲话来听的小命要不要了”他将她的衣袖甩开。 “有什么听不得”她奇道,“不就是说说山水园子观星观日的” “你可知晓,原本这位张太守是要拜官吏部尚书” “好大的官为何是原本” 明书忽然望向远处,“若是没猜错,来人手里的旨意,便是缘由。” 桐拂扭头瞧见宫人正匆匆前来,手捧卷书。张景云跪接了旨,待那些宫人走远,才露出凝重神色。文远冲着明书点头,示意他过去,那张景云却提步向着桐拂走来。 “不要乱说话,切记。”明书走开前狠狠瞪了她一眼。 张景云到了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明衣你,识得我” 桐拂想着方才明书的神色,忙摇首道“不识得,认错人了。” 张景云未再追问,却指着日观台下的天渊池道“孝武大明,我欲引台城之北玄武湖水入天渊池,连纵华林园内诸沟渠,汇入台城南之护城河。使园内水泽尽成活水,可见流水萦回终年不息。彼时引水不得,若有延误,数百劳役将受牵连。” 他顿了顿,转眼看向她,“彼时有一女子,自荐而出,冒死潜入湖底,寻出可开洞通水之处。后又领着众人入水凿开湖侧,终将玄武湖水引入,众劳役才免于牢狱之灾。” 桐拂不住点头,“真乃奇女子” 他含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小拂姑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冷沁鲛眠印寒湫 眼前的这位张太守,比文远大人年长,看着远迈不群却又一派温和模样。 见她犹疑愣怔,他也不催促,仍旧含笑望着她。 “张大人是真的搞错了。”她想得明白,这事打死也不能承认。 她身边乱糟糟的事还不够多再认一个曾经一起挖洞造湖的建康令,指不定又扯出什么事来。 再说,挖洞造湖这事,她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他未再追究,颔首道“时日久远,许是认错了。” 他将目光投入远处山峦之间,“我本想领着姑娘去一回北堤与三神山,蓬莱、瀛洲与方丈。只可惜今日我就需离开建康城。若有机会,必邀姑娘同去。” “多谢张大人。”她笑眯眯道。 张景云的目光又飘远了,“彼时疏浚北湖,以浚湖之泥修造北堤,植浅滩兴三山,劳民上万,役重人怨。”说到此处,神色黯然。 “大人乃将作大匠,也是身不由己。”桐拂顺口就道。 这一句顺得自己一个愕然,将作大匠身不由己且不说不知这将作大匠为何物,自己这讥讽口吻是哪里来的。 张景云却恍若未闻,“及至冬日,天寒地冻,劳役多冻伤染疾。但身为监统纵然忧其劳苦,也不能懈怠稍息” “各般难处,大人无需自责。”她纵然心中不愿,但出口语调依旧冰冷,“想那湖中幽魂哀苦,定也可感知大人悔意与不安。” 他负在身后的手瞬时紧握,良久才松开。 “晋安王反叛,于桑尾张檄文,在寻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义嘉。任命安陆王为扬州刺史,荆州行事孔道存拥奉临海王刘子顼,会稽诸将拥奉寻阳王刘子房,皆起兵响应晋安王建康危矣。” 桐拂一头的汗,生怕自己开口又是莫名,总算找回自己的调子,“张大人怎的将朝廷机要说与我听,我” 他转过身来,“我与姑娘机缘匪浅,旁人说不得,姑娘却是说得。” “大人这是要去打仗”桐拂恢复如常,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说来也怪,对着眼前的这位张太守,竟多有亲近之感。只是不明为何方才自己竟会出言冷对 张景云看出她面上变化,心中略有计较,“此番征伐,若侥幸得返,自当再邀姑娘叙旧。”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倒不知,姑娘与建安王相识。” “建安王”她一时未及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腰间玉佩才想过来。 那夜时而笑颜时而阴沉,将自己从高阁上丢下去的男子,竟是建安王那建安王与湶弦说的那番话,彼时听来无非算计筹谋,如今才晓得牵连竟致如此 她强自稳了稳,“一面之缘,其实不熟” 张景云微笑道“姑娘结识倒是颇广,眼下建安王已为都督,统帅诸军事平定此乱。” 桐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顷刻又乱作一团,建安王筹谋逆反,怎的成了平叛都督难不成他欲借机 “明衣姑娘,”张景云将她的思绪打断,“如今建康城内外已戒严,我需尽快送你们回总明观。姑娘莫忧虑,我虽本为将作,只要一条命在,必拼死守护京师。” 说罢他已转身离去,领着文远径直往日观台下走去。明书什么时候到了身旁,她完全不知晓。 “让你不要乱说话,你倒好,一直说个不停,又要给文远大人惹麻烦”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她却未听进,只一味嘀咕,“麻烦,大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明书将她扯了远远跟在文远和张景云的身后,“什么麻烦你当真惹麻烦了” 她一个哆嗦,“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晓得不” 二人一路争执斗嘴,到了宫门外,看见候着的马车旁另有一队执锐披坚的人马肃然而立。 张景云回身对文远道“眼下建康城九门戒严,城内亦是,我手下的人会护送诸位回观。” 文远上了前一驾马车,桐拂与明书乘了第二驾,很快马车辘辘急行起来。听着外头盔甲铿锵之声,桐拂只觉得头皮发麻,闭眼就是刀戈交错血肉横飞,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这就怕了”一旁明书道,“平时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不怕” 前头猛地传来马的嘶鸣声,马车急急停住。很快,人的呵斥声、刀箭相格之声纷纷传来,二人俱是一惊,明书直往马车外扑去。 桐拂想都没想一把将他拽住,“你疯了吧,出去送死” 明书扭头怒视她,“文远大人遇险,你在这儿待着放手” 她不撒手,“不行太危险了。外头有护卫,你去了只会添麻烦” 明书将她的手格开,掀帘就钻了出去。 桐拂看着外头天色昏暗,前头一辆马车四周却是纷纷绰绰的人影,正厮斗不止。刀剑声刺耳,箭矢飞掠不休。当下也不再犹豫,咬牙猫腰也钻了出去。 抬眼间明书已经到了文远的马车后面,被护卫围在里头,暂时安全无虞。来人看不清面目,但进退有度,显然不是山贼流匪。 猛听得明书一声“大人”,桐拂急忙看去,文远被人用刀架着脖颈间,正走出马车。 虽是此种境地,文远并无半分慌乱,对着他身后的人道“既然找的人是我,莫再伤无辜” 那人也不答话,将文远丢上一匹马,自己也翻身而上,往小路急奔而去。余下的人也不再缠斗,纷纷撤走。 桐拂目瞪口呆地看着明书翻身上了一匹马,跟着张景云的护卫一起打马追去。当下也顾不得,将牵马车的马解开一匹,也追了上去。 天色迅速地黑下来,除了错综的马蹄声,几乎看不清前头情形。待看到水色潋滟,她心里一叹,方才张景云才提到一同看北湖。若她没猜错,这前头,正是围拱三山的湖面。 夜色中可见舟影,前头跑得快的护卫已与刺客重又厮杀一处,根本看不清文远在何处,明书也不知踪影。 耳听着有人呼喝,“大人被劫去了船上速召水师” 桐拂翻身下马冲到湖边,见一叶小舟正急速往湖中去,耳听不远处扑通一声,转眼看去竟是明书,正奋力往那里追去。因衣袖宽大,很是狼狈,一阵扑腾。 她几下将裙裾结好,入水很快追上他,将他揪出水面,“不会水你也敢下来” 他却猛地将她抱在怀中,桐拂未及叫出声,已见箭矢纷纷落入他二人身侧的水中,嗤嗤声不绝。 “可会凫水”她急问。 他一愣,下一刻已被她拖入水下。 水中幽暗,她腰间玉佩入水却生出光泽,将四下里映出溶溶泠泠之色,只见二人相拥相对,万籁此俱寂。 眼前他神情有异,桐拂未及探究,却见一道黝黑身影径直扑向明书身后。那人似着水衣,衣上有鳞纹,而他手中一柄水刺,正分水而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园新雪暖炉前 那鬼魅般的身影,水刺的寒光,决绝而来。她死命拽着他的手臂想要避开,却如何都拽不动。 大骇之下,她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就觉得不太妥,自己趴在榻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条手臂,那手臂显然不是自己的。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斜靠在榻上,撑着脑袋正盯着自己。那目光深邃,最终溢出笑意来。 这不是明书,这是金幼孜。 她理了理思绪,慢吞吞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一夜。”他答,跟着一叹,“从前不知,一日一夜竟如此短暂。” 她脑袋里晕乎乎,那般纷乱种种,怎么会只是一日一夜的功夫 转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腹,“你,好些了”问完了才发觉自己扔抓着他的手臂,忙讪讪松开了手。 他有些可惜的望着自己的手臂,诚恳地摇头,“还没。” 她这么仰头看着他,眼前猛地浮现方才水下情形,他身后杀气腾腾那个诡异身影她下意识将他一拽,往他身后看去。 这么一拽,他顺势起身,恰将她拥在怀中。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拢着,她一惊,再想挣脱,却是不能。 “别动,伤处痛”他在她耳边不满地嘟囔,她不敢再动,僵在那里,脸就慢慢热起来。 “你”她觉得口舌不利,“别闹,有事问你” 他不放手,“你说,听着呢。” 她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好似也不是第一回,“你就是明书,你在那里的,对么” 他没吭声,半晌才松开她,仍捉着她的手,“是,也不是。我说不清楚。我并不能左右他。” 她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其实立刻明白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衣并非凭空在那里出现的人,而自己与明衣,究竟是如何的关系,她从来也说不清。 可为何他也会这般当年陶弘景那一句,究竟谁带着谁四处乱蹿,不好说难不成这一切,竟是因为金幼孜 一阵细密的铃声传来,她扭头看去,那串九子铃悬在他的帐外,此刻被风拨弄着,九个乐伎衣带蹁跹竟似有了生机。 那声音,隐隐似钟磬齐鸣,丝弦铮铮,有什么在她心中一掠而过,却捉不住。 “原先挂在你廊下,恐扰了你的睡意,我将它暂时取了来。”金幼孜道。 她收回心思,“文远他会不会有事” 他凑近了几分,“我以为你会更担心我一些。” “你胡闹什么你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 “文远应是无事,他的缀数还未写完,欹器也未造好,这一劫应是无恙”他沉吟道。 “欹器”桐拂心中一动。 “还惦记漏刻殿的那个”他瞧她面色有异,“你若想继续折腾,我去问问能不能替你要来。”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揪着他道“对了,我在北湖中看见的那个人,好似和那水妖” 她的话没说完,有人推门入来。 思暖在前头,身后跟着的是文德。 看着二人情形,思暖掩嘴笑道“看来金大人伤势已经好了大半,文医官恐怕白跑一趟了。” 文德眼观鼻鼻观心,“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的。既然都在,两个正好一同看了。” 金幼孜这才放开手,容文德看脉。 桐拂欲起身,才觉出脚腕处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金幼孜一手将她扶了,文德已俯身探看,她原先的伤处此刻竟已肿胀可怖。 文德皱眉,“伤口未愈,你不管不顾跳进水里,又是一日一夜蜷在此处不得伸展。四个字,咎由自取。” “文医官,先替她诊治。”金幼孜已从榻上下来,将她扶坐在榻边。 文德埋头替她清理敷药,再不吭声。 思暖一旁打着下手,一边摇头,“你们俩,互相照顾着,就照顾成这样” “对了,张林浅如何了”桐拂龇牙咧嘴地问道。 思暖一叹,“你方才也听见了,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张家那位林浅姑娘,这个动静闹得可不小。好在她并没有受伤,被陛下禁足在府中。如今兵马司和锦衣卫日夜在河道边巡查,她应是暂时不会再惹事” “可查到什么” “这就不知了。”思暖摇头,“早先大殿下派人过来问过姑娘情形,只说让姑娘好生歇着,这些日子不用再去卫里。” 桐拂满脑子都是那穿着水衣的身影,北湖中鱼鳞纹的手臂,还有一般模样的水刺像,实在是太像但这又如何可能 文德在一旁写罢了药方,交给思暖,这才转向桐拂,“你的伤若再不好好养着,只怕神仙也救不了,至少半月不可出门。” 桐拂眉一提,“这这怎么可能文医官,我” “此事非但陛下过问了,”文德打断她,“我临来之前,刚好路过生药库,又刚好遇见了桐大人” 桐拂脸一白,“你你没告诉我爹吧” “生为医者,从不诳语,向来据实以告。”文德目光落在自己衣摆,没什么表情。 她的脸又白了几分,“我爹他他可说了什么” “桐大人并未说什么,只是彼时手里拿着的一株野山参,不知怎的,竟折断了”文德摇头道,“甚是可惜。” “文医官,”桐拂将身子坐直了,“我现在就回去躺着,哪儿也不去。麻烦告诉爹爹,我” 文德已提着药箱往外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外。 京师冬日的第一场雪,早于往年。桐拂醒来就听见,屋外思暖和几个小侍女欢欣的窃语声。 她坐起身,思暖已自外头推门而入,带进一片沁冷。 桐拂透过帘子瞧见外头莹白一片,心里痒痒,“阿暖,我想出去看看” 思暖手中抱着裘氅,笑吟吟道“早知你定是坐不住的,外头都备好了。”说罢替她梳洗换上袄衣,再裹上裘氅,唤了人进来将她扶着去了廊下。 廊下早生了炭炉,虽有暖帘,此刻半卷着,院子里景致并无遮拦,一派银装皑皑。雪仍落着,散漫交错絮絮萦积,栏杆外早是瑶阶琼树。 炉上新茶初滚,清芬氤氲。不过炭火虽旺,栏杆外毕竟大雪纷纷,四下里竟是暖意融融。 桐拂奇道“明明在屋外,何故并不寒冷”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碎的念 手机提醒里蹦出上架两个字,才反应过来,就是明天的事。 回想一下,除了画画,好像活到现在,并没有这么投入地在做一件事。这一阵子,处于强迫症、纠结症、细节控同时发作的状态。 然而理想永远宏大,现实从来微若萤尘。 月初回了一趟南京,去了大报恩寺。那天天气特别好,玻璃剔透的报恩塔下来来往往的游人,很多女孩子穿着飘逸华美的汉服,擦肩而过,很容易生出穿越的念头。 请了一位讲解员,年轻漂亮的姑娘与我一路并肩而行,侃侃而谈。有关报恩塔的故事非常多,多到作为一个土著南京人,对于那些湮没于尘埃的过往,都无法停止惊讶、赞叹、扼腕。 塔自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塔。 彼时,塔身白瓷贴面,拱门、塔檐、斗拱、平坐、栏杆皆为五色琉璃。刹顶镶嵌金银珠宝。角梁下悬挂风铃一百五十二个,日夜作响,声闻数里。自建成之日起,燃长明塔灯一百四十盏,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塔内壁布满佛龛 如今,只有黄色夯土地基、古法五彩琉璃构件、碑文、舍利石函、七宝阿育王塔才是六百年前的真实。 五彩琉璃的塔身无法复原,原因很简单,古法已经失传,如今最顶级的琉璃厂也烧不出当年的一片琉璃。 说到这里的时候,讲解员姑娘一腔遗憾。听者自然也是遗憾、扼腕。但也就是在那么一刻,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初衷是什么,过去的,无法复制。 所谓真实,从来只在当时当刻。 扯远了 只要活着,还会继续写下去吧。 分割线 感谢一直在看的,曾经来过的,偶尔停留的。 写成这样,各位大大不要再破费打赏了,惭愧惭愧。 本人眼力、精力有限,之后也是不稳定更新的状态,望体谅。 午安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六出飞花入户时 案上三足香炉,烟姿袅娜。 思暖将那铜盖揭开,露出内里一颗殷红丹丸,被火熏燎着,灼灼艳艳。 “这是大殿下着人送来的辟寒香丹,为丹国所出。焚之,即生暖意。可是极稀罕的宝贝” 桐拂咋舌,“世上竟有此神物这怎么能收下”朱高炽怎的出手如此阔绰 “殿下觉着姑娘因查案受了伤,心中不安,故而时常遣人送东西过来。 姑娘如今吃穿用度里,大半都是殿下命人送来,与宫中的也不差了许多。只是殿下一直不允我们提及” 桐拂心中一叹,查案受伤,自己本也有私心在里头,这人情可如何去还了 “还有,”思暖取出一封信笺,“这是殿下今早遣人送来的,说是应着雪景,姑娘随意瞧瞧。” 桐拂展开那洒银云笺,犹有墨香,那之上,字迹遒美健秀,如华茂春松,似见山川辉清而草木隽秀。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 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 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 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思暖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此为南朝三谢之一谢惠连之雪赋,宋武帝时人。此赋深得殿下喜爱” 桐拂连着又看了几回,虽不甚懂书法讲究,也不由由衷赞叹,“好词,好字,连纸都好看” “人看着,怕也是越看越好看。”一声透着愠怒,自廊外传来。 桐拂一抬头,金幼孜正提步入了廊下,而她身旁的思暖不知何时已走开了。 早前他伤愈之后没理由赖在这里,已搬回了自己的官舍,但仍同从前般日日都跑来。 他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案上,伸手将那信笺接过放在一旁。回身将那提篮揭开,菜食香味顿时在廊下四散开。 见她两眼放光,他这才拎起嘴角,“下雪天的,你看什么诗,不如吃饱了实在。” “刘娘子的菜”她尝了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金幼孜一脸得色,“京师里头还有谁,能随随便便将刘娘子亲自烧的菜肴拎出来” “那还不是因为我,”她斜着眼,“不过劳你跑一趟罢了。对了,你告诉刘娘子我在哪里了” “这还用我告诉刘娘子消息灵通,只怕不比兵马司差。这一带官舍军庐里,常去酒舍里吃酒的,早有人说了” “你可千万拦着别让她过来,免得受牵连” 他将酒温上,“刘娘子自然晓得厉害,再说,你身边认识的人,怕是早就被人查了个遍。你觉得刘娘子逃得脱” 桐拂黯然,“爹从小就说我是个惹事的主,还真是” 他替她布了菜,“我就不怕惹事的,你看,要么”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招呼声,“廖大人,这里头是什么烦请打开了容我们瞧瞧什么器这什么新鲜玩意儿” 很快就见廖卿转入后院,身后跟着的侍从抬着一个木箱,踏雪而来。 金幼孜眉头聚了聚,“我不过是去问了一句,怎的廖大人亲自给送来了” “欹器”桐拂喜道。 廖卿入了廊下,命人将木箱放在一旁,“正是,这东西本就放在漏刻殿堆杂物之处。闲置着也是无用,既然姑娘喜欢,我问了主事大人,拿过来给姑娘摆弄摆弄也没什么关系。” “多谢多谢,正好有酒有菜,廖大人一起用一些”桐拂邀道。 金幼孜自顾自地饮酒,“漏刻殿近日似是忙着整理旧历书,廖大人若是忙,也不用勉强。” 廖卿已撩袍落座,“喝杯酒的功夫总是有的,既然姑娘亲自相邀,廖某又怎可推拒。”说罢亦自斟了一杯。 桐拂被金幼孜盯着,不能沾酒,他二人却是喝个不停。金幼孜故意灌那廖卿,岂料刘娘子的酒劲儿厉害,很快两个人都醉意熏熏,原先还互相看不过眼出言挤兑,到后来竟是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求不得,有多苦金兄可知”那廖卿手里的酒盏都端不稳,泼洒出了大半。 金幼孜欲举杯对饮,举了半天,对不上廖卿的酒盏,“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我说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廖卿忽地将那酒盏往案上一拍,“你们可知,那张家的林浅姑娘,为何以身犯险” 金幼孜撑着脑袋,一双眼却是盯着桐拂,迷迷蒙蒙道“且说来听听” “那张林浅,对如今的圣上,一片痴心”廖卿眯着眼,透过半卷暖帘,不知看去了何处。 桐拂眉头皱了皱,“廖大人,你喝醉了,慎言” 廖卿转过头瞪着她,“我没醉,我清楚得很,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每每入宫,总会特意绕到漏刻殿与文华殿之间,隔着那道半掩的门,张望圣上身影一番殷切切,意沉沉你们如何能懂 就同我一样明明只隔着一道门,伸手就可推开偏偏如隔天涯 看到痴守的张林浅,就看到了我就看到了桐女史” 桐拂手一抖,茶水泼在衣袖上,竟不自知。 小柔那日宫墙倾颓烈焰中,仓促一别,已是天涯,只盼安好无恙若得自由,纵是天涯海角,也要将她寻到 思暖何时走到身边,她这才回过神,转眼看着那二人已趴在案上酣睡。思暖张罗着将他二人送走,见她闷闷不语,悄然退下。 外头天色昏暗,雪竟是越下越大。她窝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雪,不觉亦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听得动静,抬眼看见何时院子里竟站满了人,且皆穿着宫里的衣装,她顿时惊醒了。 思暖正与那领头的说话,听见动静忙入了廊下,“小拂,皇后遣了人来,接你入宫一叙,车驾已候在外头。” 桐拂一脸茫然,皇后徐妙云为何要见自己 顶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能深处忧还喜 春和殿,暖阁。 桐拂虽已将氅衣去了,身上穿得袄裙也不厚重,额上却已沁出汗意。殿外大雪如鹅毛,殿内却温暖如春。四下里虽也来来回回有人走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偶尔宫人进出将门帘挑开,能瞥见外头天色已暗,这个时辰徐妙云究竟找自己来做什么 正出神,听得外头脚步声纷纷,很快帘子挑起,就见一人款款走入。明黄苎丝大衫、织金霞帔、桑色鞠衣、赤色缘襈裙,见行云缭绕,海水江崖 众宫人应是得了吩咐,纷纷退出屋子去。 见桐拂欲起身,徐妙云已至身前,执了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私下里这些虚礼不必计较。脚上的伤势如何这一路过来可有不适”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一路软轿过来,定是不合规矩” “小拂助炽儿办案,本就辛苦,又落下伤,说什么规矩。”徐妙云笑意融融,“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来春和殿而非坤宁宫,就是不想让你觉着拘谨。” 见桐拂有些神思不宁,她又道“我晓得这一阵子委屈你了,还有桐大人。但这里头,计较甚多。 陛下的心思我晓得,其实并无胁迫之意。眼下这般,才能保你父女二人无虞。小拂聪慧,定是想得明白。” 宫人上了茶,又很快退出去。 桐拂犹豫了一瞬,“不知,我可否去探望我爹爹” 徐妙云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让你来,也是要给你样东西。”说罢,她将手边案上的一块腰牌取了,递给桐拂,“你若要进宫见桐大人,用这块腰牌即可,思暖会陪你过去。” 桐拂眼眶一热,接过那腰牌就欲起身,“多谢皇后。” 徐妙云将她按着,“桐大人那里,你只管放心。你如今在那里住的可好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思暖告诉我。” “我很好,殿下多有照拂” 徐妙云手中的茶盏慢了慢,“我听说,那夜林浅乔装欲引那水妖出来,不但小拂去了,金大人也去了,且受了伤。不知小拂与金大人” “他他胡闹”桐拂一窘。 瞧着她忽然局促,徐妙云嘴角微扬,“小拂可是有了意中人” 桐拂心里一团乱麻,如今的徐妙云身为皇后,怎的关心起这些母仪天下,难道竟是这般事无巨细的操心 “我不是我”她一时觉得更是热得厉害,忙忙用衣袖扇着风。 “金大人是为了你而去,之前小五去寻你是为了林浅,林浅却是为何而去” 徐妙云这看似无意一问,却令桐拂目瞪口呆。之前廊下廖卿那一番话,此刻想来,立时令她如坐针毡。 张林浅的心思,彼时在燕王府,就能看出一二。但这一问出自徐妙云之口,让她如何应答 “这林浅的三哥,如今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想来她是欲分担一二”桐拂含糊道,还好自己晓得张林浅兄长也在办查此案。 徐妙云垂下目光,“这姑娘,看着直爽豪放,其实心思细密极重情义,也是难为她了。”她手中的茶盏轻晃,茶汤映着烛火生出潋滟。 桐拂心中更加不安,这一句如何接 她听思暖说过,如今后宫只这么一位皇后,并无嫔妃。徐妙云这意思,是打算接纳张林浅,还是恰恰相反 张林浅乃张玉爱女,张玉彼时因救燕王战力竭而亡,如今被追封荣国公。之前也曾将这爱女托付燕王这托付二字又如何拿捏 正胡思乱想,抬眼见宫人入来禀道“大殿下候在殿外。” 桐拂一愣,怎的这么巧转眼见徐妙云笑意更浓。 “快让他进来。”徐妙云将茶盏放下,目光已飘去了殿门那里。 宫人扶着朱高炽入了殿,朱高炽恭恭敬敬行了礼,抬眼看见桐拂,似乎也不意外,“桐姑娘也在。” 桐拂也不晓得该行个什么礼,徐妙云已道“都坐着。大雪天的,炽儿不用一日两回地过来请安。你这是从哪儿过来” “儿臣方从文华殿过来,父皇召儿臣与内官监郑和商谈造大舶,及中官尹庆出使一事。” “文华殿”桐拂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已是不及。 朱高炽又瞧了她一眼,“文华殿如今已修葺一新。” “甚好甚好。”桐拂忙忙取了茶喝,又被烫着嘴,一阵抽气。 朱高炽掩着笑意,转向母后,“尹庆此番奉诏出使,满刺加、苏门答刺国、西洋古里及柯枝,皆赐以织金、文绮、绒棉、销金帐幔诸物。诸地亦皆遣使随尹庆入朝,贡方物。” 徐妙云道“满刺加与苏门答腊我曾听闻,这西洋古里与柯枝在何处” “西洋古里去此十万里。西滨大海,南距柯枝国,北接狼奴儿国,东为坎巴国。自柯枝舟行三日可至,自锡兰山十日可至。”朱高炽回道。 “十万里”桐拂喃喃道。 “古里国乃西洋大国,山多地瘠有谷无麦,民风淳,行者让道,道不拾遗。产沉香木香、五色布、白鴈、胡椒、马、五色鸦鹘、石明。待内官监的大舶造好了,便是要去那里。” “内官监”桐拂方才听那名字就觉得有些奇怪。 朱高炽望向她,“倒是你认识的,马三保,你可还记得” 桐拂瞪圆了眼,“马三保怎的改了姓他又怎会去造大船了” “你以为他不过一个普通侍卫只会打仗”朱高炽将她一脸惊讶看在眼里,“诚然父皇赐姓郑是因他战功,但如今都船厂设在仪凤门,三保他,哦不,郑大人,已起取浙江、江西、湖广、福建、滨江府县居民四百余户,来京师造船。” 瞧着桐拂转而眼巴巴盯着自己,徐妙云笑道“待脚伤好了,才能去。”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大好了,昨日我就可以自如走动” 话说了一半,眼瞅着面前的徐妙云与朱高炽神情忽变且皆起身,她忙扭头看去。 那一身明煌煌声势煊赫今夜当真热闹。 。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桑泊行》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城踏雪寒无迹 朱棣径直走到徐妙云身边,浑不顾一屋子的人瞧着,将她的手执了一同坐下,“太医院今日请的平安脉,说你身子欠佳,乃因多忧思,你又整日在琢磨什么” 妙云拿眼看了一回朱高炽和桐拂,“我能琢磨什么你瞧炽儿和小拂在这儿,我哪儿来的忧思。” 朱棣转眼看着朱高炽站在一旁却微微气喘并不稳当的样子,淡淡道“时辰不早,莫要耽误你母后安歇。” 朱高炽刚欲说话,朱棣已转向桐拂,“走动自如今日听文德说,你这伤半月内不可妄动。否则,他即刻请了桐医官亲自去瞧。” 桐拂自瞧见他,就腾着莫名心火,此刻垂目道“许久未见爹爹,倒是便宜我了。” “炽儿,”徐妙云扬声道,“送桐姑娘出宫,我有话同你父皇说。” 出了殿外,雪霁风歇,寒意却是愈加深重。 朱高炽和桐拂都被人左右扶着,二人对望一眼不由皆露出笑意。 “你我同路,小拂姑娘不如与我同乘”朱高炽道。 桐拂抬眼一瞧,之前领着自己进来的车马早没了影子,若不乘他的车马,难道自己走出宫去当下也未推辞,被宫人扶着上了朱高炽的马车。 眼前没了朱棣的咄咄逼人,和妙云的辗转试探,桐拂的心思立时松了,靠着软垫就生了睡意。想着朱高炽坐在面前,又觉得不妥,勉强睁着眼。 “困了就睡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会唤你。”朱高炽递了毡毯给她。 桐拂接了,“殿下对我” “睡吧。”他微笑,“你我一同守过北平城,也算有了同袍之谊,那些小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 桐拂见他落落,反显得自己计较局促,当下也豁然,抱着毡毯很快睡了过去。 车帘外,辘辘间杂着簌簌踏雪声。朱高炽望着眼前沉沉而睡的女子,移不开目光。 如静池碧色中悄然探开的早荷,又或是银鳞纤尾的游鱼,于那涟漪间浮光一现,又倏忽不见 分明碧玉年华,却透着沧海飞尘,人世姻缘了。又似新堤草长地,尽是鱼龙古道 她怀里的毡毯忽而滑落,朱高炽俯身拾起替她盖好,见她颈间似是一颗琥珀,中有水色泠泠,只用一根细绳系着,并无多余装饰。 再欲细看,马车已停,他正打算起身相扶,外头已有人打起了车帘,“怎的才回来殿下” 朱高炽看着思暖惊讶神色,将手慢慢收回,“她睡得沉,小心些。” 桐拂被软轿抬着入了院子,朱高炽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思暖犹疑道“夜深寒气重,殿下早些歇息” “平素何人多进出此处”他的面目隐在帘后。 “太医院文德医官,文渊阁金侍讲,钦天监司晨廖卿,小五也曾来过,再就是锦衣卫一些”见朱高炽抬手,思暖忙止住话头。 “除了去锦衣卫,她还去过何处” “都在院子里,如今脚伤了,哪儿也去不了。” “之前亦是如此” “回殿下,之前偶尔去外头街上走走,很快也就回了。姑娘多眠,多半在屋里睡着,我们进去探看,也不见她醒。睡上个一日一夜也是常有的 近日她多在屋里看书,皆是宋齐年间,昨日问到义嘉之乱,似有心事。” 车帘落下,马车辘辘往来时路去,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思暖望着那幽暗处,怅然无语。 早朝犹带宿醉,金幼孜只觉头重脚轻,想着自己昨夜喝醉了被抬回家竟不自知,大是后悔。刘娘子定是搬出了酒舍里上佳陈酿,欲灌那廖卿不成,自己也倒了 他转眼瞧着廖卿今日也在朝上,紧跟着钦天监五官灵台郎汤铭,想着必是何处又有天灾,耳边就听河南蝗灾、浙西水灾一一奏上。 汤铭应奏天灾俱应星象,早前已显浙西涝灾之迹,苏州、松江府大水成灾。 之后朝上罕有静寂,金幼孜晓得,治水不但是个苦差,且如今浙西民怨沸腾,已传出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以致天灾不断 正自琢磨,耳听嗽声,金幼孜知是有臣工欲上奏,抬眼瞧向出列之人,不觉一愣,户部左侍郎夏元吉。 这夏元吉在洪武年间就选入禁中书省制诰,以诚笃干济为太祖所重。懿文太子时任户部右侍郎,后充采访使。其任内政治清明,百姓悦服。他虽祖籍开化,后迁于江西德兴,二人也算同乡。私下也吃过几回酒,但相交不深。 金幼孜只知他为人沉稳内敛,又怎会在此种情形下贸然而出。 夏元吉已朗声道“天下财赋半在江南,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浙西及苏淞诸郡。浙西水患不除,天灾不断,民怨难平。 水患,实则乃因太湖水入海通道之吴淞江下游严重淤塞,已无力疏洩河水。 大禹治水于吴,通渠三江五海,彻底解除了彼时水患。禹治四海之水,独以河为务。如今治水于吴,因专于淞江,与北岸开挑支河,引河向北,流直入海,即可解除水患。 臣自请浙西治水。” “准”朱棣几乎即刻出声,“诰封夏元吉户部尚书,赴江南治水患。大理寺少卿袁復、通政司通政赵居任、陕西参政宋姓、给事中姚善随行辅助。另,有荐治水之才、之法者,皆有封赏。 朕闻,元,周文英著水利议,或可借鉴。此书原藏文渊阁,如今散佚。若有寻获,速呈阁内。此事就有劳金侍讲。” 金幼孜乍听之下无有反应,直到身旁之人以肘轻碰提醒,他才急步出列领了旨。 散了朝,出了奉天殿,金幼孜尚未想明白怎的落了个找书的差事。 治水之书诚然古已有之,但即便文渊阁中藏书万千,亦寻不到一册,自己能上哪儿去寻获去民间书局、藏书楼,不异于大海捞针 “金大人”身后忽有人唤道。 金幼孜转身见是夏元吉,忙礼道“夏尚书。” 夏元吉到了跟前,“此番浙西治水,有劳金大人寻书求法。” “哪里哪里,下官当尽绵薄之力” “金大人可识得治水之才”夏元吉忽地将他的话打断。 金幼孜仔细想了想,“下官并不识得。” “治水之才,多善水。听闻金大人身边女子,便是善水之人。”夏元吉一字一句道。 顶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