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门》 正文 1.第一章 大约没人会相信,名噪京都的妓/女柳青门最初是打算做个尼姑,一生礼佛的。 我小时候因为娘胎里有些不足,总是要生病,父母带我访了不少名医,总是不见成效,于是想出一些神佛上的主意,特地找人捏过一个和我很相像的泥人送到菩萨像前供奉,又抄了一百卷的消灾延寿药师经。那一年我果然顺遂,就连一点痛疼脑热的小病没有犯过,因此越发觉得神奇。 直到我十岁上,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连命都葬送了,我母亲哭天抢地的抹泪,一狠心,将我送进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尼姑庙,说是精心修养,其实就是带发修行。 那座尼姑庵的名字我实在是不记得了,但记得起初每日一早起来做晨课,听着击打木鱼的沉闷声响,和冗长而低沉缓慢的念佛声,我总觉得枯燥到要疯,幸而渐渐的真的有些能平心静气下来,每日只是做白梦。 梦中不足的,就是淡到嘴里一点味道没有的素斋。这素斋可不是我祖母平日念佛吃斋的精巧素食,只一点点的青菜豆腐和木耳,其余的全都是白米饭了。 吃了两个月的青菜豆腐,我梦里梦到的,都是烧鸡烧鹅之类的荤腥,现在想起来,还着实惭愧。 如此过了三年,不妨到了我十三岁上的秋天。彼时我已经不整日的想肉吃了,就连平时的功课,我亦有些开窍了,懂得了一点“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褥多罗三貌三菩提心”时所要具备的优质,虽然都是些皮毛,但渐渐的有了入门的趋势。 就连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回家问候父母,母亲听我说了一点自我的心得,叹息道:“你是个有悟性的好孩子,又和佛门有缘,若是下定了决心,倒是可以一辈子清清白白的过下去,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年后回到庵中,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若是真的出家,有了法号,大约我便会一辈子呆在庙里,吃素念佛,参悟一些无上智慧,其实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其他女孩子必得嫁人,过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生活,一则天底下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女子走这条路,并不少我一个;二则我在庙里住得久了,这些事情上看得很淡,也就没有什么非嫁不可之说了。 倘若不是那年秋天,我一时兴起,偷偷的溜了出去,大约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如此种种了。 然而回想起来,往事虽然不可追忆,看上去都是巧合,却也俱是缘分。 那一日我犯了心火,佛经上的许多字文又变回乏味枯燥的原样了,我抄两个字就要搁下笔来长吁短叹一阵子,在彻底毁了一张白纸之后,赌气撂下毛笔往窗外望去。 但见得屋外秋风瑟瑟,风卷过枯枝,卷起地上洒落的黄叶,发出吱吱呀呀骇人的声响,连院子里的那口波澜不惊的古井,也越发深邃的叫人心惊起来。 我只觉得脑仁疼。 那副景色实在令我不寒而栗,就连我之后流连在缱绻温柔之境之时,偶然想起,仍是挥之不去的难为与深刻。 因见得师傅们都在打坐,便悄悄翻了高墙出去。 翻墙的这个本事倒是我从来的头一年就学会的,那时悄悄翻了出去,总想上街买些油水来填补,可惜身上没钱。倒不是我母亲舍不得给,而是钱都交于了我的乳母赵氏。赵妈妈是个贼精明的人,她与我一同住在庙里,却比我还吃不得素,我总能看见她悄悄的躲在墙角拿肉吃,至于买肉的钱是不是我的零花钱,我就不能知道了。反正我是没钱用的。 街上仍是记忆里的那般热闹,尤其是一些人家门口支起了大锅,在里面热气腾腾的翻炒毛栗子,香气四溢,馋得我心里猫抓一般,面上仍是淡淡的。 不仅有栗子的香味,还有烤红薯的,也是浓香扑鼻。 我咽了一口吐沫,只装不在乎。 还没等我走开,便听有人唤道:“喲,是崔家的大小姐么?”我怔了怔,循声望去,是卖栗子的李福,他和人家起了纠纷,还是请我父亲出面调停的,于是便要冲他笑一笑,谁知又听李福说道:“大小姐打庙里放出来,要家去了?”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便很有打趣我的意思了,于是我登时将脸一拉,就要反驳,谁知他往热乎乎的栗子堆里一伸手,捧出一大把糖炒栗子来放进荷叶里包好,跑出来往我怀里一塞,憨憨笑道:“大小姐,尝尝吧!” 我看着那一包栗子发怔,随即说道:“我没带钱,这次不要你的!”说着,拎起来就要还给李福。 李福却说道:“我跟您要钱,说出去,别人还不得笑话死我?大小姐,您瞧得起我李福就尝尝。好歹说起来,也是崔大官人的街坊不是?” 原来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可见他说得实在,又不好意思再推拒,待要再说些什么,李福却已经挠着头发跑回柜台里去了。 我便抱了那一包栗子,信步往前逛去。 也不知走到了哪一处,水草长得比别处都丰腴一些,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远了有人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流从我脚下缓缓流过。不由得叹息我自己发怔的功夫,居然能跑出这么远。 也没想到等会怎么回去,只是想着既然来了,便越兴往前走走,就算是见见世面也好。 如此想着,便沿着河岸往前走。 近岸处的许多荷花都已经凋谢了,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几朵,孤伶伶地浮在水面上,实在是已经到了秋天的光景了。一点点的荷花香伴着水汽传来,不过是有聊胜于无。 忽然听得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我后来学了琵琶和琴筝,才知道这就是丝竹管弦的声音,然而当初我镇日的都在尼姑庵里,除了木鱼声,其余的一点也不懂。 只觉得十分的悦耳可听。 在这声音之下,隐约还有唱歌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便循声往前又走了许多,这才听出是十几个女孩子一起唱歌的声音,用的都是吴侬软语。尽管我家里有两个吴地的帮佣阿妈,可我并不经常和她们玩笑,所以这样听来,并不能明白。只觉得情思缠绵,一时乱了心绪。 出神之间,想起每每到了春天,就连庵中那般无趣的地方,老树也会生出嫩芽,渐渐的繁荣昌盛起来,到了夏天,便是碧绿的茵茵一片了,那时节的庵中景色,倒是可以和这一临水处的秋色媲美了。 我顺着一条羊肠的石子小路走到几座连绵在一起的西湖假山石后,那唱歌的声音便越发近了,一时恍若在耳畔一般,便从假山石后探出脑袋,但见得十几个小姑娘,都穿着一色的蓝底荷花色长裙,梳着双环髻,正跟着一个女子学唱戏文。 那女子约二十岁左右,绾着凌虚髻子,髻子上簪一根衔珠垂丝的海棠金步摇,步摇下方还有一朵绢纱的牡丹花,连她的裙子,亦是艳丽的胭脂色。 这样明媚的装扮,莫说我在尼姑庵中了,就是到了家里,也难得见我的堂姐堂妹,并婶娘嫂子,如此打扮。更别提她的眉毛描得极长,连眼角都带着一股的妩媚风流,举手投足间,和我见过的闺秀,都是很不一样的。 那时我不过十三岁,并没有分别是非的能力,只能凭着直觉,揣摩美丑罢了。 我只觉得她极美。 不由地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卷起裤脚往假石山上爬,爬到半截,猛地一低头,却看见两个少年正背对着我,倚在假山石上,脚边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手中各自执了一卷书,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看人。 后来我想,若是没有那一天的那一眼,是否我的人生又将是另一番的光景? 然而人生总是由无数的机缘组成的,也就是佛经上的因果轮回,所有的一切由天注定,谁也逃脱不了。 我在机缘之下,看清了离我较近的那个少年的面容。他大约与我一般的大,十三四岁,微微低垂着头,束着的发髻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半边的脸庞,却仍能看清他微微有些婴儿肉的脸颊,和一双温暖如同三春暖阳的眸子。 那双眸子正脉脉然的望着那十几个女孩中的一个,我知道,是那个簪着粉色木槿花的小姑娘,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杏仁眼睛,勾画了两弯新月眉,在那十几个女孩中,是生得最漂亮的一个。 她有一种我缺乏的诱惑和俏皮,那种俏皮,使我油然多了一点自卑。 我记得那天他手中的书上题着一首诗,如是说道: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我在诗书上向来是不大用心的,父母偶尔说与我一两首,我也就当听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今天读了这少年郎书上的一首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痴了。 这一痴,大概亦是命运轮回中既定的,不然他无情我无意,其余的事情也断然不会自我作怪。 “三少,我唱得可听么?” 不知何时,那十几个女孩子得了休息的空儿,那簪着木槿花的小姑娘便径直朝两个少年跑了过来。离我近的大约就是她口中的三少,为着他笑着应了,说道:“很可听。” 女孩儿得了他夸奖,摇头晃脑的笑了起来,大约是她笑得太开心了,抑或是她的发髻本来就有些松散了,上面簪着的那朵木槿花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少年的书中。 “哎呦!”女孩儿娇嗔了一声。 少年微微一笑,从书中捻起那朵花,抬手缓缓地簪入了女孩儿的发髻中,末了,还极其温柔的端详了她一下。 我羡慕他的那一温柔,无论是那一刻,还是现在。 “好看。” 他的声音亦如人一样,不低不高,温温和和的,非常的好听。 我只觉得心都要酥了,不妨脚下一滑,弄出一点不和谐的声响,再抬头,竟已对上了那少年的双眼,一时,神魂俱已飞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 “小尼姑!” 未等他先说话,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抢着笑了起来:“小妓/女中间冒出来个小尼姑!” 他笑得太放肆了,一下子让我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突兀——对面的十几个小姑娘穿的是艳丽的裙子,还簪着时鲜的鲜花,而我,穿的是尼姑庵的灰布衣裳,连一点胭脂都没有匀,素面朝天的,大约很是丢人的吧? 我跳了起来,双手掩了面容转身就跑。 身后,远远的听到先前的少年温声说道:“不要这么说,你看她的打扮,分明是哪户人家带发修行的小娘子罢?不好随便的开罪人家小姐” 我跑得远了,便听不见他下面的话了。 等我再次翻墙越近了庵中的小院子,师太她们还在打坐冥想,谁也没有发现我偷偷溜出去过。这虽然少了我的许多麻烦,但越发的叫我憋闷,下午的事,竟是要烂在我的肚子里了么?竟是没有可以让我说一说么? 没有。下午的那个少年,还有那个小姑娘,并她们唱的曲子,除了我自己,无人可诉。 我赌气似的将那首诗抄了几十遍,竟也不觉得手酸,只觉得越发的耳饷眼赤。 我大约是着了凉,如今有些烧了吧? 只有乳母赵妈妈在吃饭的时候同我挤眉弄眼的低语:“姐儿,你实说了罢午后,你跑哪儿去了?” 我恹恹的拨弄着碗里的饭,看着赵妈妈鬼鬼祟祟的模样,越发觉得难以忍受起来,半天回了她四个字来:“没去哪儿。” 她凑了过来,手上的筷子敲着我的碗口,说道:“姐儿,你是我奶大的,你的那点心思啊,瞒谁都成,就是瞒我不好使!”这口气活像是在威胁我,可下半句就变成了诱惑一般:“你同赵妈妈说说,外头去都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新闻,赵妈妈铁定不同旁人说!” 我抬起眼皮,盯着她,她亦报以期许。 赵氏的嘴脸叫我厌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那一刻,我的厌恶到了极限。我将碗使劲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紧跟着猛地站了起来,蹙眉:“妈妈说什么呢!我能听到什么新闻?又该听到什么新闻?你说出来,我家去让母亲评评理!究竟算怎么回事!” 我一向能和颜悦色的同家下人说话,赌气说狠话,这还是头一遭。 果然赵妈妈的脸白了一白,又青了一青,大约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带大的孩子给训斥了,随即大了嗓门说道:“姐儿!你这是什么道理?青天白日的不安分在屋里呆着,跟外面的野孩子一般跑出去混玩,我不说什么,姐儿倒反来派我的不是了?姐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我伺候不起了,明天就回去告诉了太太,家去养老去!” 这个女人,竟开始认真威胁起我来了。 我忍不住眯了眯双眼,冷笑起来:“妈妈若是要走,不要等明天,现在我就和你回去。妈妈你仗着我小的时候奶过我几口奶,如今是认真要降服我了不成?” 我天性不能忍受别人的欺负,原来这个性子在庵里磨了许多年,竟还没有消失。 越想越生气,索性冲出屋子就要人备马车回家。 一通颐气指使之后,我跑回屋子,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起行李来。 赵妈妈见我认真要回家,这才开始慌了神,跟在我身后左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小姐”,右一个“仁德慈善的小大姐”,唤得我头晕脑胀,恨不能抽她一嘴巴子。 “赵妈妈!”我打断她,斜乜着她冷笑,“跟我在尼姑庵里住了这几年,怕是委屈你了吧?也是,这么清贫的日子,哪里是你过得惯的?如今我大了,不用吃奶了,你不妨回你儿子那里养老去吧,该孝敬的,自然都不会少您的!” 说罢,我将她抓住我的手猛地一甩,拎起包裹扭头就往外走。 大约是看我要车要马的要走,又和乳母在屋里震天响的拌嘴,众人纷纷攘攘的,把静慈师太给唤了来。我走得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静慈师太念了一声佛,问我:“大小姐,好好的,怎么要家去?是她们伺候的不周到?” 我纵然满心不悦,可对着静慈师太,总还是十分客气的,遂低声说道:“不是,很不关大家的缘故。” “那就是大小姐自己耐不住了,要破戒了?”静慈师太眯了眼,声调也沉了下去,大有要拿杀威棒棒打我的架势。 我满心烦躁,可迫于她长期的管教,只能低了头,说道:“赵妈妈想告老回家,我想着她毕竟上了年岁,况且家母也时常教导要对下人们宽容,便想立时将她带回家去,她明日一早就能回她乡下家里,岂不是弟子的一桩功德?” 静慈师太望向赵氏:“是这样么?” 赵妈妈一听,立即扑了过来,抱住静慈师太,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大哭大嚷起来,左右不过是在重复着:“不过说了两句闲话,不知怎么得罪了大小姐,如今变着法子要赶我走。师太慈悲心肠,好歹替我说说情罢!” 我越发不耐,冷冷说道:“这话就更该打!母亲让你陪着我来,是督促我学习精进的,你同我说那些闲话做什么?我是那些狂三狂四人家出来的女儿吗?要听你的这些闲话!” 说着,背过身去,只不愿意看她那副嘴脸。 静慈师太念了一声佛,看着赵妈妈摇头,说道:“论理,帮你说一声情也是应该,可你毕竟不是我庵中之人,我说得了情却做不了主,既然是你们小姐的意思,你就跟她去吧。我想府中太太,总是有公平公正的评断的。” 我点头说道:“很是!你在这里闹又算什么?倘若我真污蔑了你,你只管告诉母亲去!难道母亲还会包庇我不成?”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赵氏不能甩下我一人不管,只得哭哭啼啼地跟了上来。 到了家,家里的大门都已经掩上了,我便从西侧门进去,进门的时候,守门的郑叔还冲轿夫玩笑:“里面真是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除了逢年过节,轻易是不会擅自回来的。你可别骗我!” 还是我撩起了车上的帐子,唤了一声“郑叔”,才放进的。 轿子在二门就停下了,我走了出来,迎上守着二门的两个妈妈,都是惊奇:“哟,大小姐回来了?怎么没提前支吾一声?” 我说道:“临时有事罢了,你们进去告诉母亲吧!” 便穿过二门,径自往自己的屋子去了。 我的屋子里,照例有两个丫鬟守着,一个名叫双安,从前是侍候我母亲的,后来母亲给了我就改成了双安,为着我长年的生病,若是得了这个名字,可以保佑我平安。双安比我大两岁,是个很得体的好姑娘,我一向敬她。还有一个唤作容易,名字是我取的,她是我的大堂哥从姑苏买回来的,为着她那时候小,做什么都不容易,我才给她取了个反话做名字。如今她大些了,果然应了这个名字,做事也容易了许多。 双安正领着容易做针线,看见我走了进来,都唬了一跳,纷纷站了起来。双安迎了上来,同我说道:“姑娘回来了?怎么都没人和我们说一声?” 我满心疲惫,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了,说道:“有事。” 双安连忙叫容易给我端茶,又探头看了看,问我:“姑娘,赵妈妈呢?” 听问,我冷笑一声,从容易手上接过茶来,呷了一口说道:“她么?大约是没脸,臊得躲起来了吧!” 双安听了,只需得片刻,便领会了,说道:“姑娘定是和赵妈妈拌嘴了吧?这样不好,赵妈妈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年又奶过姑娘,和姑娘有吃奶的情分,姑娘不该轻易上了她的心。” 唔,双安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道理太多了些。 容易将嘴一撅,说道:“凭他是谁,总不该惹我们姑娘生气上火!奶妈又怎么样?如今姑娘不吃奶了,白留着也没意思!” 她刚说完,就被双安呵斥了:“死蹄子!你知道什么?就胡说!” 不过容易的这番话却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赵妈妈么,如今是真的不必留了,不是我心狠,我的身边,很不要这种爱说闲话的人。 “姑娘,太太来了。”外面守着的妈妈唤了一声。 我刚站起来,就见母亲自外面走了进来,连忙迎了上去:“母亲来了,里面请。” 让着母亲在内室的椅子上坐了,又忙拿五彩漆雕的梅花茶盘托了一杯茶来,说道:“母亲,请喝茶。” “不用倒了,我同你说说话。”母亲微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下吧!” 我缓缓坐了下来,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打算开始训诫我了。 谁知她只是先问我:“庵中住着,是不是厌了?” 我怔了怔,笑了一下:“没有。” 母亲点了点头,又问我:“赵妈妈惹你不快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母亲的神色,分辨不出她是怎么想的,犹豫了一下,打算实话实说:“赵妈妈年纪大了,嘴巴越来越碎了,时常在我耳边说些不合时宜的,女儿有时候,很是无所适从。加上庵中生活清贫,赵妈妈很有些不耐了。” 听我说罢,母亲只是点了点头,思忖半晌说道:“也好。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既然你觉得不合适了,就让她回去吧。反正赵妈妈的大儿子在这儿,看在她是你乳母的份上,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他。” 我笑了起来:“是,母亲费心了。” 母亲笑了一笑,对双安容易说道:“今晚姑娘就住家里了,你们好生伺候。”又抬手爱抚了我一番,笑道:“你擅自从庵中回来,这样不好。明儿一早,我叫人送你回去罢。” 我怔了怔,没想到母亲急吼吼的就要送我回去。 想也没想,急忙唤了一声“母亲”,惹得母亲回过身来,疑道:“怎么了?” 我站了起来,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神,迟疑半天,轻声说道:“母亲,这次回来,我想在家多住几天。” 静默良久,就在我以为母亲不允许的时候,听她叹道:“好吧,你也难得回来,就多住几日吧!”母亲起身叮嘱我:“不早了,早些睡吧,有别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我低头称是,将母亲送出了屋子,这才折回不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次日一早,去母亲房里问了好吃过早饭,就被她打发去各房问安,于是不到中午,阖家上下,便都知道我从尼姑庵搬回家中居住了。遂多了许多交际应酬的事。 虽然来往的都是家人姊妹,可毕竟人多口杂,又与我不常见面,偶尔间没什么话可说,便坐着喝茶,又偶尔间我的两个未出阁的堂姐喜欢同我说起:“女孩子,还是嫁人成家的好,呆在尼姑庵中,终归不体面。”这一类的话,我都笑笑,这些事情我还没有想清楚,自然不与她们争执了。 回到家的三天,在三个婶婶的家中都吃了饭,聆听了她们的许多教诲,第四天上,果然四婶派了丫鬟来请我过去吃午饭,便叫容易去告知母亲,带着双安去了四婶那里。 我的这个四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据说大约是在她嫁过来的第三个年头上的秋天。四叔活着的时候同我一样,多病多灾的,但他没有去过佛寺修行,也没有在神佛上下过功夫,所以那一年秋天咳出许多血来,最后干瘪成了一张纸,躺在床上没了呼吸。 那时我四婶刚好二十岁,正值我祖母尚在,她便披麻戴孝的去伺候我的祖母了。说起来,她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我常听下人议论,说她命苦。 祖母生前特地留了主屋后面的四间屋子给四婶,并叮嘱她剩下的三个儿子,说他们的小弟妹年轻守寡,一直本本分分的孝敬老人,将来分家,不能亏待了她。所以现在我父亲作为老大当家,时常还会让母亲多多的关心四婶。 祖母去世后,我们一家便住了主屋,其实靠四婶的四间屋子很近,但我很少过去,因为那四间屋子实在静默的有些可怕了,莫说平时一点声响也没有,就连逢年过节,整个街坊都在吹吹打打的,她的那四间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动静。 双安后来告诉我,不过说是四间,实际却是四间半,那半间是分家之后的厨房,为着她人口少,就从我家灶房隔出一半来给了她,两下不过一道门,都是通的。这都是后话了。 我在母亲处吃了早饭,回屋换了件浅颜色的衣裳,就打算往四婶处去了。 角门上的金妈妈给我开门,笑道:“大小姐难得过来玩一次呢。” 我笑了笑:“四太太近日都好么?” 金妈妈笑道:“老样子!不过有大小姐过去同她说说话,太太心里肯定高兴!” 我点了点头,穿过那道角门,但看见倚着门的另一头,栽满了各色树和花,秋天了,仍然绿荫缭绕,无限生机。而我的四婶裴氏正站在一株开满了金色桂花的桂树下,含笑看着我。 她穿着淡蓝色的衣裳,发髻上不过一朵珠花和一根银簪,可倚在那棵桂树上的神情,我大约一辈子也不会忘——竟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丽,那是岁月无法从她身上剥夺走的美丽,现在想起来,仍是那般动人的夺目。 “你来啦?”她微笑着,声音格外的温柔。 我怔了怔,侧了头:“婶娘一直在这里等我么?” 四婶笑了笑,招手让我上前,又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鬓,笑道:“年轻真好啊,鲜活的。”她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又对我莞尔一笑,那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中满是慈爱之意。她带着我穿过石子路的小径,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让我靠着她坐在小榻上,笑着让丫鬟倒茶,又对我笑道:“别人来我这屋子,都说我没好的给吃,他们哪知道,那是我不愿意罢了。好孩子,一会儿啊,我亲自下厨去,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啊,看着太瘦了些!” 我笑了笑,抿嘴不说话。 转而放眼去打量她的屋子,那间屋子里也无甚雕饰,连摆设也少得可怜,空洞洞的,可以和比佛堂比一比了。不过窗台边摆的两盆芍药,长得还是很可喜可贺的。 “我这里虽然素净了点,但是很安静。”四婶用手支了头,眯眼一笑,随即却淡淡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也太安静了些。” 我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大布袋子,一时好奇,指了那袋子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四婶转过脸去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忽然轻笑出声来:“哦,那个呀——”她站起身,亲自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大布袋子取了下来,抱在怀中轻抚了一下,笑道:“是个有趣的好东西呢!” 她将袋子平放在锦榻上,缓缓解开上面封口的绳子,顿时露出一个雕着海棠花式的木制长棍来,我当时不认得那是琵琶,只觉得这长棍既花哨,又奇怪。四婶将琵琶拽了出来,握着颈托着身,送到我的面前,笑道:“瞧,是琵琶呢!” 我盯着那只琵琶,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那一日,忽然间听到女孩子们唱曲一般。 四婶的白生生五根纤纤玉指轻轻抚在琵琶的弦上,仿佛颇为怜惜一般,缓缓将脸颊贴了上去,对我笑:“来,好孩子,来试一试罢?” 她的声音甜的如蜜一般,眼神中更是带着某种勾魂动魄的味道,鬼使神差般的,我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挑起一根琴弦,拨动了一下。 “叮”地一声。 那一声其实挺轻的,无调无腔,可不知为何,却使我的心尖搀了一颤。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的心上亦有一把琴,是我的四婶娘教会我挑动了那把琴的琴弦。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问她:“婶娘,你会弹么?” 婶娘笑着反问我:“你想听么?” 她见我点头,便将琵琶抱到了怀中,笑了:“唱个什么呢?”但见她“唔”了一声,也不要我的回答,轻挑慢捻,已经缓缓弹奏了起来。 琵琶的声音,从我第一次聆听起,便一直是那样的泠泠铮铮的好听。 我的婶娘唱的是她老家姑苏的方言,当时我听不明白,等她唱完,烦劳她又给我念了一遍词,原来是一首描写姑苏的旧诗,诗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船。 我索性坐到了榻上,将手支在榻上的雕花小几上,托着腮,问婶娘:“姑苏,是什么样的?” 婶娘一直挂着的微笑忽然凝滞了一下,复又笑了起来,摇头:“太久远了,记不清了。从我嫁过来,快三十年了吧,我就没有回去过。” 我奇道:“你没回过娘家?” 婶娘叹了口气,说道:“你四叔还在的时候,我每年回去过一次,可自他去了,我就再没回去过了。”她的神色似有忧伤,默了一会儿,笑道:“大约,我私心里还是埋怨他们的吧,给我做了这么一门亲,丈夫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 我懵懵懂懂,又问:“那婶娘埋怨过四叔么?” 她笑了一笑,轻轻在我鼻尖上拧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埋怨他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去了,他大概比谁都埋怨这个命吧?该享的福,还没享齐全呢,尽光受罪了!” 大约是我眼花了,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泪花,可等我仔细去看时,又没了。 婶娘应该没哭吧?我想,四叔都去了很久了,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可无论我怎么想,总是不能掩饰心底的那一丝愧疚感——大约是我,惹她伤心的吧? 正想要开口安慰她,婶娘却自己轻轻摁了一摁眼角,放下琵琶,又甜甜的笑了起来,哄小孩子似的哄我:“我去给你做几个好吃的菜,都是我家乡的。你坐一坐,那边有书看,或者玩一玩琵琶,只不要乱跑。磕磕碰碰的可疼了!” 她笑着在我头上揉了一揉,转身施施然的出去了。 我便将琵琶抱了起来,学着婶娘的样子抱在怀里,也闭了眼,有模有样的缓缓挑动了一根琴弦。 涩涩一声,伴随着一声软软的猫叫。 我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却看见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灰色的小猫,张了一口乳牙,对我低低的叫唤。 我一时生出爱怜来,拎了它脖子后的软皮将它抱进怀里来,呼撸了两把它头顶的软毛,顿时小猫便哼哼唧唧起来,野调无腔的,却很可听。 “哟,小猫跑进屋了,可惊着姑娘了?” 原来是四婶的陪嫁嬷嬷魏氏,垂着手赔笑看着我,见我抱着猫儿得趣,便忙又说道:“这小崽子想是投了姑娘的缘,不然除了太太,寻常人来了,都是不给碰一下的呢!” 这话狠得我的欢心,遂笑了一笑,说道:“婶娘屋子里的东西,哪有不乖的呢?妈妈就哄我罢了。” 魏妈妈忙笑道:“哎呦喂,我的好姑娘!谁哄你?”说着,目光落在琵琶上,急忙来抱了说道:“好端端的,拿出这个来做什么?我们外头隐约听见,还以为听错了呢!”说着,火急火燎的就要拿布袋子套上。 我很不明白,便问道:“怎么了?不过弹个琵琶,又不是伤人放火了,这样的着急?” “姑娘你不懂!”魏妈妈急忙掩了我的嘴,摇头,“可不好乱说的!我们太太”她压低了声,往屋外看了一看,大约是在看我的四婶在不在,又转过脸来,悄声说道:“我们太太,那是寡妇失业的,门前是非很是容易惹的!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可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大意呢!” 她说的那句话,分开来我都懂,可连在一起,就有些糊涂了——弹个琵琶,怎么就和寡妇的“是非”勾连了?——但见她鬼鬼祟祟的,忽然想起赵妈妈要听新闻的模样,忽然十分不快起来: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怕又是什么不得听的闲话罢! 忽然替四婶抱屈不值起来——魏妈妈好歹是她的陪嫁,怎么不替她说话,反倒编排她起来?可见人心难测。 遂把脸放了下来,只抱着猫儿不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婶娘才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妈子端着食盒,对我柔声笑道:“饿了吧?我做了几道菜,都是细巧耗时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便见得一道一道的漂亮菜肴被端上桌来。四婶拉了我,带我坐到桌边,先揭开一个大盅子上的盖子,顿时香气四溢、扑鼻而来,待浓香散去之后,看见一只整鸭子躺在盅子里,上面铺满了葱花、香菇、冬笋之类的。 四婶命人撕了点腿子肉给我尝,只觉得入口虽肥却不油腻,立时叫我这个吃惯了素的人提起神来。 “好吃么?” 我连连的点头。 四婶微笑:“好吃就行。这个啊,叫母油船鸭,是船上客人常吃的呢!”又将一碟子晶莹剔透的虾仁推到我的面前,亲自拣了一筷子放在我的碗勺里。 我笑了起来:“这个我认得,是龙井虾仁罢?” 四婶掩唇一笑,摇头说道:“那是杭州的名菜。我这也是茶叶合着虾仁做的,却不是龙井,是碧螺呢!”她让我尝了尝,笑道:“开春得了新茶,娘家哥哥总给我捎来一点,就是姑苏的碧螺春,尝着,总比别的地方的茶叶香些。” 我怔了一怔,想她虽然三十年来不曾回过娘家,可言语情思间,似乎总是很想家的罢? 她款款地坐了,托腮笑道:“时候不对,若是春天来,我还可以给你做道松子桂鱼尝尝。”又摸一摸我,笑道:“下次吧!总是有机会的。” 于是陪着我吃了饭,又给我重新梳了头,这才让我回去,还叫常去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 回到家中,母亲正和一个小姑娘坐在内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见了我,先问:“你四婶娘身体可好?” 我应道:“婶娘身体康健,托儿问母亲身体好,说有空来坐坐。”一面拿余光去扫那小姑娘,但见那小姑娘微微垂着头,颇为腼腆地坐着,双手还在绞着一条红色的手帕,倒是十分的眼生。 母亲看了,笑道:“这是你的姨表妹妹,因你姨娘陪着你姨表哥哥上京城去了,路过这里,我便留下了你妹妹多住几日。以后,你可要多照顾你妹妹呢!” 我应了声是,走到她身边坐下,问她几岁了,叫什么。 小姑娘忸怩一下,说道:“十一岁了,叫作以真。” 唔,听说我的姨娘嫁的是陆姓人家,那么,她的全名便是陆以真了。 “妹妹是跟着我住,还是和母亲一处?”我问她,“你喜欢哪里,尽管说便是了,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不要拘束才好。” 陆以真把小脸红了一红,使劲绞了一会儿手帕,这才低声细语地说道:“听姨妈和姐姐的安排。” 哎呦,这个小姑娘可腼腆得厉害了! 我一下生出了不敢亲近的心来,便也笑了一笑,从丫鬟手中端过茶来,呷着热茶不说话了。 母亲便说道:“你妹妹初来乍到的怕生,你不要欺负了她!晚上就让你妹子跟着我睡吧。”见我点头,忽然把两弯蛾眉蹙了一蹙,说道:“你那头发并脸上的胭脂,是哪里给你重新弄的?” 听问,我怔了一怔,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摸发髻,忽然想起来,在四婶娘那里吃过饭,她说我发髻有些散了,便端出妆奁来给我重梳了一个。因又见我脸上的胭脂水粉有些晕开了,才叫我添补些的。 便说道:“是四婶娘帮我梳的。” 母亲听了点头叹道:“也罢了,只是你不该用她那儿的水粉才是。她哪有这些东西?必定是小丫头们的,你使了她们的,难保她们背后不议论你!” 我刚想说没使丫头的东西,这些都是婶娘自己的东西,忽然想到了什么,便生生的咽了回去,只应了一声“是”,便再无其他了。 自此,陆以真便在我家住下了,我虽不常与她来往,但架不住她喜欢来我的地方,便让容易把外间靠窗的一张桌子给收拾了出来,又摆了一些小姑娘爱看的诗书,随她自己玩笑去。以真也不计较,偶尔看见双安描花样,她便丢了书去要学画,我只不理论。 如此过了七八天,或者十几二十天,为着闺中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我委实有些记不清了,忽然被母亲叫到前面去,将一张请帖递给我看。 又见我的两个堂姐也来了,母亲便说道:“林家派人送来请帖,说是他们家的老太太作七十大寿,请我们这些交好的世家去热闹热闹。因你父亲兄弟都不在家,便叫你到我跟前来问问,你同你姐姐们去不去?” 我一向不大爱凑热闹,刚要说不去,衣角去被悄悄地扯了一扯,侧过脸来一看,我的七堂姐急急地向我点头,只好笑了一笑,说道:“若是母亲和姐姐们都去,我也该跟着侍候才是。” 母亲听了大约很是满意,便颔首说道:“应该的,到底是世交,林家又是名门望族,很不该轻了人家,这才符合你们的教养。” 两个姐姐立即站了起来称是,我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跟着说了一声“是”。 母亲摆摆手,让我们坐下,因又说道:“这是一件。另一件么,是你父亲和弟弟要回来了,虽不与你们很相干,但到底该同你们说一声。” 七堂姐便笑道:“是,等大伯父回来了,我们过去请安。” 八堂姐也不住点头。 我只好说道:“是,等父亲回来了,女儿和两位姐姐一起去给父亲问好。” “问好倒是其次,你这次从庵里回来,我冷眼瞧着,大约也回不去了,正经该和你父亲说一声。等家里张罗完你的两个姐姐,也该张罗你的事了。”母亲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碗桂圆红枣汤呷了一口,说道,“你父亲若有什么吩咐安排的,你只管应了,回来告诉我。不然,我就安排你和嬷嬷们学些针线,再跟着我学一学理家的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荤七素八的,但见母亲提到两位堂姐的时候,她们脸上俱都一红,心中只是暗暗的纳罕,便都应了。闲闲的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陆以真来,便回过身来问母亲:“林家老太太做寿,要带以真去么?” 母亲已经命人去取素日念经用的器具来了,正理着小桌案,听我问,便想了想,说道:“随你吧。她要是想去,你就带上她,叫她和你们姐妹三个坐一辆车。” 我应了是,和两个姐姐走了出去。 刚走出上房没几步,七堂姐就不耐起来,拉了我说道:“你提你那表妹做什么?林家可比咱们家还体面些,你姨娘家虽富,却不贵,怎么好往他们清贵人家去?” 真是个被惯坏了的!还没出我母亲的院子呢,就议论起母亲的妹夫一家了,虽说的有道理,到底却又有嚼嘴的嫌疑。 果见得我八堂姐别过脸去,只装没听见。 心里只得暗叹一声,我这两个姐姐,虽都是一个父亲生的,性子却实在不同,七堂姐的闺名唤作白英,是个顶嘴碎话多的人,也不知道是传了二叔,还是二婶的,平日只想着得个如意的夫君,将来好做个诰命夫人,其他的竟是一概不知。八堂姐的乳名叫作白苏,却是个老实寡言的,她不知是不是为着自己是小娘生养的,平常甚少多话,一举一动都不肯越轨。 所以我虽与她们都不亲近,但相较之下,却反倒愿意和白苏多说几句。 “是么?”我轻笑了一声,“以真才多大?林家对个小姑娘有什么好介怀的?再说是姐姐和我带过去的,并不与陆家太相干,看的是我和姐姐的体面名声才是。” 白英一听,立即点头说:“是啊,若不是仗着大太太的体面名声,哪得这样的好机会?” 她这自许甚高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我憋得难受,便抿了抿嘴,硬生生将笑憋了回去。 白英并不觉得她自己可笑,又拉了我的手,绯红了一张脸,神采飞扬的低声说道:“好妹妹,等大老爷回来,大概就要商量你的终身大事了!到时候,你自己可得多上心,不然配个不称心的,你同谁说去?” 我一听到“终身大事”这四个字,浑身便有些不自在,再看白英的神情,很有些老妈子听新闻时的窃窃之态,不由倍加不耻起来。只是白英到底是我姐姐,不好当面驳了她的面子,遂以袖子半掩了面容,含糊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懂。” 白英还要往下说,却被白苏拦住了,说道:“七姐姐,什么要紧的话不能回屋说去?叫丫头们听见了,多没意思?” 白苏这么一说,我连忙侧过脸去望了一下眼双安她们,果然各自低了头,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只不敢看我们。我一下子气恼起来——这个七小姐,嘴上没个笼头,想往哪儿奔就往哪儿奔,一点体面尊严也不管! 遂随手攀了一朵月月红在手中把玩,只当听不见她们说话。 如此慢慢的走着,也走到了后头我们姐妹三人住的院子里。在院子里站住脚,白苏同我笑道:“九妹妹好容易家来了,也不往我屋里多坐坐,今日得空便宜,便来玩玩吧!” 我怔了怔,笑道:“好,那就叨扰姐姐了。” 白苏又问白英:“姐姐要一起来坐坐吗?” 白英噗嗤一笑,在我鼻子上轻轻拧了一下,指着白苏的额头笑道:“你们啊,也不知道鬼鬼祟祟的要说些什么!我可不和你们胡闹!” 说罢,当真拿出了当姐姐的架子来,款款地往自己屋里走。 白苏和我目送着她进了屋,这才往中间她的屋子来。 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连忙揎起门帘让我们进去,白苏让我先进,自己站在门口笑着吩咐两个小丫头:“我来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两盆秋海棠开得很好,你们去把它端来我屋里吧!” 小丫头应了一声,飞快地去了。 进了屋,八姐让我在里屋的锦榻上坐了,又吩咐丫鬟端茶端点心来。 我见她忙来忙去,便说道:“姐姐不用忙,我坐坐就好。” 白苏却依然支使了屋里两个大丫鬟出去,等屋里没人了,这才同我笑道:“妹妹瞧我这屋子如何?” 我听了,便抬头去打量她的里屋。但见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董源的潇湘图,大约是后人仿的,仿得很逼真漂亮,只是输了一点董源清幽平淡上的雅趣。 画下放了一张高脚桌,上面摆了一只兽首的青铜香炉,一个玻璃窑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早上新采摘的应时玉翎管,旁边摆了一只盛了果品的玛瑙碟子,一溜儿齐齐的摆着,很是好看。 她的床上悬了一张撒花粉底的帐子,铺了一条胭脂色的缎被,枕上还放了两枚香囊。 虽不十分奢华,但已很有几分妙趣了,不由笑道:“姐姐的这个屋子收拾的好,看着很有意思。” 白苏轻笑起来,缓缓说道:“我懂什么?不过拿着些好东西,胡乱摆罢了。按理,你我虽是姐妹,到底不是一个父母生养的,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上次妹妹回来请我过去喝过一次茶,瞧见妹妹的屋子,实在太素净了些。妹妹虽是从佛家回来的人,可到底是待字闺中的女儿,不该这么清减才是。”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正巧她的贴身丫鬟倚翠用茶盘端了茶进来,先奉了一杯与我,笑道:“九姑娘,这是我们姑娘家常吃的屯溪雨茶,九姑娘尝尝如何?” 我笑了笑,接了过来。 白苏便说道:“倚翠,把上次我教你收了的东西拿来给你九姑娘。” 倚翠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捧了个冻石梅花式的矮瓶儿来站在我和八姐的中间。 白苏指了那瓶儿同我笑道:“那天从妹妹屋里回来,我便叫丫头找了这么个爱物出来,虽不稀罕,可这花纹极漂亮。若是妹妹不嫌弃,送给妹妹摆屋子里玩吧!” 又兀自笑道:“其实大伯母那里什么好的没有?不过是九妹妹看不上罢了,哪里又轮的上我来献眼?” 我顾不上她心里想的什么,只觉得那瓶儿越看越细巧,微微的竟有些动心了,刚要开口说好,忽然想起自己那空落落雪洞一般的屋子,和我那静寂寂古井一般的心,遂把脸一红,腼腆着摇了摇头。 八姐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了,这东西我替你收着吧。你若想要了,打发了丫头来取也是一样的。只有一句话,还得说给妹妹听。” 我急忙放下茶杯,做出聆听的姿态来。 但听她缓缓说道:“虽你七姐嘴上跑得快些,可到底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妹妹回来了,就该按照闺阁小姐的作风行事,从前庵里的事情只当做了场梦,否则若是分不清,你将来该怎么是好?” 我听了,只是发怔,呆呆的说不出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林家确实是当之无愧的豪门望族,那一整条永安街居然都是他们家的,林家的三个大房头在中间,两旁都是他们家的旁系庶出,看上去,十分的蔚为壮观。 我和两个姐姐并以真的轿辇直接进了二门,同旁人家的小姐一起,都被一起请到了姑娘们住的后院内玩耍喝茶。大家坐在一处,虽都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但个个矜重自己的身份,谁也不愿多言一句失了身份。 一时间十分的无趣,我便解下腰畔别着的一枚香囊把玩起来,谁知林家的四小姐看见了,很是喜欢,遂凑到我身边托腮笑道:“九姐姐,你这好精巧的绣活儿呢!能借我细细的瞧一瞧么?” 我便将香囊递给她,自然还要谦虚一阵,便说道:“四姑娘过奖了,我平时没耐心,丫鬟们还帮着做了几针呢!” 林家的四小姐乳名云真,与我在一处站着也看不出谁大谁小来,她客气,所以唤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不好生领了这声姐姐,便得唤她一声“四姑娘”。这些朱门绣户的规矩甚多,行事举止也亦麻烦小心。 林云真笑道:“九姐姐太谦虚了,我就是花上几日的功夫来细细的做,也未必能做得这么精细呢!”她自己欣赏也不够,还要将那枚香囊递给她的姊妹围观,一面笑问:“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她的姊妹自然点头应和。 于是便就着女工大家聊了几句,又让丫鬟翻出描花样的笔和纸,说要一起描那地上摆着的两盆红黄二色的鸳鸯荷。 我没有兴致去描花样,便借口更衣出去了。 林家的后院子甚大,一径大道两旁生了许多竹子与树木,其中辟出了若干条的羊肠小径,幽幽密密的,很是有意趣。我便沿着一条小路一一辨认那些竹子。细细的一数,共五色,分别是湘妃竹、墨竹、刺楠竹、琴丝竹、凤尾竹。临风傲然着,都养得十分笔直可亲。 虽无干系,我却忽然的十分想念一念,便轻声吟诵道:“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话音刚落,但听得身后有人轻笑,随即跟着吟道:“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跳,急忙转过身来,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他的笑声愈重,我的脸便渐渐的涨红了,偷偷的拿眼一瞄,竟是那日假山石后的少年公子! “你” 一字刚出,便随风飘远了。 他含笑点头:“原来是你,那日冒犯了。” 那笑容越发温和可亲,我的脸也越发红了,含糊道:“不敢不敢。” 他也不介意,轻笑着问我:“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我微微低了头,不使自己与他四目相对以至尴尬,轻声说道:“我是崔员外的长女。” 他“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崔大官人的千金,失敬了。”他说着,向我欠了一欠身。我连忙躲开半分,不愿意生受了他这份礼。只听他又问我:“大小姐表字是什么?” 我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因此甚少告知于人,若有人问起,大多也是搪塞过去的,然而现在他问我,不知为何,便脱口说道:“白芙。白色的芙蓉花。” 少年便笑道:“白芙?果然合你很般配。范成大词中形容‘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东风客’,前一句虽说花,但比在你身上,也不牵强。” 我默了一默,想起后二句说的是“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觉得不大吉利,便说道:“其实我自己并不大中意这两个字。”见他好奇欲问,忙岔开话去,问道:“敢问公子姓名?” 他笑着理一理衣袖,说道:“我姓林,行三,单名一个‘琰’,表字‘崇谨’。” 原来他是林家的公子,难怪能在林家的后院随意来去,倒吓了我一跳。 我礼了一礼,他顺手来扶,我便下意识躲开了。谁知躲让之间,袖子里掖着的一块蓝色方帕子就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刚俯下半个身子要去捡,却和亦俯下身去的林琰撞在了一处。 我立即受惊般的弹开了。 林琰倒很坦然,捡起那块手帕掸了掸,递到我面前。见我迟疑着不接,便反问:“怎么了?嫌弃我碰过了?” 我憋红了一张脸,将头使劲地摇了一摇,急忙想要接过那块手帕。谁知他已将手帕举到了面前,上下仔细看了一看,盯着那帕上一角笑了一笑,问我:“你喜欢这首青门柳?” 这才想起来,我那块帕子上绣了一首诗,那诗么,便是初见那一日,林琰手中那本诗卷上的那首。如今被他猛然撞见,竟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私密大事,仿佛一下子要将我的心刨开来,拿出中间的血肉来给他瞧。 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飞快从他手上夺走那块帕子掖回袖子里,抿了抿嘴,只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琰倒不在意,将悬在半口的手收了回去,笑道:“你的名字叫白芙,你大约很喜欢芙蓉花。那么帝女花呢?” 其实刚刚夺回帕子的那一刹,我便意识到那举动很是失礼,立刻就后悔了,现在见他丝毫不在意,我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有些放下来,见他问,便随口接了过去,说道:“帝女花?菊花么?家中也养过几盆,听过一句‘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的诗。” 林琰点头笑道:“那也挺好的。说起写菊花,我还是喜欢郑思肖的那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写得何曾贞烈、何其高傲?” 我顿时就被他俨然的神色震撼了,凝望着他的侧脸,只说不出话来。就听他同我说道:“家里后面种了许多的菊花,各色的品种,只要我听说过的,都有了。你来,我带你去看看。” 说罢,率先就往前走。 我怔了一怔,急忙跟了上去,只不好意思与他并肩一处走,便有意落后了他半个身子. 穿过拂花廊,绕过芷池,又过了一座听风亭,便见得一排生得十分茂盛的梧桐芭蕉。 林琰站住脚,侧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我,说道:“就是这儿了。” 他说罢,从两棵枝叶最为繁茂的梧桐树间穿了进去,我连忙跟了过去,便看见那一排树后竟隐着两扇半掩半开的红漆小门,门上还雕着海棠花。 我故意笑道:“怎么没雕菊花?” 林琰轻笑起来,笑罢,竟抬手往我发髻上揉了一揉,这才为我解释道:“这里是我的百花园,不过为我偏爱秋菊,才寻了许多的名贵品种。再者,若无其它花色点缀陪衬,岂不失典?” 我了然的笑了一笑,本可以岔开这个话题,谁知心底却有意要我与他作对一般,犟嘴道:“我倒觉得海棠桃花之类的鲜艳可爱,若不是菊花多半于秋天盛开,若是他开于春暖之时,谁艳谁姝,还不一定呢!” 林琰似好气又似好笑,斜乜了我一眼,懒怠与我较真,便上前一步,叩了叩那扇门,又轻咳了一声。 我正要笑他装模作样,便看见那半掩的门顿时被自里推开了。来开门的是个老汉,大约五六十岁了,精瘦,驼背,看了林琰竟似看了真龙一般的激动,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使劲的重复道:“三少爷来了!” 两手还不住地摩挲着,连那浑浊的眸子都有了光彩。 我忍不住掩唇偷笑了一声。 林琰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笑眯眯地冲那老汉说道:“潘叔,几日不见,你可好?” 潘叔连声应道:“好!好!三少爷可安好?” 林琰颔首笑道:“好。”伸手虚搀我上前,先同潘叔说道:“潘叔,这位是崔家大小姐,我带她来看看我的那些花。”又同我说道:“这是潘叔,潘叔在养花上是行家。我信他。” 我见他话里话外颇为敬重这个潘叔,便冲他笑了笑。 潘叔一见我同他笑,忙对林琰说道:“少爷,这位小姐和蔼可亲得很咧!”他这么一说,到叫我讪讪无趣起来,一时有些后悔同他示好。 林琰想是看出了我的窘迫,亦是有些好笑,借机瞥了我一眼,越过那潘叔,径自往那小院里走去。我不好干晾着那潘叔,便同他点了点头,这才随着林琰走了进去。 一进那院子里,才觉林琰所言不虚,这看似不起眼的小院落里,竟长满了各色花卉与树木,虽已入秋,却迎面而来满满的花香。这香方才在外面虽也嗅到了,可不及此时扑鼻益浓。 花香斯甜斯腻,昏昏沉沉,令我如醉酒般微醺起来。 林琰不知遁入何处的花海之中,又不知何时手执了一大朵饱满盛开的瑶台玉凤,盈盈含笑向我走来。 心跳竟漏了一拍,我感觉自己如溺水般喘不过气来了。 他将那朵雪白晶莹的瑶台玉凤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未语先笑,问我:“好看么?” 我只觉喉咙被捏住一般说不上话来,只能不住的点头。 林琰爱怜着轻抚两下花瓣,同我笑道:“今年一共开了两朵,我见这朵开得极好,便绞下来给你戴。” 我一时愕然不已,要知道,我虽不是菊中行家,亦知道这瑶台玉凤的珍贵。他的花一共只开了这两朵,竟还舍了这最好的一朵来与我戴,怎能不叫我纳罕? 他顿了一顿,见我杵着不动,便笑了起来,问我:“怎么了?” 欲笑,谁知笑容溢到嘴边,又凝固住了。仿佛我此刻笑一下,就是最为不庄重不矜持的举动。刹那间,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头向他低垂了下去。 林琰却又笑了,似有无奈,说道:“白菊簪在头上,你不嫌晦气么?靠近些,我同你别在领口下面。” 我面皮涨的通红,别过脸去,赌气道:“我不要了!” 他蹙眉,随即又舒眉一笑:“你啊,怎么这般孩子气?”说罢,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扯了我的袖角把我往他自己面前一拽,抬手从我发髻间抽出一根小卡子,用那卡子将那朵白菊别在了我的衣服上。 别好,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你这雪青色的衣裳衬着这花,倒也正好!” 我又把脸红了一红,却是得意的。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娇滴滴脆生生一声“三哥”,便躲也似的往旁边一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 林云真看着我与她三哥,盈盈的只是笑,笑得她三哥掩袖轻咳了一声,讪讪问道:“你怎么寻来了?” 云真侧了头,笑道:“因不见了九姐姐,她姨表家的以真妹子挂记得紧,所以我才带她出来找的。还是问了洒扫的丫头,说见三爷带着一位小姐往园子来了,才猜到的呢!” 她说着,从身后拽出了陆以真。 以真一眼对上林琰,不知怎的,竟脸红耳赤起来,又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绞她的衣带了。 我见以真那般娇羞的模样,心里竟平添了些异样的滋味,只是说不出来。 瞧瞧瞥了林琰一眼,正好看见他正专注地望着以真,眉头微蹙,也看不出正琢磨着什么。 正想细究他眼中的深意,不想林琰一回头,我便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处。四目相对,率先败下阵来了,仍然是我。礼数家教都时时警戒着我,使我不得越轨半步。 “走吧,回去了。” 他笑了笑,催促他的妹子。 云真点了点头,答了声好,便同以真携了手走在前面。她二人的丫鬟紧紧跟在后面。 林琰抬脚欲走,忽见我还怔怔站在原地,遂侧头同我笑道:“怎么不走?” 我回神般笑了一笑,连忙闷头向前走去。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身侧,靠得那般近,只要我一侧头,就能看见他含笑的面庞,虽身在秋中,但见他微笑顿感如沐春风一般。 眼见得要走到了前面的厢房,林琰突然轻声说道:“你那姨表妹子么” 他虽没看我,我却知道,他是在同我说话。于是站住脚,望向他,问道:“以真么?她如何?”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那话适不适合他来说。思忖着,就听他说道:“那你姨表妹子虽然小,面容上却已看着不是个亲善的了,你不要与她多往来。” 心下滋味越发奇怪,他说的话似在理,更似无礼,我只觉从心底,不该听他与我这般胡言乱语的议论我的表亲。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蹙眉说道:“以真是我妹子,虽不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向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三公子为何要这般妄加揣度?叫我难堪?” 他轻笑一声:“我悄悄同你说的,你有什么难堪的?若不爱听,只当没听见好了。” 这话听来更加私密,我虽有兄弟,却甚少与他们厮混,男女间的对话,我是向来不知如何应对的。 面皮越发燥热了。 我一时又是难堪,又是紧张,遂侧过半个身子来,抬手抚上玉簪,只装不理会。 林琰噗嗤一乐,轻声说道:“你怎么这般腼腆?当初见你一个人穿着佛家青衣往外跑,还以为你是个顶大胆泼辣的呢!” 大胆泼辣?这四个字倒是新鲜。我家虽不大贵,却是真正的礼仪人家。我自出生到现在,连件越矩的事情都没听过,哪里还懂得这四个字? 却不由疑惑起来——他今日肯对我多说两句话,肯带我往他的花园宝地去,难道都是为我是个顶大胆泼辣的? 如此猜测,竟开始羞惭纠结起来:他现在已知我既不大胆也不泼辣,将来还会如此待我?还是他对以真那般的冷淡来对我? 越想越难受,心里的气堵着不能顺畅,平时清心静气的功课也已丢到了爪哇国,一时不受控制,冲他怒道:“我一个朱门的小姐,难道要像戏子那般的张牙舞爪才好么?三公子自己好修养,难道很爱看旁人出丑么?” 我的声音虽轻,怒意却很明显。 林琰不由的怔住了,他静静看了看我,伸出手似要来抚摸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向后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了。 仍不见恼,却笑了:“你还说你不泼辣,刚刚顶撞我的,却是别人么?” 我语塞,又见他微笑着,这次却觉得他的笑容委实可恶,又是气恼又是苦楚,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待我,如此想着,眼中已有些泛酸了。 想到他已经打趣了我,若此刻看见我哭,又不知该如何编排我,便硬生生憋住了泪意,捂着脸就往屋内跑去。 双安正在寻我,见我一头朝她扎去,忙拉了我的手,问:“姑娘去哪儿了?叫我找得好辛苦!” 我看到双安便如看到了至亲之人,一时委屈涌上心头,握了她的手,眼泪就似滚珠走线,一发不可收拾地落了下来。 双安一见我哭,越发紧张起来,不住地问我是怎么了。 我答不上来,也不愿告诉她,忽然间觉得胸口憋闷得竟如此难受。遂推开了她的手,只管黯然伤神。 正自烦恼,余光忽瞥见林云真正同以真往我这里走来,不愿她们看了取笑我,忙忙的拭了眼泪,挤出笑来。 林云真是个天真烂漫的,丝毫不查我的失态,兀自拉了我的手,笑道:“九姐姐,我们进去吧?听说前面已经开始唱秋江了呢!” 我愣了一下:“秋江,那是什么?” 云真见问,也愣了,反问我:“姐姐没听过?” 我摇了摇头。 她抿嘴一笑,说道:“秋江出自玉簪记,是明人曲本。这段还不算出色,琴挑那段才叫有意思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越发衬得我少见多怪起来。 亦是羞,亦是奇,于是压低声音问她:“这样的浓词艳语,粉妆脂饰,令尊令堂也让听么?” 云真见我声音压低了,亦低声回答我:“这有什么关系?音乐舞蹈本是古礼,并无贵贱雅俗之分。现在不过有一等糊涂人,自己糊涂还不够,还要把那些糊涂话说给别人听罢了!” 她拉拉我的手,笑道:“九姐姐顶聪明的人,必是不会理会那些糊涂话的,对不对?” 她说者无心,奈何我听者有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难道我从前自诩甚高,不过是糊涂人故意装出来的姿态么? 我心里的百转千回并不能叫人看得分明,因而云真也不在意,只是笑:“九姐姐,你可别觉得我惊世骇俗,我们家,最会讲这种话的可不是我!” 她努努嘴,笑了:“是三哥呢!” 我心里大骇,一时越发糊涂。林琰么,看上去最是个正经知礼的人,难道骨子里却是那般的离经叛道么? 如此想着,不由扭过脸去,想再仔细看一看林琰。却看见他正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没有进屋的打算。想是一屋的女眷,他贸然闯进去,也要尴尬。若他真是这样思虑的,倒也算得上是一位谦谦君子,怎么果真如他妹子说的一般不羁?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没一会儿,便引得他往这边看来。 那么远,我却知道,他对着我微笑了一下,顿时心头一暖,立即也就悟了——他离经叛道不谙世俗也好,他谦谦君子警警受礼也罢,与我有何想干?我只知道,他是个顶温柔可爱的人,也就够了。 这般想着,看见他慢慢向这边走来,也缓缓露出了微笑来。 “云真,你们在说什么呢?”他虽是问他妹子,眼神却一直瞄着我,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叫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林云真嘻嘻笑道:“没什么,只是九姐姐没听过秋江,我正给她说戏呢!” 林琰挑眉一笑,故意逗她妹子:“你能说什么出来?有空也给我好好讲一讲才是!” 林云真冲她哥哥悄悄吐了一吐舌,又冲我挤眉一笑,说道:“三哥哥,我先进去了。”说罢,扶了她丫鬟的肩,同站在一旁等着的以真一起进屋去了。 我望着云真轻盈的脚步,不禁生出几分羡慕来,感叹道:“令妹真是活泼可爱呢!” “你果真没听过戏?”林琰等他妹子走远了,这才柔声问我。 我感激他的温柔,便十分诚恳的点了点头:“平日里家母要求甚严,家里也甚少歌舞宴客,所以不曾听过。” 林琰笑道:“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你平日,都爱做些什么?” 一问这个,我越发觉得没趣起来,平时爱读几本诗书打发时间,可若说这个,岂不显得我更加无趣了?再者,他们世宦子弟,必是读书上学的,怎么会瞧得上我读过的这几本书?若说针线女工,那是做女儿的本分,更加谈不上爱不爱的了。如此想来,我这日子过得委实无甚滋味,连我自己也嫌弃拿不出手来了。 幸而林琰是个体贴的,他见我窘迫就不再追问了,笑道:“戏文其实也不算什么,有空,我带你去看歌舞,那才有意思呢!” 我连忙追问:“真的么?” 他点头承诺:“真的。” 我喜不自胜,连如何该对父母那里交代也顾不得了,满心鼓舞,只恨不能立时让他带我去。 窃喜之下,忍不住悄悄抬眼望了望他。 正好对上他笑意满满的眼。 羞得满腮绯红,心底却只是欢喜。 连他的声音亦染了笑意,但听他唤我:“白芙” 还未等他把话说全,就听遥遥一声“崇谨”,我与他俱是浑身一震,急忙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少年公子快步朝这边走来。 我见有陌生的外姓男子,下意识转身就要走。 谁知那少年公子都不等他自己站定,脱口就说道:“哎,你不是那” 便怔了一怔。谁知这一出神间,便错过了溜之大吉的好时机。 林琰因笑道:“公坚,你又对人家小姐无礼了。”回头来与我说道:“你们见过,还记得么?” 我往他面上巡了一回,摇头:“不记得了。” 那公子的面容却渐渐泛红了,说话也支吾起来:“你、你今日与那日的打扮,倒、倒很不相像。” 我隐约猜到了他是哪一位,登时不悦起来。 林琰在一旁笑道:“公坚,不要总是你你你的,这位是崔员外的大千金。白芙,这位是石长史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屹字” “就是‘巍巍独山岳,屹立镇宇宙’的屹字,表字公坚。”不等他说完,石家公子便接过话来,作揖腆笑道,“生,公坚,这厢有礼了!” 他那油腻腻的姿态叫我不舒服,兼之我想起他就是当日叫我“小尼姑”的那个,越发不快,遂抿着双唇只不说话。 正尴尬,但见我的小丫鬟容易,飞也似的往这边跑。凑到双安耳边一通叽叽咕咕,双安忙对我说道:“姑娘,老爷回来了,家里派人来接了。” 如蒙特赦一般,找了这借口,脚底抹油般的走了,只是心里念念不舍,不知惦记的是哪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回到家,父亲正在外书房,他坐在紫檀椅上,执着一卷书,看得飞快。我甚少来他的书房,那张紫檀椅却是眼熟的——那是父亲惯坐的一张椅子,我从未敢坐过。 也不知林家的书房里是不是有这么一把椅子,也不知林琰有没有偷偷的坐上一坐。 我这般想着,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却听姨娘卫氏在我身后低声说道:“姑娘,快去拜见你父亲吧!” 如梦初醒一般,急忙上前两步,低头礼了一礼,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望向我。 他是个勤谨克礼的人,对我们兄弟姐妹的要求一向很严,我一向有些畏惧他。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心里先抖了一抖。 “你母亲写书信都告诉我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回去也罢了,像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姑娘,正经还是该说一门体面的亲事,这才不叫旁人笑话。”父亲将书卷翻了一页,又说道,“你母亲让我考考你的功课,我说你女儿家家的,要认识那么多字做什么?可怜我们书香门第,也出不了女状元。” 我一向知道父亲有些重男轻女,只是听他亲口说出,到底不是滋味,又想起在林家,我少见多怪的窘迫,更是添了几分埋怨的味道。 抿了抿嘴,只是不敢言。 父亲说了这番话,便不再理会我,只管去看他的书。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蹰在原地,脑子里转的飞快,只期想出个合适的借口溜之大吉。 忽地听见有人轻轻唤“阿姊”,连连唤了两声,我才往书房西侧望去,正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西侧小桌案边,执着一杆笔,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竟差点忘了,我的胞弟崔畹华和父亲一同回来了。只是眼前的已是少年模样,斯斯文文的,连五官也变得清秀可人起来。叫我恍惚间,都快认不出了。 “畹华?”我轻唤他一声,只是带了些许的不确定。 畹华便丢了笔,冲我不断地招手。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亲,见他正专注着手上的书,便想悄悄挪过去,仔仔细细看一看我的弟弟。 刚迈出一小步,就听父亲吩咐道:“芙儿,你过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父亲便命令卫姨娘铺纸研磨。 虽不情愿,也只好挪了过去。 提起笔,却不知能写什么,犹豫着,手上将我那块帕子死死的绞成了一股。 “芙儿?” 我见父亲催得紧,急忙落了笔,写的便是那首青门柳。 “嗯,你的字么,还是有长进的,将来出了这门,也不算丢了我崔家读书人的脸面。再者,你能吟得这百首的唐诗在肚中,已经很不错了。我对你也没什么更高的要求了。” 这话若是我旁的姐妹听来,不知会做何感想,我只知道,我自己心里,是极憋屈难受的。 父亲懒怠体察我悲愤交织的心情,见我仍杵在他桌前,挡了他的光,便挥手说道:“去吧,去吧。” 我想回头去看畹华,却被卫姨娘连推带搡,生生的请了出去。站在父亲的书房前,咬牙切齿了一番,只是没有办法,到底黯然神伤的回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无可奈何,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双安是个心细的,见我心烦气躁,一脸的怒意,遂放下手中的针线来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她那焦虑的面庞,真想同她痛诉一番,然而,我与她毕竟有身份之差,且我心底明白,她是不会赞同我的,又何必去讨那个无趣? 遂摇头:“你别管我。” 彼时我正蜷在小憩用的榻上,她便端了绣凳在我的对面坐了,带着笑细语问我:“姑娘,昨日去林家,可曾玩得开心?” 开心么?自然是开心的,但若喜形于色,必定会被她们笑话,于是故意摆出个无所谓的姿态,淡淡说道:“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不过都一样罢了。” 双安笑道:“都一样?我瞧见姑娘不是同林家的三公子挺聊得来的么?姑娘别总想着哄我。” 我被她一语戳破了心事,不由臊了起来,随手拿过一旁放着的绣花活计,捻起针线就往里扎了几针,嘴上还是拉不下来:“他是谁?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聊得来?他是王孙公子,我又算得了什么?” 双安抿唇笑道:“姑娘这话就是真拿我开心了!姑娘是什么人,姑娘自己不清楚么?我们崔家,虽不是极富贵人家,却也不比他们差多少。姑娘何必自轻自贱呢?” 她侧过身去,吩咐容易:“去给姑娘换杯热茶来。” 一时被她说得心慌意乱,不知所以然,便索性丢了针线,背过身去,不想同她议论。 容易端了新茶来,送到我手边,问我:“方才太太打发人来取一样姑娘做好的绣活,姑娘挑哪一样给上房送去?” “好端端的,母亲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容易摇头,只说不知道。谁知双安却笑了,说道:“姑娘仔细翻翻,可得挑个好的!” 我见她笑得古怪,心里也觉得奇怪来,将话往回咽了一番,到底没忍住,问道:“为什么要挑个好的?做什么用?” 双安笑得越发欢快,只不给我解惑。 正值我屋里的宋妈妈进来,凑巧听见了,大声笑起来,说道:“哎呦,可真是个傻姑娘!那是给喜婆相看的,自然是要拣好的送去了!” 一面拜了下来,连声只说什么“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的蠢话。 我脸上心上俱是一热,早没了脾气,含羞侧了脸,轻声问道:“母亲那里,急着用么?” 宋妈妈忙笑道:“不急不急,这事儿啊,急不来!” 我点头:“烦劳妈妈走一趟,就和母亲说,我把手头上的这件做好了就送去。” 宋妈妈答应了,寻了把剪子就出去了。 双安凑到我身边,笑道:“姑娘近来在绣那朵牡丹花,是很中意那花色么?” 我将那绣了一半的牡丹花往她怀里一丢,斜了她一眼,随即往她怀内一滚,撒娇撒痴,使唤她:“好姐姐,给我换面新的,我重绣!” 双安搂了我,笑我:“方才还拉着个脸,怎么现在又唤起姐姐来了?你羞不羞?臊不臊?” 我便伸手去轻轻的打她。 两个女孩笑在了一处,只是没心没肺的。 玩闹了一会儿,双安忽然慨叹一声,惹得我去看她。她被我看得红了红脸,笑道:“姑娘这样直勾勾地望着我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 我将头靠在她肩上,问她:“姐姐,你方才叹气是为了什么?” 双安抚了抚我的头发,笑道:“我是五年前来伺候姑娘的,那是姑娘还是个小孩子,成日的就爱笑,那时满屋子都是笑声,太太还笑话姑娘不够稳重。” 她忽然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叫我难以招架,便听她又说道:“后来姑娘去静修,我们都没能跟着去,再见面的时候,姑娘都不爱笑了。” 说实在的,做孩子时候的事情,大抵已经模糊了,听她说来,只能想起一点只零的片段,并无甚可以伤感的。再者,做孩子的时候,只是没心没肺的惯了,万事也不上心头,哪里能像现在这般有趣呢? “如今姑娘大了,眼看都开始相看了,这么一想,便有些伤感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冲她笑笑,说道:“这也不难,将来你同我一道去就是了!” 双安悟出我的话外音,红了脸,抿嘴不说话。 容易不懂那么多,也凑了过来,鼓着小圆脸,说道:“姑娘同双安姐姐去哪儿?也带容易一同去吧!” 我和双安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 容易看看我,又看看双安,确定我们是在拿她取笑,忍不住将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嘴上更是委屈:“姑娘和双安姐姐一伙,都欺负我!” 我笑得不能自已,指着她只是说不出话来。 双安一面给我揉肠子,一面也笑得满面飞红。 容易越发委屈起来,索性抽泣哽咽得不能控制,捂了脸使劲的嘤嘤做声。 我探过身去拉她耳朵手,又想哄小丫头,又忍不住想笑她,拉着她的手拉了半天,把脸憋得通红,也不过是憋出一句“好啊,将来一定带你去,你别哭了。” 谁知说罢,我已和双安笑软在了塌上。 容易赌气将脚一跺,捂着脸往外奔。偏我是个操心的命,追着她,隔着窗户叫她小心别摔着了。 就听小姑娘在外面“嗳呦”了,我生怕落后了似的抢先笑道:“容易,叫你看路看路,怎么还是跌了?”说罢,肆无忌惮地又笑了起来。 却听见容易哆哆嗦嗦说道:“少、少爷,您、您还站得起来么?” 双安一听,脸色就变了,急急忙忙下了榻,奔出房间去。我也是一惊,连忙趴到窗沿边看。 就看见我那倒霉弟弟正躺在廊中的地上,一个劲的呻/吟哀嚎,容易咬着手指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发抖。还是双安机敏,冲过去将畹华连扶带拽给扯了起来,又是给他掸灰,又是不住地给容易赔罪。 畹华借着双安的力道站了起来,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没有大碍的。” 我见他没事,不由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隔着绿纱窗,我的弟弟对着我愁眉苦脸,不住地搓揉着自己。 便笑着唤他:“畹华,还不进来么?” 畹华见我开口唤他进来,这才换了笑,欢天喜地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往我的榻上一屁股坐了,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我摔了,你不来看我也就罢了,怎么还笑我?” 我止不住的笑,边笑边不忘挖苦他:“你还好意思问?容易才多大个女孩儿?怎么一下就把你撞跌倒了?亏你还是个少爷,这么弱不禁风的,还不让我笑了?” 畹华听了,脸上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的,只是想不出辩驳的话来,半天,方无力的辩白了一句:“谁叫丫头都走那么快的? ” 正说着,就看见容易抹着泪儿端茶进来。 我笑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少爷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他啊,不过是恼他自己呢!” 畹华讪讪的笑了笑,说道:“是,没怪你,你别哭了。” 等丫头出去了,他这才推了推我,说道:“阿姊,父亲书房里,都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那时脸色那么难看?” 他关切得紧,我心头更是一震,从前竟不知,他原来是如此的关怀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 畹华一直凝视着我,既有担忧,又有欣喜。 他这样的姿态委实让我有些吃惊。小的时候,我们一处玩,可渐渐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了,我与畹华就不再那么亲密了。后来他到了年龄,便入了学堂,我呢,则去了庵中静修,越发没了交集。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许久不见,便也都生分了,却没想到,他比我重情得多。 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柔情,便抬手去摸他的鬓发。 畹华似乎也愣了一愣,低声说道:“阿姐,你好久没同我这般要好了。” 我心里一涩,笑了笑:“你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 畹华反驳道:“我再如何长大,也是阿姊的胞弟,阿姊是我滴滴亲的姐姐,和我好难道还有错么?” 这话一说,使我心头剧震。是啊,畹华他是我的弟弟,这是不会变的,我与他血脉一体,若连他也不能亲近,还能亲近谁?心尖上的血一热,抚摸着他鬓发的手已经轻抚在他的脸颊上了。 “是,我不该与你生分的,原是我做姐姐的不对。畹华,你心善,不要与你这个傻姐姐计较了。”我笑叹了一口气,说道,“从今往后,我们亲亲热热的在一处过!” 畹华听了大喜,忙追着我问道:“阿姊不回那破庙去了?果真就在家安安心心住下了?” 我点头,亦是向他作保,亦是向自己作保:“不回去了。” 这四个字一出口,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心中是彻底清楚了——佛门净地,我是回不去了。 不知在何时,何地,我已将自己的魂丢了。 畹华鼓掌笑道:“太好了!这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阿姊,你不知道,从前我总是担心,你就在庵里白白虚度一生呢!”他挽了我的胳膊,笑道:“阿姊,你生得这样美貌,不做出一番事业来,岂不可惜?” 我听了这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的哑然失笑,遂把一根手指往他脑门上戳去,笑道:“我能做出什么事业?你就是哄我,拿我取笑罢了!” 他笑嘻嘻的往后躲去。 闹了一阵子,我累了,便端了茶来喝。 畹华便整了一整身上的衣裳,犹豫了一下,仍是低声来问我,却换了个问法:“我听说昨天姐姐和两位堂姐去林家做客,可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么?” 我心里一咯噔,不知该说不该说,亦不知若与他说了,又能细说多少。 想了一想,同他笑了笑:“林家可真大,还有一个百花园,很有意思。” “还有呢?” 我想绷着不同他说的,但看着他那俊俏的小脸,哪里绷得住?遂噗嗤笑了,说道:“罢了罢了!你这个机灵鬼,一点都糊弄不得!” 便同他说了林家的三公子和他那酷爱菊花的品性。 说到激动处,不由有些眉飞色舞的张狂,我心里知道,可就是不能控制。 畹华静静的听着,等我一气说完了,这才微微蹙眉,说道:“若是我没弄错阿姊仿佛很中意那位林三少爷,是这样么?” 我正说得口干舌燥,转身去跟双安讨茶吃,忽听他这么直白的一说,把手唬得一哆嗦,顾不得其他,先往双安脸上看去,生怕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幸而她正一直专心做她手上的活计,并没有注意我和畹华的对话。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就听得畹华在身后吃吃笑道:“区区一个婢女,阿姐那么紧张做什么?就算听了去,难道还该背着阿姐在外面胡说?” 我瞪了他一眼,啐他:“亏你还是个大家公子,怎么一点轻重也不知?就算她们不往外乱说,给她们听见了,我这脸上面上怎么过得去?” 畹华索性往我榻上的撒花大软枕上一倚,翘起二郎腿来直抖,笑道:“若是我,才不在乎他们做下人的怎么看我呢!只要阿姐和爹娘不嫌弃我,我就没什么过不去的。阿姐,光这点,你就该同我学学。若是谁的眼光你都在意,你活着不累么?” 他说得虽然任性,但确是一番大实话。 我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却认同极了。 乐了一乐,先朝畹华的脸上拧去,笑道:“几个月不见,你越发长本事出息了,敢嘲笑起我来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畹华“嗳呦”一声,闷头便在榻上乱滚。 我追着他讨打,他便反过来咯吱我,直玩得两人滚做一团,满身冒出汗来,惹得双安来拉我俩,嘴里责备道:“少爷和姑娘也不小了,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和小时候一样?幸而这不是从前住在老太太后面的抱厦里,否则叫长辈们听见,又该生气了!” 我这才松了拽着畹华衣带的手,侧过身去,兀自理着自己松散下来的鬓发不理会她。 畹华手上捏着我身上常戴着的一枚五色线的香囊,讪讪的笑着看着双安,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果然听得双安“哎呀”一声,拿了那香囊,说道:“带子断了,这可是姑娘常戴着的旧东西了,可怎么是好?这带子也不好补上呀!” 畹华的脸上微微红了。 我瞥了那香囊一眼,不以为意,说道:“坏了就丢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畹华难得和我玩笑一次,便是扯去一百个也不值什么。赶明儿我做两个,给他剪着玩也心甘情愿。你讲他做什么?” 双安撇了一撇嘴,恼道:“姑娘就会惯着我们家爷,倒拿我们撒性子!他是爷,谁敢说他?姑娘的东西自己不心疼,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也不心疼。只是当初做的时候费了多少工夫,姑娘自己也不记得了?” 未等我说话,就听容易一旁怯怯说道:“姑娘还要新做个花样给太太送去呢,如今又要给小爷做两个香囊剪着玩,不知何时才能做出来?” 双安一听,合十了双掌直喊“阿弥陀佛”。 我又羞又急,朝着她二人赶着啐了一口,尤不解气,顺手拿起旁边的小枕头往容易身上砸去。 容易并不怕我,笑嘻嘻的接了。 双安抿嘴笑道:“好了好了,别胡闹了,天黑了,我去掌灯了。否则摸黑走路,又该摔了!” 说着,亲自去掌灯。 我让容易端了点心盒子来,递到畹华的面前让他挑。容易劝道:“姑娘,少吃点吧,一会儿太太那边传晚饭,您又该说不饿不去了。” 我笑道:“去!少爷来这儿半天了,你连个茶也不倒,如今连口点心也不给吃,传出去像什么话?” 畹华挑了一个芙蓉糕,笑道:“我咬两口垫垫,不妨事的。” 他刚咬一口,就听一声娇滴滴的“九姐姐”,就看见以真连蹦带跳从外头窜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枝弯弯细细的柳枝条,她还没进屋,就笑道:“九姐姐,快收拾收拾,得去姨妈那里吃饭了!” 兴冲冲的一头扎了进来,眼也不看路,直往榻上坐了过来。 畹华没见过这个表妹,猛地看见以真直奔过来,唬得一口点心卡在了喉咙中,拼命地咳嗽,一边还得顾着避开些以真。 以真一见有个陌生的少年在我屋里,也是又惊又疑,指了畹华左右看看,哆哆嗦嗦的只能和我干瞪眼。 我顿时有些头大。 还是双安利索,上前来扶着以真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款款说道:“陆姑娘,这位是我们家的大少爷,是我们小姐的亲兄弟,也是姑娘的表哥呢!” 又端了茶给畹华,笑道:“少爷,这位陆姑娘是您的姨表妹子,现在家里住着,以后可是要常来往的!” 我一手抚着畹华的背给他顺气,一面颔首说道:“很是很是。” 以真听了,急急忙忙跳下椅子来,向畹华礼了一礼,怯声说道:“冲撞哥哥了,请哥哥恕罪。” 畹华好容易顺过气来,也急忙下了榻,做了一揖,说道:“是我惊吓了妹妹,还请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他俩对着作揖赔罪,那模样倒是有几分好笑。 我一手拉了畹华,一手拉了以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别拜了,你们闹得我头都晕了!畹华,这是你以真妹子;以真,这是你畹华表哥,以后别哥哥妹妹的绕我了,就唤小名儿吧!” 以真不好意思,唤了一声“畹华哥哥”,我看畹华虽然也有些难为情,但对这四个字倒是颇为受用,就不再理会了。 以真一面在我身边坐了,一面悄悄的拿眼去打量畹华,看一眼怔一下,脸也跟着红一下,我看着有趣,笑眯眯的只等畹华的反应。 但见畹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会儿理一理自己的佩玉,一会儿又整一整自己的衣襟,手脚就是无处安放。 正看得兴起,双安却说道:“姑娘,该去太太那里吃晚饭了。” 一下扫了兴致。 我刚想起身,忽然想起父亲回来了,虽说平时都不和我们一起吃,可这头一天,怕是在的。同时便虑及今天下午他同我说的那一番话,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遂干脆侧躺了,说道:“我不舒服,不去了。以真同畹华去吧!” 以真站了起来,垂手看着我,关切道:“姐姐怎么又不舒服了?要不要请个大夫认真瞧上一瞧?” 我摇头:“一点点的小难受,就请大夫,传到母亲耳朵里又要生麻烦了。你别管我,同畹华去吧!” 好容易等他俩都走了,双安将我眼前的一盏烛灯给挪走了,大约是怕闪着我的眼睛,又抱了薄被来,轻轻盖在我的身上,拍了拍我,说道:“姑娘要是饿了,我叫婆子们煮点面来吃。” 点了点头,说道:“不早了,你和容易先去吃饭吧,我睡一会儿。” 双安叹道:“姑娘躺一会儿就算了,别真睡着了,否则晚上又改失眠了。”她走出两步,转身笑道:“对了,外面的小丫头子们该吃过饭了,我叫进来,陪姑娘说说话。” 我其实没什么要和那些毛丫头说的,只是看双安殷勤,不好拂了她的美意,又不愿她在这儿看着我不去吃饭,便说道:“那就叫个聪明机灵点儿的进来罢。” 双安答应着出去了,没一会儿,便带了个小丫头进来。 我转过身去托着腮将这小丫头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丫头长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同她说话的时候,她那双大眼睛就滴溜溜的转个不停,看起来果然是个聪敏的,答话也算利落:“叫/春儿,今年十一了。” 我叹道:“谁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到底俗了。依我说,你这双眼睛生得实在好,不如就叫‘盈盈’‘二字罢!’” 她笑道:“那我从今就叫盈盈好了,多谢姑娘赐名!” 忽然飘起秋雨来。 我坐起身,叫盈盈铺纸研磨,走到桌前提起笔,略略思忖,随即写道: 秋风不进芙蓉帐,碧影疏斜鹅梨香。 阑干望尽春不归,空听雨打绿纱窗。 搁了笔,竟不知作何所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天越发的凉,父亲这些日子都在家里,我们便都像栓进了牢笼里的鸟雀一样,等闲连玩笑的声音也都不敢大了。双安守着我,只一个劲的督促我,叫我赶紧做出一幅绣活儿来。 她越催,我越难以落针。 想了好几日,这才定了主意,开始认真绣了起来。 绣的既不是牡丹,也不是芙蓉,是一株疏离斜倚的金丝柳,密密匝匝的叶子很是花功夫,我一做便能做上一整天,待想起来抬一抬头,就觉脖子酸疼得厉害。 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一日容易同盈盈凑过来瞧,看了半天,噘嘴说道:“姑娘,你绣的这么素净做什么?得添上些花鸟才有趣。” 我觉得有趣,故意问她俩:“那依你们说,什么花鸟才有趣?” 两人七嘴八舌,说了些什么桃李杏与莺雀燕,我乐得不行,伏案笑了一阵。 她俩却恼了,赌气背过身去不理我。 我好容易忍了笑,点头说道:“好了好了,我便绣上一对雨燕就是了。” 说着,一人额上戳了一下,噗嗤一下又笑了。 眼看着容易赌气要走,我忙拉住她,笑道:“好妹妹,帮我描一对雨燕的花样子吧!” 容易侧了头,冲我吐了吐舌,说道:“姑娘真不害臊!不用人的时候就拿人取笑,要用人了,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只管甜言蜜语!” 她故意刮一刮鼻子,逗我。 我伸手刚要去抓她,就听双安从外头进来,边说道:“姑娘刚安分了没几天,又闹腾起来了。定是容易这蹄子惹的!” 我笑着,讪讪收回了手。 双安将一张帖子一样的东西递到我面前,说道:“方才二门上的郑妈妈送来的,我不认字,姑娘自己认一认是什么吧!” 我也想不出是什么,便拿起来拆开一看,果然是一张素花的细纹笺子,上面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写了字,急忙读了起来,乃是: 时近深秋,万物凋敝,唯秋桂与红枫俱佳。可仰观否?可偕游否? 据悉告知。 落款竟是“林三崇谨”四个字。 一瞬间唬得我连那张请柬似乎都拿不动了,竟让它从我指间飘了出去,落在地上。仿佛那四个字竟有泰山一般的重。 双安一见,“哎呦”一声,连忙将请帖捡了起来,放在我手边,忙问道:“这是怎么了?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想必是我的脸上有些不对劲,连忙笑了笑,掩饰过去说道:“手滑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见双安仍似信非信,忙支使她:“好姐姐,我渴了,你同我倒杯茶吧!” 见双安走开了,忙提笔在纸上写道:后日午后得空 写完,见那纸上的墨不干,便随手拿起一本书使劲的扇,待干了,便飞快的叠好,抽出信封塞了进去,又端过火烛来滴了蜡,扭头看了一眼双安,见她正倒茶,忙招手叫容易近前来,低声嘱咐道:“你去送给二门上的郑妈妈,叫她哪儿得来的哪儿送过去,千万别忘了!” 如此又叮嘱了一遍,看着容易连连的点了头,这才放她去。 容易前脚刚出去,双安就已经走了过来,将茶放入我手中,握着我的手问道:“容易这是哪里去?” 我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打发她去给畹华送样东西罢了。” 双安信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做女工去了。 我却苦闷起来了——那回的话上并不曾标明白午后何时,又在何地见面,到时候,该如何是好?都怪我自己糊涂着急,想来他见了,也该好笑吧? 再者,现在不比从前在庵里住着自由,高墙内院的,轻易从不出去,就算是要出门,也得禀告了父母,安排了马车和家人,看得严严密密的。 我写了后日,可怎么才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出去? 如此愁了一日。 到了第二日,天还不见完全亮,我就醒了,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唤了丫头进来穿衣洗漱。 因我起得比往日早得多,水还在火上烧着,也没有热茶,双安便先来给我梳头。我对着菱花镜,见她要给我绾昨日才绾的家常髻子,忙说道:“好姐姐,换个髻子吧,都绾了好几日了!” 双安抿嘴笑道:“今儿怎么计较起这个来了?” 我红了一红脸,灵机一动,说道:“午饭后,我想回庵里烧柱香还愿,好姐姐,你就辛苦一下吧!” 双安便问我想要什么样子。 我想了一下,笑道:“绾个倭坠髻吧。正好母亲前几日给了我一支琉璃八宝攒梅花的簪子,就拿那根簪子配上,不是正好么?” “姑娘原来是在打那根簪子的主意。”双安莞尔一笑,替我拢起头发来细细的梳了起来。 窗外长了两株枇杷树,偶尔风来,那枇杷便迎风摇曳起来。我盯着那两株摇曳的枇杷树,越发觉得方才那个主意好。便叫容易来,说道:“你去看看外面的月季花开得还好,若是还不错,摘两朵插瓶里给母亲送去。说我问母亲的安,再说我午后想去庵里还愿,请母亲的示下。” 容易答应了,欢欢喜喜的出去了。 双安扶着绾好的发髻,将簪子插了进去,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笑道:“姑娘,你看可以么?” 我便也仔细的看了一番,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手巧,和我心里想的是一模一样的。” 正好外面的宋妈妈进来说热水开了,双安便唤盈盈去舀洗脸水来给我。我漱了口,又洗了脸,清清爽爽的在桌边坐了,看见一摞书中夹了一张纸,便顺手抽了出来。 却是我那日写的诗。 不由脸红耳赤了一会儿,将诗轻轻放了回去,托了腮只是发呆。 “姑娘别在屋里憋闷了,今天天气好极了,不如出去逛逛吧?”双安见我坐在那里怔怔的发闷,便来劝我,“你往少爷那边走走,那一路都是桂花,可香着呢!” 我摇头:“不去,怪没意思的。” 盈盈闻言凑了过来,笑道:“我陪姑娘一起去吧,采些桂花来做桂花糖糕,甜丝丝的,可好吃了!” 我心中一动:“桂花糖糕?几时能做好?” 盈盈笑道:“这还不容易?一会儿就能弄好了。” 忙站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说罢,率先就要出门去。 双安急忙拿起一旁椅子上搭着的外衣,追上我说道:“一大早的凉,姑娘把外衣穿上,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逛逛也就罢了,别忘了去给太太请安。” 我笑着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回头拉了盈盈的手,就和她兴冲冲的出去了。 果然和双安描述的一样,从我屋子去畹华那里的一条幽径两侧,栽了许多的桂花树,现在桂花都开遍了,脚还没踏进去,那满满的幽香便迎面扑来了,浓郁得令我几乎都快醉了。 盈盈笑道:“前两天姑娘让我去少爷那里取一沓子宣纸来,我路过这里,就觉得漂亮极了,今天一早映着那朝阳,果然越发好看了!” 我笑叹道:“平日我都不出去,竟不知这里的桂树竟已生得这么好了。可见我是井底观天,孤陋寡闻得紧了!” 这话盈盈并不能懂,便拿裙子兜着,去捡地上飘落下来的桂花花瓣。 我笑话她:“你这样,等会怎么走路?” 盈盈笑道:“我就拎着,又没外人瞧见,姑娘不笑话我不就行了?” 只觉得这丫头越发好玩了,便从袖中取出干净帕子来,分了一条递给丫头,笑道:“你捡好的放这里面包好,不是干净方便很多?” 盈盈接过帕子笑道:“果然还是姑娘有主意。” 我和她拣了许多的桂花,都拿帕子仔仔细细的包好了,给母亲请过安,一处吃过早饭,便找了借口出来,急急的催着盈盈回去做桂花糖。 盈盈因和我笑:“日头还长着呢,姑娘那么着急,是赶着做什么?” 我忙避开她:“不忙,因听你说的好玩,所以着急罢了。” 她见我要跟着她进小厨房,忙将我推了出去,说道:“姑娘快饶了我吧!这里头油烟大着呢!若是把姑娘身上的裙子熏脏了,双安姐姐又要骂我了!” 我笑道:“就是想看着你做。” 盈盈笑道:“姑娘可省省吧!您是天生享福的命,这事还是丢给我们做罢!” 看她执着得很,只得做罢。 回到屋子里,容易便来说道:“太太说了,姑娘要去还愿是好事,只是得把车马预备妥当了,又叫派几个婆子好好跟着。” 听了不由的头疼。 那些婆子妈子,哪一个是省事的?若是带出去,那还了得? 只是若不带,又没有理由借口。 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去外头同宋妈妈和吴妈妈说,我不带旁人了,就请她二位跟着吧。至于车马,因为不远,我倒愿意走走。” 双安一旁笑道:“姑娘又玩笑了,怎么好抛头露面的出去?” 我撇了撇嘴不理她。 过了会儿,容易见双安出去了,便折了过来,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姑娘,您打什么稀罕主意呢?依我说,带宋妈妈出去是好的,赏她点好处,她便是个极能耐的人了!”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悟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大喜起来,急忙打开抽屉,取出一两银子交给容易,让她去送给宋妈妈。 容易拿了,答应着走了。 我转过脸去,正好对上镜子里的自己,忙仔细瞧了一瞧,只觉脂粉太淡了些,便又补了补,又翻出一朵绢纱的宫花,斜斜簪入发髻中。 仍是太素。 只是若过分了,双安她们必是要讲的,又何必与她们多费事? 丢了那首饰胭脂,就看盈盈端了点心进来,笑道:“姑娘,做好了,您要尝尝么?” 我忙让她放在桌上,顾不得烫,急急尝了一口,果然甜津津的很好吃,便笑道:“一会儿凉了,你拿油纸包个五块,下午给我带上。” 盈盈笑着答应了。 我便想着,若是能带给他尝尝,得他一笑,也就不枉今早出去采集那些花了。 喜滋滋的,只等吃过午饭好出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 刚出门,还没出家后那条街,轿子便停了下来,宋妈妈过来隔着轿子同我说道:“姑娘,前头林家的轿子和咱们的撞上了,要不要让一让?” 林家? 我急忙揎起帘子探出头。 果然看见面对面过来的马车上悬挂着的灯笼上都写着“林”字,连忙整个身子探了出来,要下去。 宋妈妈急忙伸过手来扶我。 我扶了她的手下来,趁机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妈妈领着他们去庵门口转一转,看日头微微的落了再回来。” 宋妈妈点头,笑得极不正经:“姑娘放一百个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我虽不喜欢她那副模样,眼下却又离不开她,只好笑了笑,不多言语。 刚一下轿,就见马车上下来一人,倚在马身上,一边抚着马背,一边笑盈盈的看着我。 心头一热,我连忙加快两步向他走去。 “三公子,”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我恍然梦醒一般,叉手拜了下去。 林琰已经扶着了我,抬着我的胳膊将我拎了起来,笑道:“别这么叫得怪生分的。以后,就叫我的表字吧!” 崇谨么?如此这般的亲密,真的可以么? 我侧一侧脸,只是难以掩饰我喜形于色的面容。 “崇谨。” 我试着唤了他一声。 林琰大声“哎”了一声,故意逗我一笑,低了头,凑近我面前,笑道:“是不是果真亲近了许多?” 他的鼻尖几乎抵上我的,一双笑眼脉脉地望着我。 心中顿时漏了一拍。 我微微向后仰了仰头,企图避开。 他却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胸膛贴着我,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羞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我羞愤欲绝之际,他挪开了身子,抬手揉了一揉我的红得能滴血的耳朵,轻笑:“面皮还是这么薄。” 我惊愕他如此亲昵的举动,震震地望着他。 林琰不以为意,看着我错愕的面容又笑了一笑,问我:“不早了,还不走么?” 仿佛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我猛地跳脚,随即捂了脸,直往马车那边走去。 他跟着我走了过去,伸出手来扶我。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扶住他的手腕就往马车上钻。 “慢点,裙子都勾住了。”他悠悠的笑着。 我咬了咬嘴唇,坐了下来,看着他也钻了进来,冲我微笑一下,在我身边坐了,吩咐车夫:“走吧。” 颠簸了一段路,他一直都支着头在看一卷书,我不由有些懊恼,恼自己怎么不也带样东西分分神。 又想到,若是我此刻与他说话,他会答应还是不会,若是答应,是勉强应付我还是不勉强。 跟自己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身子向着林琰的方向倾了倾,开口:“你你怎么就在我家后面?” 林琰见问,将书卷合上,看了我笑道:“你问我?你就告诉我何时得空,又不是哪里见,我不来接你,难道你还满大街的去找我不成?”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半晌说道:“哪有人私相授受的?我哪里又能反应得过来?你倒怪我!” 林琰大声笑了起来,笑着,在我额头上使劲弹了一下,斜乜着我,说道:“要不怎么就说你傻了?我几时怪过你?在这条街上等了快半个时辰了,我说过一个不字?偏你自己就爱胡思乱想。” 他在口舌上一点也不让我,气得我使性子背过身去,看着外面不说话,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理会我,悄悄侧过脸来去,却看见他又摊开了那卷书,正细细的看着。 一时不知是该气恼,还是该好笑。 僵坐了一会儿,我拎起一旁放着的桂花糖糕往他怀里不轻不重一丢,随即别过脸去也不正眼看他。 余光却直往他脸上面上扫去。 他拎着那包着糖糕的油纸上红绳,将糖糕拎了起来,前后仔细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做的?” 我腆着脸“嗯”了一声,只是不好意思看他。 果然他一下子戳穿我,笑道:“骗我呢!” 我臊着脸,硬是顶嘴:“还不是你哄着我骗你呢?” 林琰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他这般的爱笑实在是可人,只是我难以招架,不由又羡慕又难堪。憋了半晌,到底和他一同笑了起来。 笑罢,他忽然定睛认认真真地将我上下端详了一番,看得我惊疑不定,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忽然马车夫过来,报道:“三爷,到了。” 林琰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揎起车上的帘子向外看了看,回头对我说道:“到了,下来吧。” 说罢,率先跳下了车。 又伸手来扶我。 刚一下车,就感觉一阵凉风扑面吹了一吹,将我那低低矮矮的倭坠髻子吹得晃了一晃,似要将之吹散一般。心中慌了一慌,急忙伸手去扶了一扶。 但见石屹快步朝着这边走来。 我一时错愕,回首望了一望林琰。 林琰淡淡一笑,说道:“若论起玩,公坚可是个行家高手,这次来城外的东山也是他的主意。” 他说得轻巧,殊不知我一时看了石屹就想回去,只是舍不得他林琰罢了。 讪讪与他笑了一笑,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石屹,还是那般的口无遮拦,把我从头到脚很是无礼的看了一看,品评道:“哟,你今天这身衣裳倒挺漂亮的。” 我摸不准他说这话的意思,琢磨着,也仔细将他上下分辨了一番,见他腰上系着的一枚福寿双全的玉佩倒是有些意思,便也客套道:“石大公子的玉佩倒也不俗,和你很衬你这一身衣裳。” 我本是顺着他说的客套话,谁知石屹兴冲冲地解下了那枚玉佩,托在手上送到我面前,献宝似的笑道:“你若喜欢,那就送你了。” 我愕然。 不太能明白他是怎么将这一番唐突之举做得那么理所应当的,便微微侧过脸去,退开两步,只不理他。 石屹见我不接,反倒上前了两步,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给他盯得毛骨悚热,浑身不自在起来。 幸而林琰来给我解围,他笑着在石屹肩上拍了一下,说道:“公坚,什么宝贝阿物偏往人家面前送?人家崔大小姐,什么没见过?稀罕你这个!” 他说的虽和我心里想的有偏差,但总好过石屹麦芽糖似的粘着我,便也就默认了。 石屹说道:“也不是,不是她自己说好的么?我” 话语声中,颇有几分委屈的味道。 不等他说完,林琰已凑到他耳边,窃窃说了一番私话,说得石屹一愣一愣的,只顾追问:“真的么?果真是这样的么?” 林琰看着他痴痴怔怔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一声,不待石屹反应过来,长臂一伸,勾了他的脖子,笑道:“走了,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 硬拖着石屹走开两步,回头看着我一笑:“不走么?” 他大概不会知道,就这么一笑,我心都酥了。 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情绪,这才追了上去。 林琰和石屹在前面走着,没一会儿,便拐进一条幽静小路里。那小路一侧临着一条河,倒映着阳光,粼粼泛起涟漪,连那日头倒映在其中,都温柔了许多。 只是路两旁斜斜生出些许枝蔓,挡着道路不是很好走。 林琰便松开石屹,笑道:“你先往前走。” 说完,反身走回我面前,笑道:“路不好走,我陪你。” 我抿一抿唇,只觉胸腔那颗心脏蹦跶得厉害,遂胡乱点了点头。他笑一笑,握住我的手腕,就带着我往前走。 虽是隔着衣裳,我仍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手中的温度,那般的灼热,仿佛要深深烙印在我的皮肤上,叫我至死不能忘怀。 双颊渐染红霞,心脏扑腾个不停,我却只想看一看他的面容,又怕他笑话我的痴傻。内心翻腾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足了勇气,悄悄侧过头去看他。 他的面上果然含着那淡淡的微笑,虽然淡淡的,却温柔极了,一如他这个人。 忽见得他伸过手来,我下意识便想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慢了一步,却看他是来将悬在我头顶的一根枝蔓拨开,不由为自己的冲动和不矜羞愧起来。 心里却暗自庆幸起来,若是我的动作再快上一快,岂不是要更为尴尬? “怎么了?”他忽然问我,声音就凑在我的耳边,那么近,鼻息都喷在了我的脸上颈边,“脸怎么这么红?” 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脖子,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没什么。” 推他的那一下力道并不重,心底却忽然恼起自己——为何偏要手贱,将他推开?若他会错了意,将来都不亲近我了,那可怎么办? 如此想着,却又为这“将来”二字震惊了。 我与他,可有将来? 心慌意乱,又带了几分期许。 林琰必然不能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可他却体察了我那点可怜的小心思,否则,若他不能懂得,又怎么会将手从我的手腕那里向下移了一移,握住了我的手,轻笑了一声呢? 那笑声,分明是在笑我的傻与痴啊! 我绞着自己的汗巾子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拉着我,带我往前走。 好容易走出那条小路。 石屹正在路的尽头等我们,看见我和他出来,藏不住他那暴躁性子,便抱怨道:“你们在后面说了什么?走得那么慢!” 林琰温言笑道:“哪里还能丢呢?偏你急躁,就是催。” 石屹轻哼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家小茶馆说道:“先去那里吃两杯茶再往山上去也不迟。崔大姑娘肯定走累了吧?” 我逗他:“我不累,倒是石大公子累了吧?别拿我当借口,我不会嘲笑你的。” 石屹对我瞪了瞪眼:“行!就当我走累了!” 林琰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叹息石屹还是在叹息我。 我们在外面的八仙桌旁坐了,林琰取出一块干净手帕,把他面前和我的面前都细细擦拭了一遍。石屹在一旁眼巴巴的瞧了,不甘心,问道:“崇谨,我这里呢?” 林琰笑道:“你嫌弃,不会自己擦么?” 虽是这么说,却还是给他也擦了一擦。 我想笑,但到底要顾着一点石屹的面子,便使劲憋着,去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茶。 茶水并不十分的清澈,喝起来还有一点的酸涩味儿。林琰见我喝不惯,宽慰我:“这茶在外头卖的当中,已经算是好的了。”又将我带的桂花糖糕拆开,分给我和石屹一块,尝了,都夸赞好吃。 虽不是我亲手做的,心里仍是欢喜。 还剩下两块,他将糖糕重新包好,问茶家要了笔墨,想了一想,在油纸上写了一句诗,乃出自唐人白居易: 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喝过茶,石屹的两个小厮也找了过来,打千问好不停。 我一见有生人,急忙将手臂往桌上支了,试图用我的袖子遮住自己的面容。石屹追着我问:“你怎么了?头疼么?” 我恼他的无礼与毛躁,瞪了他一眼,不肯理他。 还是林琰心细,凑到我身边笑道:“你怕生人?不要紧的,出来玩就别想那么多了。这两个都是公坚的得力手下,得了他俩,万事不愁的。” 虽心里仍有些难以接受,但为着是他说的,我想,我到底该听一听。于是,侧过脸去看了看二人。 大约都有十七八岁了,比我和林琰,亦比石屹还要大,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得滴溜滴溜,看上去精明极了。 我侧了脸,以袖半遮着脸,向林琰微微点了点头,垂首去玩身上的丝绦。 林琰轻笑一声,起身说道:“公坚,走吧!” 石屹一壁走,一壁还要同那两个小厮说话:“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可都带上了?还有我那两坛子酒和崇谨要的那” 全是些鸡毛小事,我懒得细听,急忙去追林琰去了。 在那小茶馆的北面便是东山,那山虽不高,但极壮阔,左右绵延不见尽头。遥遥望去,山上仍是遍翠丛生,漂亮极了。 一时心旷神怡,如在仙境。 “好看么?” 他的口气极为温柔,我的心都快像鸟儿一般飞走了,使劲点了点头,笑道:“真巍峨壮丽!” 林琰学我的口吻,笑:“壮哉壮哉!” 我噗嗤一笑,继而佯装瞪他:“你干嘛学我?” 林琰斜我一眼,也笑了:“就许你感慨,不许我慨叹了?你也太霸道了!” 说罢,不容我反驳,负手笑道:“走了。”果然就往前走去,一点等我一等的意思也无。我磨了磨牙,到底对他无可奈何,只得飞快地跟了上去。 只听得石屹在我们后面拼命地喊:“哎!崇谨!等等我!等等我!走那么快作甚哟喂!嘿!” 他那一声“嘿”实在太好笑了些,我放声大笑了一笑,惹得林琰侧目来看我。我被他看得渐渐收了笑,心里也渐渐发毛起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失态,惹得他不快起来。 谁知林琰却忽然笑了:“原来你还会这样的笑,我只当你是冰雕木刻的呢!” 我有些羞怯,也有些得意,为着我原来还有些不为他知的面貌,好给他一个惊喜。 轻轻咬了咬唇,撇过脸去,笑:“等一等石大公子罢。” 林琰闻言看看我,又转身去望了望石屹,摇头笑叹道:“公坚怕是要心碎了。” 彼时我并不大懂他为何有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然而如今我看了许多的烟和雨,慢慢地有些悟了——他这么说,大约是为我听了他二人的话,肯喊他一声“崇谨”,却不肯喊石屹一声“公坚”。现在想来,也许林琰早在那时,就已将我看得透透的了。 然而当时我不过是天真烂漫的丢下一句“又与我何干呢”,便甩开他,往山上走了两步。 石屹急急忙忙追了上来,扶着双膝直喘粗气。 林琰拍了拍他的肩,使劲憋着,可惜那笑却快溢出来了:“公坚,看样子你可要多出来逛逛了!” 石屹瞥了我一眼,见我拼命在忍笑,不由有些急了:“我、我,是你们走得太急了!倒怪起我来了!“说着,扯着林琰的衣袖就要论个究竟。 林琰温言好语,笑道:“不早了,还是快上去吧,若是白芙回去的晚了,必定不好交代。” 我听了,心里十分的震撼——原来他竟是会时时刻刻地为我着想的! 从未有过谁,把我如此的放在心上,肯在点点滴滴上为我考虑,他知我的喜,亦知我的忧,如此,是不是就算得上是真知己了? 然而这样的话并不能真的说出口,我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表示。 石屹嘟囔了一声,到底缓缓松了手。 山路泥泞,有些难以行走。 我提着裙子,低垂着头,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如此,还是把我的一双绣鞋给沾上了污渍。我暗叹不好,双安是个心细的,见我的东西脏了,必然是要过问的。可惜庵里没有这样泥泞的地方,我该如何交代? 也罢,也罢。 眼下美景在脚下,知己在面前,又何必去想那些烦难俗事? 见我微微有些落后了,林琰便停下脚步来,伸出手要来搀扶我。 我心波一荡,伸手就要去搀他的手。 谁知却被石屹抢先拉住,一时很不自在,遂不解地望向他。 石屹结巴起来:“白、白芙,这、这里路不好走,我、我扶你上去,别滑了脚要摔跤的!” 我知他本是好意,可我不习惯生人来碰我,加上他捏着我的手劲极大,握得我有些发疼,于是有些难堪起来。 林琰收回手,笑叹道:“公坚,你手上轻点。难道白芙受得了你手上那劲道?” 石屹如醍醐灌顶一般,抓着我的手终于放轻了许多,讪讪笑道:“不、不好意思,我习武惯了的,手上没个轻重,你、你不要介意。” 我看林琰已大有将我交付给石屹的意思,没有办法,只能勉强笑了一笑:“没事。” 石屹倒是不嫌我是个累赘,一直搀着我,倒也细心,知道替我将面前路前的枝蔓都拨开,只是他委实有些话多:“白、白芙,累么?我同你说啊,这山里有条天然瀑布,虽然不大,但是很可看,一会儿我带你去瞧瞧吧?” 我笑了笑,没回答。 他锲而不舍,追着我说道:“还有个酒庄子,在半山腰里,白、白芙,你喝酒么?” 唔,他还有个毛病,喊我的闺名总是磕巴,仿佛那是两个极为难念的字,很难顺顺溜溜地说出口。 我仍不欲回答他,却看见正在前面的林琰本是走的不紧不慢,听了他的问话,却突然顿了一顿脚步,便笑了一下:“能饮一点。” 虽然回答他,却看着林琰。 果然林琰侧头轻笑了一下,仿佛很是满意,这才慢慢悠悠继续往前走。 只是这下石屹越发来了劲头,兴冲冲不断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和崇谨都是嗜酒的雅客,我们就来比一比吧!” 他一旦开始唐突,我就不能自在舒服起来,更兼他忘形之间竟抓住了我的手,那滚烫的温度惊吓了我,顿时惊蛰般甩开了他的手,虚捂了自己的心口,淡淡说道:“能喝一两口罢了,不敢跟石大公子比。” 石屹的手悬在半空,一时有些尴尬。 我却顾不得他究竟会如何做想了,他那僭越已极的举动已然叫我厌烦,我那时其实就是个随性之至的人,彼时忍他不住,也不管他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丢下他,就去追林琰了。 林琰看见我跑到他身边,也没问是怎么了,看了我片刻,随手掐下一朵紫花,簪入了我的发鬓之间,笑道:“累么?再往上走走,有歇脚的地方。” 我点头,笑道:“好。” 上山的路上隐隐总有泠泠的水声,击打在石头上,很是清新可听。空气中也总是有濛濛的水汽,漂浮在鼻尖,与我往日所见之景很是不同。 又走了一会儿,眼前忽的豁然开朗,竟真的出现了一处酒家,一共三间屋子屋子,俱是用茅草青瓦搭成的,门前还插着酒旗,迎风招展着。 “如何?” 我盯着那酒家,越发觉得神奇,不自主地便点头笑叹道:“好,真好,恍若处于世外桃源一般。” 林琰的笑容中添了几分得意:“这里,是我大哥派人来建成的。大哥么,是个很风雅有趣的人,若是改日可以,真想介绍他给你认识。” 他虽说着他的大哥,我却觉得我的魂都已经飞走了,融入了这片天地之间,竟是那般的自由,那般的自得。这样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曾经我拥有过,却又早已失去。 “走吧。”我冲林琰笑笑,带头就往酒家里跑。 林琰站在原地,大笑了两声,也跟了上来。 在酒家里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了,尽管小,难得收拾得干净整齐,一点油污味道也没有。 酒家里的两个小酒保似乎都认得林琰,赶着上来问好,又问三少爷想吃点什么。 林琰笑问他们:“掌柜的呢?” 一个小酒保答道:“掌柜的亲自去山上提泉水了,说是今年的桂花好,要酿桂花酒给少爷老爷送去。” “难为你们有心了。”林琰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手中,侧头笑着望我,“他们这里能简单炒两个菜,也有肉食,你想吃什么?” 我笑了笑:“我不挑吃,你看着办吧。” 刚说完,就看见石屹从外头进来,说道:“福儿,爷这儿带了两坛好绍兴黄,你去给拿炉子上热热,我和你三爷涮羊肉吃!”说着,从小厮手中接过那两坛酒往酒保怀里一扔。 扔罢,还要对我笑上一笑。 也许他自以为那举动极为风流,可不知为何落到我眼中,便变得好笑起来。 低眉垂首微微一笑,刚抬起头,就看见石屹将脸凑到了我的眼前,唬得往后一倒,没想到那条椅很是不稳,我一时用力太大,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却被林琰一把扶住,刚想坐直对他道谢,不承想却被他顺势一把搂入怀中。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只是我的脸一下子就臊红了,通红滚烫的,连我自己都被那热度惊到了。 他也注意到了,不然为何将手背贴到我的脸颊上,轻笑:“吓到了?怎么这么烫?” 我怔怔地望着他,身体似乎在哆嗦着,只是说不出只言片语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垂下脸来,凑到我耳边轻笑:“放心,我不会松手的。” 那语气,分明是在戏耍我,我真心想恼,可连骨头都是酥的,又怎么拉的下脸? “我我不怕,你松手好了。” 他笑:“真不怕?” 我一错不错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的笑意愈浓:“那我可真松手了?” 说罢,不待我回答,竟真的就撒开了手。 我的身子本就半悬在那里,全靠他支撑着我,他一撒手,我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眼看就要仰面跌在地上,我吓得“啊”的尖叫了一声,闭目待跌。 仍是那双手,牢牢的扶住了我。 林琰的鼻息喷在我的面上,痒痒的,挠得我心尖都颤抖了:“我说了,不会让你摔的,你怎么不信我?” 我睁开眼,正对上他盈盈的笑眼。 借着他的力使劲坐了起来,又恼又羞又怯,推了他一把,说道:“你、你欺负我!” 他笑着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赌气扭过脸去,心里却亦是甜蜜亦是忧虑。甜蜜是为那人是他,忧虑却是为这般的亲密,若是让人知道,岂不要谴责我与他的轻浮不自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 石屹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我虽舍不得,咬了咬牙,到底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斟酌着说道:“三少爷,你我毕竟男女有别,有些时候,到底得” 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盯着我笑:“到底得如何?” 那几句话明明都到嘴边了,可就是卡在那里,如鲠在喉般既难以吐出来,也无法下咽。我忍受不了自己直直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遂扭过脸去。 有些委屈,亦有些不明白——难道他不是个至诚君子么?为何要这样的戏耍我,使我下不来台阶? 林琰向我伸出手,见我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不肯理他,莞尔一笑,说道:“白芙,礼仪规矩那么多,若要时时刻刻遵守,只怕得活活累死。人生不过数十载,你是要开开心心的过,还是委委屈屈的过?” 我反驳道:“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我俱是世宦之家出身,为何说出这样偏差的话来哄我骗我?” 林琰闻言莞尔:“白芙,你凭良心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示意我:“这里没外人,你说句真心话吧,成日的端着,不累么?” 他问得那般严肃,使我不得不仔细地去追溯回想。我想起在庵里的那两年多里,早晚都是一样的,每日都是一样的,连四季也是一样的,心就像一口古井,一点波澜也无,一晃,仿佛就是半生。 那时也不觉得累,只是无趣,过一日便是一日,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 便诚恳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微笑:“坐下来,同我细细的说说罢!” 我从一开始就不能抵抗他的笑,如今也照样无力招架,不过片刻的犹豫,便挨着他坐了下来。 正巧酒保温了酒端上来。 连石屹,本不知他去哪儿逛了,这时候也慢慢悠悠晃荡着进来了,往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了,只是脸色有些古怪,先是直勾勾地看了一眼林琰,又斜乜了我一眼,只是不吭声。 我踌躇着,在石屹过来之前,我已经决定将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给他听了,毕竟在我眼中,他虽不是至亲,却已是我的知己,无须提防着他。可石屹于我,到底是外人,那些好话歹话,我无法做到言之不尽。 目光游离着,落在了桌子旁边放酒的大缸上——这边与别处颇为不同,不是拿着酒壶和酒盅斯斯文文的饮酒,而是在每张桌子边都摆了个大酒坛子,里面还有支长柄的勺子,坛身雕了蟠龙祥云,很是新奇。 林琰执起那支长柄勺子,舀出一勺子酒来倒入酒盏,又将酒盏轻轻放到我的面前,笑道:“这是公坚带过来的老绍兴黄,平常难得见到的,你尝尝,喝得惯是不惯。” 我端起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醇香异常,果然是难得的佳酿。 林琰为自己和石屹都舀了一盏,他的姿态很优雅,神情亦是那般的沉澹。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那般的无礼,可我实在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光芒透过窗棱洒在他的身上,他熠熠生辉,宛如天神。 林琰率先端起酒盏,笑:“公坚,白芙,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端起酒盏和他们都碰了碰,凑到唇边便急急的喝了一口。 不承想那酒性颇烈,一下子就有些被辣到了,呛得直咳嗽,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狼狈不堪,只能伏在岸上,羞藏起我一张飞红了的脸。 一双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又捋了一捋。 “你别喝得这么急,这酒挺上头的,一会儿别醉了。”先说话的却是石屹。 我把脸埋在胳膊之间,仍不愿意抬起来,只听林琰笑道:“公坚长进了,知道疼人了么?”这才知道,那双手原是石屹的。我只当他为着那酒是他带来的,如今我呛了,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来安抚安抚我,其他的,并不愿意细想。 酒过了三巡,微微有些上头了,我忽然有些飘飘然。仿佛之前的种种皆已是过往烟云,不再重要起来,连那些礼仪规矩,亦不过成了教条,没有了恪守的必要。 林琰坐在我的身边,只要我微微一侧头,就能将他看个清楚。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那样温和的微笑,使我不断地想要靠近。 “崇谨,”我端起满满的酒盏送到他面前,嫣然一笑,“你喝了这杯,我就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他的眉心一跳。 他轻轻推开那酒盏半分,看着我,柔声说道:“白芙,你醉了。” 我知道我没有醉,我只是有些累了,为那些俗世规矩羁绊了太久,我有些疲乏了。可我不愿意把这样抱怨的话说给他听,使他也烦闷起来,便笑了笑。 执意将酒盏再次送到他的面前:“我就是想和谁说说心里话。我还我还从没有和谁说过真心话呢!” 林琰的目中似乎有了些悲悯的神色,未及他反应,我手中的酒盏已被对面的石屹抢了过去,对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地翻天。他直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对我说道:“我喝了,你同我讲,我听!” 我不满,刚要冲他,就见林琰默默倒满一碗酒,端起来闷头就是一碗。 他将碗往桌上一顿,笑了:“我也喝了,你说给我们两人听罢!” 那姿态极为的豪气干天,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热乎乎的。但我立即就拿手帕去擦,擦得极用力,极痛。可我不要在他的面前哭,我要他看到的,记得的,都是我的笑。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我将自小生病,后又在尼姑庵里度过的一段孤独岁月,无一保留,全都倒了出来。边说,边又喝了两盏温酒。 说罢,忽然对自己过去的那十年岁月有些厌烦起来——竟是那样的无趣,那样的枯燥,就好像一盏要被耗光了蜡烛,乏味已极。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不该就这样完完全全的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也不在乎是不是丢人现眼。 羞得无地自容。 出乎意料,他却表现得很是从容不迫,甚至带了些亲昵的,捏了捏我的手,微笑:“这些如今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我都还年轻,尚有一番事业可以做,你且看着吧!” 换作任何其他一个人,就如我的弟弟畹华,对我说我有一番事业可做,我都只当他们是在哄我开心,拿我玩笑的,可不知为何,从他嘴中说出来竟那么有信服力,似乎立即我就可以做一番事业一般。 嘴上虽无甚表示,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就连此刻石屹说道:“你、你很是与众不同,崇谨说得对,将来你必将大展光彩。从前的事,你不要多想了。”亦不显得唐突无礼了。 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 石屹匆匆避开了我的笑眼,耳根子渐渐涨红起来。 将那两壶酒喝了大约有一壶半的光景,林琰便提议起身离开,因而劝我:“酒多伤身,更何况还得往上走,你耳赤脚软的,难道要我背你么?” 我赌气一下子站了起来,果真如他说的那般,酒气直冲上头,身子便跟着前后晃了晃。他嘴上说着嫌弃我的话,手却飞快地将我扶了一扶。 我使性儿推开他半分,嘟囔:“不用人扶,我我能自己走!” 林琰的手仍虚虚托在我的身侧,笑了:“好,我不扶你,你自己走吧。” 因而我一摇三晃地往外走去。 心底是清明的,脚下却有些不听使唤。 门外一阵山风刮来,吹得我衣袂与绢带都飞了起来,背过身去,掩住了风沙。只是有些寒凉,使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石屹最煞风景,说道:“你大约有些醉了吧?还是歇一歇再往上去吧?我瞧着,你的脚步很是有些虚浮呢,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我推开他,不满:“不要你管!能出什么事?” 说着,便提了裙摆顺着石阶往上走。 林琰跟了上来,握住我的胳膊,侧头对我笑道:“我和你一起走,不会出事的。公坚也是好意,你不该生生顶撞他才是。” 思量片刻,确是我有些不识好歹,便站住脚,转身向矮了我两个台阶站着的石屹做了个揖,笑了:“方才冲撞大公子了,大公子可不要往心里去。” 石屹突然慌乱起来:“不会,不会。” 我莞尔间笑了一笑,转身要继续往上走。 就听他在背后唤我:“白、白芙?” 便微微转过身来,拿眼斜觑着他笑:“嗯?” 他张了张嘴,从耳根子到脸颊,都烧红了:“台阶上必定生了青苔,滑,你、你走慢点!别、别摔了。” 我抬袖掩唇一笑,侧头看了一眼林琰,摇头说道:“我不信崇谨会让我真摔着了,大公子还是多小心小心自己吧!”说完,对林琰笑道:“走了。” 走了半晌,虽说是我在前面走,林琰在旁侧,石屹落在最后,但却是石屹在后面指挥着,他说往哪里走,我和林琰便跟着往那边走。 好容易走到一处山开日现的地方,一湾碧碧的清泉从脚下淙淙流过,水中的石头与游草都清晰可见,四下开满了山花,只是不大认得。 引着水声,忽听得遥遥传来人声,侧耳细听,仿佛是有人在伴着笙箫琴瑟在歌唱。 因而奇道:“这是?” 林琰笑道:“我同你说的,有空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好歌舞,今儿就是个好日子,一会儿我们叫他们过来,挑两支好的给你细细的听听。” 原来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我便向林琰笑了笑,只等着看新鲜好玩的。 “我先过去看看,公坚陪崔姑娘站站。”林琰笑了笑,安抚我,“一会儿我就过来。” 我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仍不愿挪开眼去。 却听得石屹在我耳畔轻声说道:“你喜欢上崇谨了?” 这话问得实在太粗鲁直接,叫人厌恶。我懒怠与他好言好语,眼皮也不抬一下,冷笑了一声:“与你何干?” 石屹被我呛得磕绊了一下,说道:“我、我”却没有下文。 我等得不耐烦,便扭过了身去。 就这样静静的过了一会儿,忽听他说道:“崇谨他他对谁都是那样好的,你若真心喜欢他,那就打错了主意,他、他是个既多情又无情的人!” 彼时我若能将石屹的话听进一二分,只怕也无后来的断肠事儿,但那时我一门心思扑在林琰的身上,哪里还分得出好话歹话?连他与林琰自小的交情都忘了,只管转过身去冲他:“崇谨与你是好友,说的可都是你的好话,怎么到你这儿,就诋毁起他了?” 石屹不能辩解。 我越发得意,挑眉说道:“别让我瞧不起你!” 刚说完,就看见林琰和一人慢慢走了过来。我刚要迎上去,忽然发觉他身边走着的那个女孩极为眼熟,仔细一想,竟是那日河畔,簪着木槿花,问他可听不可听的那一个。 忽然间什么都忘了,只是呆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 我转身拔脚就走,心里的滋味很是不对劲,但我来不及细想了,凭着本能就想立即离开那里。 “白芙!”林琰在背后唤我。 石屹亦伸手来拉我。 心里委屈得不行,遂掩面躲开了他们,快步朝前走去。 斜对面有棵老松树,我刚走到那树下,就被拽住了手腕,回头一看,果然是林琰。赌气便要甩开他的手。谁知他手上的力气很大,压根不容许我挣脱。 我恼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琰亦挑了挑眉:“白芙,你在别扭什么?” 我在别扭什么,他能不知道?是他约我出来的,谁知多了一个石屹,已然叫我尴尬不已,现又多了个人,岂不是故意叫我难堪? 越想越气恼,我本是个心宽的人,谁知到了他这里,几次都把仪态修养都丢到不知何处去了。这般想着,更添了几分委屈,因冲他:“我别扭什么你能不知道?可见你是故意的,故意叫我难堪丢人罢了!” 眼见得他脸色变了一变,于是愈发恼怒起来,故意抢白他:“若你连我这点心思也不能懂,那竟是我看错了你了!” 说罢,捂了脸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林琰拉住我的手,生生将我拽到面前,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朵边。他的气息洒在我的耳朵上、脖子里,滚烫滚烫,如同被灼烧了一般。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却笑了,虽然轻,却是真真切切的笑意:“莫生气了,我知道你在恼什么。是我不好,本该和你说清楚的——我是想带你出来瞧瞧热闹的,公坚知道了,说要一起来。我跟他自小的情分,不好拒绝,这里风景好,加上她们几个小丫头在这里排演,我便自作主张把你带来了。” 他说着,扳着我的下巴,让我面对上他。他的笑眼便一下子印入眼帘,那么匆忙,那么突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好了好了,看在我本来也是好意的份上,别恼我了。”他眯眼一笑,“我怎么会故意惹你生气呢?” 他的头压得那么低,凑得那么近,几乎紧挨着我的脸面了,我无力承受这样的亲近,微微侧开了脸。忽然间发觉我和他现在的姿势大约很奇怪,而我自己赌气的行径也怪可笑的,他本来也没应承我什么,我又何必在这里庸人自扰? 遂噗嗤一笑。 他直起身,拍手笑道:“可好了,倒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今天真不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了呢!”说着,携了我的手,拉着我往石屹他们那边走。 我又羞又没意思,扭扭捏捏的不愿意过去,也不愿意不过去,拿帕子掩了面,便由着他拽着我走。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石屹最是个没眼色的,凑上来就不住地问我,见我不回答,就去问林琰。 林琰笑着啐他:“你好没意思,人家刚好,你又过来问了。一会儿再恼了,我可不管了啊!” 石屹一听,忙不迭地向我作揖,赔笑道:“我该死!我不问了,你、你别恼!” 他俩人都来作弄我,我哪里能招架? 面皮全涨红了,又顾忌着颜面,不好直愣愣的将他们驳回,遂狠狠啐了他们一口,背过身去。 林琰轻笑起来,揽着我的肩将我转过身来,又招手让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小姑娘上前来。他先对那女孩儿笑:“来,你过来,我教你认认——这位是崔员外家的大小姐,你见见。” 女孩儿听了,立刻矮下身来向我行礼:“紫鸢见过崔大小姐。” 我摇头:“不敢当。” 胳膊却被石屹拉住。他拽了拽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你当得起的。” 我只不懂。 林琰也不给我解释,只是对我笑:“白芙,她叫紫鸢,和我们一般的大。你们都是女孩儿,大约很有些话可说。” 闻言我笑了一笑,向紫鸢伸出手来。 紫鸢倒是愣了一愣,这才虚虚握住我的手站了起来,嫣然一笑:“谢大小姐!” 她和我印象里的一般,还是那样的活泼与俏皮,凑在林琰身边,一直叽叽喳喳的笑着说着,连她的一举一动,亦是充满了生机。 相比之下,我仿佛像个死人。 也许是我不加掩饰的打量惊动了紫鸢,她踮起脚尖凑到林琰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林琰点点头朝我走来,搀住我,问道:“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这副不合作的脾气倒惹得他失笑起来,笑罢,在我鼻尖拧了一下,不轻也不重,却酥酥麻麻的,叫我回不过神来。就连林琰同我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真往心里去,只知道点头。 等他走远了,这才渐渐回味过来。 他似乎同我说,让我照顾照顾紫鸢,不要欺负了她。 真是奇怪的话,我为何要欺负她呢?我为何又能欺负得了她? 想着,将目光再次投到了紫鸢的身上。她穿着一身蝙蝠纹的粉色撒花长裙,那颜色鲜亮极了。连她绾的那凌云髻,那么高,高得让我艳羡。若是我绾了这么一个发髻,父亲和母亲怕是一定会责备我的吧? 为什么? 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她为何与我相差得这般大。 紫鸢边说边笑,一手挽了林琰的胳膊,一手又向石屹伸去,似乎还想挽石屹的手。仿佛男女大防,在她那里,是很淡很无关紧要的。 石屹略略避开了她,向我倚了一倚,掩饰着一笑:“你和崇谨一处走吧!” 紫鸢俏生生的眨着眼,笑了:“大公子,你不老实呢!” 石屹轻笑了一笑:“你懂什么!” 那副姿态倒不像和我说话时的扭捏与羞怯,倒很像是个老成的人来了。我愈发不明白。 林琰对我笑了笑:“你和公坚慢慢的来,我先陪紫鸢过去,叫他们跳舞给你看。” 紫鸢亦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妾是来先打个招呼的,妈妈那里还等着呢!石大公子就和崔大小姐一起慢慢的过来吧,不用着急的呢!” 她似乎很愿意将我和石屹放在一起说,又似乎巴不得我和石屹都不要过去才好。 然而我不在乎她的态度,既然是林琰让我过去的,我就不想拒绝。遂对石屹说道:“大公子,先请。” 谁知我一同他开口,石屹原本不红了的耳根子,又开始慢慢涨红了:“好,呃不不,大姑娘先请,我给大姑娘殿后。” 委实奇怪,不由地我多看了他两眼,他却闪烁着,躲开了我的视线。也罢,何须多事? 徐徐跟了过去。 但见得在一壁巨石之后,有一块极为宽敞的地面,五六个小姑娘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笑嘻嘻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们穿得都是那种鲜亮明艳的衣裳,连胭脂都比我浓一些。 一旁有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坐着聊天,看见林琰石屹他们,都忙着站了起来,一前一后朝我们这里走来。近了,我才发现,前面走的那个妇人年龄大些,大约比我母亲大一些,年轻的也不过二十多岁,身上绫罗遍织,绾着几欲飞起的飞天髻,眉眼间俱是浓浓的笑意。 “大少,三少,二位下午好啊!”那年龄大些的妇人向着他们两欠身行礼笑道,“紫鸢这个小妮子说二位要来,我只还不信——没想到三少当真心疼我们鸢儿,这倒是她的福气了!” 林琰笑得很和气:“我和鸢儿约好的,自然不好骗她。” 原来他唤她竟唤得那样亲密无间,唤我,却是带着疏离生分的。 紫鸢听了那话仿佛很是得意,摇头晃脑,笑得甜蜜极了。也对,她有得意的资本。 一时倍加落寞。 石屹轻咳了一声,惹得林琰回头来看。我连忙扭过脸去,企图避开他的打量。他却不愿让我有地躲闪,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挽住了我的手,将我引到前面,笑道:“妈妈,这位是崔员外家的大小姐,我今天领她来瞧瞧你们的好歌舞,不打扰吧?” “哟!三少说得哪里话?”她掩唇一笑,转向我,笑得极为夸张,“大姑娘,怕是走累了吧?去那石头上坐坐?有软垫子,又干净又暖和,不碍事的!我再叫小丫头烹了香茶来,您尝尝。好是不是?” 她的态度真有些古怪,我又不好回答,又不好不回答,遂拿眼乜了林琰一下。 他还是那般的体贴,果然笑道:“冯妈妈,大姑娘是个腼腆人儿,你不要这样热情的叫她吃不消。请姑娘那边坐坐也就罢了,可不敢吃你们的茶!” 说着,对我笑道:“你去坐坐,叫公坚陪着你,好么?” 我不愿妨碍他,便点了点头,由着石屹和那位冯妈妈陪着我去矮石那边坐了。果然上面铺着一只软垫,还蛮舒服的,正好歇一歇我的脚。 我只看林琰。 他正和紫鸢她们说些什么,说完,将紫鸢头上一根银簪子顺手扶了一扶,笑笑,这才向我们走来。 冯妈妈因说道:“大姑娘,那边排演相思令,您瞧瞧,好是不好!” 正好林琰也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了,笑道:“她们要跳相思令,是新编的,你且看看。”又从我面前探过身去,和石屹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私话。 但见得冯妈妈一抬手,忽的丝竹管弦之声又响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那六个女孩儿身后,还有两个抱着乐器的师傅,一个吹笙,一个弹琵琶,都穿着浅灰色的对襟长衫。他们虽不起眼,可弹出来的曲子,却令我神思缱绻,愈加缠绵悱恻起来。 不由虚掩住了脸颊。 六个女孩儿俱扬袖起舞,她们的腰肢出奇的软,做出来的姿势,让我亦是纳罕亦是新奇——她们是如何像群穿花的蝴蝶,又如何像点水的蜻蜓,做出这样既让我着迷又让我不安的舞来?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舞蹈,从前不过是在书本上读到一两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抑或是“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只不过那些句子都不够真切,俱是往日见过的辞藻堆砌起来的。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舞蹈会令我沉迷,让我痴痴然的,醉了。 体内有一股冲动,使我立刻就想站起来,站到那六个女孩之中,和她们一起扬起衣袖,半遮粉面,来跳这一支相思令。这冲动让我的手脚都有些疼痛了,让我觉得如若我不能和她们一样起舞,我生不如死。 可我不能。 不管我如何的想,如何的渴望,我知道,我不能。 但凡一点点的出格,一点点的不庄重,在我的身上,都是不可以的。那六个女孩儿是活生生的,独我,死气沉沉,毫无意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 “我跳得好么?”是紫鸢的声音。 我盯着那一碧清水,笑了笑,颔首:“很好,我自愧不如。” 说着,转过身去。 她正站在我身后的石头上,借着那高度低头俯瞰着我,因我正坐在石头上,她便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来。很少有人这样看着我,我有些难以适应,便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来坐吧。” 紫鸢摇一摇头,笑得莫名有些冷意:“我可不敢。” 我微微蹙了蹙眉:“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吃人。” 她盯着我,似乎在考量我,片刻间挪开视线,语气愈发冷淡:“大小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待我回答,她冷笑一声,说道:“算了,你是真不懂也好,假不懂也好,并不与我相干。我又何必多事!” 我从未受过这般的无缘无故的诋毁,连忙站了起来,上前两步问她:“紫鸢,你我素昧平生,为何偏要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要知道,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紫鸢见我上前,连忙让开两步,目光却直瞪瞪地对着我的,半晌,憋出一句话来:“你喜欢我,可我讨厌你!” 我仅剩的一点笑意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为着林琰,为着她自己那支舞,我其实很愿意与她真心相交的,可不过几面之缘,她为何却要说出讨厌我的话? “你仍不明白?”她见我摇头,不由愤恨起来,“你什么也不懂,就像张白纸一样,干净得令我作呕!你说,你是不是就靠着这么一副无知的面庞,才骗了三少的?” 她的苛责突如其来,令我脸上的血色一下尽失。 我倒退了一步,摇头:“我没有骗过他。” 紫鸢盯着我半晌,似要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谁知她面色竟滚滚落下泪来,唬得我越发悚然。她眼中噙着泪,仍不甘示弱地盯着我,殊不知,那模样越发可怜起来。 默了默,我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递给她。 她不肯接,我便将手帕硬塞进她手中,劝她:“擦擦吧,你的妆都要哭花了。” 这句话果然有效,她连忙拿手帕去拭脸上眼中挂着的泪,嘴上仍是犟:“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凭我怎么说,你怎么都不见生气动怒的?” 我亦是奇了:“我为何要与你生气动怒?” 紫鸢盯了我良久,终于挪开眼去,说道:“你知道么,我从没有见过那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们都是这样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 她说着,沿着那条清溪缓缓走了起来。 我不知为何,顿了一顿,还是跟了上去。 她发髻上的一根金簪子在阳光下映出灼灼的光辉来,可她的人,却是沉闷的。我听她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最初,三少爷是被他大哥领着来我们这里的,那时我不过是个伺候姐姐们梳头的小丫头,笨手笨脚,摔了姐姐的一个要紧首饰,吓得不敢回去复命,躲在佛龛里只是哭。是三少爷看见了我,拿了手帕给我擦泪,又问我缘故。” 我听她屡次提起林琰,忍不住侧头去看她,她笑了笑,似乎那记忆很甜蜜:“三少爷给我重打了一副首饰,带着我回去见姐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才让我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她看向我,笑得那般幸福:“你知道么,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我时,那温柔缱绻的模样,仿佛我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林琰的笑容有多么温柔,无需她来描述,我也知道,遂赞同的点了点头。 然而,她的笑越来越落寞:“我永远也忘不了。” 紫鸢弯下腰,掐了一朵黄花,放在眼前看了看,忽然用力将之掷入水中! 她望着那花逐着流水渐渐的远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连眼泪亦再次渗了出来。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却有些沙哑了:“可我今天看见他看你的神色,他亦对你笑,笑得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可亲。我便知道,他原来就是如此待人的,我并不是他的唯一珍贵的人。” 她的话语里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痛苦,那么强烈而复杂的感情叫我无所适从。 我摇头,想不出该怎么和她说话。 再者,她的话太过直白外露,仿佛是将自己的心掏出来,赤/裸裸的叫人看。我做不到她那样的直率坦诚,便越发不知该怎么来接话了。 “可你别得意!他能对我这样,能对你这样,就也能对别人这样!”紫鸢忽然转过身来面对我,恶狠狠地就来冲我,“你若以为你做得了他的唯一,那就打错了主意!——他对谁,都是这样的!” 那最后一句,竟含着说不出来的悲痛。 紫鸢再也走不动路,猛地蹲了下来,抱住胳膊放声大哭起来。 我生怕她的哭声招来林琰他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又不好丢她一人在这里,踟蹰纠结了好一阵子,走到她身边顿了顿,缓缓蹲了下来,拿手轻轻拍她的背。 劝慰她:“好了,你若真中意他,让、让你的父母去林家提亲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哭呢?” 天知道,我有多不情愿说出这句话,既是因他不和礼教,更是因我的内心不知为何,隐隐发痛。 谁知竟惹急了她。 紫鸢一下站了起来,从头到脚,连手指都哆嗦了:“你、你什么意思!” 我被她的狠劲儿吓坏了,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掩住心口,摇头:“你不愿意,直说就是,我还不是看你哭得伤心,这才给你出个法子么?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叫彼此都难堪?”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谁也不愿先败下阵来。 到底是她先避开了我的眼,讷讷说道:“我哪里来的父亲母亲?那年大荒,爹娘都饿死了。两个弟弟被拐子抱走了,我被舅舅卖了,辗转了好几家,才落在了现在这个地。虽吃穿都不愁了,可往后,也就都毁了。” 她惨淡一笑:“你是千金万金的大小姐,哪里懂得我们的痛苦?老话总说,宁生富贵不生贫,宁投男胎不做女。你虽是女儿,却也生在富贵,不像我们,贞也不能,节也不能,不过一身的皮囊,遭人亵玩罢了!” 那言论是我平生听过的最为震撼,也最为荒谬的话——若不能贞、不能节,还能算作是女人么?不,还能算作是人么? 我想不通,连带着脑袋也开始阵阵作痛。 “白芙!”是石屹远远地唤了我一声。 我刚要张口,就被紫鸢堵了回去:“你别和我说话,我不想听。” 她拒绝得太过直白,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给我,纵然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在那里站着了,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石屹那边走去。 他手里端着一杯茶正等着我,见我走近了,便将茶杯放入我的手中,说道:“茶叶是我带来的,水是山上汲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我的心思不在上面,但很愿意喝一杯热茶缓缓,便呷了一口,顿觉异香扑鼻,明目清心,便忍不住又喝了两口,才淡淡说道:“方才,紫鸢哭了。” 石屹听了,挑了挑眉毛,那神态颇肖林琰,一时竟叫我怔住了。他答非所问:“昨天崇谨跟我说带你来看她们几个排演,我就不大愿意,我同他说了,你和她们根本不是一类人,若是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不好听。崇谨只说不碍,我虽满心不愿意,却架不住他的盛情。” 这话委实古怪,我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说我与紫鸢不是一类人?” 石屹本是肃着一张脸,见我刨根问底,忽然躲闪起来,结巴道:“她、她们是是”是了半天,可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好奇得厉害,遂败下阵来:“你问崇谨罢,我不好同你说!” 说完,落荒而逃。 我眯着眼看他飞也似的跑了,正要走,忽然看见林琰正慢慢向我走来,遂在原地站了,笑盈盈的等着他来。 “公坚怎么跑了?他不是说送茶给你吃的么?” 我噘了噘嘴:“谁知道呢?我正问他话,他却先跑了,到叫我好没意思。” 林琰随手拿过我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说道:“你问公坚什么呢?竟把他给吓跑了?”这话说得我实在不悦,仿佛是我太过彪悍了,才把石屹给挤兑走的。 “谁吓他了?是他自己话说了一半,吞吞吐吐藏藏掖掖的。”我不满道,便将我和石屹的对话,一五一十,俱与林琰说了,末了问他,“石大公子不肯告诉我,你说罢,究竟是为何?我与紫鸢,又有何不同?” 林琰哽了一哽,从我肩头眺望过去,遥遥看了一眼紫鸢,这才淡淡一笑,轻咳一声,说道:“陪我走走?” 我“嗯”了一声,和他并肩往前走去。 走了一段,山水俱好,一抬头便能望见前面上头上翆拢云开,松挺壁险,景致极佳。只没奈何,我与他,都没有什么赏景玩乐的心境。 渐渐走得离得远了,他这才站住了脚,抬手从我鬓上捻下一朵落花的花瓣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叹道:“你就好比是这花盛开在枝头的时候,而紫鸢,紫鸢她们不过都是这样的落红飘零罢了。” 我盯着他手中的花瓣半信半疑,只问他:“那你与我说清楚,紫鸢她们,都是些什么人物?” “她们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你若真要知道,我便照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真的要听?”他见我重重点了点头,便说道,“青楼行院。” 纵容我再无知,也知道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那种地方,是我们闺阁女儿从不会提起的,若是我们的父兄去了这种地方,也必会藏着掖着,不与人说破的。没想到,紫鸢竟是从那里出来的。 难怪,难怪。 “你会瞧不起她么?” 我摇了摇头,如实告知:“我不知道。” 林琰看了看我,淡淡的笑了:“你就算看不起她,我也能理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走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我走了两步,忽然想了起来,忍不住问他:“你和紫鸢那般的亲昵,也是为着、为着她是、是青楼行院家出来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四个字憋了出来。 林琰见问,站住脚沉默片刻,点头:“是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 大约林琰不会知道,他那一声“是”,在我内心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往后的好些日子里,我似懂非懂,一直都在琢磨他的那句“是”,只是苦闷于无法理解。 那日下山回去,已是迟了,我提心吊胆,幸而宋妈妈周全应对,才得以瞒天过海去,至于她用了什么手段,我一不在意,二不想问。 在家悬了三四日的心,见始终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连庵里的师太亦不曾往家里来过,便逐渐放下心来。只是半晌的经历实在让我千头万绪,一时半刻理也理不清,心里如乱麻一般的烦乱。于是把手头上做了一半的绣活也丢了,专心发起呆来。 双安盯着我看了两天,嘀咕着说我外去了一趟,怎么把魂丢了,我只不理她。 自那日回来四五天,都不见畹华的身影,我叫容易去问,回来都说是少爷的功课太紧,忙得不行,心里记挂着姐姐,只是来不了,遂有些悻悻然。 到了第六日上,刚用过早饭,我照例去廊上坐着看飞鸟,突然望见畹华自远处兴冲冲地朝我这里走来,忙招手让他上面前来坐。 畹华笑嘻嘻的在我面前坐了,扯着嗓子就嚷渴。 容易忙倒了两杯茶,用小盘子托了送过来,端起一杯茶塞入畹华的手中,噘嘴说道:“爷是催命的么?叫得那么急!” 我掩唇憋住笑,啐了她一口:“别跟爷们没大没小的乱说话” 容易轻哼了一声,趁我不注意,悄悄瞪了畹华一眼。 畹华知道丫头拿他没办法,故意要气容易,冲她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 容易一看便急了,扯着我的袖子直叫姑娘。 我使劲憋着笑,将手里捏着的帕子往畹华怀里使劲一砸,笑了:“你倒出息了,欺负起我的丫头来了!刚才还喊渴了,怎么有了茶反倒顾不上了?尽耍嘴皮子!” 畹华对我笑了笑,也趁我不查,往容易手背上使劲一拍,这才低了头去吃茶。 双安见了也来凑热闹,笑道:“姑娘好几日脸上不见笑容了,还是咱们爷有法子,一来,姑娘就开心了!” 畹华听了忙来问我:“姐姐怎么了?怎么就不开心了?” 我斜嗔了双安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别听你双安姐姐胡说,好好的,我为什么不开心?” 不知双安是不是故意的,偏要笑道:“真个儿!大少爷不知道,自从姑娘还愿回来,就没见笑过一笑,镇日就在这里坐着,茶不思饭不想的。说什么,姑娘都听不进去呢!” 我低声说道:“姐姐怕是疯了,同畹华胡说些什么呢!” 畹华见我有些不悦,忙笑道:“双安姐姐,我记得姐姐这里有本后汉书是从我这儿拿的,烦你替我去取一下吧!” 双安抿唇一笑,起身说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有体己话要说,我走便是了。” 畹华嘿嘿笑着,只装憨实模样,直勾勾的看着双安进了屋,急忙挪到我近前,凑到我耳边,低声问道:“姐姐老实说罢,前几日到底去了哪里?” 我大骇。 当日之事,瞒得极紧,畹华他却如何知晓的? 要是当真传了出去,说我私自离家,见了两个外姓男子,还看了青/楼的歌舞,若是果真传了出去,莫生我的脸面名声,就是我的性命 如此,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脸上的血色尽失,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僵硬起来,双唇不住地打着哆嗦,只是说不出话。 畹华犹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拍手笑道:“好哟!阿姊果然瞒了我什么!快快的说来,我定不会说给旁人听的!” 一霎时间我只转不过弯来。 畹华笑了一阵子,见我不理会他,忽然的便急了,连连的晃了几声“阿姊”,见我仍不说话,忙伸手来晃我:“阿姊,阿姊!你别吓我啊!”说话间,早已带了哭腔。 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竟是畹华这小子在诓我! 又气又恼,猛地扑了过去,宁住他的耳朵可劲的打。 畹华“嗳呦嗳呦”直叫唤,我充耳不闻,越打越兴起,把他打得抱了头直叫娘。 果然我俩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些,惹得双安从窗户口探出头来,笑道:“怎么少爷惹恼姑娘了?如今都大了,也不该像小时候那样打他呀!” 我赶着又在畹华身上打了两巴掌,狠狠地在他耳朵尖上拧了一把,这才松了手,坐了回去,款款地理着衣裳发饰装。 畹华被我打了一顿,总算老实了些,同双安讪讪笑了笑:“没事,没事,是我把阿姊惹恼了的,跟阿姊不相干。” 容易哪肯放过热闹?也凑着探出头来,拿手刮着鼻子对畹华笑:“羞羞!” 畹华玩笑着说了声“去!”,赶着又来跟我左一个好姐姐,又一个好姐姐的赔罪。 我侧了脸去,佯装听不见。 畹华一见我不肯理他,也是自知理亏,涎着脸笑道:“好姐姐,你理一理我吧!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从袖管里不知取出了什么,悄悄的露给我看。 虽想不理他,却架不住我自己好奇,拿眼去觑他手里的东西,嘴上说道:“什么爱物?拿来哄我!” 畹华笑嘻嘻说道:“真是好东西!” 却是一本书卷。 我有些索然:“你们读书人真是没意思,每日功课做不完,还要看书解闷。这也罢了,怎么还拿给我看?好没意思!” 畹华的眼都笑成了眯眯缝,压低声说道:“若是每日功课都是这样的书,我才不叫苦呢!你不懂,这书,好看着呢!只是父亲拘着,不敢光明正大的看罢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越发的好奇起来,遂向他伸出手来。只是架子还要摆,故意昂着头,斜眼:“你少夸嘴,先拿来我看看。若是又骗我,必再打你一顿!” 拿了书,往封面上一看,原来叫作乐章集。 随手翻开,是一首词,词上写道: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因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那是我第一次读柳三变的词作,读完一遍,竟未明白,只是心里那根弦再次被拨了一拨,不由发颤起来。压抑着砰砰乱跳的一颗心,又把那首词重读了一遍,读到“纵得心同寝未同”时,忽然震撼起来。 把这一句在心里反复的玩赏,五脏六腑似都揉碎了,只觉得暗暗契合了我的心,可又不能直切的说出到底哪里契合。 这种感觉委实太过微妙,我又骇又喜,又喜又骇,脸上烧一阵红一阵,心里思绪又开始纷乱起来。 畹华凑到我身边笑:“姐姐,好么?” 我心里自然称赞一声“好”,嘴上仍不依不饶:“不过一本书罢了!” 畹华听了,忙伸手来夺,笑道:“姐姐既然觉得普通,就还给我吧!” 我哪里舍得丢手,忙在他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紧紧抱了书,笑了:“确实是个爱物,好兄弟,留我这儿罢!” 畹华笑道:“姐姐先看这本,柳三变这人最有意思,因而他的词最是值得一读呢!” 我忙问他:“莫非他有什么典故?” “自然有了!”他再往我身边挨了挨,徐徐说了起来,“宋仁宗早年是个爱词的人,也颇晓音律,见柳永善填词,便招他来见。谁知读到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便有些不高兴起来,说道‘既爱浅斟低唱,何必怜惜浮名?‘遂对柳永说道‘且去填词‘,后柳永不得志,出入娼家酒肆,自封为‘奉旨填词柳三变‘,虽过得贫贱,但自有他的雅名呢!’’’’’’’’’” “奉旨填词柳三变?”我掩唇噗嗤一笑,“这人果真很有些意思呢!” 忽然捕捉到他话里一个词,只不敢宣之于口。 娼家么?原来他也同林琰一样,爱去那些地方。 虽不是好词,我忽然对柳永生出莫名的亲切之意。在此之前,我只当他是个作古了的词人,能写几句动人心弦的话来罢了。可现在,他与我似乎有了某种联系,至于是哪一种,却又不好说。 畹华轻轻推了推我,笑道:“姐姐既收了我的书,就该告诉我,前些日子究竟去了哪儿吧?” 这小子鬼机灵,竟在这儿等着我。 我摇了摇头。 畹华便说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查去!” 只是我怎能轻易被他降住?扬了扬抓着书的手,笑:“我不告诉你,也不许你自己去查。若是你敢,我去告诉父亲,就说你看这些闲书,把心都养野了,难怪不愿意好好读书上进了!” 顿时戳中畹华的软肋。 畹华叹了口气,坐了回去,说道:“罢罢,我不问就是了!”说着,赌气撅起嘴来。 我不理他,继续翻看那本乐章集。 过了一会儿,畹华不知又打起什么主意来,说道:“好姐姐,我记得你这儿收了一幅祖父仿的郑思肖的墨兰图,你又不挂,不如赏了我吧!” 我笑道:“我这里统共就那么几件好东西,偏你还记挂着!” 到底起身,笑道:“进来,我找给你。” 我去描梅花的青瓷画筒里翻找,畹华便坐了我的椅子,翻我桌上的书字玩。 忽然听见畹华奇道:“这是什么?” 忙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他拿了我写的诗和林琰的帖子,正细细地瞧着。大惊失色,急忙一把夺了过来。 畹华大悟般的看着我,笑眯眯的只是不说话。 我亦是羞怯亦是难堪,抓着那两张纸不知该如何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 红木雕漆蝙蝠祥云花纹的盒子,很小巧,也很精致,正前方还有个衔环的狮头做锁。 那是畹华叫他的贴身侍婢寸心送来的。寸心捧着盒子对我说道:“少爷让我跟姑娘说,他不是有心的。只是姑娘的那些东西太私密,实在不该放在显眼的地方。这个盒子是少爷一早相中想要送给姑娘的,只是偏都忘了。姑娘拿了这个盒子,把体己的东西都收进去,省得来来往往的丢了也不好。” 我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原来最为阴私的心肠亦是连我的胞弟都不能说的,那感觉太过沉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我连打带哭,将畹华赶出了我的屋子,又将前来劝慰的双安和容易都赶了出去。 那样的羞耻,我几欲自戕。 然而实在没想到,畹华却给我送来了这个。 可见,他比我细心、善良得多。 双安见我不接寸心手里的东西,忙上前接了过来,只是碍于我之前苛责她,因而不敢惊扰我,轻轻的在桌上放了,蹑手蹑脚倒退了两步。 我勉强笑了一笑:“畹华,还好么?” 寸心笑道:“少爷回去以后长叹了一口气,我问他又不肯说。问得紧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只说他自己不应该呢!想是少爷哪里惹恼了姑娘,特地才叫奴婢送了这个小盒子来赔罪吧?” 我摇头:“没有的事。” 寸心笑着略略站了一站,就要告辞。 我忽然想起来,忙唤住她,走到画筒前将畹华要的那卷墨兰图翻找了出来,递给寸心收了,抿嘴说道:“回去同畹华说,姐弟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他的话我不放在心上,也不要让他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 寸心莞尔一笑:“少爷果然是和姑娘拌嘴了!” 双安也笑了:“姑娘方才可凶了,说的话可气人了。现在却又好了!跟小孩子一样!” 我去了她一声,心思并不在她们身上。 连寸心何时回去的,我也不知道。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双安说道:“姑娘,要茶么?”那声音很近,惊得我从恍惚中转过神来,那一刻,不知怎的,竟有些悟了。 原来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我真的是过不下去了。 不过就那半日的私奔,竟让我脱胎换骨一般,使我明白了,原来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庸庸碌碌一生的,原来连我,也是可以做一番事业的。 只是苦于没有门路。 双安见我不答,又问了一遍。 “不要茶,我想小憩一会儿,你放下帘子和容易她们去吧!” 双安劝我:“日头晚了,这会子姑娘睡了,晚上肯定又得睡不着了。若是姑娘困,我陪姑娘做做针线也是好的。” 越发厌倦起来。 “成日的,不是做针线就是忙刺绣,这会子还叫我做。要做多少来用?”我控制不住自己,苛责起双安来,“不过是身子乏,想躺躺,你还来劝我!不如闷死我罢!” 迟疑片刻,双安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应了声是,放下珠帘就出去了。 我坐在窗子边朝外看,看见她走到长廊上,和容易对着在廊上坐了,绣我要的一幅菊花吐蕊图,心里颇有些愧疚。却又感十分的轻松便宜,仿佛从此再无人拘束我一般。 站了起来,缓缓一抬手,便是那日看的舞蹈里的一个动作。 虽无音乐,我却能清晰的将那支舞的动作一一还原出来,没有镜子,亦没有旁人,无论我跳得好看与否,都不重要了。我沉浸在那肢体构筑的世界里,如入无人之境般的自由与快活。 我实在太快活,甚至一向警觉的耳朵都没能发觉出双安和容易的脚步声,旋转间只听得一声惊愕已极的“姑娘”,脚下一飘,撞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生疼。 我的脸色大约很不好看,但双安的脸色只怕更难看。 只有容易最是天真烂漫,此刻还能没心没肺的笑:“姑娘是在做什么?还怪好看的呢!” 双安突然高声责骂起容易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姑娘何等尊贵的人?许你好看不好看的乱说?可见平时都是你们带坏了姑娘!若是太太问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容易的笑靥僵在了脸上,泪珠子在眼里滚了两滚,抽泣起来:“我说什么了?怎么太太就要问我了?”一肚子的委屈,只是不敢说,捂了脸,哭着跑出去了。 我缓缓地坐了,偏过脸去不愿看她。 忽的有人抽噎起来。 双安的泪一下子滚了下来,凝噎着说道:“姑娘如今大了,也听不得劝了,好坏歹话,也都听不进去了。我只想问姑娘一句——姑娘的脸面名声还要不要了?” 刚看到她的眼泪,我还心软了一下,听她这么问我,顿时不快起来,忍不住抢白她:“我怎么就不要脸面名声了?我做了什么保不住脸面名声的事了?” 说罢,赌气把整个身子都转了,留着背对着她。 “姑娘怎么了,姑娘自己心里当真不知道么?自从姑娘回来,茶不思饭不想,成日家就是白坐着。刚才支我出去,自己个儿又在屋子里做什么?我们家教导女儿向来是如何规矩,姑娘不记得了?” 她这话令我幡然醒悟——若是让父母知道,只怕要将我打死。尤其是父亲,他口里的礼仪规矩最多,倘若知道我私看歌舞,移了性情,大约是要发雷霆之怒的。 双安见我不说话,知道是我有些理亏了,遂乘胜追击起来,势必要将我的野心杀个干干净净。 她绕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仰视着我的双眼,叹息道:“姑娘是个最孝顺善良的,难道真的不怕太太心里难受?” 我不愿意看她,沉默片刻,侧过脸去说道:“又关太太什么事?” 双安耐着性子说道:“姑娘心里难道真的不明白?” 我却不耐:“明白又如何?” 她与我僵持片刻,自己倒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挂着眼泪带着笑,那样子实在又可气又可爱,连我也不忍了。仔细想一想,双安来伺候我的这几年,哪一点不是为我着想?况且她又是母亲身边的人,我不好对她太猖狂。 遂伸出双手扶着她起来,叹道:“你偏来呕我!” 双安顺势站了起来,扭过脸去悄悄拭了泪,笑道:“姑娘自个儿理亏,倒还混赖我!” 就这么几句,便稀里糊涂地混了过去。 只是我知道,我与她的心里,都有了芥蒂。 我让双安去洗个脸,等她走开了,便揭开那个小盒的盒盖子,将那一首诗并一张请帖都放了进去,细细地铺平了,又拿手摩挲了一番,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这样的感情,总是摆不上台面的。我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不负我这番深情,便是死也无憾了。 “姑娘,太太那里请姑娘过去呢!”容易隔着窗户唤我,“是敏儿姐姐过来的,我请她进去,她不肯,忙忙的又走了呢!” 我急忙将盖子合上,又拿锁锁好了,这才清声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刚走出,容易便追了上来:“姑娘不等双安姐姐一起走么?” 迟疑一下,笑道:“不用了,你双安姐姐身上不大痛快,让她到屋子里歇一会儿罢。你和盈盈说一声,跟我去母亲那里好了。” 不大愿意此时此刻看见双安。 容易答应了,一阵风的去了又一阵风刮了回来,笑嘻嘻说道:“姑娘,咱们走罢!” 我点点头,和她走了一会儿,问道:“是什么事?你问了么?” “问了,敏儿姐姐只是一个劲儿的笑,不肯说,可神秘着呢!”容易一副精灵古怪的模样,悄悄说道,“依我看,定是要合在姑娘自己身上,所以敏儿姐姐他们才不好说的吧?” 想是我心里有鬼,不等她说完,便在她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薄责:“胡说什么?” 心里却莫名添了几分期许。 很快便走到母亲的屋子前。 两个姐姐的贴身侍女都坐在廊上交头接耳着说话,看见我忙站了起来。七姐的侍女更是上前一步,未语先笑了:“九姑娘来啦?快进去吧,就差您一个了呢!” 说着,替我揎起帘子。 我越发好奇起来。 进了里屋,就看见两个姐姐坐在下手,连我的二婶和四婶也都坐在一旁。四婶一见我,便露出了极为亲切的笑容来。我亦急忙报之以微笑。 二婶潘氏抢先向我招手,满脸堆的都是笑:“我的儿,快上婶子跟前来!” 我忙先向长辈行了礼,又向两位姐姐问了好,便走到二婶身边,任她拉了我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夸赞不停。 母亲说道:“还不先向你七姐姐道喜?就会撒娇撒痴!” 我忙看向白英。 她本是最没羞没臊的人,此刻却也被我看得红了脸,低下头去只拧着手中的帕子不说话。我但觉得古怪,只得又去看二婶子。二婶笑道:“傻孩子,你七姐姐定啦!” “定什么了?” 此话一问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婶更是说我是个“憨实的傻孩子”。她们但笑她们的,我心里却跟明镜一样的。只是若我照实说了出来,未免落得个盼嫁的恶名来,倒不如装个糊涂,将她们逗上一逗。 “芙儿,过来,别总是闹你二婶。”母亲让我挨着她坐了,笑道,“你七姐姐定了人家了!” 我听了这句话,虽是刚坐下,仍得忙不迭地站起来,向白英不住地道喜。白英忙站了起来向我还礼,生分得不像一家人。 二婶笑道:“说起来,还是大老爷给保的媒,我和二老爷自然信得很。所以特地带了七丫头来谢嫂子,将来八丫头还要仰仗着嫂子呢!” 母亲看一看白英,再看一看白苏,神色间流露出十分的爱怜之意,又抬手抚了抚白苏的脸颊,款款笑道:“虽说我们家女儿多,可上面大的三四个都嫁了,只留下这三个还在眼前,自然精细宝贝着呢!” 四婶抿唇一笑,问新姑爷的人品相貌。 母亲笑道:“是济南封家的四公子,他父亲和老爷是同窗之谊。今年带着公子四处游历到了这里,和老爷又叙起旧来。因说起公子到了适婚的年龄,打听到我们家的三个姑娘,所以特地请了喜婆拿着生辰八字来对,谁知一下子就对上了,这可不是天降的缘分么?” 二婶和四婶都点头称善。 母亲又笑道:“更难得他家公子肯读书上进,一心想要谋个好前程呢!将来我们白英做了诰命也未可知呢!” 我眼见得白英虽是羞,但到底露出了得色。 正说话,母亲的陪房杜氏走了进来,不知说了什么,就看母亲的脸色变了一变,随即恢复正常笑了笑,又和两位婶子闲话起来。 我只是暗暗纳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二婶因说要带着白英去给三婶行礼,就告辞了,四婶略坐了一坐也要走。我看她要走,一颗心都想跟她去了,无奈母亲只是吩咐我:“芙儿,送你婶子到门口。” 我虽不情愿,也只好在门廊上便站住了脚。 四婶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问我:“这些日子,怎么都不往我那儿去了?” 我笑道:“这两天其实就想去的,又怕扰了婶子的清净。” 她笑一笑,捏捏我的耳坠子,笑叹道:“我啊,最不缺的就是清净了!” 心思一动,忍不住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婶子,过两天我去你那里,你教我弹琵琶,好么?” 四婶笑着颔首:“好啊。” 我带着一点艳羡的盯着她柔美的五官瞧着,一错也不错,舍不得她就这么从我眼前离开。四婶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好笑我的孩子气,伸手在我鼻子上轻轻点了一点,笑道:“回去吧,你母亲似乎还有话要和你说呢!” 她又对我笑了笑,便扶着丫鬟的肩膀走了。 我盯着她的款款摆动的衣摆出了会儿神,忽然看见畹华也来了,正站在半道上问四婶娘安好。我一见,忙下了台阶朝他走去。 “畹华?你怎么来了?” 畹华笑嘻嘻说道:“母亲叫我来的。对了,七姐姐定了人家,是真的么?” 我点头:“是啊,是济南的封家,还是父亲给保的媒呢!” “那挺好的,看样子将来我们与他们便是一家人了!”畹华兴冲冲拉了我笑道,“我还没去过济南呢!要是将来能去走上一走,到处看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畹华是小孩子心性才说出这些话来,可不知为何,在我听来却又些不舒服——白英要嫁人了与我何干呢?不说她本就与我并不十分亲密,就是将来白苏嫁了人,也实在与我没了什么交集。只是若我们中有人嫁得好,兴许逢年过节还会走动走动,大约也就局限于此了。 心里很是难受。 不是我胡思乱想,在我七八岁上,有个极疼我的姐姐,她在姊妹中排行第五,会打很漂亮的络子,讲很好玩的故事,可自从我十岁上她出阁之后,除了回娘家省亲,便再没见过。就是回来的时候,她也不怎么与我多话了,最多只是笑笑。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姐妹间迟早是要生分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亲近的好。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畹华说到兴头上得不到我的回应,又开始来晃弄我了。 我笑笑,接不上他的话。 幸好此刻敏儿从门里走了出来,笑道:“打屋内就听见大少爷说话了,怎么来了也不进去?倒叫太太白等着?” 畹华冲她吐舌做了个鬼脸,笑嘻嘻的进去了。 我跟着也要进去,却被敏儿拦住了:“大姑娘,太太说了,叫姑娘到偏房去坐坐,等说完了话一起吃饭。” 什么事,母亲要和畹华说,连我也不能听了? 好奇心上来了,我磨蹭着不愿意走。敏儿便来推我,笑道:“姑娘且去宽坐坐,一会儿就好了呢!” 无法,她催得紧,我只好应付着说好。 待她进去了,我便凑到窗脚下,附上耳朵细细的听里面的说话声。 杜大娘说道:“太太,罗家派人来说,咱们大姑奶奶想回家住些日子,问这几天方便不方便呢!” 不等母亲说话,畹华已经抢着先发问了:“大姐姐要回来?” “可不是嘛!” 过了片刻,就听得母亲淡淡说道:“应该的,大姑奶奶要回来,我们自然要准备好,哪有不方便的呢?” 杜大娘听了,答应了一声就要退出来。我急忙蹲下身子,生怕她看见我。 谁知母亲又唤住她:“对了,你去和管家说一声,叫留罗家的人吃过饭再回去。还有,问清楚大姑奶奶哪天回来,到时候我们提前派轿子去接。” “是,我这就去。” 我站起身来,悄悄往屋里看。就见母亲点了点头,说道:“到时候,叫畹华过去接他姐姐。” 畹华一听忙站了起来,局促间唤了声“母亲”,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杜大娘赔笑说道:“少爷大了,理应为太太排忧解难了,不该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才是。”说着,欠了欠身,便往外走。 我不敢逗留,急急往前走去。 穿过浮花拱门,容易追了上来,搀着我的手问我:“太太不是吩咐姑娘旁室等候的么?姑娘急匆匆地往前走,又是要到哪儿去?” 我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思来想去只能去问一个人:“去四婶娘那里。” “那太太那边怎么说呢?” “你等那边散了,去和太太说,就说四婶忽然唤我过去就是了。”我笑笑,“你就留这儿,和敏儿她们一起吃过饭回去就是了。” 容易急了:“姑娘不带我去?” 这孩子,还是那般的粘人。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四婶不喜欢人多,你就留在这儿吧!” 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容易遥遥地唤:“我不跟姑娘去,谁来伺候姑娘呢?”哎呦,操的哪门子闲心?我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让,便负了手忙忙地往四婶那边去。 一如我初去的模样,只是秋深了,那些香气扑鼻的桂花都凋谢尽了,纷纷扬扬洒落在地。原来有的一些绿也都消失了,留下光秃秃的枝干。 尽管我内心火辣辣的,此刻也不能不感到几分荒芜与凋敝。 揉了揉心口,我穿过那条石子路,正看见四婶侧坐在花廊上,正望着天际出神。 我跟着仰头望去。 天际的云霞红得如火一般,似在腾腾地燃烧着,渐渐烧满了大半个天空。 那景象既让我震撼,又令我痴迷。 壮阔、斑斓,肆无忌惮极了。 “漂亮?”不知何时,四婶已走到了我的身边,几乎是贴在我的耳畔,悄声含笑问我。 我点了点头:“遍染山与岳,平添娇合羞。真是美极了!” 四婶笑语愈柔:“是啊,好漂亮的一对句子啊。”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急忙看向她,半是羞怯:“哎呀婶子,我说的是那云霞呀!” 四婶拉了我的手,抿嘴一笑:“我知道你说的是云霞,只是觉得你刚刚说的那一句话也很漂亮啊!” 她亲亲热热挽着我的手,领着我往屋里走。 进了里屋,先是问我吃过没有,听我没吃,又忙忙的要去做。幸而我急急地拉住她:“婶子,我不饿,你别忙啦!” 摁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便挨着她紧紧地也坐了,抓着她的手在我自己的手中,连搓带揉的玩了一阵子,忽然被四婶捏着下巴转过脸去,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眸:“丫头是有心事了?” 这声“丫头”叫得好,亲切多了,也比“白芙”、“芙儿”之类的顺耳多了。 我噗嗤一笑,紧跟着抱怨:“婶子你不知道,我顶讨厌人家叫我白芙啊,芙儿啊。据说当初给大姐姐取名叫白蓁,我们后面的姐妹才都从了白字并草字头,你说可冤不冤?” 在我听来,白蓁是好听的,可白芙却是极俗气的一个名字。 四婶搂了我笑:“那依你说,该叫个什么名字才好听?” 我垂首笑了笑,摇头:“若论起名,可不是我擅长的。不过我心里有个好名字,只不合我这个姓。若是说出来,婶子可不兴骂我啊?” “你说罢,在我这儿还怕什么?”四婶轻抚着我的脸颊,无比的慈爱。 她这般的柔情叫我一下子毫无顾忌起来,便脱口而出说道:“若是姓柳,那应当叫‘青门’二字。” “柳青门?是有什么典故么?”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四婶就将这三个字连在一起给念了出来,她仍在纠结有无什么典故,可我的内心一下子就炸开了,就想一大箱子的鞭炮,瞬间都给点燃炸开了一般。 柳青门,柳青门,这三个字仿佛就是我的宿命所在。 可我不能表露,唯有叹惋般的笑了:“没什么典故,就是白居易有首诗,叫青门柳罢了。我喜欢这首诗。” 四婶听了,面上颇有些黯然,叹息道:“傻丫头,那是首伤感的送别诗啊!” 彼时我从未历经过什么离别之愁,因而也不懂她语中的痛苦,只是笑了笑,自以为无人能懂我内心的苦闷与喜悦,装出一副甚高甚傲的样子罢了。 大约四婶也被我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哄我:“好好,你既然喜欢,那他就是个极好的名字。说不定你将来真嫁了个姓柳的人家,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也未可知啊!” 我羞极:“婶子!” 转念间想起我是为何来到她这里,便一五一十把我听到的墙角话都说给她听了,末了问道:“婶子,我母亲说的都是什么意思?白蓁姐姐不是嫁了皖南的卢家么?怎么又有个大姐姐嫁给了什么罗家?”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快要放弃了的时候,婶子长叹一口气,摇头说道:“你母亲没同你说,可又能瞒多久呢?” 我好奇极了:“母亲瞒了我什么?”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悠悠与我俱说了。原来他们瞒着我,是怕我的面子上不好看——自我记事以来,除却家族姐妹行九,外人总是客气,唤我一声“大小姐”。可我并不是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在我之前,他已经有了三个女儿。 这三个姐姐并非我母亲所出,也不是那两个姨娘生养,而是父亲当年尚未娶亲时,流连花枝柳巷,和一个妓/女生的。他给那个妓/女赎了身,想把她带回家。可那时他已和母亲订婚,为了家族名声,也为了不让母亲的娘家知道,祖父母说什么也不让那个女子进崔家的家门,只是将这三个孩子抱了回来,一直留在祖母的身边抚养。 可怜我的母亲从进门到她生育我和畹华,都不知道这三个姐姐的存在,连最小的那个姐姐病夭,亦是瞒着母亲的。直到大姐姐出门,才不得不说给我的母亲听。 大姐嫁与罗家,二姐嫁入薛家。大姐的闺名叫作白荼,二姐名唤白蘼。 而荼蘼,又叫佛见笑,正是我父亲最喜爱的花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 我满心都是纷乱的,连四婶说要教我弹琵琶,也没了心情。 虽说我在姊妹之情上淡漠,但并不代表我和白英白苏她们是没感情的。只是眼下突然多出两个嫡亲的姐姐,而她们才是我父亲的心头之爱,叫我情何以堪? 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对她们说过“可怜我们书香门第,也出不了女状元”的话? 大约,是没有的吧! 心里酸楚极了。尽管一向知道父亲偏爱畹华多些,可我死也没料到,原来在他的一众儿女之中,我是最无足轻重的。 纵然我要强,眼泪却不自主地从眼角滑落。 我不愿示弱于人,捂着脸拼命地往自己的屋子跑。可才穿过四婶的院门,出了厨房,就忍不住了。厨房里厨娘正在大声说笑,可她们笑得越开怀,我心里的痛便越深刻。 扑伏在一棵老杨树上,我放声大哭了起来。 再也顾不得会不会给人听了去耻笑我,我只想好好的痛哭一场,以后,再也不为这样的事情伤心了。 哭到我再也哭不出眼泪,心里仍是痛,可泪却干了。 我深吸一口气,使劲抹了抹眼眶,硬是憋下了内心的那股屈辱感。 幸而他们都在屋内,没人察觉我的失态。 理了理衣衫,搓了搓面容,直到自己挤出一个笑来,才慢慢往回走。我不愿意回到屋子,还被双安她们追着问,为什么我哭过了。 她们谁也不能理解。 想到这一层,我连屋子也不想回去了。要是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那该多好? 也许是上天显灵,也许是我时来运转,忽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唤我的名字。顿时,我就笑了。世上凭谁唤我的名字,我都不喜欢,可唯独他,使我内心充满欢愉。 我从厨房附近的库房中翻出一架梯子架到墙边爬了上去,探出头,正看见林琰骑在马上仰头往这里张望。急忙向他挥手:“崇谨,崇谨!” 他翻身下马,冲我伸出手笑道:“跳下来!” 我摇头:“太高了,会摔死的!” 林琰大笑起来:“不会的,我接着你!” 出于对他的信任,我爬到了墙头,再次确认了一下比庙墙高不少的墙壁,腿哆嗦了一下。可我立即想起了方才的软弱,于是咬紧牙光,将眼闭了,纵身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栽个大跟头,或者崴了脚,谁知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林琰的怀内。 “哎哟,好沉啊!”他抱着我,上下使劲颠了两下,故意逗我。 我瞬间飞红了脸,嘟囔:“放、放我下来!” 林琰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嘴角一勾,凑到我脸颊边闻了一闻,笑道:“好香啊,刚才你掉下来的时候,我差点被熏晕过去了。” 我的脸愈红:“那你还凑这么近闻?” 他的笑也越明朗:“可接你入怀的时候,那股香气却淡了。我有些怀疑自己的鼻子,所以确认一下。你不要介意啊!” 越让我不要介意,我越是羞怯,撇过脸去低声说道:“你、你先放我下来,咱们对面站着说话。” 林琰听了,轻笑一声,连带着我在他怀前都震动了一下,这才俯身下身让我缓缓地站到了地上。 脚一沾地,我便急忙倒退了两步,让开一些距离。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像空山滴露的翠竹,也像拨云见月的夜空,清雅温吞,和他这个人般配极了。眼下我虽离他远了,那股香味却弥漫在我的鼻翼下,挥之不去。 突然有些后悔从他的怀里下来了。 林琰伸出手,将我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轻轻在我的额头上点了点,笑了:“你呀” 他这一声感慨中的含义,我并不能懂,只是觉得亲昵极了,也缱绻极了。心里烧得厉害,就像寒冬喝进了一口最浓最烈的酒。 “你怎么在这儿?又怎么知道我在这个附近?” 他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笑道:“我仿佛听见你在哭,又听得不大真切,所以唤了两声,谁知你真的就在那里。你倒是胆子大,怎么就敢爬墙了?” “爬墙”这两个字委实有些不好听,我啐了他一声,笑了:“我不告诉你。” 翻墙么,从前在庵里是常翻的。只是这件事么,倒不必和他细说。 林琰笑着轻哼了一声:“你千万别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我斜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可发觉又不能看他了,只好又转了回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月渐渐地东升了。今晚的月倒是又圆又亮,将他一身丹色盘祥云纹的长衣照得越发光彩夺目。那么鲜艳的颜色并不适合所有的人,他却把衣服穿得服帖极了,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风流有骨起来。 “怎么了?”他问我,“这般盯着我看。” 我脱口而出:“你穿这衣裳,好看得很!” 一说出来就觉不妥已极,哪有像我这么轻浮的,去夸赞他的衣服饰品的? 果然他盯着我,沉默着不说话。 我又是后悔,又是忐忑,抿了抿嘴唇轻轻的推他:“哎,你别、别不说话呀!” 就在我懊悔已极的时候,他忽然轻笑起来。 “你、你”我气死了,忍不住拿手指指着他。耍我玩么?吓死我了! 他微微蹙了蹙双眉,用手包住了我指着他的那根手指,很温暖。林琰笑了:“你什么你?你刚才真的哭了吧?哭什么呢?你这个傻丫头!” 说着,他在我的鼻尖用力一拧。 我捂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得说不出话。 “走吧。”他忽然对我说。 “啊?去哪儿?” 林琰牵过一旁马上衔着的缰绳来,翻身上马,随即向我伸出手:“上来。”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屋里的丫鬟们都以为我去了四婶那儿,一时半会也不会派人去接,便鼓足了勇气伸出手。他一下子便抓住了我的手,使劲一提,将我拎上马背来。 坐稳的瞬间,马朝前走了两步,连带着我向前一冲。 我第一次结结实实坐在马背上,吓得胆尖都颤了,“啊”地叫了一声。却被林琰飞快地捂着了嘴,他凑到我耳边轻笑:“别让旁人听见了,不想出去了?” 他展开双臂从后环抱住我,将热气尽数洒在我的脖颈之中,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啾”地一声,马儿便甩起脚来,哒哒地往前跑去。 从前我只做过马车,可在在马背上的感觉和车厢里的感觉实在不一样,仿佛自由了许多,况且还有他在我的身后。 此刻若生双翼,我想,我可以飞了。 “去哪儿?” 他笑:“别问。” 想来那是一匹骏马,跑起来脚下生风,快极了。很快便出了附近的两处街道,眼见得走入一处随处飘扬着酒幌子的街道里。我笑了:“你带我来喝酒的?” 林琰慢慢收紧缰绳,让马走得慢些,低了头,笑着凝视着我:“这么馋酒?” 自己想喝,还赖我。 他笑了笑:“今天还是算了吧,一会儿把你醉醺醺的送回去,你怎么跟家里交代?” 穿过那条街,忽然眼眸一亮,碧泱泱竟荡漾着一湾秋水。 林琰“吁”了一声,率先翻身下马,又将我抱下马来。 下了马,我都来不及欣赏美景,先捏了捏我酸痛的腰,叹了口气。 林琰在一旁讥笑我:“你坐那么僵硬,当然要疼了!” 我瞪了他一眼,有些气恼。坐在他身前,我不好意思贴着他,只好尽量板直着身躯,尽量避开他。他倒好,反倒来笑我! 林琰并不理会我恼与不恼,将我拉到他的身前,扳着我的脸让我往前看。 月光朗朗之下,河水碧波涤荡,对岸人家也都挂起了灯笼,红彤彤的映在河面上,映照得河水水波流光溢彩。如梦,亦如幻。 “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忘了吧!”他忽然抱住我,将我抱入怀中,在我耳边呢喃细语。 头一次,我没有挣脱他,而是慢慢倚入他的怀中,靠着他,轻轻“嗯”了一声。他亦是少年身量,肩膀胸怀并不宽厚,于我,却如泰山般可靠。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纵然有不开心的,我也早都忘了。” 他含笑叹息般感慨:“那就好。” 夜里不比白日,越发的凉了,可他就这么环抱着我不松手,他身上的暖意便源源不断地传到我的身上,便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过了许久,但更像是片刻之后,他收紧了一下手臂,说了我最不想听的话:“该走了。” 一想到要走,我心就开始难受,脚下也迈不开步子,更不愿意他松开手。抢着感叹:“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我” 而我却多么希望,人生就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向前流逝了。 我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在那一霎,我忽然有些明白了“离愁”。青门柳,柳青门,大约真的是个伤感的名字罢? 他将我转过身来,让我面对着他,专注地望了我半晌,说道:“可你还得回家呢,若是你的丫头问起来,你怎么回答?”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可我明白,他是懂我了,甚至他和我一样,也不愿意离开当下,舍弃当下的美景和人。 我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 正巧一阵夜风夹着河水的凉意朝我吹来。我抱起双臂,打了个寒噤。 林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间摇了摇头,脱下那件丹色的长衣披到我的身上:“你啊,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我拢紧那件外衣,深深吸了口气,真好,扑鼻都是他身上的香气。却担心他冷:“你不冷么?” 林琰已经一跃上了马身,伸手来拉我,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满身都是腾腾的热气,还怕这点点夜风?” 我噗嗤一乐,将手交给他。 他没有让我像来时那样坐在他的身前,而是让我坐在他身后环抱着他。林琰笑道:“抱紧了啊,摔下去我不可不管。” 我咬了咬嘴唇,将自己囫囵贴了上去。 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样坐,他大约是想替我挡风吧? 越发抱得紧了些,只恨不能将浑身的暖意传给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 越来越冷了,早起的时候不知是谁开了窗子,一阵凉风吹进来,害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急忙裹上外衣要手帕子。 双安忙忙地给我送了一块干净帕子来,奇道:“姑娘有条雪青色的帕子怎么不见了?我记得姑娘喜欢那条帕子,还在上面绣了一首诗呢!定是容易那蹄子拿走了,一会儿我问她去!” 我正在理衣衫,想着一会儿找个什么颜色的汗巾来扎一下,忽然听她问起那块帕子,脸色变了一变,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笑道:“我弄丢了,和容易不相干。” 双安正给我穿鞋,听了不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啊?是姑娘弄丢的?丢哪儿了?让他们找找去,横竖都能找回来的。” 越发不安:“不过是块帕子,丢了就丢了罢,那么劳师动众的做什么?” 双安笑笑,不回答,起身去给我端洗脸的水去了。 如蒙大赦一般。 那条帕子上绣着青门柳一诗,确是我最喜欢的,又怎么会弄丢?不过是那晚分别在即,我将林琰的外衣脱下,恋恋不舍还给了他,他在接过时笑道:“白芙,把你的手帕给我用吧!” 我“啊?”了一声,他却已经从我的袖管中抽出了那块雪青色的帕子,攥在手里扬了扬,微笑:“多谢了!” 一想起他的笑容,我便不能自已地痴醉起来。 “姑娘,洗把脸吧!” 我应了一声,又坐了片刻,这才缓缓走了过去,拿起水中的毛巾就往脸上擦去。 “哎呀!水好凉啊!”凉凉的水汽从皮肤渗入,刺得我骨头都有些疼痛了。 双安愣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水温:“不冷啊。”她看了看我,抬手便朝我的脸上摸来。我下意识躲了一下,没躲开,被她摸了个正着:“姑娘的脸怎么这么烫?难怪说水凉呢!” 容易正在铺床,忙转过头来问:“姑娘是发烧了么?天凉狠了,可不能生病啊!” 我“去”了她俩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将脸洗了,坐到妆台前给自己梳头。 双安泼了水进来,走到我身后接过梳子问我:“姑娘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式?” 我有心事,也不要出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发式?说了随意,顺手拿起一串珠花来玩。又忽然想起大姐要回来的事,急忙叫来盈盈。 盈盈看了看我玩着的珠花,笑嘻嘻说道:“姑娘的这个珠花旧了,改日我给姑娘重编一个新的戴!” 双安扶着我的发髻给我簪簪子,听了笑道:“是了,姑娘有空该给七姑娘做件东西,到时候带走了,好歹也是姑娘给姐姐的一样念想不是?” 我默了默,忍不住还是问:“前几个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不是没有都做么?” 双安笑笑:“姑娘清修没空的时候,都是我替姑娘做的。”她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我,笑道:“好了,姑娘瞧瞧中不中意。” “那白荼大姐姐出嫁的时候,你还没来伺候我,是谁替我做的?” 刚一问出来,双安的脸色就变了。 我知道,她们心里都明白,不过是瞒我一人罢了。 遂生出些受了背叛的痛来,扭过脸去不看她,嘱咐盈盈道:“你去前面盯着,要是白荼大姐姐回来了,你立刻来告诉我。” 盈盈怯怯看了一眼双安,却被我呵斥一声“快去啊!”,唬了一跳,急忙奔走了。 双安似无力支撑自己一般,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了,半晌说道:“其实我们,不是有意要瞒着姑娘的。只是从前姑娘还小,现在忽然要说起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我知道不该去责备她们做下人的,可除了她们,我又能和谁说? “白荼姐姐和白蘼姐姐的名字,是父亲给起的?” 双安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呢?我的名字又是谁起的?” “是老太爷起的。姑娘是夏天生的,正巧那年芙蓉花开得极好,老太爷便念了一句诗,说白芙蓉有好气节,便给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双安给我倒了杯茶,一五一十都说了。 我接过茶抿了一口,暗叹一声,问道:“爷爷说的,是哪句诗?” 双安却摇头:“奴婢不认识字,可不记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也是,她哪里能记得?也不知道爷爷当年念的,是不是就是“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这一句。倘若真是这一句,林琰亦是这般感慨过的,难道合该是我的命么? 太过不吉利。 两天之后,我正在绣一副五福捧寿图,绣好了做成枕套,等白英嫁过去后,可以献给她的公爹公婆用。这也是姐妹间应尽的一份情谊。 盈盈疾疾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说道:“姑娘,大姑奶奶回来了,正在上房说话呢!” 我放下针线就要过去。 双安亦要跟着去。我突然想起从前唤白蓁叫“大姐姐”,那时我在姊妹间排第九,若是算上这两个姐姐,我岂不是得排到十一去了? 因如此问了双安。 双安莞尔一笑:“那是姑娘还小的时候,混弄错了。白蓁姑娘是行四的,上头已经排了三位姑娘的序了。只是那时候几位姑娘都在家,因她自己的亲妹子唤她做‘大姐姐’,姑娘也就这么喊了。这么些年,都没改罢了!姑娘仍该排作第九呢!” 我松了口气,笑了笑:“还好,若是‘十一姑娘’,听起来也委实太奇怪了些!” 容易她们都笑了。 到上房的时候,守着的丫鬟都惊讶了,不知道该不该放我进去。 我笑叹道:“从前不让我听,是为了瞒我,如今我知道了,还忌讳那么多干嘛?母亲那里,我会说明白的。” 丫鬟这才让我进去。 里屋里,母亲坐在上方的一面交椅上,一位少夫人坐在西面的椅子上,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仆妇,想来那就大姐姐吧! 畹华坐在她的对面,正百无聊赖之际看见了我,急忙站了起来:“阿姊?” 母亲和大姐俱闻言向我看来。 不容我犹豫,急忙掀了珠帘走进去,行礼说道:“母亲!” 母亲脸色变了一变,随即转为微笑:“芙儿来了,还不见一见你的大姐姐?” 我便依言向她行礼。大姐连忙站了起来,搀住我笑道:“这位就是小妹妹吧?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都这么大了!”她挽了我的手,打量着我笑道:“小妹妹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她打量我功夫,我也趁机打量着她。 大姐生得一双瑞凤眼,看人都是亲善温和笑眯眯的。眉毛描得又细又长,弯弯的,如同一弦弯月似的。她和我长得不大像,和畹华亦不大相像,眉眼间既有些父亲的痕迹,又有些陌生。她大约,长得很像她的生母吧? 唯和我一样的,都生了一张鹅蛋的脸庞。 即便如此,她在我看来,也是个极为标致的美人了。 大约我天生便有逐美的本性,立时便对大姐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畹华挪到了靠近珠帘的椅子上,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我。 大姐笑道:“去年母亲的生日,我本该回来向母亲拜寿的,不想适逢姑爷上京述职,携带家眷同去了。这次回来,一直心心念念想向母亲请安,只是不得便宜。” 母亲点头说道:“姑爷这几年于仕途上,越发的顺利了,你们年轻夫妇总该一处来去的,这也没什么。倒是今年春末,蘼儿那孩子好好的就殁了,消息传回来,惹得你父亲和我大哭了一场,可怜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哪里受得住?到底大病了一场,这些日子才渐渐的好转了。” 什么?二姐姐白蘼今年春末病逝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看大姐眼边滑落一滴泪,颇有伤心痛楚之色,这才确认了。 生死无常,原来是这般的容易。 大姐默默拭了泪,勉强一笑:“是二妹自己没有福气,眼看得二姑爷也捐了官,本该享享福了,谁承想自己先走了一步呢?” 说罢,似不愿再提这事,急忙从仆妇手中接过一个小盒子,打开说道:“听说七妹定了人家,还是父亲给保的媒,我特地翻出了这个,请母亲代为转交七妹吧!” 是一对和合如意的金锁。 母亲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当年你出嫁的时候,老太太给你放箱底的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该自己收好才是。” 大姐莞尔一笑,将盒子盖上双手奉给母亲笑道:“我留着也没用,不如给七妹润色一下妆奁也是好的。” 我随口笑赞:“确实很漂亮呢!” 大姐看向我,笑道:“小妹妹可千万别在意,等你出阁的时候,比这好千百倍的东西,你也未必看得上呀!” 我一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母亲和大姐都掩唇失笑起来。 畹华也忍不住凑趣:“阿姊,等你出阁的时候,我给你打一座一人高的金佛,叫十六个人抬着,浩浩荡荡的在路上走一遭,你看好不好?” 气死我了,母亲和大姐打趣我,我不敢说什么,不过换成畹华,难道我还不能揍他了? 扑过去就要撕他的嘴。 畹华往母亲那里钻去,连连地求饶叫唤,笑道:“妈,阿姊要挫我的肉吃呢!”母亲搂了他在怀里,摩挲着他的脸颊笑着哄他:“好了好了,谁让你气你阿姊的?” 我看他在母亲怀里又粘又拱的,黏皮糖一样的讨厌,恨得牙根痒痒,就是拿他没法子。 就听外面传来一声轻咳,父亲已经径自走了进来。 唬得我和畹华瞬间就站好了,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低头垂手默默侍立着。 只是我注意到,父亲并没有看我,他看了看母亲,视线便定格在大姐的身上。大姐唤了一声“父亲”,露出笑来。 我看得出,那笑不同方才,带着点敷衍的味道,而是真正的发自心底的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自父亲进来,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踟蹰着又不好走,况且他与母亲俱都顾不上我,越发焦躁难安起来。最终还是八姐白苏来与大姐见礼,走的时候好心把我一同带上的。 她与我一壁走,丫鬟都在后面半步跟着,慢慢出了上房的院子。 “七姐姐怎么没来?” 白苏似在出神,见我问她话,这才悠悠一笑,说道:“七姐那是出阁前的矜持之礼罢了。” 我“哦”了一声,想象着七姐故作矜持时的模样,忽然觉得颇为好笑,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才觉得甚为不妥,连忙捂了嘴巴。 却已被白苏看在了眼里。 她盯了我许久,看得我都有些心虚了,方才淡淡笑道:“九妹这些日子倒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想是有什么喜事吧?” 她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察觉出我这些日子越发轻浮了。不由唬得我心里一咯噔,不知该如何掩饰过去。又怕她追问,便笑了一笑,说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呢?就当真是喜事,也合该是七姐姐的身上才是。” 白苏笑了笑,不置一词。 走了一会儿,白苏说想说坐坐,眼看前面离我屋子不远,却不知为何,并不想将她带过去,便顺势说在花廊里坐一坐,叫盈盈回去拿软垫来。 幸而八姐并未坚持往我屋里去,而是拿出手绢将冰凉的石凳掸了一掸,便款款坐了上去。 我也跟着坐了。 石头凳子上十分寒凉,纵然我穿得多,也阻挡不了凉意从石凳上传上来。 八姐大约是真的累了,懒懒地靠在了丫鬟身上,便闭了眼一直在打盹。我不解她为何困了不回房里睡,而是在这里让我陪她一起吹冷风,渐渐坐得不耐烦了。 好容易等到盈盈拿着软垫过来,还带了一小托盘的茶来。我急急的接过茶盅,急急的喝下一口热茶,这才稍稍缓解了一点方才的燥郁。 盈盈端着茶去问八姐喝不喝,她的声音虽轻,但到底将八姐从半梦中惊醒过来。 白苏接过茶对盈盈笑了笑,小小的也呷了一口热茶。 我怕她再睡着,连忙问她:“姐姐,你从前可有见过大姐姐?” 白苏见问点了点头。我连忙又问她是何时见过的,她便笑了:“大姐姐还没出阁的时候,每次去祖母那里问安,都是能见得到的。大姐姐出嫁的那一天,我还跟着众姐姐们去瞧过热闹——说起来,那一日连你也是去的,难道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么?” 我大为惊愕,愣了半晌摇头说道:“当真是一点点也不记得了。” 八姐长叹一声,说道:“大伯母本不打算让你去的,是你听了热闹,偷偷的溜过去的。为了这事,你乳娘还被大伯母教训了一顿呢!偏你不记得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便追溯回去,憋着劲儿想了半天,只能记起一丁点鞭炮声和一丁点的大红喜色,其余的,真是一概全忘了。 可见我浑浑噩噩,不过是在虚度年华罢了。 白苏见我不快,急忙来安慰我:“也罢了,你当时不知道也好,他们有意瞒着你,也是为了让你高兴罢了。既然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纵然知道她在安慰我,仍是不能释怀。 过了好一会儿,我慢慢站了起来,不能接受这种令我弱势的善意。 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白苏也跟了上来,顿时有些不耐烦了,勉强好言好语笑问:“八姐姐今天不忙么?” 听说她这两天帮着七姐做了好多的女工,大约也就是为此,才累得就在花廊上睡着了吧?怎么现在到有空来跟着我了? 白苏似没听懂我的画外音,笑了笑,说道:“今天借着给大老爷大太太问安的机会,出来走走罢了。每日闷在屋子里低头做针线,眼睛都快瞎了。” 她这么讲,我就没法子了,只好放慢脚步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走。 穿过小阁楼的时候,白苏忽然开口叹道:“再过些日子,家里就只剩下你我两姐妹了,你要还是这么厌嫌着我,岂不是更加无趣了?” 一下令我震惊起来,难道我的不耐烦竟如此不加掩饰? 犹豫了半晌,没有接话。 白苏等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吭声,又叹了一口气,因而说道:“我知道,你同我们都不一样。只是将来”将来如何,她没说下去,话锋一转,说道:“英姐平时虽同我也不甚亲热,可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姐妹,这么忽然的就走了,我心里实在有些难过。想到之后姐姐纷纷的都散了,更加闷的慌,想找你说说话,偏你还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她突然抱怨起我来,这于我是头一遭,既有些新鲜,更有些不安,想也不想,急忙说道:“并没有。” 心底却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白苏也明白我不过是在敷衍她,便不再跟我往下探讨。出了花廊,便要往自己的屋子走。 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难得白苏来找我说一次心里话,怎么还这般无情的将她拒之于外?遂没多想,便张口唤住了她:“八姐!” 白苏听唤,转过身来,看着我微笑:“怎么了?” 那一瞬,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四婶的身影。 想也不想,便问道:“大姐这次,是为什么回来?” 八姐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番,见除了我与她,并无其他闲杂人等,这才笑着反问我:“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 我刚想说不知道,顿时想起刚才自己的不诚恳,生怕再惹恼了她,便多了几分诚意,说道:“我听说二姐姐殁了,想是大姐姐独自一人孤单,想回娘家寻一份力吧?” 白苏抿嘴一笑,摇头:“是,也不全是。” “不然呢?” 她招手让我上前,见我挨得她近了,问我:“你以为我们女儿婚事,是怎么相配的?” 我不知她为何突然问到这上面,便忍着羞说道:“左不过是吩咐了喜婆拿着生辰八字去对就是了,难道还有什么学问讲究不成?” 白苏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她搂了我,笑道:“哎呀,真是个实心的孩子,难道世间上的事在你的眼里,都是这么黑白分明,一丝也没有偏差的么?” 我忍着,好容易忍到她笑够了,问道:“不然怎么说?” 八姐敛了笑,添了些无奈之意,思忖片刻问我:“比如眼下英姐的婚事,为什么先前不定,偏封家从河南来了,一下子就定下了呢?” 我反问:“难道不是为着对上了生辰么?” 她莞尔:“哪里有这么简单?告诉你罢,先前扬州刘家就派人来提亲了,父亲去问了大老爷,大老爷说是没落之家,不去也罢,所以就算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大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有什么用?父亲有了晋升的意思,我们几个的婚事就得漂亮。左等右等,才等来封家提亲呢!” 这个言论委实新鲜,我听得也新奇:“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怎么就高不成低不就了?” 白苏乐了:“你啊,还真是一点闲事不管呢!” 我噘嘴:“感情是你胡说,我告诉二婶去!” 说着,作势就要走。 果然一下子被白苏拉住,她扯着我衣角,笑道:“好了好了,逗你一下就翻脸,你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因而同我解释道:“听说大老爷还在京城做官的时候,我们崔家确实朱门大户,不容小觑。那时候老太爷尚在,一家爷们有四五个都有官做。可自老太爷故去,大老爷请辞丁忧,回到家乡,便一直没有回去做官,不过捐了个员外,于是渐渐的也就淡去了。如今我们家只能称得上是书香世家,并不能说是什么豪门大家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那些纷乱的世俗规则,因而有些似懂非懂,咬着手指疑惑道:“便是这样,又如我们的、我们的婚事有何干系?” “你不明白?”白苏看向我,微微蹙了蹙眉。 我摇头。 她叹道:“你真傻呵!” 正在她要解释的时候,我忽然彻悟,制止她:“姐姐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何止是明白了这一条?便是大姐回来的目的,也明白了。其中琐碎细节倒不必再费心阐述,一定是她想借一借父亲的力,而父亲亦想借一借她婆家的力一样。 由此可见,我们姐妹的婚事于谁并不重要,于谁家,才是顶顶要紧的。 不由想起祖母当年一句话来:“我们家女孩儿虽多,却也有多的好处。”当时不懂,现在全都映在这一番话上了。 白苏点头:“你明白就好。” 她是无心一说,可在我听来,却有几分警戒之意。 沉默着看着她徐徐往自己屋子里去了,我还仍站在原地,咂摸着她话中的意思。 其实也不用她说,我自己心里就明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嫁与一个乡野村夫的,就是一个贫贱书生,亦是不能的。若如是林家那样的世家的呢?又不知能否攀得起了? 胡思乱想,不得其解,遂转了头慢慢往回走。 因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竟忽略了,原来在我心底,也知道对于如今的崔家,林家并不十分“般配”,而是要论“攀得起”与“攀不起”的。 倘若我那时就能明辨,说不定也不会生出那一段是非曲折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姑娘,还要在这里站多久啊?”盈盈朝双手呵着暖气,不住地跺着双脚,终于忍不住鼓起胆子来问我。 我亦是冻得手脚冰凉,不过强掩着不安,淡淡问她:“盈盈,这条街上怎么这般人迹罕见啊?” 盈盈怔了片刻,笑道:“这条街两边都是私宅呢!东边是我们崔家,西边是前赵举人家呢!平时没事,谁特特的往这边跑呢?横竖又没有人。” “啊,是么?”我叹了一声。 小丫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 那么,那一晚,在我哭得那般伤心的时候,林琰为什么会正巧出现在了这条街上,怂恿着我从高墙上跳下来,带我去河边散心? 我想不出正当的理由。 亦或是天注定的缘分,不是我这等的凡人能够参透的。 盈盈又催促了我一声。我见她穿得单薄,小脸已经冻得有些发青了,终是下了决心,决定回去。 依依不舍间,仰头看了一眼天,那般的无垠广阔,不见边际,而身边的家墙又是那般的高、那般的宽。那仿佛是我永远也越不过去的一道坎。 心里暗暗长叹一声无奈也,扶了丫头的肩缓缓往家里走。 大姐在家住了四天,这四天我一直有意无意避着她,自她一日忽然到我屋里小坐了半天,我竟连自己的屋子里也待不下去了,却养出这个新的小癖好来——时常闷了的时候,我便携带了盈盈悄悄来这条街上站上一会儿。 我知道,我内心渴望着,有那么一刻,崇谨骑着他的骏马自阳光洒满之处缓缓而来,而正正好,我就在那儿等候着他。 然而,始终没有等到。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忽然听见有人含着几分小心唤我的闺名:“白芙!” 我听得并不真切,倒是盈盈扯了扯我的衣角,低声问我:“姑娘,怎么仿佛听见有人唤你?” 惊蛰间转过脸去。 来人在不远处巴巴地看着我,目中充满了期许。 可我刚看清他的面目的那一刻,心中刚燃起的火苗便赫然熄灭了。 只是不好将他一人扔在那里,独自进去。 看在崇谨的份上,我吩咐盈盈:“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旁人出来,看见了我。” 盈盈懵懵懂懂,还是答应了我的话。 我加快两步朝石屹走去,生怕他一时激动走过来,引得旁人的注目,那就不好了。幸而他稍带几分清醒,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等着我过去。 “石大公子,”我抿一抿嘴,“怎么在这里?” 石屹笑一笑,期期艾艾半日,终是说道:“前头从这儿经过,正好看见你带着丫头进门,想着碰碰运气,这两天都在这里转悠,没想到真的看见了你。” 他亦仰头看了一看我方才看过的天,又看一看我方才看过的高墙,问我:“你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我应付着笑一笑,不想告诉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石屹见我不搭理他,显得有些无趣,还是坚持要说:“不过这里,确实挺安静的,看一看风景也好、也好。” 我打断他:“大公子刚才唤我,是有什么事么?” “哦、哦哦”他哽了一哽,说道,“也没、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了你,想同你说两句话而已。” 他见我不耐烦起来,试探着问我:“你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侧头避开他大喇喇的打量:“那倒没有,只是出来的旧了,怕屋里的人着急挂念。” 石屹听了,忙连连的点头:“那是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 我顺坡下路,向他告辞。 刚走出两步,又被他唤住:“啊,对了白芙。”只得转头看向他:“大公子何事?” 他兴冲冲一步跨到我的面前,说道:“过几天我们哥儿几个想去秋猎,不知令弟畹华有没有兴致一同前往?我从弟石岑和畹华是同年生的,正可以两人做个伴。” 唔,这个问得有些无头无脑,畹华的行踪我向来不管,读书交际这些事更是父亲安排的,问我又能有什么用? 遂乏乏一笑,摇头道:“这个,总得问过畹华自己才行。” 石屹似也注意到他问得有些可笑,把头抵了一低,抿唇说道:“若是可以,麻烦姑娘把话带到,就说我请他的。” 我不想与他纠缠,胡乱答应了,说道:“若是大公子没有旁的事,那我先告退了,还要去给长辈请安呢!” 眼看他还想编出什么借口来拦我,便立刻转过身朝盈盈飞快走了过去,直到拉着盈盈进了门,我才松下一口气,放慢了脚步闲闲走。 盈盈问我:“姑娘,方才那是谁?” 我随口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盈盈不依不饶:“我刚刚明明有听见他喊姑娘的闺名来着,若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姑娘怎么好把名字告诉他?” “林家的时候见过一面,是石家的大公子。因正好问起,就告诉了他。” 小丫头这才“哦”了一声,丢开手去。 我嘘了一声,正暗庆今日跟着的不是双安和容易二人,又听盈盈问我:“那这位石大公子是找姑娘什么事呀?” 嗳呦,这小丫头今天怎么这么难缠起来? 我顺手往她耳朵尖尖上拧去,她薄薄的耳朵尖子很凉,被我猛地一碰,脖子便一缩,随即假惺惺的哀嚎起来:“哎呀,姑娘疼呀!” 我轻笑:“姑娘不疼。” 盈盈见我“铁石心肠”,只好蜷缩起身来保证:“不问了,再不问了!” 这才松开手。 谁知刚清净的走了一会儿,又见她张嘴唤姑娘了:“姑娘,” 我故意瞪她:“又想被拧了?” 盈盈连连的摆手:“不问姑娘别的,问姑娘今天还去四太太那里么?” 想来是因我这几日皆往四婶那里学琵琶,一天也没有断过,丫头才来问的。本记着四婶的话,说是既学了,就不能荒废,日日都要去的,但今日被石屹一打岔,我的魂早就不在了,只得笑一笑说道:“你问得正好,一会儿去四太太那里说一声,就说我晚上有些着凉,今天先不过去了。” 盈盈“哦”了一声,终于不再问东问西了。 慢慢走回屋子,刚到门口,便听到一阵清脆琳琅的笑声,我愣了一下,走到窗子边探头看了一眼,看见陆以真正坐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桌面铺了一堆的珠玉,似是正在串璎珞玩。 我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不由也跟着扬了扬嘴角,推开些许窗户探进头去笑道:“说什么好玩的呢?也带我听一个!” 双安一见我,忙从一旁站了起来,朝我走来,笑道:“还说怎么还不回来呢!再不回来,就该出去找了!”我亦朝她走去,便被她握住手,薄责道:“手这么冷了,姑娘也想不起回来么?” 她拽着我,将我拽到椅子前硬是摁着坐下,又抱了薄毯往我身上一盖,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往我手中一塞,转身就去责备盈盈:“多大了?还一点心计也没有?姑娘冷,不知道带姑娘回来么?” 盈盈正搓着自己的耳朵,见被双安训斥了,噘嘴朝我哼唧了两声。 我忙帮着小姑娘说道:“不怪她。” 双安听了,飞快地转过来面对着我,仍是不悦:“姑娘也不好,自己的冷暖都不放在心上。若是着了凉,可是玩笑的?” 我讪讪一笑,连忙打岔:“以真,这是开当铺子呢?铺了一桌的?” 双安见我不接茬,干瞪着眼站了一会儿,也只好走了。 以真腼腆一笑,说道:“来找姐姐,因姐姐不在,双安姐姐就给我找了这些来串着玩,说都是姐姐不要了的小玩意,才弄着玩的。” 我托腮看着她编,听她似有不好意思的味道,便笑了:“这有什么?你便是拿我的真家伙去玩,我也没意见,更何况这些不值钱的!” 容易端了点心来,我拣了一个百果蜜糕,咬了两口,因嫌甜便放在一边的小碟子里了。倒是以真爱吃甜的,连吃了两个猪油芙蓉酥,因念着还要吃晚饭才罢休。 我看着她打璎珞玩了一阵,又无趣起来,开始后悔没上婶娘那里去学琵琶。 虽然我初学,弹出来的音节断断续续的生涩很不可听,但那一弦一柱,却实实在在是我的华年所在,有朝一日,我定会寄情于弦,不负所望的。 “姐姐这里吃什么好吃的呢?也赏我一口呗!” 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畹华轻快的笑声。 我忙将身上盖着的薄毯往一旁的长榻上随手一扔,起身去迎接畹华,一面嘲笑他:“你是小狗鼻子么?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畹华笑嘻嘻挽了我的手,说道:“我跟着容易进来的,看到她端着一盒点心进去的呀。”便开始撒娇:“来姐姐这里一趟,姐姐还舍不得一口吃的给畹华么?” 说得众人皆都掩唇笑了起来。 我往他额头上使劲一戳,也笑了:“胡说什么呢!” 拉他往屋里走。 以真一见畹华,连忙站了起来,手上还抓着两颗珍珠,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畹华一看见以真在我屋子里,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以真和她大眼瞪小眼。 我噗嗤一乐,笑道:“这是做什么?” 畹华率先反应过来,捏着我的袖管对以真嘿嘿笑道:“表妹好啊!” 以真跟着小脸一红,声音也轻了:“表哥安好。”说着,让开身想让畹华坐。 畹华连忙又让她坐。 我看着两人对着慌乱了一阵子,又见以真的脸越发涨得红了,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这才笑道:“畹华别闹,来我这里坐,挤着妹妹做什么?” 畹华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偷偷瞪了我一眼,这才老老实实的坐了。 以真跟着也坐了,忙将食盒往畹华面前推了推。我因笑道:“一会儿要吃饭呢,你吃两块八珍糕垫垫算了。” 畹华权当没听见,笑嘻嘻连我吃剩了的那块也给吃了,说道:“念了半天书早饿了,还是姐姐这里好,色/色齐全!”吃着也不安分,又拿眼去偷觑以真:“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好玩的呢?” 以真见问,未答脸先红了。 我瞧着她这形容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她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打璎珞玩呢!表哥要是喜欢,改日我打一副给哥哥戴。” 畹华一听,不好意思了,连连的摆手:“你们女孩儿家的东西,我要来也没有用,不过白放着。” 以真听了也不接话,低了头直搅手绢子。 我怕她尴尬不自在,忙笑道:“呸,你懂什么?妹妹姑娘家,说送你个东西,你不说声谢,反倒推脱起来了?你有多大的脸面?” 畹华听了,连忙站起身来,冲着以真不住地作揖道歉。 以真也急急站了起来还礼。我看得分明,她连手指尖都在跟着颤抖。 心中浮光掠影,一下转过许多事去,最终只剩下昨日才看到的两句诗来,正应上此时此刻此景——“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 忽然竟有些羡慕。 “姑娘,敏儿姐姐来了。”容易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连忙整理好情绪摆出笑来。 敏儿已经进来了:“姑娘,太太让你上前面去,说有话问姑娘。” 急忙问道:“母亲问我什么?” 敏儿只说不知道。 心里顿时警觉起来,不知是好是歹,忽为着最近一连串的变故生出忧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到上房的时候,母亲正盯着两个丫鬟开箱翻拣布料,也没有注意到我进去。看那架势,并不像要和我秋后算总账。 轻轻唤了一声“母亲”,便在一旁的花架子下站住了。 母亲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和刚过去的敏儿说道:“这葱绿色的她压不住,穿在身上显得没精神,还是另挑个颜色的好。” 敏儿答了一声是,翻出一块料子来,背光处并不大看得分明,恍惚是水红色的。她举起那块料子对我笑道:“姑娘上前两步让我贴身看看。” 我摸不准这是要做什么,乖乖依言走到她面前。 敏儿将那料子往我身上一贴,仔细瞧了一瞧,笑道:“太太,还是这颜色好,显白呢!” “那就这匹吧!”母亲点了点头,颇为满意,“现在就交过去,叫他们赶紧做出来。” 敏儿答应了,抱着那匹缎子飞快地去了。 母亲转过身向我走来,一面问我:“这两天我叫他们盯着你吃乌鸡白凤丸的,你吃了么?”她和颜悦色,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温柔,倒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来。 “都吃了,双安都记着呢!” 我看见桌上摆了些小核桃,便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过一旁的小银锤子砸起核桃来。 没过一会儿,丫鬟慧儿扯了扯我的领角。我怔了一下,看向她:“怎么了?”慧儿摆摆手,悄悄指了一指正在喝茶的母亲,又向我使起眼色来。 我突然回味过来,敏儿来唤我的时候,分明说的是母亲有话问我。什么话,连敏儿慧儿她们都是这般的小心不安? 不情不愿丢了小锤子,站了起来,试探着唤道:“敏儿姐姐说母亲有话问我,是有什么是孩儿有做的不周全的么?” 是为我向四婶学琵琶?抑或是为我长街等候风露中?还是为了更早的两次私会? 想到最后一层,大冷天的不由打了个寒噤,冷汗都快从脖子后面流下来了,手脚瞬间冰凉了。 母亲抬眼瞥了我一眼,反问我:“你有做了什么不周全的事么?” 若是从前,我底气尚足的日子里,势必是要义正言辞的摇一摇头,反驳一句“怎会”。可那般问心无愧的架势,我现在已经十分装不出来,眼下已分不出母亲是认真在反问我,还是随口的问了一句。 咬着嘴唇思量片刻,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孩儿说不好。” 谁知母亲听了竟莞尔一笑,说道:“你婶子都和我说了,若是你认真要学,就好好学吧!若是闹着玩的,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不要有的没的去烦扰你婶子!” “啊!”我轻叹一声,如释重负一般。 随即发现母亲正盯着我,似乎发觉我有些古怪,连忙摆出灿烂一笑来:“是了,孩儿是认真要学的。” 说着,顺势撒娇撒痴着坐到母亲的身边,挽了她的胳膊,甜甜笑道:“将来女儿学成了,头一个弹给母亲听!” 母亲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了一刮,也乐了。 笑过,就在我以为问话已完的时候,母亲忽然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张请帖递到我面前,问我:“你何时和林家的四小姐这般要好了?” 我一听到“林家”,不受控制,先把一张脸飞红了,忽然又意识到是母亲在问我有关林家的事,脸上的血色又一下子消退尽了。 “母、母亲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能明白?” 想不出好的主意,只好装傻。 母亲将那张请帖又往我面前递了一递。 那架势,在我看来,不像是在递一张请帖,反倒是像在递一把锐利的刀子,要把我的伪装生生地割下来。退缩一下,没奈何还是接了过来。 我微微颤抖着,将请帖取了出来。 是林云真送给我的,邀我过两日去林家说话,说是有个女儿间的绣工比赛,虽是闹着玩的,但很期待我去。并无什么其他的,不该说的话。 我抿着嘴将请帖塞了回去,放到母亲的膝盖上,不做声响。 母亲将请帖放到一旁,笑了:“我到不知道,你何时和林家的小姐这般要好了?难道你们常常私下有往来么?” 一听“私下”二字,我便耐不住了:“没有!” 母亲本无什么其他想法,见我反应这么大,不由地侧目乜了我一眼。我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更加紧张了,连忙整顿了一下衣裳,正襟危坐起来。 母亲却笑了:“我的儿!怎么还是这般的经不起玩笑?” 误打误撞,反倒微微给我以开脱了理由。 我一下抓住这句话做救命的稻草,故意装出严肃的模样:“儿是闺阁女儿,一时一刻谨记着祖母母亲的教诲,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母亲点了点头,又摇一摇头,弄得我云里雾里,这才笑道:“从前以为你要在佛祖面前清修一生的,所以故意才更加苛责你一点。但你如今既有了红尘之心,适当的也该玩笑玩笑,没的憋出病来。” 我摸不准这话有几分真心,遂讪讪点了点头,并不搭茬。 “看得出这位林家的四小姐和你投缘,既邀你,你便去去也无妨。” “真的?” 我忽然大喜过望。 去了林家,岂不是就和他靠得很近很近了? 若是有缘,是不是能再见上他一见? 母亲颔首,捏了捏我的笑得微微有些鼓起来的脸颊,说道:“只不要回来的太晚就好。” 我连忙站起来向母亲行礼称谢。 母亲指了我,和敏儿慧儿笑道:“你们瞧瞧她,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呢!一点脾气心思也藏不住!” 敏儿亦是笑道:“姑娘本来就还是孩子,太太不要太拘束了她才好。太太您看,姑娘笑起来多漂亮啊!” 母亲依言往我面上巡了一巡,笑道:“果然我们芙儿是个小美人呢!笑起来,更是漂亮呢!” 纵然我是激动得不行,还是为这一顿夸羞了一羞,又略略的有些骄傲自得起来。 母亲轻抚一抚我的脸颊,笑道:“好了,夸你一句,要上天了么?”我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身告退,母亲因说:“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要去哪儿?” 我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笑道:“下午点心吃多了,不想吃饭了。” 敏儿笑道:“姑娘一听可以出去玩,哪还愿意吃饭?”又拉了我的手笑我:“姑娘,醒醒吧!还要过两日呢!这会子还是在自己家里呢!” 我被她说破了心思也不恼,冲她做了个鬼脸,告了退就往门口走。 刚走到外屋,就被母亲唤住,说道:“我知道你高兴,只是去了人家家里,还是要斯文有礼,不要让人家笑话才好。” 我点点头,露出一笑:“孩儿省得的!” 还没走出两步,又被母亲唤住:“芙儿。” 母亲欲言又止,这幅模样很是罕见,我不由也收敛了许多,转过身来对着里屋问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么?” 过了良久,我以为母亲都不准备说了,却听她叹道:“我知道,你们父亲向来对你们女儿没什么要求,管教得却严苛不近人情。我几次和你父亲说过,只是没什么良效。”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这话你在我这里听过,记在心里就好,以后别放在嘴上——我对你,倒愿意你活泼些,快乐些,将来若有可能,再做出一番事业来,使我荣光荣光。” 我不解,反问道:“母亲说我做一番事业?怎么不寄望于畹华呢?” 母亲长吁一声,声音中似有几分惋惜:“若论聪明,你不逊于畹华。我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有盼着畹华好,不盼着你好的?” 是啊,若我是个男儿,也可读书上进,兴许博出一个好前程来光耀门楣也未可知。可偏偏为何,赐我这一女儿身? 默了一默,摇头:“孩儿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事业来。” 什么事业?左不过是将来嫁一个好人家,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罢了。与千千万万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却笑了:“这你别问我,自己好好想想。便是我说了,万一你心里不情愿,那又不好了。我只让你想想,从前谢女蔡姬班婕妤都如何,你心里有个底就好。” 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不甚清醒。 纵然父亲感慨“书香门第,也出不了女状元”,哪又如何?父亲何时对我一碗水端平过? 若有可能,使我做出一番成绩,不负厚望,必要在父亲面前张扬一次,使他知道,纵我不是他最爱的孩子,也可以让他后悔今时今刻对我的轻视,让他以我为骄傲的。 自知道母亲对我给予厚望,我忽然胸口闷闷的有些想哭,却不难受,只是有些委屈。蒙蒙昏昏的过了这么久,我原以为以后也都是这样的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还有今日。 遂深吸一口气,笑了:“母亲,您看着吧,女儿将来必是要青史留名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忽然有了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望。 我不知道的是,那愿望在我心里扎了根,竟再也不能了。 从那以后的每一日,我都在告诫我自己,若不能成名,若只能庸庸碌碌的活着,我宁愿去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林云真站在院子里等我,我一下轿辇,就看见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顺势拉住了我的手,笑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姐姐盼来了!怎么后来就没来往过呢?” 她一上来就这么热情,叫我一时难以招架,遂看着她笑了一笑,搪塞过去。 云真仍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挽了我的手,笑道:“自那次见面之后,我觉得和姐姐很投缘,总想着能不能亲近亲近,谁知又不得机会呢!所以唐突下了那张请帖,姐姐可别介意啊!” 我侧头一笑:“怎会?” 她拉着我进了屋子,和我先是闲扯了好一顿的家长里短,听说我的七姐定了人家,又问了一通有的没的,渐渐快把我问得耐烦不住了。 视线随意落在屋子一角的画筒上,随口笑道:“妹妹也爱收藏字画?” 云真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笑道:“我那是闹着玩的,倒是我大哥三哥,深谙此道呢!”因问我:“姐姐说一个‘也’字,是为着姐姐爱这些字画么?” 我抿嘴一笑,跟着谦虚起来:“我也不过是玩玩,谁又认真呢?” 心里却深不以为然。 在庵里的时候,我就常抄写佛经,偶尔也会焚香沐浴之后,亲绘佛祖菩萨的圣容。那时虽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后来回到家里,翻出许多祖父当年的旧迹来,就跟着临摹起来。 据说祖父当年的书画颇有雅名,字有骨而劲,画有格而风。 我的字画,一直承袭着祖父的雅名,片刻也不敢懈怠,比起跟着父亲学书字的畹华,甚至还更胜一筹。 云真笑一笑,见实在没有可玩的了,就让丫鬟铺了笔墨纸砚来,黏搭着我撒娇笑道:“好姐姐,你既喜欢这些,帮我画幅画吧!” 我也笑了:“真个儿的!画是一时半刻能画好的?” 云真赖着我,将一张小脸贴到我肩上,笑道:“姐姐只当疼我了!” 她抬着那双凤眼巴巴地看着我,那个角度,很像是林琰俯下身时的样子。我看着,一时恍惚不已,不等清醒过来,已经答应了她:“好吧!” 林云真跳了起来,拍手笑道:“白芙姐姐真好!” 我顺手在她脸颊鬓发上摸了一摸,她孩子气的样子,真是讨人喜欢极了。 丫鬟收拾好后请我们移步耳房。 仍是云真兴冲冲拉了我往前走,不忘回头和我笑道:“耳房暖和些,自冷了,我平时看书做针线,都是在那儿呢!” 耳房果然比她的卧房暖和些,里面摆了两排书架,架子上放的书不多,大多是些竹雕玉刻,妆点屋子的。我看到有一只根雕的童子钓鱼,雕得委实活灵活现,那童子的样子更是顽皮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是三哥哥有一次外出给我带回来的,姐姐你说是不是很好?”云真注意到我打量那个竹雕,便笑道,“我也爱得很,特地摆在这儿,没的磕碰坏了。” 我抿一抿嘴,涩涩应了一声:“真好。” 她没注意到我的反常,拉着我在桌边摁着坐下了,笑道:“姐姐,我给你研磨吧!你要什么颜色,同我说就是了。” 小姑娘毛手毛脚的,不是顺手碰了架子就是牵连了碟儿,我哪里还好再劳动她?遂笑道:“不如帮我焚点香吧,若是有檀香,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云真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去了。 我给自己磨了点墨,配了些颜色放在一旁,盯着铺平的宣纸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拿过笔来信手勾勒起来。 屋子里也开始慢慢弥漫起醇和的檀香的香雾,袅袅绕绕,如在西方宝地一般。 我瞥了一眼那香雾,便越发安下心来作画。 渐入佳境,身边的事情一概的也都不知道,也都顾不上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眼睛有些酸痛了,俯了半日的身子直了一直,就听耳畔有人笑道:“画的是我们上次同去望月的河畔么?” 我脸上顿时一红,飞快地转过身去,正对上他笑意满满的双眸。 “你什么时候来的?都不出声,倒吓我一跳。”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抱了几分羞赫。 林琰亦含笑说道:“我在你身后站了半日,你连动也不动一下,还说我吓你?” 他探头去望我的画。 我自知自己画得不好,连忙护住不让看,抢白他:“谁许你看了?” 林琰轻笑:“早看到了,你现护着有什么用?”他在我鼻尖弹了一下,轻轻的,但使我骨头都酥了:“你画的不错嘛,看着还有几分李营丘的味道,疏旷远达,不像出自女儿手笔呢!”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垂头敛眉一笑,说道:“祖父在字画上颇有心得,我是跟着祖父学的。若论起祖父师承哪一派,我倒也不能知道了。” 他摩挲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笑道:“好是好,就是笔锋不够有力,下笔有些黏黏答答的。” 这评价很对,因而我点头:“确实每次刚下笔的时候,手要发抖。” 林琰从我手中接过笔来,端详一番我画了一半的画,便为我补上了渔船人家还有一轮弯月,展眉一笑,说道:“这就好了!” 我再满意不过,连忙抬头要叫云真来看,谁知四下寻了一番,哪还有云真的身影。就听林琰一旁凉凉笑道:“你当她真耐得住这半日的无趣呢?早跑了!” 我莞尔:“四姑娘真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烦得很,不是你妹妹,你不晓得!”林琰虽是抱怨,但我看得出,他其实很疼爱这个妹妹。 说着,林琰忽然挑眉一笑,问我:“公坚同我说看见过你,是几时的事?” 我最不喜欢他提起石屹,更不喜欢他把我和石屹摆在一起说,因而做出一副不屑的姿态来,说道:“不过偶然间撞见过一次罢了。” 他缓缓倚了桌子,抱起双臂来笑道:“这也罢了,怎么我们请你转话给令弟,便一点音讯消息也没有了?” 我愕然抬眼:“你们?” 林琰笑道:“过几日我们兄弟几个秋猎,公坚的从弟和令弟畹华玩得很好,我就说有机会也邀了畹华一起来,公坚说已请你转达了,等了这些日子也没个答复。” 他突然凑到我眼前,就那么肆意地笑着:“白芙,你们姐弟的架子够大的啊?”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得快得不像话。 他的笑容越发近了,眼看贴上我的脸。我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在他要贴上来的那一刻,飞快地转过了脸去,面容上火烧云一般的热。 耳边的热气渐渐的退去了,我才慢慢转过脸来,只不敢对视他的眼,扭着衣角说道:“石大公子跟我说的时候,本是记得的,谁知后来竟给忘了。若是畹华知道了,必定是很乐意的,他也不是个耐得住冷清的孩子。” 林琰失笑起来,伸手扳过我的脸,使我无法躲避他的视线,笑道:“我知道你是忘了,只可惜公坚失魂落魄了好几日,这又怎么算呢?” 我奋力挣开他的手,瞋怪他一眼,再次转过脸去:“并不与我相干。” 这回,他与我俱不说话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得罪了他的时候,忽然手下摁着的画作被他抽走了,便倒退了两步,偷偷拿眼看他。正看见他重铺了一张宣纸,拿镇纸压住,转头来看我。 我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他盯了我片刻,笑道:“说你气性大,还不承认。这会子还恼呢?” 我羞惭不已,故意瞪他:“谁恼了?偏你爱编排我!” 林琰被我的窘迫乐到了,忍不住噗嗤一笑,见我脸都快黑了,才假惺惺的来哄我:“好了好了,我不说你就是了!你是宰相的肚子,让我撑撑船罢!” 他笑起来没正经的模样实在好看,我心都软了,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五脏六腑被熨得服服帖帖的,遂嫣然一笑,说道:“呸,胡说什么呢!” 谁知这回竟轮到他发怔了。 我自顾自笑着,见他不答我话,还以为说错了些什么,便朝他望了过去,竟对上了他痴痴怔怔的目光。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确认,他却已转开了视线。 遂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清咳两声,问我:“白芙,你擅长画什么?” 若论擅长,花鸟倒比人物、山水强些,便老老实实说道:“画兰花罢。” 他便笑了,将笔递给我:“画给我看看。” 我端着一份矜持,抿嘴说道:“画得不好。” 林琰哄我:“好不好的,我看过再说。” 架不住他几声温存软语,我握住笔顿了一顿,就往纸上落去。不想他的视线着实灼热,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万分,我心里不由地一慌,一笔下去,已经斜斜抖抖飞了出去。 顿觉十二分的丢人可气。 就在我要撂笔不干的那一刹,手上一暖,遂呆住了。林琰从背后环住了我,用他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带着我描绘起来。 霎时泄了力,任凭他做主来画。 他靠得那么近,我甚至都不用侧头,目光只要微微的斜一斜,就能看见他低着头,认真的目光。他和我贴得那般的近,竟连我的后背心都暖和了,不似身处深秋,反倒像是在和煦的四月春光里。 迷迷糊糊,也不知这株兰花是如何画成的,就觉手上一轻,林琰已放开了我的手,笑着打趣我:“一点劲也舍不得出,就让我画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笑眼上不过片刻,便急急挪开了,慌忙掩饰似的说道:“我能画的,是你打岔。” 林琰朗声笑了起来:“好,都赖我。这次我不动了,你倒是画给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最不愿他看不起我,赌气抢过笔来,尖尖上润了点墨,稳一稳心神,不待思考,已向纸上画去。 这次画兰,全凭的本能,算不上画得最好,但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果然林琰仔细看了一看,笑着叹道:“确实很好,我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我微微有些得意:“祖父爱仿郑思肖的兰花,我便是学的他的。” 林琰故意板了脸训我:“若论郑思肖,那你还差得远呢!乳臭未干的,大言不惭说的都是些什么狂三狂四的?” 说完,我们都笑弯了腰。 好容易笑完这一阵,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因扯了扯他的袖管,说道:“崇谨,我这儿新做了一样的东西,和你换一换吧?”说着,取出一块贴得好好的帕子来递到他面前。 林琰不接帕子,反倒看了我一眼,似有古怪之意,刚要说什么,丫鬟却端了茶进来,便生生咽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我们默默看着丫鬟把茶和点心摆好, 又沉默着看着丫鬟告退, 这期间, 林琰都没有伸手来接过我手里托着的帕子。我无奈, 只好垂下手去。 “这是为何?” 林琰忽然发问,见我没反应过来, 便对我手中捏着的帕子挑了挑眉。 我连忙展开手帕给他看:“是块新的, 我那块毕竟用旧了, 送给你委实有些拿不出手。”见他眉眼有些往下耷拉, 连忙凑到他面前, 笑道:“你看,我知道你喜欢,还特地把青门柳给绣上去了呢!” 他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我,忽然抬手就在我的额前揉了一揉, 轻笑:“你怎么那么傻?” 我不满,噘嘴反驳他:“总说我傻,我哪里傻了?” 林琰指着我的那块新帕子笑道:“还说不傻?我就缺你这么一块新手帕了?再说,并不是你送给我的,分明是我自己拿的, 就是要你用过的才好!” 实在没想到他说得这样堂堂当当, 我把脸红了一红,忍不住嘀咕:“人家用过的东西还拿, 说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害臊!” 看他那幅模样, 似乎很不以为拿我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有什么暧昧不对之处, 殊不知,这事挠得我心肝尖尖每夜都在颤,绣那块新帕子的时候,又其实并不大希望他真的把我那块旧帕子还给我。 也不知真的是我嘀咕的声音太小,还是他假装做没听清,林琰笑道:“什么?” 生怕他已看穿我的心思,连忙正色:“没什么。” 林琰笑我:“总是这般吞吞吐吐的。” 这次,不等我反驳,已经将倒好的茶塞了一杯到我的手中,动作虽有些粗鲁,却架不住他天性温善:“小心看烫着了。” 我顺势将那块新手帕掩了,端起茶来掩饰着喝了一口。 其实并不是真心要送他一块新帕子,将我那块旧的换回来,不过是我故意藏着私心,想时不时地念一念这件事。于我看来,那块半旧的帕子已然不再是帕子那么简单,而是一个可以时刻提醒着崇谨的私密了。 林琰看着我将手帕掖回袖管,轻笑了两声,幸而没有揭穿我。 我将茶杯放到桌子上,顺手拨了拨微微有些卷边的宣纸,忽然意识到云真出去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 “云真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林琰不答话,顿一顿说道:“走吧,我带你上别处看看。” 我侧了侧头:“还是去看你养的花么?” 崇谨看了看四下,略略压低声问我:“半天了,怎么不见跟着你的人?” 我笑了:“双安和容易跟着我来的,我读书写字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陪着,想是她们一早都出去守着了吧?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林琰微笑:“没注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廊上似乎确实有两个眼生的丫头呢!”他走到窗边隔着窗纸看了看,转头问我:“你能让她们不要跟着么?我带你去我屋子坐坐。” “去你屋子?”一时我受宠若惊。 林琰笑眯了眼:“不想去?” 我连忙摇头:“那倒不是。”又觉不现实:“双安是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现在哪里又想得出借口来?” 林琰想了一会儿,唤了他的丫鬟来,贴耳吩咐了几句,丫鬟点点头出去了。他便笑道:“这样就可以了。”我忙问怎么说的,他笑道:“我让丫鬟去请她们两个喝茶用点心,就说这是林家的待客之道,你的丫鬟总不会拒绝吧?” 果然他刚讲完,双安就和容易进来请我的示下了。 我忙和林琰分开几步,装作不熟络的模样,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只对双安说道:“既是林三公子的好意,你们便去吧。我就在这儿,要茶递水的,有别人呢!” 双安犹豫了一下,多看了林琰两眼,这才称是退下了。 我一看双安她们出去,早就按捺不住了,转身对林琰笑道:“走吧!” 林琰也是一笑,大约是被我逗乐了。 他的丫鬟抱来披风要给他系上,因看我兴冲冲站在一旁,便笑道:“你过来。” 我依言向他走去。 林琰接过丫鬟抱着的披风,使劲一抖抖开了,张开双臂兜头向我裹来。他将那披风在我胸前系好了,顺手就在我额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我一下捂住自己的额头,颇有些委屈的望着他。 林琰笑我,声音却是极温柔可亲的:“你还真是对自己一点不上心,这么暖和的屋子里不觉得,乍一出去是要凉着的!” 心里说不出的甜滋滋的。 我拢一拢披风,笑着反击他道:“你就不怕冷了?就为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林琰磨一磨牙,飞快地在我额头上又拍了一下,仍拍的是同一处。拍完,不待我发怒,已揽了我来,笑道:“你倒学坏了,拿我的话堵我?” 一被他揽住,就吓了一跳,忙将他一推,说道:“青天白日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绯红了双腮。 林琰不以为意,凑到我的耳边笑道:“便是没人就可以了?” 他说得很快,说完便直起身了,直到他往前走了两步,我这才回味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一时激动,追着他要打,声音也不由拔高了许多:“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被我在背上软绵绵拍了两下,猛地反过身来捉住我的手腕,挑眉一笑,定定地只是看着我。 我亦回以不屈不挠的注视。 不过须臾,我已败下阵来,将他的手一甩,掩唇噗嗤一笑:“真是没羞没臊的!” 林琰放声大笑起来,说道:“你不好意思了,倒混赖我?” 我嘟囔:“不赖给你,赖谁?” 他笑得已经直不起腰了,摆了摆手,好容易才憋住,说道:“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要不天黑了也过不去。”他将手伸给我:“来。” 我抿嘴一笑,将手放入他的手中。 路上,我拽着他的手,将我们的手一起隐入了披风的遮掩下,为此,他还有些好笑的看了看我。我不以为然,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去了,我和他,还做不做人了? 静静走了半晌,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不由感叹:“和你一处,我很安心。”说完犹觉不足,补充道:“总是很安心的。” 他微笑着和我确认:“真的?” 我使劲点了点头,话匣子瞬间便打开了:“从前别说在外人面前了,就是在父母姐妹面前,哪有不提着心的?若是不小心说错一句话,他们便能记个千千万万年,时不时的拿出来说一说。你心里恨是恨,难道还真能咬他一口?” 林琰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 我不由会心一笑:“可跟你不一样,你虽也爱笑我,但我知道你笑过便也罢了,不会一直记着,拿来挤兑我。” 崇谨闻言转过头来看着我,问我:“我当真有你说的这样好?连我自己也不信了。” 他的目中恍有星辰,绚烂夺目。 我点头:“当然是真的。你不过是自谦罢了。” 他亦报以诚恳的微笑:“我也喜欢和你一处,在你眼里,仿佛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也都是好的。” “这不是仿佛,”我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肩上顽皮着点了一点,笑道,“这就是真的。” 边说边走,不觉很快到了他的住所。 院子里两排潇湘竹,迎风瑟瑟地作响。廊前倚着柱子种了些许芭蕉,想来偶尔听一听夜雨也不失风雅。廊中挂着两只鸟笼,里面各有一只鹩哥儿、一只金丝雀儿。 那鹩哥儿见了他,张口就用怪声说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我“嗳呦”一声,指了那鹩哥儿笑道:“好聪明的鸟儿!” 林琰便伸手挥舞着去逗它,逗得它扑棱着双翅乱叫个不停。好容易分辨出一句,却是“该添食了,该添食了”,惹得我笑得越发不能自已。 “崇谨,难道你常常饿着它么?怎么偏爱说这句?” 林琰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以手叩了叩鸟笼,笑道:“我平日只和它玩笑两句罢了,喂它的事到不归我管。有时看见它的食盒空了,就喊一句‘该添食了’,谁知它便学会了呢?” 我强敛了笑,正色说道:“是该添食了,这么聪明,还不该奖赏奖赏么?” 说完,又乐开了。 几乎被他硬拖进了屋子里。 入眼正厅里挂着一幅洞庭湖春/色图,两旁挂着一幅的对联,上联写着:气备四时,与天地鬼神日月合其德;下联写着:坐权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 因笑他:“这么大的口气?” 他笑一笑,说道:“便又如何?” 我刚想说他不要脸的自大,忽然一想,他竟是可以有这样大的口气的,将来便是他扬名立万,使天下人敬服,我也是相信的,现在何必说那些不好的话呢? 便笑了:“不如何,与你很相合适。” 他满意一笑,让我往里室去。 里屋并不是他的卧房,而是摆了两排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摞了许多的书,偶尔一两格放着些器玩做些装点。临窗摆着一张红木的书桌,上面摆着一盘残棋,一旁的香炉里还有隐隐的残香。 “之前你和谁下棋呢?”我走过去仔细打量那盘残棋,看了半日,笑道:“这盘棋倒是有意思,走了这么多步,胜负高下还很难看出来呢!” 崇谨轻笑一声:“我同自己下着玩的。” 我又是奇又是佩服:“自己还能和自己下呢?要换了我,早就晕了。” 说着,坐到桌边,抓起棋子就忍不住地想要落子。 他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棋子,笑道:“别,一会儿给你玩毁了也未可知!”见我仍目不转睛垂涎着他的棋局,便拉了我到另一张桌前,摁在坐下,笑道:“你坐坐,我给你煮点好茶来。” 我拍手称好,乐呵呵地坐在那儿直等他来烹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林琰小心翼翼搬来一副茶具, 他那认真严谨的模样甚是好看, 自他开始烹茶, 我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去。 又觉得那副茶具甚为罕见稀奇,便问他:“这是什么茶具?我从来也没见过。” 林琰笑道:“这是我大哥从闽南带回来的。颍滨遗老有诗云:‘闽中茶品天下高, 倾身事茶不知劳。’你没听过这句么?” 我摇头:“不曾听过。” 他莞尔一笑:“你不出远门, 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虽是埋汰我, 但因他说的乃是实话, 便也无话可对了。看着他煮开水, 将沸水倒入盖碗中,轻轻的摇晃了两下,又将那盏水倒了出来,因问他:“这是做什么?” “温器。”他笑了笑,冲我眨了眨眼, “杯盏温度高了,能尽茶叶之色、香、味。” 我点头叹道:“原来不少学问呢!” 林琰轻笑一声,指着茶具说道:“这叫功夫茶,喝的就是‘功夫’二字,非耐心细致, 不能品尝。我大哥乃此中高手, 我不过是泛泛知道一点。若不是看你全然不知,我也不会贸然做给你看了。” 我几次三番听他提及他的大哥, 忍不住问他:“令兄长, 是个怎样的人物?” 林琰只说“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我深不以为然,此八个字若是用在他自己身上,我便觉得十二分的准确,可用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他口中的亲兄长,亦不能觉得适宜。 只是不便宣之于口。 “崇谨,”我看着他置茶于杯,犹豫着问他,“有亲哥哥姐姐,是如何的感受?” 林琰刚要执起茶壶,听问,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眼往我面上巡了一巡,淡淡反问我:“为何这般问?” 我扯了两下衣角,心底觉得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便直言说道:“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两个嫡亲的姐姐,从前只是以为自己是父亲膝上唯一的女嗣,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一时心里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他轻笑了两声,摇头:“你啊——” 尾音拖得极长,语气里说不出的无奈。 我好奇极了,忙坐直身子,问道:“我啊如何?” 他一面执起茶壶往杯盏中倒水,一面摇头笑叹道:“我是说你内心太过脆弱,也太过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一点点的眼色心思都藏不住!” 这个评价当时在我看来,实在残忍无情,又实在难以让我接受,我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大好看了。 他看我一眼,仍是摇头,感慨着长叹了一口气。 我强忍着要高声尖叫的欲望,憋着一股子气,压低了声音责难他:“你倒是明白说说,我怎么就藏不住事了?怎么就太过脆弱了?” 说着,不忘表白一番心意:“难道我不是因与你亲切,才和你直言不尽的?若你当真这么想,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番心!以后再也不同你说这些了!” 他恍若未闻,将四只饮杯摆放整齐,打着圈儿的将茶慢慢倒入杯中,水声泠泠,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末了,他拿过一旁的茶巾将一只饮杯杯身上淋湿的茶水细细擦去,将茶盏递给我。 我怒视着他,不肯接过来。 他又叹了口气,无奈之意愈深,见我执意要恼,便放下茶盏,望向我说道:“白芙,你扪心自问一下,若你当真对旁人的看法安之若素,为何又要对你父亲姐姐耿耿于怀?方才看你作画的时候,就见你用墨颇重,似含了几分怨气几分不满。你时时刻刻的揣在心里,自己却哄自己说不在乎,当真有意思?” 如尖刀一般,直戳我内心最脆弱之处。 一股愤怒从心底涌了上来,到了嘴边却说不出,眼中渐渐有些湿润了。 我侧过头去,硬是忍下了泪,哑声惨笑一下,摇头说道:“你说得轻巧。你不是我,哪里知道我的苦痛?——令尊又何曾对你说过‘可怜我们读书人家,也出不了女状元’的话?便是你的亲姊妹,想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话!” 林琰沉默良久,失笑,摇头说道:“我何尝不能理解?我说那一番话,不过是想让你更加坚强一些。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父亲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对我虽亲切,却无甚期许。就连我有什么做得好了,也得谦辞说是父兄教导有方,和我自己,倒没什么干系了。”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在他的温吞之下,隐藏着如此诸般的无奈。 他亦看着我,目光既有些许怜悯,也有几分感同身受。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这几分感同身受之意,心里的那股无明业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若非同样人,怎能成知己? 伸手去够那杯他本想递给我的茶。林琰抢先一步端起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抿了抿嘴唇,接过茶杯,笑了一笑:“刚才真是”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语调一变,故意含了些轻快,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说完,已有些尴尬,便急急地去喝那杯茶。 杯子很小很浅,是那种极薄的白玉制成的,能很分明的将茶色衬托出来。茶已经有些凉了,味道却仍是很浓烈的,刚入口甚至有些苦得难受。 忍不住啧啧两声,皱了皱眉。 想是我的举动逗乐了他,林琰放声笑了起来,一面不忘嘲笑我:“谁叫你喝得这样急的?” 苦味儿渐渐下去,余香围绕在舌尖,沁香醇浓,使我愉悦不已。 林琰似乎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我,见我露出了微笑,忽然探过身来,将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上,目光紧紧盯着我,短促的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么?” 没头没脑的一问,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我决定有朝一日,当世人说起我父兄的时候,不是为了他们本身的名声,而是为了我。说他们林崇谨的父亲、兄弟、亲族,说他们是因为我,才得以传颂的。” 他说得飞快,有些地方模糊难以辨认。 但我仍然听得很清楚。 那一刻他的野心与我的,不谋而合。 “我也一样。”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这样能使我更有底气,“我不希望将来被遗忘,也不情愿做个默默无闻的屋内人,我希望百年之后,仍有人可以记得我,念及我。” 他注视着我,我也望着他,我和他的目光中都透露出难以言表的坚定。 紧接着,我们便都笑了,俱是会心的一笑。 他将手虚掩在我的心口上,这个举动惹得我浑身一颤,但我没有避开他。林琰笑道:“为此,你得更坚强。”不等我回答,他继而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但你要更好。” 我掩唇一笑,拍开他的手:“知道了。” 林琰笑着坐了回去。我们很有默契的没再提那件事,只是我的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痒痒个不停。 他又分了一杯茶给我,就收了茶具。我的心思也并不在茶艺上,四下闲闲的只是打量他的屋子。 就在我神游的时候,蓦地里伸出手来,林琰拿着一张请帖交给我,笑道:“回去后给畹华,就说我请他。” 我接过请帖端详了一下,问他:“是请他去秋猎么?” 他颔首笑道:“你和畹华一起来吧!” 我“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疑了一声望向他:“和你们一起去?我去做什么?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的。你又开始哄我了。” 他笑嘻嘻,说道:“你来,我教你骑马。” 那样子一点也不正经,我自然当他老毛病犯了,又在随意的玩笑,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就没再接他的话。 谁知过了片刻,他见我不理他,笑道:“哟,你架子这么大?我请都请不动了?” 他半玩笑半认真,让我一时半会儿难以确认,只好也模棱两可的斜着眼笑了一下,逗他:“你真心请我,怎么只给畹华下帖子,不给我下?可见你是故意拿我开心呢!” 林琰一下笑开了:“你还吃你弟弟的醋呢?” 我噘了噘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若是逗我的,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起身绕过他的一面书架,发现后面还藏了一张琴,顺手便在琴弦上拨了一下,笑道:“你这儿还真能藏宝贝!” 他也笑:“若往那门口一站,什么都尽收眼底了,还有什么意趣?便是要你慢慢的发现,才有意思不是?” “强词夺理!”我哼笑了一声,指着琴问他,“你真会弹?” 林琰亦哼了一声,挑眉问我:“你怎么不问我弹得好不好,只问我会不会弹?”随即“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必是你不会弹,才这样问我的!你当我和你一样呢?” 我又羞又急又恼,嗔怪了他一眼,偏过脸去,嘟囔:“我学琵琶了呢!将来也会弹得很好的。” 他走上来握住我的肩,玩笑着将我前后晃了两晃,笑道:“好了,你这个脸皮薄的!等你学成了,给我弹一曲十面埋伏,我给你舞剑看。” 我一听,奇道:“你还会舞剑?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这次轮到他不好意思了,啐了我一口,笑道:“自然是有的。” 我推他到琴前,笑道:“快弹一曲来听听,若是弹得不好,小心我罚你!” 林琰顺势在琴前跪坐了,使劲拉着我,让我挨在他身边也坐了,侧头挑眉笑着问我:“要罚我什么?”他眼中流光溢转,使我难以喘息。 为了掩饰不安,我往他身上狠狠捶了一下。 他故意叫唤一声,笑道:“还没听我弹呢,怎么就打我了?”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轻轻推了他一下,笑道:“别说了,快弹呀!” 他故意摇摇头,又啧了啧舌,这次不待我反应,已轻拨慢捻弹奏起来。他弹的是离骚,其中最触我心弦,莫过于——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深秋了, 万物凋敝, 唯有两行的枫树, 火红着的枫叶, 灿若云霞,倒将真的云霞之光给比了下去。说是秋猎, 可我们这里并不曾有什么野兽出没, 不过是借一个名义, 到野外的围场上来练习骑马射箭。 我临风站在高处, 任凭阵阵寒风将我的披风和钗环吹扬起来, 目光仍紧紧的追随着畹华。 难得出来玩一趟,畹华显得很开心,而且石屹与林琰都没有说错,他和石家的四公子石岑很合得来。大约是在家拘束得太厉害了,兼之家中也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兄弟, 畹华一旦得了便,似乎有些高兴得要疯了。 他伏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和石岑两人你争我抢,把马骑得飞快。 畹华没心没肺, 大概不会知道, 我需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把他带出来——他是我父母膝下唯一的男嗣, 是父母唯一的寄托, 也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无需父母责罚,我头一个就想去死。 林琰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站定,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笑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也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难道我们就是容易的了?” 自那日林府分别,我们很快便又见面了,这次相见,我与他俱少了几分可气,多了不少的亲切与热忱来。 我抬手捋了捋散落在耳畔的碎发,笑道:“也罢了,看着他这般开心,我遭点罪也值得了。”我笑笑,反问他:“难道你不也是一样的?” 这次出来,林琰带着云真和他的弟弟林玢,石屹带了他的从弟石岑,我则带了畹华,此外再无他人。说起来,我们三个虽一般的年幼,但在云真畹华他们面前,就是个大人了。林琰来了这么久,不过是刚刚看他骑马跑了一圈,就又下来了,一点也不能好好的玩一玩。 林琰了悟般的点点头,苦笑:“是啊。” 他似乎有些冷,搓了搓手,又哈了一口热气,在我的关切之下,抓住了我的手。下一刻便笑道:“哟,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 我也笑了,故意拿冰凉的整个手心去碜他:“我在这儿站了好久了,能不冷么?” 他没有躲,反倒是张开了手掌包住了我的手。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笑道:“不是说教你骑马的么,这会子趁他们跑得远了地方宽敞,我教你一点基本的。” 我摇摇头,提不起兴致:“大冷的天,不想学了。我又不是畹华,仿佛揣了个热滚滚的暖炉在身上。” 他嘲笑我:“你看你,死气沉沉的。” 我挑了挑眉,故意学他的样子,笑了:“骑马么,会骑不就行了?” 说话间,想起出门前,我收拾妥当去找畹华,谁知路上撞上了出来散步的父亲,父亲喝住我,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便皱眉不悦起来,说道:“打扮得这么伶伶利利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去?你的奶妈婆子领着你,就是这么教导你的?看看你,哪里有点闺阁小姐的斯文模样?” 三言两语之间,俱是对我的不满。 我虽亦不满于他的话,却不敢反驳,站在一旁低着头,任凭父亲平白的教训了我一番,目送着他闲庭信步地走远了,这才忍下一口恶气,去找畹华。 现下突然想起这么一段故事,竟忍不住地想要违拗父亲的意思,心里生出一念来,遂拉了拉林琰的手,说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学舞,只是家里管得严,琵琶琴筝倒也罢了,舞是万万不能的。若是能得个人教上一教,我就受用不尽了。” “学舞?”林琰没想到我会提这一茬,有些迟疑,“舞么,也没听云真她们想学过,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我知道,在他们眼中,舞也罢,歌也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技艺,是那些被迫无奈之人学来谋生的。像我们这些侯门朱户出来的,操琴弄筝还能算得上是熏陶品性,但若是学舞学歌,便委实的有些过分了。 只是不想放弃:“是啊,自看了紫鸢她们跳舞,日日记着。后来翻书,偶然间发现上面记着的汉代的折腰舞,唐代的剑器舞,心里向往的不行。便想到,古人可以,为何独我不行?” 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识使劲收了一下力,没想到他的力气那么大,就这么一下,却使我生疼生疼的。林琰松开了我的手,避开我的视线,往围场远处眺望了一番。 一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我不快起来,在胸前环抱了双臂,冷冷地盯着他。 兴许是被我盯得久了,崇谨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见我仍可着劲的绷着面皮,便露牙嘿嘿一笑,伸出长臂来似乎就要揽我的肩。 我不吃他那一套,飞快地将身子往旁一闪,躲开了他的手。 继而仍用拿冰冷冷寒碜碜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这次不过片刻,林琰便败下阵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若你不嫌委屈,我请紫鸢的师傅楚云来教你就是了。” 我连忙确认:“你当真?” 说着,已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身子也不由向他倾了过去。 林琰忙抬起那条胳膊抵住我,和我约法三章起来:“别忙,你得答应我几条——” 我连忙说道:“莫说几条,便是几十条,也是听的!” 他挑一挑眉,笑我:“别把海口夸得那么大,将来又反悔,那就不好了。”因扒拉着指头同我说道:“头一条么,是不许同旁人提起,便是对畹华也不可以。” 这条要求委实应该,我点了点头应下了。 他一笑,伸出两个手指来:“第二么,上课的时候由我来安排,不许你偷偷跑出去找楚云她们,这也是为了你好。” 这一条虽少了些人情味儿,但他确实是站在了我的角度上考虑,便也欣然的答应了:“好,那第三条呢?” 他竖起第三个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第三么,就是我听说学舞不容易,再苦再难,不许你中途而废。若是你学了一半嫌苦不学了,你我以后就不要再以朋友相称了。” 没想到他最后一条竟在这里等着我,我那时年轻气盛,从不愿意被人看低,更何况是他,便把嘴一噘,往他身上使劲捶了一下,昂头说道:“若是我放弃了,甘愿去跳河!” 崇谨轻笑了两声,把手放在我昂起的头上,用力摁了下去,不让我拿眼乜着他看:“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的,只是再激励你一下。” 我顺势低下头,在他腰畔狠狠掐了一把。 “第四呢?第四条又是什么?” “没有第四条了,你能把那三条做好,我便很宽慰了。” 他故意用那种长辈老者的口气,惹得我又在他身上掐了一下。 崇谨笑道:“你疯了?” 哈了口气,就往我肋下袭来。 我猝不及防,笑得花枝乱颤,连连的求饶也不管用,被他抓着挠个不停,几乎真的快疯了。 好容易挣脱出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一时没忍住,啐了他一口。 林琰一看,作势又要来挠我的痒痒处。 我连忙笑道:“别别,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罢!” 他放声大笑起来:“瞧你那样!” 那笑声很大,传得老远的,我想也没想就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他灵巧地躲了过去。没一会儿,我就听见马蹄声渐急渐近,畹华清脆一声:“阿姊!” 我瞋他:“你瞧你,把孩子给吓来了吧?” 林琰仍是笑,只是笑声收敛了不少,见我说他,也不反驳,飞快伸手将我一缕头发别入耳后,又飞快缩回手去。 畹华在下面勒住马,支起上身一个劲地冲我挥手:“阿姊,下来玩啊!” 崇谨在我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去吧!” 我走出两步,反身看着他,笑道:“你可千万不许后悔啊!” 他星辰般璀璨的双眼含了笑,点点头:“不会的,放心去吧!”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畹华将我拽上他的马,笑道:“阿姊,我带你兜风去吧?你在那儿干站着好久了,多没意思啊!” “那就跑一圈吧,我怕冷,你别把马赶得太快。”我拢了拢披风,手微微牵住了缰绳。 畹华欢快地应了一声“是”,双腿一夹马腹,“啾啾”两声,已然策马飞驰了出去,哪里还顾忌我才叮嘱过他的话?起初并不适应这么快的飞奔,畹华和崇谨不一样,他小两岁,身板骨架也没长开,在我身后拉着马,一点可靠的感觉也没有,使我提心吊胆,害怕不已。 遂夹着风向他尖叫:“慢一点!慢一点!” 恨不能立刻从这熊孩子的马背上跳下去。 畹华大喊:“哎呀!慢了没意思!阿姊你放松一点!不可怕的!” 一点点要放慢的姿态也没有。 我不能真的就这样跳下去,慢慢地竟也习惯起来。 这样如风如尘一般的感觉,竟说不出的好,使我觉得,天地之间有我也好无我也好,都不要紧了。那一刻,有些参悟道家的有无之道来。 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曾多次回忆那天的情景,多次地盘问自己,为什么执意想要学舞。摈去我对舞天性上的热爱,更多的,似乎是为了反抗那危不可攀的父权。 我骨子里的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似乎就是在那一日,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对我而言, 楚云是个很好的老师。初见面的时候, 她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 还很年轻, 眉眼如画如诗一般的好看。她的那双手,更是纤娟细长, 可观极了。 刚见面的时候, 她对我问过一次好, 之后因和我有了师徒名分, 便严加教导起来。说起来, 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那种颇为正式的奉茶磕头,我还送了她一只紫檀盒子,里面是林琰帮我准备的一根衔珠步摇,权作束脩。 至于她另一层身份, 那红极河下人家的名声,与那时的我无半点干系,就不赘述了。 楚云擅长唐朝流传下来的软舞,给我上课的第一天就让我脱去了深秋的小袄,换了条轻便的松绿撒花裤子, 就让我分腿下叉压软筋。 林琰只看了我一眼, 眼中的光芒跟着闪烁了一下,掉头就出去了。 我疼得不行, 还不忘喊他:“你去哪儿?” 他站在窗脚下轻咳一声, 说话的时候似带了几分黯哑:“你别管我, 我就站这儿等你。” 我不解,抬头望向楚云。 楚云却颔首说道:“三少爷出去是应该的,看着到底不方便。”说着,伸出双手摁住我的胯骨,又狠心往下压了压。 瞬间又下去几分,额上的冷汗便渗了出来。我死死咬住嘴唇,至始至终没喊出一声叫疼的话来。 那天分别,楚云对我展颜笑了笑,说道:“难得见到有孩子练功不喊疼的,更何况姑娘还是千金万金的小姐。从前只听说小姐们娇气,三少爷请我的时候,还有些不愿意,如今看来竟是我偏见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林琰在一旁拽了我一下,笑道:“今天辛苦云娘了,改日我谢你。崔大小姐家还有人等着呢,我先送她回去了。” 他的言语间,总是不大希望我与楚云她们来往过亲,只是那时我一门心思扎在学舞上,竟没有听出他的弦外音来。 楚云是惯看眼色的,便对他欠了欠身,笑道:“是,那我就不送二位了。” 崇谨遂拉了我的手,将我带了出去。 往后的每一次,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亲自接我来,再亲自接我回的,偶尔有他不能来时,便是石屹陪我一陪。虽我多次和林琰说过,也不知是我说得太过拐弯抹角,他就是不同意我单独前往。 如此几番,也就打消了自己去的念头。 不过这样的日子,十天里能得一两日也就算是万幸了,毕竟崇谨有他自己的功课学业要做,而我平时受到的管教拘束也仍是严苛的。 闲下来的日子里仍是百无聊赖的,后经我有意无意跟崇谨和畹华好好抱怨了一番,畹华把他以为的好些书搬了来给我解闷,崇谨更是打了云真的名号派人送来许多字画来供我临摹。 我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出来,慢慢地摹写、摹画,细细地翻阅经纶诗书,渐渐地也多了不少心得来,悄悄写过好些诗词断章,藏得到处都是。 过年前,畹华献宝似的,将他偷偷从集市上买来的牡丹亭送给了我,挨着我笑道:“阿姊,世间道理千百条,不及这本书一言半语,你看过就知道了。” 我随手翻了一翻,将书砸进他的怀里,冷笑:“什么浓词艳语?拿来哄骗我?赶快拿走,否则我交给父亲母亲去!” 想是当时尚算不得真的情窦初开,抑或是我向来有些后知后觉,才会以为牡丹亭上所写,不过都是些浓词艳语,滥情俗套,用以哄世俗人开心的。 为此还鄙夷了畹华许久。 畹华倒不在意,笑嘻嘻收了那本牡丹亭,说道:“阿姊若去告诉父母便没意思了,若是将来哪日阿姊想看了,又上哪儿再去寻一本来呢?” 除了这么一段插曲,日子倒也平静。 年后一日,我在河边鹅软石的路上散步,那河流经一所私宅,那私宅便是林家所有,每当楚云给我上课,都是约在此处。因而日子久了,对这里也就熟悉了。 忽听得有阵阵筝弦之音,泠泠淙淙如春来融水,颇为好听。 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丛木之后,老松之下,云真侧首凝神,手扶瑶琴,正弹一首高山流水。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不住轻轻击打节拍,笑得烂漫天真,正是我的胞弟畹华。 我不知道畹华是何时知道此处的,亦不知他是何时与云真如此亲密的。 畹华与云真的姿态,不似他与我时的随便,也不似他与以真时的拘谨,只是很开心很开心,脸上眼中层层叠叠都是无限的笑意。 云真时不时从琴弦上抬起头,悄悄地看上一眼畹华,若正好对上畹华专注的目光,两人便会同时抿嘴一笑,先侧过脸的,也必定会是云真。 她对畹华的模样,十分的眼熟,让我心里热辣辣的,只是说不上来。 “我弹的不好,不弹了。”云真忽然停了下来,向畹华嗔怨,声音语气娇滴滴的,莺啼燕语一般,“你一直在笑,是笑我呢?” 畹华往她那里倾了倾身躯,笑道:“傻子,我哪里是在笑话你弹得不好?——我笑,不过是为了你好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云真红了一红脸,轻轻啐了他一口:“从哪儿学来这些哄人的词?一点正经也没有。” 畹华笑道:“我从不哄人,更不哄你!” 说着,又开始甜言蜜语:“好妹妹,你再弹一首罢?” 云真继而连耳根子也红了,捂了脸软语娇嗔道:“谁是你的妹妹?你再胡说,小心我拧你的嘴!” 说的虽是狠话,语调之中却透露的满满的都是柔情蜜意。 畹华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越发变本加厉起来,笑道:“你虽不是我亲妹妹,可你我投缘亲近,好了这些日子,你又比我小两个月,怎么就不能喊这一声妹妹了?” 便疯了似的左一个“好妹妹”、右一个“亲妹妹”的叫开了。 那语气疯态,就连我这个滴滴亲的姐姐都看不下去了,揉了揉腻得发慌的心口,暗啐一口这小子的假把式,这才强忍着没冲过去撕他的嘴。 云真到底是小女儿,哪里经得住他这样玩笑?一下急了,扑过去就拧住他两腮的软肉,使劲拧了两下,急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赶着畹华又打了两下。 畹华笑着讨饶:“别别别,我再不敢了!好云真,大大好的云真,放过我吧!” 云真拿手指指着他,倒竖蛾眉,说道:“你再胡说,我还打你!” 说着狠话,自己没绷着却又笑了。 畹华见势也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两眼会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配上他一对小虎牙,叫人根本恨不起来。我有时候气恼,只要畹华对我笑上一笑,便也就开怀了,恨不能把他搂在怀里使劲地揉两下。 云真未必敢将畹华真搂在怀里揉两下,但她看见畹华的眯眯笑眼,果然便没了辙,抿嘴跟着笑个不停。 畹华借机拉了她的衣袖,笑道:“再弹一曲吧!你不知道,我阿姊最近学琵琶学魔怔了,镇日的在屋子里弹也罢了,还常让我听。可我阿姊她初学,哪里可听?好妹妹,我听了这些日子的荒腔野调,你只当可怜我,再弹一曲吧!” 这小子,糊弄云真也就罢了,还敢拿莫须有的事来编排我? 气急败坏之下,就想冲过去把畹华就地正法了。 刚迈出半步,却被崇谨给拉住了。 他拽住我的胳膊,挑眉笑道:“白芙我问你,花间说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谓之如何?” 不出片刻,我已反应过来,他这是借着李义山的句子来嘲笑我“煞风景”呢! 用力甩开他的手,指了畹华的方向,恼道:“你听听那小子,歪派我什么呢!” 崇谨笑道:“年都过了,你还跟个鞭炮似的。他们小孩子玩笑,你躲在这儿听又算什么?还真的要跑过去丢人现眼一番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自己也发觉方才的行为有些太过冲动,遂讪讪起来。此刻耳畔响起云真弄弦的声音,忽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忙推了崇谨往反方向走去。 林琰轻笑两声,任凭我推着他往前走去。 那日直至回家,我的心仍是突突地跳着,一时眼前闪过畹华和云真的笑靥,一时又晃过崇谨似笑非笑的双眸,心中波澜不断,久久难以平复。 晚上以真来找我,先问我白日去哪儿了,我把说去林家说烂了的借口又说了一遍,注意到以真的目中似乎有些落寞之色。 我有些不落忍,只是一来我去林家是过明路了的,父亲有意结交林家,自然不会拘我,二来林琰对以真的印象并不好,我不大愿意带了她去,使我两边为难,琢磨片刻,硬是忽略了她那抹不甘。 她拿出绣好的一幅花纹给我瞧,上面是一对浮水的绿头鸳鸯。那鸳鸯确实精巧细致,看得出是下了苦功夫的。我便衷心地称赞了一遍。 以真因笑道:“姐姐,你可知道为何我要绣一对来?” 我顺势问她:“为何?” 她含羞一笑,侧头说道:“若只绣一个,岂不形单影只十分的可怜?我偏喜欢这‘一对’的字样,有个伴儿,亲亲热热的岂不更好?” 我以为她在暗指想和我一处作伴,便点头笑道:“你说的很是。” 谁知以真却愈发有些娇羞了,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抿一抿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道:“姐姐,表哥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怎么总是不得见?” 我下意识想说他也去了林家,话都到了嘴边,忽然想起以真眼中那抹落寞,和畹华同云真说笑打闹的场景,硬是把话咽了下去,笑道:“谁知道呢?大概是功课紧吧?就连我也不得常见呢!” 以真信以为真,笑了一笑,拉住我的手:“姐姐,可千万别告诉表哥去,说我有问过你啊!” 我勉强一笑:“不会说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自那日以真和我说过话, 我留心在她和畹华身上了一段日子, 只是他二人难得见面, 便是有时见上一面, 我也未必在场,实在得不出什么结论。 天仍是冷, 丝毫不见得有回暖的迹象, 每次学舞都得脱去厚重的外衣, 起初冷得不行, 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每每练出汗来, 倒也不觉得冷了。 美中不足,那年的冬天只下过一场雪,我一个人站在屋前台阶上看着薄薄的雪花打着旋的飘落,最终落到地上融化成了水。雪太稀薄,除了树枝叶上和瓦片上凝结了一层, 就再没有其他痕迹了。 雪后第二日,我寻着寒梅的香气去向父母问好,到了上房,看见敏儿和慧儿俱守在门口廊上,在翻红绳子玩。 看见我来, 敏儿连忙起身问我:“姑娘怎么来了?” 我笑:“给父亲母亲问好来了。” 刚要走进门, 却被敏儿拦住:“姑娘先在外面等等,老爷在和太太说要紧事呢!” 我奇道:“什么要紧事?连我也要瞒着?” 说着, 闷了头径直往里面钻。 敏儿拦不住我, 只好紧张兮兮地跟着我一起进了屋, 扯一扯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和她素来要好,自然不愿她难做人,便笑着点了点头,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内室凑,只想打听一番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什么话,那么的私密。 里室里,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分辨不出喜怒:“这件事也是昨日晚上酒宴,叔景酒醉后说出来的,你听过后不要同旁人说,便是二房三房,也不要多言,以免惹出是非曲折来。” 我小心翼翼撩起一点点珠帘,悄悄地往里面看。 母亲颔首,说道:“省得的,只是到底是什么事?” 父亲正在誊写着什么,听了母亲的话将笔搁置在一旁,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朝廷,估摸着这一两年内就会派下花鸟使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微弱,若不是我靠得很近,耳力又好,根本不能听见父亲在说什么。只是“花鸟使”是个什么官?为何父亲这般的郑重其事? “敏儿姐姐,”我将敏儿拉到我的嘴边,贴着她的耳朵问她,“花鸟使是个什么官啊?” 敏儿摇了摇头,又摊开双手,示意她也不知道。 我松开拽着她的手,往里面望去。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本想去端茶的手忽然顿在了半空中,愣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来,轻声问道:“那老爷的意思是如何的?” 父亲搓了搓双手,下意识往外屋这边瞄了一眼。 我飞快闪过身去,藏在墙后。 敏儿不如我机敏,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敏儿,去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洗手。”是母亲高声吩咐的声音,“毛巾要烫得热乎乎的啊!” 敏儿应了声是,颇为埋怨地瞪了我一眼,幽幽地去了。 我来不及心疼她,一门心思扑在父母的对话上。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很大的干系。 父亲似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了,本来倒没什么的,只是去年夏天递上去的折子一点也没有动静,我守制丁忧了这么多年,想想也该再谋一谋仕途了。否则等到七老八十,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动弹了!” 唔,不谈我特别小的时候那一点的零星记忆,只从我开始真的记事起,就不曾有过父亲外出做官的经历,据说丁忧守制不过三年的光景,父亲的这一丁忧,却悠哉了有多久? 再者,父亲出仕,与朝廷的花鸟使有何关系? 我这边傻傻呆呆,母亲那边却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从未听过母亲用那样低沉而严厉的语调说话:“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正经路子走不通了,要拿芙儿的终身去换么?” 父亲刚说一个“不是”,还没说完,母亲已经打断了他:“别说芙儿是我亲生的我舍不得,就算换做是苏儿她们,我也是断断舍不得的。再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与内廷已无甚瓜葛了,老爷纵然从前在朝中说得上话,可风云变幻,谁又知道今时今日是什么光景?不说别的,就说老爷现在连折子也递不上去了,若是我们芙儿进宫,谁来护着她?谁来为她出头?” 母亲从不曾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严苛之语来,且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似乎真的是气恼极了。 只是她言语间都带着我,不由不让我悬心起来。 父亲似乎颇为无奈:“我不过提一句,和你商量商量,犯不着这么大的火气吧?” 母亲不依不饶:“莫说商量了,老爷就是想一想,也不应该!宫里那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渣滓的虎狼窝,难道老爷心里不清楚?那些有家世背景的尚不得好,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老爷安安稳稳做着这个员外,选妃的事是轮不到芙儿头上的,又何必多虑多思?” 我是第一次听父母这般争执,亦或是第一次听母亲这般言辞激烈地抨击父亲,不由听得心惊肉颤,几欲抢地。 敏儿不声不响地端着一盆热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侧头拿眼示意我稍安勿躁,不要让里屋听见我的动静。 我咬一咬牙,硬是忍下了心头的不安。 父亲见敏儿进去了,大约是仗着母亲从来不在人前辩驳他,便沉声说道:“行了,难道你疼孩子,我就不心疼了?难道我考虑这个,单单就是为了我自己的仕途经济?难道我就不能为芙儿的将来谋划谋划了?” 也许父亲不说这一番话还好一点,他一说完,母亲连脸色也变了,眉头顿时紧锁在了一处,把牙尖磕在一处可劲儿磨了一磨,说道:“敏儿出去!” 我看见敏儿分明打了个寒颤,将脸盆放下了,低着头一道烟地跑了出来,也不敢停留,很快就出了外屋。 一没了旁人,母亲再不克制,拔高声音怒道:“老爷说的都是什么?为芙儿考虑?老爷何时真的为芙儿考虑过?老爷偏爱长女幼子,对芙儿半点心思也不曾用过,我知道老爷也是人,也有偏好,并不曾说过一点半点的不满!可芙儿毕竟也是老爷的孩子,难道真的就连白荼她们都不如?” “和荼儿她们又有什么关系?”父亲不耐起来,气势却不见得高,“我什么时候觉得芙儿不好了?不过是她女儿家家,并不曾指望她做一番大事业罢了!” 说着,将手伸进脸盆里,只做洗手的样子。 母亲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如视仇敌一般。 此刻,我也终于想起花鸟使是个什么官,不由心寒起来。最熟悉不过白居易那首上阳白发人: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却真的为了他的仕途未来,在谋划着将我送去,也做一个千苦万苦的上阳人! 生生咽下了那黄连般的苦涩,悄悄从屋里溜了出去。 我再也不想留在那里,听母亲和父亲争执,要如何谋划我那该死的未来了。 大概谁也不会知道,我刚听见父母是在议论我的时候,是有多么的开心。尤其甚少听见父亲提及我,说起与我相关的事情,我只当这些日子来的努力,他都看在了眼里,渐渐地要重视起我来。 全然不是。 登高跌重,也是我报以的期许太高,眼下才会觉得心脏疼得厉害,如刀绞一般,难以忍耐。 我捂着了自己的心口,失魂落魄想要离开这里。 敏儿在背后唤我,问我上哪儿去。 我摇一摇头,发现自己现在无法面对她,也无法面对任何其他的人。 突然想和谁说一说这样的痛苦。 脑海里想到的,不是林琰,这样的事情他不能懂,就是懂,也不能感同身受。亦不是四婶娘,她也许亦背负着深重的苦痛,可和我的痛,却是完全不同的。 我闷着头,直冲到了八姐白苏的屋子里。 她正侧躺在床上小憩。 我盯着她,哽咽了两声。动静不大,却已然把她从半梦中惊醒。 白苏睡眼惺忪间对我说道:“是小妹啊,来坐。” 不过是如此稀松平凡的一句话,却突然惹得我潸然泪下,一下扑了过去,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白苏被我弄得措手不及,茫然间唯有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问我:“怎么了?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我顾不上解释,只想尽情地哭给她看。 她扶着我坐了起来,自己也跟着坐了起来,拿过枕边的干净帕子耐心地给我拭泪,一面温声蜜语地哄我:“傻丫头,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了?伤心的跟天塌了一样。” 我抽抽搭搭,不能自已,一面拿手背去揩脸上的泪水,一面抽噎着对白苏说了起来。 我说得很快,很多话都揉在一处,难以分辨。 白苏并没有打断我,张开五指权作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理着我散乱了的头发,耐着性子细细听我哭诉。 好容易我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完,心里仍如坠了个千斤重的铁石头,沉甸甸的憋闷。 抬起头看了一眼白苏,发现她的眼圈也有些红了。 她见我看向她,一把将我搂到了自己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似乎不想让我看见她的面容神色。 只是她的声音也沙哑黯淡了:“好妹妹,我的好妹妹,哭有什么用?这都是命啊!你还有大伯母拼命护着,我呢?” 想起她庶出的身份,想起她捐了官做的父亲,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找她倾诉——我与她,此刻就是同病相怜了。 却不肯服命。 我挣开她的怀,咬牙切齿着说道:“命又如何?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宁可去死!” 白苏惊慌间捂住了我的嘴。 我却拉下她的手,赌咒发誓:“若我崔白芙此生不能嫁心仪之人,宁肯终身不嫁,也不屈从他人之意!” 我的骨子里,一直都是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那日过后, 我与白苏渐渐亲密起来, 时常坐到一处相伴, 慢慢地, 我开始觉察出姊妹间本该有的情谊来了。 至于花鸟使的事,虽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但再没有听谁提起过, 父母那里也没有更多的动静, 我和白苏也就没有再讨论过。白苏一日日安然若素, 唯有我的心里惴惴不安, 总是不对味儿。 有些回温了,篱边墙角的迎春花开了,嫩嫩一片的鹅黄。 为了压抑我心上的那股不安,我几乎是将心思一股脑的扑在了练舞练琵琶上,只是这些事俱不能让双安他们知道, 便越来越和双安生分起来。 有时候我能看见她在悄悄打量我,目光中不无担忧之色,我心里的滋味儿,真是一言难尽。 只是无法。 每次出门,我带的都是容易, 虽然盈盈更好哄骗一些, 但她太小了,带出去反倒让我更加烦心。 好在容易与我是亲的, 我慢慢地发现了, 在她眼中并无是非对错之分, 只有姑娘想要的,和姑娘不要想的。这孩子热乎乎一片实心肠,每当我日后艰难之时想起来,都不免感慨落泪。 除此之外,我与崇谨相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他是我除畹华外,能见到的最多的同龄少年郎了。过了年后,他开始蹿个儿了,时常笑眯眯地同我半抱怨半得意的说,他过去的衣服都嫌短要重做了。 我看他的眼神,越发不能自已起来,彼时,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那剑一样斜飞入鬓的双眉,脉脉含情的秋水双眸,无一不令我魂牵梦萦。好几次半夜辗转之间,耳畔听得飒飒风声,脑海中俱是他的音容相貌。 只是我不大再和他说起剖心的话。 曾一日偷听得家里的几个婆子闲磕牙,谈起我与大姐白荼二姐白蘼来,一个婆子如此形容道:“我们家这几位姑娘都罢了,若论起相貌品性,那位已经去了的二小姐是顶漂亮的,后面的这些姑娘都比不了!” 另一个婆子便说道:“那位也罢了,年纪轻轻的便去了,到底没意思。不过如今的这几位,那要算大小姐最为出挑了,如今大姑爷也十分上进了,色/色不也都齐全了?” 她刚说起“大小姐”三个字,我还有些恍惚,以为她是在说我,可听到后面的“大姑爷”,心里刚刚热腾一下,便飞快地烟消云灭了。 便有人问:“不说这几个出门了的,家里剩下的三个小的呢?” 我心知不该失了身份在这里偷听她们下人议论我们姐妹,此刻不作声色地离开并去告知母亲,才是正理,可许是我虚荣心在作祟,竟有些走不动路了,只想偷偷地听下去。 一个婆子抢着说道:“这三位小姐里,若论生得最好的,那该是大房里的那位了。” 其他人俱都附和起来。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是很欣喜的。 谁知下一刻便有人忙不迭说道:“生得好又如何?我看那位小姐生了一对桃花眼,看人的时候,连余光都是散的。据说啊,不是福全之人的面相呢!” 若我当时已有十五六七岁,必当破门而入,给那诋毁我的婆子一个大耳刮子,不打得她落牙出血,那都算打轻了。 可惜我那时仍是年幼,只是将那不好的话默默记在了心上,以至日后面对起他人来,尤其是对着崇谨的时候,始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犹记得那一日,林琰接我到林家的别院,见到楚云后便推说有事,要先去去,等这边结束了,还来接我。我不疑有他,让他去了,安心地和楚云学习。 楚云用一面羯鼓给我打节拍,让我一遍一遍地跳一段才学不久的胡旋舞。 很快,便大汗淋漓了。 越跳越欢欣,把连日种种的不快,都抛之脑后了。 就在我旋转间,听见窗外有人唤“云娘”,连连地唤了三四声,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帕子来擦了擦汗,对楚云笑道:“有人找你呢!” 楚云笑了一笑:“是么?” 放下手中的棒子,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便折了回来,先同我说了一番方才做得不准确的地方。我一一点头认真听了,笑道:“方才做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只是想不起来,难怪呢!” 楚云莞尔:“多练练,熟能生巧,你离熟还早着呢,不要急在这一时。” 她说的乃是至理,我连忙垂首受教。 楚云笑道:“今天便说这么多吧,刚才突然有人来接,我不好回绝,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练,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知道她忙碌,便忙笑道:“你只管去吧,刚才你说的那一番话我受用不尽,还要在这里再琢磨琢磨呢!等完了,崇谨自然会来接的。” 楚云点点头,仍是不大放心。 我便笑着把她往门外推,一面笑道:“你便去吧,横竖我又不出这个宅子,哪里会丢呢?” 一面唤容易:“容易,帮我送送楚云姑娘!” 容易跟个小鸽子一样,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就去挽楚云的手。 楚云笑眯眯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摸,拉她在原地站了,对我笑道:“让容易留在这儿伺候吧,外面有轿辇等着呢,不要人送的。” 我笑道:“好,你便去吧!” 她冲我点了点头,这才从容易手上接过外衣穿上,姗姗袅袅地走远了。 楚云一走,就没人给我以鼓打拍子了,我绕着屋子旋转了一圈,觉得颇没意趣,遂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容易最得我心,给我端了茶来解渴解乏,凑到我耳边笑道:“姑娘若是不想练舞了,这里不是有琵琶么,正好弹上一曲解闷呀!” 唔,小丫头这个提议不错,向来崇谨来接我,都是要等到天色快暗的时节,这会子若是干坐着等他,实在是要命,倒不如拿了琵琶来拨弄一番。 容易很快抱来了琵琶,那面琵琶也不知是谁用的,一直摆在这所宅子的一间厢房里,还是偶一日我和崇谨闲逛的时候看见的,便取了出来,特特寻了楚云,让她指点了我一番。 因崇谨曾让我学十面埋伏,遂在这支曲子上下了一番苦功,学成了一段鸡鸣山小战只尚未有底气拿到他面前摆弄一次。除此之外,昭君怨、傍妆台这样的小调,能好好的弹上三四首。 我抱了琵琶在怀,侧头望一眼窗外依旧萧瑟寂寥,略添几分春/色的景致,不由暗吁一声春迟,思绪浮动间,春江花月夜一曲已从指间流淌出来。 春江花月夜,是我与崇谨最爱的一首诗,我以为开头“滟滟”二字最妙,崇谨偏爱“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四句。 我曾斜抱琵琶弹这一曲,而崇谨便以歌声相和。他的声音低沉迂郁,唱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不知所谓何情何故,我与他俱潸然泪下,沾衣湿襟。 千言万语,不过俱都汇成这一泣。 想起那一日之情之景,我的眼眶不觉已有些泛红了。 正独自黯然神伤,忽听得有人略带腼腆羞涩的笑叹道:“白芙,你的琵琶何时弹得这般出色了?” 我不愿被打扰,只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弹了一下去。 石屹便也不说话,就门神似的站在门口,把冬日的暖阳悉数遮挡了,只管直愣愣地盯着我。 不由暗啐他一声傻子。 直到最后一个音打着旋儿的隐没在弦中,我这才慢悠悠抬起头,向石屹看去。 石屹对我嘿嘿着讪讪一笑,又夸赞起来:“白芙,你弹得真好,好得叫我抓心挠肺七上八下的!” 听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 我将琵琶交给容易,摇头说道:“这并不算好,弹得比我好的,大有人在呢!” 石屹连忙跨了一大步,一下子窜到我身边,挨着我笑道:“在我听来,没人比你弹得更好的了!”见我不肯信,急急地补充道:“真的真的!” 他便是说上几百几千遍的“真的”,我也断不能信这样的鬼话呀! 强忍着想打他的想法,斜眼乜了他一眼,冷笑:“真的?” 谁知他竟没看出我的不屑,以为我认真信了,连连的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我说谎,只管叫天打五雷轰!” 这下没忍住,啐了他一口:“呸!好没意思!动不动就发起誓来了!” 像他这么任性随意的赌咒发誓,又能有几个是真心的呢? 却听得娇滴滴一声笑道:“姑娘不要不相信,大公子可真是觉得姑娘弹得极好,方才在门口,忍不住地一个劲赞不绝口呢!” 话音未落,紫鸢已伶伶利利站在了我的面前,笑盈盈地望着我。 乍见得他二人一起出现在我面前,不由地有些脑仁作疼。 紫鸢浑然不觉我的无奈,伸手就来拉我,边笑道:“大姑娘,外面几处春来,为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独自发闷?不如我们一起走走罢?” 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已拉住了我的手,笑着来拽我。 石屹亦在旁边撺掇:“是啊,别在屋里闷着了,当心闷出毛病来。” 我心知拗不过这两个人,便叹了一口气笑道:“好吧。” 出了这间屋子,紫鸢一直都在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说的都是市井上好玩的,偶尔听一听,也颇有趣味。 慢慢绕过流水,来到一丛太湖石后。 便听得笙管之声,和娇娇柔柔的歌唱之声。 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了。我从太湖石后探出身去,正看见林琰托腮侧躺在一块平整的湖山石上,他的对面正有一个千娇万娇的小娘子在摆姿弄态地唱歌。 一时间恍若昨日重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是那个小娇娘先对上了我的视线。 她从眉梢上方斜斜挑了我一眼, 幽幽带着三分不满、三分不屑、三分不悦, 却如雁过无痕一般的短促。她的视线便落在了背对着我的崇谨身上。 她的声音柔婉, 身子曼妙, 俱是最好年华时才有的娇俏与温情。 她唱道:“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 崇谨便含笑回应她:“是我呀——” 她便将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 往崇谨怀里一掷, 软语娇声笑嗔道:“哎呀, 你坏呀——”说着, 整个人便如涓涓的流水一下子偎进崇谨的怀内, 将手轻轻搭在崇谨的耳朵上,红唇微张,半笑半媚,绵绵细细说道:“三郎,你可真坏呀——” 那拖得极长的尾音重重叠叠, 正合上了崇谨方才的话音,听起来,说不尽的妩媚牵魂。 我的魂亦丢了。 我眼看着崇谨伸出胳膊将她囫囵揽到怀里,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两人面颊贴了面颊, 轻笑起来。 那姿态说不出的缱绻缠绵, 像极了水边交颈的鸳鸯。 那里和煦春风四月天,我这边却似飘雪寒冬十二月。 连连地倒退了两步, 忽然醒悟过来, 若是此刻林琰一回头, 和我撞上,不仅是他,就连我,亦是无限的尴尬。 遂苦涩了一片心,调头往回走。 走出几步,发现紫鸢和石屹仍跟着我,忽然便怒了,脚下加快两步想要甩掉他们,谁知走出了那片园子,这俩人仍半步之遥,死死地跟着我。 遂站住脚,先朝石屹:“你是故意叫我看到的。” 我的语气很是咄咄逼人,他故意叫我看到那场面,我便也故意用这样的态度对他。 石屹一下子就愣住了,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我冷哼一声,冷笑:“石大公子,你也就这点本事能耐?” 他的眼神顿时游离闪烁起来。 我向来最不看不起这样的行事做派,更何况今又合在我的身上,不由越发疾言厉色起来:“记得我从前就和大公子说过,是真朋友不在背后闲言,你今之作为,可对得起崇谨?对得起你自己?又对不对得起我的那番话?我为女子,尚不屑如斯,何况汝大丈夫也!” 心里隐隐的抽痛,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林琰,越发发起狠来:“从今往后,石大公子千万别再说曾与我交好的话,我崔白芙高攀不起!免得日后也被大公子在背后闲言碎语一番!” 说罢,转向紫鸢,沉声说道:“以前我想与你交好,你不为所动,今日之事,还要感激你我从前不曾深交过,并无甚情谊与否,所以如之也罢,往后便如陌路也不未过。” 紫鸢张口欲辩,可我哪里听得进去,飞快地打断了她:“你挽留不住他的心,本不是你的错,可错就错在不该打错了心眼主意!——难道要我为你在他的面前表白一番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歹话恶话尽说了,拔脚就往外走。 就听得紫鸢在我身后嘶声力竭地叫:“我跟你说过,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爱信不信!有朝一日有你后悔的时候!可你凭什么这么对大公子?他难道不是一心一意为你好么?” 紧接着就是她嚎啕哭泣的声音。 我愤懑不已,眼泪直往外冲,心口堵得慌,头晕目眩,几欲晕厥。越发不甘痛苦起来——崔白芙,你堂堂正正,何曾为了一个男子,以至如斯? 一见到容易,就吩咐她赶紧上街现雇了一顶轿子,急急地回到了家里。 当晚夜里,我辗转难眠,遂披了一件衣服推门而出。 自我开始满怀心事之后,便慢慢生疏了双安,如今一发连让她伺候睡在里屋也不用了。我看得出,双安心里是不快的,只是她不在我眼前,我行动便宜了许多,便狠心如此了。 我一脚踩在地上的枯枝落叶上,踩得咯吱作响。那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如我格外难安的内心。 其实我屋前的那个院子并不大,只是孩提时代,那院子便是我所能涉及到的最广阔的天地了。我坐到春天常开海棠花的那个花架子下的一块圆石凳上。小时候,我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坐着,盛开的丛丛簇簇海棠花遮蔽着,乳娘和丫头都难以发现我的行踪,我在里面撒欢,一呆便是半天。 我慢慢走向那张石凳。 石凳上积的都是灰尘树叶。 我拿袖子掸了掸那石凳,缓缓坐了下来。 夜里,仍如深冬一般的寒凉,露水积在屋檐、树叶上,有些已冻成了薄冰。月色倒还不错,只是光影从树枝间投落在我的脚下,显得斑驳疏离起来。 我伸出手,在月光底下做起手指舞来,月影婆娑间,手的影子和白日见到的那个女孩的手慢慢地重叠了,仿佛我已不再是我,而成了那个娇人的小娘子,正在吟哦而舞。 对面那人露出会心一笑来。 我忽然便有些凝噎了,张了张嘴,那涩涩一声“崇谨”却卡在了喉咙里,没有发出声来。 那人影便立即烟消云散了。 我的对面,仍是那般的空空荡荡,正如我的内心。 此刻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无需克制,两行冰凉伤心泪便已从眼中滚落,从鼻翼旁滑落,沾湿了衣襟。 我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在泪眼朦胧间,我渐渐回忆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坐在这里,头却昂得极高,噘着嘴,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与不屈。 而今我为情而伤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半点曾经的那股傲气? 怎么能叫我不伤心?不悲痛? 尽情地哭了一场,哭得头晕脑胀,已然哭不出泪来了,心里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终是慢慢站了起来,拢紧外衣朝屋里走去。 那晚之后,我便发起高热来,烧得头晕脑胀,人事模糊,躺在床上,整个身子仍往低下坠。 那样的光景实在骇人,惹得母亲坐在我的床边只是抹泪。 我并不知在病中的时候,母亲都是如何的形状,只依稀记得自己的魂魄仿佛从肉体中游离了出去,成了另外一个人,和他并肩追逐着、笑着、闹着,而他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温柔缱绻起来。 生生死死,恍惚便是一辈子。 直到尽头,我才悠悠转醒。 母亲的一双眼都哭成了肿杏仁,仍不断地拿手来试我的额头。看见我缓缓睁开了眼,迸出一句连哭带喊的“我的儿”来。 那声音委实凄凉,不由地连我也跟着落下泪来。 母亲扑过来,搂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形容情状,就好像我差点要死了。 我嗓子一干,拼命咳嗽起来。就听得已哭得嘟嘟囔囔的一声:“双、双安,水!水!” 很快便有一碗温得正好的水端到我的嘴边。 我急急寻了水来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碗,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看见畹华正站在母亲身后,忧虑已极地看着我,连他的眼睛,亦是红肿着的。 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母亲和弟弟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拿手捶我,边捶边哭,“你知不知道,大夫说你要是还不醒就、就不成了?你这个倒霉催的死孩子呀!真是操碎了我的一颗心啊!” 我有些发怔,不过就是烧了一场,怎么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 幸而畹华也在,扶了母亲一旁坐下,殷勤伺候着母亲洗了脸,劝母亲说道:“母亲,如今姐姐醒了,您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姐姐病倒的这三四日,您都没合过眼呢!要是您也倒下了,叫姐姐和畹华怎么办?” 加上敏儿她们皆来劝说,这才把母亲劝得站了起来,缓缓地往屋门外走。 耳畔有雨打窗棱的声音。 我侧耳倾听了片刻,笑了一下:“妈,下雨了呢!” 母亲擦一擦泪,淡淡“嗯”了一声:“下雨了呢!”说着,似乎又开始落泪了。 畹华护送着母亲出去了。 双安一下子坐到我的身边,哽咽道:“姑娘怎么突然就病了?真是吓死我们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正在抹泪的容易和盈盈,见她们俱是红通通一双眼睛,于心很是不忍,叹了一口气,笑了:“我这不是好了么?快别哭了!红肿得跟桃子一样,难道好看么?” 容易使劲擦着眼睛,埋怨道:“姑娘还笑得出来?难道我们不是为了姑娘?姑娘还取笑我们!” 我笑了一下,牵动着咳嗽起来。 双安连忙来轻轻地拍着我,一面呵斥容易:“一边去!姑娘都这样了,你还只知道贫!” 又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仍是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喝了药,又渐渐地睡去了。 这一觉醒来,白苏正坐在我的床边,借着灯烛在纳鞋底,看我醒了,笑一笑,柔声问我:“饿了么?我叫他们端小米粥来你喝几口。” 并不饿,说了一句不想吃,奈何白苏坚持得很,亲自端了粥来喂我,只好勉强吞咽了几口。 “姐姐这是给谁做鞋子呢?” 白苏笑道:“大哥和二哥要回来,我给他们一人做一双。” 大哥和二哥俱是三房所出,大哥一向在姐妹上冷漠,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印象,倒是二哥,恍惚记得有几年元宵,他把我放到肩膀上坐着,带出去看过几次花灯。 遂笑了笑:“二哥要回来了?” 她噗嗤一笑:“你啊,就记得二哥!怎么不问问大哥?” 我嘿嘿笑了两声,故意撒娇撒痴,把头往她身上靠了,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便撺掇她:“好姐姐,你脱了衣服上床来和我挤挤吧!” 白苏笑道:“我看你是好了,有精神撒娇了呢!” 虽是这般说,到底脱了外衣鞋袜,钻到我的被窝里,让我拱到她的怀里,就这样暖和和的抱着。 她张开五指一下一下梳理着我的头发,叹道:“怎么突然就病了?还这般的吓人?” 我知道大约是心病惹的,遂沉默着摇一摇头,不愿多说。 白苏也不勉强,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 良久,忍不住同她叹息道:“八姐姐,不知怎么的,我便有些悟了——求不得,确为人生之一大疾苦也。只是没奈何罢了!” 她因问我为何这样说。 我无法同她细说,心底却出奇的清明——过去襄王梦怀神女,奈何神女心归楚怀王,是否就是像我这般的苦痛与绝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雨从我醒来的那一日开始下起, 足足落了七日。 这七日里有四日, 我歪在床上, 借着烛灯翻看那本乐章集, 读到“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的字眼, 便也跟着陪一掬伤心泪, 如此反复, 对着那盏不甚分明的烛灯, 几乎把眼睛哭瞎。 到了第五日, 喝够了苦得心肝都颤的药,趁着双安去给我端蜜饯的功夫,悄悄起身把那碗药给泼到了门口的台阶下。容易坐在长廊上,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勉强笑了笑, 给她比了个别说的手势。 门口的风夹着雨吹在身上,冷意从衣服直钻入骨子里。 我多披了一件衣服,坐到了桌子前,将烛火剪了剪,研了磨, 铺开纸张, 写了几首酸诗,跟着心酸了一阵子, 只是再也哭不出半分泪来。 我便知道, 心里的伤渐渐结了痂, 不是不痛了,只是慢慢地要学会坚强。 将那几首酸诗揉成一团,复又搁在火上,看着慢慢地都烧尽了。 第六日,畹华打着伞来看我,倒不是说他前五日都没有来,他天天来,来得殷勤,几乎次次赶上我吃药,每每都要看着我皱眉把药喝了才甘心。 他坐到我的身边,将一卷书搁到我的膝上,顺手将我散落的长发拨到身后。 我拿起那本书,问他:“是什么?” 畹华噘噘嘴:“阿姊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总是这样。 我看了看书的封面,并没有字,翻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手抄的一整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字迹劲秀有骨,看着七八分的熟悉,两三分的陌生。我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字迹,沉默良久,问畹华:“你哪里得来的?” 畹华笑道:“阿姊心里明白,还问我?” 我的目光落在那字迹上,默然无言。 他这般唐突的给我送来这本经书,是他明白了什么,要告诫我么?还是为了哪般? 真是叫我想不通。 我渐渐地头疼起来,只好往后靠了,微微地呻/吟起来。 畹华本在玩我枕边放的一个香囊,听见我难受的声音,连忙扶住我,慌慌张张问道:“阿姊,你怎么了?难受得紧么?” 我抵过那阵眩晕,忍过了疼,摇摇头:“不要紧。” 畹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说道:“吓死我!”又指了那卷经文说道:“实话同你说了吧,崇谨兄听说你病了,第二日就把这卷经文交给我了。说是他自己抄的,也在佛祖面前供奉过,给你消灾祛病的!” 原来如此,他一片好心,却是我心怀鬼胎,多虑了。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抬手在畹华的耳朵上狠狠拧了一下,“定是你这个嘴上没把的,到处给我乱传!” 畹华“嗳呦”一声,捂了耳朵,抱怨道:“阿姊下手也忒重了些!” 我作势还要拧他,他连忙躲了,急道:“我怎么就给你乱传了?你经常去林家做客,这些日子却都没个音讯,他们见了我,自然是要问的。再说,崇谨兄又不是别人,忌讳什么!” 崇谨不是别人? 大约是我烧糊涂了,想了半晌才明白,噗嗤一下笑了:“我知道了,你定是告诉云真了吧?” 果然畹华嘿嘿笑起来,说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阿姊!”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香囊放到我的鼻子底下晃了晃,问我:“阿姊闻闻,香不香?” 顿觉一股幽幽的香气。 我点点头:“确实不错。” 畹华抽出一根红线将香囊挂到我的床前,笑道:“这是云真做的。她听说你病了,特地给你做的呢!说里面有藏红花和玫瑰花,养神助眠的呢!” 我看着他兴冲冲挂好那枚香囊,叹道:“他兄妹有心了,倒叫我怎么谢呢?” 畹华笑道:“那么客气,大家就得生分了!” 我知道,他和云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等再过一二年,便可以商量他们的事情了,只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顺顺当当的。父亲自然是愿意的,林家呢?又能不能相得中他? 遂暗暗叹了口气,如今我自己的尚且顾不上,何况畹华呢? 转念想起另一件事来,遂问畹华:“哪本书上有‘是谁家少俊来近远’这样的字样的?” 谁知畹华把挑眉,斜眼反问我:“阿姊打哪儿看来的?” 我看他神色有些奇怪,遂有些不自在:“旁处听来的罢了,不过问你一句,你倒摆起谱来了!” “可别冤枉我!我不过是听着稀奇罢了!” 畹华说着,自己反倒先笑开了。我就知道,这孩子心里可装不住事呢!于是说道:“你既不知道,我也懒得问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脱了外衣,就往被窝里钻。 畹华连忙扒拉我的被子:“好姐姐,你可别睡,我告诉你就是了!” 我安稳地闭上了眼。 畹华一看,急了,脱口说道:“那是牡丹亭的寻梦篇里的句子!” 我微微睁开眼来眯着眼看他:“真的?” 他点头如捣蒜:“真的!” 我伸出一只手来向他摊开,笑道:“改日你来,把书带了来我瞧瞧!” 畹华这下子得意了,拿话来呛我:“好姐姐,你倒是说明白,这是怎么了?从前送到你面前,你还不要,说是引词乱语,怎么今儿倒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你从哪儿听来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的?” 霎时间,崇谨拥着那少女入怀的样子闯入眼帘,不由地我飞红了双颊,掩饰着轻咳了两声,说道:“你倒问我?不愿意拿来就算了,难道我还稀罕你一本书?” 故意催促他:“走走走,别在这儿嚷嚷得我睡不着!” 畹华果断翻身下床,笑道:“走便走。” 也故意大声吵吵着叫容易给他拿披风和伞,拔高了声音说道:“阿姊,我走了啊!” 这小子,越发精坏精坏的了! 气得我顺手抄起一个枕头就向他砸去。 畹华跳起来一下将那枕头抱入怀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那枕头,笑着交给容易,对我挤了挤眼说道:“阿姊别恼,我带给你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就动气怒来了?” 说完,不等我骂他,一道烟地溜走了。 次日刚吃过早饭,畹华便亲自将书送来了,自然趁这机会又把我挤兑了一番。好容易赶走他,我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口,从标目开始慢慢读了起来。 不知不觉,读到杜丽娘为情而死,而她不过才在梦里见过柳梦梅一面,其情之痴之傻,于我更甚。心口沉闷压抑得难受,遂将书掩了,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仍是难以排遣,便想要出门。 双安自然是要劝阻的,因说道:“外头还下着雨呢,况且姑娘还没有痊愈,要是淋着了,岂不又要增添烦恼?且忍忍吧!” 容易仍是向着我:“姑娘闷在屋里这多少天了,又不肯吃,又懒得动弹的。难得姑娘想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姐姐给姑娘多穿点,我替姑娘把伞打好了,不会有事的。” 我煞有其事点点头,笑道:“很是。再关着我,仔细我要疯了!” 双安无法,给我寻了件厚重的外衣出来,又细细地交代了一番容易,这才扎了手叹口气说道:“我拗不过姑娘,姑娘要去便去吧,只千万别淋到雨。” 又向容易嘱咐:“若见雨要大了,赶紧领着姑娘回来,别贪玩!” 容易笑眯眯地都答应了,便一手挽了我,一手撑起伞来。 外面的空气不错,虽然有些潮湿,但好过屋里那消散不去的药味儿和沉闷。 容易陪着我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又往二房三房的房头那边走了一段。渐渐有些累了,容易便指着不远处的亭子说道:“姑娘再往前走走,我们去那里坐坐。” 我笑叹道:“想到一会儿还要走回去,我越发没劲了!” 容易笑嘻嘻说道:“姑娘若是走不回去了,我背姑娘回去!” 我看一看小丫头那没二两肉的身板,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 雨雾有些浓,走近了才看见亭子里还坐了一个人,看身形是个二十多头的年轻男子,遂有些惊疑。容易也有些吃惊,挽着我的手忽然就收紧了。 那人正坐在亭子上看书,面容倒是有一二分熟悉。 我站在台阶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感觉到我正盯着他打量,抬起头,循着我的视线看了过来。 我一下就僵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也猛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迟疑着问道:“是小妹么?” 这回轮到我来猜了:“大哥?” 看他那生硬刀刻般的五官,我不大愿意相信他是那个记忆里温和亲切的二哥。 他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果然是小妹啊!”见我仍站在雨里,忙说道:“快进来避避雨啊!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一直记挂着呢!” 我这才走了进去,向他问了好,说道:“从小就爱生病,也是惯了的。倒是大哥哥回来这么些天,还没能到面前问好,确实有些不应该。” 大哥让我坐,听了我的话因说道:“你们毕竟女孩子家,我们住在外面,到底来往不大方便。前几日畹华来见过我了,我看见他越发出息了,便很宽慰了。” 这话听得我很不是滋味,只是还没傻到去和他辩驳,便笑一笑不再多言。 大哥见我不答话,便一旁坐了,仍去看他那本书。 我侧了侧头,想要看一看他正看什么书。 大哥抬眼间看见我打量他手里的书,便顺口问我:“读书了?认得字呢?” 我点点头:“学了一点。” 他叹道:“我想起来了,妹妹是去庙里清修过的,想是经文上读了不少,难怪认字了!” 听他的语气,真是为难他给我找个台阶下了。彼时我已看到他书面上的字,便淡淡一笑,指一指他的书说道:“春秋么,我也读过了。经文最近倒是不怎么读了,偶尔不过翻一翻金刚经罢了。” 我故意惹他,果然惹得他脸色不大好看。 大哥讪讪一笑,说了一句“是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同我说道:“唐突一句,小妹今年多大了?” “十四。” 大哥颔首,笑道:“难怪!前些日子和石家的长房喝酒,他问起我家姊妹芳龄,可有婚配。我那时还纳闷,现在想想,他家不就有个十四岁的公子么!” 说着说着,便喜上眉梢来:“石家是顶殷实的人家,更何况他家吃着朝廷的俸禄,若真能做成儿女亲家,岂不更加亲香和美?” 实在叫我听不下去了,我把牙一咬,猛地站了起来,昂首俯视他,冷笑:“实在叫大哥操心了,倒是做妹妹的不是!只是妹妹的终身暂时还不用大哥费心,大哥若中意石家,不如赶紧和嫂子生一个,兴许还来得及配他家的老五老六!” 他跳了起来,瞪眼:“你!” 我冷哼一声,拽了容易就走,再也烦不了他是怎么想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大哥的行径态度, 我可以全然漠视, 可大哥的那席话却不得不叫我三思。 诚然, 有些事情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显得拘禁死板无所变通, 可这“媒妁”二字却随意了许多。我头上虽无亲哥哥, 但这些堂兄在长辈眼里, 是和同胞的兄长无二区别的。只要他们愿意, 做一做媒, 难保不将我胡乱的许配出去。 左思右想,琢磨了半日,我找来盈盈,凑到她的耳边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通,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大哥那里显然是没有通融转和的余地了,他对我的不屑,使我也不愿意与他深交。倒是二哥那里,虽还没有见过,但仗着小时候的亲热, 我倒愿意试一试, 权当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了。 次日午后,盈盈把她打听来的有关二哥这些年的交际往来, 俱和我细细地说了。 果然秣陵城内论起交游亲从, 就绕不开石家与林家, 不过二哥年长许多,他与之交好的和大哥相类,是石屹的父辈,与林家却和林琰的大哥林珧是好友,但凭这一条,莫名更添许多亲切与同好来。 和大哥以宴饮交友不同,二哥惯以诗文会友。 宴饮之事,我无从插手,但说起诗文,不由地我心头生出主意来。 略略琢磨,写出一篇秋猎赋来,写完后反复读了两遍,删改了一些字样,便拿出裁好的宣纸来誊写了一份,用梅花式样的信笺装好了。 仍觉不足。 我想了想,问盈盈:“可知道二哥喜欢吃什么?” 盈盈也想了一想,摇摇头:“这个到不清楚了。问的都是跟出去的小厮们,谁来还留心这些个!” 我“唔”了一声,深知那些小厮都是些粗心大意不着调的野小子,便想算了,容易却凑了过来,笑道:“姑娘问二爷喜欢吃什么是为了哪般?” 我笑道:“二哥哥回来这么久了,还没去问好,有些过意不去。想着明天早上去的,可又不好空手,总得带点什么才好。你说是不是?” 盈盈先笑了:“自家的兄妹,姑娘这么生分做什么?” 容易“去”了她一声,笑了:“你就是没心没肺的!”拉了我的手笑道:“姑娘不过是为了表示亲热之意,跟贵重没有关系。依我说,姑娘要是能自己做点什么带过去,倒比外面买的亲香得多不是?” 她说得有道理,可我能做什么呢? 白苏给大哥二哥各做了一双鞋,畹华去向两位哥哥问好的时候帮她带过去了。她那鞋子做得十分精巧,大嫂二嫂都夸赞的不行,我么,自问没这个本事,还是不要东施效颦的好。 除去女工,还能亲手做什么? 到底盈盈脑袋活泛,摇头晃脑笑道:“姑娘有什么好发愁的?上次我帮姑娘做了桂花糖糕,这回换一样做就是了!” 我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 容易也笑了:“姑娘还说要心意呢!尽挑简单的来!难道不是又叫盈盈做好了你给包上?” 我往她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笑道:“死丫头,就你话多!” 转头就去撺掇盈盈做点心。 盈盈似乎看出我这次认真要交好二哥,抑或不过是她心血来潮想要摆弄一番,竟做出了五色的点心来,我在一旁看着她做,偶尔插上两手,也就当做是亲力亲为的了。 做好后,容易寻出一个海棠式样的食盒来,让我用油纸包了点心放在食盒里摆好。看上去,果然十分可人心意。 次日早上到上房问过好用过早饭,我便打发容易回去取那食盒,自己先慢悠悠地往三房那边去。 其实我拿不准这一遭到底会如何。小时候的情分委实单薄,更何况我们家女儿一向多,二哥有没有亲近过她们也未可知,当年宠我,是不是也就图个乐子,都不好说。 容易的脚程快,不多时便追上我了。 到了三房的上房的时候,三婶已经用过早膳了,正看着一个丫鬟剥核桃。 见了我,面上是很高兴的:“我的儿,你怎么来了?可大好了?吃没吃过早饭?” 我笑道:“大好了,也吃过早饭了。听说二哥哥回来了,一直还没机会见过,所以特地来向哥哥问好的。” 说着,转身接过了容易手上拎着的食盒,腼腆一笑,递了过去:“这是我给二哥哥做的,合不合口的不敢说。怕拿到哥哥面前丢人,婶子便收了吧!” 三婶听了连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满眼堆笑,说道:“我的儿!难为你!怎么能做这些!” 一叠声,连连地叫丫鬟去喊二哥来。 我忙笑道:“二哥哥难得回来休息,想是不早起吧?还是不要叫了,我在婶娘这里坐坐就是了。” 三婶搂了我,笑道:“太阳头都这么高了,还叫他睡?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倒是你,好些日子没见到,怎么学会疼人了?” 丫鬟笑道:“太太不记得了?咱们七姑娘定下了,九姑娘不也就快了?等日后也安排好了,还能像小孩子似的撒娇撒痴么?” 唔,真讨厌,拿什么玩笑不好,非得说这个。 可面上还是得装害羞不好意思,遂抿了抿嘴笑道:“你就会打趣我!” 三婶就摩挲我的脸颊,笑道:“好了,我们家小九这么好的一副皮相秉性,哪里能轻易地许人?你大老爷大太太还不得周周全全的考虑尽了?” 便吩咐道:“去给九姑娘热碗奶/子来,里面搁点生姜去去湿。” 丫鬟答应了,便去了。 二哥来得很慢,我一晚热奶都快喝到底了,他才慢慢地晃着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锉刀磨他的指甲。 他先出声喊我的,那语调是很活泼的:“哟!是小妹妹吧!我就说嘛,你长大了准是个标致的美人,你那时候还不信!” 我正低头专心地嘬那碗奶,听了那句话先是愣了一下,等三婶半是嗔怪半是喜爱地说道:“你瞧你!一点正形也没有!妹妹面前,胡说些什么呢?” 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来。 二哥笑嘻嘻将锉刀抛到丫鬟的手里,对着我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我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侧过头去擦掉那一点点痕渍。 就听得他大笑了两声,想要瞪过去,他已经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舒舒服服翘起一个二郎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回家十几天了,终于等到小妹来看我了啊!” 我轻咳一声,笑了一笑。 三婶一旁笑道:“你妹妹前些日子病了,你不去看她,反倒来问人家了?你脸上羞不羞?” 二哥浑然不在意,轻笑两声,抬手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刚离家那会子,你大概才这么高吧?我还架着你出去看过花灯,你喜欢街上那个做糖人的,黏着我,说好说歹的给买了一个。没成想一转眼都这么高了!” 原来他也记得那年看花灯的事,说明好歹他的心里是有我这个妹妹的。 顿时生出亲切的暖意,心里的戒备也少了很多。 因笑道:“是呢,那糖人还是个‘猴子捞月’的样子呢!” 二哥的目光落在敞开的食盒上,顺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丢去。三婶笑道:“你这孩子,也不问问就吃!这是你小妹妹给你做的呢!” 他正嚼一块百果蜜糕,听闻便含含糊糊笑道:“不能够吧?这丫头,哪来这么好的手艺?” 三婶便要念叨他。 二哥连忙笑道:“妈不是想着要给父亲新做件袄子的么?媳妇儿正在屋子里翻检样子呢!妈不去看看?” 三婶想是记挂这件事,匆匆交代了丫鬟几句,又让我安心坐坐,留下来吃午饭,便忙忙地去了。 她一走,二哥便问我:“妹妹怎么有兴致,亲自来走一趟了?” 他眉眼俱是当年的模样,可那一刻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寡淡疏离来。 我的心里不由紧张了一下,随即从袖管中抽出信笺来递到他的面前。他不接,我便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说道:“久闻二哥哥在士林中的雅名,一直不得亲近,今日是特地来向二哥哥学习请教的。” 二哥闻言,“哦”了一声:“妹妹怕是弄错了吧?我哪里能教导妹妹什么呢?若论起针线,我实在是一窍不通得很呢!” 看得出他是故意要挫磨我,遂把唇咬了一咬,说道:“并非闺中女工,而是诗文词赋。” 他见我坚持,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拿过信笺抽出我写的文赋来细细地读了起来。 我缓缓坐了下来,如同等着上刑似的等他读完我写的文字。 但觉过了一个春秋般的漫长。 “九妹是什么时候领略过秋猎之景的?” 没想到他张口便问这个。我一下有些哽住了,若是照实说,岂不是要把我那些老底全给抖出来?可若造假说我悄悄瞥了二哥一眼,心里有了数了。 若是敢说假话,只怕我在二哥这边算是玩完了。 遂说道:“去年秋天的时候,和畹华一起跟林家、石家去外面玩过。” 二哥肃穆着脸,半晌没有反应。 正在我以为坏了事的时候,他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好啊好!” 这声“好”却更加奇怪,使我越发惊疑不定。 二哥将纸张放到一边,看着我点了点头,说道:“我还以为家里姊妹虽多,却和木头似的,我深恨之。没想到出了个你这样的,倒颇有些林下之风,怎么能不叫我惊喜?” 我摸不准他的意思,遂装起锯了嘴的葫芦来。 他笑道:“问过大哥了么?” 我摇头,老实说道:“大哥跟顽石似的,我自问没有化石之力。” “哈!”二哥拍了一下手,笑道,“再没更好的比喻了!老大难道不就跟粪坑里的顽石一个样子?” 实在没忍住,我也跟着笑了。 笑罢才发现,二哥又在一直打量我,这次见我看向他,便挪开了视线,轻咳一声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他见我踌躇着不肯走,便笑道:“过两日我们要说文论道,你要不嫌无趣,来凑个热闹好了!” 我得了他这句话,比领了圣旨还快活,笑着答应了,便开开心心地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花香斯甜斯腻, 兼之新酿成的花雕又醇又烈, 虽只得一小杯捧在手中, 亦是暖意洋洋的。我眯了眯眼, 有些困意上头,便挪动了一下,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想要靠着背后的树小憩片刻。 耳畔时不时传来他们谈天说地的争论声和大笑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二哥领着到文社了, 自一次诗会上, 我吟得一首不太正规的六绝, 二哥和他的那些雅客们,便都开始慢慢地接受我了。虽然仍只是坐在一旁旁观,但我已然十分的心满意足了。 只是我那一日吟的是什么来着? 俄而细雨濛濛,殷勤半日凉风。 临窗观花闲飞,把盏漫销浮生。 是了, 是这四句。 二哥曾问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有些心酸的句子,我一时答不上来,他也就没有逼问。是啊,为何? 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了, 不用被困在那一方狭小的天地下, 还有无穷无尽新鲜的事物等我去摸索,可不知为何, 心里有时总是会空落落的。 我抬手轻轻掩在胸口上。 心病。 自那日病起, 直到现在, 我一直都在躲着避着林琰,“崇谨”这两个字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法面对他,然而亦无法不去想他。 且他并不是不见面就可以不惦念的人。 二哥和林家的大哥林珧交好,我是一早就知道的,本以为就是亲从之类的朋友关系,谁知第一天见面才发现他们乃是至交,几乎无话不说。 林珧和崇谨形容的那八个字很相像,抑或是说崇谨像极了他的大哥,看着林珧,我立即就能想象出崇谨将来会是那般的光景模样。 因而在林珧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很不争气地红了脸。 “是小九妹吧?之前就听崇谨那孩子提起过你,当你二哥说要带你来玩玩的时候,我自然是高兴的。” 他抬手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他的举动过于熟络,不由得我有些惊愕,但那架势又很像林琰,便生生咽下了不安,也没躲,对他笑了笑。 林珧见我对他笑了,似乎也有些吃惊,随即笑了:“你仿佛和崇谨形容的,不大相像呢!” 崇谨形容的?他和他的大哥形容过我?在他的心里口中,我是个什么样子? 尽管十二分的想刨根问底,我到底没有好意思问出口。 “您倒是很像崇谨形容的。” “哦?他是怎么形容我的?” 我告诉他那八个字:“他说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林珧轻笑起来,笑着笑着,侧过脸去掩唇咳嗽了两声,摇头叹道:“老三太抬举我了。” 二哥顺手拍了拍他的背,也笑了:“你三弟形容得很对啊!你啊,确实是个不多得的真君子!” 他笑了笑,从手腕上撸下一串佛珠递到我的面前:“初次见面,唐突姑娘了。这串佛珠跟随我有年,今日与姑娘有缘,就送给姑娘,权作见面之礼吧。”他见我要推拒,便忙说道:“千万不要嫌弃才是。” 这话说得,我既不好接,也不好不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二哥。 谁知二哥乐得逗我,笑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可没东西给你!” 又恼又羞,只好瞪了他一眼。 二哥笑了:“既是林大公子给你的,你收下就是了。难道这也要看眼色的?” 林珧笑着摇了摇头,念着二哥的表字叹道:“宏川,不要戏耍你小妹了。”说着,抬手将那一串佛珠挂在了我的脖子间。 抚上那串佛珠的一刹,我便想起了那本由他亲手抄写的金刚经。那时就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是劝我要心情寡欲呢,还是不过为我祈一祈福? 便问林珧:“大少,崇谨也很信佛么?” 林珧点头笑道:“是啊,老三一向是勤谨奉佛,不曾有半点偏差的。”他看了看我,眼底俱是暖暖的笑意:“听说九姑娘多年礼佛,想来这上面的心得和崇谨是很相通的罢?” 相通么?我并无甚心得,哪里的相通二字? 遂没有接话,只是有些心虚的笑了笑。 微微吹过一阵暖风,面上痒痒的,似乎有花瓣落在了脸上、脖子间。 我睁开眼,从面上捻起一片花瓣,雪白的,是琼花的花瓣。 将那花瓣托在掌心中赏玩了一会儿,略显无趣,便丢开了。随手端过酒杯抿了一小口,热辣辣的酒滚入胃中,适宜了许多。这才注意到,二哥和五六个人不知说了什么,俱都笑成了一滩,更有甚者,正击盏高呼。 似乎是在撺掇着,要叫某某来高歌助兴。 但见一个青年慢慢从中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坐着的缘故,他看上去格外的高,穿的亦不是当朝当代的常服,那衣裳的袖子极宽极长,飘飘扬扬的颇像仙人之服,说起来么,到还有几分魏晋风流的味道。 他欠了欠身,说道:“在座列位,想听什么?” 二哥最是爱说笑的,笑道:“难得子韬肯唱,我们也须得在曲目上斟酌斟酌才是啊!” 大家都笑了,鼓着掌各出各的主意。 唯有那人,仍是冷着一张脸,就那么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们讨论。说起来,他的五官是很英俊,剑眉星目,颇有几分侠士的味道,只是这人的个性,怎么那般的冷淡? 他们争论不休,最终目光都落在了林珧的身上。 林珧轻笑起来,挑眉:“认真叫我说?”见众人都点头,便笑道:“唱曹子建的白马篇吧,我为子韬击案为拍,如何?” 二哥抢着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二位,请吧!” 那人并不推让谦辞,也不等林珧为他打拍子,执起一根筷子,便在酒盏上击打起来,随即唱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的声音雄浑而高亢,唱起这种激昂的诗句,竟有催人泪下的能力。 我但觉胸腔之中热血翻滚,不知不觉,已落下泪来。 他人俱是同感,不过不大像我般好哭,听他唱罢,纷纷鼓掌长啸,看得出都是敬佩之意。 林珧笑道:“子韬果然英雄辈,非吾等可比。” 那人亦不谦辞道谢,扯起嘴角状似笑了一下,便坐了回去。 虽说他的举动有些太过无礼,但无疑,他是我见过的,最为特别的一个人。我第一天来并未见过他,他是什么时候加入这个文社的呢? 只是想不起来。 好容易等到二哥起身要进屋取琴,我连忙跟了过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二哥哥,那人是谁?” 二哥反问我:“你问谁?” 忙说道:“就是方才唱歌的那位。” 二哥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啧舌:“怎么?看上那位了?罢了吧,就你这烧饼似的丫头,还指望人家看得上你?告诉你罢!爱慕那位的大家闺秀可海了去了!” 呸!我这个没正经的二哥! 我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又踩了他一脚,怒道:“谁和你说这个?不过问一句,你就来拿我取乐了!” 赌气道:“你不告诉我,我自己问去!” 他连忙拉住我,笑了:“你疯了?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也斜着眼盯着他,学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二哥果然无奈了,说道:“好吧,老实告诉你,那位是林大的故交,京洛人,姓梁名子韬。瞧瞧,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三言两语的打发我,自然没什么稀奇的,我也懒得和他计较,抱起他的琴往他怀里一塞,调头就往外走。 就听见二哥在后面嘀咕:“你可真是越来越彪悍了,哪里还有个女孩子家家该有的模样?唉!要是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啊?” 我驻足朝他嫣然一笑:“嫁不出去,二哥养着我就是了!” 说完,在心里把他骂了一百遍。 出去才发现,一时不在,梁子韬已不在席间了。连忙四下去找。看了半天,突然发现他正慢慢悠悠往西去,那个方向径直走,便能出去了。 突生好奇,想要跟过去。 正巧二哥抱着琴从我身边过,见我要往西去,顺口问道:“去哪儿?” 我仍记着他刚才耍我,板着脸哼了一声:“方便一下。” 说完,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悄悄地跟着谁,实在是没有经验,走得慢了,怕他一个大步就看不见身影了;走得快了,又担心他是否会注意到我。 这么忧虑了一路,几乎把我累个半死。 梁子韬出了门,往街上去了。 幸而我穿着男装,轻轻便便地也跟了过去。说来男装这事,还是林珧提议的,他说我二哥不把小事细节放在心上,可我毕竟是个姑娘家,传出去于名声不好。说来,还真是要感谢他细心了,叫我来去都方便。 跟着他,他走得极快,也不知道走到了哪一处,就见他拐进一家店铺,看那铺面样子,竟然是个卖兵器家伙什的地方。 越发好奇起来。 等他再出来,腰畔已别了一把长剑。 唔,难道他真是江湖浪子之流么? 兴许我天性中喜欢“江湖”、“浪子”、“侠客”之类的字样,不经多想,便愣头愣脑地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谁知不等我凑过去,就看见几个十岁左右,半大不大,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不知从何蹿了出来,打打闹闹推推扯扯的,一下子把其中一个孩子推了出去,往梁子韬的身上撞去。 我看得分明,那孩子顺手就去扯他腰畔一个放碎银子的荷包。 一个没忍住,脚比心快,冲过去就要教训那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我蓄着劲儿的手刚推到那孩子的肩, 还没完全使上力, 那倒霉孩子便从梁子韬的肩上飞了出去, 重重摔在地上, 嗷嗷叫着半天爬不起来。 其余的孩子一哄而散,如鸟兽尽走。 我惊在原地, 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梁子韬烦不了我, 揪着那孩子的衣领, 单手便将他拎了起来, 那架势倒颇像厨娘拎鸡崽儿一般。我噗嗤偷笑了一声, 换来他一声冷哼,随即忙收敛了许多。 “缺钱?” 孩子没想到他开头便这么问,说实在的,连我也愣住了。 他见孩子不回答他,又问:“不缺?” 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孩子竟点了点头,故意恶声恶气说道:“缺!” “要钱买吃的?还是穿的?玩的?” 想是被他咄咄逼人的语气问急了,孩子开始在他的手底下挣扎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呛话:“关你什么鸟事!你们富人又不缺吃不缺穿!娘病了也有钱吃药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那语调,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孩子还在骂些市俗的粗话, 骂得我都有些不忍了, 生怕梁子韬脾气上来,将那孩子重重掼在地上。 谁知梁子韬盯着那孩子半晌, 任他破口大骂了许久, 忽然手上一松, 就让那孩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看他的模样,倒不像是不悦。 他俯下身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和那孩子四目相瞪:“你娘生病了?” 估计那孩子天性倔强,梗着脖子也瞪着他,就是不回答。 梁子韬解下那枚装着银钱的荷包放在手心掂了掂,随即递到了那孩子的面前。见那孩子赌气不要,便抓起他的一只手将荷包塞了进去,在他的头顶使劲揉了揉,竟笑了:“回家给你娘看病,以后不许偷了。若再给我逮到,先扒你的皮!” 抓着荷包愣了许久,那孩子终于回味过来了,只是不敢信:“真给我?你当真?” “真给你了。”梁子韬点点头,“男子汉,不兴偷不兴抢,想要什么得凭真本事去换。这些钱给你妈看病绰绰有余,剩下的,拿去学门手艺本事。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孩子将荷包塞进衣服里面,爬了起来,嘟囔一句“记住了”,抬头往梁子韬的面上深深看了一眼,忽然大声说了一句“谢你了!”,说完,拔脚飞也似的就跑走了。 这一番的行事举动果然出人意料,与寻常人很是不同。 我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一番,看着那孩子绝尘而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连忙捂了脸转身就想偷偷溜走。 谁知梁子韬在背后幽幽说道:“崔九,你跟踪我?” 我苦笑一声,转过身来连连地摆手:“没有没有!” 梁子韬冷冷地看着我,那架势仿佛要把我看个对穿一般。直把我看得毛骨悚然,后颈都开始冒寒气了,他才慢吞吞说道:“哦?是么?” 我本该忙不迭地说是,正巧目光落在他腰畔那把剑上,鬼使神差一般竟口不择言说道:“不,我是故意跟着你的。” 话音未落,连我自己也震惊了,慌得双手捂住了嘴。 他定定看了我良久,看得我以为他此刻拔剑来杀我也不稀奇了,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往前走去。 我想也不想,连忙跟了上去。 他走出两步,回头来看我:“还跟?” 我很想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跟着你,等会怎么回去?” 梁子韬闻言失笑:“不认得路,刚刚还想溜?” 顿时感到面红耳热起来,一时无言以对,不知是该继续腆着脸跟着他,还是就立桩子似的在这儿站着。转头四处看了看,见这条街实在陌生,不由生出几分不安来。 就听梁子韬问我:“还不走?” 不由地大喜,连忙追了上去,不敢和他并肩走,便故意落下半步之遥,眉眼都克制不住地在笑:“你不撵我走了?” 他轻哼一声:“把你丢了,回头怎么跟崔二交代?” 我笑:“你就推不知道呗,横竖二哥也不知道我是跟着你出来的。” 梁子韬似被我逗笑了,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少,若真跟我较真,岂不落得和我一样了?我便是吃准了这一条,才敢故意这样逗他的。 “梁公子,你往哪儿去?”默默走了一阵子,我忍不住问他。 他脚下不停:“哦?你不知道我去哪儿就敢跟着我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卖我?按斤称么?”我故作悲伤,“那也卖不了几个大子儿啊!”捏了袖角,学那唱戏的腔调悲叹:“小弟我是一身病骨,两袖空空,悲呀悲!” 梁子韬果然乐不可支:“你不亏是崔二家的!和他么,倒有成像!” 我撇了撇嘴,对方才出格的举动有些莫名的兴奋,很想再做一遍,又恐怕他耻笑我,只好生生憋住了,装出一副乖巧模样侧头盯着他。 片刻,他便败下阵来:“我去城外和一个老友切磋切磋。” “切磋?”我立即激动起来,“是切磋武功么?” “不然呢?耍嘴皮子?”梁子韬轻笑,“你当我是你?” 他迈开大步往前走。 我便亦步亦趋跟着他。 只是他走得极快,那两腿长腿迈出一步,就够我追上两步了。想起他说约在城外见,我只想立刻去撞墙。梁子韬那里气定神闲仿佛在自家花园闲逛的模样落在我的眼里,唔,颇有些不痛快。可又说不出让他等我的话来。 本就是我执意要跟着他的,凭什么叫他等我? 再者我现在一身男装,自然该有个男孩子该有的样子,哪有一点累就又喊又叫的? 于是提起一口气,加紧两步闷头跟着。 都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平生就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直感觉双腿都软成泥了,梁子韬才停下来。 我不察,往他身上撞去。 他显然看见我了,却没有让开,就让我这么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背上,把鼻尖撞得酸痛。 我“嘶”了一声,捂住了鼻子。 就觉蒲扇大的手往我脸上盖了过来,跟着很随意地揉了两下,揉得我更痛了。 我磨磨牙,抬起头,发现罪魁压根没在看我。 遥遥有一人从梁子韬注视的方向走来。 那人远看的时候不觉得,走近了才发现他亦很高,和梁子韬的个头几乎不相上下。眉眼亦是那般的冷峻,只是他的眼中更多几分肃杀萧条之意,那是深秋万物凋敝之时才有的感觉。 我悄悄后退了一步。 梁子韬却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抱住了来者:“鼎懿!想死我也!” 来者在他背上重重拍了几下,似乎也颇为激动:“子韬!” 我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立即有些未名心虚地转过脸去。果然那人松开梁子韬,对我皱了皱眉,问道:“这小子是谁?” 啧啧,上来就是小子,大约不好处呢! 梁子韬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崔二的幼弟,小孩子没见过世面,非要跟着我满世界的跑。把他扔了,回头不好跟崔二交代不是?” 说着,推我一下,说道:“崔九,这是你黄鼎懿大哥。” 他手劲很大,大概他也不知道轻重,把我推得往前一个踉跄。幸而站住了,我学着样子作揖:“见过世兄,请世兄不吝指教。” 黄鼎懿仍紧蹙双眉:“老二的弟弟?怎么长得不大像?” 梁子韬笑了:“是从弟。不过你别看他跟崔二面相不像,那性格倒是很像一母同胞呢!” 大约是听了这话,黄鼎懿这才微舒双眉,伸手虚扶我一下:“不必多礼,我辈江湖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梁子韬指了指一旁的石头,我便十分有眼色地过去坐下了。他便将腰畔的剑解下来,和黄鼎懿凑到一处脑袋挨着脑袋的欣赏起那柄剑来。 阳光映照之下,那柄出鞘了的长剑泛着森森的银光,恍若夜空繁星一般。 黄鼎懿因赞道:“果然是把好剑,配你很合适。比起你先前那把要强上许多。” 梁子韬却说道:“也不能这般讲,当初我还不是靠着先前的那柄剑闯荡的?可不能为了新的,抱怨起旧的来啊!” 黄鼎懿拿过那柄剑,顺势往前一挑,顿时剑身一抖发出“唰唰”的寒咧之声。他冷笑:“我没你那么多道理,兵器么,好用为上,管他甚新旧呢!” 说完,反手一挥,已将长剑收入鞘中。 他走到暗处,对梁子韬说道:“子韬,把你新学的拳法打一套给我看看。” 那语气颇有些命令的意思。 梁子韬默一默,宽下最外面那件又长又宽的外衣,随手便往地上一扔。我见势连忙十分主动地伸出手,讨好着笑道:“把剑给我抱着吧!” 他扯了扯嘴角,将握着剑的手伸了出去。 我连忙跑过去双手接过,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梁子韬吩咐我:“你就在这坐着,我们一会儿过来找你。” 我猜他们江湖规矩,大约是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看见他们习武,我得了那柄宝剑抱着已然满足,因而乖乖点了点头,做出矜持状来。 他们果然互相勾了肩膀,往树林里走去。 我抱着剑坐着,内心很想将剑抽出来仔细观摩一番,只是又害怕万一给梁子韬看到,要惹他们不悦。心里便如千万只蚂蚁爬着,手在剑鞘上来回抚摸着,只如同隔靴搔痒一般。 终是鼓足了勇气,抽出一点点来。 肃杀的寒气立刻罩面上扑来,我的双目亦被那寒光刺得生疼。却似着迷一般,盯着那剑身看了许久,直看得双眼快要抽搐了,才缓缓将剑收回鞘中。 千回百转间,已然生出一个十分大胆突兀的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 回去的路仍是那么漫长, 更兼我心里憋着事儿, 越发的遥远不见归途了。 梁子韬和黄鼎懿分别之后似乎心情不大好, 我一直很有眼力见地不去和他说话, 沉默着走回他们聚会的文社。眼见得他一脚已踏进门去,我便急了, 别过今天, 又得几时才能再见呢? 连忙出声唤他:“梁、梁大哥!” 他驻足, 回过头来:“嗯?” 我赔笑着拽了拽他的衣袖, 把他往门边扯扯, 笑道:“梁大哥你过来些,我有些私话要同你讲。” 梁子韬淡淡道:“边走边说吧,天色不早了,久不见你,你二哥该着急了。” 边走边说?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我不知哪里的胆量和力气, 硬是把他往旁边拖了几步,喘了两口气说道:“我真有话要对你说。” 梁子韬索性倚了墙,抱起双臂看着我,闲闲说道:“什么话?” 被他这么认真盯着,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只说了个开头, 底下的话便再也憋不出来了。 梁子韬扯着嘴角似笑非笑:“你什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我怔了怔,后知后觉是被他调侃了。 害臊之意全往脸面上涌来, 只有嘴上还能倔强:“怎么可能!” 他毫不在意:“既然都不是, 那我走了。” 说完, 当真拔脚就往前走,一点也不管我到底是想同他说什么。 恨得我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把脚使劲跺了跺,在他后面几乎是吼了起来:“我想拜你为师!” 梁子韬顿时失笑,虚着眼将我从头到脚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几遍,那眼神态度,实在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起来,倒是很像在看一块合不合适做寿材的木料。 我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没有往后躲。 “你想学什么?要拜我做师父?” “武功!”我连忙大声回答他,“我不想将来被人欺负,想着要能顶天立地,须要有一技之长!” “难道在你看来,匹夫之勇便能抵挡这世间的险恶?”他冷笑起来,讥讽我,“真是个小孩子的言论!” 他讥笑完我,颇有些神清气爽的味道,冲我挥了挥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让一让罢!” 我不管死活,一下扯住他的衣角,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他转过头来乜斜着,从眼角上方冷冷地盯着我。 只觉从头冷到了脚,手心都渗出了冷汗。我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抓着他衣角的手却不肯松。 半晌,只听他冰冷冷反问我:“我又凭什么收你为徒?” 凭什么?问得好,我凭的是什么,说出口的时候竟那般的笃定。 梁子韬抬起手向我竖起五根手指头,歪头一笑:“想出五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来,要不然,我可不会不清不楚地收一个女弟子。” “女弟子?”我如遭雷劈一般撒开手,抬眼怔怔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我是女子的?” 他轻笑起来:“我又没瞎。” 我气结,眼看着他得意洋洋往院内走去,并不想就这样放弃拜师学艺的念头,把上牙并下牙使劲磨了一磨,追了上去,故意用种轻便的语气问他:“若我能想出五个理由来,你真就会收下我?” 他侧目瞥了我一言,颔首笑道:“自然。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从不失信于人。” 我得了他的保准,遂略略安了安心,跟着他慢慢走了回去。 院子里,二哥正着急忙慌地四处乱转,那样子倒有几分像热锅上煎熬着的蚂蚁。我噗嗤一笑,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笑道:“二哥,做什么呢?” 他一下跳了起来,顿时和我撞了个满怀。我不及抱怨,已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劈头盖脸教训起来:“老九!你丫跑哪儿死去了?要死也他妈跟老子支吾一声再去啊!” 我被他拧住一只耳朵,便如猫被踩住了尾巴一般,哀嚎着连连讨饶:“二哥哥,好哥哥!我错了!饶过我吧!再不敢了!” 二哥哪里肯轻易放过我,拔声高叫:“饶过你?没门!让我在这儿找了你半日!做梦!” 我欲哭无泪:“那、那便如何才能叫你消气?” 他将我揪到身前,低下头来凑到我耳边,咬着牙尖尖说道:“你先告诉我,这半天的功夫,你跑哪儿野去了?” 张了张嘴,忽然想到本就是我悄悄跟踪梁子韬在先,又兼他会见的那位黄鼎懿委实不像好处之人,若他们有甚阴私不想让人知道,岂不毁在我一张嘴上? 遂摇了摇头。 又觉不对劲,连忙咧嘴嘿嘿一笑:“我闷了,上街随便逛逛而已。下次、下次绝对先告诉二哥一声,不叫二哥为我这个不知好歹、没死没活的担忧了!” “哼!还下次?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二哥虽说着狠话,揪着我的手却明显松了力气。 我不敢挣脱,就势甜甜一笑,说道:“二哥最疼我了,不会的!” 果然甜言蜜语最能动人心智,眼看我二哥舒坦了心肺,正准备放过我这次,忽的又把眉头一皱,说道:“不对啊!”随即瞪向我:“怎么我见你是和梁子韬那厮一起回来的?你跟他怎么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间还以为二哥有什么读心之术,幸而听了他那一下子严厉的声音便回味过来,连忙用力挣脱他的手,登时放下脸来,恼道:“二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当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说完,甩开他拔脚就往反向走去。 二哥立即跟了上来,犹豫一番笑道:“我知道,是我多心了。可你不知道那厮,他、他”停顿了许久,见我仍赌气不理他,也急了:“那人一身的风流债!京都赶着想和他好的女人不要太多!我以为你” 不待他说完,我已喝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什么?难道我是外头那些狂三诈四的糊涂女人?难道我就这般的不洁身自爱?没想到二哥哥你从来竟是这样看我的!竟是我看错了你了!” 二哥自知失言,连忙追着我一个劲地作揖赔罪,还佯装自己打自己。 我心知他不过是担心我,说那一番话倒不是真恼,只是想不想再纠缠我为何和梁子韬一起回来的。见火候到了,便笑了一笑,抿唇点头道:“你今天说的,我都记下了,若哪天你还惹我,我便再拿出来说道说道。到时候可别怪妹子无情啊!” 林珧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淡淡一笑,说道:“哦?老二说了什么惹恼了我们小九?说出来给我听听,我给小九打个抱不平啊!” 二哥一听,使劲把林珧一推,指着我挑眉:“去!你又凑什么热闹?我才哄好的!” 我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 苦思冥想了大约十日的工夫,连茶饭也不思了,五条理由么,胡扯容易,打动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却难。 其间见了林琰一次。 那次见面,乃是我大病之后初次与他见面,我心里还搁着那件事放不下,他却不咸不淡无事一般。 我和他在嫩绿的新柳之下闲步许久,见他面上一如既往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兴致很不错的模样,终于没憋住,主动和他说起话来:“你,最近好么?” 崇谨点了点头,笑道:“好。你呢?” 我勉强笑了一笑:“我的病全好了,说来还没有谢过你的那本手抄经文呢。平日里读上一读,心里安稳平静了许多。” 他笑道:“这不值什么,你不是在庵里清修过么?想来在佛法上比我还强些呢!我哪里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崇谨话语中的那股调侃的口吻实在难以忽视,我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何苦取笑我?” 他凑到我眼前近处,紧紧盯着我。 那璀璨如星的双眸实在不宜如此亲近地亵渎,我的心剧烈地扑通了两下,一把抵在他胸前,微微侧过头去几分,嘟囔:“你做什么呀?” 崇谨以食指抬起我的脸,笑了笑:“我看你眉眼间有忧虑之色,你我本是知己,我自然感同身受了。白芙,说说看,最近碰上什么烦恼了?” 我心头大震,忍不住对上了他的双眼。 “崇谨” 他真的当我是知己?真的能感我之所感? “嗯,我在呢。”他靠得愈发近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立即扑入我的鼻中,熏得我开始头晕起来。不知是我心病,还是如何,他的声音甜腻温柔了许多:“告诉我,是什么烦恼?我同你想想主意。” 我的话被那声音蛊惑得都到嘴边了,眼眸一转,却看见他的面容几乎要和我的贴到了一处,顿时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侧过脸去。 他的唇便擦着我的面颊滑开了。 那触觉叫我惶然失色,我经不住倒退一步,跌坐在了地上。 这样的举动委实丢人,我羞得将脸埋入了手中,伏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崇谨顺势坐到了我的身边,紧紧挨着我。 我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谁知半天,只听得他竟悠悠哉哉吹起口哨来。 好啊,这个没脸没皮的人! 我一股脑翻身坐了起来,正要兴师问罪,就听他说道:“白芙,你看看眼前景致,再看看我和你,是不是颇有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思?” 我闻言,抬头望着那轮渐渐东升的月,眼眶中微微泛起泪光来——崇谨,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如若喜欢,为何又要与别的女子亲密?如若不喜欢,又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迷惑? 那一晚,我再没和崇谨多说过这样的话,次日,我便下定了决心去找梁子韬。 站在他的面前,正视着他,我握紧了双拳说道:“梁公子,那五条理由我想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六章 我说, 梁公子, 那五条理由我想出来了。 梁子韬却猛地站了起来, 气势汹汹, 生生将我逼得倒退了两步。他盯了我许久,不阴不阳笑了:“与我何干?” 我愕然望向他:“不是说好了, 倘若我想出五条理由来, 你便收我为徒么?”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手:“我不想听。” 我生平没有受到过如此无礼, 如此生硬的拒绝, 骨子里那股倔劲儿便上来了:“凭什么你说不想听就不听?我辛辛苦苦想了这几日, 想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好容易想了这五条理由来,你却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说不想听了?你说过君子最信守承诺,难道你要反悔不成?”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仍是不满足, 握紧双拳向他逼近一步。 梁子韬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我的身上。 因他上次戳穿了我的身份,我便没有遮遮掩掩地穿着男装来找他,因而穿了一身烟粉色的长裙,妆扮亦是规规矩矩的。我自认挑不出毛病, 便梗着脖子任他打量。 谁知他不过看了我片刻, 便转开视线,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话。 即便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那句话亦是微弱细小不能分辨, 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姑娘家家的, 太麻烦了!” 刹那间,便如受了当头一棒,敲得我头晕目眩,几欲昏厥过去。随即从父亲兄长那里受过的委屈便一股脑涌了上来,眼中亦开始不争气地湿润。 我没想过,诚如梁子韬这般的人物,亦有男女偏见,亦要如此不公地对待我。 激愤之下,我不顾一切钳住了他的胳膊,那力气大得几乎拼上了我大半条命,我尖锐地控诉起来:“你们男人,总是这般的看不起女人!总要女人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从早到晚地伺候男人,便是一点半点的自由也不要!凭什么?凭什么!我只当你和他们不同,谁知你和他们都是天底下一样的乌鸦!” 说着,两行心酸泪便滚了一下来,有如长堤失防,一发不可收拾:“若我非女子,岂又会处处受人轻视?就连、就连他他也是一样的,若不是看轻我,又怎么会百般狎昵,不加尊重?” 这些话一出口,便是万箭齐发,直直穿过我的心去。 我不由地松开了手,将脸埋了进去,失声痛哭。 心底里,我既知道我为何哭,又不太知道我为何要对着梁子韬这一生人哭诉。我和崇谨的纠缠,我不曾告诉第二个人。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他为何一边撩拨我,又一边冷淡我,想得掉了好几缕的头发,因而被容易追着念叨了好些日子。想得我午夜梦回,梦里俱是他的面容。 苦心琢磨了那一番,几乎耗尽我的心血,我才渐渐地醒悟过来——如若我的家世不般配他,那若我自己够强够好,是不是也能得他的另眼青睐? “他?他是谁?” 不亏是年长几年,梁子韬立即从我那一大段晕头晕脑的话中找到了重点来问我。 我拿手背狠狠抹了一把泪,恶声恶气回答他:“不要你管!” 谁知他冷笑一声,不以为然:“有什么难猜的?左不过是你心心念念的一个情郎哥罢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我抽着鼻子用一双泪眼瞪他。 梁子韬看着我,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的味道。他掏了掏自己的袖管,忽然抓起我的手,跟着他的手便伸进了我的袖管中。 不等我惊诧,他已攥着我的手绢抽回自己的手,随即将手绢扔到我的怀里,啧啧两声,叹道:“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还大家闺秀呢!路边的小要饭的都比你强点!” 我反驳:“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 他撇下我,径自走到北面的那堵墙前,伸手去抚摸他那柄悬挂着的宝剑。 那姿态颇有些拒人于千里的意思,我擦了擦眼泪,咬咬牙说狠话:“你既不肯,我也没有逼你收我为徒的道理。我这就走,你也别后悔!” 他反问:“我为何要后悔?” 我不想在一拍两散的最后还跟他吵架,遂闭了闭眼,忍下胸口那股恶气,闷声不吭地往屋门口走。 谁知梁子韬喝住我:“崔九,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心里古怪极了,梁子韬,你是认真要问出个结果,还是在故意戏耍我? 大约是我太笨,分不清楚。 停住脚,转过身来倚着门看着他。 他亦转过了神来,正大喇喇地打量我。 “为何?”我挂着眼泪笑了,“像我这般难得肯上进好学的女弟子,你梁某人终你一辈子能见到第二个?如若我将来扬名,岂非你功德一件?” 我知道这话说得恶心,我就是故意要恶心恶心他的。 梁子韬绝非常人,竟点了点头附和道:“你说的是,瞧你那顽劣不堪的模样,除了我这般英明的人,还有谁能管教得了?只是你实在不了解我,浮名于我不过是虚幻,既不能换酒喝也不能换肉吃,我在乎它作甚?” 我忍不住想啐他,但不知为何,隐隐只觉有希望,便按捺了那股冲动劲儿。 果然他说道:“我便收你为徒,你那五个理由我也不想听了,只有一条,你我师徒之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倘若传给第三个人知道,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大喜过望,连连地点头。 梁子韬指了指他面前,吩咐:“过来,跪下磕头。” 我怔住了:“难道不要奉茶听训么?” 怎么与我上回拜楚云为师不大相同? 他抱起双臂看着我,挑眉:“我不喜欢那些倒人胃口的规矩,你就在这儿给我磕三个头,叫一声‘师父’,让我过一过瘾,咱们这个师徒名分就是板上钉了钉子了。” 我抿了抿唇,他这个人实在和我见过的人都不相同,真是不好揣度。 走了过去,依言跪下向他磕头,称呼他:“师父。” 他重重答应了一声,笑眯眯说道:“小九,真乖啊!” 说着,抬起手似乎想在我的脑袋上揉一揉,碍于我梳得整整齐齐的那一头发髻,不得不将手一偏,落在我的肩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皱眉道:“以后跟着我的时候,还是穿着男装好,省得叫我白担个虚名!” “您不是说不在乎那些浮名虚名么?”我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再说,我二哥也说了,说您在京都可是声名大噪,有数不清的女” 还没说完,已被他捂住了嘴,瞪眼道:“我就知道老二那个不厚道的最会胡说八道!”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一扫之前所有的不快。 他斜着眼看我:“心里痛快了?” 我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他便讥笑起我来:“瞧你那点出息,为了个男人哭哭啼啼的!既做了我的徒弟,我有一句训诫的话你别说不爱听——我不喜欢人哭,我辈男儿向来流血不流泪,你虽不是男子,可我对你的要求是一样的,你别忘了。” 我大震,想不到他真能平等待我,而不因我是女子便说些软话叫我舒服。 “我不会忘的。” 他满意了,抬抬手示意我站起来。 外面的阳光正好,他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万分,长吁了出来:“九儿,出来陪我走走。” 我抽抽鼻子,“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走得不快,大约是有照顾我的成分,抑或是春光正好,不适宜急急赶路。 “九儿。”他唤我一声,那“儿”字几乎轻到不可闻。 我张了张口,自然而然的第一声“师父”终于答应了出来。 他似乎只是想听我喊他一声师父,颔首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幸好我颇有耐性,也不发问,就这样默默地跟着。 师父走了一会儿,忽然感慨起来:“说起来你还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真没想到,竟是个女孩子。” 我微微蹙眉,摸不准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 谁知他反手就往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又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啧啧两声叹道:“我看出来了,你可真不好带。” 我嘿嘿笑了笑,摸了摸被他拍过的地方,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 从前只在一旁看见畹华和大哥二哥他们说话时,大哥二哥他们会拿这样的语气动作和他说话,很亲昵也很照顾。他们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和任何一个姊妹说话,即便是二哥,在亲近之中仍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 “九儿,”师父突然唤我。 “啊?” 他侧过脸去,留给我大半个背影:“不要指望我会教你太多的功夫,那只不过是本末倒置的表象。若你真心肯学,诸子百家,我都是教得起的。” 前一句听得我翻江倒海,后一句听得我百花怒放,不得不说这位师父的段位确实比我高太多。 “诸子百家么?便如阴阳纵横之类,你也肯教我?”我狂喜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使劲往下扯了扯。 师父瞪我一眼,从我的手中拽出他那宽大的袖口,昂起头蔑视我:“没大没小。” 我乖乖喊他一声“师父”,他果然受用,笑眯眯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不想被我发髻上簪着的一枚金梅花给咯着了。他顺手就把那枚金梅花捋了下来,放在手心里端详了片刻,哼了一声:“这些丁丁挂挂的” 底下的话没说完,师父便轻咳了两声,仍以一本正经的口吻继续说道:“别以为会舞棒弄枪的就没人敢欺负你,这世上最不缺卖力气的傻子了!” 我似懂非懂:“那要如何,才能不受人钳制?” 他嗤笑一声,戳上我的额头:“当然是要这里活络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不就是从小受到的轻视太多了,想要别人正视你么?这有什么难?” 被他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心思,我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嘟囔:“当然难了。” 难,当然太难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安安分分,做个听话的规矩的闺阁中人,到了年纪就谋个好亲家嫁出去,过相夫教子的默然日子。没有人愿意听听我想要什么,更没有人在乎我想要什么。 只不过这些我都不必说出口,师父他似乎真的了然于心。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看着他晃晃悠悠越走越远,那背影身形却依然如山般的峻拔可靠,那是我在父亲身上所渴望却不可及的,如今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实在来之不易。 我这一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唯独他,成就了我,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恩人。说来也许荒诞,我和他,从无半点男女之色,更似亦父亦子,弥补了我心底的许多不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七章 林琰不辞而别了。 两天前, 我们坐在桃花林中, 挨在一处翻阅长亭送别篇章, 说些俏皮的话取笑张生的情痴, 也取笑崔莺莺的故作矜持。 他闭着双眼听我读,忽然轻笑一声, 说道:“‘晓来谁染霜林醉, 都是离人泪’, 既然枫叶是离人泪染红的, 那这桃花林又是谁染红的?可见文人多矫情, 自以为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依他心情变化而变的,殊不知这天底下少了谁也都无不可呢!” 我叹一口气,笑道:“什么话?你又胡说了。” 一阵春风吹过,吹落片片桃花的花瓣在他的面上、发间。他睁开眼取下花瓣托在手心看了看,挑眉问我:“说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 “古人但凡说些什么, 你听了,总是要挑几个刺儿出来,显摆显摆。”我摇头笑叹道,“譬如方才那句诗,分明不过写离情, 落到你嘴里, 到变成鸡蛋里挑骨头来了。” 我作势要站起来,他却一下扑了过来, 一手将我摁住, 整个人已顺势躺了下来, 把头枕在我的膝上。 “我困了,你唱支曲儿罢。” 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气得我暗自磨牙。我虚拧他的耳朵,压低声问他:“你当我是谁?还叫我给你唱曲儿听?想是你困糊涂了罢?” 崇谨檀唇微启,笑了起来,囔囔道:“你就是你咯,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在这儿?” 这人,总是这样,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叫我摸不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见他困怠,有意试他:“是了,红缨可不在这儿,你可千万别使唤错了人!” 红缨么,便是他眼下交好的一个伎子了。 他微微睁开左眼,右眼仍是闭着的,蹙眉:“又与红缨何干?” 我燥红了脸,说不出这个中的因果。 崇谨见我不回答他,复闭了眼说道:“我就是想听你唱歌,你说旁人做什么?你唱得不好了,横竖我不笑话你就是了。” 我抿了抿唇,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桃树上。 和他微微扯开些距离,我才好意思开口说道:“唱,也不是不能,只是我从来也没唱过,若是不好了,认真不许你取笑我,否则我必定是要恼的。” 他从胸膛处“嗯”了一声,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不笑你。” 得了他的保证,遂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四婶唱给我唱的半支渔家傲,便学了四婶的调子缓缓唱来。 词的下阙如是说: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这一“霅”字颇为罕见,四婶唱到此处总是含糊过去,我问她是哪一个字,她自然也答不上来,憋了好久的好奇,终想起来去问师父,他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给我写了,说道:“往北的湖州有霅溪,就是这个字,是雷电交加的意思,亦是寒冷的意思。” 得了这个解释我自然心满意足,师父在我眼里,亦越发显得无所不知,绝顶的聪明了。 崇谨默默听完,笑了。 我一直盯着他,便忙恼了:“说好不笑我的,你还笑!” 他轻笑:“唱得不好,你学就是了,我笑笑又如何?” 我大叫起来:“好你个林琰!你惯会出尔反尔!”说罢,哈了一口气往他腋下身旁挠去。他腰畔两侧素不经痒,被我碰一下便颤一下,我看得分明,连连地朝他那里挠去。 崇谨果然大笑起来,满地的翻滚着。 我不依不饶,追了上去,挠得他越发笑得响亮起来。 正得意,不察被他抓住了双手的手腕,他那星辰般的眼眸微微有些湿润,微微眯了一眯便露出肃然的味道来,看得我怔在原地,不知是不是真的放肆过头了。 谁知他咧嘴一笑,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摁,笑道:“哈!你学坏了呢!快说是谁教的,不然我挠你的痒了!” 他凑得那般近,几乎贴到了我的面颊上,使我微醺欲醉起来:“跟你学的呀,好的半点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个十成十。” 话音未落,果然被他报复了。 我比他还不耐这个,几乎把肠子都笑断了,挤出不少眼泪来,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求饶的软话,才把他哄得罢了手。 他坐了起来,把我也拉起来,抬手给我捋了捋散乱了的头发,只是发髻遭这一番的闹腾,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了。我自怀内取出菱花镜子往面上照了照,抱怨起来:“哎呀呀,你看这乱的,一会儿叫我怎么见人?” 崇谨盯着我狼狈的模样,看着看着,竟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气急败坏,追着他重重拍了好几下。 他装腔作势喊了几声“疼”,看着我气鼓鼓地在那里梳头,便拍了拍面前的地,让我坐过去。 我瞋他一眼,似笑非笑:“林少还会梳头呢?” 崇谨笑道:“你不乐意就算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想让我给她梳一梳头呢!” 他那语调满是调笑的味道,我一下子脸上便更热了,嘴上骂他“你个风流狠心的”,身子却挪了过去,将发髻上的梳篦取下交给他。 大约是给那些什么紫鸢、红缨、青枫之流的梳惯了头,崇谨竟真给我绾了个不错的发髻,末了起身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簪入我的发髻之中,端详着笑道:“从来名花美人两相宜,这话一点也没错。” 从未听他夸赞过我的容颜,不由叫我心尖甜甜蜜蜜地颤了一颤,心中既酸涩又欢欣,一时难以言表。 我微微侧过脸,避开他打量的视线,拿话刺他:“瞧你这娴熟的架势,怕是没少给女孩子梳头罢?好你个不务正业的,等下次见到令兄长,我告诉他去!” 他轻哼一声,懒懒倚到树上,嘴角却仍挂着微笑。 因见气氛正好,我便提议:“过两天我们去城外踏春吧,听说有庄子上买了好些鸡鸭鹅之类的养着呢!” 崇谨笑了:“鸡鸭鹅也值得稀奇?” 我推他的肩膀,央告:“去吧去吧,啊?” 他淡淡一笑:“再说吧。” 向来这三个字便是他答应了的意思,我自然满心鼓舞,谁知过了两天派盈盈去给他送信,却得了他已出远门的消息。 盈盈说道:“他家人说了,说三少爷是跟着大少爷出门的,说是要去一趟蜀中,再北上一趟,算是游学来增什么见什么了。” 我顺口说道:“增广见闻?” 她拍手一笑:“就是这个词!姑娘真聪敏!” 看着盈盈笑得没心没肺,双眼都弯成了两弯月牙了,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崇谨,你既要远行,为何不告知我?难道我还能拦着不让你走?在你的心里,我当真如此的无足轻重? 我简直是恼羞成怒,想到自己的一腔热血都交付给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郎君,顿时倍加不耻起来,顺手拿起马鞭就往外走。那形容仗势,大约很有要和人拼命的味道。 双安追了上来:“姑娘去哪儿?” 我不耐:“不要你管!” 次日想起来,当时我并不是真要和双安说难听话,只是那一刻千头万绪都交织在一处,我实在没有心思花在别人身上,这才脱口而出一句“不要你管”来。 我走得急,自然没看见双安在我身后,顿时滚下两行伤心泪来。 到了马厩,我让小厮给我把畹华的那匹棕色毛发的马备好,不由分说便一跃上马背,“啾”地一甩马鞭,马已载着我飞驰了出去。 我的马术是师父教的,师父是个懂马识马的伯乐,骑术亦是十分的精湛,我和他苦学了好些日子,也已能跃马扬鞭,尽兴地去奔驰了。 本想着借着这次出游,在崇谨面前展示一番,好让他也为我骄傲骄傲,谁知这狠心的竟悄没生息撇下我远去了。 多少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得浑身到处青紫,只为了飞快地学会骑马,好有朝一日同他并肩策马。 这些他一概不知。 越想越愤愤然,竟任着性子将马骑出了城外。 城外程家庄前的一路两侧栽满梨树,微风轻摇,便有阵阵的白雪飘落。到处都有黄莺的啼叫之声,随着一湾春水潺潺,很是悦耳可人。 我渐渐缓了力道,任马闲闲的散步。 因爱上了骑马,我学会用一个长长的缎带在脑后紧紧束住长发,而无需半点赘饰。有一次畹华看我练马,形容那缎带随风扬起,宛若仙子的衣袂。我一直洋洋得意,想给他看上一看,原来却没机会。 自古伤离别,谁知他这一去,几时才能回转?几时才能再见? 把崇谨在心里骂了几百遍,骂得越发伤心难过,不由恨起来——凭什么叫我在这里撇下春/色无限,只为那无情的家伙烦恼? 又把自己啐了一遍,暗恨自己没出息。 如此反反复复在心底滚了一趟油锅,抓着马鞭抽了一回低矮的树丛,这才酣畅痛快了许多,骑着马往家去。 回了家也不想去看屋里人的脸色,便丢了马去找四婶娘。 婶娘的屋里一反常态,到了廊下便听见隐隐的浅吟低唱,我颇为诧异,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出来,悄悄地从那里望进去。谁知黑黢黢的,很难看清楚什么。 我自诩四婶疼爱我,便要大喇喇地进去看。 却听见四婶的两个陪房婆子坐在不远的一旁议论,说是“妇道人家,怎么好如此的轻狂浮躁”,又说是“到底是寡妇门前,也该注意着祖宗和旁人”,声音虽不大,却悉数落入我的耳中。 这些日子我脾气见长,莫说是说我的坏话了,如今是若沾着一点半点与我亲近的人,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更何况本就窝了一肚子火,那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抡起手给了婆子一个老大的耳刮子。 我怒:“谁许你们在背后议论四太太的!” 那婆子素来大嗓门,如今却被我唬得大气也不敢出。 我索性叫开了:“说呀!谁许你们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子的啊!有胆子讲,没胆子回话么!” 正嚷嚷,就见四婶走到门口,一脸的震惊,她的身后还有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也愣愣地望着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八章 “芙儿来啦?”四婶的声音仍是那般的温柔, 她向我伸出手, “来, 到婶子屋里来坐。” 她见我盯着那两个婆子, 一副虎视眈眈想要生吞活剥了二人的架势,忙又说道:“来呀。”那声音虽一如既往的温柔, 但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显然四婶不想发落这两个爱嚼舌根的老女人, 她们伺候她的时间太久了, 而四婶天性又那般善良温吞。我不甘心地将二人一人瞪了一眼, 这才走了过去, 挽住了四婶的手。 她的手出奇的冰凉。 “为什么不发落了她们?”我蹙眉,压低声问她,“这些乱说话的人实在讨厌,婶子也不好长留她们在身边才是呀!” 四婶笑了笑:“她们是从我娘家跟来的,都是积年的老人了, 没有恩情也有长情不是?再说黄妈她就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女儿嫁出去好几年了,你把她遣了,她上哪儿去安置呢?” 我想不出好主意,但也不觉得这是不发落她们的好理由——既然她们这么会议论主子, 我们又何必在乎她们的归宿? 张了张口, 话到嘴边刚要说,就被婶娘虚掩住了:“我知道你为我好, 可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她冲我温柔地眨了眨眼, 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长发, 笑道:“你这跑马的伶俐模样,倒是颇有几分巾帼将军的意思,改日给我梳一个吧!” 我笑了:“婶子也会骑马?” 她莞尔,摇了摇头:“我可不会这个,不过羡慕你这样煞是好看罢了。” 进了里屋,我从屋里的穿衣镜中看见那个年轻和尚也跟了进来,正微微低垂着脑袋站在我的身后。那光溜溜圆鼓鼓的脑袋抵在我的身后,煞是有些古怪。 我忽然想起刚到廊下听到的唱歌声,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你是谁?”我猛地转过身,故意撞了那脑袋一下。 和尚果然唬了一跳,连连朝后退了两步,合十双掌念了声佛,向我鞠了一躬:“小施主,善哉善哉!” 他那清越的声音,一下子便和方才唱歌的声音吻合重叠了。 我抬起手,才发现手中还握着马鞭,便索性用马鞭去勾他的下巴,说道:“哪来的和尚?抬起头叫我看看。” 他大约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慌慌张张瞥了我一眼,又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婶娘,匆匆低下了头:“小僧是从姑苏来的,因四太太连连梦魇,才” 还未说完,四婶已淡淡笑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头疼,晚上又总是做噩梦,他们有了年纪的说可能是有什么冲煞,所以请人来屋子里念几本经文清净清净的。智心是从我家那边来的,我就多留他两日,说说家乡那边的事情罢了。他是个腼腆孩子,你别吓唬他。” 我在常坐的那张搭着撒花褥子的椅子上坐了,见他仍拘手拘脚地站着,不由有些好笑,他从眼角偷偷瞥我的模样,又有几分可怜,遂说道:“请坐呀!” 四婶亦笑道:“这是我侄女儿,你不要太拘谨了。” “崔小施主。”他冲我欠了欠身,方缓缓在椅子上坐了,只是他坐得很是小心谨慎,只微微沾了一点点的椅子边。 我将马鞭递给丫鬟,撒娇着要吃酥酪。 丫鬟笑道:“我们太太这里可没有这么腥的东西,姑娘要吃得上旁处去了。” 我笑道:“你哄我?” 丫鬟笑道:“真个儿!真没有这个!姑娘想吃什么不好,偏要这个?” 四婶忙笑道:“给九姑娘弄碗杏仁茶,甜甜的才好。” 我噘嘴撒痴:“婶子明知道我不爱杏仁的味道,偏又要他们做这个来吃!分明是不疼爱芙儿了!” 四婶便微笑着来摸我的头发,把我搂到怀里摇了摇。 我便作势偎入她的怀中,一面靠着她,一面打量那智心和尚。和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头顶上的疤似乎也是新烫的,生得面白唇红,一看见谁就要脸红,那架势倒是肖似个大姑娘。 “婶子,我不吃杏仁茶,我记着婶子这里的酒酿饼呢!” 四婶噗嗤笑道:“你这孩子,就只惦念着吃!”她叹口气笑道:“好吧,我去叫他们给你现做点,热热乎乎的吃!” 我喜不迭地不住点头,笑道:“要玫瑰豆沙馅儿的!” 婶子笑着摇了摇头,亲自去了。 我眼看着她走远了,便急忙转过头去看那智心和尚。 他似乎注意到我热辣辣地打量他,垂着的头又往下压了压。 “你会唱歌?” 智心和尚的脸颊果然闪过一抹红晕,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越发奇怪起来,蹙起眉尖来:“你们做和尚的,都像你这样么?” 他“啊”了一声,抬头问我:“像、像那样?” 我指了指脸颊,说道:“像你一样的面皮子薄,说一句半句话的就要脸红啊。” 智心摇了摇头:“不不,我” 等了半晌,只不知道他这“我”字后面到底想说些什么,便有些乏味,侧头看了看他,说道:“别低着头了,万一脖子断了脑袋从上面掉下来,岂不冤得慌?” 谁知他听了这话,唰地一下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根,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煮熟的大虾子。 我被他的反应怔住了,迟疑着说道:“随、随你喜欢罢,你要是愿意低着头就低着吧!”说着,轻咳两声,说道:“你方才给我四婶娘唱的是什么歌?” “是子夜四时歌,用我们地方话唱的。”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我,“小施主想听?” 那一刻,他的双眼太过澄澈,便似澹澹一泓清泉,叫我无法逼视。我飞快地挪开视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一旁的百花帐子旁,说道:“是了,你是婶子的老乡,我倒给忘了。” “只是子夜四时歌虽是你们吴地的歌,但我听说过,都是女孩子唱的,你一个男子,怎么好唱这些?”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能、能唱的。” 我捏住百花帐,笑了一下:“那你唱给我听听。” 智心见我主动要听,忽然害羞不肯起来,踟蹰着说道:“这、这歌怎好对着小姐唱?若、若是叫人听去了,岂不、岂不平添口舌么?” 我挑眉:“不能对我唱,就能对婶子唱了么?” 但见得他浑身一震,随即低下头去拼命地念起佛号来,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唇倒是颤抖得越发明显了。 我心头大震,恍惚间只觉自己怕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如此便是一刻也不能多呆了,拔脚就往外走。刚走到廊上,便看见婶子带着丫鬟往这边走,她看见我,忙笑道:“上哪儿去呀?不吃酒酿饼了么?” 我勉强笑了一笑:“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下次再来看婶子。” 婶子便笑道:“你这孩子,跟风似的,一阵刮过来一阵又刮过去的。”说着笑叹一口气:“过两天可要记得来玩啊,我叫他们做酒糟鸭掌你吃。” 我连连地应了,竟似逃难般的离开了。 真似刮过一阵狂风似的,刮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刚踏上院门那条幽静小路,便听得隐隐似有哭泣之声,兼之一阵风来,不由打了个寒噤。 盈盈正蹲在一旁的篱笆后培土,看见我扎着手站起来就要打招呼。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问她:“是谁哭了?” 她向着屋子那边努努嘴,叹道:“姑娘自己去看吧!”说着,又蹲了回去,自顾自捣腾她手里的活。 我越发觉得不妙,只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屋子,不回去还能上哪儿去?便也长吁一口气,往前走去。 只见双安正坐在长廊上,掩着面容啜泣着,容易正陪在一旁愣愣的,似正在出神。 我轻咳一声,故意拿欢快的调子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怕是容易这丫头又惹姐姐生气了吧?姐姐别恼了,只管告诉我,我替姐姐治她!” 容易一听,嚷了一声“姑娘坏”,急急地跳了起来。 谁知双安听见我的声音,哭得越发厉害了。 我怕她哭得背过气去,忙上前推了推她,小声问道:“究竟这是怎么了?” 双安捂着脸猛地转了过去,留给我一个背影,边哭边道:“姑娘不用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只管甜言蜜语,我是个丫鬟下人,受不起姑娘这样的戏弄!” 因她是母亲身边的人,又因她素来端正,我一向有些敬畏她,如今她说出这些话来,便如刀刻在心上一样。我急了:“我是做了什么了?姐姐要说这样的话叫我伤心?” 我急急绕过柱子,走到她面前:“难道我不是真的把你当做姐姐?你我相陪着过了这几年,我又何时说出过小姐丫鬟的话来?” 还没说完,就被容易扯着袖子拉到一旁。 她踮起脚尖凑到我耳边,细声说道:“姑娘不记得临出门的时候和双安姐姐说了什么话了么?就为姑娘这句话,双安姐姐哭了大半天了,连午饭也没吃呢!” 我讶然,使劲回忆了半天,方才想起自己临出门时心浮气躁,说了一句“不用你管”的狠话来。 虽不是什么难听话,可耐不住双安面皮薄,更兼我们这些日子生出了不少嫌隙,她听了一时记在心里也是有的,遂有些不自在起来。 容易那死丫头,趁着我内疚的功夫,在我背上下狠劲儿一推,我一个踉跄,就冲到了双安面前。 双安闷下头去,不吭声。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余光扫见容易正扶了墙,悄悄地要溜走。这个倒霉孩子,竟会给我找麻烦! 我叹了口气,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摸了摸双安的头,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说那句话的,我不过是那时心里有些烦闷,倒给你委屈受了。好姐姐,你要是实在憋屈得慌,不如打我两下解解气吧!” 双安抽泣道:“姑娘如今大了,一发有了心事了,我服侍姑娘不来了,惹姑娘不快也是有的。只是我这些日子眼看着姑娘一日比一日,怎么不叫我心痛呢!难道我只是为了姑娘一句话么!” 我但觉脸上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打得耳畔猛敲钟声,恍若雷霆之威:“我一日比一日怎么了?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干脆打破纱窗说个清楚才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哭得肿成桃子的眼睛正撞上我的眼。 “姑娘当真不明白么?”双安逼问我,“前些日子跟着二爷出门会什么诗友,因是二爷的主意,我不敢说什么。这些日子姑娘又想着学什么骑马射箭,越发闹得天地不宁了,只是姑娘倔强,哪里容得我们多话呢!” 我听出她的意思,不由心寒起来,好你个双安,原来在你心里,竟是这般与我作对的。 我沉默半晌,冷冷叹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你确是服侍不来我了,且回母亲那里去吧!” 双安一听,拿那已湿透的手帕再次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九章 双安一直哭, 她没有和我长篇大论的说那些所谓道理, 她只是在不停地哭。 我没法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也没法劝慰她不再哭泣, 只有让容易送她回母亲身边。 谁知容易却不肯:“姑娘若是执意不要双安姐姐伺候了,就让何妈妈陪双安姐姐过去吧, 当初太太是叫何妈妈和双安姐姐一同来伺候姑娘的不是?” 她人小鬼大, 知道要明哲保身, 不该掺和在这件事里。 我无奈, 只得换来何妈。 何妈听了来龙去脉, 眉间的皱眉拧成了川字,她看看我,再看看啜泣着的双安,摇了摇头:“论理我们伺候的不好,姑娘合该嫌弃, 只是我有句话,姑娘是一定要听的。” 何妈虽不如我的乳母自我一出生就照拂我,但她确是我身边的老人了,若是将来我出阁,势必她是会陪着我一起的。况且她比起我的乳母, 更为稳妥达理多矣。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赔笑:“妈妈请说,我听着呢。” 她说道:“若是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关怀着姑娘, 一心一意为姑娘好的, 这人便是双安这丫头。这么多年, 我冷眼看着,唯有她是只求姑娘好,只想着要让姑娘好的。或许丫头说话不知轻重,但姑娘绝对不该质疑这一点。没有了双安在姑娘身边服侍,姑娘便如失了舵的船一般。姑娘不为别人,就该为自己,也该三思不是?” 我几乎是皮笑容不笑,窝着我所有的火气,勉强好言好语:“我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双安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是我们性格上合不来,并不为其他。与其天长地久了相看两厌,倒不如趁早打算得好。” 话,是从我的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何妈妈长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起身说道:“既然姑娘已经决定了,那我便带双安回太太那里去回话便是。只是当初太太是让我和双安一起来伺候姑娘的,既然姑娘不满意双安,想来也不大满意我,只是我毕竟上了年岁,姑娘不好意思说出口。既如此,” 我大惊失色,慌忙打断了她:“不!” 于此同时,双安也含着泪说道:“妈妈别说了,姑娘需要你伺候,我确实也是冒犯姑娘好些日子了,才惹姑娘生气的。” 何妈妈看向我,眼中满是责备我不知好歹的不悦。 我哑然无言。 双安确实是为我着想,可这有什么用?她为我的好,好在希望我安分守己,守着些万年不变的死规矩,憋憋屈屈活到死。我不想要这种好,难道就真的是无理取闹了么? 杂然百味,我转过身,缓缓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们。 连何妈妈是几时带着双安出去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容易和我说,双安直到走出院子,都还在哭,形容样子好不可怜。 而我何尝又不可怜? 容易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塞入我的手中。 她点燃屋子里的灯烛,牵着学步的孩子那样,牵着我的手引着我,让我坐到最亮的地方,然后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叹惋:“姑娘,你不该这么做的。” 我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容易摇头:“我不说别的,没人可以像双安姐姐那样照顾你,我也不行。她那么细心,那么周到,姑娘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双安姐姐在安排,离了她,姑娘会很不方便的。” 刺眼的烛光晃得我眼睛疼痛不已,我的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直跳,我闭了闭眼,咬牙:“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 容易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猛地站了起来,我的腰也开始作痛,我只好用一只手掐住腰,一只手扶住头,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 夕阳西下,月亮渐渐从东方升了起来。 我整整一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胃抽搐着,可一口吃的也咽不下去。心里憋屈得慌,可找不到任何一人来倾诉。 慢慢地,我才想开,人生之中,并不是处处都有人可以诉说的,许多的委屈,都是要自己来吞咽的。 “姑娘,太太请你过去说话。”敏儿不知是何时来的,攀着门框对我唤道,说完,又皱了皱眉说道,“这屋子怎生这般的阴冷没生气?” 我一惊:“母亲叫我?是为了双安的事么?” 敏儿点点头,说道:“太太不大高兴呢!” 是啊,母亲必然是不满意的,双安是她当初赐给我的婢女,是为了我的病,才改了个“双安”这样齐全的名字,如今我不知好歹,把人弄得哭得通红了双眼、哑了嗓子的送回去,岂不是有意忤逆? 我的手哆嗦了一下。 我一向和母亲没那么亲近,实在摸不透她的心意。 转眼间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连忙唤容易:“去帮我重拿件颜色素净的衣服来。”又对敏儿说道:“我先梳个头,姐姐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敏儿抿着双唇摇了摇头:“姑娘换件衣服便罢了吧,太太等着呢!” 我顶着那披散着的长发,生感大事不妙。 容易翻出一件浅紫色的长衣来,急急地给我换上。为着我俩都心烦意乱,她好几次重重扯到我的长发,我忍耐着,由着她摆布我。 还是敏儿看不下去,上前来为我整理衣衫。 容易在一旁啃手指甲:“姑娘的头发怎么办?太太看了,一定会生气的。” 敏儿“去”了她一声,让她先去预备灯笼蜡烛,然后推着我,让我在梳妆台前坐下,解开我束着头发的那根丝带,双手在长发中穿梭着,飞快地给我编了个长辫子拖在身后,又拣了一朵珠花簪在我的耳畔,说道:“好了,姑娘就说小睡了一会儿,才梳了个辫子的就是。” 她的声音很冷淡,不似往日的亲热。 我微微侧头:“敏儿姐姐,你也怨我?” 她和双安是一处长大的情分,看着双安在我屋里操心了这么几年,最终被我遣回母亲身边,想来心中是有怨的罢。 “姑娘发落自己屋里的人,还轮不到奴婢来议论。”敏儿倒退两步,率先往外走去,“不早了,姑娘赶紧动身吧。” 我无奈,只得起身跟了过去。 上房的三间正屋俱都灯火通明,亮堂堂的颇有些骇人的气势,我心知父亲这几日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冲我发火动怒,大概还是能招架得住的。 如此在心中建设了一番,这才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母亲正在正堂屋,她侧身站在案台前,案台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还供奉着香火和祀品。母亲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衣,手中还摆弄着一串佛珠,那神情看着十分的严肃吓人。 我壮起的胆子一下子就吓破了,殊不知我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最怕拿先祖和神灵说事,自小耳濡目染,总觉得是犯下了不得的大事,才要上禀神佛祖宗,然后领罚。 “母亲?” 我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在门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进来,到祖宗面前跪下。”母亲说得淡淡的,语气里却带着说不出的不快。 我不敢没眼色的在这种时候玩笑,遂低了头走过去,缓缓跪了下来。 母亲看着我跪了,让敏儿站到案台边,说道:“你今晚辛苦一下,就在这儿守着小姐。让她在祖宗面前念上一百遍的女则,然后再来房里回我的话。” 敏儿哆嗦了一下,小声劝说道:“太太,夜深了,还是等明儿一早,再教姑娘念吧?” 母亲扶了慧儿的手往里屋走,一壁走,一壁说道:“你若累了,就搬把椅子坐那儿,只是务必要看着小姐,别让她敷衍了事才是。” 敏儿看看我,又看看母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委屈不已,忍不住责问:“母亲难道就为我打发了双安?要我跪在这里念上一百遍的女则?难道我就连处置屋里人也不行么?我是犯了多大的错,要在这里跪着?” 说着,气得滚下泪来。 母亲已经进了屋,没过一会儿,是慧儿出来,说道:“太太叫我转告姑娘,说是姑娘大了,想处置一个屋里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双安不好,太太已经让她家里人领出去了,过几日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 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一顿,想要看我的反应。 敏儿慧儿连同双安早年间都是一处伺候母亲的,她们之间有情有义,如今双安因为我一时意气就被遣出去嫁人,她们心里自然有气,我当然也能明白。更何况我心里也颇有愧疚之意,自然也不好受。 只是我不愿意叫旁人看我的内疚,便梗着脖子倔道:“既然我无错,那母亲是为何要罚我?” 慧儿不悦起来,说话的速度也有些快了:“太太要我问问姑娘,这些日子跟着二爷出门,都见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太太还要我问问姑娘,所谓大家闺秀,难道是该做这些有违道德礼仪的事么?” 我愕然:“难道母亲不曾许我上进,想要让我出人头地么?如今为何以此来苛责我?说来还不是为了双安的事在抱不平?” 慧儿礼了一礼,冷漠以对:“奴婢进去回话。” 我无奈,只得由她去了。 敏儿往里屋看了看,上前来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压低声说道:“姑娘,你便和太太认个错吧!何必要逞一时之快呢?夜深了,不好在这里长跪着的。” 我摇摇头:“你不懂。” 敏儿似乎还要说什么,可慧儿已经走了过来,她便站了回去不再多言了。 慧儿将一本女则放到我面前,说道:“太太说了,姑娘若是这样问,就是没有领悟太太的本意,还是多念点书的好。太太让姑娘也别委屈,姑娘不睡,太太自然也不会睡的。” 好,好极了。 我闭了闭眼,拿起女则捧在手里,说道:“知道了,烦劳姐姐进屋回禀母亲,我会念书的,请母亲安歇休息。若是母亲不睡,岂不叫做儿女的揪心?” 慧儿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忍下心头的怨愤不平,开始从头慢慢读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四十章 我到底没能念完那一百遍的女则, 在某些方面我顽固执着得可怕, 可在某些方面, 我却一点毅力也没有, 这个事实委实让我苦恼了好久。 尽管现在我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不足,但当时的我还是没法就这样心安理得。 读到大约三十遍的时候, 我实在没忍住倦意, 伏在地上想小憩一会儿, 没成想就着这个姿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直睡得昏天黑地, 麻掉了半边身子。 “姑娘,天亮了,先醒醒吧!”是敏儿在小声叫我。 我从半梦半醒中怔了片刻,随即惊悟过来自己的处境,连忙爬了起来。 谁知左边半个身子被我压在身下压了一夜, 竟然直接就麻掉了,我这么猛地一使劲,便疼得如遍受针刺一般。我忍不住皱眉“唉哟”了一声。 敏儿用尽全力扶起我,在我肩上背上狠狠地搓揉了一阵子,揉得我皮连着肉都叫嚣起疼来, 期期艾艾闪着身子躲避她的手。 敏儿叹了口气:“姑娘, 我这样揉揉,你就不会太难受了。” 我勉强笑了笑:“我觉得就这样也、也挺好, 没、没多疼。” 慧儿端着洗脸水从屋外走进来, 一看见我, 立即板下脸来,沉声说道:“姑娘既然醒了,就请进里屋吧,太太正等着呢。” 我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跟着她轻手轻脚往里屋走。 母亲大概真的是一夜未睡,昨日的衣裳仍服服帖帖的穿着,连发髻亦是昨日的式样,一丝不乱地绾着。她正坐在窗边,等着洗脸水洗脸。 我连忙挽了袖子,从架子上拿过毛巾上前,在慧儿端来的洗脸水中拧了一把,将半湿不干的毛巾递给母亲,极其会看眼色的陪着小心说道:“母亲,给您。” 母亲接过我手中的毛巾擦了脸,让慧儿去把水泼掉。 敏儿上前服侍她匀面,又将发髻给扶了一扶。 我站在旁边,努力装作墙角的青瓷花瓶,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女则那一百遍剩下的” 正神游,忽然听见母亲发话,我惊得哆嗦了一下,“啊”了一声。 母亲对着镜子,微微蹙了蹙眉,淡淡说道:“剩下的,我先记下了,要是你以后再不好,就不光是读这一百遍的事了。到时候,叫你把女则抄上一百遍,你也不冤枉。” 我哽了一哽,说不出话来。 母亲见我不回应,便问我:“心里憋着,还不服气呢?” 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敢犯抽,连忙摆了摆手,笑道:“不不,女儿知道了,谢母亲教诲!” 母亲瞥了我一眼,说道:“你果然变了很多,从前从不喜形于色,如今却越发的外露了。如今想想,叫你上进,也不知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愣了一愣,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讷讷说道:“女儿不敢说好还是不好,只是若是女儿本身有什么不好,还请母亲费心教诲,不要嫌弃女儿才是。” 母亲莞尔:“做娘的哪有嫌弃儿女的?” 我见母亲笑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也摆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来。 “你姑妈来信了,说想接你过去住段日子。你姑父迁任了杭州府的知府,如今也是朝中大员了,我想着你过去,就是耳濡目染着,也该学习好处才是。” 这下我真的愣住了。 姑妈?我知道父亲有一个姐姐,但她很早就出嫁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从未谋面的姑妈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接我过住? 我不习惯这样别扭的亲戚往来,就连和姊妹间,我亦是尴尬而无奈的,更何况素昧平生的亲人。 “母亲是已经答应姑妈了么?” 母亲侧头打量我:“你不想去?” 那口气,似乎是带着点商量的余地的,我连忙点头赔笑,说道:“能不去么?” 说着,忍不住带上了点撒娇的味道。 母亲轻笑了一声,摇头:“昨天你父亲亲自跟我说的,说是姑父姑母家是豪门大族,来往来往亲戚间也亲香。你父亲已经修书过去了,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我哑然无言。 慧儿在一旁出声说道:“太太,我去端早饭来。” 母亲颔首,看着慧儿出去了,问我:“你说你跟双安不大合得来,和慧儿呢?” 我笑了笑:“慧儿姐姐和敏儿姐姐都是服侍母亲久了的,若是女儿带走了,岂不是叫母亲不方便么?再说,女儿身边还有容易和盈盈,足够伺候的。” 母亲蹙眉:“两个丫头片子,一个比一个小,都是淘气的年龄,哪里会贴心周全?” 我赔着笑,奉着小心,暗暗祈求母亲别再把她身边的婢女赐给我才好。 许是母亲听到了我的心声,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了,等你过不习惯了再说吧。” 我如蒙大赦,连忙笑着点了点头:“是,谢谢母亲。” 母亲起身要去外屋,我连忙跟了过去,说道:“母亲,只是双安姐姐” 她看了看我:“如何?” 我讨好着笑道:“母亲能不能让双安姐姐回来服侍在您的左右?双安姐姐照顾我这几年,其实还是很周全的,如今贸然打发出去,实在是在女儿于心有愧。请母亲看在女儿的薄面上,就让双安姐姐回来吧?” 刚说完,我就看见敏儿眼巴巴地望向母亲,也怀着和我相类的心境。 母亲反问我:“你还关心双安呢?” 我低了头,闷声说道:“虽然送双安姐姐回母亲这儿,但我心里,其实还是很关心双安姐姐的。” 静默片刻,母亲说道:“罢了,你心里还知道关怀丫头她们也不算无情,这次我叫双安回来,免得你良心不安。下次若再听说你薄待下人,那就难说了。” 原来母亲打发了双安,并不是为了双安不好,而是为了我不好,故意要叫我难受的。 我点了点头,颇为丧气:“知道了。” 在上房吃过早饭,母亲就让我回去收拾行李,还叫何妈陪我一起回去,好好的照顾我。 听她话的意思,似乎很赶时间。 行李自然是不需要我亲自收拾的,容易需要将我要用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好,何妈则负责将衣服什么的收进箱子里装好。 何妈自然是有条不紊地忙着,只是容易倒有些无措。 “姑娘去住多久?到底要带什么?” 我坐在窗边光线好的地方看书,尽量不挡她们收拾的路,一面笑道:“问我?我问谁去?” 容易噘了噘嘴,压低声叹息:“唉,要是双安姐姐还在多好?她肯定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 她那声音虽低,却正正好,故意叫我听到,让我不爽。 我瞪了她一眼,冲她咬牙切齿。 容易纠结了整整一天,把有的没的都包上了,那阵仗架势,仿佛不是去姑母那里小住,而是要迁居别处一般。 我叹了口气,无奈亲自将那些有的没的再重新远处,空出一个箱子来,收拾了几本正在读着的书进去,又将师父写给我的几卷有关诸子百家的资料收了进去。 一堆书,整理到最下面的几本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给我抄写的那本经文。 慢慢将经文抽了出来,放在手中,沉沉甸甸的,似有千斤之中。 他正在何处?过得可好?可曾,可曾有一时半刻想过我? 如是想着,心就抽搐着痛得厉害。 我将经文贴到心口,企图慰藉自己的不堪。 其实在此之前,即便我在佛祖面前清修过那几年,我对佛,亦是无甚信奉,亦是无甚不信奉的。只是现在看着他如此这般的勤谨恳切,我似乎也有些真的相信了。 我将经文收入箱中,打算就用住在姑母家的日子,耐下性子来再好好的读一遍。 兴许,会有他感。 盈盈隔着窗子探头探脑的,似有话要和我说。 我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小神情,心情一下好了许多。我冲她招了招手。 盈盈立即踮起脚,将脸探过窗子凑了过来,兴冲冲地望着我。 我轻咳两声,凑到她耳边说道:“你去外面,告诉师父我要出远门了,问候他安好,说我一回来就去向他请安。” 盈盈点点头,看了看我:“就这样么?” 她的小脸皱了起来,颇有些委屈。 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你快点回来收拾行李。我出门,怎么能不带着你呢?” 盈盈顿时笑开了,灿若鲜花一般。 我在她的鼻子上拧了一下,笑道:“真是个小鬼机灵!” 盈盈冲我挤了挤眼,飞快地跑走了,顺势卷起一阵风。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让我坐上了去姑父姑母家的船,为着畹华前些日子跟着父亲出门了,我连他的面都没能见着,心里实在有些不舒服。 是以真牵着我的衣角,恋恋不舍地送我上船的。 我看着她尚还稚气十足的面容,不太理解当初崇谨对她做出的评价。 我摸了摸以真的脸颊,笑道:“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余杭的小玩意。” 一路上俱是人家田野,我第一次看见水牛在水田里犁地,也第一次看见渡口船家早出晚归的模样,一切都新鲜得很,使我一时忘却了即将到来的尴尬与不便。 坐船的那几天,我每日都到甲板上,迎着江风看江水滚滚,心里平静祥和了许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一章 姑父杨霖之是宰相杨毅的后人, 若算起辈分, 已是世宦大家的第三代了。据说当年姑父早年丧偶, 是经父亲的传业先生做媒, 娶了我的姑母继弦,否则按彼家与我家之家世, 是全然不相般配的。 未到杨家之前, 我只把这些话当作茶资闲话来听, 我总以为林家也罢, 石家也罢, 俱已十分的富贵了,再有更甚者,未必能越过此二家去,可见井底之蛙,实在是见识浅薄。 杨家的宅子前流经一湾幽幽的湖水, 我坐着姑父家派来的轿子从桥上过的时候,悄悄掀起了轿帘偷偷往外看风景,看见脚下面前的那石拱桥修葺得精美漂亮,连两侧的小石狮亦是可人活泼的。远处一脉碧绿碧绿的垂杨柳,依依浮动着流水, 遥遥可见宅邸的宏伟, 恍若天境一般。 轿子是到二门里才落定的,有众婆子丫鬟领着我去给姑母请安。 初见姑母, 我自然是不大自如的, 羞羞涩涩跪下磕了头, 又羞羞涩涩让她挽了我的手,让她牵着我挨着她坐了,一径只管低着头腼腆地笑着,其余一概的竟也都不会了。 姑母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儿?” 我便一一的都告诉了她。 姑母便笑道:“十四岁是个好年龄啊,你表哥杨钰长你两岁,你的表弟杨钧小你一岁,都是亲和的年纪,必定是能玩到一处的。” 我笑了笑:“侄女儿住在这里,必定会安心侍候姑母的。表哥表弟俱是外男,不敢一处玩笑。” 姑母拍拍我的手背,对众仆妇丫鬟笑道:“你倒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若我当初也生养一个女儿就好了,如今必然也这般大了,定比两个小子来得贴心!” 她盯着我仔细打量着,笑道:“你说说,你长得像谁?若是说像老大,倒是你的大姐白荼更像些。嗯,细细的瞧瞧,倒是颇有些肖像父亲当年了。” 我亦笑了笑:“父亲也曾这般说过。” 丫鬟在一旁笑道:“太太,要带表姑娘前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姑母忙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继而对我笑道:“你姑父这两日忙公事,便不急着见也罢,只是老太太那里很该去请安问好,尽一尽客道与孝道才是。” 我忙起身应是。 其实大家族中就是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姑父毕竟与我无甚血缘关系,又兼男女长幼之别,便推辞不见为好。若是我住得长久了,偶尔过节过年,大约遥遥地能见上一面也未可知。 姑母在众人的陪伴下带着我往上房走。 因老太太尚在,杨家没有分家,姑父姑母一家便在老太太住的院子后面西侧落定,东侧则住的是姑父的胞弟一家。 说实在的,我很不愿意这样跟着人到处去行礼问好,我一向不大喜欢亲戚们之间打量来打量去,问东问西的,回头还要暗地里评头论足一番好坏。 那些评论大多不中肯,而被评论者也实在是冤枉得厉害。 幸而杨家的老太太是好说话的,她大约已到古稀之年,但因保养得当,仍是富贵满足之态,舒舒服服地在美人榻上歪着,受了我的跪拜,让丫鬟扶我起来,又让我在她面前挨着的椅子上坐了,方缓缓笑道:“既是大太太的侄女儿,大太太该留侄女儿多住些日子才是。” 姑母起身应是。 杨老太太颔首又笑道:“你们大房没有女儿,你侄女儿住这儿的日子,便都按着二房的姑娘们的例子来就是了。” 姑母赔笑说道:“是,都依母亲的。” 杨老太太转向我,托了我的脸让我看向她。我自然是不好直视她的,忙将视线避了,只作腼腆害羞状。老太太将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叹道:“这孩子长得很是不错,漫说她们小一辈里,就是我生养的两个女孩里,也不及有这样的姿色。” 我慢慢红了脸,不知该对这番称赞作何反应。 姑母笑道:“老太太过奖了,丫头还小,哪里看得出美丑来?不过是老太太愿意哄丫头玩一玩罢了!” 杨老太太因笑道:“真个儿!你不懂!美人之相,不在皮肉而在骨,若是骨子生得好了,皮相也自然有了。”又问我年龄,问我可曾读过书。 我摸不准这一番谈话的意图,便拣了几本常读的书来说。 杨老太太听了,颔首笑道:“果然我们世代读书之家,就该有这样博学的孩子才是!” 闻言,我偷偷看了一眼姑母,见她也含笑点头,忽觉有些不对劲。如何便说起他们杨家就要我这样博学的孩子来了?我又不是男孩不能过继,再说杨家何曾缺过子嗣? 我亦不像从前那般浑浑噩噩,想起姑母房中谈起表哥表弟俱是好亲近的年纪,不由地警觉起来。 莫不曾亦是要给我做媒? 念及这一层,我不由万分懊悔起来,早知如此,当初便是再跪上整整一夜,我也不会答应来姑母这里! 忙堆出笑来,轻声说道:“不过是胞弟畹华念书的时候,跟着胡乱地认识了些许字罢了,不敢说是博学不博学的。” 谁知杨老太太听了,越发满意起来,对姑母笑道:“这孩子还懂得谦虚谨慎,委实比你当年还强些。” 姑母亦笑道:“是,这孩子颇有她祖父当年的遗风,我看了也很喜欢。” 听罢,我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左也是错,右也是错,阿弥陀佛,叫我如何做才好? 她们正说着话,就听丫鬟禀报:“老太太,太太,大爷来了。” 杨老太太忙不迭笑道:“叫他进来!” 我一听,连忙站了起来,想要往屏风后面避一避。 却被杨老太太拉住手,笑道:“不妨事,这是你大表哥,你见见,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是?” 姑母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早晚都是要见的,今日赶巧见一见也是正好。” 我无法,只得缓缓坐了。 不是我不情愿,只是这位大表哥我还是知道的,他不是姑母所出,而是前一位大妇生的。因此仔细说来,并不是我的姑表兄弟,如此,怎么不平添尴尬? 思虑间,已有一青年公子阔步走了进来,冲着杨老太太拜道:“老祖宗,给您请安啦!” 杨老太太笑道:“回来啦?辛苦了,叫丫鬟给你倒茶吃!” 他大喇喇在姑母下手坐了,翘起二郎腿来,笑道:“辛苦倒没什么,只是琐事太多,做得我脑壳疼得慌!” 那虚浮的语气叫我很不受用,可杨家的老太太显然很欢喜,满是笑道:“你勤恳一点,将来也好提拔。”又指了我说道:“你母亲娘家来人了,你见见。” 我忙再次站了起来,行礼问好。 他朝我看来。 那看人的眼神是带着毛边的刺儿状的,火辣辣的,仿佛要从我身上生生刮下一层皮来。 我从未被人如此看过,不由毛骨悚然,强忍着没向后倒退。 “是小表妹吧?叫什么?多大了?” 我抿了抿嘴,说道:“叫白芙,今年二七。” 他颔首,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碗盖的茶,托在手里慢条斯理地闻着,笑道:“哦?十四岁?那倒是个好年龄。只是芙蓉花么,也不知道你配得上配不上?” 这话实在无礼,我掐了自己一下,强忍着怒气没发作。 他见我不动怒,便也有些无趣,遂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叫杨钦,圣上钦点的钦,表字尧委。白芙小表妹,住这儿的这些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啊?” 那流氓似的口吻着实讨厌,我斜横他一眼,只作一笑,并不应答。 刚在杨家住下来的两三日里多有不便,跟着姑母见了杨家的许多亲戚,认了许多的太太奶奶,直叫我脑仁生疼再也记不住了才罢。 随后的日子里一下子便就安宁了,我只需每日到姑母房中问好,其余的时间,仍和在家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出门不大方便,更兼杨家人口多,到处都有人守着,我连翻墙亦不能了。 真是如陷囹圄。 姑母生养的杨家两兄弟我都见过了,只是他们仍是少年心理,颇不受我待见,有时见上一面,并无甚可聊的。我注意到他们会悄悄打量我,只是一对上我的视线,便如惊弓之鸟一样,慌不择路地便又都飞走了。 不由有些好笑。 想当初连畹华,若不是他黏皮糖儿似的黏上来,我亦不会与他有多亲的,更何况这两位姑表兄弟?便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幸而杨家的园子修整得很可观,近日海棠与芍药俱都盛开了,我便常往园子里去,随手带上一本书,我能在花园里坐上整整一日,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消遣了。 这一日我仍同往日一样在海棠树下看书,废寝忘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些渴了,便叫容易回去给我倒茶来。 容易去了没多久,耳边忽传来脚步声。 我没在意,只当是容易又折了回来,便笑道:“忘了什么了?” 却听杨钦在我身后笑道:“哟,牡丹亭?白芙表妹,你果然不同凡响,竟敢看这样的书籍!” 我大惊失色,猛然跳了起来,急急将书卷入袖中,夺步要往园外跑去。 谁知杨钦一把拽住我,不阴不阳笑道:“白芙表妹,就这般的不待见我?” 我被他扯得死死的,挣也挣不脱,不由涨红了脸恼道:“你放手!” 杨钦一听,眸中神色黯淡下来,拽着我的手越发使劲:“装什么斯文淑女?你来我家,不就是准备要做我家的人了么?你难道不知道,你姑妈当年是趁着我母亲新丧,才嫁进杨家家门的?不然哪轮得到你崔家!” 我想也不想,挥手便罩他面上挥去。 顿时清脆一个巴掌。 杨钦舔了舔嘴角,冷笑两声,将我扯到他面前,说道:“不要紧张,正好我元妻去了也两年多了,该是续一房老婆了。也是你命中做了这个巧。” 他说完,竟将我整个一抬,扛到了肩上,无视我的挣扎就往东面休息的厢房里走去,说道:“放心,你是太太的侄女儿,我必定会我负责的。” 我深感大事不好,放声尖叫起来,直呼救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二章 被杨钦重重扔在床上的那一刻, 我的骨头几乎都快碎了, 他整个压了上来, 压得我倒出一口冷气, 先去了大半条命。 我玩命挣扎着,不惜拿指甲挠他、掐他, 却都是杯水车薪, 无济于事。 杨钦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脖间, 恶心得叫我作呕。他几近疯狂地扒我身上的衣服, 三番两次试图来吻我的唇。我捂着嘴, 死也不肯让他得逞。 只是力量悬殊过大,我渐渐败下阵来。 委实不甘心,连崇谨亦不曾这般狎昵过我。 不由生出恨来。 我被他翻过身去摁着头死死闷在被褥之中,差点闷得断了气,再被翻过来时, 身上只剩下白色的亵衣亵裤了。 杨钦的目中俱是灼热的欲/色,他的滚烫死死卡在我腿间,越发骇人起来。 我亦是被逼到了绝境,恶从胆边生,蜷起膝盖使劲往他下半身顶去。 杨钦闷哼一声, 慌忙往一旁闪躲。 我见势一把推开他, 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杨钦哪能真叫我就这样跑了?捂着身子向我扑来,奋力一扑, 将我摁在了地上。 勃然大怒之下, 我狠狠往他的腹部捶去。一条腿更是奋劲儿往他腰畔踢去。 他堪堪避开, 眼中神色越发难辨,声音也黯哑难闻:“你越发让我欲罢不能了。”说着,手下的劲儿更是发狠起来,搓揉得我几欲昏死过去。 但我不能。 百般挣命之间,我的手摸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随手便抓了起来,尖儿对着杨钦便狠狠扎了下去。 一下,又是一下,血渐渐从剪刀尖子出涌了出来。 杨钦吃疼,摸了一把脖颈,不想竟看到一手的血,顿时连眼下的肌肉都开始抽搐了。他反手一巴掌就往我的脸上挥过来,血糊糊的甚是骇人。 我下意识往后一倾,不由地将后脑勺重重磕在凳子上,疼得耳晕目眩。 可手上握着剪刀,犹是发狠,闭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杨钦身上扎。 我只知道,不能就这样叫杨钦那厮玷污了我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觉身上一轻,一只手抓住了我握着剪刀的手腕。跟着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扯着他的衣角,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哆哆嗦嗦亦说不出话。 师父轻轻取下我手中的剪刀,轻抚着我的脑袋,态度十二万分的温柔。他柔声说道:“想哭就哭罢,师父在这儿呢!” 我摇摇头,上牙磕着下牙,却仍是要强发狠:“我做什么要为这种畜生哭!” 师父脱下他的外衣,兜头将我囫囵裹住,便像背包袱似的将我往肩上一扔,扛着我就要走。 我忙拉住他:“师父,将我的衣服收一收,我不想落人口舌。” 他点点头说一声好,飞快地将我逶迤了一地的衣裳都收了抱在怀里,末了看见从我衣袖里掉出来的牡丹亭,随手也拣了起来,对我挑眉一笑,收入自己的怀中。 我抿一抿唇,瞥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死尸般的杨钦,使劲朝他啐了一口,骂一句千刀万剐的畜生,又侧头问师父:“师父,干嘛不直接弄死这个不长眼的?” 师父笑了一下,反问我:“弄死他,你能安心么?” 我冷哼一声,偏过脸去。 自然,我是恨不得杀了杨钦的,可若问我下了杀手,心里会不会安稳,那我又没有了那般的坦然。说来,仍是我当时太过心慈手软,未经过大风大浪的缘故。 师父背着我纵身一跃,便从杨家的高墙之上跃了出去,他身形轻盈,袅若飞燕一般,丝毫不觉得背着我有半分的不便。 我趴在他背上,无比安心,遂把头在师父的肩膀上枕了,闷声问他:“师父,你怎么就跟着我来了呢?” 他笑:“谁说我是跟着你来的?” 我嘻嘻笑着,肯定道:“你必定是跟着我来的,不然怎么会知道我落了险,这么及时地来救我?” 师父笑着摇头:“非也,凑巧罢了。” 我噘嘴,哼哼唧唧地闹情绪。 师父从鬓角处撇一眼我,朗声大笑起来,笑着说道:“你瞧瞧,若不是我比你高上许多,这外衣也不会这般的宽长,也就不能正正好的裹着你了。” 他变着法子哄我,我自然明白,目及之处看见街边有卖麦芽糖的,便指了那铺子嚷着要吃。 师父无奈:“你多大了?还要这个?” 我笑道:“多大也得吃糖啊!师父,给我买吧!”说着,我便仗着辈儿小,各种撒娇撒痴起来。 师父愈发无奈,摇头叹道:“也不知你是真心宽还是假心宽。方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又神气活现地要糖吃了!” 一听他提起刚才的事,我便厌恶得想吐,遂皱眉说道:“好端端的,我都快忘了!师父你怎么又提起来了?真叫我恶心!” 边说,边扭股糖似的黏:“不管,师父给我买那糖!否则我快恶心吐了!就吐师父身上!” 师父到底拗不过我,抹下脸面来给我买了一小包的糖。他将还热乎的糖包塞到我的手里,啧啧叹道:“唉,收个长不大的徒弟,真叫我丢人!” 挑担卖糖的老翁大约有些耳背,没听见师父在跟我说什么,笑呵呵地对师父夸赞道:“大爷,娶得好生标致的小娘子啊!您好福气啊!” 师父一愣。 我随即大笑起来,拍手道:“可不是好福气!老伯,你好眼光啊!” 就见师父耳根子微微泛红,随即他轻咳一声,将几文钱付了,拔脚就往前走。 我乐不可支,干脆搂了他的脖子笑道:“师父,你嫌弃我呀?难道我就这么难看么?哎呀,就算是难看,你就当娶妻娶德了,将来纳几房可人的小妾就是了!” 但见师父的耳廓越发红了,就在我喋喋不休之际,他便如恼羞成怒一般,报复着将我一颠,抱怨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害臊的!” 他走到一户人家前,一脚踹开大门走进去,旋即反身将门踢了关上,斜我一眼笑道:“再说你有什么德行?连一百遍的女则也念不全!”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讷讷问他:“师父,你怎么全知道啊?” 他将我背进屋,将我在椅子上安稳放了坐好,笑道:“若不然怎么做你的师父?” 说着,抖开我的衣裳。 谁知那衣裳被撕破了好几处,斑斑驳驳的实在凄凉。我看着,不由更加愤恨起来,那件衣服是当日母亲挑拣料子时翻出的水红色的料子做的,是我初次做客林家时母亲让穿的,也是我乍到杨家时穿的。没成想,却被杨钦糟蹋成这样! “真后悔刚刚没失手一剪子捅死他!”我咬牙切齿,懊悔不已。 师父盯着那衣裳,亦将眉头拧在一处,沉默半晌不做言语。 我骂骂咧咧一阵子,便把气给撒了,转眼瞥见师父阴森森沉着脸盯着那件衣服,忽地心里又泛起涩来——连我父母也就那般随意将我扔到了姑父家里,至于表兄弟的品性如何,竟是问也没问过,半点关心也没有。谁知师父却真心为我好,时时肯护着我,为我大动肝火。 我拉了拉他的袖管,说道:“师父,莫恼了,不值得和那种人生气。” 师父瞪我一眼,说道:“从前和你说学武也算数,要紧时候你也保不了自己,如今你肯不肯信了?”他见我连连地点头,便叹道:“你总要强,殊不知这匹夫之勇哪里能比缜密的君子之谋?这次我故意叫你吃点亏,就是想让你长点记性,别总惦记着打啊杀的。” 他戳我的脑袋,咬牙:“得多动动脑子!” 他说的语气凶巴巴的,可其实俱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便一酸,不由分说,缓缓滚下泪来。 师父蹲下身来,擦了一下我的眼角,叹了口气:“凶险之处你不曾哭,现在我教训你几句好话,你就委屈了?” 我衔着泪摇头:“不是委屈,是感动的。” 师父手上一顿,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起身说道:“你在这儿乖乖坐着,我去邻家阿妈那里帮你要一套衣服来。” 我忙唤住他:“师父,你多花几两银子往街上买一套好的罢!一会儿我回去让丫鬟看见了,叫我怎么跟她们交代?” “你还要回去?” 我点头:“当然是要回去的。又不是我做错了事,凭什么叫我躲着他?我偏要堂堂正正,膈应也膈应死他!” 师父打量我片刻,笑了:“罢了,你这点本事也还是有的。”说罢,摘下荷包搁在手中掂了掂,摇头叹道:“就可怜我这钱袋子,偏生碰到你这么个会花钱的主儿!” 他指指糖包,嘱咐我安安妥妥地在那儿吃糖,便出去了。 我看着他走了出去,忽然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将师父的衣袍紧紧拢住。拆开那糖包,捏出一薄片的糖放到嘴里。 手上粘了些许裹糖的面粉,我盯着那面粉屑子,心里说不尽的疲惫倦怠。 也不知我要在杨家住多久,也不知我还要在面对什么难堪的事情。天也,天也,叫谁来助我一臂之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是师父背着我从墙外翻回杨家的, 也不知他是如何躲开来来往往的仆妇丫鬟, 偷偷溜进花园旁的厢房将我救出来的。 师父拉着我堪堪躲过一个汲水的丫鬟, 在银杏树后将我一缕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 对我笑了一笑,说道:“你坚强一点, 忍耐一点,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我如孩童般牵了牵他的衣角, 恋恋不舍中点了点头。 师父摸一摸我的额头, 从怀中摸出那本牡丹亭放入我的手中, 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再次越过高墙,消失不见了。 我吸了吸鼻子,一时说不出的伤感悲凉,遂把书揣进了怀里, 带着师父温暖的体温,暂温我冰凉的内心。 容易正在窗边做一件小褂子,看见我从屋外走进来,猛地哼了一声,跳起来就追着我问:“姑娘上哪儿去逛了?叫我端着茶绕着花园找了好几遍!又不敢去惊动姑太太, 只好回来守在这里干等!” 哎呀, 我忘了,我当初是支使容易给我端茶去的。 我忙拉了她的手, 笑道:“我往姑母那里去了, 忘了告诉你了, 是我不好,快别恼了。” 容易再哼一声,突然抱起双臂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片,撇了撇嘴角说道:“姑娘快别哄我了!怎么去了一趟姑太太那里,倒换了一身衣服?” 我一时语塞。 容易得意起来,追着我嚷:“姑娘倒是得仔细说说,这衣服是几时做的?怎么我瞧着眼生得很呢?” 我想绕过她去端茶喝,谁知容易一把夺过桌上的茶壶,侧身挡着不让我碰,一面噘嘴说道:“姑娘不说就别想喝茶了!从前躲着双安姐姐悄悄的出去也就算了,如今连我也瞒起来了!姑娘摸着良心说说,难道我不是真心听姑娘的么?” 她越说越委屈起来,吧嗒吧嗒一双杏仁眼儿,慢慢一层雾气便从眼底涌了上来。 我长叹一声,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托了腮望着容易,颇有些无奈。 其实容易说得也对,我从前跟着二哥出去也好,悄悄地出去寻崇谨与师父也罢,从来也没有瞒着容易。若不是容易时常机警为我隐瞒,我只怕早就被抓了现行。 如今即便无需瞒着双安,我亦不该过河拆桥,与容易再生出嫌隙来。 思虑罢,我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对容易说道:“你坐下,我慢慢地告诉你。” 容易闻言,紧紧盯着我坐了下来,顺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撅噘嘴说道:“姑娘你说罢,我都听着呢!” 我抿了一口茶,避开她灼热的目光,缓缓将在花园里与杨钦纠缠的丢脸事情都说了,连是师父将我捞出来的也不曾隐瞒。我连说带骂,末了,只觉得心里爽快了许多。 抬起头望向容易,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丫头把一张小脸给涨得通红发青,浑身筛糠似的直发抖,整个人便如同秋风中打旋的秋叶,可怜得厉害。 我心疼起来,伸手将她拉进我的怀里搂着,笑着哄她:“我都不生气了,你怎么倒难过起来了?” 容易的身子抽动了两下,忽地便搂住了我的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还边嚷嚷着什么。 我最不懂得哄人,一见她哭了,越发无措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摸出手绢子想给她擦。 奈何丫头紧紧抱着我,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她边哭边骂,一会儿“天杀的王八蛋”,一会儿“短命的小妇养的”,嘀嘀咕咕,仿佛要把她知道的那一番的骂人的话全都用上了才好。 我听得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欣慰。 酸楚是我还不如她一个丫鬟说话来得自由,欣慰是她肯这样的维护我,竟不枉昔日我疼她一场。 容易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挂着,脸也憋得通红。她望着我,抽噎:“姑娘,咱们家去吧?咱不在这儿受这腌臜气了!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叫他们这般侮辱?” 我给她擦了眼泪擦鼻涕,看着她那张哭花的脸,哽咽着笑了:“家去?凭什么?我就要在这儿,膈应也得膈应死他们!再说,现在回去,父母面前,我还有什么脸面?” 容易哭得伤心欲绝:“姑娘赶紧告诉老爷太太吧,不然平白无辜受这委屈,谁替姑娘不值啊!” 我哼了一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母亲知道了,也许会痛恨我所遭受的一切,而父亲,就全然未可知了。我不相信,姑家的事情他丁点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修了一封家书让送我来的二哥转交姑父,这个我其实是知道的。 父亲的心事,我大抵能摸明白一二——宫里的花鸟使迟迟未来,父亲想要再仕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正好如今杨家昌盛,大约是想用我换一换他的前程罢! 我偏不如他的意。 花了些工夫将容易安置好,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我亲自去点了两盏烛灯放到卧房里,倒了两盏茶唤容易进来,说道:“有的没的,你就别想了,师父现在在这儿呢,左右他们能明着拿我怎么着?不过使些阴损招子罢了。我们自己多上点心就是了。” 容易接过茶杯,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茶面,似乎还要掉眼泪。 我揉揉她的肩头,告诫她:“现在只有你和盈盈跟着我了,盈盈还小,你要学会多个心眼,别整天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我要强,我也想要你跟着我要强,你懂么?” 容易憋着一股气,似懂非懂的,有些懵。 我知道丫头急不来,便搁下这话不再多说了。容易不是个缺心眼的孩子,就是从前跟着我过得太容易了,日子长了,自然也就能悟了。 随手拿过容易之前在做着的褂子看了看,让她给我去拿新的针线和花样。容易问我做什么用,我笑了笑:“趁着没事,给姑妈绣几个新面子,等明儿裁料子做新衣裳也好用不是?” 容易刚去开柜子,听我要给姑母做,登时不悦起来:“姑娘怎么还想着给别人作嫁衣裳?依我看,姑太太也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不然怎么一早就叫姑娘和那什么大爷见面?又不真是姑表的兄弟!” 我急忙喝断她:“别胡说!这是在家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说罢,忙推开窗子向外瞧了瞧,又掀起珠帘看了一看,确认了这屋子其他的仆妇都不在,这才瞪了容易一眼,说道:“你个嘴上没个锁儿的!这一屋子的丫鬟妇人,哪个不是姑妈派的?你那么大声的嚷嚷,叫他们听去了,可怎么是好?” 容易怯怯看了看我,低了声:“知道了。” 我叹口气,放柔声音:“才说的话,你一扭头就忘了,下次别这样了。” 容易应了一声,给我拿了针线来,又将她自己新画的几张花样子拿给我看。 我笑笑:“这不就对了?” 容易哼哼咕咕,不知道悄悄抱怨了什么,又赶去将烛灯挪到我眼前,在我对面坐了,要看着我下第一针。 正在我比划着要绣富贵牡丹图的时候,有丫鬟进到外间回话:“表姑娘,太太那里传饭了,叫姑娘去吃饭呢!” 容易忙张口就要回答,我连忙拉住她,冲外面说道:“知道了,你进来吧!” 那丫鬟揎起珠帘走了进来,向我行了个礼。 我摆出笑来说道:“你先等等,我换件衣服同你一起去。” 丫鬟垂手称是。 我一边让容易给我换衣裳,一边打量那丫鬟。丫鬟大约十六七岁,面容生得白皙干净,身量比较高,瘦瘦的,看着是个伶俐能干的。 便问道:“你原是姑妈身边伺候的?” 丫鬟答道:“原是伺候老太太的,后来老太太把我给了太太。如今太太又叫伺候表姑娘。” 我点了点头,心中略略有了数,笑道:“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丫鬟说道:“十七了,叫作鸿喜。” “原来你比我大好些,竟一口一个你的叫了你这么久,委实让我有些过意不去。”我笑着说话,目光正好落在了妆台上放着的一只翡翠含珠的镯子上,遂走过去执起镯子递到鸿喜面前,笑道,“姐姐受了这个,就当我之前年轻不经事,忘了吧!” 鸿喜一看,连忙摆手说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是丫头,哪里经得起这个?承蒙姑娘抬举,已是感激不尽了,又哪里敢奢望这个?” 我握了她的手,将镯子放在她的手中,笑道:“论理你来伺候我的时候就该给了,你现在不收,就是还记着我的不好。” 我见她似乎有些动容,便又说道:“当初不让你们进里屋,原是我爱静,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给你这个,也不过是表一表我想和你交好的心罢了。”说着,将镯子顺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鸿喜见我如是说,有些不好意思,称了谢说道:“姑娘其实除了不让我们进里屋,一直都是个好相处的人呢!我记得有天早上外面扫地的动静大了些,惊扰了姑娘的好梦,姑娘还连连的说没事,换了我们小爷,一早就该恼了呢!” 她说的小爷大概是姑母的幼子杨钧,我不好接这话,便笑了笑糊弄过去了,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鸿喜在前面掌灯指路,容易在后面扶着我,见鸿喜不注意,踮起脚凑到我耳边问我:“姑娘突然对他们那么好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鸿喜,捏了一下容易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在她耳边说道:“在外面,慎言。” 姑母一日三顿用膳都会叫上我,把两张小桌子拼在一处放在里间,暖和也舒服。 因两个姑表兄弟跟着老太太吃饭,姑母还曾跟我说过,说是若生个女儿也能亲亲热热一起吃饭的话,所以每每姑妈传饭,我也就会过去,不会推诿生病不吃这类的借口,说来是我有些可怜心疼她。 吃饭的时候,姑母忽然说道:“大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大爷病了,你没事别往东面去,免得打扰他休息。” 我正扒饭,听了这话顿了顿筷子。 杨钦果然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交代他是轻薄我不成反被我给捅了,就装起病来,实在是没有创意。 “芙儿?” 我忙对姑妈笑了笑:“知道了,侄女儿没事从不往大爷那儿去呢!” 姑母点点头:“我知道你好,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就在我以为这事就这样稀里糊涂揭过去的时候,又听姑母说道:“我早上还见到老大的,好端端的呀,怎么突然就病了?连点卯都不能去了!” 我想起那一剪子的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窝在房中绣了三四天的牡丹, 到了第五日, 实在是耐烦不住, 便叫盈盈设法避开众人, 悄悄地去打探杨钦的死活。 容易躲着鸿喜在我耳边问:“姑娘是不是巴不得那天杀的就咽了气才好?” 我握着针线的手顿了一顿,就着丫头说的话做了一番春秋美梦, 临了, 摇头叹息道:“我自然恨不得他死, 可他若现在死了, 杨家自然要弄明白他是为何死的, 到时候看到那伤口” 我闭了闭眼,又叹了一口气。 正值鸿喜端了一盆绿植过来,笑道:“姑娘,这是花房送过来的,说是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开花了。姑娘要不要把花放在窗台子上?” 容易抢着问道:“姐姐, 这是什么花?” 鸿喜笑道:“傻丫头,连茉莉花都不认得?” 容易吐舌一笑,说道:“别说我傻不认得,它不开花,我们姑娘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我笑着拍她一下, 摇了摇头, 对鸿喜说道:“这丫头平时不侍花弄草的,自然不认得, 还变着法的混赖我!你要是喜欢这些花草, 别同容易论道, 盈盈是惯伺候花草的,你多同她说说,兴许还聊得来些。” 鸿喜将未开的茉莉花在窗台上搁了,笑道:“我也罢了,不过是爱个新鲜罢了。”说着,四下看了看,说道:“是了,怎么半天不见盈盈妹子了?” 我笑道:“打发她去姑妈那里取一样东西了。姐姐找她有事?” 鸿喜忙摆手笑道:“就是半日没看见她,白问一句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事。” 我笑了笑,问她:“花房就送来这么一盆茉莉花?还有别的么?” 鸿喜忙笑道:“有呢!山茶、芍药、杜鹃、仙客来,每色都送了两盆来。不过是我看这盆生得旺,才特地拿来叫姑娘看看的。” 侧目间,遥遥从窗外看见盈盈正急急走来,便对鸿喜笑道:“这些倒也罢了,花房有养绣球花么?我倒偏爱那花多些,要是有,就再好不过了。” “有的,不过绣球花还要好几个月才开呢!”鸿喜抿嘴笑了笑,说道,“我先去花房给姑娘要一盆来就是了。” 我假意挽留她:“也不急,不过想起来说一句罢了。” 鸿喜大约有意讨好,笑道:“左右也没事,走一趟就当散散心了。”说着,当真飞快地就出去了。 我忙凑到窗边,看见盈盈正巧和她对上面,被鸿喜拉着手问了两句话。她背着双手笑嘻嘻地也不知说了什么,便从鸿喜身边飞燕般轻盈地溜走了。 果然就听见欢欢喜喜一声“姑娘”,我刚坐回去,她已经窜了进来,笑着连声地唤我。 我忙让她坐身边。 盈盈便喜滋滋地挨着我坐了,双手仍背在身后,冲容易扬了扬头,甜甜一笑,说道:“好姐姐,帮我倒杯茶罢!” 容易啐了她一口,也笑了:“你越发出息了,使唤起人来也一发顺溜了!” 说着,还是给她倒了一杯茶,顺便也端了一杯给我。 盈盈忙一气灌了,对我笑道:“姑娘且放心吧,杨大爷命大着呢!我问他房里扫地烧水的丫头他怎么样了,丫头说昨儿还看见大爷在院子里舞刀弄棒的呢!怎么姑娘倒以为他快死了呢?” 我长舒一口气,复又觉得颇失望,对上盈盈没心没肺的笑脸只得也勉强笑了一笑,不知该和她从哪里说起。 容易看出我情绪不高,忙推了推盈盈,说道:“你跑了一上午了,累了吧?去屋里休息休息吧!还在这里只管闹姑娘做什么?” 盈盈撅起嘴向我撒娇抱怨道:“容易姐姐越来越不可爱了!从前如何和盈盈要好的,如今全都不记得了,每每地就训诫盈盈,不给这个不给那个的,跟个老妈子一样!” 容易一听便急了,扑上来要拧盈盈的脸。 盈盈忙嚷道:“姐姐别打我,看弄坏了姑娘的东西!是梁公子叫给姑娘的呢!” 我听了忙伸手拦住容易,侧头急问盈盈:“师父叫你给我什么?” 盈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捆书来,笑着倚到我身上,贴着我说道:“我还去了一趟街上,想看看有没有姑娘想要的那种红绳的,谁知绳子没瞧见,正好碰上梁公子了呢?” 我一面拆那捆书的绳子,一面笑叹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他是我师父,你要叫他先生,怎么还梁公子梁公子的乱叫?” 盈盈哼哼叽叽两声,说道:“喊先生愣是把人家喊老了许多,喊梁公子多好?配他正好呢!我还问过梁公子,他说这个称呼比先生强呢!他说喊先生,听上去像是村里给人刷墙的。” 我哭笑不得,不知该责备盈盈的无礼,还是无奈师父不合适的说笑。 师父给我的是两卷史记,里面三篇本纪,五篇世家,都是长篇,够我看好一阵子的了。 我将书卷小心翼翼地在桌边摞好,问盈盈:“师父有吩咐什么别的么?” “梁公子问我姑娘这几天好不好,我说姑娘挺好的,就是憋得闷得慌。梁公子便说,要是晚上得便,他来带姑娘出去散散心。” 我大喜过望:“真的?” 盈盈点点头:“真的呀!姑娘要是答应了,我一会儿就出去告诉他。” 我忙说道:“答应,当然要去了!” 盈盈看一眼容易,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容易边笑边道:“平时看姑娘也没什么,一到要出门就欢喜,真真孩子气得紧!” 我在她们脸上一人拧了一下,见鸿喜也回来了,就按下不提了。 晚上入睡时分,我照常让容易和鸿喜服侍着躺下,便叫鸿喜回去睡了,为的就是让她看见我已经睡了,不再担心我罢了。 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听得窗棱微微响了一下,我忙坐了起来,便看见师父已经坐在我的书桌前,正在翻看我这几日临摹的魏碑。 容易忙把衣服塞给我。 我抱着衣服故意笑道:“师父,你轻功退步了么?我听到好大一声动静呢!” 师父轻笑一声,斜眼乜我:“我不弄出点声音,万一你把我当鬼打了呢?” 容易听了点头笑道:“很是呢!” 原来我在家的时候,师父也曾背着双安她们偷偷带我出去过,为他来来去去都没有声响,吓了我一大跳,第一次的时候还曾下意识打过他。 我一想起这事就会又羞又急,偏他还逗着丫鬟一起来打趣我。 我气鼓鼓穿衣裳,说道:“就该借着这机会再打师父一次,省得师父老和丫头一起笑话我!” 盈盈一直在门口守着,她听了动静便忙端着灯烛进来。 因她总是替我去见师父,故和师父颇为熟络,便无甚顾忌聊了起来:“梁公子,你这是什么本事?我就觉得刮了一阵风,你就进来了。要不是白日见了你那么多次,我一定是要把你当鬼的!” 容易忙呵斥她不许胡说。 我却笑了:“看来师父偷香窃玉的事情没少干,瞧这架势,颇为驾轻就熟呢!” 师父不以为意,笑道:“偷香窃玉也是美谈一桩,你啊,羡慕不来!” 我红了脸,啐了一口。 盈盈不解,问道:“偷玉也就罢了,那香气怎么偷啊?” 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毕竟盈盈年幼,师父也不好多和她说这些没正经的话,遂抬袖掩唇轻咳两声,避了盈盈的目光对我说道:“穿好了就赶紧走吧,磨磨蹭蹭的等赏呢?” 我笑得越发欢畅。 仍是师父背我出去的,越墙前,我看见门房里的几个老妈子正喝着酒摸骨牌,因而笑道:“师父你瞧瞧,我们都算是傻的,她们才真会受用呢!” 师父轻笑:“你羡慕她们?不过是混日子的罢了!” 他把我带回上次的住所。 我这回才有心打量他这住地,因见门与匾都小,只当里面也小,谁知进了门便豁然开朗,别有洞天起来。草木皆好,屋子也修葺得规整,只是不够大气。 “师父,这是谁家啊?” “举人钱录的宅子,因他不善打理,把这一处败了,我便叫人替我买下了。”师父四下环顾一番,说道,“虽不是很大,我一个人住倒是绰绰有余了。” 我奇道:“师父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又不在这儿常住,置办一处宅子岂不浪费?” 师父笑道:“虽不常住,但余杭风景好,我每年都要来一趟,次次住驿站也不舒服。再说,钱录那时急用钱,我买的便宜着呢!” 说着,进屋提了一盏灯笼又出来了:“来,我带你到后面的院子里走走。” 那院子显然平时有人收拾照料,几树海棠花都开得很不错,艳艳曼曼,在灯烛下颇为烂漫。还有几棵桃树,俱还是幼苗模样,也开了几丛花,就是枝干有些瘦弱,看着有些伶仃可怜。 “这是我去年秋天叫他们栽的,本以为活不了,谁知今春还开了花。”师父见我颇有惜花之意,便颔首笑叹,“也算是造化了。” 我听了“造化”一词,忽有些怅然,思绪不知飞到何处。 怔了半晌问他:“师父,若要把中原游历一番,须得多久?” 师父笑道:“整个中原?便是走马观花,也需大半年。若是访师拜友,一两年甚至两三年,也都是常有的事。” 我惊愕:“两三年?” 师父见我突然失态,提灯便往我的脸上照了一番,晃得我眼一花,连忙侧过脸去。 “你是在问什么人罢?” 他的语气颇为肯定,又兼他认识林珧,我一时不敢接话,只得讷讷低了头。 师父叹道:“前有狼后有虎,你还惦记着远千里之外的风筝,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我涨红了脸,跺脚:“师父,这都是哪对哪儿啊!” 师父瞥我一眼,哼了一声:“我不管你那点破事。只是我告诉你,杨钦可不是什么心软面善之辈,你捅他那几剪子,他势必是要报复你的。你可别不当回事,到时候又到我面前哭鼻子。” 我点头:“我叫丫鬟多盯着点那边的动静。” 师父说道:“经此一事,你也该明白了,大多数时候智取远比动粗厉害,别总想着打打杀杀的。我叫你丫鬟给你带了几篇本纪世家的文章,你仔细看看想想,也算是以史为鉴了。” 我应道:“知道了。” 又想起杨家另外两个兄弟,便忙问:“师父,若是姑母给她两个儿子向我说媒,我怎么应付?” “小儿女的事别问我。再说,真要说媒也不跟你直接说,你想想别的门道就是了。”师父不耐烦了,瞪我一眼,“这点小事也要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五章 我每天早上都要到姑母房里去问好, 倒不是姑妈规定好了的, 恰恰相反, 她曾颇为慈爱的告诉我, 我可以多睡一会儿,不必天天到她房里立规矩。 我笑着应了, 但还是每天都会去。 在家的时候我倒没这个习惯, 倒不是说我爱睡懒觉, 只是在家自然是舒服自怡的, 母亲也不会在这些零碎的事情上多拘着我。 但我现在时刻都得牢记着, 这毕竟不是自己家,姑母再亲,也是别家的人了。 尤其是历经杨钦一事之后,我越发小心慎微起来,就是不愿意授人以柄。 姑妈嫁到杨家有年岁了, 不似从前做新妇的时候,还得早起去伺候公婆,所以有时爱睡会儿懒觉。我从不惊动她,只在外间安分坐着,容易有时会带根红绳和我翻绳子打发时间, 但大多数时候我不过是闲坐着发呆。 所幸姑妈房里做的早饭颇为合口, 听姑妈说,她小时候曾在扬州住过一段时日, 所以早上总有一碗烫干丝。我是不爱那豆腐味儿的, 但姑妈这边厨子做的干丝, 薄比蝉翼,细甚牙签,味道也比我以前吃过的好许多。除此之外,厨子的包子也做得好,其中以五丁包子最得我心。 吃罢早饭,我会替姑妈念一段无量寿经,是祝祷杨老太太福寿延年的尽孝尽善的举动。 本来念完这经文也就可以了,然而我注意到姑妈总是会有意无意问起我在庵里清修的事情,遂虚心向鸿喜请教了一番,才得知姑妈想供奉文殊菩萨,只是缺一幅合心的画像,本想着往家寺里寻的,但毕竟是小孩子上的事情,总想着不宜见生才好,就一直耽搁着。 我听了这话便琢磨起来。 文殊菩萨的佛像我自然是记得模样的,姑妈想要供奉这位菩萨,无非是为了杨钰与杨钧的学业,只是三番五次的问我,莫非是想让我拿出一幅来? 只是,我又哪来的菩萨画像? 再不然,就是想让我画了。 本来画人物就难,画佛菩萨更是繁琐,总要沐浴斋戒焚香,我思来想去好几日,琢磨着如何才能使姑妈放弃这一打算,但总无好主意。 庵里清修的时候,佛经自然是抄过的,佛像也是临摹过的,但那是日常功课,不得不做的,谁知到了姑妈这里,又得重来一遍,真是叫我心烦。 推诿了几日,无奈被姑妈问得紧,只得直言说是试一试,若是画得不好了,还请姑妈不要怪罪。 姑妈自然是欢喜的,只苦了我早上念完那段经文,还得留下来画菩萨像。 在姑妈房里蹉跎了几日,遇上杨钦房里的一个姨娘来找姑妈说事情。我听是杨钦的人,自然很想避开,谁知刚起身,那姨娘就已经进来了,规规矩矩向姑妈问了好,又转过身来问我的安好。 那姨娘姓孟,看着颇高,瓜子脸蛋,吊梢眉毛杏仁眼。她和姑母说话的时候,形容举止都不甚妥帖,但看我的时候,目光里似总有探寻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的缘故。 姑妈见了她,自然先问杨钦是否好些了。 那姨娘微微叹了口气道:“大爷这些日子身上倒是好些了,只是总还有些头疼脑热的症儿,晚上梦魇得厉害,一夜总要醒个两三次。” 我听了心里一咯噔,不禁疑惑起来那几剪子难道这似这般神威? 姑妈一听便有些慌张,我知道为着她是做后娘的,杨钦又颇受杨老太太喜爱,若是传说她不关心杨钦的话,她难在杨家做人。 孟姨娘一见姑母脸上露出忧色,立即说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叫大夫开剂方子吃了就是了,太太不要太着急。” 我暗自冷笑。若她真不想姑母着急,不说便是了,现在又在这里惺惺作态,真叫人看不上眼。 姑妈自然不好就这般淡淡一问了事,瞥我一眼说道:“睡不安稳还能说是小事?你们伺候的也该上上心才是。这样吧,家寺那边要来取给老太爷烧纸的银两,到时候叫他们去你们那儿做做法事,别是什么阴损的害的。” 孟姨娘忙称是,又和姑妈说了一阵子琐碎的家长里短。 我不耐烦听那些,便低下头去只管画那菩萨像。 不一会儿,就觉身边凑来一人,正从我肩膀上方打量我的画。 我急急转头避开半分,就见孟姨娘颇为亲昵地笑道:“表姑娘的画果然出色呢!前几天我瞧见太太的一个新荷包,做工很是不俗,问了丫头们才知道是表姑娘做的呢!” 我客客气气笑道:“姨娘过奖了,不过是本分罢了。” 孟姨娘叠笑点头:“自然都是我们的本分,不过像表姑娘这般的巧手,却也不多见呢!”她说着,挤着挨着我坐下,问我:“表姑娘,太太荷包上那花叫什么?” “叫紫龙卧雪,是菊花的一种。”我笑了笑,搁下手中的画笔,想要起身告退。 谁知孟姨娘先我一步站了起来,虚拉着我的手笑道:“我想烦表姑娘替我描几张新鲜的花样子。表姑娘不知道,我们爷难伺候着呢,总爱说些这龙啊凤啊的话,可我哪里闹得清这些呢!这不,正愁着新夏的衣服上绣些什么好呢!” 我强笑着不住摆手:“别别,别这么说。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种什么龙凤的,再要稀奇的是没有了。哪里敢拿到大爷面前丢人现眼呢?姨娘快饶了我罢!” 呸,我才不要给杨钦的衣服画花样呢!恶心! 孟姨娘抿嘴一笑,扭着腰向姑妈笑道:“太太您瞧瞧,表姑娘这是和我打太极呢!莫不过是表姑娘嫌弃我卑微罢了!这样吧,改日我请我们爷亲自跟表姑娘说说,兴许还成?” 姑妈闻言随即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怕生害羞,怎么就成了嫌弃你了?快别多心了!”又对我说道:“既是大爷那边请你,你画出两张来就是了,难道还真叫表哥来请你?你多大的面子?” 说着,语气似已有不快。 我知道姑妈做填房,素畏元妻留下的这一个独子,只没想到不仅杨钦看不起她,连她自己也颇有些看不起自己。 遂也不快起来,趁着姑妈喝茶的功夫,对着孟姨娘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背对着她,只装看窗外动静。 要知我素来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这些做姨娘的,父亲房里也有两个娘姨,只她们多在母亲跟前伺候个茶水,平时我也看不到,就算偶然撞见了,不过问个好,再不会多说一个字。本来这次来杨家,父亲打算叫其中一位姓秦的姨娘陪我的,也被我婉拒了。 且这孟姨娘对着姑妈正正经经,可对着我又摆出一番妖妖条条的模样,叫我看了十分的不舒服,自然颇为戒备。 我不好不答姑妈的话,便笑道:“侄女儿可不敢,只是没的丢人现眼。表哥自然有好的,我哪里又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呢?” 孟姨娘却像那粘对联的胶水般死死粘着我不放:“表姑娘这就是诚心不给我面子了,也是,像我们这种人,自然” 我急忙喝断她,脑仁也跟着疼起来了。 “姨娘别说了,再说我就无地自容了。”我笑了笑,“既然表哥瞧得起,我自然是要画的。” 孟姨娘拍手笑道:“便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表姑娘辛苦,明天我请你过去吃茶!” 说完,飞快地向姑妈行了礼,欢欢喜喜地就出去了。 孟姨娘一出去,姑妈便问我:“你对大房有意见?” 我愕然,只得僵着笑容说道:“没有。姑妈,真是我不好意思” 还没说完,姑妈已淡淡说道:“大房不是我生养的,自然不会跟我一条心。你心不在那儿我也能理解。可钰儿和钧儿尚还年幼,若他们大哥有心,还真不好对付,所以平时往来,你能走动的,还是要走动走动,免得传出我们与大房不和的话来。” 我暗叹一口气,说了声是,再无他话了。 次日午后,大房果然有人来请我过去说话,我叹道:“孟姨娘果然是个手脚麻利的,说了今天还真就找上门来了。” 鸿喜正给我梳头,听了笑道:“可不是?这位姨娘可不是最早伺候大爷的,先前两位姨娘都是伺候大爷的老人儿了,还不是说被遣就遣了的?偏这位孟姨娘,连大奶奶尚在的时候,也颇得风头呢!” 我正往手腕上套一只白玉镯子,闻言愣了一下:“真的?” 鸿喜点点头:“真的,阖家没有不知道的,厉害着呢!” 我一听,越发头疼起来。 昨天姑妈说一句做法事,今天大房的院子里就闹开了,一帮的和尚道士在唱经做法,远远的不仅能听见那动静,还能看见烧得冲天的香火。 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谁把房子给烧了呢。 我从那群和尚中间挤了过去,好容易才穿到了厢房前的长廊上,其间被那味儿给熏得荤七素八,真是怎一个倒霉了得! 孟姨娘在西厢房等我,她给我沏了茶,又端出一早准备好的点心,殷勤地劝我用些,又用颇为抱歉的语气说道:“今儿做法事道场,难免有些吵,表姑娘可千万别嫌弃啊!” 她说得卑微,我亦不好深究,只得笑笑,让她拿出几张宣纸来给她描花样。 画到一半,孟姨娘说要出去照顾一下,不过一会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头望去,是杨钦慢慢走了进来,正乜着眼玩味地看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六章 自孟姨娘请我过去, 我便猜到十有八九是会见到杨钦的, 因此倒也有所备戒。 我缓缓站了起来, 尽量绷着脸面对着他, 好叫他知道我并不好欺负。 杨钦坐到我对面的扶手椅上,翘起二郎腿, 颇为恣意地望着我。他仍是老样子, 只是衣服的领子很高, 遮住了曾经被我扎过的地方, 看不出好坏来。鉴于他的脸色不错, 我便姑且认为他无甚大碍。 大约是我的目光在他脖子上停留得有些久,杨钦忽然用一根手指扒拉下他自己的衣领,笑道:“你想看就过来看仔细一点,我不介意的。” 我飞快转过脸去,冷笑:“大爷还嫌上次不够疼?还想再挨上几刀子?” 杨钦撇了撇嘴角, 作流氓相:“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表妹你要是愿意,我便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又如何?” 彼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我嫌恶他那轻佻无礼的语气, 当即便将手向剪子伸了过去, 横眉冷对着他。 杨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摇头笑道:“怎么说呢, 表妹, 我可是低估了你啊。”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 试图想要压迫我:“你是几时和石家的公子勾搭上的?” 石家?石屹么? 我冷笑:“请表哥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说着,将剪刀越发握得紧了。 杨钦挥了挥手:“你别总握着那玩意跟我讲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当着我的面展开读了起来:“尧委世兄台鉴,弟平原石氏六代孙屹顺祝兄安康。冒昧书信,不甚惭愧。因兄文赋颇有雅名,心之向往,难以言说,遂具书信告兄,敢问兄近日得便否?可相见面谈否?如可偿愿,当以美酒佳肴慰兄之劳。请悉告时日。弟公坚顿首再拜。另,闻世交崔氏长女于兄处住客居,有父母之言相告,愿有一见。” 他读到最后,那目光始终刮在我身上,几欲将我身上一层皮悉数刮下来一般,恶狠狠的。 他并不是我父亲兄长,我亦无所畏惧,当下便冷冷对着他,说道:“是有几面之缘,又当如何?” 杨钦死死盯着我,如毒蛇之于腹食。 半晌,他笑了起来:“你与谁交好,与我无甚相干,不过告诫表妹一句,诚如石家,非表妹之所能及。倒不如方便你我,再就两家之好。” 我亦笑了:“表哥果然大无畏,竟不怕枕边日日有人想要谋害你!” “不然不然。”杨钦支起一只手抹他的嘴唇,两眼仍不肯从我身上挪开,“若是你嫁于我为妇,自然会顺顺服服地服侍我了,哪里还会想着谋害亲夫呢?” 我恼怒:“再胡言乱语一句,我现在就下毒害你!” 杨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裳,笑道:“表妹好勇气,我权当你认真敢就是了。不过我这里有张名画,想请表妹一同观赏观赏。” 说着,便叫孟姨娘去取。 我侧目:“表哥还是自己欣赏罢,我可不懂。”说着,拔脚就往外走。 杨钦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当即抓住了我的手臂拦住我。 我不及反应,已将手中的剪子举了起来,顺势就要往他脖子那里扎去。 杨钦自然不会糊里糊涂被我扎两次,松开我的手臂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冷笑,屈膝朝他要害处踢去。 就听一阵轻咳,随即孟姨娘的笑声自门口传来:“哟,大爷这是在和表姑娘做什么游戏呢?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心气?” 我与杨钦俱是一愣。 孟姨娘已经走了过来,拉开杨钦,又从我手中接过剪刀,笑道:“这玩意到底还是很尖锐的,万一伤着人就不好了。表姑娘若是喜欢,我送姑娘一把来裁剪就是了。” 我冷笑:“果然二位不亏是夫妇,连嘴脸形容都是一样的!” 说罢,掀起珍珠帷帘放声唤丫鬟:“容易,容易!死哪儿去了?叫你也听不见!还在这里死赖着做什么!等着人家拿砒/霜给你吃么!” 容易顶着风刮了进来,看了看火冒三丈的我,又偷偷看了看杨钦,从衣架子上拿过披风向我走来。 孟姨娘一把拽住容易,笑道:“哎呦,是我们照顾不周,让表姑娘受委屈了!可是砒/霜/毒/药的话又是从何谈起呢?真叫我们爷做哥哥的,心里不安稳了!”说着,推了一下杨钦,将一卷画放入他的手中,笑道:“必是爷话里话外得罪姑娘了,爷得好好地赔不是才是啊!” 杨钦脸面极厚,随即当着妾妇丫鬟的面耍起无赖来。 他向我作揖拜道:“是了,表妹,是我说话不经考虑,冒犯了。你看在我病中的份上,便饶了我这胡言乱语罢!” 我硬生生不挪半步,生受了他这一礼,冷笑道:“表哥给我作揖,可别心里不痛快,背地里给我刀子受啊!” 他大笑起来:“只要表妹不赏我几剪子,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啊!” 杨钦说完,侧头对孟姨娘说道:“法空方丈今日坐镇在外,你请他进来一下。”又对我笑道:“表妹,既然我们和好了,这画还是要看的,不枉你小嫂子拿来一趟辛苦才是。”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寄居他舍,主客规矩倒还懂的,况且他现在人前放尊重了,我倒没法不给他脸了。 于是缓缓坐了回去,说道:“表哥严重了,我哪里敢呢?” 不一会儿,那方丈走了进来,先向杨钦问好,次看向我,跟着念了一声法号。 我忙站了起来,还他半礼。 杨钦笑道:“方丈今日为我辛苦了,这位是大太太的内侄女,崔家的九小姐。” 法空方丈打量我两眼,称了一声“善”,转身对杨钦说道:“老衲与寺中众徒享着杨家几代的香火了,这点事情乃是分内的,还请大爷不要如此客气。” 杨钦笑了笑,一叠声地叫人沏茶来与方丈吃。 我闹不准他到底卖的什么药,现在又更不好走了,只得耐性等着。 就在方丈吃茶的工夫,杨钦将画卷展了开来,对我笑道:“表妹,你来近前看看好不好。” 我在远处,只看得见五颜六色的似人非人的东西,便只好依言走上前去,却猛然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细绘尽收眼中,竟是一点的防备也没有。 那画工委实高明,画得各色地狱俱是逼真,令我乍一看,便逼下了豆大的汗来。 屋外是无休无止的佛场法事,屋内法空和尚吃完茶,开始敲起木鱼。混着这些无法忘却的声音,这些我从幼年便早晚悉听的诸像诸生,从拔舌地狱起,历经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一直到刀锯地狱止,都叫我惶然难禁起来。 我以为佛寺里枯井般寂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谁知那段日子竟深刻入骨,无论有意无意,让我骨子里敬畏起神灵菩萨,叫我难以挣脱。 如我无过,死后当往何处?如我有过,会下如何地狱,受如何磨砺? 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候太小了,想起死亡与神佛地狱就会瑟然,从而根本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表妹,”杨钦恶毒如蛇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何啊?” 我猛然转身一把推开他,来不及啐他一口,拔脚就往外走,只是脚下虚浮,大约看着很像夺路而逃的架势。但也顾不得了。 容易匆匆追了上来,惊讶道:“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么?” 直出了大房,我才停下步子来,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竟连亵衣也湿了。 五日之后石屹便到了,据他跟我说信是他路中寄的,又兼他坐得顺风顺水的快船,所以到得快些。 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些,能看到一个相熟的人实在是值得高兴的。那些日子我疲于应付杨钦与孟姨娘,思乡思家的心情更为急迫,所以就连石屹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石屹拜谒杨钦是按他们世族之间的惯例来的,自然杨钦便问他何处歇脚。石屹在余杭并无亲戚不好投宿,便说住在了驿站。杨钦便留他家里住,推脱一番,石屹便顺势住了下来。 于是他住下次日我便去寻他了。 石屹住在杨家大宅连着的一个小院子里,不过来往服侍的俱还是杨家的人,所以我过去也还算方便,不过多说了几句闲话来打发。 石屹正在屋子里写信往家去,看见我,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同我笑道:“我想着怎么去见见你呢,你倒先来了!” 我抿嘴笑道:“老熟人了,还这么客气?” 自我拜师梁子韬后,往楚云去的机会便少了,所以来往都是崇谨送的我,我也就和石屹没了什么往来。但毕竟是认识的,我看着他不安的样子,还是有些想发笑。 “是是,惭愧,惭愧。”石屹笑了笑,连忙搬了椅子让我坐在敞亮处,又慌乱起来,“客居中,都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这可怎么好?” 我笑道:“你坐罢,又闹那些虚礼做什么?” 石屹这才讪讪笑着,挨着我坐了。 我侧头看他:“见过杨钦了?” 石屹怔了怔:“是,已拜见过尧委世兄了,和他请教了好些文赋上的学问,收益颇丰。” 我摇头笑道:“没想到你是认真来请教他学问的。我还以为杨家大少爷不过是个装门面的花架子呢!” 大约是听我口无遮拦议论杨钦,石屹有些不自在,遂轻咳两声,笑道:“反正尧委世兄总是比我强些就是了。” 我出于好心,告诫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该小心的时候还得多加小心些。难道光见那一面,你就和他推心置腹了?” 石屹有些吃惊:“听口吻,白芙你仿佛不大喜欢尧委世兄?” 我笑道:“不太熟,不好说。”又笑道:“不是说有父母之言要转告我么,你是几时去见我父母亲了?” 石屹看着似有犹豫,沉默半晌说道:“其实不是令尊令堂,是崇谨捎书信于我,中间夹了一封给你的信。我想你大约想及时一阅,就带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七章 崇谨给我的信是另外封好的, 泥章盖着, 丝毫没有拆开的痕迹。石屹递给我的时候颇有些不情不愿, 但我顾不上他喜不喜欢, 笑着谢过了他,又让容易把带来的点心盒子拿给他, 笑道:“这是我姑母房里做的, 广陵那边的口味, 你尝尝。” 石屹忙起身从容易手上接过了, 笑道:“真是不好意思, 住着你们家的也罢了,还要另拿。” 我摆手笑道:“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我不也是客居?” 本想回自己房里再看那信,但杨家实在大,就算我这回就告别了石屹, 一时半会也走不回去,白叫我在路上焦急难安了。遂一边劝石屹用点心,一边拆了信,微微侧过身去就细细读了起来。 信上字迹一如往日俊雅古拙,不过是用平日白话写成的, 读起来不显生涩, 反倒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呢喃低语一般。 崇谨于信上如是写道: 白芙,蜀中之景磅礴不失秀丽、新异不失典正, 我时与兄友泛舟江上, 时从长辈登高峨眉之巅, 如身处仙境宝地,不可于文字间尽绘。文人骚客亦多,以诗文往谒,多互赠美酒佳肴,畅聊古今佳话,不甚欢愉。只食物多辛辣,我多有不惯,听说你亦出行,以为同病应相怜,遂修书信于你,稍慰你我羁旅之疲。月明星稀之时,常怀旧友如你,若得你于我身侧相伴,可痛饮一大白,痛话一大夜,如此不负浮生。望自珍重,得盼故地重逢。 另,若见公坚,可请他在出门会友时携你同去,余杭风土人情亦好,最适增广见闻。 落款是“崇谨”,和他的一枚刻着“凌霜傲风”四字的闲章。 我把他的信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他对我诉说羁旅之苦时噙了泪在眼中,颇为心酸不已。但又见他乐在明山秀水之中,喜于交友访客,亦可感同身受而为他高兴。 大约是石屹见我亦笑亦哭,脸上表情实在复杂古怪得厉害,遂搁了笔来问我:“是崇谨说了什么不好的么?” 我忙把信往心口处掩了,摇头笑道:“都是好话,是我太过外露了。” 石屹忙舒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我可不知道怎么哄人。” 我将信收好,放到了内襟里藏好,起身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椅背笑道:“你的信写完了?” 石屹笑了笑:“差不多了,你想看么?” 我摇头笑道:“你往家里寄的信,我看他做什么?”遂丢开手,往他书架子上摆着的书去看。 石屹在我身后盯着我,说道:“不过我来的时候,畹华确实托我带了些东西来,说是给你们大姑奶奶的。我是外男子,不好随意去拜见你姑母,你得便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 我忙转过身来问他:“见着畹华了?他好么?我父母好么?” “都挺好的,你兄弟又长高不少,看着很精神呢!” 我笑了笑,不再过问那些,遂和他一起打开了家里附稍过来的箱子翻检起来,都是些极好的绸缎布料以及香片茶叶之类的,俱是娘家赠给姑奶奶的好东西。 于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和姑母说了,姑妈显得很高兴,第二日就见了石屹,留他吃午饭,说了好些家乡的旧事新话。 我本以为石屹会不耐烦奉陪,但他始终陪着笑脸,一口一个“太太”,把姑妈哄得心花怒放,开心极了,直称赞他是个“有出息的后生,将来必能穿上紫袍子,为家里光宗耀祖”。 我把崇谨的附言和石屹说了,告诉他出去的时候最好可以带上我,但石屹一直不如崇谨爽快,一听说要将我带出门,就支支吾吾的敷衍起来,先说些男女有别的酸话,又说些难免俗习的套话,我听了几日,逐渐不快起来。 遂叫盈盈先打探清楚了他谒见往来的时辰和人物,换了件姑妈给新做的蜜合色的衣裳,梳绾好缓鬓倾髻,簪上了一对金厢倒垂莲花的簪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地去外宅找石屹。 果然正碰上石屹换了衣服要出门,看见我准备得齐齐全全,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便真要去,做什么不换件男子的行头?若是没有,找我要也行啊!” 我笑道:“从前跟崇谨出去的时候也不见得穿男装,如今我在余杭,山高皇帝远的,谁还奈何得了我?” 说着,故意扶一扶发髻上的簪子,对他淹然一笑:“不好看么?” 石屹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他轻咳两声,微微转开视线,说道:“崇谨、崇谨真是有些不像话,改日等他回来,我、我得和他说道说道!” 只是言语间,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瞋他一眼,作出不悦的模样来。 他果然急急说道:“不过、不过你这样确实很好看,很好看。” 我掩唇噗嗤一乐,感慨道:“石大公子真是个妙人!眼见得长大了一岁,怎么还是这般憨实?” 石屹怔了怔,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说道:“除了你,还没听旁人说过我憨实呢!” 他们这次是几个世家子弟见面,说起来多少都有些姻亲关系,其中一个武姓的公子,细细算起来,我似乎还该叫他一声表哥,只是我叫不出口,还是退了一步,各称起公子小姐来。 武姓公子名宥弋,是这次摆席的东家,我笑他名字里杀气太重,他却笑了笑,温言说道:“祖上倒是出过习武统军之才,可惜我天生上不得马拉不得弓,幸而文章上倒还有些研究,不至于惭愧祖宗。” 说话间咳嗽了两三次,似乎身体略略的有些欠佳。 石屹忙对我笑道:“武进士是谦虚呢!他可是庆登二十四年陛下钦点的进士呢!” 我掩唇一笑,起身为他倒酒:“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请武进士见谅。” 武宥弋摆手笑道:“别别,还是别说这些虚礼的好。” 酒过三巡,掌柜的亲自领了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来,都穿着绫罗绸缎,簪戴着金钗玉环,香粉玉脂,比酒香愈浓,不甚醉人。其中两人抱着琵琶,都欠身请安,燕燕笑语,十分动听。 我含笑瞥了一眼石屹,凑到他耳边低语:“怪道不想带我来,原来是要会佳人呢!” 石屹这下连耳根子都红了,闷了一口酒喃喃说道:“场面上的功夫,不、不算什么。况且,况且” 我见他吞吞吐吐不好意思,遂来了兴致笑着逗他:“况且什么?” 石屹又闷一口酒,说道:“况且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哪里算得上是佳人呢!若论佳人,倒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这回轮到我扭过脸去掩饰着喝酒了。 那四个姑娘本该是一人身边坐一个的,但石屹与武宥弋之间已坐了我,只好让她们都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挪,好与我分辨开来,免得诋毁了我。 武宥弋看出我有些过意不去,遂亲自夹了些菜放在我的碗中,笑道:“九小姐是个有趣的妙人,今天得以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今天我做东,还请九小姐不要客气,多多尽兴才好!” 我笑道:“唐突武公子的宴席,还得武公子如此照料,实在是惭愧。” 那四个姑娘中有一个穿石榴红衣的,为桌上的人斟了一圈酒,嫣然笑道:“二爷,今天我们蕊珠妹妹可来了,您不是常说想听蕊珠唱歌的么?这不正正好?” 武宥弋排行第二,这声二爷自然就是唤他了。他便笑道:“今日公坚是远客,公坚来点吧!” 石屹连忙推辞:“兄是主人,又长我许多,实在不敢僭越,还请世兄点吧!” 武宥弋笑了笑,转头看向我,和气一笑,说道:“既然我们都不知道该听什么,那么就请九小姐点一曲,让我们也饱一饱耳福不是?” 我看一看他,心知这里都要让着我和石屹,便索性略去那一番推脱,笑道:“如此我便放肆了。”转头对女子笑道:“就请唱一支春江花月夜吧!” 她们弹唱起来,另两个,一个穿蓝衣的,一个穿粉衣的,都站了起来,跟着拍子缓缓地作舞。我喜欢她们的舞,姿态曼妙而不妖,很有特色,只是唱的春江花月夜大抵不如崇谨从前为我所歌之滋味,约是我私心所致。 武宥弋他们却很欢喜,听着曲子掷了一圈骰子,罚了一轮酒,对我笑道:“九小姐很会选歌,看得出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倒比你我强些!” 我抿嘴一笑,摇头说道:“武公子取笑,小女子要无地自容了。” 据说我那日多喝了两杯绍兴老黄酒,直把两眼喝得饷饷然,双颊熏熏然,在座有一位姓郝的公子后来曾形容我“眼比游丝媚,笑胜芙蓉娇”,这都是后话了。后来我和那位郝公子常有往来,因而也不算太唐突,但当时确与他无甚交集。 我在武宥弋和石屹的教导之下,学会了玩牌九,我时而运气很好,时而则很点背,这跟到底是谁在和我玩有关系。 牌九这类酒面上的玩意于我是很有裨益的,不仅是后来我深谙此中之道从而从容于各席之间,而且当时姑妈知道我会玩牌之后,常拉着我和两个媳妇陪杨老太太玩。我花了许多时间去哄杨老太太开心,自然就避开了许多来自杨钦的不愉快。 那次酒席之后,武宥弋托人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折扇,那大小不适合男子携带,却正合闺中把玩,正面画的是洞庭春/色,反面题的是刘禹锡那首著名的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合,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据说字是武宥弋亲自写的,但我从没好意思问过他,因而也就存疑了。 就在我得意于这类小聚时,我在一条游廊画船上遇到了师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八章 那日春光正好, 微风拂柳, 岸边丛丛的兰花在风中摇曳着, 那淡淡的鹅黄色鲜嫩娇艳, 很是可喜。 我俯身将花一一看遍,偶然间瞥见石屹正盯着我怔怔的出神, 便摘下一朵来, 踮起脚尖将花簪入石屹的发间。我亦不知为何如此举动, 恍惚那一刹, 身边走的并不是石屹, 而是崇谨,而我那冒昧的行为,亦不过是想要取悦于他。 石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向我伸出手来:“白、白芙?” 那一刹的恍惚便淡了。 我侧过身去避开他的手, 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画船是武宥弋准备的,他和石屹颇为投机,遂做了文章上的密友,常一处饮酒作诗, 把欢乐都享尽了。我觉得武宥弋是个很有意思的妙人, 却不大摸得透他的心思。 画船的船头悬着两只六角的宫灯,一盏宫灯灯罩上画的是童子捉促织, 一盏上则是美人纺纱的图。船头与船尾都或倚或坐, 有好几位穿着艳丽的年轻娘子, 都手执团扇三三两两一处,掩面笑着、轻谈着。 我一踏上那画船,便有阵阵的香气裹着风儿袭了过来,立时便熏得有些微醉了。 武宥弋正坐在船头的娘子们中间吹笛子,他把风流都演绎尽了,恍若神仙般的潇洒自在。见了我,把头点一点,笑道:“公坚,替我敬九小姐一杯酒!” 石屹讷讷将一杯酒递到我面前,那脸上神情似还未从刚才中转醒过来。 我一时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逗弄他。 遂轻声说道:“你替我饮了吧?” 我本是好意想让他先喝点酒定定神,谁知他一发连耳根子都红了,便忙急急伸手道:“还是我自己” 石屹不待我说完,已一仰脖子将酒喝了,那架势,似恨不能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一般。 我讪讪转过脸去,这才明白有时候有些不合时宜的好意会有多么荒唐。 幸而有年轻娘子来引我进船舱里坐坐,又有人来把石屹往笑声浓处。我急忙跟着那娘子进了船舱。船舱里不太大,布置得倒是很舒服,遂在一个金丝撒花的软枕上倚了,从里头往外瞧去。 年轻娘子殷勤奉上了香茗和点心,又问我听不听曲子。 我看着她想起楚云来,忽生出几分思乡之情,于是请她挨着我坐了,又问她的名姓。 她笑道:“奴妾名唤娇燕。” 我点头笑道:“你听,外面武公子把笛子吹得多好!和着这潺潺的流水之声,盈盈的微风之声,是不是很可听?” 娇燕掩唇一笑:“小姐的话真有意思,风怎么会有声音呢?” 我笑:“自然是有的。比如风过柳梢,再比如风拂窗沿,怎么会没有声响呢?古人曾有诗云:‘花影重重叠叠,风声刁刁调调’,虽不切春风之声,却颇似寒冬腊月之风声呢!” 我在那里信口胡说,娇燕便含笑听着,还时不时点一点头。就着空气中飘着的那股醇烈的酒香,我似乎还没喝,就已经微醺了。 闲话之时,我无意从船舱上开的一个窗户中看到湖面又荡过两只画船,不由有些新鲜,遂请教娇燕:“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的画船?” 娇燕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日子,这些天一直有公子夫人们趁着好日子踏青罢了。” 我点点头,看见其中一只画船向我们这边靠了过来,又听到丝竹管弦之声都渐渐的淡了,武宥弋朗声笑道:“世兄,怎么到这里了都不告诉小弟?” 大约是他的世交罢。 却听一熟悉的声音笑道:“贤弟,远远便听见你的笛声了!” 猛地浑身一震,连忙站了起来,急急地往船舱外面走。 果然看见两只画船间搭了一个木板,师父正从那上面走过来,不由有些无措。我记得他不许我在熟悉的人前说起我们的师父情分,也幸好从未在旁人面前如此见过,所以之前才略去许多麻烦,如今乍见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师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顿了片刻,又轻飘飘地挪开了,恍若见一个不相熟的生人一般。 倒是武宥弋看见我,连忙请我上前,对师父笑道:“世兄,这位是原博陵崔家的九小姐,现客居在姑父杨家,说起来九小姐还与沾亲带故呢!” 师父向我略略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别处。 武宥弋又对我笑道:“九小姐,这位是我世交兄长,姓梁。你称他梁公子就是了。” 我自然不敢唤他作“公子”,便扭扭捏捏礼了一礼,随便捏了个借口撇开他们,忙不迭地向石屹走去。石屹正独自倚在阑干上吃酒,目光紧紧盯着师父,不知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 石屹专注极了,没察觉到我靠近,不妨被我吓了一跳,遂把脸又红了,说道:“没、没事。只是看那位公子,有飘飘乎遗世独立之风姿,想来绝非池鱼。便有些疑惑,想不出宥弋兄是如何与他是世交的?” 我想起他那个武林挚友黄鼎懿,便觉得石屹的话很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说道:“他确不是个俗人。” 石屹挑眉:“你认识他?” 我慌忙摆手,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你都不认识他,我哪里又能认识他?” 见他半信半疑,便忙支使他:“有滚滚的酒么?刚吹了些许湖心的风,我心口有些不大舒服。” 石屹听了,果然把我的话丢开了,说道:“有的有的,我去给你斟一杯来。你别走开去啊!” 他急匆匆就往船尾走去,我便索性倚了阑干,发起呆来。 “你够不安分的,到处乱窜。”就听师父在我身后低声笑说,“怎么又和武姓人家认识了?还是亲戚?” 我忙往四下看了看,见大家都忙着玩各自的,便低头笑道:“机缘巧合罢了。我又从何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姻亲呢?倒是师父,怎么有兴致出来踏青了?” 师父哼了一声,咬牙:“我特地来寻你的。” 我怔了一怔:“寻我?” “可不是?你丫鬟说你这些日子都不着家,像个没落停的鸟到处乱飞,我这不才寻过来的?” 我瞪眼:“我哪个丫鬟这么形容我的?必是师父自己胡说的!”又作撒娇模样,扯了扯他的衣角,笑道:“师父寻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师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有消息传出来了,花鸟使已经在路上了。大约过两三个月就能到你家那边了。” 我咬了咬嘴唇:“不是说我父亲丁忧无官,这事跟我没关系么?” 师父将信塞入我的手中,低语道:“你父亲的折子递上去了,怕是很快就能来信了。就算不能光复原职,大概也是要回京去的,京城里头有人还惦记着你父亲呢!” 我抓着那信,不由手心里渗出冷汗来。 “你父亲若复了职,别说是石家、林家了,就是杨家,也必是不会再与了。眼下正值宫妃大选,势必是要接你回家去的。”师父点点我手中的那封信,“这是你二哥叫我转交的,我没看,你自己琢磨琢磨罢!” 遥遥望见石屹端了两盏酒正小心翼翼往这边走,遂急忙将信往袖里掩了,轻咳一声从师父身边缓缓走开了。 石屹果然问我:“是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我接过酒来呷了一大口,说道:“他问我怎么就和武公子是表亲了。我说不上来,他便不大爱听了。大约就是好奇罢了。” 石屹信以为真,不再追问。 只是我听了师父的那番话,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把游玩的心都抛了,忧愁起来。 我是最知我父亲的,若是能拿我换他的前程,他必定是十分愿意的。如今家中姊妹尚未出阁或定亲的,不过我和八姐。八姐是三房庶出,父亲自然不大会把心思花在她的身上,唯有我 若是父亲当真如此定夺,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崇谨,他从未和我说过要私定终身之类的疯痴话,若是我与他之间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那我真是恨不能一死了之了。只是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又怎能体察我心中之苦? 想到痛切之处,不由胃里翻江倒海起来。难耐之下,我扑到阑干上作呕起来。 那是心痛所致,并非我真的不耐船只颠簸,故而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是难受已极。 石屹连忙安抚我。 我拽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烦你送我上岸,不要紧的。” 石屹拍了拍我的背,柔声说道:“你别担心,让我安排去就好。” 他和武宥弋说了,武宥弋便吩咐拨拢一只小船来带我上岸。我满心希望师父能找个借口一起走,没奈何石屹要跟着我,只得作罢。 上了岸,我果然好了许多,一心想要看看二哥都在信上说了什么,便急急催石屹回去。石屹看我好了些许,本想就在岸边等武宥弋他们的,但我横了心的催促他,他也只好走了。 回到姑父家中,我迫不及待拆开二哥的信来。 其实之前大哥也曾寄信给我,他在信上将石屹好一顿的溢美,劝我当机立断,不要错误良人。那信被我放火上烧了,仿佛烧的是大哥本人。 本以为与二哥有情分,他能多为我想想,谁知信上却是劝我多留心杨钦,说他在刑部颇有晋升的可能,要比选入宫中苦熬强上许多。又说亲上加亲,杨家会待我不薄的。 直看得我火冒三丈。 我把信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九章 我烦躁不安过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傍晚, 我陪着姑妈吃罢一顿索然寡味的晚饭, 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便起身告退。 姑妈端着一杯热茶吹了吹,说道:“芙儿, 留一留, 我有话同你说。” 我应了一声, 打发容易去廊檐上等我。 不等容易出去, 姑妈已说道:“你父亲来信了, 说你母亲病了,想你得紧要接你回去。论理,你未曾在我这儿住得太久,本不该叫你立时就回去,奈何你母亲病了想女儿, 那是人伦常情,我不便苦留着你。” 我低了头说道:“侄女儿在姑妈这里住的日子虽不长,但多受着姑妈的照拂,便是一刻也不敢忘的。” 姑妈露出一丝笑来,将茶杯放在一旁, 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切切说道:“好孩子,我没生养个女儿, 一直是拿你当亲生女儿看的。你在的这些日子, 叫我过得舒心许多, 你这一走,隔山隔水的,几时才能再见呢?” 说着,竟哽咽着拭起泪来。 我一面有些受宠若惊,一面又有些消受不起,遂抿了抿唇,讷讷说道:“侄女儿不过是家去伺候母亲的时疾,若姑妈不嫌弃侄女儿愚笨,等母亲病愈了,侄女儿再来伺候姑妈就是了。” 姑妈连连地点头抹泪,说道:“我的儿,你有这份孝心就好!” 她捏了帕子,不断地拍我的手背,殷殷说道:“回去别忘了,你在余杭还有个家,你老姑母和你表兄弟都还念着你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不停地点头答应着。 姑妈叹了一口气,扶了丫鬟的手站了起来,同我说道:“芙儿,你跟我过来。” 她将我领入内室,内室里赫然摆了一只大箱子。姑妈吩咐丫鬟把箱子打开,转头对我说道:“这里面的东西,你回去以后分给你姊妹们,不能来余杭姑妈家一趟,临了了,两手空空的回去不是?这也是你的体面。” 我认真怔了一怔,没想到姑妈把我没想到的这一层也想尽了,连忙往箱子里仔细看了看,俱是香料脂粉绸缎之类闺阁中用的东西,果然拿来送姊妹亲友是再好不过了的。 我忙谢姑妈:“多谢姑妈费心了,还是姑妈想的周全,不然侄女儿回了家,必然是会失礼的。” 姑妈叹息道:“回家别小气,连你大姐那边也封一份送去才好。你大姐夫也是殷实人家,将来说不定多有往来,你们脸上也说得过去啊!” 我忙表白:“大姐是个亲厚的人,我挺喜欢她的。” 姑妈愣了一愣:“你见过荼儿了?” 我点头:“七姐定了人家之后,大姐回来看过母亲,那时候见过。” 姑妈听了,似颇多感慨,半晌当道:“这些年,也真是为难你母亲和你姐姐了!这样也罢了!” 她摸一摸我的脸,走到一旁妆台前,拿起一直红锦丝遍裹的小盒子仔细端详了一下,招了招手让我走过去。 姑妈将锦盒放入我的手中,说道:“这是我出门前,你祖母给我的,是我们祖传的东西,如今便给了你罢!” 我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侄女儿是万万不敢收的!” 姑妈笑了笑:“贵重倒不如现在新做的,但东西确有年头了。我没有女儿,不给你,还能给谁呢?” 我犹豫着,到底接了过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回去吧,把行李收拾好,明儿一早吃了早饭便回去罢!”姑妈背过身去,长叹了一声,这次声音真带了几分凝噎之意,“我也乏了,该歇歇了。” 突然的一阵伤感,我的眼角也渗出几滴泪来,抬起手使劲抹了一下,不妨一下子洒下更多泪来。 我咬了咬唇:“姑妈,那我去了。” 说完,我往外走去,可手里还拿着姑妈给我的那只锦盒,便生了几分恋恋不舍之情来,走两步把头回一下,好容易才走出姑妈的屋子。 鸿喜跟在我身后:“太太是真心心疼姑娘,如今一朝分别,伤心难过也是难免的。” 我沉默着,无言以对。 她幽幽叹道:“别说是太太了,就连我们做丫头的,跟着主子时日久了,也是舍不得的呀!” 我已看见容易正候着我,便转身握住了鸿喜的手晃了晃,说道:“姐姐别伤感了,姐姐的好我可都记着呢!将来若还得相见,我请姐姐!” 鸿喜一听,猛地落下泪来,直不住地点头。 我亲自替她拭去泪水,转身向容易走去。 扶了容易的肩头,走出上房好几十米,我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了一声。 容易一手执着灯,一手扶着我,听见我叹气,便仰起头问我:“是姑娘要家去,姑太太拦着不让么?” 我摇头:“姑妈怎么会拦着不让?不过是听姑妈和鸿喜都同我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心里有些酸楚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的。” 容易噘了噘嘴,说道:“依我说,姑娘能家去就很好,免得在这里看人眼色活受罪!”她垫脚往我身后张了张,看鸿喜遥遥地跟着,便压低声说道:“别说每次瞧见杨大爷我都要生气,就是他那小妇,难道是好缠的?她来找姑娘,哪次不是揣了一肚子的坏水?” 这小丫头,几时变得这么记仇了?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连你也会洞察人事,知道人心叵测不在表面上了,可见来余杭一趟,也算是长大进益了!” 容易嘻嘻笑了起来,很高兴。 回到房里,我便让她们给我收拾行李。其实除了衣服首饰,就剩下我带来的,和师父给的书卷了,那些书自然不要别人动手,都是我亲自整理了放好,免得污损了叫我白心疼。 收拾好书卷,夜色已经深了,我没有半点睡意,只想着如何能避人耳目溜出去,找师父说说话,便把盈盈叫了进来。 小丫头困了,小鸡啄米似不住地点着头,似醒非醒中把我的话听了,指了窗外摇头说道:“姑娘看看,何妈她们还在那里打点行李呢,咱们这院子为着预备姑娘明天出行,到处都点着灯呢,哪里走得开?姑娘倒不如睡吧!” 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正巧容易进来剪烛灯,看见盈盈打了个老大的哈欠,磨着牙往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说道:“一夜不睡就困死了?姑娘不也还醒着呢么?” 我笑着拦住她:“盈盈还小呢,罢了!” 盈盈听了,忙不迭对着容易做了个鬼脸,抱了我的胳膊对我抱怨道:“姑娘不知道,自从容易顶了双安姐姐的缺,越发和双安姐姐像起来了!是连玩笑都不怎么和我说了!”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笑道:“容易也是姐姐,你不该这么说她。” 因看外面折腾的动静颇大,便说道:“你便在我这里睡吧,我睡外边,你睡里边,叫你容易姐姐睡旁边的床。” 盈盈听了图不得,忙朝床走了过去,边说道:“还是我睡外边吧,要是姑娘想要个茶什么的,我起来服侍姑娘。”说罢,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虽说盈盈不大想帮着我半夜翻墙,但我心里惦记着事,压根睡不着,游魂似的满屋子踱了好几圈,终是把容易给惹急了,不住地推我说道:“姑娘去睡吧!要姑娘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做什么?” 我和她说道:“你去睡吧,叫他们也都去睡吧,我想着出去一趟。” 容易叹道:“深更半夜的,难道梁公子就不休息了?” 我笑了笑:“你别管。” 容易是拗不过我的,她迟疑不过片刻便走了出去,赔着笑将几个嬷嬷都请去睡下了,这才进来找我说道:“姑娘,妈妈她们都去睡了,眼看着三更了,你还要出去么?” 我点了点头:“你往院子里去寻,有个软梯子,拿来搭墙边就去睡吧。明儿早上,我叫师父趁着你们醒前把我送回来就是了。” 容易不住地摇头,嘀嘀咕咕着照办了。 外面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的灯烛都熄灭了,不过满空的繁星倒颇为可观,使我怀了别一番的心情。 师父的那间院落的门照例虚掩着,我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师父的那间书房里还亮着灯,虽不甚明亮,可在这样的夜里,竟有些夺目刺眼了。 我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就看见师父正伏案奋笔疾书着什么。 刚往他那里走了两步,师父便搁了笔说道:“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到处乱跑?” 明明我在他身后,此刻却被师父吓了一跳。遂有些讪讪的,笑了笑说道:“没有,我没乱跑,我径自就来找师父了。” “你还有理了。”师父轻哼一声,吩咐我,“去把茶炉子烧上,我忙完了再问你。” 我答应了,翻出他的茶叶去烹茶。 待茶沸了一遍,又被我倒出来凉了一遭,这才听师父说道:“把茶端来吧。” 他多有疲倦之意,幸而我把茶沏得极浓。果然一盏茶后,师父往后一仰,长吁一口气。 我默默走到他身后给他揉肩膀,问他:“师父这些日子都在连夜的写什么?如此以往久了,哪里能吃得消呢?也该心疼心疼自己才是啊!” 师父没有回答我,只是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说罢,想和我说什么,都说罢!” 我怔了怔,叹道:“父亲接我家去,怕是这回躲不了了。我心里烦,晚上还被姑妈叫住说了一番心酸话,也就、也就更难受了。” 师父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的,我也强求不了,还需你自己坚强才是。” 我点头:“这些我都懂,只是我本以为姑妈不过与我些许情分,大抵在算计着若是把我与她儿子,能换来她多少的好处罢了。哪里想到她还对我有真情实意呢?” 师父让我到他面前,映照着烛光看着我,说道:“你姑母都对你说什么了?” 我便一五一十将姑妈对我说的话都说了,末了感叹道:“盈盈告诉我说,其实父亲的信早一日就到了,姑妈看了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嘀咕了好个半天呢!” 她在琢磨,是想办法把我留下,还是把我送回去。 姑妈想留下我,无非是为我和杨家表兄弟搭桥牵线。她大约很希望她的儿媳妇是自己的亲侄女,这样一旦杨老太太过世,她不至于在杨家孤立无援,要独自为我那两个表兄弟争夺一份家财。 送我回去,也许我会被选中,充作宫妃。做了宫妃,也许我会就此湮没在众多的嫔妃之中,了了残生;也许我会从那么多的女人之中熬出头来,母仪天下。如果是后者,凭着姑妈曾经照拂过我的这段日子,她大概很容易能让我为她的儿子们谋一条很好的出路。 如若我没选中,那也罢了,她只需要把我再接回来,或者直接请个媒人过去说媒就可以了。 我知道她喜欢我,可亲族之间的喜爱,也不过于如此了。 师父沉默片刻,问我:“你心软了?” 我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有点。” 他便把头摇了一摇,不再多言。我亦倦乏上来,本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师父说,此刻竟也没有劲去细说了,便在师父的软榻上歪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五十章 因顺风顺水, 一个月后船便泊在了家乡的岸边。畹华亲自来接的我, 彼时我正坐在船舱里看着江水寂寥地从船边流过, 琢磨着我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盈盈兴高采烈从外面闯了进来, 笑道:“姑娘快来啊!快来看看谁来迎接你了!” 她连拉带扯将我拽了出去,一站到船头, 就遥遥看见我的胞弟畹华正站在风口里, 江风呼啸着吹起他的披风。他一看见我的船就忙不迭地挥起手来。 “是畹华!”我亦惊亦喜, 忙向着他站着的地方也不住地挥起手, “畹华!” 我将整个身子探到阑干上, 放声呼唤起畹华的名字。 余光看见杨钦的小船正不紧不慢跟在我的船后,顿时有些不舒服起来。 我去姑妈家的时候,母亲托二哥坐小船送了我一路,本该还是让他送我回来的,奈何二哥有事, 到了姑妈家里,向姑父请了安陪着吃了一顿饭,过了一夜便回家了。后来父亲的信来,二哥因二嫂生产在即没有来,杨老太太便让杨钦送我。我不好反驳杨老太太的好意, 只好道了谢, 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这一路要提防他。 没想到出发的一大早,师父和杨钦一起来了。 师父自然仍装着不认识我, 却对杨钦笑眯眯的, 说是想要搭个便船往建安城去。 杨钦大约是见他谈吐颇为不俗, 便问了名姓。也不知师父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杨钦便似换了一个人似的,殷勤点着头称好,请他一同上船去了。 也是托了师父的福,这一路杨钦都不大顾得上我,只有在靠岸用饭的工夫才会来关照我一下。 船泊了岸,畹华便跳了上来,先拉了我的手追着问了好一番安不安好的话,又笑嘻嘻冲容易和盈盈两个丫头打趣着说了两句玩笑话,便一头扎进船舱里帮着搬起我带的箱子来。 我忙唤他:“畹华,你搬那个去做什么?快出来?” 如此唤了四五次,他只佯装着没听见。 我看着杨钦和师父一同下了船,都往我这里走来,遂着急起来,眼瞅着畹华和一船夫合力抬着箱子从我身边走过,急忙一把揪住了他,压低声说道:“畹华,快放了东西过来!杨家大公子跟着来了,你不好不见他!” 畹华听了,换过人来抬过箱子,随手用袖子擦一把汗,对着我嘿嘿笑了两下。 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一下子便看出他那笑,似乎很是勉强和沉重,而他的脸色亦不大好看,有些泛黄,眼下还有一圈重重的黑眼圈。 难道是母亲的病? 不待我细想,杨钦已先一步走了过来,看一眼畹华对我说道:“表妹,这位就是畹华表弟吧?” 畹华不待我说话,已先一揖下去,说道:“杨大公子,久闻大名了。” 杨钦急忙扶住他,笑了:“都是一家人,畹华表弟不必如此客气。” 我轻咳了一声,抬袖掩唇说道:“畹华,这是你大表哥。” 畹华抬起头往杨钦面上看了一眼,也笑了:“是,表哥。” 这边两厢见过,杨钦急忙转身去请师父上前来,因而对我和畹华说道:“表弟、表妹,来,我引荐一位人物给你们认识。”便一手挽了师父的手臂,对我们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公子,姓黄,你们就称黄公子罢!” 青城公子?又几时改姓了黄? 我忍着笑,礼了一礼,便对杨钦说道:“想是家里在等着,请表哥马前赶着一点,往家去吧!父亲一定在等着表哥呢!” 杨钦忙说好。 倒是畹华,朝师父面上照了一照,似十分的好奇。 我忙推他去给杨钦套马,见他请着杨钦旁去了,才对师父大笑了起来:“师父,几时和黄公子换了名姓呀?” 师父轻咳起来,说道:“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借他的用一用罢了。难道我不是为了照顾你,才和那臭小子坐了一条船的?” 我点点头,笑道:“师父的一片周全之心,我当然知道。只是师父不怕他把你认出来么?那一日” 说起那一日,我又不痛快起来,只是担心他劈了杨钦那一下的工夫会叫杨钦想起来,到时候又是一顿麻烦。 “怕什么?我从背后给他”师父凭空比划了一下,笑了起来,“再说,难道我还怕他找我的麻烦?”他看了看畹华和杨钦的背影,说道:“我不喜欢那东西,先走了,你看着和他们说罢!” 说完,当真掉头就走,脚下飞快,七绕八绕,很快就消失在四通八达的路中。 杨钦牵着马走来,疑惑道:“黄公子呢?” 我笑了笑,看见畹华领马车来,扶了盈盈的手往车上跳了,转头对杨钦说道:“他说到家了,要先回去,就不等你们了。”说罢,急急钻进车里。 在马车里还没坐稳,又忙探出头唤畹华:“畹华,你上来和我坐一处。” 畹华已跨上了马背,正要和杨钦一起骑马,听了我的话颇有些为难。他看了看杨钦,对我说道:“阿姊,你自己坐罢,表哥在这儿呢!” “表哥不介意这个。”我故意向杨钦笑了一笑,又对畹华说道,“我有话同你说。” 杨钦亦故意轻叹一声,对畹华说道:“你去同你姐姐坐马车吧。我第一次来建安,还想好好看看建安城的风光呢!有什么话,等到了舅舅家再说也不迟啊!” 畹华忙告一声罪,跳下马来钻进了我的马车里。 我挪了挪座儿,让他挨着我坐了,遂挽了他的手仔细端详他一番,说道:“畹华,母亲不大好么?怎么瞧着你的脸色这般的难看?” 畹华忙道:“不不,母亲的病已见起色,阿姊不必过分忧心。” 我轻抚一抚他的脸颊,关切道:“那是为了哪般?” 畹华见问,吞吞吐吐一番,把眉心一锁,长叹了一口气。 我最难受他这般的困苦,看着他,便会不由想起自己如困囚牢时的情境,抬手在他背上顺了一顺,轻声问他:“是云真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畹华闻言急忙抬起头,匆匆看我一眼,又躲开了视线去,半晌方嘀咕道:“是,也不是。” 马车车轮轱辘轱辘作响,吵得我有些心浮气躁。 “到底怎么回事?” 畹华把唇咬一咬,一副就要哭出来的酸楚模样。他捂了脸,扑进我怀里抽噎道:“阿姊,本来花鸟使要来我就够心烦的了,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家里又出了那档子事?母亲本就病了,阿姊又不在家,叫我跟谁商量去呢!” 家里?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咯噔,急忙拽起他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畹华揉着眼睛,像是泄了闸的洪水开始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起来。他说得飞快,声音又和马车行进的声音混在一处,我耐着性子听完,这才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原来父亲为了复职,往京都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有了身孕的女子。父亲本不想把女子带回家,便在城里安置了一处房子让她住下。 谁知那女子是某个高官送的,原是宫里应承的歌伎,心高气傲的,本与了一个丁忧无职的员外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如今又不能往家里去,越发恼羞成怒起来,竟自己跑到家里去大闹起来,把病中的母亲惊扰了,惹得母亲发了大怒,吵着要回娘家去。 这么一闹,便过去了十几日。 诚如我辈,实在没想过父亲还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 畹华太小了,以前他只管跟着父亲读书写字,受着母亲万般的宠爱,哪里想过相敬如宾的父母会有分崩离析的一日?更何况他不像我,他敬重父亲,如同敬重一位神祇一般。 我长叹一声,将畹华揽回怀中。 自我知道了大姐二姐的身世,我便对父亲不似从前般一味的敬重了。更何况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我们这般人家又能如何呢? 到了家,我也没了别的心思,连衣服也顾不上换,径自便往上房去。 慧儿她们见了我都很高兴,拥着我把我往里屋领。 母亲躺在临窗的榻边出神,手里还不住地拨着一串佛珠。双安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正低着头专心地做着女红。 一别数月,母亲一下瘦了许多,眉眼虽仍是老样子,神情中却平添了几分忧愁之色。不知几分是为了父亲,几分是为了她自己,又有几分是为了畹华与我。 “母亲!”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在发颤。 母亲和双安俱都浑身一震,向我看来。 双安急忙站了起来,向着我走近两步,唤了一声姑娘,哽咽一声,滚滚两行热泪就落了下来。 母亲向我伸出手:“芙儿,过来,过母亲这里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忙走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把我仔细端详了一番,捏了捏我的下巴,对双安笑道:“多好看的孩子啊!还这么小,真是叫人心疼的年纪呢!” 双安擦着泪,说道:“姑娘的指望全在太太身上呢,太太该振作才是啊!” 母亲闻言望了望双安,又望一望慧儿和敏儿,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和姑娘说。” 眼看着她们都退下了,母亲沉默片刻,反倒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说的既是父亲的事,也是我自己的事,便点了点头:“知道了,都知道了。” 母亲摸了一摸我的脸庞,叹道:“你看看,几十年的夫妻,不过是如此的下场,更何况帝王之家呢?又能有什么恩情?你如花似玉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该去受那样的蹉跎才是啊!” 原来,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到头来还是我。 我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放心,我自有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一章 自我回到家, 照顾母亲就成了我顶要紧的事情。倒不是说畹华厌倦了服侍母亲, 他很愿意伺候在母亲身边, 做一个孝顺体贴的孩子, 只是他毕竟是男孩,许多事情不方便, 也不够细心。 比如他在母亲的屋子里煎药, 把满屋子熏得都是昏沉沉苦涩涩的药味儿, 连续十几日下来, 莫说母亲了, 就连上房一屋子的丫头妇人也都有些色变了,只有畹华仍不自知。 我头一件事就是把煎药的活接了过来。 那时节天越发的热了,守着药炉不过一会儿便会满头大汗,等药沸了,连贴身的小衣也都湿了。 我把药炉搬到院子里的海棠花架子下, 时而风来时而风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母亲素信佛,病中越发的问起神佛来,畹华放了学,把课业做了, 就坐在母亲的床边给她念妙法莲华经, 若是畹华来得迟,就是我先念一段, 等畹华来了, 仍叫他念。 回家照顾了母亲五六日, 连大姐都归宁过,因她还有自己的公婆要伺候,又看母亲面前有弟弟妹妹尽孝,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便跳上马车匆匆赶回去了。 只是我一次也没见过父亲。 畹华每天上学前是要向父亲问好的,我便问他父亲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谁知畹华把脸一拉,恶声恶气说道:“还能忙什么?左右不过是‘仕途经济’这四个字罢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憋了半天说道:“明天早上你去请安,把我也叫上吧,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大概是很愿意父亲来看一看她的。” 畹华嗤之以鼻:“阿姊你可真傻!母亲那样要强的人,哪里肯要这嗟来的恩情?”他把头一昂,说道:“母亲说了,我和她最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阿姊你不懂!” 我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又忍了一日,终是没忍住,在伺候母亲用汤药的工夫,几番的欲言又止,到底把母亲给惊动了。母亲把药碗交给丫鬟,淡淡一笑,说道:“想说什么便说吧,吞吞吐吐的多难看?” 母亲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加问不出口了,遂把头低了,沉默半晌,如蚊蝇嗡嗡一般说道:“父亲好些日子不着家了,女儿想着是不是该去问个安好。” 母亲又笑了一笑:“去便是了。你到底仍是你父亲的女儿,该尽孝还是得尽孝,至于其他的,和你不相干。你不要胡思乱想,把性情移了。” “那母亲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母亲默一默,笑了:“还能怎么想的?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将将算一算,小半辈子都过去了,这会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更何况还有你和畹华呢!”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说道:“你四婶昨天来的时候,说要找一副鞋样子,我叫慧儿翻了半天都没找到,谁知她走了,倒给翻出来了。你去给你婶子送去吧,也正好散散心去。” 慧儿极有眼色将一副鞋样子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接过鞋样子放在膝上说道:“等畹华来了我再去吧?” 母亲拍了拍我的手,笑了:“去吧,也好让我一个人静静,还有慧儿她们呢!” 慧儿敏儿俱来劝我:“姑娘且去吧,难道我们当真就那么不会服侍人?” 我无法,略坐了一坐,起身便出去了。 出了上房正屋不过百步之遥,我不察迎面和一个新妇撞了个满怀。 就听那新妇哎哟一声,身边的丫鬟已经嚷开了:“奶奶,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回屋休息吗?要不我去叫大夫?”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转而就来瞪我。 我虽满心抱歉,但绝不许丫鬟来骂我,于是也沉了眼神瞪向她。 那丫头顿时就不大敢说话了。 倒是那年轻媳妇温和笑了笑,摆手说道:“不要紧的,撞得不实。” 她忽闪着一双杏仁眼睛看向我,笑道:“是四小姐吧?走这么急是急着要去哪儿么?” 我顺口说道:“我不行老四,四小姐是我” 话说到一半,目光正好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不由地就哽住了。 她亦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像捧着个宝贝鸽子蛋似的捧着,软语笑道:“听筠公说,他一共生养了四个女儿,可怜两位早去的,家里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小姐你不就行四了么?” 此一言说得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再看看她那曼妙的身姿,听一听她那玲珑剔透的声音,我这才后知后觉猜到了她的身份。 一发厌恶起她来。 殊不知筠公是我父亲的名号,小的时候也曾听母亲这般温存唤过父亲,谁知如今竟从这个贱妇的口中听到了! 我直气得浑身哆嗦。 “从来没人敢放着我的面把我和妓/女生的孩子放在一起说的!你倒是好极了!把嘴一张,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胡说!” 她一听,把嘴一捂,佯装受了天大的惊吓说道:“四小姐,你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当着你父亲和你姐姐的面说呀!这得多伤一家人的和气?” 说着,竟来拉我的手。 我哪里容她碰我?当即把她的手使劲一摔,冷笑:“一家人?你是什么东西?明门正路也没走过一遭,你哪来的脸面!不要脸的东西!呸!” 她竟不气,硬是拉了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嫣然一笑说道:“我知道四小姐不喜欢我,可总该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好歹嘴上积一份德才是啊!四小姐,我给你生个小弟弟,你说好吗?” 我想我脸上一定铁青极了,不然声音怎如地狱里传来的一样难听? “不用劳烦你侮辱我家的门楣,我有自己的亲兄弟,还轮不着你来费心!” 没想到她丝毫不恼,朗声笑了起来:“那我给你生个小妹妹吧!你不是没有妹妹吗?” 我气急败坏,猛地将她一推,往她脸上狠狠啐去:“滚!” 眼看着她倒退两步,紧跟着放声使劲尖叫了起来。她叫得我穿耳欲聋,头疼脑胀,遂想也不想,抬手就往她脸上使劲一挥。 她怔了一怔,如丧考妣般声嘶力竭起来。 这下她的丫鬟也撒欢叫嚷起来:“这是做什么呀!姨奶奶还有着身孕呢!快点叫大夫去呀!糊涂的东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家伙,还用起成语来了。 跟着她的小丫鬟如受惊蛰一般,跳脚就往外飞奔而去。 她的叫声引来下院众多仆妇,见此场景,都纷纷来指责我年轻糊涂。 我此生最恨长舌妇人无中生事,遂把脚一跺,心烦意乱中冷笑道:“统统胡扯!哪里就伤到孩子了?她是什么瓷器做的东西,就那么娇贵了?” 说完,扭头跑了出去,全然的眼不见心不烦。 我带着一股无名的邪火直冲冲刮进了四婶娘的屋子,她正和智心和尚商议给过世的四叔做法事的事情,看见我莽莽撞撞几乎是跌进了屋里,唬得连忙站了起来,一叠声地叫左右丫鬟来扶我。 我拨开丫鬟的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正好看见四婶的琵琶搁在紧挨着的另一张椅子上,便丢了鞋样子,抱起琵琶,不管三七二十一弹奏起来。 琵琶被我弹得铮铮作响,如同烈风刮在刀尖子上般的难听。 我却克制不住自己。 凭什么,凭什么母亲和我要受这样的腌臜气! 四婶眉尖微蹙,忍耐片刻,见我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便从我怀中抱走了琵琶,又吩咐丫鬟倒杯酒来给我定定神。 我冷笑:“我不喝酒!没得喝酒醉便宜别人!” 四婶不理会我的疯话,将琵琶小心翼翼收了起来,等丫鬟端了酒来便催我喝下,方才说道:“你往雨兰那里受委屈了?” “雨兰是谁?”我想也不想,张口便问。 随即便看见四婶略带悲悯地望着我,便知道了雨兰就是那贱妇的名字了,遂冷哼一声,说道:“卖唱卖笑的贱妇!也该到母亲面前搬弄是非!竟还敢” 不待我说完,四婶已呵道:“芙儿,够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望向她。 四婶嗟叹一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悲凉:“她如今毕竟是你父亲的妾室了,又怀着咱们家的骨血,你推她那一下本不如何,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赔了肚子里的孩子,你父亲岂能不生气伤心?你母亲,难道脸上又会好看么?” 我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 四婶挽了我的手,轻叹:“你恨也好,怨也罢,事已至此便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的事了,你还小,不要再做傻事了。” 恍惚万年的凉薄,一霎时从我眼前掠过。 父亲身边的秦姨娘找了过来,问了婶娘的好,对我说道:“姑娘,老爷叫你过去。” 我颤了一颤,问道:“父亲叫我?父亲眼下在哪儿?” “老爷在西厢房。” 西厢房,那是雨兰住的地方了。难道是方才的事情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现在要为了妾室来训斥嫡女了? 四婶问道:“兰姨娘好么?” 秦姨娘点了一点头:“兰姨娘没事,多谢四太太关心。” 四婶轻轻叹了口气,对我点点头:“你便去吧,许是你父亲找你有要紧的事呢?” 我磨磨蹭蹭着跟着秦姨娘走了。 一路上秦姨娘都青着脸不说话,我只当骂了雨兰,她连带着脸上也不好看,遂也没有跟她搭话。 到了西厢房前那条蜿蜿蜒蜒的羊肠小路前,秦姨娘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姑娘。” 我愣了一愣:“秦姨,怎么了?” 她沉着脸说道:“不管一会儿老爷怎么说,姑娘心里得知道,姑娘没有做错什么事,都是贱妇人自己的错,跟姑娘没有半分关系。” 秦姨娘眼中露出几分不屑,呸道:“那伎子真当自己是宫里出来的贵人了?姑娘不知道,你先前不在家的时候,她是怎么到太太跟前闹的!太太那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全是被贱妇给气病的!姑娘是太太的女儿,自然应该为太太打算!” 我从来不大与父亲的两位姨娘亲近,一向都淡淡的,没想到她们竟肯为我和母亲想着,与我和母亲一处的同仇敌忾。 遂又是感动又是伤心,唯有点一点头,勉强一笑:“放心,我从不觉得竟是我错了。” 说着,有如身先士卒一般,率先往西厢房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二章 大夫还没有走, 正在外间开药方, 陪着的却是我的大哥。 我没有好脸做给他看, 横斜他一眼, 从袖间取出武宥弋赠我的那把扇子,唰地打开, 侧着遮在脸上, 趋步走进了里屋。 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 兰姨娘已换了衣裳半躺在了床上, 发间还扎了红缎带, 微微敛着双眉,在被子翻起的红浪中显得格外娇弱无力。 父亲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微蹙眉头,似在看兰姨娘,又似在盯着床帐子出神。 珠帘在我身后哗啦啦垂散下来。 我走到紧挨着小垂花门的花架边便站住了, 不肯再往里走一步。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秦姨娘通禀过我来了,便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和父亲僵持许久,我终是淡淡喊了一声:“父亲找我?” 父亲哼一声,冷冷说道:“给兰姨赔礼道歉!” 我亦冷眉横对兰姨娘,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父亲几时新娶了夫人?怎么女儿不知道?” 父亲勃然大怒:“放肆!” 许是多年受的委屈积压了太久, 又许是我不过也承袭了父亲那恶劣的性子,竟不复往日那般唯唯的姿态, 亦报以怨怒:“放肆了又便如何?她是什么东西?受得起我的道歉?” 兰姨娘闻言, 做了个捧心的动作, 抽抽两下鼻子,竟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起来。 父亲当着妾室的面被我驳了面子,恼羞成怒,吼道:“你跟谁说话呢!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祖宗!” 我也是豁出去了:“女儿眼里当然有父母祖宗,只容不下娼妇贱人!” 父亲拍案而起,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抬手就要我脸上挥下来! 我昂起头,梗着脖子任他打。 父亲把牙齿磨了一磨,怒气冲冲瞪我一瞪,那一巴掌到底没有落下来。他迸出沉沉一声“滚”,随即转过身去。 兰姨娘真是绝,掐着点的哭了起来,呜呜噎噎说道:“筠公,不要为难四小姐了,要怪就怪奴妾出身寒微,天生不得好命!若不是筠公垂怜我,奴妾只怕早就没有来日了!只是可怜这腹中的孩子,他” 说着说着,如鲠在喉似的哽住了,拼命地抽泣起来。 若不是我听见方才大夫说母子平安,几乎都要信了她的邪! 真不愧是卖唱谋生的贱人,说得跟唱的似的! 我怒火从底下反涌上来,直窜心头。 “你不要唱戏似的在那里假惺惺地嚎!你是什么东西真打量着以为我不知道?”我指了她的肚子,盛怒之下,言语越发麻利的狠毒起来,“又不是什么贞节烈女,装什么深明大义?你敢不敢对我父亲说说,你的被窝里到底睡过几个男人?你肚子怀的又到底是谁家的种?” 兰姨娘脸上的血色瞬时间消失了。 我还没说完,父亲已猛地转过身来,跟着一个巴掌便落在我的脸上,清脆响亮极了。 我愕然间捂住了挨打的脸。 大哥闻听动静冲了进来,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片刻后拉着我把我往外扯。 我跳脚甩开他的手,摇头冷笑,口不择言:“父亲,你竟为那个女人打我?” 又对兰姨娘冷笑:“你莫得意,我就是死也先索你的命!” 说罢,用力推开大哥,发足往外跑去。 我实在没想过父亲会打我那一巴掌。骂,是意料之中的,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几时听说过有父亲打女儿的呢? 更何况还当着一个刚羞辱过我的贱妾! 此仇不报枉为人! 我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把丫头们都赶到了院子里,将内室的帘子放下,顿时泪雾便漫上眼中。 刚憋着一股劲,眼下正要哭不哭之际,就听容易隔着窗子小心翼翼唤我:“姑娘?” 我抽了抽鼻子,恶声恶气问道:“干嘛?” 容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问我:“可以吗?” 我强忍着心里的痛楚,叫她进屋来回话。 没一会儿,容易便走了进来,瞧着我的脸色小声抱怨道:“姑娘有气,也不该叫容易离了你眼前啊!”见我要发脾气,急忙低声说道:“姑娘,林家的四小姐来了,在外面廊下站着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谁来了?” “林家的四小姐。姑娘不是从前常和她一处玩的么?”容易左右看了看,忽然凑到我耳边,细声说道,“不过四小姐是偷偷来的,只有一个丫鬟跟着,说不叫惊动我们太太呢!” 我大吃一惊,想不出一向乖巧的云真会为了什么事,撇下乳母和众仆妇来偷偷地找我。 慌忙把湿润的眼角狠狠摸一摸,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来,对容易说道:“快请四小姐进来!” 话音未落,云真已揎起珠帘,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两三个月未见,她长高了一些,却也变得更瘦弱了,脸上无甚血色,看着倒很像她大哥林珧的模样,颇有些不足似的。 我忙挽了她的手让她椅子上坐,又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来给她,轻轻抚了一抚她耳畔垂下的发丝。 我正想着该如何问她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觉脸颊上微微一凉,跟着云真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姐姐是挨打了么?疼么?” 她的声音太干净、太纯澈了,叫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疼痛。 我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是我傻,顶撞了不该顶撞的人。” 说来他毕竟是我的父亲,确不该在人前叫他难堪。 云真幽幽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气似牵动了什么,她开始轻咳起来,咳嗽的声音虽小,却十分的叫人心疼。我忙顺了顺她的背,问她:“怎么弄的?是病了么?” 她也摇了摇头,笑了:“是病了,却也不是。”她抬起头看向我:“就和姐姐每每念着三哥时,是一样的。” 我拍着她背的手顿时僵住了。 云真叹道:“姐姐不要提防我,姐姐的一片心我都看得真真的。姐姐是真心爱慕三哥,愿意和他长长久久的。这些我都懂。” 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掩住了口,顿了一顿说道:“我的心,姐姐能懂么?” 我怔了许久,方点一点头,半是疑惑半是肯定:“是畹华?” 云真听了,颔首轻笑起来,活脱脱一个情中女子,就连听见了情郎的名字都忍不住地要高兴。 笑罢,她牵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姐姐,你帮帮我罢。若不能和畹华在一起,我情愿一死了之。” 她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在我心中激起了几层涟漪,使我纷乱如麻不知该从何处解起。可细细想一想,她的“一死了之”绝不是小儿戏词,更不是小女儿赌气的话。难道在我心里,不也是这般想的么? “畹华呢?他是如何说的?” 云真忸怩了一下,红着脸轻笑道:“他说‘山无棱天地合,也不愿与君绝’。姐姐你听听,这是多傻气的话呀!” 虽是如是说,她的话中却满是欢喜,难以掩饰。 我心里且酸且苦且涩,万分的艳羡起云真与畹华起来。心底奢望着何时崇谨也能如此对我表白一番,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 “既是畹华和你存了一样的心思,为何又要我帮你?” 云真长叹一声,说道:“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宫里派下花鸟使了么?你我这样人家的女孩子,除了已定下人家的,照例是在花鸟使相看过之前,不许再婚配了的。” 我勉强笑了一笑:“家父尚在丁忧,所以未曾闻听此事。” 云真刚想说些什么,容易便从外间走了进来,揭开香炉的盖子,撒了一点芸香进去。 她盖上盖子,忽然抬头向云真面上望了一望,带着几分好奇的神情。那一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竟把云真看得愣了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容易替我焚上香,又缓缓退了出去。 她出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只瓷瓶,不由“哎呦”了一声。 云真如梦中惊醒一般,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忽的便落下泪来:“姐姐,云真看的很清楚,你是很有本事手段的,求你为云真与畹华的前程谋一谋。你的恩情,云真来世当结草衔环来报答!” 这一跪惊得我愣在那里半晌不知如何举措,几番思虑之下,把她扶了起来,摇头叹道:“云真你言重了。这事其实也不难办——崇谨是很疼你的,你去求一求他,让他做保,我去请我二哥做媒,替畹华向你家提亲就是了。至于订婚的日子,往前略略的报一报,这是银两能办成的。” 云真惨淡一笑:“姐姐,是我忘了说了。我大哥和三哥从京都回来了,还替我带回一门亲事来。我去求三哥,岂不是把自己个儿往刀尖上送么?” 崇谨回来了? 那一时间,我把其他的一概全忘了,满脑子都是崇谨回来了的信儿。 他回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能去见一见他,向他诉一诉心底的话?他回来了,是不是就能替我分担一分我这积压在心头许久的新仇旧恨了? 不觉中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几乎要把云真那么大一个活人忘到了脑后。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云真忽然站了起来,叹气道:“姐姐,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至于畹华那里,你能先别告诉他,我来找过你么?” 我颔首:“好。” 又觉有些抱歉,便把她送到了二门外,说道:“云真,你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总是会有办法的。” 云真点一点头,将一枚荷包放到我的手心里,说道:“自令堂病了,畹华一直在榻前伺候,都没能见得上一面。请姐姐将荷包代为转交,请他安心尽孝,不必记挂我。” 我收了荷包,笑了:“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会记挂着你的。” 云真走出几步,却又转头对我说道:“姐姐,虽说你对三哥的心思日月可鉴,可你不亲口对他说一说么?我三哥在这上面,其实是不大清明的。” 亲口对崇谨说?说什么?说我爱慕他之类的痴话? 我哪里说得出来? 遂摇一摇头,笑了笑:“别担心我了,我不要紧的。” 云真叹一口气,跳上马车走了。 我看着她远去的马车,渐渐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也许我真该向他表一表,否则他怎么知道,我真心实意的一番热心肠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三章 送别云真后, 我坐立难安, 满腔的热血直往心头涌去, 把昔日与崇谨的点点滴滴都思虑遍了, 直觉得我与他真是天生合该在一起的,不过是他糊涂, 还不能明白我的心意罢了。 既然是注定的因缘, 那我不妨做一次点醒梦中人的人来, 也不算太过不害臊了, 不是? 既下定了决心, 便满脑子再也想不了别的事了,一个劲地琢磨起该如何对他说。 又兴许我不该当面对他说,毕竟小女儿的骄矜我还是有的。 遂铺出纸张研出磨来,到了把笔提起的那一刻却惶然无言了。从何写起呢?又如何才能尽达我的情意? 连续琢磨了三四日,从霜白一直想到露重, 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恍恍惚惚浑浑噩噩过了这四日,先将千头万绪汇成一首诗,又作一首词,仍觉十分的不足, 便洋洋洒洒写出一篇百余字的赋来。 三四日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 待把诗词赋都各敲定了一篇,几乎要当场脱力死去。兴致却十分的好, 竟也就顾不得小憩一会儿, 将写出来的东西对着初升的日头照了一番, 心里喜滋滋甜滋滋的,俱是说不尽的期待。 崇谨看了会说什么呢?会笑我痴、笑我傻么? 会吧?我不就是又痴又傻么? 对着自己的墨迹轻笑一阵,不知不觉枕着那三张纸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八姐正坐在我身边,微微蹙着远山眉尖正看我写的东西,见我醒了,把双眉一展,闻言笑一笑说道:“你醒啦?你的字越发的进益了嘛!” 我似醒非醒,目光凝滞在诗上片刻,猛地便惊觉了,张了张口。 那满纸俱是我掏心掏肺的痴话,字字都为着我不守礼教,可我辩解的话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苏轻叹一声,问我:“他是谁?” 我静默半晌,淡淡一笑,说道:“到底是被你发现了,也幸好是你看见了,也罢了,我再不瞒你了。” 说着,微微侧开脸去,盯着榻前立着的笙女化花的屏风,把我和崇谨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此前从未对谁如此直言坦白,我只当是个沉甸甸的秘密压在心头,如今一旦说开,只觉得那山似的重压随风去了,说不出的轻快来。 白苏却只是沉默着。 我紧紧盯着她,似威逼又似骗哄:“姐姐,我全都告诉你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去吧?” 白苏亦牢牢望着我:“除了我,你还同谁说过?” 我摇摇头,扮作可怜状:“除了姐姐,我再没告诉第二个人!又有谁能比自己的姐姐更可靠呢?姐姐,你说是么?” 她长叹一声,颔首说道:“你没告诉旁人很好。” 我挑眉:“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白苏抬手想要摸一摸我的脸颊,却被我半空抓住了她的手。她亦不挣脱,只是有些悲悯,叹道:“我的傻妹妹,你可真是傻得厉害!” 我没想到她竟这么说,倔强劲儿便又上来了:“我不傻!我知道,我是真心的!” “你是真心的没错,他呢?”白苏摇一摇头,“现在天下的人都知道宫里派出了花鸟使,多少人家的女儿都忙着结亲?只为了避开那风头。若他是真心的,怎不见他来提亲?”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我告诉他就是了!” 谁知白苏竟猛地挣开我的手,拔高声呵斥我:“白芙你说什么?你要告诉他什么去?” 她从未对我疾言厉色,霎时间竟将我怔住了。 屋外我和她的丫鬟都闻声跑了进来,四下看一看,都垂着手不敢说话。 白苏敛了眉,摆一摆手:“没事,你们都出去罢!” 她的丫鬟大着胆子说道:“姑娘,九姑娘还小呢,若有什么错处,姑娘多待些罢!” 这也就是从小伺候的丫头才敢说的话了。 白苏点一点头,缓和了语气说道:“好。” 丫鬟们退出去的工夫,她咳了一回,把脸都挣红了。 我以为她还在恼我,忙从榻上跳了下来,急急倒了一杯茶来给她解渴。 白苏摇摇手,说道:“你坐,我有话对你说。” 我将杯子搁在一旁,撅起嘴来:“若是指责我的话,姐姐还是请别说了,我都明白着呢!” 白苏莞尔一笑:“不说你。” 我这才缓缓坐了,做出聆听受教的模样来。 白苏叹道:“妹妹,枉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两情相悦之时,彼此双方都是知道的么?有句诗是怎么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既和他相好,他怎会不知你心?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任谁说他不好我都听不了,顿时便急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白苏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急羞之下慌不择言:“姐姐你没经历过,哪里懂得我的心呢?” 白苏将我的手稿放回桌上,执起榻上锦枕边放着的一把团扇扇了一扇,叹一口气又笑一笑,说道:“你说得没错,我没经历过这些。可见你眼下为情所痴变得如此糊涂,便知不经历也未尝不好。” 她缓缓站了起来,将团扇放入我的手中,指尖在我额前轻轻点了一下,摇头:“你镇日梦里活着,待等现世给你个措手不及,你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咬了咬唇,说出狠话来:“不过粉身碎骨罢了。” 白苏虚掩了我的口,悠悠一笑:“不吉利的话不要总挂在嘴上。” 她轻抚一抚我的脸,说道:“我回去了,不用送。”说着,唤了丫鬟进来,扶了她的肩,慢慢地出去了。 我攀在窗子边,目送着她出了我的院子,又坐回桌边痴痴怔怔看我的手稿。白苏的话不过是从我的左耳吹了进来,又从右耳刮了出去,恍若惊鸿掠波过后无痕,丝毫不能摇晃我的意志。 是一刻也不能等了,次日服侍母亲用了药,等畹华放学回来换下我,便急急回到屋里挑拣起衣裳来。 这一年里我添置了许多新衣服,件件都是鲜亮的颜色,不复我在庵里时的素淡无趣。可一件件的细细看过去,竟挑不出一件可心的来。 容易和盈盈帮着我把衣裳取出来,见我挑来挑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便问道:“姑娘要做什么去?我给姑娘出个主意就是了。” 我闻言脸上一热,随手取出扇子来扑了一扑,笑道:“我上林家去找四小姐。” 容易便找出一件珊瑚色的织金罗衣来,笑道:“这件好不好?天热,得穿点素净的颜色,不过这上面有金线密密织的流云文,做工很细腻呢!” 我拍手笑道:“很好,你眼光越发好了!” 她便笑着替我换上,又替我重绾了发髻,剪下院里开得正好的一朵粉红的牡丹花来给我簪上,把菱花镜子递到我面前让细细地看,笑问:“姑娘,好么?” 我左右看了一看,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便笑道:“好极了。” 翻出胭脂水粉重新匀了面,想起古代说的梅花妆,很想在眉心上也点一朵,又怕过分粉饰反叫人看着不舒服,想了一想,执起笔来在螺鬓旁点了一多小小的梅花藏着。 盈盈看了,笑赞起来:“姑娘手中巧,瞧这梅花多好看啊!” 容易推她一下,也笑了:“只夸梅花,难道姑娘不好看么?” 盈盈狠狠把头点了两下,露出浅浅的梨涡来:“都好看,姑娘更好看!” 我笑着轻轻一拧她脸上软软的肉,将手稿折好放入新绣成的荷包中,拿起扇子笑道:“走吧,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 到了林家,我全无心思在云真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便被云真取笑道:“姐姐何苦来我这里装模作样?倒不如直往三哥那里去的好!” 说着,当真把我赶了出去。 我抿一抿嘴,把容易和盈盈都留在了云真的屋子里,容易指了我笑道:“姑娘哄我们呢!哪里是来看四小姐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我笑道:“哟,还知道醉翁之意呢?谁教你的?” 容易冲我挤眉弄眼,笑道:“方才四小姐在我耳边悄悄说的!” 我轻声啐了她一口,撇下她匆匆地走了。 崇谨正背对着垂帘站在案前,微微俯着身子,似乎在写些什么。他屋子里近前服侍的两个丫鬟都认识我,想要为我通报,被我拉住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心突突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遂压低声对丫鬟笑道:“好姐姐,你们去吧?我有几句私话要同三公子说。” 丫鬟们互望一眼,笑了一笑,携手出去了。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从他肩头上望去,就见他正执笔画着一幅山水图,一侧的青山嶙峋已清晰可见。 趁着他沾墨的那一刹,我飞快伸出双手掩住了他的双眼。 崇谨顿一顿,笑道:“顽皮!” 我不松手,偏要他猜个名姓出来。 崇谨轻叹一声,左手握住我的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白芙,你可真是——” 那一声感慨拖得老长,只没说完。 我嫣然一笑,喜滋滋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崇谨指一指桌边立着的一面落地穿衣铜镜,笑道:“你刚进来,我就看见了,还想骗我呢?” 我撇一撇嘴:“你不专心!” 他拉过被推到一旁的椅子让我坐下,笑道:“你别闹,让我把这点点画完再说话。” 我摇着扇子坐了下来,见他额前鼻尖都渗出细细的汗来,便为他扇了扇扇子,笑道:“好久没见了,我还不如画要紧么?” 崇谨在我额上轻弹一下,笑道:“就差这一点这山就画成了,你耐心一点吧!” 我也笑了一下:“我开玩笑呢!你画你的。” 他果真便低了头去继续专心地描绘那座巍峨的大山。 我心不在焉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手心中竟渗出冷汗来,湿漉漉的,皆是我紧张不安的缘故。 几个月未见,他仍是那么好看,稍微的靠近一些,我就已经恍惚不已了,他一笑,我的心都化成万千春波了,那些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装着手稿的荷包渐渐变得沉重难负了。 诗不能尽情,词不能达意,唯帘上点点泪痕,把春都消淡。 我解下荷包攥在手里,一张嘴,话已冒了出来:“崇谨”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心从嗓子眼飞了出去,已然不能自主:“我,我中意你很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五十四章 一刹, 我连呼吸都屏住不能了。 他悬在半空的手也顿住了, 不知是否为我的话也在他的心里掀起了轰然波浪。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生, 酷暑之下, 我的手脚都已冰凉不堪了。就听他低声说道:“白芙,承蒙厚爱, 可可我们着实不相般配。” 晴空霹来一道闪电, 把我几乎震得昏死过去。 我缓缓站了起来, 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崇谨在背后唤我, 可我除了他那一句“不般配”, 什么也都听不进去了。 跌跌撞撞走出他的房间,迎头差点撞着人也不知道。就听有人扶住我,在我耳边说道:“白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缓缓抬起头,慢慢朝来人脸上瞥了一眼, 摇了摇头,推开他就想往前走。 “白芙——” 崇谨追了出来,想要往我这边走。我猛一侧头,避开了他半含歉意半无奈的目光。他谨慎在离我半步之遥的位置站住,轻声说道:“我说的, 你不要往心里去。” 钝痛渐渐在心头划开了, 我不能呼吸,也无法言语, 汹汹的泪水直往眼中漫。 但我不能叫他看见我哭。 我已输了情, 不能再输了人。 指尖狠狠掐入肉中, 换来几丝清明。我伴着泪意望了他一眼,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把头摇了一摇,虚捂住双眼就想逃。 石屹再次一把扯住我,却什么也没说。 我转过身怔怔望向他。许是因为背对着崇谨的缘故,那泪便刹不住似的,顺着我的鼻翼缓缓滑落下。 石屹仍直勾勾地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凄凉落下泪来。 仿佛胸口被那座用来镇压孙悟空的五指山给压得透不过气来,我的五脏六腑都在油锅里煎熬、翻滚着。 “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忍受不了他目中的悲悯,使劲甩开他,撕心裂肺叫了进来。仿佛我那可怜的自尊心被人从高处扯了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我再也无法承受那般的怜悯,狠狠抹了一把泪,从石屹身边逃也似的跑了。 遥遥听见石屹冲崇谨发脾气,但我都烦不了了,也不在乎了。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也不知如何被容易她们哄着换了衣裳的,等我被两个丫头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下意识要接过容易递来的茶的时候,才发现我右手一直养的两根水葱似的指甲撇断在了手中,手心上也都是血,看着很是骇人。 可我不觉得疼。 我亦不觉得心疼。 容易那咋咋呼呼惯了的丫头在那一刻竟也默了,沉默着打来清水给我清洗了手上的血迹,又修剪了指甲,将我的伤口包扎好,便带着盈盈退了出去,连门也带着掩上了。 听到屋门关上的那一刹,我憋了一路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恍如秋洪决堤一般。 哭到最伤心处,我扑到床上嚎啕着难以自禁。 我不明白,究竟是我哪里会错了他的意,把那一番的情谊都看错了、悟错了。 那是我第一次为情所伤,我几乎一直在哭,从回到家里哭到半夜人静,把大半个软枕都哭湿了,哭到自己精疲力竭再也落不下一滴泪来。 听着半夜的风声,我只觉前程一片的黯淡,不知该再为何活下去。 但我没有像诗文上说的那样,为了情去寻死觅活,第二天早上便强睁了一双眼起来,往脸上染了好些胭脂,扯出笑来去母亲榻前服侍汤药。 只我不大知道,自己那几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畹华与白苏那些日子都拿眼打量着我,摸不准我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和我说些什么。我也不曾向他们说过有关那一日的只言片语,一是为着我的自尊傲气不允许,二是为着我说不出口,对着兄弟姊妹也说不出口。 我仍不愿承认,是我弄错了。 我记不清过去了多少时日,那几天在我记忆里很是混乱,仿佛日日都是一样的,都重叠在了一起,难以分清。 畹华的丫鬟寸心来请我去他的屋子。 我懒得动弹,也提不起好奇心,却到底耐不住寸心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只好应付着过去。 畹华站在廊前的台阶上等着我,一见了我就来拉我的手。 我不大有心情,叹道:“你又弄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说了,我不想看” 畹华不做声,只管把我往屋里拉。 没奈何被畹华拉进屋子,手腕被他扯得有些疼,正要发火,忽然就看见一人从阴影里站立起来,长叹了一声:“白芙——” 霎时,我便慌了:“畹华,你——” 畹华把我往前推了一步,说道:“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 我下意识地去拦他,却见畹华往旁闪了一下,躲开了。加上我心里并不是真的要有一个在这儿听我和他说话,便默默收回了手,绞在一处拼命地搓着。 崇谨似也有些犹豫,顿了一顿,朝我走了过来。 我没勇气躲,也不愿意躲,便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披着光向我走来。 一如既往地叫我心碎。 “白芙,”他又唤了我一声,叹道,“你躲着我?” 我怔了一怔,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我不躲着你。” 他也愣了一下,笑了:“好,是我弄错了。” 崇谨的手来拉我的手。我的手抖了一下,却被他用力抓住,捏了一捏。他温声说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带来的是那幅完工了的山水画,连绵的青山悠悠的水,无限的美好。我却说不出的惨淡——难道他可怜我,要拿样东西来怜悯我么? “我不要。” 我将脸转向一旁,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为什么?这是我特地画给你的呀!”崇谨伸出手来勾住我的下颌,让我扭过脸来看着他。他微微蹙着眉尖,目光温柔如水:“白芙,我叫你生气厌恶了么?” 我又委屈又不甘,咬着唇说道:“难道不是你说的,我们” 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我悻悻丢开手,恼道:“我知道,我傻得厉害,只我也有自尊心,你不该这样做,我也消受不起。” 默了一默,崇谨忽然地竟笑了,他抬手摸一摸我的头,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呀,这画本就是画给你的。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么?我就是想让你也看看,我所看过的湖光山色罢了。” 我一阵心酸:“是么?” 他点一点头,答道:“是呀!” 我伸过手去,将画卷了起来,拿在手上牢牢攥着,对他一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狠一狠心,迈开脚步飞快往屋外走去。 他亦不留我,似乎不过真的只是为了送一幅画而来。 走到门口,我终是不甘心,扭过头去问他:“崇谨,我们”他定定看向我,看得我心慌意乱,无法决断。 倘若我要他一句准信再被拒,我怕是再也没有脸面活下去了,就算我情愿活着,也只怕他再也不愿和我说话了吧? 思虑如此,便说道:“我们还是朋友吧?” 崇谨展颜一笑,说道:“当然!” 我无比苦涩,也笑了一笑,用一种落寞已极的口吻笑了:“那就好。” 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不管人事如何变迁,我都不曾再问过他类似相关的一句话。于我来说,宁可抱着“朋友”的名号死,也不愿意和他落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地。 何其的悲哀,又何其的卑微! 无论我那时是如何顾影自怜,把一切的风雨飘摇都想成了寂寥山河,那段时间,父亲的复职令也下来了,他仍要去做京官,具体的是什么职位,我倒不大记得了。 只是父亲没有急着动身,据说皇帝九月份要南下巡游,要在昔日的大臣这里住一小段日子,叙一叙往时的君臣情谊,而这大臣指的就是我的父亲。 一时间萧条的门庭忽然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达官贵人前来道贺拜访。家里也着实忙了起来,置办着这个那个,又要改造房舍,预备着帝王的临幸。 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兰姨娘也不大敢再去母亲面前撒泼,连父亲看见了我,脸上也多了几分和悦的笑意。 可我并不高兴,我知道,在他那笑容之下,藏着的是要做皇亲国戚的野心。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绞尽脑汁想着一切可以规避的办法。 七姐白英在一个月之内匆匆地出嫁了,我想她是不想节外生枝,惹出无端的是非来。 我总以为她是爱慕着虚荣繁华的,也该愿意做一做宫妃受一受他人的磕头,便去问她为什么不等一等,也许皇上相看上了她,她也就飞黄腾达了。 白英笑一笑,把绣好的龙凤被举起来映着光看了一看,说道:“宫妃是妾妃啊,我才不给人做妾呢!便是皇帝的妾也不行!若是此刻皇后薨了,从午门抬出十八人的大轿接我去做皇后,那还差不多!” 她拉了我的手笑道:“小妹你是可以的,将来若做了贵妃娘娘,可千万别忘了关照你七姐夫一家啊!” 我被气了个仰倒,咬牙切齿答应了她会“关照”,但心里却很是佩服她说的那一番话。原来连白英也知道天子妾做不得,更何况我呢? 她出阁的那一日,我送花轿到门外,一路上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二婶和白苏都哭了,我心底却一片的荒芜,不知为何,我竟似预感到了自己恐怕不会有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出嫁的那一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五十五章 大暑前的三天, 林珧忽然派人来请我去看重新翻修好的行宫。他和他兄弟行事不大一样, 颇为坦荡的就把人派到了我父母跟前, 说是要单请我。 父亲把我叫到面前见了林家的人, 连带着看我的神情都不大一样了。 我却懒得揣度他的意思——自那件事后,我有些心灰意冷, 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至于别人要如何谋划我, 我也懒怠去管了。 我低着头, 垂眉顺眼聆听了一番祖宗教诲, 末了方说道:“其实女儿和林大公子无甚交集,不过是二哥和大公子交好,才因缘际会着知道了名姓。若是父亲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 父亲皱一皱眉,说道:“我到不是这个意思。林家也是地方大户, 和我们也算得上世交,互相走动走动也好。”说着顿了顿,向我瞪眼:“只不许你另生是非!” 我暗地长叹一声,若是换成崇谨请我,如此嘱咐一声也算知我, 可此刻成了崇谨他哥, 我便是一万个冒昧的心思也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不消说出来现眼。 次日父亲亲自派车送我, 又叫畹华陪同前往, 却又吩咐畹华车里等候, 不需应酬,及时等我一同回家便可。 畹华在马车里一直对我絮絮叨叨地念叨,说什么林大哥真不够意思,为什么单请阿姊一人不连我也请上,又说思念林家四子林玢,因功课紧张,好久没见了。 马车里又闷又热,我烦躁不安,遂将他踢了出去,上外面骑马去了,这才得了片刻安静。 行宫是前朝皇帝南巡时建的,在钟山的半山腰,有段极平缓的地段,林荫遮蔽,虽是盛夏却也有凉意。上下都好兵防。登高远眺还可见水,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 林珧正在厢房里清点要置办的物品,大概是遥遥听见了动静,便亲自走了出来,对我笑道:“九小姐,累不累?到屋里坐坐,喝盏杜仲茶解解暑?” 他和蔼可亲,比崇谨多了几分沉稳宽厚。 我笑了一笑,说道:“好啊,渴了一路了。” 林珧陪着我向屋子走了两步,回头对畹华笑道:“畹华贤弟,怎不一起来?” 畹华讪讪一笑,又望了望我。 我抿嘴一笑:“他不好意思。” 林珧也笑了:“怎么不好意思了?” 我故意斜一眼畹华,果然惹得他连连叫起阿姊来,于是对林珧解释道:“方才来的路上,畹华便一直在碎碎叨,埋怨大少只记得请我,不记得请他,平白地叫他坐车里等我,还见不到林小公子。” 我话还没说完,畹华的耳朵尖子就红了,跺着脚赌气直搓手。 林珧听了对畹华笑道:“是我不是,疏忽了,贤弟还请不要记仇得好。” 他谦谦态度,叫畹华着实不好意思起来,连连地摆手说道:“不敢不敢,分明是我阿姊在胡乱编造罢了。若说记仇,岂不是要折煞小弟了?” 林珧笑叹一声,将我和畹华都领进了屋,亲自倒出茶来分给我们,也端了一杯在我对面坐了,说道:“令尊官复原职,我与家父前去道贺,当时畹华与宏川都在,怎不见九姑娘?” 我笑一笑:“大少来我家的事我听说了,因母亲那时节尚在病中,左右离不了人,加上我也不是男孩子,才没去与大少见礼的,还请大少不要怪罪。” 林珧笑道:“哪里的话!不过令堂可大安了?” 我点一点头:“承蒙关心,家母已大好了。” 如此说了一番客套话,林珧将茶盏随手搁了,起身同我说道:“九姑娘,可愿意同我往山上走一走?” 我知道他有话同我说,便乖乖跟着站了起来,只不放心畹华,便又回头看了看他。 林珧抢着笑道:“畹华贤弟,我这里收了不少书,你只管随便翻阅,要茶要水的也只管和他们讲,千万不要客气拘谨!” 说完,又和仆从细细交代了一番,这才请我先走。 我让他一步领先于我,在后面慢慢地跟了,任他把我往山上领去。 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我正暗暗地出神,忽听林珧问我:“心情不好?” 我本打算敷衍着说没有的,怔了一怔,却已改口说道:“谈不上不好,也谈不上不好。” 林珧宽和一笑,没有追问,只是转而问道:“冒昧请你出来,你父母跟前没为难吧?” 我轻哼一声,勉强一笑:“那倒没有,林家百年大族,我父亲与亲族巴不得我和你们多亲近呢!” 林珧摇摇头,笑道:“不好这么说的。” “是真的。”我抬了一下头,目光从他肩头掠过,复又低下头去,闷闷一笑,“我现在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的。” 林珧忽然顿住脚,在我肩头捏了一捏,说道:“心情不好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这里没人要你笑靥如花的装模作样,我也不是特地要你到我面前来笑上一笑的。” 我听了,僵着许久的笑顿时敛去了,闷闷应了一声:“知道了。” “是有人叫你伤心了?” 他问得轻巧,殊不知我心里惊骇不已——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都知道了?是崇谨告诉他的? 林珧兀自笑一笑,并不看我:“是老三惹你伤心了吧?” 虽是问,但我听得出来,他笃定得很,不需要我回答。 “崇谨都告诉你了?” 林珧摇了摇头,笑道:“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自己看出来的。” 我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他不会说的,他不是那种人。” 林珧斜地里伸出手,将横在我眼前的低矮树枝尽数拢去,指了前面一连数十间颇为宏丽的屋舍,对我笑道:“看看,很不错吧?这里是万岁面见大臣,商议国事的地方。” 我仔细看了看,那颇异于我们这里的建筑带着磅礴的气势,叫我有些眼花点头:“果然不同凡响,确是轻易不可企及的。” 林珧笑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这里只是一处的行宫,若真去京城见了,你大概另有一番感慨了。” 我摇摇头:“他人的富贵,我不大感兴趣。” 林珧饶有兴趣问我:“若有朝一日你大富大贵了呢?” “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想了一下,反问他,“我为女子,如何大富大贵?” 不待林珧回答我,便自嘲着笑了一笑:“左不过嫁得好些,整日的盼着他蟾宫折桂罢了。是我自己傻,这么明白的事还要问。” 林珧将我细细看了一看,说道:“你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老三是不是真的和你想的一样?” 他像在打哑谜,绕得我糊里糊涂的,前后想了想,方说道:“我是如何想崇谨的?他又如何和我想的不大一样了?” 虽是问林珧的,却又更像是在问我自己。 但我没有答案。 崇谨和我在一处的时候,爱说几句玩笑的话,把我惹得满红耳赤了,也只是笑笑。偶尔同我说几句真心的话,亲昵中带着疏离,却一次也不曾狎昵过。 如果不真诚,我大概可以对自己说,崇谨对我也好,对旁人也好,都是这样。 但我无法不真诚。 我见过他满眼含笑看紫鸢作舞,也见过他满是柔情蜜意地听红缨为他唱“谁家的少俊来近远”。只他从未那般深情缱绻地对待过我。 “我曾问过崇谨,他亲近紫鸢,是不是为着她是旧院的人。他说是。”我缓缓吐露真心,惨淡一笑,“我原以为他不会答,谁知他却答得如此痛快。我当时只当他坦坦荡荡,现在才明白,因为我并不那般重要,所以才连骗一骗哄一哄的必要也没有。” 林珧沉默良久,叹道:“看样子这些日子你想了很多。” 我苦笑:“因为总不明白,所以总不甘心。现在明白了,却无法不心痛。” 林珧在前面缓缓走着,那背影很像他的胞弟,使我看着便会隐隐在心中作痛。我无法一日不想他,也无法一日不心痛。 “你想的,既对,也不对。”林珧犹豫着,终如是说道,“阿琰是我的亲兄弟,论理我该向着他,可看你如今百般的为他所困,又觉得” 他没说完,顿了一顿,转而说道:“阿琰那孩子,一向爱自诩风流,但凡文人雅士玩过的那一套,他都想试试。只他还不懂,有些人事,便是辜负了,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了。九姑娘,你明白我的话么?” 我瞥了他一眼,半晌淡淡说道:“我不管他,我只管我自己的心,是长长久久不会辜负的。” 话音刚落,林珧便猛地转过身来,眉目间似有怒意:“九姑娘,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下定决心要为老三死的!我同你说这些话,不过是想叫你明白,老三是个薄情的人,他今日能为你笑,明日便能为别人笑!你不明白么?” 明白,如何不明白,我一早就明白了。 可我管不住我自己的心。 缓缓落下两行胭脂泪。 我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做梦也没想过和谁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更何况你还是崇谨的哥哥!只是大少未免把我想得太傻了——难道我真的就不知道他的心意么?” 林珧听了我的话,也不由有些别扭,遂问我:“那你为何还?” 话说到这一层,已全无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便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为我总是能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破碎了的冀望,为世上总是有阴差阳错的注定好了的命运。上天如实安排,我挣脱不得。” “你真信这些?” 我解开外衣的衣襟,将里面挂着的佛珠取下来给他看,正是他送我的那一串。给他看过,我将前襟扣好:“我在庵中住过三年,早就深信不疑了。” “我劝不了你的,是么?” 我仰头望了望被丛林遮蔽了的天,短促一笑:“是啊!命运如此,不过无可奈何罢了!” 他长叹一声,便不再提起这话茬。 送我到了山脚,林珧扣住我马车的车窗,问我:“你知道是谁叫我来同你说这些的么?” 我疑惑:“难道不是二哥?” 他摇了摇头:“是靖安那厮。” 我越发不解:“靖安是谁?” 林珧紧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方笑了一下,:“靖安就是子韬,梁子韬。酒席上,你们见过的。” 他松开手,在车厢壁上响亮一扣,车夫便会意驾车飞快地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五十六章 见过林珧的次日, 我才后知后觉地赶到了师父住的地方。前两日他还给我说了一遍纵横家的纵横捭阖之术, 夸奖我聪明好悟, 却在一夜间人去楼空。 他住的宅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架子上的书、桌上的纸笔,也都妥妥当当的在那儿, 只他所有的手稿并那把剑, 都不在了。 他不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恍若惊鸿掠波, 不知不觉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除了他的姓名和籍贯, 我其实对他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他。 在师父的宅子里茫然坐了半天,直到守宅子的老孙头来问我:“小姐,是要在这里吃饭么?” 老孙头老透了,弓腰霍背, 耳朵也不大好使。他一直都当我是师父养在外面的亲生女儿,对我也一直很好。 我问他可知道师父去哪儿了,他没听清,嘟囔:“多好的一座宅子啊!老爷说卖就卖了,小姐还没出门, 又得往哪儿住去呢?” 原来师父已将此处卖掉了, 看样子,他是再也不打算回来了。是因为我的缘故么?为什么? 我将身上带的银两全给了老孙头, 叮嘱他珍重身体, 便和他告辞了。 既然师父不愿我去寻他, 我便不需再去白费力了。我仍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万事皆有天意,既然如此,若是有缘当还是能再见的吧! 出了那宅子,我只觉得心酸,百般感慨只想与崇谨说一说,便再也顾不得丢不丢人,吩咐马车只管往林家赶。 林家的管家娘子袁氏已和我很熟了,见了我笑道:“我们四小姐正陪着老太太要牌呢!小姐要去凑个牌局么?” 我心里堵得厉害,根本没有赔笑玩牌的情绪,索性坦诚说道:“我是来找三公子的,妈妈不妨直接帮我去禀告一声,四小姐那边,下次见了面再说也不迟。” 袁氏偷偷打量我两眼,应了一声是,带着我往林琰的屋子去。 一路上知了叫个没完没了,很是没心没肺的叫我烦躁不耐。 崇谨却不在屋中。他的丫鬟告诉我:“少爷一个人往湖边钓鱼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姑娘要不就在这里先等等?” 虽然太阳尚好,时辰却已然不早了,我不好明目张胆在外男的屋子里坐太久,更何况我实在太想见一见他,和他说一说话了,便说道:“不麻烦了,下次再来也是一样的。” 我大概能猜到崇谨正在何处。 他曾骑着马天神般出现在我家外,带着我去看了秋水夜月,和我说了好些贴心的话。那一晚,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出了林家,我便把马车和车夫都打发回了家。 盈盈不太乐意留下我一个人先回去,我便哄她:“妈派人叫我吃饭见不着人是要问的。你是跟着我出来的,你先回去,只和慧儿她们说我累了,先睡下了,他们便不会多问生疑了。” 盈盈噘嘴:“姑娘哄着我骗人呢?” 我笑了一笑,摸摸她的垂鬟髻子,说道:“你一向伶俐,换了容易,我还不放心叫她这么做呢!” 盈盈撒娇撒痴,生怕回去挨骂,却耐不住我狠心,终是撅着嘴,挂着脸回去了。 撇下跟着的人,我只觉得万分的轻松便宜。这些日子为着许多事情,被人拘束着,管教着,说不出来的压抑和痛苦,此刻也减轻了许多。 果然在那河边找到了他。 崇谨正盘腿坐在一株柳叶茂盛的垂杨下,因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身边放着一坛开了泥封的酒。 我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照例伸出手去遮他的双眼。 崇谨似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抬起手握住了我的双手,将我的手缓缓拽到了胸前心口,就那般默然坐着。 他这么一拉,我整个人便从后面贴到了他的身上,顿时便有些耳热面醺了,忍不住动了一下。就听他叹息般说道:“别动,别动。” 我听不了他那半叹气般的口吻,便果真一动也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夕阳渐渐从山头落下,他才放开我的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说道:“过来坐。” 我挨着他坐下,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高兴与否,可我就是知道,他心里憋着劲儿,没处可发泄。 “你怎么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问他,他已先关怀起我来。 “我师父走了,把什么都带走了,也什么都和我说。我是去找他,才发现的。”我抱住双膝,闷闷不乐,“你是这样,连师父也是这样,都喜欢不辞而别,什么也不告诉我。就好像,就好像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崇谨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一翻手,便将他修长的手握在掌心中,却不紧,有些担心会惹他厌烦不快。 崇谨倒很坦然,任由我握着他,笑道:“师父?就是你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 我斜他一眼,撇嘴:“听你这口气,倒与师父有过节似的!” “那倒不至于,我都不认得他,哪里来的过节?”他朗声笑了起来,突然地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地笑,“听你夸惯了我,有些不习惯你夸别人。” 我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缓缓地反应过来,当即推了一下,红着脸嘟囔:“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气了?” 崇谨轻叹一声,笑:“我也不知道竟是什么时候!” 他挪了一下,将头依在我的肩上,注视着泠泠的流水。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叹道:“我知道,我远行前没告诉你叫你伤心了。我本想对你说的,可想想我是你的什么人,要你事无巨细知道我的事?谁知道,你这么的上心,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告诉你了。” 我默默叹了口气,在他手上用劲捏了一下,笑了:“别多心了,只是你以后要出远门,千万记得告诉我一声才好,免得叫我白白的担心。” 他在我肩上把头点了一点:“好。” 我执起一缕他披散着的长发,在手指上绕了两圈,侧头问他:“你呢?为什么不开心?” 崇谨见问,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而将脸埋进我的肩窝,像个闹脾气的孩子那样憋着不肯说。 我喜欢他和我如此亲昵,却看不得他这般不开心。我大概是要疯了,看着他不悦,我也难受起来。 “你同我说说,兴许会好些呢!” 等了好一会儿,路边人家纷纷点了灯烛,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崇谨这才坐起身来,微微侧过脸去,说道:“皇上南巡在即,你可知道?” 我点了点头:“听说了。令兄长管着行宫的大小事宜,还请我去看了一看翻修好的行宫呢!” “这便是了。皇上南巡,我家、石家,还有你家,都是奉命接待的要紧人家,不单我的哥哥,你的大哥二哥也在筹办相关的事情。可单我”他颇为落寞一笑,说道:“父亲和叔叔都嫌我年轻,什么也不派给我,叫我整日的作壁上观。你不知道,公坚如今也有了公事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他的心肠,却不知在这件事上,该立足于何地。 半是斟酌,半是犹豫,说道:“我懂你的心,可依我看,这样的琐事不办也罢。前几天我看见你大哥,天又热事又多,愣是叫他受了一大圈。你大哥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看着越发的不落忍了。” 崇谨轻哼一声,挑眉:“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说起来,我倒羡慕他忙呢!” 他把双手双脚一摊,抱怨:“你看看我,像不像个四肢俱全的废人?好吃懒做,就等着升天的” 我扑过去,死死捂住他的嘴,眼圈都开始泛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你这样咒自己?” 他扒下我的手,闷声直笑:“放心,我且死不了呢!” 他那般颓然的模样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每每想起,心头还如刀割般的疼。 伤心中,我生出急智来:“皇上来的时候,你作为林家嫡子总是能见着的吧?我倒是有个主意了。” 崇谨提不起兴致来,只淡淡问我:“什么主意?” “你趁这几天没事,写篇颂扬帝威的文赋来,等面见皇上的时候呈上,岂不更好?”我越说越兴奋,直扯他的袖角,“连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幸南赋,好不好?” 他微微皱了皱眉:“幸南?” 我撅了撅嘴:“你不喜欢,重新想就是了。” 崇谨趁我不备,在我鼻尖上不轻不重拧了一下,笑了:“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我不喜欢使这些手段。等明年开春举行恩科,说不定我还考个状元给你看呢!” 我满心欢喜:“你当然是要状元及第的!”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惹得他发笑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大笑,也不由得扬起笑容来。 笑了一阵子,他显示心情好多了,我便急着要走,却猛地又想起一事来。于是拉了他的手,低声说道:“云真前些日子来找过我。” 他怔了怔:“嗯?” 我没法轻易和他说关于情的事,便是他人之情,我也难以言说。凝噎了一下,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说道:“她说她想和畹华在一起,求我给她出个主意。” “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他仿佛不大痛快。 我仰起头,直勾勾盯着他,叹道:“我能有什么主意?我以为她是不想选妃,才来求我拿主意的。我喜欢她,也乐意畹华和她可她说,你和你大哥给她从蜀中带回一门亲事,我哪里还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蜀中,是京都的人家。”他也跟着叹了口气,“不是我的意思,难道我看不出她中意畹华?是大哥保的媒。” “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不甘心,“我看的出来,云真是真心的,畹华也是一样的。” 崇谨亦无奈亦好笑:“知道了,容我想想。” 他站起身,随手也将我拽了起来:“走吧,我送你。” 路上,他对我说:“白芙,不知为何我心里慌慌张张的,这些日子,你要小心行事多加谨慎。万一出了事,你要机灵一点,别犯倔劲,知道了吗?” 我不知他哪来的如此感受,只管享了他的温柔:“嗯,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五十七章 庆和九年, 七月十七日, 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让我在许多年后想起来冷汗仍会浸湿小衣。那时皇帝的御驾已过了余杭, 不出十日,即将抵达秣陵, 全城戒备森严, 连宵禁也查得十分严苛。我如困池中, 除了方寸之内, 哪里也去不了。 我每日坐在家里, 盯着崇谨画的三峡灯光,一看便是一整天,愁肠百结,却想不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脱身。 那一日仍是懒怠穿衣起床,半躺在撒花枕上, 眯着那幅画出神。盈盈拿了一把快和她一样高的扫帚,在院子里扫地。哗嚓哗嚓的响着,倒也不寂寞。 如此静静过了约过一个时辰,容易从外头冲了进来,不住地推我, 急切不已:“姑娘, 快起来!快起来!” 我叹道:“你一惊一乍的为了什么哟!我这里偷得半日浮生,好不容易做个美梦, 你还被你扰了, 真是” 还没感慨完, 容易已硬生生把我扯了起来,打断我:“姑娘还做梦呢?杨家和石家的媒人竟赶上同一天来向咱们家提亲,姑娘还有心情做梦?” 我猛地坐了起来,万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容易沉着脸把话又说了一遍,末了说道:“石家大公子也就罢了,那杨家大爷是个什么阿物?对姑娘做过那等不尊重的事,还敢来咱们家提亲?依我说,姑娘就该一五一十的全告诉老爷,让老爷拿棍子把他打出咱们家才对!” 我皱眉:“是杨钦派媒人来的?” 容易点点头,恨恨骂道:“贼心不死!” 事发突然,我一下子有点理不清头绪:“杨钦自己来了么?” 容易咬牙道:“来了,和石家大公子一起在正堂屋喝茶说话呢!”她替我换上衣服,说道:“老爷正陪着呢,太太叫姑娘过去。” 我悬着心,飞快地洗了脸,梳好头发,叫上盈盈,急急往正堂屋赶去。 父母外人面前,我自然是不能堂而皇之进去的。慧儿守在路口,把我从厢房带了进去,领到一座屏风后面,低声吩咐道:“姑娘委屈点,在这儿别出声。老爷和太太都在外面应酬呢!太太的意思,是叫姑娘在这儿偷偷看看,瞧瞧两位大公子。” 说着,欠了欠身,又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我依言小心翼翼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就看在父母坐在上方的两把扶手椅子中,斜对着屏风坐着的是杨钦,还有我曾远远见过的他的一个亲叔叔。杨钦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穿着一件裁剪的极为合身的靛青色的绸缎长衣,整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我看不惯他,遂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挪开了。 目光所不能及的同一侧,大约坐的是石屹。 我走到屏风的另一边,果然看见石屹正坐在那里,微微侧着脸,陪着笑,认认真真的听长辈们谈话。他的上首也坐了一位长辈,大约也是他的亲叔伯。 只没想到,大哥也在座中,就在石屹的身边。 他果然爱操这种闲心! 我来之前,他们似乎已经把来意都明说了,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世族交好的话。 听了半天,就见杨钦忽然站了起来。 “舅舅、舅母,”杨钦极不要脸地称呼我的父亲母亲,笑着说道,“自从小表妹来我家住了那段日子,偶然间得有几面之缘,外甥便成日的记挂着。本为着妹妹年纪还小,舅舅舅母身边是定要再留两年的,但父亲说了,杨崔两家结亲,是亲上加亲的事情,只会更亲香,外甥这才斗胆来提亲的。还请舅舅舅母成全。” 石屹亦不甘落后,随即站了起来,向我父亲母亲行了礼,不卑不亢说道:“素闻九小姐聪颖过人,七岁便能吟诗作对,晚辈心中着实向往。晚辈恳请世伯成全,以结石崔两家秦晋之好!” 他的声音落地铿锵有力,很不像平时和我说话的模样。 那不同往日的样子实在叫我警觉难安,崇谨也罢了,难道我连石屹也看错了? 大哥此刻亦不忘横插一脚,对父亲说道:“伯父,公坚打小我就认识,一直看着他这么大了,别的不敢说,文章上是颇有成就的,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建功立业的!” 石屹红一红脸,露出世家公子特有的矜持腼腆来。 杨钦不阴不阳,冷笑起来:“表哥这话说的,是说我是靠着祖宗荫庇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做?” 大哥莫不是个傻子?说话前难道想都不想一下的? 果然他连连摆手要解释,却还没张口,就已被父亲打断了。 两家求亲,父亲自然不好当面应一家驳一家,遂打起太极来笑道:“二位世侄都不要着急,先请坐吧!”他耐着性子等两个剑拔弩张的人都又坐下了,这才缓缓说道:“承蒙二位世侄抬举小女,这本是亲近的好事,但若为此伤了两家的和气就不值当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慎重再慎重也不算过分。” “仲远兄,”父亲先向石屹的叔叔拱了拱手说道,“辛苦你陪令贤侄来一趟,崔家在秣陵的这几年也多亏石家的照拂,儿女的事我们慢议,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和贤侄一起留下来用个便饭。” 说着,便转头对母亲说道:“夫人,烦你安排一下。” 又对杨钦的叔父杨霂之说道:“润公,你我一家人不要说两家的话,别的先不说,你和外甥一路舟车劳顿,很该为你接风洗尘,别的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石两家的大公子自然也不好步步紧逼了,各自请媒人放了写着生辰八字的名帖也就不提了。 杨钦笑了笑,说道:“舅舅,怎么不见小妹妹?” 他叫的亲热,殊不知我恶心得厉害。 母亲先笑了:“不巧芙儿今天去还愿了,贤侄在家里安心住下,总是能见着的。” 我听母亲这么说,便知她是一心向着我的,遂略略安了安心,把容易招到面前贴耳说了几句便又从厢房出去了。 不一会儿便看见石屹穿过花拱门急急向我走来,边走边念叨:“令堂不是说你去还愿了么?” 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我板着脸,不回答他,冷声反问:“石屹,你什么意思?” 他一下就被我问慌住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犹豫了一下,把拳头一捏,说道:“你那日和崇谨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 却又没了下文。 “你可怜我?”我拔高了声音,抑制不住自己满腔的怒火。 “不!没有!真的!”他举起手来,对天赌誓言,一急之下话说得顺溜多了,也不管不顾起来,“白芙,我是真的爱你,以前看着你满眼都是崇谨,我本不想同你说的。可现在他白芙,万岁的御驾很快就到了,倘若万一,你叫我怎么甘心?又怎么忍得住?” 他一番没羞没臊的直白话说得我又恼又羞又慌,片刻的思量根本想不出应对之词来。来回踱了两步,猛一抬头,就看见他正无比期待的看着我。 “大公子,今天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我酌字酌句,冷冷淡淡说道,“你的深情厚谊我回报不了,也不想回报,若不想我与你成陌路,便请你也把今日的事情忘记为好。” 石屹急切来拉我:“白芙,你” 我猛地甩开他,真的怒了:“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看着办!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是谁?西天佛祖要来普渡我么!我不稀罕!” 石屹一下子便从脸颊红到了耳朵根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我怒气冲冲,裹着风走了。 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对待石屹,他不过是对我说了他那不合时宜的好意。可我不爱他,无法回敬他的情意,与其拖着他叫他半是无望半是期望,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痛快。我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 本以为这上午半天的闹剧已经够离奇了,谁知吃过午饭没多久,又生出事来——畹华不见了。 父亲想让畹华见一见杨石两家的长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把卧房书房和学堂都找了个遍,身边的小厮挨个查了一遍,才发觉他不见了。 我听了信儿,本和父亲一处瞒着母亲着急的,却看见他的贴身小厮偷偷摸摸挨了过来过来,又偷偷摸摸塞给我一张纸条。 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畹华竟拐了云真一起私奔了,求着要我瞒住父亲母亲! 纸里包不住火,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林家自然也在满城地找女儿。也不知哪一环节出了差池,我被父亲叫过去的时候还不清楚,只当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直到看着父亲把门关上,顺手拿起了戒尺,这才后知后觉,明白大概是败露了。 “说!畹华小畜生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 瞬间风声,跟着戒尺便重重打在了我的身上,疼痛之下,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父亲不依不饶:“那畜生把伦理道德都忘光了!你还护着他?啊?” 戒尺一下跟着一下,重重落在我的身上。我流着眼泪,挺着胸,倔强着由他打。咬牙说道:“我真不知道!” “小贱人!你会不知道?撺掇着你弟弟整日的不干好事!你还敢抵赖?”父亲盛怒之下,口不择言,“林家的女儿能随便拐吗?那是晋王爷相中了预备给世子的人!你们一个个都疯了么?啊!” 剧痛之中,我还有心思悟父亲的话,怪道崇谨为难,原来云真是预备要做世子妃的。畹华、云真,你们也真算得上是胆大妄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痛得晕死过去之时,门从外面被撞开了,跟着看见风尘仆仆的畹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不要打阿姊了,我的错,打我罢!” 挣扎着想叫他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耳晕目眩,直挺挺晕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五十八章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 后背火辣辣烧的疼, 连脑仁也一抽一抽跳个不停。容易趴在我的床边, 枕着自己的胳膊, 睡中仍蹙着双眉,神情也很痛苦, 看得出睡得很不安稳。 枕边放着一枚母亲常戴的香囊, 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能微微的缓一缓我身上的痛。看样子母亲已经来看过我了。 只不知畹华如何了。 我伸手推推容易, 嗓音嘶哑:“醒醒, 上床来睡。” 容易从梦中惊醒,慌乱着一双兔子眼睛,将我的脸上下看了看,唰地就滚下两行泪来,抽着鼻子哽咽:“姑娘, 疼不疼啊?” 我扯扯嘴角,勉强向她一笑:“疼啊,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挨老爷打呢!” 容易一听,泪淌得更汹了, 她抬手摸在我先前挨打的脸颊上, 越发委屈:“老爷怎么能打姑娘呢?姑娘千金的小姐,娇滴滴的女儿家, 又怎么能、怎么能” 我叹了口气, 伸出手指揩了一把她鼻涕眼泪糊在一起的脸, 取过搭在架子上的手帕擦了擦,说道:“好啦,我” 刚想哄她说我不怎么疼了,就被丫头抽噎着打断,哭诉:“姑娘不知道,老爷还把少爷痛打了一顿呢!打便打了,还、还把少爷给关进柴房里了!不给药不给饭,太太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就是没用!这么热的天,万一、万一少爷有个三长两短” 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猛地爬起来,坐到床边穿鞋,心里翻江倒海,寒凉犹如腊月满冰霜的深冬——好狠心的父亲!好无情的父亲! “别哭了,你哭就能管事了?”我点了灯烛,对容易叹气,“你要是心疼他,就把伤药带上,同我一起去看他,若是怕,就安分在屋子里,装什么也不知道。” 容易蹭地站了起来,抹一把哭花的脸,撅着嘴去拿药。 她把药攥在手里,怔了一会儿,眼泪便从她那红通通的眼眶中再次滚了下来。 我无言长叹了一声,提了灯笼说道:“走吧!” 柴房在厨房西面,平时甚少人去,现下大半夜的,更是看不到一点点的烛光。漆黑无月的夜里,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死寂寂的破屋子里,关着我同胞一脉的弟弟。 父亲身边的小厮坐在门前打盹,手里还紧紧攥着钥匙。 我认得那个小厮,他叫李瑞安,父亲上京的时候就带着他,据说父亲纳妾,就是他从中作梗,瞒着我母亲要把兰姨别院安置的。 我俯身一把从他手上撸下钥匙,抬脚恨恨往他身上一踹,一下把他从台阶上踹翻下去。 李瑞安惊呼一声爬了起来,看见我拿了钥匙去开门,急急就来阻拦我:“姑娘,老爷说了,不给人进去!” 他的手心蹭到我的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滑腻腻的叫我恶心。我只觉眼角抽搐了一下,反手就给了李瑞安一个耳光。 “你活腻了?敢碰我?” 我从未如此乖戾行事过,此刻却打定了主意,不叫他们看低我去,那天生的恶劣脾气便再也管不住了。 李瑞安似被我震慑了,垂手倒退了一步,可仍不死心:“若是老爷怪罪下来,小的可担不起!” 我冷笑,往他面上啐了一口:“畹华若丢了命,你就担得起了?不妨告诉你,你便此刻去告诉父亲,我也不怕!不就是顿打么?厉害最好弄死我!不然将来我总是要报复的!” 咔哒一声,柴房的门便开了。 我横眉竖眼,厉声喝道:“滚!” 他偷瞥我一眼,僵在原地既不肯走,也不敢上前来阻拦。 那副小心翼翼的走狗模样叫我厌恶已极,遂看也不看他,抬脚就往柴房里走。 柴房里弥漫着放久了的干柴的湿朽味儿,在那股古怪的味道当中还混杂着一股明显的冲鼻的腐朽的血肉味。 我心惊胆战,提起灯笼往角落上照了一照,这才看见柴堆后隐约似有人影。急忙转过隆起的柴堆,就看见我那可怜的弟弟正趴在一堆干柴上,身上的绸缎衣裳破烂成了一团糟,翻出条条的血肉,奄奄一息,不知死活。 容易发出一声惊呼,失声痛哭起来。 我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说道:“别把上夜的人引来!去打点清水来,要把畹华的伤口清洗干净,若是腐烂了就不好了。” 眼看着她急急走出两步,忙又吩咐:“还有剪刀。” 容易抹一把眼泪,嗯了一声,突然跑了出去。 我把畹华的头抱到怀中,想要去翻开他的伤,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加之灯烛之光微弱,越发的无从下手了。 迷茫间,就听畹华似在低声喊我:“阿姊,阿姊” 我低下头,正对上他微微睁开的眼。 畹华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真的是阿姊,真好啊真好” 他把头埋进我的怀里,闷声说道:“阿姊,我不疼,你别伤心,我真的一点都不疼。我想着她,心里就甜滋滋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我也心甘情愿。” 尽管他逞强说不疼,但他那嘶哑成破风箱的嗓子,还有那断断续续、不断喘着粗气的调子,都在不断地告诉我,他被打得有多惨。 我心疼极了,抱紧了他,哽咽问他:“畹华,你怎么敢的?” 畹华闷声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在颤抖,牵连着了伤口,又嘶嘶地直喘气,他叹道:“阿姊你知道么?莫说敢不敢了,我和云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说起来还是林三哥哥给我们出的主意呢!” 这下我是真的目瞪口呆了:“崇、崇谨么?他教的?” 畹华点点头:“林三哥哥说,林家伯父喝过媒人的酒,云真已经配给晋世子了,已问字纳吉,想要悔婚是不大可能了。他问我有没有胆量,敢不敢闯一次天大的祸。我说敢,我说为了云真死都不怕,闯祸又算什么呢!” 他如叹惋般一笑:“阿姊,我不是说大话,我是真的不怕呀。” 那一刻,他的心便如我的心,他的胆量便如我的胆量,只差不过是云真与他两情相悦,而我不过是单相苦思罢了。思来想去,血脉之深,大约就是如此。 我亦点头,眼角有泪滑过,隐没在发间:“我懂,我都懂。” 怔了一怔,畹华笑了起来,不断地咳嗽:“阿、阿姊,若是我死了,不要太伤心,兴许云真还能为我留有一个后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容易就冲了进来,将一盆净水用力往地上一顿,皱眉大声说道:“少爷不要胡说!你既然做了不该做的事,就该对林家的小姐负责才是!说这么不吉祥的话是要气我们小姐么?” 畹华愣了一下,从我怀中抬起头望向容易。后者的整个眼睛都哭肿了,大大两个水泡眼挂在脸上,把脸涨得通红不堪,可仍恶狠狠地瞪着畹华,好像正和他赌气一般。 容易把袖子卷了起来,取出干净手帕放在水中绞了一把,一把摁住畹华,就往他的伤口上擦去。 一个激灵,畹华“嘶”了一声。 容易的手顿了一下,紧接着又擦了起来,跟着眼泪又就下来了。她咬牙气恼道:“老爷这是拿什么打的呀!怎么打成这样了啊!啊!” 她那里气鼓鼓的,畹华却只是盯着她发愣,那神情倒好似头一天认识容易一般。 我看着她擦干净了畹华露在外面的伤口,将灯烛交给她,说道:“你举高点,我把黏在他肉上的衣服撕下来。”看她要来做,便叹道:“你眼都哭糊了,就别逞能了。” 容易不说话,接过了我的手里的烛灯,凑到畹华背上近前,又怕自己的眼泪滴在他伤上,便一手捂住了眼睛。可她大概是太难受了,只能任凭泪水滚滚的从指缝里滑落。 我听说过从前她和畹华玩得很好,两个人之间闹来闹去,没什么尊卑的概念,也见过他二人打打闹闹,俨然一副两小无猜的样子,却不知道原来畹华在容易的心里,已经如此的重要了。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纷纷如麻。 从伤口里渗出的血已经凝结,紧紧的粘着衣裳,轻轻的撕根本撕不下来。可不把破碎了的衣服弄干净,又不好给他上药。我一狠心,手下猛地一用力,就听畹华尖锐一声惨叫,我已将一处的衣裳扯了下来。 只是血也重新跟着冒了出来。 慌忙去给他擦,擦完,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 及至将他身上粘着的碎布一一撕下,我的额上手上全都是冷汗,畹华更是疼得不行,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很是骇人,只是他强撑着,没有晕厥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暂时不怕了,等明天天亮了,请大夫来看看,不会怎么样的。” 虽这么说,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容易不知何时停了落泪,瞪着那双杏仁眼睛怔怔盯着畹华,上下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什么。 我拍了拍她,想让她好受一点,容易却缓不过来。 畹华伸过手去,捏住她的下颌用力拽了一下:“别咬了,明天你嘴巴陷进去可就丑死了!” 容易被他捏开了嘴,愣了一下,忽然打开畹华的手,跳起来就往门外冲去。 我理了理畹华的头发,被他一下拽住了手。畹华扯了扯我:“阿姊,你挨着我躺躺。”我点点头,但因背上仍疼,便换成和他一样的趴着。 “父亲是拿马鞭抽你的吧?” “嗯。”他轻笑一下,“不怪他,我这次确实闯祸了。就是连累阿姊挨打了。” 我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将头枕到他的胳膊上,从柴房的窗口望出去,看着那漆黑的夜空,半晌叹道:“畹华,其实我真羡慕你。” 他吃吃笑了起来:“我知道。” “你知道么,总有一天,我也要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叫他吃惊,叫他明白,不是废人似的白养了我一场。” 畹华乖巧巧的笑:“要做件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没想好呢。” 他捏捏我的脸,冲我笑得十分灿烂:“阿姊想做什么别怕,横竖都有我呢!” 我也笑了,叹道:“好吧,我还有你,挺好的,我知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五十九章 皇驾抵达的时候, 我身上已全好了, 畹华那些伤口结了疤, 痒得不行, 总想着要挠,又怕挠破了发炎, 只得苦苦忍着。林云真的父亲来找我的父亲谈过话, 两个人关在书房里, 从晌午一直谈到日落, 我领着容易偷偷去听了一阵工夫的墙角, 只是两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悻悻然地作罢了。 不过遥遥看见父亲亲自送林家父亲出大门,两人的神情都还算温和,想来儿女事上不算谈崩了, 畹华闯这么一次祸,得来这么个结果,到底不算白费。 圣驾到我家的那天晚上下过一场雨,白天便有了些风和凉意,左右侍从都说这是吉祥的迹象, 是上苍降幅于万岁的意思。我揣摩不透老天爷的意图, 和母亲女眷们跪在二门里,仍热得不行。 畹华咬着牙和几个哥哥陪着长辈到大门外接驾。偷空纳凉的时候, 我瞧见他面上背上都是汗, 一副心浮气躁的不安定样子, 想必是背上痒的。虽可怜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为女眷,不过在万岁经过的时候磕了山头,便退下了,不似他们男子,一直陪着,说奉承的话来取悦龙颜。于是便那一刹的工夫,连万岁的隐约模样都没能瞧清。 等龙御一行渐行渐远了,我们才由着丫鬟扶了起来,理一理妆容衣裳,松一口气,想往阴凉处去避暑。 白苏的扇子跌在我的脚下,我俯下身去替她捡了,递给她的时候被她捏住手笑道:“你方才瞧见万岁是什么个模样了么?” 我摇摇头:“没瞧见。你看见了?” 她笑一笑:“我也没敢抬头,一直低着呢!” 我作势远眺了一番那早已远去,杳无踪影的仪仗,感慨道:“这前呼后拥,护得严严实实的,能有什么乐趣?这样的富贵,真是叫我不明白!” 白苏亦颇为感慨,叹道:“确实没有意趣!” 我携了她的手,和她并肩往院子里走去。 一路上荷花开得甚好,粉红一片摇曳在暖风中,凌波微漾,偶见几点游来游去的红白鲤鱼,一派的生机盎然。 于是便在过了桥,在水谢里坐了。隔水看着圣驾从另一头也绕到了荷花池边,便似看戏似的挨在一处看热闹。那明晃晃的黄色在如此炎热的日子里,越发刺得我眼睛酸痛,不受用起来。 君臣一处,总要有雅乐来相和,很快便听见和着流水,传来笙管萧鼓的声音来,细细地侧耳听,仿佛还能听见有人盈盈地唱歌。 白苏亦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的叹道:“兰姨确实有个好歌喉啊!” 我怔了一怔:“哪个兰姨?” 白苏反问道:“咱们家难道还有两个兰姨不成?” 我把脸一拉,阴沉沉说道:“原来是那个贱人!怪道声音如此耳熟!” 白苏发了片刻的怔,点头徐徐说道:“她确实行事不妥,不怪你生她的气。”她把扇子摇了摇,说道:“只是现在家里人多口杂的,你不要总把‘贱人’、‘贱人’的挂在嘴上,不好听。” 我不服气,可又无法顶撞她,只好称一声“知道了”。 坐了不过片刻,秦姨娘寻了过来,她身边还跟了个穿紫袍的宫里人,捧着拂抿着嘴,乍一看似在笑,仔细一看却不是,再看看,仍是在笑,委实有些古怪。 我不由地悬起心来。 “八姑娘、九姑娘,这位是宫里的王公公。”秦姨娘客客气气请着那位宫里人说道,“老爷叮嘱了,王公公是万岁身边的老人了,两位姑娘要尊重勤谨。” 她上来头一句话就这般说,弄得我和白苏都不自在起来,遂站了起来,犹豫着向那位王公公礼了一礼。 王公公还了我们半礼,眉开眼笑起来:“哟!瞧崔大人抬举咱家这张老脸的!老咯老咯,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尊严可谈的呢!”虽是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我们这般的“抬举”他,他是很受用的。 秦姨娘在一旁赔笑说道:“老爷让两位姑娘跟着王公公上前面去给万岁奉茶呢!” 白苏和我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惊惧和绝望。所谓“奉茶”,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好叫万岁仔细看一看我们的脸,若是中意,即可入宫也未可知。 秦姨大约是以为我们紧张害怕,便柔声说道:“姑娘不必担心,王公公会照应二位姑娘的。”说完,又向王公公行礼:“有劳公公费心了!” 王公公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对我和白苏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二人有如被强行架在了油锅上,不过原地磨蹭了两步,就被秦姨娘从背上不轻不重推了一下,一个踉跄朝王公公扑了过去。 幸而白苏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匆匆跟了上去。 侧目看见白苏倒还算淡然如常,那模样很像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是好是歹,都是上天的安排了。我却不能那般思虑,纵然嫁不了崇谨,我也不愿意再嫁他人。 百般思绪中,恍惚听见王公公同我说话,他声音极小,起初不可闻,但很快我就听清他的话来:“咱家宫里侍奉了这些年头,唯独见九姑娘有凤相,倒和中宫的风韵有几般的相像。九姑娘,你得依着咱家的,万岁喜欢看人笑,你多笑笑,准错不了!” 瞬间便有冷汗从我额前滚落,隐入耳后了。 想是父亲打点,这个王公公才肯对我如此上心。越发叫我心惊胆战起来。 我勉强一笑:“是,谢谢王公公提点。” 左右看了看,见除了秦姨娘在侧,我与白苏的丫鬟俱在一步之后跟着,便趁着秦姨娘和白苏说话的空儿,脚下顿了一顿,跟着“哎呦”一声,猛地蹲下身来抱住了脚,只做痛苦状。 秦姨娘和白苏一愣,忙都围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咬牙挤眉,哼哼唧唧半天说道:“方才把脚崴了!痛煞了!” 秦姨娘惊呼一声,忙问我:“要不要紧?还走不走得?” 我装着要起身,跟着又尖声“哎呦”起来,连连地摇头:“走不得走不得了!骨头似乎断了!” 秦姨娘听了,一下便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是不拿主意的人,慌乱之间,往王公公身上看去。 王公公皱一皱眉说道:“可不能叫万岁等着呀!这样吧,八姑娘先过去,九姑娘若是好了,再慢慢地往前面来罢!”他把拂尘一挥,不高不低叹道:“唉!虽是有凤相,但若无凤命,那咱家也爱莫能助咯!” 遂匆匆领着白苏一人往前走。 我蹲在地上,愁眉苦脸。 忽被容易推了一下,就听那丫头用故作老成的声音说道:“走远啦,姑娘别装啦!” 我抬眼望前看了看,果见他们走得远了,便舒展了双眉站起来,把衣裳拍了拍,顺手又往容易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笑啐她:“说谁装呢?” 容易对我挤眉弄眼:“自然是姑娘了!我瞧得真真的,姑娘什么时候把脚崴了?我伺候了姑娘这么多年,又几时见过姑娘崴过脚?” 她那小机敏的得意模样把我逗乐了,噗嗤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小声点儿。” 容易果真压低声音问我:“姑娘现在去哪儿?” 我把眉毛一挑,笑道:“还能去哪儿?自然回咱们自己屋去呀!这大热天的,凑什么热闹呀?” 和丫头一壁走,一壁忍不住碎嘴笑道:“听那老太监一口一个‘咱家’的,我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了!还凤相呢,我哪来的凤相呀?我这不好端端的人相么?” 把容易一推,红了脸笑道:“对呀,你知不知道太监是什么?” 本想看小丫头红脸的,谁知那孩子一本正经点点头,说道:“知道,是可怜人。老家饥荒年里,总有父母想着法子的把养不起的孩子往宫里送,老人都说他们是断了根的可怜人。” 她的话叫我又羞又愧,遂长叹了一口气,附和道:“是,是我不对。” 在屋里偷了一盏茶的清闲,畹华便找上门来,径自往我身边坐了,嚷嚷着叫容易给他打扇子,又忍不住勾着手想去背上挠,被容易一巴掌给打开了。 我给他倒茶,问他:“你怎么来了?” 畹华皱眉:“我挨不住了,借着更衣的幌子出来的。那规矩立的,把人累死!” 便问他有没有看见白苏,畹华说道:“八姐姐端着茶进去了,万岁喝了她的茶,问了她的名字和年纪,便没再多问了。阿姊怎么逃了的?父亲还问秦姨呢!” 我笑了:“你别管!” 正得意我那不入流的小伎俩,就见彩秀从门外走进来,同我说道:“姑娘,老爷叫你上前面去,不要耽搁。” 彩秀原是父亲身边的人,后来兰姨娘到了我家,她便去伺候了兰姨娘,为着这个,我多少有些记了她的仇。 把头一扭,冷冷说道:“我脚崴了,去不了。” 彩秀亦是冷冷的:“老爷说了,姑娘少装病,哪里就那么巧?若不肯去,老爷就亲自来提人了。姑娘到时候可别嫌丢人。” 我恼道:“你威胁我?” 彩秀冷笑:“奴婢照着老爷的原话说罢了,怎么敢威胁姑娘?不过老爷是父,姑娘是子,也该忌惮着些严父的尊威才是!” 她的眼里一向只有父亲,从不把我和畹华放在眼中。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笑了:“好,去就去。” 畹华忙来拉我:“阿姊,别冲动!” 我对他笑了一下:“别管,我自有主意。”又对彩秀冷哼一声,让容易把她请了出去,掩上了房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六十章 我按照彩秀嘱咐了几遍的规矩, 跪下磕头, 口内山呼万岁, 然后伏在地上埋着头静静地等着。 就听父亲同万岁说道:“圣上, 这是老臣的小女。” 万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传来,略略有些沉闷, 不大听得出喜怒:“是么?抬起头来给朕看看罢。”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 深吸了一口气, 刻意以一种淡漠的眼神望去, 手心里渗出的都是冷汗, 黏答答汗津津的。 与万岁打量的目光正好撞在一处。 那居高临下,如视草芥的双目实在没有温度,冷冰冰的叫人恐惧,那是掌握了天底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的绝对上位者才拥有的目光,使我刻意的冷漠立刻变得支离破碎, 不堪一击起来。 但我不能退缩。 余光扫见父亲的双目拧在了一处,恶狠狠地瞪着我,满是对我的苛责。 我暗自冷笑,父亲的神情正中下怀,说明我赌对了, 直冲冲戳中了他的痛处。 “多大了?叫什么名儿?”万岁紧紧盯着我, 连连地发问,“为什么穿着一身的白衣来见朕?” 我一一作答:“回禀万岁, 臣女年十五, 乳名白芙, 今天穿着一身白衣面圣,不是有意冒犯万岁,而是想为万岁做一支舞,仅为万岁贺!” “作舞?”万岁屈指食指敲了敲龙椅,轻哼着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筠公你养的女儿不做诗,不做文,反倒会作舞啊!” 父亲旋即欠身说道:“万岁,老臣惭愧,是” 却被万岁挥手打断:“崔家九女,你要做什么舞为朕贺啊?” 我心底暗暗地痛快,面上仍不动声色,说道:“请赐臣女宝剑一柄,臣女为圣上跳先贤屈夫子的思美人。” 话音刚落,就听父亲一声怒喝“胡闹”,随即沉声对万岁说道:“万岁,小女出言不逊冒犯君颜,请万岁降罪!” 父亲说话的空儿,我竟看见八姐白苏坐在万岁的下手,颇有些拘谨地摇着团扇,见我看她,连忙微微地把头摇了一摇,似在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冠冕垂珠之后的圣颜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好笑几分不悦几分探究来:“九女,你可知道思美人写的是什么?” 我努力做出不卑不亢的模样,说道:“知道,是屈夫子思念楚怀王而写的忠君爱国的名篇。臣女虽不及屈夫子,可爱国忠君之心却是一样的。” 万岁沉默良久,转头对父亲说道:“筠公,你这个女儿在气节上倒是和你颇为相似!”遂把手一挥,说道:“金吾卫,把你的佩剑借崔家小姐一用吧!” 就在万岁右手边站着的一个身披盔甲的将军仗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危逼视我一眼,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猛地递了过来:“给!” 他沉沉如雷的声音猛地在我耳边炸开,唬了我一跳,以至我接过他的剑时,手微微地在抖。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土,对乐师们的席位遥遥欠了一欠身:“可演楚地鼓乐否?” 就见乐师们交头接耳了几句,为首的长者向我点了点头。 刚要起乐,我忽然看见崇谨在座中起身,似有话要说,不由一惊,又见他被大哥林珧一把摁了回去,仰着头愤愤地和他大哥在争论什么。 这一打岔,就听万岁不耐:“九女?” 我忙垂头应道:“是。”随即就想开始。 林珧已抢先起身说道:“万岁,臣有话启奏。”他得了万岁的准,对我笑了笑说道:“碰巧臣对楚乐颇有兴趣,学习了一番,今日不知可否借着万岁的圣光,请九小姐赏个脸面,让我也露一手?” 我且疑且惑,遂望向崇谨。谁知崇谨避开了我的目光,抿住了双唇。只好说道:“不敢当,请林大人赐教。” 林珧走出席位,走到乐师座中,和一位吹笙的乐师低语了几句,换过座儿来,冲我点一点头,当即率先吹奏起来。 那调子莫名耳熟,来不及细想,我已抽出剑来随乐挥舞起来。 我这一生中对着形形色色的人物跳过无数次的舞,可追溯起来,是头一次意识到在我在众人面前第一次献舞,竟是献给当今的圣上的,是为了赌一把我的命运的。 剑是师父教的,舞亦是师父教的,这支思美人本是男子所唱所跳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俱都带着男子的阳刚之气,带着怀才不遇的士子的悲痛。我跳不出那阳刚,却懂得其中的悲痛,只不知道,最上的那一位,他看得看不出? 烈日之下,荷花池畔,我只看得见衣裳上的白色丝带随着我的转动飘舞着,剑在光芒中翻飞,剑气凛冽,刺痛了我的双眼,恍若讥讽我的孤注一掷。 我的悲痛一定为崇谨所知了,不然他为何在座中为我高歌起来? 他唱:“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正是思美人的结句,也正是我想从心底掏出来,放在人前说的话——我要完全依照从前的打算,这种态度一直不会改变。即便是命该受难我也不管。 不知何时,舞已罢,乐已休,我竟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在座众人皆都屏息沉声,连崇谨的歌声亦都消淡了,恍若不过我方才的一梦。 万岁似有所思,终是拍了拍手,说道:“好!”他摩挲了两下龙椅,问我:“此舞朕仿佛见谁跳过靖安么?你与靖安世子可有往来?” 我怔了怔,摇了摇头:“回万岁,臣女并不认得靖安世子。” 万岁叹道:“也罢了。”又说道:“不过”我抬起头,望向他身后苍茫的天,就听万岁说道:“不过美则美矣,你跳的太过冰冷了。朕于皇位之上,人间冷暖已不可知,再受不起你这般的冷意。你的谏言朕知道了,去吧!” 他挥了挥手,果真不再多看我一眼。 我低着头垂着手,慢慢退出了荷花池畔,直到走出花园数百步,这才长吁一口气,如落心中一块巨石。 不过是王公公随口所说的一句“万岁爱看人笑”,我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灵光,想起曾经一日秉烛夜游,师父同我说过:“但凡帝王,大多高处不胜寒,总喜欢些温暖的人事,所以佞臣宠妃横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不都惯把奉承的好话说尽了么?” 我大着胆子,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穿上不吉的白色,素面朝天,做出冷漠的模样,跳着屈原因怀才不遇而愤痛之际写下的思美人,为的不过是激怒万岁,叫他看我不惯,好叫父亲满盘皆输罢了。 那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豪赌,拿我所思所猜作注,赌的是我未来数十年的人生。 父亲的严威之下,我含着泪忍着痛,终是赢了这一局。 仰面对着太阳,我抹去了满脸的泪水,露出一个笑来。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我闻声转过身去,也笑了一笑:“多谢你。” 林珧轻笑一声,摇摇头:“谢我什么?你不怨我就算好了。你不知道,老三本想替你解围的,是我拦着不让的。我怕万岁一时兴起,赐你二人百年之好。” 我仍仰起头,避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我不怨你。他不满意我,你拦着也是应该的,何必叫他趟这趟浑水?” 林珧淡淡笑道:“我不全为了老三,你这么好的姑娘,他不爱,是他自己没福气。你大概猜得到,我们家毁了和晋王的婚约,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又成了你与老三,难保晋王不记恨我们,说林崔两家儿女联姻是拉帮结派。这样难听的名声,你与我都担不起。” 我轻笑起来:“是我愚钝,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怎么你又肯舍了自己为我解围?不怕万岁乱点鸳鸯谱?” 他亦笑:“我成亲六年了,你不知道么?” 说得我俩都笑起来。他取出一只金丝面的龙纹锦盒递给我:“万岁赏下来给你的,说起来你倒是聪明,竟把万岁的喜恶都给摸透了!是我小看你了!” 我不接,叹道:“误打误撞罢了,我其实心里发虚得很呢!” “不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摇摇头:“受不起这赏,我到现在还直冒冷汗呢!” 林珧将龙纹锦盒交给容易,嘱咐道:“这是万岁的赏赐,千万要收好放好,不可以轻易地丢了或是送人。若外人在跟前,还需倍加供奉些。” 容易满是紧张接过,捧在手心不敢动了。 我另想起一人来,遂问他:“我八姐是如何入了万岁的法眼的?你知道么?” 林珧颔首:“你八姐奉上茶本就出去了,万岁听令尊说荷花池畔西侧蜀葵开得好,便同令尊前去玩赏,正看见令姐站在一簇白玉簪前玩赏。令姐梨涡浅笑,引得万岁驻足流连,竟称赞道‘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如此投了万岁的缘。” 我轻叹:“同是白色,不过一笑一不笑,竟得出两个结果来。” 林珧亦有所感,把头点了一点。 次日宫里便传下旨意来,封我八姐白苏为美人,即刻伴驾。而我,则为了那一日的大获全胜,引火烧身,遂初现出如山倾颓的端倪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六十一章 圣驾在秣陵城仅停留了三天, 第四日早上, 在秣陵群臣的跪拜之下, 浩浩荡荡继续向南而下。我的二哥与林珧大哥都得了加封, 侍奉圣驾南巡,跟着去了的还有新封美人的白苏。 我不曾得便与她告别, 也不曾再见过她一面, 家里也不曾提起她, 就仿佛家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儿。她屋里的侍女们纷纷的遣散旁处了, 就连她贴身的侍婢, 因未能跟着皇驾走,也被二婶收到了身边,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和表亲妹妹以真作伴,一派的冷清凄凉。 虽然皇驾走了,留下的事务却繁多, 父亲和几个地方大臣聚在一起忙了好几日都没顾上回家。 我整日只在母亲身边转悠,侍弄母亲养的花草,陪着母亲做女工。 兰姨娘起初倒也安分,静静地呆在西厢不出来,我渐渐都快把她淡忘了, 直至一日遇见她。她越发显怀了, 拦在路上,把我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我忍着不耐, 问她:“有事?” 她抿嘴一笑, 淡着胭脂的面容仍是好看:“我就是想看看四小姐, 心里害怕不害怕。” 我冷笑:“难道我有该害怕的事么?” 兰姨娘轻笑起来,点头道:“是啊,四小姐敢当面冲撞圣驾,给老爷难堪,不过区区的师妓学舞、露面雅席,又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师妓学舞、露面雅席?她是如何知道的? 我登时拉下脸来,冷冷地盯着她。 可兰姨娘真不是个识趣的东西,遂又笑道:“还有一桩,若我说出来,不信四小姐不害怕。” 我竖起食指,抵在她与我之间,冷笑:“不该说的话,你最好不要说。” 兰姨娘嫣然大笑起来:“四小姐果然胆怯了!”不知为何,我直觉到不妙,那一刻就该缝上她的嘴,或者灌她喝下哑汤,叫她终身不再能胡言乱语。 她探过身来,凑到我耳边,如下恶毒的蛊咒一般,在我耳边吃吃低笑:“怎么,就这么害怕别人知道你与林家三公子过从亲密的阴私么?” 她直起身,竖起俏生生三根玉指,问我:“三桩罪名,四小姐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听见我的声音似也有些含糊了:“我没有罪!” 兰姨娘低头一笑,叹道:“罢了!四小姐不跟对我实话实说也罢了!改日等老爷问起,我等着听四小姐的真心话呀!” 再不能和她一处,我侧过身去想从她身边走开,却被她一把拉住胳膊。 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劲力,竟把我握得生疼:“四小姐,你若肯善待我,我可保你无虞。”她一手拽着我,一手轻抚着小腹,笑道:“老爷看在弟弟的份上,总是肯听一听我的话的。” “果然偏信则暗,自古娼妇最得意!”我冷冷抽回自己的手,昂起头冷言以对,“我没有罪过,也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你若蓄意要害我,便等有朝一日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我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 只是我心里明白得很,兰姨娘所说的罪状,条条都是成立的,我把三从四德抛在了脑后,最轻一桩大概是跟着二哥女扮男装出现在雅席上了,可二哥跟着万岁南巡去了,他不能替我言语辩解;再者是师从楚云学舞,自万岁跟前做思美人舞,我便无从抵赖,可拜楚云为师,兰姨娘她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最后就是我与崇谨的私交过亲了。若是放在从前,必定算不上过分,父亲大概巴不得我能嫁进林家,结两家之好,可我为了他,却了杨家与石家两家的姻缘,更忤逆了万岁的圣意,到头来崇谨也不愿意以我为妻,在父亲看来,该是何其的放肆、何其的羞辱? 回到屋中,我发了一回呆,忽的冲到桌边翻找畹华送我的那个锦盒,把屋子里翻得一塌糊涂也没找到,心慌意乱揪着容易和盈盈大嚷大叫,可她俩却都说谁也没看见那个宝贝盒子,以为我自己悄悄的收起来了。 我想起彩秀那阴冷的神情,不由地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说起彩秀,她其实早就不是丫鬟辈分了,只是年轻的时候伺候父亲耽搁了婚配,等父亲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愿意嫁了。她伺候过我的祖母,服侍过大姐二姐,是我们家资历很深的老人了,我从来都知道,她不大喜欢我,大概就是所说的“八字不合”。自我顶撞父亲那一日后,她越发看我不惯了。 “完了。”我对容易和盈盈轻叹一声,“我要完了。” 盈盈瞬间发出一声惊呼,却被容易一把捂住了嘴。容易对我摇头:“姑娘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不会出事的。” 我笑了一下:“你猜父亲会怎样发落我?” 容易和盈盈都说不上来。 我噗嗤一下反笑开了,一人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乐道:“能把我怎么样?最多不过骂一顿打一顿,难道还真能杀了我不成?闹大了,让城里的人都看他的笑话?父亲怎么肯!” 盈盈信以为真,长长吁了一口气。 容易却摇头:“姑娘该告诉林三公子,问问他的意思。” 我反而愣住:“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把手中执着的团扇扔进容易的怀里,笑了:“不许你悄悄的告诉他去,和他已没有干系了。” 两天后,父亲回到家中,把我叫到了面前,既不是问我何时学的舞,也不是问我与崇谨的事。他和母亲坐在一处,交谈了几句,随即说道:“我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你母亲听过了也很满意,想来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父亲显然并不想听我说什么,继而说道:“晋王的世子尚未纳妃,已给我家下了聘礼。这门亲事是林家保媒给你争取来的,也是我们家门的荣光,你将来便是正经八百的晋王世子妃了。改日林家与我家结为秦晋,你该亲自去谢才对。” 我没想过,畹华与云真私奔让晋王世子妃的位置空了下来,为保两家清白,竟拿我去顶上。 大约是我的脸色委实难看,母亲问我:“我的儿,你怎么了?” 我低了头,避开母亲关切的目光:“多谢父亲,只是这门婚事,女儿不能答应。”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放肆!儿女大事,是你答不答应的么!” 母亲不明就里,埋怨道:“孩子还小,你有话好好说便是了,吼她做什么?” 大概这一句话触动了父亲的神经,暴跳如雷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你知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惊世骇俗丢尽脸面的事情!你还惯着她!她拜了一个妓女做师父,学卖笑人家的营生,叫我在万岁面前丢人!还和林家的三小子厮混不清!可林家的三小子现在另聘了他人,又叫老子在整个秣陵丢人!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闺女啊!” 我几欲晕厥:“崇谨他聘了谁?” 父亲一个大耳刮子甩着风使劲打在我的脸上,雷吼般怒叫:“贱人!不许你再问林家人的事!丢人现眼啊!我们世代的书香门第,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的头磕在一旁的花架上,却觉察不出疼来。 老实的说,我不大记得那日的事情了,我对往日的许多事情记得很模糊,若是能有什么人什么事留在我心上,便真是刻骨铭心,终生也难忘却了。我只记得自己如失魂魄一般走出了父母的房间,不知为何走到了荷花池畔。 那悠悠碧水晃得我头晕目眩,粼粼的波光更是扰得我心烦意乱,待我回转些许清明的时候,我的脚踝已浸在了荷花池水中。 池底的淤泥裹住了我的脚,扯着我往下拽。我只愣了一下,便缓缓往更深处走。 其实我并不是想要寻死,我只是想解脱。我知道二者有时候很容易混淆,但我知道我当时的心境,我从未想过死,至少从未想过这样窝窝囊囊的死。 但我听见畹华撕心裂肺的一声“姐姐”,我回过头去,就看见大哥踏着水大步向我走过来。 我恼怒:“不要你管!” 大哥根本不理我,无视我的意志,抓着我的手把我往肩上一抗,转身就扛着我往岸上走。 暴怒之下,我疯了似的捶打他:“一定是你们沆瀣一气干的!你们都看我不惯!你们一群混蛋!天杀的混蛋!” 大哥把我往地上一扔,皱眉:“你哪有丁点世子妃的端庄娴静模样?大呼小叫的跟个市井泼妇倒没什么两样!一点不像我们崔家的女儿!” 畹华扑过来,抱住我就嚎:“阿姊,你怎么想不开啊!你不要畹华了么!不要阿娘了么!” 我挣了几下,脱不开畹华的手,遂泄了劲,木然任他抱着,半晌说道:“畹华,我也恨你。若不是为了你,何必拿我顶缸?是我忘了,你原也不过是崔家的男人,骨子里流的都是一样自私凉薄的血!” 畹华被我说得愣住了,不自觉松开手,不可置信着喃喃说道:“阿姊,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我闭了眼,把泪吞回去:“你们都等着,我不会安分听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六十二章 后来我曾招待过晋王世子几次的宴饮, 平心而论, 他是个相貌不错、谈吐不凡的贵族子弟, 很有他的派头。但当时我是不知道的, 我也不认识他,对我来说, 他不过是个遥远的陌生人罢了, 无有半点的情谊可论。 我曾认真仔细地想过, 为什么无论如何, 我也不愿意做晋王的世子妃, 那地位分明是我从前遥不可攀的。 必须承认,我是个极为固执的人,我认定了崇谨便一心一意把他奉为神灵一般,供奉在高台之上,不可亵渎。连带我对他的情感亦神圣而不可亵渎起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 而我一力苦撑着,不与之同流合污。 我先后写了几首诗、几篇短文送到文社,署的都是我自己的大名。那几首诗、几篇文很快便在秣陵的文人中间传开了,又很快地传到了别的城镇去,一时成为文人墨客的谈资。 倒不是说我写的有多好, 而是我写的内容和我这个人, 叫他们津津乐道起来。有人说我是继班婕妤以来最有天赋的才女,但更多的人则指责我口出狂言, 不能够安分守己。 我记得其中的一首诗, 写的是当代的名妓胡瑞珍: 青石坡上叹真娘, 千古贞女名字香。 莫道风尘红颜贱,节义留与后人唱。 除了这一首,文章都是明写古事暗讽今人的。我把雅席上听到的言论和师父爱说的言论混在一起,杂糅出自己的言论来,讽刺今人卖官鬻爵、拉帮结派的丑事。 很快父亲便被惊动了,拿着文章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狂言乱语,问我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问我是不是要将一家数十口人的性命葬送。 我辩解不过不想嫁作晋王世子妃,若是可以,还想回庵中,情愿一辈子青灯素食服侍佛祖。 父亲雷霆之怒下将我关进了祠堂中,把祠堂的门窗都锁上了,只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灯叫我跪在祖宗面前,日夜反省自己的过失。 那阴森森昏沉沉的气氛像极了幼年庵中时候的感觉,因而除了烦躁和无奈,并不能惊吓我,使我认识到自己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在祠堂的祖宗画像前盘腿踞坐了三天两夜,其间渴了就喝用来供奉的水缸里的水,饿了就吃牌位前有日子了的糕点,困了就倚着擎天柱打个盹,丝毫没有半点要忏悔认罪的意思。 第三天入夜,是畹华偷了钥匙来撬门。 我抵在门上,隔着门冷冷对他说道:“不需要你怜悯我,你滚!” 畹华却在门外哭了,拼命地拍打着门说道:“阿姊,别生我的气了!母亲、母亲病倒了,怕是、怕是” 我心里一咯噔,却不大信他:“你别拿母亲造谣骗我,有你这样编排自己母亲的么?” 畹华抽泣着,甚至拿头来撞门,把门板撞得“咚咚”直响。 我的心猛地一沉,扒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去,就看见畹华竟缓缓跪了下来,头重重地撞在门上,已然渗出血丝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不行,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我使劲一拉门,已经开了锁的门吱呀一声从两侧洞开。 顿时门外扑进一股清新的空气,跟着畹华也扑了过来,将我扑得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他把脸埋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在祠堂之中久久萦绕着不能散去,恍若百年的幽魂在齐声恸哭一般的骇人。 愣了片刻,我忽的醒悟过来,将畹华从我怀中推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自家跑去。 没想到二房三房在家的人口全来了,廊上廊下站的乌泱泱都是人。他们看见我灰蒙着头、土盖着脸没命往这儿跑,纷纷地让开路来,低着头沉默着,并不看我。 我一口气跑进了里屋,发现二婶三婶和四婶都在,父亲也在,连秦卫两位姨娘也在,唯独不见兰姨娘。 但我无心问她。 我只能看见母亲躺在床上,那模样在明晃晃的灯烛下太过安静了,被子之下,我甚至无法确认她是否还在喘息。一旁站着的两个大夫都摇头不说话,面上的神色很凝重。 父亲看见我,猛地蹙起双眉来。 我恍若不见,浑身颤抖着向母亲走去。 四婶呜咽一声,一手扶了我的肩头,一手去摸母亲的脸颊,哽咽道:“大嫂呀,九丫头来看您了呀!您看看她,看看她!” 我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下来,双膝一软,已经跪在了母亲的床前。我把脏兮兮的脸埋入母亲尚还温暖的手中,喃喃地同她说道:“母亲,是我,是白芙呀——” 她的手动了一动。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点点,目光慢慢落在我的身上,停顿了一会儿,又落在了跟来站在我身后的畹华身上,最终仍牢牢地看着我。 她似拼尽全身的劲力来抬起手,捋了一捋我耳边的头发,抹了一下我的脸,勉力笑了一笑:“真好看的容颜呀,多好的年纪啊!” 那语句断断续续的,我听得出来,她说得很吃力。 我凑到她耳边,豆大的眼泪忍不住往外滚,沾湿了母亲的头发,也沾湿了她的枕头:“妈妈,我好好的呢!” 母亲拉着我的手,将我往她嘴边扯了扯。 我急忙凑到她的嘴边,就感觉她的干涩的唇在我脸颊上蠕动了两下。 只听见母亲对我说:“畹华以后有人照顾了,你、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不要让我担忧” 那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亦是母亲弥留之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便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之中,再也不能看一看我、摸一摸我了。 这世上,唯一真心真意、不离不弃深爱着我的人彻底地离开了人世,将我留在这孤独而凶险的世上。 我少年丧母,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人事一概不知。 父亲似有愧意,并没有再说什么责备我的言论。 我与畹华披麻戴孝,鼻涕眼泪齐流,木然着两张脸,看着家里扯起白布白幡,看着从婆家回来的大姐忙里忙外照顾前来吊唁的亲眷朋友。 守灵的第六日晚上,那闷热潮湿的季节里,灵堂刮起凛冽的寒风,把幡旗刮得漫天乱飞,摇摇欲倒。 我把双安叫到面前问她:“母亲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就了?必然是有缘故的,你和我说清楚。” 双安哭得死去活来,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但我不放过她,揪着她一起跪在母亲的灵前,让她好好看着母亲的牌位,逼她说出真话来。 双安抱头痛哭,倒了核桃车噼里啪啦说道:“是、是兰姨娘,跑到太太面前,说姑娘不吃不喝三天了,一直在祠堂里跪着,不知受了哪里的阴气,眼看就要不行了。太太上次大病,其实、其实一直没能痊愈,万岁南巡,她其实一直都是苦撑着的,听了兰姨娘的话便病倒了。太太劝老爷放姑娘出来,老爷却说这是管教姑娘,不能让姑娘到了晋王府还丢崔家的脸面。太太带着病去佛堂求了一夜佛,第二天就不行了。大夫说、说是旧疾和新病”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哭得背过气去。 我揪着她衣服的手缓缓滑落,咬牙恨道:“是兰姨娘那个贱人!” 连日的难寐,连日的不能下咽,我所剩的仅仅是一点本能。我试图爬起来,跪的太久的膝盖一僵,还没站直就摔了一跤。双安和容易都来扶我,我却将她们都挥开了。 畹华从背后闷声不响抱住我,死死地不肯撒手。 我被他勒得头晕目眩,反手给了我的亲兄弟一记耳光,我啐他:“懦夫!不敢去给母亲报仇也罢了,难道我去手刃仇人,你也害怕不成?” 畹华生生挨了那清脆的一记耳光,却仍旧将双手勒得死死的不肯松开。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后,泪水淌入我的衣领里:“姐姐,如若杀了兰姨,你还活不活了?你叫畹华又如何独活?姐姐,你就这么狠的心,叫畹华先丧慈母再丧胞姐么!” 我低下头,使劲去掰他的手。 那时,彩秀带着两个仆妇走了进来,走到我面前:“姑娘,老爷叫你过去。” 我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彩秀亦冷声说道:“姑娘,晋王府派来接姑娘的人到了,老爷让你过去见一见。晋王府是皇亲国戚,尊贵显赫无比,能亲自来接姑娘,难道姑娘还要耍小性子么?” 我森森然,冷笑两声,说道:“不去!” 彩秀重重叹息一声,似在叹我朽木不可雕,回头跟两个仆妇说道:“你们过去,请姑娘的大驾!” 那两个仆妇应了一声,挽起袖子,一左一右扯住我的手,将我拽起来往外拖去。 我恨极了,痛骂起来:“彩秀!你不是人!我母亲头七还没过去,你就在她的面前侮辱我么!你混账!你不得好死!” 畹华拽住我的衣角,又去扯两个仆妇的手,想让她们放开我,我的丫鬟也跟着来拉,场面一度混乱不已。其间彩秀似被盈盈狠狠推了一把,重重跌倒在地。 守灵的丫鬟们便都有些慌了,急急地来扶她。 大约是动静过大,惊动了正在外面守夜的秦姨娘和卫姨娘,两位姨娘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正看见我被两个仆妇架着往外拽,畹华在后面死死地扯着,容易和双安都在帮着拉仆妇。而彩秀跌在地上,盈盈站在一旁扎着手看着,慧儿和敏儿都赶着去扶彩秀。 卫姨娘先惊呼了一声,抖着手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不知该先扶哪一个。 秦姨娘到底年长几岁,稳了稳心神,先将我连着仆妇都扶了起来,又伸手给彩秀。 彩秀却狠狠将她一推,扶了扶发上的白布站了起来,沉下脸来教训我:“九小姐!你多次忤逆老爷,把老爷的话当做耳旁风,屡教不改!如此不敬不孝,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奴婢?奴婢再不好,辛辛苦苦伺候崔家三十多年,不曾得过老太太老爷的一句责备,怎么就不得好死了?若九小姐还肯听教,现在就不该再胡闹生事,立即的随我去见晋王府的人!” 她那席话义正言辞,可落在我的耳里便实在可笑了。 我真的笑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几乎逼落下来:“是!我大不敬,大不孝!你想让我去见晋王府的人,那便见罢!我不差这一时半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六十三章 晋王妃派人来接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大约是怕再次敲定了的婚事又毁, 也怕我小家出身不够资格, 晋王妃借着教养的幌子, 想将我接过京去,放在身边好好的调/教一段日子再完婚。 我平生最妙的计策之一, 便是那当口敲定的。 晋王府派来的是副管家赵庆平, 同来的还有宫里的郑公公, 后者是晋王母亲, 太妃孙氏的人。随二者而来的还有晋王府送来的一批彩礼。 我向郑公公和赵庆平都问好, 仪态尽力地端庄,态度也算得上是彬彬有礼了。 鉴于我丧母不久,郑公公还嗟虚了一阵子,说了会人生无常的话,劝我要节哀, 又恭喜我,说是晋王世子是个聪敏孝顺的好孩子,和我很般配之类的好话。我半垂着头,半看着他,甚至还挤出零星的一点点笑意, 一一的都听了。 父亲大约颇为诧异我如此的温顺乖觉, 曾几次皱着眉头打量我,又曾几次去打量彩秀那有些憋屈的面容。 但我实在表现得太乖了, 最后当郑公公笑眯眯地恭喜我父亲, 称赞他养了一个好女儿的时候, 父亲的面上终于浮出真切的笑来,竟破天荒地将我也夸了一顿,夸我善读诗书,是崔家顶知书达理的女儿。 我听着那一番称赞的话,直在心底冷笑。 好容易听完那一顿的往来交际,我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赵庆平:“何时动身启程?” 赵庆平大约没想到我如此合作又如此急迫,愣了一愣说道:“王妃娘娘的意思是尽快,只是没想到赶上这边太太的小姐愿意缓一缓,也是可以的。” 我轻笑了一下,摇摇头:“明天做过头七,后头一早便动身上路吧。既然是王妃娘娘的意思,臣女又怎好违拗呢?臣女的母亲在天有灵,想必也是会赞同的。” 郑公公笑哈哈,说道:“世子妃如此通达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行了一礼想要退出去,忽的看见二叔和二婶、三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张口就是:“大哥,不好了,老四家的” 刚说出“老四家的”四个字,就被父亲双眉一皱打断了:“老二,我这里有事呢!宫里的郑公公来了,要接白芙上京呢!你有什么事等会再说罢。” 二叔毕竟也是久混官场的人了,忙摆出笑来,一面和郑公公恭维,一面向我道喜。 我承受不了那喜,抿一抿嘴瞥过脸去。 父亲摆手叹道:“去吧去吧!” 便不再停留,急急地出去了。路上想起二叔说到四婶娘的口气委实有些古怪,便多留了一个心眼,也是想着要向四婶面辞,便索性拐了弯儿往四房走去。 守门的金妈妈正和三个嬷嬷偷偷地吃酒摸牌,我本不愿意惊动她们,悄悄地过去,却被她看了个正着。她慌忙起身挡了一桌的酒菜和牌,隔着窗堆着笑问我:“晚了,姑娘是要去哪儿?” 因正在丧中,她们偷偷地玩牌吃酒被我瞧见了,自然是要害怕的。 我没心思理会她们这些小九九,叹道:“我去看四太太,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吧!” 金妈妈且惊且疑,连忙出了门房来,两手使劲搓着衣角,赔笑道:“姑娘,天晚了,太太该睡下了。姑娘要是想见太太,改明儿白天来吧?” 我勉强一笑:“想着有几句私心的话想和婶子说,你让一让,婶子总该不会怪罪我的,更不会说你半个不是的。” 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就不好阻拦我了。却接过容易手里的灯烛,进屋换了一盏亮的,不递给容易,反倒递给我,见我疑惑,便说道:“太太怕是真睡下了,姑娘要进去便一个人去吧,惊动了太太的清净不好。不如把小姑娘们留在我们这里,一会儿接了姑娘一块儿回去。” 想想她说的也没错,我便接了灯烛,把容易和盈盈都留了下来,径自往里面走。 却看见不远处似有两个人聚在廊下说话,婶子的屋子里已然黑了,那间屋子倒是亮着灯烛。我好奇,便先过去了。 走近了一看,便看见两个年轻媳妇脸对着脸坐着,挨得很近,近乎贴着面地说话。 那境况实在奇怪,我便矮了身子,悄悄地从廊下猫了过去,藏在一丛生得旺盛的芭蕉叶后。 那两个媳妇不知说到哪一处了,其中一个叹道:“真是受罪啊,这么晚了,也不叫去睡,白白地捱这一晚!” 另一个便劝道:“罢了罢了,一晚不睡也罢了,就是领了这个活,实在的倒霉晦气!谁知道四太太那样的人,竟然” “这便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四太太那样的人,怎么就和个和尚好上了?” 她刚说完,便被另一个媳妇一把捂住了嘴,后者急道:“哎呀!你小声点!给人听到了可是好玩的?” 那媳妇不以为然,拉开遮着口的手啐道:“什么大不了的?眼下那和尚被捆在屋里,二老爷和二太太、三太太已然往大房那里去了,等明儿天一亮,只怕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还怕我说!” 那时也不知为何,我把她们的话往一处串了起来,竟然都悟了——她们是在说我四婶娘通/奸和尚智心,被抓了个正着么?怎么会? 那一刹,我又想起那两个媳妇,都是父亲手下小厮的媳妇,前两天,母亲灵堂前,我还见过这两个媳妇。她们是怎么掺和到这里面来的?难道二叔去报父亲知晓之前,父亲便已经知道了? 我捂住嘴,想不出父亲出何缘故要来针对守寡多年的四婶。 突然从四婶的房里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重重倒在地上。我愣了一下,顾不得其他,急忙跑了过去,使劲地捶门:“四婶,四婶!是九丫头,你给我开开门!” 谁知门被从里面锁死,压根打不开来。 我猛地转头。 那两个媳妇也站了起来,都慌忙往这里看。 我跺脚:“看什么!叫人来撞门呀!快去,快去呀!” 其中一个媳妇愣了一下,拔脚就往外跑,边跑边叫“救命”,另一个跑到我身边来,也撞了两下门,把门板撞得晃了一晃,只还是没动静。 我心急如焚,拉住她道:“你抬着我,我从窗户那边进去!” 她怔了一下,我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到窗边,逼她弯了腰让我踩着,破了窗户跳进去。 一下看见四婶悬在梁上,脚下的凳子滚在一旁。 我唬得两腿发软,面色惨白,双手都在哆嗦,却急忙扶了凳子站上去,抱住四婶把她从白绫上抱了下来。漆黑的屋子里,一切难辨,我的手越抖越厉害,根本没法去探四婶娘的气息。 同一时,又听得一声巨响。 “阿秀!” 我讶然抬起头,就看见智心和尚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四婶娘,抱住了,张着嘴就嚎起来。 他满脸糊的都是鼻涕眼泪,那样子实在是又搞笑,又叫人心疼。 我顾不得他,连连地问:“你看看婶子,看看婶子!” 智心这才撒了手,去查看四婶。 也不知是不是他抱着婶子颠了那一阵的缘故,婶子竟慢慢地醒转了,喜得智心嚷道:“阿秀!你可醒了!可吓死我了!” 四婶看了看智心,缓缓把脸扭到一旁。 我亦喜极落泪,泣道:“婶子,怎么如此想不开呢?” 她拉了我的手,启唇拼命挤出话来:“你、你都知道了?他们、他们都知道了?” 我愣了一下,见她欲哭,连忙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四婶却长叹了一口气,闭了眼不再说话。 智心仍是放声的哭,眼神飘忽着,似不敢看我。 我叹道:“你出去吧,我守着四婶呢!” 他不肯出去,我便压低了声在他耳边说道:“这当口,婶子看见你烦,再说,你死活不顾地喊四婶的小名儿,叫外人听到、看到了,岂不是更叫婶子添堵?” 说完,拉起他,连推带搡地往门外送。 那两个年轻媳妇掌了灯守在门口不敢进去,看见智心和尚,都连忙往两旁一躲。 我看不惯她们那假清高的模样,劈手从她们手上夺过灯来,说道:“你们去厨房,叫她们烧点热水、煮点粥来!” 两个媳妇对觑了一眼,赔笑问我:“姑娘饿了?想吃什么粥?” 我忍无可忍,往她面上呸了一口:“放屁!里头四太太病了,你们不进去伺候便罢了。使唤一句还敢问?快去!别到处给我乱嚼舌根!” 她俩见我恼怒,连忙提起裙摆跑了。 我又急又恼,只得先压了火气再进屋。 屋里四婶娘已经坐到了桌边,正借着月光对着铜镜发愣。 我把灯往婶子面前放了,叹道:“婶子,不是我说僭越的话,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的想不开?” 四婶默了半晌,长叹一声:“你不该救我的。” 我心里仍是纳罕的,为的那是我四婶,为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便说道:“婶子,你累了,该睡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扶了她往床边走,摁着她坐下,给她宽了外衣脱了鞋,扶着她躺下,说道:“无论如何,我是向着婶子的。婶子睡吧,我就在这儿陪您。” 她仍是叹气,到底慢慢地睡着了。 我守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就看见敏儿悄悄走进来,扯一扯我的衣角,用口型唤我:“姑娘?” 我怔了怔:“是你?容易她们呢?” 敏儿凑到我耳边,说道:“容易和盈盈叫老爷唤走了。老爷怕姑娘身边没人伺候,所以叫我先过来。这边是怎么了?” 我便简略同她说了。 敏儿也是吃惊:“怪道老爷和二老爷嘀咕了好一阵,说了好些四房房头鸡毛蒜皮的林林总总!” 我皱眉:“父亲和二叔,到底想要怎样?” 敏儿摇摇头:“不知道。只是姑娘该去看看,也不知老爷喊容易和盈盈做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对。” 我亦是不安,只是放不下这边:“可婶子她” 敏儿笑道:“有我呢!姑娘只管去!” 我犹豫半晌,终是点了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去。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压抑苦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六十四章 我没奢望过, 在动身前还能见上崇谨一面。其实, 倘若没有变故, 我那时已打定了一辈子再也不见他的心。他却在我家沿墙一溜儿的老榆树下站着。 “崇谨?”我揉了揉眼睛, 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的身影往老榆树后闪躲了一下,随即还是走了出来, 笑一笑:“白芙, 你好么?” 不知为何, 他的笑容竟带着说不出的虚假。 我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没想到, 走前还能再见上你一面。” 他低了头,沉默良久:“抱歉。” 我惨淡一笑:“你没什么好和我道歉的。你不欠我的。” 崇谨抬起手,悬在我的额前片刻,似乎想抚一抚我的发,到底还是放下了。他伸出手, 指了指前面的路:“一起走走罢!” 我点了点头,把提着的一盏琉璃灯往前挪了挪。 他走得很快,也不说话,只顾闷着头往前走,仿佛有些心烦意乱。我几乎跟不上他。 良久, 他忽然站定脚, 反身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愕然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 崇谨的目中似有愧色, 似有痛色, 亦似有惋惜伤感。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忍不住发颤起来。 “白芙, ”我听见他唤我,以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的口吻,“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云真和畹华来求我,是我下不了狠心,给他们出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倘若他们不曾,你如今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我愣了愣,苦涩一笑:“和你何干?又不是你出的主意,要让我补上那世子妃的缺儿的。我命如此,怪命不济罢了。” “你认命了?” “不认。”我仰头望着他,笑了,“我只认我的心。” 大约是我那笑容如掺了蜜的,崇谨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他抚上我的脸颊,凉意传来,听得他长叹道:“我从不后悔,可事到如今,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摇头:“你不会错的。” 便感到他的手一僵,继而听到他苦笑:“此时此刻,你仍如此的相信我?” 我颔首:“便是天崩地裂,我也信你。” 崇谨抽回手,那清俊的五官蹙在了一起,很是痛苦难安的模样。 我不由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他沉默半晌,幽幽叹道:“公坚曾和我说过,说有一人待我之心日月可鉴,若为世俗缘故而错过,恐今生今世再不会遇到第二个。我只不信,如今想来,却是不错。” 他不看我,也故意说得模糊。 我却都懂了。 “那人若得你这片心,便是死也满足了。”无法抑制的,我扬起笑来,幸而天黑看不见。 崇谨轻叹一声:“是么”他忽的转过脸来:“白芙,我,我定亲了。” 昏暗的烛灯摇曳之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也不愿意叫他为难,便故意地笑道:“我知道了,父亲已经告诉我了。”顿一顿,还是不甘心,遂问道:“是谁家的小姐?生得如何?” 他看我许久,用整个手心掩了我的面容。 “白芙,别笑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他叹息着说道,“我对不起你,负了你的盛情美意。今生是无法偿还了,等来世吧!来世,我一定” 听到一半,我便伸出手去,摸索着想捂住他的嘴。 指尖触及他柔软的双唇。 我的心一顿,他似乎也愣住了。 “崇谨,别说了。”我笑叹一声,“是我选了这条路,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自责。” 我拉下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牢牢地看着他,带着万分的不舍和依恋,把想说的话、忌惮的话,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我不要你来世还我,我只要你今生好好的活,来世见了,按你我喜欢的方式重新来过。崇谨,你要答应我,今生,你要按你和我说的那样,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 他目中似有泪光闪烁。 良久,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我仍攥着他的手不放,恨不能把他的音容相貌完好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不会淡忘。 他亦不曾动作,任凭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过,隐没在鬓发中。 此夜过后,他就是别人的男人,而我 我踮起脚尖,让泪流过脸颊,用双唇吻上他的。 咸咸的,带着我的泪,带着他的痛。 然后我松开他的手,推了他一下,转过去背对着他:“你走吧!别再来了!” 一阵的寂寞,他俯下身,在我脚边放了一封信,后退了两步。 我捡起那封信,信封上“白芙亲启”的字样并不是崇谨的字迹,不由发愣:“这,是什么?” “是公坚拜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见我随手就想扔,忙劝阻道,“公坚一片的赤诚之心,不过都在这一封信上了,你你看一看罢!” 顿一顿,继而听他涩然笑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脸,转过身去,身后已没了人影,只剩一排的榆树叶正迎风的摇摆着。 “你也保重”我仰起头,长吁一声。 天边一轮残月,正映照着我苍凉惨淡的心。 正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石屹的信我没有看,却也没有扔,只是收进了袖中,没有去处置他。我不知道,该不该看那封信,也不愿想,我是不是也曾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说是父亲叫了容易和盈盈二人去,可我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已在外书房歇下了。我不好敲他的门,便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去找。 可我找了她二人大半夜,竟未发现她们的踪迹。 心底渐渐地凉了。 月渐渐地西沉了,白昼缓缓地泛了上来。 我拖着疲乏的身躯往四婶的卧房走去,此刻只想挨着她,说一说临别的真心话,期盼着动身的时候,容易和盈盈两个丫头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四婶的卧房里,敏儿正伏在桌案上酣睡。 我不愿意惊动她,便蹑手蹑脚绕到床边,掀起床帐轻声唤道:“四婶,我” “我回来了”四个字还未出口,就发现床铺上空荡荡的,四婶已不知了去向。 我急忙将敏儿推醒,急问她:“四婶呢?你看见四婶娘去哪儿了?” 敏儿被我从梦中唤醒,怔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遂把头摇了一摇,讶然道:“四太太,难道不好好的睡着么?” 一听这话,我便知大事不好。 敏儿此刻也醒过神来,见不见了我四婶娘,急忙奔出去,把众人都唤醒了,立时地一起寻找起来。 把四房的三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四婶。 最终是我房里一个守夜的小丫头找了过来,交来一封未封口的信,说是四太太让转交的。 我恨得牙痒痒,逼问她为什么才送来。 小丫头吓得直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半晌憋出话来:“是、是四太、四太太叫早上再、再送的,我、我” 我扬起手想打她,可到底下不了狠心。 敏儿一把接过信塞进我的手里,又推了那个小丫头一下:“回去吧!不许对别人说这事!” 她劝我:“姑娘,我也有错,你别生气了,先看看四太太都和姑娘说什么了吧!” 我的手打着颤,缓缓将信抽了出来。 信上如是写道: 白芙我儿,婶母子女一场,临别还要叫你看如此的笑话,实在是惭愧不安。只是我一生皆是笑话,由我及你,忍不住地伤心悲痛。我半生守寡,无儿无女,到头来,连情为何物,也都忘了。你不要怪我,亦不要怪智心。自古女子皆是如此,命不由己,大多白白地活了一世。做婶母的,最后也只盼着你不再重蹈覆辙了。不必寻我,望你安好。 豆大的泪珠滴在信上,我嘶声力竭地叫着,命他们往四处去寻我苦命的四婶娘,务必要找到她。 晋王府的人几次来请我动身,我都硬拖着不肯走。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到底是传来了消息——有人在湖中打捞到了一具女尸,经认真,就是我的四婶娘。她走得匆忙,连一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穿。 据说智心跑去认尸,当场便疯了,口内喊着“秀娘”,一头撞在石墙上,把脑浆子都撞了出来,追着四婶娘去了。 我被丫鬟们压着,换上了新衣裳,硬是往马车里塞。 父亲、二叔和几位哥哥都来送我。 遥遥看见以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恍若隔世一般。 我已把泪流干了,悄悄地拽住二哥,压低声问他:“二哥哥,我要出远门了,临别只求你一句真话——为什么父亲和二叔他们,都要针对四婶娘?非要逼死她?” “没人要逼死她。”二哥四下看了看,凑到我耳边,“不过是想坏她的名声罢了,没人非要她死。” “为什么?” 二哥叹道:“你傻!老祖母当年留下好大一笔私钱,分家的时候不见了,你以为是去哪儿了?” 我愕然:“竟是为了钱?” 他轻哼一声,掩住我的口:“别多问了,对你没好处。” 二哥松开我的手,摇头:“走吧,别再回来了。” 我心痛如绞,几乎说不出话来,却仍是硬挤出声来:“我不会回来了,这样的家,还是家么!我好恨!” 他亦同感于我,缓缓流下泪来。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我正要坐进车厢,就听得有人拼命地唤道:“姑娘!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急忙探出身去。 便看见一人拼命地追着马车,几次跌倒在地,却又挣扎爬起来,不断地向我挥着手。 却是盈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六十五章 “停一停!停一停!”我扯着嗓子拼命地唤, 马车却越驶越快。迎着风, 我几乎睁不开眼。 可就是如此的境况之中, 我仍看见盈盈夹裹着一头的灰尘, 被几个家丁扑倒在地,双手扑打着地面仍在不断地挣扎着, 父亲走了过去, 挡住了我的视线, 不知在吩咐些什么。 我心急如焚, 再也顾不得其他, 深吸一口气,扒着门框纵身往下一跃。 一下跌在地上,就势滚了两圈。 我飞快爬了起来,头也不敢回,麻利地就往回跑。 崔家的大门正在缓缓地从两侧合拢, 门缝之中,我看见家丁拿来绳索和大板,正要惩戒盈盈。 我冲了过去,拨开站在后面的小厮仆妇,推开前面的兄长叔伯, 最终绕开了父亲, 一下子扑在盈盈的身上,兜头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跟着是来不及收回的重重一板子。 闷闷一声“啪”, 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震碎。我被打得向前一冲, 差一点一头磕在地上。 只愣了一下, 盈盈发出撕心裂肺一声“姑娘”。 我忍着,转过身去仰头看着父亲:“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惩戒我的人?盈盈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罪了?容易呢?” 父亲紧蹙双眉,沉声吩咐管家:“去请晋王府马车暂回。”又吩咐两个姨娘:“把姑娘扶起来,送回房里去。悄悄地请了大夫来,不要惊动旁人。” 两个姨娘不敢言语,急忙来扶我。 却都被我推开了。 我只问他:“父亲!” 他俯下身来,亲自钳住我的一个胳膊,试图将我拽起来。 我感到盈盈在我的怀里不断战栗,抖得筛糠一样的厉害,便将她抱得更紧了。 “父亲!你偏信兰贱人,结果贱人逼死了母亲!如今不知又偏听了哪个贱人,要来逼死我!”我的手颤抖地厉害,索性缩进了衣袖里,“我已经答应离开这个家了,难道还要我死么?” 父亲被我的一番话惹得恼怒不已:“胡说八道!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丢尽我崔家的脸面!你非要当着这所有人的面,把你做过的事,一一的讲出来么!” 我冷笑,泪从眼中滚落:“是,您说吧!说完了,我也好心安!” 果然父亲暴怒,一把夺过家丁手中的板子劈头盖脸就往我身上挥了过来! 我闭目待诛,心底无限的荒凉和哀痛。 母亲,等我一等;四婶,等我一等—— 就听得秦姨娘尖叫了一声,她已抱住了父亲的手。在父亲的狂怒之下,她近乎拼尽所有的力气。 卫姨娘急忙来推我,也喊了起来:“老爷!姑娘已经许定晋王府了!您不能——您——” 混乱之中,我听见盈盈在我耳边哭:“姑、姑娘,容易、容易姐姐她她快不行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我以为我听错了,却又不会听错。 我用尽全力,将他们一起重重推了一把,跌跌撞撞两下爬了起来,一把抽出大哥随身佩戴的胡刀,反手就抵在最近的仆妇脖子上。 “说!容易在哪儿!” 她看了看父亲,惨白着脸,哆嗦着双唇不敢说。 刀尖抵进她的脖子,渗出血来。 “说!不然我先杀了你!” 父亲怒吼起来:“来人!给我把她捆起来!九小姐失心疯了!你们看不见么!啊?” 家丁们互相看看,迟疑着向我包围过来。 我把刀刺得更深了,顿时血流如注。 果然那妇人吓坏了,拼命地尖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容易小姑奶奶在柴房里关着呢!” 我猛地收回胡刀护在身前,一手将盈盈揪到身后。 “都滚!”我声嘶力竭,再谈不上体面尊严,“谁敢过来,我杀了谁!” 刀尖上有血一点一点往下滴,映着刺眼的眼光和白晃晃的刀刃,格外的骇人。 或许是那血骇住了众人,又或许是我脸上的神情太过狰狞,竟把那些拿着家伙的男人给震慑住了。 我逼视着他们,扫了一眼父亲。 那一眼中的父亲究竟如何,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趁着那一刹的功夫,拽着盈盈就往后院跑。 推开柴房门的那一刻,我的肠子几乎跑断了。 盈盈抢着推开门,扑了进去。 霎时一股血肉的腐朽味道跟着涌了出来。 仿佛那一阵狂奔已把我的气力耗尽,此刻我再也迈不出一步,走进柴房之中。 半晌,抑或是片刻,门内传来一声“姑娘”。 好似幽魂的声音,再也分辨不出来昔日容易那清脆欢快的语气来。 胸口喉咙被卡得难受,我擦了一把泪,笑着应了她一声:“在这儿呢!” 柴房干热昏暗,可我一眼就看见容易躺在那里,挣扎着,要生不能,要死不得。 一时间,恍若昨日重现。 恍若畹华被锁在柴房的那一晚,我带着容易去探望他。只是这一次,我的身后再没那个叽叽喳喳,满腔热血只为了姑娘的傻丫头了。 我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到怀里,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头发。 “姑娘,我、我还想跟着、跟着你走呢!”她努力挤出话来,努力地笑着。 我紧紧抱住她,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任凭自己的泪和她的泪流到一处,再也分不开来。我勉强笑:“好,不管我上哪儿去,都带着你!” 她抬起手,扯住我的衣角,那双俏生生的大眼睛已然有些失神,盯着我,泪如泉下。她涌出笑来,满口的血也跟着涌了出来:“姑娘,若是可以,我、我想伺候你一辈子——” 我哭得更凶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想抹去我脸上的泪,却使不出力气。 “我没把姑娘的事说出去,盈盈也没有说。”她挣命支起半个身子来,将盈盈扯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姑娘没打算、没打算上京去,不管、不管你去哪儿,求你、求你把盈盈带着。” 她扭头看了一眼盈盈,笑着、流着泪,叹息:“她的命,她的命是我” 容易只说了一半,又望向我,恳求:“姑娘,你答应我!” 我情难自已,只得重重点了点头。 她得了我的保证,缓缓躺了下来。 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真的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 她不自觉地颤抖着,喃喃自语道:“娘啊,囡囡冷呀——” “姑娘,我冷呀——”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哽咽着低下头,凑到她的嘴边。弥留之际,容易低低地唤:“畹、畹华少爷,我——” 那一声“我”之后,再无第二个字吐出。 容易,我那实心眼的傻丫头,吐出了胸膛最后的一口气,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离开了人世。离她十五岁的生辰,不过半个月的光景。 亦不过几天的光景,我所爱的人,竟一一的离开了我。 容易她是,被我的父亲活活打死的。后来盈盈告诉我,她挨打的时候,一直将盈盈抱在怀里,这才换回来盈盈的一条性命。 她的一生太过短暂,也太过辛酸。 我抱起她小小的软绵绵的身体,借着盈盈扶我的力站了起来。 柴房门口,畹华蜷缩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她和你一起长大的,她的最后还念着你,你该送她一程才对。” 畹华哭得喘不上气,更是说不出话来。 容易的身体在我怀里渐渐地冷却,而我的耐心也慢慢地耗尽了:“畹华,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卷进来了。” 我绕开他,想要离开。 他一把抱住我的脚,哽咽:“阿姊,你等一下。” 畹华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抹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庞,他轻抚了抚容易的脸颊,泣道:“容易,对不起,我本该保住你的。但我、但我” 他说不下去,扯下怀里的玉佩搁在容易的怀中,低头亲了一下容易的额头,将她从我怀里接了过去。 畹华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我听见他如呢喃一般,轻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今生是我负了你,来世,换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不由地一阵心痛。 其实不是畹华负心,只是谁会认真地把一个小丫头放在首要的位置?从前他头顶严父,如今又多了云真,他和容易的那一点点小情肠,便更加的微不足道了。 我都懂,可我不愿意懂。 难道女人,生来就该如此么? 像母亲那样,隐忍一生,到头被妾室逼死;像四婶那样,守寡半世,最终被亲族逼死;像容易那样,辗转为奴,到底死于非命。 我不认命,便是化成灰、化成土,我也不认命。 容易让我带她走,可她一生短短十四年都在漂泊,被辗转卖了几户人家才来到我的身边,如今已经很够了。 我和畹华火葬了她,将那一瓮的骨灰留给了畹华。 后者捧着那只白玉瓮久久地不肯撒手,问我:“阿姊,你今后如何打算的?” 我摇了摇头:“你不要问。” 他唯唯诺诺,生怕惹恼了我:“阿姊,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仍是摇头:“不,这次你不知道比较好。” 他还要问,我便掩了他的嘴:“想想云真。这次你不要多事。” 云真,果然是他的软肋。 畹华僵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动一步。 我去给父亲请罪磕头。跪着低着头,说道:“父亲,我知道错了,如今容易已经去了,只留下盈盈一个,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她陪我上京去吧!” 父亲余怒未消:“你闹出这么一出荒唐事,还指望晋王府要你?” 我低着头,好言好语说道:“晋王府那边女儿会自己去赔罪的,绝不叫父亲为难。” 父亲沉默良久,摆足了架子,终是挥手说道:“走吧!走吧!” 我果真去给晋王府的人告罪。他们不过是要带我回去,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便劝了我几句,就罢休了,择定明日上路。 当夜,我回到四房那三间屋子里。 幽幽长夜,我似乎再次听见四婶的琵琶声,听见智心悠悠扬扬的唱歌声。 我和盈盈,一人一只火炬,点燃了那三间半的屋子。 火光通明,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大火之中,我烧掉的,不仅是那三间半的屋子,更有我的少女时光,和一切有关崔氏九女的记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一章 裕和二十七年, 正月十五日 这是潘茂端第一次在秣陵城过年, 时逢上元节, 他与几个世交子弟在秣陵城有名的酒楼天禄楼上饮酒观灯, 琳琅环翠,美人酥手, 其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好不热闹! 潘茂端酒酣耳热, 趁兴以玉箸为器, 击杯唱起歌来。 他唱前人旧词, 词上云:“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满座皆叫起好来。 唯有一人独坐在阑珊之处, 一手执盏,一手搭在阑干上,食指上勾着一枚玉佩,正盯着那枚玉佩出神。 潘茂端喝得熏熏然,摇摇晃晃地穿过众人走到他面前, 满打一个酒嗝, 含糊不清间笑道:“公坚兄,大好佳节, 为何独自闷闷不乐?” 他挨着石屹坐了, 搂了他的肩, 风流一笑,嚷道:“是嫌酒菜不合口,还是嫌这儿的美人不够俏?” 石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飞快地收了那枚玉佩,将潘茂端搭在他肩上的手扒拉下来,指了热闹处笑了起来:“他们那边击鼓传花,输的人喝一大海的酒,再说一个笑话,你不同他们玩,反来闹我做什么?” 潘茂端笑道:“我岂是那般无情无义的?瞧着你不开心,单撇了你,自己玩去?” 一个伎子端了两杯酒来,风情万种在他二人面前跪坐了,先端起一杯递给潘茂端,盈盈地笑道:“潘公子,难得正月瞧见你,真是稀罕的贵客!请满饮了奴妾的这一杯,以祝雅兴!” 潘茂端笑嘻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把另一杯端了起来,递到石屹面前:“公坚,来!大好的日子里不兴垂头丧气的!先喝了这杯去去晦气!” 谁知石屹缓缓推开他的手,摇一摇头,叹道:“前几日受了寒,大夫叮嘱,不叫饮酒。” 潘茂端还要劝,那伎子便笑道:“潘公子,罢了吧!石大公子他呀——”那伎子指了指心口,抿嘴一笑,说道:“他呀,可是心病呢!” 潘茂端一愣,忙问道:“什么心病?” 伎子只是笑,叹道:“快别问了!”说着,却悄悄地指了一指石屹握着的右手,其中有一丝红线隐隐的露了出来。 石屹叹息着笑道:“云娘,你可真是——”他又把头摇了一摇,长叹道:“本是佳节,奈何我一想起,一想起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连这酒,喝到嘴里也成了苦的了。” 他接过潘茂端手中的酒杯,将满杯的酒尽数倒在了地上,因叹道:“卿为佳人,为何如此薄命!” 潘茂端看得发怔,因问道:“哪个佳人?” 那伎子不接话,只收了酒杯,对石屹软语劝道:“斯人已去,请公子节哀,且惜眼前之人罢!” 石屹沉默片刻,颔首叹道:“知道了。” 原来这伎子就是楚云。她起身欲走,想一想,补问了一句:“大公子,林三公子未来,是为何故?” 石屹苦笑一声,叹道:“原是和我一样的心病!” 楚云闻言,怔了一怔,匆匆地离去了。 潘茂端啧啧叹道:“哎呀,真是!谁能想到你和崇谨居然都为了一个女人,连年都不想过了!我呀,我可真想会一会这个女子!看看她到底如何的不凡!”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石屹沉声一喝:“茂端兄,你醉了!” 潘茂端来不及言辩,石屹已起身拂袖而去,竟来不及挽留。 酒楼里仍是歌庆升平,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一出的岔子。 潘茂端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气闷,便往外头走去。 夜凉如水,千万盏的花灯将天空照亮,恍若白昼。 楼下沿街传来踏歌之声,潘茂端侧耳细听,辨出他们唱的正是张说的踏歌词,词云: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唱歌的都是年轻的教坊女子,声音清亮宛若云雀,极为可听。 一时他竟愈发的醉了。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声娇呼,跟着有丫头唤“姑娘”的声音。 潘茂端急忙低头去看,就见一个少女裹着大红的斗篷,被左冲右突的几股人流挤得踉踉跄跄。在她身后,一个小丫头片子在人群里不断地跳着脚,试图探过人群看到她想找的人。 也不知为何,甚至连那姑娘的身形面容都没看见,潘茂端已一跃而起,冲下了天禄楼。 他拨开人群,径直冲到那少女身边,在她就要跌倒的那一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触手凝脂如美玉。 那少女一惊,愕然间抬起了头。 白净净一副鹅蛋脸,俏生生两弯柳叶眉。一双秋水桃花眼似是多情,似是无情。流光之间,是潘茂端从未在女子眼中见过的神采飞扬。 他的魂一下子便飞了。 那少女飞快地抽回手去,掩唇一笑,侧头说道:“多谢。” 潘茂端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要说些什么。 身后传来小丫头不断呼唤姑娘的声音。 那少女便踮起脚尖,高高地挥舞着双手,笑道:“盈盈,我在这儿呢!” 她放下双手,看潘茂端正痴痴地盯着她,便又笑了一笑,将手中提着的一盏兔子灯递给他,努了努嘴。 潘茂端受宠若惊:“这、这是” 少女把灯塞进他的手中,泠泠地笑了起来:“是给你的呀!” 潘茂端接了那兔子灯,越发的不会说话了,他结结巴巴说道:“真是、真是多谢你了。敢问、敢问小姐” 还没等他说完,已被一人重重推了一把。 他在美人面前丢了丑,正要发作,却看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小丫头钻了过来,亲亲热热挽住少女的手,埋怨着笑道:“哎呀!姑娘上哪儿去了?急得我满头的大汗!” 少女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我带你去吃热乎乎的汤圆去!” 她拉着小丫头的手走了两步,忽的回眸一笑。 顿如银树开出姹紫嫣红的花,又如江翻起千层万层的浪。 潘茂端只觉自己的腿都酥软了。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重重叠叠的人涌了上来,遮挡住他的视线,恍若一场美梦,在他心中泛起无限的涟漪,却又在正好处,戛然而止。 潘茂端只觉不足兴,接着一股酒劲和一股痴劲又寻觅起来。 十五好良宵,金吾不禁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歌舞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眼看就要迷失在人海里,潘茂端抹一把满头的汗水,喘一口粗气,正要败兴而返,忽然望见不远处一个汤圆铺子前,那名少女果真带了她的丫头,正坐在桌边,等着吃汤圆。 他连忙挤了过去,顾不得故意不故意,趁着那小丫头起身端水的空儿,抢着在那少女对面的座上坐了,用袖子扇一扇风,轻咳一声,笑道:“哎呀,真是巧了!” 那少女点一点头,露齿一笑:“是呀,真巧!” 她笑起来的时候如漫天的繁星一般璀璨,还带着一点难以发觉的戏谑和顽皮。 潘茂端一个不自觉,又有些糊涂了。 小丫头端了两碗水走回来,一见自己的座儿被占了,顿时不高兴起来,噘着嘴问少女:“姑娘,你在和谁说话呢?” 少女抿嘴一笑,摇了摇头,望向潘茂端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潘茂端一听,连忙站了起来,把衣袖一扯,唱戏文似的做了一揖,满脸堆笑:“小生潘茂端,表字正胜,唐突小姐,委实惭愧!敢问小姐芳名是甚?芳龄几何?” 那少女一听,忍不住失笑起来,摇头叹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赤眉白眼的,就问起别人的名姓年龄来!给别人听了,你要死要活?” 小丫头在一旁跟着点头:“很是!姑娘不要告诉他!” 正值小二端了热气腾腾的汤圆来。 少女便笑道:“烦劳再下一碗来,给这位潘公子!”她故意把“潘公子”三个字咬得极重,果然一说完,主仆二人都笑将起来,软倒在了一处。 虽她说的是狠话,但她软语娇嗔,带着无限的旖旎味道,潘茂端哪里又真的会放在心上?遂跟着大笑起来。 笑罢,那少女指了身边的凳子对丫头说道:“你挨着我坐吧!看这位潘公子,大概是要同我们一处的享用了呢!” 丫头便轻哼一声,乖乖挨着少女坐了。 一时都低头吃起汤圆来。 席间,潘茂端忍不住总是拿眼觑那少女,谁知那少女坐得端正,竟半眼也不施舍给他。 倒是那小丫头,含着勺子,似笑非笑,时不时地眯着双眼打量他。 吃了一半,那小丫头忽然凑到少女耳边轻语起来。 她的声音虽低,奈何潘茂端的耳力却极好,他听见那小丫头问道:“姑娘,你看他,是不是林家的三公子倒有几分相像?” 那少女听了这话,忽的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往潘茂端脸上认真扫了一眼。 潘茂端被她看得浑身一个战栗,连忙地正襟危坐,生怕自己不够入她的法眼。 少女亦压低声,答道:“不像,别胡说!” 潘茂端忙问道:“小姐认得林三崇谨?” 谁知此言一出,那少女竟恼了,猛地站起身来瞪了他一眼,丢下一串铜板,带着丫头脚不沾地走了。 这次她走得极快,一下子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潘茂端如丢魂落魄,也不知如何寻回的天禄楼。刚一入席,就被石屹拉住。 石屹说道:“正胜兄,方才是我无礼了,还请恕罪。” “不打紧,不打紧。”潘茂端下意识回了一句,忽的反手紧紧抓住石屹,激动起来,“方才我瞧见一个美人,端的一个佳人!不不,是九天的仙女下了凡!” 石屹被他弄得糊涂起来:“茂端,你这是怎么了?你瞧见谁了?” 潘茂端恍若不闻,喃喃说道:“她还说到崇谨,难道公坚兄也认得她?” 石屹越发糊涂:“是谁?认得谁?” 潘茂端并不回答,沉思良久,摇一摇头,说道:“定是我做了一场梦!不然,哪来如此仙女似的美人?” 石屹只当他酒后发疯,便长叹一声,不再多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二章 两日后, 一场瑞雪埋了路, 满城的腊梅在雪中飘散出阵阵的幽香。 潘茂端迎着雪走进屋子, 一面对着双手呵气, 一面朗声笑道:“立了春后这样的大雪可不多见呢!今天肯定是个大丰年!崇谨,快别用功了, 这样的好日子, 很该去踏雪寻梅一番才是!” 林琰站在临窗的书案前, 手执画笔不停, 半晌淡淡一笑:“你去吧, 叫上公坚,好好的玩一玩。” “你这样子真叫人忧心!茶不思饭不想,连出去喝酒取乐的心都没了!”潘茂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踱到了林琰的身后,探头去看他的画, “我知道你和公坚都是为了”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落在了林琰的画上,不由得一愣,疑道:“奇了!你这是画的谁?怎这般的眼熟?” 林崇谨闻言一愣,随即黯然起来:“茂端, 不要胡说。” “是认真的!不诓你!”潘茂端当即抓了林崇谨的手腕, 使劲晃了两下,“我认真的瞧你画上之人眼熟, 只是想不起来到底如何的眼熟了!哎呀, 真是——” 林琰见他信誓旦旦, 越发的神伤起来,叹道:“茂端,罢了!你不知道,画上的人原是我的知己,非关风月情长,只是” 他还未把剩下的话挤出口,就听得潘茂端把手一拍,跳了起来,嚷道:“真是饮酒误事!我可想起来了!” 潘茂端兴冲冲拉了林琰的手,特特地往他面上看去:“你还记得十五元宵佳节我回来,同你说见过一个仙女一样标志的美人?你和公坚只不相信,我还只当做梦!如今我想起来了!你画上之人倒是和那佳人有几分的相像,只不及她灵动美丽多矣!” 他一想起那晚所见的佳人,顿时笑得满面的红光,越发有痴傻的嫌疑。 林琰无奈长叹一声,不置一词。 潘茂端一见他不信,顿时急了,连忙地说道:“我本想问人家小姐的名姓,谁知听见那丫头议论你,便白问了一句她认不认得你。谁知竟惹恼了她!徒留我的遗憾!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费事的多问!你如今还不信!” 林琰且惊且疑,烦躁不安起来,他硬生生把手从潘茂端的手中抽出,转身叹道:“茂端!别说了!画上之人,她、她已归尘了!” 潘茂端愣住了:“是么?” 霎时间后悔失言。 他正要去想法子去宽慰林琰,后者却突然绕过他去,取下一旁衣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往身上一披,闷头往前走,一面说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的么?走罢!” 潘茂端怔了怔,急忙追了上去。 林琰领着路走了一阵子,忽的侧过头去问潘茂端:“茂端,你以为男女之间,可否有真无关风月的知己?” 潘茂端闷着头和他走了一阵路,早已乏味起来,左右地四处张望着,见林琰忽然发问,先是一愣,随即反笑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自古男子有妻有妾,有红尘知己,却唯独不曾听说过有无关风月的知己的。” “是么?”林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潘茂端见他问的奇怪,忍不住地追问他:“你是怎么了?魂不舍守的,还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林崇谨犹疑着一笑:“没什么,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他抬头一看,正看见石屹站在一株红梅树下,仰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指了指石屹站着的方向,说道:“他和我一样,见此情景,大约都有些心痛。” 潘茂端望了望远处的石屹,又望了望林琰,跺脚道:“真是的!你们一个个,可都病的不轻呢!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 他一咬牙,撇下林琰朝着石屹奔了过去。 满地都是积雪,他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的足迹。 林琰望着他飞奔的足迹,又是一声长叹。 那一日,大火烧得半边天空都红了,血一般的赤红。他登上楼顶,才后知后觉起火的是崔家。 然而那时,一切都晚了。 那个炽热如火的女孩子,那个坚定不移相信着他的女孩子,就这样消失在了大火之中,归尘归土,再也寻觅不到了。 那一边的石屹显然没注意到潘茂端和他,和潘茂端交谈了几句,便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崇谨,前几日听说你病了,可好些了?”石屹拍了拍林琰的肩膀,把手中折下的一枝红梅递到他面前,说道,“那边河岸的红梅花开得最好,不如去看看?” 林琰望着那枝红梅,若有所失,叹息着点了点头:“好,去看看吧!” 三人慢慢地往河边走去。 潘茂端因问道:“为何触此情景,二位如此的伤感?”见他二人都沉默着,便又问道:“是为了那名女子?” 石屹望了一眼林琰,叹道:“你就当是如此罢!” 谁知林琰忽然轻声说道:“是为了她。曾经一日,听她说过,喜爱满山白雪皑皑,当中红梅繁盛的季节,也曾约好要和她一起访梅,如今却是失约了。” “她是如何的人?”潘茂端好奇起来。 林琰笑了一笑:“是个倔强的姑娘,不屈不挠,不会随波逐流的放任自己,很是洁身自好。” 石屹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忽又指了林琰,半是恼怒半是感慨,说道:“偏你这家伙最可恨!临了了,还要说那些话,叫人家平白的伤心!你就没想过,她对你是什么心意么?” 不待林琰说话,他便扭过脸去,闷闷说道:“我知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潘茂端夹在他二人之中,听得云里雾里,见气氛越来越僵,连忙摆手:“好了好了,你们说便说罢!怎么又急起来了?” 林琰的脸色不大好看:“公坚,你明知我的难处,还非要说这种话么?” 潘茂端头大起来,一手拉了一个,连连地摇头:“好了好了,大节刚过,你们十几年的好朋友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吵架了!”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声笑,跟着有人说道:“三位公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喝一杯薄酒?” 潘茂端和石屹急忙转身去看,便看见楚云扶着一个丫鬟的肩头,慢慢悠悠地往他们站的地方走来。潘茂端急忙跑过去,扶了她的手笑道:“云娘,怎么你来了?” 楚云指了一旁的一所宅子,嫣然一笑说道:“原来公子不知道我住这儿,看样子不是特地来寻我的了。真是叫人伤心呢!” 潘茂端讪讪一笑:“原来是云娘住所,倒是我们唐突了。” 楚云向林琰和石屹微微一礼,笑道:“林公子、石公子,既然来了,不妨进舍下吃杯茶,暖暖身子吧?” 林琰点点头:“也好。” 他们随楚云进了最近一处宅邸,那宅邸是楚云的相好置办的,一进门有两行的杏树,这时节都光秃着枝干,被积雪压得低垂着。 屋子收拾得干净规整,挂壁字画不多,大多出自楚云相好的手笔。这所宅子虽不奢华,却自有它温馨之处。 楚云沏出茶来,给他三人一人倒出一小彩盅来,笑道:“这是旧年的猴魁了,公子们将就尝一口,解解渴罢!” 林琰接过茶来,笑了笑:“叨扰了,你还这般客气。” 楚云抿嘴一笑:“好久没见到林公子了,以为你再也不来我们这里了呢!” 林琰摇头:“云娘,别说这样的话。” 楚云点头:“好。” 她转身出去,端了一盘点心正要走进来,忽的在门口站住,不知和谁说了句“林公子石公子在这儿呢,你回去说一声”,便走了进来。 潘茂端笑嘻嘻说道:“怎么?云娘怎么光说他俩,提也不提我?” 楚云笑道:“是我的说的不对,只是潘公子若认真为此恼了,以后可再不敢往来了呢!” 说得都笑了起来。 笑罢,潘茂端因要去解手,问了路便出去了。 方便过后,一路慢慢悠悠只管玩赏雪景,见一帮小姑娘学唱戏文,便驻足聆听了一阵子。 他正听得开心,身后传来一阵争执声,转身望去,就看见楚云背对他站在一棵老松之下,面前隐隐站着个人,身侧还立了个小丫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小丫头梳一对双环髻,不高不矮,正是那日元宵佳节遇见的! 潘茂端心中一动,急忙轻手轻脚寻了过去,绕到一旁的廊上,躲在一株冻得半蔫了的芭蕉后面,偷偷露出半个脸来。 果然楚云面前立着的那人,正是当日所见的少女! 潘茂端且喜且疑,心想那日果然不是梦,只是观那少女的品貌,分明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在这里遇见? 就听楚云又是劝又是叹,说道:“姑娘,别闹了,你在我这儿住了三四个月,很够了。这地方不是你该在的,还是回去吧!” 那少女轻叹一声,摇头说道:“云娘,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只是我早就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三个多月前,崔家给九女发了丧,这世上已然没有崔白芙这个人了。两个多月前,崔家举家迁往京都,早就人去楼空了。如今你不收留我,又该让我往哪里去呢?” “姑娘,你真是——”楚云越发无奈,摇头道,“今日我瞧见林三公子了,他分明为你的死难受,你就不愿意叫他心里好过些么?” 少女低了头,用脚尖不断地磨着地上的雪,半晌方淡淡一笑:“随他去吧。他不是真为我难受,是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楚云还要劝,少女忽然抬起头往潘茂端藏身的方向望去,失笑道:“潘公子,出来吧!都让人瞧见了,还藏呢?” 潘茂端僵了片刻,忙走了出来,讪讪一笑:“原来早就叫你瞧见了。” 少女掩唇笑道:“是看见公子了,只是没想到公子还有偷听旁人私话的癖好!” 楚云讶然:“你们认识?” 潘茂端刚要解释,那少女已抢先一笑,说道:“上次忘了介绍了,我姓柳,名叫青门,是楚云新认的妹妹,以后还请潘公子多多关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三章 楚云埋怨道:“姑娘, 你” 潘茂端却喜道:“云娘, 几时新认得的姊妹?也不告诉我们兄弟几个去?便是做场喜事的钱, 还是拿得出的呀!” 柳青门在一旁只管掩唇笑着, 楚云却连连地摇头:“潘公子,千万别这么说!这位、这位柳小姐可不是我认的妹妹, 我也不敢认呀!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潘茂端一愣, 忙看向柳青门。后者并不回答, 把耳畔一缕青丝捋到耳后, 微微一笑, 扶了丫头的肩,笑道:“姐姐,潘公子,我先回去了。” 潘茂端一听,也顾不得其他, 急忙地笑道:“柳小姐,容生送你一程罢!” 楚云听了急急要说话,却被柳青门抢着笑道:“也好。”楚云无奈,只得吩咐丫鬟:“盈盈,好生伺候你家小姐回房。” 丫鬟点一点头:“省得的!”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 路过两株绿萼梅树, 柳青门忽的站住了脚,仰头去看那疏枝斜影之上的梅花。 她的脸庞微侧, 露出玉润的下颌, 神色淡淡, 美目间含着隐隐几分的忧愁,越发显得仙容正妙。潘茂端看得痴迷,忍不住拿话逗她:“其实这梅花是最可恨的。” 柳青门瞥他一眼,掩唇一笑,说道:“你啊——” 潘茂端急忙凑了过去,笑道:“如何?” 柳青门伸手轻轻将他一推,笑道:“若潘公子是同李义山一般的酸,以后我可不敢亲近了呢!” “便是不似李义山,又当如何?” 潘茂端急忙拉住她的手,急忙地笑道,“可得小姐些许几分的亲近?” 柳青门缓缓抽回了手,笑道:“自古年少才俊多风流,看来连潘公子也不能免俗了。可惜我非莺花,不能更添公子的雅兴逸趣了。” 潘茂端随手攀下一支点缀几许的绿梅在手,闻此言论,半是为那“少年才俊”心喜,半是为她且嗔且娇的态度心动,不待她说完,已把手中的梅花递了过去,笑道:“小姐非莺非花,我实知也。不敢求十分芳泽,只愿做个爱花惜花的人,和小姐共把春光期盼。” 柳青门的目光落在那梅花枝上,笑叹了一声。 潘茂端拈着梅花枝的手心几乎渗出汗来。 柳青门终是接过花来,轻拈在脸侧,她嗅一嗅红梅,轻叹道:“古人说:‘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可见梅花品性难得,并不单在你我。” “柳小姐很喜爱梅花么?” “也不尽然。”柳青门微微一笑,率先往前走去,“世间之花,无甚不可爱的,我都喜欢。” 潘茂端急忙跟了上去,颔首笑道:“是了,这话说得很是的,世间百花皆可爱。不过生还是觉得这花再可爱,也没有人来得宜笑宜嗔不是?” 他话音未落,已被柳青门斜横了一眼。 那一瞥中,说不尽的妩媚,亦说不出的讥讽。 待潘茂端要去细究之际,就听得莺莺一声笑语:“小姐,到了呢!” 潘茂端急忙地抬头去看,柳青门已走上了台阶,手执梅花,半倚着阑干对他笑道:“多谢潘公子送我一路,眼下已到了,请公子回转吧。” 她那一袭的藕粉色长衣被风吹起,不自觉间已迷了潘茂端的眼。 “柳小姐,请留步!” 他切切地唤,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台阶,一下拉住柳青门的手腕,涎着脸笑道:“柳小姐,我爱慕你冰清玉姿神仙风骨,能否求赐再见之时?生愿备美酒佳肴以庆良宵。” 谁知柳青门竟有些恼了,忽的沉下脸来,她用那绿梅枝重重地敲在潘茂端抓着她的手上,言辞也严厉苛责起来:“潘公子,请自重!我这里容不得任何人孟浪形骸,拿我当解闷取乐的玩意!” 一时肃然静穆,曾不可侵。 潘茂端怔了一怔,说道:“我、我” 柳青门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请公子回转罢!” 待要上前,那小丫鬟已往前走了两步,隔在他与柳青门之间,亦不复笑语晏晏,沉声说道:“请公子回转!” 正巧一声“茂端”,潘茂端下意识回过头去,就看见林崇谨和石公坚并肩向他走来。心浮气躁应了一声“在这儿”,待再回头去看,果然柳青门已进了屋,连门也一并紧紧地掩上了。不由地黯然若失,长吁短叹起来。 石屹因问他:“因不见了兄,特地来寻,如何在此处哀叹?” 潘茂端仰头长吁一声,摇头道:“快别提了!” 却看到林琰愣在原地,盯着那紧闭的屋门,神情古怪难辨,便忙问道:“崇谨,怎么了?” 林琰指了那屋门反问道:“方才说话之人是谁?” 潘茂端闻言,把双手用力一拍,说道:“是了!我竟忘了同你们说了!你们可还记得我说元宵佳节看到的那个佳人的?我只当是梦,谁成想竟在这里见了!方才就是她呀!” “她?她是谁?” “她,她是楚云新认的妹妹,叫柳青门。”话刚说了一半,就见林琰的脸色阴沉起来,紧紧盯着屋门的目光也尖锐起来,潘茂端剩下的那半句话不由地弱了下去,“我本想问问楚云的,为何不大情愿认这一个妹子,分明是个标志的美人” “柳青门?怎么写?” “啊——”潘茂端猛地怔住了,“该死该死,这倒忘了问了!这也不难,一会儿问楚云去就是了。” 他见林琰委实不太对劲,便忙示意石屹。后者轻轻推了他一下,唤他道:“崇谨,崇谨?” 林琰恍若惊梦,犹疑着说道:“不,不要紧。” 他转身走出两步,停住脚,回头又看了一回紧掩着的屋门,脸上喜怒哀乐来回滚了几遭,终是长叹一声,落寞起来,加紧两步走开了。 潘茂端和石屹愕然相对片刻,也急忙跟了上去,只不敢再提那“柳青门”三个字。 在他们身后,屋门被慢慢推开几分,柳青门自屋内探出头来,远望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仰头叹了一回,复又关上了门。 是夜,长宵清冷,万家岑寂。 柳青门辗转反侧半夜,终是不能安眠,披了衣裳起身,点燃一盏烛台往院中走去。 夜中风寒霜重,一阵的摇曳,催得她刚走了两步就打起寒噤来。柳青门裹紧衣裳,摇一摇头,叹道:“无奈天气无奈人,真是——” 那真是二字之后却断了。 她托着那盏烛台徐徐晃到了大门口。大门紧闭,守门的妇人也都睡下了,只有门房里还残留一盏烛灯,昏黄光芒,无力支撑着。 柳青门轻轻推开门房的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牌九铺了满桌,一地的瓜子皮,两个妇人睡得东倒西歪,浑然不知人事。 柳青门从一个妇人的腰上取下钥匙在手中掂了掂,又蹑手蹑脚走了出去,从外面将门掩上。 已过了宵禁的点,大街小巷皆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唯有天边一轮孤月,伶伶然高悬着,照得大地些许光明。 柳青门信步向前,走走停停,似乎漫无目的,并不着急。 不知不觉,晃到一处大宅前。 那所大宅正门竟未落锁,门旁停着一辆四人抬的小轿,轿前挂两盏灯笼,灯笼上皆都写着赫然的一个“林”字。 柳青门不由地愣在了原地。 正当她出神之际,遥遥传来琴声。 萧萧然,恍若风过竹林;汲汲然,又若波翻江浪。弹到凝滞之处,泫然使人欲泣。 柳青门听了良久,默然长吁一声。她将外衣顶在头上,缓缓踏过了那道门槛。 荒草枯枝,连一点点的新芽都没能冒出,此刻正是春来之前,最为荒芜的时节。路上的积雪尚未扫去,只有两行脚印留在雪上。柳青门便循着这脚步,慢慢地向庭院深处走去。 海棠架下,有一人端坐,抱琴抚弦,吟诵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柳青门站在几许开外,遥遥望着他,泪缓缓涌上眼眶。 林琰似有感应,按住琴弦迟疑片刻,终是缓缓转过身来。 柳青门一看,急忙将顶在头上的衣裳裹住了脸庞,飞快转过身去。 “白芙,是你么?” 柳青门僵直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白芙,是你么?”林琰已然有些哽咽了,他将琴推开几分,想要站起来,“白芙,我是真的真的很记挂你啊——” 在他目所不能及之处,柳青门眼中有泪缓缓溢出,消失在夜风之中。 她急忙抬脚就走。 却被林琰踉跄两下,死死抓住了衣袖。 “不论、不论你是人还是鬼,我都情愿能看到你!”林琰已落下泪来,“这几个月,我为了你,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日日夜夜的悔恨着。你” “你究竟是为了她悔恨,还是为了自己?” 林琰一愣,随即说道:“自然是为了你了,白芙!” 柳青门将衣袖从林琰的手中一点点硬生生扯了出来,她将衣裳拢得更紧了,随即沉声说道:“崔白芙已经死了,你又是再唤哪一个白芙?” 林琰伸手来扳她的肩,却被柳青门躲过。他黯然叹道:“白芙,为何如此对我?” 他趁着柳青门出神之际,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转过身来,却只对上一双泠泠秋水般的双目。 “崇谨,忘了崔白芙罢!她,她已经死了,在那一场大火里,难道你不记得了么?”柳青门摇一摇头,叹道,“崔家给她发了丧,全秣陵的人都知道的。你以后也不要再来崔家旧地了,不祥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林琰沉默良久,终是问道:“若我还想和她说一说知心的话,不往此处来,又该往何处呢?” 柳青门连连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却不知为何,已然泪满双颊,泣不成声了。她似是自语,似是表白,抽噎说道:“我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回去。我情愿、情愿这般地活着。或是成灰,或是化风,若不得自由,宁可再死一次!” 林琰痴痴怔怔半晌,不知何时将手松开了,再抬头,眼前哪还有柳青门的人影? 唯有孤风几许,把溶溶月色吹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四章 淑椒院是楚云尚未有固定温客时, 长居的地方, 淑椒院的许令笙年轻的时候也是行院头牌, 渐渐的年老色衰, 不愿屈居商贾人家,便守着淑椒院教养一帮小姑娘。因她人善不贪, 楚云等辈也愿意时常走动来往。 这一日, 楚云和当红的香芷、孟玉, 并柳青门四人在淑椒院的水榭边的抱月厢房里摸骨牌。 两轮牌九下来, 孟玉嫌热, 便命小丫头打开窗户,楚云因叹道:“这屋子临水的,开了窗冷。” 孟玉以袖扇风,凝脂般的额头上似有细汗层层渗出,她笑道:“姐姐见笑了, 我不耐热,实在烦闷得很。” “那便开一会儿罢。”楚云点了点头,嘱咐香芷和青门,“你;俩把外衣穿上,冻着了, 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丫鬟领命开了窗户, 果然一阵寒风夹水袭了进来。 香芷不受寒气,冷不丁一激, 连连地打起喷嚏来。 孟玉急忙起身亲自去关那窗子, 又殷勤着将火盆往香芷身边挪了挪, 把盆中的碳拨一拨,说道:“真是我的罪过!可千万别真的受了凉呢!” 香芷摆摆手,将手帕递给丫鬟,刚要说话,就听得门外一声笑,跟着便有人娇声笑道:“嗳呦,我说怎么到处没个人!原来你们都猫这儿来了!” 众人一听,连忙起身。 就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美人自外掀帘而入,蛾眉凤眼,左颊浅浅一笑顿生梨涡,手抱小暖炉,脚蹬羊皮鞋,嫣然百媚走了进来,也不看旁人,只对楚云笑道:“好久不见了,姐姐过得可好?” 楚云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也作一笑,说道:“好久不见,姐姐一向可好?” 二人都是客客气气,不想立时便生出了几分尴尬。 那美人挥手一笑:“诶,也无甚好坏,不过年前刚立了门户,想着过了年,请诸位来玩。”她从跟着的一个丫鬟手中取过一叠梅花请柬来,先递一张于楚云,笑道:“尤其是姐姐,可千万要赏我这个脸面才是!” 楚云接过请柬,笑道:“不敢,自然是要前去的。” 那美人笑了笑,将两份请柬分别递给香芷和孟玉,转而看向柳青门,因笑道:“这位眼生的很,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样的标致可怜?” 青门刚要说话,却被楚云抢着接过话来:“这位姓柳,名青门,暂客居我处。”又对柳青门说道:“这位是西家的柳媚姑娘。” 柳媚把眼定定往柳青门身上望了一回,拍手笑了起来:“好巧!你我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了!” 柳青门亦抿嘴一笑,侧头说道:“既是如此,以后还当请姐姐多多指教了。” 楚云听了这话,脸色不免难看起来,轻咳一声说道:“姐姐难得来一次,可要和我们玩一玩牌九?” 柳媚笑道:“自然是要的。” 楚云因请她坐上座,自己挪到青门身边要在小凳上坐。 香芷和孟玉见了,皆都不敢坐。 青门笑道:“姐姐坐我这里罢!不然香芷孟玉她们又哪里敢坐呢?我坐你身边,做个左右平衡的判官好了!” 楚云这话听了,犹豫片刻,把头点一点,叹道:“也罢了。” 五人坐定,各自说了数字,因让青门摇骰。 柳媚中了数,头一个摸牌,笑道:“果然青门妹子和我投缘,从这里就看出来了。只这名字耳熟得很,仿佛这几日谁在我耳边念叨过似的。” 楚云敛眉正色,说道:“谁能同你说她?她又不是我们行院人家的女儿。” “这便奇了,既不是行院人家,为何客居你处?”柳媚轻笑起来,“难道姐姐还认得什么侯门闺秀么?若真是如此,我可真当刮目相看了!” 楚云摸牌的手不停,口中笑道:“姐姐真是取笑了,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哪里还能认得什么侯门闺秀?快别叫人听了白开心了!”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的说着,柳青门却只在一旁抿嘴笑着,把一枚骰子放在手心里滚,很是不在意的样子。 丫鬟们端上茶来。 孟玉将一盒六珍点心盒推到柳媚面前,笑道:“这是小厨房里另做的,姐姐尝尝我们淑椒院师傅的手艺,看看中意不中意。” 柳媚瞥那点心盒子一眼,并不品尝,只是笑道:“自然是中意的。若我说不中意,你们令笙娘可不得上我们墨阕阁去闹?你也知道,我们那大姐可不是个善人,轻易可惹不得呢!” 孟玉被她说得讪讪,以手半遮了面容,低头玩自己的牌面,只不言语。 楚云听了问道:“你们大姐还打你呢?” 柳媚冷笑一声:“她倒是敢?”又摸一张牌,对着光瞧了一瞧,叹了口气:“只不过她现在越发的糊涂了,赶着那些小的打,整日的鬼哭狼嚎的,连前几日过年都不得安生!” “你们大姐这几年过得也不容易,只是” 楚云还未说完,柳媚把嘴角撇了一撇,已然打断了她,笑将起来:“是了!我想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位妹妹的名字了!” 她话音刚落,楚云的脸色便是一变,她看一眼只管微笑的柳青门,说道:“姐姐怕是记糊涂了,柳小姐可不是个轻易出门的主儿呢!” “这便奇了,怎么潘公子这几日赶着问我?”柳媚笑着托了腮,直勾勾地盯着柳青门打量,“他问我说,我既姓柳,是不是有个妹子叫青门,这些日子都住在楚云姑娘的家中。我说我不曾有个妹子,就算有,也不敢叨扰楚云姐姐不是?他却不信呢!” 柳青门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四人皆都看她。 青门笑了半晌,擦着泪摇头摆手,却仍说不出话来。 柳媚会意,笑道:“必然是小姐认得了,看来潘公子也不算得问错。” 柳青门好容易止了笑,摸一摸笑红了的脸颊,说道:“姐姐快别取笑了,我哪里认得他呢?——不过是偶然间说过几句话,谁知他却当真了!” 柳媚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潘公子年少有名,妹子也是风华正茂,正堪配一对佳偶呢!不如我给妹子做媒?” 这话一出口,青门还不如何,楚云已将面前的骨牌悉数一推,猛地站了起来,沉着脸说道:“我不舒服,先失陪了。” 孟玉和香芷连忙起身问她如何,柳媚却端起茶来呷了一口,轻笑了一声。 楚云冷冷看她一眼,转头命青门:“你陪我回去,让孟玉她们陪柳媚姑娘。” 青门笑了一笑,起身向孟玉和香芷道扰,趁着楚云不注意,又向柳媚一笑,这才带了丫头,跟着楚云姗姗地出去了。 楚云在前,急急走了好一会儿,忽的停住脚,转身向柳青门抱怨起来:“我常劝小姐小心行事,小姐只是不听,如今麻烦找上门来了,小姐却只知道笑!真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姐姐可千万别乱说,我可没有做皇帝的名!”青门掩唇一笑,扯扯楚云的衣袖,说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当初如此,现在也如此。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姐姐不该总拿我当外人,也该为我打算打算了。” 楚云本被她撒娇撒得没了脾气,听到最后一句,却又恼了:“我时时刻刻地在为小姐想,小姐还这般伤我的心,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林公子,白白地为小姐操碎了心!” 柳青门走出两步,自忖难以说服楚云,便回首笑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了。只是姐姐,你和那柳媚姑娘是几时结的梁子?你俩坐一处,我都为你们难受的很呢!” 楚云见问,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不过是两个苦命的人罢了!哪里来的梁子?说起来,我倒是和她的妹妹打过擂台,后来她妹妹先去了,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是两家大姐不对付,甚少往来罢了。行院人家的事,你别问!” 柳青门暗暗地记在心里,笑一笑便敷衍过去了。 次日用过午饭,楚云要歇午觉,柳青门便说要去街上看两本旧人文章,楚云本不想放她去,奈何她磨得厉害,只好随她去了,只叫她的丫鬟盈盈好生伺候。 一出门,青门便雇了轿子往墨阕阁去。 盈盈问她:“楚云姑娘不是不叫小姐去见那柳媚姑娘么?瞧昨日那柳媚姑娘时时的挤兑小姐,怎么小姐还赶着去见她?” 青门笑道:“你倒越发厉害了,怎么就看出她挤兑我了?” 盈盈轻哼一声,念叨一句姑娘讨厌。 柳青门因笑道:“她不是挤兑我,她是挤兑楚云呢!不过是拿我做个幌子罢了。” 盈盈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小姐此刻去见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柳青门沉默一会儿,反问盈盈:“你还记得乍离开家的那一阵子,我同你说了什么不?” 盈盈点头:“记得。小姐说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必想着回去。过去的日子不见得好,往后的日子不见得不好,只是好不好,都在于自己的谋划罢了。” 青门颔首,欣慰道:“你既记得,不枉费我的一番心。我们如今能在楚云那里住的一日,却住不得一世,我几次和她商量前程,她却含糊其辞,如今只得我自己做打算了不是?” “如何打算?” 柳青门笑了笑,她掀起马车帘子张望一眼,回头对盈盈说道:“到了。一会儿见了人,你别乱说话,专心地听我说就是了。” 盈盈点一点头,应一声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五章 “柳小姐?青门?” 潘茂端自轿中下来, 一眼就看见柳青门扶着丫鬟的肩正在墨阕阁门口等候。她穿一件织金挖云的红袄, 高绾凌虚髻, 略施粉黛, 眉眼含笑,好不可爱。 果然柳青门循声回首, 嫣然一笑:“潘公子, 巧啊!” 潘茂端急忙两步向前, 走到青门面前, 先是一揖, 随后挠一挠头,笑道:“巧,也不算巧。我是来” 他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又笑了一笑不做声。 “茂端, 你做什么呢?还不进去?”同行之人边是埋怨边走了过来,“好冷!不进去,在这外面哟,哪里来的标致人物?也不替我引荐引荐?” 就见一个高挑俊美的青年公子拿眼往青门脸上面上扫了一番,露出笑来。他摩挲着双唇, 直勾勾地盯着青门, 含笑不语。 潘茂端见状,忙侧身半遮住青门, 笑道:“诶, 子衿兄, 你先进去就是了,何苦在此受冻等我?” 他话音未落,柳青门已礼了下去,笑道:“妾青门柳氏,请教公子雅名。” “姓柳么?莫非是柳媚的妹子?端的国色殊香,倒是我失敬了。”青年公子说着,伸出手虚扶青门一把,“在下姓容,单名一个佩字。” “可是顺德容家?” 容佩把眉一挑,对潘茂端笑道:“没想到我家在此处都如此出名,真是叫我诚惶诚恐起来了。” 潘茂端讪讪一笑,正欲言语,就见墨阕阁的当家大姐郭氏领着两个挂牌了的小姑娘走过来,一面笑道:“潘公子,又来看我们柳媚了?”谁知一眼瞧见容佩,顿时越发的欣喜起来:“哟,天降贵客,原来是容大公子脚踏贱地了!容大公子,也是来看我们柳媚的?” 容佩负手轻咳一声,笑道:“无有茂端雅量,不过是闲来无事,陪他走一遭罢了。大姐不必取笑。” 郭氏和他们寒暄两句,转向青门:“小姐的帖子我们姑娘收到了,请小姐同往里面小叙。” 柳青门侧头一笑:“谢过大姐了。” 他们一行穿廊过巷,来到一处遍栽牡丹的小楼前。郭氏陪笑道:“我们柳媚说了,请小姐先上去,请二位公子先在楼下花厅喝茶。” 潘茂端一愣,似舍不得柳青门。 倒是容佩颔首笑道:“如此等等无妨。” 他这么一说,潘茂端也只好低了头,跟着进了花厅坐下用茶。 那郭氏自然是把好茶端来敬奉,又陪着说了好些话,容佩笑眯眯地都应了,倒是潘茂端咬了一回袖子,到底没忍住,问道:“大姐,我们都是熟门熟路的老客了,我来了这些日子了,怎么连句实话都问不出来?” 郭氏一愣,更添了笑容,问道:“公子此话从何说起?我这墨阕阁,打我说起,到那些丫头小子,有哪个敢同公子说一句假话的?您告诉我,我替您整治他!” 潘茂端摆一摆手说道:“你别同我说这些糊弄人的话,你只告诉我——我先前总问柳媚姑娘,是不是有个妹子亦姓柳,客居在楚云姑娘家中,你怎么和柳媚都说不曾有呢?” 郭氏闻言,急忙笑道:“公子这就错怪了!天下同名姓的甚多,怎知我们柳媚就认得她呢?连我,亦不知这位柳小姐身世如何呢!” 潘茂端似不信,容佩便笑道:“茂端,不要不讲理,既然大姐说了不认得,自然不会哄你。” 郭氏连连地点头。 丫鬟从楼上走了下来,说道:“妈妈,姐姐请两位公子上去。” 容佩便先起身,笑道:“茂端,走了,你心上人在楼上等着你呢!” 潘茂端连忙跟着站了起来,急急地就往上走。 容佩摇头笑叹了一番,这才跟了过去。 楼上垂花卧房里,柳媚正和柳青门对坐在锦榻之上,面前摆了一副棋局,细细一看,那是一副死局。 “柳姑娘,叨扰了。” 柳媚嫣然一笑,瞥一眼青门,笑道:“容公子,你这一声柳姑娘,到底唤的是哪一个?” 容佩余光扫一眼潘茂端,笑道:“哪位答应了,就是唤的哪位。” 柳媚这才缓缓起身,笑着让他二人坐,又问喝酒还是喝茶。 潘茂端觑着柳青门,叠声嚷着要酒。 也不知青门是被他看恼了,沉了脸,起身便往屏风后转去。 潘茂端急忙起身要去寻,却被柳媚拦住了路。柳媚手执酒壶,媚眼如丝,笑道:“潘公子,里头是我私人的地方,您往里头去,是有意于我?” 潘茂端摸一摸鼻子,不做声。 “想是我们唐突,惊扰了小姐们的雅兴,也是未可知。”容佩接过酒盏在鼻下晃了晃,笑道,“茂端,你稳重些罢,再惹恼了人家小姐,你该如何是好?” 柳媚将另一盏酒递给潘茂端,露齿一笑,说道:“不是这样的话!是我刚才同她说了几句不太爱听的话,她心里搁不下,所以气不顺,和潘公子倒无甚干系呢!” 她说罢,侧头和丫鬟吩咐道:“去里面请柳小姐出来,说方才论的事,回头我再和她说。请她当着两位公子的面,别和我一般计较。” 话音未落,柳青门已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虚捂着脸面啐了一口,笑了:“姐姐这话就没意思了,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柳媚一见,连忙将她扯了出来,笑道:“是,你最懂事,是我不识抬举!” 两人笑了一下,再不提那个话头了。 四人坐定,柳媚便劝青门:“方才你把潘公子唬了一跳,只当得罪了你,现在你敬公子一杯酒,陪个罪道个饶罢!” 青门闻言,端了酒盏起身,对潘茂端抿嘴一笑,说道:“我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赏脸,且饮了这杯罢!” 潘茂端图之不得,连忙也站了起来,接过青门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容佩挑眉笑道:“小姐不请我饮一杯?” 青门笑了笑,把双手一摊,笑道:“没有了。” 容佩也不恼,颔首笑道:“是了,你也不曾言语得罪过我。我不用你请,自己饮了!”说罢,一仰头,亦是将酒喝尽了。他喝罢酒,将酒盏放在一旁,屈指敲了两下桌案,低声笑道:“有句唐突的话想问小姐,不知小姐肯不肯为我解惑?” 柳青门缓缓坐了,笑道:“容公子不如先问问看,看我愿不愿意回答?” “敢问小姐芳龄几何?家在何处?” “妾身年方二八,乃是姑苏人氏。” “既是姑苏人氏,如何得来此处?” “因家父早逝,家中失怙,特和母亲来秣陵投亲,不想去年母亲过世,只留下了妾身一人与婢女作伴。”青门徐徐说着,笑道,“公子问得如此详细,莫非是有意查我?” 容佩摆手笑道:“岂敢岂敢?”指了潘茂端笑道:“不过是我这小兄弟爱慕仙容,为此白问一句罢了。” 潘茂端似羞似怯,低唤一声“子衿兄”,却把脸涨红了。 柳青门佯装不闻,以手托了腮,半晌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不过随风之柳絮,东西飘零,无有定所,岂敢奢望其他?” 容佩轻笑一声,叹道:“这就是小姐故意糊弄我了。” 青门掩唇一笑,不再接话。 柳媚在侧笑道:“容公子不要拿柳小姐开心,人家是天生的薄面皮,可经不住这样的玩笑!方才不过和我说了几句同姓连襟的话,因我不敢应,就恼了,指不定这会儿心里还恼着呢!” “没有这样的话。”容佩笑了笑,让丫鬟为自己续上酒,指了青门笑道,“不过你若是有心,倒是真可以提拔提拔她。若真做了姊妹,两厢也有个照应不是?” 青门颔首笑道:“很是这话。” 柳媚笑道:“诶!容公子说笑了。柳小姐可不是籍中之人,我哪里敢认呢?不过若是生计艰难,倒是可以做个清倌人以娱声色。只是这姊妹,倒是当真不敢当了。” “清倌人么?不怕辱没了小姐?” 青门笑道:“贫贱之人,说什么辱没不辱没的话呢?” 容佩拍手笑道:“好!既是如此,等小姐初客,我必以黄金丝绸庆贺!只是到时候,小姐可千万别忘了把我和茂端都请上一请呢!” 柳青门点头笑道:“自然。在此先谢过容公子好意了。” 容佩往潘茂端肩上一拍,说道:“不早了,先回去罢。” 潘茂端低了头应好。 柳媚便偕同青门将他二人送至楼下,见二人出去了,这才回转楼中,掩门同青门说道:“我瞧着那潘公子很爱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与了他?就算做不得正经夫妻,便是做个妾室,也好过在此处飘零不是?” 青门笑道:“若我为了嫁个好人家,哪里还需到这里来烦你?只我不为嫁人,更不为这位潘公子。” “我不懂你,那你究竟为了什么?或是为了谁?” 柳青门敛了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姐姐别问,以后再让我和你慢慢地说罢。” 她二人上了楼,柳媚便指着那局死棋说道:“我好好的一盘棋,让你三步走死了,你也不同我解惑,存心吊着我的五脏六腑呢?” 青门噗嗤一笑,说道:“姐姐玲珑剔透心,我哪里敢呢?只是姐姐不应我,我心里也没有底,等姐姐哪日应了我,我自然如实的禀告了。” 柳媚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你那楚云姐姐太难缠,你不告诉我实话,我可不敢为了你多事。” “楚云管不了我,我自己的事情还需的我自己做主。” “既是如此,过两日请你再来一趟,我们详细谈一谈。” 柳青门点头一笑:“如此谢过姐姐了。” 柳媚轻哼一声,撇过脸去不再言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六章 楚云站在镂花窗前, 窗外细雨纷飞, 残叶在风中飘零。她轻抚着一只红漆雕花的锦盒, 眉眼间忧愁难捺。 柳青门自外撩帘而入, 她笑道:“姐姐,你找我?外头下雨了呢!” 立在垂花门处的小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悄悄地指了指楚云。青门会意, 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往楚云的肩上轻轻一拍, 笑道:“姐姐,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的目光亦落在那只锦盒之上,抿嘴一笑,戏谑道:“哟,这是谁赶着殷勤送给姐姐的?姐姐可要让我好好的把一把关,可千万不能白便宜了谁去!” 楚云低了头:“那不是给我的, 那是给你的。” 她的声音幽幽,难辨喜怒。 柳青门反是一愣,讪讪一笑,说道:“姐姐玩笑了,我哪里来这样的东西?” “是么?” 楚云将锦盒磕嗒一声打开, 取出里面放着的首饰来, 那是一只熠熠生辉的金步摇,其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 在这凤凰口中, 还衔着三串珍珠红石。 “你难道不知道, 为什么顺德容家的九公子要给你送来这样的宝贝么?”楚云拈起那只金步摇,将它举到柳青门的面前,她的神情哀哀,似泫然欲泣,“小姐,容九公子可是吩咐了,这是他送给你的认姊庆贺之礼啊!” 柳青门闻言,不由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楚云却不肯放过她,哀哀相逼:“小姐,你几次三番的求我,认你做妹,我都不敢答应,也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去。那么容公子说的认姊宴,又是哪一个?” 柳青门摇头不答,继而又后退了一步。 楚云上前一步:“小姐,你可不可以给我,给我一句真话?看在我曾教授你舞艺的份上!” 她头上亦有一只步摇,虽不及她手中的那只华彩夺目,可亦晃得柳青门眼晕目眩起来。 “楚云师父,”柳青门缓缓跪了下来,低下了头,“既如此说来,做徒弟的再不敢欺瞒师父。可只怕言语出口,便是师徒情分了尽之时,如此,师父还要我如实俱禀么?” 楚云的面上有泪滑过,她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罢!” 柳青门颔首,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投奔了的师父,曾几次三番的和师父说过,如今活着的柳青门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师父不肯垂怜,只怕会饿死街头,做个鬼魂野鬼。师父怜悯,带我回来此处。我身无长物,想卖唱营生,可师父说我是侯门千金,不可辱没,眼下只教我坐吃山空。我只想问师父一句,崔家的九女已殁,您口中的侯门千金又是哪一个?” 楚云咬牙,含了泪道:“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柳青门抬起头,早已是泪满眼眶:“我不后悔!” “你可真是个顽石!”楚云一指狠狠戳在青门的额上,“你以为,这行院人家的一口饭,是那么好吃的?那是,那是和着血泪硬吞的呀!” “既是我选的,我绝不后悔!” 楚云已然泣不成声,半晌,她将锦盒递到柳青门面前,缓缓转过了身去:“既如此,我再不管你了!凭你去吧!” 柳青门磕了头,亦动容说道:“多谢云娘昔日教诲之恩,多谢云娘当日收留之恩,今日就此别过,各自保重!” 楚云掩了口,放声大哭起来。 柳青门深知劝不得,捧着锦盒缓缓站了起来,徘徊二三,终究狠心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盈盈急忙跟了上来。盈盈抽出袖子里掖着的干净绢帕递给青门,撑起伞,软语劝道:“小姐,别哭了,仔细眼睛又要疼。” 青门接过绢帕拭了眼角,摇摇头:“无甚好哭的,我叫你这几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可准备好了?” 盈盈点点头:“都齐全了。” “既如此,你去门口叫看门的给我们雇辆马车。”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青门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现在不走,一会儿等人家来赶么?” “小姐想好去哪儿了?” 青门站住脚,仔细想了一想,说道:“你先去雇马车,我自有主意。” 盈盈听了应了一声,把伞交给青门,飞也似的往大门口跑去。 马车在安平驿馆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小丫头独自跳下车,往驿馆里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跑了下来,凑到马车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盈盈,九公子可不是个轻易能见到的人,如此还是我自己走一遭罢!” 盈盈答应一声,掀起马车的帐子。 里面的人搭了她的手,轻轻盈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雨已暂歇,瓦房上的青苔在朦胧的雨中散发出阵阵的清香。柳青门搭手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驿馆,笑叹一声,对盈盈说道:“果然非俗人做派,竟闹中取静,在这里寻了处安身之所,可见容公子真是妙人啊!” 盈盈撅了嘴说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妙人不妙人,怎么他就不肯见小姐了?” “想是要看我心诚是不诚罢!”柳青门携了丫头的手往驿馆里走,笑道,“你的眼里除了我,也该看看别人才是啊!” 她屈指敲了敲驿馆二楼的东厢第二间房,笑道:“九公子,青门柳氏求见。” 唤了三声,门才自里打开,容佩手上握一支笔,耳上别一支笔,将柳青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摆出笑来:“哦,原来真的是柳小姐大驾光临!我还只当丫头同我玩笑呢!” 说着,侧了身让她进,还对盈盈顽皮眨了眨眼。 柳青门进了门,当下先把他的屋仔细打量了一番——入眼处挂的铺的俱是字画,架上台上摆的都是金石,屋子里只放一张椅子,已无甚下脚之地了。 青门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容佩亦跟着笑道:“莫非鄙人很好笑?” 柳青门含笑摇了摇头,说道:“士林文人中流传,顺德容九,佩玉佩玦,我只没想过是这样的形容呢!” “流传多不可信,我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荒唐的话传出来。”容佩将椅子上的书卷搬到桌上,拍了拍椅背,对柳青门笑道,“这里坐吧!” 青门也不推脱,含笑坐了。 “怎么小姐很了解士林之事?”容佩脱了鞋,在床上盘腿坐了,饶有兴致地打量柳青门,“小姐找我来,是为何事?” 柳青门托了腮,嫣然一笑:“请公子猜猜?” 容佩摇头笑道:“恕某愚钝,难以明知小姐之心。” “公子明明都清楚,为何偏要装糊涂呢?”柳青门敛眉一笑,“莫非是嫌我不够好?” “小姐此话,倒叫我不知所措了。”容佩笑了笑,伸出食指轻抹双唇,反问道,“其实茂端对你颇有情谊,你怎么不去求他?反倒来问我?” 柳青门笑道:“正是他有情,才不去求他的,难道九公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明白!”容佩点了点头,“可为何是我?” 正好盈盈从楼下端了茶上来,柳青门便起身亲手端过一杯送到容佩面前,笑道:“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九公子乃是天子近臣,虽暂无实名,将来却必然大有作为。我为何要舍了您这一棵大树,去攀别的呢?” 容佩不接那茶,玩味着笑了笑:“哦?如此私密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柳青门端着茶的手往前送了送,却摇了摇头,只是一味的笑,并不作答。 “你既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臣子狎妓若是传了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九公子若真怕风言风语,那日就不会陪潘公子去墨阕阁了。”柳青门伸手握住他的手,将容佩的手心翻朝上,把茶杯搁在他手中,笑道,“公子雅量无限,不必逗我小小贫贱之女。” 纵是容佩这般人物,那心尖也颤了一颤,遂呷了一口茶,顿一顿说道:“不如你也同我交个心——你并非出身贫贱,也不在贱籍之中,为何偏要执著于此?” 柳青门闻言,倒退了几步,转过身去,闷闷半晌,方才淡淡笑道:“只因我生而为女,自幼不得重视,落落失意小半生,经历了几次辛酸,才明白——生而为女,不仅微小而且卑贱,那些所谓父兄亲族,也不过是逐名逐利的假借罢了!” “唔,还有呢?” 柳青门闻言,怔怔望向他,方笑了笑:“果然九公子聪颖过人,竟瞒不了你——也因我早年痴傻,错付了真心,几番羞惭之后才明白,女子不过男子之依附,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因而心中不甘,才”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声。 “你以为,入了此道,世人就不会看轻你么?” 柳青门冷笑一声,摇头道:“事到如今,公子竟还不明白?我不要世人看轻看重,我但求有朝一日,能把当初看轻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如此方解我心头之恨!” 惋惜之色在容佩目中一闪而过。 “更何况,凭什么只许男人嫖女人,为什么”她凑到容佩的身边,以小指勾住了他的衣襟,她压低了声,在容佩的耳边喃喃蛊惑着,“为什么不许女人,嫖一嫖这世间的男人呢?” 容佩只觉一直酥麻从脚底涌了上来,他一把握住了柳青门不安分的手,鬓角有豆大的一滴汗滚落:“你,真像是要命的鸠毒!”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我答应你了。” 柳青门坐起身,眼中清明万分,不见半点媚意:“你不问问我要什么,你就肯答应?” 容佩只望窗外,半晌道:“答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七章 正月廿二, 风和日丽, 是个宜订盟、宜入宅、宜开张的好日子。 柳青门坐在妆台前, 一面任凭柳媚派来的梳头婢女为她梳头上妆, 一面含笑听着盈盈在一旁读礼单清册。盈盈随手拨弄一串绿玉珠,侧头问道:“姑娘, 怎么这单子上的礼, 都是容公子一人送来的?” 柳青门低了头, 抿唇一笑。 梳头的老婢笑道:“唉哟, 真是傻丫头哟!今天的宴席本来就是容公子替你家姑娘张罗的!” 盈盈诧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凭甚我们姑娘一人还不行, 还要旁人替她来张罗?” 老婢笑着对柳青门说道:“姑娘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实心肠的傻孩子哟!” 柳青门笑了笑:“妈妈你多担待她,她还小呢!哪里懂这些个!” “丫头,今天是你家姑娘同我们姑娘义结金兰的好日子,也是容公子给你家姑娘做东卿的好日子!”老婢满脸堆笑,一双手灵巧地在青门的发髻中穿梭着, 很快将她的长发绾成了惊鹄髻的形状,又对盈盈说道,“容公子既做了你家姑娘的东卿,便是和姑爷一样的了,怎么能对你家姑娘不上心呢?” 盈盈茫然望了一眼青门:“姑娘, 怎么往姑爷二字上说去了?您不是” 还未说完, 就被柳青门肃然一声“盈盈”给呵止了。 她从锦匣中取出那支金步摇递给老婢,摆出笑来:“这是容公子前几日赠于我的, 烦你替我簪上罢!” 老婢刚应了一声是接过, 正要往她发髻上簪, 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跟着容佩已以扇抵了珠帘缓缓走了进来。他抬手掩唇轻笑一声,说道:“盈盈,怎么我就做不得你家姑爷了?” 盈盈丢了手里的串子,嘀咕道:“分明我们姑娘还念着林公子,现在又来” 柳青门敛了眉,沉声道:“盈盈!出去!” 盈盈把脚一跺,唤一声“姑娘”,见柳青门从镜子里瞪了自己一眼,只得低了头,一步三挪,慢慢地晃了出去。 容佩哑然失笑,走到她身后扶了她的肩头,笑道:“你同个丫头计较什么?” 柳青门从镜子里斜横他一眼,似笑非笑说道:“不怕我恼,怕你脸上过不去。” 容佩从老婢手中接过金步摇,稳稳替她簪入发中,莞尔一笑:“好说,我也没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他打量她一番,托了她的手在自己手中,笑道:“你这手上倒是素净了些,早知不带这个给你,换个戒指什么的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簪纱的粉色珍珠宫花插入她的发髻之侧。 柳青门把自己的手看了一看,笑道:“这有什么,反倒是手上东西多,沉甸甸的累人!” 她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问道:“你这时候来,是来催我的?” 容佩摇摇头:“还有半个时辰的模样。我是来告诉你——茂端和他们都来了。” 柳青门扶正宫花的手一顿。 余光看见容佩正仔细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的面上寻出破绽来。 青门终是一笑,反问道:“他们?他们是谁?我不明白。” “你既不明白,那便罢了。”容佩伸手挽了她的手,把她从凳子上扶了起来,又亲自从架子上取下外衣将她囫囵的裹住,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先去柳媚那里罢!” 笙箫管弦响彻了整个墨阕阁,墨阕阁从大门口张灯结彩一直拉到了湖心中一个四面环水的亭子上。从岸边到亭子,有一座石拱小桥,桥上前后各点了四盏绢纱的宫灯,和着月亮和流水,把偌大的亭子里照得灯火辉煌,十分的热闹。 墨阕阁的一班小戏唱游园,其中有一个花旦唱的袅晴丝,悠悠扬扬、袅袅婷婷,一步三绕,把其中坐着的公子贵人唱得俱都两眼饧饧,醉得六七分了。 柳媚先一步到了亭中,笑着听完小姑娘唱曲,又给在座的斟酒布菜。 座中有一个行院的老客,名叫徐景阳的,搂着一个小姑娘问柳媚:“媚姐儿,你可是从来不认妹妹的啊,今儿破了这个例,莫非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遥遥的一指那唱曲的小姑娘,笑道:“你实话同我说,比她好多少?” 柳媚嫣然一笑:“徐相公,您臊我?不过是卖容公子一个人情,倒叫相公笑话了!” 徐景阳一听容公子,愣了愣,反问道:“哪个容公子?” “这就是您当真臊我了!”柳媚抿嘴一笑,“顺德容家的九公子不是现在建邺客居么?又哪里还有什么容公子?” 徐景阳脸色一变,酒醒了三四分,讪讪点一点头叹道:“原来是他!” 柳媚仍是一笑,轻飘飘的穿花蝴蝶一般,又去给邻座倒酒。 邻座坐的是潘茂端、石屹和林琰,林琰脸色不大好看,石屹倒是淡淡的,还和潘茂端说笑一番,看不出情绪来。潘茂端受了林琰一日的苦闷,此刻看见柳媚便如见了救星,拉着柳媚的手就不让走。 柳媚因笑道:“这还没醉呢,潘公子就要唱离魂了?” 潘茂端脸上一热,却仍不撒手。 石屹便笑一笑,说道:“茂端,你既舍不得柳媚,就同她唱支曲子给我们几个热闹热闹,如何?” 潘茂端瞥一眼林琰,讪讪笑道:“若果真能让崇谨笑上一笑,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既是潘相公如此雅兴,不如与妾唱一段琴挑,妾这里可有极好的吹笛的师傅候着呢!”柳媚双手拉了潘茂端起身,向在座者不由分说,笑道,“潘相公愿与妾唱一段给妾的新妹妹助兴,只是不好意思,该如何是好?” 在座的都认得对方,因而玩笑道:“唱的不好,罚他一大海的酒就是了!” 更有玩笑道:“正巧他也姓潘!合该他唱这个!只是委屈媚姐扮一回道姑唱一回经!” 潘茂端一副极好的面皮都快涨红了,因而同柳媚笑道:“我同你唱什么不好,偏偏唱这琴挑?若是,若是让旁人听去了,只怕是要误会的!” 柳媚尚未答话,已有人说道:“能误会你什么?你又有什么好误会的?” 却是一直在紧锁双眉出神的林琰。 “这,这”潘茂端被林琰一通抢白,还没想出怎么应对,已被柳媚拉到亭中心。柳媚向操琴执箫的师傅点一点头,那几位师傅便已吹拉弹奏起来,正是琴挑里对唱的琴曲。 潘茂端没奈何,唱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彷徨。” 柳媚眼横无限媚意,亦唱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自温。” 她的嗓子极为清亮,学弋阳腔也有许多年头了,故而十分的动听。她刚唱完,就听得有人拍手,笑道:“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能听到这样好的曲子!” 是容佩领着柳青门从石桥上姗姗走了过来。 执灯的小婢在前引路。 灯烛之下,柳青门胭脂红色的衣裳如烧一般,姿态娇憨缱绻果真有如新嫁娘。那容佩亦穿一件粉色烫金边的上衣,执一柄长扇,风流倜傥,得意极了。 柳媚丢了潘茂端,把手伸向柳青门。 柳青门一脚踏进亭中,手指尖刚刚碰到柳媚的手,就听一声惊呼,石屹已站了起来,瞪眼:“白、白”身前的酒盏杯碟被撞翻了也顾不得。 他那“白”字刚说完,就听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眼睁睁,他身边的林琰已把手中的一盏酒杯给捏了个粉碎! “公坚,你醉了。”林琰的另一只手摁在石屹的肩上,硬生生将他摁了回去,声音听上去有说不出的生硬不快,“坐下喝杯茶醒醒酒。” 石屹望着柳青门,脸色惨白惨白的,一时间恍若见了鬼。 “怎么我一来,你们反倒沉默了?”容佩只当不见,对郭氏笑道,“莫非是不欢迎我?” 郭氏急忙赔笑道:“不敢不敢,容公子说笑了!” 容佩轻笑一声,转向柳青门:“不然就是你从前得罪过石大公子?” 柳青门摇头一笑。 容佩似笑非笑望一眼石屹与林琰,说道:“虽然你以为不曾得罪过石大公子,但难保你无心有过错失。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妨就请他原谅了你,大家两厢无事才好!” 就见柳青门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杯倒好的酒水,缓步移向石屹那一桌,亲自地把酒杯送到石屹面前,莞尔笑道:“石大公子,今天是我和姐姐的好日子,请你赏脸饮了这杯。过去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都原谅了罢!” 她不来说这一番话倒也罢了,就见得石屹浑身犯了疟疾似的筛糠起来,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你,我、我” 他这里“你”、“我”还没理清楚,就看见柳青门手中的酒杯已被林琰端了去,对了嘴唇,一言不发,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柳青门的笑容僵了一僵,复又斟了一杯,却不送到石屹面前,自己仰头喝尽了,笑了起来:“林公子,你这不像是喝酒,倒像是要和我玩命。我身无长物,唯有这条命还值点钱,若是公子看得上,倒愿意舍了出来,和公子尽力的拼一拼。” 林琰瞪着她,几乎要把她瞪出个洞来。 柳青门似难以承受,缓缓侧过脸去。 烛灯之间,她一副红石榴的耳坠不住地前后晃动着,几乎要把林琰的双目晃得失明。 潘茂端不知从何处插了过来,笑道:“崇谨,你是怎么了?今天是青门小姐” 林琰手一抬,止了潘茂端的话,他紧紧盯着柳青门问道:“敢问小姐,这‘柳青门’三个字是出自何处?” 柳青门的手难以察觉的一抖,她挤出笑来:“自然是妾的父亲姓柳,又给起了‘青门’二字,林公子何必多问?” “当真?” 柳青门还未回答,已被容佩挡在了身后。只听得容佩笑道:“世兄,今天是我和青门的好日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是给我个面子,如何?” 林琰几乎把一口的银牙咬碎,半晌方冷笑道:“不敢!既是容公子发话了,生哪里又敢造次?” 他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亭子。 只是经过柳青门的时候,深深望了她一眼,目中说不尽的沉痛悲凉。 容佩身后,一滴粉泪缓缓滑过柳青门的眼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八章 柳青门抬手拢了拢自己的鬓发, 不经意间抹去了眼角的那滴泪, 只是她奈何不住自己, 侧过身去追着林琰消失的方向极目的张望。 容佩拢在袖中的手不轻不重拽了拽柳青门的袖角。 柳媚最有眼力见, 一抬手,令小姑娘们齐声唱起寻梦一章。 郭氏领着几个当红的女孩儿挨着桌的敬酒。 一时又热闹起来。 容佩当即将柳青门一拉, 拉到自己身前半搂着不让挣脱。他凑到青门的耳畔低声的笑道:“今天是你我的好日子, 你只管看着别人, 也不管我脸上面上过得去过不去?” 却是之间柳青门同他说过的话。 柳青门低了头, 深吸一口气, 敛去了面上的情绪,笑了:“是,我今儿只看你一个,你便是我的命。” 她声音甜丝丝的,似乎要将容佩囫囵的裹进来, 将他整个人溺死在自己的言语之中。 容佩很是受用,大笑起来。 鼓瑟笙歌之间,柳媚执了柳青门的手向着郭氏事先准备下的案台前跪了。当空一轮明月溶溶洩洩,她二人便对着那月拜了三拜,换过各自的一件贴身之物。 青门从盈盈手中接过酒盏凑到唇边呷了一口, 递到柳媚的面前, 笑道:“姐姐,你我虽不是一脉出生, 但同着一个姓, 这便是缘分了。姐姐饮了妹妹这杯酒, 以后还请多照拂。” 柳媚瞥一眼坐在一旁观礼的容佩,嫣然的一笑:“妹妹得了九公子,以后说不定照顾我的日子更多些呢!”说罢,接过酒杯全饮了。 容佩执着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笑道:“好说。” 有公子哥撺掇着要柳青门和柳媚合唱一曲来取乐,笑道:“芙蓉万里潇湘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媚姐那般好的歌声,做妹妹的也不该差才是,今日就让我们一饱耳福可好?” 旁人听了到也罢,只是那石屹早已呆在那里,听见“芙蓉”二字,浑身又是一抖,脸白了青、青了白,十分的骇人。 他猛地站起身,惹得四座都往他身上看。 却是无话。 柳青门走到那公子的桌前,倒出一杯酒来送到公子的嘴边,她笑道:“姐姐的歌声可是建邺一绝,我不会唱,倒是叫公子见笑了。公子饮了这杯酒,我很愿意作舞一支给公子助兴。” 她侧过脸来,睨着石屹笑:“大公子,你说好么?” 石屹摇摇晃晃几下,两根手指在眉心重重捏了一捏,终是缓过神来,沉下了口气,道:“我说不好。” 柳青门怔了怔,显然是没想到他这么说,随即便笑开了,她转向容佩,笑道:“我还没跳呢,大公子就嫌弃了,这可如何是好?” 容佩稳坐椅子中,笑道:“或许是你真不够看的。” 柳青门抿唇一笑,只把眼波横向容佩。 潘茂端看了半天的你来我往,又见林琰怒气冲冲的走了,石屹虽在,形容神态却古怪得很,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只是眼下柳青门媚眼如丝,极为的娇憨可爱,哪里还顾得其他,急忙凑上前去,笑道:“小姐的舞必然是极好的,容公子是就中高手,想来是要求得太高了。” 容佩以袖掩唇,轻咳一声,起身笑道:“既是如此,我陪你跳一支如何?” 柳青门不动声色倒退了一步,笑道:“公子莫取笑,贱妾委实惶恐。”她脸上虽笑着,不知为何,却有些紧张。 容佩伸手将她的手一拉,不由分说笑道:“今夜你我伉俪恩爱不分彼此,又何来取笑不取笑呢?” “很是很是。”徐景阳见机站了起来,笑道,“九公子可是难得的风雅人物,他的舞可不是轻易能见着的,今日是断断不可错过的!” 柳媚亦笑着推她:“既然大家都喜欢,妹妹又何必再推脱呢?倒像是瞧不起咱们似的!” 柳青门脸上泛起红晕来。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石桥尽头的方向,不见有人影,转过脸来,是容佩似笑非笑的面容,只得勉强笑道:“是,既然公子雅兴,妾不好阻拦。只是不知公子要作何舞蹈?” 容佩斜睨她一眼,啪地展开扇子,慢悠悠地扇了一扇,这才笑道:“靖安世子在闲暇时谱制了潇湘云水,又给配上了舞蹈,讲的是湘君与湘夫人的故事,你可会跳?” 柳青门一怔,点点头:“确实学过。” 容佩将扇子猛地一合,笑道:“好!今日你便是我的湘夫人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操琴司鼓的师傅,笑道:“这上面是潇湘云水的曲谱,烦劳师傅们为我与夫人演奏。” 上座的师傅急忙起身接过。 柳青门无奈之下脱了外衣交给盈盈。 容佩不知何时走到了石屹的身边,伸手摁在石屹的肩上:“公坚贤弟,不妨坐下观看。” 石屹不肯坐,奈何容佩手上的力极大,不容置疑,将他压了回去。 司鼓的师傅三声鼓点下,琴瑟之声缓缓地流溢出来。 容佩向柳青门把眉一挑,扇在指尖转了一圈,已然如仙鹤一般,随着音乐翩翩欲飞起来。他做湘君在江上极目远眺,学湘君将杜若洒满洞庭,他本就玉貌冰姿,此舞更是被他跳得风流倜傥,十分的潇洒不羁。 柳青门看他片刻,不知为何竟轻笑了一声,那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她做一湘夫人翘首凝望的姿态,亦随着乐声缓缓跳了起来。 烛光明灭之间,只见得他对着她轻笑,她亦对他回首含情,柳青门与容佩果真如比翼双飞的一对彩凤,只是羡煞了有心的人。 石屹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石桥的另一头,新冒出几点嫩绿的残柳枯杨之下,林琰隐没在暗处,神色难辨。 石屹顿住脚,看他一眼,终是说道:“崇谨,我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的疼。我不晓得你是不是也一样的疼,可我知道,这都怪你。” 林琰的身子颤了一颤。 石屹闭了眼,狠一狠心,睁开眼,淡淡的笑了。他的右手往左袖上狠狠一扯,扯下一大块来,掷在他和林琰之间:“崇谨,过了今夜,你我的情谊便了结了。” 林琰猛地转过身来,讶然不已:“公坚,你这话是从何处说起?” “有些话,从前我不敢说,如今说了也白说,可我不甘心——我爱白芙,我是真的爱她。”石屹摇一摇头,“我看她爱你爱得苦,许多话便说不出口。我原以为你会善待她这颗心,没想到” 林琰愕然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屹叹道:“你说不爱她,却还要吊着她。她说不爱我,却断然的和我说过。我佩服她的胆色,却痛恨你的不作为。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怕是没有回头路了。我看不得她如此的自轻自贱,可也劝不了她,我真是万箭穿心的痛!” 林琰往前走了一步:“公坚,你” “过几日,我就离开这里,你”石屹倒退了一步,摇头,“你莫来送我。” 林琰只觉得自己面容都僵了,他苦笑一下,说道:“公坚,你我一同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分,都不要了么?” 石屹亦惨淡一笑,摊手道:“你瞧,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从前在我心里,你和她,是一样的顶重要的。” “那现在呢?” 石屹摇头:“你莫问。” 林琰涩然半晌,点一点头:“我知道了。既是过了今夜便做陌路,我今夜此刻便权当送了你了。从今后,各自奔前程,你多珍重!” 石屹拱一拱手,匆匆地走了。 也不知他在那里望了多久,就听得身后有人幽幽的叹,说道:“其实他是个正人君子,许多话,我本不该那样同他说的。” 林琰的身子一绷。 仍是叹息:“我其实知道他的心思,我么,并不傻,不过是为了,为了才故意装傻充愣,又特特的对他恶言恶语。”林琰感到一只手轻轻柔柔搭在了自己肩上,跟着有幽兰之香并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崇谨,若是你肯对我说几回狠话,我也、也不至于今日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呢?” 柳青门几乎整个人搭在他的肩上,似笑似泣,怨道:“崇谨,你好狠的心呵!”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崇谨的额头上滚落。 他转过身来,将柳青门扶在怀中,定定地望着她,半晌说道:“白芙,你醉了。” 柳青门依在他的怀中,轻哼一声,笑道:“同你说了,白芙早死了。”她伸出一只手点在崇谨的鼻尖,嫣然百媚的笑:“傻子,你怎么总是也记不得?” 林琰淡淡道:“你叫崔白芙也好,叫柳青门也罢,难道就真的换了副面皮重投了次胎么?” 柳青门闻言,痴痴一笑,说道:“我倒宁愿重投一次胎,再也,再也不要见你一面!”不待林琰说话,却又摇头,泣道:“不,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是愿意看着你的!” 她拉了他的袖管,又是哭又是笑,哀告道:“你,你别走。” 林琰轻抚着她的面庞,心底又酸又涩又苦又痛。 他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就听身前传来一阵轻咳声,抬起头一看,容佩已站在了柳青门的身后,不容置喙将柳青门从他怀中拽了出来,拉进自己怀中。 容佩扬了扬下颌对林琰笑道:“我的新夫人喝醉了,麻烦林公子扶一扶,真是不好意思了。” 林琰脸色变了又变,目光在柳青门绯红了双颊上巡了一回,咬牙道:“言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九章 容佩半搂半拖, 将柳青门从小石桥一直弄回了长清楼。 这座小楼原是柳媚之妹柳娇当年在世时住的, 后来柳娇过世, 柳媚就将楼封了起来。郭氏为此还和柳媚大闹过一场, 但架不住柳媚是她的招牌,只得悻悻的罢了。 柳青门住进来的时候, 改此楼名为“长清”, 并题诗一首, 诗云: 长夜清清无所思, 盏酒西风看游丝。 淡淡蛾眉溶溶月, 诗尽薄欢到荼蘼。 容佩看过笑一笑,取笑她是“瘦弱诗风寡淡情”,一点笑脸迎人的意思也没有,虽是如此说,到底还在后面和了一首诗, 诗面上云: 沉香霭霭月溶溶,闲踏蓬莱十三宫。 朱弦声漫良宵好,芙蓉帐暖销春风。 走到小楼内的楼梯口,容佩看了一眼怀中的青门,后者还在喃喃的唤着某个人的表字, 不由有些心烦意乱。他将柳青门打横抱了起来, 一路上了楼,重重扔在了床上。 容佩扯了扯衣领, 拭去头上渗出的细细的汗。 柳青门闷哼一声, 清醒了几分, 她望着容佩扯衣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在下一刻僵住了身子,只是微微的侧过脸去。 容佩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颇感好笑,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伸出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柳青门将身下的被褥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嘴上却是硬:“有甚可怕的?你不怕,我便也不怕。” 容佩紧紧盯着她,缓缓低下头,凑到了柳青门的脸畔。 他的鼻息尽数洒在柳青门的颈畔领内,长发散在青门的面上,扫得她有些难耐。 容佩轻笑起来:“青门,你既不怕,怎手抖得这样厉害?” 他勾住她的衣结,缓缓拉开几分,果然看见柳青门浑身一颤,闭上了眼。 她伸手勾住了容佩的脖子,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将双唇往他的唇上凑。 容佩望着她僵硬的身子和近乎赴死的神情,心底百味杂陈,面上仍是淡淡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前,半揉半搓,捻过她的唇角,忽的将她整个人使劲一推! 柳青门睁开双眼,就看见容佩已然做起了身,悠悠然的只管理他腰间的佩饰。 “九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佩站了起来,向着窗边的锦榻缓步踱去,一面的轻笑:“你那样,我可没那个心思。” 柳青门的脸上不大好看,她咬了咬两排皓齿:“你是嫌弃我么?” 容佩竟点一点头,取笑她:“嫩得跟个刚出锅的豆腐似的,一碰就能碎了。”他在锦榻上合衣躺下,轻笑道:“你还小呢,干巴巴的没几两肉,有甚意思?” 柳青门只觉脸上唰地就火烧火燎起来,她闷闷躺了一会儿,问他:“那你答应我,是为了什么?” “为我高兴。”容佩枕着双手若有所思,“去年初秋,我跟随御驾南巡,也曾来过建邺,当时接驾的,是林家、石家和崔家三家地方大户。” 柳青门闻言一愣,缓缓坐了起来,怔怔望着容佩,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容佩并不看她:“其实接驾也无甚稀奇事,只一件,我记得很深——当时几家都抢着把女儿往万岁面前送,只有崔家的小女儿,竟敢穿一件素服白衣,要给万岁跳屈原的思美人!” 这番话入了她的耳中,青门的酒劲几乎都快褪去了,她侧了头注视着他,心中百转千回,口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容佩说着说着,轻笑起来:“白衣素服,还要跳思美人,那是什么诗?那满篇俱是臣子讽谏帝王的心思啊!那个崔九女好大的胆子,几乎要把她父亲气了个半死!”他顿一顿,继而说道:“这便也罢了,我只记得她当日拿了金吾卫的剑,跳起舞如同谪仙一般,而那林家的老三,便如情痴情圣一般,跟着唱起歌来!” 他把脸转向柳青门,对上她的眼:“那日的舞,和靖安世子跳过的几乎一模一样,和你今日的舞,亦很相像。” 柳青门望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闷声说道:“天下的舞蹈,相像的很多,你若是觉得我跳得不好便直说就是,又何必拐弯抹角的打趣我?” “打趣你?”容佩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我说你的舞像靖安世子,难道是在打趣你?难道我敢打趣靖安世子?我也未免太过胆大包天了!” “你,还有林大哥,总是同我说‘靖安世子’这个人,可我分明没见过他,我的舞,明明是和” 柳青门突然欲言又止,她翻身下床,抱了一床被子往榻上一扔,将容佩兜头整个的罩在了被子里。 “你既嫌我小不够看,今晚就睡这里好了!”柳青门轻哼一声,借着月光点燃一盏烛灯,烛光给了昏暗的屋子一丝光芒,她坐到桌边,翻出一本书来,就着烛灯读了起来。 容佩扒拉下被子,翻身坐了起来:“你不睡?” 柳青门点点头:“我又不困了,你先睡吧!” “不给我一盏灯?” “你不睡?”柳青门把书翻得哗哗作响,“或者你不想睡,想去找个大些的,够看的!” 容佩哑然失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不?” 柳青门回头瞪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现在吃惊了?后悔了?九公子,我告诉你,迟了。我算是赖上你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眼下,你就是我的这棵大树。” 容佩大笑:“那你还叫我去找个够看的?舍得?” 柳青门到底脸皮薄了些,回身便将手中的书卷使劲往容佩的身上一砸。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烛灯往桌里一推,脱了外衣,转头就往床上闷头一栽,把被子拉了过来,蒙头就睡。 容佩轻笑两声,走过去放下书,端了烛灯走到床边。他将蒙在青门头面上的被褥往下拽了拽,又往里掖了掖。 烛灯摇曳之下,柳青门那渐渐褪去稚气的面容却带了几分天真烂漫。正是如花似梦的好年纪,却要这样孤伶伶的一个人撑下去。 为什么要帮她呢? 不过是个世家出身的女孩,不幸误入了风尘。 但似乎又不是这样。似乎对她来说,家是不幸的,这里却是自由的。 容佩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在柳青门的面上。 那次侍驾,他在帝王的身侧站着,本是漫不经心的出神——天下的女儿如花似的百媚千娇,可到了帝王的面前,多少也就一个形容模样了。然而却看见崔家的九女,穿了一身的白衣,跳了一支思美人。 那是对帝王的讥讽,对自我的慨叹。 没想到再见,却是在这里。 容佩缩回手,站了起来,就着豆大的烛灯又将柳青门看了一看,这才放下床幔,睡回了一旁的锦榻上。 大约以后的日子会有意思的多罢! 一夜的无梦。 柳青门睡前喝得多了些,夜里起来了两次,早上是被侍婢推醒的,她不住地打着哈欠,懒洋洋的任盈盈给自己穿衣裳。 盈盈边扶她起来边抱怨:“姑娘就会躲懒,太阳升得那么高了,容公子一大早就去院子里溜达了,姑娘还只是睡不够!” 柳青门一愣:“容九还没走么?” “青天白日的,你叫他去哪儿?”盈盈把洗脸水端了来,绞了热乎乎的毛巾递给她,“姑娘赶快些罢!一会儿早饭就送来了。姑娘不是还要去柳媚姑娘那儿么?” 柳青门匆匆洗了脸、匀了面,正在梳头,容佩已经晃了进来,跟着老妈子提了早饭也来了。 青门从镜子里看着容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往桌边一坐,不由地讥笑起来:“怎么九公子还在这里?不往家去?也无甚公事?” 容佩盯着老妈子摆饭,笑道:“我不是昨夜刚和你结了夫妻?你还叫我往哪个家去?再说,我不曾同你说过么?我来建邺是休假玩耍的!” 又跟盈盈要茶吃。 盈盈叹道:“九公子给我们姑娘再买个丫头罢,我也没个三头六臂,你俩个还光使唤我一个!” “再买一个丫鬟倒不难。”容佩看到有包子,便问是什么馅儿的,老妈子回他是豆腐粉丝馅儿的,他便拣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咬了一口,这才说道,“只是你怎么还喊我‘公子’?怎么还不改口?” 盈盈不明所以,望了望柳青门。 柳青门替自己簪上一根裹银丝的金簪,又把眉描补了一下,笑一笑:“既然九公子喜欢,你改口叫姑爷好了。” 她坐到容佩身边,横他一眼,掩唇笑道:“哪里想到九公子这么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分明也不小了,难道和家里的夫人还没玩够?” 容佩吃了包子,喝一口八宝小米粥,说道:“你少来这套。” 柳青门轻笑一声,夹了一个春卷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柔声笑道:“容相公,请用呀!” 盈盈看着,噘了噘嘴,转身出去了。 他们正吃饭,一个丫鬟拿着封信走了进来,往桌上一放,说道:“青门姐姐,郭妈妈叫送来给你的。” 柳青门一怔:“谁送来的?” 丫头摇一摇头:“不知道。”说完,转身跑掉了。 柳青门望一眼容佩,见他挂着笑不言语,便把信抽了出来,仔细看了一番,左右为难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十章 容佩轻哼了一声, 接过盈盈新沏了端来的热茶呷了一口, 问道:“林老三送来的?” 柳青门敛了眉, 摇摇头, 将信摊在桌上:“是石屹送来的,他说他舅家给他在翰林院谋了个不大不小的位置, 他不想参加今年的秋试了, 打算过几天就动身上京。” 容佩瞥一眼那信, 冷笑一声:“走便走罢!怎么还要知会你一声?” 柳青门默了一默, 端起茶亦抿了一口, 这才说道:“他想叫我去送他一程。”她见容佩放下筷子,慢条斯理的擦拭嘴角,似乎不大在意,便说道:“他说这一去恐怕经年不归,我——” 容佩将脏了的手帕往桌上一丢, 起身理了理衣襟,挑眉一笑:“你愿意去就去,这种事情不必问我。”他附下身,凑到柳青门耳边轻笑:“其实你说得很对,你原不是我的妻, 不过是场家家酒, 不必太过当真。” 说罢,他直起身, 径自往屋外走。 “我去趟简缃斋, 晚上大约不回来, 不用给我留门。” 楼梯口站着的老妈子听了,连忙堆着笑说道:“昨夜姑爷和姑娘新做了夫妻,怎么今儿晚上就不回来了呢?这不是叫我们姑娘守着空房寂寞么?” 容佩脚下不停,只摆一摆手说道:“姑娘寂寞,自然有可心的相陪,到时候就顾不得我咯!” 说完,大笑两声,已然出了长清楼的门。 柳青门走到窗边看着他出去,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德性!” 她坐到桌前寻出一张淡绿色的梅花笺子,写了几个字封好交给盈盈:“你去找个人送给石大公子,要赶快些!” 盈盈点点头,赶紧的走了。 百无聊赖之际,柳青门取出一面菱花镜子往面上照了一照。 镜中的人懒洋洋的,一点精神也没有,连带着映出来的斜墙上的美人扑蝶图都变得没意思起来。 她不轻不重长叹了一口气。 “一大早就长吁短叹的,莫非是昨夜好梦被惊扰了,你心里不痛快?” 柳青门闻声急忙站了起来,勉强一笑:“姐姐来了,请坐。” 柳媚往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随手拿起她近来常看的一本诗集翻了一翻,眼也不抬,只问道:“你闲得烦闷了?” 柳青门抿一抿双唇不回答,只亲自走到外间替她阿姐倒了一杯茶来,亲自拿海棠托盘端了送过来,低声说道:“姐姐,喝茶。” 柳媚让她把茶放在一边,手指尖轻轻点了一点,让她在对面坐下,打量她一番,嗤笑一声说道:“行院里的日子这才刚开头,怎么我瞧着你,就已然有些倦怠了?” “没有。”柳青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随手托了腮,出神片刻,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下午我要教导小戏子们唱邯郸记扫花一段,你要不要过来听?” 柳青门笑了一笑:“姐姐若真肯让我瞧上一瞧,那真是受用不尽了。” 柳媚轻笑一声:“让你看一眼也不难,只是我有事烦你——我抄出来的几张扫花不见了,下午小丫头们要用,可我上午得出去一趟” 不待她说完,柳青门已接过话来:“姐姐要几张,我来抄就是了。” 柳媚伸出五根手指头晃了一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你了。”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将茶碗边沿摩挲了两下,说道:“我知道你无趣,行院人家的日子本来也不热闹,那热闹本是给外人看的。不过你若实在无事,倒不妨写些诗词抄在纱灯上。虽然卖不了几个钱,可别人读了你的诗,爱慕你的才,你这里便也会热闹了。” 柳青门颔首:“谢谢姐姐,受教了。” “好了,本该你去看我的,反倒叫我跑了这一趟。”柳媚搁了茶杯,起身说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你吃了午饭就去后院找我,晚上还要带你出去。” 柳青门点了点头,亦跟着站了起来。 她将柳媚送到门口。 柳媚顿一顿身子,半转过脸来:“青门,昨晚林三公子在湖边站了一夜。我本不想同你说的,但又怕你从旁人的口里听到了,怨我。” 柳青门一怔:“他,怎么了?” 柳媚叹一口气,说道:“在湖边站了一夜,受了很重的风寒,这会子正在客房里躺着呢!他不肯叫人告诉他家去,郭姐姐就只好给他请了个大夫。他说,想见你一面” 她还未说完,柳青门已然跑了出去。 “哎,你——” 柳青门恍若未闻,她迎着风一阵的狂奔,风把她梳好的发髻吹散,却也都顾不得了。 客房的门半掩着,她猛地冲了进去,就看见一个大夫在外间开药方,郭氏陪在一旁。垂帘内立着一个垂髫的丫头,里面似乎还有两个姑娘正在服侍。 柳青门顾不上和郭氏招呼,一把掀了帘子。 就见内室里,林琰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绞了一条半干不干的帕子敷着。顿时,她的眼泪便有些难掩了,在眼中滚了几圈,唰的就落下了。 柳青门把大半个身子掩在珠帘后,只不敢进去。 “姐姐,怎么不进去?”那梳双垂髫的小丫头好奇的瞪大了眼。 柳青门说不出话,只把头摇了一摇。 屋内传来林琰的声音:“过来。” 郭氏往她背心上轻轻推了一把,柳青门咬一咬牙,撒开抓着珠帘的手,一步三迟疑,低了头慢慢晃了进去。 两个服侍的姑娘,一个名唤水心,一个叫做温香,都是墨阕阁已经挂了牌的女孩儿,此刻见了柳青门,却都唤她叫“姐姐”,纷纷的让出位子来。 柳青门心里一团的乱麻无可解,根本顾不上她们,躲着林琰的视线往床底下看去。 林琰向她伸出手:“过来,靠近些。” 柳青门痴痴望着那手,怔了一怔,摇摇头,两行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林琰慢慢撑起身子,仍把手伸向她。 柳青门拗不过他,终是将手伸进他的手中。那手滚烫的,烫得叫人心慌。 青门大吃一惊,抬头望向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的脸烧得通红,眼底水汽汪汪,丁点不似从前温吞潇洒的模样。她越发哽咽起来,坐到林琰的身边,泣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弄成这样,叫我心疼?” 林琰握着她的手抬了一抬,凑到青门的眼下,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叹了一声,终是笑了:“事到如今,我还能得你的泪,也该满足了——我只当你恨我。” 青门噙着泪,又摇了摇头:“我,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并不是你的错。” “可公坚说是我的错。”林琰微微侧过头去,“其实就连大哥和四妹,也怨我。” 他的手在她的手中颤了一颤,就听他闷闷说道:“不是我有意的戏耍你,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一滴清泪落在他的手面上。 林琰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剧烈的咳嗽起来。 柳青门急忙擦了泪起身要端茶,却听得他在身后似乎说道:“莫怪我,我只是早就忘了爱是什么滋味了。我既不知道,又怎么能骗你、哄你呢?” 她倒茶的手一抖,些许茶水溅了出来,溅在她的手上,她却感觉不到疼。 “我最不能欺骗的人,就是你啊!” 柳青门只觉自己的泪如断珠走线,连擦拭也不及,齐齐的滚落下来。她抽噎着,勉强挤出笑来:“我不怪你。跟着你的那段日子,我学了很多,我都记着,一刻也不能忘。” 外屋郭氏向水心和温香二人招手。 水心将茶杯放下,说道:“姐姐,我们先和郭妈妈出去了,您辛苦,多盯着些。一会儿药煎好了,我给姐姐送来。” 柳青门闷声点一点头,称谢。 水心便和温香走了出去,连那个守着的小丫鬟也一并出去了。 柳青门边擦泪,边去关门,却听见林琰低低的说冷。 她怔一怔,忽的解开衣结,脱去外衣,又把鞋子脱了,掀开林琰的被褥一下扎了进去。 被窝里,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林琰的身子顿时僵了一僵。 “你,嫌我脏么?”柳青门闷闷问道,“嫌我太过孟浪?” 她的话落在林琰的耳中,不知掀起了如何的轩然大波。林琰翻身将她抱入怀中,任她的头抵着他的胸膛,沉默半晌,终是说道:“按你的说法,我比你脏。” 柳青门含着泪,笑了起来。 林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忽然苦涩一笑,说道:“方才想唤你的名,却不知道该叫些什么。也不知为甚,竟是连你从前的名也唤不出口了,只觉得我不配。” 他的口顿时便被青门掩住,柳青门从他怀中半抬起头,盯着他叹道:“别说配不配的话。” 林琰望她良久,叹道:“好。” 柳青门将搂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她紧紧贴着他,感受着他的心跳,轻轻说道:“石屹给我捎了封信,说他要去翰林谋仕途了,想让我送他一程。崇谨,我要去么?” 她的语气像极了从前的模样,不由惹得林琰一愣。 林琰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必定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才会麻烦你去一趟的。你去送送他,权当是我也送他了。” “他说要和你割袍断义的话,不是认真的,他心底还是挂念着你的。” 林琰勉强一笑,半哄半骗:“我知道。” 他把她的头摁进怀里,将她剩下的话悉数湮没在胸前,他闭了眼,佯装这片刻的宁静光阴便是一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十一章 一湾春江水。 石屹坐在码头边的石头上坐了很久, 今天他从故里出发, 独自一人前往京都谋求前途, 除了家里人, 除了她,再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因而没有其他人来送他。 只是她, 始终还没有来。 “少爷, 船夫催了三次了, 说是天黑之前要到下一个渡口, 不然那边接不到人, 没法交代。”随行的小厮过来催促石屹,搓着手说道,“所以说少爷干嘛不坐家里的船?又便宜又不赶。” 石屹没有回答,他望了望来的路,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好吧, 出发吧!” 他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怔怔地盯着船夫解船锁,眼看着船夫将船一浆撑出几许,忽然耳边传来呼唤声。 “等等,等一等!” 石屹急忙抬起头, 就看见一辆扯着青棚的马车停在渡口, 一个穿紫的丫头跳下马车,急急的向他挥着手, 却是盈盈。 “船家, 实在抱歉, 烦你把船再撑回去!”石屹急忙拦住船夫,见他面露不悦,连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手里,“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船夫收了银子,脸上好看许多,边把船往回撑,边说道:“可真个儿要快点!千万耽搁不起的!” 石屹连连地点头称好。 他刚下船,就看见柳青门披着一件雪青色的绣白菊的兜帽披风站在了他的面前。 石屹反倒愣了一愣,讪讪一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柳青门放下兜帽,顺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淡淡一笑:“我以为,凭着我们的交情,还是很应该来送送你的。” 石屹笑了笑,低了头:“是么?” “崇谨病了,我照顾他来着。本来想早点来的,只是他突然又发起高热来,所以迟了些。”柳青门伸出手,在石屹的肩上轻轻拂了拂。 石屹愕然地抬起头。 只见柳青门拈了一片落叶在手,对他笑一笑:“有落叶。” 石屹恍然片刻,方才缓缓点了点头,有些苦涩的一笑:“崇谨,他病了么?严重么?” “受了凉,发热罢了。”柳青门莞尔道,“他知道你要走,心里其实很舍不得你,只是怕你见了他,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意病了,好有个借口不来送你。” 石屹负了手在身后,他的心底有些泛酸,便来回踱了两步:“我没有不想见到他,那日晚上,他已经送过我了。” 他在柳青门面前站住脚,看着她,定定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他,羡慕他拥有我苦求却不得的,所以才痛恨他,痛恨他不懂得珍惜,因而才造成了现在的这一切。” 柳青门摇了摇头:“你们之间的事情,我说不好,你也不用说给我听。” 石屹点点头:“好,那便不说了。” 他望着柳青门的面容,忽然露出一种悲凉的不舍之色,他的一只手揣进袖子里,正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柳青门从丫鬟的手中接过一杯酒递到他的面前:“杨柳树下,薄酒略淡,请你将就着饮了吧!” 石屹伸出手,接过酒杯看了看,仰头饮下了杯中酒水。 他将酒杯送还柳青门的面前,顺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展现在柳青门的面前。 那是一只半旧了的荷包,绣着翩跹的彩蝶,缀着五彩的琉璃珠子,却是从前崔白芙的旧物。 柳青门一下怔住了:“这是?” 石屹苦笑一下:“这还是在你姑母家的时候,你不小心掉了的,我随手捡了起来,就一直藏在身上。现在我要走了,虽然很想带着它走,可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还给你。” 柳青门默然良久,终是从他手中拿过了过来,掖进自己的衣袖之中。 “我——”石屹低下头,犹豫片刻,说道,“我和舅家的表姐定亲了,等我在翰林的位置稳固了,就要成亲了。” 柳青门笑道:“这是好事,要恭喜你。” 石屹点点头:“亲上加亲,大家都很欢喜。”他黯然一笑,说道:“原本指望着说给你听,还是想见你后悔一下。若是你说一个不字,我立刻就撇下那一切,和你” 他惨淡一笑:“终是我痴想了。” 柳青门望着他许久,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脸颊上轻抚而过,她笑一笑,摇了摇头:“不要指望我,我已经没有真心可以给了。我一直感谢你的深情厚爱,只是那些是我回应不了的,所以反倒不知该怎么做了。” 石屹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带了几分凝噎。 “崇谨也快要完婚了,今年秋试,他是必然要去的。”石屹轻叹一声,“不要再把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了,他是天生的薄幸,是改不了的。” 柳青门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好。” “也不要太过指望容九,他的心里,除了万岁和他容家,其实再也没有什么了。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柳青门笑了笑:“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不指望他。” “那你为什么还?” “他能给我目前我要的一点权势和能力,这也就够了。”柳青门拢了拢发丝,笑道,“我也不是真要和他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这点恩情也就够了。” 石屹局促一笑,连连颔首:“你觉得好,便够了。”他回头望了望船夫,后者正焦急地张望着,却又不敢上前来打扰,便对柳青门说道:“我走了,多谢你来送我。” 柳青门点点头,笑道:“祝你马到成功,一帆风顺。” “时到如今,我连唤你什么,也不知道了。”石屹不去看她,“那个名字,还有现在这个名字,我似乎怎么也都喊不出口了。” 柳青门一笑:“我也是。” 石屹流连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盈盈伴着柳青门望着石屹的船远了,这才笑道:“看不出来,这个石大公子原来这么喜欢姑娘呢!”她扯一扯柳青门的衣袖,问她:“选这位石大公子,难道不比容九公子好么?” “你不喜欢容九公子?” 盈盈噘着嘴嘟囔道:“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不过是觉得他的心不真罢了!” 柳青门一乐,她拧了拧丫头的脸,笑道:“你这眼力可越来越尖了!”她望着那船几乎与山水融为一体了,这才叹息道:“就是为他不是真情,所以才不在乎。若是真像石屹那样的,我又怎么好心无芥蒂的随意利用呢?” 她拍了拍丫头似懂非懂的面容,笑道:“江边冷,早点回去罢!” 盈盈点了点头,连蹦带跳走到她的前面,替她掀起马车的帘子:“姑娘,快来呀!” 柳青门点点头,答应一声好,刚要往马车走,忽然僵住了。 盈盈不解:“姑娘,怎么了?” 就见柳青门忽然沿着江边的路往西走了过去,走到江边的凉亭顿了一顿,便径自往里走去。 “师父?” 那侧着的身影一怔,缓缓转了过来。 柳青门看清那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你” 那人转过身来,剑眉微蹙,盯了她片刻:“原来是你。” 却是黄鼎懿。 “我以为,是”柳青门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黄鼎懿一下拽住了她:“你刚才为什么唤我作师父?” 柳青门摇头:“我说了,我认错人了,请你松手。” 黄鼎懿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笃定道:“你就是之前子韬带着的那个小丫头。我听子韬说过,说他收了你做徒弟,还笑,说你虽然是读书人家的女孩,难得习武的底子还不错。” 柳青门咬了咬唇,说道:“你既知道,干嘛还要问?” 黄鼎懿逼近一步,反问:“你师父去哪儿了?” 他手上的劲极大,勒得柳青门生疼,她蹙了蹙眉,将他的手使劲一甩,说道:“你不是和师父是至交么?他去哪儿了,你能不知道?偏要问我!” 却没能甩开黄鼎懿的钳制。 黄鼎懿迟疑片刻,方才说道:“子韬他,很久都不曾和我见过面了。” 柳青门听了一愣:“什么?师父他,不见了?” 黄鼎懿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师父去哪儿了,去年,他和我不告而别,我就没再听到过他的讯息。”柳青门犹豫着说道,“他们都说,师父是靖安王的世子,你,你知道么?” 黄鼎懿缓缓松了手,他点一点头:“知道。” 他仔细看一眼柳青门:“只没想到,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柳青门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皱眉:“师父没同我说过,是别人告诉我的。你急着找我师父,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黄鼎懿轻哼一声:“无事。” 柳青门斜他一眼,冷笑:“既然从一开始不想告诉我,干嘛又要来问我?” 黄鼎懿俯瞰她,亦冷笑:“难道不是你先把我认错的么?” “谁叫你从后面看,那么像我师父的!”柳青门一时语塞,气结道,“你不说,我可走了啊!” 她走出两步,又回过头:“你再不说,我可真走了!” 黄鼎懿抱起双臂,冷冷地看着她。 柳青门猛地跺一跺脚,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头也不回地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十二章 药罐在炉火上慢慢的炖着, 架子上的兰草垂了下来, 有几分耷拉在药罐上, 远远的看去, 倒有几分意思。 柳青门将床上的枕头垒起来,又抱了床薄被搁在前面, 眼下林琰就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 他看着柳青门忙前忙后、进进出出, 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柳青门将一卷书递到他手边, 笑道:“你闷了?看会儿书罢!这是才从简缃斋买回来的, 我还没看过呢!” 林琰接过书在手中,他望了她片刻,忽的唤她一声:“青门。”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发涩,但那“青门”二字还是实打实的传入了后者的耳中。 柳青门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他, 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半晌,她笑道:“你唤我做什么?” 林琰轻咳两声,举起手中的书遮住面容,闷闷说道:“你没听见就算了。” 柳青门挨着他坐了,将他滑落的被子往上拽了一拽, 笑道:“我都听到了,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林琰放下书,望着她的笑靥, 叹道:“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名字?” “不知道。”青门摇一摇头, “从前听别人喊这两个字, 总觉得是在叫个不相干的人,现在从你口中说出来,总算是知道在叫我了。” 她顿一顿,莞尔一笑:“大概,是这两个字当真让我觉得现在已经和从前是不一样的了,是自由了的,所以,我总是欢喜的。”她抬头望着他,眼底满是不加遮掩的情谊:“而且一想到这名字是你给的,我便越发欢喜了。” “我给的?”林琰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暗淡,“你是说那首诗么?” 他见她点了点头,便叹道:“我情愿你不曾遇见我,不曾从我这里读过那首诗。” 柳青门的脸色变了变,终是一笑:“你不要有负罪感,我这么做,也不单是为了你。”她低了头,玩着腰上的一枚香囊,轻叹道:“母亲去了,四婶也去了,连容易,我也没能保住,想想从前的自己,真是又无能又憋屈。我不想再过那种从父从夫的日子了。” 她的手松了香囊,顺着柔软的锦缎探去,抓住了林琰温暖的手,她的叹息化作一笑:“崇谨,你能明白么?” 林琰反手握住青门的手,笑了笑:“自去年听了那噩耗,现在再听你唤我的表字,握着我的手,竟觉得十分的不真切!”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若是现在你再同我说一次,兴许我就” 他还未说完,就已被柳青门掩住了口。 青门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之间,不说那些。” 林琰的双眉微微蹙了起来,柳青门知道他是要说她了,便笑着站了起来:“药开了,我去给你倒出来。” 林琰只不松手。 柳青门便一笑:“从前不觉得,怎么现在反倒发觉,你这么孩子气呢?” 林琰也跟着一笑:“舍不得你。” 他话音未落,就眼见得青门绯红了双颊,那长长的睫毛一个劲儿的直颤,不由得大笑起来,又引得一阵的咳嗽。 柳青门急忙端了水喂到他唇边,红着脸说道:“从前你半句情话也不肯说,如今倒不害臊了!” 林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摇头笑道:“不要紧,我看你好玩,逗逗你罢了!谁知你这么不经逗!”他松了她的手,举起书来看了一看:“曹子建集么?怎么想起来读这个?” 柳青门一面看着盈盈把药倒出来,一面笑道:“偶然间想起他的‘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只是想不起来前文了,所以特地寻来瞧一瞧。” 林琰叹道:“诗也罢了,曹子建是想的没有做的好,嘴上说得最厉害。” 柳青门从盈盈手上接过滚烫的药碗,吹了一吹,仍是烫,便搁在了桌子上,让盈盈拿了把扇子,坐在那里扇。 她笑道:“我看诗,又不看人,管他那么多作甚?” 林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古怪起来,他瞥一眼柳青门,闷声不吭的当真看起书来。 柳青门没发觉他脸上的变化,端了圆凳子搁在他床边,又将挡光的帘子往上卷了一卷,拿了一叠白纸坐到林琰身边,托着腮含笑问他:“我打算画座四面的屏风摆屋子里,你说,画什么好?” “你爱什么便画什么好了。” “我倒没什么爱不爱的,只是想着画花鸟,可又觉得人物好看,只是人物上我又不拿手。”青门蹙着眉尖思忖了片刻,拉了林琰的手笑道,“不如你好了,给我画几张,我照着描!” 林琰抽回手,负在唇边清咳两声,道:“我画的有什么意思?该叫他给你画才是。” 他阴阳怪气的,把柳青门一腔的热血都扑灭了,直怔怔的看着他:“他?哪个他?” 林琰把书翻得哗哗作响,只装听不见。 柳青门便扭头去看盈盈。 小丫头比了个“九”的手势,偷偷一乐。 柳青门这才恍然大悟,咬牙看了林琰一阵,到底噗嗤一笑,恨道:“你这人!真不知道吃的哪门子醋!要是能早点像现在这样,我也就” 她说着,忽然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把笔塞进他手中:“快别发邪性了!我跟他什么也没有,连你想的那层,亦是没有的!我眼里只看着你!” 她刚说完,林琰的面上便泛起了一抹红晕,他转过脸去,又是一阵轻咳。 柳青门笑眯眯地看着他,叹道:“真是难得,破天荒的看着你也会脸红!” 林琰瞪她一眼,跟着一笑,从她面前拿过纸和笔来。 “慢点,别把墨滴在身上。”青门取过架子上搭着的一面干净帕子给他垫了,凑到他身边,含笑望着他,“画什么?画菊么?” 林琰瞋她一眼,笑道:“知道你不想要,换个别的吧。”他沉吟片刻,笑道:“有了,就给你画几朵白荼蘼,你绣在枕头上日日夜夜的看吧!” 他刚说完,就乐得大笑起来。 柳青门又气又恼又好笑,赶着他打,啐他:“我把你这个没良心的!整日的就知道怄我!” 却是满脸的笑意。 林琰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内,哄着她笑道:“我给你画四个风流人物,头一个就画曹子建,第二个你想要谁?” 柳青门支起身来看着他:“当真可以吗?你不家去吗?” 林琰乐道:“我这里病还没好呢,你就赶我走了?” “那倒不是,我这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柳青门倒回他怀里,把玩着他一缕的青丝,笑着长叹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我竟想着你最好长长久久的病下去,我情愿伺候着你。这想法,是不是傻透了?” 林琰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嗅了一嗅,笑道:“傻是挺傻气的,不过想想,倒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柳青门半羞半恼,往他胸口上不轻不重捶了一下。 林琰哎哟一声,故意的喊疼。 柳青门斜他一眼,不理会他,笑盈盈说道:“第二个我要弹琴的嵇康,第三个么,就画饮酒的阮籍,第四个随你的心愿就是了。” 她点着他的鼻,促狭着笑道:“若你画不成,我就找根绳子把你捆起来,囚/禁在我这屋子里,日日夜夜的叫你对着我,想着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画出来。” 林琰噗嗤一乐,刚要说话,一个老妈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姐,容姑爷派了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柳青门一怔:“派什么人来了?” “是个小子,叫他上来,他又说不上来,只叫小姐下去呢!” 柳青门回头看了一眼林琰,后者叹道:“真是,真会赶着巧儿的扫兴!”她掩唇一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随即就下去。” 林琰枕了双手看着她,挑眉说道:“这‘容姑爷’三个字落到耳朵里,实在是别扭极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柳青门笑道:“好了好了,你不爱听,我叫他们别喊了。你等一等,等我上来看着你把药吃了。” 林琰闻言,使劲皱了皱眉头。 柳青门含着笑,用两根手指头抹开了他的眉:“别总拧着眉,再过个一两年,你这眉心中间准生出两道纹路来!”说着,轻笑一声跑下楼去。 楼下等着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厮,见了柳青门,先打一个千,脆生生唤一声:“小夫人好!” 柳青门不由寒碜起来,侧开半个身子问道:“谁叫你这么唤的?” 小厮陪笑道:“我们家九少特地叮嘱的,还说怕我没规矩,惹小夫人生气!” 柳青门盯着他,冷笑一声,幽幽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少爷,你没规矩我不恼,就怕你太有规矩了,我反倒看着不高兴!” “哎呦,这是哪里话!”小厮满脸堆笑,“您别和我玩笑,我可不敢当!” 柳青门扶一扶发髻上的金钗,淡淡说道:“成,那你直接说吧,找我做什么事?” “不敢劳动小夫人,是我们九少怕您没人伺候不习惯,特地叫我带个人来给您瞧瞧的。”他向身后挥了挥手,“若是您不满意,还叫带回去,给您再买可心的使唤。” 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后面的槐树绕了出来,低着头朝她走来。 “几岁了?叫什么名儿?家是哪里的?”柳青门伸出手,托起她的脸,“别总蔫头耷脑的,看着叫人不舒服。” 那丫头颤一颤,细声细气答道:“十六岁了,没名字,是扬州来的。” “没名字?那别人都怎么唤你?” “我家丫头多,我排老二,家里就唤我‘二丫’。”她说着,突然跪了下来,抱住柳青门的腿说道,“求姑娘收下我!他们说了,若姑娘不肯收下我,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我实在” 柳青门冷冷打断她:“我这里就是窑子。” 那丫头一下僵住了,仰着头望着她,满是不可置信。 柳青门不由头疼起来:“你家少爷能不能认真给我挑个人?你把她领回去,也别卖她了,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姿色,让她回去伺候你家少爷罢!” 小厮笑嘻嘻道:“小夫人,您别开涮我,我们爷,可不好这个!” 柳青门啐他一口:“滚边儿去!难道我好这口?” 她摆了摆手,把腿从丫头的手里拔了出来,转身就往楼上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十三章 “这容九也真是厉害了!不是说他是万岁身边伺候的么?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柳青门赌气往桌边一坐, 随手执起一本书做扇子扇了起来, “怎么挑了那么个愚笨的丫头来?难不成是特特的要气我?” 林琰将手中的书闲闲翻了一页, 不看她:“怎么, 你缺人使唤了?” 柳青门横他一眼,掩唇一笑:“我不缺人使唤, 是盈盈姑奶奶嫌没人服侍呢!” 盈盈一听, 红了脸, 站起身来啐她一口:“姑娘好没意思, 尽往我身上扯!” 说完, 跑开了。 柳青门望着丫头跑下来的身影,乐得笑道:“这丫头疯了吧?你看见没,她啐我呢!” 林琰淡淡一笑:“还不是叫你自己惯的?”他将书放在一边,叉起双手笑道:“你若真要人,不如我给你认真看个贴心的, 你可要?” 柳青门本是托着腮发呆,听了他这话,连忙直起身来望着他:“你这话当真?” 林琰乐道:“不过是找个丫头,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难道这种小事,我也要哄你不成?” 柳青门撇一撇嘴:“我知道你懒得哄我。”复又笑了起来:“那我可记下了, 过两天, 我可是要问你要人的啊!” 林琰瞥她一眼,讥笑道:“瞧你那猴急的模样!” 青门斜他一眼, 端起一旁放着的药碗搅了一搅, 走到他身边坐下, 笑道:“药温了,这会子不烫不冷刚刚好,你赶紧喝吧!”见他皱眉,便笑道:“若是等会凉透了,更苦!” 林琰叹一口气,到底坐了起来,接过药碗在鼻尖嗅了嗅,嫌恶的皱起眉来。 “唉!这药,怎么那么苦?” 柳青门笑道:“药哪有不苦的?可见你难得生病,不常吃药。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常生病,这苦兮兮的药,也不知道灌下去了多少!” 她把药碗往林琰的口边又凑了凑,嫣然的一笑。 林琰拗不过她,只得接过药碗一气喝了大半碗,眉头拧在一起直咋舌。柳青门一手掩了唇,一手抬了抬,抬着那药碗把药往林琰的嘴里尽数灌了,那手掩着的之下,分明全是难掩的笑意。 林琰呛得轻咳了两声,几滴药汁从他的嘴角溅了出来。 “你这人!”林琰瞪她一眼,“真以为我不打你?” 柳青门哪里把他的这种威胁放在眼里?笑眯眯凑了过去,说道:“送给你打,你打不打?” 林琰盯着她望了半晌,忽然抬起手,轻轻从她面颊上刮了过去。 青门笑了起来,指着他说道:“你真打我?你等着,我和你拼了!” 说着,扑上去就要掐他的脖子。 林琰抓住她的手,和她在床上笑成了一团。 盈盈刚跑上楼来,乍一看眼前场景,“哎呀”一声捂了脸,尖叫道:“妈妈呀!姑娘和少爷打架啦!” 床上的两人顿时一愣。 柳青门随即将林琰使劲一推,含笑坐了起来,把发丝理了一理,横斜盈盈一眼,笑道:“盈盈,你说谁打架了?” “姑娘!”盈盈冲着她吐一吐舌头,刮了刮鼻子,笑道,“羞羞羞!” 柳青门随手拿起那本书就往盈盈站着的方向砸去! 盈盈轻盈一跳,避开了那本书。 林琰坐到床边弯腰穿鞋,笑叹道:“哎呀,书有何罪啊?你这么的砸它、扔它的?” 他侧了头笑着问盈盈:“你说说看,给你家姑娘寻个什么样的人伺候比较好?” 盈盈亦侧了头,笑语盈盈反问道:“大概是要个会捡书的?” 柳青门啐他二人一口,一指头戳上了盈盈的脑门:“胡说八道!我找个那样的人来伺候,你还不得哪来儿来的滚哪儿去?到时候还不得哭死!” 盈盈笑嘻嘻做了个鬼脸,将柳青门拉了一拉:“姑娘,我有话同你说。” 林琰把袖一拂,笑道:“少背着我,我还不稀得听呢!”说着,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柳青门急忙唤他,“晚上冷,你把外衣穿上!” 林琰笑道:“哪里就冻死了?”说着,到底把外衣披上了,笑道:“你有想吃的么?我从外头带给你。” “本来是没有的,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几件来了。” 林琰笑道:“这可真是不问没有,问了,你倒想起几件来了!我猜猜,你之前总说稻花村的荷叶糕好吃,配上九珍斋的盐水鸭子更好吃,你是想这两样了吧?” 柳青门轻笑一声:“再有一坛惠泉酒,那就更好了!” 林琰点点头:“好吧!” 待他出去了,盈盈拉了拉柳青门的衣袖,说道:“姑娘,反正你晚上又不在屋子里吃饭,叫林公子带那么些东西回来做什么?” 柳青门坐到妆台前,执起眉笔,笑道:“这话奇了,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饭?” 盈盈把放在身后的一张淡绿色请柬拿了出来,递到柳青门面前:“方才容少爷又派人来了,说晚上接姑娘去百香楼吃酒,还说要姑娘务必打扮得好看些。” 柳青门的手一顿:“这么快?” 盈盈不解:“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柳青门补了眉,又添了些烟脂,说道,“既是这样,你去把我那件珊瑚色蝙蝠纹的衣裳寻出来,晚上好换了穿。” “姑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盈盈小声嘀咕着,去找那件珊瑚色的衣裳。 柳青门没听清:“什么?” 盈盈刚说完没有,柳媚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 “忙么?” 柳青门莞尔一笑:“再忙也不能没时间招待姐姐不是?”她唤盈盈:“盈盈,给姐姐倒茶!” 柳媚摆一摆手:“不渴,别忙了。我听说了,晚上你家容相公接你去见见人,你这会子必然要忙着收拾一番的。”她往床边坐了,招手让跟着的小姑娘上前。 柳青门望着那小姑娘一愣:“姐姐,这是” “郭姐姐新买回来的,从前那个名字难听,请容相公给重起了一个,现在叫怜音。”柳媚让怜音原地转了个圈,笑道,“你瞧瞧这身段,是不是还不错?过几年,必定更好些。” “容相公给起的?”柳青门冷哼一声,“怎么他这么有闲情逸致?” 柳媚噗嗤一笑:“哎呦,你怎么什么醋都吃?他能给起名字,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不知道,郭姐姐喜得真是——!” “郭姐姐喜欢就好。”柳青门抬眼打量那丫头一眼,“姐姐把人带给我看,是做几个意思?” 柳媚笑一笑,说道:“你晚上不是要出去吗?我都听说了,去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不是我今晚早就答应了徐公子那边,我还真得去凑个热闹呢!” 柳青门心里明镜一般,指了怜音问道:“姐姐是想让我把她也带去?” 柳媚笑着把手一挥:“别赖我,可不是我的意思。”她瞥怜音一眼,笑道:“她要去哪儿,管我什么事?是郭姐姐想让她去,又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 “她能去做什么?”柳青门烦躁起来,“我自己还是头一次去呢!万一闹出什么来,难道我能护着她?” 柳媚刚把身子直起来,还没说话,就听怜音抢着说道:“姐姐带我去吧,我很听话的,绝对不会给姐姐惹麻烦的。我还学过琵琶,要是姐姐愿意唱歌跳舞,我可以给姐姐弹个曲儿的!” 柳青门本是去拿了书要打发人的,忽然一怔,反身看着她:“你会弹琵琶?” 怜音点了点头:“小的时候,跟着家里的婶娘学过。” 柳青门闻言,不由的一阵恍惚:“是跟着婶娘学的?” 怜音不明就里,又点了点头。 柳青门怔怔半晌,终是松了口:“你既愿意去,就去吧。” 怜音行了一礼:“谢谢姐姐栽培。” “好了,你答应了,我这里的事就算忙完了。”柳媚站了起来,向怜音招了招手,“走吧,别打扰你青门姐姐了。” 她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柳青门说道:“姐姐,你把怜音给我留下吧,一会儿我给她画个妆容,换件新衣裳。” 柳媚哑然一笑,托了怜音的脸仔细瞧了一瞧,笑道:“怎么,你就这么投你青门姐姐的缘分了?也不是什么天生的绝色不是?” 柳青门淡淡一笑:“怜音这两个字不好听,以后改叫美英吧!是诗经里的好意头。” 美英连忙的道谢。 柳媚收回手,笑道:“随便你吧,反正我得回去了,晚上还有好一通闹呢!” 说着,不紧不慢地走了。 入了夜,容佩竟亲自坐了马车前来接她,柳青门见了容佩,一时有些恍惚,后者便笑她:“几日不见,你连你新成的相公都不认得了?” 柳青门愣了愣,嫣然一笑:“看你亲自来了,我这是高兴的。”又让美英上前:“这是美英,你见过。” 容佩看了看美英,眉梢一挑,说道:“不是叫怜音的么?怎么改做美英了?” “我改的,怎么,你不喜欢?” 容佩笑着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拂,笑道:“喜欢,当然喜欢了。” 美英便唤他作“容公子”。 容佩听了,便向柳青门笑道:“怎么她唤我容公子?你们墨阕阁一点规矩也不教的么?” 柳青门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过家家的戏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她指一指容佩,吩咐美英:“唤姐夫好了,他是我的东卿,那么生分做什么?” 美英依言唤了一声姐夫。 柳青门甩袖率先就往马车边走,却被容佩一把拉住。容佩压低了声,亦是冷笑,说道:“你别怪我,我可听说了,这些日子林三在你那儿住的很是勤快,怎么,你们想着要做真夫妻了?” 柳青门闻言,脸色猛然一变。 容佩却大笑一声,拉了柳青门的手,往马车边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第十四章 百香楼的大门口张灯结彩, 一顶软轿停在了百香楼的门口, 跟着出来一个青年公子, 那公子理一理衣摆抬脚就要往门内走, 却被另一个公子唤住:“成极兄,好雅兴啊!” 那青年公子寻声回头, 向着来者作揖笑道:“源圭兄, 亦是雅兴不浅啊!” 那一人姓冯, 名庸, 表字成极, 开封人也。另一人姓甘,名润,表字源圭,襄阳人氏。都是来建邺游玩时结识。 甘润笑道:“嗨,论雅兴, 你我哪里比得上容老九?别看他平时一副不近女色的假正经模样,居然突然来了个金屋藏娇!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这棵铁树开了千年花!”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容佩的声音, 他笑道:“源圭, 成极,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 二人急忙转过身子望去, 就看见容佩从马车上扶下一名女子, 那女子披一件深青色的披风, 伸出一双青葱般的纤纤白玉来放在容佩的手中。 她轻盈地跳下马车,抬起头,对着成极和源圭二人站立的地方粲然一笑。 一瞬间,如佛前盛开万盏宝象莲花,灿烂不可逼视。 冯庸轻咳一声,转过脸去。 甘润亦是轻咳一声,目光落在了一旁容佩的手上,笑道:“九哥,说的哪里话?我这是在惊叹你这棵千年的铁树总算是开了花,委实可喜可贺!” “哦?可喜可贺?”容佩闻言笑着转过头,“青门,你说,该喜该贺么?” 柳青门抿唇一笑:“你若愿意且喜且贺,也没什么该不该的。” 容佩朗声大笑,他挽了柳青门的手,向冯庸和甘润走了过去,笑道:“来,二位,让我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是姑苏来的柳小姐,小字‘青门’。我有幸,现做了她的东卿。” 冯庸笑嘻嘻一揖:“请问小嫂子,是哪两个字?可有何典故?现在芳龄几许?” 柳青门侧过半身来隐在容佩的身后,淡淡笑道:“白居易有诗‘青青一树伤心色’,诗题就叫做青门柳。” 冯庸还要问,容佩长臂一伸,将柳青门揽入怀内,他轻笑道:“成极,我的人,你也要调戏么?” 冯庸脸上一僵,他勉强一笑:“不敢。”随即倒退两步,让出了路。 容佩揽着柳青门往里面走。 青门便回头看了看,说道:“你这样大庭广众的,就给人家脸色看,不怕将来他记恨你?” 容佩轻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她,笑道:“你不是说,我是万岁身边的红人么?既是红人,我还会怕那些个?” 柳青门瞋他一眼,轻笑了起来:“你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不过白问一句罢了!”她向美英招了招手:“走快些,一会儿你落单了,可不认得!” 美英答应一声,急忙低了头,跟了上去。 甘润指一指美英,愕然道:“容九真个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玩起双宿双/飞的把戏来了?” 冯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百香楼二层的一间包厢里,暖香霭霭。 除了柳青门与美英,在座间的,还有淑椒院的香芷、孟玉,琪郑楼的郑薄姬、郑秋禾姊妹,其余坐着的,皆都是来建邺游历的公子贵族,与容佩上下几许年纪,都是正值青春的岁数。 容佩做东,又兼他平素从不亲近女色,难得来参与这种宴会,一时他们便凑着热闹的都来向他敬酒,又都偷偷的要看柳青门。 “容九哥哥,你雅量,慢饮我这杯吧!”一个淡绿色衣裳的年轻公子凑了过来,向容佩笑着说道。他天生一副好面皮,那眼中透着几分俏生生的灵动,很是招人喜欢。 容佩不知从哪儿抽出扇子,不轻不重点在那年轻公子的手腕上,笑道:“冕旭,几时来的建邺?怎么不知道先来告诉我一声?” 那年轻公子嘿嘿的笑着,并不答话。 容佩便指了他对柳青门笑道:“你认认,这是我们常一处的里头,最小的那个,姓宫,单名辰,表字冕旭。他啊,可是有个有意思的妙人呢!” 宫辰向着柳青门腼腆一笑:“容九哥哥过奖了,不敢当,不敢当!” 柳青门掩唇一笑:“敢问宫少,家里是不是出过好几位宰相监国?” 宫辰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容佩反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笑道:“蠢材!她笑话你的名字呢!你别理她,越理越得意!” 宫辰的脸一下就有些泛红了。 柳青门莞尔笑道:“这可不能怪我,我听了宫少的名字,觉得很有意思,这才白问了一句。”她伸过手,从宫辰的手中拿走了他端着的那本酒,送到鼻尖嗅了一嗅,赞一句好酒,仰头喝尽了。 她眼媚如斯,笑道:“宫少,若有得罪,我就拿方才那杯酒向你抵罪了,啊!” 宫辰急忙缩回手,瞥一眼容佩,火烧屁股一样逃走了。 柳青门望着宫辰落荒而逃的背影,放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引来众人的侧目,连弹琴的孟玉亦停了下来,怔怔望向她。 香芷坐起身,赔笑道:“姐姐,是为了什么如此发笑?” 柳青门摆了摆手,笑得越发不可自已。 席间一个青年公子站了起来,说道:“听说柳小姐是墨阕阁柳媚的妹妹,柳媚清音漫歌,我自中原都有所耳闻。柳小姐既是柳媚的妹妹,想来歌喉也一定不会差,今天夜色溶溶,还想请柳小姐为我等清歌一首,方不负今宵之良辰。” 柳青门慢慢住了笑,定定地看着他。 方才来闹酒的时候,她听见容佩说,此人叫,叫是了,叫作晁宁海来着。 “晁公子想听我唱歌?” “是。” 柳青门嫣然一笑,缓缓地说道:“那也不难,不过,我若唱了,晁公子也该拿出什么绝活来让我瞧瞧,这样才公平不是?” 晁宁海猛然变了脸色,不悦道:“我是来消遣的,不是来卖唱的!肯听你唱一句,那是看在容九的面子上!你小女子耳,不要得寸进尺!” 柳青门望了一眼容佩,笑着问道:“晁公子说我得寸进尺,相公,你说我是么?” 容佩但笑不语,他端起一杯酒凑到嘴边,却也不是真的要饮。 晁宁海随即越发不悦,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不要仗着容九的权势,在这里对我摆谱子!我晁宁海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他一番举动,吓得在座的女孩儿都站了起来,个个垂着手,不敢说话。 柳青门冷笑一声,说道:“晁公子可真会扯圣人之言,我也读过几本书,只不知道哪本书上的圣人教过,要让你晁公子来嫖/妓取乐的?” 晁宁海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了。 郑薄姬突然出声笑道:“柳妹妹好才学,不过这样的好日子,还是不要故意的逗晁公子了,若是晁公子当真和妹妹赌气了,岂不是妹妹的罪过?” 容佩亦负手在唇边,轻咳一声,说道:“青门,可以了。” 柳青门凝视着晁宁海半晌,忽的展颜一笑,从座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酒端在手里,袅袅娉娉走到晁宁海的面前。她笑道:“晁公子,是我口出狂言了,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回吧!” 晁宁海重重哼了一声,把脸一扭。 柳青门便把手中的酒往前又递了几分,笑道:“晁公子说的是,您愿意听我唱歌,那是给我面子,抬举我,是我年轻不懂事,不该和您这般胡说八道的。” 晁宁海涨红了脸,只不说话。 柳青门轻叹一口气,放下酒杯来,故意的思忖片刻,笑道:“既然晁公子不肯原谅我,大概是嫌弃我没有诚意。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赔罪的,唯一能看的,倒是只有舞了。” 她向容佩伸出手,笑道:“相公,接你常佩戴的匕首一用。” 容佩笑道:“你要那物什做甚?” 柳青门抿一抿双唇,走过去,俯身一把抽出容佩佩戴在腰间的一把匕首,她将匕首取了出来,迎着灯烛之光看了一看。那匕首上的寒气便顺着匕首流淌下来,衬在她白玉的手上,有股妖艳的杀气。 “别!”宫辰突然叫出声来,“别划伤了你自己!” 柳青门同他眨了眨眼,笑道:“宫少实在太小觑我了。”她转头望向美英:“美英,你给我以琵琶伴奏,可好?” 美英走出座来,抱起一旁的琵琶,问道:“姐姐要什么曲子?” “既是以匕首起舞,不妨弹奏十面埋伏。” 郑薄姬笑道:“柳妹妹要做舞,我和秋禾妹妹很愿意为你伴奏。” 柳青门向她欠一欠身,笑道:“那便有劳两位姐姐了。” 美英弹琵琶,郑薄姬击鼓,郑秋禾伴长箫,顿时传来十面埋伏铿锵的乐曲。 就见柳青门如蛟龙一般一跃而起,挥舞着匕首踩着鼓点之声跳了起来,学的是楚霸王于垓下长夜慨叹。她手持匕首,几次从晁宁海的面前滑过,刀尖差一点就抵上了晁宁海的面。 晁宁海勃然大怒,几次想要起身走开,却又被柳青门的匕首逼了回去! 一舞下来,柳青门冷笑说道:“晁公子,我给你赔罪了!”说罢,顺手拿起刚才的那杯酒向晁宁海的面上泼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第十五章 酒水顺着晁宁海的面上滚了下来, 晁宁海抹了一把脸, 勃然大怒:“女人!你——” 就听“啪”地一声, 是扇子重重磕在桌面的声音。 “晁宁海, 你醉了。”容佩凉凉说道,他挥一挥手, 吩咐自己的小厮, “扶晁公子回下榻处休息, 同他家人将, 要用什么醒酒药材, 只管同我要就是。” 他的小厮沉声应一句是,上前就要扶晁宁海。 晁宁海一把挥开那小厮,半起身来怒视容佩,说道:“容佩,你别太过分!我晁宁海可不是那等怕事的软骨头!” 容佩轻笑一声, 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我,你在京中做的那几件事情,打量着并不是猜我不知道,而是不怕我的缘故。这也罢了,只是” 他执起扇子指了指柳青门, 笑道:“她如今是我的人, 莫非,你要跟我计较么?” 晁宁海瞪一眼柳青门, 后者却正含着几分笑意, 只管拿了一条丝帕擦拭那把薄刃的匕首, 便重重哼了一声:“卖笑卖唱的贱妇!跟你计较,恐辱我晁家的声名!” 柳青门亦是轻笑,忽的举起匕首对了烛光,她笑道:“晁公子,叫你走时你便走,否则别后悔到时候走不了!” 郑薄姬亦放下鼓槌,从鼓后走了出来,软语对晁宁海说道:“晁公子,改日薄姬单独招待您宴饮,算是今日的赔罪,您看可好?” 左边柳青门冷冷的,右边郑薄姬软语相告,前后又有一班同僚旧友看着,晁宁海气得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猛地一捶桌面,起身说道:“容佩,此事没完,你且等着!过几日,看你还逍遥得了!” 说罢威胁的话,对着柳青门怒哼一声,大步出去了。 柳青门仰头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起身走到容佩身边坐下,懒懒地托了腮只管发呆。 容佩对郑薄姬点一点头,后者便吩咐再次弹唱起来,不一会儿,便又热闹了。 笙箫之间,听不清楚他人的言语,柳青门便将那把匕首递还给容佩,挑眉笑道:“敢问一句,方才那个姓晁的,是睡了你老婆还是睡了你小妹?要他这样的当众出丑?” 容佩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低笑道:“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小心我杀你灭口!” 柳青门啐他一口,从他手中夺过扇来展开扇了一扇,说道:“我才懒得管你那些事呢!往后你也千万不要讲给我听,省得叫我惹麻烦!” 她指一指正在穿梭着倒酒的郑薄姬,问道:“薄姬亦是你的人?” 容佩凑近柳青门,狎昵般的笑着问道:“你吃醋了?” “你发疯了?”柳青门推一把容佩,横斜他一眼,冷笑道,“别总把自己当情圣,你啊,差着远呢!” 她正欲起身,却被容佩一把揽了入怀,贴着耳朵低笑道:“我就你一个外室旁置的,只你冰清玉润神仙姿,别人都比不了!连晋王世子新娶的世子妃,我见了,都比不上你半分!” 本那前一句倒也罢了,柳青门听了后半句,骤然恼怒起来,她使劲将容佩一推,愤然道:“容九!你过分了!” 她将衣袖一拂,刚踏出去半步,就被容佩拽住了使劲一拽,脚下一绊,差点栽倒在地上。 仍是容佩搂住了她,点一点她的鼻尖,笑道:“你怎这么容易恼?叫我如何是好?” 柳青门冷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不想理他。 容佩抱着她,笑问道:“你看我冕旭老弟,人生得如何?是不是比你那知心的情郎林三还好看几分?” “皮相罢了,就是他是潘安再世,又与我何干!” “是与你不大相干。不过跟你那林三倒很是有关系。”容佩笑道,“林三没跟你说过吧,他要娶的小姐,就是宫辰最小的姐姐,他们可是姻亲的兄弟呢!” 就感觉到柳青门忽然猛地一颤。 “宫辰的大姊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宫辰的其他几个姊妹也是洛阳远近闻名的名花,不知能不能盖过你柳氏青门的风光?” 容佩捏着柳青门的下巴将她的脸对上自己。 不出所料,一滴泪正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容佩咬牙道:“真是气人啊!真想将林三那厮从你心头连血带肉的挖出来,扔掉、烧掉!” “你有何可恼的?又无半点真情。” “看你窝囊,所以恼怒罢了。”容佩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柳青门笑了一笑,叹道:“你活得跟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一样,哪里懂得我们凡人的疾苦?情,并不是我愿意落谁身上,便落谁身上的。” 容佩看她良久,松了口:“走吧,夜深了,送你回去。” 柳青门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画着九曲黄河万里沙的屏风之前,宫辰亦正望向这边,他看了一眼柳青门,忽的红了脸,缓缓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柳青门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她转过脸来轻叹一声,跟着容佩走了出去。 长清楼里孤冷寂寥,漫长的夜晚似乎总也望不到尽头。 柳青门坐在黑暗之中,望着床幔上的绣花,怔怔地不出声。盈盈垂着手站在一旁,犹豫良久,说道:“小姐出去后不久,林三公子就回来了,还带了小姐要的那些东西,只是他听说小姐是跟容公子出去的,便走了。” “他是不高兴了。” 盈盈噘一噘嘴,她本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可若是她说了,姑娘势必会心里更加难过,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盈盈觉得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拽住了,跟着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从耳畔传来,哭声凝滞苦涩,带着某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难以排遣。 那是柳青门绝望的泪。 她与林琰假装得了温存夫妻,却假装不了世事的艰辛。见了宫辰,她才彻底的明白了,为什么林琰一定要娶宫家的小姐为妻,为什么半点希望也不给留给她——宫家能给林琰的,实在要比崔家能给的多太多。 情在这些世宦子弟的眼中,实在没有前程来得重要。 次日清晨,柳青门是被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她哭了大半晚,现在头疼欲裂,实在难受,只得微微撩起床幔,把眼眯开一条缝。 恍惚看见柳媚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和美英说着些什么。她二人面前还杵着个人影,恍恍惚惚的也看不清,正要起身看个清楚,盈盈已经过来了:“小姐醒了?我给小姐大洗脸水去!” “你醒了?”柳媚转过身来一看,噗嗤一下乐开了,“哟,你这是都做了些什么?两个眼睛肿得跟俩水蜜桃似的!你还要不要见人了?” 柳青门正觉得眼睛不舒服,听了柳媚的话,急忙捂住了脸,侧过身去,背了二人重重往床上一倒。 柳媚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哎,多大的人了?一不高兴就甩脸子给人看?还不快起来看看,新伺候你的人到了!” “谁送来的?” “还能是谁送来的?你还有几个东卿?” 柳青门闷闷半晌,说道:“你叫她走!” “你不要?”柳媚见柳青门摇了摇头,笑叹道,“走便走吧!就是白费了林三公子的一番心了!” 说着,吆喝着要赶人。 “等一等!”柳青门翻身坐了起来,“你说是谁叫送来的?” 柳媚伸出手指勾了一勾,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了过来,那丫头面容身段都很肖像当年容易的模样。柳青门对着那张脸,顿时没了脾气,半掩着面容对那小丫头笑了一笑。 “是三公子选的人,他让我转告你,这是容易的幼妹,小的时候分别被两个人牙子买了。容易后来找到了这个小妹,一直悄悄的去看她。现在交给你了。” 柳媚笑问道:“妹妹,容易是谁?” 柳青门只觉自己哭得酸涩的眼中再次滚下滚烫的泪来,她哽咽半晌,方说道:“容易,是是从前为我死了的,实心眼的傻姑娘,我” 柳媚叹了口气,扒着她眼皮看了一看,说道:“这下彻底难消肿了,一会儿叫丫头给你拿冰敷敷。” “你过来。”柳青门向那小丫头招了招手,握住她的手,问道,“多大了?叫什么?” “十二岁了,叫平安。” 柳青门哽咽着点一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问道:“留下吧,好么?” 平安伸出手,轻轻揩去柳青门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柳青门一时激动难平,伸出双臂将平安抱住,把泪却藏在了小丫头的衣服前。 盈盈打了水来,亦是不住地抹泪。 “哎呦,这一大早的,你这里就快被眼泪淹了,真是”柳媚啧啧两声,说道,“对了,这人虽是林三公子挑的,却当真是容九给你的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三买了这丫头要给你,容九跟他不知道说了番什么话,硬是加了一百两,把丫头买到自己名下了。”柳媚吃吃笑着,“大概是他俩闲着没事,尽磕牙了!” 柳青门噙了泪抬起头:“毛病!” “谁说不是呢!”柳媚把手一摊,往外面走,“快些起来弄弄你那桃子眼睛吧!宫少递了帖子给你,说是想亲自为你做幅画像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十六章 “柳小姐为何要以扇掩面?是不舒服么?”宫辰一手提了衣摆从榻上下来, 一手急急去挽柳青门的手。 柳青门微微侧身, 避开了宫辰探出来的手, 冲他笑了一笑:“昨晚回来受了凉, 眼睛肿了些,怕宫少看着嫌弃, 所以才特地的遮一遮的。” “你, 哦不, 柳小姐, 你不要这般的客气, 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你要替我做画像,是我的荣幸,怎么成了宫少来求我了?”柳青门在锦榻对面的雕海棠花的椅子上坐了,对宫辰伸一伸手,“宫少, 请坐。” 又吩咐盈盈:“倒茶来,请宫少用茶。” “不必麻烦”宫辰在锦榻上盘腿坐了,笑道,“我是真心实意的来求柳小姐的,还请小姐仔细的考虑考虑, 不必眼下就答应我。” 柳青门将团扇从面上移下几分, 含了笑说道:“我知道宫少久在京都奉职,难道近日左迁了建邺不成?” 宫辰从盈盈手上接过茶, 托在手中, 笑道:“小姐何必取笑?实不相瞒, 某此次前来,是办一件家事——特为送家姐前来成婚的,皇上娘娘开恩,特特恩准了半年的假。” 柳青门执着团扇的手顿了一顿,随即颔首笑道:“这是喜事,要恭喜宫少与令姐了。” 平安端了一水晶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杨桃进来,说道:“这是媚姐姐叫送来给小姐的,说是新得的新鲜物,叫请小姐和宫少都尝尝。” 柳青门点一点头:“放宫少面前吧!” 她挪开团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随手将腕上戴的一只翡翠玉镯转了一转。 宫辰望她良久,笑叹道:“小姐是沉鱼落雁的貌,某越看越是喜欢。” 柳青门横斜他一眼,闲闲一笑,说道:“令容九哥哥乃是我的东卿老客,难道宫少不知道么?” 宫辰大笑起来,说道:“别人兴许我还不知道,容九哥哥的秉性我是最知道的!他啊,是指日就可飞升做神仙的,岂肯流连人间美色?依我所见,柳小姐不过是借着他打幌子呢!” 柳青门闻言,嗤笑一声,点头道:“宫少果然毒辣。” “我也知道,这里爱慕小姐的不止我一个,只是小姐你左右徘徊,到底还是要选定一个,不是么?” “若我不选,又当如何呢?” 宫辰闻言,沉思良久,叹道:“我知道,小姐虽非龙凤,却又龙凤之傲。只是世事艰难,并不是小姐以一己之力能够抗衡的。若多一人辅弼,岂不是更好?” 柳青门轻笑道:“眼前不正得了容九来辅弼我么?”她摇一摇头,起身走到宫辰坐的榻上和他并肩坐了,笑道:“宫少难得来一趟,不要再说那些伤神烦恼的事情了。宫少不是说想为我做幅画像么?想画幅如何的?”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柳青门莞尔一笑,点头说道:“昨日容九无意和我提起,宫少最善洞箫,又好丹青,若是这些日子能不吝指教我一番,那便是感激不尽了。” 宫辰笑道:“原来如此,好说好说。” 次日晌午过后,宫辰亲自来接柳青门,前往他此次落脚之处做客。 宫辰此次陪伴待嫁的宫三小姐前来建邺,住在舅家裴氏在建邺的一处闲置宅邸里。那宅邸建在护城河边,河里往来船只,河畔总有渔家吆喝着卖鱼卖虾,十分的热闹。 因此处离墨阕阁不远,宫辰便陪着柳青门一路沿河走了过来,笑道:“想不到小姐雅兴,肯亲自走一走。若是有十分的兴致,明日我请小姐踏春,可好?” 柳青门微微一笑:“过几日吧!你日日陪着我,难道不会腻么?” 宫辰因笑道:“小姐时时刻刻的爱说这些酸话,叫某都无以应对了。” 柳青门点一点头,笑了:“那便不说了。”她指一指河畔卖鱼人家,笑道:“此处市井气息甚浓,往来船家亦有趣,难得裴家的闲宅置于此处,真可谓是中隐隐于市了。” “哪天早上你赶早来,还能看见卖花的小妹儿、卖茼蒿的姨婆呢!”宫辰拉着柳青门往一户渔家走,对她笑道,“本来我想请九哥哥来我这里住的,他说这里吵得很,所以不肯来呢!” 柳青门掩唇一笑:“他是最没趣的。” 宫辰携着柳青门上了一只泊在岸边的渔船,将袖子往上挽了一挽,亲自的挑拣那些鱼篓里的鱼,笑道:“我挑两条肥的,晚上宰了,拿清蒸的鲈鱼配上陈年的花雕,请你的客,你看好么?” 柳青门挑眉笑道:“宫少要亲自下厨掌勺?” 宫辰挑出两条肥鱼来吆过斤两提溜在手上,将随垂落在胸前的长发往后一甩,直起身来笑道:“我的手艺可是跟宫里的御膳师傅们学的,你啊,你今日可有口福了呢!” “那可真是荣幸了!”柳青门将手一拍,笑道,“自古君子远庖厨,难得宫少有如此雅兴呢!今日的花雕,我可是喝定了!” 显然宫辰将她哄得开心了,柳青门侧了头望着宫辰,笑道:“宫少,京都的春天也是这样的么?‘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艳丽多姿?” 宫辰有意逗她,伸手戳了戳柳青门的腰畔,笑道:“白居易道‘青门柳枝软无力,东风吹作黄金色。’写的就是长安城的春色,你不知道么?” 柳青门啐他一口,笑了:“你不老实,我不理你了!” 宫辰大笑两声,将她拉入裴宅的大门内,径自来到一处竹林深处,笑道:“这里是从前我外祖辞官在家下棋练剑的地方,你看,如何?” 柳青门环顾四周一番,笑道:“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宫辰拉她在石桌前坐了,笑道:“这里是干净的,昨天我特地叫人打扫过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厨房把鱼放好了,端了琴来。” 柳青门点点头:“慢慢的,我看这地上挺滑的。” 坐了一会儿,忽然层层竹林外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的声音似乎还颇为耳熟。 柳青门微蹙双眉,缓缓地站起身来。 “三姐姐,你派人送给母亲的人参她用了,说很受用,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呢!” “这不值什么,只要太太喜欢就行。” 柳青门透过竹林望去,就看见林云真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走在一起,那女子穿红,眉眼颇肖宫辰,大约就是宫家的三小姐了。 林云真似乎气色好了许多,笑容也喜悦许多,说道:“三姐姐再过些日子就能到我家来了,到时候也不用我时时的往这里跑了,三姐姐也不会寂寞了。” 宫三小姐莞尔一笑,说道:“妹妹糊涂了,不记得你过些日子也要启程往京都去了么?听说妹夫一家在长安定了居,已经择了吉祥日子来接妹妹了呢!” 林云真听了此话,笑意更浓了些,低下头抿唇不语。 宫三小姐取出一枚香囊,害羞递入林云真的手中,笑道:“妹妹你拿好,我” 林云真看一看那香囊,拎着上面的红绳晃了一晃,笑道:“姐姐,这算不算是私相授受?你是哄着叫我和你一起犯错呢?” 宫三小姐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掩了林云真的口,笑道:“哎呀,妹妹你——” 她们说着,就要往竹林里走。 柳青门一见,急忙匆匆起身要往竹林另一头走,却和迎面赶来的宫辰撞了个满怀。 宫辰急忙一手扶住她,一手将琴缓缓地放置在地上,说道:“你火急火燎的往哪里去?” 柳青门扶着他的胳膊站住脚,对着那一头努努嘴。 果然二人的说话声渐渐的近了。 柳青门顾不上解释,闷头就要往前走。 “哦,那不是外人,那是我阿姊和她的妯娌姊妹。”宫辰笑道,“她们都是顶和善的人,你要不要见一见?” 柳青门一听,脸色有些发白,她揪住衣襟勉强笑道:“不必了,我不爱见生人,更何况” 宫辰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便忙说道:“我知道了,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着,他便往那里走去。 只听他笑道:“哎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宫三小姐说道:“我和云真妹妹往竹林里坐坐,那里凉快。” “那可不行。”柳青门躲在竹林后,看见宫辰展开双臂拦住宫三小姐和林云真,笑道,“我请了客人在那里,你们要是惊动了客人,岂不是叫我脸上不好看?” 宫三小姐和林云真对视一望,都笑了起来:“别和我们装神弄鬼,谁稀罕见你的客?”说着,往宫辰额上轻轻一点,笑道:“你别仗着山高皇帝远的就胡来,要是惹出祸来,看贵妃娘娘怎么治你!” 她脉脉眼中波,如繁花盛开一般,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佳人。 柳青门忽然没了念想,她转过身去,只觉自己万念俱灰,心比身先死。 也不知宫辰何时来到身后,弹奏起一首梧叶舞秋风。 良久音绝,柳青门方淡淡一笑,说道:“错了,现在是春天,何来的秋风呢?” 宫辰点一点头,笑道:“是错了,晚上你记得罚我一杯。” 柳青门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坐下,伸手在琴弦上抚了一抚,说道:“你知不知道,宫里有没有个崔姓的妃子,是去年夏末秋初进的宫,现居几品?” 宫辰皱一皱眉:“崔姓么?是刚回朝的崔老尚书的家人?倒是不曾耳闻。” 柳青门便叹一口气,笑了笑:“那便也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十七章 宫辰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子, 柳青门几次想进去看一看, 都被守在厨房里的婆子们恭恭敬敬请了出来, 她闲极无聊, 又不想四处转悠碰见旁人,便抱了带来的琵琶坐在厨房前头小径一侧的丝瓜架下, 拨弄琴弦来玩。 天边红霞渐渐染开, 宫辰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笑道:“饿了吧?我叫他们端起观月亭, 那里风景好, 我们去那里吃吧!” 柳青门应了一声,抱着琵琶缓缓站了起来,刚要跟着他走,又犹豫起来:“令姐” “哦,她一向用膳早, 吃过了就不出来了,不会撞见的。”宫辰做了个请的手势,笑一笑道,“其实三姐姐她是个和善的人,见一见也无妨, 柳小姐也太多心了些。” 柳青门点一点头:“我不曾说令姐不是个和善的人, 你不要污蔑我。只不过是多有些不方便罢了。” “也是。”宫辰应和一句,也不再多言了。 观月亭建在山的半中腰, 那座山不高, 有一小半是在裴家私宅里的。当时裴家选址, 本想换个地方,裴老爷子却觉得“别有意趣”,故而就这么落定了。 观月亭下两三步,有一涧小溪缓缓流过,小溪两侧生着不高不矮的白花花的芦苇,风从芦苇之上掠过,徐徐的吹入亭中,坐在亭子里,仰头就能看见山顶的月色。 此刻亭中只有宫辰与柳青门二人。 宫辰亲自给柳青门夹了些肥美的鲈鱼,又将时令菜蔬往她面前推了一推,笑道:“没有他们看着,是不是自由了许多?” 柳青门站起身来给他和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满美酒,又拿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碰宫辰的杯盏,笑道:“好是好,只是你把他们都遣走了,谁来伺候你呢?” “你怕没人伺候?”宫辰闷闷一笑,“我来伺候你就是了。” 柳青门嫣然的一笑,微微摇一摇头:“我可经不起。”她说话间,发髻间一根衔珠的金步摇跟着晃了一晃,衬着如水的月色,将她整个人都称得有些朦胧迷离了。 宫辰眯了眯眼,举起酒杯饮了一口。 柳青门尝了一口那道清蒸鲈鱼,笑了起来,连连又进了两口,这才笑道:“果然味道好极了,我只当你是闹着玩,没想到这样的会烧菜!” 宫辰莞尔道:“家里兄弟多,我又小,母亲怕爷爷对我不上心,特特的叫我去学做了爷爷最爱吃的菜,叫我孝敬给爷爷。爷爷高兴了,会手把手的教我写字,还会分半盏茶来我吃。” 柳青门支着头笑道:“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做菜有趣吧?” “看给谁做吧!”宫辰又呷了一口酒,“上次我下厨,还是母亲进宫去看望大姐的时候。” 他只是喝酒,似乎一口菜也没有吃。 柳青门搁了筷子,端起酒杯也抿了一口。 酒的辛辣味一下灌入喉中,紧接着热辣辣的感觉袭了上来。她犹觉不足,执起酒壶又满一杯,匆匆灌下,如此反复又是一杯,也不知几杯下了肚,只是身上渐渐的有些燥热了。 宫辰瞥她一眼,也多饮了两杯,遂取出萧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说道:“你说要听的,还听得么?” “听得,如何听不得?”柳青门托着腮,笑盈盈的说道,“你吹吧,我为你击节助兴!” 宫辰便将长箫附在唇前。 起初箫声是低沉呜咽的,慢慢的便悠扬起来,泠泠似有春雨洒街巷,徐徐若有清风拂过,渐渐的似有百花盛开在幽谷。 柳青门闭了双目。 正当她听得入兴的时候,那箫声却戛然而止了。 宫辰放下长箫,屈指在桌面敲了一敲,讪讪的笑了一笑。 “仙乐一般,为何不吹完?” “曲未谱完,残缺在此。” 柳青门叹道:“谱写此曲的,一定是个绝妙人物,若能见上一面,就算三生有幸了。” 宫辰笑了一笑:“这倒也不难。此刻他就在你的面前,亲自的吹给你听了。” 柳青门觉得自己双颊红了一红,然而脸上身上都热乎乎的,便又不觉得了,她将斟满了的酒端起来送到宫辰的面前,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刻就会撞倒。 “宫少,我敬你一杯。” 她微抬双眼,一段风流若隐若现,快要从她的眼波中溢出来了。 宫辰望她片刻,并不伸手:“这段吹的是长安三月的情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吹奏给你听?” “你想家了。”柳青门眨眼巧笑一下,“而且,你还喜欢我。” 宫辰似乎有些局促,他笑了一笑,从柳青门的手中接过酒杯托在手里,说道:“你大概不信,我自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想娶你为妻。” 柳青门缓缓坐了回去,目光却未从宫辰的身上挪开半分。 “我是你容九哥哥的人。” 宫辰轻笑一声:“小骗子,你不过是他名义上的人罢了。” 柳青门顿了一下,淡淡的一笑:“像你们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娶我这样的人做妻子的。” 宫辰反问道:“你是哪样的?” 不待柳青门回答,他便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娶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你又如何能知道?你是说你是烟花之地出来的,就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了么?我分明觉得你够好,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宫辰兀自倒满酒杯喝下,咂着嘴巴说道:“你只说愿不愿意嫁我,其他的,一概的都不必多说了。” 柳青门敛了笑,沉默片刻问道:“若我不愿意呢?” 宫辰想也不想,说道:“那我便等你愿意了,或是你嫁了别人,我才甘心。” “若我三年五载的不嫁,也不愿意嫁你呢?” “我便等你三年五载,又有何妨?” 他说完,柳青门从他手中拿过那柄长箫,解下系在上面的一枚蝴蝶玉佩,将它系在了自己的小手指上,她笑一笑:“你记着今天同我说的话,我不会叫你等上三年五载的。” 宫辰死死望着那枚玉佩,低低“嗯”了一声。 柳青门进去的时候,柳媚正在盯着两个小丫头往外搬布匹绸缎,她们弄了有好一会儿了,已然有不少已经把床铺堆了大半了。 “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呢?” “你来了?这会子没地方给你坐,你往柱子那边站站,仔细灰扑你一脸!”柳媚向她挥了挥手,弯腰翻看那些绸缎,“我叫她们晒晒这些陈年的货,好再装起来,下个月初二,我往新宅住去了。” 柳青门依言退到柱子旁,顺手拂了拂台檐上的细尘:“姐姐要搬出去住了?” “这里怪烦闷的,又挤得慌,我不想住下去了。和郭姐姐说过了,她也答应了。”柳媚就着小丫头的手看那布料的成色,微蹙着双眉说道,“你要是愿意,过来和我住就是了。” 柳青门轻笑道:“怕姐姐嫌我烦。” 柳媚也笑了:“日子久了,自然是嫌你烦的。不过这会子大抵不会觉得,你也可以放心的来。” 她直起身向柳青门招了招手:“你来,让我比比这块缎子。” 柳媚将一匹水碧色的缎子从脖子处往下,在柳青门的身上比了一比,叹道:“果然我老了,这样浅的颜色穿不了了。只是扔了可惜,你拿过去做身衣裳穿吧!” 说着,将缎子收了起来,交给平安抱着。 柳青门笑道:“我女工不好,不然给姐姐裁制件新衣服穿也好呀!” “女工么,做得多了,耐心些,也是能做好的。你要是愿意,日日的来我这里坐上一个时辰,管保你女工大有长进。” 柳青门含笑摇了摇头:“女工也就罢了,我是来向姐姐请教制曲谱的。” 柳媚点点头:“也行,这些日子你早点来,学完了正好可以在我这里吃完午饭再走。只是我下午没空,答应了郭姐姐教导那帮小姑娘的。” “姐姐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学?” “难道不是你家容相公要你学的?还反来问我。”柳媚笑着在她额上轻轻戳了一下,“难道要我吃味不成?” 柳青门躲开了,笑道:“不是他,他才没工夫理我呢!” 柳媚哼笑一声:“再不然就是林三公子了。” 柳青门听闻此名,默然片刻,展颜一笑道:“也不是他。” “那就是潘公子了。”一个小丫头把绸缎放错了地方,惹得柳媚有些不耐起来,“你有话直说,别转着弯儿的逗我。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潘公子来同我说过几次,说要见你,你都回绝了,这是什么道理?” 柳青门噘了噘嘴:“容佩不喜欢他。” 柳媚讥笑她:“这时候你就记得他的话了?” 柳青门笑了一笑,不去看她,压低声说道:“宫少说要娶我。” “宫少?宫冕旭么?”柳媚不以为意,笑道,“当初我说给你和潘公子做媒,你说不是为了嫁人,怎么这会子看见宫冕旭清俊,你就红鸾星动了呢?” “姐姐,他说他要娶我为妻。”柳青门打断了柳媚的话,“他说他觉得我够好了。” 她话音未落,柳媚抬起头来,颇为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仿佛她生了什么重病一般:“青门,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十八章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柳媚伸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 向几个小丫头挥了挥手, “你们都出去候着, 别让人进来。” 盈盈看了一眼柳青门,向平安招了招手, 带着平安出去了。 柳青门淡淡的笑着, 似乎并不以为意。 “姐姐, 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吓着了小的们, 又是何苦呢?” 柳媚冷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吧!”她往椅子里坐了, 见柳青门也欲坐下,指了指面前的地:“你站过来。” 柳青门不明所以,依言走到了柳媚指的地方。 “你同我说说,你现在站的这地界,叫什么地方, 你自己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墨阕阁,是姐姐你住的地方,我是姐姐的妹子。” 柳媚冷笑着哼了一声:“好,你同我打马虎眼——那墨阕阁又是什么地方?你敢不敢仔细的明说?”这次,不待柳青门说话, 柳媚便呵斥道:“这里是妓院!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你柳青门同我柳媚, 不过是这里被人寻的乐子罢了!” 她不自觉太高了音量:“潘茂端也好,宫辰也罢, 他们哪个接近你, 不是因为你是行院的人?不是因为你能亵玩、能轻薄?你还真当那些做夫妻的话是认真的?” 柳媚猛地一拍扶手, 愤愤道:“柳青门,你可真是傻得厉害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青门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她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姐姐,我当然知道那是假的,是不作数的。” 柳媚闻言,愕然抬起头:“那你还” “姐姐,我只是很高兴,有人同我说,觉得我够好,足够做他的妻罢了。”柳青门涩涩一笑,“从前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家门楣低,配不上那些高门梁,现在,总算是心里平衡些了。” 柳媚听了,似乎平复了些,她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淡淡说道:“我仿佛听说过,连走了的石公子,从前也是向你家提过亲的,你怎么还说那样的话?” 柳青门笑着摇头:“那不一样。” “如何的不一样?” “姐姐,宫辰宫辰的姐姐是林崇谨许定的妻。” 柳媚轻哼一声:“是你那林三高攀了宫家,你难道不知道么?宫家自太祖那一辈起就跟着万岁东征西战,是真正的世代大家。现在宫里的贵妃是他的亲姐姐,淑太妃是他的亲姑母,这样的人家,呵!” 她执起画笔描一描双眉,望着镜子里那张艳丽的脸,冷笑:“我劝你想也别想。” 柳青门搬了把小圆凳子坐到柳媚的身边,挨着她,也望着镜子里的人,笑道:“姐姐倒是对宫家了如指掌的很。”她低头玩了会儿手帕,闷闷一笑:“他为了这样人家的女儿不要我,确实是很应当的。” 柳媚侧目望她一眼:“林三么?怎么你们还谈婚论嫁过?” 柳青门将帕子往面上一盖,笑了:“姐姐别问我,我不记得了。” 柳媚冷笑一声,搁了手中的画笔,望着镜子里艳丽的自己说道:“你若是真的能忘,那倒也是难得!” 十日之后,绿水之中,青山之下,荡着一叶青棚小船。 船里架着一只暖酒的小炉子,炉子上烘着一壶老酒,老酒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时不时有香气弥漫出来,未曾饮入口,已然先有了三分醉意。 柳青门托着腮侧躺在酒炉边,她双颊微醺,目含春情,正凝视着吹箫的宫辰。 靡音袅袅,恍若步临与世隔绝的仙境。 柳青门微笑着,伸出纤纤的手指覆在面容上,轻轻在额间点了一点,额间一朵梅花,在她的指尖下,几欲飞扬起来。 “喜欢么?”宫辰将长箫放在一边,枕了双手躺在她的的身边,轻声问道,“这么大的天地,就只有我和你,你喜欢么?” 柳青门轻哼一声,忽然依偎过去,靠在宫辰的胸前,闷笑起来。 宫辰微微抬起半个身子,疑道:“你笑什么?” 柳青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鼻尖,妩媚一笑,说道:“我笑你啊,贪心不足。你喜欢就好了,偏偏的又来问我。若我不喜欢,你岂不扫兴?” 宫辰望着她,挪不开眼:“你真不喜欢?” 柳青门闭了眼,含笑说道:“傻子,我喜欢呀,你看不出来么?” 宫辰闻言,慢慢躺了回去。他抚着柳青门的发丝,手上一刻也不肯闲,不一会儿便将柳青门发髻上簪的珠花玉簪尽数拔了去,又将她满头的青丝散开,用小指勾住,一层一层的往指上缠。 许久,他漫漫笑道:“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讨女人的欢心,所以总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更何况,你和我见过的小姐们都不同,仿佛总叫我捉也不捉住,像阵轻烟似的。” 柳青门笑道:“你喜欢我,是因为从来也没见过我这样的?若是改日见了第二个,岂不是就觉得不新鲜了?” “起初是这样的,现在不太是了。”宫辰思忖着说道,“本来新鲜这种东西,日子久了总是会淡的,但我这些日子日日对着你,只觉得越来越爱你,因而也就谈不上了。” 柳青门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究竟爱我什么?连我自己亦不知道我有何可爱的。” 宫辰见问,忽然沉默了。 柳青门等了一会儿,见宫辰不回答,兀自笑了一笑,坐起身来,抚一抚自己披散着的长发,将酒壶从炉子上取下,倒出两杯酒来,叹道:“有酒不喝,实在是罪过。” 她说着,分了一杯给宫辰,笑道:“你要么?” 宫辰不言语,只是伸手轻轻将她端着酒杯的手推开了几分。 柳青门便将两杯酒缓缓的都饮了,取过一旁放着的琵琶,悠悠地拨弄起琴弦来。 宫辰伸手将她拨弦的手摁住。 柳青门抬眼望向他,目中有几分不解。 “青门,”他唤她一声,“你究竟几时肯嫁我?” 柳青门低下头片刻,讪笑道:“我以为,你和我一处这些日子,早就把这颗心淡了呢!” 宫辰微微托起她的脸,不让她避开他的目光,他审视着她,叹道:“为何我总觉得,你巴不得我变了主意,再也不向你问起这件事呢?” 柳青门点一点头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的头脑发昏罢了。” 宫辰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改主意的。只是青门,下月月底,家姐就要出门了,到时候我也就该回去了。你这般的拖着,是为了等我走了了事么?” “下月月底么?”柳青门慨叹一般长吁道,“是哪天?” “廿六。” 柳青门下意识往船舱外望去,舱外可见得有几艘渔船正在撒网捕鱼,隐隐的还有渔家唱歌之声,正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淡淡的未名忧愁惹得宫辰不快起来,宫辰忽的坐了起来,沉声问道:“你心里究竟装的是谁?连看我一看也不愿意?” 不等柳青门作答,他又说道:“你莫哄我说没有,这些日子我常对着你,你虽是对我笑,但那笑却不真切;你虽是同我说话,但那话分明不是对我说的。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绝不是容九,我宫辰不是傻子,只求你一句真话——你日思夜想的,究竟是谁?” 他慷慨一番话,柳青门却恍若未闻,半晌只把头摇了一摇。 宫辰一见,恼怒起来,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他一走出去,柳青门就有些后悔起来,分明是想和他好好的作伴玩一玩的,为何又要弄到如此田地?她移过琴来,扶在膝上,把近日才学的调子琢磨着弹了出来。 跟着唱道:“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 她唱到这里就不再往下唱了,移开琴,取了宫辰的披风抱在怀里也走了出去。 宫辰正赌气半蹲在船头,望着那悠悠的江水不肯回头。 柳青门抿一抿唇,将抱来的披风展开披在他身上,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她笑着轻叹道:“冕旭,别生我的气了。我只想和你高高兴兴的在一起,其余的一概不想,是我不好,叫你心里难过了。” 宫辰虽不回答,脸上神情却好看了一些。 柳青门淡淡笑道:“你不知道,其实你心里难过,我也是会难过的。或许你对我,比我知道的,更重要些。” 宫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他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她:“青门,你可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唤我‘冕旭’,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柳青门点点头,笑了:“我知道。” “你这个小骗子,故意唱那样的曲子叫我听。”宫辰转过身来,将她半抱在怀中,抵了她的额头,笑道,“你是故意要寒碜我么?” 柳青门闷声笑道:“你不是潘必正,我也不是陈妙常,有什么好寒碜的?我不过是见你不高兴,特地的哄一哄你罢了!” 宫辰哭笑不得,揉一揉她的发,叹道:“有你这样哄人的么?差点气死我!” 柳青门勾住他的衣襟,嫣然一低头,低声说道:“下个月廿六晚上,你来我住处,我有话同你说。” 宫辰微蹙双眉:“那是家姐的” 柳青门笑道:“我知道,只是人家洞房花烛夜,管你什么事?”她横斜他一眼,甜甜的笑道:“你要记住,我会等你到天明的。若是你不来,以后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她声音甜如蜜糖,带着无限的蛊惑,宫辰情难自禁,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十九章 白鹊桥边种了许多的绣球花, 清一色都是蓝的, 连绵如同大海, 风一吹便会微微的颤动, 十分的可爱。此刻白鹊桥边笙管不休,正有十二个小姑娘跟着柳青门学舞。 “一二三——”柳青门停下来, 拂了拂有些散乱的发丝, 走到其中一个小姑娘面前将她的下巴向上抬了抬, “视线往下走, 不要太高。” 小姑娘听话的做了, 她便莞尔一笑:“对了。” 接着又向操琴的师傅点了点头,往下教导第二个步子。 柳媚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张望了一会儿,看了看身边侍立的美英,问道:“你姐姐在那里教歌舞,你怎么不去学?” 美英微微低着头, 说道:“本想跟着学的,姐姐说那支舞没有我跳的位置,所以叫我不必学了。” 柳媚微微一挑眉:“哦?什么舞?” “说是桃夭。” “桃夭么?除了这个,青门还说了什么?” 美英点头道:“姐姐说这支舞是庆祝嫁娶的,须得十二个豆蔻之年的女孩子跳。” 柳媚掐下一节柳枝, 轻抚着上面嫩绿的柳叶。 “姐姐?”美英唤她一声。 “嗯?” 美英摇了摇头, 说道:“姐姐晚上不是还得去赴宴么?这会子不用歇歇午觉?” “哦,晚上啊, 晚上伺候周太守雅席, ”柳媚看她一眼, “你想来么?” 美英低垂着头:“姐姐肯带我去,便是受用不尽了。” 柳媚轻笑一声:“那便去吧。大约你青门姐姐,最近也没心思放在你身上了。”她说罢,将柳枝随手丢入河水之中,向柳青门她们走去。 “休息一下吧,你们不累,丫头们不累么?” 柳青门闻声停下脚步,回眸一笑:“姐姐来了。”她向小姑娘们拍了拍手:“去玩吧,过一盏茶的功夫再来。” 十二个小姑娘欢呼一声,如出笼的鸟,很快就都飞走了。 柳青门亲自的搬了一旁的柳藤编织的椅子来,取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来,姐姐坐这里。”又转头命平安:“去给姐姐倒杯茶。” 平安答应着去了。 柳媚望着平安远去的身影,努了努嘴:“平安也是个不错的苗子,你怎么不肯费心培养培养她?” 柳青门含笑摇了摇头,发上束着的雪青色缎子跟着晃了一晃:“平安我要留着,等大了,请个合适的相公过安生日子。姐姐最好和郭姐姐说一声,不要总惦记我的人。” 柳媚嗤笑一声:“就平安一人么?你不知道郭姐姐其实也很喜欢盈盈?” “盈盈的路盈盈自己选,我不勉强。”柳青门拍了拍盈盈的脸蛋,爱怜一笑,“是吧,盈盈?我总觉得,你自己快活是最重要的。” 盈盈认真点一点头:“很是。” 柳媚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打嘴上官司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请帖递给柳青门:“这是楚云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要嫁人了,叫你以后不用惦念她。” 柳青门讶然接过请帖:“楚云要嫁人了?怎么这么匆忙?”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还让我转告你,说是紫鸢也被她带走了,将来不会和你见面。”柳媚说道,“紫鸢那孩子我见过,一直做着清倌人,给楚云带走也好,不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柳青门闻言愈发愕然,她抬起头:“紫鸢是清倌人?” “嗯,是啊,据说一直有个富家公子保着她。” 柳青门忽然脸色有些难看,她低了头,轻声问道:“是哪位公子,那么善心?” 柳媚哼笑一声:“问我?我怎么知道?”她指了指那张请帖:“过五日就是日子了,我是要去的,到时候你去吗?” 柳青门摇了摇头:“不必了。”又忙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卖丝绸的商贾之家罢了,难不成还是王孙公子?”正好平安端了茶来,柳媚接过茶来饮了一口,起身说道,“好了,你们继续吧,我也该走了。” 柳青门将请帖掩入袖中,笑道:“我送姐姐吧。” “不必了,郭姐姐对你肯用心教导这些小姑娘们很开心,让我夸你呢!”柳媚举起帕子掩唇轻咳一声,说道,“不是我说,你排什么不好,非得排这个桃夭?我还没准备嫁人呢!” 柳青门笑了笑,不接话:“我听说姐姐晚上要出门,此刻不去条件鲜亮的衣服么?” “好了好了,我走了,省得你费心轰我走!”柳媚轻笑一声,向美英招招手,“走了,你青门姐姐不耐烦了,是不会留你吃晚饭的了。” 柳青门斜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这边柳媚刚走,那边柳青门便召回小丫头们继续练习,又对盈盈说道:“盈盈,回去帮我重拿双鞋来,这双都快湿透了。” 盈盈叹气道:“姑娘别练太久了,不然晚上身上疼得睡不着。” 柳青门挥了挥手:“知道了,快去吧。” 她将桃夭一支舞领着女孩子们又重跳了几遍,停下来一个一个纠正女孩子们的动作。柳青门好言好语笑道:“你们这些日子辛苦些,等正日子的时候,穿上漂亮衣服好好跳一次,到时候风光无限呢!” 一个女孩笑道:“姐姐,是什么正日子?” 另一个笑道:“姐姐嫁姐夫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柳青门红了脸,啐她们一口:“胡说!谁教你们乱说的!小心我打你们!” 正说着,盈盈远远跑了过来:“姑娘!姑娘!” “怎么了?” “姑娘,快快,跟我来看看!”盈盈来不及喘口气,就拉着柳青门往住的地方跑。 柳青门愣了一下,急忙转头吩咐小姑娘们:“你们回去吧,记得把舞蹈想一想!” 盈盈拉着她一路小跑,很快回到长清楼。柳青门练了一日的舞,本就累得不行,被盈盈扯了一路,骤然停下,差点摔个踉跄:“哎呀,你这是” 还没说完,就被盈盈捂住了嘴。盈盈指着靠门槛的一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姑娘看!” 果然在深绿色的苔藓上,沾染着些什么。 柳青门微蹙双眉,蹲下身来凑近细细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是血!” 盈盈打了个寒噤:“当真是血?我还只当自己看走眼了呢!” 柳青门凑上去嗅了嗅,点点头:“是血。”又往上看,压低声说道:“你看,血迹往上去了。”她站起身,将盈盈拉到身后,从腰畔取出匕首。 尖尖的刀刃对着里面,亮闪闪的发出逼人的寒光。 这是那日宴席之后,柳青门向容佩讨要过来的。 柳青门举着匕首,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二楼里静悄悄的,珠帘纹丝不动,香炉里的余灰还未倒掉,似乎仍是中午吃过饭后的模样。但柳青门能清晰的闻得一丝血迹。 她将握着匕首的手紧了一紧,刚挑开珠帘,就见一阵疾风,来不及将匕首刺下,手上的匕首就被打掉了,跟着嘴也被人捂住。 柳青门瞪大了双眼,刚要使劲挣扎,就听有人说道:“是我,别叫!” 却是容佩。 容佩缓缓松开手,柳青门便一下子转过身来,怒视容佩:“容九,你疯了么?” 容佩扯着嘴角一笑:“我给你的匕首,你打算用来扎我?” 柳青门揉了揉被他扯疼的手腕,没有好脸色:“你活该!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容佩伸手捏一捏她的翠玉耳坠,笑嘻嘻的刚要说话,就听一声不轻不重的清咳,柳青门大骇着转过身去,就看见黄鼎懿正大喇喇的坐在她床沿上,只是面色苍白不大好看。 “你!” 柳青门刚要走过去,就被容佩扯住:“小声点,别把闲杂人等招来!” “究竟怎么回事?” “伤药和白布在哪儿?”容佩一边询问,一边开始翻箱倒柜,“鼎懿受了不轻的伤,需要快点包扎!” 柳青门蹙了蹙眉,望一眼黄鼎懿:“盈盈,去把伤药拿出来给容相公。”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一把撸起黄鼎懿的袖子,果然在黄鼎懿的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痕,刀口向外翻着,露出模糊的血肉,还在有血往外流。 “你这是怎么回事?”柳青门几乎要发狂了,“我、我师父呢?” 黄鼎懿冷冷看她一眼,将她不轻不重推开:“只有我一人受伤了,子韬并未参与到其中。” 柳青门闻言,手微微颤抖着松开,却到底松了一口气,闷头从盈盈手里接过伤药给他涂抹,半天问道:“你给容疯子做事情?” 黄鼎懿望一眼容佩,没回答。 “嗯,鼎懿是在帮我的忙。”容佩倒是大大方方的回答了,“我把他带你这里来,是想让你” “让我收留他?”柳青门边问,边手下一使劲,狠狠勒了一下手上的白布,“我若不肯呢?” “你为什么不肯?” “我不喜欢他。” 黄鼎懿丝毫不在意,也冷笑了一下:“正好,我也不喜欢你。” 容佩坐到一旁,伸手跟盈盈要茶,谁知盈盈竟飞快地拿过一旁的一把折扇在容佩的手心上打了一下。 “哟,盈盈这是怎么了?”容佩扬了扬眉,笑道,“你胆大了,敢打我?” 盈盈瞪他一眼,怒道:“容公子给我们姑娘找麻烦事,还不该打么?今日没茶叶了,容公子见谅吧!” 容佩笑一笑,摇了摇头:“我没想到,原来连盈盈也是会发脾气的。” 柳青门大乐:“你不知道,盈盈原就比我气性大些!”她低着头闷声笑了一会儿,说道:“好了,当初你答应我的时候就说过了,要我替你做些事情做报答。此刻,我就当还你的人情吧!” 容佩起身一揖:“多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二十章 黄鼎懿真就这么大喇喇的在柳青门的长清楼住下了, 为了不叫人发现他, 柳青门只好将自己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让给他, 黄鼎懿也不推让, 安安心心的盘踞了书房。 这期间柳青门也不好邀宫辰来住处,便索性把自己关在墨阕阁里专心修炼舞蹈和琴筝。几日前楚云出阁, 是按行院旧例, 在黄昏时分操办的。柳媚带着两份礼, 亲自去送了, 回来以后和柳青门说了好一阵话儿。 据说那一晚, 柳青门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很快便到了廿六日。 从清晨天微微亮,裴家老宅就开始忙碌热闹了,因它靠着行院的十几户人家,平时要日上高墙了才有动静的这十几户人家也早早的张罗起来, 拿出宫家一早送来的红纸和彩灯张贴。 宫辰为了将宫三小姐嫁得风光,请了好几户行院的女孩沿街歌唱跳舞,其中就有墨阕阁。 郭氏带着两个年轻姑娘挨门唤人,到了长清楼处却被早起扫地的盈盈拦住了,连忙地摆手:“郭姐姐, 姑娘睡着呢, 你别大声的又喊又叫。” 郭氏笑道:“日头高了,你姑娘还睡呢?今天是个好日子, 叫她起来也去热闹热闹。” 盈盈挥起扫帚猛地一扫, 冷冷说道:“什么了不起的日子?难道是万岁的圣诞不成?” 郭氏被地上的灰尘落叶扑得直咳嗽, 她掩面猛咳嗽一阵,说道:“哎呀,我说你这孩子!眼下这院子里多了好几个粗使的小丫头,你不去近前伺候你姑娘,还在这里扫地做什么?” “习惯了,改不了。”盈盈直把扫帚往郭氏脚下挥,“郭姐姐快走吧,一会儿我叫姑娘起来。” 郭氏被她赶着走,还不忘回头嘱咐:“叫你姑娘记得去啊!” 盈盈不由大恼:“快走快走!”她为了发泄,把地扫得“嚓嚓”直作响。 柳青门一走下楼梯,就看见盈盈对着扫帚赌咒发誓,不由乐道:“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疯?” “姑娘,你起啦?”盈盈丢了扫帚跑过去,“平安呢?怎么不近前服侍姑娘?也不知道给姑娘多添件衣服!” “我叫她去姐姐那里要件新衣裳了。”柳青门拢了拢被风吹起的长发,莞尔笑道,“我在楼上都能听见你扫地的声音,还能不起么?” 盈盈侧了头:“姑娘今天要出门么?” 柳青门点点头:“出去散散心,你要同去么?” 盈盈噘了噘嘴:“我不去,叫平安陪姑娘去吧!” 柳青门笑着摇了摇头,在盈盈鼻尖额上轻轻一点,叹道:“你啊,真是个傻子!”她拢紧了薄薄的外衣,跨过门槛,往庭院中走。边走边听她轻语道:“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我想去看看,想沾染一点喜气。” 盈盈跟在后面,摇头叹道:“姑娘说我傻,自己又何尝不傻呢?林三公子分明、分明心里没有” 她虽想说句狠话,可又不想叫柳青门伤心,说到一半就凝噎住了。 “唉——”柳青门轻叹一声说道,“我何尝不知道他心里没有我?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与不喜欢的。” 她压低声:“是命,是命中注定的。” 盈盈急道:“姑娘!这不是命!这是可以淡忘的!”她急切着走到青门面前,拉起青门的手使劲的晃:“姑娘!我以为你肯狠狠心,为什么,为什么还这么软弱,甘愿为情受累?” 柳青门想将手从盈盈的手中抽走,可盈盈不肯松手,她急切之下叫了起来:“姑娘,今天林三就要娶妻了!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不值得你这么一心一意的托付!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明白?” 她话音未落,柳青门忽然脸色遽变,她想也不想,扬起手,清脆一声,一个巴掌落在了盈盈的脸上! “不!”那个耳光刚落下,柳青门便克制不住的尖叫起来,“分明是我一厢情愿,不是他的错!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分明是我” 她尖叫着,两行素泪缓缓落了下来。 盈盈伸出手将她紧紧抱住,喃喃道:“姑娘,姑娘,我不怪你打我,我知道你心里比我更痛。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姑娘,你能明白我的心么?” 柳青门放声恸哭。 许久,高墙之外传来了丝竹管弦的庆乐,柳青门这才缓缓收了泪,抽噎着直起身来,忽然发觉耳边隐隐有呜咽的声音,转头一看,就看见平安抱着衣裳在那里抹眼泪。 盈盈奇道:“是我挨了一巴掌,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平安哽咽道:“我见姑娘哭了,所以心里难受。姐姐又是为什么挨打了?” 盈盈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呢!” 柳青门擦净泪水,抬手轻抚着盈盈的脸颊,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打你的。”盈盈摇了摇头:“不怪姑娘,是我说了僭越的话。” 她指着平安手里的衣裳笑道:“姑娘要的新衣裳也到了,不去试试么?” 柳青门正要说话,就看见黄鼎懿持剑走了出来,连忙转过身去拿手帕一个劲的擦拭自己的脸面。她往前走一步,黄鼎懿就跟一步,她转身往左走,黄鼎懿便也转身往左走。柳青门转过身来,冷冷说道:“黄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容九说的,让我今天务必跟着你,你上哪里,我就去哪儿。” “你有病么?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柳青门恼怒道,“再说,我要你跟着做什么?” 黄鼎懿抱着剑冷笑:“容九做了你的相公,自然是怕你寻短见了。而我么,不过是受了他的恩惠得到了避难之处,所以才不得不为之的。你以为我高兴跟着你?” 柳青门勃然大怒:“是谁收留的你?不是容九,是我!你这个——” 她忽然想到什么,将长袖猛地一甩,转身就往长清楼里走。 黄鼎懿在后面悠悠的跟着:“分明是你欠了容九的,不然你肯藏着我?我自然不谢你,要谢他了。” 柳青门板着脸一径冲上二楼,重重将内室的门一甩。 平安给她从柳媚那里取来的是一套绛红色绣着凤纹的长衣,长长的衣摆配着宽大的袖子,分外的精致漂亮。柳青门将长发绾成倾髻,插上累丝衔珠的凤凰金步摇,又在眉心之间点上一枚梅花妆,起身转了一圈。 “好看么?” 平安点头道:“好看,像极了新娘子!” 盈盈急忙推她:“别胡说!” 柳青门在镜子前顾盼流连,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说道:“盈盈,我为什么不能像个新娘子?我觉得平安说的挺对的,我确实像个新娘子!” 她转过身,对着两个丫头笑:“他们说得也对,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不该闷在屋子里。走吧,我们也出去凑凑热闹。” 盈盈噘嘴:“姑娘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平安拿手戳了戳盈盈:“姐姐,还想再挨一巴掌么?” 盈盈笑道:“刚才才挨了一下,新鲜得很,此刻再挨一下,正好好事成双。姑娘,你说是不是?” 柳青门闻言,脸上已经烧得不行了,她回头啐了两人一口,也笑了:“是我的不好,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了。” 她一打开门,就看见黄鼎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柳青门愣了一下,冷笑道:“黄公子,几时养成了偷听墙根的癖好?” 黄鼎懿面不改色,说道:“我没偷听。我这是光明正大站在这里的。” 柳青门哼了一声,从他身边迈开步子往前走。 黄鼎懿闷声不响紧紧跟了过去。 “我去哪儿你都跟着?”柳青门猛地顿住脚,扭头叱问,“你是不是实在闲着无聊?” 黄鼎懿似笑非笑:“是啊,谁叫我欠了容九那厮呢?” 柳青门冷笑:“若我去更衣呢?” 黄鼎懿亦冷笑:“只要你愿意,我看一看也无妨。” 柳青门懒怠和他废话,随手取过架上的外衣往身上一罩,冷着面容就往外走。 “姐姐。”几个小姑娘迎面撞上柳青门,急忙停下脚步,又猛地看到黄鼎懿,都不认得,却能看得出黄鼎懿面相凶狠,又抱着剑,都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你们不必理他。”柳青门看一看女孩们,“这是要出门?” 郭氏急急忙忙赶过来:“是啊,她们不是要去跳桃夭么?青门啊,你穿成这样,是也要出门么?要我给你叫辆马车们?还是和她们挤挤?” 柳青门摇头笑道:“不麻烦,我走走就好。” 郭氏刚说好,就看见有个陌生男子抱着剑杵在柳青门的身后,疑道:“青门啊,那是” 柳青门不接话,反笑道:“郭姐姐,不是说要出门么?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郭氏一听,急忙拍手:“是了是了,瞧我这忙的,都晕头了!”她向那几个小姑娘招了招手,领着她们匆匆的离开了。 黄鼎懿凉凉说道:“你可真是,够忙的!” 柳青门啐他一口:“呸,你什么也不懂,一介武夫罢了。” “我是一介武夫什么也不懂,那阿韬是什么?”黄鼎懿笑了起来,“他贵为王子皇孙,又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做了妓/女呢?” 柳青门转过身来,怒视他。 黄鼎懿笑道:“也有好些日子没跟阿韬通信了,你说,我该在信里都写些什么新鲜事?” 柳青门握紧了双拳:“黄鼎懿,你不要太过分!” 黄鼎懿越笑越开怀,他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逗你了,今天不是个大好的日子么?你不出门了?” 柳青门冷哼一声,扭头就往外走。 “别跟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第二十一章 林琰其实不大清楚这些日子自己都是如何度过的, 比如见了某某人, 说了某某事, 一概的都有些糊涂了, 他只晓得今日要早早的起来准备,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 他林琰要娶的妻, 是宫家的三小姐, 而宫三小姐是名副其实的公侯之女。 一个出身高贵的妻, 一直是他渴求的。 “公子, 该换吉服了。”贴身的婢女为他取来大婚穿的喜服, 笑意盈盈,“听说客人们都来了,陪你去接亲的潘公子、卫公子和曹公子都到了,正往这边来呢!” 林琰手上攥着一方雪青色的半旧帕子,那帕子边角上似乎绣着几缕黄金柳, 婢女便笑道:“公子,今天大喜的日子,换条新帕子用吧?”说着,便想接过他手上的帕子。 林琰微微侧过身去,恍然一笑:“啊, 这条帕子我用习惯了, 不用换了。” 他说着,将手帕小心翼翼掖进袖口。 婢女不与他争执, 含着笑替他换上大红色的喜服, 打量他一番笑道:“公子生得真俊, 这样精致的喜服别人不配穿,也就公子穿得最好看!” 林琰往穿衣镜里张望自己一番,笑着摇了摇头:“人家都夸女子穿衣好看,你倒来夸我。难道男子也要为取悦他人而费心装扮么?” 婢女抿嘴笑道:“公子顽皮说笑了,叫我怎么回答呢?” “崇谨,又在同丫头们说什么笑话呢?” 林琰急忙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大哥,取笑我了。” 林珧托着一只锦盒自外而入,打量林琰两眼,点头道:“如琢如磨,你今日果然看上去很不错。”他往内室椅子上坐了,笑道:“老三,恭喜了。” 林琰听到“如琢如磨”那四个字,眼角抽搐了一下,转过身去任由婢女给自己戴佩饰。 “这里有块欢喜玉佩,你带上试试看。”林珧将手中的盒子打开,取出一枚喜鹊式样的玉佩托在手上,向林琰处伸了伸手,“过来,我替你戴。” 林琰闻言走了过去:“大哥不是送过礼了么?怎么又给?” 林珧将玉佩往他腰上玉带系了,拍拍他说道:“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公坚书信于我,顺便给你捎来的——他祝你夫妻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是公坚?”林崇谨愕然抬头,“怎么大哥还和他有往来?” 林珧冷哼一声,说道:“你能耐,把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亲好友赶走了,这会子又赶着来问我?” 林崇谨低了头,沉声说道:“是我的错。” “自然是你的不对。”林珧伸手将他掖进袖中的帕子飞快抽了出来,换了一条簇新的给他,见林崇谨面色不虞,便说道,“你带着这个像什么话?叫新妇脸上难看,也叫走了心里过不去!” 林崇谨皱了皱眉,脱口唤道:“大哥!” 林珧面色不变,淡淡喝令道:“老三,别胡闹。” 他亲手端起一旁的礼帽刚要给林琰戴上,潘茂端与公子卫亥、公子曹旭一同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都说道:“崇谨,恭喜恭喜啊!” 林珧趁势将礼帽一把扣在了林崇谨的头上,使劲推了他一下。林琰不查,一个踉跄跌到他们三人之中。 潘茂端与卫亥连忙扶住他,都笑道:“你还没成亲呢,腿就软了,这晚上可怎么办?” 林琰推开二人,扶正礼帽,清咳两声说道:“我可跟你们不一样,少拿我开心!” 曹旭等一笑,说道:“是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该都听你的。说来娶了宫三小姐,你便是做了皇亲国戚了,往后必当平步青云啊!将来得志,不要忘记提拔我们兄弟几个!” 林琰面上微微有些动容,说不出是喜是哀。 林珧在他们说笑间起身往外走。 潘茂端与曹旭他们急忙让开道来:“林大哥哥。” 林珧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拍一拍他们肩膀,说道:“今天辛苦你们了,改日叫老三请你们吃饭。我先去前面招呼了,你们自便。” 潘茂端等俱低了头:“是。” 等林珧出去了,潘茂端挤了挤眼,笑道:“崇谨,你大哥今天是怎么了?分明是大喜的日子,怎么不似从前宽和了?你昨晚惹她生气了?” 林崇谨正低头让卫亥给他理一理发髻,闻言愣了一下,并不答话,反倒是把衣服都穿好了,说道:“好了,不早了,我们出去吧!” 潘茂端在一旁轻轻推他一下,笑道:“看你那急迫模样!”三个人推搡着簇拥着将他往外,都笑着唤道:“快来看啊!新郎官来了!” 他们给他挂上红球,扶他上马,在敲锣打鼓的一片热闹之中,林家的接亲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沿街一直有舞姬在跳舞,十几户行院里但凡跳得出彩的,此刻大多都在街边歌舞,一时间整个秣陵热闹非凡,如同极大的庆典。 柳青门披着兜头的黑色披风悄悄上了天禄楼,那里此刻人不多,却是接亲队伍一定会经过的地方。楼下便是墨阕阁的女孩们,已经开始跳起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柳青门缓步移到窗口,将被风吹得微微闭合了的窗扇推开几分,探出头去。 远远的,可以看见有大型的仪仗正往这边前来。 柳青门缩回身子,沿着楼梯往上走。 黄鼎懿在后面一言不发,紧紧的跟着。 天禄楼最高处有一个露天的台子,在那里有白玉石雕出五色花纹的阑干,养有一盆盆的杜鹃、海棠、锦带、美人樱与君子兰,屋梁上悬着两只鸟笼,里面是彩色的鹦鹉。 柳青门走了过去,扶住了阑干。 打头的鼓手已经从楼下经过了,后面能看见林珧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其次是潘茂端与卫亥、曹旭三人并肩而行,再后就是一身大红喜服的林琰了。 明眼可见,柳青门握着阑干的手收紧一番,连指甲盖都泛出了青白色。 “心里什么滋味?”黄鼎懿忽然在她背后说道,“看着这家伙去迎娶别的女人了,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柳青门叹道:“你跟便跟了,就不能不和我说话?” 黄鼎懿笑了起来:“那样岂不无趣得很?” “我在想,若他肯,若我有幸,而此刻是我和他”柳青门低头苦涩一笑,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晃了一晃,“那便该是我的兄弟送我到他林家,而不是他亲自的来接了。” 黄鼎懿定定地望着她,说道:“你也太小看崔家的门楣了。如今崔老爷官复尚书职,你们两家,怎么也该迎送各半才对。” 柳青门轻叹一声:“是么?可宫家的小姐要他亲自接到门口,这等荣耀,实在是” “他为了权力,娶了公侯之女,你不恨他,反还爱他?”黄鼎懿冷笑道,“你是不是自轻自贱的很快乐?” 柳青门没有回答,她忽然像被人抽了魂魄,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了。 黄鼎懿一怔,急忙俯身看去,就见接亲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中间林琰抬起头,与柳青门遥遥相对,手下收力,不由自主勒住了自己的马。 柳青门痴痴望着他,怔怔落下泪来。 林琰只觉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半个字来,他把她往昔的旧名哽咽在喉咙间,再也念不出来从前的亲昵来。 “崇谨,你怎么”林珧意识到不对,急忙策马转身,他唤一声林琰,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就看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看不出形容模样,却又委实有些眼熟。 “老三,走了!”林珧压下心中的不安,催促林琰,“宫家正等着呢!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林琰再次张了张口,他听见自己以涩哑的声音唤道“青门”,可那声实在太微弱了,很快就湮没在了震耳欲聋的乐声之中。林珧有些不耐烦的蹙了蹙眉,扯着嗓子唤道:“老三,你嘀咕什么呢?走了!” 林珧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牵过他手里的缰绳,“啾”的一声,催促着马往前走去。 柳青门依靠着阑干的身子缓缓滑落下来,她失声痛哭,哭得面容惨淡,哭得肝肠寸断,直哭得昏天黑地。 那人,仍是那样的耀眼,宛若天神一般的耀眼,此刻,此刻是真的要做别人的男人,别人的丈夫。 从此以后,叫她如何活下去? 柳青门觉得,自己内心的一些鲜活的东西在那一刹枯死了,她在那一刹的对视之中,瞬间的老去,枯萎了。 黄鼎懿一直冷眼看着她跪在地上哭,整个人在黑色的披风下蜷缩成一团,好不可怜。刚才的那位,也一定不会知道,在这身披风之下,同样是一件绣着凤的喜服。 直至整个队伍都走远了,他才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板着脸说道:“要是阿韬知道你为情自损成这样,一定会后悔收你这个徒弟!” 柳青门闻言,使劲想要将他甩开,她怒道:“你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她本是恶语相向,殊不知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根本凶不起来,只觉得无比的可怜。黄鼎懿那样冷心冷面的人竟也被她泪眼迷离的模样惹得一怔,神不知鬼不觉的伸出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却被柳青门狠狠一推,指着门口,扯着嗓子怒吼道:“你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第二十二章 出秣陵城往东北方向约半日的功夫, 有一座天生的汤池, 一年四季都有温暖的泉水流淌, 据说可活血舒筋、祛病延年。在汤池之上, 建有一座木制的小院落,每间屋子里, 都有汤泉流淌而过。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提着灯笼在前, 引着宫辰往其中一间小屋子里走。 四周静悄悄的, 听不见有人声动静。 但当他一脚踏入门槛时, 耳畔传来了幽幽的箫声, 那箫声在夜风之中,夹杂着沙沙的流水声,如梦如幻一般传入宫辰的耳中。侍立的女孩都非常的漂亮,她们伸出纤细的玉手,轻轻一拢, 就将珍珠缀成的帘子尽数拢了起来。 霭霭的暖雾袭来,其中有沁心的香气。 宫辰刚一脱下外衣,就有女孩走上来接过他的衣裳,跟着伸手就要替他宽衣。 “不必了,我自己来, 自己来。”宫辰觉得这暖雾实在太热了些, 自己的面上竟有些烧了,他推却了女孩的好意, 自己动手宽去外衣, 换上了仿高唐的木屐, 又将发髻上的玉冠与玉簪取了下来。 在他说话的那一刻,箫声忽然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响了起来,落在宫辰耳中,似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他分开眼前薄如蝉翼的帷幕,轻轻踩在了雕刻着螭虎纹的白玉石阶上。他小心极了,生怕动作太大会惊扰了里面吹箫的那一位。 池中暖雾愈浓,带着幽兰的清香,扑在宫辰的面上,叫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但宫辰能清楚的知道,在那池水深处,正有个人吹奏着他的长箫,将他的魂魄勾得从嗓子眼里飞了出去,再也找不到着落了。 他蹲下身来,伸手在温暖的池水里搅了一搅。 忽然就觉得衣领上一沉,跟着整个人被一双手拖入水中,他分明感到,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依偎进他的怀中。那朝思暮想,梦中也会听到的声音,在他耳畔含笑说道:“阿辰,我等了你好久了,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 宫辰的手无处安放,他被推着,后背一下抵在冰凉的池壁上。 暖雾渐渐消散,缓缓露出柳青门一张俏丽的粉面,她横斜着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微启朱唇,几乎快要凑到宫辰的唇,她笑:“阿辰,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叫你来,你后悔了么?” 宫辰的眼几乎无法落在她的面上,躲闪着,却说道:“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叫我到这里来。” “阿辰,你害羞?”柳青门吃吃的笑了起来,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宫辰的鼻梁上,手背轻轻掠过他的面颊,那羊脂般的肌肤在宫辰的面上游走着,惹得他心猿意马,眼看就要崩溃。 “阿辰,你发烧了吗?脸上好烫啊!”柳青门轻叹似的偎入他的怀中,手指尖沿着他的脖颈跳跃着从他的胳膊上滑过,“阿辰,你说你喜欢我,想以我为妻,现在我就在这里,你为什么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宫辰,你是骗我的么?” 宫辰屏气凝神,缓缓侧过脸来,对上柳青门的眼:“我没骗你,我想娶你做我的妻,但我要的不是这样露水” 他尚未说完,口已被柳青门掩住。 “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只是我今天太高兴了,想要今天,今天就做你的妻。”她淹然百媚一笑,握住宫辰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阿辰,你不能拒绝我,这原本就是你渴望的。” 在触碰到那柔软的肌肤的一刹那,宫辰像患了疟疾一般战栗起来,他一把抓住柳青门的双肩,死死的将她钳在手心之中,他咬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狠心的对我!” 柳青门伸出素白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阿辰你看,我备了一对龙凤烛,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呀!” 宫辰只觉自己的理智尽数决堤崩溃,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柳青门从水中打横抱了起来。 他像对待绝世珍宝那样轻而又轻的将柳青门放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上,伸手抚摸着她绸缎般乌黑的长发。宫辰缓缓低下头,双唇落在她的唇上,感受着她在身下微微的颤栗。 床榻前那对又高又粗的龙凤烛缓缓燃烧着,柳青门伸出食指勾住了宫辰湿透的亵衣,她轻声说道:“你温柔一点,我怕疼。” 一下子,七情六欲瞬间涌了上来,宫辰柔声答应她:“青门,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抚上了她横陈的玉体,在她耳边立下最为甜蜜的誓言:“青门,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 早起,宫辰是在箫声中悠悠转醒的,那箫声从外间传来,恍若犹在梦中一般。若不是被翻红浪,身边仍有余温,宫辰真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美梦罢了。 他披衣起身,向外面走去。 柳青门正坐在廊下的牡丹丛中,她手执长箫,不过穿着一件珠灰色的单衣,任由长发倾泻而下,在那繁华无限的红牡丹中,显出无边的寂寥色,看上去竟格外的可怜。 宫辰脱下外衣裹住她,轻叹一声,说道:“青门,你叫我的心都快碎了。” 柳青门淡淡一笑,在宫辰的手上轻拍一拍:“别胡思乱想了,我醒得早些,见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才到外面来看一看日出的。” 她转过身,拉着宫辰坐下,抬手在他的发丝中梳了一梳,柔声问道:“昨晚,你开心么?” 宫辰闻言,拉住她的手贴在面上:“便是此刻立时死了,我也不觉得有遗憾!真的,青门,我现在是一时也离不开你了!” “嗳!一大早的,说什么死呢?”柳青门微微低头一笑,“你啊,你真像个大孩子!” 宫辰抱住她,将脸埋入她的发中,闷闷说道:“我从前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的,但我现在懂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是躲不过,也不想躲的。” 他抬起头,有些羞赫,却仍是说道:“青门,我很高兴我们互相交换了彼此的清白,我只想以后永远只有我和你,就这样,只有我们。” 柳青门微微侧过脸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上笑来:“眼下在这片天地间,不就只有我和你么?” “不一样的,我是真的想做你的丈夫,青门,你、你便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宫辰坐起身,竖起两根手指,“若我负你,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柳青门垂下眼脸,叹了一口气:“阿辰,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她松开握着宫辰的手,站了起来,走开两步说道:“从前你说着话,我只当你发疯,过了这些日子,自然便会清醒的。但没想到你竟把疯话当真了——我只问你,你满口的说要娶我,父母娘娘那里,你又该如何回禀呢?” 宫辰起身刚要辩驳,听到“父母娘娘”四个字便立即愣住了,张口结舌杵在那里说不出话。 柳青门转过身望着他,见他不敢回答,便笑一笑,摇头道:“我不要你回答,不过提醒你罢了。” 她说着,要从宫辰身边走过。 宫辰急忙伸手抓住她,殷殷切切说道:“父母那里,我会去回明白的!若是他们不答应,我、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你要信我!天下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到时候我” “以死相逼么?”柳青门骤然抬起头,望着他,肃然道,“男人处世,怎么能用死去胁迫父母?阿辰,若你当真这样做,以后再别来见我!” 宫辰抓着柳青门的手腕不肯松。 他抬起眼,眼中的恳切几乎化为实质:“青门,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你才肯答应我?” 柳青门似是好笑又似是无奈,她盯着宫辰的手,摇头道:“阿辰,像现在这样,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们自自在在的,不管世俗的那些约束,难道不好么?非要硬生生的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又有什么意思?” 宫辰怔了一怔,随即恼羞起来,他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了,你压根就不想嫁给我!那你又为什么要来哄我?你看我为你茶不思饭不想,是不是拿我当个解闷的笑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爱上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柳青门听了他这侮辱的话,却没恼,只是笑了笑,说道:“你现在醒悟,也算太晚。” 宫辰气急败坏之下丢开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盈盈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侧头问道:“姑娘为什么把宫少给赶走了?” 柳青门笑道:“你哪里明白,我是在做件天大的好事呢!”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有些疲倦了:“身上酸痛的,晚上也没睡好,且让我好好的睡一觉再说吧!” 盈盈跟着她亦步亦趋:“姑娘不觉得可惜?” 柳青门轻笑道:“我连世子妃都不觉得可惜,又何必后悔一个宫冕旭?” 盈盈亦笑:“我是说留下宫少,好歹还有人为姑娘暖一暖床铺不是?谁跟你说别的了?” 柳青门微微侧头,啐了她一口,笑道:“你这个坏丫头,几时学的这么坏的?”她躺倒在床上,将被子覆在身上,那被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宫辰的味道。 盈盈坐到她身边,问她:“姑娘,你选宫少,是因为他” 柳青门微微睁开眼,笑了一笑:“你想知道?” 盈盈点了点头。 她便叹一口气,将手搭在眼上,弱了声音说道:“阿辰其实,有些像他,却又不太像他。如今他们又做了姻亲的兄弟,似乎更加的”柳青门顿了一顿:“罢了,我说不上来,你也别问了。” 盈盈便将被头拽一拽,起身掩门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门“砰”的一声,跟着传来容佩的怒喝:“柳青门,你是不是失心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第二十三章 容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 一把拽住柳青门的手腕把她从床上扯了起来。他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阴沉, 把还在梦中的柳青门唬得怔了一怔。 盈盈跟在容佩后面, 见状发出一声惊呼。 柳青门逐渐清醒过来, 她望了一眼容佩钳着她的手,冷笑一声, 说道:“容相公,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佩恼怒之下, 反倒笑了:“你问我?我其实也不知道, 只觉得你这一声相公唤得委实有些好笑!” 他说着, 故意扫了一眼凌乱的床铺。 柳青门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她的身边遗有一条松花色的汗巾,认出那是宫辰的,便故意的“啊”的一声,泠泠笑了起来。她轻抚一抚散在肩上的发, 斜了容佩一眼,媚笑道:“你是吃味了?” 容佩冷笑:“你也配?” 柳青门笑容愈浓:“我也知道我不配,谁叫我不过是个卖笑取乐的呢?——只是容相公,你既明白这点,又生的哪门子气呢?” 容佩怒目以对。 柳青门猛然沉下脸, 怒道:“容佩, 你不要不讲理!当初是和我怎么约定的,你忘了不成?——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至于其他的, 我给过你, 是你不要罢了, 现在又来胡搅蛮缠,你难道不觉得跌份?” 也不知是她的话叫容佩冷静了些,还是他又想到了些什么别的,容佩冷哼一声,竟慢慢平复了些。他松了钳住柳青门的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跷起一个傲慢至极的二郎腿,将衣摆一抖,说道:“是,你说的没错,当初你和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大胆的和别人胡来,是当真不在乎我的脸面名声?” 柳青门轻挑眉梢,笑道:“哦?容相公难道是最不在乎脸面名声的?说实在的,若是你肯和我直言相对,我们还能说几句话,到了明儿也还是现在这关系。若是容相公有意的和我绕弯子,那么” 容佩抽出扇子,“啪”地一下打开,笑了一声:“哦?” 柳青门坦然一笑,说道:“那么我就当真无需顾念你我之间的情分了。你也知道,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更加没什么放不下的。” “啊,我懂了,你是说今日可以有我容佩,明日就可以有他宫辰,而我和冕旭,都不过是你的梯台罢了!” 柳青门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又或者我可以谁都不要,反倒更加的自由清净不是?” “好!”容佩鼓起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气魄,男人都没这能耐的!” “你别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你当我是猴子耍呢?”柳青门披衣起身,便穿木屐便冷笑道,“你刚刚进门兴师问罪的事情,你忘了?你倒是先把这门官司闹清楚罢!” 容佩摇一摇折扇,说道:“冕旭刚刚过来跟我闹,说要我把你让给他。我说本来你我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答应,他尽管随意。结果他又闹着要我给你们保媒,说要娶你过门做太太去。” 他抬起眼来望着青门,眼中俱是衡量的味道:“我就纳闷了,晋王世子妃难道不比容家少奶奶要强些?你却了世子妃的位置,为何又来打他的主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开天窗和青门说过去的事情,柳青门怔了一怔,反笑了:“我并不曾答应他什么,更不曾想打过他的什么主意,你是不是会错意思了?” 柳青门坐到镜台前执起羊角梳子,慢条斯理梳着长发,笑道:“再者么,我对你其实很中意,也不曾想要换一个人演戏。所以若是你嫌我烦了,可千万别把错处往我身上推!” 容佩走过去,执起她的手轻抚一下,托在手上仔细瞧了一瞧,笑道:“怎么会?我怎么会嫌你烦?我爱你还来不及呢!” 他凑到柳青门耳边,和她脸偎着脸,齐齐地望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戏谑一笑道:“你看,你天生的佳人,我天生的俊才,本就是一对天成佳偶的,就不该生出别的想法不是?” 柳青门推开他几分,冷冷说道:“你少恶心!” 她三两下就将长发随意的绾了起来,用根翡翠攒凤钗固定住,又随手取过架子上的外衣穿好,姗姗的往外走去。 容佩在后面说道:“别打冕旭的主意,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经不起那你些妖妖条条的手段!” 柳青门闻言定住脚,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扯出笑来:“容相公,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说起来,我并不曾要求他如何如何,至于娶我的话,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昨晚他是清清白白的,我又何尝不是?”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容佩抱起胳膊,皱一皱眉,“我仔细想了又想,只是不明白。”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柳青门轻声反问道,“我喜欢他,愿意试一试。我是自由不受拘束的,谁还能管着我?再者,只许你们男人寻花问柳的作乐,就不许我们女人快活快活了?” 她摊开手,故意的气一气容佩:“你看,昨晚我就很快活,简直飘飘欲仙!” “冕旭对你是认真的,你不明白么?”容佩似乎有些无力,“你要玩,我不管,只是不该招惹对你真心实意的人!你以为,宫家会” 柳青门有些不耐的打断他:“我不会嫁给他的,你不明白么?阿辰他尽可以回去说,你看看他的父母亲族会不会答应他,让他娶个妓/女做妻子?如此慢慢的磨上一轮两轮,你看看他还不会不会说要娶我的话!何必在这里多费心!” 容佩亦急了:“你可真是——!为什么要挫磨他!” “容九,你管得也太宽了些!”柳青门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问他,“你还要不要做我的东卿?” 眼可见得,容佩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亦猛地吸了一口气,淡淡一笑:“自然是要做的,不然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岂不都白费了?” “那好。”柳青门笑道,“你既还承认,我有件事拜托你。” 容佩点点头:“说来听听。” “你不是快要启程返京了么?”柳青门妩媚一笑,“你把我带上吧,说来我真想看看京都的风景!” 容佩低头摩挲两下指尖,轻笑道:“原来你是想这个,你怎么不去问冕旭,反倒来问我了?他若是知道你要去,一定很高兴。” “我以为你最不愿意我去问他了。”柳青门笑道,“再说,你是我的东卿,他是我的什么?我不问你,反问他?你别和我打官司,你只告诉我成或不成罢!” “成!”容佩敲了敲桌面,说道,“收拾收拾吧,三日后动身。” 三日后,柳青门和柳媚一前一后来到五马渡口,但见江风迎面将江浪一下一下打在岸边的大石上,激起雪白的沫子,将二人的披风吹起老高。 柳媚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叹道:“你这丫头,发的什么疯?好好的去京都做什么?还累我跟你跑一趟!” “我听容佩说,今年秋天京都要选花魁,姐姐这样的绝色,不该去争个花魁做做么?”柳青门大笑着,左右看了看,“哎,奇怪了,容佩怎么还不来?” “花魁?那是什么好事不成?”柳媚轻哼一声,“话说容妹夫,别是昨日在别的地方喝多了,起不来了吧?” 柳青门登上一块较高的石头伸长脖子努力的张望着。 柳媚望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黄鼎懿,微蹙双眉:“青门啊,他是谁啊?怎么你到哪儿他都跟着?” 柳青门有些嫌恶的看了一眼黄鼎懿,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姐姐不明白,这是我的债!”她刚一说完,就看见容佩领着两个挑行李的小厮走了过来,急忙跳了下来,跑过去说道:“容九,你怎么才来?叫我和姐姐好等!” “东西多,收拾了好久。”容佩叫他们拎行李的先上船,又问柳氏姊妹,“你们的东西都带上了?” 柳媚点一点头,笑道:“这回还要多谢容妹夫,领着我也看看京都的繁华!”她说完,向自己的丫头招一招手,先上了船。 柳青门抿一抿嘴,笑道:“姐姐那里多谢你去和郭姐姐说,本来郭姐姐是死活不同意放她走的,多亏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叫我不那么孤单的。” 容佩笑道:“钱的事罢了。不过这次去京都,你就不怕遇见什么相熟的人?” 柳青门将发丝挽到耳后,笑了一笑:“怕什么?正好我还有些旧账没和他们算清楚呢!”大风之中,就听她淡淡说道:“三条人命,还有从前侮辱过我的事情,这次正好一并的算算清楚,省得我日夜记挂,都睡不好一个囫囵的觉!” 盈盈在一旁抚着平安的头,颔首道:“很是!” 容佩笑叹一声:“如何来这般大的火气?” 不待青门回答,盈盈已抢着说道:“容相公不太了解,所以不大明白,从前我们姑娘受的都是些什么屈辱!我以为,容公子作为男子,大概是这些年的日子太好过了些,所以” 柳青门轻扯她一下,笑道:“别说容相公的不是,到了京都还得权权的指望他呢!” 容佩大笑,学着方才盈盈的口气道:“很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第二十四章 船行驶了二十多天, 顺风顺浪的, 无甚不妥的大事, 只是过了前头的新鲜, 越发开始无聊了,又兼容佩一上了船, 便将他带的那些金石拿了出来做记录, 一天也不会和青门说上几句话。幸而黄鼎懿和柳媚在另一条船上, 不至于天天的在她眼前晃悠着讽刺她, 柳青门倒也偷得几分自在。 这一日一早, 容佩梳洗过便又坐到了桌边,一声不响的刻苦起来。 柳青门闲极无聊,坐到他身边看他忙碌半天,叹道:“你日日的做这些,不嫌烦么?再者, 这船上风浪又大,你非得挑这些日子抢着做?” 容佩不抬头:“等到了京都,你还当我在秣陵那般的清闲?能做一日是一日,回去又该忙了。倒是你,能不能不遮我的光?” 柳青门轻哼一声, 挪开两三分, 想一想说道:“不然我给你做件新衣裳穿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要个什么纹饰?姐姐那里有几匹好缎子,我去跟她” 还没说完, 船外忽然传来极好的琵琶声。 “是姐姐么?那么好的雅兴?”柳青门站起身, 不知不觉循着琵琶声出去了。 她来到甲板上, 就看见柳媚也从另一艘船的船舱里走了出来,见她也在寻琵琶声,便隔着风笑道:“我还以为是妹妹的琵琶声呢!除了妹妹,又哪里来的好琵琶?” 柳青门侧耳听了一听,说道:“这是霸王卸甲,我极爱这支曲子。” 她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东面缓缓驶来一条画船,琵琶声亦由远及近,越发清晰起来。 “原来是他!”容佩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定睛一望,问柳青门,“那边是我的旧识,你想不想见见?” 柳青门微侧头,笑道:“若是没什么不方便,能见上一见自然是好的。” 容佩笑骂一声:“呸,胡想什么呢!”说完,吩咐船家向着那条画船驶去。 画船上的人见了这条船,也向容佩招起手来,就听一人朗声笑道:“老九,别来无恙啊!” 容佩亦拱手道:“殿下,许久不见了,您一切都好?” 两条船并到一处,容佩让柳青门先上那条画船,因而指着说话的人笑道:“你不认得,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梁王殿下。”柳青门行了一礼,笑道:“参见殿下。” 梁王看见柳青门,眼前不由一亮,笑道:“老九,这位是?” 容佩笑道:“实在惭愧,这位是臣下的如夫人,柳姓,叫作青门二字。” “哦?你这棵铁树竟然还有开花的时候?这次回来,定要叫他们都大吃一惊了!”梁王笑着打量一番柳青门,对她笑道,“夫人国色天香,怎么就看上容九那个榆木脑袋了?” 柳青门掩唇一笑,故意讶然道:“妾实在不明白,为何都说相公是铁树开了花呢?” 梁王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容佩摸一摸鼻尖,跟着笑了笑,说道:“殿下,方才闻得极好的琵琶声,内子因亦善琵琶,所以好奇,敢问是何人弹奏?” “原来不是为我,是为琵琶。”梁王笑一笑,对柳青门说道,“夫人等等,我替你引见。”他转身向内招了招手,片刻,便有一貌美的女子抱着琵琶走了出来,梁王笑道:“便是她了。” 容佩笑道:“是瑶仙啊,好久不见了,你的琵琶越发进益了!” 梁王指着那女子笑道:“这位是赵瑶姬。瑶姬,那位是容九的如夫人,柳青门小姐。” 赵瑶姬欠一欠身:“容公子,好久不见。”又向柳青门笑一笑:“柳姐姐好。”只见她画青青两弯远山黛,点一樱桃似的绛唇,微微一笑便能显出浅浅的一个梨花酒窝,果然是个十分漂亮的人物。 柳青门亦笑道:“不敢,赵姐姐多礼了。” 那边赵瑶姬往这边看来,只见柳青门画着一对弯弯弦月眉,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眼中秋波洩洩,只把无情作有情。更兼她一副纤纤细腰,竟有手不能盈握之娇姿,便笑道:“我还在想容公子这样的人物须得什么样的人来配,现在见了姐姐,便知道不错了。” 容佩凑到柳青门耳边低声笑道:“这位瑶姬是京都教坊里的第一美人,比你如何?” 柳青门斜他一眼,亦低声笑道:“梁王风姿卓然,比你如何?” 容佩大笑道:“我是自然不敢和殿下比了。” 梁王不明就里,只是微笑道:“你从秣陵来?冕旭那边可妥当了?” 容佩点头道:“是,宫家妹妹已经出门了,冕旭大概也启程回来了,想来也不会太久就能见到了。” 梁王颔首笑道:“这就好,万岁一直念着你们几个呢!”他向柳青门笑道:“过了这座山,前头就是京都了,到了京都,我请小姐坐席。” 容佩笑道:“她阿姊柳媚也来了,殿下到时候可以一起请上。” “柳媚么?”梁王顿时欣喜起来,看一看赵瑶姬笑道,“听说她是南曲第一,你瑶仙是北曲第一,这南北的两个第一凑到一起,怕是很有看头了!” 赵瑶姬似乎不大高兴,懒洋洋的笑一笑,说道:“当年媚姐拔得头筹的时候,我还跟着姐姐们学唱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北曲的花魁换了两茬子,想不到媚姐仍是南曲的第一,真是可喜可贺啊!” 她是有意的嘲讽柳媚的年纪,柳青门自然听了也不大舒服,也笑了:“我们南曲渊源久了,自然更加尊崇前人。等北曲再过几年,也是一样的。” 梁王急忙笑着两边摆了摆手说道:“哎呀,两位都是好牙口,初次见面的,就不要这么争锋相对的了。将来啊,有的是机会切磋不是?” 赵瑶姬俯身称是,柳青门却只是抿唇笑。 容佩忙不迭把她扯到身边,低声说道:“你收敛点儿!”又向梁王赔笑道:“殿下,我们还要赶路,就不打扰了。” 梁王点点头,笑道:“去吧,回头京里见。” 容佩扶着柳青门回自己船上,一面问她:“到了京里,梁王请你,你去不去?” 柳青门笑道:“请么,自然是要去的,难道我还敢拂王爷的面子?只是你问这个,难道还有些曲折在里面?” 容佩清咳一声,待两只脚都踩在了自己的船里,这才说道:“啊呀,忘了告诉你了,当初保举崔尚书回朝做官的,领头的就是这位梁王。” 柳青门正弯下腰去拽她的裙摆,闻言猛地就愣住了,随即直起身来往容佩身上打去:“你可真是!要紧的事情你偏要放在最后面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容佩任她打,只笑道:“你这话有意思了,你又没先来问我啊!” 又说道:“你也听见了,再过两天就能到了,我劝你收收心,写几首诗,我给你选首好的,你再把诗写到白纸糊的灯笼上,配上一幅画,到时候好拿出去给他们看。” “他们?他们是谁?” 容佩一笑:“你说还能有谁?京都那么大的地方,教坊里人又多,你以为光凭副好皮相就能出人头地了?你做梦呢?” “谁要出人头地了?”柳青门赌气一跺脚,掀了帘子走开了。 她虽是赌气,到底连夜苦思冥想,做出几首诗来,容佩果然替她选出一首,题云赋得自君之出矣(其二): 自君之出矣,不事琴与筝。 尘染朱弦断,空藏知己声。 说道:“这首诗不见得最好,却是爱好风流人喜欢的语句意思。”柳青门不喜欢他这批语,却又拗不过他,只得作罢了。 到了京都,容佩问了柳氏姊妹的意思,柳媚原就在京都的教坊住过,有相识的旧友,所以这次仍愿意到教坊里一起住。柳青门自由惯了,便另置了一所新宅给她。 那新宅本是一家富商预备给儿子媳妇的新婚房,所以风水和各色其他的都选得很不错,但没想到订下的媳妇还没过门就先病倒了,想着要把房子卖掉。容佩中意得很,便多添了点钱买下了。 搬进去的时候是容佩忙里抽闲陪着柳青门一同去的,一进大门,便是道高大的影壁,将内外给极好的隔开了,通向正堂的道路两径移了两排老松来,阳光从枝丫间洒下,疏影横斜,很有意趣。 后面四间屋子环抱,都装点得颇有雅趣,竟不大看得出原是商贾人家的房子。 “这间给我罢,留作书房。”容佩在最南面的屋子晃了一圈笑道,“这里光线挺好的,白日不用掌灯。” 柳青门笑道:“你又不常来,白留给书房给你做什么?” “你留了,我就多来来。”容佩戏谑一笑,“再说,我不用,你平常不用么?” 他指挥小厮把带回来的金石书卷一股脑的往屋子里搬。 柳青门望一望外面,笑道:“我刚才看见了,外面有口人工挖的池子,若是在旁边再搭个秋千,再种些海棠花,就更妙了!” 容佩大笑起来,他搂了青门在怀,笑道:“那便搭个秋千就是了!” 柳青门在这所宅子刚安定下来,正要打算前程,忽然整个京都议论起她来,直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把柳青门打了个措手不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第二十五章 原来那日宫辰跑去向容佩诉苦, 又向他讨要柳青门, 又哀求他给自己和青门做媒, 说了好些的疯话, 被容佩一通教训赶了回去,谁知一转眼, 容佩连同柳青门一并都不见了, 急得他跑去墨阕阁逼问郭氏, 这才晓得二人结伴去了京都。 宫辰思念柳青门, 想得寝食难安, 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匆匆辞别三姐三姐夫,日夜兼程往京都赶。 好容易到了京都,彼时柳青门也不过住进新宅五日。 宫辰到处询问柳青门的下落,可她毕竟初来乍到无甚名气, 所以都说不知道,他腆着脸去问容佩,又被容佩一顿挤兑,弄得哑口无言,铩羽而归。 如此辗转反侧数日, 宫辰一咬牙, 跑到父母面前痛陈前因后果,苦苦哀求父母允许他与柳青门成婚。宫父果然勃然大怒, 用一根手臂粗的棍子击打宫辰数下, 打得宫辰差点去见了阎王, 这才被家人清客劝下。 宫辰在家养了十数日的伤,他身上虽疼,满脑子想的却仍是柳青门,并那一日的巫山云雨,日渐消瘦下来,却仍是不甘心,想到一个天大的主意,于是趁着他父亲出门,悄悄跑了出去。 原来他竟跑到皇上面前,求万岁赐婚。 万岁便问他:“世间好女无数,为何你单求一个章台妇人?” 宫辰回禀道:“万岁不知,臣其实本来也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一见钟情的。臣想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所以不敢不爱惜。请万岁怜悯,赐臣一片赤诚之心!” 万岁便又问:“你来求朕,你父亲知不知道?” 宫辰低了头,称知道了。 万岁便大笑起来:“想是你父亲不同意,你才来求朕的吧?冕旭,背上的棒疮不疼了?” 宫辰一听,连连地磕头道:“什么也瞒不过万岁,求万岁格外开恩!” 万岁有意逗他,笑道:“这是你的家事,朕怎么好过问?” 宫辰不抬头,只说道:“且不说臣的大姐是万岁的贵妃,这天下之家,都在王土之上,万岁乃天下所有人之父母,事事都管得!” “你到会说话!”万岁大乐,问过柳青门的底细,便命人去叫容佩来。 容佩正在宫里值班,很快就到了,请过日安后,万岁便问他:“老九啊,朕给你假叫你去外面玩玩也罢了,怎么学会逗留烟花柳巷之地了?谁领你去的?告诉朕,朕一并罚了!” 容佩毫不在意,笑嘻嘻道:“从前万岁嫌臣古板无趣,现在臣附庸一回风雅,又被万岁责难。既然万岁不高兴了,臣立刻就回去,赶那女子走人就是!” 万岁笑骂道:“胡扯!朕才懒得管你那些有的没的呢!”因指了宫辰道:“既是你的人,怎么把这孩子弄得丢魂落魄的了?可见不是好人!” 容佩望一眼宫辰,见后者蔫头耷脑,没几日倒瘦了一大圈,又是气又是好笑,说道:“露水的夫妻,其实臣是不大上心的,所以不知道冕旭这是怎么回事。” 万岁便点头道:“那现在冕旭想要你的人,你肯不肯给?” 容佩笑道:“我自然是没什么,只不过当初臣是和柳氏你情我愿的,现在还是应该问过柳氏自己的意思,才算得两全其美。” 万岁便派人去问柳青门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派出去的宦官回来,带回了柳青门写的一首诗,万岁便叫宫辰自己念。 那诗上如是云: 无情东风怨,游丝何立身? 朝来云霞聚,暮归烟霭沉。 琼台起霓裳,瑶池洗玉痕。 醉卧桃花林,把酒月黄昏。 万岁听后笑叹道:“这是要做神仙的意思了,这女子倒是有几分才情,蛮有趣的。”便对宫辰说道:“好了,不许再胡闹了。为了个青楼女子和父母作对,实在不像话!再说人家无意于你,何必白白的跌份?” 见宫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便缓了语气说道:“人家是老九的人,说来老九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情分,你也不该为了个小女子伤了你二人的和气!朕这话放在这里了,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过几日,还到朕跟前来点卯,你姐姐想你呢!” 宫辰万分无奈,只得勉强答应了。 只是他失魂落魄,惶惶如同丧家之犬,不免又大病了一场。殊不知他这一闹,却把“柳青门”这三个字给闹得人尽皆知,满城有头有脸的都知道秣陵来了个绝色,把宫家的小少爷弄得快得了疯病,都想会她一会,只碍于容佩威严,不得门路。 外边闲言碎语漫天飞,新宅内高墙一围,竟堵得严严实实,柳青门正歇午觉,平安从外面走了过来,找盈盈说道:“姐姐,有人递了个帖子来,我不认得字,你帮着瞧瞧,看都写了什么?” 盈盈本是粗使的丫鬟,后来近前伺候柳青门,也受了她的恩惠,些许认得几个字,因而接过帖子看了一看。只那帖子上的字迹着实潦草,不大分辨得出来,只得收了帖子说道:“我也瞧不出来,一会儿姑娘醒了,叫她自己看吧!” 因见柳青门睡得香甜,盈盈扶了平安的肩,两人一道出去了。 到了花廊上,这才看见容佩正坐在美人榻上看书,急忙问道:“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们一声?” 容佩笑道:“你在里头,平安又不见了人影,叫我喊哪一个?” 盈盈噘一噘嘴,将手里的帖子交给容佩说道:“才儿有人送来的,姑爷给认认,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容佩接过请帖,拆开看过,便往袖子里掖。 盈盈一见,急忙问道:“写的是什么?” 容佩笑道:“左右不过是请客坐局罢了,难道还能有什么新鲜事?”又看天色,说道:“你姑娘这一觉倒睡得沉,你进去喊她起来,晚上还要出门呢!” 盈盈恼道:“姑爷真是小气!”说罢,一甩袖子进屋了。 容佩便又支使平安端茶来。 没过一会儿,听到里头有丁零当啷的动静,晓得青门起身了,容佩便将书一卷,负在身后,慢悠悠地往屋里踱。 柳青门正坐在镜子前梳头,两眼微眯着,似乎还未醒,见了他说道:“你来作甚?又扰我的清净!” 容佩一面把请帖递给她,一面笑道:“外头把你的名字都快喊疯了,你还只活在梦里呢?” “我么?我怎么了?”柳青门疑惑不已,拿起请帖看了一看,笑道,“是梁王的?他的字是漂亮,就是太草了些,看着倒是吃力。” “这是梁王的癖好,他练过张旭的狂草,爱拿这个来写帖子,故意叫看得人云里雾里的。”容佩在桌边坐了,仍把书翻开,说道,“冕旭昨日闹到万岁那里了,说求万岁赐婚,要娶你呢!” 柳青门手里的簪子闻声掉落在地,跌成两截。 容佩放下书卷,轻哼一声,说道:“怎么,还有你怕的?” 柳青门神色不变,附下身来捡起玉簪收进抽屉里,淡淡说道:“不是我已经写了首诗给万岁了么?再说,难道万岁认真允许阿辰娶个妓/女做妻?” “万岁么,自然是不答应了。只不过冕旭的这通荒唐事叫人传了出去,如今满京都的达官贵族以至但凡有些闲钱的,都在议论你呢!” 柳青门笑了笑:“是么?” “得恭喜你啊,都无须苦心的经营,就得来了这声名。这下子,不愁没人请你坐席了!”容佩从平安手里接过茶,呷一口笑道,“说来你还得谢我呢,若不是我在前头,这会子只怕好事的人已经把门槛给踏烂了!” 柳青门哼了一声,不耐烦理他。 她走到柜子前翻出一条葱绿色的长衣来,托着递给容佩说道:“你把这个换上,不然你要穿着朝服去么?” 容佩接过长衣换上,说道:“你不怕碰到冕旭?” “碰见就碰见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我还能叫他不要去?”柳青门叹道,“他若肯听我的话,又哪里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分明,还是挺喜欢他的。” 容佩挑眉,似笑非笑说道:“你认真喜欢冕旭?” 柳青门点一点头,说道:“是啊!” 容佩坐到方才柳青门坐的凳子上,指一指自己的冠冕说道:“你来,帮我重新梳个辫子,这发冠压得我头皮忒疼了些。”又说道:“冕旭如今抱病在家,怎么你对他不闻不问的?” 柳青门拆了他的发冠,放下他的长发,慢慢悠悠地给他梳头,闻言说道:“我去问他的病?我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父亲还有他大姐,难不成都是好对付的?我做什么自讨没趣!” 她用根银灰色的缎子将容佩的发系上,端详一下说道:“依我说,你倒是用心些,给他保桩媒,兴许他的疯病就好了。你们男人不都这样么,见一个爱一个的。” 容佩冷笑一声说道:“你果然冷面冷心的,要叫冕旭知道了,准气死!” 柳青门哪里怕他?随即亦冷笑:“我知道你不一样,你是个无欲无求的真君子,哪像我们?”她走到窗子边,猛地一拽撑杆,那窗户便“啪”地一声闭合起来,就听柳青门说道:“走吧!省得叫你看着我生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第二十六章 梁王将宴席设在了京都教坊的飞虹台上, 那飞虹台在悠悠碧水的中央, 东西两面有各有两座朱红色的小桥连接两岸, 倒映在水中, 波光粼粼,宛若飞虹。 飞虹台两侧遍种瑶台牡丹, 水面依依满是荷叶。 百名立部伎站在飞虹台最外侧, 立檐鼓、齐鼓、羯鼓, 二十个坐部伎围坐在内侧, 扶瑶琴、抱琵琶、竖笙箫, 那乐声隆隆,数百里内皆可耳闻。 “如此看来,今天是大场面大手笔了。”容佩扶在柳青门肩上,侧头问她,“你紧张么?” 柳青门理一理杏黄色的衣裙, 抿唇一笑,说道:“我怕什么?就算丢了人,也不算在我的面子上。”她斜容佩一眼,笑道:“只怕你难堪罢了!” 容佩大笑一声,伸出长臂将她囫囵揽入怀中, 状似极其亲昵地笑道:“胡说!我倒要看看, 谁敢给我难堪?”说罢,也不撒手, 就这样过了朱桥。 飞虹台里的人见了容佩, 纷纷嚷嚷站起来一大半, 都连连地向容佩作揖,说道:“九公子好。”那容佩本是出了名的清净之人,他人都晓得他一向不好风月之事,这次却也都听说了他从秣陵带回一个伎子,都风传那伎子有绝代之姝色,不仅把容佩迷得神魂颠倒,更把宫家的小公子招得了疯病,于是都悄悄的拿眼去瞧柳青门。 梁王自广漆梨花榻床上起身,笑盈盈地迎了过来,那众人便急忙给他让开道。 梁王一手挽了容佩,一手虚扶了青门,亲亲热热的把他二人往榻床上引,笑道:“老九啊,我这宴席都开了一巡酒的工夫了,还不见你的人影,只当你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呢!” 又向柳青门笑道:“柳小姐,近日可好?” 容佩哈哈的一笑,说道:“殿下言重了,臣下不过是在万岁的面前耽搁了,并不是有意的要迟到罢了。” “如此也说得过去,只是一会儿定是要罚你的酒的!”梁王让他在身边坐了,又叫添碗筷,又叫拿曲单。一侧有个美人缓缓起了身,趋步走上前来,递过册子。 梁王指着那美人对青门笑道:“瑶仙,你们见过的,还记得不?” 柳青门莞尔笑道:“瑶姬姐姐的美貌,谁见过都不敢忘的。” 赵瑶姬亦是一笑,说道:“青门姐姐取笑了,和你比,我这点小姿色,又哪里够看呢?”她瞥一眼容佩,故意笑道:“不像姐姐,不仅入得了容九公子的法眼,还能勾走宫小少爷的魂!” 柳青门才不在乎容佩的颜面,她含笑扶一扶发髻上的金步摇,说道:“说来姐姐是梁王殿下的人,何必羡慕我呢?” 柳青门从袖子里抽出泥金扇子在脸颊边轻轻敲了敲,睨着梁王笑道:“还是说殿下有意的苛责姐姐了,所以叫姐姐心里过不去了?” 容佩急忙压低声呵斥道:“胡说些什么呢?”语气里却听不出有甚真正责备的味道,似乎隐隐的还含着笑。 梁王便笑道:“你们两个这嘴皮子,不去说书是可惜了,倒是怎么敢打趣到孤的身上了?” 他们这边唇枪舌战,那边歌舞升平,似乎相安无事,但也都知道底下坐着的人正都偷偷往这边看。因而赵瑶姬执起酒壶款款倒出一尊来,款款的递到梁王面前,极尽妩媚的一笑,说道:“殿下,今天是个好日子,妾也有许久不曾有幸了,能否趁着殿下的光辉,请青门姐姐清歌一支南曲,以祝殿下的雅兴?” 她不知哪里听来的,得知柳青门舞跳得好,于歌上,倒是逊色不少,故而有意想要叫她当众出丑。 梁王笑望一眼柳青门:“柳小姐,可愿意为孤添色?” 谁知柳青门不肯上当,笑语燕燕说道:“回禀殿下,若论及南曲,我姐姐柳媚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又哪里敢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丢我们南曲的人呢?” 方才来时,她已往座中扫了一眼,看见柳媚在席中有说有笑,此刻便笑道:“请姐姐来吧,我为姐姐伴奏助兴。” 梁王默然片刻,笑着颔首:“也好。”又叫左右去请柳媚来。 赵瑶姬见了,颇有几分恼怒,却又不好反驳梁王,只得摆着一股气硬摆出笑容来。 不一会儿柳媚便轻踏莲步走了过来,欠身一礼,笑道:“殿下好,容公子好。” 梁王叫给她近前摆了个座,对她笑道:“我们好久不见了,这次你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是要和孤生分了么?” 柳媚嫣然笑道:“妾身微渺,怎么敢唐突的惊扰殿下?再者此次进京,倒不是妾身自己要做什么,不过是托了妹妹的福气,才能再来天子脚下观瞻一番的。” 梁王摆手笑道:“嗳!这就是推托之词了,你不过是说得冠冕堂皇了些!” 又指一指瑶姬,对柳媚笑道:“这是我们前年的北曲第一,你认得么?” 赵瑶姬急忙向柳媚欠了欠身。 柳媚往她面上望了一望,沉吟片刻,拍手笑道:“啊,妾是有些印象,仿佛是赵家的秀林么?” 赵瑶姬听到“赵家”两个字的时候面上露出笑来,谁知听了“秀林”二字,脸上青白交错,像唱戏似的,煞是好看。她到底是个出名的倌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认输,掩唇笑着说道:“一别数年,媚姐姐仍是昔日模样,就是眼力仿佛不大好了。妾是赵家的瑶姬,跟着姐姐学过歌。” 柳媚摆出一副讶然的模样,眼珠子在梁王和赵瑶姬身上滚了一遭,亦掩唇笑道:“瞧我!我听殿下说是北曲第一,就以为是秀林妹子了!说来你们姐妹倒是相像得很!” 柳青门噗嗤一乐。 容佩负手在唇边清咳一声,将曲单递给内侍,朗声笑道:“不是说要唱曲么?我选好了,就单用洞箫吹奏,请媚姐清唱一支关山月,殿下,你说好么?” 梁王颔首笑道:“很好。”他击掌三下,音乐渐渐地住了,席间也慢慢安静下来,都往上首看去。梁王便说道:“诸位,今天请你们来,是我们南曲的两位名人都来了,想叫你们开开眼界。这位柳媚小姐是南曲的第一,现唱一曲关山月,你们可应当仔细的听上一听。” 众人皆称是。 柳媚也不推辞,也不起身,笑盈盈地欠了一欠,当即曼声高歌起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她声音高亢清亮,如同大江滚滚一般,歌声未落,四周已然响起雷霆般的掌声,都称妙极。 梁王亦慨叹道:“数年之久,孤都快忘了,卿的歌喉是有多么绝妙了!” 席中有一青年公子忽然拍手说道:“好是好,不过柳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等早就知晓了,这几日耳畔听得的却都是一个叫柳青门的名字,却不知道是个什么妙人了。” 柳媚定睛一瞧,忙笑了起来:“原来是洪大人。大人说的,莫非是我这个妹妹?”说着,急急的示意青门起身与他见礼。 柳青门微一侧头,就看见容佩眯着两眼,嘴巴有些不自觉的蹙到一起,心里便略略有了些眉目。她起身一礼,称一声“见过大人”。 还没说完,就听见容佩淡淡说道:“洪善宝,你要看我的人?” 那人亦轻笑:“容老九,原来这是你的人啊,怎么听说宫冕旭为了她,都闹到万岁那里去了?” 都还没说话,就听得赵瑶姬发出一声轻笑。 容佩面色不变,淡然笑道:“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了!善宝,怎么你耳根子越发软了?” 许多人都笑了起来。 洪善宝面不改色,也哼笑了一声:“容九你被个女人玩弄于鼓掌,确实耳根子软了不少,我见你面色也不大红润,别是连脚底下也软了,趁早的请个大夫治一治,兴许还能有救!” 大家都拍案大笑起来,也有惧怕容佩的,捂着嘴偷着乐。 原来此人是左丞相洪霖的长子洪善宝,专和容佩一派不对付,但彼此又都是身居要职,自然谁也不服气谁了。 容佩眼也不抬,冷笑:“洪善宝,你发疯呢?你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就敢说你那些市俗粗话?” 梁王任他俩吵了两个来回,这才笑道:“两位,这里不是朝堂上,不用分个高低上下,都看我的面子,罢了吧!”又向柳青门笑道:“洪大人不过是出于爱慕之心,你去敬他一杯酒,过了这话儿吧!” 柳青门抿唇站了起来向洪善宝走去。 洪善宝往椅子里大喇喇一躺,伸出一根手指揩一揩嘴唇,挑眉望着她。 柳青门眸中有精光闪过。 她将酒杯递了过去,说道:“洪大人,请!” “哟,还真是位美人儿!瞧这眼神,这身段,”洪善宝呵呵笑一声,“配容九那榆木疙瘩实在是可惜了!”他忽然凑过身去,涎笑道:“美人儿,不如跟了我吧?我可是出了名的疼人的!” 柳青门脸色一变,骂一声“无耻!”,随即就要将杯中的酒往洪善宝面上扑去! 洪善宝猛然冷笑一声,竟已伸手捉住了柳青门的手! 他手如老虎钳子,柳青门使劲挣脱了几下,却只是甩不开他的钳制。洪善宝趁机将她的手顺势摸了一把,啧啧两声:“嘿哟!这肌肤嫩的,倒还跟个真少女似的!” 话音未落,容佩已猛然站了起来,怒道:“洪善宝,你找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第二十七章 容佩三步两步冲到洪善宝面前, 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瞪圆了眼睛:“姓洪的, 你给老子放手!” 洪善宝瞥一眼横眉冷对的柳青门, 觑着眼看容佩:“一个妓/女罢了,也值得你跟我着急?容佩, 你越发退步喽!” 容佩冷笑:“洪善宝, 你也就这点能耐?” 洪善宝轻哼一声, 转向柳青门, 无比轻挑的笑道:“柳青门么?果然纤细一寸杨柳腰!我说美人儿, 你不笑的时候,反倒比笑起来更加的妩媚动人些!” 他本是个贵胄公子,生得一副好面皮,尤其那双眼如繁星一般的璀璨,此刻却显得可恶起来。 柳青门的另一只手在底下轻轻扯了一扯容佩的衣摆, 意思他不要再鲁莽冲动,她忍住一口恶气,反笑了起来,只听她说道:“洪大人,君子贵在矜持自重, 你今日的所作所为, 却实在叫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她说着,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洪善宝钳着他的手上。 “君子之道么, 倒也不在此。”洪善宝揎起袖口, 抬起左手去捏柳青门的下巴, 却被柳青门先一步闪躲了,他也不恼,只是笑,“你这个小女子,敢和我说什么君子不君子,你是哪来的骨气胆量?” 柳青门轻笑一声,学着洪善宝的口吻摇头说道:“骨气胆量么,却也不在此。我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生意。我是见你洪大人衣冠楚楚,才说出这些君子言论的,若是大人不喜欢,我也愿意换个别的说说。” 此刻众人都看得出这三人僵持,皆不敢出声,又去看梁王。梁王不耐烦管这些,自顾自的斟饮,只把他们当戏文,看得津津有味。 倒是容佩听了柳青门的话,忽的就有些转晴了,乐呵呵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扇子转了两转,扇子便直勾勾敲在了洪善宝的手背上。 “洪善宝,风流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你识相的就赶紧撒手,否则可别怪老哥没提醒你,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把面子栽在这里!” 洪善宝也不是好对付的,冷笑一声,说道:“我不撒手了,你又能如何?区区一个在籍女子罢了,难道我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不成?” 柳青门的眼角抽搐两下,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容佩已然一拳挥在了洪善宝的颧骨上! 洪善宝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拳,歪着头摩挲一下唇,眼中流露出狠戾来。他松开钳住柳青门的手,使劲一拳砸在容佩脸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互相把大拳头往对方脸上抡,谁也不肯吃亏。 周围的伎子俱都惊呼一声站了起来,瑟瑟发抖着往后退。 在座的同僚们一看,急忙上去拉胳膊的拉胳膊,扯腿儿的扯腿儿,极力的想把二人分开。 赵瑶姬见了此纷纷乱乱的情状,撒娇撒痴着向梁王恼道:“殿下你看看,都是柳姐姐不好,惹得容大人和洪大人两下里不和睦,失了臣子的礼仪不说,还惊扰了殿下的宴席!殿下应当重重地罚她才是!” 她虽说的是狠话,嘴角有一丝阴笑,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的。 柳媚闻言,急忙站了起来,余光狠狠瞪了一眼瑶姬,软语说道:“殿下,”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发觉身后突然安静下来,连忙转过身去看,就看见原本围作一团的人纷纷向后退去,两个贵胄青年一前一后现在那里。 “臣等参加陈王殿下,靖安世子殿下。” 陈王抬一抬手说道:“不必多礼。”他俯下身,一手扶容佩,一手扶洪善宝,将两人同时从地上拽了起来,笑道:“大好的日子,你两位安心取乐,不要惊动了圣驾。” 容佩和洪善宝互瞪一眼,不甘心的称了一声“是”。 梁王从座上起身:“五哥” 陈王摆一摆手,笑道:“你宽坐,我不过是听说你大宴宾客,和靖安来凑个热闹罢了!” 靖安世子颔首道:“确实如此。” 梁王忙让出位置请他二人上首坐了,又令添碗筷换新酒。 陈王因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是听说南曲教坊来人了,特地来借光听上一听的。”他的目光扫到柳媚身上,点头笑道:“啊,原来是媚娘来了,你一向可好?” 柳媚嫣然一笑:“托殿下的福,妾身很好。妾身的妹子也来了,殿下要不要见一见?” “哦?你的妹妹?”陈王来了兴致,“是皇兄和我说的那一位么?” 柳媚抿唇笑道:“原来妹子这么有名了,我竟不知道!”她转过身去想要唤柳青门,却怎么也看不见她的人影。 容佩以食指抹一把磕破了的嘴角,侧目看了眼藏在自己身后的人。柳青门惨白着面容,浑身颤栗不止,煞是可怜。 “殿下。” “殿下。” 同时传来两声。 靖安世子冷眼望向容佩,淡淡说道:“容大人,有事?” 容佩低了头,倒退一步说道:“臣无要事,殿下请先。” 靖安世子便冷冷收回目光,向陈梁二王说道:“殿下,我有点不大舒服,先告退了。” 二王急忙问道:“可要紧?” 靖安世子面上有了些许笑意:“小毛病罢了,两位殿下不必挂念,当尽兴才好!” 陈王便点头叹道:“如此也罢了,倒是要叫跟着的人好生伺候才是。” “省得的。” 靖安世子如是说着,目光于不经意间扫过了容佩站立之处。容佩就感觉到袖上一紧,待靖安世子从另一面的朱桥上过了,才看见柳青门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提着的双肩顿时耷拉下来,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于一刹憔悴了不少。 “你很难受么?不如我带你回去吧?”容佩凑到青门耳边,就见她猛地抖了一下,似乎被他吓了一跳。 柳青门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事,别大惊小怪。” 她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到飞虹台的中央,跪下说道:“都是妾身的错,请殿下不要责怪容相公,他不过都是好意。” 梁王往前探了探身,挑眉笑道:“你很在乎容九么?” “容相公是妾的东卿,妾自然是要向着他的。”柳青门低着头,顿一顿说道,“不过这件事不是妾要袒护容相公,确实是因为妾身惹恼了洪大人,这才惊扰了殿下的宴席的,请殿下明察是非。” 梁王故意沉吟一声,望向陈王,笑道:“五哥,您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小女子?” 陈王淡淡一笑,说道:“七弟,他们年轻人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再者,今天是你大宴宾客的好日子,不要让一点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你便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梁王大笑起来:“既然是五哥的意思,那就照办吧!只是柳青门,虽不罚你,但这会子我们都不大痛快,到底得让你做点什么才好不是?” 赵瑶姬趁机便笑道:“殿下,既然青门姐姐口齿如此敏锐,想必在诗文上也一定大有造诣,不如就请她当中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她腻到梁王身上,将手里执着的一朵牡丹轻轻点在梁王的面颊上,软语娇痴着说道:“殿下,你说好么?” 梁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好!就依你!”又向柳青门:“青门小姐,能吟否?” 容佩刚要说话,柳青门已然俯下身去,说道:“不敢献丑,愿有一试,请殿下出题。” 梁王环顾四周,当即笑道:“有了,便以牡丹为题,你做一首七绝,限你一炷香的功夫。”便命人立刻端上香炉,换上一柱新的香来。 柳青门冷眼看着他们忙里忙外的铺纸研磨,抬眼望妖妖条条的坐着的赵瑶姬面上一扫,忽然微微一笑。她这一笑太过天真灿烂,竟透露出几分异样的妖冶来。 梁王一怔,想要抚摸瑶姬长发的手悬在了半空。 赵瑶姬冷眼瞧得清楚,不由恼怒起来,愤愤地转过身去,侧对着梁王闹脾气。 柳青门抿唇一笑,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了起来,很快将纸卷交给立在一旁的内侍。 内侍急忙交于梁王,梁王又将之递给陈王,因笑道:“五哥比我懂,您先过目。” 陈王展开看了一遍,又回头细看了一遍,瞥一眼瑶姬,脸上竟浮现出笑容来。他笑眯眯的将诗卷交给柳媚,笑道:“媚娘,既是你妹子写的,便由你来读吧,也叫他们听听不是?” 柳媚连忙接过,清声将诗读了出来: “零落诸红始有芳,姝艳绝尘百花王。 本是天下第一品,何叫脂粉染天香?” 众人听罢,先是一阵,都随即往赵瑶姬身上望去,随即也都露出笑来。瑶姬亦是一愣,下意识地望了眼手中的牡丹,顿时醒悟过来,气得一下站了起来:“你——” 柳青门故意的等众人都瞧见了瑶姬的那朵牡丹,这才特特掩唇“哎呀”一声,笑道:“唐突瑶仙姐姐,只是诗罢了,对景不对人,姐姐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不然我可就真的罪过了!” 赵瑶姬面上青红交错,只说不出话来。 倒是陈王,称一声“好”,含笑带头鼓起掌来,众人一见,也就都忙不迭的拍手叫好。 洪善宝边拍手,边不轻不重笑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叫我如何不惦念呢?” 容佩一听,脸色一变,又要发怒,却被柳青门眼疾手快拽住了:“你别发疯,随他去罢!” 梁王眸中精光闪过,随即微笑着拍了拍手,问道:“青门小姐,你诗做得很不错,可曾学过舞?是和哪位学的?” “回殿下,学过,是和南曲教坊的楚云姑娘学的。” “啊,是她。”梁王点点头,向座中道,“太常寺卿可在?” 座中一人起身道:“臣在。” 梁王便指着柳青门说道:“你不是在编新舞缺个领舞的么?这边南曲的青门,北曲的瑶姬,你尽管可以选一个,等到了皇兄万寿,我们可要看极好的歌舞啊!”他侧头望向陈王,笑道:“五哥,你说可好?” 陈王颔首笑道:“就这么办吧!” 太常寺卿称是。 梁王笑道:“柳青门,你愿意尽力的试一试么?” 柳青门看一眼气恼的瑶姬,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溢了出来:“是,妾很愿意尽力的一试,谢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第二十八章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柳氏青门。” “学过几年舞?” “学过一年多, 是跟着南曲教坊的楚云学的。” “一年么?那怎么能算跳得好?舞么, 是需要童子功的。”女先生板下脸来, 猛地从座中站了起来, “太常寺卿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难道要我从头手把手的教起么!” 坐在一旁的柳媚急忙站了起来,加快两步走到女先生面前, 低下头说道:“先生, 虽说我这妹妹学舞的日子浅, 但确是个好苗子。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看在” 那女先生乃是教坊第一舞姬, 如今四十出头,面上神情虽然有些过分的严肃,却仍是风韵犹存,看得出端的是个美人。她姓李,如今教坊众人便都尊称她一声“李先生”。 李先生瞥一眼柳媚, 冷冷说道:“柳媚,我要看谁的面子?容九公子么?” 柳青门抬起头,不卑不亢说道:“先生,青门不求您看在任何人的脸面上,但求您先请看一看我的舞, 若能让您会心一笑, 请您收我为徒!” 李先生冷漠以对:“教坊女子习舞者甚多,都是从幼时学起, 我却难得一笑, 你的口气倒是大了点儿!” 她虽如是说, 却吩咐了司琴的师傅:“你问问她要什么曲子。” 司琴的师傅季冯答应了,走到柳青门身边俯下身说道:“青门小姐,李先生这是答应看你的舞了,你同我来,商量一下奏什么曲子,趁便也把衣服换了吧!” 柳青门露出笑来:“谢谢先生。” 说罢,她旋即起身同季冯退了出去,不过多时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舞衣进来。 李先生端坐在榻床上,腰板挺得笔直,自有一股傲然的正气。她看一眼柳青门,向季冯说道:“开始吧!” 季冯望一眼鼓手,点了点头,随即鼓点先起,笛声随后而至,慢慢才是琴瑟之声。 柳青门抽出扇子,缓缓扬起了手。她跳的是春江花月夜。这支曲子,她跳过无数遍,从前的时候,她对着他跳过一次,他弹宝琴,她作舞,很是自得其乐。 其间林崇谨会对她微笑,会赞扬似的点一点头,会随着她的动作轻微的摇晃。 少女时期所有的苦闷中,唯独这支舞给她带来了无限的欢愉,这支舞并曲子,还有那首春江花月夜,是她最大的寄托。 自她成为柳青门以来,还从未为任何人跳过这支舞。 起初是有些发涩的,许久不曾跳了,她几乎快要忘记了这支舞,和舞背后的那一切。但很快她闭了眼,眼前四周坐着的人似乎便都不存在了。 她看在林崇谨坐在她的面前,弹着琴,微笑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她,而此刻,她的面前也只有他。 舞蹈变得轻快起来,她整个人也轻快起来。 李先生微微眯起双眼,似乎被她周身的愉悦感染了,终是赞许的点一点头。 一舞结束,柳青门缓缓睁开了双眼,就看见李先生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她亦笑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了上来,心里一酸,眼中也微微有些湿润了。 柳媚趁机一笑:“先生,您看还凑合么?” 李先生叹一声,笑了:“虽说底子不大如别人,但是确实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只有肯吃苦,能练出来的。” 柳青门惊喜道:“先生肯收我为徒了?” 李先生面上冷冷的,顿一顿不言语,倒是身边的小女孩笑道:“先生这是答应了,恭喜姐姐了。” 柳媚亦推她:“快给先生磕头!先生这是认了!” 柳青门大喜过望,急急地磕头跪拜。李先生淡淡说道:“你要记住,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小姐夫人的,该吃苦就得吃苦,若是忍耐不了,趁早的离开。” 柳青门正色道:“若是弟子有一点点的懈怠,就请先生拿棍子重重的责打,弟子绝无半点怨言!” 李先生这才点一点头,说道:“陈王都和我说过了,要在你和瑶姬之间选一个出来。从前瑶姬是我的弟子,如今你也是了,我必然一视同仁。谁能领舞,不论其他,只论舞蹈,你记住了没有?” 柳青门称是。 自此,她便拜在了李先生的门下,每日早起练功,至晚才毕,将脚上磨出豆大的血泡,血泡破了化成浓浆,又结了痂,只是埋头的苦练。她深知自己底子不如他人,便更要花十倍的精力去练。 其间结识了教坊好几位伎子,都是舞上的中高手。 有一位董姓的伎子,名唤宛玉,虽不是如瑶姬那般的绝色面容,却贵在温柔可亲,最难得的是善跳汉代的折腰舞,柳青门初见她时,她就在练这折腰舞。 董宛玉向她请教剑器舞,她便向董宛玉请教软舞,因志趣相投,遂结成了密友。 这日她正和董宛玉练习折腰舞,忽的柳媚匆匆走进来,说道:“你们停一停,停一停。” 柳青门擦一把汗,和宛玉对望一眼,疑惑道:“姐姐有什么事么?” 柳媚将柳青门轻轻一扯,扯到耳边问道:“你的卖身契,在郭姐姐那里,还是在容相公手上?” 柳青门其实并无甚卖身契,只是自崔白芙入葬之后,她没了身份,便托容佩将名字挂在了乐籍之中,见柳媚忽然问及此事,不由得紧张起来:“姐姐好端端的,问这些做什么?” 柳媚长叹一声,皱眉道:“你不知道,最近流出了许多” 柳青门见她欲言又止,着急起来:“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明白的说,不要遮遮掩掩的!” 柳媚被她问得急,便说道:“唉!也不知道洪善宝那人发的什么疯,发信去秣陵教坊,问你的卖身契的事儿,说是,说是要买你回去,做小妾呢!” 柳青门本是着急不安的,此刻闻言,却噗嗤一乐,笑道:“哎呀,我当是什么呢!姐姐别理他!发疯的人多得是,谁还把他们当真?” 她侧头向董宛玉一笑,说道:“阿玉,你说是这个理不是?” 董宛玉面色却有些凝重:“千万不能这么说,他们有权的只手遮天,哪里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你回去最好同容姐夫说一声,有他撑腰,好歹安心些!” “容九?他打洪善宝一拳,洪善宝不也还了他一拳么?”柳青门嗤笑一声,“就算是他,又有什么用?再者,我并不十分的愿意躲在他人背后装好汉,我倒是要看看,这洪善宝到底有什么能耐!” 柳媚和董宛玉还要说些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掌声。 就见赵瑶姬一摇三晃走了过来,口内笑吟吟说道:“好极了,姐姐这番言论可真不愧是巾帼英雄的言论!只是我不太明白,姐姐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平息洪大人的怒火?” 柳青门挑眉一笑:“姐姐好本事,不如替我出个主意?” 赵瑶姬故意叹一口气笑道:“哎,我能有什么法子?洪大人爱的是姐姐,哪里看得上我这种庸脂俗粉呢?”她从袖中取出请帖递了过去:“你瞧瞧,洪大人是不是只请了姐姐一个?” 柳媚一把抢了过去,忧色难掩:“不要去,就托说要服侍东卿大人。” 又急忙转头吩咐盈盈去请容佩。 柳青门制止盈盈,从柳媚手里取过请帖,仔细看了一看,莞尔一笑说道:“为什么不去?先生不是一直同我们说么,练舞归练舞,该赴的宴席还是要去的不是?” 董宛玉急忙上前道:“青门,你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你一块儿去!” 赵瑶姬冷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一眼董宛玉:“董氏,人家洪大人可没请你啊,就算你想倒贴,你好意思腆着脸去?” 董宛玉一听,顿时面色惨白。 柳青门轻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阿玉和我要好,和我一起前往赴席自然不错,若是姐姐愿意,我也可以带着姐姐一起去啊!” 她故意说得天真烂漫,叫赵瑶姬越发不舒服。 赵瑶姬冷笑一声,沉下脸来:“不必了,我晚上还要去服侍梁王殿下呢!”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倒是你二位,今晚可要尽兴才好!” 说罢,她又一摇三晃,妖妖条条的走开了。 柳青门敛了笑,蹙眉道:“这人,真叫我不舒服,分明也不高人一等,做什么这种傲慢姿态?若有本事,又何必仗着他人的声势?” 董宛玉叹道:“她那不过是嫉妒你生得比她美貌罢了。以色侍人,总是会担心自己颜老色衰,或者有更美貌的人出现罢了。你不要理她。” 柳媚点一点头:“确实不必理她,等再过几年,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却又叹道:“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洪善宝其实是个很难缠的人,从来只有他开罪别人的份儿,哪里容得你得罪了他?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要倍加小心才是。” 柳青门笑道:“姐姐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第二十九章 洪善宝设下的, 是一个四人的私宴, 只邀请了柳青门一个歌妓, 可见十分的居心叵测了。 柳青门只当看不见。 “青门啊, 你可来迟了,要罚的啊!”洪善宝笑呵呵的, 故意喊的亲昵极了, 他指了她向其余三人笑道, “你们不是要见个绝色的美人儿么?你们看看她怎么样?” 其中有一个叫徐业持的, 看着柳青门摩挲着唇, 乜笑:“确实绝色,比瑶仙还要标致几分!” 另一名叫贺语的,吭哧吭哧的发笑:“瑶仙也罢了,却不如她端庄自重得多,不像个, 倒更像个大家闺秀!” 他们合伙轮番的羞辱,柳青门却只当听不到,她侧头看一看董宛玉,后者面上淡淡的笑意,似乎并不把他们冷落她放在心上, 便笑一笑说道:“大人说笑了, 妾身出身微贱,着实惭愧。” 洪善宝拍一拍身边的位置, 大喇喇笑道:“过来!给我斟酒!” 柳青门也不恼, 连笑意都没变一下, 当真款款走了过去,坐到他的身边,执起酒壶倒酒。但见得她一段雪白的手腕微露,衬着琉璃的酒壶煞是好看,洪善宝竟伸手摸了上去,嘴里还叹道:“红酥手,便倒出的是断肠酒,我也喝得心甘情愿啊!” 柳青门端着酒杯的手一顿,面上笑意愈农:“真是不好意思,妾身不知道洪大人还有此嗜好,所以不曾带些砒/霜,妾改日请大人,一定好好的喝上一大壶!” 董宛玉温温和和的人,竟也适时的发出了一声轻笑,她随即掩了口,做出羞怯的模样。 洪善宝的目光这才落在了董宛玉的身上,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哎呦,宛玉小姐也来啦?恕我眼拙,却是你这同行实在太过耀眼了,不想遮住了你的光辉啊!” 他这般诋毁董宛玉,董宛玉却只装听不懂,莞尔一笑说道:“是啊,自我长这么大,确实还没见过像青门这样好看的人物。初次见她,还真以为是天女下凡呢!” 洪善宝讨了个无趣,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柳青门挑一挑眉,乜着洪善宝笑:“大人,酒在杯中,您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如此叫妾端着,妾承受不起啊!” 洪善宝闻言,肆意张狂的放声大笑起来,他在柳青门的手上使劲一捏,接过那杯酒,笑道:“放心,你这般的楚楚可怜,总要叫你承受得起才好!” 说罢,竟一口将酒吞下。 柳青门似不在意,只是微微笑着。 “他们都说你是南曲的瑶姬,瑶姬在歌上好,舞上也好,只不知道你是如何的?”徐业持从董宛玉的手上接过酒来喝了一口,眯着眼尽情打量着柳青门,“既然这次得便,能不能请你也为我们歌一曲、舞一支?” 柳青门嫣然一笑:“既是雅宴,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侧头看一眼洪善宝,笑:“不过洪大人是这宴席的主人,若是大人不愿意听我唱、看我跳,那我是断断不敢造次的呀!” 洪善宝大笑道:“好好好!容九看上的人果然不错!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唱、放心大胆的跳!谁要敢说一个不好,我替你教训他!” 徐业持他们三人都笑了起来,骂道:“在座只有我们,你难道要教训我们不成?” 柳青门笑而不语,从娘姨手里接过琵琶,果真大大方方唱了一支曲,又请董宛玉操琴,跳了一段新练的折腰舞。 洪善宝不住地喝酒鼓掌,只似疯了一般的狂乐:“此刻真想叫容九在这儿,叫他好好看着他的女人是怎么为我跳舞取乐的!看看他还能不能那么不可一世的横了!” 贺语也笑道:“这也不算什么,你若是能一亲美人芳泽,那才是真叫容九那厮脸面无光呢!” 洪善宝抬手对着柳青门招了一招,笑道:“你过来。” 柳青门依言走到他的面前,极为温顺的一笑:“大人,您有何吩咐?” 洪善宝从后面的地上取过一只长方形的金匣子递到她的面前,拍一拍金匣子笑道:“这里面可是我精心准备的各色奇珍异宝,你陪我一晚,这些便都归你了。美人,你说好不好?” 柳青门瞥一眼那金匣子,果真露出了欣喜之色,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在那金匣子上抚了一抚,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口吻问道:“当真这些都归我么?” 洪善宝眼眸中略略一暗,随即笑了起来:“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董宛玉的脸色这才一变:“青门,你——” 徐业持伸出手臂将董宛玉一搂,极为轻薄的在她胸口上一揉,凑在耳边笑眯眯说道:“哎呀,你看善宝那家伙满心念叨的都是别人,你就不要想他了,也看一看我呀!我也算是有钱的,你也伺候我一晚,我不会给的比善宝少的!” 董宛玉想去推他,却又不敢,面上已然笑不大出来了。 贺语故意笑道:“你们晚上都有了伴儿,叫我找谁去呢?”又向洪善宝挤眉弄眼:“这么绝色的美人,你一个人消受实在太可惜了,不如带我一个?” 洪善宝斜眼笑话他道:“我们是要玩一夜才能尽兴的,你到一半睡过去了,岂不扫兴?依我说,不如去把容九请来,或者叫宫辰那小子来也行啊,仔仔细细的做个参观,看看到底该怎么疼人才对!” 他探过身去握柳青门的手,笑道:“美人,你说我说得对么?” 柳青门的目光从他手上扫去,落在了徐业持搂着董宛肩上的手上,目光顿时冷峻下来。可惜徐业持喝了个大半醉,压根看不见她眼中凛冽的杀意。 “放手!” 徐业持醉醺醺笑道:“你这是在和我说话?没大没小!你不过是个妓/女罢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柳青门忽然从席上起,谁也没有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已拔出佩刀,一下扎在徐业持的手上! 血一下喷了出来,喷在了董宛玉的衣服上。 董宛玉毕竟是个温柔娇弱的人,脸色一下煞白,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已然晕了过去。 柳青门举着刀,刀尖上还滴着血,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柔顺? “叫你放手你不听,非要人动刀子。”她冷哼一声,“你说你,是不是贱的厉害?” 徐业持看一眼鲜血淋漓的手,酒虽醒了一大半,但事出太过突然,他压根反应不过来,只是望着自己的手直打哆嗦。 柳青门狠色越戾:“你们这些伪君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圣人之道,依我看,不过都是些小人罢了!妓/女又如何?活该叫你看轻么!” 她转向洪善宝,冷笑:“大人是想买我一夜吧?如今我不肯卖了,你这一盒子的珠宝还是自己留着吧!” 柳青门说着,掀起金匣子,兜底一倒,将匣子里的首饰尽数倒了出来,珠翠滚了一地,只是没人收拾。 她不管不顾,从怀里掏出装满银子的荷包扔进洪善宝的怀里:“这里是一百两,能买大人的一件外衣吧?”说着,便去扯他的外衣。 又掏出一百两,仍是砸进洪善宝的怀内:“这一百两,能脱大人的簪帽否?” 又去拔洪善宝发髻上的簪子。 洪善宝冷了面色摁住她的手,望向她:“你不要太过分了!” 柳青门冷笑道:“过分?究竟是谁过分?你请我过来,本是教坊的习惯,可你处处取笑我、侮辱我,又是什么意思?我就是要看看,都是爹生娘养的,你到底比我高贵在哪里?” 说罢,将他的手狠狠一甩,跟着飞快地将洪善宝的发簪拔了出来。 跟着再次掏出沉淀的荷包,在手上掂了一掂,扔在洪善宝的脚下:“这一百两,买大人的亵衣!” 她一手持刀,一手就去扯洪善宝白色的亵衣。 洪善宝眼眶瞪出了血丝,咬牙将柳青门握着刀的手一拧,刚要用力,就听见一声暴喝:“你他妈的住手!” 紧接着就看见宫辰自门口扑了过来,一拳捶在洪善宝面上! 他疯狂了似的在洪善宝身上、面上又捶又打,那力度劲道,似乎恨不得要把洪善宝立时就地打死! 原来柳媚担心柳青门的安危,想去找容佩帮忙,他却当差入了宫,什么消息也递不进去,只得托人去求宫辰。宫辰虽在病中,却到底听说了飞虹台的那场闹剧,一听说柳青门被洪善宝招了去,不顾病体,飞奔而至,刚到门口,就叫他看到方才这肝胆俱裂的一幕! ——洪善宝死死拧住柳青门的手,一把尖刀明晃晃的还在滴着鲜血! 柳青门万没想到他会来,大吃一惊下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急忙来拉宫辰:“你别这样,我没” 却被宫辰夺手推开:“你别拦我!我要杀了这狗/日的!” 贺语和另外一人本在照顾徐业持,见此情景,急忙过来帮洪善宝揍宫辰。 眼看大拳头要落在宫辰苍白的病容上,柳青门厉声大喝:“谁敢!” 刀尖就正抵在洪善宝的脖子上。 她一手竭力抵住发疯的宫辰,劝道:“他们的仇我自己已经报了,你这样的发疯,是故意叫我心疼么?很好,我心疼了,我们走罢!” 宫辰愣愣望向她,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柳青门别过脸去,叫娘姨扶起晕厥过去的宛玉,催促着宫辰快走。 就听见洪善宝在背后幽幽说道:“柳青门,这事还不算完呢!” “那我便恭候着!” 柳青门说罢,急忙拦住宫辰,扯着他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第三十章 “青门!”一直守候在外的柳媚一见他们出来, 急忙迎了上去, 看见昏了过去的董宛玉, 不由的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血?” 柳青门将董宛玉轻轻放入柳媚的怀中,她的脸色有些不好, 到底还是放轻了些声音说道:“姐姐, 你先带宛玉上马车, 别让风吹了她。” 随即她转向宫辰, 一把将他扯到暗处, 已然没了好气:“你跟我过来!” 宫辰其实大病尚未痊愈,方才着急之下已经伤到了元气,此刻安定下来,便连连的咳嗽起来,直咳得肝胆俱碎、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柳青门便抱起双臂, 冷眼看着他咳。 “你发什么疯?”待宫辰终于咳停了,柳青门冷声说道,“今天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过来?你以为这样就是帮我?” “是,是”宫辰努力挤出字来, 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得不行, “是你姐姐告诉我,你出事了的, 我害怕洪善宝对付你, 所以, 所以才” “够了!”柳青门喝断他。 她来回踱了几步,状似愤怒至极:“你知不知道洪善宝为什么要对付我?教坊的女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盯上了我,你知不知道?” “就是因为我是容九的女人,所以他才想羞辱我,这样才能羞辱了容九!”柳青门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是我选择了他,所以惹上这些麻烦我也不会去怪他,你为什么偏要再插一脚?” 宫辰被她的厉声指责弄得摇摇欲坠,他苍白着面容上前一步,想要拉着青门,却被青门猛地伸手挥开了。宫辰期期艾艾道:“我们,我们是做过夫妻的人,你和容九哥哥不过是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的心,为什么偏要、偏要作践我的心?” “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我们了?”柳青门冷冷说道,“容九为做我的东卿,花过一大笔的银子,做过好大一场的宴席,我和他为什么又不能叫作‘我们’?”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歹压下怒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把那一夜当做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宫辰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真的真的” “我不稀罕!”柳青门蛾眉倒竖,“我和的你缘分在你要逾越界限娶我的时候,就尽了!我是妓/女,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不愿意做你的妻子,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此言一出,宫辰已经倒抽了冷气说不出话来了。 柳青门伸出双手将他一推,狠心道:“算我求你了,以后别来找我了!也别想着要护着我!我和你,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说完这句狠话,她到底也不忍心,掩了面跑开了。 柳媚扶着她上马车,将刚才的事情全看在了眼里,过了一阵子,见青门的面色渐渐平稳了些,这才对她说道:“这次的事情多亏有宫少帮忙,你才不至于人家是好心好意,你为什么非要说那些狠话来刺他的心?” “姐姐!”柳青门嗔怪道,“您为什么要叫他来?” 柳媚被她反问得一呛,怔了一怔这才说道:“你那东卿今夜值班,宫里是什么消息也递不进去,我担心你,才去请宫少拿个主意的,你反倒来怪我的不是了?” 柳青门蹙着双眉,抚一抚倚在车壁上的宛玉,叹道:“我和宫辰的缘分已尽了,如今再去扰他,实在叫我于心不安。他家是什么样的家,我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我只不过喜欢他,却不想他为我闹得” 她又叹了一口气,勉强一笑:“再者,姐姐你知道么,我其实从未想过要嫁他。” 柳媚瞪她一眼,也叹道:“要是换了其他人,得来这个福气,不知道得有多珍惜,偏你避之不及,像是要躲什么大祸呢!你啊,真是叫我气死了!” 柳青门冲她眨一眨眼,笑了:“当初难道不是姐姐让我不要痴心妄想的么?现在怎么反倒骂起我来了?” 柳媚一指尖戳在她的额上,笑道:“你啊,倒是来堵我的嘴了!我怎么能知道,他还是个真重情重义的人呢?偏你又看不上!” 刚笑一下,又想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洪善宝究竟有没有为难你?” 柳青门看见董宛玉动了动,知道她要醒了,便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事的姐姐,别太担心了。” 柳青门虽不肯说,但柳媚实在提心吊胆的过了几日,见洪善宝果真没有什么动作,这才略略的放下心来。 教坊里,李先生检验了柳青门所学的舞,准备开始排演龙池舞,这支舞要做大庆典时候用,领舞者,本来一直都内定的是北曲第一的赵瑶姬,然而陈王发话后,领舞的就要改从她和柳青门之间选一个了。 赵瑶姬虽然不满,但除了每日加紧练习,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柳青门虽对万岁面前竟演没有十分的兴趣,但在见过李先生舞蹈之后,对所领之舞却产生了莫大的兴致,于是也跃跃欲试起来。 其间邀请她赴宴的人络绎不绝。 这日柳青门从宴席间回到教坊,换上舞服准备去练舞,却听见在教坊后山,传来阵阵优美的琴声。她从未通过这样好的琴声,也从不知道世间会有这样好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她问跟在身边的教坊女孩。 女孩摇了摇头:“姐姐,我不知道啊。” 柳青门走了两步,可那琴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久久不能停歇,于是顿住脚步叹了口气,告诉女孩:“你先去练功房吧,我过一会儿就去。” “姐姐要去哪儿?” “少了样东西没拿。”柳青门温和的笑了笑,“若是先生问起,你就说我一会儿去给先生赔罪了。” 她向着琴声,往后山上慢慢爬去。 后山并不高,很快就爬到了山顶。柳青门藏在山顶的一颗老松之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有个人正背对着她,盘膝坐在不远处弹琴,那身影,竟莫名的像极了远在秣陵的那个人! 柳青门大惊之下险些脱口唤了出来,然而,到底咽了回去。 那人,绝不是他,虽然像极了,但绝不是他。 而且那样好的琴声,也不是他那个年纪能弹奏出来的,那是世事的沧桑变迁,以及孤傲不羁的品性之下,才能弹奏出的,可以遗世的绝响。 一曲渐毕,又起一曲。 柳青门只听得如痴如醉,难以离去。 正当她痴然忘魂之际,忽然身后有人唤她,她惶然从曲中惊醒,急忙转过头去,却看见容佩站在几米远的山下方一点,正向她招手。 柳青门定了定心神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容佩笑道:“你不想看见我么?今天太常寺卿过来看排演,我想着好几日不见你了,所以跟过来看看罢了。她们都去演习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偷懒?那领舞的位置,不想要了?” 他天性大大咧咧的,在这空旷无人之地,便更加肆意的大声说话起来。 柳青门急忙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嘘了一声,压低声说道:“别,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弹琴?” 容佩侧耳听了一下,笑道:“刚刚是有的,现在又没了,难道你没听见?” 果然再听时,已没了琴音了。 柳青门急忙跑回去两步看,就见那人已然抱了琴起身,往山的另一边向下走去。 “你等会儿,我回头再和你说话!”柳青门来不及照顾容佩的情绪,已经追着那人跑去了。 容佩微微皱了皱眉,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那人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追赶,虽不曾回头张望,脚下的步伐却越发快了起来,纵然是他怀中抱了一把琴,却很快将柳青门甩在了身后许多。 “等、等一等!”柳青门快要追不上了,喘着气在后面小声唤出了口。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追上他,他不是林崇谨,她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她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和林琰像极了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能弹出那样绝世的佳音。 绕过几排青松,那人却忽然不见了。 柳青门站住脚,四下张望了一番,不知该往哪里去,就听见有人说道:“是谁在哪里?” 柳青门忙走了过去,却看见陈王独自一人坐在岩壁上,身边放了两只酒壶,正向她来的方向看。 陈王见了她,轻扯嘴角:“青门小姐,是你啊!是你为本王,弹奏了那么好的琴声么?” 柳青门欠一欠身,说道:“妾身并不知道殿下在这里,惊扰了殿下的雅兴,实在是罪过。至于琴声,妾身也是为了见一见弹琴之人,才误闯入此的。” 陈王点点头,拍一拍身边的岩石:“过来,陪本王喝两杯。” 他大概已经喝了不少,声音中有些醉意了。 “回殿下,妾身正要参加演习,不能相陪了,请殿下恕罪。”柳青门欠身回禀了,转身就要走。就听见陈王说道:“你这个女人,太无礼了!” 柳青门挑一挑眉,正要发作,就听他又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半晌说道:“本王、本王不过是想找个人一起喝酒,怎么,怎么就那么难呢?” 又是一个孤独的人。 那语气叫她心里委实有些不舒服,柳青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咬了咬唇,向陈王走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第三十一章 一日比一日热了, 练功房里也愈发闷热起来, 柳青门一早就过来了, 午饭也没吃两口, 直练到董宛玉领着一群小姑娘过来。 董宛玉见她香汗淋漓,脸色也不太好看, 便问道:“你究竟练了多久?也该休息休息才是!弄坏了身子, 谁心疼你?谁照顾你?” 柳青门从盈盈手上接过手帕揩了揩鼻尖上的汗珠, 莞尔亦笑道:“先生不是说我底子不好么, 瑶姬是六岁开始习舞的, 我自然更加不敢怠慢了。” 盈盈拿小漆盘端来两杯茶,一杯递给宛玉,一杯给青门,噘了噘嘴抱怨道:“董小姐就该劝劝我们姑娘,中午饭就扒拉了两口, 水也顾不上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成仙呢!” “你去休息吧!”董宛玉拍一拍盈盈的手背,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也把这地界让给我们用用, 我们这会子要排演呈才一舞呢!” “呈才?”柳青门来了兴趣, “你们只管跳,也让我瞧瞧。” 董宛玉叹口气, 笑着推她:“哎呀, 你去吧!听说容相公派人来找你好几次了, 你只是说要练舞,都推拒了。我说啊,就算是你一心扑在这上面,也不该冷落了他呀!” 她抿嘴一笑,凑到青门耳边低声笑道:“你啊,就不懂了吧?这夫妻生活,就该时常在一处,这样才能热闹不是?” 宛玉推她一下,笑道:“我不是说你,哪里像容相公这样好的东卿呢?” 柳青门啐她一口,扶了盈盈的肩膀往外头走,一面笑道:“你要中意他,去跟他说就是了!别人我不答应,你么,我一定是不会捏酸吃醋的!” 董宛玉臊红了脸,将练功房的门使劲一关。 柳青门摇头笑一回,也就罢了。 盈盈说道:“姑娘回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吧,晚上有局子呢,又该劳累了。” 柳青门疑道:“今晚谁的局?我不是说要去先生那里么?” “同先生讲过了,是陈王殿下接您过去,不好推的。”盈盈将请帖取出来递给青门,说道,“晌午的时候同你说过一次,可见姑娘压根没往心上去!” 柳青门站住脚想了一想,点头道:“确有这么回事,只是后来我去更衣,遇上容佩的人,同他说了今晚我回家去,若是容九回去扑了个空,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向盈盈笑道:“你去帮我和容九的小厮说一声,免得闹乌龙了。” 盈盈也笑了:“偏姑娘爱忘事,又叫我跑一趟!”她四下望一望,说道:“偏生平安不在跟前,我走了,叫谁服侍姑娘呢?” 柳青门笑道:“不要紧,我打发平安去和姐姐作伴了,这会子就去姐姐那里换件衣服洗把脸,也是可以的。”她见盈盈有些犹豫,便笑道:“就这教坊里的几步路,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 盈盈到底是去了。 顺着教坊后山脚下的花圃走了一段路,柳青门忽然听见有几声异响,不过十分的微弱,分辨不出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便不曾往心上去。 只是又走了数十步,便听见一阵吃吃的轻笑声,并男人的轻咳声,那声音 柳青门皱了皱眉头,知道这里是教坊,清净不了,便想走开,忽然听见那女子娇滴滴的笑道:“你们都说那柳氏生得好,难道真的比我强么?” 却是赵氏瑶姬的声音。 “她么,脸蛋确实比你好看些,不过这媚功想来是不如你的。”那男人喘息着笑道,也不知摸到了哪一处,惹得瑶姬一声娇/喘,“不过你实在想知道,那也容易,白天同你试试,晚上再同她试试,明儿白天告诉你,你说好不好?” 赵瑶姬便用妩媚至极的声音说道:“那你现在就去找她,我、我可不愿意叫你” 柳青门忍无可忍,绕过山上那块巨石,果然看见一个男人把脸埋在瑶姬半露的酥胸里,正和瑶姬做那颠鸾倒凤的事情,口里还在污言秽语,不断地说着。 柳青门探过身去,一把揪住瑶姬的头发,咬牙将她拖了出来。 赵瑶姬刚想发怒,一看见是柳青门,反倒怔住了,脸色也开始惨白起来,连那男子,也急忙抱了衣服要逃。 “往哪里走!”柳青门怒道,“敢在背后议论,不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么!” 她将瑶姬往那男人身上一推,往他面上一看,原来是洪善宝那日宴席的徐业持,不由冷笑起来:“徐大人,你手不疼了,敢睡梁王殿下的女人了?” 原来那梁王好色,不但纳了一房又一房的侧妃侍妾,更是将北曲第一美人的赵瑶姬包了下来,他出手极为阔绰,却一向有个毛病,绝对是不容许瑶姬她们再伺候其他人的。 据说从前有个歌伎偷人,竟连同那个男人被梁王活活的打死了。 徐业持自然是知道梁王厉害的,猛然一下,竟把方才那张情/欲里的面孔吓得血色尽无,浑身哆嗦起来。 柳青门最瞧得不上男人这样敢做不敢当的懦弱模样,狠狠往他面上啐了一口,忍不住地冷笑:“徐大人,听说你夫人在家里待产,十分的辛苦,你就不愿意花点时间功夫在家里陪陪夫人,反在这里寻花问柳?” 又啐瑶姬:“你可真是我从前就想问你了,不过是初次见面互相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你为什么处处要和我为难?”她猛吸一口气,指了徐业持道:“别的也罢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看看地界,就在这里作死?” 赵瑶姬顾不得整理衣衫,连滚带爬地抱住青门的腿,抬起脸来,已然是哭得梨花带雨,十分的可怜了:“姐姐,姐姐,你千万别说了出去,从今就是我瑶姬的再生父母了!若是我还敢同姐姐为难,只管叫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告诉殿下去呀!” 柳青门蹙眉道:“你放心,我也犯不着告诉谁去!只是你若是还不小心,被旁人发现了,那就不怪我了!” 赵瑶姬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的点头。 柳青门便又望向徐业持,禁不住越发的不耻,把心里的火气滚了一遭又一遭,最终只是说道:“你滚吧!以后不但连你,连洪善宝那东西,我也一概的不想看见!否则就不是往你手上扎一刀那么简单了!” 徐业持惧怕柳青门厉害,畏畏缩缩不敢反驳,歪戴着冠,拖拉着巾带,忙不迭的跑远了。 赵瑶姬藏在石洞间,哭得难以自持。 柳青门终究心软,愤愤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 柳媚正在屋子里,同两个教坊歌伎做针线,见柳青门自外面走进来,便叫平安给她倒茶拿点心,待柳青门走近了,这才发现她面色委实有些难看,问她是出了什么事。 柳青门顾忌着有别人,于是摇了摇头,吩咐平安给她打水洗澡。 等把青门把洗过澡再出来,面色才好看了许多。 柳媚已把另外两位歌伎请走了,待她出来了,便叫她坐到对面,让丫鬟兑碗面茶给她充饥。 “我听她们说了,你最近辛苦的很,虽然该吃点苦,只是到底也该注意身体才是。” “知道了。”柳青门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笑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从前在家的时候总爱生病,如今镇日忙来忙去的,倒是不怎么觉得身上不舒服了。” 柳媚将点心盒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她们刚刚吃了几块都说不错,你尝尝。” 柳青门依言便拣了块鹅油的点心卷咬了两口,忽然觉得有些犯呕,便放下了,叹道:“确实是家乡的味道,只是我最近吃得太素了些,这油腻的猛一碰,倒觉得怪恶心的。” 柳媚笑道:“那便罢了。” 刚将茶递给她漱口,柳媚忽又惊觉起来:“你别是有了吧?” 柳青门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噗嗤一下笑道:“有什么?黄金么?” 见柳媚委实着急,便笑道:“唉!我能有什么?我和谁有什么去!我月信正常得很呢!再说便是有了,像我近日这样的又蹦又跳,早就没了!” 柳媚虽是久经人事的人,但看她说得这般直白,也不好意思起来了:“你啊,小声点儿!把这些挂在嘴上也不知道收敛些,叫人听去,多丢人啊!” 柳青门把茶面吃罢,笑道:“怕什么?我倒是看看谁敢笑话我!” 她将茶碗递给丫鬟,起身跟柳媚要新鲜颜色的衣裳。 柳媚翻出一件茜红色的新衣给她,又拿了一副翡翠头面出来,笑道:“妹夫给你置办头面也罢了,倒叫我白捡了个便宜,又多出几副来,想想怪是不好意思的。” 柳青门换上那件茜红色的衣裳,在落地的穿衣镜前比了一比,笑道:“你别心疼花他的钱,横竖他钱多烧得慌!” 说着,让平安跟着就要走。 柳媚叫她等等,青门便笑道:“头发没干呢!我回我那边去,路上正好吹吹干,晚上要去陈王那里应卯呢!” 回到屋里,待收拾妥当了,她就坐了马车往陈王府去。 到了半路,忽然马匹嘶吼起来,跟着车夫“妈呀”一声,重重滚落在地。 柳青门闻声急忙探出头,就看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劫持了马车,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对着她:“别出声!否则割了你的舌头!” 她悄悄地伸手去摸佩刀,却被一个黑衣人抢先抓住了手腕:“进去!快点!” 刀子架在脖子上,不由得她不听话。 柳青门慢慢坐回了马车里,千头万绪一时间纷乱如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第三十二章 重重帷幕之后, 几盏烛灯摇曳着豆大的烛光, 这闷热的夜晚在昏暗的屋子里, 更加闷热了。 柳青门的眼神遮着一块漆黑的绸布, 左右胳膊被两个黑衣人物架着,其中一个横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她的脖子上, 逼着她往里面走。七绕八绕, 终是绕到了这里。 眼不能视, 身不能动, 她只能嗅到有一阵阵异香从西南角的香炉里飘来, 那香味,她忽然屏住了气息——着实古怪。 有人拧着她的手往后反扭,又有老粗的绳子碰触到了她的皮肤,她拼命挣扎起来:“是谁?快放开我!放开我!” 左右二人并不回答,只用力摁着她, 飞快地绑那根绳子。 不管柳青门怎么挣扎,她看不见,力也敌不过两个男人,到底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听到那两个人走出去的声响。 紧接着,又有脚步声走近了, 绕着她走了一圈。似乎还有一道目光, 带着倒刺,大喇喇地要刮掉她身上的一层皮。 柳青门的呼吸渐渐提上了嘴边。 幸而没一会儿, 那人又慢慢的走开了。 只听得钟摆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那人终是缓缓开口说道:“青门小姐, 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如何啊” 原来是洪善宝。 柳青门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就觉得眼前一轻,遮着的黑绸布已被人解开了。就看见洪善宝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一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讨嫌模样。 洪善宝伸出手想摸她的脸,却被柳青门一闪身躲开了,他也不恼,慢慢踱着往西边的炕走。他往炕上躺了,把双手放在脑后枕了,舒舒服服的把二郎腿也跷了,笑道:“如今你人都在我这儿了,若还是没话说,那可怎么好?” 柳青门冷笑道:“你想听什么?我今晚是要去陈王殿下那里,你就不怕殿下不见了我,派人来寻我么?” 洪善宝大笑起来:“陈王么?他不过是个闲王罢了,你还真当他手里有什么实权不成?你指望他来救你,还不如指望我发发善心呢!” 柳青门反唇相讥道:“我并不知道,你原来还有心!” 洪善宝闻言,收了笑,猛地坐了起来,理一理衣摆,啧啧两声道:“说起来么,我其实不大能理解,像你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怎么就看上容九了?他分明不过是个木头疙瘩罢了,于风情上其实一窍不通,你跟着他,岂不是耽误了你?” 柳青门亦啧啧两声,冷笑不止:“容佩的好,我不屑与你说,你也不能懂!其实你的那些所谓风流事,我都听说过了——呵!可真叫我开了眼界!” “我的风流事?”洪善宝歪了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倒说说,我都有哪些事情?也好叫我温习温习不是?” 柳青门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那日席后,她确实问过容九和洪善宝有甚私人的纠葛,容九冷笑一声,状似很是不屑。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同她说了:“洪善宝本和我有同窗之谊,也曾有过同榻抵足而眠之情分,但后来他和梁王交往过亲,我便和他慢慢走得远了。但容家和洪家本就亲热,他上门来求娶我的幼妹,也就答应了。前几年,我奉旨查办卖官鬻爵的事情,里面竟牵扯出了他们洪家。万岁是看在老太妃的情分上,放过他洪家一次的。我还曾劝过他要收敛锋芒,谁知那时节他竟” “青门小姐,你说不出来么?”洪善宝笑道,“难道你是在诽谤我?” 柳青门转过脸去,望着他,扯一扯嘴角说道:“你既自诩是风流人物,那我问你,你那原配的夫人呢?如今又在何处?”她见洪善宝沉默不语,便冷笑着呸道:“啐!什么东西!朝三暮四的败类罢了!光会败坏风流君子的美名罢了!” “原来你是为容佩的妹子打抱不平。”洪善宝低着头,磨着他的手指甲,笑得不明不白,“一个生不出男孩的女人罢了,算命的说她克夫克子,我还能不防患于然?” 柳青门听了,气得直打哆嗦。 洪善宝笑道:“如今我那继弦身子不大好,大夫说她可能很难再给我添子嗣了。你说,我如今纳了你,等明年的今天,我们洪家能不能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他站了起来,向柳青门走去。 “我若是做成了宫辰那小子做不了的事,往后那小子见了我,还不得乖乖的跪下叫我一声‘爹’?”他笑得下流已极,摩挲两下唇,伸手要去搂她,“美人,不如你就成全了我吧?” 柳青门恶心难忍,抬起脚向洪善宝要害处踢去! 洪善宝早有防备,轻盈地闪身避开了,他揉一揉手,把关节弄得“卡啦”“卡啦”的响,他笑道:“你那容相公就不曾同你说过?我这拳脚上的功夫,还同他师出一门呢!” 说着,已然飞快地伸出手,如闪电一般抓住了捆着柳青门手腕的绳子,跟着向后用力一扯,就把她连人带绳拽到了怀里。 “美人,你不如笑一个,我们也好办事不是?” 柳青门往他面上啐一口,屈膝向他下身顶了过去。 洪善宝没想到她不肯善罢甘休,堪堪地擦着过去,唬得冒出几点冷汗,皱了皱眉头,随即摆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他松开抓着她的手,向东面的红漆柜子走了过去:“你既然这么不听话,我不妨教你知道,有些人其实是不能得罪的。你惹得起,却斗不过。” 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布满字迹的梅花笺来,放在柳青门近前的桌上,用手指关节在上面敲了敲:“你来认认,这是不是你的字?” 那些都是她以诗回赠来拜访文人雅客时候写的。 柳青门不明所以,也不想回答。 “你这字,漫说在闺阁,就是在翰林,那也是很漂亮的。”洪善宝不以为意,微笑着说道,“可说来也奇怪了,前日我在翰林那里,看见了一篇文章,名叫幸南赋,那赋写得华美繁复,很是漂亮,那字么,呵,竟和你的别无二样!” 洪善宝抬眼望向她:“青门小姐,你同我说说,为什么你的字,会和宫辰的三姐夫的字一模一样?” 一刹那,柳青门的脸上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 “我什么?”洪善宝猛地出口反问道,紧接着不给她丝毫反驳的机会,“你说,若是宫家知道高攀了他家小姐的姑爷私通妓/女,该做如何反应?若是容九知道你勾/引宫辰,不过是因为他的姐夫,又该如何反应?” 他顿一顿,放缓声音冷笑:“若是朝廷知道了,你说,这林老三,还能有官做么?” 若是说那前两条不过叫柳青门担忧,这最后一条顿时便叫她像抽了骨头一样,一下子连站的气力都没有了。 她一个踉跄,向前头栽去。 洪善宝接住了她,脸贴着脸笑道:“哎呀,我忘了!那香啊,有催/情的作用呢!你是不是热得厉害?一会儿药效发作了,你还不得求着我疼你?” 柳青门死死咬着牙,嘴角渐渐渗出血来。 洪善宝拽住绳子,粗暴极了的将她往上炕上拖。 柳青门闷不吭声,亦不挣扎,任凭自己被人扯着在地上又拖又拽。 洪善宝将她面朝下扔上床,松了一松领子,一个膝盖压在了她的腿窝上。柳青门疼得闷哼了一声,鼻中也渐渐喘不到气了。 直到她几乎快被闷死的那一刻,洪善宝扳着她的肩把她翻了过来,照着面上使劲抡了两个巴掌,狂笑道:“你他妈的少装死!把老子伺候舒服了,以后有你的荣华富贵呢!” 清脆的两记耳光之后,柳青门反倒笑了:“你松了我的手,我伺候你。” 洪善宝挑眉笑道:“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伺候你。”柳青门笑得妩媚,“我不是傻子,放着福分不要,反要自讨苦吃。你说得对,其实容九他” 柳青门的皓齿轻咬两下唇,叹道:“他确实是个木头疙瘩,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呢?” 洪善宝放声大笑,张狂极致。 他果真松了捆在柳青门手上的绳子,笑眯眯的让她给自己脱衣。 柳青门果然依言慢慢地脱了他的外衣,又去解自己的衣扣。 洪善宝在炕上躺了,伸手就来摸她。 只见柳青门眼中戾色一闪,她已经抱过一旁的枕头向洪善宝鼻口处用力摁去! 洪善宝被猛地堵了一下,随即翻身下炕,抡起巴掌就要打! 柳青门拔出佩刀,看也不看,向他扎去! 就听得一声异响,跟着洪善宝喝道“谁!”,话音未落就见他用双手勉力抓住了一把长剑的剑身。 凌凌的寒光之下,鲜血顺着刀身流淌下来。 那剑极快,上一刻还在洪善宝血肉模糊的掌心之中,下一刻已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钉在了房梁上! 柳青门捂住自己快跳出来的心脏,瞪着黄鼎懿:“你来得太慢了!” 黄鼎懿瞥她一眼,将披风扔在她身上:“你也太狼狈了些!” 柳青门端起桌上的水壶,将里面的冷水尽数浇在了自己身上。她稳了稳步伐,走到洪善宝面前,抬起手就是两个耳光! 黄鼎懿懒得看洪善宝,催促柳青门快走。 “等一下!”柳青门抓起佩刀,冷笑,“像他这样的人渣,何必留着祸害其他人?” 说罢,也不等洪善宝反应,已一刀扎在了他的要害上! 片刻之后,洪善宝杀猪似的叫喊起来。 柳青门将刀在他身上揩了揩,任凭黄鼎懿将她带了出去,只觉得一口闷气总算是尽数撒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第三十三章 “青门, 究竟是怎么回事?”容佩自外揎帘而入, 脸上急切之色难以言表, “怎么洪善宝那厮好端端的就没了?” 柳媚正和柳青门对坐着做女红, 闻言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什么?洪善宝死了?” 坐在下面的四个近身婢女也唬得忙站了起来。 柳青门只稳坐着不动, 淡淡一笑道:“死便死了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 值得你这么大声的嚷嚷?你过来看看, 我给你绣的这个荷包, 你中不中意?” 容佩一阵急旋风刮到柳青门面前,迫切之下,像倒了一车的核桃似的,噼里啪啦说道:“还荷包?你可真是——!你晓不得晓得,如今洪家的人气疯了, 已经报了官,正要来捉拿你呢!” “他就这么死了?呵!他们家愿意把他废了的事情说出去又与我何干?”柳青门低着头,手上穿针引线不停,只摇了摇头笑道,“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 容佩又急又恼, 骂道:“蠢材!他是为那个死的?实话告诉你罢!他是被人一刀捅死在床上的!” 只见柳青门手上绣了一半的雨燕荷包“啪嗒”一下,掉落在她的脚下。 “捅死的?谁干的?”她缓缓抬了头, 望向容佩, “不是你, 难道是阿辰?” 容佩冷哼一声,把衣摆一甩,在柳媚方才坐的地方坐了,压了口气似笑非笑道:“这会子知道叫阿辰了?怎么不见你那般绝情狠心了?” 柳青门闻言,将手中物什往容佩怀里一砸,恼道:“你这个人!也不分轻重缓急的就会耍嘴皮子!你要不肯说,就滚出去!” 容佩瞥她一眼,从盈盈手里接过茶碗托在手上:“你也就跟我横,一会儿衙门的人来拿你,看你还横不横得起来!” 柳媚见青门还要顶嘴,急忙赔笑道:“容相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洪家还要混赖是我们青门杀了他不成?青门她也就是个嘴上厉害厉害的主子,她哪里敢、哪里敢杀人呐!您可千万、千万要和衙门里的老爷们说说,好歹别叫青门” “姐姐,”柳青门打断柳媚,轻轻叹了口气,“洪善宝,是叫我给阉了的。” “什、什么?” 柳媚闻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容佩急忙起身,和丫头们齐齐扶住了她。 他看一眼煞白了脸的柳媚,再看一眼柳青门,哼一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你若有这个能耐,那还需要多此一举的割他那一刀子?” 柳媚听了,脸上血色渐渐回了过来些。 谁知容佩又说道:“只是如今是不是你杀的又有什么要紧的?洪善宝那个活宝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洪家岂有善罢甘休的?如今问一问就知道了,只有前夜你被他家人带过去闹了个不欢而散,如今不拿你兴师问罪,又去拿谁?” 这下柳媚惊呼一声,是真的晕了过去。 “你干嘛吓她?”柳青门探手在柳媚额上试了一试,不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子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捅他那一刀,还不是为你不值?” 容佩瞪她:“眼下燃眉之急,你还有理了?” 柳青门将膝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在一旁,起身坐到桌边飞快写了些什么,又嫌那墨干得慢,在风里使劲甩了甩,折折好交给盈盈:“你快去,把这个交给陈王殿下,一定要亲自送给他!” 见盈盈接过答应了,又忙嘱咐:“你从后门出去,前门一定是会叫人撞上的!” 盈盈见她神色肃然急迫,赶紧答应着一道烟的走了。 柳青门又向平安嘱咐道:“你和两个姐姐带着柳媚姐姐去耳房,一会儿听见了动静,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平安虽小,但听得懂话,此刻已红肿了眼眶,一泡眼泪打着转儿,她猛然跪下,哽咽道:“姑娘,让我跟着你去吧!让我伺候你!我什么苦也肯吃!您,您可千万不能不要我啊!” 柳青门抚一抚她的头,笑了:“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更不会不要你的。你放心的先去避一避,等风头过了,我带你和你盈盈姐下馆子庆祝一下!” 说着,给柳媚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到底拉着平安出去了。 做完了这些事,柳青门便挨着容佩坐了,笑道:“真夫妻也好,假夫妻也罢,磕磕绊绊的和你过了这些日子,我心里其实还是很欢喜的。” 容佩斜乜她:“你这是要同我交代后事呢?” 柳青门噗嗤轻笑一声,乐道:“你想什么呢!我是你的人,难道你能不为我想想,就这样光看着我去死不成?我既做了你的人,一定是要依靠你的。” 容佩伸手搂了她的肩,刚笑一句“那今晚我不走了,你说好不好?”,柳青门还未来得及言语,门就被人推开了,先进来的是太常寺卿,后面跟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员。 “九少。” “大人。” 太常寺卿和容佩见过面问过好,随即说道:“九少,大理寺卿派人来请尊夫人走一趟,有几句关于洪善宝大人的事情要问个清楚,万岁发话了,好歹是要给洪太妃一个说法的。” 容佩低头望一眼柳青门,后者只是淡淡的笑着,便说道:“我把人交给他们,还能囫囵的还给我么?” 领头的上前一步说道:“这是公事,请容大人见谅!” 柳青门缓缓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着理一理衣裙簪环,对容佩笑了一笑,正色道:“既是公事,那便走罢!” 待陈王匆匆赶到大理寺的时候,柳青门正在刑部被几个大理寺丞围着,两个主簿在下司笔墨,记录他们的一问一答。坐在最上首的,是大理寺少卿韦恪。此人和洪家是表亲关系,自然是要把柳青门狠狠磋磨一番的。 韦恪沉声说道:“证据确凿,柳氏还不认罪?” 只听柳青门淡淡说道:“妾身无罪。” “条条证据罗列在此,你还敢抵赖?” “不过是妾前日夜晚应陈王殿下之邀,在前往王府的路上被洪大人请过去说了几句话罢了。洪大人是第三日没的,妾当时正在教坊排演,教坊的数百人都能为妾作证,怎么就诬赖是妾杀的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可殊不知她越是沉得住气,韦恪便越恼火:“你这娼妇!油盐不进!来人,上刑!上了刑,你也就老实了!” 左右喝一声“是”,齐齐上来就要动手。 “我看谁敢!”陈王快步走了进来,“克廉!没有证据,你怎么滥用刑法啊?” 韦恪一见陈王,急忙站起身来,仍是不服气,昂着头说道:“这妇人前几日与表弟发生了争执,阖府的人都听见了,如今表弟不明不白的没了,不问她,还能有别人么?” “那是几日前的事了,还是我请她的路上,发生的事情。善宝是两日后没的,怎么能这么着混赖在她的头上?” 陈王一面说,一面走到上首,韦恪见了,只得赌气把位子让给他。陈王便在他的座上坐了,说道:“再说,这是大堂,你怎么能一口一个表弟的叫?这叫人听了,不是要说你故意以亲偏私么?” 韦恪被他堵得气结,闷闷说道:“臣的差事是万岁交代的,请殿下不要干涉。” “看样子,你是在拿皇兄堵我的嘴了。”陈王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指着它说道,“这是从洪善宝屋子里发现的,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从料子上,看分明是男人皮靴上的链子。我派人问过他家下人了,这不是他的东西。” 韦恪抬头望他一眼,犹豫起来:“殿下,您这是” 陈王瞥他一眼,悠悠说道:“这虽不是洪善宝的东西,却更不能是下面跪着的人的物品。你不去捉拿真正的犯人,在这里耍威风,又有什么本事?” 他走了下来,扶起柳青门,对韦恪说道:“你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尽管往皇兄那里弹劾我,只是到时候,就不是个链子那么简单了!” 韦恪不能言辩,又没有确凿的物证,只得愤愤地看着陈王带了柳氏,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待出了大理寺的门,柳青门总算是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陈王便侧头望着她,眼中眉上都染了笑意,问她道:“何事令你如此发笑?” 柳青门摇头笑道:“觉得痛快罢了!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脏得叫我恶心!我看殿下教训他们,心里觉得痛快无比!”她说完,对陈王欠一欠身,笑道:“对了,还要多谢殿下搭救之恩呢!” 陈王托住她笑道:“罢了,你都亲自的写信给我了,我还能视而不见么?” 他扶了她上马车,笑道:“这几日请你和我作伴,我已然很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青门莞尔笑问道:“殿下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陈王坐在她身边,让车夫赶车,在轱辘轱辘的声响中,温声笑道:“寒蝉无儇飞,一笑静自珍。你就是这样的绝世独立之姿,实在是可敬可爱啊!” 他说得坦然,不承想惹得柳青门唇角笑容微微一滞,出了片刻神,又笑一笑,才掩饰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第三十四章 眼看万岁圣寿节一日比一日近了, 教坊的排演也越发紧锣密鼓。除了每日规定好的集体排演, 李先生又给其中十个跳得最好的另安排了功课 ——叫她们挨排站在河边的石头上, 逆着风, 学那赵氏飞燕,假装于一面鼓上翩然起舞。 柳青门和赵瑶姬都在这十人之中。 这日李先生仍叫她们十人留下练习, 刚要叫司鼓的师傅敲鼓, 一个小丫头就急急地跑了过来, 揣度着李先生的脸色说道:“先生, 芸姐姐把腿摔了, 这会子已经动不了了!” 那芸儿是此次万寿节跳鹊枝舞的领舞,本也是在这十个人的行列当中的,现下定睛一数,果然少了一个。此刻所跳之舞的清单都已经呈上去了,若是再改, 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 柳青门闻言望向二人,却突然发现那小丫头正偷着瞧她,眼中似乎还有些惊恐的意思。待要细看,那丫头像是被蜜蜂扎了似的,连忙回过头去, 避开了她的考量。 李先生果然皱了皱眉头, 说道:“去看看!” 便吩咐剩下的九个人先自行演习,扶了小丫头的肩膀, 匆匆地离开了。 那剩下的九个人中先有七个, 一窝蜂地跑到了河边, 选了块石头站好,只有赵瑶姬和柳青门两个,落在了最后。 她们都是和赵瑶姬一起长大的北曲教坊的女孩,便都向瑶姬招手笑唤道:“赵姐姐,快来呀!” 娇滴滴的一齐声,夹在暖风里,十分的悦耳。 赵瑶姬瞥一眼柳青门,竟低了头,颇为乖巧的说道:“青门姐姐请先。” 柳青门有些好笑的望着她,定定说道:“你这是怕我把你私通徐业持的事情说出去,还是你在梁王耳边吹风,叫他帮着洪善宝来绑我的事情说出去?” 瑶姬愕然抬起头:“你,你可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柳青门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瑶仙你冰雪聪明,岂不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啊,真叫我看不上!” 说罢,她也不向女孩们招手的方向去,拣了最偏的一处站了。 瑶姬咬了咬唇,脸上委实不好看,却也无法,在女孩们当中站了,阴冷冷瞪一眼柳青门。 司鼓的师傅远远看见她们都站好了,便敲起鼓来。 鼓点之下,九个女孩在粼粼的河水之畔盈盈起舞,水袖飘扬在风中打着旋儿,煞是好看。 就在练急旋的时候,柳青门忽然觉得脚下有些不对劲,那平时稳稳扎根在泥里的石头,竟然有些松动了,正在上下的颠簸着! 一瞬间,她额上就渗出了冷汗。 ——她转得太急太狠了些,此刻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她是停也停不得! 刚才那个小丫头回头望向自己时,眼中的那抹惊恐之色,难道是 还未等她想完,她脚下一偏,那石头一歪,竟向河水那头倾倒过去! 柳青门收势不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已然一头栽入了河水之中! 顷刻之间,河水淹没上来,把她囫囵地往下压去。 柳青门只感到灭顶之灾般的绝望——她生在书香之家,虽然后来叛逆,但从来未曾浮过水,更不知道如何浮水——眼下她越是扑腾,越是往下沉得厉害! 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纷纷攘攘的灌入她的耳中、鼻中、口中,肺里的气一点一点的耗去,眼看就要耗尽。 柳青门恨命一挣,不过稍微往上抬了一抬,连鼻之最尖处都尚未能冒出水面。 我只是想好好活着,难道,都这么难么?柳青门如是想着,惨淡一笑,恨一声苍天,闭了双目只待天诛。 就觉得身边水波惊出了个波澜,跟着一双手抱了她的身,扶了她的膝,将她一下高高托出水面。 新鲜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她只来得及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来不及反应,已经晕厥了过去。 “妹妹,妹妹!” 隐隐的,耳边似乎一直有人在唤她,只是听不大清楚。 柳青门奋力眨着眼,竭力要将酸涩的眼睛睁开。 迷迷糊糊的,她看见柳媚跪在她身边,又哭又叫,把妆都哭花了也顾不得,只是一个劲的晃她。 “姐姐,”柳青门张了张嘴,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字来,“姐姐,我、我没事。” 柳媚听了大喜:“妹妹,你没事了?”她刚说完,就看见那八个女孩中有七个要溜走,使劲抹一把脸喝道:“都不许走!” 只听她怒道:“你们个个都不清白!不说清楚是谁在那块石头上捣的鬼,小心我一个个揭你们的皮!差点一条人命就搭上了,你们可真能干啊!” 她在南曲教坊时,南曲的众伎都因她是花魁而推举她、敬畏她,因而柳媚养成了个很坏的脾气,只是对着最亲近的人不发作罢了。 然而,这里毕竟是北曲教坊,北曲的花魁换了又换,其实并不十分的把这些花魁看在眼里,更何况是南曲的花魁了。因而便有个女孩便昂着脖子说道:“媚姐姐要扒谁的皮?我们又不归你管,凭什么叫你扒我们的皮?凭什么叫你训斥我们?” 这女孩叫十金,她虽无十分姿色,却胜在有非常动人之态。她原名也本不叫十金,只因她初次摆房的时候,恩客用十两黄金买了她,才得了这样一个诨名。如今叫开了,大多都忘了她的本名了,只“十金”、“十金”的混叫着。 柳媚气得发颤,刚要发作,就被柳青门拽住了。 她摇一摇头,叹道:“姐姐,何必呢?”她声音微弱,听上去很是气虚。 柳媚急忙低了头看她:“你好些么?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 柳青门勉强笑一笑:“没事,我没大碍。” 她够起身子张望了一番,问道:“姐姐,方才救我的那个人呢?” “那位,那位把你送上来就走了。”柳媚蹙了蹙眉,“他走得急,我又只顾着你,没看清到底是谁。” 柳青门想起那人那般相熟的面容,凝噎片刻,猛地咳嗽起来。 “姑娘,夜深了,早点歇息吧!”盈盈端了灯进来,换下柳青门身边那盏,侧了脸说道,“姑娘,不早了,把眼睛熬红了不好。再说您下午落了水,很该好好歇一歇了。” 青门轻叹一声,笔下不停,只笑道:“等我把这些抄写完,这都是容相公急着用的。” 盈盈无法,只好去给她端热茶,她走得急,差点和迎面走来的容佩撞了个满怀,不禁埋怨道:“姑爷也不看着点路,撞着了又要生气!难道我是生了两双眼睛的神仙么?” 容佩笑嘻嘻的给她让了路,对柳青门说道:“这丫头,我是怎么惹着她了,值得她这么对我生气?” 柳青门亦笑一笑:“我也不知道,你自己问她。” 盈盈回头恼道:“我是为了我们姑娘!姑爷有多少事情做不完?为什么总叫我们姑娘抄这个抄那个的?我们姑娘下午落水里,差点连命都” “盈盈!”柳青门蹙紧双眉打断她的话,“很够了,不要再说了!” “你落水了?为了洗个澡花这么大的功夫?” 柳青门哼了一声,不理他。 容佩在她身边近处的椅子上坐了,伸出一只手在她肩头上捏了一捏,问道:“你怎么落水了?是你不小心,还是有人故意的?” “不过是教坊女人的事情罢了,不值得你费心过问。”柳青门从盈盈手上接过茶碗递给他,又顺手理一理他的衣襟,见他虽然笑着,眉目间却有难色,便问道,“不过你是怎么了?是宫里的事情叫你费心了?” 容佩接过茶碗痛饮了一口,把一口气顺平了,敛了笑说道:“宫里的事情也就是朝廷的事情,前后牵连一气,怎么能不叫我为难?我教你做的那些事,不过是些皮毛,你” 他叹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不该叫你接触这些事情的,毕竟染上了就难抽身了!” 柳青门莞尔一笑,搁了笔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帮你做事,本就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该不该的呢?” 容佩点了点头:“我知道。” 复又说道:“对了,听你的口气,是有人故意推你落水的了。最近和你结怨的,不过是瑶姬一人罢了,难道是她这样的明目张胆?” “我原本想过她。”柳青门犹豫一下说道,“我落水生了病,就再没人跟她争那支舞了。只是——” 她想起那时节其他女孩都走了,只有赵瑶姬站在那里,颤声辩解道:“不是我干的。” 那声音很不真切,她却听得很清楚,头一次,她觉得瑶姬在这件事上,不曾撒谎。 柳青门笑一笑,说道:“算了,我倒有件事问你,又只怕你不高兴。” “什么事儿,你问吧,我不生气。” 柳青门便起身退开两步,轻声问道:“京城里,是有个人和崇谨生得一般无二,却比他年长些么?” 容佩正卷了袖子要盥手,闻言,手顿时悬在了半空,迟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青门低了头,避开他的目光,说道:“今天下午就是他救了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第三十五章 “竟是他救了你么?”容佩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 叹道, “想来亦是你的缘分, 若我不如实的告诉你, 只怕你以后从他人嘴里知道了,总伤了你我的情分。” 柳青门见他说的古怪, 因而说道:“不论是怎么回事, 你总该告诉我真实缘由的, 不然我问你作甚呢?” 容佩闻言, 便叹一口气, 说道:“他是林琰的二哥,名唤林慎,表字耿介。” 柳青门闻言,蹙眉道:“既是崇谨的二哥,怎么不从玉字辈?怎么我又从来不曾听崇谨提起过?” 容佩闻言, 又叹一声,说道:“你不知道,这原是有个故事在里头的。”他见青门实在好奇,便在一旁的塌上盘膝坐了,娓娓说道起来。 原来这林慎本来也不叫这个“慎”字, 他是林老爹的侍妾所生, 原名换作林璟,和上头的林珧, 下头的林琰、林玢都是一样的。他生母去得早, 故而一直养在大妇身边。幸而他是个极能读书的, 很受林老爹的待见。 等他到十七岁上,林老爹为他的仕途前程着想,订了一户大族小姐做亲,谁知还未及娶过门,于次年秋天,那户大族竟败落了。林老爹便要悔婚,谁知那林璟知道了却说:“古来许多女子定了亲,那人家败落了也不肯退婚,我虽是个男子,难道要趋利避害至此么?”又说道:“功名是可以自己争的,名誉却不能叫自己毁了。”因而死活不肯退婚。 那林老爹气得大怒,又舍不得这样一个上进的儿子,爱子心切之下竟使了个阴损之招,逼得那女子自尽了。可怜那女子也是个忠贞的人物,只是命运委实的可叹。 这事本是瞒着林璟的,但天下的事情本来就是传来传去的,到底叫林璟知道了。 林璟一气之下,不过背了个甚小的包裹,半夜翻墙从家里跑走了。 他想参加当年的秋试,便辗转到了京都,却把身上仅有的一些银两花光了,也不往家里寄信要钱,只往破庙里住了,寻了个给人拉马车的差事。 一日有伎外出,可巧坐了他的马车,见他气宇不凡,不是俗人,便和他聊了起来。那伎也是可叹,竟拿出体己来供他读书赴考。林璟果然不负所望,高中了当年的榜眼。 万岁爱他年少有才,有意要把次女娴静公主赐予他为妻。谁知林璟竟上书说道,早与那伎定了终身,待高中就要娶他,若负了誓言,恐叫天诛地灭。 他欢天喜地的赶回教坊要告诉那伎得中的喜讯,谁知那伎子早就知道了这一番波折,深恐误了他的前程,尽悬梁自尽了。惹得林璟抱尸痛哭一场,竟发毒誓不再娶了,又把名字该做“慎”字,从此和林家彻底断了音讯。 容佩把这陈年旧事一气说完,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人如今在朝为官,是个彻头彻尾的孤臣,虽也有些可恨之处,但到底可敬可爱!” “孤臣?如何谓之孤臣?” 容佩点头道:“你不懂,这是个官场上的说法。像我、像冕旭,虽然自言清白,但其实都是党羽之臣。然一朝之中,党臣为多,孤臣却是难得——林慎便是如此之臣。当年他三谢驸马之位,惹恼了万岁,差点把他的功名除了。可后来见他实在是个人物,便留他在京,做了个台谏。虽不十分的高贵,却是十分的重要。他往来慎独,是个实实在在的孤臣。” 柳青门闻言,也长叹了一声,说道:“世上的男人,竟然还有如此可敬可爱的,我却实在没有想到。莫说崇谨了,便是他大哥,也不能比得他去!” 容佩冷笑一声说道:“所以说你傻,天不知有多高、地不知有多宽的,只晓得有个林琰罢了!”作者自批:实乃心痛肺腑之言 又想起一事来,说道:“你可知道当年那资助林慎的伎子是谁?” 柳青门见他问得突然,便来了三分兴致,凑过去问道:“是谁啊?” 容佩便叹道:“你肯定想不到,是瑶姬的亲姊,名叫秀林的那位!” 柳青门顿一顿,随即拍手道:“是了!那日梁王设宴之上,姐姐说有个跟她学歌的,叫作‘秀林’,还说比瑶姬更好些,莫非说的就是她?” 容佩颔首道:“不错,就是她!” 因而说道:“当年赵氏秀林的风光可比如今的瑶姬更甚些,只是她为人低调不张扬,若不是出了林慎这么个事,只怕眼下还是回眸一下可胜星华呢!” 柳青门噘一噘嘴,说道:“晚了,别说那些旧事了,快快洗洗睡吧!” 容佩便往下一躺,斜眼望着她笑道:“孤衾难安,不如你上来陪我罢!” 柳青门啐他一口,打发人来叫他梳洗不提。 话分两头表,林慎那边的事情,却要去十几天前说起。 那日他下了朝照例回家,换下朝服就往书房去了,谁知刚进了书房,就见一人笑盈盈的望着自己,远远看到了纳头就拜,口内说道:“二哥哥,给您请安了!您一向可好?” 林慎大吃一惊,先把那人扶了起来,定睛一看,却是讶然道:“老三,你怎么来了?” 林琰说道:“被家里打发来京,因想念二哥,所以冒失跑来了,还请二哥不要怪罪才好!” 林慎虽和家里闹翻了,但此刻单对着弟弟一人却抹不下脸来,因此问了几句家常话道:“你既来了,先住在哪儿?行李可曾打点妥当了?跟着的人也可都安排好了?”又想起他似乎近日成了亲,便问道:“三弟妹呢?可曾一起跟了来?” 他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就勾起了林琰的心事。 林琰蹙一蹙眉,复又一笑:“她来了,往娘家去住了,本想让她来给二哥请安的,又怕扰了二哥的清净。” 林崇谨沉默片刻,面上挤出笑来,说道:“二哥,实不相瞒,弟这次来京是被媳妇逼着来的。弟本想于秋试上像二哥一样,正正经经取个功名,却被媳妇大骂了一顿,说是既和宫家做亲,为何不借一借宫家的势力。我受不住她的聒噪,才无奈来了京都。明日要把诗文送去翰林” 他还未说完,林慎已然摆手说道:“你家的事不必同我说,我不耐烦听这些。” 在桌边坐了,先来研磨,又道:“你若没有别的事情便请回吧,我这里头疼的事情一大箩筐,没工夫听你那些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 “二哥!”林琰一揖到底,说道,“和二哥说这些话,是看在二哥与我的血亲情分上,不是怕二哥笑话我!弟只愿意正大光明的取个功名,不愿意依附谁家的势力攀附谁” “你既这么想,当初又何必娶那宫家的小姐?” 林琰闻言一顿,把脸都涨红了,半晌才挣出几个字来:“是弟弟年轻糊涂,所以才做了件不明白的事情。” 林慎呵了一声,提起笔来写字,只不理他。 犹豫片刻,林琰弱了声音,说道:“这次只求二哥收留我住一阵子,宫家,我是实在不能去住的。” 林慎说道:“你进来的时候想必也看到了,我这里不过一进一出四间屋子,正中那面是我吃饭睡觉的地方,北面是厨房,这南面是我的书房并一间库房,分不出空闲的房间来给你。”他斜乜他兄弟一眼,淡淡反问道:“你叫我让你住哪儿?” 不待林琰回答,他又说道:“你也知道,如今我和家里闹翻了,你住我这儿,不怕你家人回头不待见你?” 林琰急忙抬了头说道:“弟弟这次敢来,必然就不怕家人议论。弟想挨到秋日,考取个功名报效国家,并不想黏黏答答的有什么说不清的官司——弟已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他说到后面,似有凝噎之意,止住话头怔了怔,方说道:“这次弟只愿意做个纯臣,其他的一概管不了了!” “纯臣么?”林慎这次短促一笑,说道,“也好,林家出了一个孤臣,再出一个纯臣,也只怕够他们受得了!” 如此,林慎便让林琰在书房住下了。 自林琰住在了书房,林慎便甚少往书房去了,只是偶尔去了,总能看见他对着一幅画愣愣的出神,偶尔风起之时,还要落泪慨叹一番,便生出几分好奇,往那画上看了一眼。 乃是个女子的画像。 不由勾得林慎动了伤心之事,越发的往书房去的少了。 他闲来无事,又无处可去,便只得抱了琴往教坊后山人少处去得个片刻的安宁。若被人惊扰了,他也不答话,不过再换个地方罢了,所以那日青门柳氏于身后追他,他却是避之不及。 本来他去教坊,不过是为了借个清静之地罢了,至于教坊的事情,他也没有心力能管,谁知那日他照例从后山下来,预备回家去,看见那九个女子于石上起舞。其余的八个都好,就是最边的那个委实不行。 仔细一看,那女子脚下石头晃动不停,似有倾覆之意。 至于那女子落水,他为何去救,连林慎也说不上来,只想到,若是当年秀林上吊自尽之时,若有人能救她一救,此刻也能做得恩爱夫妻,何必孤伶伶独身至此。 来不及细想,已经跳下水去。 他从水底抱起那女子,定睛往那面上一看,差点吓得一头栽回去——那女子和画像竟有七八分的相信! 林慎想到这里,只觉奇怪,待要去问林琰,又觉得没意思。 他顺手拿起炕桌上的单子看了一看,那是他今日去教坊出来的时候,太常寺卿塞给他的,叫他万寿节务必要去凑个热闹,有极好的歌舞可以看。 林慎对着那一溜的名单,微微皱了皱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第三十六章 林慎在教坊司的练功房门前站了有大半个时辰了, 门前站着的两个小丫头本来问他要不要通报的, 他摇一摇头, 也不说话。小丫头觉得他奇怪, 侧头看了他一阵子,又觉得没意思, 坐到长廊上去玩翻红绳去了。 他也曾来过这里, 那时节他刚考完试, 和秀林相对坐在一处, 斯斯文文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他逾越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秀林笑他傻,他却一本正经说道:“今年我必中,到时候赎你出来,过正经日子。” 他原以为他俩的时日还很多,没想到转眼间到了尽头。 林慎魔怔似的叹了口气, 猛然回过神来,转头就要走。就在那一刹,房门缓缓向两侧拉开了。 李先生正往外走,看见他顿了一顿,佯装作没看见就要往前走。 林慎见了李先生, 反倒往前走了小半步, 低声说道:“先生,带了些东西来给您请安了。” 说着, 把手指上用红线系着的两包糖馅饼递了过去。 李先生不看他, 只笑一笑, 说道:“林大人这话是怎么说呢,您是御史,是贵人,怎么能叫您来给我请安呢?这不是要折老奴的寿么?” 林慎默默低着头,也不反驳。 当年赵秀林自尽之后,林慎要亲自的给秀林发丧,被李先生痛骂了一顿,骂他糊涂,为什么要许一个妓/女虚妄的誓言,白白赔去了一条性命。林慎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只是哭,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见过李先生。 沉默了片刻,李先生到底不忍,低低叹了一声,转头嘱咐小丫头接过那两包糖饼,又叫小丫头去端茶来。 “你跟我过来罢!” 李先生把他引到芭蕉叶旁的阴凉处,让他对面坐了,问他:“许久不见了,你一向还好?” 林慎答道:“好。先生可好?” “我也好,当年教养的小姑娘们如今都大了,省心多了。”李先生往他面上望一望,说道,“林大人倒还是老样子,半天憋不出三句话。只是瞧着,比前几年前销瘦了。” 林慎怔一怔,正要说话,小丫头捧了茶来,又悄悄往他面上瞧了一瞧。 林慎起身从小丫头端着的茶盘上端过茶碗递给李先生,又端了一杯在手上,复坐了回去。 “先生,秀林的妹妹,好么?” “那孩子现在叫瑶姬,已经是北曲教坊的花魁了。”李先生叹息般的摇了摇头,“瞧你问的这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几年都在地方上过的,这里什么事也不知道呢!” 林慎接不上这句话,便抿了一口茶。 李先生转头对丫头说道:“进去叫瑶姬出来。” 林慎一听,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先生,不必了,我是来看望先生的,不是为了” 李先生摆了摆手,说道:“秀林同你说过,将来想接她妹子一起住的,我知道你记挂她,还叫人来送银子给她使。今天你既然来了,不妨见上一见。” 没一会儿,赵瑶姬便有些疑惑的出来了,她穿着练舞的长袖衣裳,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望一眼林慎,再望一眼李先生,说道:“先生,您找我?” 李先生点一点头,指着林慎说道:“你还记得他么?” 瑶姬也点一点头,犹豫着说道:“记得,是姐是姐姐的”她本想说姐夫的,可想起秀林都已经不在了,便把姐夫那两个字咽了回去,却又不知道该唤他做什么了。 练功房里,董宛玉正在窗边往外看,看见瑶姬在那官家的身边坐了,不知说了些什么,笑起来了,竟惹得那木着脸的官家也淡淡笑了一下,便回头对柳青门说道:“你就知道练舞,也不管管旁的事情!眼看结果就在这一两日了,你倒是” 见柳青门不理她,便说道:“你看看,眼下来了个官,先生单叫她见,不叫你见呢!” 柳青门笑一笑,说道:“来教坊的官多了去了,难道是为了这个不成?” 倒是盈盈凑上去瞧了一瞧,大惊失色道:“姑娘,快来看!这难道不是林三少爷么?怎么,怎么” 柳青门听了忙凑过去往外看。 那人不是当日救了她一命的林慎,又是谁! “是他!”柳青门擦汗的手顿了一顿,见他和李先生都站了起来,知道他要走,想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将门向两边推了开来。 林慎循着动静转过头来。 刹那间,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又猛地向两旁望去。 李先生瞧得真,清咳一声说道:“林大人,这位是南曲教坊来的柳氏青门小姐,现也在我门下,和瑶姬是师姊妹。” “柳小姐。”林慎侧着脸唤了她一声。 柳青门欠一欠身,说道:“奴妾谢林大人当日的救命之恩。” 林慎仍侧着头,口气中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之意:“举手之劳,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因对李先生说道:“家里还有些事,就不再打扰先生了,请先生善自保重。” 李先生颔首道:“也好。我不送你了,你想来便过来走动走动,不必客气生分。” 林慎应一声,目不斜视,做贼似的匆匆地离开了。 待他走了,李先生便对瑶姬和青门说道:“你们两个跟我到我屋子来一趟,伺候的丫鬟们都不要带,我有事同你们说。” 瑶姬和青门应了一声,换了衣服往李先生的住处去了。 李先生的屋子在教坊司的西面的两排梧桐树后,赵瑶姬先到,柳青门后到,都在内室的椅子上坐了,沉默着喝了一盏茶,李先生才慢慢地走了进来。 二人放下茶盏,忙站了起来:“先生。” 李先生摆一摆手,说道:“坐吧。” 待三人都坐定了,李先生因说道:“你们跟着我练舞练了这么久,也该是选一个出来的时候了。只是选谁,怎么选,我想了又想,只怕落得个偏心的罪名——本想叫你们在我面前跳舞,谁能叫我感动落泪,就选谁——只是想到你们怕是还不够那个本事,所以作罢了。” 瑶姬似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坐了回去。 李先生只当没看见,缓缓说道:“今天的那位,你们也见到了,说起来和教坊司的渊源颇深。那位虽现居不过四品,却有屈夫子的遗风。我已同他说过了,后日请他来,你们谁的舞,或能博他一笑,或能赢他一泣,就算是谁更胜一筹。” 她将二人望一眼,说道:“你们两个,可都听清楚了?” 柳青门和赵瑶姬心里多有些纳罕,却也不敢多问,都应了一声是。 当晚大雨,柳青门收拾着预备睡下,忽然听见外面有争执声,便拔高了声音说道:“是谁在外面?” “是我,赵瑶姬!” 柳青门微微蹙了蹙眉,披上外衣执了灯向外走,一面说道:“盈盈,让赵小姐进来吧!” 只听得一直叽叽咕咕,赵瑶姬夹了阵风和雨,已经走了进来。 她脱了蓑衣斗笠,掸一掸身上的水,把地上弄得湿湿嗒嗒的。 盈盈见了,板着脸接过她的东西,一副恼怒的模样。 柳青门抿了抿唇,给她递过去一块干净手帕,对盈盈说道:“去烧点热茶来给赵小姐。” 赵瑶姬说道:“不必了,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柳青门颔首道:“盈盈,你去睡吧。我和赵小姐说了话,也就睡了。” 盈盈皱眉道:“姑娘,我得” 她见柳青门微微摇了摇头,拔脚跺了一跺,转身跑开了。 赵瑶姬望着盈盈跑出去的背影,冷不丁说道:“可真羡慕你啊,有这么忠心耿耿的人服侍你!”她转过脸望着柳青门,冷声问道:“只是,你配吗?” “你不也有人服侍么?何必羡慕我?” “你何必反问!”赵瑶姬在椅子坐了,冷笑两声说道,“跟着我的小丫头日后也是要做倌人的,怎么会和我一条心呢?” 柳青门剪了灯烛,对着明晃晃的烛灯,说道:“你冒雨前来,不是为了来和我说这几句废话的吧?” “是,我是来告诉你——劫持你的人是我哄梁王派去的,使你落水的事,却不是我干的。”瑶姬梗了脖子,说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讨厌你这个人!不是为了那领舞的位子!领舞,我只凭本事和你争!” 柳青门背着她,半晌,闷声笑了起来:“难得你如此坦诚,我也是佩服。本来我疑心是你做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相信了。” 赵瑶姬冷冷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要紧,你也别想听我向你道歉!我不愿意!” “我不需要你向我道歉,来日在舞上赢了你,也就够了。”柳青门转过身来,侧了头望着她,问道,“只我不明白,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你争锋相对过几句,难道你就如此记仇?或者是我撞破了你的好事,你怕我说出去,所以才要” 赵瑶姬恼道:“我不是因为那些!我就是讨厌你!你看你,一副高高的模样,一副千金小姐的做派!你哄得宫家的少爷、容家的少爷围着你团团转,想不见谁就不见谁,活得也太恣睢了些!难道你不是妓/女了?难道你就不低贱了?同是被使唤的人,我就看不惯你这么高傲模样!” 柳青门淡淡说道:“我并不是高傲,不过是看得开些罢了。” 赵瑶姬冷哼一声,说道:“我并不知道你为何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个地方的女人,哪个不是血泪交织过了半辈子的?哪个不是曲意逢迎的活着的?你这个看得开三个字,最可气!” 柳青门点头道:“你们的苦,我自然不知道。只是人若看轻自己,又怎么能怪别人作践呢?” 赵瑶姬摇头:“你果然古怪。不过我也管不了,只要后日你能赢,我便服你!否则你就滚回南曲教坊,永远也不要回来!” 柳青门颔首一笑,说道:“也好。若你赢了,从前的那些事便一笔勾销,我也再不出现在这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第三十七章 开遍紫藤花的长廊下, 两个罗裳美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 眼看要过耳房了, 那红衣的美人忽然顿住脚, 背着那紫衣的美人,冷冷说道:“你赢了, 你想要我怎样, 你说罢!” 那紫衣美人莞尔一笑, 说道:“你这话奇怪, 我为何要你怎样?” 红衣美人闻言, 猛然转过身来,却是赵瑶姬。她说道:“何必明知故问?当初我和你打赌,难道你忘了?今天你招得林大人落了泪,自然是算我输了,此刻去先生那里, 也不过是走个形式——难道你故意要做好人?” 不等柳青门应答,她已横了眉说道:“我是不会领你的情的!” “我当然记得你我的誓约。你要我若是输了,再也不踏进京都教坊半步,我答应你了。”柳青门脚下不停,慢慢地往前走, 她经过瑶姬, 在她肩上轻轻一拍,轻笑着摇一摇头, “只是我并没有要你输了后, 如何如何, 这不是给你恩惠,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瑶姬恨得咬牙切齿,站在原处不肯挪步,瞪着柳青门进了耳房。 后面跟着的小丫头不得不出声唤她:“姐姐,请快些,先生正等着呢!” “知道了。”赵瑶姬深吸了一口气,舒展了紧蹙的双眉,加快两步跟了过去。 李先生正在亲自煮茶,满室清茶之香袭袭,很是舒缓人心。 “先生。” “来了,自己坐罢。” 柳青门点了点头,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沉吟片刻问道:“先生,为什么今日林大人看了舞,一言不发,反倒急忙走了呢?” 李先生用湿布垫着,执起茶壶倒出三盏茶来,亲手端起一碗送给青门,说道:“这是六安瓜片,你们南边的茶叶,你尝尝味道正不正宗?” 柳青门急忙起身接过,莞尔笑道:“先生,我是秣陵的,离六安还有些路程呢!” 李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过了长江,南边姑且都是你的家乡了。” 柳青门点一点头,嫣然一笑,说道:“先生说的很是。” 还没等她品一品那茶,赵瑶姬也进了来,唤得一声“先生”。柳青门便将手中的碧玉茶盏递给瑶姬,笑道:“这是先生请我们喝的六安瓜片,最是清火明目的。你尝尝。” 赵瑶姬碍于在李先生跟前,便将茶盏接了过来,低低说了一声“谢”。 李先生让她二人都坐,说道:“今天请你们两位来,想来你们也知道为什么——经过今日的试舞,我已经决定了——龙池领舞之人,选瑶姬赵氏。青门,你服不服气?” 柳青门虽有些吃惊,但还是笑一笑:“服气的。” “我不服气!”赵瑶姬方才脸色已经不大好了,此刻更加惊愕,声音也忍不住高了两分,“试舞之前,明明说好的,谁能博得林大人或是一笑,或是一泣,便是谁赢,为什么现在又反悔了?” 她转向柳青门,怒色愈胜:“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李先生不作声色,给瑶姬续了茶,说道:“青门说得对,你确实应该多喝些这个茶,败一败你那冒冒失失的火气!” 赵瑶姬猛地站了起来:“先生!” 李先生摆一摆手,叫她坐,淡淡说道:“你也不必恼,觉得我有意偏心你。今日你也看到了,你的舞使得林大人微微一笑,青门的舞却叫他泣不成声,不能自已。论输赢,确实是你输她赢。但为什么我教你领舞,你也应该好好的悟一悟才是。” 她执起纨扇摇了一摇,对柳青门叹道:“你的舞以情取胜,但又输在太过伤情。万寿节是个喜庆的日子,这样的舞,不太适合你现在的心境,这也是我为什么选了瑶姬的缘故,你不要怪我偏心。” 青门摇一摇头,笑道:“不会。先生说得很对。” “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两个不对付,不然,你向瑶姬请教请教,瑶姬也向你请教请教,你们两个各自都受益不尽啊!” 李先生叹息着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使劲扯断了线,惹得瑶姬和青门都惊呼了一声。她分出九颗给青门,又把九颗给了瑶姬,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弟子,都是很好的舞伎,我并不想偏心谁。这串佛珠是我平日念经用的,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分给你们两个,指望你们如同姊妹一般的能互亲互爱。” 柳青门捧着佛珠,看那佛珠的眼神有些古怪。 瑶姬抿紧双唇接过佛珠,怔了一怔,低了头说道:“先生,我只能答应您,以后和柳氏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若要我答应同她像姊妹那样亲爱,却委实不能。弟子的姐姐早就过世了,弟子如今无亲无故,也不愿意再有什么姊妹。” 李先生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说道:“好罢,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有几句话同青门说。” 赵瑶姬答应了,起身捧着佛珠离开了。 却看见青门捧着佛珠跪了下来,捧着聚过头顶,低头说道:“先生,这些佛珠弟子不能收。” 李先生“嗯?”了一声,转过脸来,问道:“此话是如何说的?” “弟子自绝于佛祖菩萨,所以不敢佩戴佛珠。” “唉!”李先生叹一声,将佛珠一颗一颗从她手心之中拈了起来,又将她腰侧佩戴的荷包解了下来,将佛珠放了进去,给她系回腰畔,说道,“看了你的舞,我就知道你是个伤心人。只是这里的孩子,有几个不是伤心苦命的?我也不是什么能供奉神佛的圣女节妇,不过是给你做个护身之物罢了。” 她伸手将青门从地上扶了起来,叹道:“你不要记恨瑶姬,她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脾气。” 青门摇头:“不会。” “这次的鹊枝舞,芸儿是跳不了了。我已奏请了太常寺卿,将鹊枝舞撤换下来,改做凌波舞,只由你一人来跳,你敢跳么?” 柳青门抬起头,又惊又喜:“先生,我敢跳!” 李先生颔首道:“好好,你答应就行了,我也倦了,你先回去罢!” 柳青门虽仍有话想问,但见李先生似疲倦极了,便不忍再开口,缓缓退到门口,就听李先生缓缓说道:“你若想见林耿介,不要等着他来找你,他是不会来找你的。你应该自己去找他,有什么话也同他当面讲。他和你一样,不过是个孤单的伤心人罢了!” 青门答应一声:“谢谢先生,我知道了。” 入夜,又开始下雨。 柳青门换了一件秋香色的半新衣裳,撑了伞,只带盈盈一人,亲自步行前往林慎的住处。 开门的不过是个老人,奔入雨中匆匆不过片刻,林慎便顶着雨来了,瞧见她,急忙侧开眼去,作揖说道:“听说是青门小姐,以为听错了,请问你深夜前来有什么事么?” 柳青门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见你的。” “见、见我?” 柳青门点一点头,举起红漆食盒说道:“我带了酒和菜,想请大人小酌一杯,还请大人赏光。” 林慎往那食盒上扫一眼,让开身来,说道:“请小姐先行。” 盈盈便撑着伞护着青门在前面走,林慎冒着雨在后面慢慢跟着,直进了林慎的卧房。 入了前屋,不过见一张半旧的桌案,一顶青铜香炉上悬了一幅对联,下方=四把半旧的椅子并两张桌子,竟再无他舞了。入了内室,只一张床,一副桌椅,并一些寻常生活物品罢了。 冷冷清清,哪有半分,像个四品大员的家? 林慎搓一搓手,有些局促地从外室搬了一把椅子进了内室,说道:“青门小姐,请坐。” 他将桌上摊开的书卷和纸张摞了一摞,又急急忙忙要去烧水煮茶。 却被青门一把拽住了胳膊,她柔声说道:“耿介,你——” 话还未完,林慎便如惊蛰一般跳了起来,将被青门抓着的胳膊一甩,倒吓了青门一跳。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对、对不起,吓着你了吧?我、我去给你倒茶” 柳青门却又拽住他,笑了一笑:“你别忙了,我有话同你说。” 她将林慎摁着,坐在了椅子上,亲自将食盒打开,将酒菜端了出来,倒出一小盅酒来递到林慎面前,努了努嘴。 林慎迟疑片刻,到底接了过来,顿了一顿,仰头将酒喝尽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倒把酒喝了?” 林慎放下酒盅,默然半晌,说道:“我不是傻人,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我把你的酒喝了,你可以走了。” 柳青门伸出手来,向林慎的面上试探着伸去。 林慎不躲不闪,能看得见她的手在微微的发颤。 就在青门的手指尖刚要触碰到他的面容的那一刻,就听林慎淡淡问道:“此刻你这般对我,是真心为我,还是为了三弟?” 柳青门刹那间如遭雷劈:“你说什么!” 林慎抬起头来,望着她:“你对我作舞,把满心之情都付诸于舞上,难道不是因为我和三弟生得极像,你错把我当成了他么?” 柳青门摇摇欲坠,只得伸手扶住了桌角,稳一稳身子,敛了笑反问道:“你看我作舞,哭成了泪人,难道不是错把我当成了秀林赵氏么?” 林慎望着她姣好如花的面容,再次怔怔落下泪来。 窗外的林琰在风雨之中看着里面的两个人抱在一处,窗纸上的人影合成了一个,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跟着转身狂奔起来。 他听到了她的说话声音,听到了他俩人的话,却不敢进去见她。 狂风暴雨之中,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跟着失声恸哭起来,哭声消散在偌大的雨夜之中,了无痕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第三十八章 屋内林慎抱着青门哭得哽咽不能自已, 那柳青门听得半晌的呜咽恸哭之声, 自己也悲凉起来, 那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使劲往回憋了一阵子,到底还是有一滴清泪顺着鼻翼流了下来。 她拍着林慎的背, 半晌方轻轻推开他半分, 笑了起来, 说道:“人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这会子可是对着我哭了第二遭了, 你就不怕我日后说出去,叫别人耻笑了你?” 虽是笑语,却听得出来亦是劝慰之话。 林慎收了手,脸皮子上渐渐翻上红晕来,看着青门的眼神却是亲昵了不少。 窗外的雨还在潺潺的下着, 柳青门轻叹一声,说道:“夜路难行,更兼外面还下着雨,我——” 她刚要告辞,就听见林慎犹犹豫豫说道:“若是、若是小姐不嫌弃舍下简陋” 这下还未说完, 脸已涨了个通红。 柳青门便叹一声, 说道:“我留下来了,你往哪儿去?” 林慎闷头过来收拾桌上的书卷笔纸, 囫囵的抱入怀中, 又转了身, 闷头要往外走,说道:“我、我睡外头去,你、你在这里自便。床上的被褥都是勤换的,是干净的。” 青门劈手将他怀里的东西夺取一半,不查还有一些书从二人手中掉落了下去。 她咬牙说道:“说你傻,你分明是个顶明白的人。可说你聪明,又恨得我牙根直痒痒!林耿介,你可真是——” 林慎弯腰把地上的书拾了起来放在桌上,又从青门那里接过书来也放在桌上。他把书卷理了一理,沉默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怕过了今晚你以后会后悔。我也怕我自己——若是真的后悔,岂不对不起你的深情美意?若是不后悔,难道又对得起秀林待我至深?” 他说到“秀林”二字,声音便跟着颤了一颤,好不可怜。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柳青门伸出手,轻轻抚在了他的面颊上,“人活不过短短一世,我也不想叫你有什么后悔之处。” 林慎定定望着她的眼,忽似浑身卸了力,如释重负一般伸过脸去,靠在她的额上。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天生的孤煞之星,专门克死妻” 柳青门打断他的话,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也一样,我专门克死我自己。” 林慎闻言,又惊又骇,还未来得及细想那让他骨饷的话,手上已快了一步,遵从本能,飞快地扒着手下之人的衣裳。 隐隐之间,似乎听见了柳氏一声微弱的叹息,却只是不真切。 他重重压了上去,脖子被人伸手一勾,那吻便密密匝匝的落了下来,在那雪白的肌肤上印出红痕来。 甚至来不及去床上,两个人纠缠着,带中浓浓的绝望的气息,抵死缠绵。 书从桌上被两人碾落,犹如大山倾覆一般,哗啦啦撒落下来。 窄窄轩窗,于窗前梳妆的人垂下如缕的青丝,执起一把梳子,正慢慢的梳理那一头的长发,偶尔有阵轻风吹入窗中,将几丝长发吹起,在那半暗的屋中,恍若一场无边的幽梦。 林慎下朝回来,看见的便是这番凄凉景象。 古人怀念亡妻,想到痛彻心扉之处,说道:“不思量,自难忘”,他念赵秀林的情谊便是如此,竟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的。 只是如此,里屋坐着的那位,又该当何解释呢? 林慎摩挲一把脸面,脸上冰凉凉的,去也干干并无他物。 盈盈正倚在门口吹风,看见他绕过廊柱走了过来,忍不住侧了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虽是丫头打扮,但毕竟是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少女,又生得颇为不俗,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两湾碧波盈盈的春水。 林慎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侧过头去清咳两声。 就听丫头说道:“林相公,你可生得真像林三少爷!怪道我们姑娘”她还未说完,便知失言,急忙直起身来,连连摆手道:“我是,我是说三少爷像您,我的意思是” 林慎怔了一怔,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的真话,便摇一摇头,说道:“不要紧的。” 他脱了帽子托在手上,缓步进了屋,抬头望一眼那副对联,默叹一口气,闷头走了进去。 正巧柳青门闻声转过脸来。 那一刹,她恍若看见了几年之后的林琰,仿佛和她结成了白头的夫妻,下朝回家,瞧见她如花美眷,先笑了一下。 她亦跟着扬起笑来,眼中已缓缓有泪潸然落下。 林慎刚刚要摆出一个笑来,就见柳青门先笑了一笑,面上已有一道晶莹的泪水划过。 他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加快两步走到她身侧,握了她的手,单膝跪了下来,眼角一酸,亦滚下泪来。 正可谓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盈盈端了茶盅从外头进来,瞧见他二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相对无声的只是落泪,心里头暗暗的纳罕,口上却故作轻盈,说道:“姑娘,相公,茶来了。” 倒是柳青门先偏过脸去,拭了脸上的泪,在林慎的头顶摩挲两下,软语笑道:“刚刚下了朝,我就招得你心里不痛快了?” 她取过手帕亲自在林慎的眼角上摁了一摁。 林慎捻了捻她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盈盈将茶盅在柳青门的手边放下了,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端了一铜盆洗脸水进来,说道:“林相公,洗把脸,去去尘土罢!” 柳青门便亲自褪下手镯戒指,趁着滚烫的热水,绞了把热毛巾递给他。 林慎接过热毛巾擦拭了一把脸面,将毛巾递还给青门,含含糊糊道了一声谢。他走到床边脱去上朝时候穿的官服,拿过一旁挂着的家常衣服套上,低头系着汗巾子,忽然说道:“此刻三弟正住在我这里,你要去见见他么?” 青门闻言,怔了一怔,勉强笑道:“他有妻有家,我不好前去打扰,只是,我一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的” “我曾看见他对着一幅画像发怔,偶然间瞥了一眼,和你,有七八分的相像。”林慎叹了口气,“他的日子不好过,我也知道你其实满心眼里都是他,若是得空,便去见见他”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一下,说道:“也好。” 柳青门执起一根玉簪,正想往发髻上簪,不成想手上忽然猛地使劲,竟将那根簪子折成了两截。 她惨淡一笑,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 林琰正坐在烛灯下读书,这些日子连绵淫雨,白日里也灰蒙蒙的,借着日光竟是什么也看不清。 纸上满是古圣贤人如何处世立身之道,他却半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想到的都是那夜滂沱大雨之中,如何瞥见的那一眼——蚀骨啖心,此后便是万劫不复! 他想起初见她时,不过一身缁衣,无有半点铅华雕饰。 石屹笑她“小尼姑”,自己却一眼看出,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代发修行罢了。 那时他轻浮浅薄,只是不自知罢了! “三少爷。” 盈盈在书房门口望了他半晌,想及自家飘零的小姐,心里百味杂陈,舌尖上只发苦,那“三少爷”三个字在口边滚了几遭,好容易才逼了出来。 林琰闻声转过头来,怔了又怔,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张了张口,飘悠悠问道:“盈盈?” “是奴婢。”盈盈拢了手,低头说道,“我们姑娘请少爷过去,她备了好酒,想请少爷饮两杯。” “啪嗒”一声,林琰手上的书便跌落在怀里。 盈盈拿脚在地上蹭了又蹭,说道:“少爷,我们姑娘是辗转反侧,想了一宿没能睡成,并不想打扰少爷清净的,但又想起都是客居,更兼少爷肩上担着千斤重的担子,才叫奴婢来的。” 她抬起头,拿她那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望着他:“说句僭越的话,您不好叫她空等一场。” 林琰只听得无地自容,不再多言,起身同她走了。 盈盈将他引上一叶扁舟,迎面就看见柳青门从里面俯身走了出来,抬起头来,两人对上眼睛,都是一痴,随即一怔。 不妨脚下船只晃了一晃,林琰站在船头跟着也晃了一晃,唬得青门急急伸过手去,说道:“小心!” 两只手便抓在了一处。 青门惊觉,往回缩了缩手,林琰却暗暗加了两分力气,只是不肯松手。 柳青门不易察觉的叹息一声,扶着他的手将他拉入了船舱之内。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说了两回久别重逢后的寻常话,就见柳青门抬眼瞥了林琰一下,又受惊似的收回目光去,耳尖尖微微的泛红,仍是在闺阁做女儿时的娇憨姿态,把林琰看得心里一阵作痛。 “数月不见,你如何憔悴了许多?” 林琰哽咽许久,多少失意涌了上来,却是不能一一说来。 柳青门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握着他的手笑一笑:“可怜我到了现在,才知道你竟然喜欢我的!虽如此,到底要比始终蒙在鼓里强些。” 她抬起手,将他额上的细发拨了一拨,声音中已有了涩然之意:“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不该是个为情自损的人,你总要做出一番事业,让我心里也光荣自豪一番。你不是常说,苟利国家,” 林琰闷闷接过她的话:“苟利国家,生死以。” “是啊。有些话,你记得比我清楚。 柳青门倒出酒来,分他一杯,又给他夹了些菜,说道:“有些事,我不想瞒你——我和你二哥一处了。你既不要怪我,更不要怪他。世间之事无常,男女之情有限,唯有孤独最难辜负。我们也不过是两个寂寞的人相依做个伴罢了。” 林琰端起酒,有泪滴落其中,他闷头喝了酒,说道:“我不敢怪你们。” 他站起身走到船头,低声说道:“青门,我走了。” 柳青门淡淡“嗯”了一声,及至他真上了岸,却在案上伏了,不多时,衣袖尽湿透了。 裕和二十七年,五月初二,万寿节大庆之上,舞伎柳青门以凌波舞获万岁御酒赐,一时间声名鹊起。北曲瑶仙,南曲青仙,柳青门取代柳媚成为南曲第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第三十九章 裕和三十一年,六月十五, 日头毒辣辣的, 天热得不行, 千百万只的知了在树梢头拼命的叫唤,一丝风也没有,树梢顶上的叶子纹丝不动。街上赶路的行人和两旁的人家, 却都是蔫头耷脑的提不起精神。 一辆青棚顶的马车缓缓从远处驶了过来, 车夫顶着毒日头, 已然是大汗淋漓了。 却看见迎面来了一辆油壁车,车前悬挂着一对嵌金雕花的铃铛,随着马车的行进,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车的边缘铺满了五色的鲜花,鲜花之上是如云如霓的簇新的衣裳,裙摆之下,微微露出半只雪白的玉足,轻轻点在那从花之上。 车夫看直了眼,连马都不会赶了。 “欸, 你这厮!路也不会看么?”驾着油壁车的车夫挥舞着鞭子,厉声责难道,“快让开!看不见挡着道儿了么?” 那边车夫回过神来, 抢白道:“我们马车上坐的是贵人,你们马车上坐的又是什么人?你难道要叫我们夫人给一个妓/女让道不成?” “嗨!我把你这不长眼的!你浑说什么呢?我们小姐正要往宫里应承皇命, 你还敢挡了万岁的道儿不成?快给老子滚开!” 大热天的, 谁的火气也小不了。 两下正都骂骂咧咧的, 那青棚顶的马车里伸出一只素手,微微将马车车窗的帘子拨开两分——里头的人能瞧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头——俄而,那帘子便又轻轻落下了。只传出声音来:“马福,让一让吧!” 那声音听着倒是温婉如水。 车夫尤不甘心,扭头冲着帘子里面说道:“夫人,您是千金贵体,让一个教坊伎子,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那马车里的夫人便叹一口气说道:“让一让吧,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听得家主母如此说,那车夫也不好再多言,忍着气赶了马车回头,到街道入口处,等着那辆油壁车缓缓地驶了过去。 就听得油壁车上,那美人含笑说道:“多谢了。” 不过寻常三个字,竟惹得车夫那么五大三粗的人,酥得半个身子都软了。 油壁车缓缓行至大明宫前,车上的小丫头先跳下车来,那美人才缓缓的起了身子,慢慢的伸出脚来,让那侍婢为她穿鞋。 就看见远远的迎出陈王等人,笑道:“青门,你可来晚了!我们几个可是在太子跟前夸下海口了的,你险些叫我们落空出丑啊!” 柳青门抿嘴一笑,扶着平安的手站定了,欠身行了一礼,嫣然笑道:“可没见过殿下这样的叔叔,怎么赶着往自己的侄子面前送歌女舞姬的?殿下就不怕叫万岁知道了,治您的罪么?” 陈王挽了她的手,把她往东宫引,一面笑道:“这有什么?今天是太子的寿宴,大家借着机会玩笑一场,难道害怕他们说三道四不成?我请你来,可不是叫你单喝酒的啊,听说你新制了一支舞蹈,今天我们可要一饱眼福了!” 柳青门含笑点头说道:“既然殿下开口了,我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只是后日我要给个妹妹做喜事,殿下可千万要赏光前来啊!” “你若请我,我是一定要去的,只不知道是哪个美人近日大喜了?” 柳青门以扇掩了红唇,笑道:“殿下别问,只管过来就行了!” 且说那位夫人是去庵中还愿回家,进了家门只呆愣愣的坐着,家里伺候的人见她形状古怪,都来问她,谁知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及至她丈夫从席面上回来,她才如见了真佛似的站了起来,忙不迭走了过去,唤道:“尧委阿哥,你可回来了!” 原来那家男主人便是杨钦。 杨钦脱了外衣交给婢女,伸出手臂搂了夫人,笑道:“呵!这天热的!我不过是在外头吃了个饭,你就这般的不放心了?” 那夫人年轻不经事,当着丫头仆妇的面早就飞红了双颊,低低啐了一声。 这年轻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家的以真。当年她姨母过世,她本就不好再独自一人住在姨夫家里了,更兼后来看着崔畹华喜不自胜将林家云真小姐娶进门来,越发的觉得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幸而崔家大哥最爱管这种闲事,给她保媒,牵了杨家的这门亲。 杨家乃是宰相之家,陆家也算是高攀了,陆以真虽不大愿意,但也无其他的余地了。嫁过去后,崔氏也不为难她,杨钦看她年幼,待她也善,慢慢的也就定了心了,自觉后半辈子有了着落,遂一心一意伺候起公婆丈夫起来。 “你别在家人面前这样,怪羞人的!”云真推一推杨钦,让他在榻边坐了,从丫鬟手上接过碗来递给他,说道,“这里面是凉好了的银耳雪梨,你喝点消消暑气。” 她在杨钦对面坐了,托着腮怔怔的说道:“今天也算是奇了。哎,尧委阿哥,你说那死了的人还会活过来不成么?” 杨钦正慢慢的喝那碗凉汤,听了她的话也不当真,只笑道:“奇了,你见谁死了又活过来了?” 陆以真低着头玩了一会儿手帕,说道:“说起来这人阿哥也见过,是我姨表的姐姐白芙,几年前还到家里来做过客,阿哥难道不记得了?” 杨钦一听“白芙”二字,差点一口凉汤喷了出去。 他梗着脖子把那口汤囫囵的吞了下去,愕然道:“崔家的表妹不是过世了么?说起来也是古怪,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陆以真说起当年的事情颇为闷闷不乐,说道:“走水了,困在里头没救出来。” 杨钦皱眉道:“走水了?后来收拾,可有见了尸骨?” “我哪里能知道?”陆以真似乎不乐意他问得这么仔细,“不过后来很快姨夫就带着一家子搬到这里了,似乎是有什么原委在里头。” “那你说的这死人复活的,又是什么个故事?” 陆以真将手帕使劲一扯,把回来的路上如何被油壁车挡了路,如何化了的一一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期间偷偷看了一眼,瞧见那油壁车上的伎子,虽然半遮着面,但那双桃花眼是不会错的!” “伎子?”杨钦这回没忍住,一口喷了出去,洒得满地都是,也顾不上擦,“你是说一个伎子像崔家那女孩子?” 话音未落,他便大笑起来,乐得不行。 陆以真恼道:“你笑什么?” 杨钦笑得眼泪都快挤出来了,连连的摆手说道:“我只想你那表姐要是真又活过来了,听你说有个伎子像她,非得再气死过去一回不可!” 陆以真本在替他擦拭,听了这话恼怒着将毛巾扔他怀里,直起身来说道:“你不信?我是认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瞧瞧,看看我说得有没有错!” 杨钦搂了她在膝上坐着,笑道:“只要你不生气,我去教坊看个真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陆以真听了这话又要发脾气,杨钦便在她痒处挠了几下,两人在榻上滚做一团,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见了,都会意,忙不迭的都关门出去了。 且说那陆以真说过这事后,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白日撞了鬼,真就平白的有那么一个人长得和死了的表姐那般相像。倒是杨钦记住了,过两日寻得一个空儿,和才交好的一个京都子弟结伴往教坊去。 远远的就听见教坊里锣鼓敲个不停,笙箫吹个不歇,还没进门,就见一辆油壁车从大门口驶了出来,前后簇拥着好多还留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的唱唱跳跳。 杨钦抬起头往那油壁车上望去,就看见个十七八岁的美人,穿着绯红色的蝙蝠纹花罗新衣,梳着高高斜斜的抛家髻子,簪着金钗玉簪,歪戴一朵绢纱宫花,眉心点一梅花,笑意盈盈的,漂亮极了! 那伴儿瞧着那美人,痴痴一笑,说道:“哟,这是哪来的美人,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杨钦却盯着美人蹙起眉来——此女不是崔氏白芙的二等侍婢盈盈,又是哪个? 本来依着他的身份,并不会去在意这么一个寻常婢女,但他毕竟曾经着意崔氏的美色,自然连她身边一等二等的侍婢也留了个心眼,更何况近日听人提及,心里自然倍加关注了。 只是那崔氏九女即便是死了,身边的婢女也该留在本家,怎么流落到了京都,做了伎子?所谓事出古怪必有妖。 他拉住一个小姑娘,问道:“这是谁?今天做的什么喜事?” 小姑娘笑道:“这是我们的玉京娇娘子,今天就是给她梳拢的!还是我们花魁娘子的姐夫给保的媒呢!” 杨钦便问道:“你们花魁娘子是谁?花魁娘子的姐夫又是谁?” 那小姑娘把他上下扫了一眼,歪了头疑道:“你是外地来的?怎么连我们这里的花魁娘子也不晓得?我们这里有两个花魁娘子,给玉京娇姐姐保媒的,是南曲花魁娘子的东家!” 杨钦笑道:“我确实是从别处才来不久,不知能不能劳你带我去见一见这位花魁娘子?” 说着,取出一小锭银子塞在那小姑娘手里。 那小姑娘虽然年幼,却毕竟是教坊长大的,见了银子哪有不喜欢的?随即连热闹也不瞧了,当即就领着杨钦往里头走。 离那飞虹台数步,就看见几个罗衫美人团坐一起处说笑,面南的那个,虽然张开了不少,打扮也俏丽张扬了许多,可是不是崔白芙,却又是哪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第四十章 “柳姐姐, 有人找你呢!” 杨钦待要出声阻拦,那小丫头已经唤出了声, 惹得飞虹台上坐着的几个美人纷纷回过头来,有个年长一些的笑道:“你唤哪个柳姐姐啊?是柳大姐姐,还是柳二姐姐?” 那小丫头子笑道:“媚姐姐可真是坏!”又道:“青门姐姐, 这两位官家大爷是来找您的呢!” 隔着水, 遥遥传来一声轻笑,说道:“那你便请他们上来罢!毒日头下的, 看晒坏了!” 小丫头答应一声, 转头对杨钦说道:“官爷,您从那边上了飞虹桥, 就能过去了。” 又向台上诸人们笑道:“姐姐,我请爷们过去了, 我就不过去了, 我还要去瞧玉京娇姐姐的风光热闹呢!” 说着,也顾不得其他,转身飞快地跑了。 飞虹台上, 柳青门抿唇一笑, 摇了摇头。 董宛玉便笑她道:“再没见过你这么心宽的了, 就这么把盈盈放出去了?以后叫谁来伺候你?” 柳青门摇着一柄泥金的湘妃竹扇子, 莞尔笑道:“这可是怎么说?难道我要把她拘在身边过一辈子?别说是盈盈了,就是将来平安大了, 也断没有这个道理的!” 原来那今日要行梳拢大喜的, 就是柳青门的侍婢盈盈。 那盈盈上月去寺庙许愿, 出了庙门,还没下石阶,不留神和一前来上香的年轻公子撞了个满怀,两下各自面红耳赤的说不出话来。可巧周围人又多,盈盈羞怯了,掩了面容就要跑。那年轻公子也不知为何发了痴,也不去进香了,转头追着那盈盈跑。 及至追到了教坊,又冒冒失失的闯进去。 正又巧柳青门从林慎那里回来,那年轻公子便上前通报了名姓,要求娶盈盈做妾。 柳青门便当面问盈盈肯不肯,谁知妮子扭扭捏捏,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柳青门知道她心里有事,便叫那年轻公子回去。 那公子倒是个至诚的,虽然盈盈婉拒了他,他却也不恼,日日的都往教坊去,求了一个月,柳青门倒先烦躁起来了,把盈盈叫到面前,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叫人去暗暗地查访过了,那公子是员外郎曹知正的五公子,人品学问都还不错,家里除了一妻一妾也无旁人了。求了你这些日子,你倒是怎么想的?” 盈盈却只低着头不说话。 柳青门便又叹道:“其实这和我原想的不大一样,我想着若能有个年轻的后生,纵使家境贫寒些,不过花费些读书考试的银两,但能接你去做个正紧夫妻也是合算的。” 盈盈闻言便噘了噘嘴,却仍是不作声。 柳青门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便笑了起来:“别和我摆脸,我刚刚同你说的不过是我心里的打算,到底怎么做,总该叫你自己乐意才好!你倒是先同我说说,你是中意那曹公子,还是不中意?” 等了一会儿,盈盈才说道:“中意又如何,不中意又如何,反正我是不愿意去给人家做妾的!” 柳青门听了大笑起来,说道:“这话传出去,才不枉费我偏疼你一场!” 又问她想如何打算。 盈盈因说道:“跟着姑娘这些年,我也看清楚了,去给男人们做妻做妾的其实都是一场空。或许头两三年还恩爱要好,后面有了年轻的,便就忘了长久的了。其实前来的也好,后来的也罢,哪个是不可怜的?所以我想着,不论是谁,我只不嫁,要和姑娘是一样的。这样往后,还能和姑娘有个照应。” 柳青门心下了然,第二日便把这话和曹公子说了。 曹公子因叹道:“我若能早遇见她两三年,必然是要和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打算的,可如今又没有脸面这样说。多谢小姐费心,若是能够,盈盈姑娘的事情,请务必让我出份钱和力,不然我必是死了也不甘心。” 柳青门知道盈盈有意于他,也就答应了,因而今日这梳拢的事情,都是曹炜一手操办的。 至于那“玉京娇”三个字,是柳青门说道:“盈盈二字虽好,到底纤弱,你盈盈如月,又娇媚,不如伎名取作‘玉京娇’,叫起来也好听。”所以盈盈仍是本名,只叫他人唤她作‘玉京娇’三个字。 且说这边杨钦和友人往飞虹桥上走,还未到近处,柳青门已瞧清了来人,不由得心下大惊,转身就要走,却被董氏拉住了手笑道:“你往哪儿去?” 这片刻的功夫,已叫杨钦二人过来了。 柳青门无法,只得展开了泥金的扇子半遮住脸,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柳媚之后。 杨钦够着眼瞧不全那女子,口内一面笑嘻嘻的应承,一面把步子往柳媚那边挪。 柳媚乃明眼人,不过须臾便都知晓了,因同杨钦笑道:“杨官人可是前代宰相杨毅的后人?” 杨钦便笑道:“是啊,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媚嫣然一笑,说道:“这也是巧了,我六七岁上的时候,杨老太爷往我们秣陵城游山玩水,众姐姐们陪着赏花观月,我还远远的见过呢!”她把杨钦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笑赞道:“杨官人可真有祖上的遗风,将来也必定能得个宰相做去!” 杨钦是个不知羞怯的,大大方方的让她看了,笑眯眯说道:“多谢你的吉言,带我荣升了,再谢你的好儿!” 说着,便往后看,问道:“这位瞧着面善极了,是......” 柳青门一偏头,看见平安正从对面的飞虹桥上过来,知道是来找自己的,便悄悄的推一推柳媚。 柳媚便笑道:“杨大爷一定是说笑了,这是我妹子,生得腼腆见不得生人。除了这次跟我上京城来玩一玩,竟再没有去过第二个远地了!”回头拉着青门,佯怒道:“你见了人,怎么都不会说话了?把我教你的尽忘了不成?” 柳青门顺道下坡,只欠一欠身,称一声大爷便完事了。 跟来的那人却是认得柳氏姊妹的,指了柳青门愕然道:“青门小姐,你这是”底下的话还未说全,平安小丫头已经跑了过来,扯着青门的袖管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直叫柳氏听了面色一变,也顾不得杨钦其他,辞了在场的各位,跟着小丫头去了。 杨钦与伴儿皆是大骇,半晌都出去了,那伴儿才埋怨道:“今儿竟是奇了!怎么那南曲的花魁娘子这般行事?叫人看不懂!” “你说那老伎是南曲的花魁?” 那伴儿大笑:“柳媚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老伎!老兄,你这嘴巴委实太厉害了些!”又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她的妹妹,站在后面拿扇子遮着自己的那位。那位也姓柳,名叫青门,是现在南曲教坊的第一!” “原来她是南曲的花魁,怎么装作雏儿似的?” 那伴儿便说道:“这谁又能知道呢?平日里她和我们说说笑笑,谈天论地的,也不见有半点生分——难道是见尧委兄你太吓人,把个娇滴滴的美娘子给吓跑了?” 杨钦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想道,方才那美人我虽未看全,但单看那眼,倒是和夫人说得一般无二,又不是孪生,怎么天底下还有这样相像的?况且她还有意躲着我,看来其中必有曲折。 思虑过后,便对伴儿说道:“你到前面去看他们的热闹吧,既是梳拢的大事,想是会有歌舞庆祝的。我第一次来北曲的教坊,想到处走走看看,也长长见识。” 同伴笑道:“我晓得你的心思,必是没跟花魁说上话心里不甘。你也别过不去,你往那边走,虽说她不住教坊,但休息的地方还是有的,你悄悄的去,她未必晓得你会去找她,是能见着的。” 说罢,乐呵呵的自己往前面热闹处去了。 杨钦眼神一冷,向着同伴给指的方向加急两步。 倒是柳青门寻了个借口,跟着丫鬟出去了,没走出两步,便停下脚步来恼道:“这厮,竟然敢再来找我麻烦!若还来,总叫他死在我手上!” 平安不知所以然,煞是天真的问道:“姑娘,你在说呢?要叫谁死?” 柳青门闻言,想起平安不知昔日之事,便急忙叮嘱道:“他可不是个好人,若是你再在教坊看见他,一定要来告诉我!只一样,不要和他说话,他若问你话,也不要理他!” 平安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姑娘,姑爷还在等着您呢!” “是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这倒是没有,看样子像从外头刚回来。”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慢慢的到了平常歇息的地方。 容佩正在里有吃西瓜,伺候的仆妇都被赶到别的屋子去了,他见了柳青门,吐出七八颗瓜籽儿来,拿过一旁的毛巾把嘴擦一擦,说道:“你和谁打架打输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你别怄我!”柳青门在阴凉处坐了,说道,“你不到前面吃酒去,在这儿躲着算什么?” 容佩笑道:“我凑那热闹!倒是你,到底是怎么了?夹枪带棒的,谁招你了?” 柳青门说道:“你别问,我先问你,如今有个杨钦,现居着几品?” “杨钦?他是才过来的,本在地方做个大员,现来了,梁王提携,叫他做了吏部左侍郎。”容佩说道,“这人做官很有一套,也不枉他家祖上的功德了。” 因见青门脸色古怪,问道:“说起来,他怎么惹到你了?” 柳青门阴沉着脸,把当年险些受辱的事情尽说了,只略去了她师父不提。 容佩听了,想笑又不敢,闷闷的只自己憋乐。 青门犹在气头上,骂道:“正好他来,我这笔旧账很该和他算一算了!杀了他,不过是拼上我这条命罢了!” 容佩摆手道:“我知道你杀人不过头点地的事儿,不过只怕你未必有空理会他——早上刚刚传来奏报,黄河发了大水,把堤冲坏了,淹了好些地方——林耿介那家伙已经上折子,自请前去救灾了,这会儿只怕......” 还未说完,平安已经跑了进来,说道:“姑娘,刚才那人来、来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杨钦自外头走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第四十一章 杨钦一进那屋, 就看见眼前一花,似乎是件绫罗织就的裙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消失在了百鸟屏风之后。 倒是见得容佩大剌剌盘踞在榻上,斜着眼似笑非笑望着他,口内不阴不阳, 笑了一声:“嘿哟!这不是尧委兄么?大驾光临内子的旁室, 不知有何贵干啊?” 杨钦一愣,拱手赔笑说道:“弟不知此处是尊夫人的地界,只是听人说起这里是南曲花魁柳青门小姐常用之所, 因心生爱慕, 所以特来拜访。” 容佩假惺惺笑了两声,说道:“好说,好说!你口里的柳青门小姐,正是老弟我的内子!不知尧委兄此刻前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杨钦被他说得哽了一哽。 这年头, 谁在秦楼楚馆还没有个相好的?只是倌人是倌人,夫人是夫人,还没有见过像容佩这样理直气壮的把包下的伎子叫作夫人的,还为这伎子的妹妹花银子做喜事, 如此说来, 容佩还真是叫他大开眼界了。 只是这杨钦做官做得不错,不单是他还有点经世致用的才干, 也为着他还挺会在官场上做人, 左右逢源, 谁也不得罪。 因而杨钦笑道:“容兄这是责怪老弟不请自来么?也怪老弟我唐突了,这不是看见前面热闹风光,想起后面帮衬的人来了?您要是嫌弃,我现在就走!” 说着,还真的就要作揖告退。 容佩和杨钦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杨家祖上虽然在京都做着一等一的大官,但第二代的时候就去了杭州做官,地方官和中央官,只要不是一党一派的,自然没什么太大的干系了。因而容佩也不好在没摸透这人前,先狠得罪了他。 “欸,尧委兄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容佩从榻上一跃而下,亲亲热热执了杨钦的手,笑眯眯说道,“兄既然是爱慕内子的才学美貌,怎么能不叫你见一见,就让你败兴去了?穿将出去,我容佩岂不成了捏算吃醋的小人了?” 说着,转头对平安说道:“去里面请夫人出来。” 平安糊里糊涂答应了,转进屏风,不过一会儿,就见一人从屏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手上执着一柄宫扇,半遮半掩,挡去了大半的面容。只是那一双勾人魂魄的妩媚桃花眼露在扇子的顶端,正定定的打量着他。 这双眼睛确实像,只是崔氏,哪来的这般无情也动人的妩媚之态? 杨钦正忖度着,柳青门已欠身一拜,说道:“见过杨大人。”又向容佩先笑道:“相公,奴妾看着杨大人,怎么觉得好生面善?” 杨钦本欲说她面善,倒被柳氏占了先,又是对着容佩说的,更加不自在。 谁知容佩却笑道:“面善么?若是从来不相识,那大约是你们前世见过了,这也难得。尧委兄,你说是不是?” “若说是前世见过,那弟委实不敢当,只是觉得夫人倒有些像我一个故人罢了。”他说得滴水不漏,随即问道,“敢问夫人,是哪里人氏?” “内子是姑苏来的。”容佩慢悠悠的替她答了。 柳青门眼中似染了些笑意,颔首笑道:“妾身确是苏州人。” 杨钦笑道:“姑苏确是出美人的地方,只是听夫人说话,倒不大像是姑苏人呢!” 柳青门便笑道:“我出生在苏州,十岁投奔了在秣陵城的姐姐,所以说起话来大约就有些秣陵人的味道。听姐姐说,大人是杭州人,怎么对苏州那边似乎很有些研究呢?” 杨钦到底是个老油条,微微一笑,说道:“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再者——天下本就是一家嘛!夫人怎么连这个理儿也忘了?” 青门莞尔笑道:“相公,妾身孤陋寡闻,叫大人笑话了,这可怎么好?” 容佩取过折扇摇了一摇,笑道:“你丢了我的丑,回头得罚你!” 他俩人在杨钦面前肆无忌惮的打情骂俏,只把杨钦当成个木头桩子,杨钦是看也不好,走也不能,想问的几句话又没能问出来,正在憋闷气,就见柳媚自外面笑盈盈的进来,拉了青门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笑道:“你还不来?玉京娇妹子回来了,他们正在前面灌她的酒呢!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得替喝几杯么?万一醉死了,今晚的洞房还怎么闹?” 柳青门惦记着容佩没说完的话,便一面向后仰,一面向柳媚笑道:“姐姐替她喝酒杯就是了,做什么非得来叫我?容九那里还有些话没同我说呢!” 柳媚笑道:“我酒量浅,又没个挡酒的,没两杯就醉了!不像你,是和酒先生做了知己的!”便顿一顿脚,向容佩笑道:“相公,别怪我拽走你家娘子,你们有什么私房的话,晚上枕头挨着枕头的再说吧!” 她瞥见杨钦,便“嗳呦”一声笑道:“杨大人也在啊?真是不巧啊!您下次再来提前吱个声,我们备了好酒好菜招待您!” 说完,拉着青门竟脚不沾地的走了。 杨钦和容佩待在一处,浑身的不自在,便是容佩邀他留下来吃酒,他也满心的不自在,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匆匆的走了。 到了晚上,容佩果然回了他二人的住处,柳青门早已收拾了多日不住的屋子,备了酒菜坐在窗边等他。也无心针黹,也无心诗词,只是在窗下闷闷的发怔。 梧桐叶子纹丝不动的,半点凉风也没有。 容佩摘了帽子,宽了外衣,在桌前坐了,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天,闷的闷死,淹的淹死!方才我出东直门看了一眼,乖乖!那死人一车一车的往外拉,全是他妈的晒死的!” 柳青门听了他的话,缓缓站了起来,问道:“你白天同我说的,林慎哪里去了?我从梳拢那边出来,往他那里去看了一眼,怎么人就没了?就剩下个看门的老头子了?” 容佩正夹菜,听了她的话顿一顿手,叹了一声:“林耿介他去淮安救灾去了。” 他嚼一口肉,又叹一声:“他兄弟也去了。” “什么?”柳青门大惊失色,“崇谨也去了?不是说他去了蜀中做官么?黄河那边发大水,和他有什么干系?” 她的声音太过尖锐,容佩都不由的避了她的目光。 “我也是今儿才接到信儿,他一听说那边发大水,一早就自请前去了。说是老家故人都在那里,心里搁不下。万岁自然是高兴的。” 柳青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容佩皱了皱眉,伸手往她人中上使劲一掐,听得她“啊”了一声,这才略略的有些放心了,问她道:“你说说,你到底是担心那个林耿介,还是担心林崇谨啊?” 柳青门反应过来,不答容佩的话,只说道:“我要去找他!” 说完,不管不顾,当真唤了平安过来要收拾行李。 容佩刚舒缓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你发什么疯?现在灾区那边缺衣少食的也就罢了,各种要命的疾病也一并发了,你过去,是要给人家添乱不成?” 谁知柳青门的眼圈都红了,急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去,我还能吃得下睡得着么?倘若c倘若他那我还活不活了?”说着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又埋怨道,“再说,他那夫人好歹也该拦着他些才是啊!” 容佩低头叹了口气,咂了口酒,摇头道:“宫家三妹妹和林琰不对付,两个人这会子可真成了怨偶了——只是你还不知道吧?他给你写信,大约是只报喜不报忧吧?” 柳青门闻言,又是茫然又是诧异,半晌说不出话来。 平安抬头看一看她,又看一看容佩,问道:“姑娘,行李还收拾吗?” 容佩叹道:“给她收拾吧,别带太多东西,带两三件替换的衣服也就够了。” 柳青门抹一把眼睛,说道:“再把我的首饰换成银子,再多带点干粮。”又向容佩说道:“多谢你,只是平安这丫头我是断不能带去那边的,她身子太单薄了,吃不得那些苦,烦劳你照顾她。” 容佩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不要,我自己还要亲自去一趟呢!不过顺便捎你一段。” 平安以为他俩人都不要她了,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委屈道:“姑娘!姑爷!别不要我!我吃得了苦的!只别不要我啊!呜呜呜——” 柳青门摩挲一下她的脸颊,叹道:“我这几年冷眼瞧着,似乎这孩子被人牙子打得脑子打坏了,这么痴痴傻傻的,可怎么是好?” “交给你姐姐就是了,回来了再把她领回来。” 青门看一看哭得鼻涕眼泪的平安,摇头道:“不好,姐姐这一年有相中的人了,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我到底过意不去。” 容佩亦明白其中的原委,便说道:“明天你把她带给盈盈吧,他们小两口蜜里调油的,也不怕多个人口。” 柳青门点一点头,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第四十二章 马车再一次陷在了泥地里无法前行, 随行的护卫翻身下马要来推车,却被容佩淡淡阻止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洪水虽已褪去,但地上现出了一个又一个泥泞的沼泽——他探身下去扒拉了一阵子, 紧皱眉头不言语。 柳青门见状从马车里也探出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容佩便将一把黑黝黝的泥土抓在手里给她瞧, 叹道:“这是熟土,若不是发了洪水,此处原本必定是良田!今年秋收, 怕是难了” 他抬头望了望, 四周已有了些人家, 只是大半的房舍被毁去了,坐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他们一行的,不过是些老弱残疾和一些无力妇孺,面上眼中都带着无尽的绝望之色。 起初他们不过是默默地望着, 后来见容佩一行人陷在沼泽里, 进退两难, 有个大胆的老汉扑了过来,扒着车辕,伸出颤巍巍两只枯树皮似的手,哆嗦嗦哀告道:“老c老爷, 太c太太, 行行好吧!老天一定会保佑你们c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呀!” 仿佛是地狱道里的饿鬼爬了出来, 骇得柳青门一瞬间下意识向后躲了躲。 护卫看见夫人受了惊, 连忙要上前驱赶老汉。 柳青门急忙摆手道:“别, 别这样!他这是太饿了,不为别的!”又向容佩商量道:“相公,把我们带的粮食分点给他们吧?” 跟着容佩来的,有个扬州的从六品的张同知。那张同知一听要把粮食分出去,急得忙劝道:“哎呦夫人,使不得啊,使不得啊!若是分他一个,其他人必定都来要,如此,如此便是有万石的粮食也不够分啊!” 他这边急得满头大汗,却听容佩喝道:“胡扯!若有万石的粮食,哪还愁如何安置这些灾地的百姓?带你来淮安,就是叫你看看这边成了个什么模样!回头好仔仔细细的告诉你们太守去!” 容佩捏一捏青门的手,对护卫说道:“把带的粮食分给他们。” 那些百姓一见有吃的,顾不得许多,呼啦啦全都围了上来,皇天菩萨的乱叫着,七七八八的磕着头,那景象,好不凄凉! 这边正忙碌,就听得那边一声“娘呵!”,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娘啊!你咬一口馒头啊!你醒醒啊!有粮c有粮吃咧!你睁睁眼啊!” 一时间,到处都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更兼阴风阵阵,真如到了地狱一般。 容佩见柳青门脸色青白,以为她害怕,便从身后伸过手来,掩了她的眼,叹道:“还有几步就进城了,只怕城里更是你若是害怕,我叫个人带你回头吧?去了扬州,他们必会好吃好喝的待着你的。” 柳青门扒下他的手,说道:“我不是怕,我是恨。恨那扬州太守好无情,竟然推三阻四的不肯放粮!这不是要活生生的把人饿死么!” 容佩冷笑道:“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他们有钱宁可拿去狎妓买妾,若是拿出一丁半点救灾,就跟割他们的肉一样!”他望了望前面说道:“车马难行,我打算下来步行,你若能最好一起,否则落了单不安全。” 说着,已经率先跳下了马车。 柳青门不甘落后,也跟着跳了下去,她将遮面的薄纱拢了拢,说道:“我为什么不能?我吃的苦,你未必知道!” 说完,赌气似的,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去。 容佩哑然失笑,嘱咐后面的人慢慢的跟来,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青门,微有薄责道:“你这脾气,可真是!好了好了,别耍性子了,我在淮安呆不久,只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还要回去跟扬州太守那个老滑头子谈判呢!” 柳青门说道:“你走你的,我要待在这里!” “这里危险,你又没人照顾,留在这里怕是” 容佩虽知劝也是白劝,但到底名义上的夫妻做了这么久,也是真的担心的她的安危,不得不多叮嘱两句。 “我知道危险,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去找崇谨的。”她回头望了一眼自从下了马车就跟在她身后的黄鼎懿,扯了扯嘴角,“我不会被人卖了的,不是还有他么?” 容佩叹一声,知道她心意已决,也只得随她去了。 过了两日,容佩果然扯上两个淮安的官员,又匆匆的走了,带来的粮食也都分尽了。 柳青门送容佩出了城门便折回了,问陪在边上赔小心的主簿:“这里来救灾的,有没有姓林的官员?” 主簿深知她是容佩的内眷,汲汲的奉承道:“有的有的,之前来了一位,之后又来了一位。只不过之后来的那位又走了,不知道夫人问的是先来的那位还是后来的那位?” 柳青门被他绕得头晕,只得说道:“你只管告诉我,还在的那位,现在人在哪儿?” 主簿指了指西面:“回夫人,想是现在正在河边忙着呢!” 柳青门点头道:“那便去城西。” 主簿其实不甚想去,但后面只见得一个好汉手扶在剑鞘上,冷冷地凝视着自己,哪里敢说个“不去”二字?提了衣摆,黏黏答答的跟在柳氏的身后。 直走到西面百余里,两岸地上好些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也不动,生死未卜,水流早已跟着湍急起来,却是临近那河水决堤的口子,就见得在两岸忙碌的都是些赤膀的好汉子,扛着沙袋一袋一袋的去堵那河岸,遥遥的又看见天际飘来成片的乌云,那主簿呼一声“不好”,拔腿就想跑,却被黄鼎懿骂一声“懦夫”,横剑挡住了。 柳青门顾不得他,她已看到在那浑浊激流的河水之中,荡着一只船,水中有七八个人腰上绑着老粗的铁链,正极力的将对岸的人这边送。 纵然是有像楚霸王那样能拔山的气势,这几个人也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倒。 柳青门的眼泪唰地便滚了下来,也似决了堤口一般。 她已然认出,在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便是林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天又要下大雨了!林大人,快回来吧!”不知是谁招手大喊道,“再下大雨,这城只怕是保不住了!林大人,快回来吧!” 谁知林琰竟似未闻一般,仍竭力的把手伸给对岸的人。 只听得遥遥一道银光劈过,跟着响起一声巨响——轰隆! 柳青门只觉自己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她脸色发白,浑身都在战栗。黄鼎懿拉了她两下,压根拉不动她,就见她双唇不断扇动着,似乎在说着些什么,便忙把耳朵贴了上去,就听得她在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 雷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岸边的人也开始丢下手里的活计,忙着向四处逃散。 “傻子!这里又要淹了!快走吧!不然没命了!” 那主簿哆嗦着两腿应和两声是,见黄鼎懿顾不上他,撒丫子溜了个没影。 雨兜头倾盆而下。 柳青门终是忍耐不住了,挣脱黄鼎懿的钳制向河边扑去,撕心裂肺唤道:“林琰!林琰!快回来啊!” 滔天巨浪下,她那几声挣命的撕喊哪里传得出去? 眼看得一声巨浪涌起,跟着就不见了人影,柳青门脸色一白,跟着就要晕厥,幸而下一刻看见林琰抱着一个孩子浴水而出,天神一般,坚定不移的踏水走了过来。 失而复得,柳青门几欲跪倒。 “白芙?”他不过一瞬间的恍神,将孩子交到她的手里,“孩子的娘在对面等着,你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别去!”柳青门竭力伸手够他的手,谁知不过轻轻触到他的手背,就又滑开了,她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趟入水中,眼睁睁看着滚滚的河水淹没了他的腰,直奔着他的胸口漫去,所做的只有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抱紧,不断地祈祷着。 林琰背起那名妇女,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其实早已没劲了,连续没日没夜的救灾,背上怀里不知接走了多少人,整个人像拆了重装过几百次一般。然而他得撑过去,背上一条命,对岸两条命,都系在他的身上了。 河水越来越急,冲得他不断地滑着脚,雨水噼里啪啦打下来,打湿了他的眼睛。 背上的女人哭泣道:“大c大人,您丢下我吧!我贱妇一个,死不足惜啊!但求大人照顾我的娃,便是再生c再生之德了!” 林琰连摇头的劲也没了,他咬了咬牙,小声说道:“坚持一下,谁都不会死的!” 他艰难地冲开水流,拼出一道水流,向岸边走去。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她发出来的,林琰来不及辨别,更来不及抬头去看,就被一股涌起巨浪打了下去! 身上背着女人低低说了一句“求求您了”,挣扎着向后仰倒过去,霎时就被洪水冲走了! 林琰在水浪中向着洪水的方向伸出手,却不过是徒劳。 腰上的铁链越勒越紧,水从四方的天上一丝不透地盖下,连条细细的缝隙也不给他留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第四十三章 那一浪漫过一浪, 前一刹还顽强往前走着的人, 下一刹就消失在了滔滔的洪水之中, 再也看不见了。 柳青门扑倒在临时搭建的河堤上, 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她一生之中,哭得最悲最凄最惨的一次,哭得她撕心裂肺c肝肠寸断, 呕出两口鲜红的血, 几乎死去。 她在泪眼朦胧之中, 看见林崇谨奋力从水中挣出面容来, 浑浊的污水从他的头顶滚落,顺着发梢流淌而下。他抹一把被水浸湿的脸, 每往前走一步, 都要花费百倍的力气,然而他还是从那汹涌的洪水之中走了出来。 就像一位神通广大的神明, 在柳青门声嘶力竭的恨命之中, 向她走了过去。 怀中的孩子扯了扯柳氏的衣裳, 她婆娑着双目抬起头,向他扑去。 柳青门使劲地扯着那根捆着他的铁索, 林琰看不下去她那慌乱无章的手法,用手抹了抹她哭花的脸面, 不知何时变得粗糙的手掌刮得她的脸生疼。 林琰帮着青门将他身上的束缚解开,在坚实的地上踩了两脚, 低头间看见了那个刚刚失怙的孩子, 愣了一愣, 将柳青门连着孩子一同抱入怀中。 滚烫的泪水流进青门的发间,却听不见他的哭泣之声。 这泪是无声的,也是林琰自请救灾以来,面对生生死死,第一次落下泪来。 两人抱着,不知哭了多久,似乎也不过短短的一会儿工夫,林琰抱着青门,喃喃的哭:“那孩子的娘,我没能救出来,她自己个儿从我背上不,是怪我,没有抓紧她!” 柳青门抚着他湿漉漉的发,安抚他:“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然而除了这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生死面前,一切的言语都实在是苍白了。 林琰哭得把压抑在心里久了的感情发泄出来了,觉得胸口总算是舒坦些了,便抬起头。 就看见很近的天空上头炸开紫色的c金色的闪儿,把不远处的城楼震得发颤,大雨还在一刻不停的下着,肉眼可见得水位越来越高。 “不得了!这城大概是真保不住了!” 林琰脸色发白,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城镇里的房屋挨排排的轰然倒塌,夹杂着无数的尘埃,在大雨之中漫起滚滚冲天的黄雾! “快跑!”林琰一把将孩子背到身上,一手扯着青门就往城外跑。 城里水已慢到了膝盖,柳青门方才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已经彻底没了劲力,她跑了两步,弯下腰喘了几口气,摇头道:“不成了,我跑不动了!你你带着孩子走吧!不要管我了!” 林琰急道:“胡说什么!你若不走,我也不走了!这是天要亡人!要死,便死一块吧!” 柳青门听闻,竭力向前跑了十多里,双腿上的劲全耗光了,她整个人颤了一颤,向前扑倒过去! 连带着林琰和他背上的孩子也向前扑去! 却一把被人拉住。 黄鼎懿皱眉看着眼前这三个狼狈不堪的人,将拖来的一口富贵人家前院养鱼的莲花大缸拍了一拍,沉声说道:“那些该死的把拴在义门上的军舰开走了!满城的百姓被冲走了不知多少,可惜你林大人这些天来费尽心力的把他们捞出来了!” “这些该死的!”林琰闻言,气得几乎背过气去,“狗官!平时满口的忠孝仁义,到了关键的时候,都是他妈的缩头乌龟!” 柳青门毫无主意,如没头的苍蝇,看看黄鼎懿,再看看林琰,问道:“那可怎么办?眼下别说旁人了,我们自己个儿就能被这洪水给淹死!” 黄鼎懿扯住被水冲得直晃荡的柳青门,扯了扯嘴角,笑了:“你们看见我拖来的这口大缸?往这里面坐了,顺水漂出去不就得了?” 林琰望一眼那大缸,点了点头,叹道:“只能如此了,天意叫活便活,叫死便死罢!只是这缸子虽大,如何坐得进这么多人?” “你们坐进去!把孩子带着,不用管我!”黄鼎懿摆了摆手,催促他们赶紧进去,“我一个人容易,有了你们反倒是累赘!若是你们能得命,我们有缘还是能见的!” 林琰舔一舔干得快裂的唇,向黄鼎懿拱一拱手:“义士,多谢了!”他弯腰将柳青门抱进大纲之中,又将孩子抱了进去,向黄鼎懿问道:“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我姓黄,她知道。”黄鼎懿亦拱了拱手,“林大人是难得的好官,但愿菩萨保佑你!就此别过!” 说完,踏水如平地,顷刻便不见了踪影。 林琰长叹一声,此刻水已齐胸,他顾不得许多,便也翻身进了大缸之中。 柳青门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得,一直不停地打着哆嗦,林琰使劲搂了搂她,松开手,声音很是难过:“你忍一忍,坚持一下。我把大缸往城外滑,你把缸里进的水往外舀。老天爷在上,若能睁眼看一看,兴许兴许我们还能得命!” 说罢,扒着缸沿,咬牙拼命地向后划着水。 此刻柳青门已是头晕眼花,快要晕厥过去了,只是看着林琰用单薄的身躯不断地支撑着,便下狠心抽出佩刀,趁着林琰不注意,对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 孩子见了,倒吸一口冷气,刚要叫,被柳氏一把捂住了嘴巴。 柳青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 疼痛和鲜血使得她昏沉沉的脑袋有了一丝的清醒,柳青门用双手捧了缸里的水,一点一点的往外舀。 孩子大约是心疼的,跟着哭了起来,也用小手,一点一点的往外泼水。 可惜只是杯水车薪。 大缸一寸一寸的往下沉,幸而那倾盆的大雨慢慢的停歇了。他们的脚下腿上仍然浸在水里,但所幸已经没有了沉没的危险。柳青门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勉强支撑着,连眼睛也不敢闭上片刻,直把眼睛睁得通红,眼眶里泪水涟涟的。 林琰不比她好,累得魂都快没了,几次打盹松了手,都是那孩子扯着衣服拼死拉回来的。 大约漂了两天两夜,或者更久,反正他们谁也记不清了。饿倒是不饿,河里漂着柿子c茄子之类的,偶尔还有馒头和烙饼,只是那水喝了便要吐,吃的东西进去更是连肠子都能呕出来。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亦或真是他的德行感动了上苍,他们终是漂到了岸上,挣扎着从大缸里爬了出来,躺在地上只知道自己逃出了命,下一刻便都晕了过去。 林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干燥的床铺上,虽然那床板硬得能硌死人,但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睡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然后他闻见有煮汤的香气。 他循着香味望去,就看见一个老人正坐在炉子边,有个留头的女孩正嘬着手指盯着炉子里翻滚的汤,馋得直流口水。 干燥感涌上喉咙,林琰挣力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惊动了老人和女孩,都齐齐地向他望来。 “林大人,您醒啦?哎呦,这是佛祖保佑啊!”老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巍巍颤颤的端了一碗水来。 林琰咕嘟咕嘟将水喝了个干净,如得了甘泉一般,终于能言语了,便问老人:“老人家,我这是在哪儿?和我一起的夫人和孩子呢?” 老人指了指屋子的另一边,黑暗之中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尊夫人和公子哥儿都在那边呢!只是,只是” 林琰怔了一怔,忙问:“老人家,只是什么?您只管说,不要紧的!” “唉!只是尊夫人晕了过去,现在高烧不退,怕是于命上有大碍啊!”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什么!”林琰只觉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扶了墙奔过去,就看见柳青门躺在床上,面上烧得通红,进的气却还没有出的多。 他伸出手,颤抖着试了试柳青门的额头,却被那滚烫的热度惊得一缩手。 这样烧下去,只怕真会把命送在这不知名的荒山野地里! 林琰顾不得自己,摘下覆在她额上的毛巾——那毛巾本是浸过水凉丝丝的,现在却烫得有些灼手了。 “老人家,哪里有干净水?我想给c给我夫人降降温。” 老人给他指了路。 林琰走出两步,回头道:“若是能请到郎中,您别舍不得银子,若能救得我夫人一命,我大大的谢您!” 老人闻言叹道:“林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我们这里的百姓,有哪个不知道您良善爱民呢?不像那些所谓的父母官,一到难处就顾不得我们的死活了!若是有郎中,老汉早就请他来了——这村子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您别说了,我心里都明白!”林琰只觉心口一痛,快步走了出去。 他用盆打了冰凉的井水来,将毛巾浸湿之后拧干,一遍一遍的敷在柳青门的额上。 林琰的身子也发虚的很,他前后不断地摇晃着,不管老人怎么劝,却也不肯去休息,只是不断地换着毛巾,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那个被两人救下的孩子因为没那么辛苦,也醒转过来,沉默的守着柳青门,偶尔帮林琰把温了的水泼掉,再换上冰凉的井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四十四章 碧青的溪水从山脚下潺潺流淌而过, 流水清澈得能看清水中的荇草和水底的五彩鹅卵石。两岸的紫色兰花遍地都是,不知是谁搭就的篱笆上长满了鹅黄色的野花。 柳青门扶着一株垂下万千枝叶的杨柳树, 低头解开腰带,外衣从她瘦削的肩上滑落, 落在了她的脚下。她那双白玉一般的双足有些不安的挪了挪,柳青门半掩着白色的亵衣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石头上的林琰,他正背对着自己静静的坐着,只是耳根疑似有些泛红。 柳青门咬了咬唇,伸出脚在溪水中涤了一涤。 水是温凉的,触在肌肤上很舒服。 她便淌着水走了进去, 走到溪水的正中央,慢慢蹲了下来。 林琰听见水流的声音有些变化,便轻声问道:“青门,你还好么?” “嗯, 我到水中了。”柳青门回答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坐近一点儿,我害怕。” 林琰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向河边挪动着。 还没走两步, 就听见柳青门细细的唤了一声:“小心!”唬得他一愣, 顿住了脚。 青门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她已不是未经人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可是无论沧海桑田如何的变幻, 她在他的面前, 不过是个腼腆害羞的女孩子, 她想叫他彻彻底底的了解她,又怕将自己彻彻底底的袒露在他的面前。 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会再次席卷她,叫她无所适从。 柳青门将半湿的亵衣捂在胸口,向着河岸边慢慢荡了过去,她鼓足了勇气说道:“崇谨,你别这样走,地上有石头,看别摔着了。” “啊?”林琰听闻,浑身一颤,“我——” 说着,他低垂着头,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倾泻,洒在淙淙的溪水上,也洒在柳青门曼妙的酮体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银辉色的光芒。大病初愈的面容上虽然有些憔悴,但那神情和姿态却比往常更加的可爱。那双桃花眼含羞含怯地望着他,令他痴,也令他沦陷。 林琰屏住呼吸,在河边蹲了下来,望着水中的青门。 “你真是傻,非要跑过来和我受苦。你发高烧的那几天,我日日夜夜的守着你,忍不住在脑子里想,你要是没命了,我是不是也不用活了,想死了好几日,幸而你醒了。” 柳青门侧了头,有些疑惑:“你觉得亏欠了我?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觉得?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是我自己要和你在一起的,你并不需要觉得亏欠我。” 林琰苦涩一笑,说道:“我一直觉得亏欠你。有些错事是只要做了,就会一辈子都觉得痛的。” 他说完,便沉默了下来,四周只能听得瑟瑟的风吟和啾啾的鸟啼之声。 “这么多年了,可真是——”柳青门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那笑声中隐隐含了些悲怆,“我知道你终于想明白了,你是爱我的,可有什么用呢?难道你娶了宫三小姐做妻子就不是事实了?难道我做了妓/女也不是事实了?” 她松口一只手,探出水面握住了林琰的手,叹惋般的笑了一笑,继而说道:“崇谨,你不会知道,这几年,你每每给我寄信,说你过得很好,我都知道你在跟我说谎。容九那么精明的人,早就知道你们夫妻不和睦了,他巴不得我对你死心,又怎么不会告诉我?天知道,我是如何才能压抑住自己,不跑去万里之外找你的!” “只要一想到你过得不好,我心口就跟万箭穿心一般的疼。” 林琰听她缓缓的诉说着,只觉得自己整个心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滋啦啦的痛得不行,可话到了嘴边,却总显得苍白无力。 倘若不是他年少时候,一定要以权贵之女为妻,又怎么会辜负了眼前之人的深情厚爱? 可若不亲历一番,他又怎能真的明白,他自己的真心之所在? 林琰抬起头,问她:“青门,是不是一切都迟了?我是不是悟得太晚了?如果我现在”他还未说完,就已被柳青门拽住手,使劲拖入了水中。 “哗啦”一声,水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柳青门松开抓着他的手,向后倒退了两步,“你已经活成了当初我们说好的那样——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是个仁善至诚的君子,无论你对我如何,这件事是万万错不了的。” 青门笑一笑,弹了弹身前的水面,将水珠子弹向林琰。 “我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对我说,你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要父兄为了你而骄傲。你现在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我都知道。容九说你为官清廉不肯攀附权贵,家里一贫如洗。尊夫人骂你是天生做穷秀才的命,你还不乐意呢!” 林琰闻言,有些恼羞,他哽了一哽,方才说道:“你这人,怎么能轻易地把别人的家事拿出来取乐呢?再者,我怎么就是个做穷秀才的命了?我那是” 他有些说不上来了。 其实做了官之后,他才发现,干干净净的做个父母官,哪里来滚滚雪花银子?而且他心肠其实极软,只要看见有人卖儿卖女的求生,他就心里过不去,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来救济。如此他过得去了,宫三小姐便肯定觉得委屈了。 “她是贵妃的妹妹,下嫁给我自然是觉得委屈了。”林琰笑一笑,说起妻子脸色有些苍白,“当初她想让内兄给我举荐一个官位,我不肯,执意要考,她就不能够理解。说实在的,若只做个裙带之臣,我哪里还有立足于世的脸面呢?” “我不懂了,你若不想如此得到晋升,为什么还要娶个高位之妻呢?” 林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傻。”他伸过手去,扳着青门的肩让她转过去背对着自己,然后捞起她满头的青丝给她搓洗起来。 洗了一阵子,他手上一顿,说道:“我当初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是地方之臣的后人,不似朝中之臣那般的尊贵。我以为,若能有这样一位妻子,便可以叫自己不那么自卑了。你说,我傻不傻?” 此话一出,顿叫柳青门心中大为震撼。 她原以为两人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那个傻的c卑微的c可笑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却是如此相类! 柳青门挣开林琰的手,转过身来望着他。 如水月色之中,她明媚的双眸中慢慢涌上泪雾来。她使劲深吸了两口气,可那泪水无论如何忍耐,都还是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林琰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感受着泪水滚烫的滴在他的手心里。 然而,并不是看不见她哭,心里便不痛的。 他缓缓凑近她。 柳青门只觉得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越靠越近,渐渐的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任凭泪水决堤滚落,然后仰起头,在他的手掌下,闭上了双眼。 那姿态,就像是在等候宿命降临一般。 然而,捂在眼上的手颤了一颤,竟从她的眼上挪走了,她感受到那人的唇几乎快碰在了自己的唇上,可在下一刻,竟渐离渐远了。 柳青门睁开眼,看见林琰站在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崇谨,难道”柳青门只觉得自己心在滴血,想问的话几乎要将她逼疯,“难道,你嫌弃我,嫌我脏么?” 林琰摇摇晃晃起来。 柳青门恨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自己是” 那“不干净”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林琰一把从身后捂住了嘴。林琰的声音听上去痛苦至极:“你怎么能这样揣度我?你又怎么能这样想自己!你若是脏的,我岂不比你更脏?” “那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我不敢我觉得,我不配”林琰皱紧双眉,“一想到当初是我自己把你亲手推开了,我就觉得我简直不配做人,无论做多少善事,也不能弥补这个过错的万分之一。” 他压低声:“我简直时时刻刻活在炼狱里,无法解脱——” 柳青门转过身面对着他,与他凝望片刻,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那痛苦的,在炼狱里煎熬的灵魂。 人生有八苦,其中第八味苦,名曰——求不得。 “我们差点结伴去走黄泉路了。”柳青门贴近他,将自己送入他的怀里,低低的笑了,“你知道我烧得糊涂的那几日里,都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其实死在一起,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结局,至少,你是完完整整属于我的了。” 林琰将她抱入怀中,手掌心顺着她的脊背抚摸而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要是你再也醒不过了,我就抱着你跳进黄河里,让黄河的水给我解脱,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撒手。”他叹息一声,重复道,“我再也不会撒手放开你了。”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和她唇齿相交。 柳青门放松了身体,将自己全权交付,那一夜地老天荒,仿佛便是生命的最终之处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四十五章 洪水渐渐从淮安城中退去, 整个城镇被大水洗劫一空, 只留下满地的疮痍。 林琰选择留了下来, 在淮安城中率领百姓重建家园。万岁龙颜大悦,破格提拔他为江苏巡抚,暂在淮安直接管辖一切事务。 “恭喜你, 一下成了正二品。”柳青门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水,艰难无比地从外面推了门进来, 笑眯眯说道, “林大人, 升官的滋味如何啊?” 林琰刚从河堤上回来, 正坐在窗边写直陈君王的奏折,见她吭哧吭哧端了老大的一盆热水进来,急忙放下笔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我的天!你端这么烫的水做什么?要是泼了,不得疼死你?” 柳青门侧了侧身,不让他端过自己手上的水盆,笑道:“给你烫烫脚。” 林琰便笑叹道:“唉!大夏天的, 烫什么脚啊?不得再热出一身的汗来?你啊,真是没事找事做!就不能歇歇?” “我都看见了, 你光着腿脚在河边和他们一起干活, 前几天我都没说你, 你也不看看, 你那双养尊处优的脚, 还能不能看了!” 柳青门放下大脚盆,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林琰摁在椅子上坐了,又给他脱鞋卷裤脚。 林琰的脚本是士族子弟最寻常的模样,干净白皙,节骨分明的很漂亮,可自从他连日的去干活,早就把脚板磨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水泡长了破c破了长,慢慢成了老茧,这才不觉得疼了。 现在他那双脚已经晒得黝黑了,脚板又硬又厚,一天下来,脚丫子中间的细缝满满的都是泥沙。至于穿着的鞋,破了补,补了再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林琰看着柳青门那双纤纤玉手摁在自己的脚上,脸有些发红,他瑟缩一下,笑道:“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干干净净的手,别被我弄脏了。” “胡说!”柳青门抓着他的双脚,硬生生摁在了热水里,拍了他一下,“别动!我嫌弃谁也不嫌弃你啊!你这个傻子!” 她低着头给林琰用力搓着脚,忽然说道:“你升官了,万岁有叫你把夫人接过来么?” 林琰摇了摇头:“她不会来的。内兄已经寄信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赶紧回京去,留在这个一毛不拔的地方。内兄不是无缘无故的人,想是她的意思罢!” 柳青门听闻,沉默着给他擦了脚,怔怔地蹲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那样子看得出很是闷闷不乐,于是她不动,林琰便也不敢动了。 谁知没过片刻,柳青门忽然伸手在林琰腿上一拍,声音已经拔高了许多:“刚烫过的脚,你不穿鞋,不就冷了?不白烫了?” 说着,抓着他的脚就往鞋子里塞。 林琰任她搓揉自己,只是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了一下:“你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些?” 柳青门手上一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十几天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顺心了,虽然贫苦一点,但朝朝暮暮的对着你,竟把现世给忘光了。” 林琰似是知道了她要说什么,手顺着她的脸捂上了她的嘴。 青门却将他的手往下拉了拉,笑了一笑,淡淡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你也不是一辈子待在这里,等这里的差事结束了,万岁一定会提你回京的。到时候你夫妻二人团圆,我c我又该置身何地呢?” 此话直中要害,一下就叫林琰僵住了。 柳青门却仍是笑,叹道:“我不是要教你为难,也不是非要做你的妻。我只是想和你过平平常常的日子罢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你已不是独身一人,我也不再为良家之子,这梦,是只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一做了。” 林琰猛地站了起来,拉住她的手,道:“这次回去,我请万岁下旨意!我有功在身,万岁一定会答应我的!青门你信我,我再不负了你了!” 柳青门推开他钳住自己的手,笑道:“你胡说什么呢?要拿你这点血汗功劳来做傻事?再说,你要求万岁什么?把我赐给你做妾,还是做二房?崇谨,你别忘了,我是个连世子妃都不肯做的人,我的名字,是我自己挂入乐籍的。” “你自己”林琰大为惊愕,“你怎么能自己” “我为什么不能?”柳青门说起往事,忽然不耐起来,她顿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从崔家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带,流落在街头——我那时不过学了几支舞,又哪里有什么其他的本领?只能靠卖艺混口饭吃。有个姓何的八十岁老头子非要买我回去做妾,弄了人来抢,我和盈盈一路的逃,迫不得已才去向楚云求救。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世人不把女人当人,唯有自强才能不受欺负。” 她冷笑一声,说道:“不能出仕不能行商,除了周转男人之中空手套白狼,我还能怎么办?” 林琰颤抖道:“别c别说了,别说了” 柳青门横眉一笑,似变了一个人般,冷冷说道:“崇谨,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敢听下去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和容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选了他,为他做事情,大局小局,都是按他的意愿办事罢了!” “一个伎子,能当众的叫一个伪君子露馅,也能叫一个读书人做官,更能叫一个做官的没官做!”她说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渐渐便滚下泪来,“我喜欢那种感觉,凌驾于那些蠢材之上的感觉,那种感觉,真是叫我痛快极了!” 林琰伸手想去摸她,却叫柳青门夺门跑了出去。 他拔脚刚要追,刺骨的疼痛便从膝盖上袭来,只能咬牙在原地撑了一撑。 缓了一缓,林琰喘口气想要出门去瞧瞧青门,却看见后者忽然又从门外跑了进来,苍白着脸看了一眼林琰,一句话也不说,藏到了冻石梅花屏风之后。 “青门,你” “青门,是你么?” 林琰话刚说了个开头,就听见有人自外面高声疾呼,语调凄怆不已,没两下,就已经闯了进来:“青门,青门!是我,是宫辰啊!” 宫辰几乎是跌进门中的。 林琰一看宫辰,急忙来扶他道:“辰弟,你怎么来了?” 宫辰却若不见林琰一样,踉踉跄跄几步,在屋中不住地徘徊:“青门c青门呢?我明明看见她了,她在哪儿?在哪儿?” 林琰错愕不已,不晓得他为何偏要去寻柳氏。 还没来及对他言语,就见一个青年官员跟着走了进来,笑道:“巡抚大人,唐突了,在下正四品少詹事杨钦前来拜见了!” 这边宫辰还在发疯,那边杨钦已经走了进来。林琰只得一手扯住宫辰,一手向杨钦虚虚一礼,淡淡说道:“杨大人,久仰了!” 杨钦笑道:“不敢。”又问:“宫老弟这是怎么了?我是同他一起来的,刚刚还见他好好的呀!” “辰弟!”林琰重重喝了一声,“你看看你,像什么话?” 又向杨钦勉强一笑,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教您看笑话了,您请坐。我叫他们烧茶进来。” 杨钦连连摆手笑道:“别别别,那就是下官唐突!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前来,是往内子家乡那边办点事,路上遇见了宫老弟便做了伴儿。听说林大人赈灾立了大功,特地前来道贺的!” 他笑眯眯的,说的也是些冠冕堂皇的话,实在叫林琰摸不着头脑,只得笑道:“杨大人实在太客气了,这叫我如何敢当呢?” 杨钦笑道:“欸,林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说起来,我们还是姻亲的一家人呢!林大人怕是不知道吧?内子就是大人妹婿的姨表妹妹。您说,这是不是巧了?” 他的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屏风之后的青门耳中,叫她惊愕不已——杨钦的继室,竟是陆以真么! 那边林琰听了杨钦一席话,更加摸不准他的来意,只得客客气气和他周旋了一番,当中一直揪着宫辰不放,生怕他又发疯。 好一会儿,才把杨钦送出了门。 宫辰失魂落魄,不知是怎么回事,林琰只得叫他先去书房等一等,自己回到卧房里,就看见柳青门怔怔坐在床边,呆呆的,也不言语。 林琰看一看她,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像没了魂一样!” 柳青门闻声抬起头,看他一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丝毫不在意师父知道杨钦对她图谋不轨过,也不在意容佩知道这件事,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告诉林琰。 似有千斤之中压在舌头上,坠得她惶惶不安。 林琰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只得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累了么?歇一歇罢!我去看看阿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哦,是了,你怕是还不认得,他是我的内弟。”想想又觉不对:“方才你急急的跑,是怎么了?我还听得阿辰似乎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呢!” 柳青门怔怔的,直到林琰走到门口了,才有些转过神,幽幽说道:“你别去了,让我去吧!他是,他是为了我才发疯的。” 林琰愕然转过身:“你c你们” 柳青门擦着他的人,缓缓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我和他,是在你洞房花烛的那夜,巫山云雨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四十六章 宫辰坐在林琰的书房里发痴,想起这些日子被家里人强迫着相看了一家又一家的小姐, 可哪一位, 也不必上他心里的那个人, 温婉端庄,却又妩媚可人。更何况, 他是真的喜欢她, 只是为什么,他在三姐夫这里,似乎看见了 他正想着, 忽然听见窗棂上响起几声轻轻的叩击声。 窗外有人似乎犹豫了片刻,轻声唤道:“阿辰, 你还在吗?” 宫辰怔了一怔,恍惚间以为是幻听了。 那声音便叹道:“我知道, 你恨我,这是应该的。你好好的,我先走了。” 宫辰恍然觉醒, 急忙起身, 颤着音儿说道:“青门, 我在这儿!你,你别走!别走!”说着,踉踉跄跄急忙要往外走。 却听得柳青门在廊下轻声说道:“你别出来, 我也不进去。隔着窗, 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c想问的, 便尽管说了问了就是了。” 宫辰望着窗纸上的人影, 将手握成了拳头。 “青门,你,你和三姐夫是不是真的c真的是” “我和他,是自幼的情分,是至始的知己。”柳青门伸出手,攀在红漆梁柱上,手指下红漆斑驳,似乎颇有年头了,“你不要怨他,你若想怨,便怨我就是了。” 宫辰闻言,惨淡一笑,说道:“我如何能怨你?又如何能不怨他?”他苦笑两声,摇了摇头,“我亦不会去问他,毕竟他是我的姐夫。只是家人至此,又如何不可笑?” 柳青门闻言,劝他道:“崇谨,其实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和你的事情。他又何尝不震惊?何尝不心痛?是我故意瞒了他,又故意瞒了你。我这么做,其实都是自己自私的缘故罢了。你实在不该恨他。你该恨的,原该是我。” 宫辰是再也忍不住了,两三步出了书房,就看见柳青门背着他站在廊下,一身洗得有些泛白了的烟粉色的半旧衣裳,发髻上除了一根银簪,也再无半点的赘饰了。她微微侧着脸,露出越发显出尖儿的下巴,是洗尽铅华的素净容样。 宫辰只觉得心口发酸,泪往上涌。 他抽了抽鼻子,走到廊边的花坛边。尽管大水淹了城,那新长的杜鹃倒是红得滴血。宫辰便摘下一朵拈在手中看了一看,走到柳青门的身边,将那朵红得如血的杜鹃递到她的眼前。他的双唇颤了一颤,说道:“这花给你簪发,好看。” 柳青门这才觉出他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转过身来望一眼宫辰,再望一眼那杜鹃,眼中晦暗之色一闪而过。 “多谢你。”她伸出手想要接过那朵杜鹃花,“这花是很好看。” 宫辰却将执着花的手一闪,避开了她伸来的手,他将花小心翼翼地簪入她如云的发髻之中,流连着从她的脸颊上抚过。 柳青门仰起头,看见他眼中滚着泪水,忽然心痛起来。 宫辰将手掌覆在她的眼前,亦仰起头,努力将泪水抑制回去。 “我知道,你是不想见到我了。我也不该来寻你,叫你左右的为难。”他执起她的手,尽管青门的手退缩了一下,他还是牵着她的手放在了心口上,“你只需要知道,我的魂总是你的,只要你呼唤一声,便是千山万水,我插了翅也会飞过去的。” 他说完,摇晃两下,问她:“你,会不会嫁给三姐夫?” 柳青门勉强一笑,答道:“他是你三姐的丈夫,如何能再娶我?你也该晓得‘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你也一样,还年轻,不该一门心思的放在我心上。”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你既是一样的人,难道还不能懂我么?”宫辰摇一摇头,“你不想懂,我不勉强。只是你是不是永远也不打算嫁人了?” 柳青门低了头,笑一笑:“入了乐籍的人,不想什么嫁不嫁的事情。” “你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宫辰缓缓缩回手,“我的魂,‘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若你一切安好,便就当我已经死了罢!” 他说完,手在青门的肩头拂过,慢慢地走远了。 那身影凄凄楚楚,恍若当年心碎难以的自己。 林琰远远的站着,看见宫辰慢慢向自己走来,背似乎也弯了些,脚步似乎也沉重了些,一下子便如老了几十年,不由也是心中一痛,唤他一声:“辰弟。” 宫辰顿住脚,看他两眼,低声说道:“姐夫,你好福气,为什么却不珍惜?” 林琰哑然不能答。 宫辰向前走了两步,问道:“姐夫,你说,不过是个女人,可为什么我这心里那么痛呢?我听到她亲口说自己不嫁了,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她不肯嫁了。” 林琰哽咽两声,说道:“是因为我。” “我也猜到了。”宫辰点一点头,“她不嫁便不嫁罢!只是从来红颜难得,我无以为报,只能以不娶相抵了。” 林琰想劝他,可话却说不出口。虽然宫辰比他小,可那主意却比他打得坚定。这三年来,无论家里如何威逼利诱,他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松口,独身到了今日。林琰苦涩一笑,说道:“你比我强,不似我,假风流,真愚蠢。” “姐夫,我是来寻她的,如今我累了,想回家了。你能不能,派只船送我?” 林琰和他并肩走了两步,点一点头,说道:“好。” 宫辰拍一拍他的肩膀,说道:“为了三姐,我好恨你,可为了她,却又不能恨你。你在这里艰苦,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照顾好她。” 林琰轻叹一声,提起衣摆,说道:“多谢你了。” 宫辰在林琰处逗留了两日,有了闲置的船只便登船离开了。他走之时,林琰去送了,柳氏却不曾前往。 待他办了事往回走,看见柳氏正陪着几个老妪在路边做针黹,便走向她,在她身后俯了腰看,笑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柳青门扭头看他一眼,将新做的衣裳从膝上提了起来给他看,笑道:“这是给你新做的,你瞧瞧,喜欢么?” 一个老妪便笑道:“林大人,您好福气啊!娘子做这衣裳可花功夫了,那针脚,哎呦,细细密密的,差点把眼睛给熬坏了呢!” 柳青门抿嘴一笑,说道:“大娘,您说笑了。就是把眼睛熬坏了那也罢了,能得他笑一笑,我便也知足了。” 林琰有些害臊,推她一下,刚要说话,就见得远远的小寿喜跑了过来。 小寿喜便是当日大水,林琰从水里救起的那个孩子,自从脱了险,便一直跟着林琰,把他当做父亲一般的对待。 “哎呀,你慢一点!”柳青门见他夹着尘裹着土跑了过来,连忙伸手去扶他,笑道,“你毛毛躁躁的,跌了撞了的,难道是玩的?” 小寿喜挠了挠头,嘿嘿笑了笑。 林琰便问他:“你赶什么热闹去?” “听说城外来了戏班子,在城南边歇脚,顺便唱两处,我想去看个热闹。”小寿喜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撺掇林琰和青门,“老爷和太太去吗?听他们说,可热闹了!” 青门一笑,说道:“我们一会儿去,你先去吧!小心点就是了。” 林琰亦颔首:“我得先去驿馆,杨大人那边还没得空去见一见。” 柳青门闻言,忽然一恼,说道:“你去瞧那人做什么?你时间倒是多么?” “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琰不明就里,说道,“一则他和我是同僚,二则到底连着姻亲的关系,三则他说是特意来的,我也不好怠慢了他啊!” 青门愤恨磨一磨牙,刚要说话,就听小寿喜说道:“老爷不必去了,杨大人昨天晚上就走了,说是有急事,要先去姑苏。还说若有空,回头再来跟老爷叙旧。” 小寿喜刚说完,柳青门便啐了一口:“老狐狸!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林琰见小寿喜和老妪们都好奇,便摆一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对小寿喜说道:“你先去吧!我们一会儿去!” 等小寿喜欢天喜地的走了,林琰便扶柳青门起身,又向老妪们告辞。 老妪便笑道:“林娘子啊,您夫君为了百姓辛苦了!您可得给他多做些好的补补啊!” 柳青门顺手摸在林琰的手臂上,果然觉得他又瘦了许多,便笑道:“知道了,大娘给的那只鸡今晚就宰了,放点参须炖一锅汤,也好补一补元气。” 两人说着话慢慢往回走,林琰因问她:“说起来杨钦还是你的表哥,我依稀还记得你去你姑家住过,如今你表妹又嫁了他,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怎么你对他的成见那么大?” “你别看他人模人样的,内心阴毒,不是你这样的君子能想象的。”柳青门挽了他的手,叹一口气。“只可惜以真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给他做了填房!” 又想到畹华,忙问他:“说来,畹华和云真,过得还好么?” 林琰笑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我只当你不好奇了呢!他们夫妻恩爱,虽然偶尔拌一拌嘴,但日子是照旧的蜜里调油的。我,是羡慕极了的。” 柳青门听得他声音中有一丝黯然,便学着他捏了捏他的手,笑道:“好了,别酸了。你只要以后记住,对着杨钦多一个心眼就行了。省得叫我牵肠挂肚的难受。倒是寿喜,我看你喜欢他,不如改个名字,收作义子罢?” 林琰莞尔道:“知道了,不叫你操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四十七章 如此过了两个月,淮安城的重建也颇有眉目了, 林琰于是得了些空闲, 便雇了一只船, 和青门二人终日在船上厮混。他亲手扎了一只乳燕风筝系在船前,和青门一人抚琴一人吹箫, 在那只船中过神仙逍遥的日子。 直至月上柳梢头, 才相扶相携下船,肩并肩的在淮安城的大街小巷中走一回,于是才肯归家。 十日之后, 他二人刚至家中,服侍的婢子便将一封信送到了柳氏的面前。 柳青门接过, 拆开一看,眉头顿时微微蹙了起来。 林琰正宽了外衣往架子上挂, 回身看见她站在烛台前,拿着那封信对着烛光,不住地皱眉, 便忙走了过去, 一面问她怎么了, 一面凑近了想看一看那信上的内容。 柳青门先是下意识往回一撤,见林崇谨面色不虞,讪讪一笑, 往回递了一递, 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是姐姐给我寄的信。” 林崇谨便点一点头, 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是教坊的事情,万岁要举办大宴了——唉,说起来黄河决堤不过刚刚过去三个月,就要兴师动众的大宴宾客了。”柳青门叹了一口,摇一摇头,“实在叫我心里难受,嘴上却又不好说。” 林琰叹道:“帝王的兴致,臣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柳青门思忖道:“教坊点卯,我不好不去,而且我是跟着容九出来的,前几日收到他的信,他已经启程回去了,我再无留在这里的道理了” 她抬眼望一望林崇谨,悲从中来,垂泪道:“只是舍不得三郎一人罢了!” “我亦舍不得你啊!”林琰捏一捏她的手,来回徘徊了一番,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从岸上翻出一份文书,吹了一吹上面落的细尘,交到柳青门手上,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也好,我正好有事瞒着你。” 柳青门心中咯噔一下,接过文书翻开起来。 那文书上乃是调兵西征的御令。 柳青门半是猜到了,半是不相信,怔怔望了半晌,又将文书合上,随手搁在一旁,侧过身去,淡淡说道:“我没看明白。” 林琰便伸手去够那文书,谁知柳青门余光扫见他的动作,便将文书飞快一抽,攥在手里许久,冷了声音问他:“你收这个做什么?想做什么?” 林琰淡淡一笑,说道:“你都猜到了,何必我再多说呢?” 柳青门倏然转过身,咬牙瞪着他,道:“你这个狠心短命的”满腔伤心涌了上来,她呜咽一声,伏在林琰的肩头哭了起来。 林琰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遂伸手搂了她,张开五指,顺着她的长发慢慢地往下梳理,笑一笑,哄她道:“等这次打完仗,你等我凯旋回来。我一定立个头等的军功,以后只守着你一个人,再不问这世间俗事了。你说,好么?” 柳青门把这话在心底滚了一遭,哭得更汹了:“你这骗子!又骗人!” 她何尝不知道,有这一次,他就能去第二次c第三次,沙场不似别处,刀枪无眼,多少铁骨铮铮的男儿好汉意气风发的去了,到头来只落得个马革裹尸的结局? 林琰耐心在她背上抚了一阵子,笑道:“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你都不知道!你这次回去,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他松开她,解开衣襟,从内取出一枚玉佩。 林琰将玉佩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托在手上定定望了片刻,将它挂入了柳青门的脖子上,掖进她的里衣里,笑道:“这是我从一落地就戴着的,给你了,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我礼佛的时候,都戴着它的,菩萨会保佑你的。” 那玉佩带着他温暖的体温,落在柳青门冰凉的肌肤上,令她倍加欲哭了。 林琰望着她滚滚落下的泪,轻叹一声,揩去她面上纵横肆意的泪水,说道:“青门,别哭了,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日出好么?” 柳青门哽咽一声,说不出话来,便低头往他怀里一滚,无声的把一腔离别泪全发泄在他的衣服上了。 林琰心里一阵酸痛,可他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跟着她一起哭,岂不更加难解了? 他一弯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柳青门勾着他的脖子,哭得不能自已,边落泪边打他,忍不住地骂:“你这个狠心的,你这个薄情的郎!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我真恨你,真恨你!” 林琰小心翼翼将她在床上放了,撑在她的两边,望着她发誓道:“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去,一定不会逞强好胜的,好么?” 柳青门侧过脸去,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枕头:“你这个骗子,我可怎么就会” 林琰紧紧挨着她躺了,将她搂在怀里,使劲抱着,晃一晃笑道:“是啊,我就是个骗子,谁叫你就喜欢上了呢?” 柳青门赌气踹他,使劲踹了两下却没能把他踹下床,狠狠咬了咬牙,转身扑进了他的怀中。 次日到底没能看成日出,窗外下着细细斜斜的雨,林崇谨和柳青门都起迟了,靠在床头一同望着窗外的雨。 雨声点点,催人心碎。 柳青门微微坐起身,在林琰的胸口枕了,将他的发在手指将把玩着。昨晚她哭得太狠了,此刻眼睛又酸又痛,那雨落在眼中,便越发难以排遣了。 “崇谨。” “嗯。” “秣陵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 林琰听了她的话,觉得不吉利,刚要说话,就听她又说道:“枕边莺声断肠,愁杀江南年少,回首挥泪知行。” 他轻叹一声,说道:“你断章取义,倒把温飞卿的词改的不错。” 说着,拽一拽被角,叹道:“你这次回去,不要再向从前那样惹是生非了,安安分分的,容九总能庇佑得了你。等我回去,接你出来。” 柳青门正伤心,他说一句便应一句,等他说完了,这才觉出不对味儿来,转身望着他:“我怎么惹是生非了?” 林琰抚一抚她的面,笑道:“洪善宝那等人的事,难道你都忘了?你真以为你是女中豪杰了?还不是需要别人替你善后?” 他刚说完,就觉不对,急忙闭嘴向别处望去。 柳青门闻言大惊失色:“崇谨,你是说” 林琰急忙掩饰:“你别猜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柳青门执意细问,他却遮三阻四的不肯说。最后被问得急了,林琰从床上起了身,向外望了一望,笑道:“今天这雨是停不了了。你为我唱一曲《袅晴丝》罢?到了边塞,我便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她知道林琰是顾左右而言他,却又无法同他较真,只得亦起了身,将长箫递给他:“你替我吹奏,我清唱给你听。” 林琰急忙接过长箫,附在唇前。 但听得青门悠然婉转开口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八宝花簪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她唱到“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凝噎起来,竟无法再往下唱去。 林琰只觉心往下一沉。 柳青门住了歌声,掩面泣道:“依稀我还记得,有一日去寻你,看见你正和一个美娇娘一处,她唱道‘是谁家的少年来近远’,我是从那一日起,才明白的,寻常侯门千金难入你眼,偏要成了那唱歌的女孩,不能伴在你的身边,我是”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偏偏林琰听懂了,恍惚一怔,手中的长箫已跌在了地上。 柳青门出了门,扶着墙慢慢地往飘雨的庭院里走去。 温飞卿有词云: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她只觉得山河飘雨,心里沧桑恍若百年变迁。 柳青门比林琰早动身两日,是容佩派了家人来接的。林琰送她到江边,她将一包叠好的衣服交给他,低了头说道:“这是我这几日连夜熬出来的,针脚不够细,你凑合着穿吧。沙场艰辛,好歹,好歹保全性命。” 林琰接过衣裳,泪终是落了下来:“知道了,你也c也要珍重。” 寿喜亦露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牵着她的衣角不肯松手。 柳青门不能去看他,胡乱点一点头,扶了家人的手上了船。 江风飘摇,船很快驶出了码头。 就见得那人一直站在码头上,不断地向她挥手,那身影却是越来越远,再也看不清了。 来接她的还有玉京娇,站到她的身边,低声说道:“姑娘,你还好么?” 柳青门噙了泪,摇一摇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一别,竟似再也见不到了一般,心里七上八下的,竟没一个安稳的时候。” 玉京娇扶了她,劝道:“姑娘,那是你太伤心的缘故,三少爷,他不会有事的。” 柳青门隔着衣裳按在那枚玉佩上,叹道:“菩萨保佑,千万不要出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第四十八章 “你回来了。”来接的是教坊的众姐妹,为首的董宛玉急忙迎了上来, 挽了她的手, 关切道, “路上辛苦了,你可还好?” 柳青门虽风尘仆仆, 但见了董氏却是高兴的, 于是笑道:“我都好,你可好?” 董宛玉笑叹一声,说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呢?倒是你, 救济扶贫的美名都传回来了,此刻京城里都不管你叫花魁娘子了, 都改叫你大贤娘子了呢!” 柳青门噗嗤一乐,摇头笑道:“这是什么难听的称呼?偏他们叫得出口!” 携了手往里走, 柳青门因问道:“姐姐呢?怎么不见她人?” 董宛玉抿唇一笑:“媚姐姐想来接你的,结果临时被人叫走了,还叫我务必转告你, 说是千万别记她一笔才好!” 柳青门笑道:“姐姐才是真不显山不露水的, 何时就敲定了呢?” “媚姐姐确实是个奇人呢!”董宛玉顺手在柳青门的手腕上捏了一捏, 感叹道,“你去之前,这肌骨上还比我丰腴几分, 现在回来了, 倒比我还消瘦许多。也不知道你在那边, 都吃了什么苦头!” 柳青门亦叹一口气, 抬头环顾一番四下,见教坊之中风景如常,尤其那琉璃瓦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好不美丽! 遂叹道:“连我亦如隔梦一般。你不知道,那边艰难,我刚到那里的时候,黄土地变成了黑土地,多少人家卖儿卖女,遍地都是饿死的尸首。真是瞧见了活生生的地狱一般!” 董宛玉合十了双手,念一声佛。 迎面就看见赵瑶姬领着几个小姑娘朝这边匆匆走来。 赵瑶姬看见柳青门,似是大吃了一惊,她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有些憔悴,对青门点一点头,转身告诉小姑娘们:“这位是南曲的花魁娘子,你们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见一见真人么?行礼罢!” 那几个小姑娘呼啦啦向着柳青门行了一礼,都叫姐姐。 柳青门奇道:“这是” 董宛玉为她解释道:“这些是新送来的女孩子,李先生叫瑶姬姐姐教导她们歌舞的。” 柳青门会意点一点头。 赵瑶姬有些不耐烦,将手中的团扇摇了一摇,说道:“若无甚要紧的事情,我们得先走了。对了,你既回来了,就赶紧去先生那里请安罢,先生有话交代你。” “是。多谢你。”柳青门向赵瑶姬淡淡一笑,让开几步,让她们先过去。 董宛玉看着赵瑶姬渐行渐远了,叹道:“你这一去几个月,瑶姬倒不似从前风光了——梁王有了新欢,对她就不大在意了呢!” 柳青门亦有些感慨,笑一笑说道:“我曾同她说过,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的,她却只是听不进去,倒白费了我的心意。” 董宛玉若有所思。 一径穿过海棠花廊,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青门姐姐”,玉京娇刚推一推柳青门,三人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前面服侍的婢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姐姐走得那么急,到叫我好追!” 柳青门顿住脚,笑道:“什么事啊?” 婢女忙笑道:“姐姐,有人请你。” 董宛玉笑着轻推她一下,说道:“好啊,你一回来就有人请,可把玉京妹子的风头盖下去了啊!” 柳青门忙问道:“是谁啊?我这前脚刚进的教坊门槛,谁后脚就跟来了?” “是位姓杨的官人,不常来,面生得很。” 柳青门闻言,面上已经拉了下来。 玉京娇亦沉了声,说道:“姑娘,你才回来,不妨推掉吧?” 董宛玉没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不是你相公啊?怎么,你们认识这个姓杨的官人?他是谁?” 柳青门稳一稳心神,先对董宛玉说道:“没事,故人罢了。姐姐先去屋子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董宛玉虽温吞,却不是个傻人,见她忽然面色不对,便说道:“我同你一起去罢,好歹彼此有个照应。” 玉京娇轻扯一扯青门的袖角,却听她温声笑一笑,说道:“是祸躲不过,一味地躲躲藏藏的,倒显得咱们理亏了。只是你,别再姑娘姑娘的唤了,和别人一样,叫我姐姐罢!” 玉京娇哑然:“这,这怎么能够” 柳青门牵了她的手往回走,边走边问她:“曹妹夫待你可好?可有让你受委屈?” 玉京娇红了脸,低声说道:“没有,他待我很好。” 柳青门笑一笑,说道:“那便好。我还想着,若是他敢对你不好,我还得带着人去教训他,委实太麻烦了些!” 玉京娇轻轻啐了一口,颇有些羞怯的怨道:“姐姐,你可真是——” 董宛玉在一旁听着,只管掩唇乐着,并不言语。 慢慢地走回了前面的会客厅。在门前伺候的两个小婢看见她三人,急忙礼了一礼,往里禀报道:“大人,姐姐们到了。” 柳青门捏一捏玉京娇的手,低声嘱咐:“一会儿见了,面上别表示什么。” 玉京娇点一点头:“是,姐姐放心吧!” 柳青门率先掀了帘子走了进去,就见杨钦自位置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扯着衣袖,假惺惺的做了一礼:“生杭州杨钦这厢有礼了。” 那故作的姿态委实有些叫人作呕,柳青门却淡淡的一笑,亦礼了一礼:“见过杨大人。” 他们各自就坐了,柳青门这才发觉,此次陪同杨钦来的,还有一个儒生打扮的和一个和尚装扮的,坐在杨钦的左右两侧,面容严肃,连一丝半点的笑意也没有。 杨钦将一只用织金绫罗包裹的锦盒拎到桌面上,推至青门面前,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娘子笑纳。” 柳青门莞尔一笑,说道:“与大人不过一面之缘,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呢?” 杨钦笑道:“娘子虽然觉得和我是一面之缘,但对我来说,娘子倒是眼熟得很呢!” 柳青门故作疑惑状,嫣然一笑:“哦?” 杨钦慢条斯理一笑,说道:“诚然,我可没有欺骗娘子故意套近乎的意思——娘子倒是和我一个已故的表妹有几分相像呢!”他不等柳青门回答,又一指坐在柳氏身侧的玉京娇,不怀好意又是一笑,说道:“这位娘子,也很眼熟,像是故人呢!” “啊——”柳青门轻叹一声,有意的拖长了尾音,“大人的表妹,想来也是大家闺秀吧?贱妾怎么好意思腆着脸面来比拟呢?” 杨钦哈哈一笑,说道:“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若论容貌,我那短命的表妹可比不上娘子你啊!” 适逢婢女们端茶进来。 柳青门亲自端了一杯茶奉送到杨钦面前,笑道:“大人,尝一尝我们教坊的茶叶,可还能入口?” 杨钦接过茶杯置于鼻下嗅了一嗅,笑道:“茶香是沁人心脾的,只是娘子可千万别在这么好的茶水之中下毒才好啊!” 玉京娇忍耐许久,终是咬牙道:“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姐姐有意要害你不成?你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值得我们姐姐这么费心的去对待?” “玉京,别这样说!”柳青门装模作样呵斥了玉京娇一句,款款笑着说道,“唉!明知道大人是在玩笑,可我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杨钦乐呵呵一笑,把茶杯在手中端详一番,笑道:“青门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柳青门敛了笑,理了一理汗巾,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开口吧!” “青门小姐自称自己是姑苏人氏?” 柳青门颔首:“是。” 杨钦眯一眯眼,狐狸似的笑着反问:“那么怎么这回我替内子回姑苏办事,顺便去教坊问了一句,你猜怎么着?” 柳青门心里一咯噔,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怎么着?” “青门小姐,这可就是你不老实了。”杨钦将茶杯搁在桌上,手指在茶面上不轻不重一弹,把几滴茶水珠子弹在青门的衣服上,“教坊的老人可都告诉我了,柳媚只一个妹子,名叫柳娇,最神奇的,是那柳娇数年前可就一病呜呼了!” 他倾过身来,在柳青门耳边低语道:“白芙表妹,你可得告诉我,那柳媚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了个妹子?” 柳青门面上笑容极为短促的一滞,随即妩媚一笑,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后撤了一撤,避开杨钦虎视眈眈的注视,笑道:“嗳,没想到大人对我柳家姊妹的事情这么好奇,难不成是看上了妾身?亦或是看上了妾身的姐姐?这可怎么好,我和姐姐可都不是无依的浮萍啊!” 杨钦笑着指一指她,说道:“你分明知道我中意你,又何必推诿呢?至于容九,不过是费些周折罢了,我虽不愿意得罪他,却也不至于怕他。只要你青门小姐一句话,我杨某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青门小姐,你看好么?” 柳青门沉下脸来:“我觉得不好。” “既这么着”杨钦话锋一转,“我和你打个赌,若是你赢了,我便和你做个陌路人,再不往来。若是你输了么” 柳青门不待他说完,便笑道:“既能一劳永逸,何不为之?请大人说一说赌什么吧!若我输了,任凭大人处置就是了!” “好!在座二位可都是证人了!”杨钦一拍手,指了指左右二人,“这一位是我朝鸿儒吴颐敦,这一位是佛门玄通大师。二位已经答应了,只差你了——只要你和二位同住一月,若二位动了凡心,便是我输了。若二位坐怀不乱,便是你输了。你看可好?” 柳青门连看也不屑看,笑一笑,颔首:“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第四十九章 “唉呀, 你怎么能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呢!”一出来,董宛玉就忍住的连声埋怨道, “这赌能打么?你知不知道那两个人都是谁?还输了任凭处置呢!我看你可真是——” 柳青门恍若不闻, 只是拉着她快步往前走。 待出了那里数十步, 这才松了手, 踌躇片刻说道:“这事是我没考虑周全, 把你也牵连进来了。宛玉,有些事你别问, 免得惹祸上身。” 董宛玉指一指玉京娇,说道:“你叫我别多管闲事, 那她呢?” 柳青门看一看玉京娇, 叹一口气, 说道:“这是她的命, 谁叫她先前跟了我这样的主子呢?”又劝董宛玉道:“我知道你的心, 但你实在是不知道杨钦那厮是个怎样歹毒的人, 我是不愿意你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董宛玉亦叹道:“三年多的闺中密友了,难道你要我丢下你不管么?” 柳青门轻轻拍了拍董宛玉的手背,淡淡一笑, 说道:“就是为着我们三年多的情谊,才不能叫你冒这个险。” 玉京娇亦附和道:“是啊, 董姐姐, 这事本不与你相干, 还是尽量避开的好。” 董宛玉侧头望一望来时的路, 犹豫再三, 想到自己势单力薄也是无依无靠的孑然一身,终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颔首道:“好吧,你不想叫我管,我便不管了。只是无论如何,你得告诉你东卿去,叫他替你出个主意才好!” “好。”柳青门点一点头,安抚董宛玉,“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换了衣服就去先生那儿。” 董宛玉轻叹一声,拂一拂落在柳青门肩上的落花花瓣,忧愁道:“你刚回来,也不叫歇口气,就遇上了这种事情,可真叫我心里难过!” “别难过,我不会有事的。”柳青门微笑着揽了揽董宛玉的肩,“别皱眉,小心生出细纹来。” 董宛玉啐她一口,恼道:“人家为你担心,你还要取笑我!”又拉一拉她的手,恋恋道:“我先回去了,你可要多小心!” 玉京娇和柳青门一同目送着董宛玉走远了,这才侧头问她:“姐姐,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流氓?” “你也晓得他是流氓,就该晓得他不好对付。”柳青门挽了玉京娇的手,说道,“好久不见了,你陪我到河边走一走。” 玉京娇点了点头默默陪着柳青门往飞虹台那边走。 此时已渐入秋日,水面浮萍飘渺,荷花渐败荷叶宽,底下隐隐能看见长出的一段段藕节。烟笼老树,一声惊起林中鸟。 “姐姐。”玉京娇忽然轻声说道,“你会怪我么?” “怪你什么?” 玉京娇低了头,将腰畔的汗巾扯了一扯,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怪我太过自私了。若是,若是容易姐姐还在,她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像我一样的。我” 柳青门轻笑一声,问道:“方才虽然已问过你一遍了,但还想再问你一次——你过得好么?觉得快活么?” 玉京娇没有回答,只是使劲点了一点头。 现在的日子比起以前做家婢的时候,实在好太多。曹胥虽然有家室,却待她依旧很好,几次向她提过要赎她出来,接回家去的话。只是她跟着柳青门,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也比一般的女孩子冷静许多,于是婉拒了。 即便如此,现在的日子,依旧是好的。 柳青门莞尔笑道:“你看,我其实不指望你们如何如何,但你自己明白,所以过得好,其实和我也没多少关系。”她仰起头,看了看无垠的天,笑叹一声,说道:“就算是容易此刻还在,我对她也无甚要求,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她侧头望了望玉京娇,伸手托起她的脸,笑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不缺人伺候,所以不用你跟着我累到老死,更别再想什么对得住对不住我的事了。当年我从崔家出来,你肯跟我一道出来,已经很叫我感动了。” 当年的盈盈其实和容易不大一样——容易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而盈盈,却是家里仆人的女儿。她跟着柳青门出来,等于抛弃了从前的家人,也变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孤女。 玉京娇闻言,几欲落下泪,她抽一抽鼻子,说道:“可是姐姐,这次杨大人分明是图谋不轨,你可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你这几个月跟着曹公子念了好几本书罢?都晓得‘图谋不轨’这样的词语来了。” 柳青门半是玩笑,惹得玉京娇含羞含臊跺了跺脚:“姐姐,人家为你急呢!你还来取笑人家!” “不应下,又能如何呢?”柳青门长叹一声,多了一层无奈的味道,“那厮再是眼力不济,也不会不记得我的容貌。此刻他已和我挑明了,我反倒不能直接开罪于他了。虽说从前的事也不要紧,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何必让他到处去乱说呢?” 玉京娇急忙问道:“姐姐可有赢的把握?” 柳青门拽了拽有些往下滑落的淡紫色披帛,笑一笑,没有言语。只是指一指水中的几叶扁舟,笑道:“你读书的时候,可曾读过李易安的词?” “姐姐说的是哪一句?”玉京娇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揣度道,“可是‘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柳青门含笑点头道:“你的悟性确实高。” 玉京娇其实很想陪着她,但柳青门摆了一摆手,笑道:“跟着我做什么?忙你的去吧。我坐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褪下披帛递给玉京娇,挽起袖口,亲自解开系在柳树下的一叶小舟,轻盈的跳了上去。 只见柳青门拿起竹篙,对准石块使劲一顶,娴熟的就把小舟撑出了岸边。 玉京娇在岸边站了一阵子,见青门有意无意的把扁舟撑得远了几乎不见了,只好暂缓心绪,抱着青门脱下来的披帛往回走。 她埋头走了一阵子,忽的听见有人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来了都没看见?” 急忙抬头,果然是曹胥。 遂向他问道:“你来了?你可知容相公人在哪儿?” 曹胥笑道:“好啊,我来了,你不先问问我,反倒问起旁人了!你是觉得我不会吃醋么?今天可要好好的说道说道才是呢!” 玉京娇推他一推,正色道:“别胡说!容相公可不是你我开玩笑时能说的,叫姐姐听见了不好!” 曹胥急忙赔笑道:“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又急忙问道:“是你找他,还是你姐姐找他?” “有什么分别么?总归是有事要说的。” 曹胥忙笑道:“是没什么分别,容大哥这几日都在宫里,怕是出不来。”他笑着搂一搂她,甜言蜜语道:“你要是有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啊!” “姐姐的事,和你说了又有什么用?”玉京娇软语娇嗔,说不尽的妩媚可人。 自那日之后,柳青门竟亲自写了请帖,请吴颐敦和玄通和尚来家中居住。 那吴颐敦整日的高声诵读经书,玄通和尚没日没夜的敲着木鱼念佛,把容佩在外置的宅子弄得乌烟瘴气的,柳青门却只是笑盈盈的,董宛玉或是柳媚上门来,每每抱怨起,她都笑道:“我只看看,他们到底都有些什么本事,好叫我开开眼界罢了。” 如此七八日。 容佩那边好容易交接了,出了宫便从来接的家人那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暗骂一声杨钦歹毒,又骂柳青门傻,连本家也顾不得回,急急忙忙地就往外宅赶。 时值午后,廊下的鸟雀也不叫唤,却能听得吴颐敦在北面房间里,不断地高声读着什么“妇德尚柔,含章贞吉”c“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之类的句子。另一面,玄通和尚把木鱼敲得震天响,愈加叫人烦躁。 容佩顿住脚,向着北面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往地上啐一口,摔门进了卧房。 刚一进门,就见坐在外间低头绣着鞋子的平安抬起头,先是一喜,跟着急忙摆手,又指了指里屋,压低声说道:“姑爷回来了。姑娘刚睡着。” 容佩点一点头,把手脚放轻了些,穿过珠帘走了进去。 就看见柳青门躺在梨花榻上,枕一个海棠花枕头,睡得很是泰然,似乎丝毫也不在乎吴颐敦和玄通和尚两个。 容佩走到柳青门身边,俯身望了望她的面容,又轻轻摸一摸她放在身前的手,这才发觉两人已有许久未见了。 他魔怔似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就看见柳青门嘤咛一声,从梦中转醒,朦胧间望着他一笑,说道:“你来了。” 容佩自觉失态,便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理一理衣摆,这才说道:“是,我来了。你睡得可好?” 柳青门慢慢坐了起来,将鬓角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笑一笑:“偷来浮生半日闲,自然是睡得好了。倒是你,这几日怕是辛苦了。” 容佩轻哼一声,似笑非笑说道:“我再怎么辛苦也有限,不像你,周旋了一个还有一个的!” “瞧你说话夹枪带棒的,教人不舒服。”柳青门含笑斜他一眼,抱过一旁的枕头倚了,静静听了听吴颐敦无休无止的念叨,笑道,“你们这些文人,除了会重复几句古圣贤的老话,还会说些别的么?你是不知道,他来了这些日子,除了说些空话废话,就没听他讲过一句真有道理的话来。” 容佩冷笑:“亏你讲得出这话!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吴颐敦是前朝的状元,最会念书的腐儒。那玄通最近往宫里走的殷勤,总和万岁说些菩萨佛祖的言论,一个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呢!” 柳青门嫣然一笑:“原来是有来头的,那正好,我还担心他们两个不够看呢!” 容佩闻言,脸色越发难看了。 柳青门望一眼容佩,隔着珠帘唤平安去端茶点,支开了平安,方才淡淡一笑,说道:“你回来的正好,我有话同你说——这几年受你的照拂,很是感激,如今我有朝不保夕之命势,不如和你散了,也不叫你为难,你看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第五十章 良久的沉默, 容佩终是将落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 他往柳青门的面上扫了一圈, 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难言滋味, 竟叫青门看得一怔,微微侧过了脸去。 “四年了。”容佩不许她逃避, 轻轻勾过她的脸,“我们做了四年的假夫妻,终于是要到头了么?” 柳青门轻叹一声,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四年了,我始终也不大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答应我来做这一场戏。我不是傻人,看得出来, 你不是个沉迷女/色的人, 或者说, 你根本不屑于此, 那还为什么” 容佩说道:“很早之前, 我就同你说过原因了。” 柳青门轻笑一声, 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可怜我。” 容佩收回自己的手, 冷笑了一下,说道:“我是有些可怜你,但天下可怜之人太多了,我若一个个的帮过来, 只怕早就累死了。我是想看看, 你这样苦苦的支撑, 顽强的往前走,到底能撑多久,走多远罢了!” “我现在走得很远了,是再也回不了头了。”柳青门的言语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自嘲的味道,“所以你看,杨钦一出现,我就不得不去面对。这回,谁也帮不了我,谁也没法帮我。” 容佩不接那话,反问道:“我心里有些疑惑,能否请你替我解惑?” 柳青门颔首:“你说。” “虽然不知道杨钦的为人,但你们的恩怨,已经有如隔世,他又为什么非得盯着你不放?” 柳青门叹息一笑,说道:“听你问这话,只觉得你在男女之情上天真得可怕——纵然如隔世,我仍旧是我,他仍旧是他,并无分毫的改变。他羞辱我未遂是事实,我恨不得置他于死地也是事实。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更何况我和他都不是心宽的人。我再看见他,仍恨不得叫他死。他看见我,大约也是十二分的不甘心罢!” 容佩啧啧两声,说道:“果然世间最烦,不过一个情字!” 他起身走到外屋,在门槛站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间悉悉索索的,一会儿柳青门也穿了鞋跟了过来,站在他的身侧问道:“你这么烦情,难道一生就从未对谁动过情么?” 容佩不作声。 柳青门只当他无以言对,淡淡一笑,说道:“你瞧,其实你也过不了情关,更何况我呢?我不过更是个俗人罢了!” 容佩闻言,朗声大笑起来,他负手于身后,放声吟诵道: “凤兮凤兮凌九霄, 洞庭水云雨潇潇。 生来不知凡间苦, 如何肯向情折腰!” 他念罢,向青门舒朗一笑,说道:“你错了,我这一生,绝不会为谁伤情折腰的。不为你,更不为任何的其他人。” 柳青门听了他的话,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容佩出生高贵,洁身自好从不沾染凡俗之事,所以才有资格说出如此的言语来。而自己呢,为闺阁女儿时抑抑不得志,出了崔家,更是发现山长水阔,更多的事情难以面对。此生,她大概都不能像容佩这样,无所顾忌从,天生的一股高贵不可侵。 “直到今天,我才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你和我原是两个世界的人。”柳青门轻叹一声,亦有了些释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帮我,污了自己的名声呢?” 容佩傲然一笑,说道:“为什么?因为世人皆愚蠢!都可恶!我就是要让他们诧异,让他们不舒服。若是他们舒坦了,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呢!” 他缓步走下台阶,淡淡笑道:“要和我分手的话还是省省吧,我倒是要看看,有吃了熊心豹子胆哪个敢动我一下的。” 柳青门啐他一口,暗骂他一声无耻,就又听到他摆一摆手说道:“宫里最近新册封了一位姓崔的娘娘,我想你大概愿意知道。” 柳青门一听,愣了一下,急忙追过去要问,却见容佩讥笑她:“你想问什么?崔家的人关你什么事?你有功夫,还不如张罗张罗自己的事呢!” “你要么别说,要么说全了!”柳青门跺脚恼道,“这么说一半藏一半的,算什么呢?” 容佩呵呵的一笑:“我乐意这么说,你也管不着。” 青门无奈,看他往北面走去,急忙唤道:“你去哪儿呀?” 容佩指一指北面厢房,说道:“我得去找那个姓吴的老头说道说道呀,他这么扯着嗓门的叫唤,我还要不要看书写字了?我手里还积着万岁交代的事儿呢!” 柳青门奈他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又是十日。 那吴颐敦见她好欺,越发的变本加厉,索性搬了个竹椅坐到柳青门的屋子外,每日摇头晃脑的,把《女诫》c《女则》c《列女传》反反复复读了又读,叫人听了,烦的不行。董宛玉开始日日的来,慢慢的变成了几日一来,来了也坐不久。 这一日董宛玉来了,闲话了几句,因受不了吴颐敦那故意拖腔弄调的语气,忍不住低低地啐了一口,说道:“你也太好性儿了!由得他在你这儿这么着!他变着法的念这些书,不是叫你我难堪呢?你就不恼?” “唉!他也就只能这样羞辱羞辱我罢了,还能拿我怎么着?”柳青门似乎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凑到董宛玉的耳边吃吃的笑,“你不知道,他有一日撞见我在河边脱了外衣要沐浴,羞得把那老得掉渣的面皮都给涨红了!一个劲儿的说什么有辱斯文,可笑死我了!” 董宛玉怔一怔,掩唇一乐,笑道:“难道他还是个” 柳青门点一点头:“八九不离十了。所以我也不理他,随他去罢了。更可笑的是那个玄通和尚,镇日想要降服我c度化我,说我是妲己转世,狐狸精作孽。你说说,除了竟演,我连万岁的圣颜都瞧不见,还有比我更窝囊的妲己么?” 董宛玉是信佛的,听她议论玄通和尚,到底有些不自在,便笑一笑也不言语。 却见柳青门慢慢地往榻上的躺了,支起一只手撑着脸,神色有些阴沉晦暗。但听她说道:“我最恨和尚说法。若他能了悟也就算了,偏他不能了悟还要装模作样。那就可恨了。” 董宛玉见她面色不对,试探着问道:“青门啊,你难道不信佛么?” 柳青门见问,低头冷笑一声,半天不说话。 如何信呢?她曾是个半出家的人,可佛祖又何曾保佑过她?可又如何不信呢?若不是天道轮回,那这一生的因果又都从何说起呢? 她霍然坐起身,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董宛玉急忙放下膝上铺着的针线跟了过去。 就见柳青门走到吴颐敦的身边,一手扶在吴颐敦的竹椅椅背上,一手灵巧地抽出了吴颐敦手中的书卷,以销魂缱绻的语调调笑道:“吴先生,你念的什么书啊?” 董宛玉见她虽然笑着,眼中却有一抹戾色,知道她是恼了。 吴颐敦果然哆嗦起来,竖起的一根手指跟芦苇似的不断摇晃着:“你c你有辱斯文!有c有碍观瞻!你c你恬不知耻!” 柳青门唱戏似的轻叹一声道:“唉——,吴先生,你每天把这几个词来回的滚,有什么意思?”她俯下身去,几乎挨在吴颐敦的面上,笑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孤独寂寞,不如你说些有意思的给我解闷?” 她笑得实在妩媚妖娆,莫说吴颐敦之类了,就是久经风流的世家公子也未必招架得住。 果然看见吴颐敦把那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老大,结巴起来:“你c你c你——” 柳青门缓缓将散落在身前的发别到耳后,露出半遮半掩的酥胸,她笑道:“吴先生怎么了?是突然想不起来了?”她指一指董宛玉,笑道:“你瞧我们姐妹二人,可比得师师艳冶,香香多情?” 董宛玉会意亦笑道:“我倒也罢了。青门妹妹乃南曲花魁,万岁亲赐的御酒,寻常人等想见一面都得把银子花得流水一般。吴先生好福气,朝朝暮暮的和青门妹子对着,可千万要把握机会啊!” 她把纤纤酥手往吴颐敦的肩上不轻不重一拍,向柳青门笑道:“你慢慢的招呼吴先生,我先走了,教坊里还有事呢!” 柳青门颔首笑道:“好,过几日我请吴先生登山,宛玉你同来啊!” 董宛玉抿嘴一笑:“你若能请得动吴先生,我是自然要奉陪的!” 她说罢,手指尖尖又在吴颐敦的肩上点了一点,像柳絮飘过似的,弄得吴颐敦不自在极了。 柳青门在廊下美人榻上坐了,她用抢来的书卷将榻上飘落的菊花花瓣拂了一拂,笑道:“吴先生,我可是在董姐姐面前夸下海口了,我已经请人算过了,后天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怎么样,吴先生肯不肯赏光,陪我去踏秋啊?” 吴颐敦骂她道:“淫妇!无耻至极!” 柳青门展开手上的《女则》看了一看,笑道:“你说说,我都不曾拿出手段勾/引过你,你就说我是淫妇,我不得冤死么?” 吴颐敦涨红了脸浑身直哆嗦。 “再者,我们也有个赌约呢,若是吴先生连陪我出去走一走都不肯,那我不是输得冤枉么?”柳青门倾过身去,轻轻点在吴颐敦的胸口,似是笑更似是讽,“吴先生,你可敢不敢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第五十一章 漫山的枫叶红得如血, 柳青门走在前面, 一身大红撒花的百褶裙几乎与遍染群山的枫叶融作了一体, 如云高耸的发髻上, 一根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不断摇晃着, 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微微一侧头, 半隐半现, 露出眉心一点的梅花妆,在那双秋水般的桃花眼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妖冶艳丽。 吴颐敦跟在她的身后, 吃力地往上爬着, 若一不小心抬头看见柳青门,必定急忙低下头来, 骂一声“淫/妇”。 于他身后,慢慢跟着的乃是玉京娇。 玉京娇倒是穿了一件素雅的衣裳,雪青色的底子上面绣的字不到头。她绾着斜斜的堕马髻,发髻上簪一朵新织宫花, 插一根嵌金的莲花银簪, 连妆容亦是淡淡的,唯有颈间挂着的一串珍珠, 颗颗圆润透亮,尤其是正中的那颗南珠, 更是晶莹漂亮。 柳青门忽然停住脚, 转头乜着吴颐敦一笑, 后者收势不及, 差点撞在柳青门的身上,吓得他面色灰白,直喘粗气。 “吴先生,你是走累了?”青门掩唇轻笑,“那可如何是好?山顶的风光可是最好的,杜陵野老有首诗是怎么说的?” 吴颐敦吹胡子瞪眼睛:“淫/妇!你也配吟诵圣贤之人的诗句么!” 柳青门毫不理会他的恶言恶语,莞尔一笑说道:“哦,是了,是连孩子都会吟诵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吴先生,您是学富五车的,一定不会连这句诗也不会念!” “你c你c你——”吴颐敦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得愤愤骂道,“真是作践斯文,作践斯文啊!” 他摇摇晃晃似要向后栽倒,却被玉京娇双手搀住,玉京娇侬侬笑道:“哎呀,吴先生您可要小心啊!如今世人都知道您老虽然年事已高,但风流不减,见现在秋色正好,特地带了我和姐姐来踏秋。若是这么不小心的一摔,摔出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要叫旁人看您老的笑话么?”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吴颐敦耳中,都如毒酒穿肠一般。 吴颐敦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去下不来,患了疟疾似的剧烈颤抖着。 柳青门抢上前去在他胸口上使劲一摁,又往下一捋,这才把那口气顺了出来。她冷冷看一眼面色铁青的吴颐敦,冷冷嘱咐玉京娇:“这才刚开始,别一下子把这臭老头子气死了。” 玉京娇趁着吴颐敦倒气的空儿,一口啐在他身上,冷笑一声,说道:“姐姐,我知道了。” 好一会儿,那吴颐敦才缓缓地顺过气来,青紫的面皮上多了点红润之色。 柳青门仍换上笑容,款款地扶着吴颐敦,温吞的笑着,说道:“吴先生,这山高水远人家少的,您可得千万珍重自身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和玉京娇妹妹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玉京娇瞥一眼吴颐敦,将被风吹到身前的丝带捋到身后,巧笑道:“姐姐,走吧,不然就是日落了也到不了山顶了呀!” 柳青门挽住吴颐敦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笑容亦多了些含义,她点头说道:“是了,你说得很对,吴先生,辛苦您了,我们加紧赶路吧!” 她也不管吴颐敦心意如何,强行一手抵在他胳膊上,架着他往山上走,玉京娇押在后面,一手撑在吴颐敦的背心口,似是扶着,却更似把后路给挡住了,绝不给吴颐敦脱逃的机会。 但见得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绿深青一万重。 渐渐地到了山顶处。 柳青门松开一直钳制吴颐敦的手,提起裙摆走上一块巨石,她回首望着吴颐敦,面色忽然冷峻下来。 此刻除了山涧风声,天地寂寥,不过他们三人罢了。 “吴先生饱读诗书,是先帝的恩科状元,然而万般皆好,只是无情。”她指一指自己的心口,冷冷一笑,“这里无情无义的,再读多少诗书又能如何呢?” 吴颐敦本来就年老体衰,又被她二人前后架着,早已累得不行了,想找一块干净地方坐却又找不到,哪里还有功夫理会她?因而只骂一句:“呸,无知!愚蠢!” 柳青门冷冷望着他,向玉京娇使了个眼色。 玉京娇会意,脱下披帛铺在一块石头上,含了几分不屑,笑道:“吴先生,请石上坐罢!” 柳青门冷眼望着吴颐敦犹疑不决,到底抵不过疲乏在铺了披帛的石头上坐了,讥讽着笑道:“你们儒生,其实最可笑了!孔子说席不正不坐,肉不方不食,难道他是天生的贵胄,从来也不曾饿过肚子么?” 她指一指自己,再指一指吴颐敦,冷笑:“你我其实心知肚明,他乃是天底下第一虚伪之人罢了!” 吴颐敦勃然大怒:“可恶娼/妓!竟敢侮辱先贤颠倒黑白!我看你是其心可诛!天之不容也!” 他急怒之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柳青门迎着风,放声大笑起来,笑罢,她冷冷盯着吴颐敦说道:“是,我确实是个娼/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写得几篇锦绣的八股文章,就自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帮着杨钦来羞辱我?就因为我是个娼/妓么?你敢坦坦荡荡的说,你对我就无半点之念?” 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不断晃动着,映得那笑分外瘆人。 “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满口的子曰子曰,说的全是圣人语,行的都是小人事!”柳青门缓步走了下来,手指尖擦着吴颐敦的面容划过,她冷冷笑了两声,“你知道,杨钦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么?” 吴颐敦冷哼一声,呵道:“尔不节不贞不耻之徒,还敢揣度君子之意么!” 柳青门扶一扶金步摇,冷笑道:“不节c不贞c不耻,好可怕的三大罪啊!若是按吴先生这么说,那天底下的伎子是不是都该投河自尽呢?” 她似乎觉得好笑,取下金步摇在手中端详片刻,说道:“其实这本与杨钦无关的,他要么做个嫖/客,要么做个君子,至于我,一个章台之女,又何须让他如此费心?——他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柳青门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吴先生,我可怜你被他人利用做了个棋子,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杨钦曾经想要轻薄我,却险些被我用剪刀捅死,这样的恨,你说会郁积在心底多久?” 她说着,拿着金步摇比了一个捅刺的举动,看着吴颐敦顿时血色的面容,觉得又可笑又痛恨。 柳青门拈着金步摇缓缓插/入发髻之中,讥笑道:“你大概觉得我矫情,不就是个娼妓么,还玩什么欲迎还拒的把戏,装什么贞洁烈女!” 吴颐敦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玉京娇举起手往吴颐敦面上扇去,圆眼怒瞪:“你闭嘴!” 清脆的一记巴掌声。 跟着吴颐敦大叫起来:“士可杀不可辱!尔等淫妇贱妇,要杀就杀,何须磋磨!” 柳青门轻笑一声,说道:“不急,好歹让你做个明白的鬼不是?”她向玉京娇挥了挥手,说道:“盈盈,你教教他,为什么要打他。” “是。”玉京娇沉声说道,“我打你,是要告诉你,就算是妓/女,但凡有不愿意做的事也不该勉强。天生众人,人本来是平等的,你趾高气昂的,仗的又是什么?更何况,我们姑娘那时候是” 她突然惊觉失言,连忙收住了话头。 谁知柳青门自己接过话来,悠悠的说道:“更何况我那时候并非娼/妓,而是他杨钦名正言顺的表亲妹妹。杨钦他人面兽心,必将不得好死!” 玉京娇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白,情急之下唤了一声“姑娘”。 柳青门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吴颐敦,嫣然一笑:“吴先生,你知道么,我是自愿为妓的,我喜欢把男人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勾得他们神魂颠倒了,再一脚蹬开他们。看男人为了女人出丑,我觉得很满足。” 吴颐敦愤怒之下,想要打她,却被柳青门一把抓住了手,使劲向着山顶悬崖处拖去。 “你以为,听了我那么多的私密之事,我还会留你的性命么?” 玉京娇急忙上前,说道:“姑娘,这样的事情让我来做吧!” 柳青门看着抵死向后退缩的吴颐敦,冷冷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更何况我如今已不是你的主子了,我是你的姐姐,理应当护你周全!你让开,这事与你无关!” 玉京娇咬一咬牙,拽着柳青门的手不肯松。 “姐姐!杀人是要偿命的!吴颐敦这个老头不值得你这么做!我c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做傻事!”玉京娇抱着青门缓缓跪了下来,“若是姐姐执意这么做,就让我也参与吧!至少,无论是人间路还是黄泉路,我都能和姐姐一道走了!” 柳青门咬了咬牙,不忍之色在目中转了一转,狠心一脚踢开了抱着她的玉京娇,在玉京娇的惊呼声中,使劲将吴颐敦推了下去。 她看着吴颐敦从高处跌了下去,心底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百转千回之下,她对玉京娇淡淡说道:“走吧。” 玉京娇犹疑道:“姐姐,我们” “放心,我不会真要他的命的,底下有容佩的人等着呢。”柳青门默了一默,“我只是叫吴颐敦知难而退罢了。” 玉京娇半信半疑:“姐姐不怕他说出去?” 柳青门冷笑一声说道:“若他真能不顾及脸面的说出去,也算是条汉子了,我只怕他不但不敢说,反倒要给我们打掩护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第五十二章 “媚姐姐来了?”平安正坐在门口嗑瓜子, 看见柳媚懒洋洋的也不站不起来,只噙着枚瓜子仁笑嘻嘻的。她跟了柳媚几个月,柳媚因不习惯她跟前跟后的叫“大姑娘”,索性也让她叫自己作“姐姐”,又看平安年纪小, 越发宠得无法无天了。 柳媚笑眯眯说道:“你到会找地方,怎么搁这里坐着?青门呢?” “姑娘和宛玉姑娘在里屋呢,姐姐要我进去通报一声么?” “嗨!你安心在这里坐着吧, 我自己进去就是了!”柳媚笑着啐了她一口, 说道,“你瞧瞧你这嘴巴,是一刻也不消停的!仔细胖了穿不进衣服里去。” 平安在后面忸怩着直哼唧。 柳媚刚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浓郁的江南李主帐中香, 香味醇正浓郁,乃是正品中的上等之物。 “哎哟,这么好的香料,容妹夫可真是大方!”柳媚掀了珍珠帘进来,就看见柳青门正坐在榻上, 一个婢女站在她身后给她篦头, 董宛玉坐在她对面,手边搁一碗甜汤, 正低头绣着一幅枕头套子。 两人见了她, 都笑了:“姐姐来了, 快请坐!” 董宛玉因接了柳媚的话, 笑道:“这哪里是容相公送来的东西?姐姐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没听说,这李主帐中香,可是陈王殿下亲自送来的呢!” “陈王殿下?”柳媚笑盈盈地在椅子上坐了,微笑着望着柳青门,说道,“这可是从何说起的?” 柳青门淡淡一笑,说道:“不过帮了他一个忙罢了。” “你可真是——,如今本身厉害还没算清楚呢,就去管别人的闲事了!”柳媚接过董宛玉手上的活计瞧了一瞧,拿过针线绣了几下,把董宛玉绣得快成的卷须□□补全了,蹙一蹙眉尖,复而含笑说道,“吴颐敦携二美游山玩水,却把一双腿给折了,成了个瘸子,惹得万岁心里不痛快,叫他告老还乡了。” 柳青门轻笑一声,举起菱花镜望了一望,说道:“这话倒是新鲜,是谁说给姐姐听的?” “还用谁说给我听么?”柳媚轻哼一声,“整个京都可都传遍了!他既乞了骸骨,跟你的赌约自然就不作数了。恭喜你啊,不费吹灰之力的,已经解决了一个!” 柳青门淡淡一笑,端起自己的那碗甜汤递给柳媚,说道:“晌午就熬上了的,姐姐尝尝。” 柳媚接过碗来搅了一搅,定定说道:“可惜还有一个刺头的呢,你想怎么办呢?你倒是也该仔细的看一看黄历了,你自己约定了的日子,还有几天可剩呢?” 董宛玉亦说道:“是了,这些日子,杨大官人可有来过?可曾为难过你?” 柳青门笑道:“都有这个赌约在了,他还需要怎么为难我?说到这里么,这里毕竟是容九的地盘,杨钦再怎么张狂,也不敢来此放肆的。” 董宛玉忙又问:“还剩几日?” 柳青门示意婢女替她将长发绾上,也不看二人,只微微一笑,说道:“再过三日,就该见胜负了。” “这么快?”董宛玉一惊,和柳媚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你想好了怎么办了么?” 柳青门待发髻绾好了,挥手让婢女退下,转过来望着二人,定定说道:“说到这件事,我有个请求,二位姐姐听一听,若是不愿意,直说就好,不会伤及你我情分的。” 董宛玉连忙说道:“你说罢,我听着呢!” 柳青门凑到二人面前如是说了几句,董宛玉听闻,笑了起来,说道:“其实这倒不难,只是你要做,到底该把后路想好才是。” 柳媚闲闲饮一口甜汤,嫣然一笑,说道:“这妮子,既然敢这么打算,想必也已经把后路铺好了。你我愚笨之人,又何必为她操心呢?” 正说着,平安自外头进来,回禀道:“姑娘,陈王殿下来接您了。” 柳青门点一点头说道:“请殿下稍等片刻。”一面对董宛玉和柳媚眨眼一笑说道:“你们看看,后路可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急急地换上一件掐金丝边的福云玫瑰色衣裳,簪了些珍珠玛瑙在发髻上,因为柳媚:“姐姐,这个花哨么?” 柳媚端详她片刻说道:“也罢了,你跟陈王出去,到底别穿得太素净。”说着,将耳垂上的一对红石榴耳坠取了下来递给她,说道:“你把这个戴上,好看的。” 青门依言戴上,笑道:“ 我去去就回来,你们别走,晚上我们一起说话!” 她急忙走了出门,果然看见陈王的马车停在门口,里面伸出一只保养极好的素手来,她抿一抿唇,扶着那手上了车,就看见陈王正笑盈盈地望着她,赞扬道:“你今儿真好看!哦不,你日日的都好看!” 柳青门微微红了脸,笑道:“殿下甜言蜜语的哄谁呢?我可是不吃这套的!” 陈王笑道:“我并不哄谁,说句实话罢了!” 说罢,便催促马夫赶车。 柳青门沉默片刻,侧头问陈王道:“殿下,我托你的事,会不会让你为难?” 陈王笑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说起来,你似乎也有许久未进宫了,前几日皇兄还问了一句呢!容九回禀说你身上不大好,皇兄还感慨说近日宫中无甚出彩的歌舞了呢!” “我也罢了,难道瑶姬不好么?”柳青门轻笑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听说宫里有位姓崔的娘娘?” 陈王一怔,笑道:“你怎么知道的?皇兄是新册封了一位九嫔的昭媛娘娘,这位娘娘就姓崔。你问的是她?” “昭媛娘娘的母家可是金陵的崔家?” 陈王颔首笑道:“是啊!青门,你认得这位昭媛娘娘?” 柳青门咽下舌底的苦涩,摇头一笑,说道:“卑贱之人,怎么能认得尊贵无比的娘娘呢?”她说罢,便不再多发一言。 陈王见她面露忧色,便竭力的哄她,直到了宫门口。 “下去吧,我没事的。”柳青门推一推陈王,率先跳下车来,她望一望宫墙上方的天,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轻叹了一口气,随着陈王缓步走了进去。 二人缓缓至了御花园中,宦臣一路陪侍,笑道:“殿下,万岁正和昭媛娘娘散步,遥遥的往这边来了,要奴婢去通报么?” 陈王对青门莞尔笑道:“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 却见柳青门的面色有些疏落,亦有些犹豫,便问道:“你是不大舒服么?要不我们下次再来?” 柳青门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你也太爱操心了。” 她忽然说出这样亲昵的话,倒叫陈王一愣,再要说什么,柳青门已迎着宦臣指着的方向走了过去。 陈王只得吩咐宦臣道:“不必了,先前来的时候已经和皇兄说过了。”他说完,急忙追着柳青门走去。 迎面果然遥遥能看见帝王的依仗缓缓而来。 柳青门抿了抿双唇,已经盈盈拜了下去:“金陵妓柳氏青门遥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王拱手笑道:“臣弟亦祝皇兄万岁!祝昭媛娘娘千岁!” 万岁虚扶一把陈王,定睛看一眼柳青门,竟亲自俯身将青门搀了起来,以温和亲切的语气向她笑道:“青门啊,自大宴之后,你有许久未进宫了吧?” 柳青门微微垂着头,低声细语的轻笑道:“回万岁,妾身卑贱,无诏不敢擅入宫闱。” “这就是推诿的虚话了!”万岁朗声大笑起来,“朕早就恩准你可以入宫行走,新制了舞曲也该及时的进宫竟宴才是!你倒怪朕不召见起来了!” 柳青门嫣然一笑,说道:“万岁不嫌贱妾卑陋,赐了妾身如此大的一个恩典,那是万岁格外开恩。贱妾却不能仗着这个恩典为所欲为才是。” 万岁向身后招了招手,笑道:“容九啊,你过来。” 就在容佩自仪仗中疾步趋出,欠身道:“万岁。” 万岁便指着柳青门向容佩笑道:“你夫人好一张利嘴,倒堵得朕也有些哑口无言了。你倒是说说,朕该拿她怎么办?” 容佩嘻嘻笑道:“所以臣总觉得她颇有些上不了台面,不过会些小把戏罢了!”他轻轻推一下青门,说道:“陛下娘娘面前,不要放肆!”又说道:“快给昭媛娘娘行礼!” 柳青门自知躲不过去,于是低着头拜了下去:“贱妾金陵妓柳氏拜见昭媛娘娘,娘娘千岁安康。” 静默片刻,那昭媛崔氏缓缓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声音却莫名的有些颤抖。 柳青门亦是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崔白苏在看清她的面容的那一刹,身影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有些惨白。还未及她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道:“阿姊!是你么!” 跟着崔畹华已踉踉跄跄跌了出来,一把扯住了柳青门的双手。他的手心里浸出冷汗,整个人都在发抖。 谁知柳青门缓缓抽出自己的双手,闪身躲入容佩的身后,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去。 崔昭媛已伸出手拉住了畹华,婉声说道:“弟弟,你不要鲁莽。”她向万岁欠一欠身,笑了一下,说道:“万岁,大约是这位柳小姐有些肖像臣妾已逝的妹妹,所以畹华有些激动了。请万岁宽恕。” 万岁颇为玩味,望向青门:“哦?她像你的妹妹?” 崔昭媛双唇轻轻颤了一颤,颔首道:“是。” 就听柳青门澹澹说道:“回禀万岁娘娘,其实人死不能复生,不过徒惹生者牵挂罢了。若贱妾的相貌能稍稍宽慰娘娘思妹之心,也是贱妾的荣幸。只是贱妾寒微,实在不敢妄攀娘娘凤仪。” 她明里暗里都是警告崔白苏的意思,崔白苏入宫已经年,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意思,遂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很是。” 万岁扬一扬眉梢,说道:“青门啊,你这次进宫,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是。”柳青门再次拜了下去,“妾身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第五十三章 当晚回府,柳青门沐浴更衣斋戒, 次日一早, 搬入玄通和尚居住的浮图舍。浮图舍本名翠华堂,启轩窗能见山之苍翠, 闭朱门有华凤四折冻石屏风。自玄通和尚入住之后, 柳青门命人将那冻石屏风移了出来, 换上一尊人高的玉石佛像。 柳青门莲步缓入浮图舍,取檀香三柱点燃,插入佛像前的香炉里,她合十双掌在蒲团上礼佛三拜,起身从平安提着的竹篮里取出新折莲花供于莲台上,这才转身向玄通和尚淡淡说道:“阿弥陀佛, 大师一向可好?可住得习惯?” 玄通和尚还以浅浅一礼:“阿弥陀佛, 出家之人不论好与不好。” 柳青门莞尔一笑, 请他在席上坐,自己亦坐了, 说道:“未曾征得大师的俯允,我自作主张搬来了大师同住,大师还请不要见怪啊!” 玄通念一声佛号,说道:“昨日晚上贫僧业已接到了万岁的旨意, 既然是万岁的意思,贫僧自然也不好推脱了。女施主还请自便就是了。” 柳青门颇为俏皮活泼的一笑, 毫不遮掩道:“万岁的那道恩典, 可是我亲自去求的呢!大师修行繁重, 大概是忘了,你和我之间还有一道赌约呢!若不请万岁下旨,大师日日的避着我,一个月后,大师这赌局未免也赢得太轻巧了些!” 玄通合十双掌,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哪来的什么赌约不赌约呢?赌约是女施主和杨施主立的,和老衲倒不是很相干了。” “嗳!大师这话就说不通了。既不和大师相关,大师为什么要来蹚这趟浑水?”柳青门将手腕上的一串红玛瑙珠子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上推了一推,婉声一笑,“我疑惑得很,还想请大师为我解惑呢!” 玄通念一声佛,声音澹澹的,也无甚喜怒哀乐,说道:“老衲之所以答应杨大人的嘱托,其实与杨大人无甚关系,倒是为了女施主你。” “我?”柳青门哂笑道,“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面?” “恕老衲直言,佛法上云众生平等,女施主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玄通和尚端然入定,“老衲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度化女施主皈依我佛罢了。阿弥陀佛!如此善哉善哉!” 柳青门缓缓望着那供奉的三柱檀香燃尽了,苦涩一笑,淡淡说道:“大师佛法说的挺好,只是野心未免太大了些。我虽身处风尘,却亦甘之西方宝境了。大师又何必煞费苦心来度化我?” 玄通似若不闻,定定地念他的佛经。 那平缓的佛声似乎使她回到了最初的日子,那时她还年轻,尚且还不知道情字,在寂寥的庵中蹉跎她豆蔻般的岁月,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泛不起一丁点的涟漪。 然后她遇上了他,在最好的年纪,也是最无知的年纪。 柳青门徘徊至窗下,扣着窗弦,望着窗外青山点翠,轻声问道:“大师,人生因果能说得通c解得明么?” “不能。” 柳青门哑然失笑:“既然不能,那么大师又想如何度化我?” 玄通和尚说道:“因果轮回犹如一个圆,除非跳出这个界限,否则将会永受因果之苦。老衲是想让女施主明白这一点罢了。” 渐入秋的微风,徐徐从窗口吹了进来,将她身上素色的绸缎吹了起来。 “大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柳青门伸出手,迎着光在风中晃了一晃,“若我此生与一个人有情债却未了清,那么是否来生还会遇见他?还会与他痴缠?” 玄通合十双掌,说道:“阿弥陀佛,因果轮回,就是这样的生生不息。” 光线透过她晶莹的手指甲,被她一把收入了掌心之中。 柳青门缓缓收回紧握着的手,展颜一笑:“就是如此,可见因果轮回是有苦有甜的,又何须单单畏惧他的苦涩之处?” 她似是下定了最终的决心,笑叹一声,说道:“大师,就依照之前约定好了的来吧!你我一月之约,算上今日还有整整三天。你不要说这是我和杨钦的事情,你只当这是一个试炼,若是大师能在我这里得证菩提,那也算我的功德一件了。” 玄通不再多言,再念一声佛号,很快沉闷的木鱼声便响了起来。 柳青门也只当他不存在,取出自己做了一半的蝴蝶戏花图来继续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安悄悄地蛰了进来,凑到青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但见得柳青门脸色变了一变,说道:“不见,你去回绝了吧,就说我这里很忙。” 平安不知缘故,只得应了一声去了。 第二日,柳青门请玉京娇过来,两人对坐在窗下的锦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玄通和尚在外面仍念他的佛经。 玉京娇因有些不安,说道:“姐姐,你没做点什么吗?再过一日,可就” 柳青门莞尔笑道:“我都不急,你怕什么?现如今和他一桌吃饭一床睡觉,这对玄通来说已是人生第一次了,够他震惊的了,若是不缓缓而进,我只怕会把他吓死!” 玉京娇疑惑道:“日日夜夜的对着,他就不对姐姐有什么旖旎之念么?” 柳青门笑道:“或许是我年老色衰,已然叫人提不起兴致了。” 玉京娇红了脸啐她一口,笑道:“姐姐哪里就年老色衰了?依我看,养了这些日子倒更好看了。” 正说着,就见平安进来说道:“姑娘,他又来了,想见姑娘。” 柳青门闻言,敛下双眉端过桌上搁着的一盏甜汤来看了看,却突然有些犯呕,遂又搁了碗盏,揉一揉眉心叹道:“我不见。” 平安似有不忍,犹豫一下说道:“姑娘,其实我没敢回明白,他昨晚没走,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晚呢!” 玉京娇好奇道:“是谁啊?这般的心坚志诚,姐姐见一见也无妨啊,何苦叫人家苦等呢?” 柳青门瞥她一眼,又看平安一眼,伸手抚了一抚平安玫瑰色的脸颊,感慨道:“若是容易还在,此刻也该和你一样,成了家和和美美的吧?” 她忽然提起过世的容易,叫玉京娇一怔,放下手上理着的丝线,哀哀的叹了一口气。 “也罢了,你去请他进来罢。”柳青门收回手,落在膝上,目光有些飘摇,“去吧去吧。” 过了一会儿,兴许却也不过片刻,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跟着平安走了进来,他抬起眼,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柳青门,忽然发狂扑了过去,抱住她的脚声嘶力竭喊道:“阿姊!阿姊!是你么?我是畹华啊!” 玉京娇大惊失色,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 柳青门却稳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淡淡说道:“不像话。” 畹华愕然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 “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可以跪一个娼/妓?”柳青门低着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他,“崔公子,听说你夫妻琴瑟和谐,难道还不知足要来得我这个解花语么?” 崔畹华震惊之下缓缓松开手,茫然道:“阿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柳青门冷笑一声,说道:“前日宫里昭媛娘娘说我像她已过世的妹妹,我劝解娘娘的那番话,难道崔公子没有听到么?” “阿姊分明骗我,我怎么会连阿姊也认不出来了?”崔畹华泣道,“当年大火过后,我和二哥去找过阿姊的尸首,却连骸骨残迹也未找到,难道阿姊是在火中飞走了么?阿姊对我有火,我不敢怨。阿姊只不该不认我啊!” 崔畹华的声音中含了血意,他挣声呐喊道:“我是阿姊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柳青门浑身一震,几乎要去扶他起身了,却僵在那里,顷刻便微微侧过脸去不看他。半晌,她方才缓缓说道:“崔公子这一声阿姊究竟唤的是谁呢?” 她指一指平安,说道:“崔公子不妨看一看我这个婢女。” 崔畹华是已经见过平安了的,他黯然咽下苦涩说道:“我知道,她是容易的妹妹。” “你没忘记容易就好。”柳青门叹了一口气,“不看去了的人,只看如今你成家年许了,听说已有了一个女儿,云真又现怀着第二胎,你做父亲的人了,也不该孩子气了。” 畹华低了头,说道:“妞妞长得很像阿姊,很漂亮。” 她让玉京娇去扶起畹华,默然道:“我这里,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你的亲姊已经过世了,若你实在惦念我,就在心里记着吧。不管隔了多远,我都能知道的。” 玉京娇亦劝:“往事已成前尘,少爷还是不要太过挂念了。于己于姑娘,都不好。” 柳青门颔首道:“盈盈也长大了,懂事多了。” 她缓缓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叹息般的说道:“你们都长大了,我又何尝不高兴呢?母亲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吧!” 崔畹华站在原处,哽咽着如同稚子一般落下泪来。 柳青门走入庭院,站立许久,对跟过来的玉京娇道:“他走了?” 玉京娇道:“是。少爷很伤心,但还是愿意听姑娘的话的。” 柳青门叹道:“他只能伤心了,他与我这个伎子过度往来有什么好处呢?再者,我还要腾出手来料理里面念经的那个呢!” 玉京娇问道:“姐姐有主意了?” 柳青门淡淡一笑:“有是有了,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第五十四章 裕和三十一年, 九月初八。 于京城最大的寺庙大觉寺北面隔水相对的,是旧教坊的遗址,因要奉佛, 将教坊迁走之后, 原来的亭台楼阁都拆掉了,只剩下一座桐花台。因这座桐花台遍栽桐花, 清明前后花开如雪, 极美, 所以才留了下来,偶尔宫里贵人前来礼佛,亦会去桐花台处游玩。 在桐花台与大觉寺之间,隔有一条流水, 在靠近大觉寺一侧之处,生有一棵千年的菩提树, 枝繁叶茂, 极为壮观。 董宛玉与柳媚立于河畔, 遥望那棵菩提树。宛玉因向柳媚笑叹道:“若非托青门的福, 我们这种人,哪有机会来观瞻一下这棵菩提树?” 柳媚颔首道:“青门确实是个奇特的姑娘。” 董宛玉低头抚了一抚怀中的宝琴, 叹道:“只要今晚能够顺利, 日后大约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吧?” 柳媚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宛玉的发髻, 笑道:“不必为她多忧虑, 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倒是你, 这几年忧思过重,瞧着实在不如以往精神了。我看你屋子里供的白眉神怎么撤了?你那东卿,是不是” “都是一样的。”董宛玉仰头叹了一声,“也不是谁离了谁就过不了的,何必妨碍他的前程?” 她顿了一顿,对着柳媚展颜一笑:“姐姐呢?姐夫对你可好?” 柳媚挥了挥手,笑道:“我老了,不指望什么了。” 她二人正感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笑:“姐姐们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董宛玉急忙摆出笑,转过身来拉了玉京娇的手笑道:“命好的可怎么来了呢?你姐姐呢?” 玉京娇笑着娇嗔道:“什么命好不命好的?姐姐们又拿我开玩笑了!青门姐姐刚要出门,说是不太舒服要缓一下,叫我先来看看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董宛玉听闻,忙问道:“她不舒服么?是生病了么?” 玉京娇摇了摇头:“不大像。她这几日一向有些懒懒的,也没什么胃口,其他的也倒罢了哦,对了,就是总说身上不大痛快。” 柳媚蹙了蹙眉,将董宛玉拉住,对玉京娇安抚着笑了一笑:“大约没什么,等过了今晚,叫容妹夫给她请个好大夫看一看,兴许吃一剂药也就好了。” 玉京娇见两人神色古怪,一开始还有些怔怔的,随即也反应了过来,讶然掩唇道:“姐姐她不会是” 还没说完,远处就有了动静。 她们急忙转身去看,远远能看见是有人来了,玉京娇忙说道:“怕是殿下他们,我去招呼。” 没走出两步,就被柳媚拉住,她叮嘱道:“那只是猜测,你不要乱说,更不要叫青门为此烦扰。” 玉京娇点了点头:“我省得的。” 她向着陈王他们跑去,这才发现陪着陈王来的,除了容佩,竟还有不请自来的林慎和崔畹华。 玉京娇望着崔畹华张了张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崔畹华连忙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王不明就里,调笑道:“玉京,莫非是觉得畹华极俊,所以看呆了么?可得告诉你一声,人家和妻子那可是恩爱极了的啊!” 玉京娇急忙醒过神来,笑道:“殿下这话可千万别叫曹旭听见了,到时候可难缠了呢!”她转向畹华,蹙眉问道:“公子既然在家室上极好,又何必今夜露水前来呢?” 崔畹华拱了拱手,神色颇为黯然:“奉陛下娘娘之命前来的。” 玉京娇听说如此,便不再多言,换上笑容来,请他们四人往桐花台上请。陈王因问:“青门小姐几时到?” “姐姐还在更衣梳妆,怕是还要些时辰。” 陈王上了桐花台,指着周围的桐花向畹华笑道:“今年春天你不在,不然真应该到这里来看看,那时节桐花遍开,漂亮极了。” 崔畹华淡淡一笑:“听昭媛娘娘提起过。” 他们正说着,桐花台另一侧亮起灯烛来,跟着传来清越的歌声,那歌用吴地语调侬侬唱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桐子结千年。” 陈王不懂吴地语,因问道:“唱的是什么?” “是《子夜四时歌》里” 崔畹华和玉京娇齐齐的脱口说了出来。 玉京娇咬了咬唇,说道:“请崔公子说罢,是我无礼冒犯了。” “姑娘不必如此。”崔畹华急忙摆了摆手,又刚要向陈王解释,就听一人澹澹说道:“这是唱的子夜歌里的桐树一句,殿下可仔细的分辨一下。” 来的就是玄通和尚。 陈王挑眉一笑道:“大师还懂得吴语。” 玄通念一声佛道:“幼时学过一段时日,略略懂一点。” 陈王挥了挥手,叫宫人给玄通赐座,问道:“你来了正好,我们还正好奇呢!青门到底安排了些什么,你可知道?” 玄通说道:“女施主的事情,贫僧不好过问。” “女施主么?这倒叫得生分,不像是唤朝夕相处的人。” “佛祖面前,天下之人并无甚亲疏远近。” 他们坐下喝了一盏香茶,陈王侧头向容佩低声问道:“几时了?怎么还不见人来?” 容佩皱了皱眉,因要亲自起身去看,刚下两步台阶,就听一人嫣然笑道:“你往哪儿去?” 容佩急切之下挽了柳青门的手,说道:“你迟了,我是去找你的。” 柳青门笑道:“没事,忘了看时间了。”她和容佩并肩走了过去,向陈王礼了一礼,娇俏着说道:“妾来迟了,请殿下宽恕一些呢!” 但见她眉若远山青黛,眼若繁星璀璨,穿一袭淡蓝色的衣裳,松松绾一个抛家髻,所点饰的不过一根月色的丝带。 陈王笑道:“美人么,合该姗姗来迟的,不怪你。” 她并不看其他二人,只拉着容佩的手柔声嘱咐了两句,又向陈王笑道:“请殿下在这里稍稍宽坐,妾和玄通大师一会儿回来。” 陈王笑道:“不叫我们也看么?” 柳青门淡淡一笑:“殿下给妾和大师做个见证就好了。”她转向玄通和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大师随我移步菩提树下。” 董宛玉亦起身:“请容相公借您的箫一用。” 容佩抽出玉箫递给她,宛玉便也跟着他们走了。 就见青门和玄通从桐花台另一端缓缓走了下去,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朦胧之中。 柳青门和玄通和尚一前一后从桥上过了,来到千年菩提树下,她倏然转身,几乎抵到了玄通的面上。她的眼左右打量他沉寂的面容一番,叹道:“大师,事到如今,你还是执意要度化我么?” 玄通和尚亦望她一望,说道:“是。” 青门似乎有些失望,她轻叹了一声,对董宛玉说道:“请为我吹奏《春江花月夜》。”说着,缓缓脱下了淡蓝色的外衣,露出里面一身银色的轻纱衣裳,那衣裳不过虚虚裹着她,她那妙曼的酮体在轻纱和徐风中若隐若现,无比地勾人。 董宛玉执起玉箫附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柳青门随着音乐,缓缓伸出雪白如玉的手臂,手指轻易游弋恍若无骨。她将《春江花月夜》这支跳熟了的舞简化了一番,不过柳枝迎风般的抬臂,加上湿婆似的抬脚扭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竟将妩媚跳得淋漓尽致。 那姿态,仿佛最端庄最矜持的佛,在跳最下贱最妩媚的舞蹈。 因有约定在前,玄通只能张目看着。 起初还好,渐渐地,他的额上已然渗出汗来。玄通和尚不断地念着《心经》,可额头上的青筋却显得越来越厉害了。 柳青门随着箫声悠悠转过头,就看见玄通和尚摇摇晃晃,脸上红一阵c白一阵,几乎不能自持。 她不由轻叹了一声。 佛法上有云:破比丘净戒者,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可超度。 这样深重的罪孽,她却不得不犯。 柳青门低头轻笑了一声,似是笑她自己,又似在笑别人。她的脚下一顿,身子便斜斜地向着流水倒了下去。 就听得董宛玉一声惊呼:“救命!” 玄通和尚业已跳进了水里,一把抱住闭目下沉的青门。那柔软的身体在他几十年如一奉守自身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的突兀可怕。 他惊觉过来,刚要松手,就被柳青门勾住了脖子,她像条美人蛇般缠了上去,呵出的幽兰之气尽数喷在玄通和尚的脖子里c耳朵上,她的手缓缓往下,握住了最为致命之处。她淡淡的笑:“大师,你硬了呢。” 玄通大惊之下要推开她,却被青门顺势一捏,顿时颤抖着发泄了出来。 眼看就要到达阿罗汉之境的修行毁于一旦。 玄通恼羞成怒之下,抓住柳青门就要往水中摁去,他眼中厉色一闪,那是成佛不成,堕魔的杀心! “住手!”匆匆赶来的陈王大喝一声,其余三人已跳下了水。 容佩和崔畹华一边一个拽住玄通往后拖,林慎已将柳青门抱了起来,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那般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柳青门笑了笑:“别哭了,我不会有事的,你又救了我一次呢!” 她将头依偎在林慎的胸口,左手已无声无息地覆在了小腹上。她粲然一笑,说道:“真好,我胜了呢!” 青门望了望幽幽的夜空,喃喃说道:“我胜了,崇谨,你可以回来了,我胜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晕厥在了林慎的怀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第五十五章 玉京娇从厨娘的手里端过碗来, 边走边细细的吹了吹。 柳青门半靠着坐在床上, 双手护在小腹上, 微笑道:“真香!”她的面色颇有些憔悴不足, 那笑意却是温暖柔和的。 “姐姐起来啦?”玉京娇坐在她的身边,用勺子搅了一搅碗里的汤,说道,“这是石莲子鸡汤, 已经加了不少冰糖了,可能还有些苦, 姐姐可别挑嘴啊!” 柳青门笑着摇了摇头。 玉京娇沉默着望了一会儿手里的碗, 忽然怔怔的落了一滴泪,吧嗒一声掉进了汤里:“姐姐,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要不是容姐夫请了宫里的太医来,你和你肚子里的那个, 恐怕就得都” 她说到伤心处,一下就噎住了,只是不停地啜泣着,像只受了伤的小猫。 柳青门抬了抬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 然而手臂上一点劲儿也没有,只得含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吓着你了,可若不如此, 杨钦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呢?现在好了, 也算是一劳永逸了, 只是我的这碗鸡汤,大约会很咸吧?” 玉京娇抽泣着“啊”了一声,有些不解:“厨房那边是我自己盯着的,没有多放” 她突然反应过来柳青门是在调侃她哭了,哑着嗓子啐了青门一口,低了头说道:“姐姐还有心嘲笑我呢?” 柳青门终究叹了口气,伸手勾了勾她的衣摆,笑了:“你这个傻丫头” 她的口气亲昵,一如从前在家的时候。 玉京娇便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把人家好好的孩子惹得这么伤心了?”容佩在窗外清咳一声,有些好笑,“这眼泪淌得跟流水似的,不值钱么?” 玉京娇连忙站了起来,一手端着碗,一手抹了抹眼睛:“姐夫。” 容佩自己揎了帘子进来,接过玉京娇手里的碗,笑道:“你这眼睛哭肿了,回头曹旭那小子看见要跟我闹的。” 玉京娇又急又羞,跺脚:“你们两个没一个好人,我再不理你们了!”她又看一眼柳青门,见她淡淡的笑了一笑,这才转身跑了出去。 容佩拖了张椅子坐到柳青门床边,一口一口喂她鱼汤喝,半天叹道:“玉京那丫头倒是对你真好。” 柳青门含了一口鱼汤在嘴里,刚想说那是她的人自然对她好,忽然又想起惨死的容易,那理所当然的话就哽在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将鱼汤咽了下去,笑了笑:“你对我也很好,我很感激你。” 容佩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忽然没头没尾的说道:“林耿介和崔畹华都想来看你的,被我都挡在门外了。陈王殿下也问过你两次,我说你没醒,殿下便说改日再来看你。” 柳青门笑着,说道:“所以说,我一直很感激你。” 容佩将空碗搁在一旁,默了默:“林耿介写了一封信给林三,告诉他你有身孕了,让他回来。” 柳青门仍是淡淡的笑着:“那我也很感激他。” “你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我现在才算真明白了。”容佩讥笑起来,“除了林崇谨,你可真是谁也不认c谁也不管,其他人的心意更不重要了!” 柳青门勉力转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不由得忍俊不禁:“你又对我没有真心意,何必来指责我呢?我就算负了旁人,也没有负过你。” 容佩顿了一顿,颔首:“是,我们是利益关系。” 柳青门笑道:“别不高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别不高兴——利聚而聚,利散而散,事到如今,我们也真的该散了。你再怎么想放荡不羁,总该不会想让别人嘲笑你身边的女人,怀了别的男人的种吧?” 容佩的目光有些阴翳:“那群蠢材以为这是我的孩子。” 柳青门有些怜悯的望着他,声音很温柔:“但你我心知肚明,他不是你的孩子。” 容佩冷笑了一声,没说别的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你要是知道外面正在怎么议论你,你就不会巴不得我离开你了。” 柳青门饶有兴致,笑道:“哦?这回他们又议论我什么了?” 容佩的声音带了些明显的恶意:“他们说你是蛊惑得道高僧的妖/妓,要联名上奏,请万岁赐死你呢!” 柳青门忽然乐不可支,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猛烈咳嗽起来,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 容佩却什么也没再说。 他其实也觉得好笑——一个僧人破了戒,说明他修行不够,根本不配“得道高僧”这四个字,与这个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柳氏都已经请过格外开恩的皇命了,难道说,从一开始竟是那位九五之尊错了么? 荒唐。 柳青门笑罢,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走吧,过三天再来,我有东西想要呈给万岁。” 容佩点了点头:“好,这算我为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三日之后,他果然来了,柳青门那时已能起身了,正披了件衣服伏在炕桌上执笔画着什么,炕桌上的一盏烛灯已经不怎么亮了。 容佩走过去执起剪子剪了烛芯,替她将烛光挑亮了些。 “你来啦?”柳青门微微抬了抬眼,温和的笑了笑,“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容佩应了一声,说句你忙,找了本书就在炕的另一头坐下了。 等他又剪了两次灯芯,走马观花的把书翻了大半,柳青门才搁下笔来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似的往身后的软垫上软倒下来。 容佩拿过她画好的东西,这才发现是一本记录舞蹈的画册,他翻了几页,蹙了蹙眉:“这是你那晚跳给玄通看的舞?” 柳青门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也不必回答。 容佩合上画册,就看见在那画册上,写了规规矩矩三个隶字——《妖/妓舞》。 “你要我把这个呈交给万岁?” 柳青门颔首:“是。” 容佩咬了咬牙,将画册放了回去:“我不干。” 柳青门眯了眯那双桃花眼,苍白的面色在惨淡的烛光下,竟有些异样的妖冶,她淡淡说道:“你答应我的。你把它呈上去,我们就可以干干净净的断了。” 容佩压低了声问道:“你想死么?” 柳青门摇头,笑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你跟了万岁那么久,竟然还不明白他么?万岁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杀我的。” 容佩冷笑一声,到底拿过了画册,起身说道:“他第一次没杀你,其实是看在靖安王的面子上,你难道还真以为万岁对你有什么情义不成?对了,忘记告诉你了,老靖安王过世了,靖安世子已经继了他的位子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个干净彻底。 相伴四年的冷暖,从低谷走到如今,不能说两人之间是无情的,可那点稀薄的情谊,在这个冰凉的世上,其实并不作数,柳青门和容佩心知肚明,只是从不挑破。 容佩说的一点没错,《妖/妓舞》的上呈,再次刺痛了那些老臣们脆弱的内心,更一波汹涌的浪潮涌了上来,他们都要求万岁赐死妖妓柳氏青门。 与此同时,柳青门成为坊间的一个传说,从中央到地方的每一个教坊,没有不议论她的,也没有不钦佩她的。那些饱受压抑的妓/女们似乎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某种渺小的希望。 然而这些风风雨雨都和柳青门没有什么关系。 万岁果然没有杀她,甚至都没找她去问话,据说只是笑了一笑,对昭媛说道:“这支舞在纸上看来倒也平凡,就不知道看她跳来,又会是如何的风韵了。” 柳青门辞谢门前客,专心致志地养起胎来。 其间柳媚嫁人了,她绣了一套鸳鸯枕头送给她,祝她夫妻和睦,永远也不必再回章台来。 董宛玉起初倒是常来,渐渐地也来得不勤了,她的名字挂在乐籍,她并不有个自由的身子。 只有玉京娇每日来,服侍她就像从前一样。有时柳青门催她回去,她便不说话,后来再问,玉京娇淡淡的一笑,说道:“姐姐,我不要曹旭了,我和他分别了。” 柳青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似乎是自己没给孩子做个好榜样,也就没什么资格去过问了。 玉京娇很有兴致的给还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帽c做衣服c做鞋子,那些东西摞了一堆又一堆,两人的脸上都满是盈盈的笑意。 直到林云真突然闯了进来。 她猝不及防地跑了进来,挺着快要临盆的大肚子,抱着柳青门哭得惨兮兮的。柳青门本想骂她,但云真抬起头,唤了她一声“姐姐”,那难听的话便骂不出口了。 林云真坐在她的旁边,嘀嘀咕咕地把这几年的事说了许多,柳青门却只听得见一句——带头参她,要她死的,原来是她的生身父亲。她的父亲只是听说这个伎子长得像她,所以就要制她于死地。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就是她的女儿呢? 柳青门不大愿意想,她收到了林琰的来信,他知道了她的身孕,正在星夜兼程地往回赶。 真好,很快一家人就要团圆了。 收到来信的第二天,董宛玉突然过来了,怔怔坐了半晌,方才说道:“你听说了么?杨钦他,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第五十六章 柳青门正起身准备去花园走一走, 听了董宛玉的话,霎时间愣在了那里——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次的想要杀掉杨钦而后快,可杀人偿命, 从来就不是有仇报仇那么简单的。 然而现在杨钦死了么?那纠缠着她的,阴魂不散的噩梦, 真的结束了么? “我不知道。”柳青门摇了摇头, 缓缓问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董宛玉发怔,见问,答道:“我坐了马车出去,路过杨家的时候,杨家挂着白灯笼c悬着白幡布, 我记在了心上,回头问了席上的客人, 有个客人说是杨钦生了重病,怕是不行了。” 柳青门刚想说话,腹部沉甸甸的,她急忙伸手在桌面撑了一下才稳住自己:“别乱猜, 没有看到的, 都不能算是准数。” 杨钦老贼,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的死?她不信。 “是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害怕而已。”董宛玉咬了咬唇, “不知为什么, 我这一路, 总是想起洪善宝——他不也是莫名其妙就死了么?” 柳青门心里突突地乱跳,此刻却只能咬牙道:“不要乱讲,洪善宝那是天道报应!” 董宛玉被她突如其来的厉色唬了一跳,见她脸色不好看,急忙起身过来扶她,叹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值得你这样?快别窝着一肚子的火气了,仔细你肚子里的那个罢!” 柳青门缓过一口气来,勉强笑了一下:“没事,是我一时着急了。”她反手抓了董宛玉的手,使劲晃了一晃,恳切道:“烦你再去走一遭,到处打听打听,看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宛玉有些顾虑:“你一个人能行么?” “一会儿玉京也就来了,横竖还有丫鬟呢。”柳青门催促她,“其实别的都不要紧,就这一件最要紧,你先去吧!” 董宛玉拗不过她,只得撒了她的手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惊呼一声,低低唤道:“林三公子,你怎么来了?” 林琰风尘仆仆,面上却是欢喜极了的,他笑道:“接到我二哥的来信,星夜兼程的就回来了。青门呢?她可还好?” 董宛玉下意识点了点头,应一声好,柳青门已经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了。她抬起头来,望着林琰,倏然一笑,向他伸出手来:“崇谨,你回来啦!快进来呀!” 林琰急忙搀了她的手,问道:“你可还好?身上还好?” “都好着呢,你别瞎操心。”柳青门抿唇一笑,嗔怪道,“你就只问我,也不问问宛玉好不好,幸亏宛玉是个好脾气的,若换了我,就该啐你了!” 林琰急忙向董宛玉问好,只是一只手还紧紧地拉着青门的手。 董宛玉摇头道:“不敢当。”又向柳青门笑着啐道:“谁稀罕你在这里卖乖了?”说着,向外走去,说道:“你们小别胜新婚的,我可不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叫你们嫌弃。” 他们二人目送着董宛玉走远了,这才缓缓地往屋里走。 柳青门替他解了披风要挂上,却被林琰摁住了,笑道:“我自己来,你歇歇吧。” 青门便笑眯眯地看着他挂上披风,又看着他换了鞋,忽然说道:“你一路辛苦了,想必渴了,我去给你倒杯茶。” 林琰便笑叹一声,说道:“你怎么就闲不住?这些事,交给小丫头们做就是了。对了,怎不见平安人影?” “我想吃菱角了,家里水里长的虽有,可又没人捞,所以打发她去街上买了。” 林琰忙笑道:“我回来了,一会儿我去给你捞!” 柳青门轻轻啐他一口,微微红了脸,笑道:“呸!可没见过你这样的,事事还都抢着做?你省省吧!在边地受的罪还不够多?” 林琰也不反驳,含着笑扶她在炕上坐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青门的腹部,又有些不安地急忙缩回了手。 柳青门噗嗤一笑,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笑道:“你看,硬邦邦的,里面可有个小小的姓林的孩子呢!” 林琰嘿嘿的傻乐呵,不断地抚摸着青门微微隆起的肚子。 柳青门亦笑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忙抬起头来问道:“崇谨,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林琰忙笑着蹲在她的面前,抚摸着她的脸颊,叹道:“唉!你又胡思乱想了!生男孩生女孩都好,我难道挑剔这些么?” 他贴上她的脸颊,笑叹一声,说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我会非常疼爱他们的。” 柳青门轻笑起来,颔首道:“想起当年你照顾云真和四公子时候的模样了,想来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哦,对了,云真来过了,我本想赶她走的,但是到底没忍心说那狠话。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林琰摇头道:“她很想你。她是你的弟妹,来看你是应该的。” 柳青门拽了拽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依偎在他的肩上,低低说道:“你有空也往宫家走一趟吧?若我给你生给男孩,交给宫夫人来养,你说好么?不然跟着我,挂着乐籍,连科考都不能。” 林琰大为震惊,半晌方讷讷说道:“你这是说的话,我准备过几日就接你回家去” 他还没说完,就被柳青门掩住了口:“我不想这个,别再说了。” 她心里还有件事,却惦记着说不出口,便索性抱住了林琰不说话了。 入夜,林琰想陪着柳青门,说要在地上打地铺。柳青门笑道:“何必为难自己?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去厢房吧,靠得近,要是有什么事,我喊你你也能听见。” 大约是白日多走了一阵子,柳青门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她忽然觉得浑身开始发热,就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火炉里,很快就要喘不上气了。 她从梦中赫然惊醒,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汗水打湿头发黏答答地粘在脸上,窗外的秋蝉叫得百无聊赖。 怔怔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有一抹昏黄的光线落在被褥上,在那撒花帐上,似乎映着一个鬼魅般的影子。 柳青门哆嗦着,双手几乎抬不起了。 “平c平安,是你么?” 然而那影子并没有回答。 她颤抖着伸过手去,咬了咬牙,一把扯落撒花帐。 就看见杨钦立在她的床前,面色青紫,神情狰狞,像个阎罗地府出来的恶鬼那般狠狠瞪着她。 柳青门大骇:“是你!你果然没死!” 杨钦笑得森冷:“是啊,我没死,但你,大概巴不得我死吧?”他逼近一步,猛地钳住柳青门的手腕,大喝道:“是不是你巴着我死呢?啊!” 那冰凉的手指缠在她的手腕上,好像一条剧毒的蛇,将她勒得死死的,要把她手腕里流淌着的血液切断在他的手心底一般。 “放开,放开我!”惊恐之下,柳青门放声高呼起来。 谁知杨钦竟似愈怒,手下更为用力,他扬眉冷笑:“你这么大声,想把谁喊来?林三?”他另一只手扯下自己的衣领,就看见脖子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白布,白布上还在源源不断的浸出鲜血:“看看林三做的好事。他可是差点就把我捅死了呢!” 柳青门被他捏得疼呼起来,腹部也开始隐隐的作痛起来。 她在剧痛中睁大眼睛,狠狠逼视着杨钦,咬牙道:“你不要污蔑他!你这个无耻的——” “无耻?”杨钦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放声大笑起来,“对,我要是不无耻,能知道你是怎么做了妓/女?又怎么勾搭上了那么多的贵人?我要是不无耻,能知道,杀死洪善宝的,就是林老三么?” 最后一个控诉像条带着勾刺的鞭子,重重抽击在柳青门的心上,她的脸霎时就白了。 杨钦却不肯放过她,以最为恶毒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了洪善宝,又要置我于死地么?就是因为洪善宝和我一样,侮辱过你,还想要强/暴你。只不过洪善宝比我蠢,所以早早的死了。我却不一样。” 他凑近柳青门,腐烂的血腥气喷在她的脸上:“你说,如果我上奏万岁,奏禀万岁说林三草菅人命,还要害我这个相门之后,林老三还能不能好端端的活着?还能不能看见这个孩子的降生?” 杨钦的目光刀子一般割在柳青门的肚子上,若能化作实质,几乎要把腹中的孩子给活生生地剜出来。 柳青门脸色大变,随即放声大叫起来:“崇谨c崇谨!林琰!” 却被杨钦一巴掌挥在了脸上。 “别废傻劲了,”杨钦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印出五根清晰的手指印,一团邪火涌了上来,“林琰早被我用香迷晕了,不然你以为我会这么大喇喇地,毫无防备的站在你的面前?” 他冷笑:“你竟然和五年前一样傻!” 说罢,手下刺啦一声,已将青门的衣裳使劲撕开了一大块! 柳青门意识到他竟然要做和五年前一样的恶事,气得浑身发抖起来。然而她这一胎怀得着实辛苦,压根没有力气反抗,被杨钦重重地压了上来,几乎断气。 她挣扎着,摸到了藏在枕头下的一把匕首——那是林琰还未回来,她独自一人住时放的。 柳青门抓住匕首,狠狠扎了下去! 一下一下,这回她没有闭眼,甚至手也没有颤抖,她有的只有满腔的恨。鲜血逐渐染红了她的衣裳c浸湿了身下的被褥。杨钦的身体软了下来,僵硬着倒在她的身上。 柳青门抬起脚,狠狠将他踹了下去。 她忍着腹部的疼痛,连眼眶都已经红了,她瞪着他,狠狠将匕首狠狠抵进了杨钦的脖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第五十七章 林琰想他至死也忘不了那一幕, 那从梦中被人唤醒, 下一刻就看见柳青门满手c满身的都是鲜血, 脸色极度的惨白, 那眼中透露出的却是充满戾气的目光。 他震惊的什么都忘了,一骨碌滚下了床,所作的只能是在确定了那不是她的血后,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听她在自己的怀中失声痛哭c肝肠寸断。 然后他看到了杨钦躺在里室的地上,紫红色的血污淌了一地, 眼睛瞪得老大, 死得不明不白。 林琰急忙取下披风将柳青门囫囵包住,柔声安慰她:“别怕,我来处理,你别怕。” 他看见杨钦尸首的那一刻就清醒了, 急忙挽起袖子拽起杨钦的双腿,往外拖了两步,就听见青门“啊”的一声,即可便发现那地上便被拉出了长长一段的血渍。林琰情急之下脱下了外衣,三下两下将杨钦的脑袋连着伤口扎了起来。 林琰再次拖起杨钦, 冲着柳青门安抚般的笑了一下:“没事,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让我做就好了。” 他拖着那恶人冰冷冷的尸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柳青门怔怔坐在了椅子上, 伸手缓缓捂上了小腹。 不由得一阵后怕。 这个家是容佩分手前送给她的, 护在这里的也是容佩留下的旧人,她甚至都不知道杨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假如她这次软弱一点,或者她没在枕下藏那把匕首,那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洪善宝真的是林琰动手做掉的么? 她想到这里,两排牙齿都开始打颤了——私杀大臣,这是杀头的重罪啊! 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唤“姑娘”的声音,平安在门口悄悄地探出脑袋来,怯生生地往里面张望。 柳青门缓缓向她招了招手:“过来吧。” 平安像是得了特赦,急急地向她扑了过来,抓住青门的双手,连声问道:“姑娘,姑娘,我看见”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话头,惊疑的神色在眼中转了两转,转而问道:“姑娘,你还好么?” 柳青门的双手微微发抖:“你都看见了?” 平安沉默半晌,忽然抓紧青门的双手,说道:“姑娘,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她那肯定而沉稳的神色竟一如她的姐姐容易。当年的容易也是这样,拉着她的双手,俏灵灵地唤着她,坚定不移地信着她的。 只是时过境迁,容易的一颦一笑也早已湮没在了这残酷的岁月之中了。 柳青门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平安的发鬓,慌乱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她是平安,也是玉京娇,更是腹中孩子的指望,她若自乱了阵脚,那他们又该怎么办呢?柳青门笑叹了一声,说道:“别说傻话了,我不指望你保护我,只希望你能护周全你自己,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罢了。” 她说完,就觉得自己腹部隐隐的作痛,忙叫平安去把安胎的药热一碗来。 平安见神情似乎颇为痛苦,吓得应了一声,急忙跑开了。 林琰进来的时候,平安正端着碗伺候青门喝药。只见得青门的额上不断地渗出冷汗,手也死死地捂在腹部,似乎状况不大好。 他急忙坐了过去,接过碗来,擦一擦柳青门额上的汗,柔声问道:“青门,你很难受么?要紧么?我去找个大夫过来吧!” 柳青门急忙摁住他:“你疯了?深更半夜的去找什么大夫?那事情办好了么?” 林琰凑到柳青门耳边,压低声说道:“我把他埋在老槐树下了,夜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是叫你婢女看见了,若是她说出去” 柳青门急忙摇头:“平安不会说出去的。” 林琰点头说道:“你不要急啊,你既信她,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将药喂她喝了,捋一捋她的发丝,微笑道:“你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柳青门颔首躺了下来,她看着林琰在身侧躺了,便依偎过去,在林琰的臂上枕了,半梦半醒间,恍惚问道:“崇谨,杨钦说先前他脖子上的伤,是你是你捅的。还说,还说洪善宝也是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问道:“是真的么?” 林琰轻轻拍着她的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都是我杀的。你也要记住,连今晚杨钦,若是查出来,那也是我杀的。” 他说着,手劲不由地重了一点,叮嘱:“别忘了,杨钦是我杀的。” 柳青门还要说些什么,只是药劲上来,她渐渐地忘了自己及还要说的话,也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心惊肉跳的过了好几日,却似乎真的没有动静了。 柳青门也几次打发人出去打听,只打听得杨家给杨钦发了丧,不由又惊又疑——杨钦的尸首正埋在院子里的那棵百年的老槐树下,杨家给杨钦发丧,难道发的是空丧么?难道杨家会善罢甘休吗? 她这里百转千回,赵瑶姬却忽然亲自送来了喜帖。 瑶姬坐在她的对面,望着她的肚子,眼中生出许多毫不掩饰的羡慕之色,半天说道:“梁王高抬了贵手,许我嫁人了。” 柳青门宽和一笑,说道:“这是好事,要恭喜你。” “没什么好恭喜的,不过是妾室罢了。”赵瑶姬冷笑一声,往她面上瞧了一瞧,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梁王一党和太子一党闹将起来了,他压根顾不上我们这些人了,不然怎么肯?” “不管怎么说,也是除了乐籍的喜事。”柳青门想了想,打开抽屉取出一对同心花纹的荷包递给瑶姬,笑道,“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倒还精巧。你我同门姐妹一场,就算是我送你的贺礼了吧!” 赵瑶姬也不推辞,接过说道:“谢谢你,算是让我沾沾你的福气罢!” 柳青门淡淡一笑,说道:“我哪有什么福气?说来还没有问你呢,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待你可好?” “什么姐夫不姐夫的。”赵瑶姬嗤笑一声,没有了梁王的庇护,她似乎急遽暗淡了下来,整个人也没有过去那边的张扬了,“是林大人替我保的媒,一个死了妻子的进士罢了,我没见过他几面,可既然林大人都说好,那我也没什么疑义了。” “其实这也挺好,总比家里有个坐镇的悍妇强些。”柳青门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叹了一声,“耿介不为别的,只为你姐姐,也会格外上心的,想来不会有错的。” 赵瑶姬亦叹了一口气,说道:“随便吧。不单是你我这样的人,就连宫里的娘娘们,不都是这个的命么?你说得对,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呢?” 她从跟来的丫鬟手中拿过一双绣给孩子的小鞋子:“以后怕是不会见了,这个留给你的孩子,做个见面礼吧!” 赵瑶姬缓缓站了起来:“我走了。” 柳青门撑着平安的手,送瑶姬到二门门口。 在开满秋海棠的二门口,瑶姬忽然顿住脚,淡淡说道:“从前我嫉妒你,只是因为你生得比我美,别人看见了你就都称赞了你,却把我忘了。现在我却听到一个传闻,说你是崔太傅的幼女,误入了歧途才来到章台的。我怎么也不信,一个官宦小姐,若非幼小拐卖,怎么会沦落风尘呢?” 柳青门亦淡淡的,她笑一笑说道:“听了你的这番话,才知道外面的那些传闻是多么的不可信。” “若你不是,那最好。”瑶姬短促笑了一下,“否则我死也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沦为最下贱——那种听人使唤c任人摆布的人生。” 柳青门笑道:“你放心,我平生最恨遭人摆布了。” 赵瑶姬点点头,不再留恋:“时局要变,你在局中,最好小心提防。” 林琰本是日日都来的,谁知自瑶姬走了之后,他忽然不见了。柳青门只当他忙,也不去问,如此几日,渐渐地有些忧心了。 她正叫平安到处的去问,到了傍晚,林琰却自己回来了。 柳青门问他这几日都在忙什么,林琰不回答,只笑道:“我去了一趟八珍斋,给你买了点蜜饯果品,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瑶姬来过了,和我说了梁王党与□□两党相争之事。”柳青门闲闲拈过一块芙蓉糕,也不放进口中,却问道,“你是哪个党派的?杨钦和洪善宝又是哪个党派的?” 林琰颔首:“你问得好。” 却仍是不回答。 他陪着她吃了晚饭,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拿假话骗你,又更不想拿真话吓你。等你这胎平安了,我会一一都告诉你的。” 柳青门抿唇不说话。 林琰伸出手,握住她的,晃了一晃,说道:“我这几日恐怕要去宫家一段日子,我已经托付了二哥照顾你。你但凡想要什么就告诉二哥,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们摆酒谢他,你说好么?” 柳青门缓缓一笑,说道:“好。” 她看着他起身,系上披风,又回头冲她一笑,仍是那般的云淡风轻一般,渐渐地走入了夕阳的余晖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第五十八章 林琰一去不复返, 柳青门苦苦等来的, 只有紧锁眉心的林慎。 “什么也不要说, 什么也不要问, 快点收拾东西。”林慎一进来就抓住了柳青门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死死地钳住,随即吩咐家里大大小小的丫鬟c仆妇,“快点快点!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统统不要带了!” 柳青门挣扎着推他, 恼道:“林慎,你这是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然而林慎并不回答她, 也不松开钳着她的手, 皱着眉头一个劲地催促着。 柳青门咬了咬牙,伸出另外一只手拉住了来回收拾的平安,仰起头来怒视林慎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把我蒙在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崇谨呢?” “你可真倔!”林慎的神经似乎绷得很紧, “万岁已经派人在来的路上了,现在不走,一会儿可就真走不了了!” 柳青门蹙眉:“我不明白,万岁为什么突然派人” 林慎打断她:“你和三弟把杨钦藏哪儿了?” 柳青门愕然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万岁派人来, 难道就是为了不,不可能,我们分明” 林慎松开手, 把袖子往上卷了一卷, 开始亲自动手收拾起来:“你们藏得很好?哪有什么用?万岁已经派人来搜查了, 到时候把这边翻个底朝天,你觉得还能藏得住么?” 柳青门浑身发颤起来,她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只能死死抓住平安的手:“崇谨呢?他人现在在哪儿?如果万岁已经知道了,那么他” 她越想越怕,急急地往门外走:“不行,我要去找他!要走一起走,要死,便一起死!” 林慎加紧两步拦住她,说道:“你别发疯,三弟已经先一步从宫家走了,是他叫我来接你的。” 柳青门恳切回头确认:“是真的?” 林慎点了点头:“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忽然便镇定了,取出钥匙打开抽屉,将里面的文章言论悉数抱了出来,又命平安从床下拖出火盆点燃,她抱着抽屉反手兜头一倒,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进去。 林慎惊疑道:“这些都是” “是从前容九留下的,一些崇谨写的,还有一些”柳青门冷笑一声,“是我写的。我怕落入有心人手里,那样反倒要命!” 她快步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卷书卷掖入袖中,说道:“走吧!” 林慎挑一挑眉,不再言语。 遣散家人之后,林慎要她赶紧上马车。 就看见远远的似有军队踏着尘土赶来。柳青门只觉得可怖,她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冲回院子里,一把火点燃了那棵老槐树。 林慎赶到,震惊道:“难道你们把他埋这儿了?这么一烧,只怕” 他还没有说完,跟来的小厮跑了进来,急道:“大c大人,官兵们来了,快c快带着娘子走吧!” 然而火还没能有足够的时间烧起来,如果烧得浅,那不但不能销赃,更会暴露埋藏地点。柳青门只觉得冷汗一个劲地往下淌,牢牢站在那里不敢动,催促平安:“快快,快再加把火!” 能听得见官兵已经破开大门而入。 林慎跟着冷汗也往下流,他揽住青门的肩把她往前面推,说道:“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幸而火势接着风向逐渐蔓延开来。 柳青门急忙拉起平安的手往偏门走,只是她怀着身孕,跑不了两步就有些踉跄了。 林慎一把抱起她,飞快地跑至二门门口,一脚已经踏将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林耿介,你这是要带着罪妇跑去哪儿?” 就看见迎面已有官兵举着兵器堵住了路。 林慎放下柳青门,二人回头看去,就看见容佩和另外一个穿着朝服的青年站在那里,身后站的都是持着兵器的官兵。 那青年冷冷地看着他们,冷笑道:“耿介,说来咱们也是沾亲带故的,你说这算是窝里斗了吧?可真是有意思呢!”他抬起手招了招,那些官兵硬是将柳青门和林慎二人分了开来,押着柳青门走到了台阶下,摁着她往下跪。 其余的官兵纷纷前去扑火。 青年慢慢走下台阶,走到柳青门面前,缓缓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勾住柳青门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他细长的双眼带着刀尖从柳青门面上肆无忌惮地刮过,冷笑道:“就是你,勾引了我的弟弟,还勾引了我的妹婿么?” 柳青门咬着牙不说话,她跪得双腿发软,脸上的血色在慢慢褪去。 “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么。”那青年轻笑起来,“你不看看我么?你不看看宫辰的大哥,林琰的大哥长什么样么?” 柳青门不反驳,只是缓缓伸出手捂住了小腹。 那青年低下头,凑近她的脸,压低声说道:“记住,你是栽在了我宫振手中的。” 他直起身,反手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柳青门的脸颊,青门的脸瞬间就红肿了起来。宫振一口啐在她的面上,冷笑道:“就你这么个贱妇,竟敢坏了宫辰的名声,还敢闹得我妹妹与妹夫情分尽失?你也配?” 林慎被激怒,吼道:“宫振,你疯了?” “我疯了?我看你才是被人下蛊了呢!”宫振冷笑着再次举起手,“被这么个娼妇玩弄于股掌之中,你也算是本事了!” 柳青门闭了双眼,摆出任凭处置的样子。 然而那巴掌到底没能再落在她的脸上,容佩的声音自柳青门上方响起:“宫振,够了!我们是奉旨前来办事的,不是来报私仇的!” 柳青门缓缓睁开眼,盯着宫振,忽然一笑,说道:“你和阿辰很像呢,尤其是这样怒气冲冲的模样。” 容佩喝道:“你也给我闭嘴!” 宫振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将手腕从容佩的手中抽了出来,冷笑道:“好好,你最好一直保持这么个顽固不化的态度,等进了大理寺的刑房,你可也千万不要变才好!” 柳青门莞尔:“那里么,我已经进过一次了,不还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么?” 宫振冷冷道:“巧言令色,尔果然娼/妇也!”他挥了挥手:“来人,给我把她捆起来!” 官兵们拿着绳子来要捆柳青门,林慎愤怒着挣开抓住他的人,一把挥开那几个官兵。他拽起柳青门,对宫振骂道:“你这个疯子!你看不出她有身孕了么?” 宫振冷冷道:“是万岁要问她的话,可不是我。” “那你便送她去就是了,为什么要绑?”林慎觑眼道,“宫振,难道你就这么点气量胆识么?” 宫振一把从随从手里夺过绳子,绷在手里扯了两下:“看来你当年在那个妓/女,叫什么来的?那个妓/女,有个酒窝的那个,啊,秀林。”宫振歪了歪脑袋,讥笑道:“你当年吃的亏还不够多么?” 林慎勃然大怒,向宫振扑了过去。 也不知宫辰从哪里冒了出来,扑在宫振身上抱住他,一个劲地纠缠。 趁着混乱,柳青门似乎看见容佩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她还没有来得及领悟,就感觉一只手横了过来,圈在她的腰畔要把她抱起来。 柳青门大骇,拼命地挣扎起来。 “蠢货!她怀孕了,你别这样抱她!”容佩忽然抢上前两步,比划着说道,“横着抱!别压到孩子!” 那人顿了一顿,果然改着将柳青门打横抱了起来,带着她奋力一跃,从墙上跃了出去。 柳青门急切回头:“平安!” 那人闷声说道:“一个小丫鬟,林慎能把她带出去的。” 那声音虽然蒙在面具之后,但听上去异常的耳熟。柳青门愣了一愣,伸手要去摘他的面具,却被那人一闪头,躲开了。 来人似乎早有预备,抱着她翻身上马,疾驰着出了城门。 奔波之中,柳青门只觉得腹部一阵一阵的作痛,不知道是着急的,还是颠簸的,下坠感越来越强了。 疼痛之中,柳青门抓住他的手臂,几乎要将他的手臂掐断了。 那人吃痛,低下头看了看她,惊道:“你,你还好么?还能再忍一忍么?再过一小会儿就能出城了。” 柳青门咬住牙,胡乱点了点头,问道:“崇谨,崇谨呢?他人在哪儿?” 那人似乎顿了一顿,这才回答道:“他在城外。” 柳青门便捂住了腹部,忍住剧痛,说道:“那你快点,我能撑得住!” 快马加鞭,赶在城门戒严之前出去了。 那人将马驱赶到江边,江风袭袭,卷起江浪涛涛滚滚,一浪追着一浪,把船只晃得飘飘摇摇。 他翻身下马,将柳青门也抱了下来,皱眉道:“风浪这么大,你怕是不能” 柳青门站稳脚,急道:“崇谨呢?” 面具人拥着她往江边走:“去前面,他在船里等着呢!” 及至上了船,柳青门顾不得腹部阵阵绞痛,将船的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却没有看见林琰的身影,再跑上甲板,船却已经驶出了岸边。 “你干什么?”柳青门大惊道,“崇谨还没来呢!” 那人道:“我们约定好了,到了时辰,无论来没来,这船都得开!” 急火攻心之下,柳青门只觉得腹部有千斤往下坠,她只来得及抓住那人的手腕,张了张口,整个人便顺着滑落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第五十九章 醒来的时候, 天地似乎都在晃动。 柳青门闭了闭眼睛,等待这阵眩晕过去了,这才撑着坐了起来。腹部似乎有股微微的暖意,使她安心了不少。然而她只微笑了片刻, 旋即想起了上一刻的处境,跌跌撞撞下了床, 向船舱外奔去。 带她出来的那人此刻正背对着她,手边放了一只盛满蚕豆的大碗,一面往水里扔蚕豆皮, 一面往嘴里抛蚕豆粒。 这么闲适安逸的姿态, 柳青门几乎要以为刚才的那一切,都不过是梦了。 她扶着船舱的门稳了稳身子,问道:“崇谨呢?” 那人抛蚕豆粒的手顿了一顿, 随即毫不迟疑地将那枚蚕豆粒抛入嘴中嚼了两下,方才缓缓:“他既然不在这船上, 那就说明他没能赶上来呗,那么大惊小怪的,倒不像是你的风格了。” 柳青门深吸了一口气, 却发现憋不住自己的一腔怒火。她三步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端起那只大碗, 手腕上使劲,碗里的蚕豆便哗啦啦全部滚入了江水里面, 很快沉沉浮浮, 消失不见了。 “那是崇谨啊!”柳青门对着他几近咆哮, “石屹,那是林崇谨,是你的发小啊!” 石屹叹了口气,摇头道:“多好的蚕豆啊,可惜了。” 柳青门怒极:“你——” 石屹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你大概是忘了,你和容佩摆房的那一日,就是我和林琰割袍断义的那一日。我今日能来接你,其实已经算是卖了林琰一个天大的面子了。”他擦着柳青门往船舱里走,也不看她,只说道:“他现在人在宫家,能出什么大事?还是先看顾好你自己,和你肚子里的那个罢!” 柳青门忍了又忍,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石屹没说错,只得攀了船舱门口,那指关节都快发白了,她怔了怔方才说道:“可他毕竟是你的发小,你真的就不在乎他了吗?” 石屹在桌边坐了,半晌方才说道:“时过境迁了,你明白么?这些年,我自己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现在很多都已经看开了。我今天能来,也是看他过去和我的那些交情。我答应他把你带出来,现在你已经出来了,这还不够么?” 柳青门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石屹轻笑了一声,再次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的脸色,缓缓在甲板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轻声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也有好,也有坏。”石屹终是看了她一眼,笑了,“你不也一样么?” 柳青门方才也一笑,说道:“我仍是一样的,你却不一样了。” 石屹颔首:“内子两年前和你一样有了身孕,结果没挨过身产,母子俱损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说道:“你知道么,起初我待她不算好,等她真的走了,才发现,其实许多都是假的,只有身边人才是真的,那时候却已经迟了。” 柳青门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能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回去找他。” 石屹蹙了蹙眉,说道:“不为别的,你也该为你肚子里的那个想一想。如果林琰真的出事了,你的肚子里,可能是他唯一的血脉了。” 柳青门冷淡一笑,说道:“我不是他妻子,传宗接代可不是我的事。”她扶着桅杆站了起来,任凭风吹起她的发:“我只要崇谨活着,其他的,都可以舍弃。”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笑了一下,“包括我肚子里的这个。” 石屹摇头道:“你真是个疯子。” 柳青门笑着应和:“我就是个疯子了,你叫船夫调头吧!” 船在第二日早上回到岸边。 柳青门站在岸边,不知道前路该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江边的大风将她的披风吹起,将她整个人向江水里吹,她晃了晃身形,扶住她的只有石屹一人。 “你想好去哪儿先避一避了么?” 石屹抓住她的胳膊,劲大的令她生疼。疼痛也使她有些清醒了,柳青门淡淡一笑,说道:“我现在算不算是无家可归了?” 石屹轻轻哼了一声。 柳青门叹了一口气,提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石屹注视她良久,终是跟了过去,问道:“你想好去哪儿了?” “能去哪儿?”柳青门笑了笑,“总不能去你家里叫你为难不是?我去宫家,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问个清楚的。” 石屹冷笑道:“我怕宫振把你活活撕了!” “那便叫他千刀万剐了我吧!”柳青门笑着叹了一声,摇头说道,“从前也就算了,现在再叫我舍弃崇谨独活,不如杀了我更利落痛快一点。” 抑或是旧情,抑或是柳青门有了身孕,石屹到底没能忍心叫她一个孕妇自己找上宫家的门,他把柳青门安排在舅家,嘱咐道:“宫家那里我去问,你不要抛头露面,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柳青门点了点头,叹道:“终是把你卷入麻烦里了,真是对不住了。” 石屹嗤笑一声,说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要知道,我答应去选择接你的那一刻,我已经被卷入这个麻烦之中了。”他走出两步,停顿片刻,说道:“你也不必歉疚,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等来的是宫家的三小姐,也就是林琰的结发妻子。 宫三小姐在花帘下站了片刻,端详着柳青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淡淡一笑,说道:“我一直在想,林三郎是为了个什么样的女人连家都不要了。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美,难怪我的丈夫和弟弟都为你痴的痴c疯的疯。以你的美貌,倒也不冤。” “美貌是会消失的。”柳青门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说道,“夫人请坐。” 宫三小姐在椅子上坐了,理了理披帛,笑了一下,说道:“说起来,倒是应该你上门来拜我,怎么就变成我亲自的来看你了?” 柳青门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反驳,只是急急地问道:“崇谨,他现在还好么?” “你也算是个痴情的女子了,一上来就问他,连自己的安危也不管。”宫三小姐望向她,“你不怕我带了人来,埋伏在门口,一会儿亲自捉拿了你么?” 柳青门笑了一笑,说道:“妾就在这里,随时恭候夫人来抓。”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只是担心崇谨罢了。” 宫三小姐沉默许久,淡淡说道:“我大哥恨极了他,恨他侮辱了我宫家的门楣,也恨他辜负了我,所以要扭送他去万岁面前。然而我的胞弟却为了你,不肯让我大哥这样做。他们两个现在在家里吵翻了天,林三郎已经出去找你了。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柳青门的眼皮跳了跳,随即笑了:“也就是说,崇谨没有被抓。” 宫三小姐颔首:“暂时没有。” 柳青门望向窗外,俄而一笑,说道:“那就好。” 宫三小姐颇为温婉一笑,说道:“你猜猜我为什么愿意亲自来一趟?” 柳青门伸出双手,并拢在一处,笑道:“以我一人,换你与崇谨的安生,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宫夫人,妾身悉听尊便了。” 宫三小姐挥了挥手,跟来的老妈子上前两步,拿出预先备下的绳子,将柳青门并在一处的双手捆了起来。宫三小姐没有起身,她盯着柳青门,半晌,忽然如释重负一般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其实我真恨你,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你,变得支离破碎了。其实早些的时候还好,都是年轻夫妻不了解对方,结果日子久了,竟然发现二人那般的不相像。大约我不像你那样,事事都愿意顺着他,所以他觉得寂寞了,又开始怀念起你来。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画那些肖像。我曾经偷偷看过一次,画像上的你和你现在并不大像。” 柳青门轻笑一声,说道:“他怀念的其实都是过去的我罢了。” 宫三小姐缓缓站起身,摇头道:“我根本不在乎你和他的过去,我只是想和他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罢了。所以呢不要怪我,把洪善宝的那笔账也算在你的头上。” 柳青门万分配合地也站了起来,微笑道:“我不会怪你,你并没错。” “你明白最好。”宫三小姐向两个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们便一左一右押了柳青门往外走。 石屹正守在门口,看到这个阵势大吃一惊,说道:“宫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为难她的!” 宫三小姐说道:“石大人,这是我的家里事,你也要插手管么?” 石屹上前一步,说道:“我答应了林琰要看顾好她,不能叫你这样把她带走。” 却看见柳青门摇了摇头,说道:“公坚别这样,这是我答应了宫夫人的。只要这样能换得崇谨的平安无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慢慢地走出两步,说道:“如果崇谨问起,你就告诉他,是我厌了,不必来找我了。只是我还有个小丫鬟,叫做平安,我欠她许多,请你照顾她。” 柳青门望着他,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公坚,这些年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都原谅吧。此去黄泉万里,怕是永不再会相见了。” 石屹忽的一哽,含泪点了点头,道:“我不怪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第六十章 宫夫人是个磊落的人, 虽然恨极了青门, 到底没有将她私自投入牢中, 而是依照旨意将她扭送到了万岁的面前, 听凭发落。 偌大的宫殿大门在她的身后缓缓闭合,龙涎香的味道醇厚却不甜腻, 柳青门低头望着膝下的宫砖,看不出正在想着什么。 “起来回话吧。一个有了身孕的人还总是跪着,朕看了也不忍心不是。”万岁慢慢地从内殿走了出来,语气中分别不出喜或是怒,“朕允许你坐着回话。” 柳青门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只是说道:“贱妾待罪之身,不敢殿前失仪。” “朕是担心你肚子里的那个。”万岁缓缓在龙椅上坐了,叹了一声,“若你很愿意跪着,那便跪着吧。朕也没有非要你起身的意思。” 柳青门低垂着脑袋, 应了一声“是”。 紧接着就是良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 那头顶上高不可攀的位置传来声音,问道:“和做朕的妃嫔比起来,你还是觉得做个娼/妓更快乐更自由么?” 柳青门猝不及防, 抬起了头:“万岁?” “怕了?” 柳青门摇了摇头:“没有,贱妾只是很惊讶罢了, 请万岁见谅。” 万岁笑了两声, 说道:“你也不必怕, 朕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朕当年,其实也没能真的看清你的容貌,只记得你的那支《思美人》。呵,朕的江山里有那么多大臣,朕说一不二,没一个敢对朕表露那种抗争的心思的,只有你,和你那支舞” 柳青门怔了一怔,笑了:“贱妾后来真是不该为万岁跳《凌波舞》的。” 万岁颔首:“你果然聪明。” 柳青门俯下身说道:“贱妾风尘一妓而,不值得万岁为我烦心。杨钦是贱妾杀的,洪善宝也是贱妾杀的,请万岁治妾的罪。” “哦?他们都是你怎么杀死的?” 柳青门沉声说道:“洪杨二人意欲强迫贱妾,所以是妾用刀捅死的。妾虽然是章台质柳,但平生最恨别人强迫妾了。” “既然是这样,你虽有错,但也不是大错,朕有什么好处置你的?” 柳青门沉吟片刻,索性问道:“若万岁不知我的罪,还会归罪于林三崇谨么?” 万岁反问道:“你很在乎他?” “贱妾不敢欺瞒万岁。”柳青门顿了一顿,说道,“是,贱妾是很在乎林崇谨,贱妾当年就是为了他,所以才向万岁献了那支舞。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所以,请万岁降罪吧!” 万岁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说道:“你似乎很想让朕给你定罪嘛,你是觉得,朕若是定了你的罪,就不会再去找林琰的麻烦了?” “林崇谨是治理洪水,远赴边疆有功的功臣,万岁不能为了一个娼/妓而有负国之栋梁。妾身卑贱不足惜,所以请万岁下旨吧,妾绝无怨言。” 她不住地磕头,几乎要把额头上的头皮磕出血丝来了。 “胡闹!”万岁使劲一拍龙椅扶手,猛地站了起来,额上冠冕的流离不停地晃动着,“朕一言九鼎,说不发落你,自然不会发落你,你何必步步紧逼?来人,送柳氏回去!” 宫殿大门应声洞开,内侍们匆忙走了进来搀起柳青门。 “朕送你回你本来的地方,你就安心养胎吧,其余的事情不必多问了。”万岁似乎是倦了,声音也比之前沧桑了许多,“以后无召不必来见朕了,也不必为朕竟演了。这是朕的旨意,你去吧!” 柳青门推开内侍,跪下磕头:“贱妾遵旨,还请万岁善待昭媛娘娘。” 她缓缓站了起来,慢慢挪着步子向外走去。 “朕本来很想看一看你的妖妓舞的。” 柳青门脚下顿了一顿。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宫门在她的身后缓缓闭合,垄断了那股幽香。 万岁的旨意令她重新回到了容佩送她的那座宅子里,日子寂寥却不艰苦。除了石屹送回来的平安,万岁甚至还以昭媛的名义派了资深的嬷嬷来照料她。只是从来没有人向她提及林琰,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 柳青门每日靠做孩子的衣服袜子打发时光,可日子越久她越是烦躁不安,针戳破了指尖数次,每次都像尖刀那样扎在她的心口上一样。 私宅被监视得滴水不漏。 直到陆以真亲自前来。 陆以真新丧,是穿着素衣簪着银饰前来的。她似乎是在门口和守卫说了些什么,又塞了张银票,便公然的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柳青门正对着镜子篦头,从镜子里看见陆以真,愣一愣,手上的羊角梳子便掉落了下来。 陆以真走了过去,俯下身来捡起梳子,轻声一笑:“表姐,怎么这般不小心啊?” “你——”柳青门被她那似笑非笑的态度弄得很不安,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陆以真将梳子搁在桌上,掩唇一笑,说道:“表姐,是我以真啊,你不记得了么?” 她在柳青门临窗的锦榻上坐了,嫣然一笑,说道:“我和表姐住在一起那么久,到头来表姐却记不得我了,可真是叫我伤心呢!” 柳青门到底是见过风雨的,很快便缓过神来了,吩咐道:“平安,给夫人倒茶来。” 陆以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淡淡笑道:“表姐和我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呢?”以真侧了侧头,说道:“表姐,坐啊。” 柳青门许久不和人亲近,下意识向回缩了缩手,谁知陆以真抓得紧,根本抽不回手。柳青门不由觉得不对劲,喝道:“以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以真仰起头,四下环顾一番,笑道:“表姐,你这里可真漂亮呢,比我家里好看多了。你说,做娼/妓真的有这么好?” 柳青门愕然:“陆以真,你——” 陆以真缓缓收回目光,定定落在柳青门的身上,冷笑道:“你别和我蹬鼻子上脸。如今你不但不是我表姐了,更不配对我高声说话!一个妓/女罢了,你真以为你有多高贵么?” 她抓着柳青门的手上一用力,竟将青门重重推在了地上。 陆以真居高临下望着她,冷冷说道:“你别咬牙切齿的望着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的丈夫杨钦是你杀死的!”她使劲扯下手腕上的珠链砸在柳青门的身上,珠子碎了一地。 “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见面礼,我现在还给你!” 柳青门叹了一口气,点头:“杨钦确实是我杀的,你恨我是应该的。” 陆以真冷笑:“你不必假惺惺的。我也不妨打开天窗和你说句明白话——杨钦死了我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但我不是为他那么恨你!我是为当年!” 柳青门白了脸:“当年,当年我并不曾亏待你!” “是么?那为什么林家三公子不过见我一面就对我有意见?为什么我告诉你说我喜欢表哥,表哥便转头去和林家的小姐好了?”陆以真的面容都快扭曲了,她指着自己,尖叫道,“我是你的表妹,可你何曾真心待我过?你可真是歹毒!” 适逢平安端了茶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她丢了茶碗扑过去想要扶起青门,却被陆以真重重一推,跟着就被妈子们摁倒在了地上。 “以真!天地良心,当年崇谨说你不好,是我为你向他分辨的!我从来不曾违拗他,但为了你,我还和他吵过一次!”柳青门极力想要坐起身来,却被陆以真一脚踩住了肩膀,她愤怒以及,说道,“至于畹华,可是他自己相中了云真的,我总不能非逼着他来爱你吧?” 陆以真冷笑道:“你能言善辩的都有理,我不和你争辩,我只相信我看见的。” 她以脚尖抵住柳青门的肩碾了又碾,愤愤道:“当年姨母过失,我能依靠的只有你,谁知你竟抛下了我装死去了。我无依无靠地在你家,只有被你父亲当棋子使的份!我岂能不恨?” 柳青门怒极反笑道:“好好,你可真是可以啊,陆以真!我真是后悔,当年竟为了你这么个人,和崇谨吵架!” “我知道你后悔,我何尝不后悔?”陆以真冷笑,“都是你的错,你还做梦呢?” 她便说便从袖口取出一小纸包来,慢条斯理地拆着,说道:“不妨告诉你,杨钦去找你前,把林琰刺杀他未遂的事情都写下来交给我了,哦,还有他费劲心思搜集的有关洪善宝之死的证据。我啊,我来之前都交付给大理寺了。你说,等大理寺卿看完了,林琰会有什么下场?” 柳青门急怒之下,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鲜血已经喷了出去。 “别急别急。”陆以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里的纸包拿给她看,上面是白色的粉末,“这是极好的堕胎药,虽然疼了些,但是去的也快,表姐试试就知道了。” 老妈子给她送上一杯茶,陆以真便将那包药倒了进去。 平安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我们小姐是奉旨养胎,夫人这样做,是要定罪的!” 老妈子一边一个摁住柳青门,不让她挣扎,陆以真亲自弯腰钳住柳青门的下巴,把那碗茶往她嘴里灌,冷笑道:“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了。一个没有子嗣的未亡人还能差到哪里去呢?我只是也不想叫你痛快罢了!” 她灌完,使劲将茶碗往地上砸了个粉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第六十一章 林慎抱着脑袋整个人像个虾一样向前蜷缩在椅子上, 灰败的色泽笼罩着他, 他的周身弥漫着绝望的沉沉之气。 林慎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错了,他爱的女人c想要守护的女人,为什么都会以这样暗淡的结局收场。他知道不应该,可就是忍不住地想把责任往身上背负, 似乎这样,他还能安心一些。 柳青门慢慢睁开了自己酸涩的眼睛。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作痛的, 更重要的,是腹中那空荡荡的感觉袭来,叫她感到窒息——孩子,在那一碗药茶中,胎死腹中了。她疼得死去活来翻滚了一夜, 那个刚刚成型了的孩子连着她的血, 化为乌有。 柳青门默不作声,缓缓将手移到腹部上。 过了一会儿, 她试着坐起身,然而一阵眩晕涌了上来,她重重栽倒在了枕上。 林慎听到动静, 从苦闷中挣扎着看了过来, 急忙站了起来, 抢上前去说道:“你醒了?感觉可还好?药在凉着, 一会儿就能喝了。” 他停顿片刻, 觉得嘴里发苦, 却仍宽慰她道:“你好好将息, 孩子将来总还会有的。” 谁知他还没说完,就被柳青门抓住了手,使劲地往下扯。林慎凑到她面前,放软声音说道:“青门,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你慢慢说。” 柳青门竭力将话从嗓子里挤出来,她挣命问道:“崇谨崇谨呢?他在哪里?他可还好?” 林慎脸色变了一变,顺手掖了掖她的被角,镇定了神色说道:“他很好,你放心。” 柳青门死死拉住林慎的衣袖不放手,脸色忽然煞白,她咬牙道:“你骗我!他若很好,怎么会不来看我?陆以真既有办法闯进来,自然是想好应对的招数了!她到底做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林慎沉默良久,似乎不想回答。 他不说,柳青门便更加担忧,她在脑海中百转千回一番,那最坏的结果便出现了,急切上火之下,柳青门松了手,胸口一闷,一口粘稠的热血便从她的嘴角涌了出来。 林慎大骇,颤抖着手去接她嘴角涌出的血,怕得几近肝胆俱碎。 柳青门拽住林慎的衣襟,那一双桃花眼瞪得几乎要渗出了血来,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挣了很久方才说道:“他出事了,对么?是万岁下令逮捕的他,对么?你说啊!” 林慎不能回答,只能哽咽着点了点头。 前恨万恨涌了上来,柳青门梗了脖子,恨道:“陆以真,你可真是厉害啊!” 林慎低垂着头,半晌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杨夫人已经”他默了一默,在柳青门惊疑不定的神色中说道:“杨夫人回到家中关了门,等家人去看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 柳青门闻言,怔了半晌,苦涩一笑说道:“她本是个怯懦的人,到头来却还是要对我迎头一击,想是她真的恨了我许久吧?” 平安端了药来,林慎接过搅了搅,舀出一勺喂到柳青门的嘴边,说道:“无论如何,你不曾真的伤过她,她都不该这样对你。” 柳青门张口含住了药,点了点头,到底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哭得凄凄哀哀,如鬼夜啼一般,叫听了的人都觉得悲凉伤痛。 平安捂了脸背过身去,抽泣不已。 林慎亦有泪,却不想叫她看见,勉强笑一笑说道:“都过去了,别哭了,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别把眼睛哭瞎了。”他从柳青门的枕头下取出块干净的帕子,手忙脚乱地往柳青门脸上擦。 柳青门推开林慎的手,用自己的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偏过脸去不说话。她已把仅有的一点力气用完了,也再不想和谁说话了。 林慎缩回手,黯然道:“我知道你怪我不尽力去救三弟,但我不能,我不能为了私情罔顾国家法律。”他将药碗搁在一边,起身说道:“我就在外面,你想要什么,喊我就是了。” 他徘徊一会儿,终究是出去了。 柳青门缓了一缓,慢慢坐了起来,对平安说道:“给我拿纸笔来。” 平安拭泪道:“姑娘刚醒,有什么要抄写的,等明儿再做吧!” 柳青门摇一摇头,倒过气来说道:“这个很要紧,你要听我的。”她见小姑娘犹豫,便压低声说道:“你林姐夫现在有危险了,你想不想救他?” 平安噙着泪点了点头。 “我也想救他。”柳青门喘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听我的,去把纸和笔拿来,然后帮我研墨。” 平安抹了把泪,急忙照着她说的做了。 柳青门提起笔,想要稳一稳手腕,谁知手抖得筛糠一般,根本无法将笔握住,只得拿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在纸上缓缓写了起来。 只是那字迹歪歪斜斜,恍若出自病入膏肓的人之手。 柳青门轻叹了一声,待纸上的墨迹干了,将那张纸裁下来,折成手掌心的大小,用细线缝入平安的内衣之中,贴在小丫头的耳边说道:“你去把这个交给你玉京娇姐姐,她知道该怎么做。去吧,不要惊动旁人。” 平安点一点头,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了出去。 苦等了好几日却没有回音,柳青门反反复复想了又想,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她又托林慎上呈了一份痛陈之辞于万岁,谁知林慎带回的回复不过是“万岁粗略看了一眼,就叫撤下去了,还叫不必再送来了。” 所有的,不过是无边的绝望。 十日之后,玉京娇总算是被允许放进来了,林慎带着她进来,说道:“这是容九为你在万岁跟前说话了,万岁才开恩允许她来看你的。” 柳青门轻叹一声,示意玉京娇在她身边坐了。 林慎停留片刻,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柳青门点头:“多谢你。” 林慎摆了摆手,应一声“晚上再来看你”,沉重叹息一声,离开了。 玉京娇拉了柳青门的手,望着她惨白瘦削的面容体形,啜泣道:“不过月余,姐姐怎么弄成这番田地了?那陆小姐是疯了么?难道姐姐从前待她还不够好么?” 柳青门叹道:“人家未必领情,再说本来就是姨表姐妹,又能如何呢?” 玉京娇掩了面,却掩不住肆意留下的泪水:“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这样对姐姐。” 柳青门捏一捏她的手,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是还有你么?” 玉京娇哽咽着点了点头。 柳青门叹一声问道:“崇谨的消息,你知道么?那边我交代你的呢,可有着落?” 玉京娇先是点一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道:“林姐夫被投入狱中了,我打点了去探望他,他叫我转告姐姐,不要为了他惹祸上身。至于姐姐交代的那边,实在是没有回音。姐姐,是不是得另想个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柳青门蹙了蹙眉心,摇头,“想来想去,只有我自己去找她了。” 她向着玉京娇伸出手,恳求道:“我的好妹妹,求你陪我走这一遭罢!” 玉京娇急忙搀住她,劝道:“姐姐,有什么事叫我去做吧!你还没出月子呢,不宜到处走动的。” 柳青门摇头,问道:“大理寺给崇谨判的,是什么罪?” 玉京娇嗫嚅两声不敢说。 “说,什么结果我都认了。”柳青门看她始终不敢说,便叹道,“不管定的是什么罪,一定是杀头的重罪吧?这样的重罪,哪里还能拖延一时片刻?” 玉京娇思忖片刻,知道拗不过柳青门,便蹲下身来给她穿鞋。 柳青门轻轻抚了抚玉京娇的发,叹息一声,又笑了笑,说道:“真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平安。” 玉京娇埋着头,忍泪道:“那就请姐姐不要舍弃我和平安。” “事到如今,那还是我想与不想的呢?”柳青门轻笑道,“他若有事,我怎能独活?” 玉京娇低着头,闷闷说道:“姐姐,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柳青门笑着应一声好,扶着玉京娇的肩膀努力站了起来,她的双腿仍不断地打着颤,却仍坚持向外走去。 玉京娇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兜头罩住,吩咐自己的小丫鬟留在房内,出门时守卫问道是谁,玉京娇便笑称是自己的小丫鬟,天生有怕光的毛病,刚刚犯了病,所以才罩起来的。 守卫见那衣服下罩的人不停地打颤,怕惹上晦气,便恶声恶气地放行了。 玉京娇的马车径直向驶了出去。 柳青门支撑不住自己,倒在了玉京娇的身上,马车的颠簸叫她几乎死过去,就在她真的要撑不住的时候,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玉京娇先跳下马车,伸手来扶她。 柳青门颤颤巍巍地跳下马车,差点摔了个踉跄,还是玉京娇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姐姐,再忍一忍。”玉京娇舍不得她受罪,只得软语安慰她,跟着着人前去通报。 没一会儿,通报的人回来说道:“殿下不想见你们,叫你们走。” 玉京娇急忙说道:“可是我们是” 她还没说完,柳青门已经缓缓走到大门前,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慢慢拜了下去,声音已然含了泪:“师父,不孝徒儿来给您请安了。请师父宽恕徒儿的罪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第六十二章 这一跪便是大半天。 进进出出的家仆们看见柳青门在北风中瑟瑟发抖, 摇摇欲坠, 都不忍心,为她通报了几次,然而靖安王只是不肯见。 玉京娇看不过去,想要扶起柳青门, 因而劝说道:“姐姐,起来吧, 王爷不肯见你,你跪在这里也没有用啊!平白的倒是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柳青门缓缓推开了她,轻声说道:“那是我的师父,他想让我跪多久,都是应该的。” “可是姐姐, 你的身体才好些, 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呢?”玉京娇叹了口气,想一想说道, “或者去求求陈王殿下,也是有用的。” 柳青门摇头道:“你最近过得也太闭塞了,连我都知道, 陈王为了太子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的, 哪还有精力管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又推了推玉京娇, 说道:“你站得离我远些, 万一师父看见了, 要说我娇气的。” 玉京娇急道:“姐姐, 你!” 然而柳青门态度极为强硬, 玉京娇也只得顺遂了她的意思。 黄昏,有些人家已经点起了灯,柳青门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了,整个人一顿一顿地往前晃着,似乎下一刻就能栽倒在地上。就听得门后一阵慌乱,跟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她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个装扮得很美的妇人站在她的前面,桃红色的宫衣垂下,能看见上面的蝙蝠纹绣得极为精细。 “你是谁?”那妇人的声音中满是疑惑。 柳青门低声说道:“贱妾金陵妓柳氏求见靖安王殿下。” 那妇人蹙了蹙柳叶眉,转而望向身边的嬷嬷,说道:“殿下许久不曾寻花问柳了,这个女子来找殿下,你们问过来意了吗?” 嬷嬷说道:“娘娘,她说是” 还没说完,柳青门已然磕头说道:“回娘娘,贱妾不是为了风流债来找殿下的。贱妾当年是殿下收过的女弟子。请王妃娘娘回明殿下,贱妾本不该惊扰殿下的安宁的,但确实是有要紧事,才” 她的话没说完,嬷嬷已呵斥道:“别乱喊!这位是徐侧妃娘娘,可不是王妃娘娘!”那嬷嬷又向徐侧妃说道:“娘娘,这是常向宫里竟演的教坊妓,春节家宴的时候,娘娘还见她献过舞,说她有神仙姿的呢!” 徐侧妃道:“是你啊,我记得那时你神采飞扬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柳青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无言可对。 徐侧妃叹道:“算了,我也不是真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她顿了一顿,说道:“是殿下叫我来告诉你的,殿下说他收过的女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里还记得你是哪一个?叫你不必再跪了,回去吧,殿下是不会见你的。” 她说完,转身就要往里走。 柳青门顾不上内心的惊骇,挣扎着扑了过去,一下抱住了徐侧妃的双腿,恳求道:“娘娘,娘娘!我真的不是乱说的!请您转告殿下,妾,妾是金陵崔家的九女,真的是殿下的弟子啊!娘娘!” 嬷嬷们一看,都来拖柳青门。 徐侧妃冷冷道:“殿下早年是风流任性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见一个爱一个的,我劝你好自为之,不然等会儿可真要把你乱棒打出去了!一会儿柳氏一会儿崔氏的,难道崔太傅还能有个做妓/女的” 侮辱的言语未尽,就听得一人沉声说道:“颖娘,够了。” 徐侧妃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应道:“是。” 柳青门怔了怔,拼尽全力挣开那两个嬷嬷,一下扑了过去,顺势滑倒在了靖安王的面前,随即泣不成声:“师父,我” 梁子韬望她许久,长叹一声,说道:“起来,跟我过来。” 柳青门呜咽着应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玉京娇一见,也松了一口气,连忙地追了过去。 梁子韬走得很快,似乎压根也不在乎柳青门跟得上跟不上。柳青门在后面苦苦地追着,过垂花门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摔在了地上,梁子韬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她,那眼神,复杂极了。 柳青门顾不上揣度他的心意,撑着玉京娇的手勉强站了起来,下一刻却有些羞愧的偏过了脑袋。 梁子韬沉默片刻,说道:“难得你还知道羞!” 柳青门没忍住,泪就掉下来了。 “别哭了,你不是刚刚”梁子韬皱了皱眉,清咳两声,说道,“女人们说了,这时候哭,会把眼睛哭瞎的,你要是瞎了,以后可怎么过?” 柳青门闻言,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可却仍是忍不住自己的泪。 梁子韬望着她哭,似乎烦躁起来,突然伸出手拽住她,使劲一扯,将她扯入了临近的小书房里。 玉京娇刚要跟进去,小书房的门就当着她的面关上了。 梁子韬关了书房的门,随手拽下架子上晾的一块半旧手帕扔进柳青门的怀里,自己往椅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端着茶喝了一口,说道:“杨钦死了,你开心了?良心过得去么?” 柳青门擦了泪,说道:“杨钦是我捅死的,可为什么万岁非要为此治崇谨的罪呢?师父,求求你,去向万岁说一说吧,我愿意一命抵一命,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呢?” 梁子韬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道:“坐。” 柳青门摇了摇头,说道:“没脸在师父面前坐。” 梁子韬冷笑一声说道:“呵,你也知道我对你很不满意么?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就去做了?有什么难事非得出卖自己的自尊,啊?” 柳青门啜泣道:“我没有出卖自己的自尊,我只是觉得这样是最直接的。那时候母亲去了,四婶也走了,连容易也我不想做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世子妃,所以才不得已我知道师父是期望着我做个谢道韫c班婕妤那样的女子的,可她们又何尝有过好下场?我是” 梁子韬挥了挥手,说道:“我能不知道你的事?你可真是能干!一把火把自己的身份烧没了,很痛快?”他哼了一声,说道:“我是打算派人接你过来住的,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养女了,我自然随着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是你到好,自己出了那么个馊主意!” 柳青门缓缓跪了下来,说道:“我知道师父都是为了我,可我不想再做依靠别人羽翼来换取安逸的人了。师父,事到如今徒儿不敢辩解,只求你救救崇谨吧!” 梁子韬冷哼一声,说道:“就凭你在万岁面前说了那些话,现在还有谁救得了他?” 柳青门愕然抬起头,泪眼婆娑着问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梁子韬俯下身,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摁在椅子里,说道:“万岁现在可嫉妒林三了,肖想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结果为了一个男人拒绝他,你说说,一个九五至尊能忍么?可不要弄死他?” “师父是说万岁对我”柳青门摇头道,“不可能,万岁他分明是说不喜欢勉强人的,怎么会” 靖安王讥笑道:“要不怎么说你笨呢?你也不想想,容佩是万岁身边的近臣,是万岁最喜欢的身边人,他又不喜女色,为什么肯在你身边一呆就是那么久?还有他叫你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万岁想做又不好去做的?” 柳青门摇头否认:“容佩不是那样的人。” 靖安王长嘘一声,似是无奈似是好笑,淡淡说道:“随你怎么认为好了!”他屈指在桌面敲了敲,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万岁面前,谁求情也没有用,只有你自己去说才行。你还敢不敢?” 柳青门勉强一笑,说道:“敢是敢,万岁不是下旨说再也不想看见我了么?” 靖安王挑眉笑道:“你可真是——,呵!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师父给你想个办法么?——过两日我要去见万岁,你到时候跟我一起。” 柳青门疑道:“师父不怕万岁迁怒你么?” 靖安王呷了一口茶,说道:“万岁和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惹他不快了。倒是你,趁着这两天好好的想想,该怎么说服万岁才是!可别又向上次,把万岁激怒了!”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柳青门忍不住唤他道:“师父!” 靖安王侧头:“嗯?” “徐娘娘说你有很多女弟子,是真的么?” 靖安王闻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罢方才说道:“逗你的言论罢了!你还真信呢?我要那么多弟子干什么?还是女的?有你一个,已经够我烦的了!” 两日之后,靖安王果然带着柳青门入宫,只是她已乔装改变,装做了十二侍卫中的一个。 万岁和靖安王闲话后,也不知有意无意,说道:“听说柳氏去找你了?” 靖安王笑道:“果然事事都瞒不过万岁,因为有旧日的恩情,所以臣就让她见了,毕竟也不好让她真的一直跪下去。” 万岁话里有话,反问道:“真是这样么?” 靖安王答道:“是。”不待万岁再发话,他拍了拍手,十二侍卫持剑走了上来。靖安王道:“万岁不是要看剑舞的么?臣排了新的,请万岁过目。” 万岁沉默良久,轻哼一声,说道:“也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