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将军传》 第1章 杨六郎死了 杨六郎死了。 杨六郎名字叫杨昭烈,是杨令的幺儿。杨令是大梁城天波府杨氏当代家主,西北壶口的镇关守备将军,西北兵马都总管,授殿前检点。 杨六郎十四岁在大梁城里当街杀人,十七岁在投军的路上,枪挑了羊角山的匪巢,从军五年,从最低层的卑卒做起,步卒、伍长、骑斥、都统、营标、蕃郎将、厢郎将,拎着西边李夏朝武士和北边北庭草原健儿的人头,一步一步走过,一阶一阶积功升迁,如果不是他老爹故意压着,他应该在议事大帐中有一把座椅,而不是靠帐门站着听别人说话,不能吭声。 杨六郎今年二十二岁,还未成亲,青春年华,大好前途。 但是现在他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但不是死在战场上。身上一道刀口子都没有,半边身子却被火烧得焦枯,包括半边脸面、一只手和一条腿,皮肉焦枯爆裂外翻,外形明显收缩,像枯枝一样,毫无生气,仿佛从来就是死物。 西方昆仑,山高巍巍,山脊终年披雪,宛如白蟒浮空,蜿蜒东向,穿李夏,入大颂,隔北庭,围土蕃。中土诸夏、北庭诸部、土蕃生羌世代争战,相互攻伐不休,但均崇拜昆仑为祖山、圣山。 大颂维熙二年冬,大雪节气,昆仑山极西高峰明铁盖峰,天蓝日丽,毫无征兆大雪崩,峰头积雪几乎塌流一空,尽露黑色岩质山峰本色。当夜,大颂钦天监密报,西北有白气西来,落于大颂、北庭和李夏三国交界处,如练如虹,态势之盛,百年未见。 天降异象,不知对大颂社稷是福是祸。 同日,北庭极北之圣湖北海眼,湖面厚度盈尺的冰盖蓦然开裂,湖水喷涌翻滚咆啸,宛如饿兽出柙,持续三日,投之以牛羊、生人,皆不能平复,最后,阴山大萨满投之金板祷文,以阴山萨满一脉为誓,十年之内,找出厌胜之人,献祭北海眼。湖面乃平。 据北庭史稿载,此后十年间,北海周边无春夏。 杨六郎神魂所处,冥冥杳杳,朦朦胧胧,非黑非白,非红非绿,无明无暗,无象无音,无前无后,无凉无热,没有光阴流水没有四致方向,不在半空飘荡不在地上倚靠。杨六郎不悲不喜、无欲无恨,既不能感受也不能思想,仿佛一刹那仿佛已恒久。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在天波府后花园,日头正好,花开正妍,细水潺潺,蜂蝶翩翩,他爬上最高的假山顶,嘴上叨着一支狗尾草草茎,双手抄在脑后躺在山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柳枝随风摇曳,想着这柳枝摇得多像杨老伍家二丫走路的身形,然后身上日光如暖被,未几沉沉睡去,鼻息平缓。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形悬浮半空中,罡风拂面,衣衫猎猎,脚下山河如蛇蟒,平原如烙饼。残阳似血,白云如絮,人间炊烟缕缕。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在蔽日黄沙中,身边残旗断戟斜插,断肢尸首相迭,脚下碧血灌黄土,鸦群盘旋低飞,鸣声悲苦悚人。 另有一个杨六郎,在营中夜巡,远看军帐密集无边而整齐划一,近看帐面补丁叠补丁。雪大如掌,篝火孱弱,刁斗风急,营旗冗垂,守夜儿郎身形如桩如柱,厩中火光温暖,跛脚老军头逐一给军马匹上夜料。 另有一个杨六郎,领着一队斥侯在荒原上策马狂奔,刀口卷,甲胄裂,弩矢尽。既是追杀前面的敌人,也是甩开身后敌人的猎杀。这一次是半个军都五十人北上,历时二十七日,辗转腾挪二千七百余里,最终四人南归,杨六郎独立领兵以来最惨烈一仗。 另有一个杨六郎,毡帽便服骑马访友,大漠绿洲,牛羊自在,瓜果丰盛,主人热肠,酒席歌筵,宾客相洽。最是难忘脸圆眼大鼻高肤白的朋友胞妹的频频劝酒,每劝一杯酒,都有一个说法,让客人不得不喝。那一次杨六郎喝的酒,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杨六郎现在赤身裸体平伏在一处山谷天坑底的石块上,身旁有水潭,潭水阴沉冻骨,一个乱发番僧趺坐潭边,一边低声吟诵着,一边用鸟爪一样的手,从潭中浇水洒淋着杨六郎的身体,小心细致搓洗清理每一片肌肤的污垢,焦枯的部分,也细细轻轻用手搓揉干净。 尔后,番僧把杨六郎的尸骸抄翻过来,使之仰躺,再继续浇水搓洗。正午,日在中天,日光直照杨六郎尸首,半边面色苍白,神态安详,如在睡中;半边面孔焦黑,眼珠爆裂,眼窝塌陷,皮肉脱落,下颌牙床牙齿枯骨架立,狰狞丑恶,貎如地狱厉鬼。 杨六郎忽然看到一点朦朦亮光,俄而传来声响,先是父母呼唤,继而晨钟暮鼓,郎郎书声,市集喧哗,清风鸟啼,人吼马嘶,胡笳羌管,刀剑碰击,大河浪卷,……最后,雪落在肩,万籁俱寂。 杨六郎再次有感觉,就是晕,整个人都处于晕眩状态,感觉天地在旋转,景物在旋转,自身在旋转,光阴错乱,过往经历画面碎裂,如北风扫秋叶,缤纷错杂,快速闪过,形象不配故事,声音不配人物,不知何事何人为有,何事何人为无,乱在一窝糨糊,扑面而来,不可躲闪。俄而画面静止,山在半天,月在水底,落叶向上,炊烟向下,奔马人立,箭停眉梢,然后杨六郎感觉有一根绳大力拽着他,在画中瞬忽千里后退,脚下山川大漠,身旁旌旗流水,飞速在眼前退远,各人事景物流光溢彩,目不暇接。杨六郎头脑发胀,胸闷恶心,最终一口吐出,泄尽心中郁结,精神一松,身识意识立闭。 杨六郎终于真实地感觉到疼,全身都疼,每一块骨头每一片肌肤都疼。锐疼钝疼一起来,如火灸,如刀割,如针扎,如锤击,如杖打,如蜂蛰,如蚁啮,骨如折,肉如削,指如砸,腹如绞,胸肺如凿,眼如棘钉,下身如驴踢。杨六郎二十二年间所经历的各种疼,此时都一起如山丘般压了过来,最终疼得闭气昏死。 耶律南望已经睡醒。睡前他已经泡了一个时辰的澡,身上的伤口止了血涂上了酸奶和酥油,肚子已经填饱了酥油茶和羊肉。他现在身上盖着厚厚的毡被,铺盖旁燃着火堆,火上架着一个大陶钵,火苗匀匀舔着钵底,钵上水汽蒸腾,毡房里充斥着草药和肉汤的香味。 耶律南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服,身上暖洋洋,感觉灵敏,思维像一群兔子在跳跃。 耶律南望和室韦大志半年前开始谋划这场诱歼战役,一环套一环,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天衣无缝,每一个节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每一个环节的失败都有后手补救。知道这个计划始终只有三个人,耶律南望,室韦大志,耶律无祸,并且这半年来三个人吃住都在一起,连上茅房都一起,从没有落单活动的可能性。他们这件事压根就没跟北面的掖庭王帐报告过,连提都没提过。为了保密,这半年来,他们甚至只共用了一个女人。 耶律南望的确如愿围杀了杨家父子和壶口军镇的精锐,正当他们撤出战场集结北归的时候,却发现落入了大颂边军的重围,大志和无祸为了掩护耶律南望逃脱,率耶律的亲兵一边开路一边拦阻大颂的精锐轻骑,耶律南望亲眼看到他俩的头颅被砍落地上。 耶律南望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思绪万千。从猎人变成猎物,耶律南望从小到大,经历多次。死里逃生,每次事后复盘,耶律南望都能三下五除二,找出事件的关键,但输得最惨的这次,他从跳出重围之时起,一直想到现在,都没有找出被反围的理由。 杨六郎蓦然惊醒,眼前依然漆黑,四周寂静,也感觉不到手脚所在,只有疼痛提醒着他还活着。 杨六郎智识依然浑沌,懵懵懂懂,心湖识海里,只有两个画面,一个是黃沙迷漫的战场,断肢残骸,流血漂株;一个是大颂平凉军镇里的一个制式军帐,一几一碗,再无余物。其余记忆,皆如琉璃粉齏,不可拼接复原。 趺坐在杨六郎旁边的蕃僧,稀疏的白发覆面,宛如衰草,形容枯槁,不辨年岁,两目深陷浑浊无神,臂如枯枝,手如鸟爪,身上几无片布。 蕃僧枯坐无声无息,抬眼死死望着山谷上方的天空。山谷四周崖壁直立,草苔不生,灰黯瘆人,从下往上仰望,宛如井底之蛙坐而观天。 谷底不大,一潭死水,一个怪人,几块乱石,几株丑树,现在再加一个死去活来的半个人而已,唯一来路和出路,都是上方的井口。一日之中,唯有正午时分,几缕日光能落到谷底,其余时分,皆是阴阴沉沉,毫无生气。 大雪之后是小大寒,冰天雪地,寒冷至极,天地几无生气,鱼虫蛰伏,封闭六识,艰难熬冬,以待春来。 大颂维熙二年腊月。 太师潘仲询从西北遣精锐斥侯一十二人,赍相同的文书,八百时加急往皇都大梁城报捷,也是报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捷报传来半城缟素 大寒节气当日,西北骑斥辰时入大梁城一人,午时入城二人。酉时入城一人,过城门即昏倒落马。其余人与马皆累毙途中。 据酉时入城的骑斥孙超醒来后报枢密院副使,太师临夜拟表时,头发仍是黑的,起身封表交由他们十二人时,须发已成灰白。 潘太师捷表越过枢密院和中书省,直接送皇帝赵垣的书房。皇帝视毕,立即诏令罢朝休市三日,捷表抄贴各坊市、城门。 因为捷表上既是大颂朝立国三十余年以来与北庭对峙未有过的大胜,也是大梁城近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丧。 大颂维熙二年,南北两朝澶城议和已过二十年,边关虽然搔扰磨擦不断,但中土承平休生养息,大梁城的繁华已经远追昔日大唐长安城。大寒既至,年关已近,大梁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更加热闹。 午时宫中貂寺分头把一字不改照抄的捷表张贴各坊市、城门,不到一个时辰,大梁城万人空巷。 恸哭之声渐起,最后直震云霄。 大寒节气亥时未至,节气未交。大梁城的橙黄紫绿蓝青红已全部撤尽,城内纸宝香烛店的纸烛香花和纸衣纸马,布匹绢纱店的黑白二色布匹绢纱,糕点果脯店的祭奠先人用的发糕,全部都搬出店门外,用水牌白纸黑字写着凭君自取分文不收。 烟花勾栏之地的胭脂巷,七十三间青楼酒肆全部关门打烊,往日五彩灯笼全部换成白色纱灯笼。 红墙琉璃巷的将种门庭,家家门口换了白纸黑字灯笼,撕了门神,门柱边挂了个写着子弟名讳和生辰的小木牌,下面插着一炷独香。招引魂魄的引路香。 牛马巷药王庙的大小乞丐,拆了破门破窗在庙前广场点成一堆大火,齐刷刷近百号乞儿在火堆后朝西北伏跪在地。 报国寺的大小和尚,太一观里的老小道土,连袂从西门出城,从城西十五里的鸡啼驿开始,一路诵经一路插香招魂引路,一路香火纸烛,一路醮咒梵唱,蜿蜒入城。 大颂维熙二年十月,多股北庭兵马南下侵扰劫掠大颂边境,往年只是劫掠财物粮食,今年与大颂边骑斥侯遭遇几次吃了大亏,恼羞成怒,便演变成了杀人放火,赶尽杀绝的那种,愈来愈烈,波及西北十余军镇辖地。 奉呈西北警讯报入大梁城的驿卒,在路上摩肩擦踵。 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马都总管杨令父子率殿前禁军及本部精锐一万五千人出关,十二月廿二日,巡检西北的潘太师遣骑斥呈捷表讣告入到京师。 十一月十五日到二十五日十天时间,天波府杨令父子七人,大梁城子弟和晋、豫、陇右守边精锐一万五千人尽皆死绝,十一月二十九日到十二月十九日二十天时间,太师潘仲询率西北诸军围耶律,争战艰苦卓绝,大颂又死二万七千余人。 大寒节气天降大雪,大梁城内七万七千余户,户户门楣挂着黑白挽绢,五十余万人口,多半身着麻衣头上缟素。 次日日头升起,火灭烬冷,药王庙乞头检点所跪众丐,一夜冻毙老弱二十四人,皆头朝西北,尸身绻缩成球伏在地上未有半点移挪痕迹。 潘太师的奏表仍是老风格,捷报讣告一起写,毫不拖泥带水。 大颂维熙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马都总管杨令父子率戍边殿前禁军及本部精锐一万五千出关驱贼,被北庭南院王耶律南望数倍精兵围困于金沙坝,其子杨昭烈孤身突围至延边城求援。潘仲询巡检西北诸军部署行至延边城,即尽发西北诸军往救。二十五日,杨令父子及所部皆战死金沙坝,杨昭烈救父心切,亲率前导先锋陷阵凿围未果,连同五百先锋捐躯报国。二十九日,潘率西北诸军反围耶律大军,战至十二月十九日,斩首二万四千余级,杀室韦大志和耶律无祸,耶律南望孤身逃脱。经此一役,杨、潘与北庭两轮争战共计杀敌五万余人,北庭南院十年内无可用之兵。大颂边军和轮戍殿前禁军及随巡禁军共战死四万二千余人,西北编缺十之三四。 大颂承前朝后周兵制,边关实行府兵营制。天波府杨氏初祖有遗训,凡杨氏子弟,只读兵书不读诗书。一百六十年间,历代竭尽忠勇,为中土守西北,爵位世袭罔替上柱国,门庭显耀,却无一在朝文官。杨氏主脉,旁支、姻亲,恩赐姓杨的亲兵亲卫及功勋耆旧的后代子弟,共有三千人在西北守关,皆在营名沿用近百年的天波营中服役,是杨令手中最为精锐的部属,每有大战苦战必为先锋。且杨氏主脉为将校者,多从斥侯起身,这代的杨老二、杨老三和杨老六就是毡袍骑斥出身。 大颂太祖未登极前,曾在一次西北战事后,祭祀死国将士,搂着数十块杨氏新死亡人牌位大哭:“警讯起,杨氏死!” 因此,不管西北传来的是捷报还是败讯,杨氏总有人死难报国。这数十年间,每有西北军报入大梁城,杨家即在府中用竹杆高高挑起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几成定例。 杨府老夫人听闻西北骑斥入城,平静洗脸更衣梳头,几房儿媳的动作也和老夫人如同一辙。下人们沉默地忙碌起来,都更换了白色麻袍,洗净双手,挑起灯笼,在门楣上挂上白纱。老管家打开祖公堂的房门,面对满屋的牌位,换水、添油、点灯、上香,有条不紊。 大寒节气,雪大且密,除四面嚎哭声外,一城皆寂。天波府风平浪静,没有哭声,也没有人烧纸烛,除了姓杨的子弟在祖公堂鱼贯出入,各自上一柱香外,与平时无二。 申时,枢密院副使侯玉阶和同平章事李棠溪联辔来到天波府,奉旨向老夫人呈上潘太师西北捷报原件,老夫人看完,嘴唇颤动,良久才转脸向侯玉阶轻声问道:“太师说,北庭南院十年无可用之兵,准吗?”李棠溪见侯玉阶一下未反映过来,赶忙抢着回答:“太师做事向来精细严谨,捷表上如此写了,必是绝对把握,老夫人不必担忧了。” 李棠溪出了天波府,和侯玉阶回宫交差。一路无言,将至宫门,李棠溪忽然抬起头,轻声自然自语道:“一国男儿,尽不如杨夫人一女子!” 次日,杨老夫人房中丫环出来传话管家杨老伍,要把竹杆上的白灯笼换成红灯笼,把门上的白绢换成红绸。杨老伍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去祖公堂禀告了正在守孝的几房儿媳们,恐怕老太太悲伤过度神智不清已有了闪失。几房儿媳急着刚从莆团上起身出门,老夫人已到门口。 老夫人目光徐徐扫过每房媳妇和管家,缓缓说道: “我们的丈夫同杨氏三千弟子都死在西北,杨氏从未有过如此几近倾覆的惨事祸事,就算四十多年前胡羯破入大梁城,杨氏也只是死丧一千四百人,而今杨氏成年男子几乎死绝,的确是杨氏大丧。” 老太太顿了一下,提了一下嗓音继续说: “经此一役,北庭十年间无法南向大颂用兵,是大颂之幸,是中土民众之幸,是国家大喜。家有丧,当哭当悼,国有喜,民众有喜,当庆当贺。” 于是,维熙二年十二月廿三日,大梁城出了一个奇怪的事儿,前一夜满城缟素痛哭,死人最多的杨家,在次日清晨即把高高挑起白灯笼换成了红灯笼,门楣上的白绢也换成庆祝娶亲生子做寿那种的庆喜红绸。在雪后银装素裹的大梁城里,如同点起一堆篝火。 第二个换红的是同平章事李棠溪的府邸,李家在西北也死了人,是李棠溪亡兄的儿子,是李棠溪最为看重的后辈。李棠溪在书房枯坐一夜,接近午时出房门,心有所动,向隔离街巷杨家方向一看,只见大红灯笼高高挂。连忙就地捧起积雪擦了把脸面,正了正衣襟,后退小半步,对着高高的红灯笼一揖到地。然后火急火燎呼喊管家,交代赶紧把门口换上红灯笼和红绸布。 同日,有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书生,衣衫单薄,步态踉跄,左手提着半葫芦的朱砂就酒磨成的红墨,右手擎支大笔,逛荡在四个城门和各处坊市间,凡有张贴潘太师捷表的,他就在“十年”二字下面划上重重的一杠猩红。最后,无榜可划了,便到处不管房舍、门板、围墙、厩圈等,通通用朱笔重重写下“十年”二字。一开始被悲伤恼怒的人们或撵或殴,书生也不介意,写完就跑。次日这桩怪事便传到国子监,酒鬼书生走街窜巷的身后,就有两个国子监的读书种子,毕恭毕敬捧着一盆朱墨和几枝上好大椽。酒鬼书生依然被撵被打,国子监两个读书人也无意劝阻,只管提供笔墨,还连同被殴过几次,脸青鼻肿,不改初衷。三四天后,两个礼部小衙司,穿着一身官服,跟在酒鬼的身后,民众无法,只好一任酒鬼胡作非为。 十四年后,西北大战正酣,外号“杜十年”的西北转运使累毙任上,时年三十七岁,高门大族子弟,却一生未娶无后,死时形容枯瘦苍老不似人样。 除夕夜,同平章事李棠溪,国子监张夫子,户部侍郎范文稀等几人入宫值宿。皇帝赵垣祭祀宗庙后,与太子在御书房和李棠溪等几位臣下守岁。 按照皇帝赵垣的意思,君臣几人,围炉夜话。 虽然几人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家长里短地闲扯,可是气氛压抑沉重。太子故意提点轻松的话题,扯到了杨家换挂灯笼的事。皇帝故意考究太子和几位臣子,猜杨夫人的道理。太子敦厚,回答不出,李张几人老狐狸缄口无言,最年轻的范文稀站起来,对皇帝一揖,对杨家的方向又是一揖,回了八个字。 提振民心。 只争朝夕。 太子附和:“大难兴邦。” 维熙三年正月初一,大年,部分先知先觉的人家府邸,已经趁势脱了麻衣孝服,换了灯笼,除了白绢,撤了灵堂。虽然不明所以,但跟着李棠溪、范文稀等朝上红人做,便不会有错。 初五日,潘太师回朝,不带仪仗,悄悄从北门入城,一身征尘直入皇宫垂拱殿御书房,那里有六部尚书、枢密院和中书省等主官都在等着太师议事。 初七日,立春。按古时大夏历算,立春实为一年之首,民间在这天换桃符,祀谷神,以求一年顺和丰。死难西北的大梁子弟刚过二七,离七七脱服还有三十五天,按沿用千年的周礼,要每七哭祭亡人,七七才能除服,如果是成年男子死了父母的,还要丁忧守孝三年,以彰孝道。但大梁城民众在这天全部脱尽麻衣缟素,各街巷各商铺店家全部换了喜庆的红色。官府没有通告要求,全是民众自发,从朝廷高官大员到市井升斗小民,不约而同,谁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正月十一,立春后四日,国子监学子,几乎起尽,密锣紧鼓分三路出行游学,一路辽东,一路西北,一路先南下鄂地,再径直沿江往东南而下。这是此前未有过的事。 大家如此古怪不守古制规例,不是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只因为一个酒鬼,一场辨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差点信了你的鬼话 立春当日,报国寺按例举办了水陆法会,超度亡魂,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水陆法会后,依例是国子监学子组织的当众辩论问答会,算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循例的文学盛事。 许多来观看学子辩论的民众发现,尽是那个酒鬼书生在出风头,人模狗样踞坐中央,口水四溅声嘶力竭,说到动情处,便站将起来手舞足蹈,翻来覆去说来说去无非是与北庭终有决定国运的一战,远有诸胡乱夏时,中土十室九空,山河破碎,近有五代相迭争战不休,衣冠流落,民不聊生。如果与北庭一战失败,国力民力消耗殆尽,不再足以形成抵抗,北庭挟李夏国兵马长驱直入,洗刀鄱阳,饮马南海,此后再无中国,子孙皆秃发左衽,成为北人的牛羊奴婢。时不待我,顶多只有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十年光阴一挥霍,不争朝夕,只好坐等亡国灭种云云。 总之如何耸人听闻便如何说,张嘴便来,不假思索。 这酒鬼书生还满嘴胡说八道,说啥子十年生养十年教育已然来不及了,十年内要做好与北庭争雄的准备,必然要走功利路径,举全国全民之力,以非常之手段,短期内必先强国强军。国强必先富民,民富必先开商贸货殖,开商贸货殖必先通畅水陆转运;强军必须储备军械器具,积攒粮粟号衣,蓄养快马大骡,改革军制培育将校,而做到这些,惟一的途径就是变法革弊,促进工商奖励耕织以积器粮,清缴徭税通畅转运以补边关,檄民开智教育青壮以奋民气,然后可在西北一战。 酒鬼书生边说边饮,放浪形骸。酒吃不少,胆子不小,肚子墨水多,国子监学子或民众中如有疑问质询,便旁征博引,舌灿莲花,把众人糊弄得晕头转向不辨真假。连续三日,除国子监的学子,大梁城民众闻风而聚,报国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连礼、吏二部的官员来了也徒称奈何。 期间有个老儒生,借宿在报国寺,天天早早占位,坐在酒鬼最近,每每抓住酒鬼的缺漏往死里诘难。往往争辩不过,便捶胸顿足如丧妣考,大声疾呼祖宗之法安可变云云。报国寺印经院院监惠和和尚,有次受不了,仗着一身百结衲衣的便利,拎着扁担挤进圈内,对老儒生一顿痛殴,撵出山门外。 这下,一场文学盛事,两个出风头的人,一个是酒鬼书生,一个是惠和大和尚。酒鬼书生妄议国家政治,被褫夺功名,不知所终;惠和大和尚动嗔动痴还动武,不守清规戒律,被撵出报国寺云游浪荡。 酒鬼书生虽然没有好下场,但他的危言耸听,先是国子监引起了轩然大波,然后在市井街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官府一反常态,毫无干涉的意思,几天光景,便成波澜,十天半月扩散到朝野和各州郡。先是人心惶惶,继而逐渐安定,大家都知道了,大约十年之后,与北庭将有一场生死之战,败了将亡国灭种。 屋梁蚁蛆,十年才断,于是心安睡觉,不用担惊受怕,差不多到期,或换梁或搬家便是了。 太师出皇宫回府邸,闭门谢客,独处书房三天三夜,只喝凉水,不进膳食,无人知其所做何事。 朝庭上的事,李棠溪做得很好很让人放心。 正月初十,报国寺三日的学子辩论会已经散了。李棠溪当夜提了壶好酒去国子监找大祭酒张夫子。李棠溪在国子监求学时,曾是张夫子的学生,但事功心思过重,虽然极为聪慧,治学也严谨,然而始终不得张夫子真心喜爱。 三杯酒下肚,张夫子直勾勾地盯着李棠溪。瞪得李棠溪有点心里发毛。赶忙摆摆手躲过张夫子的目光,轻声地澄清:“杜家老二的事,真不是我怂恿的,凑巧而已,真是凑巧的。” 张夫子又滋溜的一杯酒下肚,叹了一气,道:“我知道这次不是你坑的杜老二,但你也跑不了,你给杜老二讲盐铁论便老实讲盐铁论,讲车船注便讲车船注,还非掺带范文稀的十事疏和着潘老儿的器械策。你知道这孩子的性情,非出大事不可。” 张夫子端起洒杯,正凑近嘴边,忽然重重把酒杯掼在桌上,狠狠瞪着李棠溪,李棠溪也无所畏惧,与先生对瞪了回去。 张夫子然后有点伤感地笑了笑,道:“差点信了你的鬼话。” 李棠溪不以为然,回了一句:“可是潘太师不也没认为杜老二做错了么。也没什么动作管束杜老二,算是默许了的。” 张夫子问道:“老潘打算怎么着这杜老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李棠溪神游万里,过了一会才收回心绪,一脸诚恳回答,“太师听闻杜老二的胡作非为,如是说。” 张夫子又感叹了一句:“这潘老儿真是既善于借势又善于造势啊。” 然后与李棠溪两人怔怔对视无言,忧心忡忡。 杨六郎终于清醒了许多,全身疼痛已经大大减轻,唯独双目疼痛难忍,还有每日午时,阳气最盛时,全身骨骼如同蚁啮,胀、麻、痒、疼、痹、酸等,百感杂阵,轮番攻来,欲生欲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持续约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杨六郎大略记得起了从出关到现在这段时间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虽然仍然错漏百出,总记不住哪是张冠哪是李带,好歹事件的总体轮廓总算记清楚了。 耶律南望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他现在不叫做耶律南望,而是叫做嵬名巴丹,一个土里土气的李夏国牧民,剃发编辫,肤色暗红,一口纯正的大白高土语,语速快,咬音准,无懈可击。 耶律南望三个月前身上刀伤箭伤基本痊愈的时候,曾辞别这个绿洲的主人,一路北上。然而他借宿一处北庭牧民营帐时,听到了毡帐主人一家兄弟俩议论两北两朝的战报,南边大颂潘太师报往京师的战报称,耶律南望孤身逃脱,北边的掖庭则称南院大王耶律南望,尸首英魂皆回归阴山。耶律南望当机立断,连夜杀人夺马疯狂南窜,最终又回到这处大漠之中的绿洲,做起了一个项羌族的牧民嵬名巴丹。 维熙三年夏至,日头正盛,杨六郎终于爬出了这天坑井口。他俯趴地上,日头火辣辣地晒着,杨六郎全身抽搐发抖,口中发出嗬嗬哑哑怪音,如同伤兽低吼。 终于撑过了午时,杨六郎虚弱地爬到一处石崖遮住日光的处所,靠着崖壁挣扎站起来。 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延边城。半年前他来过这里,单枪匹马,浑身浴血来求援。 杨六郎完全清醒过来后,用了许多方法,消磨了许多耐心,终于和谷底老蕃僧有了基本的沟通交流。杨六郎跌落谷底至今时间已有半年,死去活来,浑浑噩噩的时光约有三个月,智识逐渐清明的时光约有三个月。 杨六郎读书虽少,但做了一年斥侯,养成了观察细致入微且心转如电的好习惯。战场上见的死人多了,对照着自己半边焦枯的皮囊反复检查,未有发现致命伤口,头颅也无硬物打击的痕迹,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是在战场上昏死的。 加上缺失了吃下那碗羊肉汤后的记忆,杨六郎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出事件真相。要找出真相,只能去抽丝剥茧查找,要查找,必须先离开谷底上到井口才能有一丝希望。 于是杨六郎接受了自己已成了个阴物活死人的事实,接受了每日午时阳气罡风销磨骨髓魂魄的折磨,接受了蕃僧三年为期的以皮囊换自由的万劫不复的买卖。 杨六郎在子夜时分潜入延边城。杨六郎虽然半边手脚身体不便,但做了一年的边关斥侯,做个勾索,然后无声无息缱个城墙,还是勉强做到了。 杨六郎偷了几身晾在户外的衣服,把全身裹严实,脸上也围了面巾,头上戴了帏帽。延边城外即无边荒漠,平时风沙大,这里的民众习惯戴有面纱的帏帽以遮挡烟尘,所幸身形本就高大,这番打扮,与一般西来的浪荡胡人无二了。 立春过后,皇帝赵垣诏令把西北捷表通告天下州郡,抚恤死难报国官兵的家属。延边城早就接到的通令,守备官吏摹写通令张贴得满城皆是,延边城的民众从热议到冷淡。 打仗死人,司空见惯了,谋生不易,各自忙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 所以杨六郎一早沿着各大街小巷晃悠,很快就找到了各处残存的朝庭通令布告。杨六郎把各处残存的内容拼接成完整告示,确认一字不漏全部记下了,然后小心翼翼躲藏起来,半夜再缱城而出,神不知鬼不觉。 杨六郎出城后,向着困着他半年之久的天坑方向慢慢摸来。 天上残月歪挂,满天星河。 杨六郎站在天坑口边上,回首望了延边城灯火依稀的方向,再向上仰望了天上的星斗,撕心裂肺地大吼,声震旷野。 金沙坝在延边城西北方向。 无名深谷天坑在延边城正西方向。 毡衣斥侯有专门师傅教授辨天文识地理,找路认路的本事,向来在军中首屈一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丈夫报仇不拘一格 杨六郎记得半年前,他拼死赶到延边城时,城头灯火通明,城门紧闭。他没有腰牌印信,门校不肯开门也不肯通报,杨六郎大声呼喊表明自己是杨家老六的身份,并把自己的手中大枪掷上城楼。 西北边军无人不知杨老六膂力过人,手中大枪枪杆也是镔铁所锻,绝无仅有。 半柱香不到,杨六郎被带到延边城守备议事厅中。守备大人已经等着,还有几位青壮将校同在,皆是甲胄齐全。延边城守备听完杨六郎的军情急报后,当场立即向几位将校发号施令,尽起延边城十六营骑兵往救,没有半刻拖沓,且即刻拟军情急文驰报巡检到延边城的当朝潘太师。 大颂朝兵律,武将领兵,文官调兵。事发紧急,守备大人此举,已属先斩后奏。 几位将校出帐后,守备大人才唤小校来把杨六郎带下去用饭,吩咐杨六郎要吃饱喝足,半个时辰后出兵救援兵马都总管杨大人,仍由杨小将军带兵前导。 于是杨六郎便在那几乎空无余物的军帐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天波府杨老夫人照例每天早睡早起,梳洗后四处巡视一番。最近喜欢在府内小校场上看着小辈们练功,一看一晌,无声无息。 杨老夫人娘家余氏,原大梁城东边的山民猎户女儿,自小刀弓娴熟,英姿飒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据说杨令杨大人少年时在东山打猎,因与当时余氏小女争抢猎物,各执一词,被这个黑里透红的蛮横丫头揍得满地找牙,气愤不过,便央求父母向余氏求亲,说是丈夫报仇,不拘一格。 这半年来,杨老夫人虽然仍事无巨细,亲自操劳,仍然行动敏捷,但细心的媳妇们,发现了老夫人经常深夜未能成眠,白日做事走神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 前朝炎汉武帝立凉州,以其地处西北,为胡夏分界,出关为胡地,人地多寒凉故。至大唐文化鼎盛,学子书生负笈游学边关成一时风气,唐人边塞诗凉州词形容凉州是一片孤城万仞山,还说春风不渡。 大颂立国前,五代相迭,西北诸胡趁乱东侵,皆以凉州为根据,进可攻退可守,大不了或向西或向北撤退,天高塬阔,鱼入大海。所以数十年间,西北诸胡在凉州各领风骚,长者十年八年,短者一年半载。总之,武帝时雄镇西北的好好一座大城,数百年间,无论关内风雨还是塞外雪霜,高九丈宽十二丈的凉州城墙,几乎不曾消磨削减,到了五代时期,诸胡和中土各朝在凉州城上争战不休,城头变幻大王旗,数十年间,凉州城墙销毁殆尽。太祖西狩,见凉州凄惨状,勃然大怒,改凉州为平凉城,旨为扫平西北,调开国大将驻守,移民实边,积极经略。 可惜天道虽无言,却损补有衡。自先秦初时,南北形成对峙以来两千余年时间里,南方凋弊则同时北方式微,南方奋发则北方也雄健。大颂在南边乱中崛起,北庭保机大人也率本族从东往西席卷北方草原。太祖雄壮之年早逝,大颂安顿南方之后,北顾之势已颓,遂又成南北对峙之势。 杨六郎现在就在平凉城里。 杨六郎右边身子皆焦枯,右手右脚不能示人,特别是右脸,根本不属人样。所以杨六郎多偷了几身衣服,男的女的红的黑的,都缠绕身上,尽力遮掩右半边身子和脸面。又为了掩人耳目,在田间的牛睡塘里滚了一身臭泥水,扮作一个神智不清的野丐,混进了平凉城里打探消息。 平凉城里的民众,祖宗坟墓多在东南,口音南腔北调,但先人的生活习俗也带到了西北。大颂与北庭澶城和议后,平凉城也每月定期开边市,北方的马匹牛羊皮货草药,西边李夏国的花钢青盐,大颂的丝绢麻布茶叶瓷器等,在平凉城里货如轮转,钱如流水。于是妓栏酒肆茶坊客栈等,繁华与与中土相差不大,酒肆茶坊里也有说书评弹的人,时事旧闻,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乐子。 杨六郎绻缩在一家茶楼的墙根,面前摆了一个破碗,与一般乞丐无二,也无引人注目。 楼上的说书人,正在把半年前杨氏父子率军出关驱贼落入耶律南望圈套被围,一门捐躯报国到潘太师运筹帏幄反围耶律为杨家父子报仇雪恨的边关战事,编得环环相扣,一波三节,跌宕起伏,说书人嘴里娓娓道出,令茶客们如同身临其境,在故事里一惊一怍,亦悲亦叹,欲罢不能。 每日说一段,添油加醋,东拉西扯,紧紧吊着茶客的胃口,这便是说书人的看家本事。杨六郎一连缩在楼下讨了五六天的饭,支起耳朵听了几天的说书。虽然茶楼内人声噪杂,但说书人有副好嗓子,再加上杨六郎在军中练就的听风辨位的本事,故事从头到尾听了十分清楚齐全。 说书人今天说到那杨六郎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来到延边城搬救兵,一顿饱饭之后,等不及大军开拔,出了中军大账,硬点了五百忠勇的儿郎连夜赶回金沙坝抢救父兄的桥段。 在那说书人的口中,金戈铁马如虎,气吞万里朝夕,杨六郎救父心切,一天一夜赶到金沙坝,在耶律的外围,大气都不换一口,提枪打马直直撞入耶律阵中,企图一股作气凿穿阵势与父兄会合。未料那耶律阵中也是有能人的,算准杨六郎必会去而复返,早早布下了圈套等杨六郎上钩。杨六郎即使入伏也毫无惧色,一枝铁枪舞得像风车一般水泼不入,左冲右突无人能挡。眼见这杨家老六就要凿穿阵势,耶律的军师室韦大志便横下心来,舍了自家几百儿郎的性命不要,命令弓箭手朝前杨老六所在方向,不分敌我一轮又一轮泼射,直到方圆百丈再无活人活马为止。 说书人对这一段颇下了功夫,人物语言动作描画得细腻丰满,嘴上说手上舞,把一个杨六郎演得活灵活现。一段下来,茶客听众仍在热血沸腾怒发冲冠,都忘了喝彩赏钱。 忽然寂静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叫喊声:“你说这杨小将军是乱箭射死的,在百尺楼评弹的郑老板唱的是被北庭的铁盾长枪阵活活困死的,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自然是小老儿得到的消息为真。”说书人收敛起向众人求赏的卑微脸面,“小老在扎根平凉城三十年,平时常来捧场的要好的军爷也有好几人,军中皆传言,杨小将军是乱箭射死的,否则,凭杨小将军那枝七八十斤重的铁枪,谁能奈何得了他 ?” 话音刚落,一个女声从里面包间传出来:“张老头你说的是真,那我郑某便是胡说八道了?”话音未落完,包间门打开,一个便衣挎刀的雄壮男子走了出来,紧跟着一个女子也从里面迈出。 说书人一见那男子,便立即抱拳低头,不敢言语也不敢动作,其他人见了,也都低头饮茶,装作不见。 那雄壮男子扫了众人一眼,然后抬手向上虚抱一拳,缓缓地说:“杨小将军的确是死在刀枪之下。据收敛尸骸的军士报告,杨小将军死时衣甲俱碎,身披三十二处刀伤枪伤。杨小将军和他的父兄们合葬在壶口关后面,将军们的甲胄武器已送回天波府,以待子孙长大后再次披挂。”说完后目不斜视,径直走了。 杨六郎眯着眼目送那雄壮男子走远,然后悄悄起身,拄着拐杖,往他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壶口关是铁勒山脉的一处隘口,关内地势两边高山大岭夹着一块平坦的荒漠,形如西北牧民常的皮囊酒壶,山隘正处壶嘴,故而得名。 关内荒漠不大,东行二百里,地势陡然开阔,平凉城便在此地扼守西北五路咽喉。关外荒漠里,因有了祁连山和龙首山的雪水浇灌,倒是绿洲星罗棋布,物产丰饶。关内二百里的荒漠缺水,不能耕种,大颂屯边的边民,便出关到各处绿洲中耕种放牧,与西边李夏国的项羌人杂居,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年冬季苦寒,北庭一些部族日子过得艰难,便成群结队向南到各处绿洲侵扰劫掠,无恶不作,纵使南北两朝澶城和议明令禁止也无济于事。 北庭这些南扰的部族仗着马快弓强,大雪天能一日流寇百里,瞬来瞬去,大颂朝无法,只得把防线前移,增加了壶口、延边等关城的守备军伍,千日防贼。北方寒流南下,边军便出关驱贼,已成定例,互有杀伤,两朝也不过问,甚至明里暗里,两边都当作一年一度的边军相互练兵砥砺,心照不宣,只要死伤不超过千人,两边都当作不知。 壶口关关内十里,有一处山阳坡地,极其罕见地长了杂草灌木,山有玉则草木润,近二十年来,此地便被选为壶关边军捐躯报国将士的埋骨之所,一幅山坡上的坟茔,高高矮矮,宛如兵士列队,望不见边际。 杨家父子的坟茔在半山腰,坟地是杨令早已选好的,父子七人,一字排开,周边都是叫得上名字的亲朋故旧,不寂寞。 太阳升起,东望故乡,青山也遮不住。 没有兵士守卫坟地。杨六郎跪在父兄的坟前,无纸无酒也无泪。 所有的真相都湮埋在土里了,朝野上下的人都相信,如同说书人所说那样,杨氏父子出关驱贼,不幸皆为国捐躯。 除了一人,杨家老六昭烈,死去又活来,当然不相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都死得真像已死了 杨六郎在父兄的坟前枯跪了三天三夜,扛过了三天正午时分烈日曝晒阳罡蚀骨销魂的苦痛。也没有动手挖掘杨六郎的坟茔。 一场阴谋,安排得天衣无缝,除了死去活来已成阴物的活死人杨六郎,世上已无证明真相的证据。然而杨六郎现在,还能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证据吗? 杨六郞辗转打探清楚了,延边城的守备大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中,为了堵住耶律突围的缺口,力战而死,帐中亲兵,也都死在他的身旁。 那个提着杨六郎的铁枪假冒他率先凿阵的人,如平凉城那位身形雄健的兵马总管所说一致,英勇杀敌,身中三十余处刀枪,流尽鲜血。 那一夜发生的事,除了主谋人外,大概再无人知道真相。 南边潘太师的捷表讣告八百里加急送往大梁城的同时,北边也有一个隐蔽的渠道把耶律孤身逃脱,所部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到掖庭王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耶律南望突出重围后没有北归,却消失在茫茫戈壁中,不知去向。 不过没关系,王帐讣告各宗亲、各大小部族,老汗王之孙耶律南望为了草原的荣耀,在南部边境光荣战死。 耶律南望的葬礼隆重盛大,身后哀荣无限,几乎僭越北庭礼制,黄金家族的宗亲、各部族的锡剔,都亲眼见证了耶律南望肉身和灵魂回归祖山。 于是耶律南望便死了,世上再没有王孙耶律南望了,再也没有北庭的南院大王耶律南望了。 耶律无恶是耶律南望的堂弟,小耶律南望十余岁,小时时常跟在耶律南望屁股后面,像个耶律南望屁股上挂的咣咣当当的铜酒壶,所以被堂兄昵称酒壶。耶律无恶扶棺送堂兄上山后,便开始隔三差五做噩梦,向太医和萨满自称每次梦见耶律南望血淋淋地哀求他报仇。 实际上他梦见的耶律南望干干净净,神秘地向他笑而不语。 耶律无恶性格仁厚柔弱,身子骨也不强健。但却声泪俱下,要求到南边去为兄长报仇雪恨,被汗王耶律宗厚婉拒后,一反常态,当众撒泼打滚,老汗王的於氏肖太后哀怜他一片真情,代向耶律宗厚求情,王帐便派耶律无恶去南院补了耶律南望的缺,并鉴于耶律无恶年幼威望不足服众,派了肖雨师辅佐,一同赴任。 壶口关守备由杨令出关前留守关内的副职裴远义递补,但裴远义声望资历能力都担不起西北兵马都总管一职,这一边关高位重职便被兵部收回,暂时虚缺。裴远义年齿属青壮,却是西北军中的老人,熟谙军事,严谨慎重,跟随杨令六七年,深得杨令信任。裴远义甫一上任,第一条训令居然是每月初一十五,全关军士面向那面葬满同袍的山坡遥遥跪祭。 杨六郎几个月来,辗转流浪在西北各军镇及西北根据地平凉城之间,该摸的情况都摸得十之八九,总之一句话,都死得干净了。 山脊月明,四周荒凉沉寂。杨六郎痴痴憨憨茫然无知,一脚深一脚浅漫无目的地沿着铁勒山脉南麓下的戈壁边缘向东逶迤东行,如孤魂野鬼游荡。 月缺月圆,已有一十五日。 夜间阳气消阴气长,对于杨六郎这个人间绝无仅有的阴物,是感觉最舒坦自在,凉风拂面,阴气渗入体内,残缺的魂魄得到一丝滋养,犹如久旱之地得了一洒小雨,从里到外,都是欢愉。所以杨六郎本能地昼伏夜行,白天便寻一处树荫或日头照不到的背光处,卷伏在地上,静待午时到来,竭尽全力抵御那烈日灼灸肌骨阳罡销磨魂魄,日日如此,苦不堪言。 月升复月落,踯躅复踯躅。 石门镇本是一处半山腰的烽燧台,北边是铁勒山脉,数十里光秃秃的岩壁,猿猴不渡,更不用说北方的兵马。南边开阔一望无垠,在此设烽燧,只起东西转承的作用。后来,澶城和议,大颂依约削减边军,把西边延边城和东边白盐关各减一半,在烽燧台南边的山脚平地里设营驻了一支后备骑兵,兼顾救援东西两个关隘,同时因道路便利,也作了屯粟周转之地。久而久之,许多嗅觉灵敏的附势趋利的商人,聚集在此做起各色生意,便形成了一处边镇。 第一任驻军指挥使是勤俭农夫出身,最受不得终日饱食无所事事,便把驻军安排起来,和泥夹版夯土,筑起了城墙,后几任指挥使,也不改前任初衷,年月轮替,便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边镇城廓,城里的老百姓心更安了几分,生意愈发红火。 西边日斜,石门镇的城墙在夕照里显得越发高大,杨六郎浸在山脚一处隐蔽的水潭里,下巴支在潭边的石块上,透过稀疏的蒿草,呆呆地望着石门镇城里炊烟袅袅。 杨六郎今天从日头东升到夕阳西落,一整天都浸在阴沉的潭水里不曾挪窝,白天也难得近期少有的神智清明,午时的煎熬也比往日减轻许多。 夕阳全部沉没在大漠地平线上,铁勒山上头的寒气沿山坡流滚而下,遇到了山脚余热未消的戈壁土石,便化作雾气蒸腾,蔚为奇观。如果是常人,在傍晚雾气蕴茵中,视线是受到大大影响的。 杨六郎却不然。 杨六郎落到天坑谷底时,右边身子和右脸已经被火燎火烧得不像人样,右眼珠大概也因火烧的缘故而爆炸了,只剩下空洞洞的眼窝。左眼珠也被利物扎穿,浆液流尽。 恰巧谷底蕃僧手边珍养着两枚眼珠子,一枚是白头山雕的,一枚是青狼的。山雕头白,狼毛转青,皆是两个畜生群里王者的象征。 这两位王者不知何故,在山谷天坑上边争斗时,双双跌落谷底,便宜了蕃僧一顿好吃,并特地留了两枚眼珠子,天天念咒施法并用草汁和 寒潭水珍养着,以备将来自用。 杨六郎既然答应了蕃僧的条件,这副皮囊三年后便是蕃僧的,于是蕃僧也不掖着藏着,为人最终还是为己,杨六郎又有了两只眼,左鹰眼右狼眼,鹰目看远狼目夜视,十分了得。只是一大一小,一金一青,着实不好看了。 杨六郎忽然看到了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在落日余晖里朝着石门镇行进,看得出今晚如何也是赶不到石门镇落脚了,干脆不再紧赶慢赶,缓缓前进。大约会等余晖散尽,便扎营休憩。 日落月升,暑气消散,清辉冷淡。杨六郎鬼使神差朝着那拨赶不到石门镇而在野外露营的人马队伍行去。 杨六郎十分了解自己,除非要进城进村打探消息,否则不入镇不入村不近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杨六郎差两三箭之距来到这拨人营地。这拨人大约是行走惯了西北的老江湖,营地扎得像模像样,驼马在外围成一圈,缰绳辔头连在一起,中央起了一个火推,支了个两头通的大帐蓬,货物家什都卸在帐蓬里,圈内一人圈外二人值夜,圈外二人还面目朝外像拉磨的驴不停地转圈。 杨六郎仰面躺在营帐下风处的一处地面凹洼处,月华照在身上,身心如饮甘霖,神识松弛沉静如入禅定。 杨六郎蓦地坐地,伸手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块,抡臂投出,准确击中大帐蓬,马上听到有人惊醒呼喊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刀剑出鞘弓弦振颤的声音。 欧阳甲的大枪刚刺穿了对面敌人的胸膛,枪未及拔出,身体又向后仰以躲开侧边敌人自上至下一刀直斩,身后敌人的刀已经砍向了他的后脑勺,欧阳甲身体已经失去平衡,无着力借力的地方,看来该命丧于此了。 突然,身后刀还差半尺斩到后勃上,敌人便连人带刀被一个物体撞得横里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紧接,身侧的敌人本来挥刀被带着向前倾的身体刹那间往后倒去,也在地上不再动弹。 一场混战,事发突然,结束也快。欧阳甲损失了半数人手,来犯的敌人除了一个逃得快的,其余都留下了。 欧阳甲柱着枪柄好不容易喘息平定,艰难地抬手抱拳向这个全身包裹在袍里看不见面目的高大男子致谢:“沧州担杆山欧阳甲,代三十三位弟兄,谢过壮士大恩!” 高大男子置若罔闻,立定身体一动不动。欧阳甲只得再次抱拳:“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欧阳甲此行有命回沧州交差后,山高路远也必定登门拜谢!” 仍然不见回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刚才的热汗换做了冷汗,从背脊流了下来。 “枪!” 良久,高大男子沙哑如夜枭模糊不清嗓音吐露出来,答非所问。 欧阳甲听不明白,一头懵懂。 男子伸出左手,指了指欧阳甲所拄的大枪。 欧阳甲拔出枪,双手小心翼翼捧给男子。 男子一手抓起,掂了掂,然后用力平挥了一下。 男子沙哑模糊的嗓音再次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枪名,枪法来源?” 欧阳甲努力站直身子,忍着疼痛挺了挺胸膛,回道:“枪名风雪,枪法祖传。” 男子沉默了一阵,一字一字道:“枪杆截短了,就该在柄尾加个配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新焙酒慰风尘 欧阳甲是个镖师。做镖师的宗旨就是按时按地交货缴镖,所以欧阳甲在东方既白的时候,和剩下的人匆匆就地埋葬了死难兄弟,匆匆装货上驼马,匆匆往石门镇赶路。连活人的伤口也是匆匆包裹,装货时用力大了一点,便崩裂了伤口,滴出鲜血来。 十几座无名新坟,坟头各点了三炷香,酹了一小口烧酒,烧了一小撮纸宝。 烧纸的人感觉到高大男子目光随着他打开包袱拿出香纸到在各坟头娴熟点火燃烧的各个动作转。沉默烧完纸,收拾好东西,转过头来对看不见脸面的高大男子轻声解释:“做这行走这条路的,都朝不保夕,路上备着香纸,万一了,到下面也很快收到兄弟寄来的买路钱,不至于受小鬼们的欺负和白眼。” 走镖的在半路万一丢掉性命,还有人及时烧把香纸,守着边关喝西北风的兵士,年年都有不少人在关外北边的戈壁和草原上丢掉性命,尸 骸大多被野狼秃鹫分食了,没有坟头,没有香纸。 新坟无名,旧坟无名,死无余骨也无名。名在心底。 杨六郎在营地不远找到一处能躲阴避风的土坑,大约是以前冬天时候的路人露宿在外挖的避风坑。杨六郎在等欧阳甲。 日头未高,一天最难熬的时刻还未到来。杨六郎膝上横着两把刀,细细揣测着。两把刀完全不一样。 一把是北庭常见的制式弯刀,形如朔月,从王帐怯薛卫到边关轻骑,都喜欢这种 马步两便的弯刀,特别是骑兵追杀敌人时最是趁手快意,一手持缰一手抡刀,双腿夹紧马身,身体往刀这边倾斜,随时调整刀身高度与敌人肩头一致,快速奔跑的战马从敌人身边错过,弯刀像镰刀刈麦一样从敌人的脖颈掠过毫无阻滞,脑袋便旋转向空中飞起,颈中热血像喷泉一样洒向天空。配合得好,紧跟身后的同伴在马背上伸手一捞,便能把敌人尚未落地的头颅捞在手中。这颗未落地的敌首,在军中号称“百银”,斩首捞首的人,凭这颗敌首,可各领好酒一壶,白银百两。还有一种号称“百金”的,是头颅未落地前,连发三箭皆穿插于其上。 另一把却是大颂军中和江湖常见的长手刀,刀身薄宽,便于单手使用,砍人砍柴砍猪头肉,都一样便利,深受欢迎。 杨六郎在边关军中厮混几年,对北庭弯刀和大颂手刀这两种刀器司空见惯,在做斥侯的一年里,更是左腰挂弯刀右腰挂手刀背上背短弩,在北庭的戈壁草原上像泥鳅一样窜来窜去。 杨六郎很确定,围攻欧阳甲的三人,除了正面被枪刺死的人是使用大剑之外,其余二人,使刀的动作和运劲姿势不对。弯刀和手刀都是轻灵刀器,不论是劈、斩、撩、扫、掠,都是身腰腿不动,大臂直接带动小臂发劲。而二人的挥刀动作都是力起脚腿,利用腰腹扭动迅速把力劲从背部传到手臂,刀势一挥而就,丝毫无圆转保留,只攻不守,是军中步卒换命的搏法。 大颂边军有陌刀,刀长且重,双手持刀法,正是此类运劲发力的招数,多横扫马腿和上撩马脖子,专破草原轻骑,以一命博二命,是从后周起,南北边军对峙数十年来,南方为数不多的保本盈利招数之一。杨六郎做了步兵营标后,更是下了功夫苦练过陌刀,仗着身高臂长力大无穷,每每率众顶阵时,一人一刀,宛如激流砥柱,监军高庆燊曾赞叹:“当杨六者,人马俱碎。” 高庆燊一介书生,与杨家父子同死金沙坝。书生意气,不仅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还敢死能死边关。 欧阳甲应该在石门镇缴镖还算顺利,回来找到杨六郎时,一脸轻松。他带回了一个一身泥草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向杨六郎主动解释,说顺便带个人镖回大梁城。 镖局保的镖的有两种,一是货标,二是人标。 欧阳甲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介绍,这个人镖是个偷偷从家里跑来西北投军的豪族将种弟子。在家垫读了几年诗书,又在护院教头指点下练了几年刀枪,便心比天高,一心要到边关建功立业。家中长辈开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要求来往镖行把人立即好好的绑回大梁城,欧阳甲否极泰来,刚好碰上了这件好事。 年轻人姓张名庆之,族谱的名字是庆桐。年轻人是个话唠加自来熟,主动介绍是读了前朝萧梁朝名将陈庆之白袍北伐的故事后,心神往之,自已改名庆之的。 五十年后。汤阴岳,卞州杨,五百年来双庆之。 张庆之肠直嘴甜会来事,半天功夫,便和上下各人混得烂熟。还猢狲心性,如果不是欧阳甲眼疾手快,一马鞭抽在他伸出的手上,张庆之都敢掀掉杨六郎的帏帽。 帏帽掀掉,张庆之必死无疑,欧阳甲不死但一定会又瞎又哑,其余人也必定死。杨六郎也是将种子弟,也曾是无所顾忌的浪荡少年,他就是要等张庆之掀他的帏帽,因为有太多的疑窦未解,这一掀,便要水落石出才能罢休。 欧阳甲会不死,因为他使枪。 都知天波府杨家枪名震朝野,但杨家从来没有门户之见,西北边军中不论亲疏,愿意学练杨家枪的,都可以跟随杨家子弟一起学习。杨六郎也自小练枪,招式套路和运劲心法,与边军无二。杨家历代守西北,死了那么多人都不曾怨怼半句,一套枪法,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杨家枪的精髓,在忠勇二字而已,可惜学到的人不多。绝大多数人,习惯了舍本逐末。 杨六郎刚到边军中,老伍长姓欧阳,沧州人,善使大枪,所使之枪,甚至与在军中以力大凶悍著称的杨老二的枪器相比,仍显得刃长而杆大。 杨六郎脾气性格很合老伍长的口味,便被老伍长往死里操练。一年三场与北庭套狐郎互猎,一场与李夏国武士遭遇对搏,共十一颗人头的军功,生生被老伍长压下。一年后,老伍长战死,杨六郎接任,手中杨家枪枪杆从桐油缠丝白蜡杆换成了镔铁杆,才对老伍长的苦心后知后觉。手下兄弟拍马屁称赞小杨伍长的枪硬了得,不折不挠。杨六郎总是板着脸教训小兔崽子说:“欧阳老伍长的枪才是最长最大最硬,我杨老六论枪排第二。” 杨六郎说是接任,实际是重建。大颂军制,五人为伍,是最小的军事单位。一场攻防,欧阳老伍长四人战死,死得窝囊。当时面对李夏国少见的铁甲重骑,在营标董竹竿的指挥下,大伙儿还边说荤话边立盾架矛,准备给对方串糖葫芦。 当董竹竿发现对方重骑冲到两箭之远时仍未提速,已经来不及了。从重骑身后突然快速冲出众多轻骑,先是朝大颂步兵营扔了一拨装满烈酒的瓦罐,还有一包包纸包着的磷硝粉末,然后再来几拨火箭泼射。整个重甲步卒营五百人,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 欧阳嗅到磷硝味道,心知不能幸免,把手中大枪奋力投向敌阵。 欧阳老伍长一生最后的买卖,赚了两个人。大枪在敌阵连穿了两人,另外一个是杨六郎,被老伍长捞起脚踝,旋转两圈,远远甩出阵外。 二减一再加一,赚两个。 杨令一次在清明领着儿子侄子们在关后向阳山坡祭拜同袍亡魂时,对幺儿说,可惜欧阳自己不识字怕误事,否则,就该在议事帐中有把座椅。 欧阳老伍长在最后一次教枪时对场六郎说过,欧阳家祖上当过边军,伤残后回家苟延残喘,把军中枪法传给子弟,故而大开大阖,只攻不守,换命的打法完全是边军一脉相传。杨六郎比起老伍长更是极端,枪法练着练着,就只有两招了,一是扎,二是扫,其他的封、挂等招式,全部练没了。 艰难熬过白天,当晚杨六郎把欧阳甲带到偏远处,给他演示了一遍老伍长的枪法,欧阳甲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镖队此后行程,每到午时,欧阳甲便安排休憩,自己亲自守在一顶帐蓬外,帐蓬内杨六郎独自硬扛每日苦痛。 属下都得了欧阳甲警告,不敢近帐蓬二十步内。张庆之有次胆大包天意欲靠近,被欧阳甲一个侧踹,摔出去七八步远,还被刀尖顶在咽喉上。张庆之反应快,马上说了句只有欧阳甲听懂的话,否则,脖子已被割断。 镖队入了潼关,前路太平。 张庆之被潼关守将带人截住了,管家模样的人对欧阳甲说是过两天张家长辈因事西到潼关,顺手亲自提镖,欧阳甲与管家对过缴镖信号真实无误,镖银一两不少到手,乐得提前轻松出手。这张庆之一路上可没给欧阳甲惹事儿,好在跟着护院武师练就的三脚猫拳脚功夫未到家,加上欧阳甲十几人轮着看守他,连上茅房都寸步紧跟,才没被这猢狲偷跑了。 潼关守将热情搂着张庆之的肩膀,连声说委屈兄弟在潼关的兵营里静候两日等张家长辈来会面,帐中一切优渥,连那擦背洗脚的丫头都备好了。直说得张庆之一脸黑云,山雨欲来。 东出潼关,欧阳甲把杨六郎带到一处杨枊青绿、荷香远清的山庄。 这是欧阳家的别业,欧阳家常走西北,在些购置个别业,途中打尖休养和传递消息,十分有必要。 山庄主人杀鸡宰羊焙新酒,热情待客。席开五六桌,庄上老幼和下人们都上桌吃喝。主人性情豪爽,一年总要没由头也要创造几次机会借口,给下人们打打牙祭。 席间有家塾先生,借了酒劲,让几个学童给客人们诵诗佐酒。轮到年齿最小的孩子,背手挺胸,满脸通红地憋了半天,终于大声地念了两句韦应物的五言诗: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 客人自西北边关东还,一路栉风沐雨一身烟尘,主人聚众作陪,殷勤劝酒,唯恐客人不醉。两句诗,十分应景贴切,满堂大笑,宾主皆欢。 主人对这个全身罩在灰袍里不见面容的怪人也不十分在意,一视同仁,对杨六郎上桌却不吃不喝的怪状,也不多问。各得自在。 杨六郎平时一身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在一片热情喧闹中,也淡去了六七分。 酒是水中火,新酒更阳刚,唯有杨六郎饮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书生,杀手 潼关守将半挟半搂着张庆之穿过街巷来到守备署衙,一手挥退了跟班的军士,跨进门里,管家闩上门扇。守将的手立即从张庆之肩头了缩了回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那样迅速和惶恐。然后落后张庆之半步,抱拳低头,不敢出声。 张庆之毫不在意,在管家带领下,穿过回廊,来到里面的一间静室。 静室里有人在低头写信,张庆之不出声打扰,随便挑了张宽阔的椅子,踢掉鞋子,提起双脚盘踞在椅子上,管家双手垂下站立在张庆之旁边。 写信人停下笔,提起信笺轻轻吹干墨迹,斜了张庆之一眼,张庆之立刻从椅子跳了下来,两步窜到写信人背后,抬起手,熟练地给写信人捏肩敲背。 写信人叹了口气,伸手向后打开张庆之的爪子。张庆之横里一窜,就规规矩矩隔着案桌站在写信人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请先生责罚的怂样子。 写信人无可奈何,道:“说吧。” 张庆之抬起头,回答:“这人不知姓名,不知来路,不见真容,右手右脚不便,左手力大无穷,有怪病,午时定时发作一个时辰,病发时见不得生人,十三天来,白昼不见饮食,不见便溺,声音生硬沙哑,惜言如金,听不出何地口音,身上气息阴沉,如同鬼魅。” 写信人盯着张庆之良久,疑惑问道:“就这些?” 张庆之毫无惧意地与写信人对瞪,坚定地回答:“就这些!”顿了一会,想了想,又道:“这人与欧阳甲的关系,绝不止救命之恩那么简单,我差点被欧阳甲抹了脖子,就探得这个。” “欧阳甲在石门镇里绝不会说谎,也绝不会隐瞒,问题就出在欧阳甲回到当夜宿营地与此人会合后的几个时辰里。”写信人伸直手臂,手指有节律在案面上轻敲着,“这几个时辰里,能发生什么事?” “可惜我们与欧阳甲的买卖已经了结了,不便再麻烦他。”张庆之不无遗憾道。 写信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人左手力大无穷?” 张庆之一愣,答:“欧阳甲说的。” “可欧阳甲没说过左手力大无穷这句话。” “此人右手右脚不灵便,已经确定无误,只剩下左手能杀人了。此人杀欧阳身后敌人,是抡起圈外的尸首扔过来生生砸死的,杀身侧的敌人,又是扔一块石头准确击中面门砸死的。数十步外扔个人尸跟玩儿似的,这份膂力,连欧阳甲都说没见过,不就是力大无穷么。” 写信人低头沉思了一下,似是喃喃自语:“膂力大,更可怕的是眼神准!” 写信人忽然惊呼一声,紧接着赶紧自我否定:“不可能,不可能!” 屋里沉静了一阵子,写信人主动打破沉默,话锋一转,道:“那些劫匪已经摸清,是石门镇的军士假扮,七天前,兵部刑部共去石门镇两拨人马,抓人和补缺一起来,石门镇指挥使很快就要匣首传边了,他那比他大半甲子的便宜妹夫,看来这回真要致仕喽。” 张庆之长长吐了口气,一巴掌击在案桌上,大笑道:“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忽然嘎然止笑,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嘴脸:“其他的边关兵匪呢?” 写信人笑了笑:“牵起藤条拽出瓜,石门镇突破了,其他军镇也该收网了,暂时捋不到的漏网之鱼,在这风头上,也该收收心收收手,让行走边市的驼马商队能安心行走好几年哩。” 张庆之向写信人一伸手,写信人从袖里一掏,看似在手掌篡着一个物件覆在张庆之手心上,松开五指,却空无一物。张庆之马上急眼了,手一翻,马上缠扭着写信人的手,写信人另一只手拍在张庆之手上,被缠的手再一甩,挣脱了张庆之的纠缠。身子再往后一靠,张庆之隔着案桌,再也够不着写信人。 枢密院副使侯玉阶的案上放着一张薄绢,密密麻麻的小楷,是潼关捕鼠笼汇总呈报了这次西北收网和补缺的情况。 潘太师从西北回来直入御书房议完一十六件大小边事、政事后,还把兵部、刑部和御史台的三位大老留下来,密议了一项内容。暗中抽调精干组成捕鼠笼,专捕边军中硕鼠和大小老鼠。部门匆匆暗创,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商议,后来诸事粗定,牵头人侯玉阶请示潘太师,老潘笑而不答,于是便照着第一次密议潘太师随口所说捕鼠笼代指。 从炎汉开始,历朝历代都设立了对朝庭及地方文武官吏的监察弹劾的御史台,但从来没有对边军有效监管,朝庭派出的监军,绝大多数毫不知兵,朝庭却授权监军对边境兵事眉毛胡子一把抓,要么意气指使,关键时刻使绊子,祸乱边镇,遗害军国,要么酒囊饭桶,或与边军无良将领沆瀣一气,成了无用傀儡,助纣为虐。历朝历代,不胜枚举。 捕鼠笼从来都是放在阴暗旮旯等不见光的处所,张纲结套,静候老鼠自投罗网。民间说法,下笼下夹下套时,千万不能吭声,更不能提捕鼠,一说一提,就不灵了。 侯玉阶从兵部下层小吏中遴选了几个有志向干净可靠的人,从刑部捕房给几个老油条下了套,暗暗绑到捕鼠笼当差办事,还偷偷跟国子监张夫子要了几个能记会算头脑活络的年轻人,草台班子缺胳膊少腿的,老潘便等不及匆匆撵鸭子上架,限期收网西北兵匪。 看着侯玉阶一脸苦像,老潘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面上写下清绝楼三字,后面还加上一个人名。侯玉阶皱了皱眉头,老潘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 张庆之出身将门,门庭不高不低。七岁启蒙,跟着家塾先生和护院教头学文习武,还跟着街坊纨绔哥儿混迹勾栏酒肆脂粉地,虚度了十余年光阴,文不成武不就,一事无成。还偏偏是个能惹事闯祸的主儿,红墙琉璃巷鸡飞狗跳的事,多半与这位张小官人脱不了关系。 因为张家与国子监张夫子有点八杆子才捞得着边的沾亲带故,加上张庆之他那个在战场上断了一只用胳膊特别能死皮赖脸的老爹隔三差五提着壶好酒押着张庆之去给张夫子问安请益课业,张夫子着实烦了他父子俩。张夫子犹豫了好久,最后一咬牙在名单末尾加了张庆之名字。 写完张夫子长长舒了口气,眼不见为净,不见不烦。 清绝楼是个妓栏青楼,侯玉阶进门找人时,刚好遇到张庆之,一进一出,在门口擦肩而过。 据说给清绝楼起名的是个有趣的人,一般妓栏青楼,会起个怡红院香玉楼什么的名字,总之怎么暧昧旖旎怎么来,清绝二字,太过冷淡无情。 名字清冷,生意可不清冷。 起名的正是清绝楼的老板,一个和和气气的书生,一个有钱会享受还会侍候别人享受的书生,生意能不红火才怪。 在他未成为清绝楼老板前,不过是一个落魄书气,没有功名傍身,在京都漂泊好几年,辛辛苦苦却总找不到进身的捷径。不知怎么的,得了一笔横财,盘下了当时籍籍无名的小妓馆,努力经营,生意蒸蒸日上,十年光阴,从一个三饥两饱无处栖身的穷书生,变成了大梁城最有名销金窟的后台老板。他喜欢别人叫他梁大先生。 雪月两清绝。很有诗意,这里的姑娘也是最好的,很少着大红大绿衣裳。待客随和却始终保持适当距离,床上热情如火床下清淡如水,所谓暖凉宜人,莫过如此。加上琴棋诗书风雅事,抬手便来,所以价钱很高,很多京城老少爷们却都愿来一掷千金。 雪月两清绝,唯有人多余。后面半句才是清绝楼的核心。 多余的人,在一些人眼里就是该死的人,所以清绝楼的最大生意是杀人,杀一些人眼中多余的人。 清绝楼既是青楼,也是杀人楼。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不少,刚刚好。 恰恰张庆之是知情者其中之一,因为梁大先生和他很投缘,经常一起下棋饮茶听曲,梁大先生给他讲江湖帮会堂口规矩,讲南北绿林见闻掌故,也讲人性善恶和心性两分等文坛争议公案等,甚至还讲西方山中老人霍山杀人山庄的武林秘闻,但讲得最多的还是清绝楼生意经营。梁大先生无子无女,见识过张庆之的本事,起了收徒的念头。 侯玉阶找到张庆之时,张庆之以为遇到花丛知音,他最大本事就是过目不忘,在清绝楼门口擦肩而过,一瞥之下记住了侯玉阶的模样。 张庆之伸手就想搂侯玉阶的肩膀,侯玉阶一闪身脚往他的脚踵一勾,张庆之立即跌了个四脚朝天,火冒三丈,正要来个鲤鱼打挺起身,被侯玉阶一脚踏在胸口,动弹不得,干脆头一歪,嘴一张,舌头一伸,装起死来。 侯玉阶的草台班子,要啥缺啥,张庆之胆大包天的猢狲心性的死皮赖脸,正合时宜。有事无事缠着侯玉阶猛灌迷魂汤,把堂堂枢密院副使忽悠得一佛升天二佛入世,正儿八经的朝庭官署,被张庆之弄成了一个江湖堂口。各州府分堂分舵,总堂大小龙头档头,消息流转和银钱纳支,接头暗号和办事权界,现时未来急缓大小事项统述谋划等等,张庆之呈交的稿案,侯玉阶耐着性子翻看一大半,瞠目结舌,伸手捞着水壶一顿凉茶猛灌。 后来庭议北伐先锋人选时争执不下,接潘太师担子的范文稀调阅张庆之等几位候选人的档案时,看到这份蚯蚓爬爬的稿案,气得直拍桌子骂娘,吃干饭死脑子狗日的吏部,把老子一个副相整成个糙汉去领兵送死。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捕鼠笼刚搭班子时,人手捉襟见肘,张庆之便先入为大,自封第七把交椅,属鼠笼大笼头阶级,下面有二笼头和小笼头,再下还有大小鼠夹夹头,最下面的是新入门的油渣,专做诱饵。 张庆之跟侯玉阶要了个兵部六品衙司吏的腰牌贴身藏着,再伪造了一叠相关文书,偷了老爹的甲胄和长刀,一路趾高气扬望西北来投军光宗耀祖,暗地里却做了那夹头油渣的营生。 梁大先生在清绝楼为张庆之饯别,把侯玉阶来找自己谈成的买卖细细告知,还说了西北三个军镇的三处详细地址和人名。 酒过三巡,人已醺然,张庆之起身告辞,蓦然转身跪下,双手向梁大先生奉茶。 张庆之离开大梁城前,成为梁大先生的弟子,清绝楼的少东家。 梁大先生说过,杀人有两种,一种是刀杀,另一种是心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骑马过君家 欧阳甲一行在山庄流连了四五天,一路风尘也洗涤得差不多了,弟兄们剩下的只有迫不及待的思家心情。 欧阳甲小心翼翼地咨询了杨六郎,杨只回了三个字:“随便走。” 所有线索都断了,杨六郎漫无目的。 延边城守备将军是条明线,但这是一个杨家一发话就能双手奉上自己脑袋的耿直糙汉子。救援金沙坝时,延边城的轻骑与耶律南望的重甲步卒对撞,不管不顾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十六营轻骑儿郎八千人,全身上下齐全的不到八百人,尔后,守备将军和亲卫营率先下马堵耶律,三百人没有一具全尸,这样的人,怎么怀疑? 假冒的杨六郎是条暗线,一个身形、武艺都和本尊差不多,还能舞得动那杆铁枪的人,何况还愿意冒着别人名字去死的人,上哪去找? 杨六郎在小营帐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短短半炷香时间里,在延边守备将军眼皮下偷梁换柱,绝不是临时起意,一定早就谋划周全。 杨氏世代守西北,从来无意掺和中枢,朝野皆知。杨六郎无法想像,也不敢相像。 所以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碰运气。 耶律南望现在的绿洲主人叫嵬名吉林,是李夏国一个不大不小的翕侯,周边十余个大大小小的绿洲都是他的财产。带镣奴仆有三千人,上马挽弓的武士健儿有七八百人。 十二年前的冬天,耶律南望纡尊降贵,亲率南院的铁鹞子在北庭大颂边境线上游猎,撞上人数三倍于己的大颂毡衣骑斥出关巡边。一场辗转近千里的逃和追,最后掩护耶律南望独骑逃生的是耶律宗寿,宗寿却不寿,死时三十二岁。 杀宗寿者,杨老二也。 耶律南望仓惶西逃,来到嵬名吉林的地盘时,饥渴创伤,奄奄一息。 耶律南望一直是好运气的人,多次死里逃生。 这次遇到的人是嵬名观音,人如其名,对耶律南望救苦救难。 昔日释宗西来,沿天山南麓东传至中土,行经西北地盘。前朝大唐译经僧三藏法师西行求经和负经东归,亦皆行经现李夏国地盘。李夏国人种部族繁杂,信仰不一,项羌人本地土著,信佛,心理赤子天真,无所顾忌,敢以释宗圣贤起名,以求护佑,类似中土为幼儿认契山神土地风俗。 观音是嵬名吉林女儿。 耶律南望在绿洲里第一次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嵬名观音的眼眸。 耶律从未见过如些清净温柔的眼眸,此后的十二年来,耶律每次在绿洲里睡醒的第一眼,都正好看见这双眼眸,这么多年从未改变的清净温柔,怎么看也看不够。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耶律把羊群圈进栏里,旁边一个半大小子正在娴熟帮忙关门、添水,眼神平静专注,心无旁骛。 还有一个稍小的小子席地而坐,正在给一个更小一些的小子读书唱诗。 骑马看稻花,不觉过君家,闭栅叱尨吠,临窗斥狡童。 中土每到零乱时,关中儒生西迁避祸入河套,辗转向西北,经书也西传。北庭李夏皆有读书声。 嵬名观音背上还有一个粉雕玉琢小囡囡,看见耶律南望便摇手蹬脚呀呀呼唤。 耶律南望贵为南院大王,老汗王王孙,正妃元氏,南部大部族锡剔女儿,知书识礼,生世子山童,次子山鱼。元氏与耶律南望相敬如宾,耶律每年或秋或冬西狩两月,元氏亲手准备刀弓行囊,后来还准备了各式新奇的幼儿玩具和启蒙纸笔。 洛阳宅兹中国,炎汉太祖立国,初都洛阳,光武中兴,长安破败,又都洛阳,后代如曹氏魏、司马氏晋、鲜卑魏、杨氏隋、以及后来的短命后梁、后唐、后晋等,均都洛阳。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朝都大梁,以洛阳为西京,置河南府,除京畿之地外,豫地尽归河南府管辖。 陈天宝已经跪在河南府衙门前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他进过衙门里擂过天鼓,然后就被衙差挟起来扔在门外,即进即出,反反复复。 太平盛世,冤鼓吵耳。 陈天宝是个迂腐书生,家道没有中落,薄田桑麻,在洛阳繁华地,也算小康之家。 四天前的傍晚,陈天宝访友回家时,父母胞妹及家中仆僮七人皆死,十四岁的胞妹尤其惨不忍睹。 施暴者高衙内,街坊邻里数十双眼睛确认无误。 陈天宝跪在衙门口已经奄奄一息,三天过去,周边围观的街坊闲人已无耐心,都散去该忙啥忙啥了。所以欧阳甲是径直走到陈天宝面前的。他蹲下来托起陈天宝的下巴,灌了半壶水,轻声在陈天宝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天宝死气沉沉的眼里立即生出神采来。 沧州古燕赵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欧阳甲漂泊江湖半辈子,早过了热血扫不平的年纪,也没有一副侠肝义胆,只是个收钱玩命的镖师。但店小二给他讲了陈天宝的遭遇,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陈天宝加入欧阳甲的队伍,除了吃饭睡觉走路,其他时间都是一动不动呆若木鸡,走路动作行尸走肉。 荥阳道险要。现在一个头戴箬笠的高大男人坐在路中间,欧阳甲一行人便无路可走。 欧阳甲先放松了全身,然后再长吸了一口气,再暗地里数次张弛背部和肩部肌肉,提着枪,缓步走向坐路中的男人。 因为那男人身旁就插着一杆枪。这杆枪枪杆明显短了一截,更像一把戟,适合在这种旁崖临水的狭路上毫无阻滞地施展。 欧阳甲走到男人面前,站定,左手稍前伸示意,并自报家门:“沧州担杆山欧阳甲。” 戴笠男人点点头,扶枪站起来,一双眼像刀子剃过一样,缓缓从上到下打量过欧阳甲,回答道:“我等的就是你。” 然后左腿向后半步,腰身下压,双腿形成弓步,双手持枪,枪尖平指欧阳甲。 看来这是一场必分生死的战斗。 欧阳甲叹了口气,还未有所动作,突然就有一个人从空中掉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看来死得很快,没受痛苦。 戴笠男人匆匆一瞥地上的死者,趁欧阳甲一愣神的功夫,纵身从路侧的悬崖跳了下去。悬崖很高,但下面毕竟是江水,江水虽急,江中还有暗礁,但毕竟还有一分的逃命机会。 欧阳甲回过神来,抬头仰望了上方的岩壁好一会,才找出了那处能巧妙隐身的关键。 杨六郎慢慢走上来,从地上死者的手里摘下一把奇怪的梭形镖,这把梭形镖比江湖上常见的暗器梭镖要大一倍,既可作远处偷袭的暗器,也可作近身缠斗的匕首。如果使用的人手劲够大,这把梭镖甩出的速度和力度,绝对比毡衣骑斥用硬弩射出的铁枝箭要快要强。 杨六郎左手握着这枝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欧阳甲尽量压制着起伏的心潮,向杨六郎低声介绍关于这种镖的传闻。 江湖上能使这种梭形镖的人不多,死在这种镖下的人也不多,最有名的死者,是苏北刀秦田虎。秦田虎是彭家的外甥,学了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在江北的绿林里,杀人无算,救人无数。五虎断门刀以刀势凶悍绵密著称,真正见识过的人,知道水泼不进的说法真不是吹牛的。但秦田虎就是咽喉被这种梭形镖插穿而死,发镖者当时就站在他面前五十步的地方,并且是在秦田虎刀势全部舞起后才出的手,第一枝镖打乱刀势,第二枝镖就扎在咽喉上。 现在这个神秘人连第一枝镖都未来得及出手就死了,门面上被一颗石头砸中,再从高处摔到坚硬的路面上死的。 杨六郎手下曾有一个武威营,全部兵卒由南附大颂的杂羌、回鹘、匈奴遗种、白羯等部落健儿及黔面流民组成,全都低人一等,桀骜不驯,无人能制。杨六郎擢拔蕃郎将,接手这个全军头痛的烂营时,便把该营调为自己的亲兵营,赤手空拳把几个刺头按在校场的沙地上暴揍一番,全营立马服服帖帖温顺如羊。 杨六郎掷石头的本事,就是那时跟营里一个黑胖杂羌学的。杨六郎中了那帮狗日的圈套,用射箭与黑胖杂羌掷石头打赌,结果不但输了半年薪饷和一顶紫铜头盔,在那半年里,还得每日操练结束后,低声下气跟着那死胖子掷石头,被训成了三孙子。 欧阳甲当机立断,率众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穿过了荥阳道最险要的路段,然后来到卧牛驿。卧牛驿在官道边上,北临大河,水运通畅。南北和议以来,民间安定,除了多交点税徭,十分和谐,民生繁荣,货殖兴旺,此处舟楫云集,卧牛驿从一个小小驿站,变了一个商贾往来的埠镇。 吃饭睡觉,起床赶路,山高水远,家乡迢迢。 可是当欧阳甲一行从卧牛驿出来的当天巳时,正在路边一处凉亭喝水歇脚,同时也为杨六郎即将到来煎熬做准备。被一来一往的两路人从两头围了严实,三十人围十六人,二打一。跳崖逃生的枪客也赫然在列。 杨六郎缓缓站起来,从一个用刀的镖师身边走过时,手上一个简单的动作,镖师手中紧握的长刀,忽然就到了杨六郎的左手中。 杨六郎左手持刀,与欧阳甲并肩站着,顶在队伍的前面。 杨六郎无端感觉到又回到了西北黄沙翻滚的战场上,一营重甲步卒五百人,要顶住北庭二千骑兵冲锋。 当杨六者,人马俱碎。实际上,撞上大颂马刀卒的,几乎没有全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牢饭一瓢浊水 欧阳甲是个行走江湖的人,讲究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所以冲上来的前五个人,都是被他用枪杆拍翻在地的,是要躺几天,但不至于断手断脚。在江湖上刀口舔血谋生的人,断手断脚与丢掉性命没什么两样。 杨六郎是个边关军人,边军对敌,只有生死。冲上来的第六人,被杨六郎抢先出手,一刀扫成两截儿,第七个冲上来的正是那个逃命枪客,被杨六郎一刀斩断枪杆,刚要退后,已被刀刃横压着脖子,不敢动弹。 其余的人,立刻鸟兽散走。 然后,欧阳甲一行人,就被恰巧巡驿缉贼的一大拨官差抓个现行,光天化日,行凶杀人,证据确凿。 欧阳甲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无济于是。正好午时已到,杨六郎怪病发作,毫无抵抗之力。一行十六人,被牛皮绳绑成棕子,穿成一串,如同草茎上穿着的成串禾虾。 又回到卧牛驿的镇上,只是这次被五花大绑回来,直接丢在大牢里。 欧阳甲在大牢里最后的努力也没有效,只得放弃了最后挣扎,听天由命。在江湖玩命的人,就这点好处,知命认命。 官老爷今晚有饭局,明天再审案,欧阳甲等人这身皮肉之苦,暂寄到明天。 牢饭只是一瓢浊水。 浊水一瓢,内有虫三千。 次日,知县大人醉眼惺忪,踞坐高堂,根据《宋刑统》捕亡律章,提杀人凶手一行十六人过堂预审。 每人八十水火棍杀威棒,欧阳甲等从犯已经当堂打得血肉模糊。然后杀人主犯杨六郎被提上堂,当帏帽被摘下,蒙面的面巾除下时,县太爷已经两股战憟,衙役捕快腰刀出鞘。当衣衫除尽时,堂上开始冷如雪霜,县太爷已经惊悸昏迷,衙役大多两股擅抖,堂上弥漫尿骚 味,几个胆大的捕快,用水火棍击打在杨六郎身上时,如击败革。 然后,张庆之就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公堂之上。 欧阳甲等人身上杖伤已经由卧牛镇最好的郎中亲自敷药包扎,肚子里已经填饱了卧牛镇能找到的最好食物。 欧阳甲俯卧在柔软的床上,张庆之搬了张凳子在床前,对前张庆之坐着,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跟欧阳甲老老实实坦白道:“我是确定是派了人一路跟着你们,我是昨晚接到消息便赶来的,刚才就在衙门的屋顶上看了全过程,包括看着你被打得屁股开花。” 张庆之手一伸,捞着桌子上的茶壶提起就往自己嘴里灌水,直到灌完一壶水,然后长吐了一口长气,无奈道: “欧阳老哥,你是老江湖了,大人大量,明白事理,我这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啊。咱从石门镇一路走来,不容易哇,结下那么深的情谊,岂能是一点小误会一点磕碰就形同陌路的?是也不是?历尽劫波兄弟在嘛……” 张庆之上半句还未说完,话头一转,立即跳到下句。 “咱们公门做事,不就得讲究一个证据嘛,这杀威棒未落到你老哥的屁股上,我这不好收拾人呐,委屈你老哥啦,你老哥高风大义,不会跟我这无知无耻之人一般见识吧……” 满耳苍蝇碰壁嗡嗡嗡,饶是欧阳甲这以和为贵的老江湖,也忍不住打赏了张庆之一个“滚”字。 张庆之如遇大赦,连声道谢连滚带爬狼狈滚出欧阳甲房间。刚出门口,清咳一声,挺直胸膛,整整衣冠衫袖,高仰头鼻孔朝天,迈着纨绔步一步三摇朝着杨六郎房间去了。 杨六郎背对门口,全身浸在木桶里,桶中水从衙门的井中提取,在大热天里冰凉沁人心脾,知县老爷最喜欢用这井水冰镇瓜果。木桶旁边是长凳,长凳上一排摆着擦身用棉布大巾,丝绸贴身衣裳,外裳,黑色麻料罩袍,能把全身上下罩得严丝密封的那种,还有白袜、靴子。都是全新的,散发着新鲜好闻的味道。 张庆之反手把门关上,盯着杨六郎露出水面的背部怔怔地看。杨六郎也不回头,一动不动。 杨六郎头发全部脱尽,左边身子丰满强健肌肤惨白无血,皮下似乎可见青黑筋脉在窜动,皮上密密匝匝纹满了稀奇古怪的图案符号,与道家的云纹篆箓有三分相似,但绝不是中土的遗传文教。右边身子及手臂却黑皮包骨如同焦黑干瘪的雷击枯木,无类人样。左右反差之大,非眼见不可想像,张庆之在清绝楼听闻梁大先生讲过的惊世骇俗江湖秘闻已经够多了,但此时此刻仍呆若木鸡,冷汗浃背。 别说张庆之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就是杨六郎在山谷坑底,第一次临水自照,见到自己这副尊容,也如同张庆之现在的样子,半天回不了神来。 左半边身子上从后脑勺到脚板底,从手掌手背到脐下五寸的地方,能纹能刺的地方,都被怪番僧用树棘刺自身的血液,给杨六郎纹上这种来自极远西方的经文咒语。 天坑谷底无四季,光阴流水凝滞不行。番僧数十年间独处,积攒了一肚子话,都快胀 破肚皮了。杨六郎清醒时,番僧便给他施咒念经,讲释家往昔。 远在番僧家乡天竺西边不知几千里,有大洲浮海,洲上有大渎自南向北蜿蜒不知几千里,中土天竺皆视为日落之处。大渎入海口千里膏腴之地,极早有人类建政立国,农商兴盛,文教广博,但笃信鬼神。后来不知何故全族皆遭天罚,文物湮没,几无迹可寻,天竺也只在旧经秘档中能见只言片语。番僧给杨六郎所纹经文出自极西方的墓中残卷,死人之物,流落到天竺,无人能识,束之高阁百年,恰有西来智贤,博闻广记,偶然见此经书大惊,穷尽数十年,从意气风发的青壮到垂垂老朽白发,弥留之际,回返清明,三天破译此名为《亡灵经》的经咒。然后溘然而逝。此经主招魂拘魄保存尸身,与佛家宗旨大相庭径,视为异端邪说,封藏高阁。番僧原为藏经阁晒经者,乃有机会窃抄此经。 番僧自囚天坑谷底不知岁月,非是不愿离开,实是不能离开。杨六郎从天而降,为番僧折损道行用西方秘法保存了尸身,拘禁住魂魄,不使魂飞魄散,成阴物活死人状态。不是番僧好心肠,实是私心利己,只不过与杨六郎神魂争夺皮囊时,遭遇坚决抵抗,不得已,与杨六郎做了笔买卖,拘住杨六郎一魂一魄,放杨六郎脱困报仇雪恨,三年期满,杨六郎便散尽魂魄,留下皮囊给番僧夺舍。 杨六郎穿戴好衣物,罩袍面纱,把自己全身包裹严实。张庆之才感到稍微自在了一点。 张庆之坐正腰身,抬头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双手紧握在拳平放在桌子上,言简意赅道:“我是清绝楼的人,清绝楼有钱、有女人、有能人,想跟你交个朋友,清绝楼能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你也可能为清绝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杨六郎半晌没有回应,张庆之大气不敢出,僵坐如钟。 张庆之实在受不了,又说:“你漫无目的,才会跟着欧阳甲。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浪荡,是因为你要找一件东西,但没有线索。清绝楼有最好的包打听,只要你的事情,还有知情人,清绝楼就能给你把事情翻出来。”张庆之说完,都感觉十分佩服自己的急智了。 杨六郎沙哑地一字一字回了句:“你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我是谁。” 张庆之张口结舌,真想一脑袋磕在桌子上把自己磕晕过去。 所幸,杨六郎很快又道:“我不跟你交朋友,但可以跟你做买卖。” 所以,张庆之是脚步轻盈得有点飘飘欲仙地从杨六郎的房间走出来。 逃命枪客正跪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阴阴沉沉,坐在宽大椅子上的男人脸色也阴阴沉沉,挺胸抄手站立在椅子旁边的几位壮汉也面无表情。 逃命枪客的额角仍在滴血,是被对面椅子上的男人顺手一茶盅砸的。男人已经很努力压制心中怒火了,如果不是,逃命枪客现在已经是三刀六孔了。 那个废物县太爷被举着一块六品衙司吏腰牌的狠角色一脚踹在下身痛死过去,到县太爷府衙被全部抢占,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卧牛镇仿佛换了主人。 县太爷官衔七品,踹县太爷的人持六品腰牌,这就让人有点犯难了。才位高一品,再怎么目中无人的官场雏儿,或阴险跋扈的老油条 子,也不至于一言不发先踹人再发话的。加上那一嘴又真又假不着边际的官腔混话,让深谙官场的老油子都捉摸不透。坐椅子上的男人就担心,万一他自己这个从五品亲自出马,那跋扈的年轻人又从怀里掏出个正五品或从四品的腰牌出来,难道自己又要受他一脚踹? 逃命枪客从那栋阴森可怕的宅子里出来,已经天心月圆,池塘蛙鸣清远了。逃命枪客借着月光和池塘里如镜水面,清洗干净了额上的血迹,收拾好脸面衣服,脚步特意轻盈几分,朝着一处破败砖屋走去。 一个妇人坐在柴枝围成的小院内,借着月光纳鞋底。汉子走进来,从衣兜里摸出六七枚铜钱递给妇人,妇人抬头展颜一笑,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兜囊内。汉子一只禄山之爪顺着妇人接钱的手,缘臂而上,摸向妇人的胸脯,妇人也不躲闪反抗,转头向屋里努努嘴,汉子搓 捏了一阵,轻快地去打水冲洗。 屋里两个小男孩子相依相偎睡得正香甜。 喘息已平静许久,汉子光着膀子搂着妇人,眼睛看着两个孩子四仰八叉的睡相,既满足又伤感,喃喃自语。 我陆黍年何德何能,有妻如此,有子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盗匪余孽 陆黍年本来良家子,可惜父母死的早,少年时三饥两饱,无人管教,便着了一些浪荡汉的道,在觥筹交错面红耳热之际,与人斩了鸡头烧了黄纸,随人家上了山,落了草。因天资灵敏,头脑灵活,便被封了个巡山小钻风头目,专司打探山下消息。 陆黍年落草为寇的十二年里,在鱼龙混杂的山上和鸡闻狗盗的市坊间,练就了一张见风使舵滑嘴、一张谄媚凶恶无常脸,一身逃命嗅觉本事,还练成了一套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枪。把下面的人踩在烂泥地上,又被上面的骑在脖子上,除了那提臀逢迎的兔儿爷之外,其他的恶心缺德事都做得得心应手,滴水不漏。种种如此,无非是求个一日三餐能吃饱吃好。实际上,陆黍年也想做那兔儿爷的轻松活儿,无奈生得五大三粗一脸丑样,运气不好,还未遇上偏向这重口味的上边人。 黍年,求黍,黍丰之年,能天天吃饱。民以食为天,无有比吃饱更大的事,现在就是一家四口都能常常吃饱。 人生何所求,不为黍稷忧。 十年前,陆黍年还在荥阳城里浪荡。荥阳城里荥水穿城而过,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荥阳各大小勾栏娼馆的会伎 女伶人在荥河里放灯船,以求报谢父母和菩萨济渡苦难。 女子一入烟花,便如僧尼剃度,了断了尘世种种牵绊,此后孑然一身如浮萍,无依无靠,除父母外,不欠不施,在灯红酒绿酒筵歌席里孤苦生孤苦死,死后了无痕迹。所以,苦命无依的妓 女伶人在盂兰盆节,在河中放灯船向菩萨祈愿的习俗,流传南北两朝各地,已成南北两朝民间共同的习俗。 报谢父母生身养育,是了结今生;求菩萨济渡苦厄,是修盼来世。 天下富家子衣马百出,南北苦命人心思一样。 荥阳河边灯火阑珊后,陆黍年提着酒壶在河边闲逛,看得一个衣衫单薄的身影在水边伫立,灯船已流远,仍久久不肯离。女子刚要弯腰洗手,陆黍年却以为她要投河,救人心切,一个虎扑,把女子按倒在河堤斜坡上。 这是陆黍年第一次接触拥抱女子。 第二次相见,已是三年后。 陆黍年所在山寨的盗匪,误劫了潼关守将的家眷,还凌辱逼死了将军的宠妾。大颂官兵四面围山,也不用火用箭,却安排十余支营队,日夜不停轮流强攻。摆明报仇练兵一箭双雕的事儿。 陆黍年与三十多个娄罗顶在第二道山门后,一见情形不对,与官兵对战时,故意用面门迎着官兵的刀口,用一条一尺长的刀伤,换了装死的机会。趁着夜间月黑无光官兵下撤换班的机会,偷偷摸回山上顶,潜进大当家的屋里。 大当家屋里有一条逃生密道,本来只有大当家和三当家知道。陆黍年有一次赌输了钱,架不住债主的催逼,被迫潜进大当家屋里偷压寨夫人三当家的贴身亵衣抵债,无意中发现了逃生密道。 大当家和三当家都在聚义厅里坐镇,调兵遣将抵抗官兵。陆黍年进入到屋里时,却发现了另一个被捆了手脚剥光衣裳的女子,头脑一发热,便救了女子一同偷偷逃出生天。出了地道,凉风一吹,浃背冷汗才淌了下来,陆黍年顿时头脑清醒了不少,又无端想起了这些年在山上山下受到同伙欺压,一腔怒火,沿路返回,用一把铁刀楔死密道开关的枢轴,使之从外打开不得,助了官兵的一臂之力,送了潼关守将的大当家三当家人头军功。 旭日东升,天地明朗,陆黍年才看清了所救女子竟然是荥阳河边放灯船的那个衣衫单薄人,自那河边一抱一按之后,陆黍年这三年来念念不忘。 虽然此后陆黍年开始光临荥阳城各个卖笑买醉的欢场,从酸涩青头变成花丛老手,尝过飞天美人舌卷枪,试过西窗相思凝红泪,更遑论观音莲老汉车了,最终不得一见伊人面,不得一闻伊人声。 看着山寨几位当家的脑袋一颗不少地挂在荥阳城门做了腌晒猪头肉,陆黍年终于安了心,带着捡来的荥阳城红牌窑姐儿在荥阳周边的郡县里辗转,靠着一身蛮力和十分机灵,踏踏实实干活挣钱过日子,热饭热被窝,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彼此相依相靠。 陆黍年脸长一条尺长的瘆人刀疤,初时的确吓走了雇主,后来便渐渐成了个人的标志,——陆刀疤老实巴交,嘴甜心热手勤,童叟无欺。任凭谁也想不到,荥阳城的红牌变成了陆朱氏,粗裙木钗,面带烟火,不见姿色,见谁都低眉顺眼,浇菜煮饭浆洗纺线织布。 上天垂怜,陆朱氏生育机能未因数年糜烂的皮肉生涯而断绝,连生了两子,陆衣和陆饭。 劫后余生,苟延残命,穷苦人家,有衣穿有饭吃,除此之外,还该奢求什么?陆黍年有次和妻子在床上玩笑,再生一个,便叫做陆油。一日三餐,倘若还能有点油水,便是人间天堂。 穷苦人家孩子的例规,名贱好养。 陆黍年上晌上山砍柴,下晌挑泉水入城,麦熟时到地主家割麦担麦,立冬过后给街坊邻里修葺屋舍,身无所长,只能干一些力气活换些铜钱养家糊口,幸好陆朱氏勤俭持家,把借住的几间东倒西歪屋和一个小小荒院,经营得像个小小人间天堂。 连陆黍年都认为自己将是如此终老了,上天公平,自己俩口儿的前三十年都各自吃了太多的苦,后半辈子总该得一个平安顺遂的福报吧,何况自己一家人所求不高,衣饭二字而已。 直到有一年前的一天,一个男人手里捏了一幅画像,在那个满眼淫邪的邻居领着,来到了陆黍年的破院里。 陆黍年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但又在那位面沉如水的官差眼里看出了一丝与往不同,心有不甘,试探着提出了一个要求。 未曾想到,从跨入院子就一直东瞄西瞰而一言不发的官差点了点头,右手突然拔刀出鞘向后一扫,把那个通风报信的无义之人割成了两截。 陆黍年处陆朱氏半炷得功夫,把屋里值点铜板的东西收拾起来,官差本来要一把火把里里外外都烧了的,陆朱氏轻声说屋子是借来的,不敢违背当初承诺,不可损毁,瓜瓜菜菜的,糟蹋了可惜,留给街坊们吧,于是陆黍年便认真地拦了官差的一把火。 陆黍年一手拎着一截尸体,官差在后面押着一家四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未曾想到,这官差不但不是抓捕陆黍年归案的,还给了陆黍年一门好营生。看着蓬头垢脸的妻子和两个懵懵懂懂的儿子,陆黍生心中虽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答应。 因为官差给他的好营生是杀人。答应,一家人皆生,不答应,一家人俱死。 陆黍年拿着官差给他的预支的五十两银子,在荥阳城东门外买了一处破败砖屋,连同周边三四亩生地,把一家大小安顿了,按指示去了城里一处隐蔽地方,在一纸上签了生辰八字,画了押,压了血指模,便算入了行。就这样,陆黍年又拿起了多年不碰的刀枪,做起了舔血的营生。 所幸,行里上边人做事不算过份,每月例钱,勉强够家里度日的柴米,做事的价格也清算得明明白白,一钱一毫,该增该扣,都无欺诈,公道清楚。 在遇到欧阳甲一行人之前,陆黍年已经做了七单买卖,杀了九个人,受伤三次,得银三百二十两,扣了预支的五十两安家费、打造长枪和短刀的工料钱、三次受伤行里代为安排的郎中诊金和药金、以及预发的每月例钱,剩三十余两,陆黍年留了零头的几两碎银买酒,其他三十两交给陆朱氏保管,藏在一处只有她知道的瓮内。 大儿子去了村里的私塾读书习字,小儿子还未有启蒙年龄,在院子里撵鸡赶狗。陆朱氏仍然在家里浇菜煮饭浆缝纺线织布。 在荥阳道上拦截欧阳甲一行人的那一次,是陆黍年第一次失手,所幸逃得快逃得巧。在凉亭围截欧阳甲一行,是第二次失手,被欧阳甲拍跌的六人,后来还是死了,死上行里的其他弟兄手上,坐椅子的男人亲自下的令。 杀手失手,本就该死。 虽然欧阳甲一行最后被自己的人一个不剩全部擒拿了,但万一有所纰漏,几个被枪杆拍伤需要卧床的人,毕竟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坐椅子男人不敢冒险。 本来陆黍年也是该死的,但他在刀架脖子时喊了一句:“我有妻儿,若事发,我自杀。”这句话暂时救了他半条命,还有半条,是坐椅子男人放水的。因为他相信陆黍年是个福将,福将当然不能轻易杀掉,福祸相依,福去祸来。 虽然心知这是毫无根据的愚夫村妇所言,但这男人却毫又无道理地笃信。世界许多人和事,便是如此矛盾的。 潼关清剿匪寨后的审讯秘档,坐椅子男人全部看过,根据匪徒同伙透露消息汇总,陆黍年累计三十余次死里逃生,令人目瞪口呆,所以他才起了兴趣,深信陆已逃生,几番按图索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挖出了陆黍年。 陆黍年两个儿子天真烂漫,不知人生艰辛苦厄,陆黍年两夫妻却过得战战兢兢,生怕早上一出门,晚上就回不来了。所以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最后一天,彼此心埋悲戚,而又不道破。 日出日落,陆黍年依然斫柴挑泉水,割麦做短工,每日得六七文铜钱,刚够一家人度日米面,既是补贴家用,又是掩人耳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 欧阳甲等十五人棒伤未好,还不能下地。 张庆之每日在欧阳甲房里咬牙切齿,看那模样,恨不得生啖了卧牛镇这班衙役,好为欧阳老哥报仇雪恨。事实上,那班衙役正被张庆之挟来侍候欧阳甲等人,衣带不解,勤勤恳恳,生怕有一点儿懈怠被这六品官大人抓住。张庆之每日总要找几个由头,随时把三五个衙役大耳括子抽得面目肿胀。 至于县太爷,张庆之把他丢在大牢里吃了多餐牢饭,亲自动手,一顿鞭子外加一把烧红的烙铁,把他的值钱的细软物件和各类玩意都搜刮干净,把银子都发给了府衙中的下人们,通通打发回家。把那个助纣为虐的师爷,剥剩条亵裤,像个褪了毛的白条猪,敲锣打鼓,一脚板踢在屁股上,赶出了县衙。 张大人越是雷厉风行,下面的人就担心起来,委婉地提醒几次,无依无据,越权办事,须当小心谨慎预留后手,那知张庆之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道:“老子兵部办案,抓了个县太爷通兵匪,正在放线钓鱼。哪个蝉儿敢先声。” 傍晚时分,杨六郎已经感觉不到阳气销磨了,在院中无事,看着卧牛镇背靠着的高山出神。张庆之刚好吃完饭踱着方步出来,一见杨六郎,立即垂手缩脖,一脸谄媚来到杨六郎面前,顺着杨六郎的目光,看见了落日余晖洒在高峰崖屏上,有点金碧辉煌的样子。 张庆之马上一副陶醉的样子,然后快速乜了杨六郎一眼,提议道:“上去看一看?高处远望,夕照群峦,最是动人。” 杨六郎不吭声,站起来就走。张庆之屁颠屁颠跟了上来,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原在刑部的老油子便远远的吊在二人后面。 上山这事,看看在眼前,爬爬要半天。杨六郎和张庆之上到峰顶,非但没有看夕照群峦的景象,倒是月已上中天。 杨六郎面向东边大梁城的方位,张庆之站在杨六郎的左手边,稍稍落后小半步,也是举目东望。 月光如水,匀匀洒在天地之间,已经有云海生成,聚散飘流不定,如苍海扬波,群峦像海水巨浪中的礁石,如沉如浮。 如今卧牛镇距大梁城不足三百里,快马二日路程,却是阴阳陌路,咫尺天涯。昔日西北壶口镇,距大梁城四千余里,许多老卒少年参军,垂老才归,其间不曾回乡探家一次,更多的是青壮已死,埋骨他乡,却是天涯咫尺。 昔日天波营里都是豫中音。每到节庆赐酒,喝多了的一营糙汉子全乱了上下尊卑的规矩,搂肩揽颈叔啊侄啊乱喊。如今三千亲戚新成鬼,唯有一人登高望故乡。 青山挡不住,毕竟东归去。 西北瀚海黄沙鼓角急,中土青山明月不曾空。 杨六郎伫立良久,轻叹一声,长长嘘了口气。 一角酒的功夫,一阵阴冷的急风从背后吹来,衣衫猎猎抖动。张庆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冠被吹去,在云海里扶摇翻飞如黑鸾。 被这股急风掠过,东方云海激荡,被犁开一道宽大沟壑,久久不能愈合。 天波府的杨老夫人自收到潘太师的战报讣告后,饮食渐减,身体日差,各房儿媳半年多来,且悲且忧。 杨六郎在卧牛驿登高望乡之夜,杨老夫人又做了相同怪梦。有白虎自西边来,在府外逡巡不入门。 杨老夫人生杨昭烈时,曾梦见有幼虎入怀。 因皇家忌讳,杨令夫妻不敢声张,止二人知道。又不得不应讖,所以杨六郎在家小名猫儿。 二十三年前的幼虎和近来的白虎,形体已经不一样,可额上红印如出一辙。杨六郎出生时,接产的稳婆失手,剪刀刮伤了的眉心,一道红印通天贯地,对岁才渐渐消了。 杨老夫人唤醒房里的丫头阿珠,也不点灯点烛,就着月光,一起摸到杨六郎从军前住的南厢房里。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没有书架画案,也没有刀弓剑戟。半点没有大户富家子的气派,杨六郎当年在家,也就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 月光从窗外斜照入来,椅子上有两个猫爪样的印痕。 杨六郎不喜欢关窗睡觉。离家参军后,除非下雨下雪,阿珠才过来关窗关门。 杨老夫人在椅子前蹲下来,喃喃低唤一声:“猫儿啊……”用手在椅子上轻轻覆着两只猫爪痕,泣不成声。 维熙三年五月,户部侍郎范文稀平调外放,知苏州,明里是平调,暗里却是贬谪。都是一张破嘴惹的祸,前有《十事疏》、《上执政书》,后有《上政知侍郎书》,已经得罪了一大票根深蒂固的朝中大佬,再加上最近的《谏降敕授官书》和《谏议太后书》,幸好太祖立国时与天下盟誓,不杀谏官诤臣,否则范文稀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知苏州,还是潘太师出面力保,加上晏学士等一班清流暗中操作,在皇都内外形成支持范的與论,否则,范侍郎真要回家卖红薯去了。 好友作赋戒范文稀,举例乌鸦讨人厌,皆因叫声聒噪刺耳,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范文稀倒好,大笔一挥,在好友的信后,写了八个大字,算是回复: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不过相熟的人也不觉得什么新奇事,范文稀有本事,还更有一把臭嘴,刚过不惑,已经几上几下,朝中无人能比。 范文稀六月到苏州,苏州七月发大水。朝中有好事者,说大约是范文稀在苏州开骂了,口水都淹了苏州府。范文稀听了也无暇计较,正在开仓赈灾,组织民众疏通河渠,兴修水利,导引太湖水入海。还能抽空兴建郡学,亲自给蒙童授了几日课。还能抽空几次上书议事,直砭时政得失。虽处江湖之远,不改忧国忧民本色。 潘仲询的太师位是个虚职荣职,但身兼两职的中书平章事和枢密院使可就是实打实的朝堂关键权职了,几是一人之下。范文稀去了苏州,潘太师闭门谢客三天,然后出关与李棠溪和侯玉阶各密谈一天,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非必要不视事。 因为潘太师正在着手编撰兵书《武备指要》。潘太师心太大,《武备指要》是一部包罗古今,涉及经济军事的兵书,非一人十人或百人能完成。古往今来,兵书千百种,各是兵家名将的自己经验见解总结,篇幅内容有限,皆着重于攻伐谋略和行兵布阵两项。潘太师所做的,是参考朝庭对修史的做法,举一国之力文武之力,集各家之长,编著一部宏篇巨著,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按潘太师的想法,其旧作《器械策》仅是《武备指要》的一个章节基础,可见完成该书的艰难险阻。国子监大祭酒张夫子听闻,都有劝阻之意,无奈架不住老潘咄咄逼人。于是便把老潘交给的一大叠游学考察内容,分别安排专门驿卒送到各领队国子监学生四处游学的祭洒和学监手上。 一晃十多日,欧阳甲等人能下地行走了,张庆之在卧牛镇作威作福的够了,把县太爷从牢里放了出来,在县衙里设了桌宴席赔罪,低声下气连连向县太爷作揖延请上座,自己罚酒三杯,向县太爷通报本次剿匪成果,事关重大,不能事先通报,只能委屈县太爷演了出苦肉计,县太爷协助剿匪,劳苦功高,定当上报兵部吏部嘉奖云云。县太爷在一桌圈儿陪座的满脸横肉虎视眈眈下,一脸且惊且喜,感恩戴德。 张庆之一行加上欧阳甲一行,浩浩荡荡向东而行,一路风烟滚滚,有村镇的地方鸡飞狗跳,无人迹的地方鸟兽敛迹。 张庆之在卧牛驿的时候,闲着无事,从县衙库房里,翻出半顶紫铜头盔,估计是久经沙场的物件,表面凹凹凸凸,箭痕刀痕枪痕什么都有,最后干脆被斩成两半,估计铜盔里裹着的脑袋也斩成了两半。找了当地一位老铁匠,亲自盯着老头燃烧敲打老半天,做成一个铜面罩,五官立体,竟有几分像杨六郎以前的脸面。张庆之那次误闯杨六郎的住屋,见识过杨六郎的左脸大致轮廓样子,依葫芦画瓢的本事当真不弱。 张庆之把面罩送给杨六郎,杨六郎接过,看了两三眼,挤了个沙哑的谢字回了张庆之,转过头去,把面上的纱巾解了,戴上铜面罩,与面形很是贴合。外面还仍然罩着帏帽,的确方便多了。 张庆之搓着手,绕着杨六郎转了一圈,很是高兴。 向东走了三天,张庆之在一家酒馆打尖吃饭后,去向掌柜付账,接过掌柜偷偷塞来的一小截竹管。当晚张庆之向欧阳甲告罪一声,说忘了件重要的件遗落在县太爷府上未拿,得快马加鞭赶回。一天后,张庆之出现在卧牛镇,直闯一处宅子,正好在堵住院子里一队商贾正在收拾,准备起程西行。 张庆之热络地搂着带头大汉,说要聊几句贴心窝子的话送行,连拖带拽弄进里屋。反手闩上门,两人坐下,张庆之立即换了副阴沉的面色,大汉一脸迷蒙无辜惴惴不安,张庆之却眼神凶恶吃人,瞪了大汉半盏茶功夫,见大汉还是装得一副惶恐老实的样子,怒向胆边生,跳将起来左右开弓,七个荤的八个素的十五个大耳刮子招呼到大汉的脸面上,速雷不及掩耳,打完了来个双掌下压,气沉丹田。 大汉被打得晕头转向,眼里才升起了怒意,手习惯向腰间摸去,张庆之更快一步,在大汉面前张开手心,一件细小精致的物件呈现在大汉面前。这个捏着图像捉拿陆黍年,把茶缸子砸破陆黍年脑袋的神秘带头人,瞬间焉巴了下去。 张庆之从屋子里出来时,神清气爽,笑语盈盈与每个人亲密话别,出了院门,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杜家老二杜由正在江南游学。 杜由,字芷舟,排行第二,出身耕读街高门大族杜家。可惜了杜老二所作所为糟贱了祖父所赐的风雅的名和字,与西边红墙琉璃巷的张庆之,并称大梁城二害。都是自娘胎里便憋着一肚子坏水的货色,幸好二人的志趣不一样,各有各的纨绔圈子各有各的玩法儿,在小小大梁城里,不见如参商。张庆之是能衣冠作揖的将种世家子,杜老二是擅长撸袖揍人的清贵读书人。 杜老二上年大寒和立春时节闯的祸,着实让杜家除老太爷外,上下都悬了很长时间的心眼儿。老太爷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舍得苛责杜老二,也难怪,杜老二自小跟老太爷隔代亲,在襁褓里就谁也不尿,就喜欢尿得老太爷一身湿,还扶墙学步时,就敢爬到卧榻上拔酣睡中老太爷的胡子,十二岁偷老太爷酒喝,十三岁与老太爷对饮。杜家家风严正,只出了杜老二一个讨债的祸精。 杜老太爷架不住一大家子的软磨硬泡,清明过后,安排了一匹马、一个书僮、一个老仆,把杜老二连哄带吓打发去了江南,求个耳根清净。 “江南好啊,千里江堤绿映红,女子纤弱水灵……” “江南好哇,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女子婉约清扬……” ……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真不去吗?也好,明儿我去钦天监找老头儿看个日子,把潘老头的小女儿给娶进门,赶明年开春,就能给我生个曾孙儿在膝前承欢了……” “我去我去,明天就动身……” 杜老二现在儒冠青衫,青竹书箱,人模狗样,一老仆一书僮,一匹大马,一副殷实家庭读书人游学的样子。与大梁城里邋遢污糟有了天壤之别。 杜老二与国子监学生同在芜湖,却不是一拨人,相隔两日脚程,杜老二铿铮三人行,信马由缰;国子监有祭酒学监带队,住宿行止,皆有规划。 杜老二也收到大梁城快马送来的信,不过与国子监学生不一样,杜老二的信是潘太师差人直送的,国子监是张夫子转寄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过梁城 再长的路,长不过双脚。 再远的故乡他乡,也在同一轮明月。 杨六郎十七岁投军西北,六年过去,未回过家探过亲。曾几多次幻想着回家的情形,曾几多次梦中回到天波府里,都不记得次数了。 自卧牛驿东归,三百里路,杨六郎不是归心似箭,却是近乡情怯,心有戚戚。 父子七人守西北,六人埋骨塞外一人独回,如何见母亲和诸位嫂嫂。 天波营三千伯叔兄弟,魂断瀚海黄沙一人独活,如何见他们的家人。 意气风发少年西去,不人不鬼阴物东回,如何见二丫阿珠。 杨六郎现在希望脚下的路不是三百里,而是三千里,三万里,最好是永远都在回乡的路,永远都走不到头。 九月九,重阳日。 午时将至,杨六郎远远望见大梁城罗城上巍峨高大的城楼,再也迈不开脚,如钉子钉在地上。欧阳甲无奈,只能就地架起营帐,为杨六郎遮挡午时的毒辣日头。 日至中天,午时二刻,从密封的营帐中传出杨六郎的悲泣号哭,如骊龙呼喊,如鬼神惊啸。一时间,大梁城西的山林里,鸟兽伏藏,虫鱼蛰隐。 张庆之和欧阳甲面面相觑,在此之前,杨六郎独自扛过午时折磨,从未有过呼喊呻吟。 大颂之前的几个短命伪朝,一半以上是建都大梁城,大颂承后周国祚,沿用旧皇城。后周世宗有雄略,励精图治,百废稍兴,民生好转,便发民夫修葺扩建大梁城,以集粟修城养民生,一举两得。四十年前,白羯破入大梁,城内生灵涂炭,十不存三四。本朝自太祖始,痛定思痛,数十年孜孜不倦,加宽筑高了旧城,在旧城外又再筑了一道高大城墙,比旧城还高二尺。三道城墙脚底均凿池引水为护城河,故而如今大梁城三城三河,三重城墙从外到里为罗城、内城、宫城。 罗城周长四十余里,含地门和水门,南西各五门,东北各四门。城门均设御敌瓮城,内城即旧城,周长二十里,四面各三门,内里布置衙署、府第、民居、寺观、商店、作坊等,宫城即大内,城中建设宫殿,为皇室所居。大梁城三城三河,可谓固若金汤,格局为后世沿袭,垂为世范。 罗城正中南薰门直通大内的御道宽80步,长八里,青石铺就,比之昔日长安城正南明德门直通皇城的朱雀街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梁城地处豫中平原,内多河道,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一是通漕粟,二是补充护城河水。河上多桥,最令人大梁民众引以为傲的是汴河上的州桥、虹桥两座。州桥正对着御道和大内,两旁楼观耸立,景色壮丽,大内的那位,最是喜欢在皇家庭园高处,远眺州桥。虹桥在东水门,巨木凌空,势若飞虹,两岸是大梁城的胭脂巷,是大梁众多文人士子的喜爱之处,也是众多胭粉纨绔设宴招待外乡人的显摆处。 夕阳将落未落,欧阳甲一行从罗城西万胜门入城。傍晚时分,守门兵卒最是疲倦懈怠,何况张庆之的种种手段,虽经盘查,一行人顺利进到内城。 张庆之找了个座隐蔽的宅子安顿了众人,便告辞回家了,欧阳甲一行,一路风烟,早已疲惫不堪,有如此安心的地方,吃饱喝足,倒头便睡。 九九重阳,插茱萸,饮菊花酒,登高怀乡念远人,南北两朝习俗皆同,上至皇家下至走卒。 后世人多误解,以为南朝衣华住厦,便是中土文化正宗,北方只是初识文字的野蛮人,披发左衽,茹毛饮血。其实不然,自司马篡魏建晋始,南北划江而治,北人兵马南侵是不假,然而南方衣冠北渐也是真。鲜卑建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雄略远见,力推汉化,南北文件更是大步趋同,不分彼此。建立大一统的大唐朝,其实源自北方鲜卑的关陇贵族,大唐衣冠文物鼎盛,威服万国,别的不说,光是诗词章句、书法绘画等文雅事,便是后世无法企及。 曾有南方目短士子与北方贩卒同船,出言讥讽北人粗鄙,贩卒只回怼一句“至圣先师庙在北方”。南方士子便羞愧无言。 唐朝大诗家王维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见南北两朝重九习俗早已一致。 天上月半圆,地上皎皎如轻纱。杨六郎独自痴痴立在院中。 ————————————————— 耶律南望在九月九日的早晨,带着儿子嵬名山原和嵬名山林,驱赶羊群散开吃草,领着两个儿子策马跑上一处高丘,耶律南望举着马鞭向东北方向一指,对两个儿子说:“爹爹我的家乡,就在那个地方,三千里远。” 然后转脸向正东,伫立良久,默然无语。 耶律南望忽然翻身下马,并把两个儿子也抱下马来,父子三身席地坐在丘巅,耶律一边胳膊搂着一个儿子,眯着眼睛朝着日头下方的草原远处眺望着。缓缓地对两个儿子道:“那个方向是巴音朝,千里之外,在那地方,你俩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做山童,一个叫做山鱼。” 耶律南望用手臂紧了紧两个儿子,又道:“答应爹爹,以后无论如何,你俩都不能和那边的两个兄弟刀箭相向。” 元氏大家闺秀,柔顺贞淑。九月九日傍晚,元氏领着两个儿子山童和山鱼,在王府的院子里设五牲祭拜先人,朝北点了三炷九枝香,朝西又点了一枝独香,两方向各烧纸烛,各奠茶酒。 元氏边和两个儿子烧纸烛,一边轻声细语说:“在西边,你俩还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小妹妹,答应娘,你俩都能拉开你爹的大弓时,去把弟弟和妹妹接回来,不叫别人欺负了。” 山童懂事,牵着手默默安慰娘亲,山鱼尚小,小孩心性,很是兴奋,摇着娘亲的手追问道:“我有个妹妹?多大了?像我吗?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 天波府位于内城西边,北靠梁门,南通旧郑门,杨六郎少年轻狂无赖,日常大多从旧郑门西出,到南薰门西北的武校场跟禁军兵卒们撒野,十二三岁就开始与大人们摔角赌钱;或西出内城梁门和罗城的万胜门,到广袤的山林乡野里祸害鸟兽,一年才有两三次跨过那条御街向东,一次是去给城外东山的姥爷祝寿,一次是立春过后去给各舅父祝年。 张庆之家住红墙琉璃巷,在旧郑门边上,却喜欢跨越御街往东北的胭脂地流连厮混。杜老二家住城东俗称读书街的云桥巷,却喜欢到内城外罗城内各处牲畜三鸟行、漕运码头等低贱处逛荡饮酒。 第二天一早,张庆之过来,带了两大食盒,都是大梁城里有名的糕点小吃,与众人吃了顿早饭,算是接风,也是饯行。张公子的心思的确与众不同。张庆之吃饱,嘴巴一抹,把陈天宝带走了。 欧阳甲见杨六郎仍是痴痴呆呆,猜测这个一路上冷言寡语的怪人大约与大梁城有不解之缘,虽然归心似箭,但也不敢出声询问杨六郎去留,只好静候杨六郎的指示。 —————————————————— 杨艾儿住在天波府的人,算起来跟杨老六他们是第二代的堂兄弟,杨艾儿先天哑巴,名字是柴郡主起的,柴郡主是杨家五位儿媳里惟一出身高门大族的人,读书识礼,不让国子监的士子。柴郡主说,三国曹魏有个邓艾,先天口吃,话不成句,却成一代名将,所以就给小哑巴起了名字叫杨艾,上上下下都称呼杨艾儿。 杨艾儿因为先天不足,除了不能开口说话外,身体也瘦弱短小,不能舞刀弄枪,在将门家庭,颇受了一些嘲讽。身体缺陷,心理扭曲,除了起名的柴郡主,杨艾儿就只跟杨六郎好,因为杨六郎从小就像母鸡护崽般着他,为他打了无数次架,从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揍得脸青鼻肿,到一个人把一群孩子揍得脸青鼻肿。 杨家开明,孩子打架的事,大人们从来没有置喙半句,杨老夫人年轻时,更是每当见孩子打群架,便搬出板凳瓜子和药酒纱巾,笑眯眯地坐板凳上嗑瓜子看热闹,还不忘出声指点几招,等孩子们打不动了,才一个个从地上拎起来上药包扎。杨氏家风如此,孩子们关起门来拉帮结派,眦睚必报,出了府门却出奇的团结抱团,从杨大郎到杨老六,各自少年时领着一帮杨姓孩子,一致祸害周边的事可没少干。 —————————————————————————————— 杨艾儿现在站在杨老夫子居住的小院门外,手里提着个灰不溜秋脏兮兮的小猫儿,不知所措。 刚才杨艾儿从街上购办府上米餸回来,半路上一个怪人,拎了个小猫就往杨艾儿的怀里塞,还低声告诫不能声张,一定要亲手送入白茶园。白茶园是杨老夫人起居小院的绰号,只有杨氏亲近人员知道。杨艾儿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怠慢。 杨老夫人午睡未醒,贴身丫头杨珍珠就把杨艾儿堵在小院门口。杨艾儿心里着急,但苦于嘴上无法出声,杨珍珠也无法明了杨艾儿指手划脚的口语。就这么僵持着,杨珍珠不耐烦了,狠狠剋了杨艾儿一眼,杨艾儿立即耷拉下脑袋,心跳如擂鼓,胀 红了脸,手脚发软。 许久,院内传出杨老夫人的咳嗽声,杨老夫人身子这大半年来,每况俞下。杨艾儿忽然如蒙大赦,把小猫护在怀里,转过身用背对着丫头,缩起脖颈,拼命往里面挤去,杨珍珠一着不慎,被杨艾儿绕过身后,直冲院内。 杨老夫人已经披衣站在屋檐下,杨艾儿躬身站在檐外阶下,一手提着小脏猫向杨老夫人展示,一边口中嗬嗬,手舞足蹈向杨夫人比划事情经过。杨老夫人越听眼神越明亮,最后眼中噙着泪光,接过小猫儿,阴沉着脸告诫杨艾儿绝不能向第二人透露半句。杨艾儿重重点头,抬起手朝自己脖子一划,然后挺了挺胸膛再摇摇头,意思是说打死不说。杨老夫人慈爱地伸手摸了摸杨艾儿的头,满意地挥手让他出去。 梁大先生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左手的桌上摆着陈天宝呈上来的一叠契据,张庆之则盘踞在另一面墙边的罗汉榻上,跟一大盒各式糕点较劲,陈天宝站在梁大先生的面前,低头垂手,大气不敢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砂煲大的拳头 梁大先生左手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在桌面上,缓缓道:“如果是别人,你的这些家产,足够可以买他两颗脑袋了,但这高衙内不是别人,他是高御史的儿子。所以,你还要添些银子才行。” 陈天宝双膝一软,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请先生成全,银子我慢慢还。”陈天宝忽然抬起头,坚定地说。 “哦……你怎么还?”梁大先生意兴珊阑,接着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难道要卖身在我这清绝楼里做专事逢迎的龟公吗?”梁大先生身子向前倾了倾,直视陈天宝双眼,再道:“看你这酸腐样子,连龟公都做不好,龟公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陈天宝紧紧咬着牙,腮帮子和额侧青筋暴起,过了一会,忽然坚定回了一句:“我可以为你死!” 梁大先生起身,从身后的的书架子拿起两个小瓶子,一起递给陈天宝,道:“红瓶是麻药,白瓶是牵机毒,你后天午时再来,我让人带你去净身送入宫中,然后用白瓶里的毒药一半用来毒杀宫中一人,一半用来自杀,你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那高衙内。” 陈天宝毫不犹豫接过两只瓶子,重重地向梁大先生叩了个响头,起身走了出门。 张庆之吃完手上的糕点,拍净手粘着的碎屑,疑惑问道:“为什么不是让他明天来?” 梁大先生重新坐回椅子上,悠悠地回答:“人的想法,总是在不断地改变的,给他多一天胡思乱想,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是不是很好玩?” 欧阳甲现在很别扭,因为上午他秘密帮杨六郎办了一件奇怪的事。 杨六郎让他把脸上的大胡子刮干净,连两道浓密的眉毛也刮干净,再用柴炭画了两道细眉,然后在脸上手上至少扑了半斤白 粉,把一只街巷里随便偷来的小脏猫硬塞给一个哑巴。 杨六郎还要求他做完后立即从东边出城,昼伏夜行,不得进村进城,回家后一年不得出房门不得见外人,不得与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欧阳甲现在一人独自东行,刚刚在一条溪水里洗尽了面上的白 粉,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摸不要摸,可双手却不由自己去摸光秃秃的下巴。 欧阳甲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又起身上路。其他人被杨六郎找个理由,留了几天,欧阳甲只身赶路,避免节发生枝。 张庆之晚上来陪杨六郎坐了大概一个时辰,除了给杨六郎带来一个梁大先生的口信外,便在月光下,低着头就得葫芦喝闷酒,杨六郎全身沐浴在月光中,一动不动。两人沉默枯坐。 张庆之自卧牛驿千方百计都套不出杨六郎任何口风后,彻底断了继续探查的念头,到目前止,仍不知如何称呼杨六郎,有事来找,就一个“喂!”,算是打了招呼。还好,每次杨六郎都在,不用到处问人“喂”去哪里了。 梁大先生希望亲自来拜访,却被杨六郎拒绝了。又不熟,有什么好拜访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庆之也懒得解释或劝告。 三天后,欧阳甲的人也全部起程回沧州。杨六郎独自一人占据了整个宅子。 张庆之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据多方查实,江湖中能舞得起六十斤重以上大枪的,只有沧州欧阳家的欧阳叔良,从军已久,五年前已战死。军伍中使枪的人颇多,最有名的两家,一是西北杨家,二是河北呼延家,呼延家枪法重变不重力,以快克力,从未听闻使重枪的人。还有陕西府州折家也使枪,但如呼延家一般的花枪。 第二件事,是张庆之邀请杨六郎出手杀一人。 清绝楼杀手众多,杀人的技艺高超,用不着请一个外人出手。很明显,这件事很不一般。 因为事情不一般,所以杨六郎才会答应。 五天后,杨六郎成了游荡在城西万胜门外官道上的一个神智不清的野丐,一身一脸的泥垢,衣衫褴褛,手脚不便,拄着一根枯竹杆,身无分文,手无寸铁。 ———————————— 一个恶奴发现了城西一个小村里,有个充满野趣的女娃儿,刚好堪堪长成,是高衙内喜欢的那种,酸中带甜,风味清冽,可遇不可求。于是两三拨恶仆打探望风,折腾了两三天,把小村子里的人口上下三代都弄清楚了,这高衙内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恶奴帮凶,施施然前来下嘴吃人。 折腾的这两三天,杨六郎总共被那些恶奴们骑着马撞跌在路边四五次。 长年累月为主子奔波劳碌做着这些腌臢阴损事,能看不能吃,久而久之,积攒了一肚子邪火业火,遇到那路上的孤寡老残,便用来撒气,那管别人死活。况且,这也是探查路上行迹可疑者的手段。 日头西斜,路上已无行人。 当先开路的一位恶奴,卖弄骑术讨主子开心,突然加速,把已经闪在路边的杨六郎撞出了五六丈远,跌倒在尘埃里。七八骑从杨六郎身边呼啸而过,不管路人死活。 最后一匹马从身边掠过时,杨六郎突然伸出左手一捞一带,握着一只马前脚把整匹马扯得横里崩倒下来,摔下马的骑士刚要翻身,便被一只砂煲大的拳头迎面砸在额头上,抽搐两下,在地上再无动弹。 前面有两位耳目锐利的骑士,听到身后响动,刚一拉紧缰强夹紧马腹转过头,两块石头迎面砸在脸上,头破血流,一齐栽下马来。 剩下四骑调转马头,一骑把高衙内遮在身后,其他二骑各抽出刀剑,小心翼翼向杨六郎围了过来。 一刀砍来,杨六郎不退不闪,反而弓步向前,左手往那刀手肘部一托,紧接一个肩扣,把人马撞得侧飞而去,正好与身后另一骑撞做一处,双双跌落马,恰巧后面人手中剑的剑尖,从前面人的腰肋入,从胸口出。 护住高衙内的汉子,见前面撞在一起的二人,瞬间一死一伤,把手中剑归了鞘,从马鞍上摘下长枪,双脚一夹马腹,催马上来对着杨六郎就是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刺枪。 杨六郎往后一仰,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紧接着就地一滚,躲过一枪,弓起左脚,狠狠蹬在马后脚关节处,关节立断。 马上人未料杨六郎还有如此力大势沉的狠招,人马俱倒,刚拄着枪站直身,杨六郎的拳头就击在他的肚腹之处,他拄着枪弓着腰,一动不动,未几,口中鼻中鲜血渗出,越来越快,渐如断线珠子颗颗下坠,继如檐下雨线绵绵不绝。 几个呼吸,六个扈从就没了。高衙内见机不妙,便圈转马头准备一逃了之,马鞭刚抬起还未抽下,胯下马便被一枪钉在地上,从马臀入,从下腹出,枪头扎入刚硬的地面,撑着马匹不死而不倒。 枪就是刚才那位护着高衙内的汉子的随身长枪。 高衙内眼角跳动,双手往腰间一带一拔,居然抽出一对匕首,翻身下马,摆了一个鸳鸯双刀的架势,冲着杨六郎飞奔而来。 逃无可逃,当然要搏命。 看样子,高衙内是经高人调教过的,虽经酒色浸腌,但手上对匕的功夫的确不赖。 高衙内在杨六郎面前腾身而起,一刀扎在杨六郎的右臂上,另一刀扎在杨六郎的右脸颊上。 这家伙的确看出了杨六郎右手右脚不便,故而专攻杨六郎的右身。 只是这两刀都不影响杨六郎的动作,一个左手冲拳正好击打在高衙内的胸口,力透背脊,一连串骨头断裂的声,高衙内跌落在尘土里,血从七窍中慢慢渗出。 ———————————————— 张庆之与梁大先生的相对而坐,陈天宝垂手立在一旁。 张庆之把城西官道上杀伐之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说完了还心有余悸。 陈天宝听罢,扑通一声跪在梁大先生脚着,呯呯呯叩了三个响头,梁大先生无声地受了。缓缓一挥手,陈天宝抹着眼泪退出屋子。 梁大先生眯起眼,想起了亲眼见识过的另一个赤手空拳杀人的人。那是九年前,梁大先生的生意刚起步不久。 潘太师坐在书房里,隔着书案立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神秘人,一板一眼地报告城西官道上杀人案的现场勘验结果: “高衙内及扈从七人,死在万胜门外五里的官道上,二人死于互撞误伤,二人死于石头,高衙内及另两人死于拳掌,没有一人死于刀剑枪戟。刑部最有经验的提刑官验尸,说是拳掌力大势沉,震碎腑脏骨骼,应该在手上套着如铁线拳绾臂之类的重物。” “另有二人更是死得奇怪,竟然是石头砸中面门而死的,闻所未闻。” “另外,七匹马死伤了三匹,……” “凶手几人?”潘太师问。 “事情古怪,刑部无法推断,”顿了一会,面目不清的人快速思索了一下,继续回答“依我之见,起码得三人,且须是力大凶悍之辈,一人眼神精准。” “现场没有遗留什么痕迹物件吗?” “没有,现场没有血迹喷溅的痕迹,尸身上没有刀剑创口,也没有棍棒锤的印迹,可见没有尖利的凶器,也没有钝器击打。两块伤人的石头也是路边常见的石块,没有什么特别的。” “会不会是清绝楼干的?” “不是,已经查点证实,清绝楼在册的刀客剑客,当日都有各自的事情,没人有时间做得了这事,也没人能这样做事。” “高衙内傍晚出城所为何事?” “还是去祸害民间黄花闺女的老毛病。” “哪里的黄花闺女,查实了吗?” “查实了,确实是城西一个小村子的人,祖孙三代都在本地,事发后都不知道原委与自家相关涉。” “谁出的主意怂恿高衙内的?” “高衙内的一个恶仆,就是带路的那个,也死了。” 线索断了,潘太师双手搁在案子上,紧皱额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面目不清的人欲言又止,潘太师抬抬下巴,神秘人继续道:“三匹马,一匹被枪钉死在地上,两匹伤在马膝,能一招精准打断马膝的人,必是军中百战悍卒,尤其是练过斩 马刀的重甲步卒。况且配合如此精妙,三五下解决争斗,不惊扰周边村屯,江湖人做不到。” 潘太师想了想,压低声音说,这种想法,千万不能透露第三人知。然后闭目挥退了神秘人。 潘太师出身军伍,随先皇南征北讨,曾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立功无数,当然知道练斩 马刀的重甲步卒意味着什么,也熟谙军中规矩,重甲步卒除战死沙场,老病伤残返乡的,都在兵部记名录档。 潘太师疲惫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无端想起了九年前大梁城里,有少年人仅凭一双肉拳,当街把人捶成肉糜的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少年当街杀人往事 高御史高若讷家里乱成一了锅粥,吕简吕太爷家也乱成了一锅粥,整个大梁城也乱成了一锅粥。大梁城立即宵禁,禁军和刑部捕快衙吏如同过江之鲫,在各条街巷里穿梭不断,鸡犬不宁,嫌疑犯抓了一拨又一拨,刑部和京兆府的大牢人满为患。 第三天,大颂的朝堂上更是一锅肉糜粥。 因为高御史的独子,在城西无端被人设伏暗杀了,高御史的妻子是吕简吕太爷的掌上明珠,即高衙内是吕太爷的亲外孙。 吕太爷就是那个“流水宰相,铁打尚书”的前吏部尚书吕简,现在的魏公、太傅、大柱国吕太爷。吕太爷对先皇有拥立之功,即所谓扶龙之臣,专司吏部二十多年,门生故旧满朝野。 吕氏一门富贵,身居俗称读书街的云桥巷最大的宅子,却没有一个像样读书人。读书一事,相当难为吕氏子弟。吕太爷年轻时,本就刑吏出身,因捕贼有功,累迁上位,后与先皇相识,竭尽拥戴,才从刑部转向的清贵权重的吏部。 高御史妻是吕太爷的的幺女,自小容宠惯了,养成一个嚣横善妒的性子。嫁与高若讷,只生一子,又不许高纳妾,曾趁高若讷外出公干,带人寻到高在外面养的外室,一顿乱棍打死了,一尸两命,高御史回来,只当作不曾有过外室这事,偷偷哭了几回,不了了之。 高衙内这根独苗没了,高御史和吕太爷焉能善罢甘休。高御史就着本身是谰官的便利,一朝便奏了十七本,在皇帝面前,一边涕泪滂沱哭诉,一边把刑部、京兆尹、兵部等,总之除了钦天监和鸿胪寺等几个实在偏僻的衙署外,三省六部都弹劾了遍,无非就是要为儿子讨个公道。 一时间,不是吕门走狗的,人人自危。为了不致于陷于被动挨打,这些人便先下手为强,又把吕门走狗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在朝堂上翻了出来,才二三天功夫,朝堂上便沉渣泛起,臭不可闻,更有甚者,添油加醋了许多莫须有。一班文武每日里正事不做,只是相互攻讦不休,弹劾的奏本满天飞,落下时砸了无数脑袋,人人都咬了一嘴毛,倒霉懦弱的,已经被咬得遍体鳞伤,深可及骨,庙堂朝会,成了市井屠宰场一般,血肉横飞。 笔刀笔刀,笔在前刀在后,笔更能杀人诛心,一杀十年百年。 皇帝赵垣算是经历风浪颠簸的人主,见此情形,仍然目瞪口呆,退朝后坐在御书房咬牙切齿,恨不得手起刀落,卡察卡察,一地脑袋滚滚。 太子殿下福至心田,劝慰皇帝:“风雨来袭,方知那棵大树可以依靠。” 皇帝心里好受了些,想起了范文稀好些年前上的《十事疏》,里面就讲着要吐故纳新澄清吏治的事,着掌印太监在书房里找出副本,给太子秉烛夜讲。毕竟皇帝居高临下看问题,与太傅夫子一板一眼引经据典讲解是完全不一样的。 跟随皇帝多年的老太监,想起了太子年幼时,与尚未成为皇帝的父亲一起读书嬉戏父子融融的情景,不禁老泪纵横。 皇帝终于出手硬压下两派相互攻伐,限令刑部一个月内破案,拿住真凶,还老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于是大梁城内更加变本加厉。 一场风波暂时压下。当晚,潘太师提着一壶好酒来找张夫子喝酒下棋。 张夫子最爱与人饮酒对弈,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得。其实国子监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夫子是个大臭棋篓子,就他自己不知道。 几杯下肚,边聊边弈,不知怎的,又扯到了高衙内之死及这几日朝堂里的纷扰。张夫子洒入愁肠愁上加愁,额头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 一壶酒见底,潘太师估摸张夫子要去茅房放水了,故意来个长考,等张夫子匆匆走开,便捡了张夫子的二三枚白子。等张夫子匆匆回来,捏了颗黑子,啪的一声磕在纹枰上,高喊一声“水落石出。”屠了张夫子一条大龙。 张夫子一脸懵懂,瞪了半天,只好推盘认输。 “打算怎么办?”张夫子关切地问。 “秋后算账!”潘太师一边把棋子扫归棋盒里,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望着潘太师跨出门口的背影,张夫子才回味过来,心里骂了一句“潘狗屎……” 当两人还是小张和小潘时就已经熟识了,小张总是对小潘的好运气羡慕妒忌恨,当着面也叫“潘狗屎”,意思总是一个人踩全了狗屎运。 小张的绰号当然是“张犟驴”。 ———————————————— 梁大先生和潘太师想起的,是同一个人,杨家老六杨昭烈。 那时杨老六才十四岁,正是少年人最嚣张跋扈的年纪。 大梁城罗城与内城之间,是许多牛马贩子、打铁蛮汉、砍柴担水苦力、暗娼窑姐等下贱人落脚聚居的地方。街巷歪歪斜斜,鸡粪狗屎满地,便溺污水横流。这里的人,男男女女都如那鸡狗一样的泥地里刨食,粗鄙不堪,根本没有教化王法,以致那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横行乡时,祸害街坊,鱼肉一方。 梁门附近就有两个泼皮兄弟,自小死了爹妈,没有管教,靠着乡亲街坊们的残羹剩饭和旧衣破被,有一顿没一顿的长大起来,却不知感恩图报。长得五大三粗,不作营生,整日里在街巷里闲荡,靠欺负街坊抢吃抢穿过日子。更不用说,对看不顺眼的人和物,无端端的便一顿拳打脚踢,人物俱是打得稀烂破碎方才罢休,这些年来,打伤打残的,也不计其数。 更可恶的是,这兄弟俩还好色如命,仿佛色鬼投胎来而,大白天的,在街上瞅见稍有姿色身段的女子,也不管是姑还是婶,是嫂还是妹,扑上去就是就是一顿又搓又捏又啃,全然无羞无耻。更是传出晚上在灯火照不到的陋巷僻角里,祸害不少街坊女子,还有杀人越货的事。 街坊邻里敢怒不敢言,皆因这兄弟俩长得熊罴之躯,日常在肩上扛了把手刀乱挥乱舞,耀武扬威,加上与衙门里几个捕快官爷称兄道弟,打死过几个老病无依无靠的,因官家包庇不了了之,更是变本加厉码肆无忌惮,对街坊的祸害日深。 某日,这俩兄弟又在街巷里横行,正要当众欺侮一个豆蔻少女,被这少女的爷爷苦苦牵扯哀求着,嫌老东西聒噪,哥哥便怒向胆边生,挥刀就砍老头的脑袋。正好被杨老六闲逛遇着,一个边腿踹飞拿刀砍人的哥哥,一个过肩摔把从后面扑来的弟弟砸在地上,一时间尘土飞扬,街坊们见状纷纷奔来看热闹。 俩兄弟躺在地上,还不依不饶,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杨老六家中的女性亲人,一边还抽刀紧握在手伺机出手报复。杨老六少年心性,那里受得了,加上跟来的杨艾儿手舞足蹈,把这两兄弟恶行劣迹概说了一通,别的还好,竟然还打过杨艾儿的耳刮子,杨老六一时火起,几脚踩断二人手脚,不管杀猪般的哀嚎,把两兄弟拖来迭做一堆,也不言语,纵身骑压在上面,当着数百围观街坊睽睽众目,抡起斗大拳头,左右开弓,似过年捣糍粑一般乱捶,拳急如暴雨,拳重如撼山,一拳复一拳,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时尘土激荡,血肉横溅,靠近的街坊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污仍不愿离去。不到一炷香功夫,把两人擂做一摊肉糜,根本分不出哪是哥哪是弟,哥中有弟弟中有哥,哥弟永不分离了。 当时,西街与这泼皮兄弟斩鸡头烧黄纸的捕快,刀棍俱在手上,也闻讯赶来在围观之列。但无一人敢出声言语半句喝阻,眼睁睁看着兄弟俩从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变成了数百斤重的包子肉馅。 据说,刑部最硬气的仟作宋建阳,去勘验现场回来后,头一个月,只要一闭眼就看见一摊红艳艳的肉馅,吃什么吐什么,生生吐坏了一副好好的胃口,后面的半年,只能吃得下稀粥馒头就辣椒炒咸菜。此后,宋建阳这位喜欢灰谐笑谑的胖子,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竹竿。刑部新入门捕快仵作总是好奇宋胖子这绰号,去问前辈时,答案一定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暴栗,久而久之,便成刑部禁忌。 杨六郎当街杀人,梁大先生正好是现场围观之人,潘太师也是接到了刑部具体呈报,了解来龙去脉及现场经过,一是事件的确惊世骇俗,二是犯事者是杨家老六。 杨老六杀人证据确凿,收监押在刑部大牢,之后便是轰轰烈烈的狱讼,引发一场庙堂争端。有人主张杨老六少年英雄,见义勇为,为民除害,应以褒扬奖赏,有人主张杨老六藐视律法,凶狠暴虐,草菅人命,应按律斩首弃市,以儆效尤。众说给纭,莫衷一是。 杨老六娘亲杨老夫人和嫂嫂柴郡主一起到审刑院撒泼打滚,潘太师出面力保,仍抵不过御史台那班力求刚正不阿流芳百世的骨鲠诤臣的口诛笔伐。幸好有当地长期受那死鬼兄弟欺压的街坊们,黑鸦鸦几百号老弱妇孺在大理寺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为杨老六伸冤作保。皇帝起了恻隐之心,心里念叨着老杨家一百多年来在西北吃了多少沙子,李棠溪善于察颜观色,私底下与皇帝说,这小疯子再磨磨性子,上个绺头,扔到边关,又是一条万夫莫敌的好汉,陛下可不能自毁长城哪! 皇帝便借着太后寿诞大赦天下的由头,悄悄把杨老六放了回家,差李棠溪便衣徒步前去杨府带了句话,老嫂子得看住老六喽,再出门惹事,朕便把他黔了面,送到国子监洗茅房去。把一旁听着的杨老六吓得眼皮直跳,心里直骂,直娘贼的皇帝老儿,手段儿真真狠辣……。 此后一直到杨六郎十七岁投军,极少能自由出入天波府大门,每日早晨,被杨老夫人拿了枝竹鞭,押着到家塾里,跟一帮十一二岁的小屁孩一起,听白胡子老头讲经说法,日日如坐针毡,艰难度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清绝楼,清倌人 杨六郎正在把玩着三柄匕首,第一柄是荥阳道上那个冤死的刺客的,另两柄是高衙内刺在杨六郎身上的。杨六郎翻来覆去,三柄匕首,几乎一模一样。 这事真有点不一般了。 梁大先生打算不请自到,做个恶客。张庆之百无聊赖地提前灯笼在前面引路。梁大先生见张庆之心不在焉的样子,心知这小子憋着话不痛快。便主动点破张庆之心中的疑惑:“就陈天宝那几亩薄田和两间旧宅,真请不了我们出手。但我就是想看看朝堂上那帮道貎岸然的君子们气急败坏狗咬狗的样子,应该很刺激是不是?” “是很刺激,听说朝会上已经有人撸袖子干起来了。皇帝老儿限刑部一个月破案,这下是不是更刺激了?”张庆之转过头,嘴上说话一点好声好气都没有,脸上却笑眯眯。 梁大先生和和气气与杨六郎对面坐着,无论谁和梁大先生这个状态对坐,都会感觉很惬意很舒服。 杨六郎仍然戴着张庆之送给他的面具。 梁大先生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清绝楼的老板,我姓梁。今天不请自到来看你,因为我很好奇。也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要想投客人所好,当然要了解客人脾性,所以我就来了。” 杨六郎不吭声。面具之下,看不见表情,不知心中所想。梁大先生一点也不在乎杨六郎冷冰淡的态度,也不在乎他现在想什么,因为很快他们就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梁大先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只要他愿意结交的,都成了他的好朋友。这点,梁大先生非常自信。 杨六郎先伸出左手,然后把藏在袍袖里的右手也伸了出来,两只手搁在桌上,算是对梁大先生的回答。 梁大先生很满意。能把自己秘密和痛苦展示出来,这就是要交朋友的最大诚意。 “我要找一个人,解开一个阴谋,要借助你的力量。”杨六郎沙哑艰涩的嗓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杨六郎认为没有必要在梁大先生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兜兜转转。 梁大先生更高兴了,在他看来,被朋友需要,就是自身价值的一种体现。同时,能和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人交朋友,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梁大先生的注意力不在杨六郎的面貌上,而盯着杨六郎的左手看,也不顾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杨六郎很是善解人意,把两只手都翻过来,让梁大先生看完手心看手背。 杨六郎的左手掌很宽大,手指也长,骨节突起,充满了力量,手背手心甚至手指上,能有空隙的地方,都被番僧纹满了经文符箓,但右手却焦枯干瘦,黑漆漆的毫无生气。 梁大先生看得眼皮真跳,好一晌,认真地说道:“你这病,我从来未见过。不过还有希望,清绝楼有钱也有人,会留心各处专治疑难杂症的郎中,或者北方萨满南方巫蛊,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算绑也会把人绑来给你看病。” 杨六郎摇了摇头。道:“不是病,是伤,是断绝生机的伤。” 面对这样热心的人,杨六郎只好撒了个谎。难道说,坐在你面前的我,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梁大先生只好换个话题。 “清绝楼是个妓院,也是个杀手组织,做的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买卖,为道德君子所不齿。” “但我们的生意还不错,这两个行业,都是古老的行业,都是能为别人解决烦恼和问题的行业,人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特别是有钱人,问题特别烦恼,所以,我们的收费不太便宜,还是有很多顾客。” “清绝楼的招牌,只挂在大梁城内,其实许多热闹的大地方,我们都有生意,只是换了另外的招牌而已。树大招风,钱多招贼的老话,很有道理。” “清绝楼里,最赚钱的买卖,是杀人,其次是买卖消息,最后才是皮肉生意。我最感兴趣的,是买卖消息,钱来得干净,无血泪的味道,并且,顾客买了我们的消息后,发生的事,都很精彩很有趣。” 梁大先生声音和醇,缓慢清晰,每说完一句,都恰当地停下来,喝口茶,留出空当给杨六郎提问,这是一种让人感觉非常舒服的聊天节奏,不急不缓,拿捏很精确。可惜杨六郎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没跟上梁大先生的节奏,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也无提问题的意思。但梁大先生也很满意,因为他能感觉到杨六郎是在认真地听。 最后,梁大先生从手中的扇子上的解下一个玉坠,放在杨六郎左手边的桌面上。微笑解释道: “这是我来之前,亲手雕的小物件,材质勉强,刀工也勉强。每个新加入的朋友,我都会亲自雕个小物件送给他,作为绰号。干我们这行当的,总叫真名不太方便,按天干地支什么的起个代号,感觉又太冷淡无人情。” “昨晚,庆之跟我说了对你的感觉,力大、中正、厚重、拙讷,跟我们其他人阴冷诡异完全不同,我想了想,觉得很像大象,所以就雕了个大笨象送你,不知你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另外雕一个送你。” 杨六郎从桌面捡起,握在手心,一个不错的暖玉,是线条简单的写意刀工,寥寥几刀,便刻画一个憨态可掬的大笨象,十分传神。 杨六郎点点头,表示很喜欢。 梁大先生站起来准备告辞时,才随口说道:“城西这笔买卖,我收买家钱不多,是一些田契和宅契,没有现银子,价值估摸一千七百两,按规矩五五开,暂算你八百两,你随时来拿。契据兑成现银,还得花一番功夫,到时多出的,再补足你的五成。” 然后,神秘一笑,说道:“明晚送你一份礼物,希望能收下安心享用。”挥挥手,带着张庆之洒脱地走了。 ———————————————— 薛延春芽就是梁大先生送给杨六郎的礼物。也是梁大先生招呼好朋友或尊贵客人的习惯。 薛延春芽由一架挂着清绝楼独有五彩灯笼的的马车送进杨六郎的宅子里。一个老龟公和一个老嬷嬷送进杨六郎的屋子里,带上门后,两个老家伙就像门神一样侍候在门外。 再也没有薛延春芽的名字贴切了,小姑娘的身段正在抽条,象极春天枝头上的萌芽,清瘦却富有生命力,让人充满期待。 看着枝头花开和看着女子长成的过程,都是十分愉悦的事,看着美丽的事物在面前缓缓绽放,然后再去采摘和占有,更是令人着迷。 所以,自古以来,许多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蓄养一些自小无依无靠的奴婢丫环,在她们长成之前,限制饮食,使她们身形清 瘦柔弱可怜且眼大有灵气,谓之“养瘦马”。一旦采撷之后,即大量饮食荤腥,身形一天天丰腴起来,又是另一种趣味。 有一些无趣和扭曲的人,喜欢骑瘦马骑幼马。清绝楼主人以为杨六郎就是这样嗜好的人。因为他是个有缺陷的人,是个有怪病的人,梁大先生了解这类人,往往心底都潜藏着一股毁灭一切美好的欲望。 杨六郎盯着薛延春芽上上下下看,薛延春芽宛如碧水无澜,没有那怕一丝丝的局促不安。 很明显,薛延春芽是很清楚知道她被送进这个房间将要发生的一切事,但她却是如此冷淡镇定,如同将要发生的事与己无关。 杨六郎抑制不住地愤怒起来,站在面前的薛延春芽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小姑娘,而是一件冰冷的器件。这是要怎样狠心怎样毒辣的人,用怎样的手段才能把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训练调教得如此无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对于这些小姑娘来说,又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跨入再跨出这房间之后,她们的生命,与灶膛里的柴火,没有什么两样了。 杨六郎坐着始终没有动作,薛延春芽也站直身体,淡然迎着杨六郎的目光。终于,杨六郎从小姑娘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火苗,虽然隐藏得很好,但终于被发现了。 不是悲伤、不是仇恨、不是抗争,而是愤怒。这不是对自已遭遇不公的愤怒,不是对清绝楼主人的愤怒,不是对杨六郎的愤怒,不是对过往种种磨难的愤怒,而是一种毁灭一切的愤怒,包含了所有的怒火。 杨六郎起身走开门,对站在门口侍候着的嬷嬷一字一字地吩咐:“我要见梁大先生,我要为薛延春芽赎身。” 杨六郎回来,缓缓坐回刚才的位置,薛延春芽是听清楚了刚才杨六郎的说话,但仍然脸上波澜不兴,不见悲喜。 杨六郎又盯着她看了良久,薛延春芽才平静地说:“你赎得了我一个,能赎得了千千万万个吗?” 杨六郎低头无言,沉默了一会,才轻轻说:“能赎一个算一个。” 小时在家塾里识字读书,先生一次酒后讲《三字经》的性本善,面对一群满脸懵懂的孩子,罗罗嗦嗦到最后,得个问心无愧四个字的答案,杨六郎也只听明白这四个字。 在家中,听得最多的有学问的成语,也是这四个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16章 梁大先生的善恶论 杨六郎又见到梁大先生,是梁大先生吃早饭的餐桌上。梁大先生一点也不因被人打断早餐而恼怒,仍然笑容满面,给人春风和煦的感觉。 梁大先生示意杨六郎坐下,温和地说道:“你的要求,我都知道了。春芽姑娘是个好姑娘,她能遇到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替她高兴。” 顿了一下,梁大先生继续说道:“春芽姑娘不是我们这里最俊俏的,琴棋书画弹唱那一项也都不是最拔尖的,甚至脾气还不小。但是,她是我们这里最贵的。相信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梁大先生说完这句,很坦然地笑了起来。 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未认识你之前,我就给春芽姑娘定过价,五千两银子,其中第一次就值一千两,昨晚我已送给了你,所以你要替春芽姑娘赎身,还要给清绝楼四千两。” 杨六郎点点头,并无言语,但表示认同了梁大先生的意见。 梁大先生很高兴,能和这样坦诚的朋友做买卖,是件能让人高兴几天的事。 梁大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很体贴地向杨六郎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银子,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先欠着,什么时候有了再还上就行。既然都成好朋友了,清绝楼不会收利息。清绝楼没有坑朋友的习惯。” 杨六郎点点头,起身准备就走,梁大先生注意到杨六郎今次连个谢字也没有,心中了然,哂笑了一声。 梁大先生赶忙起来拽住杨六郎的衣袍,把他拉下座位上,道:“昨晚老嬷嬷从你那边回来,把你和春芽在屋里的说话,都一字不漏跟我讲了。我知道你心中有结,不痛快,本来我得去找你的,既然来了,我就趁早把你这心结打开,我最受不了朋友心里不痛快,因为这种状态,总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 “春芽是个苦命的孩子,薛延是她的真姓。薛延这姓氏来源于漠北铁勒部,春芽是八岁时才被她姑姑卖入清绝楼的。八岁的孩子,已懂得是非爱憎了。春芽刚入清绝楼时,一身伤痕和疮疤,体无完肤,几乎小命不保。是昨晚守着门口的老嬷嬷,熬小米汤一口一口地吊着小命,日夜不歇与无常鬼拔河,才把春芽留在阳间的。” 梁大先生忽然有点伤感,几乎是恳求杨六郎:“嬷嬷也是个苦命人,你把她也接过去与春芽一起过日子吧,她俩相依为命了六年。” 杨六郎认真地点点头。 梁大先生很快又真诚地问道:“那我们来探讨一下我们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讲开讲明了,彼此心里都不舒服。” 杨六郎点点头,伸出左手轻轻做了个请的动作。 梁大先生给杨六郎倒了杯茶,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轻轻啜了一口,平静开口。 “我是个落魄书生,从小地方来,从入塾启蒙到肄业外游,满打满算,七年不到,在乡野陋塾,跟一个只会照本宣科的酸腐书生,仅是识字而已。圣人云,读书明理,可是我越读越糊涂。也曾偶遇几个颇有见地的先生,道听途闻了一些道理和说法。” “孟夫子曰人性善,荀夫子曰人性恶,两位祖师爷尚且争论不休,世人该何去何从。论善恶,不仅要问迹,还要问心,更要溯根。” “春芽的姑姑是恶吗?春芽不被卖入清绝楼,不是被打死便是被饿死,抑或不早夭,以后嫁个鸡狗巷子里的孬货,也是一辈子饥饿打骂,一辈子不自在;春芽姑姑不是卖了她得那五六两银子,孤儿寡母也许就撑不过那段艰险的日子,许多贫困家的女孩儿卖身入烟花,其实是一个逼不得以的最后法子,你说这姑姑是善是恶?我相信她是逼不得以,也是善心所致。” “程夫子朱夫子两人说饿死事小失贞事大,虽事出有因,却纯粹放狗屁,害了世间多少无辜女子性命。人生除死无大事,失贞节无非如同被恶狗咬了一口。人都死了,要贞节有个屁用,无非与尸骸同腐朽于泥土中而已。多少无辜女子因这句谬种流传的话而冤死,两位头顶圣人冠冕的先生,杀了多少人,是善是恶?” “倘若春芽几乎要饿死在街巷上时,被一个人贩子捡来卖到清绝楼的,这个人贩子是善是恶?” “清绝楼逼良为娼是事实,就是恶吗?比如春芽,清绝楼不买下她,别的娼馆妓寮也会买下她,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女坠落烟花贱业的命运究终是逃不了的。清绝楼出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还是高了不少的。甚至,没有清绝楼没有老嬷嬷,春芽在八岁时便死了,可她现在还活着,衣食不愁,读书识字。等她到了三十岁,攒够了银子为自己赎身,便可以自由自在,嫁为人妇也可,隐居山林也可。与未成年早夭或者嫁个粗鄙狗屎汉子,一辈子有一顿没一顿,挨打挨骂的生活,是天壤之别。清绝楼姑娘要价高,其实也是为她们多积攒些银钱,脱离苦海后有点积蓄保障下半生过得好一些。” “那么小的姑娘,清绝楼调教的手段太阴损狠辣。”杨六郎冷冰冰地怼梁大先生。 “货不好,怎么卖个好价钱?难道让她们将来与那在鸡粪狗屎堆里倚门做生意的暗娼一样?” 杨六郎无言以对。自小锦衣玉食,也熟谙大梁城梁门外的贱民的生活。真感到没有底气再怼梁大先生。 梁大先生说话的语速渐渐加速,已经没有了以往的优雅停顿。 “我不让姑娘们出卖皮肉,不让杀手们去杀人,怎么来钱?姑娘们哪来饭吃哪来衣穿?杀手们牵挂的人靠什么生活下去?我有多少钱能保得了他们,保得了一时保得了一世吗?没有了清绝楼,姑娘们的下场只会更悲惨,杀手们死得更早,他们的家人过得更艰难。在清绝楼,姑娘们在床下,还算个人,不致于像其他地方的姑娘床上床下都不被当人看,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床上伺候人也就一个时辰。没了清绝楼,许多七、八岁的穷苦小女孩儿,或许早就饿死冻死被打死了,或者去了更加下贱的地方。她们的确是吃了不少的苦头,让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日夜面对这事,的确很恶心人,可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办法啊,一把火烧了这人间,天地同归于尽。”梁大先生忽然停了一下,自嘲道。 “清绝楼的杀手们,哪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他们是恶。但他们的心底,哪个人不是能倒出几大盆辛酸血泪。他们大多数人,原来也是平头百姓,被逼走投无路了,才干起这血腥营生,有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指望他每次能拿性命换回的银钱生活。甚至有一个,他捡养了五六个孤儿,因为他也是我捡回的孤儿。” “世人都认为自己不缺善心道德,你自己就是善吗?你在城西一口气杀了七人,手法娴熟,以前不知杀过多少。你是恶吗?高衙内,五年间祸害良家少女十五人,至死三人,疯癫七人,直接杀人或指使恶奴恶仆杀人九人,属于百死莫赎,他那双匕首上的功夫,就是杀人杀出来的。六个恶奴,最后死的那个,本是江洋大盗改头换面,满手血污,其他五人,也各有各的该死之处。” “我是善吗?我经营清绝楼,我逼良为娼,暗杀无辜,搜刮了这些姑娘和杀手的卖命钱,不劳而获。我恶吗?我建立清绝楼,庇护不少的苦命姑娘和无根杀手,以及依靠他们而得以生活的人。” 梁大先生声音开始变化起来,停下来,连灌了三大杯茶水,调整了一下,才接着说道: “被你打死的高家恶奴们,就该死了吗?那个首先通风报信怂恿高衙内去行恶祸害人家小姑娘的恶奴,事母至孝。但坏就坏在这点上。他母亲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庶女,嫁与一个小康之家的呆秀才,仅生了恶奴这一个儿子,便整日里好高骛远,誓要把儿子培育成那文武双全惊天动地的奇男子伟丈夫,笔墨书纸、先生师傅,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才几年光景,便把家庭败光了,呆秀才一气之下上吊,儿子中断了学业,又无一技之长,放不下身段去艰苦谋生,却要哄饱自己和老母的肚皮,干脆破罐子破摔,仗着读了几年书,入了高府做了少主的帮闲下人,专做那些为虎作伥的阴 毒缺德的勾当。倘若这恶奴母亲安于本命,好好相夫教子,勤俭操持家庭,这恶奴说不得还真搏取得一点功名。” “这高若讷高御史,出身虽然低微,可一肚子学问那也是不差的,倘若不满脑子攀龙附凤走终南捷径,挖空心思娶了吕太爷的善妒女儿,安安分分做个清流谏官或小县令,娶个三妻四妾,生五六个儿子,一生优游,不比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来很明显惬意自在?” “这高衙内倘若只是个不读书的纨绔,吃喝嫖赌,花老子老娘的钱财,不去仗势害人,何至短命?又或者老爹老娘对他小恶即惩,及时纠正,何至现在无法收场送了性命?” “这高吕氏倘若有一点儿正心,不自小纵宠儿子伤天害理,也不致于后半辈子注定的孤寡终老。” “如此种种,便是这你我他或为善或为恶的最终根源吗?是以为恶者应该一力承担过错吗?” “可是,最后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世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冥冥之中,让你我他这般想,这般做的,那才是根源。可惜我学问短浅,对此仍一无所知。” 梁大先生已经完全没有了翩翩风度,越讲越面色胀 红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吭,后来几乎是咆哮起来,最后长嘘了口气,整个人似泄了气的皮囊,瘫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挥挥手,把杨六郎赶了出去,紧闭双目。 杨六郎出了门外,听不到梁大先生又在喃喃自语。 “管子设营妓,做的是逼良为娼的买卖,不损其贤名。” “专诸、豫让、要离皆刺客,满手血污,青史留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17章 山东的买卖(上) 十几天转眼就过,城西大案刑部还是一点眉目都抓不到,上上下下都鸡飞狗跳。 宋建阳宋胖子仍然很瘦,虽然已经提升为提刑官,把二十多年仟作验尸的经验总结写成一部《洗冤集》,成为大颂最牛气的提刑官,专事判析各类疑难命案。 宋建阳现在满嘴疱,是急上火的。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米面肉进肚了,现在还能的衙署里上窜下跳,是因为刑部尚书大人把自己藏着的人参都送给宋胖子泡水吊命了。 宋建阳现在已经确定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奇怪乞丐是这起案子的关键。但是宋建阳更抓狂,因为他有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在此之前办案百试百灵从不失手,这次却无从入手,这个怪丐在现场一点气息都没留下,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抑或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鬼。 大梁城里的风声越来越紧,老嬷嬷出去买菜都被盘查几回。 薛延春芽和杨六郎同住一个宅子里,却如参星和商星两不见。杨六郎每到夜里月上树梢才出屋子,在院里无言无语沐浴月色,东方未白,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整天不见声响。薛延春芽则是白天在院子里和老嬷嬷闲坐,夜晚早早吃完晚饭,未到上灯时即回自己和老嬷嬷同住的屋子,也从未出门。 好在张庆之心思细致,这座宅子里什么不都缺。两人一日复一日地枯度,只有老嬷嬷每日出门买菜和倒便桶。其间,官差进门盘查几次,可每次都忽视了杨六郎的屋子,甚至都不愿走近。 —————————— 梁大先生差了一个人带来了一个买卖的消息。 来人是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腼腆的笑脸,一张嘴就露着一口白白的好看的牙齿,自我介绍说,我是豹子,有一桩买卖,明早和你一起动身去山东。 大梁城出入盘查非常严,除了瘦弱的女子外,要出入城门,都要搜身。但难不倒清绝楼,杨六郎非常顺利出了城门,一点都没采到阻滞为难。因为他是被一队官兵五花大绑关在囚车里押出城的。 三日后,梁大先生在山东和河南交界的一处村庄里与杨六郎他们会合。 人到齐了,张庆之在梁大先生的马车里呼呼大睡,梁大先生一点叫醒他的意思都没有。三天来,张庆之都未合过眼,年轻人本来就贪睡的,梁大先生当然不忍心叫醒他。 皖南一位悍匪宋保义,流窜到山东梁山脚下,怂恿结交了几十号亡命之徒,占了梁山脚下的大野泽,流扰劫掠周边郓城、寿张、台前、阳谷等州县,利用大野泽四通八达水路和一望无际的芦苇掩护,与当地官兵和团练打起了游击,啸聚流散无定形,竖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或鼓惑愚弄或利用劫掠的钱财引诱了一些流民、当地渔民和地痞流氓、流窜江洋大盗加盟,且花钱买通了官兵中的耳目,官兵围剿,均无功而返。四五年时间,竟形成数千人规模的坐匪,藏匿在数百里的湖泽芦苇里,为祸一方。 去年,朝廷派了一个有韬略的将军任山东剿匪指挥使,这位指挥使采用了步步为营,抚剿分化的策略,沿大野泽周边利用深受匪害的渔民、村民埋了暗桩建立谍网,官兵和地方团练则安排沿着大野泽周边巡逻布防。宋保义和手下几千匪寇终于吃鱼吃到屙尿都是鱼腥味,于是只能向朝廷求饶,希望得到招安。 但是朝廷里有人不希望看到这些匪类能落个好下场,不想看到宋保义派出赍着降书的使者出现在大梁城里。但是一些话,又不能在朝议或御书房里讲开,只能找到梁大先生帮忙。 这三天来,张庆之把能够搜集到大野泽匪徒的信息谍情、鲁豫边界的道路河川等等,抄录在一张张纸条上,贴满了马车的内壁,趴在马车里,拿着一条炭笔,一路顛簸一路写画。 那位大佬传来的消息,是有大野泽十几个身手了得的当家头目,还有二、三位官兵中改头换面的百战悍将,分明暗两拨护送那位宋保义特使从山东潜入河南,进大内向皇帝献降书。 这是一个很扎手的买卖。因为那位大佬要的不仅是这宋保义使者的命,而还要宋保义的降书不能进入大梁城。 要在五六天有限的时间内运筹安排,刺杀近二十个能搏命敢搏命的高手重重保护的人,梁大先生第一感觉是成功率不大,搞不好要把整个清绝楼都搭了进去,第二感觉是一定还会有暗中的使者,一明一暗,一正一奇。如果宋保义没有狡兔三窟的阴鸷性子,凡事不留有后手,他的的脑袋早就在寿张县的城楼上风干了。 明的好搞,集中杀手一路拼杀过去就是了,能挡得住清绝楼十位顶尖杀手舍命搏杀的绿林和江湖势力,大概还没有四五家。暗的难弄,因为根本不知道谁是,不知道走那条道。这与清绝楼以往目标明确的买卖十分不一样。 所以张庆之本次独任大事,梁大先生袖手旁观。因为梁大先生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张庆之足足折腾了三天,得出的结论是,老谋深算的宋保义一定会派出三位特使而非消息所确定的一位,也不是梁大先生预判的两位。他们会分批分不同的路径进入大梁城。第一拨一定是那位明面上的特使,高手环侍,吸引截杀,如果一路上能够冲过截杀进入大梁城最好,不能,也要做好诱饵;第二拨应该吊在第一拨后面不远不近,人数不多,恰恰能够趁前面乱战混战之后的疲惫松懈越过截杀圈,快速进入大梁城;第三拨应该是二三人甚至一人孤身从另外的路径,相机行动,潜向大梁城,作为最后的后手。 第一拨第二拨人好找,河南山东两地边界,共有大大小小官道和蹊径十一条,水路三条,起动暗桩谍子,在各条道路上守株待兔便是了,第三拨麻烦,每日来往山东河南两地的,不计其数,要找这第三拨,与大海捞针差不了多少。 梁大先生听了张庆之的结论,一阵阵头痛,他想过宋保义会安排二拨人潜入大梁城,却不是三拨,这下难上加难了。 所以张庆之睡着了,就轮到梁大先生头痛了。 ———————————— 张庆之给杨六郎提前安排的武器是一把江湖上常见的朴刀,只不过这把朴刀比寻常江湖刀客所用的刀背厚得多,刀刃也长了五寸,刀子由豹子帮忙磨好的,吹毛断发。 豹子是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爱笑,一笑起来就露着一口漂亮的白牙,很是热情助人,使两柄短刀,平时就做铁匠打铁,所以对于磨刀很有心得。 第二天中午时分,张庆之刚睡醒,还满脸潮红双眼血丝,一只鸽子把消息传来。张庆之一手不停地从食盒里抓起糕点往嘴里填塞,一手按着一张白绢上的线条图画,给梁大先生、杨六郎、老鹰、豹子等围在旁边的人布置讲解。 现在,日头下山了,山脚下的官道上树木阴翳,清凉的山风从山谷中涌出,杨六郎开始感觉身体舒泰。 杨六郎提着刀,站在路中间,身后是化名为豹子、兔子、山狗、黑猫、老虎、老鼠、白鸭等七人。 距杨六郎对面不足一百步的,是一队结伴同行的散商,十五人,形态各异。 杨六郎提刀直奔过去,一言不发,冲着前来一位大汉迎面就是一刀直劈,大汉显然早有准备,双手持着一条粗大的黑铁棒平举,架住了杨六郎的刀势。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手铁刀斩在铁棒后,竟然立即在铁棒上拧转刀锋向右贴着铁棒削去。刀棒磨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大汉缩手不及,五个长短不一的指头跌落在地。一楞神未了,嚎叫声还含在嘴里未发出,杨六郎又再次变招,刀刃在铁棒的末端再次改变方向,向左斜劈而下。 一抹刀光过后,两截身体仍未分离,大汉的嚎叫声才吐出口外,但却是之前的断指之痛,之后的断躯之痛,再也无法嚎出。 豹子奔跑的速度比杨六郎快多了,他助跑几步,斜着跃上路旁一棵树,再一蹬脚,从杨六郎右侧掠过,跃到另一棵树上,如此五六次,已经到了对面人群右边的树上伺机而动。等杨六郎斩出第一刀时,豹子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向一位人群最边上的年轻人,一双短刀,一刀直刺,一刀在身前横扫,攻守兼具。年轻人往旁边一跃,闪出豹子的攻击范围,顺手一甩,一柄手中锤砸向豹子面门。豹子只能往旁边一倒闪过,然后在地面一滚,却是舍了年轻人不顾,迅速滚向旁边另一个胖子,一刀削向脚跟,一刀上撩阴 部,阴险狠毒,无可比拟。胖子急忙向后一跃,本来是可以避开这两刀的,但他情急之下,忘了刚才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向后跃闪当然与同伴相撞,然后就一个踉跄向前跌倒,肚子正好往豹子的上撩刀锋迎去。 胖子被开膛破肚的同时,手掌正好拍在豹子的肩膀上,豹子刚好借势一个倒翻,遁入路边树林。豹子听得很清楚,自己肩胛骨和锁骨已被拍断的声音,再无战斗之力,不逃等死么,所以心安理得伏在草丛中,注视外面的战斗。 老虎练的是五虎断门刀和铁砂掌,和他对斗的也是一位使刀的身形高大络腮胡大汉。五虎断门刀本来就是以凶悍和刀势绵密不绝著称江湖,但对手的刀法比他更狠辣更不要命,所以老虎主动以握刀的手臂,去迎向对手的刀刃,然后另一只手掌印在对手的胸膛上。老虎的算盘是这样打的,一臂换一命,划算。何况,梁大先生在动手前跟他说了,只要老虎肯豁出命,这次买卖顺利完成,他老母亲和小女儿,就是梁大先生的母亲和女儿。 山狗使的是一双外门兵器鸡爪镰,专攻下三路,练的是卷地神风的招数,说白了,就是赖在地上翻滚腾挪的无赖招数,最是让人头痛。破解的方式当然有,就是长枪和长棍,不让山狗近身,可惜,这队人虽然有使枪的使棍的,但为了隐匿身份,都换了便利的刀剑等短兵器。 张庆之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是非常值得的。山狗在地上耍了半炷香的功夫,割了三个人脚跟和膝关节,不致人死亡,但这三人已经无再战之力。山狗退出战圈换气休憩时,以往猥琐瘦小的身躯,自我感觉顶天立地比边关大将打了大胜仗还要英雄豪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18章 山东的买卖(中) 白鸭是个驼子,水性特别好,因为身体先天缺陷导致走路艰难,所以自小苦练下盘功夫,下盘稳如磐石。加入清绝楼时,梁大先生本来想给他起个“玄武”的外号,但白鸭拒绝了,说名字起得大,没有那福分撑得起,就会死得早。梁大先生给白鸭量身定做了件背甲,解决了白鸭的后顾之忧,使他能专心前面,白鸭使一柄脱胎于勾镰枪的鹤嘴锄,有枪尖有枝刃,专门克制攻下盘的招数,曾经把山狗揍得直喊爷爷。 白鸭现在就把一位使地趟刀的对手揍得想喊爷爷都没功夫,那使地趟刀的矮胖汉子虽然凶悍灵活,白鸭的长嘴鹤锄却像公鸡啄虫一样,几乎锄锄直钉矮胖汉子的要害,汉子身上已经好几个窟窿的鲜血喷涌,一阵阵失血后的晕炫,苦不堪言。矮胖汉子只好兵得险着,以一处重伤,换得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竭力一跃,跃过白鸭头顶,落在他的身后,举刀就斩白鸭的驼背。这一刀的确重重斩在白鸭的背脊上,但白鸭的鹤嘴锄也从腋下反穿刺进了矮胖汉子的胸口。汉子最后看到白鸭转过身来,面对着不能动弹的他,裂开嘴露出一个很抱歉的笑容。 黑猫和老鼠是姐弟俩,不管面对一个对手还是十个对手,都是一起并肩上,黑猫攻上三路,老鼠攻下三路,极少有人能在这四柄长短刺疯狂灵活的进攻下全身而退。现在他们的第一个对手才一照面就躺在地上了,是除了杨六郎外最快放倒对手的。那对手膝盖、大腿、小腹、胸膛、喉咙共八个血洞,每个血洞都能让人失去战斗力,何况八个,更何况四柄长短刺上都煨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梁大先生手下,用毒最巧的是青蛇,但用毒最霸道的却是无法以常理推测的老鼠。老鼠曾经尾随对方好几天寻机下毒,但一点机会都没有。这班人谨慎到已经疯狂变态了,一路上不住店不打尖,更不洗漱洗澡,每天三餐,臭烘烘的十几号人就着自带的水啃着自带的干粮。连自认邋遢的老鼠都感觉无法忍受的肮脏恶心。 兔子是第一轮最后一个放倒对手的,兔子使一柄长剑,练的是武当的太极剑招数,讲究以慢克快,以柔克刚,以巧克力,所以和对手缠斗老半天,各种铺垫各种诱带,才让对手露出空档破绽,被兔子一脚踹出七八丈远,兔子跟上,未等对手反应过来,一剑刺进对手的喉咙,才了结了对手性命。 这时,杨六郎已经砍倒了第三个对手。 杨六郎第二个对手是使用一对镔铁镢拐的大汉,身形高大,两臂肌肉贲张,一照面就与杨六郎硬碰硬,一双铁拐硬是架住了杨六郎急如暴风骤雨的数十刀劈斩后,终于脱手而去,双手鲜血淋漓抬举不起来,立直身子闭着双眼,就这么等着,被杨六郎一刀把脑袋斩落在地,无头之躯摇晃了几次,才倒伏在地。 杨六郎杀的第三人,是一个手持一对判官铁笔围着断去一臂的老虎游走伺机下手的汉子。那汉子一门心思放在老虎身上,未料到把自己送到杨六郎身边,被杨六郎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劈成两半。 白鸭解决了第一个对手后,捡了三个大漏,手起锄落,把被山狗割断脚根放倒在地三个敌人一一钉死在地。 老虎最后和躲开豹子第一次攻击的年轻人双双拼死。老虎面门中了那年轻人的掌中锤,半个脑袋被砸得稀烂,年轻人的头颅也被老虎一铁砂掌拍成烂西瓜。 猫鼠狗三人联手,把一个身形魁梧的耍重剑大汉弄得团团转,最后被黑猫以伤换命,一刺 插进大汉心脏。 杨六郎杀的第四人,是被用飞来的大刀穿死的。那个靠着马车面色阴鸷的老家伙,还一招未出,看到情形不对,一个翻身,跃上马车顶,然后在跃向路旁的树木准备逃入树林时,杨六郎把手中刀投出,在空中贯穿了那老东西的身体。 最后一人是兔子拼死的,兔子以肋下一剑换得对手喉咙一剑。 战斗结束,梁大先生、张庆之和老鹰、青蛇四人才从树林里匆匆窜出来。 树林里有三个暗随监护的官方悍将,如果他们加入官道上的战圈,后果不堪设想。张庆之最初的想法是尽量装神弄鬼唬住这三人拖延时间。 但青蛇从兜里摸出十几颗蜡封药丸后,张庆之就改变了主意。张庆之小时候最喜欢的捣蛋事,是用牛筋弹弓打红墙琉璃巷里那些高高挑在高第大门上的红灯笼。所以他一脸坏笑从怀里摸出那把自小玩到大的弹弓时,青蛇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也升起了同样的一脸坏笑。 几颗力道不强的石子呼啸飞来,确实把全神贯注的三位军中悍将吓了一把,发现只是普通的石子,随手用手中兵刃拍走,继续奔向官道救援已方同伴,并不打算与林中埋伏之人纠缠,以免落入圈套。当他们用刀拍飞第七第八颗令人讨厌的石子时,情况不一样了,那此石子并不像之前的那样一触到兵器就弹开,而是在兵刃上爆开,炸出一蓬白烟,三个人很快就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老鹰果然从那个企图逃走的老家伙身上最隐蔽的地方摸出了宋保义那封情真意切的降书,还有山东剿匪指挥使和山东刺史联名画刺。 这场战斗,实际前后不足一刻钟,清绝楼受伤无力再战的有豹子、兔子、黑猫和白鸭四人,拼死的有老虎,完好的只有新绰号大象的杨六郎及山狗、老鼠三人,梁大先生差老鼠护送受伤四人和老虎的尸骸回第一次会合的村子,老鹰和山狗在路边找个隐蔽地就地掘坑把对手的十八具尸体全部掩埋,消除打斗痕迹,然后张网布套,静候后面宋保义的第二拨暗使。 天色初明,张庆之和杨六郎截住了一辆匆匆赶路的马车。 马车很普通,驾车的是一位年轻人,透着一股小商人的精明,车上装了从山东过来的盐巴、海鱼干、海蛰皮等普通海货,还在一个老人坐在车里假寐。 年轻的车夫,一见张庆之那一脸猥琐坏笑,立刻跳下车,在路上就咚咚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喊:“好汉大爷,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贩点海货谋生,恳求好汉大爷高抬贵手,留点半个小本和小人一条命……” 张庆之上前一脚把年轻人踹倒在地上,对着车厢里冷冷道:“刘唐,出来吧。” 老头子不情不愿掀开帘子,弓腰下了车。 老头子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小子就是宋大当家的第三号密使。”边说边指着驾车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脸惊疑和懵懂,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慢慢解开腰间的带子,用力一抖一绞,便抽出一柄亮晃晃的软剑。 江湖上使软剑的人,大多修得一身好内功,剑上下过多年功夫,才能把剑舞得随心所欲,功夫不到家的,只会未伤人先伤已。所以没有一个使软剑的人是好对付的。 杨六郎又新换了一把刀,是一把更厚重的环首鬼头刀。杨六郎正要提刀向前,被张庆之轻轻拉住。 老鹰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来,三步两步就越过杨六郎和张庆之,冲向刘唐。 刘唐一见老鹰戴着的红铜护臂和鹰爪手套,长叹了一口气,把软剑垂下,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薄的绢布包,弯腰放在地上,再捡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刘唐与老鹰面对面站着,相距三步。 刘唐第二句话是:“我死了,把这本剑谱送回刘家庄,找个心性淳厚的孩子,让他好好练练这游身剑,不叫历代祖宗的心血在我手上埋没了。” 老鹰点点头,后撤两步,缓缓抬手抻脚,摆了个古怪的架势。刘唐则是右手单手擎剑立起,左手掐指从剑柄往剑尖不急不缓的抹过,然后剑身平举,冲过来向老鹰平递一剑。 两人的招式缓慢且沉重,好像两个小孩在模仿大人对打练剑,又像同门在拆剑喂招。但让张庆之意外得目瞪口呆的是,才五七招过去,便分出了生死。老鹰双手双臂多处受创,鲜血直流,赖以成名的护臂和手套全成碎片坠地。刘唐的至命伤在喉咙,被老鹰靴尖上的利刃割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动脉里的血液喷溅了一地,老鹰身上也溅上不少。 老鹰没一点儿得胜后的兴奋,反而脸色更加阴沉可怕。他弯起腰,艰难捡起刘唐放在地上的绢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年轻人身上脸上都溅着些许血迹,吓得双手抱头,跪伏在地上,身如筛糠般颤抖不停。 张庆之从刘唐尸体上搜出了一份降书,就蹲在地上把降书打开,认真辨别真伪。忽然想起了某事,皱起眉头,转过身来,拍拍仍跪趴在地颤抖不停的年轻人背脊,细声温和道:“不怕不怕,我们的事办完了,忘了你看到的事,你至少还能活四五十年。” 说完站起来,拉着杨六郎却往山东方向离开杀人现场。 当这位驾车来往山东河南两地做小本生意的年轻人又被张庆之和杨六郎截住时,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非常精彩,连梁大先生都觉得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19章 山东的买卖(下) 张庆之对着那年轻人,仍然是笑意盈盈。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人生何处不相逢,缘份哪!”张庆之一脸捉狭的坏笑。 年轻人不再装模作样做戏。坐在车上也不下车,平静地问:“你们怎么发现的?” 张庆之还未回答,杨六郎便沙哑冰冷地发声:“劝你不要再动解辕乘马冲围的心思了。” 那年轻人身子一僵,脸色开始有一点变化。 张庆之把年轻人的变化都收在眼里,忽然提高噪子大喊:“当家的,你输了。一千两银子,一缸女儿红,不许赖账啊。” “愿赌服输,不赖不赖!”随着声音传来,梁大先生笑呵呵地不知从哪里忽然现身出来,后面跟着山狗。 张庆之面对年轻人,一脸认真回答:“我从见到你的时候开始怀疑,到你上车离开那杀人现场时有五分确定,刚才你说话就十分肯定了。” 山狗一脸不解:“为什么?” 张庆之回过头对山狗道:“想知道?回头请桃子姐姐陪我一晚。” 清绝楼的当红花魁桃子,身形丰腴,曲线玲珑,特别是碎步走路的时候,从后面看左右摇曳,从前面看上下颤颠。 山狗一听桃子姐姐四字,立即怔住了,口水流淌,半晌才反映过来,还价道:“一半。” 张庆之撇了一下嘴角,不满道:“有你这样请嫖请一半的吗?也就你天下独一份了。” 山狗不客气回应道:“现在一半也没了,我就不信你憋得住不说出来显摆。” 张庆之不理山狗,对那年轻人道:“我们玩个猜谜的游戏,猜对了不许耍赖,我给你揭开全部疑问。” 年轻人干脆地回应答:“好。” “你和刘唐在此之前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面。你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刘唐这个人。” “是。” “你没去过大野泽宋保义的老巢呆过,但你与宋保义是非常近的亲属关系,你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侄子。” “我姓宋,是他的义子。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让儿子亲侄冒险呢。” “你被告知,你是第二拨使者。必要时要作出牺牲掩护最后一拨使者。” “是。” “好了,我没问题了,轮到你提问了。”张庆之接着得意地转向梁大先生:“当家的,你又输了三百两。” “愿赌服输,不赖不赖。”梁大先生虽然输了,但心情更好笑声更响亮。 “你最先是从哪点开始怀疑我的?”姓宋的年轻人问。 “你拉车的马太好了。”张庆之立起大拇指指指身旁的杨六郎,“他说的。一个小商贩子,居然能用一匹军中好马拉车,没问题才怪呢。现在明白了,那是你舍车骑马逃命的准备。” “然后呢?” “我们离开时,你跪正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但你起来太快了。一个真正被吓破胆的人,脚腿发软老半天也恢复不了劲头的。这是第二个破绽。” “我们向山东方向离开,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又调头悄悄地摸了回来,因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在河南这边。”张庆之认真补充道。 “第三个破绽呢?” “一个吓破胆的人,能够逃命时,一般本能地往家的方向逃。你的口音是山东人,可你却拼命往河南方向赶车。说明你要尽快越过我们的堵截。” “还有没有第四个破绽?” “有啊,刚才重逢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啊。” 年轻人面色终于变得很不自在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和刘唐不认识?” “你的下一个问题应该是我们怎么知道你被告知是第二拨密使。” “其实,我们探知刘唐在你车上时,就下决心杀你了。我们是谁啊?!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当然要斩草除根了,怎么能让一个知情人从眼皮下活着逃命呢。”山狗一脸恶相,抢着张庆之的话头,得意洋洋地向年轻人道出真相。 张庆之打个长长的哈欠,愤愤不平道:“你们宋当家真不是个玩意,害得老子三天三夜不睡,才想通了他的安排的全部关节。”接着却又有十分耐心地向年轻人解释: “你那个便宜老爹,生性多疑,平常做事狡兔三窟,后手留得可不是一个两个,一留四五个,让人防不胜防。一下子截住你和刘唐两个,的确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也是刚刚想通了其中原因。” “既然你被告知是第二拨密使,那么刘唐应该也是同样被告知是第二拨密使,你们在暴露之后死也要保护第三拨密使。刘唐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出卖你,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也是密使,同样,你直到刘唐被我们揪出来时,也才明白他也是密使。” “你应该是明确安排吊在第一拨明处使者之后的,但你们宋当家没有安排刘唐的行进路线,一是信任,二是让他随机选一条路线,因为指定就着了痕迹,而随机选择,则是难以捉摸,这点,我是很佩服你们宋大当家的精明。” “刘唐和你,应该是路上碰巧遇着的,他想借你掩护过关,你也是同样心思。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你们分开走,我们恐怕还真不容易找全你俩。” “刘唐和你,都是单身上路,这点,的确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也是让我们佩服姓宋的地方。” “刘唐出卖你,因为他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误以为一举找出了两位密使,从而不再追究第三密使,达到保护那个他的目的。可笑的是,他死了也一定不会想到歪打正着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车上,一定还有刘唐偷藏着的第二封降书,当然,这封降书极可能是仿造的,就是要做实你是第三位密使的证据。你身上应该还藏着属于你的那份降书。” 姓宋的年轻人转身从车里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出了一个竹筒,从里面抽出一份与自已那份几乎一样的降书来。 年轻人跳下马车,解开车辕和马的缰绳等。然后忽然窜起来,一串连环脚把一辆好端端的马车踢得四分五裂,散碎一地。年轻人在张庆之惊愕时,从马车碎块中抽出了一杆大枪,原来他把随身武器伪装成了车辕纵梁。 年轻人双手持枪,右腿后撤,摆了个常见的起手式,郎声道:“我叫宋春雨。” 说完就持枪冲锋起来。但却不是常见的那种枪矛刃尖向前的直冲,而是才冲两步就旋转身体,带着枪杆像车轮一样圈圈碾压逼进。枪杆枪刃破空声呼啸作响,十分凶悍威武。 杨六郎是使枪的好手,马上就明白了宋春雨枪法中的关键。宋春雨的枪法有点特别,很少有刺的动作,几乎全是扫的动作,不停地旋转身体带动枪上扫下扫圈圈转,这确实是以寡敌众的冲开包围的好招数,能逼得敌人无法近身,当然,缺点也很明显,那是前进速度太慢。杨六郎就曾在孤身陷阵时多次使用这招。 杨六郎向后摆摆手,示意梁大先生他们退开。 然后找准了宋春雨的破绽空隙,迅速欺身直入,左手把刀竖提与宋春雨的枪杆撞做一起,破了宋春雨的枪势,立即右半身一个侧撞,正好顶在宋春雨的胸膛,把宋春雨撞出七八步远,摔倒在地上。 宋春雨很顽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枪杆一扫,又用刚才那招圈圈转向杨六郎逼来。 杨六郎眯起眼,看了一会,终于发现了宋春雨的秘密。原来是这杆枪太重太大,这小子明显力气不足,无法顺手运起刺、崩、扎等其他枪招,只好取了个巧,用这招看似威猛唬人,以便寻得间隙一逃了之。这招枪招开始舞起来的确要用点力,但一旦舞开了枪势,便是枪带人而不是人舞枪,只要握紧枪杆,每圈用点力调整校正角度,控制枪不离手保持速度即可。 杨六郎哑然失笑,既然找准问题,就瞅准宋春雨的空门,趁他转身背向自已的瞬间,撞入枪圈里,与宋春雨背贴背,使之转身不得,并趁他脚步受限踉跄之际,一刀背重重砸在他的膝弯处,宋春雨立即跪跌在地上。 杨六郎用长刀架在宋春雨的脖子上,冷冷道:“说出你枪法的来源,饶你不死,我还可以保你安全进入大梁城。” 宋春雨死灰无神的眼里,突然因为杨六郎这句话生出一丝希望的光亮。只要入了大梁城,他就有办法了。 梁大先生刚得轻松,马上又一阵头痛来袭。 买家开出的条件是杀光杀绝,不使一条漏网之鱼靠近大梁城。现在杨六郎开口饶人家不死,还保人家安全进入大梁城。这不是让梁大先生左右为难吗?! 梁大先生的确不高兴,但朋友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也无法落了朋友的面子反对。张庆之刚要出声反驳杨六郎,却被梁大先生一把拉住。梁大先生一脸苦笑,向宋春雨认真道:“既然他答应你了,我们也只好同意。所以,你也要好好把他想要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宋春雨也是个干脆直爽的年轻人,三句五句,就把杨六郎想要知道的全说了。然后老鹰一掌拍在年轻人的后脖上,把他打晕了过去,从车上拉出一只麻袋,把年轻人装入麻袋里,提着就扔到车上。 老鹰看到张庆之一脸惊异,不好意思裂嘴笑了笑,解释道:“长年累月都做这些事,必备的家什习惯随身准备的,做多了,动作就麻溜啦。” 梁大先生一行回到原来会合的小村庄里,老虎的尸体已经择地掩埋了,受伤的人也处理好伤口,正在静养等候梁大先生返回。 老鼠和兔子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兔子想尽快返回大梁城,理由是五个人受伤都不轻,特别是白鸭背受了那重重一刀,虽然破不开背甲,但已经震伤内脏,白鸭一直咯血不止,需要尽快进城医治。老鼠不同意,理由是梁大先生吩咐大家在这里等待。 午夜时分,张庆之出门屙尿,看见一个身影在远处的晒谷坪上舞枪,只见微弱的月光下,舞枪的身影越来越快,几乎变成了四五个身形四五杆枪影在同时飞跃腾挪横扫直扎。张庆之顿时觉到压迫感如有形有质迎面盖来,使人难于呼吸。 张庆之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抓住宋春雨以来心绪不宁那股游离不定的感觉,心有灵犀,大声惊叫一声,全身冷汗如泉涌,滚滚而下。 前面耍枪的身影枪影立即一收,合而为一,原来是杨六郎拿了宋春雨的大枪在晒坪上练了起来。 张庆之转身一边嚎叫一边飞奔去拍梁大先生的屋门,屙了一半的尿也不顾不上,一手提着裤头,一手呯呯死命砸梁大先生的屋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0章 杀手就应该绝情 梁大先生也是还未睡,心绪不宁正在房中枯坐,听到砸门声立即起身开门给张庆之,杨六郎也跟着挤了进来。 杨六郎破天荒第一次主动与别人打交道,还主动进入别人的屋里,可是梁大先生和张庆之都顾不上这个唐突了。 老鹰两只手臂都缠着厚重的棉布药包,小心翼翼张开双臂,像两只都翅膀受伤耷拉着的公鸡一样,但现在连张庆之都忽视了他这个滑稽的样子。要是在平时,张庆之肯定逮住这样的机会往死里损,起码能让老鹰咬牙切齿十天半月的。 梁大先生、张庆之、杨六郎、老鹰四人在屋子里,门窗全部关死,山狗守在门外。没有人能靠近这间屋子半步,除非从山狗尸体上跨过。 张庆之仍然是冷汗淋漓,胸口的衣服已经浸湿,全身打摆子般颤抖痉挛,梁大先生脸色苍白,老鹰本来灰黯的脸几乎黑得看不到五官,杨六郎算是最镇定的,摆在桌上的左手紧握着拳头。 四个人,谁也没说话。但随着张庆之的那声嚎叫和随后失魂落魄的砸门,四个人都突然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 还有第四位密使!狗日的宋保义! —————————— 四个人都默不作声,却心思急转如电。 张庆之是恍惚中看到杨六郎一分为四五的身影,才触通了自已心中那个一直抓不住的感觉,才有那一声情不自禁的惊恐嚎叫。 张庆之在心里复盘自已推演经过的每一点一滴,以及自已应对的每个环节细微之处。 老鹰负责消息,也在心里复盘每一个消息来源及审核处置过程的瑕疵纰漏。 梁大先生好不容易驱散了头脑里的恐惧,正在思考退路。 杨六郎一边回忆过去做斥侯时传递消息的经历和前辈的酒后吹嘘的各种高明事件,一片盘算着鲁豫边界十一条陆路和三条水路的各种情形及能行时间。 如果天明之前,未能截杀那位最后的密使,就一切前功尽弃。可是,现在极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抓住宋春雨后,梁大先生就松了口气,把所有暗桩和截杀的杀手都撤了,很明显,就算现在立即行动重新布网,天明前也无法找出那人。何况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密使在哪里?他是谁?否则,纵使梁大先生亲自守路口,也无法找出来。 距天明还有不到四个时辰,如果再挖不出来,这位最后的密使,就应该进入大梁城地界,就会有大内禁军出来迎接并重重保护,后天一早或下午,就该直入朝堂向皇帝呈献降书。就算在密使上朝之前成功刺杀了他也于事无补,降书仍然会由户部或兵部代呈。 然后,清绝楼就等着灭顶之灾。 鸡唱三巡,东方既白。 经过三个时辰窒息般的煎熬,杨六郎屈起手指敲敲桌面,把其他三人从沉思中唤醒,率先开口:“最有可能的,仍然是我们截杀了两批使者的这条路。这个第四使者,应该是通过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在我们截杀第一拨人之前不久或同时,把降书传过了我们的包围。” “为什么是这条路而不是其他路呢?为什么不是较前或之后呢?”老鹰虽然复盘两次了所有的消息审核处置,自问的确没有疏忽纰漏,仍不放心地追问。 “因为这条路是主要的官道,最安全,来往的人最多,其他的不是太偏僻,就是太险要,这个密使极可能只是孤身一人,因为人多了,就容易露出马脚。偏僻或险要,都不适合单枪匹马往来,因为发生意外的几率很大。” “我们截杀地点距大梁城快马也就一天路程,如果昨天之前,他们的降书已经越过我们的包围,宋保义就会召回部分人马,毕竟刘唐是宋保义最初的结义兄弟,是他最信任的人,宋春雨虽然是义子,但他在这个义子身上下的功夫也算深,够得上父子情深了,非不得已,宋保义不会牺牲这两人。我们盯着,这几天,没有从山东来未越河南界就回头的,一个也没有。”张庆之复盘了推演过程,回答了老鹰的半个问题。 杨六郎接着回答剩下的半个问题:“太阳准备下山后,我都在盯着路上,直到被张庆之惊动之前,都没有人经过。” 梁大先生开口唤山狗进来,让他去找埋在本村的暗桩。不到盏茶功夫,山狗回来报告,说暗桩拿命担保,中午到太阳下山之前没有山东方向来的人,午夜之后,更应该没有人经过,因为他家的狗一整夜没有叫吠。暗桩家养了一条好狗。 “宋保义为什么不把降书交给那位指挥使代呈呢?或者让那位指挥使派一大队官兵保护一个使者就可以了,那样就算是我们清绝楼也无能为力。宋保义为什么选这条路呢?” “第一,因为宋保义生性多疑,不相信任何人。第二,因为宋保义太自负,也同时暗藏着另一个目的,要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以要向朝廷展示实力,示强不示弱。第三,宋保义没想到是我们清绝楼出的手,如果他算到是我们出的手,他一定会把使者和降书装入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箱里,厚着脸皮请那山东剿匪指挥使派一千官兵抬着送进大梁城,那样我们真的没办法了。”梁大先生忽然想通了后面的问题,心情开朗起来,恢复了几分以前的幽默风度。 “天底下没有纸包得住火,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从大梁城出发后,宋保义应该能探知我们行进的方向,能猜出我们出手对付他们的几分可能性,按照他的性子,为什么他没有把人撤回去?”老鹰是清绝楼负责包打听的,与大野泽暗中较量过几次,知道他们的能力不容小视。 “第一,他仍然想赌一把。第二,他有自信能把最后一封降书越过我们的包围递到大梁城。”张庆之回答老鹰的疑问。 怎样用最巧妙的方法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降书送入大梁城呢?这个问题梁大先生、张庆之和老鹰都不愿回答。张庆之只好递个眼神给杨六郎。 好在杨六郎足够灵醒,马上化解了他们的尴尬:“因为替他传书的人是我们清绝楼的人。他在我们出大梁城后探知我们的去向,于是马上启动了藏在我们当中的一枚暗棋。”杨六郎在做斥侯时,就曾经多次利用过敌人传递消息,有一些是收买过来的敌人,有一些纯粹是在利用特殊的条件特殊的情形,由敌人无意中帮忙传递了信息。 杨六郎就听说过一位斥侯前辈,利用自已被高高挂在敌人城门的脑袋,向同伴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帮助打了一场大胜仗。 “那么,现在两件事,一是挖出我们当中的那枚暗棋,二是挖出大梁城里那枚更大的暗棋。”梁大先生伸个懒腰,感觉肚子都快饿到贴上背脊了。 “什么样的人,最能让宋保义信任,又能让宫殿里的那位放心?”张庆之补充道,“宋保义的亲儿子最能让他信任,也最有资格代他向皇帝呈献降书。也只有宋保义的亲儿子,质押在大梁城里,最让皇帝放心接受宋保义的投降。”张庆之接着自问自答,一点也不给其他人显摆聪明的机会。 质子,是最有效最让人放心的担保手段,古今皆然。 老鹰马上出门传递消息,凡是清绝楼在今天天亮后 进入大梁城的同伴,一律暂时扣押起来,不得与外人接触,等梁大先生回去再处置。其实老鹰知道这样做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是谨慎性格使然,同时也是预防万一阴沟翻船。 —————————— 兔子跪在地上,清绝楼有伤的坐着,没伤的站着,围在他的周围。 “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发现你的吗?”张庆之瞪着跪在地上的兔子,绕着他转了两圈,得意洋洋道。 接着又迅速为兔子解惑:“因为我们都正在苦苦思索时,这头大笨象点醒了我们。”说着指了指杨六郎,“如果前面三拨密使都被我们拦截了,那么采用差不多方法的四五六拨密使,也一样会被我们挖出来。宋保义不是个笨人,他接到是清绝楼出手的消息,仍不改变策略,一定是有绝对把握,所以他一定会使用一个非常巧妙的方法越过我们,什么样的方法最巧妙,当然是利用我们啦。这招,连我们在昨晚半夜以前都想不到。” “为什么是我?” “你与第一轮的对手缠斗太久了。”老鹰冷冷道。 “我们打的这场架是生死群殴,连当家的都没有必胜信心。好在小张和青蛇在林中歪打正着用毒做死了三位官兵高手,否则,我们现在都没法坐在这里了。”老鹰在清绝楼不但是负责消息买卖的掌柜,功夫身手也是排前三的,眼睛更毒辣。“所以小张在战前部署时,就要求我们尽快克敌,以伤换命,甚至与对手拼死。” 能在清绝楼混饭吃,兔子的身手当然不弱,但其长处不在于近身缠斗,而是诱饵、游斗和扰袭。第一轮袭敌,就与对手缠斗良久,太极剑法固然是以慢克快以柔克刚,但兔子还是一个最大秘密,就是是他腿功,学自北派谭腿,功力大体在北方江湖的拳脚武夫中,能排在十名以内。兔子打架,就是用腿蹬,既是兔子的秘密,也是梁大先生给他取绰号的根据。 张庆之接过老鹰的话头:“你和对手缠斗许久,是因为你们要互相确认。你对自已的腿劲有多大,应该心知肚明,那一脚,对手必定活不成了,但你仍然跟上去补剑,因为你要离开战圈背着大家去与对手交接降书密函。当着大伙的面,这事当然做不成。” 张庆之顿了顿,继续道:“其他人,都是与对手一照面就出狠招死招,只有你不一样。” 兔子终于面如死灰,垂下了头。 “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梁大先生话里充满了痛苦和婉惜。在张庆之之前,他曾经想过,洗手后就让兔子接手他的生意。因为清绝楼近三十号杀手刺客,只有兔子和豹子两个年轻人对人生充满了乐观,而豹子又太冲动,其他人都是死气沉沉的绝望或麻木。 兔子不敢抬头看梁大先生,低着头说了一女子的名字。 全部的人都明白了,一定是兔子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被大野泽抓住了软肋,以那个女子要胁兔子。 “杀手无情这话,我已经告诉你们多次。从你加入清绝楼的那一刻起,我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告诫你的。”梁大先生忍不住愤怒了。 兔子抬起头看着梁大先生,眼中全无惧意,带着歉意地惨然一笑。嘴角、鼻子、眼眶开始滴出血珠,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 是牵机毒,梁大先生心中一慌,腾地站了起为,却又颓然坐下。怜悯看着兔子,却又摇摇头,冷冷的从嘴里飚出一句刀子般伤人诛心的话语:“你以为你死了,那可怜的女子便失去了钳制你的作用了,宋保义就放过她了吗?你天真了,小看了人性之恶。他宋保义如果是个不迁怒的君子,而不是心毒手辣的枭雄,他的坟头草都不知枯荣几多次了。再说,那可怜的女子,还有最后的价值,就是被杀鸡儆猴。你又忘了,杀鸡儆猴的事,清绝楼何曾少做。” 梁大先生话音未落,兔子苍白的面色却立即涨红,一口污血喷出,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两只眼睛瞪得浑圆,眼眶迸裂,血泪涌出。 中了牵机毒虽然无药可救,但绝不是这种死法。所以,兔子是被自已急死和气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1章 问路问山 杨六郎执意要离开向东行,梁大先生劝阻不得,与张庆之一起送到村口。 杨六郎听宋春雨说了那个教枪的人,暗忖极可能与杨家父子西北被围有关,现在山东买卖大体上已经完成,杨六郎再也耽误不起,匆匆上 路。 日头初升,照在杨六郎的斑铜面具上,竟反射出几分绚烂的光彩出来。 梁大先生非常感谢杨六郎这只大笨象,除了在截杀中表现出无可匹敌的武力,当初擅自承诺保存宋春雨性命的鲁莽之举,在兔子服用牵机毒药又被自已气急暴毙之后,竟然成了挽救清绝楼于水火的一记无理神仙手。 现在宋春雨成了唯一能钓出宋保义亲生儿子的人了,所以梁大先生在送走那头幸运的大笨象后,在村子里多呆了一天,把邻近的几个杀手调来,重重保护宋春雨一起返回大梁。 老鹰找出兔子藏在茅房横梁上的那封降书密函后,搂着几个炊饼就匆匆和白鸭一起离开。老鹰不是忙,而是受不了张庆之那小子对他受创双臂的尖酸阴损调侃。张庆之本来嘴损且贱,擅长耍宝逗笑,揪出兔子后心情大好,更加放肆无拘。白鸭本来不想离开大队人马的,但内伤不轻,被狗日的张庆之逗着,笑着笑着牵动内伤又吐一口鲜血,笑着笑着牵动内伤又吐一口鲜血,再不走,估计会成为清绝楼死得最窝囊的杀手了,——被生生笑死的。 第二日太阳西斜,大梁城的城门校尉拦住了一架入城的马车。 掀开车帘一看,张家少爷张庆之衣衫半解躺在车里,一具身披薄纱曲线玲珑的胴 体正骑在他的身上,纤纤细指正拈着桂花糕喂进张庆之嘴里,张庆之嘴里塞着吃食,对城门校尉微笑致意。 大梁城里流传着关于张少爷少年风流荒唐不堪的故事多如牛毛,城门校尉见怪不怪,挥手让张少爷的马车进了城。 真正的张庆之,却是从那鲁豫交界的小村子直下皖北。车上的,是脸上覆了张用树胶鱼胶熬融后刷在张庆之脸上拓印他容貎的假面皮的宋春雨。当然,并不是清醒状态的宋春雨。 当晚,梁大先生和一个神秘人站在他的床前良久,宋春雨仍未醒来。 说实话,无论是谁,在那种状态下,都不会醒来,更不愿意醒来。 因为宋春雨正赤身裸体躺在清绝楼最隐蔽最舒适的房间里,做着一个非常甜蜜非常美妙的梦,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快意酣畅。两个清绝楼里经验丰富的漂亮姑娘,正在对宋春雨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宋春雨双目紧闭,手脚绵软,鼻息急促,满脸通红,正在享受生命的美好。 清绝楼有许多种让人讲实话讲真话的办法,施加在宋春雨身上的,无疑是最有效雅致的。宋春雨在梦中,把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说了。 —————————— 杜家二公子杜由杜芷舟,正带着老仆和书僮,在九江匡庐山游哉悠哉。 夕阳西下,山中冷风辄起,杜老二主仆人马饥困,便渴望找一处地方打尖歇脚。但在这山中转了半天,却不见行人炊烟。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和尚打对面而来,杜老二赶忙上去问路,希望尽快找到山中寺庙也好,下山捷径也好。小和尚倒是热情,嘴上说着,手上指着,怎奈小和尚语速快,思维跳跃,往往词不达意,所指道路不仅七弯八拐,还沿线特多岔口,杜老二一时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只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失神。 小和尚说完,打个稽首,也不管杜老二是否明白,便欲径自走开。杜老二身旁的老仆一见自家公子没有反应,估摸是没有听明白,只好厚着脸皮一把拽住小和尚,诚恳道:“小禅师,这山路岔多复杂,恐我们一时半会还是没法走出,劳驾小禅师移步带个路,小老头子在此多谢了。”说完弯腰作起揖来。 谁知刚才还热情有礼的小和尚,蓦然翻脸,一甩手挣脱老仆的牵扯,面无表情道:“你们问路即是求路,我已指路。我如若再带路,则路是我的路,不是施主你们的路。各位请便。” 杜老二这才回过神来,遇到一个有趣的小沙弥,哑然失笑。 书僮不服气,大声反驳道:“我们走或不走,路不都在那里吗?何时能分你的路我的路了?你走是你的路,我走是我的路,猪走是猪路,牛踩是牛路,到底是谁的路?” 小和尚用看白痴的眼神鄙视了小书僮一眼,老气横秋道:“路何曾在地上,路在脚下耳!”说完不与这三位脑子有病的旅客周旋,头也不回走了。 杜老二心中一动,记起在国子监厮混时问过张夫子读书人的读书之路, 张夫子又翻起他那又大又空的四句话来搪塞。杜老二十分不满,后来行伍出身的潘太师倒是说了句十分得杜老二认同的话。 张夫子说读书人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潘太师说读书人读书,一是明理不走错路,二是为民众谋出路。 主仆三人只好苦着脸,杜老二在前面带路,凭着刚才小和尚指点迷津的些许记忆,连猜带蒙前进。 日头完全下山,山雾升起,道路隐没,三人便打算就近找一处平坦的安全的方露宿过夜。现在已入深秋,山中露重风冷,在外露宿的确艰苦,稍不注意,便要受风寒。 三人坐地上,干粮就冷水下肚,才缓了口气,老仆正要把马背上家什卸下,撑开油布遮挡露水。书僮眼尖,看得见前面雾中升起一盏红灯笼,吓得尖叫一声,攥着杜老二手臂瑟瑟发抖。 平时有事无事,杜老二便在路上胡诌一些狐鬼故事吓唬书僮,权当是无聊旅途的小小消遣解乏。书僮听多了,便在心里将信将疑。现在大雾淹没四周景象,头顶上松涛呜咽,前不见村后不见店的鬼地方,正暗合狐鬼出没的情景,心中已经忐忑五六分,蓦然看见一盏红灯笼冉冉升起,马上一激凌跳将起来,以为狐鬼出现。 杜老二和老仆大喜,马上收拾,牵了马匹,一脚深一脚浅向红灯奔去。 小小寺院,简陋不堪,门前用竹竿高高挑起一盏红灯笼。 不想又见故人。 开门的正是刚才那位打机锋的小和尚,进得门来,见到的却是老熟人,那个仗义出手的相国寺惠和大和尚。 同是天涯沦落人,杜老二和惠和一阵寒喧唏嘘。 原来惠和被追夺了渡牒之后,便一身流落在江湖,从北到南。本想去寻找以前一位投缘的禅友投靠,不想行至此处,得了重病,幸好遇上了这寺院的住持大和尚收留救治。 这香火凋零的破旧小寺院原来就一大一小两个和尚,根本就食不裹腹,再加上惠和,更加饥苦难当。 谁知这寺院原来住持大和尚是个花和尚,中了饮赌二毒,兜兜转转多年不得解脱。一日见到惠和拿出家底,一柄紫檀拂尘,贪欲升起,不可抑制,硬拉着惠和以禅机为骰,各以惠和手中拂尘及这寺院和徒弟小沙弥为注,赌了起来。 住持和尚率先发难:“六祖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无尘,何必要拂尘?” 惠和答:“六祖彗根天生,入世即是出世,修的是出世禅,世界在他心中皆是无,所以无尘无垢,自然不需要拂尘拂尘。小僧愚钝,出世即是入世,只好修入世禅,世界在我心中皆是有,有六根五蕴不得清净,自然需要拂尘拂尘。” “既然世界不清净,何必寻清净,何处得清净?” “既然世界不清净,小僧当尽力为世界扫除尘埃,虽终不可得完全清净。地藏菩萨也明知地狱不可空,而仍发宏愿渡尽地狱。” “拂尘清净否?” “拂尘不清净。” “以不清净的拂尘,能否拂尘去尘?” “砺石硬还是刀剑硬?” “刀剑硬些。” “砺石弱于刀剑却犹能为刀剑磨锋,不清净的拂尘当然能去尘。” “清扫的尘埃放何处?” “土是尘根本,尘是土微末。花草鸟兽生于土,归于土。扫除的是猪粪狗屎和灶膛灰烬,则用来沤肥种田。如是路面地面泛砂扬尘和庭院落叶,则收入箕中弃之门外壑谷中。如是众生尸骸,则挖坑埋掉。各有各的去处。” “……” “……” 住持和尚赌输,第二日一早喝过米粥,大笑出门,一去不返,留下一间破山寺和一个小沙弥。惠和做了便宜住持和便宜师父,在匡庐山住了下来。 杜老二的书僮听得无聊,便与小和尚搭起讪来。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问山。” “为何问山不问水?” “水常流而不驻,我哪里追得上去问。山就在那里,巍然不动,我随时随意去问啊!” “小书僮你叫什么名字?” “杜波。” “哦,肚皮。” “是杜波,杜鹃的杜,风波的波。” “波是水之皮,还是肚皮。” “杜波!” “肚皮!” 恼怒的小书僮伸手要打人,顽皮的小沙弥捂着肚子狂笑跑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2章 三人行 杨六郎来到山东郓城,依照宋春雨所言按图索骥找到了那家好运镖局。 大颂重文抑武,打压武林。山上宗门,市井帮派,纷纷凋零式微,佛道两宗的和尚道士,也只是在山中枯坐念经,少有锻炼拳脚刀枪的。至于市井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帮派,纷纷转行,都做了官府唯一不干涉的镖行生意。 可怜镖行生意僧多粥少,再加上天下太平,匪盗日少,镖行的生意更加难做。好运镖局的老镖头郝运在杨六郎掏出二十两银子摆在桌上时,面色由阴转晴,也顾不上杨六郎面具后面藏着的是什么嘴脸,格外的热情周到,不仅大声音呼唤上好茶,还吩咐厨房杀鸡割肉,非要留客吃饭。对于杨六郎的询问,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春雨所说的那位武师,的确在好运镖局做过三年镖师,拳脚了得,饭量也了得。只是两年前好运镖局的生意惨淡,这位姓元的年轻镖师,往北边去另谋高就了。郝老镖头言语间不无婉惜,且叹且赞这位姓元的年轻人,脾气和煦,除了饭量大了点,身上都没有丁点儿缺点了呢。一杆大枪扫跌过郓城其他三家镖局的当家镖师,为好运镖局长了不少面子。 正当杨六郎百般婉拒推辞郝老镖头的挽留,与郝老镖头牵牵扯扯地一同走出镖局大门时,门外一位青袍公子牵着一匹马,正在皱着眉头盯着门上好运镖局的招牌犹豫不决。郝老镖头估摸生意上门,便快速与杨六郎客套几句后匆匆揖别,满脸堆笑与青袍公子招呼起来。 青袍公子看着杨六郎离开的背影,眼神熠熠,竟然对郝运老镖头热情的招呼置若罔闻,好一阵才回过头来。 杨六郎已经离开郓城好远,才被一匹快马追上。骑马的是好运镖局身手和口齿都伶俐的年轻人,气喘呼呼地恳请杨六郎回转城内做客,郝老镖头已经烤了最拿手的全羊,还有大野泽的红烧鲤鱼。 杨六郎不为所动,继续赶路。 年轻人迫不得已,全盘托出郝老镖头见杨六郎身形高大,步履沉稳,料是难得的练家子,有意邀请杨六郎合作保一趟人标的意思。就是那位刚才见过的单人匹马的青袍公子,要找人保驾护航,经大运河直上,去往北边的边关游学。 大运河就是那条“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的运河,始凿于前秦吴国伐齐,大盛并完成于前朝杨隋无道君王炀帝手中。杨六郎虽不治学,不通历史,但知地理却是领兵为将的手段,仍然粗略知道大运河经沧州。心中所动,想起了沧州担杆山欧阳甲来,应承了下来,但不愿回城,便在路边歇息等着。 等了将近傍晚,才见好运镖局刚才追赶的年轻人和那位青袍公子匆匆赶来。 年轻人颇不好意思地自称郝南,是镖头郝运的儿子。青袍公子则自称王临川,江西人,生于一般官宦家,国子监太学生,随当着小官的父兄寄寓京都。因与祭酒学监不和被除名,更在家中诸兄弟里无颜立足,只好偷了家中的一些细软和一匹老马,到处游荡。这不,听说有国子监学生组队游学辽东边关,也想尾随而来。却在郓城听闻了大野泽匪寇的厉害,心里害怕,便出了几百两银子,找个镖行保一路平安。 杨六郎只好自报家门说姓杨,名象。其实取意是清绝楼挂名的大象,以后在路上万一需要与清绝楼的暗桩接头,也不至于在二人面前露了馅。杨六郎开门见山,道出自已有怪病的隐秘事项,告诫二人,在午时发作一个时辰里,千万不能靠近,否则不包有曹操梦中杀人之类的严竣后果。 郝南是个善察颜观色的伶俐人,对王临川这位金主服侍周到,对杨六郎这个合伙人也殷勤有礼。 —————————— 一行三人,绕着大野泽边缘北上。 一路上好几天,都没有住店打尖的地方。好在王临川虽是富家公子却不娇气,能和郝南及杨六郎风餐露宿不以为意,还兴趣高涨吟诗填词,不见丝毫疲惫,让杨六郎也高看了两眼。郝南本是行镖的人,啃干粮喝冷水在野外露营是家常便饭,再想想王公子包囊里还有几百两银子等着自已慢慢去挣,心里就热烘烘全身充满力气。 —————————— 王临川在未见到杨六郎之前,本是想在郓城找个镖行请二三个镖师一路随行至北方边关的,一见身形高大雄壮和步履沉稳的杨六郎,却被他那一身冰冷决绝的气质吸引折服,只想请他一起同行。 王公子虽然是书生,却在少年时随父兄游宦各地,见识过不少绿林好汉江湖武夫,甚至还与一位杀人如麻双手鲜血的边关将校在长江里同船十余日游埠,一眼看出好运镖局院子里那七八位懒洋洋晒日头的慵惫镖师,就是一块儿动手,也不见得干得过这位雄壮汉子。 郝老镖头当时是只管死命拉着王公子的手臂不让他脱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又吹又擂连哄带吓加上连坑带拐,好不容易把这位送上门的财神爷留了下来,只是王公子犟脾气上来,虽然答应在好运镖局投了镖,但有个条件,便是无论如何,要与刚才那位头戴帏帽看不见面容的雄壮汉子同行,否则死活不成交。 郝老镖头和郝小镖头都心思活洛,想起那汉子说过要往北边去寻那个辞职的镖师,一个眼神互换便分工明了。郝老镖头在家里亲自入厨房,把刚才准备招呼杨六郎的菜肴各减一半后,亲自端出来招呼王公子,郝小镖头则骑上快马去追赶杨六郎。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子俩费了几斤口才,把王公子和姓杨的好歹捏做一起。可笑杨六郎这来镖局寻人的,却被暗中卖给镖局做了便宜的镖师犹不自知,天下第一等蠢人是也。 郝运郝老镖头总还算剩一点良心未被狗吃完,只收了王临川四百两银子,大约是平时镖价的三四倍,仅派了他的宝贝儿子随行,又比平时行镖的三人行规矩节约了两人。郝小镖头在镖行十来个师兄弟满是艳羡的面前意气风发地领着王公子这位大金主出发。郝老镖头在出发前,悄消提醒儿子,王公子行囊里,还有约摸二百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哩,那匹老马,看着不起眼,其实是匹好马,虽然老了马力冲劲不足,但耐力下降不多,还能值个二三十两银子。 小郝镖头遵照父亲的吩咐,把原来姓杨的二十两银子还了他,说是这趟镖的行脚费,一路上有好运镖行这金字招牌,没有匪徒山贼敢捋虎须,但既然王公子发话邀请杨兄弟同行,按规矩也算出一份力,镖行奉送二十两银子辛苦行脚。郝南人滑嘴甜,手脚勤快,杨六郎本意不在此事上,也懒得与他计较。 大野泽数百里芦苇荡,一望无际。初冬时分,芦花已开至尾声,北风乍起,一片衰白发须摇曳,满目萧瑟。 王临川长叹一声:“一片秋声入寥廓……” 三个人两匹马,晓行夜止。杨六郎本来是徒步而走,王临川则是游学而非赶路,所以只是牵马步行,而郝南因金主王临川步行,也只好跟着牵马徒步。午时一个时辰,便寻觅一处背光的之处,王郝二人吃喝歇脚,杨六郎则避开二人,跪伏卷缩在地一声不响硬扛每日煎熬。 初时王郝二人,对杨六郎不饮不食颇感惊疑,王临川忍不住开口询问,杨六郎心底杀机一闪而过,王郝二人当即毛骨悚然,好在杨六郎敷衍说自已练就的是餐霞饮露的仙法,一言盖过,二人不再敢在此事上开口哓哓。 —————————— 大野泽匪盗积祸深重。一路上景致虽好,却几无人烟,村庄破坏,田园荒芜,连野狗都没遇上一个。偶有几处有人气的地方,却是官兵驻扎的营地。 这山东剿匪指挥使据闻是潘太师昔日的手下肱股,确实武略了得。一上来就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策略,把大野泽周边的百姓都驱赶离泽百里,粒米不许进泽,沿泽边每二十里置一哨所,每五十里置一都营,每百里置一厢营,环环相扣,互为通讯支援,结了好一张大网,专等那湖泽中的匪贼自投罗网。还在秋冬气候干燥时日,隔三差五,在湖泽边的上风处点火放烟,看来是有心试验,待时机成熟了,学那三国时期诸葛亮和陆逊的故事,一把火把几百里大野泽烧了,一劳永逸,彻底荡清大野泽寇氛。把那匪首宋保义唬得坐立不安,便派了人上岸来表示投诚。 可惜,苦心谋划了数月的投诚招安一事,前不久被人半路截了和,宋保义又要从头来过,指挥使大人按兵不动,冷眼旁观,与宋保义心照不宣,只要宋保义的人不上岸,官兵便不入湖,保持微妙的平衡,给足了姓宋的面子。否则,先趁着北风点火,烧他个三日三夜,一边饮酒烤火,一边耐心等到大雪飘然而至,湖面结冰厚实了,再四面八方纵兵入湖泽。泽中匪贼,先烧死一半,再冷饿死剩下的一半,就没几个脑袋够底下官兵们抢军功的了。 一将成名万骨枯。指挥使大人高高在上,心中运筹笃定,却苦了大野泽周边的百姓,被驱赶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生活困苦尤胜匪患。只是看着官兵明晃晃的刀枪,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曾有本地敢于为民请命的州县长官,向指挥使面陈百姓困顿情形,指挥使只是笑眯眯呛了一句:“要不末将撤了属下兵卒,让知县大人来剿匪好么?”吓得那州县大人屁滚尿流连声谢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3章 落草为寇的道士(上) 鲁地西南地形平坦,平地突兀而起的梁山,如放在其他大山大岳面前一比,连土丘都算不上。 梁山南面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匪床大野泽,北面就一地势平缓土坡,走势困囿,整个梁山就如一束手束脚的人,毫无伸展之感觉,根本用不得绵延二字。还好,林木茂盛,蒿草扶疏,是个狐逸藏匿的好地方,总算挣回几分生气。 大野泽的匪盗没有占据方圆三百里之内最高的梁山,道理简单啊,秋冬时天干物燥北风起,在北坡山脚放几把火,都不用出动二十个官兵,就能为朝廷大佬烤一盘大菜,他宋保义脑子又不进水,才不干这事。 同样道理,官兵也不会在此山及周边驻扎,毕竟祝融无善恶之心。 王临川本是游山玩水,当然要带着杨象和郝南两位扈从登临梁山饱览风景。南瞰大野泽,北眺运河,风雅的王公子从上晌日头竹竿高看到下晌日头竹竿高,仍犹嫌不足,只是禁不住郝南多番催促,才依依不舍收拾了搁在山石上的木板和板上铺着的白绢帛和炭笔。 王公子学识繁杂,竟能以搁在山石上的木板当桌,用炭笔在白绢帛上绘画所见的山水形胜,还能标记清楚明细。好一幅又真实又漂亮的山水图嘛,比那些有钱人家墙壁挂着的山水图好看多了。郝南不识货,逮着机会就对王公子一顿肉麻吹捧。王临川小心收拾,不以为然。 瞥见王临川的图画,杨六郎藏在面具之后的眼角跳动收缩,眼神冰冷起来。那不是文人雅士的写意山水图画,而是一份精确写实的地理图。杨六郎入斥侯营,第一件事不是列操,不是骑射,而是跟军机老师傅学看图绘图。杨六郎看得出,就凭着一排儿摆出五六枝粗细不一炭笔以及刮磨笔头这两项,王临川在这行当里,就是个绝对高手,比军中的老军机都要高手。 —————————— 王临川和郝南做梦也想不到,下山时,在最不该藏匿匪贼的山脚,被一伙山贼给拦路打劫了。 梁山本无路,原本王临川一行只是拣了树木杂草相对较少的,一路郝南在前面披荆斩棘引路,后面由杨六郎兜底以防万一,艰苦半天才攀上山顶,下山时也是沿着原路返回,不想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瘦弱的孩子从林木上跃下,差点摔了个狗啃屎,不过他很快就稳住身体,把手中一把生锈的剑条横摆开来,抬头挺着单薄的胸膛,用浓重方言大声叫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路上过,留下买路财。” 念得麻溜,显然已经练习多次了。 郝南走镖六七年,也算闯荡南北,一怔之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与人为善和气生财的江湖风度,忍住笑,问:“你谁啊?家中大人可在?怎么让一小屁孩子出来打劫?” 瘦孩子被言语一激,灰不溜秋的脸色微微涨红,故意沉着嗓音道:“俺就是这山十里八乡有名的剪径蟊贼。爷爷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方老虎是也。” “你是啥贼?”王临川前有郝南,后有姓杨的,心安的很,终于忍不住笑将起来。 “蟊贼,大贼的意思。没听说过吗?”瘦孩子没好气回答。 “哦,听说过,听说过。”这下王公子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瘦孩子一定是听说过广袤这个词,知道广袤就是广大的意思。也听说过剪径这个黑话,这地儿方言袤蟊同音,误以为被人家骂为蟊贼,还当别人夸自已呢,便主动顶着一个剪径蟊贼这个响亮的名声出来一试拦路抢劫的身手了。 谁知,王公子笑声未住,猛然从林中窜出二三十号衣衫褴褛的蟊贼来,一个个干瘦穷酸,老老小小的拿着竹竿木棍,身形稍微高大的几个,手上才持着五花八门的生锈刀叉、锹锄等,对着王公子一行虎视眈眈。 得,原来藏着一伙儿不识字走投无路的懦弱穷贼,只让一个半大孩子打头阵。看着几十号蟊贼一个个努力挺起胸膛,做着那雄纠纠威武的十二分滑稽的样子,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面对对方十几号人,郝南一下子整个身形都瑟缩起来,不由自动脚步向旁边挪开两小步,把原来挡在身后的王临川暴露给对面的劫匪们。 王临川看着对面劫匪拿着的尽是一些柴刀禾叉及掘土锹锄的武器,当下心中了然,估摸是些谋财不害命的农夫趁着闲暇做做副业,补贴补贴家用,顺带打发一下无聊时光。这种事,他王临川以前在游历时没少遇到过,破财消灾而已。 且想着身后的杨大个子拿着那根当行杖的大杆子,就得扫趴对面的二三十号劫匪,也不甚害怕,手中折扇轻轻拍着另一手的手心,仍然笑 意盈盈。 带头的几个劫匪,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娘的,对面这三位贵人施主跟想像的不一样啊,怎么不是跪地哭着喊着叩头求饶,或是撇下行囊包裹撒丫子慌不择路逃命。 一个跛脚的老头子从人群后面艰难挤了出来,一对蛤蟆眼瞪着三人看,然后面目越来越狰狞,恶狠狠道:“爷爷们心狠手黑,每个都沾着几十条人命,识相的金银细软值钱家什都自动自觉献出来,爷爷高兴了,一发善心,放你们一条小命。” 王临川听了后面半句,更加笃定原来的猜想。 郝南一听小命有保障,顿时胆气粗壮了起来,往王公子这边挪了一下,凑过头,压低声跟王公子嘀咕:“不想到对方人手这么多,咱三个也打不过人家,且看一个个凶神恶心煞的,破财消灾吧?!”这声音很讲究,拿捏得很准,刚好让那老贼也听得着。 对面老贼听见了郝南的话,狰狞面容开始有一点儿舒缓的迹象。 王临川点点头,问那老贼道:“你们要多少?” 老贼一呆,但随反应过来,更加凶恶叫道:“全部,全部,我要全部!”身后的劫贼也一齐叫嚷起来:“全部,全部……”,几个凶恶的,还叫嚷着吃爷爷一刀之类的威胁话语。老头赶忙转身双手下压示意不要吵闹,群贼便渐渐收声,眼定定盯着王临川看,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似的。 王临川为难道:“我这随身家什都是些读书人的纸笔等,不值钱,这匹老马先跟我爹再跟着我,算是半个长辈,也不好留给你们,身上的衣服了……眼看下雪了,剥了给你们,我也要冻死路上,行囊里也就百来两银子,省吃俭用,也刚好够到沧州……” 话未说完,老贼逼进一步,一挥手中刀子,凶狠道:“到底给不给?” 王临川后退一步,怯生生道:“就孝敬各位五十两吧?!” 老贼马上接口:“八十两!”话音刚出口中,又一脸肉痛反悔:“一百两!” “六十两?!” “九十两!!” 老贼早已破功,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凶恶狰狞,尽数恢复了小农夫的狡黠嘴脸,还带着二分谄媚。第一个从树上跃下的瘦孩子,双手捂脸,蹲在地上,都没脸看那一老一少讨价还价。其余的劫贼,都松了一口气,个个弯腰驼背放松下来,围在一起看热闹,几个惫懒的,或有气无力靠着树干斜眼看,还有的蹲在地上,顺手扯了根草茎放嘴里边嚼边看津津有味。 最后两人定价七十两成交,外加三两是三人到贼巢里过夜的住宿和伙食费用,因为经此一搅和耽误,天黑路远,三人没地儿吃喝住宿了。本来是要收五两的,后来王临川对老贼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打了个六六折,取个齐头就收三两。 看着王公子把七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与老贼头交接,郝南心痛如心剜,他娘的,那可是老子的银子啊,过几天就挣到手了,锅里的鸭子飞了,这心疼得慌。 一窝劫匪做成了买卖,另外三两也与王临川约定明日离开山寨时再付清,便欢天喜地领着三人回去匪窝山寨中。那瘦孩子没有占到头功,闷闷不乐了半路,后来又豁然开朗了起来,跟王临川讨教了山外的几个学问,二人迅速打得火热了起来,小毛孩子都热情主动为王临川牵马背囊了。 密林里一处隐蔽的泉眼水潭的旁边,可怜兮兮几间东倒西歪草屋,就是山寨贼巢了,瘦孩子拼命搔着后脑勺,十分自卑不好意思,老贼头也满脸歉意,刚才为了多收三两银子,把自已的山寨都吹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琼楼仙乡了。 屋外的木杆子都光秃秃的,既没挂着腊肉香肠蒜头辣子,也没挂着衣裳什么的。天气冷了,衣物都穿在身上,太阳下山后,人就还搂得如筛糠。那里还有可晾晒的多余衣物。同样,能吃的早就填进肚子再拉出来成屎了。 住宿不好伙食补,老贼头吩咐下去,把最好的都拿了出来待客。一罐清可照人的粟米粥,一大盆淡得要死的咸菜,一大盆才七八片乌漆麻黑的油渣炒豆渣。老贼头主陪,殷勤劝客,席间还有一个腿脚不便的邋遢道士作陪。瘦孩子不请自来,不断与王公子唠嗑。老贼头抬手要赶走瘦孩子,被王临川止住了。 瘦孩子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如狼似虎猛盯着那盆豆渣,在老贼头的逼视下才不情愿转过头去直咽口水。 杨六郎依旧不上席,盘腿坐在偏远的角落里不言不语。郝南却在席间一脸谄媚却掩不住眉间的嫌恶,只喝了一碗稀粥,便告辞下席,去偷偷翻出行囊里的干粮躲起来啃了。却被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光腚孩子在背后发现,郝南转身走远,小屁孩便呼朋唤友,把几人的行囊翻了个底朝天,别的不动,干粮一扫而空,如果不是有个小女孩儿吃的太急被呛住了,大人们还不知道孩子闯下的弥天大祸。 几个闯祸的孩子被大人揪着头发拖着到处找绳子,手里仍紧紧攥着干粮不放松,两三个聪明的,把干粮一股脑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人赃俱获,看样子被吊起来一顿好抽是逃不了的。 老贼头小心翼翼向王临川赔着不是,低声下气主动提出要不在这七十两的买路钱里退还十两,这事揭过,放了这几个顽皮的孩子? 郝南黑沉着脸。 席间作赔的邋遢道人眯着眼冷眼旁观。 王临川坐着一动不动,对老贼头充耳不闻,两行清泪在松脂火把照耀下,分外明显。把老贼头吓得又腿软几分,以为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免崽子损毁了三位贵人的行囊里什么贵重物什。 王临川看到怒急攻心的老贼头从门梁上抽出一把生锈的短刀直扑一个孩子,猛然惊醒,一手拦住老贼头,一边把孩子及他家那位瘦巴巴的大人撞开,否则,孩子身上不免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杨六郎把一切看在眼里,稍稍起身走入夜幕深处。 反倒是受害者的王临川向几个孩子的家长们求饶,孩子们才免了一身棍棒。王临川解释,自已生于小康之家,未曾想过太平盛世,竟有如此饥冻惨事。 邋遢老道惨笑一声,啧啧讥笑道:“公子只知何不食肉糜,不知人间易子而烹哩。” 王临川转向老道,反口呛道:“仙师何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4章 落草为寇的道士(下) “贫道来自武当山!”邋遢道人惜言如金,说完转身抬头望向天外一钩冷冷清辉,满满的高深莫测神仙风度。但接下来却是拄着一根拐棍一跛一跛地走开,风骨掉落一地。 杨六郎出去半个时辰不到便回来,手上提着一大串野鸡野兔,可惜都是死的血肉模糊。 山贼们一脸见鬼样的惊恐,因为他们也在山寨周边挖了不少的陷阱下了不少的夹子,十天半月能捉到一只兔子或山鸡,就阿弥陀佛了。一帮只会弯腰低头向土里刨食或在湖里摸鱼的农夫,哪里会打猎。何况这山寨穷得连狗都没有一条,拿什么撵兔子野鸡? 山寨里顿时喜气洋洋,睡下的都被喊起来,老少大小,围着一堆火,撕咬着烤得半生不熟甚至连毛都未褪干净的鸡肉兔肉,个个满嘴满脸炭黑油污,几个被烫得真吸冷气。二三个同龄的孩子,为了争抢一个鸡腿,打得满地滚嗷嗷叫,也没有大人顾得上。 邋遢道人藏身在一间屋子里,远远看着隐没在偏远角落里的大个子怪人,眉头紧皱,双手在破道袍袖子里掐指如飞,面色却是越来越古怪,忽然停下手指上动作,从腰间的布绳上解下一只小小龟壳,又从裤裆里摸了半天掏出两枚亮锃锃的铜钱,贴在额头上念念有词一会,扔在龟壳里。 邋遢道人低头盯着龟壳里的铜钱,面色凝重惊疑。猛然伸出右手两食中二指并拢,指着跳跃不定的铜钱,两唇快速颤动却无声传出。才一会儿,铜钱才安定了下来,道人正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却眼前火光一暗,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到面前,挡住了壁上火把的光亮。 杨六郎盘坐黑夜里,却忽然感到心神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于是顺着这无形绳索的方向,来到了邋遢道人的面前。 道人被一只大手捏着喉咙提起,脚不沾地悬着像一只被扼住脖子提起的鸡,面色迅速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拼命挥舞拨打的两只手越来越沉重无力,感觉意识模糊神魂剥离远游太虚的时候,右手却忽然有如神助画了个符,印在那大手上,大手便如烙铁烫着一般猛然松开,道人无力瘫跌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杨六郎在道人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正要动作,却猛然听到既远又近的声音耳边轻呼两个字“天波”。 杨六郎一呆,手便停了下来。道人才开口轻声道:“贫道无恶意,贫道浅薄,还未算出你的根底。但知天波忠烈,贫道以道心起誓,为你保守。” 杨六郎收回手,盯着道人。道人只得继续说道下去:“贫道武当山吕玄武,无意间流落到此地,要护着这几十条人命周全,还要带一人上武当山。” 杨六郎不言不语也不动作,只是继续盯着道人双眼。吕玄武只感到杀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魂魄震摇,心神失守。好半晌才回过魂,无奈自嘲道:“贫道修道不修力,的确练得几手微末术法,勉强恐吓糊弄得了愚夫村妇。” 杨六郎缓缓伸出右手,吕玄武嘘了口气,抬起头亮出脖子,一副引颈就戳的英雄气概。 等了良久,吕玄武睁开眼,面前不见高大怪人。 吕玄武汗流浃背,全身气力如同被抽走一样,往后一仰,平躺在地上,双手摆开尽力伸展,原本不便的双腿也抻直,可听见全身骨骼轻轻爆响,脸上升起一脸奸狡的笑意。 次日,王临川竟然还要再上梁山顶观景作画。 昨夜虽然王公子心善,极力为孩子们开脱,可老贼头因这风波,心中歉意又增几分,尤其全寨上上下下傍了王公子福气,饱饱吃了一顿荤的,于是便自告奋勇为王公子背囊提水壶为前导。自诩方老虎的瘦孩子方小虎无比兴奋欢快,仿佛昨晚吃了顿肉,身上也长了几斤似的,拿了把锈崩了口子的柴刀为王公子开路。王公子一路上讲了许多山外的有趣事儿,听得方小虎两眼放光,猛吞口水,却不知何故又忽然眼神黯淡。 郝南借口肚痛,留在寨子里。杨六郎冷冷地吊在王临川三人身后。 王临川在山顶上边观景边作画,还一边与老贼头东拉西扯闲聊着当地周边的各种有趣传闻,杨六郎在远处却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下山时,杨六郎与三人分开走。三人回到寨中才坐下抻脚喝水不到片刻功夫,杨六郎也回来了,肩上荷了根棒子,挂满了野兔山鸡,手上还提一只半大的野猪。分量比昨晚还多一倍,山寨的孩子们立即欢呼起来,争先恐后扑了过来,但比昨天规矩多了,想来大人们已经对孩子讲教了些道理。 王临川半夜起身去林子里放水完,刚一转身,一个高大身形堵住回路。刚要出声呼喊,脸面口鼻一起被一只大手捂着,整个脑袋被按压在身旁一棵树干上,一只面具凑在眼前,面具后面的眼神冰冷吃人。 好在刚才已经放了水。 杨六郎声音沙哑悚骨:“为谁做水路漕运勘與?” 王临川倔强地闭上眼。 杨六郎干枯的右手,从王临川的衣领里探进了,一路往下慢探索。冬夜露重风冷,王临川只觉得一股冰冷恐怖的气息如同一条蛇贴着胸膛往下滑去。瞬间便睁圆了眼睛,面色苍白。 王临川心转如电,最后才咬紧牙关颤着手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枚兵部参军印和一枚礼部校书郎印两枚小铜章,杨六郎认真观摹了一会,才松了手。 王临川松了胸中一口气,也松了心中一口气。看来刚刚对这姓杨的怪人的猜测没有错,是自已这边的人。 月在中天,万籁俱寂。再过一个时辰,该鸡啼五更了。可惜这破寨子里,穷得连只麻雀都没有。 那个瘦孩子方小虎,在寨子里的在大小老少们睡着的时候,才蹑手蹑脚来摸到杨六郎面前,直挺挺的跪下,呯呯呯猛叩三个响头后,便一声不吭跪在杨六郎面前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身体单薄,衣裳更单薄,在冬夜里瑟瑟发抖,但头颅却一直抬着,双目逼视无动于衷的杨六郎。 东方已白,方小虎晕倒在杨六郎脚边。 老贼头眼神复杂看了杨六郎一眼,弯腰把方小虎瘦小的身躯抱回茅屋里,寨子里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远远的盯着杨六郎看,眼神冷淡,不复昨日的炙热。 道士吕玄武给方小虎把脉后,从茅屋里出来径直来到杨六郎的面前,与杨六郎对坐下来。 —————————— 王临川早饭吃的稀粥太多了,放下碗便去树林子里放水。一泡水功夫,好巧不巧,刚好崴了脚,说不定要休息三五天,也说不定要休息十天半月。 所以杨六郎就有大把时间去做该做的事。 杨六郎把寨子里最厚重的一把豁口柴刀,就着水潭边的石头霍霍地磨着。 天沉欲雪,又阴冷了几分。寨子里老老小小仍然不敢靠近水潭,但眼神又复炙热了起来,甚至是狂热。 是日傍晚,细细碎碎的雪花忽然从天而降,距老贼头的山寨十二里围泽的济字营前,杨六郎一人一刀袭营。 面对那年纪相仿面容依稀的年轻都头,杨六郎不再像六年前犹豫,手起刀落,一柴刀斩了那颗惊恐万状以至面容扭曲脑袋。 杨六郎把柴刀架在一位尿了一裤裆的参军脖子上,让他用手醮着都头的颈中血,在营旗旗杆上写下“庚午象”三个字,然后把柴刀剁在旗杆上,提着那颗脑袋,跨过一地呻吟的伤兵,径直走入夜色中。 那位脾气暴躁的剿匪指挥使率着一大队人马急哄哄来到济字都营时,看明白庚午二字的意思,脑袋如中重锤,也不敢去多想那个象字。迅速收拾了烂摊子,从亲卫里随手拎了个头脑清醒的,补了新死都头的缺,便收兵打马回营,留下一地伤兵面面相觑。 庚午是张庆之在捕鼠笼的代号,是一次张庆之夜里秉烛办公,不想被杨六郎在屋外远远瞧见了信笺上的内容。象是杨六郎在清绝楼的代号。这屁股,该张庆之来擦,被他坑了那么多,是要收回点利息了。 —————————— 看着杨六郎独自一人提刀下山。王临川不无忧心忡忡,埋怨吕道士:“那可是龙潭虎穴的军营啊!” 吕玄武虽然心中忐忑,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我起了一课,姓杨的有惊无险。” “什么卦象?” “天机不可泄露!”吕道士更是世外高人风度。 “仙师何来?”王临川又绕回了第一次对话的问题。 “贫道来自武当山。”吕道士笑眯眯答。 “仙师何往?” “大道磨蚁,天地四壁,贫道无处可去啊!武当山天柱峰是安身,梁山小贼巢也是安身嘛。”吕道士还是笑眯眯答道。 杨六郎半夜回到山寨,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扔在老贼头的面前,老贼头双手捧起认真辨认了片刻,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到头颅上面,然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方小虎裹了张破被挣扎过来,捡起头颅看了看,复把头颅砸在地上,一把掀掉身上的破被,向山寨外面夺路奔出,嘴里爹啊娘啊哭喊着,状若疯癫,幸好一个大人眼疾手快,一手横捞,死死搂住了方小虎,两人抱头痛哭一处。 一处山寨,尽是悲苦声。男子多是无声木然流泪,女子则哀哀恸哭。 —————————— 杨六郎和吕道士在偏静处对坐。 “道长教我,为何为恶之心如此冥蛮不灵,而为善之心却容易改辕易辙?” “世人心中皆有恶念如猿如马,不可打杀了绝。有人能对自已心猿意马拘束降服,有人却任意放纵。降服了便是向善,放纵了便是为恶。” “拘束心猿意马很是辛苦,可放纵起来却是快意啊。” “那来穿着道袍的和尚在这贼巢里打机锋!?”王临川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旁,忍不住出言讥刺吕道士。 “天下哪有什么道士和尚,你我都是穿衣猿猴罢了。”吕道士不甘示弱回口反呛王临川。 说来也怪,第二天王临川的脚便好的,步履轻快与几个冷得鼻涕直流的孩子,在薄雪地里顺着松鼠的脚迹,到处做那祸害松鼠藏着的野栗子野榛子的小偷勾当。 得了,又是一名拴不住心猿意马的读书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5章 地火明夷,利艰贞 再过一天,方小虎病愈。一枝笔、一块墨、一刀纸,便卖身给王公子做书僮了。至于杨大个子的恩惠,只能是下辈子做牛做马才能还得清了。 吕老道一惊一吓,气血冲开关窍,腿脚不便的毛病居然好了。当下商议妥当,王公子和吕道士两拨人,明日一起下山,各奔前程。 吕道士要带走的是名刚烈女子,方小虎未过门就守了寡的嫂子,面上瘢痕相迭,是投火以死抵抗那都头强暴的结果。这女子该命中斩尽红尘,随吕道长上武当山出家,正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次日下山,老贼头没有什么可以饯行和相赠,便领着全部大贼小贼呯呯呯给老道士、王公子和杨六郎各叩了几个响头,在满地雪霜上直挺挺地跪着送别。几人拗不过犟老头,只好各还一礼,掉头就走。 老贼头以为偷偷放回王公子行囊里七十两银子,王公子不会这么快就发现。跪了半天,王公子一行四人都走远了。谁知回到茅屋,乖乖,屋梁上用草绳正吊着那七十两银子呢。老贼头又无声地哭了一回。 ———————————— 几人有十几里路同行,王临川瞅准个机会,悄悄问吕道士:“起那卦课真准!?” 这位高深莫测出家人不打诳语专打机锋的道士,随口就来:“坤上离下卦,地火明夷,利艰贞,晦而转明,狩而有获,有惊无险。” 王临川一脸景仰,邋遢老道心中笑翻了。贫道起个锤子的卦课哟,若真是天波杨家的男儿,没一个孬样的,就那百多号只会欺榨手无寸铁百姓的兵痞,一旦见血,十有八九会作鸟兽散了。那身手不错的都头?对下刻薄寡恩,娘们和银子从来自个享受连汤汁都不留一口,年纪轻轻身子早被酒色掏虚了的玩意儿,经得起柴刀几下砍斩?贫道也就是修道不修力,剑法稀松平常,否则早就下山砍人去了。 吕道士打死了也不会想到,他的机锋诳语话音刚落,远在二千里之外的武当山天柱峰金殿,四角大檐挂着的铁马风铎,被一阵怪风吹得铃声大作,东北角的风铎,更是摇断了吊勾,呯然砸在地上。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破败道观,一位在院子里眯眼晒日头打盹的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猛然坐起,从袖中摸出两个铜钱扔在地上,一瞧,跳脚骂起娘来。 “吕玄武,你个龟儿子,老子告诫你多少次,管住你张破嘴,不要开口说卦象,不要开口说卦象……” 玄武相龟蛇,能骂吕玄武龟儿子的,在武当山的道箓牒谱上的名字,皆已作古。 这个无名疯道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进到破殿里,还好还好,一盏长命灯虽然黯淡了几分,但还艰难摇曳不灭,过了一会,却又缓缓明亮起来,还犹胜原先二三分。老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裂开没有几颗牙的嘴,嘿嘿直笑。这龟儿子,这龟儿子…… 与此同时,大梁城内最高楼台上,那位被去年大雪节气当日白练西来的怪异天象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监正,一阵目炫魂摇,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掏出两枚精金制钱角在龟甲里,坤上离下象。老监正又小心谨慎再次求证,用秘传的蓍卦再卜,仍得坤上离下卦。 老监正长长出了口气,紧锁将近一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推开窗,日头半高,气象磅礴。 坤上离下卦,地火明夷,利艰贞。君子莅众,用晦而明。南狩而大得,不可疾,贞。 王临川听了吕道士的卦辞,眉头紧锁,回头迅速瞥了杨六郎一眼,神情古怪,心中默念:坤上离下,地在上火在下,晦暗之象。日在东方初登于天,而后在西方入于地,路途遥远艰辛,终有大收获……,火在南方,水克火,水在北方,火生土,土生金,金在西方…… 吕道士见王临川口中念念有词,以为自已真唬住了这呆头呆脑的读书人,忍不住得意哈哈大笑,一不留意被绊着摔了个狗啃屎,额上撞了一个大血包。 吕道士又忘了,《易》本是儒家的经典,是六经之首。哪个读书人不会背几段? —————————— 一地薄薄的霜雪,还盖不过衰草荒田,远未称得上银装素裹。 吕道士心中念着武当山上看大雪的情景,从山上最高处往下看,大雪盖过了人间枯黄黑紫,不见肮脏,只剩一片雪白清净。 吕道士福至心田,给身边的刚烈女子起了个道号:雪衣。女子不同意,非要在前面加个方字,方雪衣。 吕道士叹一下,笑一下。 两拨人分别,背道而行。 方小虎与嫂子尤其不舍,依依洒泪惜别,此后一人在山上仙乡,一人在草野红尘,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吕道士带方雪衣走了二百来步,忽然转过头挥手大喊:“姓杨的,还想听故事吗?”杨六郎眼神犀利,还分明看到吕道士喊话后,还做着天波二字的嘴形。 杨六郎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向吕道士掷去,声势竟如天外流星一样砸来,吕道士吓得掉头就跑,小石子落在地上,激起一蓬烟尘。 吕道士的故事令人悲怆激愤,让人不忍再听第二次。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一群懦弱的良民被逼上梁山做剪径蟊贼的老掉牙故事,朝朝代代,人名不一样,情节都一样。” “这山寨中老少妇孺四十六口,不见青壮男子,奇怪吗?”吕道士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因为青壮男子都被山下那帮济字营的兵匪斩了。” 两年前,朝廷在山东换了个剿匪指挥使,采取坚壁清野的路数,方家村迁散的动作稍稍慢了两日,便被那济字都营的兵头安了一个通匪的罪名,三十多个青壮男子,被绑成一排,由那兵匪斩头练刀。方小虎两个哥就是这样成了无头鬼的,父母也同时被斩首。老少妇孺,便被驱赶到梁山里,每月向济字营都头按人头上供银子和一位干净的女娃,否则便纵兵斩草除根,几十颗湖匪脑袋换得的军功赏赐,不见得比这细水长流的收益差。 梁山周边都是官兵哨所耳目,方家村的老少蟊贼拖家带口,无法越过那天罗地网,如引颈待戮的笼中鸡,看着身旁同伴次第消失,却毫无办法地苟延残喘。 方家村上下无法筹集那人头银子,只好在官兵的包围圈内,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每月打劫一二个被官兵故意导入此地的士子客商,替官兵搜刮财物,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直到吕道士被绑票上山,仗着一手半桶水祈福禳灾的术法和马马虎虎的黄禄医术,与那都头好说歹说,磨破嘴皮,每月照交人头银子,外加几大篓止血治伤的草药粉膏,才保住了剩下七八个未长成的女娃儿。 吕道士久经沧桑,一眼看穿了那都头的险恶心思。大野泽匪盗被击破寨寮之日,便是这伙小蟊贼全体授首之时,那些被抢的士子客商,便是如山铁证。如此便一举盖过了济字营杀良冒功的丑恶行径。 一路上,方小虎本能地抗拒与杨六郎接近,虽然杨六郎有为他为全村人报仇雪恨的大恩,可方小虎总感觉到大个子怪人身上那股浓稠的血腥和戾气,令人呼吸不畅,只能敬而远之。 郝南被那贼巢里的众人歇斯底里癫狂哭笑和一颗血淋淋人头惊扰了心神,一路上失魂落魄。上了官道,到一处简陋村庄便病倒了,两天水米不进,尽说胡话。 王临川衣不解带照顾了两天,实在无法,只得把行囊里仅剩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又留下八十两,嘱托借宿的慈眉善目的老屋主,去找个郎中,尽心照顾郝南,直到病愈,如还剩有些许银两,就给郝南当盘缠回家。 王临川前脚出村,郝南便能起床喝了一大盆粥,好端端的饿了两天,的确饿惨了。第三天,估摸王公子走远,郝南便跟老屋方要回那八十两银子,翻身上马,望着南边奔如脱兔。 老屋主满心欢喜目送客人南归。这两天尽心尽力,总算有个善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郝南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郓城,在家门口惊得跌下马来。路过街坊连忙七脚八手把郝南救醒,可是生生被马蹬套住拗折了一条腿,以后一生,恐怕得与拐杖相依为命了。 过了几日,郝南已经能拄着拐杖蹦跳,便忍着疼痛,耐着性子与那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父亲郝运老镖头费劲周旋半天,终于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絮言中,再加上街坊的七嘴八舌的陈述,弄明白了事情真相。 郝南护送王公子北上的次日,郝老镖头受不了徒弟们饿狼一样的眼光,把那这辈子都没摸过几次的四百两银子,兑换成了钱庄的银票,以方便藏匿。夜里高兴睡不着,点着蜡烛把藏在各处旮旯里的银票摸出来,在床上看了几次,亲了几次。忽然屋外风响,起身关窗,回头一看,蜡烛倒在银票上,再点着被帐,大半生辛苦,变成了一推瓦砾。 往日跟着走镖混饭的徒弟们,见无处容身,次日一早便树倒猢狲散了,一个都不曾留下。郝运老镖头一时怒急攻心,痰塞心经,得了失心疯,这些时日,全靠以往嘴滑时常褒过的街坊们一衣一饭地施舍,在马厩猪栏里栖身至今,好不容易才盼回了儿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郝南的那匹坐骑,因街坊们救人心切而疏忽看管,驮着郝南的全部行囊家什,逃得不知所终。郝南一听,又跌倒晕了过去。 ————————— 山东剿匪指挥使大人,从济字营回来后,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了几日,终于横下心来,从一隐蔽之处,翻出了一封密函来,依着那密函上指名道姓,把济字营七八个伤兵,还在其他兵营的十几个老油条,绑了扔在在兵校场中央。当着众将官的面,指挥使照着密函上罗列的罪状宣读,读几条下令斩一颗脑袋,读几条下令斩一颗脑袋,最后勾起了自家心底的血性,抢过刽子手的大刀,也不去照本宣科,手起刀落,一鼓作气,亲自砍了最后那四五颗脑袋。 指挥使仍恐不够,次日卸了甲去了刀,带了两个大头兵,亲自走了一方家蟊贼的老巢,恭恭敬敬把剩下的几十号老弱妇孺送回以前的方家村,赔了些银子和米栗,还有几条耕牛和一批农具。 —————————— 杜老二主仆三人千辛万苦爬上匡庐山主峰汉阳峰峰顶,眺长江,览鄱阳,江湖里烟波浩淼,杜老二心中豪气横生,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面对大好河山迎风放了泡水,水珠四处随风飘散,还溅了自已一身。书僮杜波竖起大拇指拍马屁:“少爷大气,这样都能跑马圈地,可惜山下无人有福看到这飞流直下如银河挂落的宏大气象。” 杜老二打开家什,白帛炭笔,竟然如同王临川一样,做那描绘江山地理标记风土人物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6章 羊角山往事(上) 杨六郎询问吕玄武道士人性恶的问题,不敢讲念起原由。 杨六郎就是一人独处,也不敢翻检那段往事。因为他一时激愤冲动,害死了十二个杨家同龄兄弟,仅剩他一人独活。 都是十七八岁的杨家好儿郎,还未吃过西北的风沙,未上过西北战场,未砍过北庭人或李夏人的脑袋,便夭折了,这辈子不值,窝囊! 那年杨六郎十七岁,自梁门当街杀人之后,被困在家中三年不得自由。 恰逢西北来信,杨六郎等了几日,收集完毕杨氏各脉各房欲寄往西北的家书,打了个包狱,同十二个踊踊跃跃的同龄兄弟,买马买鞍,齐刷刷提着十三杆长枪,意气风发,如脱笼野兽,一路往西北投军。 沿用千多年的周礼,男子二十冠而字,可以责成人之事。 老杨家就一窝子不读书的武夫糙汉,讲究个屁礼不可废。杨家带把的,大多等不到头发花白便早早死在西北,连马革裹尸还都免了,儿孙们那个不是年轻轻还没尝过娘们滋味,就争先恐后往西北送死? 一百七十年来,杨家便是如此前赴后继,还能生生不息。张夫子曾调侃说,老杨家的男人,提枪打仗和耕地播种的本事,都是世间罕敌。 —————————— 郭城驿外一百四十里的青羊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西北小镇,因羊角山而得名。若从高空俯瞰,青羊镇便如旧唐官道在无边的茫茫大漠里结 出的几个绿瓜之一。 前朝大唐经营西域,修西北官道至嘉峪关,彼时西北诸胡雌伏,唐官道便取直从大漠中穿过,连接了若干处绿洲以供路途补给,缩短了许多路程。后来五代混乱,西北废弃,待大颂从头收拾旧山河时,景况比盛唐差了不少,于是另拣选了一条人口聚居依山而走的路线另设官道,虽然七绕八弯长了不少路程,但安全多了。唐官道便这样荒废在岁月光阴长河里。 杨六郎一行人自东往西,栉风沐雨,急行军气势如虹,才十几日,便出了郭城驿。十几个少年胆大包天,但舍了新官道而走捷径旧官道,两日间到了羊角山下的青羊镇。 青羊镇虽是膏腴绿州,但旧官道废弃,没了外来生机源源不断注入,青羊镇吃惯米面穿惯绸缎的百姓,只能守着牛羊瓜果,过着如塞外胡羯一般浑身膻腥的无奈生活。 青羊镇没有客栈旅馆,老杨家的孩子们便花了些银子,跟当地老百姓买了吃食,正打算吃饱喝足后,寻个避风的地头倒头大睡又对付一个晚上。可天不遂人愿,那个一脸铁青的乡保陈百福,毫不客气给这帮年轻的外乡人,下了逐客令。 十几个火气充足的小伙子,那受得了陈百福这半百老头的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发起狠来,把老头围了起来,一个个撸起袖子,准备痛殴一顿。这时,只见镇上另外几个老头,带着好些个老娘们,个个手持棍棒木耙,气势汹汹赶来救援他的乡保。 正当双方对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半大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赶来,叭的一声,干脆利索跪在杨家人的面前,磕头如捣蒜,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这名与杨六郎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就是乡保的儿子陈济九。原来乡保陈百福并非有意刁难杨家众人,实际是出于善心,要救杨家众人的性命呢。 羊角镇边上的羊角山实际是一个匪贼老巢。因山势陡峭,四面壁立,只有一条上山的窄路,山上羊角峰如同羊角朝天,在顶上能俯瞰四方,刚才必定已有匪贼在山上看到杨家人途经此地,如不再赶快离开,一两个时辰,羊角山上匪徒下山来,杨家年轻人便要全部丧命于此。 杨家年轻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不仅不心惊着急,反而找来井水,解鞍刷马,然后找处树荫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看这架势,是要等盗贼送上门来的意思。 乡保陈百福和一干老头子老娘们心中大急,苦口婆心地苦劝孩子们赶快逃命。陈乡保这半百老头口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见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小子不为所动,跺着脚都快急哭了。 果然,刚过一个时辰,羊角山上便下来了三四十号娄罗,由一个满面横肉的领着,个个手持钢刀梭镖,凶神恶煞把杨家众人围住,要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 杨六郎当时只道是一些走投无路做了在绿林剪径的流民。这些流民一般无甚大恶,只是抢些钱财过日子而已。杨六郎几个便倒持枪柄,把一杆大枪当哨棒使,揍得几十号娄罗面青鼻肿门牙折,那个带头的,也只是敲断了一只手腕,便通通放跑了。 杨六郎本以为这也算为当地除了一害,陈乡保等几个老家伙怎么也得涕泪并下感谢一番吧。谁知,陈乡保领着几个老家伙的确是痛哭流涕拉着杨家小子们不撒手,但不是感谢他们,而是真不能放他们走。放他们走了,这个镇子,必定被羊角山上的匪贼屠杀得鸡犬不留,留着向匪贼交代,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陈老头一边扯着杨六郎,一边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讲羊角山匪贼的厉害。 羊角山因为山势陡峭,只有一条上山的窄路,且在峰顶上能俯瞰四方,十年前,被一伙马贼占山为巢。这伙马贼不仅为害青羊镇,还神出鬼灭,屠掠方圆几百里范围内的各处绿洲,甚至杀入郭城驿,抢过塞内州县。青羊镇内的青壮男子女子,不是被马贼们杀害或抢去山上折磨死了,就是背井离乡逃生去了,只有一些眷恋故乡的老头子老娘们,在这大好绿洲里费力等死。 这伙马贼凭着地势之利,根本不用费心去与官家打交道,侦察到小股官兵来剿,就据山而守,寻到官兵的疏忽,便从山壁上缒下来,偷袭官兵后方,上下夹击,把官兵轻易给灭了。一旦侦察到大队官兵来剿,就化整为零,散入四周茫茫大漠里,官兵一退,再卷土重来。所以,前几年官兵屡剿屡败,然后干脆不浪费粮饷,反正只不要过郭城驿,对于庙堂来讲,就是无关痛痒,便看着这股马贼渐渐坐大为患。 杨六郎听了陈乡保的话,一阵阵头大。看着陈乡保等一张张饱经风霜的绝望老脸,哥们几个一嘀咕,心一横,便打定主意仿那十三棍僧救秦王的故事做一回英雄,也正好十三个哥们,一起杀上羊角山,灭了这帮马贼,真真切切为民除害一回。 潘太师不是讲过嘛,守土未必西北,百姓安居处即是吾梦乡。 陈乡保几个老头子老娘们一听这十几个疯孩子要攻打羊角山,目瞪口呆了半天,然后赶紧放手,到处找棍子撵人。都是爹娘生的孩子,凭啥让十几个毛孩子替老家伙们送死? 老家伙们边打边哭边推,求孩子们滚得远远的。杨家十几个孩子不逃也不闪,任由老家伙的棍子抽在身上,就当是爹娘打的罢了。 —————————— 杨家孩子们整马提枪,望着羊角山上山路口奔来,正好撞上山上马贼冲下来,杨六郎一马当先,一杆大枪气势如龙,马贼丢下十几具尸体,掉头往山上退去。 羊角山上山之路真是险窄,沿着山背脊凿阶而成,宽不过两尺,两侧便是悬崖峭壁,摔下去肯定尸骸不全。杨六郎等只能下马徒步仰攻上山。 到了半山“一道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马贼们把铁栅放下,在里面放箭,一旦靠近便用长槊直捅。 十三个杨家儿郎,一起攻到一道闸,都没有损伤。到了一道闸前,一不留心,被弓箭射倒两人,靠近铁栅,又被长槊捅倒四人。杨六郎满眼血红,却又如笼中困兽,毫无办法,一边无法破门,一边眼睁睁看着兄弟流血咽气。 一个灵醒的,飞奔下山解了几副马鞍带上来,权当盾牌,护住胸腹要害处,勉强抵住长槊攒捅,三个人死命在前面顶着,全身手脚四肢,全被捅成蜂窝,为杨六郎赢得了机会,几经努力,用大枪撬落铁栅。 入得一道闸,杨家十三个儿郎,站着的只有四人。 四人一路仰攻至山顶时,便只剩杨六郎一人一枪了。 这帮马贼,的确名不虚传,除了那些不堪一击的娄罗外,二三十号扎手的,身手功夫的路数,五化八门,刀枪剑戟,样样齐全,上中下三路,全面开花。 上到山顶时,杨六郎已经全身挂彩,大枪也砸断了两次,手中所握的,是其他兄弟的枪械,也不顾得趁手不趁手。 杨六郎被最后二十几个马贼围困,手上的武器不是枪,而是一把抢来的大刀。杨六郎在天波俯中不习刀剑,去大梁城内兵校场跟那帮禁军兵油子厮混时,也鄙视刀剑,认为刀是下等步卒才用的兵器。 想不到,最后的面临生死关头,就一把铁刀相伴了。 人到生死关头,哪里还管什么武器,能杀人就好,能自救更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7章 羊角山往事(下) 杨六郎杀剩最后四五人时,双眼已经被血污糊住,对周边看不真切,再加上失血过多,头脑昏昏沉沉,手脚不听使唤,步履踉跄,左右支绌,只剩下心中一股气本能地支撑着。 杨六郎凭着感觉把刀子捅进了对面的敌人胸膛时,右肩被砍了一刀,肩胛骨断开,右整个垂挂了下来,不能再有所动作。 杨六郎感觉已经迟顿,肩上如此重的一刀,居然不十分剧疼,只是觉右肩被从后面被用力一砸而已。杨六郎本能的转身左臂向后横扫,却打中了一个脑袋,感觉敌人横摔而去。 杨六郎还能勉强站立,全身上下血污厚重,如披挂了一套彻头彻脚红色锁甲,又如江西出产的霁红大瓷瓶。杨六郎目不能视,但耳却能听,身边只有山顶山罡风呼啸鼓荡,却感觉不到再有马贼的沉重呼吸和刀声脚步,当下四顾茫然,无端生出一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错觉来。 忽然杨六郎心口一疼,胸口冒出一截剑尖来。 原来刚才被杨六郎左臂扫中脑袋的最后一名马贼,在地上喘息恢复后,找了一把长剑,趁杨六郎目不能视感觉迟缓,屏住呼吸,摸到他身后,静悄悄地把剑尖递到背脊时,才突然一发力,全力把长剑推进杨六郎身躯,从背入,从胸出。递完剑立刻跳开。 可是已经慢了半步。杨六郎本能地转身,左臂顺势一捞,正好捞中那马贼的脖子,便用力弯起左臂,用臂弯生生扼住马贼的脖子,顺势一跌,把马贼压在身下,左臂不断用力收紧,随即听到一阵骨骼断裂的声音。 杨六郎十二岁至十四岁三年里,在兵校场跟禁军兵卒厮混时,学了不少兵 痞们的拳脚和摔角保命功夫。老杨家熊孩子人傻钱多,兵 痞们怂恿杨老六跟他们摔角赌钱,前一年半时间里,杨六郎不得要领,被坑了好多银子和酒水。杨家大人脾气好,也不见像别家那样领着脸青鼻肿的熊孩子出面骂街和讨要银子,兵 痞们愈发放肆。再后来,杨六郎反赢了不少银子,连最雄壮的几个兵头都不愿意跟他玩儿了,杨六郎才断了财路。 杨六郎本能用出的,正是在校场厚厚泥灰里练出来的锁喉缠身的摔角功夫。杨六郎听到马贼劲骨响声后,心中一松,便立即晕了过去。 —————————— 十几个疯小子一路仰攻上山,刀枪碰撞声音、呼喝声、惨叫声、号哭声,被山风送来,不绝于耳。 一个个手持棍棒菜刀的老头子聚集在山脚,面色沉重,不知是哪个老娘们从家中翻出经年不用的香烛,在山脚下点燃,跪求菩萨保佑小疯子们平安下山。 山上声响动静传来的方向,越升越高,老头子老娘们的心也越悬越高,有几个受不了胸中那股混乱的激荡悸动,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好一场倾盆大雨,羊角山山脊梯道上直跌下的雨水,都是红色的。从山壁上挂下来一条条血痕,如同一条条殷红的水蛭,吸附在灰色的岩壁上。 山脚下,原来跪地焚香祈求菩萨保佑的老头子老婆娘们,被淋成了落汤鸡。 大雨把杨六郎泼醒,也把糊着眼睛的血污洗尽。 杨六郎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持着一把刀横挡在身前,弓着腰,一步一停,战战兢兢地向自已摸来。 杨六郎确实是没有了力气,只能继续闭着眼睛等着。 那个瘦弱的身影摸到杨六郎面前,见杨六郎半身浸在水里,一动不动,面色嘴唇都惨白如纸,口鼻间无气息进出。便松了口气,举刀就向杨六郎脖颈间剁去。 刀锋未落,杨六郎突然张开双眼,双眼如血,惊得那身影一声尖叫便向后倒去,钢刀甩向身后。 杨六郎看清了这个单薄身影,大感震惊,竟然是那个敢隔拦在杨六郎和他做乡保老爹面前的陈济九。此时的陈济九,在杨六郎逼视下,瘫软在地上,脸上五官因惊恐而扭曲丑恶,身子如筛糠一样颤抖,都忘了磕头求饶。 杨六郎心中闪过陈乡保拦着自已带头上山时的那张惶恐着急的老脸,长叹一口气,对陈济九打尝了一个滚字。陈济九挣扎爬起来,飞快地逃命去了,一路上跌倒了几次在泥水,却如同山羊一样敏捷起身再逃。 雨住云收,羊角山直挂而下的漂杵流血渐渐止住了势头。 青羊镇仅剩的老头子老娘们满怀绝望,转身散去,走在最后的陈乡保也心死如灰,耷拉脑袋一脚深一脚浅走回头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物什呯然砸在身后,吓了陈乡保一大跳,紧接着,又是一个。 二个、三个、四个…… 几个胆子大的老头,满腹狐疑,拿手中的棍棒拨拉其中几个覆着黑毛圆球。娘呀,一地滚滚头颅…… 杨家十三个疯小子竖着上山,杨老六一人横着下山。是被几个老头子用棉被裹着,小心翼翼抬下山的。 其余十二个兄弟,便长眠在羊角山山顶,月圆东望故乡,月缺西望壶口。 明月黄沙,夜夜丹心。 郭城驿内的官爷们初见青羊镇乡保陈百福,只当又是一个骗吃骗喝的糟老头子,或是一个失心疯的乞丐。青羊镇?没听说过。 好在一个姓折的白净面皮身穿皂衣的小捕快,发现了陈老头子骑来的马臀上,烫了一个杨字。这杨字烫得讲究,不是一般市井百姓的那种记号畜牧的手法,而是军中的马政编制的手法。 姓折的好说歹说,许诺一顿花酒,才鼓动了懒散的捕头,带着几个弟兄跟着陈乡保前去查案。 一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地滚滚人头,满天飞舞嗜血蝇虫。 捕头率先弯腰呕吐起来,其他人也跟前跑开呕得一塌糊涂。只有姓折的,皱着眉头,用一块白巾裹着桂皮大料等做成的香包捂着口鼻,一个一个认真细致地逐个翻看地上人头。 仵作验尸用桂皮大料等辛辣阳刚的草药做成香包捂住口鼻,算是大颂仵作第一人宋建阳宋胖子心思独到的创举。桂皮大料等,能隔臭去戾,且药性阳热,能去瘟病,宋胖子算是为当世和后世从事仵作贱业的同行,作了一件不可估量的功德。 姓折的年轻人折腾了两天,其他捕快弟兄远远看了两天。 姓折的年轻人给捕头意简言赅的报告了勘验结果,山下人头七十七个,山上无头尸骸七十七具,有头尸骸二百四十六具,新坟十二座。可以明确辨识的人头和尸骸,刑部发文海捕的江洋大盗十二人,关西、陇南二道和武威镇节度挂名督缉的西北悍匪头目九人。 捕头听着眼睛圆睁,既惊且喜,抱着姓折的又亲又啃,弄了一脸口水。要不是姓折的死打烂缠,一场泼天功劳便要失之交臂。姓折的现在就算让捕头跪下喊爷爷,捕头大人估计也会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 杨六郎在青羊镇乡保陈百福家里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除了陈百福的悉心照顾,还多亏了姓折的小捕头从郭城驿快马急送的药膏药粉,内服外敷,硬生生地把杨六郎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陈乡保独子陈济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家中看到老爹衣不解带服侍着的昏迷不醒的陌生大个子,便魂不守舍发呆了两天,暗中不知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最后偷偷一人硬壮着胆子,上了一次死气沉沉的羊角山,再下山,就不辞而别。 陈乡保似乎能未卜先知儿子会不辞而别,只是儿子走后,开始有点失魂落魄。有次在杨六郎的床前,唠叨絮语。 “年轻人谁想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不想去看看大漠风沙之外的花花世界,谁不想出人头地过人上人的日子,谁不想吃好穿靓睡俊俏小娘,可那也不是参匪入贼的理由啊……” “咱们的银子是街坊乡邻土里刨食辛苦积攒的,别的地方的银子就不是了?咱们镇上的女娃是爹生娘养刚刚长成便有那么多痴心小伙心心念念,别的地方的女娃儿就是不爹娘生的没有人牵肠挂肚了?” “自古以来,做了匪贼的,几个善终?儿孙不知爱惜自已以身试法,可那个爷奶爹娘白发送黑发时,不是哭断肝肠? 杨六郎其实已经醒了,眼皮沉重如铅,耳朵却是清楚得很。但不知怎样安慰老头子,只好继续装睡。 杨六郎两个月后,杨六郎一人辞别青羊镇。 来时十二人,意气风发,龙马精神,都憧憬着在西北建功立业,为杨家成就不朽名声。去时独身一人,失群孤雁,垂头丧气。 —————————— 杨六郎离开第三日,姓折的小捕快陪着另一个面目刚正英毅的年轻男子来到青羊镇。不过这次,两人都是锦衣怒马,气态横生。 陈乡保是认出小捕快的,可就是坐在屋檐下看着二人走来,懒懒的抬抬手示意一下而已。其他老家伙们也是如些意态清冷, 小捕快也无不快,陪着面目刚毅的年轻人把青羊镇转悠个遍。然后直上羊角山。 小捕快二人酉时牵马离开青羊镇。日头西落,天地由明转晦。 锦衣公子看见荒废官道边上一块大石,大石上面青羊镇三字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 锦衣公子翻身下马,猛然拔出横悬腰后的宝剑,一剑直劈,削平了原来了三字,然后端平剑尖,以剑代笔,在光滑的石面上写字,石粉簌簌而下。 铁划银钩二字,青杨。 青羊改青杨。 府州号称书剑双绝目中无人的跋扈公子折五少为青羊镇改名。 —————————— 杨六郎在梁山济字营按住那罪大极恶的兵头陈济九时,心中浮现过青杨镇乡保陈百福那日赶人时惶恐着急的面容,也浮现起几百老弱妇孺跪在大理寺请愿的情景。心中默念“青杨,青杨。”,手起刀落,无比干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8章 错杀刘 杨六郎一行,还是三人行。 下了梁山往北行不到五十里,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运河了。 人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又说“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更是说“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可见大运河开凿之艰巨,凿成后交通之繁忙,以及在皇朝经济命脉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王临川既然与杨六郎这个扈从有了那晚的冲突,彼此心照不宣了,就索性放开手脚,一路沿河北上饱览两岸风土人情,在关键的汊口、码头、县城等处逗留,做那绘画地理,记录户籍风情的事。 方小虎这书童做尽职尽责,极力讨得王临川的欢心。王临川便每日在路上讲些经典故事给方小虎听,还每日教他识五个字,方小虎便满心欢喜如痴如醉如似在梦中。 三人一路北行,十余日后便到了博州。博州自大运河建成之后,便是山东一等一的繁华地,客似江鲤,货如轮转。 王临川要走亲访友,带着一个阴气森森的大个子,总让旁人不舒服,便临时分开几天。 杨六郎掏出那块象形小玉坠子挂在腰上,沿街漫无目的闲逛,然后就被一个流里流气的地痞带进一家脂粉勾栏里,见到一个相貌无奇的龟公。 杨六郎拿出四支形状相同,但大小有所偏差的飞镖来,说要尽快送到梁大先生手上。 四支飞镖,一支是荥阳道上刺客的,两支是高衙内的,还有一支是陈济九的。这事,肯定不是巧合。 第三天,还是那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来到杨六郎投宿的僻静小客栈里,带来了一个买卖的消息。要大象去杀一个人,本地的一个有名的嚣张蛮横的混混头儿,刘金。 刘金没有一丁点儿金子,估计银子也是没有的,铜钱有也不多。 杨六郎按照指示,穿街过巷,来到刘金的住处,也大感意外。二间没门没窗的破烂屋寮,门口只是用个树枝织成一个栅栏挡住,估摸就是不让鸡狗进去屙尿屙屎的意思。 未进屋寮,便能对屋内一目了然。 屋内真正的家徒四壁,一个瘦高个汉子盘腿坐在屋中央的火塘边,火塘里烧着几根木柴,搞不好就是桌腿椅脚了。火塘上支着一个铁三角架子,上头搁着一只黑色粗陶大碗,有酒香从大碗里传出来。 汉子脸面额头上尽是皱纹纵横交叉,胡子拉碴,一脸苦难像,就一乞丐。 有名的混子头头就住这地?饶是经常混迹在梁门外鸡屎狗粪堆的杨六郎也对刘金这个人困惑起来。 “刘金?”杨六郎用手上的刀拨开门口的栅栏,一抬腿迈进屋子。 刘金抬头看了杨六郎一眼手上的大刀,却不意外惊慌,低头拨旺火堆,平静道:“等我喝完这碗酒再动手?” 长期处于饥饿的人,最是浪费不得饮食。 杨六郎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酒香愈浓。 “来一口?”刘金端起碗,向杨六郎抬了抬示意。 杨六郎摇摇头。 刘金一仰颈,便鲸吞了一碗酒水,酒碗放在左脚边的地上。站了起来,右脚往边上一撇,腰身一沉,双臂一张,摆了个拳架,毫不拖泥带水。 “来吧!”刘金平静开声。 杨六郎从刘金的屋里出来,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杨六郎在江湖和沙场上,杀过不少人,也看着不少兄弟在自已眼前咽气,但从未见过有谁像刘金死得那样平静从容。 刘金的拳脚功夫不错,练的是开碑手一类的刚猛路数,但可能是身体出了毛病,十六招之后,头一股内力使尽,便明显手上无力,被杨六郎格开手臂,一刀割开了喉咙。 刘金死前没有挣扎,也没有像绝大多数脖颈受创的人那样徒劳地用手捂着流血创口。刀锋掠过喉咙,刘金便主动撤了拳架,后退到屋墙边,靠着墙盘腿从下,双手叠在腹部,双眼看着杨六郎,没有恐惧,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脊恋不舍,好像有一丝丝的放不下的那种不甘,然后眼睑低垂,仿佛疲倦的人睡了过去。 杨六郎未想到有那么多人给刘金送葬。运河边黑鸦鸦一大片,大多是衣衫褴褛破烂手脚粗砺面色苍黑的汉子,还有夹杂着一些娘们和孩子。个个头上扎着白色布条,腰系草绳,一些年轻的,身上还披着一片麻布,仔细一看,原来是装稻粟的麻袋裁开的。 披麻带孝,家中死了长辈的规仪。 送葬的人,大多沉默无言,脸色阴沉,眼神麻木、空洞和迷蒙。 阴云低垂,地铺薄雪,朔风北来,运河凝滞。一支唢呐朝天号叫,调子高吭碜人,更显天地寂寥。 杨六郎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又过十天,杨六郎一行三人已经在官道上远远看到陵州城的城楼。被豹子气急败坏的追上。 王临 川拿着豹子写的纸条,在杨六郎冰冷如刀的眼神逼视下,悻悻地带着方小虎去往陵州城。 “博州刘金是你杀的?”豹子看着王临川二人走远,原来露着一口白牙的笑容,立即换成一张阴沉得滴出水来的黑脸,死死盯着杨六郎戴着面具的脸。 “是。四支镖的事呢?”杨六郎以眼还眼。 “什么四支镖?”豹子一肚子狐疑。 出大事了!豹子和杨六郎心中不约而同升起这样的感觉。 杨六郎和豹子拼死在两天内赶回博州。 还好,老鹰没事,中毒不深,只是那绰号公猫的龟公逃脱了。 “一辈子小心,不想在浅水里阴沟翻船!”老鹰无奈自嘲。 老鹰初见公猫,还没有觉察到事情端倪,最后是在吃饭时,菜碟里一只新鲜的死苍蝇,暴露了公猫的阴谋,公猫原本是有很大机会做掉老鹰的,但他的性格太谨慎了,老鹰的戏也演得很好,所以公猫才匆匆逃走。 山东剿匪指挥使痛下决心砍完了二十多颗脑袋,立即把整肃兵营军纪的事飞报兵部,张庆之远在皖地,梁大先生是通过兵部一个棋子得到的讯息,然后博州又传出刘金被杀的消息。梁大先生坐不住了,因为新入伙的大象正沿这条线路北上,从杀人的手法,十有八九与这两事脱不开干系。 杀手收钱杀人,天经地义的道理,哪用管得着被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又不是城隍老爷要考评奖罚人间善恶。问题是清绝楼的规矩,只有梁大先生才能拍板杀人的买卖,可是没有人找梁大先生谈过山东这两宗买卖。擅自杀人,这可是坏规矩的大事,所以老鹰和豹子都来追大象了。 现在大象的问题搞清楚了,杀济字营都头陈济九是大象的私仇,清绝楼管不着,杀刘金是受公猫蒙蔽指使。剩下就是解决公猫的问题。 解决公猫的问题,首先要搞清谁买刘金的命。老鹰出去二天后,再次回来与杨六郎和豹子碰头。 一条沟通南北的大运河,不仅是皇朝命脉,漕运枢纽,除了养活京师不事生产的治人者,养活数十万辽东和河北的守边将士,还养活了无数的船工,养活了运河沿线大大小小数百码头上的无数的苦力挑夫脚夫。博州境内七个官批码头,就有四五千苦力挑夫靠河吃河。 买刘金的命,是博州城附近河段五座码头的老板李大户。李大户一家辛苦经营二十年,最近终于吃下了博州城上下五十里范围内最后一座码头,便打算向苦力挑夫们开刀,每日工钱要压价一个铜板,一日就至少节省五贯钱,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大雪封河的二十余天,就是亮锃锃的小两千两银子。 刘金是黑白两道都混的混混头子不错,平日里仗着身手不错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进官家牢狱如下馆子也是不错,但刘金是苦力挑夫出身,是博州四五千苦力挑夫的主心骨,这事也不错。 博州城上下五十里地内靠运河吃饭的苦力挑夫们,那家忽然没米下锅了,去跟刘金招呼一声,一家大小总能去几处地方蹭几顿饱饭,谁家若有个长短意外,去跟刘金说清楚了,也总会有些伙计们上门帮忙打理协调,度过难关。久而久之,一州境内大河上下,刘金遇上苦力挑夫的,约摸能叫出一半人的名字,大多数苦力挑夫也都受过刘金的恩惠。 刘金身手蛮横,心眼也蛮横,前些年曾带着挑夫们拿着担杆与各个码头的东家干过不少的架,干完了架之后,再晃着拳头拉着人家坐下来好好谈,定了博州码头东家和挑夫之间的规矩。 现在李大户要压挑夫的工价,怎么看怎么想,刘金都不会答应,便先下手为强,悬了二千两银子的暗花买刘金的命。虽然二千两银子,在视一文铜板大如簸箕的李家,的确如同割肉,但长痛不如短痛,刘金的身手不错,值二千两银子。 “就一千两银子!”从来沉默寡言的杨六郎忽叹了口气。想起梁大先生把薛延春芽的第一次也是定这个价送给自已,由衷而叹。 “二千两。”豹子纠正大象的错误,“公猫把消息传回清绝楼,但清绝楼不一定会把买卖交给公猫做。” 按清绝楼的规矩,清绝楼和杀手五五开,如果是公猫出的手,公猫理所当然拿一千两,另一千两是贪墨的。但如果银子不经清绝楼,公猫把应属大象的那份也卷了,就是白得二千两。 老鹰在旁边无意听了豹子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满头冒汗。他娘的,这才是摊上真正的大事。 公猫在博州的收入,一年大约是三四千两,二千两虽然不少,但还不值得公猫铤而走险。四支镖只在公猫的手上,不送回清绝楼。如果公猫知道这四支镖的真正背景呢?如果公猫一开始只是想借刘金的手除去拿出四支镖的大象灭口呢? 杨六郎不得安宁。 听了老鹰讲了关于刘金的故事,杨六郎首先想起了梁大先生关于善恶的一番话,接着想起了几百懦弱的街坊跪在大理寺为他求情三天三夜,想起了家垫里白头夫子阐述的问心无愧四字,想起了青杨镇乡保陈百福,甚至想到最是跋扈无情的折五少把青羊改为青杨,还想起了潘太师说过百姓安居处即是吾梦乡的话。 杨六郎心里翻江倒海,神魂如在油中烹煮,竟如同每日午时在烈日灸烤那种痛苦煎熬,甚至更有过之。 “先去给姓刘的奠一碗酒?”豹子小心翼翼提议,“等到捉住公猫再提着他的脑袋去谢罪。” “不去。”杨六郎拒绝。去了也于事无补,还更加堵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29章 冬至月天下雪 大颂维熙三年冬至,大河南北皆雪。上弦望,雪停月出,清辉满人间。 冬至日,夜至长昼至短,此后昼渐长而夜渐短,阴极而阳起,三代周至秦,惯以冬至为岁首。所以《周礼》载:以冬至日,致天神人鬼。《汉书》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炎汉武帝始,皇家冬至祭天、祭庙,民间祭祖的习俗一直流传。 豫中为殷商发祥地,也是天下客属人的故乡。客属就是后世那个四处流散,“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客家人,朝代更迭,客家人“冬至大过年”的习俗始终恪守不变。 大梁城地处豫中平原,冬至祭天神人鬼的习俗,自上而下皆然。皇家南郊祭天,城内祭太庙,百姓祭祖上坟。 自秦以来,开国立朝,中土诸夏开国立朝,国号皆是开国皇帝登极前的封号,以示有德居之,奉天承祚,众望所归,如秦先祖因养马有功被封于秦地,炎汉高祖曾封为汉中王,曹魏太祖封魏王,唐高祖封唐王。 唯大颂太祖力排众议,定国号颂。 颂,诗经六义之一,意为美盛德之形容,以其功告于神明。 《荀子天论》曰:从天而颂之。 郑 义谓德能包容故作颂。 太祖沙场武夫出身,是条不习文史的糙汉,一条铁棍打下锦绣江山之前,流落江湖,见识了天下崩裂四方混战的膻腥,见识了千里江山十室九空的苍凉,见识了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凄凉。以布衣出身,艰苦创业,好不容易建立了统一国家,便自以为天助人勤,可以功告神明,且兼有吸取了历代前朝刻薄嗜血的教训,告诫子孙代天牧狩务必包容宽松的意思。 今年皇家赵氏祭天祭庙,要禀告上天和祖宗的事有点多,让皇帝赵垣头痛的大事就有三项。去年西北战事捷报大寒后才入京师,当时只在太庙里简述了一下,今天得庄重禀告;潘太师要举一国之力修兵书,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大颂太祖重文抑武的目的,就是避免子孙穷兵黩武,这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山东大野泽湖匪已经围了一年,是剿是抚,也未下决心。 天波府的管家杨老伍,在冬至这天一早就打开杨氏祖公堂,换水、添油、点灯、上香,依旧有条不紊。只是祖公堂满架的神主牌都放不下了,去年西北一战死难的三千个名字,写成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摆在架子上,算是杨家人同生共死,都入祠堂享受香火。 杨氏子弟依然循例在祖公堂鱼贯入出,各自上香磕头。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嘴唇周边已经开始长出一圈茸毛,再过二三年,又该提枪去西北了。 杨家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几乎是一成不变。杨家的孩子依然上晌在家塾里听书,下晌在大院校场里练刀舞枪。年纪稍长的一拨,逢十出城射猎,初一十五到祖公堂上香,一如之前。以前杨家成年男子都在边关,无论生死,都隔家千万里,照顾不到家里老小,全靠女人们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家大小衣食住行等诸多琐事。以前隔着河山,现在隔着阴阳,现在男人没了,也不过还是那样,都是看不见摸不着。 说来也怪,自从杨艾儿把那个小脏猫送入白茶园后,杨老夫人的身子日渐好转,不仅饮食恢复了不少,还有兴趣早晚在院子里摆摆拳架走走拳桩,若是高兴,还会悠悠地耍一段剑舞。 那只小脏猫被杨老夫人亲手打理得毛光水亮,每日在院子里淘气,把一个井井有条的小院,折腾得七零八落,那几株白山茶更是被猫儿抱着打秋千,弄得枝断叶落,丫头杨珍珠每每恼怒得牙根痒痒,老太太也不以为意,反说这样的院子才有勃勃生气。猫儿也有灵性,唯独在老太太跟前千依百顺,在别人面前总是弓身炸毛,呲牙嘶吼,一副凶相。 ———————— 耶律无恶在肖雨师的陪护下,来到巴音朝鲁就任南院大王,如同离囚野兽入山林,出笼禽鸟飞高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未曾想到,耶律无恶在王庭时拘谨懦弱的性子,来到巴音朝鲁后,却改头换面。未到几天,便把王府里原来婢女侍妾全都祸害个遍,吃腻小家碧玉,竟把主意打到耶律南望原配遗孀元氏这个大家闺秀的头上。有一天,太阳还半天高,耶律无恶便硬闯元氏所住的宅子,意欲敦伦那从匈奴时代传下来的兄终弟及父死子承的祖宗陋习,元氏的尖叫怒骂声音响彻了王府,好在耶律无恶很快就捂着被挠花的脸怏怏离开,此后,元氏每日不洗刷容颜,还用秽 物自污其身,才使耶律无恶避之莫及,彻底断了染指之心。 耶律无恶终是欲壑难填,几个月时间,大门不出二门迈,只躲在王府欺负娘们。久了,便觉得屈膝低眉的家花无甚意思,下令到各州郡和部落选取民间秀女。这耶律无恶也真够纨绔胆肥,竟然动用了烽驿把选秀的旨令传到最偏远的部落。选秀旨令也奇葩无比,简直是厚颜无耻到无以复加,就赤裸裸一句大白话:老子南院大王耶律无恶要选秀女。把王府内的长史主簿等一干大小幕僚吓得一愣一愣,大开眼界。 肖雨师冷眼看着耶律无恶胡作非为,并无阻拦纠正的意思。肖雨师与耶律南望齐名,并称北庭双栋,是肖太后最为看重的子孙辈。 变身为嵬名巴丹的耶律南望拿着南院大王的选秀旨令,沉思了一会,会心而笑。要骗过肖雨师真心不容易,难为性子淳厚的小酒壶拗着性子做的恶心事。 耶律南望跟老丈人要了二百个弓马娴熟的汉子,好说歹说忽悠迷糊老丈人,领着嵬名观音的妹子嵬名莲花,以送秀女的名义,去往巴音朝鲁。 —————————— 接手杨令营口军镇的裴远义,在冬至这日,带着厢郎将以上的将校,来到那幅山坡前,祭奠了前辈和弟兄。没有香烛,没有纸钱,默默中的免胄抱拳一低头而已。 —————————— 许多年以后,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方小虎,躲在远离中土的南海之滨合浦郡海门书院埋头写《海门稗钞》,记载了大颂维熙三年冬至,打了两场惊天动地的架。 一场架是府州跋扈公子折衣卿折五少,在蜀地青城山山颠与顾道人干了的。 年老力衰的顾道人以自创的四十六手回风舞柳剑,招招后发制人,抵住了年富力强剑道家学深厚的折五少不要命的破尘剑法。 这场比剑其实除当事人外,亲眼所见只有二人,一人是顾道人的身边的道童,另一人是折五少的跟班小厮。打斗一点也不激烈,可以说水波不兴,也没有人受伤流血,场面还比不上一般江湖武夫狭路相逢的逞狠斗勇呢。惊天动地的是二人比剑后,顾道人曾与折五少说的一番话,以及后来折五少干的事。 顾道人与折五少边饮茶边闲聊,听了折五少的练剑心得后,直言不讳: “你是个多情人,怎能练得出无情剑呢?” “都知道我最是刻薄无情,连我自已都同意,我怎么是多情人呢?” “生自父母,食五谷禽畜,着麻棉丝绢,家中有宗祠,上下有兄弟,众生有情,你怎么不是有情人?!” “太上忘情,为练无情剑,我已忘情。” “太上忘情,非是无情。既是无情,何必忘情?情至深外情转薄而已,你现在发觉不了,因为你还未到伤心处。” “剑道至高,不过一个情字。人若无情,剑出无凭,哪来一往无前的忘我气势。剑道不修有情,而修无情,最终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年近三十不肯娶妻的折五少,下了青城山,飞马向北,回到府州后,也不进家门,而是不顾风尘满面,去了一处宅门,解下腰后的佩剑为聘礼。 一个月后,折五少娶了这家的二十七岁老姑娘,此后折五少扫地种菜、洗衣烧饭、耘田割麦、写字练剑。号称书剑双绝的折家跋扈公子,居然干起了这些琐事。十年之后,五少以剑称神,同辈的刘阿伶,后起的辛幼安,对折五少的有情剑,皆是心服口服。 另一场架就生猛多了。是杜老二这个读书人在江南以一挑多,狠狠打了读书人的脸面。 杜老二冬至这日,身在异乡为异客,与书僮老仆,在江南一处酒家买醉。 正好旁边一桌读书的士子,高谈阔论去年西北一战,杨家全军尽墨的事情。 “杨家人不是号称西北门闩吗?怎么一战全军覆没,连累了全军死伤四万多人?” “杨令不是号称西北最知兵吗?怎么轻易入了圈套?” 来来去去尽是诸如此类的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换了我该如何如何等。 杜老二听了,借着酒劲,笑着对身旁的书僮道:“去跟那伙读书人讲讲道理,讲起火了,我好动手揍人,一路上闷出个鸟来,得找点乐子,要不这日子没法过啦。” 书僮杜波除了小和尚问山外,在口舌之利上还真不怵任何人。 见过西北警报入京师,八百里加急的斥骑在路上摩肩撞踵的样子吗? 见过桀骜不驯的殿前禁军归杨将军麾下服服帖帖的样子吗? 见过一战拼死三万人血流漂杵的样子吗? 见过捷报传入大梁全城缟素的样子吗? 见过杨家祖公堂神主牌多到放不下的样子吗? …… 杜波耐着性子说了许多,可江南读书人就是嘴里一事,号称百年砥石的杨家人为何识不破小小奸计。 于是杜老二便用拳头跟这帮江南读书人讲讲心中的道理。 杜老二长期与大梁城鸡粪狗屎堆里的河工、挑夫和脚夫混迹一起喝劣酒讲荤话,吃小娘们的豆腐,挑衅斗殴更不在话下。带着酒劲上来帮着杜波吵架,三句五句就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揍人。 几个弱不禁风的江南书生,细胳膊细腿,哪里是杜老二这种高手的菜,眨眼功夫,便口鼻流血眼上青框,书生们一边瑟缩退远,一边高呼你等着,你等着…… 杜老二打完后,正在神清气爽。突然高呼一声:扯乎,抬腿就跑,老仆书僮二人也扯着马匹跟着一溜烟远循而去。 如果杜老二能跑掉,就好了,偏偏还未跑远,就被许多人拦下围住了。 杜老二好死不死,仗着酒劲,把在京师的那股纨绔气带了出来,跳着脚冒充国子监太学生身份来唬人,结果捅到马蜂窝了。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场风波愈演愈烈,最后竟然变成一场席卷朝野的口水大战,南北仕林对骂,边关庙堂对峙,庙堂上文臣武将分庭抗礼。 杜老二再次名满大江南北,成就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0章 担杆山的族谱 错杀刘金的事,最终还是成了杨六郎的一道坎。 杨六郎之前,在面对豹子这个开郎朝气的年轻人的戏谑笑谈,是不吝啬“嗯”、“哦”之类的简短回应。现在,连午夜在屋外静坐的习惯都免了,整日呆在屋里不出门。豹子都感觉到靠近大象的屋子,就是一股阴森萧杀的压迫感,干脆不去招惹,免得自讨没趣。 老鹰神出鬼没,匆匆忙忙,也不见能带回什么好消息。那个拐骗大象来见公猫的流氓,被发现时已经横死在一处偏僻的巷角里,尸体都开始腐烂了。公猫就像一只影子消失在见到老鹰那晩的夜幕里。 杨六郎记挂着教枪的年轻镖师,不愿在博州白白浪费光阴,便在风雪中夜晚,独自北上。 在北上的之前,杨六郎还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在夜深人静时,杨六郎拿了一根挑夫常用的担杆,把李大户家的高大宅门一股脑给拆了,还顺手把宅院内对门新砌的映壁推倒。本想一把火把李家给点了,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 难道自已没有错?自已的错又该如何惩罚? 大雪封河,运河没有来往穿梭的船只,苦力挑夫们也销声匿迹。 天地寂寥,正好独行赶路。 欧阳甲见到杨六郎时,把大枪风雪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得就像个孩子,就差哭出来了。欧阳家上下,都惊讶得张大嘴快把下巴撑脱臼了。 在没有见到杨六郎之前,欧阳甲遵照这位神秘古怪的恩公指示,偷偷潜回家,藏在屋里足不出户,只有婆娘送饭时才能见一面,其余人等,一概不见,都快闷出芽了。可苦了他的婆娘,要没日没夜应付一个有力无处发泄的莽汉。 欧阳甲是被他婆娘给逼出来的,他婆娘一次又一次进屋哭诉,再不现身出手,欧阳山庄就要被人家平了。 这事只能怪杨六郎了,来来去去就一句:我要见欧阳甲。杨六郎与欧阳甲朝夕相处那么久,可是姓氏都不能告诉欧阳甲,总不能说我是恩公吧,那还不如告诉人家,有本事来打我啊。 “客人打哪来?有何事?” “我要见欧阳甲。” “敢问客人姓名?” “我要见欧阳甲。” 一人冲来,然后更快地飞回。 “我要见欧阳甲。” 三人持棍攻来,然后更快地摔在地上。 “我要见欧阳甲。” 七八个人持枪团团围住,然后七八个人倒地哀嚎。 “我要见欧阳甲。” 然后十多个人竟然持枪立盾,在大门口结阵以待。 欧阳甲再出来晚一会,杨六郎就要破完这劳什子外强中干的雁翼阵了。 好在大家都是一些皮外伤。 杨六郎见了所有欧阳家的成年男子后,很感失望。没有那个镖师。 藏了几个月,欧阳甲一张老脸收白了许多。虽然还恢复不了原来的大胡子,好歹也是短须如戟,雄风渐起。 在欧阳甲热情挽留下,杨六郎答应在担杆山逗留几天,就住在山庄外一外僻静的小宅子里。 杨六郎是想起了欧阳老伍长,心中负疚。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已,老伍长也许有逃生的希望。怎么说,都该对欧阳家有点表示吧,何况也想好好看看老伍长的家乡,是不是他成天吹嘘的那么好。 至于欧阳甲的那点小心思,不都摆在脸上了吗,杨六郎也不在意。 早晚两晌,杨六郎真心实意为欧阳家的汉子和孩子们,不厌其烦地演练老伍长的枪法。 其余的时间,就独自一人在担杆山晃荡。 担杆山就一小土丘,四周一片平坡,零零落落几处村庄,大雪铺过,一片白茫茫,有个屁秀丽风景。 不过想起老伍长那张苍老如树皮的脸,还有那边喝酒边口水四溅吹嘘自已当年闯荡江湖的英雄事迹,还忙里偷闲伸手掏裤裆的样子,眼前的风景,又真有点秀丽的样子了。 杨六郎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夜里,欧阳甲独自一提了两壶酒水来给杨六郎饯行送别。杨六郎依然不饮不食,两壶酒,都是欧阳甲便宜了自个。 对于战死的老伍长欧阳叔良,杨六郎在担杆山看了想了,还是该对欧阳家的人有个说法。欧阳甲就着杨六郎讲述老伍长的英雄故事和窝囊糗事,一口一口地闷光了两壶烈酒,然后酩酊大醉,泪眼婆娑。 又想到了在石门镇的那夜,杨六郎演示老伍长枪法时,欧阳甲跪伏在地,泣不成声的样子。欧阳甲这个粗汉,泪窝子如此浅,杨六郎无奈叹了一口气,明天又走不成了。 欧阳甲午后才在杨六郎的屋子里醒来,本来就想悄悄一走了之,可恰恰好杨六郎回屋里。欧阳甲有点不好意思,可一转念,那个好汉没有喝醉的时候,心里又坦然了。 欧阳甲感觉杨六郎看自已的目光,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冰冷,反而有一丝温和的调侃? 欧阳甲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喝醉的好汉到处都有,可喝多了就像个娘们哭鼻子的好汉可没见过几个。 于是欧阳甲把自已和欧阳叔良的故事说了。 欧阳叔良是那辈人中最不安份的,少年时心就很大,总想在江湖出闯出个响当当的名头,让担杆山响彻江湖。十七岁离家,到五十二岁战死,三十五年间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欧阳叔良虽然不常回家,但却是最得其娘亲也是欧阳甲祖母欢心的孩子,欧阳叔良没有成家立业,成了其母亲的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至死念念不忘。其实欧阳叔良在四十岁那年回家,是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回来,这孩子骨架粗大,一看就是欧阳叔良的种,可惜不会说大颂的正音官话,一口哩哩噜噜的方言,无人能听懂。 欧阳甲自小就跟着这个叔叔玩,枪法是叔叔教的,手上这杆风雪,枪刃就是叔叔留下的,自已配的枪杆。叔叔每次回来,都会眉飞色舞地说外面的见闻,只是大多人都对此嗤之以鼻,唯独欧阳甲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欧阳叔良回家的时间越隔越长,最后干脆不见音讯。 那些对欧阳叔良嗤之以鼻的族人,大多一辈子未出过沧州,欧阳甲却少年出门,走过了许多山山水水。 杨六郎忽然心中一动,无端想到那个不识官话的孩子。 欧阳甲道声:“好办。” 不一会搬了本厚厚的族谱过来。 翻了一阵,在欧阳叔良的名字下,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名字,欧阳宁城。 宁城是辽东一座百战之城,近几十年来是北庭的地盘。 怪不得! 那个孩子,十有八九是欧阳叔良跟北庭蛮夷婆娘下的崽子。 不知道为何,老伍长从来不谈起这个儿子,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或许要找出这个孩子才能揭晓罢。 欧阳宁城只是随父亲在担杆山住了几个月,然后又随父亲飘泊四方,再也没回过担杆山。 但杨六郎却相信,这个欧阳宁城,跟自已,脱不了干系。 宁城虽远,但有了方向,就有了希望。 杨六郎从未想过,老伍长还有如此好玩好笑的故事,这与他平时吹的牛皮,有些一致,但有些,他根本就不曾提起,或许是不愿提起。 每个人都有秘密,杨六郎现在就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大秘密。 —————————— 冬至一过,便渐近年关。 杨老夫人的贴身丫头杨珍珠就要结束清闲的日子,开始最忙碌的生涯。杨珍珠平日里就呆在白茶园,除了贴身服侍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就是做些洒扫庭院,摆弄花草的活儿,再有就是到隔壁杨六郎的屋子开窗通风透气,掸抹灰尘,顺便在那里发发呆。老太太都看在眼里,劝说不用每日都去,珍珠虽然嘴上应允着,但依然不改初衷。 到了腊月,杨珍珠会跟着他爹杨老伍腌菜薰肉,用糯米酿酒,跟着几位少夫人学着裁布缝衣,和哑巴杨艾儿外出采购年货,一日一点往府里搬,就像松鼠攒过冬的栗子。 到了年关,便拿着红纸和笔墨,还有一壶自酿的新酒,去找家塾的白发老夫子写春联,夜里和老太太在灯下剪窗花。此外,还要做麦芽糖送灶王爷,烧纸金钱纸宝船送穷神,跟着老爹或大少夫人一一走访探望杨家各支各房及姻亲门生故属的孤老妇孺,送新棉被新棉衣,还有米面肉。各家的家长里短,一年里谁家娶亲谁家生娃,记在一个本本上,当夜回来跟老太太躺在被窝里一一讲道讲道。 薛延春芽离开了清绝楼,一开始仿佛出笼之鸟,终于能自由的飞,何况还有老嬷嬷陪在身边朝夕相处。 吃够了人间苦头的老嬷嬷,许久未见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杨六郎出现,开始有点忐忑不安起来,终是忍不住向薛延春芽碎嘴。 女人嘛,终是得找个男人依靠,也不要管他俊与丑,真心过日子就行。也不用成天缚在身边,风筝飞高飞远终会飞倦,落下来收回来便是了。男人不出门见识见识,终是井底之蛙,也挣不了几个钱,将来有个娃儿什么的,每天更要铜钱开销。 经老嬷嬷这么一牵扯,薛延春芽忽然记起了自已原来已经被一个男人买断了一辈子,是非好歹,原来就这么不经意间,两个不相干的人被绑在了一起。 可是那个只知道姓杨的怪人,现在何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1章 雪拥年关 杨六郎一路北上,昼夜不舍。 反正就是一个天地之间独一份的阴物活死人,不饮不食,除了每日午时一个时辰的身心煎熬,其余时间都在赶路。虽然右边身子不便,比常人慢了不少,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杨六郎的行程速度,反而比常人快了许多。 两朝边关,历来是风险地,也是发财地,有财发的地方,人们就会趋之若鹜,就会需要各种各类的消息,所以清绝楼包打听的生意就做到了辽东的边关,还做得红红火火。 做买卖的,每到年关,总是忙着结账收债。杨六郎把山东那笔买卖挣的银子,也不管多少,全部抵给了清绝楼的辽东分陀,就买一个叫做欧阳叔良的浪荡子在宁城的故事,和一个叫做欧阳宁城的年轻人的全部消息。 清绝楼的生意规矩,公私分明。 因为杨六提供的欧阳叔良的讯息还算具体,所以三天后,辽东分陀就派个年轻人,带着杨六郎偷偷越过关卡,又两天后的夜里,来到宁城一个清冷村庄里的一栋破败的大木屋前。 这里就是欧阳叔良在宁城所有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也是欧阳宁城的家。 清冷的夜,屋外的雪簌簌而下,屋子里的火塘的炭火虽然未烬,但屋里还是冷飕飕,一个目盲的老妪卷着一张毡被,在火塘边缩成一团,呼吸似有似无。 带路的年轻人讲,清绝楼找到这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宝娥的独居老妪,已经几近灯枯油尽,清绝楼用十只羊的代价,让村里的人想方设法把老妪的命延续十天。 那个一脸不情愿的年轻人,抛下杨六郎,像逃命一样迅速远离了充满奇怪气息的屋子。 老妪的呼吸忽然急保沉重起来,卷着毡毯仍瘦弱得像一只病羊的身躯一起一伏。杨六郎毫不迟疑地跪在老妪的面前,轻轻地磕了个头,小心翼翼低声呼唤了一声: “娘!” 没有任何药石比得上心中一线希望,对于一个濒死的人更有效果,也有任何一句言语,能比孩子的一句娘亲,更能激起久病缠身的老妪的求生欲望。 杨六郎在沙场上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这一招,有时很管用。 不见回应,又用北庭正话低声呼唤了一声: “额娘!” 老妪深陷的眼眶里干瘪的眼皮动了动,终是徒劳无法撑开。然后艰难地从毯子里,伸出一干枯的手。 杨六郎赶紧伸出左手,轻轻握着这只干瘦如柴的手。 这只手,没有一丝温度,其实杨六郎的手也没有温度,但两只手攥在一起,老妪的全身颤抖,很快就平定下来。 杨六郎心底,也忽然升起一点暖意,全身上下,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感觉,就如少年时躺在春风料峭的田野里晒着日头。 杨六郎一手攥着老妪的手,一边躺下来伸着脚,把离身边远处的几片木柴勾过来,推进火塘里,火塘有了柴火补充,一会儿就重新燃起火苗。 老妪身体动了几下,似乎是努力挣扎要坐起来。杨六郎赶紧把她搀扶坐直。 老妪伸手向杨六郎,却又停住了。杨六郎又赶紧一声低唤:“额娘!”老妪擅巍巍的手,才又继续伸向杨六郎。 杨六郎这三声娘,没有丝毫生硬尴尬。杨老六的命是老伍长舍命换的,这三声娘,不亏,理所当然。也好在曾化妆摸入北庭境内多次,途经过许多地方,一口北庭正话,也有八九分腔调。 杨六郎摘下面具,握着老妪的手,贴在那片完整的左脸,轻轻固定,不使她能抽手乱摸。 屋外风雪正盛。 杨六郎把老妪搀扶着往火塘边挪了挪,让老妪靠着自已的左边身子,用左臂膀揽着老妪虽然隔着毡毯仍然单薄如纸的身体。 半夜无话,老妪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杨六郎保持着姿势不变。 大雪天,不知昏晓。 杨六郎终于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些黄粟,找一个陶罐,拙笨地熬了一罐粥。 老妪平稳地睡着,虽然风烛残年,脸上沟壑纵横,但年轻时的面形和五官轮廓还是依稀可见,曾是个美丽的女子。 杨六郎心里叹了一声,老伍长好福气,就是狗日的不好好珍惜。否则,平时喝酒吹牛,怎么不提起婆娘孩子。 一个神智不是十分清醒的老妪,怎么会是心怀叵测做过斥侯谍子的杨六郎的对手呢,何况还加上几声让人方寸大乱的额娘,在大雪纷飞的三四天苦中作乐的光阴里,在矜持羞涩和咬牙切齿间,把许多旧日时光,都倾倒了出来。 那些幸福憧憬和辛酸煎熬,填了满满一屋子,让杨六郎无立足之地。 老妪宝娥那时还是宝娥小姐姐,尽管已经从大观楼里退了出来,但仍有许多王孙公子成日围着团团转。宝娥小姐姐却只对那个从南边来的身无分文的浪荡子欧阳叔良青眼有加。 宝娥带着欧阳叔良回去村子里,建了一座大木屋,以为此后今生,就像许多戏里所演的那样,男耕女织,举案齐眉,平静度过一辈子。 的确度过了三四年的幸福时光。那时欧阳叔良在刚开春冰雪未完全消融就笨手笨脚掘地耘田,修缮篱笆。夏天带着她去小沟渠里斛水捉鱼,夜晚就带着她去捉知了牛回来炒着吃。秋天一起去去村头油坊炒豆做豆饼炸油,举着大锤打楔子满身犍子肉的身子,总让人瞅了晚上睡不着。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欧阳叔良就劈好了整个冬天和来年春天要烧的木柴,大雪下来,两人就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一天就熬一大罐粥,饿了就吃,不分昼夜时辰,有时候,欧阳叔良消耗过多,一天就要吃二三罐粥还真嚷嚷肚子饿。 后来,不安分的欧阳叔良,开始隔三差五到周边的地方游荡,但每次时间不长,也按时回来,游必有方,按期而归。后来,游荡的地方越来越远,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宝娥以为儿子欧阳宁城的出生,就能拴住男人不安分的心。可惜,又只拴了三年。然后直到儿子十岁,欧阳叔良才再次回来,不知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四个月后,把儿子也一起拐跑了。此后,大约一年一次,都是儿子独自回来小住一两个月后,又离家远行。 一个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一个被丈夫嫌弃的女人,一个连儿子也不怎么愿意相守侍奉的女人,在自家男人离家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女人们总是在背后指指戳戳,而男人们遇见了总是以一种要生吞活剥的眼光来审示上下。到了后来,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越来越肆无忌惮,养的羊不见了,田里的高梁莫名其妙倒下了,屋门上新出现的刀斧斩痕等等,直到一次,已经长得虎背熊腰的儿子回来,提着根木杆,连拆了村子里几户嚣张人家的房子,才没人敢做那些出格的事,但背后的各种恶意阴损,仍然层出不穷。 老妪的眼睛是去年瞎的。这些年来,不知生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大约是伤了肝经,牵连着眼目越来越不好使。儿子欧阳宁城前年不回,去年也不回,更忍不住思念流泪,积郁伤肝,眼里的泪腺也枯竭了,眼球无水滋润,便如同拔出土地的禾苗,不瞎才怪呢。 过两天就该除夕过年了。南北对峙二千年,风俗人物,却越来越近。 村子里其他人家,都是忙忙碌碌,扫除、杀猪、和面、贴春联等,一派热闹的景象。 人们看见那栋已经好些年没有生气的大木屋,忽然生动了起来。 老妪宝娥家那个像熊瞎子一样高壮的儿子回来了,三年不见,身形似乎高大了一些,拎了一把大刀出了村口就斩树,拖回来劈了一大堆木板,连夜就把一间吱嘎作响的木屋修结实了,屋檐下还整整齐齐堆满了木柴,第二天,拿了银子,谁家杀猪,就跟人家买肉买面,给钱人家帮忙包成饺子,还找到村里私塾先生,扔出一锭银子换了一副大大的红纸春联和福字。 这种情景,好多年不见了,宝娥儿子看来挣了大钱,但人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股冷冷淡淡,不拘言笑的性子,连砸银子的动作姿势,都没变。啧啧。 屋子里已经焕然一新,老妪精神很好,面前的碗里盛着热腾腾的饺子,一口咬开,香气扑鼻。 欧阳宁城,知道你再也回不来陪你老娘了。 老伍长,你这狗日的,独独这事,我还真瞧不上你。 还好,今年有我杨老六在。 —————————— 天波府杨家的除夕夜还是一样,杨珍珠在白茶园陪着老太太坐在火盆边守岁,一只壮实的黑猫绻在老太太脚边打着呼噜。 以前的除夕夜,两人都会念叨着西北那爷儿七个,老爷一年操劳了多少边事,头发胡须又白了不少吧,老大老二老三的胡子得该有多长怕是赶上他们爹了吧,老四白面书生的样子有没有变化,老五早就打不过老六了该服气了吧,老六会不会又犯了军规吃了军棍,不会临阵招了个番蛮婆姨吧。天波营里那三千人,今夜除夕,得又有谁都喝醉了呢。 今年两人唠来唠去,都是些别人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芝麻绿豆事。 薛延春芽的宅院里,春联、窗花、门神,能贴的都贴上了,春芽和老嬷嬷两个,红袄红被红棉鞋,都跟新嫁娘一般了,厨房里的肉米面菜和饺子,样样都齐备着。可整个宅院就是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春芽坐在窗边,怔怔看着窗外大雪纷纷。 老嬷嬷心里长叹一声。 纵使是藏污纳垢的清绝楼,在除夕夜,还是关了门,在大厅里热热闹闹摆上八九桌,梁大先生还会和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一人发二两银子的红包,吃完饭后,还一起放鞭炮,就由那些未曾迎客的清倌人点炮,预示一年更始,生意红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2章 春风春雨南归人 大年过后三十三天就是惊蛰。 辽东北地,春来迟迟,到了惊蛰,东南风才吹起,硬邦邦的田地,才开始渐渐消融。 相处了三十多天,杨六郎渐渐招架不住老妪,或者说招架不住一位娘亲对远游而归的孩子的关注关爱。 都去过哪里,见过一些什么人,结交了什么朋友吗,在外都吃些什么,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过冷受过冻,做事辛苦不辛苦,有没有受委屈……,这些都好搪塞。 还记得你小时候淘气,爬上村口那棵大树上掏鸟窝摔下来,磕破了哪边眼角,跟你在洞庭湖喝酒的那个大胡子后来去哪了,上次你说的那个姑娘怎么了还见过人家吗,你的嗓子怎么还没好……,杨六郎一阵阵头大。 杨六郎只好争取主动,天一亮,就主动跟老妪唠叨到过的大梁城的河道和虹桥、陇右风光、塞外黄沙……,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便一早出门斩树劈柴,修屋铲雪,编篱掘地……,甚至跑去山林里打了两头倒霉的野猪。 老妪连续二日不再唠叨,瘫卧在火塘边不语不动,就像一倒空的麻袋一样木然空洞。 杨六郎狠下心来,摘下面具,抓起老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自已被毁了的右脸颊上。 “额娘,我受过很严重的伤,嗓子也毁了。是死里逃生,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老妪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颤抖起伏良久,才一声悲号: “我的儿啊……” 此后,老妪不再空洞木然,却总要强撑着,摸索熬粥和面等等,就像所有的娘亲竭力为儿子多做一点,分担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虽然欧阳宁城最后的结果,杨六郎已经猜到几分,但清绝楼的消息未传来,杨六郎也不能完全肯定。况且,还有背后的人要挖出来。 杨六郎既希望欧阳宁城是那个人,又不希望就是那个人。 自已终要南下,去追索挖掘那场阴谋的真相,找出仇人,手刃仇人。这个喊了一个多月老娘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伍长的遗孀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在这里等死。 “额娘,咱们去担杆山好不好?” “不去,这里是我的家。” “额娘,担杆山春天花开遍野,夏天水塘里都开满了荷花,秋天是一边看不到边的麦田,……,比宁城好看多了。宁城没有荷花,没 有甘甜爽脆的莲藕,你没见过真的荷花,也没有吃过莲藕吧?” “不去,宁城冬天,可以窝在家里猫冬。” “额娘,那里有阿爹的亲人,叔叔婶婶,有我的同辈兄弟,还有管你叫嬷嬷的孩子。” “不去,我不会讲那里的话。” “额娘,阿爹的坟在担杆山……” “……”,老妪陷入回忆中。 “额娘?!” “路上雪化了,我们就去担杆山吧……”老妪幽幽地叹道。 杨六郎赶着骡车,跟着骡队的后面。 刚开春,路上便被车马碾起了半尺深的泥泞。再艰难的路途都拦不住人们挣钱的热情,再遥远的路途也挡不归家还乡的决心。 骡队对这个自称欧阳宁城的大个儿年轻人母子很热情。年轻人说练过几年拳脚,干过镖师,很是懂事勤快,在骡队里什么脏活累活重活都抢着干,虽然右手右脚被火烧伤成残,但力气大动作麻利,还是一个顶俩。如果不是脸也被毁了,招回家中做个护院跟班,倍儿长脸。 过了两朝边境关卡后,每日开始见到暖暖的日头,东南风吹着,带着山野草木萌发的气息扑面而来,越来越多地见到枝头上嫩嫩的绿意,看不到边的坡地平原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路边的草野,竟然稍稍绽开了零星的小花。 还见到一只飞得不高的纸鸢,形状简单拙朴,颜色也不艳丽,就是乡野孩子自已动手做的。几个孩子在纸鸢下面呼喊奔跑着,小小的身子,隐藏着无尽的精力。 到了宽城城外时,辽阔的田陇土地,像铺了嫩绿一片毯子,官道旁的枊树又抽条长叶,东风一吹,如姑娘散开满头秀发,随风摇曳。 自称宁城的年轻人,把他目盲的老娘抱出车蓬外,扶着车轼横坐。目盲老妪面色平和从容,享受着春天的日头,年轻人牵着骡子,拖着跛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路上。 夜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树叶上屋瓦上,沙沙作响,如许多蚕虫在吃桑叶,清晨推门一看,天地都是湿漉漉,如刚从水中捞起。 骡队便决定在借住的庄子里休整一二日,下雨路上泥泞骡车难行,得出日头照晒后才能承得住车辆碾压,车上的干货,也怕雨水雾气潮了发霉生虫。 杨六郎在房东的厨下,炒了一盘鸡蛋香椿,盛了一碗粥,捧回屋子里,看着老妪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老妪吃完,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满脸陷入回忆的神色。 杨六郎则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春雨春树,心里乱如麻,烦恼如树上枝头嫩芽茁壮生长,不可抑止。 不知老娘的身子骨熬得住熬不住这场天崩地裂的劫祸;几位嫂嫂都一下子成了新寡妇,一年时间,丧偶之痛平复了些没有;侄子侄女们的武艺学业有没有受到丧父的影响……,一年来被仇恨填满了心头,光想着挖出仇人报仇雪恨,这些大事,都没心思好好思量过,不曾想一想,念一念天波府里的各个人。 老娘头上的白发不知又添了几多,白茶园里的山茶打了几个花骨朵;杨珍珠这丫头怎么了,如果不是当初老娘说破了要把她留给自已做媳妇,还不那么跟她促狭捣蛋呢;杨艾儿这几年长壮些了没有,能胜任天波府采办的重担吗;家塾里白头发老头儿还喝得动酒吗,不会讲着课就打瞌睡了…… 薛延春芽这小娘皮心中的怒火有没有冷净了些,一个宅子,就一老一少住着,冷清了些吗…… 梁山方家村的老少蟊贼们能不能找到吃的填饱肚子;博州城的那些苦力挑夫的婆娘娃儿们,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能吃饱穿暖吗…… —————————— 门外走来一位衣着随便的老头,擎了一把旧伞,站在杨六郎的面前,笑脸和煦,邀请杨六郎去尝尝新酒。 杨六郎摇摇头,表示不会喝酒。 “年轻人,要不,请你陪着我这老头子,我喝酒给你看?!”这个老头邀请人的说法很奇特很有趣。 可惜杨六郎现在没有心情,还是摇头拒绝了。老头去另一个屋子,邀请别人去了。 两天后,天气放晴,北来的骡队,继续南去,只是又多了一辆骡车和一个赶车的汉子跟在骡队后面。 又三天,黄昏,骡队正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被一队人挡着了,骡队的头领刚要上去和人家交涉,被杨六郎轻轻地拉住了。 对面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粗壮的络腮胡汉子,粗着嗓门大喊:“燕家的兔崽子,知道你在,赶紧出来让爷爷一刀剁了省事。” 从骡队最后的骡车里,缓缓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脸色苍白,捧着一个长条形刀匣的双手,比他的脸色更苍白。 年轻人越过骡队,站在骡队的最前面。 “这些商队不知此事,放过他们,我给你完整的金错刀,否则,你得到的是两截死铁。”年轻人大声向对面喊道。 “不行!”对面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太行山十七个寨子,有十二个寨子都从了我,那把刀,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我陈某人的规矩不能破。” 骡队的人似乎被飞来横祸吓坏了,往骡车靠了上去,几个胆大灵敏的,已经稍稍地从骡车上货箱边抽出刀剑来。 骡队里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忽然从众人中挤了出来,一边向前走,一边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还伸手从脸颊上搓了搓,从脸上搓出一些又黄又黑的老腻,还把下巴的胡子也撕了下来,然后神奇地变成了那天邀请杨六郎喝酒的老头儿,只是下巴上的花白的胡子剃光了,感觉有些怪异。 对面挡路的队伍里,忽然几个人面面相觑,握刀剑的手不由紧张得青筋暴露。 那个身着锦衣的陈某人脸色忽然变了变,终于抬手抱拳,向老头拱了拱,嘴里说道:“属下见过风老爷子。”可脸上一点尊敬的态度都没有。 “刚才谁说不能放过我们的?”姓风的老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陈某人不答话。 风老头冷起脸,接着道:“陈来,如果你刚才同意燕南飞的要求,放过骡队,今天我说不定能饶你一命。可惜你更加狠毒,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 骡队的人忽然人手一把武器,气质全部变了,那种小商贩油滑和气小心谨慎的感觉不见,都变得阴冷暴戾无情嗜血。 风老头侧过半边身子,脸上再次泛起笑容。 “来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几位呢,是辽东十三鹰,后边的是长白山谢家两兄弟,最后面那一位高大的年轻人,是真的与我们无关。” 身着锦衣的陈来,脸色终于变得惨白,呆了半晌。风老头也不言语也不动作,就那样静静地看了陈来发呆。 陈来手上忽然有一个小小动作,风老头悠悠然道:“不要想着逃跑,因为你们的背后还有几个人,这几个身手不怎么样,但是他们半年前才从辽东的海青营退役出来。” 辽东有凶禽海东青,体积不大,却能擒捕天鹅。大颂辽东很多关镇,都是由呼延家镇守,呼延家训练的边关斥侯谍子,就名为海青鹞,与西北的毡衣骑斥齐名,而射箭和射弩的本事,更在毡衣骑斥之上。 陈来终于崩溃了。 “你是个聪明人,自以为脑瓜子好使,所以心里一定很不甘,就想知道为什么,对吧?!”风老头开始有一丝得意。 陈来点点头。 “你收买了我庄子里的管家,这事我偶然发现的。因为一个前半辈子滴酒不沾的人,却忽然在夏天喜欢起喝酒,这事挺蹊跷的。” “骡队很奇怪是吧?朝庭抑武之后,辽东十三鹰个个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这十年来一直做着贩子在辽东和河南之间走商。”风老头话音刚落,后面十几位都一齐面带笑容不好意思地向陈来拱手致歉。 “十三鹰如果不是从辽东南来,我的管家又怎会这么笃定他们就是商队呢,后面那母子俩,纯粹是碰巧遇上的,正好更加能迷惹了你们。” 最后,风老头叹了一口气,话音冷得象刀子:“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燕南飞不仅是燕七的儿子,也是我的亲外甥,我虽然不喜欢燕七,但你杀燕七一家,当中有一个就是我亲妹妹,这五年来,我一直忍着,就是让燕南飞长大了,练成刀法,好亲手杀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3章 燕子双飞 陈来带了十九个人堵骡队,其中有五六人认识风老头,不仅认识,还很熟悉,五年之前,还经常在一张桌子喝酒。 风老头这边有十六人,但辽东十三鹰的凶名,在二十年前就响彻了两朝边境,南朝这边的河北、山西,也多有他们的足迹。 十三鹰杀的人不多,只是杀的人比较有名而已,比如河北一个叫苏高功的手握实权的边镇指挥使,十三鹰杀他之前,先杀光了他七十余名亲卫,然后再把他乱刀分成几十块,在海青鹞的追捕下,一边逃,一边扔尸块,三百多里路才扔完。 所以这场群架,没法打了。群殴不成,那只能单挑了。 单挑的人是陈来和燕南飞。 陈来正值壮年,使一支长剑,剑法犀利诡谲,招招拼命,反正活不成了,总要拉人垫背。 燕南飞还年轻,身子略显单薄,气力未长壮长韧,使的却是双刀,两柄狭刀上下翻飞,密不透风。 陈来毕竟打架和杀人的经验都丰富,不是燕南飞这个雏鸟能比的,所以,他就围绕着燕南飞进行游斗,瞅准了破绽,就向燕南飞的刀幕内递上一剑。 不至一炷香功夫,燕南飞已经满身血迹,双刀飞舞的速度也迅速下降。陈来看准机会,先一剑刺穿了燕南飞的肩背,再一脚把他踹出去五六步,俯摔在地上。 燕南飞两柄刀已经掉在地上,陈来得意地把燕南飞从地上提起来,用左臂臂弯从背后扼住燕南飞喉咙,燕南飞一只手拼死想拉开扼住喉咙的手臂,另一只手徒劳地用肘部向后反击陈来。 陈来再紧了紧扼住燕南飞喉咙的手臂,并把长剑插在脚边的地上,腾出手来扭住燕南飞向后肘击的那只手,把嘴贴近燕南飞的耳朵边,轻声音道: “你爹就是个怂货,我把他手脚砍断,当着他的面,强占了你的娘,他明知活不成,却没有勇气自杀先死在你娘之前……” 话音刚落,陈来就感觉心胸一下剧痛,手上无力,本能地放开燕南飞,向后退步。 燕南飞迅速转身,把胸口上的一支细剑拔出扔掉,又迅速弯腰从两只鞋子里拔出两把匕首,发疯一般冲向陈来。两把匕首像两只燕子穿梭翻飞,比刚才双刀更犹快几分。 陈来的前面半边身子终于被匕首割得稀烂,从面部到胸口,再到腹部到大腿,没有完整的,如同砧板上剁细的肉糜。 燕南飞也死了。刚才自刺的那一剑,刺穿了心脉,一套匕法使尽,身体里血也流尽。 很奇怪,风老头虽然怀里横抱着满身血污的燕南飞,却不见脸上有多少悲戚的神色。 地上流淌着两个成年人的全部血液,一阵吹过,刮起了浓重的血腥,冷血十三鹰里有两个转过头去,拄着兵器就地就呕吐起来。 异象猝然横生,对面那些与风老头不认识的人,操起手中的刀剑就冲过来,辽东十三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砍倒了几个。 等杨六郎和风老头把敌人全部砍倒时,风老头断了一只手臂,十三鹰死了三个,重伤五个,轻伤五个,长白山谢家兄弟没事,因为敌人一冲过来,他俩就钻到了骡车车底。 对方一直纹丝不动冷眼旁观的风老头旧识,等到架打完了,才隔空齐齐抱拳,其中一人高声道:“风老爷子别来无恙啊?!风老爷子就此别过,以后经常找机会喝酒啊!” “是阿,有空兄弟们多找机会喝酒!就这么说定了。”说完挥了挥那只断了一截的手臂,血迹又洒了一地。 对方五六人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长白山谢家兄弟和轻伤的五只鹰,先把死去三只鹰就地掩埋了,正要处理陈来和他手下的尸体时,风老头制止了。 “就留在路边显眼的位置,官府一定会很高兴很到这几人的尸体。”风老头冷冷道。 杨六郎无端想起了石门镇外的那一役,欧阳甲死去的同伙,也是如此就地掩埋了。路边几座新坟,离乡千里孤魂野鬼,此后注定无人祭拜纪念无处话凄凉,但又有同伴生前相依死后为伴,比起许多千里孤坟甚至死葬兽腹的,又不知行运了多少。 在离血腥战场十余里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骡队支起了露宿的帐蓬,安顿好伤者。风老头虽然断去一截手臂,精神却很好,非要拉着杨六郎坐在火堆旁喝酒烤火。 风老头很惊讶杨六郎的刀法,杨六郎只好再次把说给十三鹰听的话又说一遍:“我以前是个镖师,练过几年刀法。” 风老头盯着杨六郎,很希望能从面具下的双眼里能看出些事情。 杨六郎又补充一句:“还当过几年边军,身残之后才退出来的。” 风老头点点头,闷了口酒,意兴萧索。 “你不开口问问为什么吗?”遇到杨六郎这个能把人憋死的没嘴葫芦,风老头也无可奈何,只得连诱带拐地开导。 也许这是他风某人最后一次现身江湖了,一生萧瑟,南飞一死,身后再无晚辈,一辈子的是非对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足与人言,就这么孤独无声地带进棺材里,多少有点不甘啊。 “十三鹰是假的吧?”好在杨六郎不是很傻,也能理解一个孤独老头的心思。 “十三鹰早死了,在杀了苏高功之后就被海青鹞一路追杀砍了脑袋。”风老头得意地笑了笑,抬手指指自已的脑袋,又道:“可惜海青鹞只砍了十二颗脑袋,还有一颗在这里。” 风老头是十三鹰中的二鹰,本来就反对去杀苏高功的。因为他在太行山暗中已经安置了事业和后路,不再是以前的只会拿刀砍人抢钱的扁毛畜牲。 “现在的西贝货十三鹰,只不过真是一些行走两朝之间的逐利商贩和镖师而已。那天约他们喝酒,我跟他们讲了,这戏演成,我的大仇得报,我最后的一笔银子就归他们,足够他们无忧无虑地过好下半辈子。” 风老头坏坏地笑道:“那天晚上,我给他们的定金,已经是我最后的一笔银子了。我没骗他们。” “路前面确实还埋伏了几个人,否则陈来也不会傻乎乎地和飞儿单挑。不过那几个人,都是提前安排的山里猎户而已,每人花了二十两银子请的,突击练了几个月握弓拉弦的姿势,换了几把好弓,但中看不中用,就是姿势像模像样挺唬人的。”风老头已经忍不住得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风老头的笑容不知怎么从得意开心,变成凄凉酸楚起来。 “我早就没银子,如果还有银子,用得着这么提心吊胆殚精竭虑四处找人演戏吗,早用银子把陈来这王八蛋生生砸死了。” “燕南飞后面使的双匕功法怎么回事?”杨六郎很好奇,反正现在就是没话找话聊,也不怕担上刺探禁忌的嫌疑。 风老头眼神一黯,仰颈把酒壶中的酒一口气灌完,长叹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辽东十三鹰无恶不作,杀人越货,抢了不少银子,可惜,这些银子都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只有二鹰多留了个心眼,秘密把银子渐渐转到内地,在太行山里招纳了一些娄罗,立了一个寨子,作为身后退路。 十三鹰最后一笔买卖其实只有十二只鹰去做,因为二鹰反对,与兄弟们大吵了一架,便独自南去。所以海青鹞最后只砍了十三鹰的十二颗脑袋。一个军中实权将领,被一帮江湖莽汉在万军之中砍了脑袋,这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所以十三鹰的生死,江湖中没人知道罢了。 一年后,太行山上清风寨的当家,用一柄宫廷中流入民间的金错刀,打败了其他十六个寨子的当家后,被大家一致推举为太行山十七寨的大当家。 然后就是江湖中老掉牙的争权夺利和背叛仇杀,风老头更加心灰意冷,带着燕子寨唯一的幸存者燕南飞隐居起来,清风寨则交给了在这场杀戳中的胜利者陈来。 燕南天所练的双匕功法,名字就叫做燕双飞,两把匕首,像燕子一样双双飞舞。这种飞舞的力度和速度,实际上都是远超人体的极限能力,是要以特殊的方法,激发人体的潜能,才能发挥得出威力,这个特殊的方法,就是燕南飞死前自刺心脉的方法。 燕燕双飞,泄泄其羽,本来就是生离死别的离别诗中的两句。所以,燕双飞的功法,就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风老头仰头张嘴,把酒壶对着嘴抖了抖,却没有倒出一滴酒珠来。风老头颓然把酒壶扔远。 燕南飞是个聪明的孩子,但经目睹父母被杀的刺激,就得了癫痫,这十年来,每日生活在仇恨和痛苦中。背着风老头,偷偷练了燕双飞的秘法。 风老头发现时,已经来不及,燕南飞只剩下一年的生命。这也是燕双飞另一个重大缺陷,凡是练成后,生命就只剩下一年。 杨六郎不由得对这个同龄的年轻人敬佩起来。身负血海深仇的杨六郎,对燕南飞的仇恨心理能感同身受,杨六郎自问,如果自已与燕南飞换位,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再不抓紧,燕南飞恐怕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了。所以,风老头只好想方设法,安排一出好戏,要把陈来从清风寨的老巢里钓出来。水中王八不挪窝,谁也拿他没办法。 幸好太行山里还有五个寨子还不服陈来,陈来还需要金错刀。也恰好遇到了这支北来的骡队。 所有的条件都齐备了,不由得陈来不上勾。 如果不是后来两个假冒的笨蛋受不了血腥味呕吐露了馅,这场谋划就是完美收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4章 南望难忘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江湖儿郎江湖死。” 临别时,风老头特意跟杨六郎说了这两句话,并朝杨六郎身后的骡车抬了抬下巴。 骡车里是目盲老妪,欧阳宁城的老娘。 风老头孤独地赶着骡车北上,车上装着燕南飞的尸体。春天应该是万物生发的季节,风老头此后的人生,恐怕再也没有春花秋月了。春暖花开燕北归,燕南飞却死在春天里,其实是早已死在燕子寨那场血腥杀戳里。 骡队的人继续南下,过了渔阳,杨六郎便与骡队分道扬镳,弃车换船,沿着大运河直下。 杨六郎在船上,一路给这个目盲的额娘讲运河两岸所能见到的阡陌田野、花红柳绿、莺歌燕舞、草长鸢飞、书生仕女、河工挑夫等等。 —————————— 耶律南望和二百个弓马娴熟的项羌武士,护着一架宽大的马车往南院治所巴音朝鲁行进。 草原已经翻绿,但未到风吹草低才见牛羊的茂盛样子,隔三差五能见到一簇簇野花,把一张绿色的大毯子,点缀得更加生机勃勃。 做了一年的牧民,经过了一年的休养,耶律南望本来已经魁梧的身形更加雄壮,剃发留须,面庞被草原的日头晒成了赤红色,一口项羌语,已经无人会认为这个项羌大汉与一年前的英武儒雅的南院大王有半毛关系。 耶律南望坐在马背上,晒着春天的日头,全身放松,昏昏欲睡。恍惚间,又看到了另一队人马,也是在这样的春天里,护着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从北往南而去。 那时,耶律南望名字还叫耶律无妄,还是个孩子,坐在车里,被耶律宗寿护送到南朝的大梁城为人质。 二十一年前,南北两朝都打累打烦了,在澶城这个地方,缔结了南北和议。年幼的耶律无妄,作为北庭大可汗的嫡孙,未来汗位的有力竞争者,被送入南朝大梁城作为质子。当然,南朝大颂也送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嫡出皇子到北庭为质。 南朝大颂死要面子,待耶律以宾客礼。在耶律无妄为质的五年时间里,不仅为耶律无妄找了一间好学校,安排了几个好老师,还让他到处去游荡见识。听说南朝送到北庭的那个倒霉蛋皇子,每天就是放羊和挤奶。 一个从来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半大小子,突然间要天天双手挤奶,这事耶律南望每每想到,都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想出这损招的人,正是他名义上的祖母肖氏。 到了南方,耶律无妄才知道什么叫做绵绣江山,什么叫做人间繁华,理解了那位祖宗为什么读了“三秋桂子,十里荷香”的南朝诗句后,就马上跳脚起来发兵攻打南方。 老天太不公,换了他耶律无妄手握一朝兵权,也一定会干这样的事。 大梁城里的春天,烟枊满皇都。一个普通文人书斋的春季,花瓶和案头,就变着样子插摆了花枝,腊梅、山茶、桃花、杏花、桃花、水仙……,比耶律无妄在北庭王帐里这么多年见到的花卉加起来都要多。 大梁城里南薰门的御道、州桥两旁楼台的飞檐斗拱、胭脂巷里灯红酒绿、大内里金碧辉煌的宫殿等等,都让年幼的耶律无妄目不暇接,心神醉迷。 那年也是在初春,来到杭州短住。 每天清晨天色微明,客栈楼下的巷子里,就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叫卖花枝花朵的童声。有一次夜雨朝停,屋内气闷,便起来打开窗户,空巷子里,一个身着陈旧的碎花衣裳的女童,挎着一只篮子,沿街叫卖新鲜洁白的杏花。 多年之后,耶律南望对那个女童干净清透的眼眸还记忆犹新,还有她清冷的晨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多像现在的小女儿山雀。那女童眼眸里,映着的是朦胧的江南烟雨和洁白的杏花,女儿山雀眼眸里,映着的是高远的蓝天白云和宽阔的草地。 耶律无妄在南朝最后一年,是在软糯的苏州度过的。 也是仲春,梅雨把整个江南都洗得清爽怡人,湿漉漉的苏州像一位出浴的少女。 逼仄的青衣巷里,一位少女头戴着桅子花,身着青青的衣裳,白藕似的手臂上戴着一只青青的手镯,擎着一把青青的油纸伞,袅袅亭亭地走在石板路上。 这就是耶律南望对苏州最深刻的印象,少年时无数次深夜反侧,以及成家立业之后的偶尔梦回江南,那位青衣少女,就这样在似睡似醒间向他走来,眼眸里如烟如雾,欲说还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君子好逑,遥不可及。 看似锦衣王孙,实则无枷囚徒,耶律无妄日复一日,坐在门口,看着头戴桅花的少女从石板巷里走来又走去,发乎情,止乎智。 头戴桅花的少女,日复一日,从石板巷里一个沉静的门口走过,里面坐着一个强作镇定假装读书的少年,发乎情,止乎礼。 在苏州的冬天,耶律无妄北归草原。戴桅子花的女子,在十里红妆锣鼓喧天里,嫁与了当地一名纨绔王孙。 直到最后,咫尺之间的少年少女,你不知我姓,我不知你名。 后来,北归王庭,耶律无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元氏的亲事,除了元氏部族是南部最大的部族,还因为温婉有礼的元氏嫡女,名字就叫做桅花。 大梁城的国子监里衣冠如云,典藉如山,尽道大河之南三千年兴替,没有只言片语述说草原风物。 耶律无妄忘不了国子监里从上到下的看着他身上狐帽毡靴时的鄙夷,忘不了祭酒讲书时故意歪解《敕勒川》引起的哄堂大笑,忘不了太学生们当面拿乐府诗《花木兰》讲荤段子的嘴脸,更忘不了自已拿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回怼时,那些洋洋得意嘴脸怎样瞬间变得老羞成怒的样子。 当然,也忘不了张夫子心平气和的谆谆教导,在冬夜里边就着花生米喝酒,边给自已这个草原来的小蛮夷讲《诗经》里的少年多情和《春秋》里的微言大义,还讲了《淮南》和《荀子》。 可惜无人知晓,年少的耶律无妄,偷藏了《尉缭》和《孙武》两书,夜深人静,借着床头微弱的烛光,读得如饥似渴。否则,耶律无妄的大好头颅,不知该挂在南朝城门还是北庭的纛杆上了。 在南朝五年时间里,白日的喧闹过后,无数个孤单思念和凄凉无助的夜里,就只有大十岁的叔叔耶律宗寿陪在身边。是宗寿叔叔白天为他遮挡了许多白眼唾沫,晚上教他练刀练箭,还教会小小年纪的他喝酒,给他讲草原上的故事,偶尔还在酒肆里怂恿他和南朝的少年挑衅打架。使得他身在温弱异乡大好少年时光,还保持着草原健儿的血性不被消磨。 老汗王归天,耶律无妄才得以北归奔丧。 看着懦弱善良的叔叔耶律宗厚,被老汗王於氏肖太后扶持上汗王宝座,年轻轻的耶律无妄嗅出了异样的气息。 耶律宗厚难得一次忤逆太后肖氏,在老南院大王逝世归天后,猝不及防地把耶律无妄封为南院大王,好在年纪轻轻的无妄,在南朝的小心翼翼的囚笼生涯中,练就了一身以假乱真的做戏本事,才得以顺利到达巴音朝鲁。 耶律无妄在巴音朝鲁,遥告王帐宗庙,把名字无妄改南望,意为南望中土。王庭上下,一片称赞,在此后耶律南望屡屡招兵买马,南扰大颂边境,肖太后只能捏着鼻子跟着叫好。 实际上,大颂官话南望即难忘,难忘一朵青青纸伞,踯躅在江南春雨的石板小巷里。 成年后更是难忘,从北庭王帐至南朝江南水乡,再回北庭辗转到巴音朝鲁,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叔叔耶律宗寿。 ———————————— 元氏桅花是大家闺秀,恭谨贤淑,这些年来,与自已这位南院大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丈夫在外面胡作非为,以身涉险,都不曾有半点怨言,所有的担惊受怕,都暗暗藏在心里。有了山童山鱼两个孩子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甚至知道丈夫有了外室,每年依旧心照不宣地整理丈夫西狩的刀弓行囊,后来还悄悄在行囊里放置孩子的书笔等。 女人最难得是宽容不妒忌。耶律南望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羌服,心里长叹一声,只想尽快稍稍回到巴音朝鲁,偷偷抱一抱这个笨笨的婆娘。 一场大战,死亡殆尽的五万精锐,说不心痛是不可能,那些年轻朝气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交到自已手中,生死任由自已一言而决之,不想一着不慎,成了负尽草原的魁首。 十年来日夜相处的亲兵卫士,那些个胆子肥得居然敢在每次劫掠之后跟自已讨要婆娘的半拉子小伙,为了给自已开路,一批又一批地往大颂的刀盾阵上撞去,用血肉之躯,从大颂的铜墙铁壁上生生凿开一个口子。 耶律无祸,是自已堂兄弟中比较出色的一个,被自已花言七语诓来南边,执掌自已的亲卫营,每每扛纛身先士卒,为自已遮挡了多少刀箭,一身惨不忍睹的伤痕,十有八九是为自已留的。 室韦大志,这个蛮夷出身的读书人,牵着瘦马背着书箱来找到自已,那副穷酸书生挥遒江山的意气,想想就让人发笑。这些年来,室韦大志谋划了多少大事小事,不仅让他能在南院安安稳稳地站住了脚,朝野上下几乎对他这个南院大王无异声,让他安枕无忧,室韦大志首当其功,否则,耶律南望的脑袋,不知埋在那个土丘里到处乱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5章 姑娘别怕,我是强盗 杨六郎终于在清明前二日,把喊了俩月的额娘、欧阳宁城的亲老娘送到担杆山。 欧阳甲看着杨六郎声声额娘喊着顺溜,眼珠子都瞪得跌下来,但还是按杨六郎之前的吩咐,老老实实领着一帮欧阳家的人,婶婶嬷嬷,热情洋溢溢地叫个不停。目盲老妪虽然听不怎么明白,一个长久孤苦零丁的老人,忽然间儿孙满堂,还是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笑容。 清明日,杨六郎扶着老妪,在欧阳甲的陪伴下,祭拜了匆匆建起的老伍长的衣冠冢。老妪扶着墓碑,久立无言。 欧阳甲又流了一番眼泪,总算给过世已久的老祖母一份不算交代的交代,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叔叔没打一辈子光棍,真是娶了媳妇,虽然带回家见公婆迟了二十几年。 人生艰难是别离。杨六郎未曾想到,当时少年不识离愁,辞别亲老娘往西北投军,都没有这么艰难和感触过。虽然那只小野猫送入了白茶园,老太太应该猜到了六七分,但毕竟相隔咫尺而不能见面,想到亲老娘肝肠寸断之后,又要牵肠挂肚,终是心酸欲泪,却又注定无泪。 杨六郎在沧州下船上岸后,未赴担杆山之前,就与清绝楼的分号取得联系,只知道要找的消息在梁大先生手里,在大梁城内。因为身边是目盲的额娘,才不至于马上直扑大梁城,此番出了担杆山,便要抄近路,从沧州经安阳直下河南。 杨六郎未曾想到,在安阳境内靠近太行山的四方垴,又被拦路打劫了。看来,刚死不久的陈来,真是死有余辜,有机会,是要挑完太行山十七家寨子,还百姓一份安稳才是。 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圆脸姑娘,左手挚着一张轻巧的画弓,右手拉弦,弦上搭着的不是箭羽而是铁珠。 杨六郎把刚才接住的两枚铁珠轻轻的掷在姑娘的脚下。这丫头片子还真不是闹着玩,这铁珠是真会打死人的,好在遇到的是杨六郎,当初老实听了那黑胖杂羌的话,练了掷石头还练了接石头。 杨六郎见对面这个倔强的圆脸丫头端着画弓,毫不示弱,只好打定主意束手就擒。 杨六郎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圆脸丫头还是满脸警惕毫不放松的样子,但又不能奈何杨六郎,拉满了弓对着杨六郎,就这么僵持着。 日头很快就要没入西边的太行山背后,圆脸丫头鼻尖和额角已冒出细密的汗珠,虽然是一张女子用的画弓,但任凭哪个女子拉满这张弓平举了近半个时辰,都受不了的。 “姑娘别怕,我就是那个强盗。”杨六郎只好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圆脸丫头更加紧张,拉弦的右手似乎又再用了一把力,以致弓身微微地擅抖起来。 杨六郎把双手摆在膝上,表示没有敌意,再装作无可奈何:“我已身受重伤,不是女侠你的对手了,放我一马,给你抱不动的那么多的银子。”杨六郎双手夸张地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 圆脸丫头明显松了口气,把弓放下来,甩着麻木的右臂。一旦强盗想用银子来收买敌人,说明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圆脸丫头抬起手,胡乱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杨六郎双手贴着两肋,上身被捆成了一个棕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圆脸丫头在身后,背着那张画弓,一手拽住绳头,一手提着流星镖,像赶牛一样押着她的俘虏。 “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我纵横江湖十年数年,虽然不算赫赫有名,但也小有脸面,怎么也得知道自已栽在谁的手里啊。”杨六郎也不知道自已怎么会这样贫嘴,这一年余来,仇恨沉甸甸压在心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 刚才看到了这位圆脸姑娘小蛮腰上系着的流星镖,镖刃居然就是前面给公猫诓去的四支飞镖一样模式,杨六郎决定深入虎穴闯一番。 “小女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王任侠是也。”杨六郎听得出后面的圆脸丫头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洋洋得意。 杨六郎不由自主地想皱眉头,一个女孩儿,起了这么个大气的名字,家中的长辈,看来不是易与的江湖莽汉。前朝大唐剑侠李太白有诗云:击剑为任侠,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 “女侠刚才射出的铁珠力道很大,如果再射一枚,我铁定接不住了。”杨六郎继续下迷魂药,不争取在见到她家里人时,把情况摸得五六分,过一会就套不出话来了,“女侠力气不俗,尊师何人,能调教出女侠这般高手,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吧。” “我看女侠这流星镖,打造得样子清奇巧妙,一定是有许多高妙的招式吧,要个什么样响亮名字才配得上这流星镖呢?”杨六郎看似自言自语,实则趁热打铁。 “叫风雨双流星,这名字怎么样!”圆脸丫头王任侠对杨六郎前面半截话还是怀有戒心,只是一说到这流星镖,心中警惕马上崩塌了,不无炫耀地回答。 “大气!不俗!”杨六郎憋住心中的暗笑,由衷地赞叹道。 当杨六郎被王任侠押到一处掩映在树林之间的雅致山庄时,有点傻眼了。 山庄门口站着一位三缕长须身穿儒衫的清雅男子,看到圆脸丫头从杨六郎身后闪出来时,才放下了满脸的焦急和警惕,举手欲打丫头,落下来却是轻轻摸了摸丫头的脑袋。 清雅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杨六郎,王任侠不无得意地介绍自已抓捕俘虏的过程,添油加醋颠七倒八,好不容易把一件简易的事用复杂的话讲述完。 清雅男子听完就不淡定了,没了主意。对这个戴着面具的高大古怪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能够空手接下王任侠画弓射出铁珠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束手就擒?可是这脸戴面具不以真相示人,还一身阴森的血腥戾气,能是个善人?难道是…… 清雅男子一想到此,立即把圆脸丫头王任侠拉过来护在身后,撮唇一声高吭的啸声,不到一会,马上七八个人从门里窜出,手中各拿着刀剑兵器,有一个还向清雅男子递上一把带鞘的长剑。 果然,这个高大的怪人,两脚一分,腰身一沉,双臂一张再一缩,反复两次,身上的绳索就从肩上滑脱,怪人一把扯下绳子,面具后射出两股阴冷的目光,扫视了每一个人。 清雅男子把长剑从鞘中拔出,抬起手一挥,另外七八人便相当默契地移形换位,结成了一个阵势。 双方一触即发。 忽然高大怪人主动散去了身上阴森的杀气和戾气。毫无感情的沙哑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像一把铁镐用力挖在瓦砾里。 “告诉我这流星镖的来历。” 果然是为了这事。清雅男子再次一摆手,身旁的阵形一变,把高大怪人围在中央,刀剑皆是指向高大怪人。 “慢着……”,忽然从门内传出一个虚弱无力的喝阻声音。 “把客人请进门来。”虚弱的声音继续发号施令。 清雅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挥退众人,向旁边侧了侧身子,做一了请客进门的动作。 杨六郎缓缓抬腿跨过门槛。与门房隔着一个天井的前厅檐下,一张宽大椅子上,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裹着一张厚厚的被子。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瘦子在小心侍候着。 “老夫姓王,客人贵姓?”老人抬手挥了一下,表示致意。 “杨大象。”杨六郎也抬手示意。 “客人光临,有何贵干?”老人继续问道。 “为了这流星镖。”杨六郎不按礼仪走天井两侧的回廊,而是直接从天井跨过去,边走边指了指圆脸王任侠手上提着的流星镖。 “客人是想……?” “告诉我流星镖的来龙去脉,有一句假话,我便拆平你这里。”杨六郎说完,身上又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哦,就这样?”老人似乎不太相信杨六郎的话。 “不然呢?”杨六郎已经跨过天井,只要再前一步,就可以一脚踹翻椅子。 “好……”老人话刚开始说,就马上咳嗽起来,咳了之后又喘上,好一会才消停。 杨六郎冷冷看着老人,不动声色,也不动作。 “请跟我到书房来。”老人抬了一下手示意,旁边的瘦个子管家,竟然把老人带椅子一起平端起来,走来前面带路。 杨六郎跟着走进书房,管家小心把椅子放下,退了出去,一会又进来,放下一个火盆在老人坐椅的后背,才走出去,带上门。 “客人从何处来?” “大梁城。” “客人能否揭开面具让我看看面容?”老人听了杨六郎的话,脸上尽是疑惑的神色。 “不能。”杨六郎毫无商量余地拒绝。 “好吧,客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老人妥协道。 “刚才那流星镖的镖刃,从何而来?”杨六郎不客气地开门见山。 “我们王家祖传下来的,有什么问题?”老人忍不住反问,他听出了弦外之音,终于发现事情可能与他原先想的不一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6章 王任侠的江湖梦 杨六郎盯着老人看了一盏茶时间,老人也毫无畏惧地回瞪着。 “因为我曾经有过四支同一模样的镖,是从四个想杀我的人手里得来的。”杨六郎的声音让老人又感觉冷了几分,但又让老人悬着的心安定了下来。 “这事说来话长。”老人喟然长叹,似乎不愿提起往事。 杨六郎身上的杀气戾气又缓缓泄了出来。 忽然,呯的一声,老人的书房门被撞开,刚才那位清雅男子,一身狼狈地窜进屋内,收步未稳,就着急地向杨六郎的背后递出一剑。 杨六郎身子一侧,让过刺来的一剑,再一拳砸在偷袭者的手腕上,长剑丁当一声,掉落在地。 杨六郎再伸出左臂一捎,就把这位清雅男子的头颈挟在臂弯里,只稍稍用力一紧,清雅男子便脸面涨红,额上青筋暴起。 老人赶紧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杨六郎放人一马。 伴着外面刀剑咣咣的碰撞声,屋外传来一个惊恐着急的女声“阿爹,阿爹……”,话音未落,柔弱的女子身影就冲进书房,面对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气喘吁吁颤着声音:“外……外面来了许多蒙面人,闯进庄里,见人就砍……” 说完话,才看清身旁高大怪人扼制住清雅男子,手臂一拧,就把手中的短剑刺向高大怪人。 高大怪人半转身,把清雅男子顶向刺来的短剑,女子只得硬生生收回短剑,差一点就刺中的男子。 只见高大怪人把男子推倒在地,迅速跨出书房房门,看着回廊里靠墙边的窄条案子摆着小盆盆栽、养水仙的陶钵、雅致山石等清供雅玩的 物件等,捞起一件扔一件,统统砸向廊外拿着刀剑噼噼呯呯打斗的人群里,说来也怪,那几个蒙面的家伙,无一不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什砸中腰腿,倒在地上。 高大怪人两步直接跨过天井,来到庄外。庄外的一群人犹在争斗不休,地上躺着不少伤者,看来是黑衣蒙面人占了上风,五六个庄丁左右支绌,险象环生。旁边还站着几个手握刀剑的蒙面人,好整以暇的样子。 高大怪人弯腰从青砖铺就的行道上,抠出几块砖头,瞄也不瞄,随手就向打斗的人群砸去,把打斗中的蒙面人一一砸倒,跟着从书房出来的女子目瞪口呆,嘴里倒吸凉气。 还能活动的庄丁抓紧机会,把躺在地上的同伴都救了回来,或扶可抬,都弄进大门里面。 瘦个子管家肩头鲜血淋漓,握着一柄长剑,与高大怪人并肩站在一起。被高大怪人推倒在地的清雅男子,也捡起了他的剑,冲出庄外,与高大怪人和瘦高管家站成一排,并稍稍站前了半步。 一个蒙面人从身后拽出一个乱发覆面被捆得十分结实的人,把剑架在他的颈脖上,把他顶在前面,推到管家和清雅男子面前五步地方,一把扯下自已脸上的面巾。 “王浪?!” 瘦高管家和清雅男子异口同声惊呼出声。 “是我,我回来了,我要拿回我的东西。”王浪咬牙切齿道。 “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是你的。”清雅男子冷冷道。 王浪伸手把前面被捆绑手脚的男子面上的乱发拨开。 “王浊!” 瘦高管家和清雅男子又惊呼一声。王浪阴森森地对着瘦高管家和清雅男子露出牙齿怪异一笑,拖着身前被捆的王浊,缓缓退了回去。 清雅男子转身向后打了个手势,几个未受伤的庄丁,把庄里那些受伤倒地的黑衣人,一个个抬出来,放在黑衣人和清雅男子三人中间的地上。 王浪一挥手,身边的黑衣人,上前把地上的黑衣人都搀扶起来,转身走入夜幕中。 王浪顿了顿架在王浊颈上的剑,在瘦高管家和清雅男子等人注视下,拖着王浊也退入夜暮中。 高大怪人重新被邀请到老人的书房里,刚才风风火火闯进书房对高大怪人挥剑相向的圆脸丫头王任侠,耐着性子在旁边煮茶,时不时一脸崇敬地偷瞄怪人一眼。 老人满怀感激,只是有病在身,否则就跪下磕头以谢救命大恩了。 “小老儿姓王,贱名沧澜,琅琊王氏旁支后裔,刚才进门惊扰恩人的是我大儿王清,被那王浪抓住的是我小儿王浊,那个王浪是我的养子,这是我的小女儿任侠……”老人抬手指了指正在煮茶的圆脸丫头。 杨六郎目不斜视,无情地打断老头啰里啰嗦数家谱:“我对你家不感兴趣,说镖的事情。” 边煮茶边竖着耳朵偷听的王任侠,听了怪人不近人情的话,马上扁了嘴,眼眶微红,噙着就要跌下来的眼泪珠子。 老人向丫头作个手势,圆脸丫头就解下缠在腰间的流星镖,递到老人手上,老人再转递向杨六郎。 杨六郎接过来认真看了看,果然不错,这流星镖是用一种特殊的细丝发绞成的软绳把两支镖系在两头,软绳长一丈余,走的与流星锤一样招数。两头的两支镖,模样与以前四支镖基本一样模式,只是小巧了一些而已。 “这流星镖真是我王家祖传下来的,得有四五代了。”老人认真讲道。 “有外人晓得使这镖吗?”杨六郎问。 “应该没有,这流星镖本来就属于文兵,王家本是耕读传家,流星镖和弄月剑,都是前人流传下来供读书之余舒展筋骨健身强体的花架子招数。”老人笃定答道。 “哦?”杨六郎想起那位瘦高个管家惊人的膂力,不相信老人讲真话。 “你知道练五虎断门刀的秦田虎就是死在这种镖下吗?”杨六郎步步进逼。 “不知道。”老人皱了皱眉头,回答得干净利落,可能感觉到面具后的不友善眼神,又补充道,“我只是个读书人,不行走江湖。” “你的管家呢?”杨六郎又进一步。 “哦,你说陈福,三十六年前来我家,与我王家是世交,身世清白,因家中变故,家道中落后,才委身王家的。”老人顿了一下,忽然补充了一句,“王浪就是在襁褓中被他带来王家的。” 这时,圆脸丫头煮好茶,在老人和杨六郎面前分别摆了两只白瓷茶杯,葱尖十指,擎着一只白瓷茶壶,给二人酙茶。然后又给自已面前的一只大茶盏酙了半盏。 杨六郎嗅味两觉已然丧失,对茶香无动于衷,一副冷淡的样子。丫头自个儿端起茶盏放在鼻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呈现出心神俱醉的好笑样子。 老人只管端茶饮茶,与杨六郎之间,便冷场下来。好在圆脸丫头及时救场圆场,不知是老于世故还是率性天真。 “杨大侠,你一定走过很多江湖吧,给我讲讲江湖的事呗!?”圆脸丫头刚刚才知道她的俘虏叫做杨大象。杨大侠武功高强,才露了半手,就打退了十几号歹徒的围攻,想必在江湖上必定是名声赫赫的高高手。 这么厉害的高高手,都曾经被我王任侠捆得跟棕子似的俘虏过,想必我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丫头王任侠暗自得意。 “我真没走过多远的江湖路。”杨六郎真不是谦虚,的确没走过多少江湖路,化妆潜入北庭边境内打探消息的确算不得混江湖。 王任侠皱了皱眉头,传说中的江湖英雄豪杰们,不都是一个比一个豪气冲天牛气冲天的吗,怎么来了个谦虚得不成样子的,没走过多远江湖路,能一块砖头砸倒一个人,砖砖不落空? “那你给我讲讲江湖中的武功流派呗?!”丫头不死心,换了花样又来。 “我真不知道。”杨六郎真心不想跟这个小丫头闲扯,赶紧堵死话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王任侠吗?”圆脸丫头还来,并且满脸期待,摆明了让人家赶紧问为什么的样子。 杨六郎不知道自已该怎么拒绝这个有点犯痴的圆脸丫头了,只好顺着棍子上:“为什么呀?” 圆脸丫头瞬间笑得眼睛弯成两枚新月,小巧的鼻腰也皱了起来,还露出了洁白的两颗虎牙。 “我自已改的名字!”丫头挺了挺腰身,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已的鼻子,洋洋得意道。 “有什么讲法吗?”杨六郎只好继续捧哏。 “知道那个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吗?他说的击剑为任侠,明年……哦不,今年我就要开始练剑了。”圆脸丫头已经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左手拼拢二指,以指作剑,虚空点去,气贯长虹的样子,“一剑光寒十九州,问君谁有不平事。” 丫头一点也不在乎两句歪诗牛头不搭马嘴,就是觉得江湖中大侠,用刀俗人,用枪蛮汉,若不使剑,怎能飘逸出尘?特别是女侠,就得讲究个用剑的孤芳自赏。 好在圆脸丫头还有点自知之明,叹了一口气,又有点意气消沉,道: “我何时才能练成剑法,把那拨来庄上乱咬的狗通通都剁了。” 杨六郎不敢再接话。他对付像王沧澜这些个老滑头可谓顺心顺手,大不了饱揍一顿再讲道理便是了,可是对付王任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要不也不会被捆得像棕子一样押着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7章 痴人说梦 看来老人王沧澜并不打算再继续与杨六郎继续谈论关于流星镖的事,杨六郎也不管圆脸丫头王任侠的纠缠,默默起身走出老人的书房。 三个月前错杀刘金的事,时不时在杨六郎心底翻涌沉渣泛起,润物无声,且微且渐,杨六郎不知不觉改变了些许,否则,做斥侯学得的那些让人讲真话的招式,杨六郎不介意让这清高倔强的老头尝试尝试。 既然得不到答案,杨六郎便不管王家人带着明显目的的挽留,趁着夜色,踏上来时路。身后是管家陈福和王清在门口忧心忡忡欲说还休。 四方垴并不是四方形的山丘,却是一个平地上突兀而起小山包,四方无遮挡,十余里内抬头可见。这种平原山包,在巍峨太行山的东麓并不多见。 杨六郎抬头就看见四方垴的山顶上立着一个人影,圆月东升,人影宛如月中仙人。 杨六郎本来只是想趁夜赶路,并不打算招惹别人的,越走越近,那人影居然在竖着一支箫在唇下,幽婉呜咽声音随风传来,杨六郎不谙音律,但也感觉几分催人泪下的感觉。 杨六郎在西北时,无时也喜欢听杂羌营里的一个脸颊上受创而显得面目狰狞的老羌吹羌笛。老羌年岁大了手脚不再灵活有劲,本该退役,前任郎将念在老羌茕茕一人无家可归,便把他的名字从退役名册中划掉,留在营里喝劣酒吃风沙。 老羌喜欢在大家节日喝酒的时候,揣着酒壶,爬到立在营中的瞭望刁斗里,吹一曲羌音,总有一些人,在如诉如说的羌音中和泪下酒。 杨六郎几分不能自已,几分心揣好奇,缓步登顶四方垴。 想不到吹箫人是王浪,还竟然是穿着儒衫的王浪。 王浪博衫广袖,头发整齐束在儒巾里,唇上颌下经过精心修剪,腰下挂了一柄长剑,气态飘逸。凉风迎面,王浪衣袖衫袂摇曳,真是御风临空的仙人模样。 王浪一曲吹毕,转身面向杨六郎,略显惊讶,随后双手抖了抖衣袖,双手相叠,对着杨六郎稍稍躬腰一揖,又竟然是读书人的礼数,却不是江湖豪杰惯见的抱拳致意。 杨六郎不知所措,只得按江湖的规矩,双手抱拳还礼。 刚刚不久还打生打死了两个陌生人,现在仍不知对方底细,又居然以礼相待,在皎皎月光下,如此荒诞不经。 面对着摇身一变从凶神恶煞阴冷无情变身风流儒雅彬彬有礼的王浪,杨六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浪伸手示意杨六郎坐在身旁的大石上,自已也在另一块稍矮的石头上坐下。王浪坐下的转剑敛?拈袖理襟的动作随意流畅,王浪除了眉眼间一抹浓重的阴鸷,以及已经显现风雨沧桑的粗糙面容,整个人竟然就一浑圆无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看来是习惯成自然,根本不是生硬造假的做派。 王浪带着歉意道:“今天是她的生辰,习惯了每年为他吹箫,一时还改不了。” 杨六郎不言不语,但明显表示自已在听着。杨六郎也不知道自已今天是不是撞邪了,先是乖乖被一个圆脸少女绑票,然后帮她打了一架还出力不讨好,又被这读书人样子的王浪拉在这里听他闲扯。如果换了半年前,恐怕得有不少人要脸青鼻肿满地找牙了。 王浪轻轻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柔和的浅笑,道:“她的名字叫弄月。” 那时年少,有一次相约去湖中趁着月色夜钓。湖水碧如天,明月游鱼水中悬,她便手持竹鞭专钓水中月。 “先有弄月剑还是弄月人?”杨六郎想起王沧澜在书房里提起过弄月剑的名称。 “人因剑得名,剑因人而全神。”王浪话中似有无限回忆。 “天上明月,山外桃花……”。 杨六郎没有闲心听王浪风花雪月乱弹琴,起身欲走。 王浪竟然伸手欲牵杨六郎的衣角,脸上还有几分祈求的神情:“听完我的故事,你心中疑问我知无不言。” 杨六郎想到王老头说王浪是他的养子一事,便又耐着性子坐下,眯起眼睛,与平时夜间照月禅定不无一致。 “山外驿道又逢春,只见桃花不见人……”王浪又来,杨六郎左手攥紧了拳头,跃跃欲动,直想揍人。 好在王浪恢复了正常。 “我本来就是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孤儿,还在襁褓中就被陈福带到王家。” “王家待我不薄,读书练剑,与两位嫡子一样的待遇。还收我当养子。” “可惜,王家有一个自小养大的婢女,名字叫做弄月,自小与我亲近,少年懵懂时就一起开花,一起下棋,一起写字,一起赏月。” “王家是琅琊王氏之后,诗书传家并非浪得虚名。我和弄月十七岁时,便能诗词唱酬,就差私奔了。我们以为,此生就是这样耳鬂厮磨到老,时常谈论着,要找一处前有塘后在竹的地方,盖三间茅屋,养几只白鵝,悠游山中不管春秋岁月……” “我们还谈论了练成弄月剑后,牛车载酒江湖行,人间不平一剑了之,待到我们头发白了,再腰后横剑归故里……” “我们还谈论了,等我高中榜首之后,牵着她的手,御剑过大梁,一日看尽锦宫城……” “这一年,两件事。一是我在并州考了举人,二甲五名,少年成名。二是弄月死了,死在王沧澜的床上。” 王浪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起来,脸上和喉头、脖颈的肌肉蹿动,面容狰狞扭曲,状如厉鬼,连杨六郎都触目惊心。 许久,王浪才渐渐平静下来,伸手从石头旁边摸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仰颈猛灌,酒水从嘴角流下,濡湿了衣衫。 王浪把酒葫芦远远扔了出去,摘下腰间剑。月白剑鞘,描着青色缠枝莲,极为少见的款式。 王浪抽出长剑,在月下如一泓秋水,发着莹莹冷光。王浪左手屈指弹在剑脊上,一阵清越铮鸣。 王浪大声道:“弄月剑,王横波。”然后就在月下舞起剑来。 王浪身姿飘忽,影随身转,一地细碎寒光闪忽,变幻莫测。 “弄月剑何止是舒筋活络的剑舞,那是一套杀人剑法。王老头猪油蒙心,心窍不清,王清王浊两兄弟,读书读坏脑子了,父子三人对弄月剑只知皮毛,才悟不到弄月剑法的精妙。”王浪一边舞剑,还有有余力与杨六郎胡说闲扯。 “是月就一样吗,天上一片月光,地上万种姿态。湖面月、林间月、山岗月、小院月、田野月……” 杨六郎被的确被震撼到了,杨六郎见过不少的剑舞,但从未想过有人能用一柄剑舞得如此变化莫测,自问单凭速度和变化,绝不是王浪弄月剑的对手。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王浪口中念完词,手中剑影收束归一。 王浪独立月下,满脸泪迹。 “我在江湖中名字叫王横波,名浪,字横波。”王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凄凉。 “该我发问了!?”杨六郎不是江湖人,不知道江湖中的王横波是谁,也不想再深究王浪的事。 王浪点点头,还剑入鞘。 “流星镖的事。”杨六郎道。 王浪好像未卜先知:“王家的流星镖与扎死秦田虎的流星镖确是有渊源,可惜王家人自已都不知道。以读书人自诩的迂腐书生,家里藏书汗牛充栋,皓首穷经就只穷那几本老黄历。” “王家有个祖宗不仅是读书人,还是江湖人,王家流星镖与扎死秦田虎的重镖,是同一师傅传出,几个徒弟,各根据自已的偏好和特点加以改造,两支镖系上软绳就是流星镖,作匕首用的是融入了峨嵋刺的心法,用作暗器的,则是吸收了东夷瀛洲人的手法。” 杨六郎想不到居然这么复杂,与自已原先想的不一样了。 好在王浪马上又补充:“江湖中最近这类镖出现较多次,神秘莫测,但背后是同一撮人所为。主要是干的收钱杀人的勾当。” 杨六郎起身告辞,王浪又央求道:“最后一事相求。请等我一天,明日一早,我便杀上王家,如果侥幸杀了王沧澜这老匹夫,取回弄月剑谱,我便以此剑相谢,如果我死在王家,请你出面帮我讨要尸骸,与弄月葬在一起,还是以此剑相谢。” 杨六郎一阵头大。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我此番前去,只杀王沧澜一人,不及他人。”王浪似乎看穿了杨六郎的担忧。 东方既白,王浪下山,午时刚过,王浪就回来,身旁跟着圆脸的王任侠。 杨六郎百思不得其解。 王浪笑了笑,主动解释:“王沧澜老匹夫昨夜留书自杀了。” “王任侠知道我是王横波,就一定要跟着我,练剑,等到剑法练成了,再杀我报仇。” 杨六郎再一看王任侠,果然脸上只剩下仇恨的阴云。 一同下山的路上,杨六郎走在前面,王浪和王任侠走后面,五浪主动跟旁边的小丫头讲古。 “弄月剑法实际起源于唐时的裴旻剑舞……” “江湖中没有那么多的刀光剑影,也没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行侠仗义都是偶尔为之的副业,没有谁专门行侠仗义不务正业,大侠们也要吃饭喝酒穿衣住宿……。兜里没钱,说话不响,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身上衣腹中食头上瓦在奔忙着,绞尽脑汁,笑里藏刀,最好后实在无法才会刀剑相向,鱼死网破。” 北方绿林大名鼎鼎的三晋大侠王横波,十七岁出道,经历诸多死里逃生,走过许多山山水水,然后能置身事外,也算是一种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便算见怪不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8章 十三年后故人今日 杨六郎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十三年后自己提兵死守铁遂城,突然赶到杀入敌阵力挽危城于既倒的二位大剑客,竟然在这个不算繁华的大河支流羊求河渡口,齐齐聚首,同舟共济。 王任侠更想不到,一柄世间清雅无两的名剑弄月,到了刘阿伶的手中,会闯出两个绝世名号,左手使时叫做“猪共饮”,右手使时叫做“死便埋”。至于弄月……天下谁知道弄月是什么鬼? —————————— 王浪了结了不算报仇的报仇,王任侠身陷一桩不算仇恨的仇恨。都是身后身前两迷茫,天下之大,无处可去,无所事事,便一路与杨六郎南下。 在出晋地入豫境的那天晚上,杨六郎近乡情动,想起了父兄惨死全军覆亡的刻骨仇恨,还有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夜间站在月下心潮汹涌,一身暴戾的杀气如同涟漪一般漾动在四周。 王浪也是个双手血腥的江湖豪客,对这股杀气心生应激,起身出门一看,杨六郎独自立在屋外。天上无星无月黑漆漆,地上蛙虫噤声沉寂寂。 王浪心中曾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这种夜不成眠撕心裂肺如癫如狂的感觉非常熟悉,便无声地站到到杨六郎身旁。 果然,杨六郎率先开口问道:“有仇如何?” “排除万难,无所不用其极,报仇雪恨,虽九死而不悔。”王浪斩钉截铁回答。 “报了仇雪了恨之后呢,什么感觉?” 王浪想不到杨六郎有这么一问,想了想,才回答:“有些坎坷,怎么都过不去的。就算分筋错骨,从缝隙中硬挤了过去,其实回头认真一看,身心还是与死去的亲人爱人,以及自身的种种伤痛,都被拦在了那一边,不曾过得来。” “王浪最后与王家刀剑相向,不过是要为弄月求一个公道,为世间卑贱人求一个公道,也是要出心中一口恶气,以报弄月相知相爱的恩情。目睹王沧澜老匹夫死后尸骸的惨状,我才蓦然省悟,王浪本是随时饿死冻死路边的弃儿,能够在王家吃饱穿暖,不被当作下贱的奴婢当牛做马,甚至能在王家读书练剑,并且已经一步青云,王家对我恩莫大焉。大丈夫善恶两分,恩怨两分,此后余生,恐怕得对王家感恩还债了。” 王浪心中默念,希望王清王浊二人的后代,能有一二个不那么迂腐的人,愿意真心读书练剑,王浪怎么都要暗中衬护一二,如果这二十年里,王浪不死,必不让土豪劣绅觑觎王家。 王任侠在暗灯瞎火的窗后,静静地听着杨六郎与王浪的对话,两行清泪流入嘴角。 大河支流羊求河渡口连接着一截短街,短街的尽头连接着码头。 王浪、王任侠二人在街口的小摊上吃面,杨六郎不知躲到哪里去独扛午时煎熬。 忽然从小面摊后面的酒肆中冲出一个衲衣百结须发蓬乱的乞丐,一手执着一个洒壶一手护着一个烧鸡在胸着,跌跌撞撞,碰倒了王浪二人面前的矮桌,乞丐也跌倒在地,碗筷哐啷落地,汤汁浇了一身,须发衣衫满是残渣剩面,狼狈不堪。 乞丐后面紧跟着蹿出的几个衣着鲜明的纨绔恶少,冲上来就对着可怜的乞丐一通拳打脚踢。那肮脏乞丐身躯弓如一枚熟虾,只顾低头护着怀中的酒壶,任由恶少们拳脚棍棒落在背脊之上。 最后出迈出门口的一位眉目嚣张的恶少,更是呛啷一声拔出鞘中宝剑,步步逼向乞丐。 王任侠伸手右手,猛然抽出原来横搁在坐在右侧王浪膝上的长剑,站起来,跃过倒塌的矮桌,也不管什么剑法招式,对着几个正在打得起劲的纨绔恶少,闭着眼睛就是乱挥短乱斩。恶少们被突如其来的少女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人仰马翻,砍伤肩膊的、割伤手臂的、划伤脸面的,鲜血洒地,纷纷捂着伤口,退向门口,一脸惊恐看着仍在持剑疯魔乱舞的少女。 握剑的恶少,一剑不能出,便被惊慌退避的同伴挤得步步后退,重新逼入店门内。 王任侠终于睁眼停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握剑恶少推开众人,一脸阴寒走向少女。他刚才看明白了,这疯乱舞剑的圆脸少女,压根就不懂剑法,只是情急之下,仗着剑器之利,侥幸伤了自己这些帮闲的同伴。 他还看清楚了,少女人是美人,这粉面带霜的圆脸,这刚刚开始萌发尚未成形的身段,若放下手中剑,便是方圆百里之内第一俊俏妙人。剑更是好剑,剑身光泽收敛,静如秋水,割肉裂衣无声无息,伤人不沾血,正是工料精湛锋利无比的特征。 一个美人,一柄好剑,可遇不可求,何况是同时遇上,就算那帮帮闲的孙子们,为了自己到手的美人好剑,多挨几剑也是应该。如果有一二个倒霉的,砍开头颅伤害性命,那才更妙,就用不着自已还得处心积虑费心给这二位形似父女的外乡人罗织罪名。 握剑恶少已经站在王任侠两步之外,递剑就可以刺中王任侠。恶少刚要作势抬剑,不料一直坐着不动的王浪一声叱喝“滚……” 持剑恶少被耳边霹雳一吓,胸肺如中重拳,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剑也扔在一旁,面色苍白。 王任侠对这个偷酒又抢菜的邋遢怪丐一脸嫌恶,先前出剑救人是因为激愤于恶少们恃强凌弱直欲置人于死地,不管受欺负的是富商巨贾还是这个下贱乞丐都一样该出手就出手。但这位邋遢怪丐不仅没有知恩图报,连个谢字都欠奉,还赖上救命恩人,这就孰可不可忍了。 看到王浪聚精会神盯着怪丐悠然自得盘腿坐在船板上吃吃喝喝,王任侠在窄窄渡船中躲无可躲,只好把脸别向另一边,眼不见为净,不见不烦。 渡船刚刚离开码头,不到一箭之远,几匹骏马就冲到码头上,骑者一勒缰绳,马匹便人立刹住,停在码头了,纹丝不动。好骑术好马匹。 马上骑者们一言不发,就在马背上拉弓搭箭,瞄准河中渡船,看样子是打算射杀一船人陪葬,也不放过那四个胆大包天的外乡人。 王浪从船尾站起来,面无表情朝码头上自报家门:“我是吕梁王横波。” 码头上骑者收箭敛弓,拉转马头,挥鞭打马便跑,来时如何急,去时便如何急。 王任侠暗自咋舌,果然江湖是混脸皮讲名声的地方,就不知王横波这三个字,能罩得住多大的地盘。 不仅是王任侠,杨六郎也算是见识了山间草莽伏龙蛇。 一连三天,曾经的少年举人王浪,现在的三晋大侠王横波,竟然能和自称刘阿伶的邋遢怪丐相恨见晚,路上不知喝了几瓮酒吹了多少牛,两人如痴如醉。反正越到后面,杨六郎和王任侠越听不明白他们胡侃些什么了,总之玄之又玄。 这三天来,几乎不见刘阿伶离开过酒瓮,杨六郎记起书生监军高庆燊醉后讲过两句歪诗:天地一酒瓮,都是醉乡客。总算明白大梁城里鸡屎狗粪堆里的老酒鬼们讲闲暇饮一餐忙时喝三顿的意思了。 分别在即。满身酒渍,散发着酸馊味的王浪似乎回过神记起了身边还有另外二人,想到酒到兴头上随口说了事后脸红的大话,搔着头皮对王任侠说教: “酒桌上如果没有点高谈阔论胡说八道,再好的酒水也是寡淡无味。” 王浪大概喝高了,不记得王任侠是个女娃儿,只当是个将来能一起对饮的小子来培养了。 王浪忘了,他们这一路,都是一手提瓮一手互揽互搀着,胡吹海饮的,压根就没上过桌子。 月大如轮,人上高 岗,伸手离天三尺三。 王浪拿出一支竹尺八,乘着酒兴,吹奏起来。开始节拍零乱,如大风过山林,豪杰起刀兵,后来就渐渐平缓了下来,细雨穿林打叶,大泽芦苇起伏,到了最后竟是斜阳阡陌,凉亭古道,萋萋芳草,儿女沾巾。 唐时善音者吕才制竹尺八,入贞观宫廷,与各种乐器音律皆和谐契合,因长一尺八寸而得名。音质深沉浑厚,苍凉辽阔,最适宜申诉离愁别恨。 刘阿伶席地而坐,侧着头细耳倾听,到动情处便一板一眼,装腔作调地念白。 长箫响中夕,闻此消胸襟。天地一朝,万期须臾,日月扃牖,八荒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动则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念毕,刘阿伶在身旁捡起不知何时拾来权当行杖的树枝,缓缓站起来, 握着树枝平举胸前,骈起二指,沿着树枝一抹,树枝回收,从右肋回转向前一刺,手腕一转,树枝直刺变为横架,身躯一矮一转一闪,身随树枝走而不是树枝随身转,看是步伐踉跄,实则脚下无比精准地踩着九宫步,从惊退,从生出,身形如同一尾在水中自在摇头摆尾的游鱼。一根树枝,竟悬浮在空中随风自在摆动,如水中水草随波摇曳,刘阿伶的身形如同水草间游鱼与水草嬉戏。 本是有剑无我的剑意,俄而一变,成了有我无剑的剑势,出则一往无前,熟视不睹泰山,静听不闻雷霆,收则清风过岗,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刘阿伶一套剑法舞毕,酒气上涌,便倒地而卧,头枕行杖,鼾声如雷。 王浪把弄月剑轻轻放在刘阿伶怀中,与王任侠悄悄从东南下山岗。 杨六郎从西南下山岗。 留着刘阿伶一人独自躺在山颠的月光下。 王浪对王任侠第一次讲剑。月在天心,影随形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39章 清绝楼的生意经 杨六郎一路南下,立夏后三天回到大梁城外,在清绝楼的帮助下混进了大梁城内。 上次高衙内被杀一案仍未了结,豫鲁两地边界官道上又发生了莫名其妙的械斗截杀,再加上前不久太行清风寨贼首陈来惨死,三件案子都死了不少人,刑部已经换了主官,提刑司宋建阳也累病了。 刑部尚书亲自把病倒在衙署大名鼎鼎的宋建阳送回府邸,皮笑肉不笑地嘱咐宋提刑在家好好保养身体,不用记挂提刑司。宋建阳哪能不明白新任尚书大人的意思,于是便足不出户在家看书睡觉。 三件大案未结,大梁城内尤其是守门的城门校尉,杯弓蛇影,做梦都见漏网歹人混进皇城,所以各处城门盘查十分要紧。上次出城杨六郎是关在囚车里出来的,这次进城是骑着骆驼进去的。骑在高高的驼背上,头裹黑巾面戴黑纱,怀里还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域歌姬。 梁大先生在一处热闹的豪宅里和杨六郎见面。 杨六郎向梁大先生陈说了在四方垴王浪所说的王家流星镖一事,梁大先生这边也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荥阳道中的刺客、高衙内、羊角山青杨镇陈济九,身后都有一根线牵向同一个神秘的组织。 梁大先生带来的消息,欧阳宁城十七岁与父亲分道扬镳,此后做过镖师,贩过骡马,做过庄客护院,足迹在大河以北为主,最南到过皖地。枪法学自父亲欧阳叔良,兼使大刀,膂力过人,身高体健,只比眼前的怪杀手大象稍逊一筹。 欧阳宁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梁城里的红墙琉璃巷内。 梁大先生还邀请杨六郎出手,做一笔大买卖。这笔买卖做成了,杨六郎为薛延春芽所欠清绝楼的账,不仅一笔勾销,春芽姑娘所住的宅子,也包含在内,能让春芽和老嬷嬷在居不易的大梁城里,无忧安居。 这笔大买卖是暗杀大野泽匪首宋保义藏匿在大梁城里的亲生儿子宋青书。 朝廷里对大野泽是剿是抚,仍未有定议,宋青书已经暴露,但被主张安抚的一派大佬们,保护了起来。现在宋青书身边,除了大野泽暗中安置在大梁城的死士外,还有主抚派大佬派出的既是保护又是监视的门客高手,还有每天上府检视的兵部刑部衙差,可谓铜墙铁壁不为过。 梁大先生接了单子好久,用毒用计用策反用色诱,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正苦思冥想新招数等待新时机,杨六郎就回大梁了。 杨六郎并未马上答应梁大先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梁城红墙琉璃巷是大颂将种门庭聚居的地方,欧阳宁城在这里消失了,与杨六郎心中推测大致方向,眼看就要衔接印证上了。 自从上次截杀大野泽密使的生意做成后,梁大先生就对这头沉默寡言的大象另眼相看,甚至视为福星,考虑要不要再在这头大象身上再下一把 重注。 清明过后,清绝楼从一位急着从中土返大食的胡商处,买了一个未通人事的女娃娃,身形刚刚长开,金发碧眼,肌肤如白瓷般白腻,通音律,善舞蹈,还能说中土官话。 经手的嬷嬷悄悄告诉梁大先生,其实这女娃娃是那位胡商与一位中土奴婢所生,按中土的算法,是那商人的庶出女儿。 珍珠十斛,素手蛮腰折成弧。有人量珠聘美,就会有人卖儿卖女,看来华夷都一样。 有钱就是好。 梁大先生原来的打算是把金发碧眼的胡姬,留给张庆之将来当个侧室或外室的,如果也能生个像这样的瓷囡囡,奶声奶气在自家膝下承欢喊几声爷爷,想想心都化了。 不过,如果这头大象真能想出个什么好招,或者福星高照做成了暗杀宋青书这单买卖,把这大食胡姬送出手,还算占了大象的便宜。 自古商人重利轻义,梁大先生心中自嘲不已。 宋保义的义子宋春雨,尝试了清绝楼让人欲生欲死的滋味后,便死心塌地加入清绝楼,不仅指认了宋青书,还把知道的大野泽的秘密,都一古脑倾倒给了清绝楼,梁大先生无意中赚得盆满钵满。 梁大先生见到杨六郎后,心情大好,说过大事后,仍意犹未尽,不肯起身告辞,便与杨六郎东拉西扯闲聊。 “我在年轻落魄的时候,有一顿没一顿的混迹大梁城里。曾经有段时间给一些从遥远西方来的胡商打杂跑腿。与我们中土豪门奢族以家中豢养昆仑奴为荣一样,这些大食、天竺等西方胡商,也以身边跟着一个中土衣冠读书人以供使唤为莫大荣耀。我那时候就干这种没脸没皮有辱斯文的勾当。”梁大先生轻松自嘲。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有利益纷争就有见不得光的解决办法,这些西方来的胡商,他们不止一次谈到一个叫霍山的西方老人,以及他建立的杀手山庄的故事,我都耳朵听起茧了。后来,我得了一笔钱,不知道做什么正当生意,就买了一个小小妓馆,想模仿一下那霍山老人的杀手山庄试试,想不到,便有了今日的清绝楼。现在事成之后再回头认真想想,那霍山前辈,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对人心洞释得如此精微。”梁大先生感叹道。 西方山中老人霍山被尊奉为杀手事业的鼻祖。霍山在一个封闭的山头建立了一座人间天堂,里面美食美酒美女,应有尽有,他收养了一批少年,教文授武,悉心培养。少年长成之后,把他送入人间天堂里,令他享受一切美好事物,一个月之后,少年被送下山,并被告知如果还想享受天堂,就要去执行杀手任务,只有成功者,才有资格进入人间天堂继续享受。 杨六郎不以为然,只是静静地听着。清绝楼的生意越是红火,就意味着越多的女子受难,越多无辜者受死。 如果不是梁大先生提起,杨六郎还真没记起薛延春芽来,这段时间,心中念着的,都是仇恨,容不得半点其他。 现在同在大梁城里,算是近在咫尺,不知白茶园里老太太怎么样了,杨珍珠那妮子怎么样了。 又不知一腔怒火的薛延春芽怎么样了。 想到那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心中,潜藏着的那股能焚江煮海毁天灭地的恨意,杨六郎不由自主冷冷地呛了梁大先生一句:“不过多了许多身心煎熬的女子罢。” 梁大先生一怔,回怼了一句:“天地大火炉,谁人不在其中烧。” 怼完,梁大先生脸上假装不高兴,其实心里笑开了花。正愁找不准你这头大笨象的命门,一下子自已亮出来了。 看来要趁热打铁,赶紧下几锤重锤。 “知道兔子的死,不仅让我婉惜痛心,还让我对清绝楼的做法,一度产生怀疑,但是想通了,更加自信清绝楼的做法是最有效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但凡是有例外,你和兔子都是那个意外的一。” 杨六郎不理梁大先生诚致得让人怀疑的故作玄虚的鬼话,如是诚心,就用大白话把道理讲清楚。 好在梁在先生果然诚心,饮了一口茶,接着道:“清绝楼新买了好几个女娃儿,还没启蒙,不如我回头送去给春芽姑娘当个使唤丫头,做个伴?” 梁大先生笑容真诚,杨六郎面无表情。 果然不出所料。梁大先生和杨六郎都同时在心里这样认定对方。 梁大先生有自已自信的理由,梁大先生推崇老庄无情无为学说,力使清绝楼杀手无情。 其实杀手无情,无情的何止是杀手。坐在金銮殿最高处的那位,何曾有情?把清绝楼当奴婢侍妾一样豢养的那位,又何曾有情? 杨六郎的命门算是被梁大先生攥在手心里了。清绝楼的杀手,都有自己的弱点,但男人的弱点都是共通的,那就是女人。清绝楼里有最好的女人,能让杀手们神魂颠倒到离不开的女人。 所以,梁大先生对付自已清绝楼的杀手,就是在自己的清绝楼里一饥一饱地喂着。每个杀手被发现对楼里某个女子动情时,就会被邀请观看这位女子接客的全过程,看看女子对待自己和对待别的男人是不是完全一样,看到女子卑微无情和无助的一面,看得这个杀手吐了还要吐,从此之后断了对女子的牵挂。 对于这头大笨象,以及像兔子那样的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梁大先生觉得已经找到了对付好好办法。 梁大先生有的是办法,能让杀手们把挣来的银子,心甘情愿地花在清绝楼里。都是自已人,打很大折扣,优惠得很,又不致于让他们及背后牵挂的人饿肚皮。永远满足不了,就只好拼命接活,希望自已过得更好,希望牵挂放不下的人过得更好。 所以,如果清绝楼隔三差五送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娃儿给大笨象,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梁大先生想想都开心得想大笑出声来。 ———————————— “最好的保镖是杀手。”梁大先生临走前,杨六郎没头没脑道了一句。在边关,将帅身边的亲卫,都是由沙场上杀人最多的那些人组成。 “这个我知道啊,懂杀人才懂更好地保护人。”梁大先生微笑地附和。 “清绝楼能怎样去杀,对方就能怎样去防。” “这个我也知道啊……”梁大先生话才出口一半,还有一半就被自已噎在嘴里了。 清绝楼的杀手是行内数一数二,几次尝试,仍然无法干掉宋青书,固然对方人多势众防御严密,但几番巧妙手段都被一一看穿化解,可见能力阅历不在清绝楼之下。 清绝楼做买卖时,是怎样谋而后动,是怎样随机应变,最终刺中的那一刀或进入体内的那撮毒药,暗地里得有多少铺垫和支撑,没有人比梁大先生更清楚。 更重要的是清绝楼背后有一位在庙堂上举足轻重的靠山,才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那么对方呢? 许多问题其实都想清楚想明白了,偏偏重要的地方,却是灯下黑。 梁大先生坐在马车里就开始迫不及待铺纸写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0章 红墙琉璃巷的鬼影 大梁城是大颂皇都,红墙琉璃巷内住着的,都是社稷栋梁朝庭脊柱,大颂大半将种门庭和边关新贵,都把家宅安置在红墙琉璃巷里。杨六郎对此地熟得不能再熟,从小就在这里挑衅斗殴,爬墙偷看别人女眷。 但红墙琉璃巷正街两侧就有一百来户门庭,再加上两旁窄弄出入的,总共四百多户人家。要找出两年前,一个人在红墙琉璃巷走进哪家门户,换了刑部或者京兆尹也休想摸得出来,何况还有四百多户的护院武夫好勇斗狠随时关门放狗。 杨六郎坐在梁门瓮城上俯瞰红墙琉璃巷,看到了天波府内最高的那处假山,心如沸油煎熬。 ———————————— 闰四月初三,小雨。大梁城金水门金水河外发生了一件怪事。 入夜时分,因天上无月,河面黑暗无法看远,金水河运粟的船只都靠岸停泊。相熟的船工们相邀扎堆在船上吃饭饮酒,然后有一个外号赖三的船工,在船上朝河里撒尿时,借着映照在河面的粼粼灯光,发现船舷边半浮半沉着一具高大的浮尸。 金水河中出现浮尸体这种事,不多见也不少见,遇着了便自认倒霉,烧一束香纸,用青竹竿把浮尸推远就是了。赖三叫起同伴,在船头烧了香纸,取一根青竹竿把浮尸往河中心推去,不料浮尸一个翻身,左手紧紧攥着一杆长枪,身上还裹着半件铁甲,一最奇怪的是,这浮尸体黑黢黢的脸上,居然不是双目紧闭,而是张着一只发青发红的眼睛,仿佛一一巡视船上烧纸叩头和撑竹杆的众人。这下,十余个船工全部头都炸了,赶紧再烧纸叩头,几个反应快的,把船上的观音像关帝像财神像一股脑搬出来,面朝外排在船边,与浮尸怼了起来。半天不见河里动静,后来观音像被一个吓坏了的船工碰倒掉进河里,浮尸体才缓缓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四月初七夜,上弦半月。大梁城红墙琉璃巷又发生一件怪事。 在红墙琉璃巷打更的田跛子和李二,在子时时分,发现了一位形迹高大的怪人,提着一根长棍样的东西,从巷头走向巷尾,一路走,一路不时停下来瞅瞅两侧的门庭,似乎是想辨认门户。两个更夫追上去一看,被吓得更锣的梆子都不要了,一路嚎叫一路逃命,回家后就病倒。因为他们看到高大身形上的是一个肌肉剥落的人头,还有一只如同油灯火苗一样猩红的眼睛。 这件事京兆尹捕房的两位夜巡的捕快可以佐证,因为他们当夜巡查到红墙琉璃巷时,也发现了这个怪人,一下子还以为哪位不长眼的歹人装神弄鬼,其中一人还拔刀斩了怪人一刀。换了真人,捕快卯足劲的一刀,完全可以将人一刀扫断腰身,但斩在怪人的身上,却如中败革,只斩下了一片衣角,所以两位捕快也夺路逃命。 红墙琉璃巷里的几个酒鬼也证实了这件怪事。他们喝酒准备散摊时,听到巷子里纷扰噪杂,便起来看热闹,刚出到门口,就看到一个高大怪人手持一杆大枪,正在奋力追赶一个道士,道士边逃边喊:“欧阳宁城,有种你不用枪跟我打……”。然后两人一逃一追往金水河方向去了。几个酒鬼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种子弟,立即拔出随身刀剑,一窝蜂随着二人追了下去,就是想看看谁那么胆肥敢跑来红墙琉璃巷撒野。还未到金水河,就看见前面一前一后,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 金水河上浮尸和红墙琉璃巷怪人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半边大梁城都在疑神疑鬼,相国寺只好应民众要求,安排了几个高僧大德在各处设斋醮,驱鬼镇邪。 到了初十日夜,月郎星稀。相国寺大和尚惠心终于在红墙琉璃巷等到了那头秽 物。 惠心大和尚禅武双修,抡着锡杖和那头高大秽 物打斗起来。 惠心和鬼物这一架打得红墙琉璃巷里天翻地覆,几户倒霉的,门楼被拆成一堆废柴,还有围墙也撞塌几处,惠心禅师的锡杖也被鬼物铁枪崩断,危急关头,惠心用了相国寺秘传的宝树袈裟,才最终把秽 物赶入了金水河。 次日,相国寺大小和尚沿金水河设斋超渡那位生前名叫欧阳宁城的冤魂。病中的宋建阳是被刑部那班老哥们连榻带人抬到了红墙琉璃巷,从巷头巡到巷尾,从巷尾巡到巷头,来来回回。 陪同宋建阳在巷子里逡巡的除了刑部提刑司的大小衙差、京兆尹的老捕头、惠心大和尚外,还有几位红墙琉璃巷里从边送退下来的百战老将。 惠心和尚一路慢慢在前边踱步,一边把昨晚从巷头打至巷尾的经过一一细说一遍。鬼物身高几何、衣着如何、面容如何、所用兵器如何、器长几多、双方怎样劈砍怎样格挡、怎么拆了门楼、怎么撞坏了围墙,最后是怎么用佛家无双秘法赶走鬼物的,都说了,还仔细答了各人提出的问题。 在刑部衙司大堂,新任刑部尚书主持了红墙琉璃巷怪案的堂议。 佛法高深的惠心大和尚确认昨晚打架的对手用的是一支铁枪,铁杆铁刃,否则也崩不断相国寺御赐的降魔锡杖,且力大无穷,身似金刚,门楼是被铁枪直接砸塌的,围墙是被身子撞坏的。总之,不像是个人。 几个敢在夜里远远看热闹的老将,确认鬼物所使唤枪法大开大阖,全无防守招式,走的是一力破十会的路数,正是西北边关的军中枪法。 京兆尹的老捕头从巷头到苍尾,细细勘察了全部的打斗痕迹,确认江湖中最凶悍的江洋大盗,也不可能有这般大的力气,能一枪砸塌门楼,能用身撞破近两尺厚的砖墙。武器锋刃划在围墙上的痕迹,竟然如刀切豆腐。 这些,到了宋建阳这里都不重要,现在让他无从判断的只有两样。 一是摆在面前的那晚两个的巡夜捕快砍下的衣角。这片衣角上的针工和线料,是西北守军特有的毡衣,防风防砂,宋建阳把这片衣角揉搓了几下,轻轻抖了抖,就落下一些细沙。这些沙尘不是中土的河沙、不是东边的海沙。西北大漠的砂粒,经数百上千的风淘日曝,没有一丝尘粉,也没有一丝土腥味。毡衣和风沙,除非从真正从西北来,否则不会有人有心凑得这么巧。 二是宋建阳在红墙琉璃巷里转悠了那么久,那个装神弄鬼的一点气息都没有留下,就像几个月前去城西官道上勘察高御史儿子高衙内被杀一案现场一样,感觉不到那个杀手的气息。宋建阳这个神秘的天赋,在他从业三十年来,就只出过这两次差错。 宋建阳是个仵作,虽然不是读书人出身,不深究过孔夫子曰过的不语怪力乱神一语,但也不轻信鬼神之说。所以,尚书大人不管怎么开导,他就是不下结论表态。 他在暗忖,红墙琉璃巷鬼影和高衙内之死,脱不了关系。 几天过去,红墙琉璃巷未出现那头鬼物。大家都各自庆幸,以为那头鬼物已经被惠心大和尚镇压住了的时候,二十二日夜,下弦月,月光昏暗,那头鬼物又出现在红墙琉璃巷,等惠心等几位大小和尚赶到,那头鬼物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在没入一处围墙之内。 这下,真正坐实了红墙琉璃巷闹鬼一事。 因为怪事发生了红墙琉璃巷,在这拨只会用拳头讲理的大老粗老爷们强压之下,的京兆尹和刑部联合办案,很快就把城外金水河浮尸和这事连系在一起,虽然找不到那位逃跑的道士,鬼物的来龙去脉无法厘清,但观音像和宝树袈裟两件佛门物件,给了红墙琉璃巷几分底气,家家户户都请了佛像。 本来新任刑部尚书打算降尊纡贵亲自躬请宋建阳出山,就打了退堂鼓。宋建阳继续在家看书睡觉,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是,就有人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在一间到处堆放着书籍的宽敞书房里,一个老人面色凝重地坐着,隔着书案立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神秘人,一板一眼地报告红墙琉璃巷里发生的鬼影怪事。老人听完后,挥退神秘人,眉头紧皱独坐一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1章 少年愁 方小虎跟在王临川一路北行,走走停停,还有一个古怪的老头,自称影子。 方小虎每天背着王公子的行囊里,原来咯背的银子换成了沉甸甸的铜钱,铜钱的分量又一天一天减少,行囊越来越轻,方小虎每次颠起肩胛上的行囊,心里总是哀叹一声。 影子在陵州被王临川请了一顿酒后,就死皮赖脸地跟着,像狗皮膏药一样蹭都蹭不掉,偏偏还好酒,每晚喝完了还要加灌一葫芦。方小虎屈指算算,一行三人离断粮的时日不远了。 北地春来迟,已近惊蛰,辽东的边境线上,仍然看不见些许春意,冰雪消融后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还不如有大雪盖着看得顺眼,官道泥泞,春寒料峭,人烟稀少,隔三差五就得露宿野外,虽然不至于冻死饿死,可毕竟风寒难捱。王公子读书人,性命娇贵,万一有个闪失,别的先不去说,就是方家村那里就交代不过去,受了全村人重托给王公子当书僮,给王公子背包牵马,衔草结环,王公子有些许闪失,方小虎不得找个山崖自已跳下了结算了。 越到北边,王公子脸色越凝重,原来每日教五个字的,现在每日只教二个了,莫不是自已蠢笨,伤了王公子的心情?令王公子都不好意思教太多,讲太多了。 王公子曾说离家千里了,心事重重,虽然不说,可全都在脸上呢,连故事也不讲了,有时动不动便停下来,打开一个小本本写写画画一阵子。是不是离家远了,王公子想家了? 一想到家,方小虎又更加忧愁,梁山上的寨子怎么了,没有被官兵平了吧,方老头他们都还在吗,都还好吗,每月的人头银子怎么办?方小虎开始后悔了,如果自已还留在寨子里,多少还能出点力搭把手。嫂嫂跟着那个杂毛老道士去那个什么武当山的路上有没有受苦,山上缺不缺吃的穿的,有没有被一些不安好心的歹人惦记着? 方小虎眼下都觉得自已快要忧出白发愁断了肠肚了。 小沙弥问山当下也是很忧愁啊。天上白云来了又走,过境的候鸟也是来了又走,山中杜鹃春开夏谢,还是要走。 最最伤心的是,那烂赌酗酒的前师父,就这么一走不返了,应承过帮忙说媳妇的事,还没着落呢。还有杜由和杜波主仆三人,也是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让问山忧愁的是,新任师父不通庶务,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四处逛荡看山看水看白云,也不在庙里给施主香客解个签算个卦什么的,庙里香火日薄啊。 匡庐山虽然是清山飞瀑白云,风景独好,可师徒二人肚皮空空,再好的风景也不得当饭吃不是?出家人虽然自称贫僧贫僧,可也不能真贫得一日三餐没着落吧? 没有个铜钱收入,将来的媳妇本不知何时才能攒够,别是等到攒够媳妇本时,已经七老八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 不下山走走看看,哪家女娃俊俏,哪家女娃温婉,哪家女娃壮实能生,到时候两眼一抓瞎,全凭媒婆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又怎能挑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呢。不知道脾气品性,以后一起生活几十年,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遇着个泼辣的,大着嗓门从天亮嚷嚷到天黑,这经书都无法念了,岂不是辜负了佛祖? 匡庐山虽然清秀,可东林寺的和尚们没有雅量啊,一部《无量寿经》和一部《安乐集》,自已和师父都往求了七八次,还是不肯借阅一下,莫不是怕同行冤家,被我们这小小破山寺学得佛经上的法门,抢了东林寺的香火生意不成?佛经不是用来开示天下解脱众生的吗?天下寺庙的和尚都如东山寺这般小家子气,还弘个屁法。西天佛祖得知东方徒孙如些本末颠倒,不知该作如何感想,怎会不快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西来,好好敲一顿这些光头呢。 薛延春芽心里也压着沉重的忧愁。 老嬷嬷冬天里受了风寒,都咳了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来,换着薛延春芽在侍候老嬷嬷。衣食两样,都得出门,第一次出门,就被街头巷尾里那些赖汉们像饿狼一样的目光,从头剥到脚,比清绝楼里买欢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后出门,老嬷嬷都一边叹着,一边用干瘦的手给她脸上抹灶灰。 抹灶灰是个技术活,抹在哪里,抹深抹浅都得讲究,否则,就适得其反,欲盖弥彰,不招贼才怪呢。 不知老嬷嬷的病何时才能痊愈,有气无力的双手,撕心裂肺的咳喘,入春了也没有多少好转的样子,着实认人心里着急。万一……,薛延春芽都不敢想那个万一。 姓杨的,也就只知道是个姓杨的,白天黑夜都不拿下脸上那鬼面壳,就算是个丑八怪,也比一张冷冰冰的面具好看,毫无表情的面具,想想就瘆人。 姓杨的贯籍哪里,年龄如何,家中有何人,做些什么营生等等,一概不知。一去几个月,没有一个音讯,也没有撂下一句话,薛延春芽都不知道自已和姓杨的算个什么。姓杨的是不是就把她和老嬷嬷二人就这样抛下了,就如同随手扔出一片打水漂的瓦片儿…… 想想就让人冷得背脊打颤。 杨珍珠以前最喜欢的是每年做春社。杨氏及姻亲老少妇孺几千号人,对城西一棵大大的银杏树顶礼膜拜,祈求土地社王公公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西北无战事,一家大小平安如意。 然后开桌吃社,流水席沿金水河摆开,绵延二三里。吃完了下桌去领艾草糍粑,按一家人人头算,不管到没到场,都占一个分额。艾草糍粑是头一年里生娃添丁的家庭一起出糯米,一起到郊外采摘新鲜艾草回来,一起动手做的,数量由管家杨老伍计算一族人丁数量得出,娘肚里的也算,因为说不定捣糍粑的时候够数,糍粑蒸熟了,数量就少了,为啥呢?因为说不定蒸糍粑的两个时辰,又添了丁口。每每这个时候,是杨老伍最神气的时刻,背着手,逡巡在一群做糍粑的娘们中间,如同沙场检兵。 夜里还在河里放灯船。别姓宗族上年生有男娃的家庭才有资格放灯船,杨家没有这个规矩,生男娃的点青灯,生女娃的的点红灯,这个时刻,是杨家最扬眉吐气,比起其他高门大族寥寥无几的灯船,杨家满满的青灯船红灯船,挤满了河道。所以张夫子调侃杨家男人耕地播种功夫世间罕敌。 葛郎中一语道破其中原由,其实这事儿的功劳不在杨家男人,而是在于杨家女人。别姓官宦之家在婚姻一事上,讲究门当户对,娶进门的都是娇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看看杨家的女人,大多是小门小户出身,甚至是乡野樵夫猎户的女儿,哪个不是丰乳肥 臀能生好养,要不哪来的人丁兴旺。杨家男人三年一次从西北回来省亲,都是不出门在家埋头苦干,哪像一些权势或钱多的豪门子弟,酒筵欢席,夜夜笙歌,把一身好力气,都冲到脂粉河里去了。 珍珠喜欢孩子,每次见到庭院里的小孩儿,总是又搂又亲,特别是对刚会走路的,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杨珍珠参加今年的春社之后,回到白茶园,不再有以往的兴高采烈余味无穷的神情,多是怔怔发呆。 今年负责发糍粑的几位伯母婶婶们,面对着一大堆被领剩的糍粑,终是忍不住撕心裂肺放声大哭。杨家坚强的婆娘们重新排队,每人再领一个糍粑,默默无声,就着酸咸的泪水,一口一口把三千只糍粑吃进肚里。 杨老伍本来不姓杨,原是西北军中的一名骑卒,战场上手脚受伤不能恢复,无处可去,便来到杨家做了管家。杨珍珠是他返乡途中在路边捡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奶娃娃。 老太太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杨珍珠心中所想呢。杨珍珠乖巧的性子和结实窈窕的身段,早在老太太心中占了个儿媳妇的位置。珍珠比六郎还大一岁,如果是别的女子,这个年纪,恐怕都是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了。 只是之前,老六在家的时候,这混小子还未开窍,整日只知道在外游荡,后来闯祸了被困在府中,见谁都没有好脸色,都不拿正眼瞧一瞧珍珠凹凸有致的身段和柳眉丹眼鹅蛋脸的俊俏模样,气得老太太直想拿棍子敲老六榆木疙瘩脑袋。 老六一去西北五年,家书懒写,纵使有,也是简短问候娘亲嫂嫂们安康,很少说自已在西北的事,对珍珠更是没有只言片语。有一次老四来信,讲起了老六在军中的糗事,说是冬至日,天波营中杨氏子弟聚饮,老六喝多了,爬上营中大旗杆上不下来,在上面嚎喊着珍珠的名字,足足嚎了一个晚上。老太太把信给珍珠看,娘儿俩乐不可支笑了一晚上。 老太太心里对珍珠满心愧疚,这些年,耽误了珍珠。 珍珠依然每日到杨老六的屋子开窗关窗,掸抹灰尘,然后在里面发一阵子呆,次次出来面带泪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2章 大梁大野两围杀(上) 二月十二日,山东剿匪指挥使手里捏着一份兵部的调令公函,呆坐在帐中,脸色铁青。座下几位心腹参军和将校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心里都把兵部那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老爷们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好几遍。 大颂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便定了个文官在内调兵 运筹武将在外领兵作战的扯蛋机制。武官地位自此江河日下,在文官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不管大梁城周边的禁军头领,还是边关重镇的节度使,抑或是一方面的兵马总管,都成了兵部文官老爷们手里随意拿捏的卵蛋,几十年来,哪个刀锋舔血开口吃沙的武将,不被制肘得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 兵部调令竟然要求把围着大野泽的老兵调往别处,伍长什长留下,都厢两级郎将全部随军撤走,空缺由副职顶上。把苏、浙、皖三地新征调的新兵全部满员补充到各营编缺。 世上居然还有想出这种釜底抽薪全军换血的进水头颅豆花脑子,几个脾气暴燥的将校,已经跳脚直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几天后,二月十七日,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一个文质彬彬的兵部功曹把一万个懵懵懂懂南腔北调的毛头小伙子交给指挥使。在与指挥使大人并肩巡阅队列时,侧过头与指挥使耳语了几句,便绷着一张找抽的臭脸,与谁都苟言笑,连接风洗尘宴都不吃。次日一早,领着两个扈从,沿着大野泽周边走了一圈,看了几天芦苇,口占了几首歪诗,拍拍屁股滚蛋了。 指挥使大人与功曹巡阅了老兵队列之后,回到营中,丑陋的刀疤脸上升起了狞笑,令人毛骨悚然。 张庆之风尘仆仆从皖地赶回大梁城,在清绝楼里喝了一场花酒,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还在脂粉味浓重的被窝里,就被他闻讯赶来的独臂老爹拧着耳朵拎回家。此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在府里整日衣冠楚楚一本正经,接受媒婆们上门检验。他爹发话了,不成亲生个带把的娃子,就不许出门。 一个宽大书房里,一位老人端坐在书案前闭目沉思。案子上摆着几页信笺,字迹清秀无骨,形态姿媚工整,可字行里的意思,却是杀机重重,隔老远都能嗅出血腥味。 鲁豫边界那场震动刑部兵部的截杀之后,内城水门外的蔡河水面上,多了个姓阮的年轻舟子,在蔡河里每日下縺网捕些小鱼,和她老娘两个拮据度日。 一个驼背老汉,便日日在这个河段钓鱼,两个人一老一少,低头不见抬头,常常隔着河水唠家常。 这个河段边上一户殷实人家新买了个丫环,身段漂亮壮实,就是脸蛋不知怎么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破了相。这丫环每天上晌在河边浆洗衣物,偶尔抬头,就能与河中姓阮的年轻人四目相对,好几次,都闹了大红脸。 驼背老汉便打趣姓阮的小伙子,看这丫环双腿还夹紧,胸膛还未鼓胀,九成未经人事,不如拐了私奔,小伙总是讪讪傻笑。 清绝楼二当家老鹰的双臂已经痊愈,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沿着缸瓦巷收集便溺的肮脏老头,专门在清晨日头未出时,牵一头骡子拉着一点桶车,挂着一只铜铃铛走街窜巷。 原来负责收集便溺的老头不小心跌断了脚,在家休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再站直走路就是万幸了。好在大家只认铃声不认人。声音特别的铃铛一响,各门户里的丫环佣人就知道出门倒便桶了。没有其他的办法比这个办法更能准确收集人口的数量等消息了。 宋春雨彻底投靠了清绝楼,每日美酒美食,清绝楼里一百七十多个姑娘的闺房,只要里面没有客人的,宋春雨都可以随时进到里面睡。这是梁大先生亲口 交代的。 宋春雨不仅亲自带着老鹰几个去缸瓦巷指认了宋青书隐匿的宅子,还还远远的指认了重重保护中的宋青书。那位被众星拱月看起来气宇轩昂的家伙不是宋青书,总是站在他背后,手不离刀柄眼睛总是四处横扫的机警阴沉的年轻人才是。 春分过后,宋青书的宅子来了一大拨衣衫褴褛的穷亲戚,都是家乡受灾生活无法着落来投奔宋青书的,官府上门一一核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方热情的宋青书,为了照顾一大家子穷亲戚,把宅子左邻右舍的房屋都买了下来,请了不少工匠,对屋子进行修葺整顿。 宋青书的宅子后面就隔了另一座宅子,就是了蔡河。宋青书修葺屋子时,顺便把后面宅子的排雨暗沟也修整了,因为两家共用一条暗沟,当然要修宽大一些。面对这位年少多金善良大方的邻居,隔壁宅子的主人杀鸡具黍相邀,就是想感谢一番都被婉拒了,真是不好意思。 与宋青书隔巷打对面的是一个杂货铺,宅子占地很大,原来是一个富商府邸,只是富商无意中得罪权贵,家道中落,老夫老妻带了一个傻女儿,占着若大一个宅子,只开了一片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度日。前一个月,有热心的街坊,给老俩口带来一位憨实的小伙,说是给傻丫当上门女婿的。 小伙子姓朱,排行第六,乡下人不识字,性命下贱,没有名字。爹娘早死,与市侩势利的哥嫂合不到一块,走投无路,便想来大梁城里仗着一身力气讨生活。大梁城寸土寸金,无处落脚,便央求东家介绍一户愿意招纳入赘女婿的人家作为栖身之地。 老夫妻大喜,以为晚来得福,痛快接纳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家四口过得其乐融融。朱六虽然嘴笨了点,但手脚勤快,在外干活挣了的铜钱回到家里,便悉数上交岳母掌管,宅子里的收拾得干净整齐,自从朱六来了之后,宅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个模样,傻丫的眼神也灵动了几分。 宅子里原来有株大槐树,可能乡下人没出过远门,朱六每天都会爬上树顶望着家乡的方向呆坐一会。 宋青书家中亲戚多,每天早晨天一亮,好多张嘴就等着米面油盐,原先还安排两人专门出门购办伙食的,后来为了图省事,干脆就让店家摊主按时送上门来。这些店家摊主对宋青书这户大主顾,当然得极尽巴结之事,每日送米面送油盐不亦乐乎。 宋家亲戚脸皮也真厚,一大拔人个个身强体壮,不出去寻点营生,呆在宅院里无所事事就等着饭来张口。米面店店主和疏菜肉摊摊主,每次上门见着这般象,都在心里暗自摇头叹息。 兵部刑部两拨官差老爷每日辰、酉定时来宋青书的宅子检视,风雨无阻。京兆尹也加派人手,在缸瓦巷巡逻。 杨六郎回到薛延春芽的宅子里,梁大先生还真送来了一个黑瘦机灵的小女娃。虽然杨六郎不与薛延春芽言语些什么,昼夜生活作息仍是错开,但薛延春芽仍是莫名其妙心里安定了几分,每天轻声细语地教黑瘦女娃认字写字。 薛延春芽给女娃儿另起了个名字,叫做叶儿。姓杨还是姓薛延还未定。树木在春天萌芽后,接着就该长叶子儿了,然后就该开花结实啦。老嬷嬷也说叶儿名字好,开枝散叶嘛,好兆头,听得薛延春芽面上起红潮,黑瘦丫头一脸懵懂。 杨六郎惊恐地发现,右半边身子焦黑烧坏的地方,每天剥落的皮屑越来越多,掉落的皮屑用手指一捻搓,竟成灰末,能随风飘散,与纸、帛燃烧后的灰烬一样。 回想起来,应该是杀陈济九之后开始发生的变化,初时细碎如毛发,后来如指甲,再后来如铜钱。虽然不痛不痒,可每天掉落的皮屑聚拢起来有一大捧,日积月累,这副皮囊,终要烟消云散。 谷底的怪番僧曾叮嘱过,这三年里,除了仇恨,不能动其他的情绪。但这大半年里,在梁山杀陈济九时动了愤,在博州错杀刘金动了悔,与老妪宝娥相处动了孝,在宁城南归途中与风老头联手御敌动了义,与王浪和刘阿伶相处几日便动了悌,回到大梁城,更是近亲情怯,对杨珍珠的爱恋,更是在心底沸腾翻滚。 与薛延春芽和老嬷嬷三人相处一檐之下,心中动了悲悯。 动了哪么多情绪,不出事才怪。 杨六郎不怕烟消云散,这是注定的事,只是大仇未报,心中大大不甘。 皇帝赵垣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唤来太子,一起在御花园里散步。 皇帝自小聪慧,少年时,太祖初立未稳,作为皇孙的赵垣,亲眼见过几次宫禁里的刀兵血光,养成了阴鸷的枭雄性子。可四海升平后,皇家子弟养尊处优,不再得见刀光剑影和人间悲苦,被一群当世大儒团团围着,成天仁义礼智信,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连及冠礼所佩剑器都是木制的,这让做皇帝的都觉得不满。对于这些皇子们来讲,是幸也不幸,对于江山社稷来讲,是不幸也幸。 皇帝今日撇开书本给太子讲王霸之道。太子拘谨孝顺,只会唯唯诺诺,皇帝心里只有长叹。次子燕王与太子一母同生,可性子就跳脱得多了,虽然在封地里不见有纨绔跋扈的恶闻传来,可皇帝知道这不安分的小子,肯定没少干坏事儿。想到自已少年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不免忧心起来。 皇帝给太子讲到对天下匪酋的抚剿之道,以大野泽宋保义为例,问太子是抚还是剿。 太子引经据典,答以天子怀柔四方,地方出现匪贼,应先检举已过,再按察地方官吏过错,然后抚熄烽烟,使百姓安居乐业,自然无人再愿意提着脑袋做盗贼了。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差点忍不住当场给太子肩膀上扛的榆木疙瘩两个板栗栗吃吃。 史书明明记载着,历朝历代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的事少了? 皇帝再进一步引导太子,天下贼酋,有想逐鹿天下的,有想偏安一隅的,哪个该抚哪个该剿? 太子又答曰,抚欲偏安一隅的,剿欲逐鹿天下的。皇帝终是心中悲叹一声,最后一次教训太子王霸之道: “先打能打得过的。如果都不好打,先抚欲逐鹿的,拉拢他一起剿了欲偏安的,再反手收拾欲逐鹿的。不管谁安的什么心思,王天之下后土之上,都是老子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3章 大梁大野两围杀(中) 皇帝一席语重心长的话,听得太子背脊冷汗淋漓。好在皇帝说完之后,便意兴珊阑,把太子挥退,独自一人攀上花园里的假山,登高望远。 维熙四年五月初五,仲夏端午。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得中又得正。 端午习俗原发源于南朝大江以南,后来南风北渐,两朝朝野和百姓,都在这日包粽子吃粽子纪念屈原,饮雄黄酒以辟五毒,采香茅艾草煲香汤沐浴去病压秽,燃苍术薰制衣被驱除蠹虫。南朝还赛龙舟,用五色丝线挂艾草菖蒲在门头。 大颂皇帝循例恩赐香汤给在京的三品及以上官员,并放假二日在家休沐。本来按例应在当晚在南薰殿大开经筵,由翰林侍讲学士说古论今,文官诗词唱和,武官射团摔角,皇帝与群臣一起吃枭羹饮蒲酒。但太子妃竟在当日临盆,皇帝喜得太孙,便传旨把经筵推迟一日。 宋青书在端午日哪里都不去,外面的热闹与他无关,那个气宇轩昂的西贝货倒是按他的要求,出去露了几个照面。 屋外的那些保镖们饮酒划拳的声音,只是依稀传入宋青书的屋子里。因为这间屋花了大力气改造过,比许多钱庄的银库还要坚实,双层门扇一关,苍蝇都飞不进来。 屋子的地板下面还有一间密室,连接着一条逃生的密道。宋青书跟着他老爹把脑袋拴裤带上四处漂泊多年,狡兔三窟的那一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青书正在用柔软的柳条抽打一位双手被反缚身后,口中被塞了面巾的妙龄女子,他的脚下,已经扔了好些抽断的柳条。妙龄女子的样子很奇特,除了眉毛睫毛,全身上下连带头发都被剃得干干净净,躺在床上,用挑衅和渴望的眼神盯着宋青书。面色铁青宋青书忍不住又一柳条抽下去,女子便用鼻音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刚刚好挠在宋青书的心坎上,还像个白胖胖的春蚕在床上扭动翻滚。 不管是谁,日日都在等待别人对自已生死裁决的煎熬,想不癫疯,的确不容易。 初六日申时,大梁城内二品及以上在京官员入宫参加南熏殿经筵,除轮值的司吏之外,其余大小官员都在家中休憩。 大梁城的百姓,除了那些要出卖苦力换钱买米下煲的外,其余都还沉醉在节日欢愉之中,许多人还宿醉未醒。 戌时,黄昏断暗,家家户户灯影,大内皇宫酒筵正热闹。 宋青书宅子门前来了几架马车,从车上跳下来十几号人,一个个头蒙黑巾,手持刀剑。看来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杨大象擎了把特制的大铁锤,走上门前台阶,抡起铁锤,几下子就把一扇厚重的大门砸得稀烂,余人蜂涌而入。 朱六听到门外异响,在茅厕中来不及扎好裤子,就一跃而起,蹿上大槐树上,坐在枝叶重重遮掩重重的树叉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宅子,手里紧握一张铁背大弓,背着一壶铁杆箭,共三十枝,每枝共六斤八两,能在百步之内 射透大颂制式铁甲。 朱六在等待冲入宅子的人踏上正屋房檐下的台阶,都要死在朱六的箭下。 清绝楼的众人刚冲入大门,正挡着大门的高大影壁就忽然倒塌下来,压住了三人,纵使不死,这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 影壁倒下,烟尘正升腾而起,正屋的门帘被掀开,十几枝弩矢劈头盖脸从门内 射出。清绝楼早有准备,众人冲进大门内时纷纷举起手中大盾护住全身要害。不想这数十枝弩矢好像有先见之明,全照清绝楼众人护盾罩不到的脚腿射去,瞬间又放倒几人。 豹子全身披挂,成了一个走动的刀兵架子,有大铁锤、有铁枪、有斩 马 刀、有铁甲盾,还背着一篓拳头大的铁球。饶是豹子年轻身壮,还是有些吃不消,感觉寸步难行。 这是张庆之给豹子定的任务,就是跟在大象身边,随时为大象递上趁手兵器。 大象捞起几个铁球扔进正屋的门内,立即传出几声沉闷的撞击和骨折声,门帘再次放下,并传出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清绝楼众人一步步逼向正屋。忽然屋顶一声音铃响,四周屋顶上站起十余位手持强弩的汉子,又是一轮弩矢泼射,清绝楼又倒下几人,余人连忙三人一组背靠背,举起盾牌护住上身要害部位。 屋顶上的众人正要举弩正行第二轮泼射时,忽然四周一声哨响,紧接一阵弦响,屋顶有几人中箭,从屋顶滚落掉入院中。 梁大先生和张庆之二人面对面盘坐在一辆马车里,二人中间的香炉里插着一枝点燃的檀香。梁大先生眼睛盯着檀香红色火点一点点往下移动,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张应之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外面传来的鸽哨声和竹笛声。哨声和笛声各有长短不一,张应之就拿支炭笔不时在 一张白帛上画些符号。 攻入宅院的还剩八个人站着,其中六个每三人一组背靠背,相互协防着,向正屋门口移步,大象和豹子两人立在院中,豹子举着铁甲盾背部贴着大象右侧,大象左手提着斩 马 刀一动不动眼神巡视四方。 清绝楼二组六人踏上正屋房檐下台阶,与正屋门口只有两步,只要一个燕子穿帘,就可以蹿进屋里。 几声密集大声的弓弦响起,清绝楼六人应声倒地,都是连盾带人被铁杆箭串在一起的。 朱六放完六箭,例不虚发。正在拉弓搭箭瞄着对面宅院中那个高大怪人的后脑勺,长吸一口气,准备闭气放箭之时,听到身边几声轻响,感觉口鼻中一丝莫名其妙的甘甜,然后就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大槐树。 张庆之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只鸽哨,含在嘴里用力吹了起来。尖厉的哨声划开夜幕,传向远方。 十多个人攻进宋青书的宅子,只有大象和豹子二人完整撤出来。 青蛇从一处不显眼的墙跟阴暗处走出来,钻到一辆马车里捣腾一小会,提了两个瓦罐出来交给大象,大象准确地把两个瓦罐砸进宋青书的正屋里,未几便冒出青黄的烟雾,接着一传出一阵零乱的咳嗽声。 屋顶上方一声哨响,然后传来声响非常零乱噪杂,有弓弦响声、有利箭破空呼啸声、有踩踏瓦面破碎响声、有刀剑碰击声、有利刃切入肉体的响声、有跌倒声、有低沉的惨呼声……。盏茶功夫,屋顶的声响平息了下来,十几具尸体从瓦面滚落掉在院子里。 正屋里十几号面蒙湿巾的人边咳边冲出门外至院子里。又一声哨响,屋顶上跃下几人,冲进院里的人群挥刀乱斩。再加上大象和豹子,老鼠、青蛇、山狗、老猪,还有宋春雨,七人一起冲进院子。 院子乱糟糟一锅滚粥,沸腾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了下来。 正屋门帘又重新掀起,屋外台阶站了六个手拿刀剑,脸上蒙着湿巾的汉子,眼神凶悍暴戾。那个气宇轩昂的西贝货,端坐在正屋正中的太师椅上,手上拿着一块湿巾捂着口鼻。真正的宋青书和其他三位扈从站在西贝货的两侧,宋青书一手扶着西贝货肩膀,一手握着腰间的刀柄。 最后的对峙,势均力敌。 大象领衔攻击,提着斩 马 刀攻向大门,豹子背着大盾手握两柄短刀紧随其后。 山狗两柄鸡爪镰护在胸前,青蛇举着一柄外门兵器蛇剑,和山狗并肩攻向左边。 老鼠架着长短刺和左手盾牌右手短刀的老猪攻向右别边。 山狗攻下路,青蛇攻上路,半炷香工夫,放倒了左边的三人,代价是青蛇的使剑的右手,山狗背上两道差点要命的刀伤。 老鼠和老猪配合更好一些,但对手显然更利害些,所以比山狗和青蛇迟了一点才干掉对手,老鼠被穿了透胸一剑,老猪没了一条猪腿。 大象冲进门内,率先发难的却是那个西贝货,坐在椅子上,被宋青书在背后用力一推,连人带椅一起冲向大象,人还在空中,手中就湿巾忽然就抖向大象一蓬烟雾,在烟雾中还有银光闪了几下。 大象身体向左一侧,掩藏在烟雾中的暴雨梨花针悉数钉入右半边身子。但这并不影响大象的动作,大象马上扭转身体,左手刀顺带自下而上撩起,把还在空中的西贝货连人带椅剖成两边。 豹子刹不住脚,一头撞进大象闪开的那蓬烟雾里,马上脚下一软,向后倒在地上。 其他三个扈从还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的抽刀劈向大象。大象身形向左一倾,利用臂长刀长的优势,刀尖划过左边扈从的喉咙,对方的刀尖还距大象一尺远。 宋青书在推出那西贝货的同时,一个后翻,蹿入身后一扇门后,身形立即消失不见了。 右边两个扈从一上一下,同时向大象右边身子削过来,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大象干脆向左就地一躺一滚,脱出了二人的刀网范围,然后突然使出一个扫堂腿的无赖招数,把二人勾跌在地上,顺手一刀,把一个就着地面剁成两半,与在砧板上剁肉一样简单顺手。 另一个滚开了,正要顺势爬起向后面逃去,被老鼠拔出胸口长剑掷出,正中后背,再被大象把手中长刀掷出,稳稳钉在墙上。 缸瓦巷宋青书的宅子喋血杀戮正酣,刀剑碰击声、惨呼声,惊动了街坊邻居,几个胆大的,爬上屋顶远远的看到宅院里打斗和死人,便急匆匆下来去寻夜巡的官爷报案。 京兆尹夜巡捕快赶来,却被远处飞来的几枝箭矢射在脚下,给吓住了。带队的捕头首当其冲,被吓了一大跳,急停脚步,蹲下来借着灯笼的火光仔细观察犹自振颤不已的箭尾,长吁一口气,派了两人回衙门报告长官。自已则带着弟兄们在原地小心戒备。 有个年轻大胆的,踊跃欲试,刚一迈腿,又被一支长箭射灭手中灯笼。这下全都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了。 京兆尹捕房、刑部司寇衙司的头儿,都在家中休沐,轮值的小司吏急得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分头去拍上峰的宅门。 宋青书从水中冒头出来,阮姓小伙就在渔舟上伸手把他迅速拉上来,用一只宽大的蓑衣把他盖在舟仓内。 阮姓小伙和他老娘两个一人划桨一人撑篙,想沿河直下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怪异的是,小舟却像不堪重负的老牛拉不动重车,摇摇晃晃不前进反而向岸边靠了过来。 “阮家小哥,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也不叫上奴家,你好生心狠啊!?”岸上忽然出现那位洗衣的破相丫环,脸上带着无限幽怨,一手向着小舟招手,另一手藏在身后。 小伙子那位干瘦的老娘长竹篙往河里用力一插,脚下猛然一蹬,借着竹篙奋力一跃,竟如同一只大鸟一样从舟中掠向岸上,在空中就把藏在竹篙里的长剑抽出,像一道电光,迅猛无比刺向岸上的刀疤丫环。 “是啊,是啊,莫要辜负了人家丫头对你一番痴心嘛。”水中又冒出一颗脑袋,正是平日相谈甚欢的驼背钓鱼老汉,冲着舟上阮姓小伙一笑,“阮小子,心恁狠的嘛,百年修得同船渡,跑路也要捎上媳妇嘛。” 阮姓小伙咬紧牙,操着舟桨就击向那颗脑袋,老汉未等舟桨击到,脑袋一缩,像块石头迅速沉入水中,几个呼吸,又在小舟的另外一边冒出来。 “哎呀呀,差点儿打中了,你这小子真缺教养,不懂事,洞房未入,竟先揍起媒人来了。” 阮姓小伙一把扯掉上衣,嘴里咬了把短刀,赤条条的扎入水中。 岸上刀疤丫环看着半空连人带剑撞来的老妪,不退反进,向前跨进一步,从背后掣出一双长短刺摆了架势,专等那老妪撞上来。 一个身在空中无法调整身形和速度,一个在地上有心同归于尽,只一个照面,两人就双双倒在地上。老妪的长剑插透了刀疤丫环的头颅,丫环的双刺,一柄刺在老妪的喉咙,从颈背透出,另一柄则插入老妪胸口直至没柄。 昏暗的河面,先是冒起一边串的气泡,然后又是泛起一大片血花。 老鹰从远处的屋面上几个起落就首先赶到河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舟和河面的动静。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水中伸出,紧紧抓住舟舷,一动不动,老鹰马上紧张起来。 张庆之第二个赶到,拉开弹弓对着小渔舟就是一顿乱射。 过了半炷香,不见小渔舟上动静,老鹰从岸边近水处寻到钉在泥土里的一截木桩子,这是垂钓架钓杆常用的,伸手摸索一下,果然摸到了一根细绳,用力一拽,河中小舟就被拉动靠向岸边。 张庆之迫不及待拾起老妪先前撑着跳跃的竹篙,把小舟上蓑衣一揭,下面空空如也。张庆之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直骂娘。 老鹰抓住舷边的手一提,果然是姓阮的小伙子,面色死白,已经气绝身亡,胸口插着一把分水刺。 小渔舟竟然巧妙地做成了无底船,一有一隔仓的底板是活动的,只要抽开底板,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水中。这本是大野泽一个姓吴的狗头军师的奇思妙想,在大野泽时凭此逃过了几次官兵近在咫尺的追杀。 老鹰心有不甘,吹一声口哨,沿河马上有几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 走运的陆黍年再次走运,他扮成一个野丐,每日在蔡河边苦等,终于等来了正主儿。 宋青书一只手被齐腕切断,爬上岸时已经面无血色筋疲力尽,见到陆黍年手中的木牌信物时,心中一松,便昏了过去。陆黍年动作迅速地为宋青书包扎止血,然后用身边的烂被把他一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就逃离河边。 陆黍年在小街巷尾里转了几来转去,然后来到金水河上的州桥,只要过了州桥,进入云桥巷,除非皇帝老儿亲自来,否则,谁也没法让云桥巷的那位大佬交人。 陆黍年正暗自松了一口气,扛了一个人,马不停蹄差不多跑了半个大梁城,马上就要顺利交差,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忽然肩上一轻,心中念头还未转过来,胸口便被踹了一脚,从州桥上飞了出去,然后坠落金水河中,激起浪花声响,惊动了正在周边寻欢买醉的人。 一只黑影在州桥上便手起刀落,割了宋青书的人头,把尸身留在州桥上,也跳进金水河不见了。 等惊慌失措的京兆尹和刑部大小官老爷和各衙司的差役赶到缸瓦巷时,宋青书的宅子及隔壁的屋子,已经烧得差不多成一堆瓦砾,几架马车,也是当街烧成一堆木炭。 在一处宅子里,清绝楼参加围杀而劫后余生活着的人都在。 受伤的老鼠、老猪、青蛇和中毒昏迷的豹子等人在左边厢房,由一位老郎中和两位弟子敷药抢救等。右边厢房里的,是从水中找到的白鸭和在岸边找回的扮成刀疤丫环的黑猫,两具尸体。 正屋坐在椅子上的梁大先生脸色阴沉,张庆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老鹰席地而坐,大象站在门口像个门神,其他人或站或坐,全都默不作声。 桌子上摆着的是白鸭死死攥在手中的一只手掌。 宋青书舍了一只手掌,逃脱了。 院子外的大门上,忽然响起几声轻缓的叩门声。 —————————— 正在第二次冲击签约,请各位看官朋友们投推荐票、月票,并点击收藏。众人捧柴火焰高,先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4章 大梁大野两围杀(下) 这个时候,子时已过,清绝楼的人都在这宅子里,会有谁来敲门呢? 老鹰起身去开门,返回屋子里一脸古怪,手里提着一颗湿淋淋的人头。 “门外没人,门梁上正悬着这个。”老鹰把人头放在桌上,把人头的头发向两边拨开,呈现出一张年轻惨白的脸,正是宋青书。 除了梁大先生、老鹰、张庆之外,其余人都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都松驰了下来。站在门边的大象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一般。 兵部刑部和京兆尹的头头们,关起门来没日没夜地吵了三天,缸瓦巷宋青书宅子失火的事,不了了之。一是在现场找不到任何死人的尸首;二是没有苦主喊冤;三是没有找到任何可疑证据,什么刀器箭弩都找不着。 至于半路拦着官差报案的几个热心街坊,事后一查,都是喝多猫尿的醉鬼。 好运的陆黍年还是那么好运,黑影在州桥上踹他的那一脚,本来可是踢断他的全部肋骨震破他的心脉,这次救了他一命的,是她娘子。身上两块土制护甲,是他娘子缝制的,就是两块土布,夹着一些破旧的衣服棉絮,像纳鞋底那样缝成垫子,再钉上几块铜片,做成了一件简陋的护甲。 陆黍年是家中的顶梁柱,万一有点闪失,这个家就遭了灭顶之灾。陆氏娘子这位无能为力的女子,在捉襟见肘的生活中,为自家刀头舔血的男人和这个家,绞尽心力。 云桥巷一处最大的宅子里,几位掌管一面大权的当朝大员,老老实实站在一位老人的面前,大气不敢出。坐在软椅上的老人脸色铁青,眼神一遍一遍地从前面几位心腹门生的面上扫过。良久,老人从牙缝里挤出两字: “废物!” 然后,却又颓然来了一句:“其实你们也顶不住。” 在一间宽大的书房里,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难得把零乱的书籍挪开,腾出一小块地面,老人在狭窄的空间缓缓伸手抻腿比划一套拳法。一位面目模糊不清的灰衣人,把缸瓦巷里发生的以及后来的事,有条不紊地给老人一一讲述。 这套太祖长拳是大颂立国太祖当年在行走江湖所创,讲究大开大阖,意气纵横,可使在老人的手里,却缚手缚脚,但胜在意和招都延绵不断,后手层出不穷。 皇帝赵垣在御花园里散步。六部的兵、刑、户三部都在为缸瓦巷大火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看样子吏、工两部很快就会卷入其中,三五天内没人有空来烦皇帝,所以皇帝难得一个好心情。 赵垣走了一段,晌后暑热,令人昏昏欲睡,转过头向跟在身后的枢密院副使侯玉阶道了一句:“山东鱼肥,该收网啦。” 侯玉阶低头作礼后,匆匆而去。 —————————— 山东剿匪指挥使二月底三月初以来,心情好得不得了,几个月来,一直黑着个疤脸,带着一帮参军扈从,沿着大野泽一圈一圈的兜着转,对新擢拔的都厢两级郎将,逮谁骂谁,还有几个刺头的,没少挨马鞭子。每隔几天还要砍一二颗不听使唤不守规矩的脑袋。 那位文质彬彬的功曹,给指挥使带来的几句话是这样的。 练兵剿匪,一箭双雕。 剿完匪后,新兵还剩五成,算是大功一件,剩四成算有功,剩三成功过相抵。 西北编缺严重,剿完大野泽,还剩多少兵都带去西北,那里虚悬着几个位子,剩多少兵就坐什么样的椅子。 五月初十,大梁城内缸瓦巷大火,以及宋青书头颅悬在菜市口的消息传入山东。 当夜,大野泽西南边的开空,升起了三只孔明灯,先是一只黄灯升空,然后两只猩红的灯升空,并在空中爆炸燃烧,发出刺目的红光,方圆数十里都能看得清。 面黑体胖的宋保义,抬头呆呆看着西南夜空中两朵硕大的红花。 一生所求付诸东流,宋保义面容扭曲,整个人手脚躯干都颤抖不停。宋保义身旁的吴容,看着夜空中两朵烟花从升空到燃烧再到湮灭的全过程,最后一线希望如同这烟花一样破灭之后,吴容亲手点燃了聚义堂,敲响了风波鼓。 指挥使巡营到东面,也同在一片夜空下,看着西面升起的孔明灯燃烧殆尽,拔出腰刀,向大野泽狠狠地虚砍一刀,嘶吼一字:“杀!” 身边的亲兵立即点烧一支哨箭射向空中,在尖厉哨声,像刀子一样划开夜幕。未几,由近及远,一座座火堆燃起,像一条火蛇蜿蜒向远方。 宋保义湖匪的突围策略是分成四股向四个方向逃窜,每股都有一位黑矮胖子活跃在显眼的地方。 指挥使剿匪官兵的策略是四面八方同时向湖中央压缩包围圈,遇贼便杀,绝不招纳降匪。 夏天湖水盛大,芦苇生长茂盛,根本无法用火攻。 剿匪官兵步步为营,每营之间相互守望,织成一张大网,缓缓推进,慢慢收紧。 每营中都有立着瞭望刁斗的艨艟,派一些耳目灵敏的士卒在上面观察敌情和用旗语联络。 《谋攻篇》曰“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官兵虽然比湖匪多了一倍有余,但这种分散兵力撒网围捕的策略,与兵法正好相悖,以局部弱势兵力去拖住湖匪集中的优势兵力,无异于卵击石,不把人命当命,受到大多数参军和郎将的抵触。 更何况,手上的都是受训满打满算刚三个月的新兵蛋 子,倘若那些老兵还在,可能还会有三四分胜算。 参军们一致要求上书兵部,先围而不剿,拖到秋后芦苇风干了,再用火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灭了湖匪。 指挥使只是一意孤行,在战前下了军令,不再以湖匪头颅计军功,拖住湖匪就是大功一件,上下均赏。怯战至湖匪漏脱者,全营皆斩;救援围捕不及时者,全营皆斩。只字不提宋保义和吴容的脑袋。 官兵和湖匪最先接触的是南面。芦苇茂盛有茂盛的好处,不管是人还是船,进入河汊或芦苇地中,都要惊起栖宿其间的水鸟,再近一些,看到芦苇成片晃动起伏,照着射箭扔灰瓶便是了。 南边首先兜住了突围的湖匪。口袋底部的官兵只管采取守势,只管在河汊中把舟船横起来,在舷边竖起大盾,攒着长槊,能够立脚的芦苇地上,也是如此布设人墙。远处用箭射,近身的用槊捅,硬是截住了湖匪南逃的去路。 两翼的官兵,看到南边的遇敌的旗语和射向空中的响箭,一一把消息次第传递下去,整个南部的官兵,编号单数的立即向南边收缩靠拢,双数的按原计划继续推进。 很显然,指挥使大人玩的是一字长蛇阵。只要首先遇敌的死命兜住敌人,两翼立即收缩包围,就能在局部形成瓮中捉鳖。 指挥使大人在军帐中如此定计时,参军和郎将们都在默然不语。计是好计,宋保义不分兵突围而是集中兵力向一处反扑怎么办?在局部弱势时,那些新兵蛋 子们能否顶得住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指挥使只是听着他们的言语,沉默不语。 看到南边远远传来的火光和次第射向空中的响箭,身边参军松了一口气,向指挥使拍马屁:“看来大人的赌运不错,这次又赌对了。” 这记不算好的马屁,让指挥使十分受用。指挥使翻身上马,猛抽一鞭,往北驰去。 北边是第二个遇敌的,紧接着,东、西两面,也升起了火光,天空中的响箭次密集传来。 大野泽,乱成一团。 北边首先拖住敌人是山字营。山字营的伍长什长大多是当初的济字营老卒,济字营在那场整顿中打散了,灰飞烟灭。山字营的都头就是那位被指挥使随手从亲卫里拎出来扔在营里的卢茂山。 山字营二月换血时,在指挥使授意下,特别多加了一百名新人,是令同僚眼红的超编户,但换血之后,指挥使大人每次巡到山字营,总要砍一两颗脑袋,让全营上下噤若寒蝉。 年轻的卢茂山在他的上峰和援军赶到之前已经战死,只剩一名老什长领着二三十个新兵蛋 子,依托两艘半沉的船只,死死扼住一条主要汊道。 卢茂山在开发前,把全营弟兄集中一块,喝了顿酒,说要死在这芦苇荡里,一望无际的芦苇,芦花如雪,多漂亮。不想一语成讖。 别的兵营开拔时,只带干粮刀兵弓弩,卢茂山非要带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搜集的磷硝硫磺等引火之物,交由各个伍长保管。 所以当敌人集中兵来迅速冲来之时,山字营的人,不是着急放箭和立盾架槊,而是放火。 狗日的卢茂山,原来一开始就打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算盘,伍长们一边放火一边骂娘。 夏天湿润,火势不大,但刚好能拦住湖匪的去路。水火无情,能烧敌人,也能烧自已,卢茂山干脆下令凿沉船只塞住湖匪的去路,然后提着长槊,和同僚站在没胸的水中,每两人一组,一槊一盾,就这样构成了一道人墙。 这是一个笨办法,是一个不要命的办法,也是一个好办法。 卢茂山先死,他的副手再死,……,反正策略方案已定,再也没有什么临场指挥的狗屁说法。为将者最后一件事,就是激发士卒的血性士气。 终于拖到两翼的官兵收拢,把向北逃窜的近二千名湖匪包了饺子。 二千多名第一次见血新兵蛋 子对阵近二千名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仍是不够看,饺子馅大皮薄,眼看就要被胀 破。 好在指挥使亲自赶到,不仅给北边眼看就崩溃的防线注入了新力,指挥使抽刀上阵斩贼,更是提振了低迷的兵心士气。 一场血战,死伤最惨的不是突围湖匪最多,战斗最激烈的北边,而是突围人数最少的东边。 东边突围的只有一小股湖匪,因为东边是两百里的平原地带,湖匪上地,肯定干不过官兵。 东面的官兵本来已用优势兵力包围了湖匪,剩下的是看箭法高低的问题了,与将门弟子秋狩围猎游戏一般。 但负责东面的厢郎将看到北面的火光和密集的响箭,咬紧牙关,抽了一大半人手火速支援北边。 最后的结果,是四百多官兵拼死了了六百多湖匪,是东面的厢郎将和各位都头通通战死,只余下两个什长带着二十多个新兵死死守住阵地,一直到援军赶来。 南边的战斗结束最快,然后分为两拨,一拨向西,一拨直接穿过湖心向北支援北面。 北面结束也快,官兵的援兵不断投入,持之以恒的添油战术终于取得了成果。 水战最好的武器应该是弓箭,到了最后全部都是白刃搏击,一命换一命,最凶悍的湖匪被不要命的新兵蛋 子用性命堆死。连指挥使也身披刀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5章 贼头见贼头 方家村十余天前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奉了梁山县大老爷的旨意,来方家村重新登记户籍的。年轻人说自已姓米,在大老爷麾下做个小小校书郎,很和善,除了身上穿的公服,其余没有一丝当官的样子,让大家叫他小米或者米校书。 米校书手勤嘴甜,虽然和大伙儿一块到田里拔草起垅做得笨手笨脚,但也是从早晨弯着腰到下晌,不见喊过一声累,还最喜欢给大家放牛,会给孩子们做纸鸢,十余天时间就和方家村老老少少全都打得火热。 米校书看到大野泽西南方向升起的孔明灯后,在腰间挂上一把公门制式手刀,拍开村长方老头的屋门,换了一副嘴脸,一脸严肃,说要带大伙儿去捉贼。 方老头一听,当时就摊软在地上。好在米校书反应快,一边连拖带拽拉着方老头去敲锣集中全村人,一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说了一遍。 方老头一听捉到大野泽的贼头子有二千两银子赏银,捉到其他大小头目按只算银子,立刻精神百倍,把全村男女全发动起来,磨刀的、搓绳的、戒哨的、挖坑的、下套的、拖棘封路的,各司其职,动作麻利,看得米校书眼花缭乱。 真不愧是干过打劫绑票的行家里手。米校书心里直竖大拇指。当初县太爷安排任务,没人愿意来这元气大伤的方家村,就他米校书不受县老爷的待见,才被指派来这地儿的,看来歪打正着,合该他姓米的扬眉吐气。 方老头背着双手,绕着被捆成粽子的黑矮胖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个数十里大野泽湖匪的大当家,一个被逼上梁山剪径蟊贼的话事人,一大一小两个贼头终于碰面。 “啧啧,我还以为大野泽的宋头领是三头六臂,额生犄角的魔头呢,看着也不过跟俺村里耕田打柴的没什么两样嘛!”方老头感慨不已。 “落毛凤凰不如鸡。”米校书检查过宋保义背上的胎记,验证了真身,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记得三四年前,远远看见过姓宋的一次,那时姓宋的何等英雄气概。 “放了我,大野泽收敛的金银财宝分你们一半。”宋保义环顾了一下四周方家村全部一副穷酸样的村民,直截了当的开口,“足够你们买下半座梁山县城,或足够你们几辈子过得吃香喝辣的快活日子。” 方老头伸出双手用力掐住宋保义黑胖脸往两边撕扯,痛得宋保义呲牙裂嘴。 方老头转头向着村民,五分悲凉五分心酸地笑着问大伙:“那么多钱,放不放姓宋的?” “放……”大伙儿异口同声。 米校书的心脏马上悬到嗓眼儿了。 “屁!”大伙声刚落,方老头怒吼一声,鼓足力气,巴掌狠狠地扇在宋保义的脸上。 然后方家村的男女老少,挨个儿狠狠抽宋保义。米校书在一旁看着都脸痛。 方老头在前面拽住绳子,后面一串儿绑着一步一挨的宋保义和另外两个扈从,像牵牛一样牵往梁山县城,方家村老少全部出动,一路敲着锣兴高彩烈去向县太爷领赏。 宋保义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一位老道士给他批的命。 “虎落平阳被犬欺。” 指挥使大人因为肩上有伤,吊着一只手臂与县太爷在县衙门清点辨认各方送来的漏网之鱼。一连两天,送来了好几拨都是些大小头目,不见宋保义和吴容,指挥使不禁心情烦燥起来。 衙门外又一阵喧闹,县太爷无精打采地正了正原来瘫坐在椅子上的身形,指挥使却忍不住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口。 米校书已经候在门口,把验证宋保义真身报告了两位文武主官大人。 看到宋保义一串三人像被牵牛一样牵过来,指挥使大人终于难得开怀大笑,当看清牵牛的居然是方老头,更是乐不可支,差点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指挥使边笑边抽出腰间佩刀。 “皇上有令要活的,死了不值钱了!”县太爷眼看不对头,死命抱住指挥使。 除了县太爷的赏银,指挥使又满怀歉疚地赏了一大把银子。 “某家管辖属下不力,愧对乡亲!”指挥使拉着这位曾经被逼做贼的方老头的手,低声与老头耳语,“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能做的,我马止给你做,不能做的,下辈子再还!” “我要他死!”方老头咬牙切齿。 “抓他时你为什么不打死他?” “米官人说死了不值钱,我得攒俩钱给孩子们请塾师。”方老头不好意思挠挠头。 —————————— 县太爷没想到指挥使居然会提出这个要求。 指挥使拿出兵部调令给县太爷看,说明儿就要率部开拔往西北了。在大野泽待了二年余,就是为了宋保义。他也敬宋保义是条豪杰汉子,二年多来,隔湖相望,对他在湖中大碗饮酒、大秤分金的生涯,也是极为向往,今晚就在衙门里,与县太爷和宋保义喝个离别酒。 县太爷被缠得没办法,嘴上应承,但有个条件,就是不得带任何兵器进衙门,要由捕快搜身。 没想到指挥使居然会答应这个极其无礼无理的要求,县太爷没辙了。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宋保义眼里藏着一缕精光,只要入了大梁城,就有办法保住性命,就有办法东山再起。 指挥使摇摇晃晃站起来,端了酒碗来到宋保义身侧坐了下来。指挥使又举碗与宋保义碰了碰,一仰颈饮尽碗中酒。 指挥使揽过宋保义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耳语。 “我也曾在江湖上作恶多端,也算个贼头。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话音未落,指挥使受伤吊着的右手,猛然伸直抓起身前的酒碗用力摔在桌上,把酒碗摔成两半,握着锋利的瓷片,快捷无比地割过宋保义的脖子。 指挥使站在衙门外的台阶上,右手肩膀血流如注,左手举着宋保义血淋淋的头颅,大声道:“杀宋保义的是我卢俊山,与他人无关。”说完把宋保义头颅掷在地上,当着数十属下的面,转身撞向一位持刀追赶出来的捕快。 捕快收刀不及,刀尖从指挥使大人胸前入背后出。 一位给指挥使大人牵马十年的老军头,坚持要把指挥使大人和山字营的卢茂山一起葬在梁山山顶,那些后知后觉的属下才知道指挥使卢俊山为什么拼锦绣前程和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把宋保义斩于掌中。 此后清明、重阳二节,方老头来祭拜指挥使大人时,总是喃喃自语,说是自已害死了指挥使大人。 身材高大的老人,在宽大的书房里听取了卢俊山破大野泽及后来擅杀宋保义一事后,扼腕叹息。 卢俊山是他从草莽里擢拔起来的,的确部同出身不正。但他就是喜欢卢俊山那股狠劲儿。 云桥巷住最大宅子的那位,对卢俊山擅自处决宋保义后又畏罪自杀一事,狠狠地将了兵部和枢密院一军,终于扳回了一局。 大野泽参与剿匪的一万新兵,最后还剩五千余人,按原来的协议,应算是立了大功,但卢俊山自取死道之后,这支新建的胜师,被拆散分派到河北和辽东等地。 西北仍然编缺严重,朝廷里的党争内讧已经到了无可理喻的地步。御书房里皇帝铁青着脸,眼神吃人。 ———————————— 梁大先生兑现了向黑猫的承诺,老鼠得了一座绿柳水渠环绕的庄园,从此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生涯。老鼠把他姐姐黑猫葬在屋边,能够日夜相伴。 张庆之在收拾好缸瓦巷的烂摊子后,抽了几天时间,把红墙琉璃巷闹鬼的后续事项,给杨六郎理了一个结果。 根据盯着红墙琉璃巷的细作报告,红墙琉璃巷闹鬼后,没有一户人家表现失常的,没有人要出远门,没有人向外地投寄书信,没有人一反常态扎堆串门,没有人去不该去的地方见不该见的人……, 杨六郎当初翻完这叠厚厚的档簿,心里一下就浸入冰水中一般凉透了。幸好还有一个读书练武两不精的张庆之。 张庆之把红墙琉璃巷四百多户人家全部罗列出来,然后关起门来折腾了三四天,最后告诉大象,着重去摸一户邓姓人家。 杨六郎心中疑惑不已,张庆之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红墙琉璃巷四百多户将种门庭,这户人家的邓林公是一家之主,也是死在西北职衔最高的。其他门庭要么是不知道欧阳宁城,要么与欧阳宁城无关,所以红墙琉璃巷闹鬼,他们非常淡定。如果有人与欧阳宁城相关, 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消息送出去。” “可是这户姓邓的,也没有异动。”杨六郎问。 “因为没有必要送,或者知道的人死了,门户内没有第二人知道。” 杨六郎心中的结解开了,下一步就是要摸清楚邓林公到底是跟着谁的,顺藤摸瓜的事,还得清绝楼出手帮忙。 听说了缸瓦巷大火和宋青书头颅挂在菜市口的事,宋建阳终是忍不住出山了。 宋青书明面上只是宋家宅子里的一位扈从,知道真正身份的人不多。如果他的脑袋是官府砍的,肯定会明正典刑,如果不是官府所为,谁又能把宋家宅子一夜之间从大梁城抹去? 宋建阳对宋青书真正身份还蒙在鼓里,所以他近日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 明明宋家宅子火烬之下,肯定有古怪,可以仅凭他宋建阳一人,无法清开若大的瓦砾,只能让他望而兴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6章 鬼脸 邓家还没有资格住在红墙琉璃巷临街的宅子,要拐入一条深深的里弄,尽头才是邓宅。这已经很好了,邓林公以草根之身,三十年来在边军中打拼,出生入死多次,死前好不容易才穿上一件从三品补子的官服,离妻荫子还有差了两个台阶。 邓林公在西北围耶律一役,身先士卒,以二千轻步把北庭二千轻骑死死堵在渣干沟沟口二天二夜,寸步不退。南北双方四千兵卒都死在接刃的二百步内,尸首相垒,形了堵住渣干沟水流的堰坝。 邓林公在此战功劳名列前矛,战死后追赠从二品兵马总管,算是封妻荫子。可惜老子英雄儿混蛋,两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守着老子留下的宅院,各娶了个老婆,还把了几个粗脚大手的丫环收入房中,做起那打肿脸充胖子的纨绔将种弟子。 杨六郎跟青蛇要了一大堆蒙汗药、迷香和幻香等下三滥的东西。青蛇转身拿来药,一脸谄媚坏笑,道:“我这有上好的金枪不倒,要不要?”杨六郎抬脚就踹。 青蛇的身手不怎么样,但对于药物痴迷,比那几位宫中的御医还有过之,还走南闯北,博采众长,能制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下三滥药品,比如中土极其罕见的幻香,就是采自滇南一种红蘑菇晒干研粉,再加上一些古怪的东西制成盘香,表面与一般檀香无二,只是闻者昏昏入睡后,产生强烈的幻境或加强梦境,让人如同身临其境,印象深刻。 杨六郎在子时后潜入邓宅,用了许多迷香,把邓家人全部迷倒。然后把那哥俩从被窝里拽出,剥光了吊在书房,用鱼胶和纱布糊住眼,用冷水喷醒这两个纨绔。 杨六郎从未想到,要对红墙琉璃巷里的人用上毡衣斥侯逼供的那一套手段,何况是战死在西北的邓林公。但是实在没办法。 两个纨绔在半梦半醒间,晕头转向被收拾了一顿,但确实是一问三不知。看来邓林公还是有自知知明,晓得两个儿子不成器,平时啥事也没跟哥俩透露半句口风。 杨六郎只好把他哥俩又迷晕,把青蛇为清绝楼的花魁们秘制的脱毛膏刷了两人一头一脸。 当初张庆之非要杨六郎给邓宅人刷脱毛膏这画蛇添足的事,杨六郎是十分抵触的,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张庆之阴暗龌龊的心理,但张庆之那一脸正色的神态,杨六郎只好按下心里的疑惑。忍着青蛇一脸恍然大悟的奸笑,老实跟青蛇学习了这些乱七八糟药粉药膏药香的使用方法,令人大开眼界。 杨六郎只好怀着一线希望,来至邓氏夫人的房里,点起幻香,弄了一屋子烟雾缭绕,然后取下脸上的面具,拉张凳子坐在邓氏的床前,滴点薄荷樟脑水进邓氏鼻孔里,把脸凑近邓氏,安心等待邓氏苏醒。 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媪,在床上猛然间醒来,睁眼就看见一张鬼脸,立即吓得魂魄出窍。 等到回过阳神来,房里只见一张鬼脸,瞪着一只青一只红的眼睛,在烟雾里时隐时现。 这鬼脸无声无息,忽而退到窗外,忽而张着血盆大口冲到眼前,忽面高在屋顶,忽而低在床沿露着诡笑。 邓氏夫人吓得连尖叫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胸口一阵痰响,晕了过去。 邓氏夫人醒来晕去,晕去醒来折腾了两三回,杨六郎虚若缥缈的声音终于从邪异鬼脸的嘴里挤了出来,反反复复就是一句:“为何骗我送死?……”。 声音中说不出的幽深愤恨,说不尽的凄凉孤寒,听得邓氏夫人背脊发凉。杨六郎根本就不用多说,只此一句便胜千万句,这是老斥侯教的哄吓逼供的招数。当自已对某事不甚了解的时候,就用这招,逼敌人先露出破绽,然后再顺着棍子上。 邓氏夫人想起了前段时间红墙琉璃巷闹鬼的传闻,想起了那位高大年轻人来府上做客的前前后后,想起了邓林公最后一次深夜把年轻人送出门说的话。 “不是我们,是顾……是顾……”邓氏夫人神经质地叫喊起来。 “是顾什么?”杨六郎用右边皮肉脱落的右脸缓缓凑近邓氏夫人,进一步逼迫。 “是老顾……”邓氏夫人说完就晕了过去。 再次弄醒邓氏夫人,她也就只是目光呆滞,反反复复老顾二字,看来也邓氏夫人也所知有限,杨六郎很是无奈。 杨六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包括邓氏夫人在内的宅子里所有的人,脸上头上,都胡乱刷了脱毛膏,然后把书房里那两兄弟,各自弄回房里,尽量消除了留下的痕迹。再把剩下的幻香全部在各个屋里点完。 杨六郎从邓宅脱身时,已经鸡鸣三遍,东方微白。 等了两天,张应之弄到了关于老顾的消息。 能被邓林公家眷称为老顾的人,只可能是顾富贵。顾富贵与邓林公是发小,一起从恭州投军边关,无妻无子。因为射得一手好箭,所以年近五十仍留在军中。曾经做过某位大人物的亲卫,只是惜命不敢拼命,一大把年纪,仍在军中做一名不上官品箭术教习。前年参与围杀欧阳一役,一只手残了,人侥幸活了下来,领了一笔恤金后,不知去向。 张庆之随口说到一件奇怪的事,说是缸瓦巷大火之后,原来是刑、兵、户三部吵得不可开交,户部一位下层小吏一不小心,揭了兵部的冒领阵亡士卒恤金的老底,说有五百名阵亡士卒的恤金不知为何是其他将士的两倍,这不是冒领或贪墨是什么? 张庆之既然能混入兵部,也就能从西北捷报中读出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事情。随后在兵部档案中,摸出了这五百名士卒贯,籍约有一半是恭州的,如果这事放在别的地方,当然稀松平常,为了好管和同仇敌忾,把同一地儿来的士卒编在同一兵营里,是边军常有的做法。但恭州邓林公和顾富贵,再加上二百多名两倍于他人恤金的岐山卒,这事就值得推敲了。 杨六郎很是感激张庆之的用心帮忙,在这些看似举手之劳的事情中,其实最是需要绞尽脑汁算计。杨六郎见识过在山东截杀宋保义密使前,张庆之是怎样在马车里贴满了纸条,寝食不安地反反复复算计每一种可能性,这次推测欧阳宁城走入红墙琉璃巷那一家门户,估计也是差不多的艰难求索的光景。 如果放在边关那些一年到头同挤一顶军帐,体臭脚臭你熏我我熏你生死相依的同袍里,这点用心当然算不得什么,但在大梁城尤其是清绝楼这种寡情薄义的地方,张杨二人本来就是买卖上的搭档,没有什么个人深交的感情,那么张庆之的帮忙,就是难得的侠肝义胆。 如果在以前,杨六郎一定会和他好好喝顿酒,把他当做能用一双手指头能点上朋友。但现在不行了,杨六郎常常提醒自已,不能再对除天波杨家之外的人再用情,就怕万一,复仇的刀子,不得不砍在身边这些熟人的脖子上。纵使不是有形铁刀子,而是无形的软刀子伤了这些人的心,杨六郎也要一样难过,说不定就不挥出复仇的刀子。 包括薛延春芽。他不想伤了薛延春芽,虽然看似是能四目对视的近在咫尺,实际已经人鬼殊途阴阳永隔,他没资格在薛延春芽心里留下些什么。他只是想,能在报仇雪恨之前,在清绝楼做多做两笔买卖,为春芽攒点银子,送她去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让她无忧过好这辈子。 至于杨珍珠……,一想到杨珍珠,杨六郎便心乱如麻,无奈地把铜面具重新罩上不人不鬼的脸面上。 面具之下,有一张骇人听闻的鬼脸。 杨六郎在内城梁门的瓮城上,站着看了在天波府一整夜,从掌灯到熄灯,再到鸡鸣三次后再次掌灯及天色明亮后再次熄灯。 天亮后,在清绝楼的安排下,杨六郎混出的大梁城,一路向西南往恭州而去。 ———————————— 过了好几日,红墙琉璃巷邓宅闹鬼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来。 相国寺的和尚们无地自容,幸好,那天晚上,惠心和尚因为要参加寺里的一个仪轨,临时换了一个年轻一辈的和尚在红墙琉璃巷坐镇。 太一观的道士们这次扬眉吐气了一回,第一次闹鬼时,一个道士被那鬼物追着打,连累了太一观的道士也被大梁城的百姓们看轻揶揄,许多关于道士“无为”的怪话段子,从下层的巷弄里,传到了高门大宅里,成了老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太一观的道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上门为邓宅做法驱鬼的道士,颇通一些医药,见到了邓宅各屋里被藏在床底和不显眼旮旯里的迷香残烬,心中起疑,仔细思量,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也不点破,做了一场法事,便安慰主家,说恩怨两清,此后不会再上鬼物上门了。 道士回到观中,把此事偷偷跟住持说了,两人关着门偷着乐了半天,此后专派一个小道童扮作市井小地痞,专门在相国寺大门赖着,看着相国寺的笑话,回来报告,以此为乐。 身形高大的老人,难得走出他那间宽大的书房,来到花园里无所事事晒太阳。他还未出阁的淘气女儿,把听来的街角巷弄里的趣事跟他闲聊。说到了邓氏宅子里闹鬼的事,小女子把道听途说的各种小道消息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到那张鬼脸,在街巷的谣传里,已经变得大过车轮,左脸是佛陀,右边是夜叉,一青一红两只眼珠子,便是两盏明晃晃的灯笼,一把吞云吐雾的血盆大口。 老人哑然失笑。 等女儿走向意兴阑珊走后,老人喃喃自语:“世上谁人不带张鬼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7章 夜路独行 新月如羽,杨六郎走在山坳里的田埂上,四周稻禾抽穗,可惜他无没嗅到草本清香,但可以听得到周围的蛙声此起披伏,看得见远处近处尽是萤火虫儿飞来飞去。 如果换做一般人,极可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不真切脚下窄窄的阡陌而会步履艰难,杨六郎身形高大且腿脚不便,但杨六郎眼神好,心无旁骛,在黑暗中反而会比一般人走得更快。 这一路行来,杨六郎心急如焚,除了午时找隐蔽的地方,像僧侣道士每日的功课一样,扛过神魂煎熬之外,风雨无阻,没有浪费一点光阴,只想尽快一点到恭州,掘地三尺也要把顾富贵找出来。 一路上许多山水风月、人情故物都无暇顾及。 杨六郎今晚赶了大半夜的路,估摸已过子时,却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一边是稻田一边是沟渠的田埂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光头的人。如果杜老二在此,一定会认得这颗光头,正是惠和大和尚。 惠和大和尚是经不住便宜徒弟问山的唠叨,加上匡庐山的白云山花、飞瀑流泉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东林寺的佛经还是借不来,在又小又破的山寺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带着小沙弥下山,一路云游漂泊。 好在问山长得眉青目秀,板起脸来端庄雍容,好比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向那些女施主女居士化缘,次次钵满兜满,师徒二人衣食不愁,悠哉游哉。 杨六郎因为番僧出手挽救,而得以保存皮囊和魂魄没有灰飞烟灭,所以对佛家有一种从心底的感恩和敬畏,何况这惠和大光头,在微弱的月光下,竟有三分宝相庄严的模样,所以愿意停下脚来。 “施主要到哪里去?”惠和闭着眼问道。 杨六郎只管不吭声。 “施主为何要走这条路?”惠和不死心再问。 杨六郎打定主意不理这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到田野里撒野的疯和尚。实不纠缠不过,一巴掌扇晕在路边,跨过去继续赶路就是了。 “你本不是人间人,为何要走人间路?”和尚话音落下,像一柄重锤砸在杨六郎心神之上,神魄震荡,身躯摇晃,几乎不可自持。 从谷底天坑爬出来,一直保持与生人一定距离,尽量不使他人能感受到自已的气息,所以还没有人能看破杨六郎人间活死人的根底,纵使在梁山上,道士吕玄武也离勘破差了一截儿。这个和尚能开口点破,杨六郎杀机顿起,左手已经握拳,只要和尚再言语一句不妥的,就要被杨六郎出拳锤杀。 所幸和尚站起来,双手合什,让开路。 杨六郎与和尚擦身而过时,和尚颂了一声音佛号,对杨六郎道了一句:“愿施主以正理抉择一切所知法。” 杨六郎停步,转身,直面和尚。 嫂嫂柴郡主信佛,和尚的这句话,杨六郎以前听过柴郡主说过几次。 “何为正理?”杨六郎思虑了一阵,终是开口问话。 “军卒保国安家是正理,读书人修齐治平是正理,农夫春耕秋收是正理,商贾追逐利益是正理,和尚念经礼佛是正理。”惠和和尚平静地回答。 “为人子为父报仇雪恨是不是正理?”杨六郎死死盯着和尚,一字一字地问。 “是为人子之理。”惠和后退了小半步。 “不是正理?”杨六郎向和尚逼进半步。 “或许是正理。”惠和退无可退,再退就是掉进沟渠里了,“要知是不是正理,先得正知正见。” “什么是正知正见?”杨六郎停了下来,不再进逼。 “无欲方能坚定,坚定才能智慧,智慧能正知,正知后能正见。”和尚开始唠叨起来。 杨六郎面具下的目光凛冽。 “不妄念,不行恶,便是凡人的正知正见。”和尚硬着头皮说教,“为农者知时顺时,为商者取之有道,读书人博学明理,军卒舍生忘死,出家人去妄存真,治国者中正光明,为官吏者清廉为民,为百姓者守本安分,……”和尚额上开始冒汗。 杨六郎一阵头大,狠狠剜了和尚一眼,转身默默走了。 待这头活死人走远,惠和大和尚才敢抬手擦去额上汗珠。佛祖保佑,又赌赢了一次,这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成形鬼物,虽然怨气戾气沉重狂暴,几里地外都闻得着,但心境还算澄澈光明,要是今晚看走了眼,这头孽障心境污浊泥泞的,今晚降妖伏魔不成,反而要被魔降了,都不知要找谁哭去。 惠和回到村口的祠堂,小和尚在屋檐下席地而睡,估计正在做着好梦,嘴巴咂巴咂巴的。 惠和从包裹里拽出一件僧衣,把问山裸露的小肚子给盖上。然后自已盘腿趺坐,心里默念着金刚经。 祠堂屋檐下挂了一串空竹节做的风铃,估摸是山里调皮的孩子做的,粗糙拙朴,一口凉风吹来,相互碰撞,只发出了骨碌骨碌的响声,单调吵耳。惠和抬头一看,会心一笑,喃喃念出一首听来的打油诗。 “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东南西北风,一律为人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没有悦耳动听的叮咚音韵,单调沉重的声音,如同每日早课晚课,念了千百遍仍然还念的经咒。 相国寺是高祖所赐寺名,寺中高僧大德、知客沙弥,均着红紫袈裟,占据了大梁城半数以上的香火,来寺中敬香礼佛的,大多是些达官贵人,佛诞日或冬至日,一枝头香竟然叫卖一千两银子。偶有些穷人香客,拎着自家的香烛来许愿还愿的,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想求一支签,都等不来解签的僧人,与之相比,每逢有达官贵人莅临时的蓬荜生辉,确实有天壤之别。 相国寺香火鼎盛也就罢了,还居然有近数千亩寺田,都租给了邻近的佃农耕种,坐收地租。 惠和曾云游到一处山寺,大小和尚,僧衣百结,个个面有菜色,自已动手挖地种菜,打垒砌墙,与过来帮忙修葺寺庙的信众同一个锅里舀粥喝。 山下有一条江水,山寺里的和尚便在后山砍了些毛竹扎一个筏子,在江上摆渡,方便众生,渡人渡已。 惠和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请教了握篙撑筏的僧人,不管是来还是往,不管是顺流还是逆流,撑筏僧总是站在筏尾,而渡客总是坐在前头。 撑筏僧认真为惠和解惑:“一是撑筏人站在筏头,难免就会只顾着自已,看不见渡客言行举动,容易照顾不周;二是站在筏头,竹篙向后撑,从水中提篙出水时,篙上水滴难免要滴湿渡额衣裳头发,在筏尾就没有这个弊端。” 佛家曾有自渡渡人和渡人渡已的争执,看来,有这种争执的人,都应该去做做撑筏僧。 一阵凉风吹来,听见了远处村庄里的鸡鸣声。 杨六郎摘下面具,闭起眼,站在路中间,仔细听着远处的鸡鸣狗吠,近处的蛙鸣虫嘶,听得见风吹过稻里,稻穗稻叶随风起伏沙沙作响。 谁曾夜路独行彷徨,谁曾夜路独行匆匆? —————————— 惠和带着问山进入亮着火光的破庙里,里面只有一位盘腿对着火堆喝酒的酒鬼,举着一只硕大的葫芦,一口一口的灌猫尿。问山盯着他上下窜动的喉结看得出神,大和尚看到酒鬼膝上横放一把大刀时,眉头皱了皱。 如果不是天上乌云低垂,山风急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惠和一定会带着问山离开这个山脚破庙。 酒鬼见有人进入到破庙里,放下葫芦,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靠近火堆的地方。虽然是夏天,但山中夜凉,靠近火堆更舒服一些。 惠和唱声佛号谢过酒鬼,还是隔着老远坐下。 酒鬼是个燕颌短须的壮汉,袒胸赤足,肌肉贲张,坐着对惠和抱了一下拳,算是还礼,看到眉清目秀的问山,向着小沙弥呲着嘴故意弄个狰狞的恶笑,却不料小沙弥撇了一嘴角,还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壮汉有点郁闷,连个小屁孩都镇不住,有点丢人,只好又举起酒葫芦喝起来,借机掩饰一下尴尬。 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夜雨,把杨六郎浇得身心俱畅,面对山脚的一间破庙,杨六郎根本没有一点儿要过去避雨的意思,只是看着风雨里摇摇欲坠的破庙,居然还透出火光,杨六郎只好抬腿走了过去。 杨六郎希望提醒一下里面的人。 里面的一个醉鬼,仰躺在破败的泥塑神像前的供台上呼呼大睡。一个大光头搂着一个小光头,抬着头看着吱嘎吱嘎作响还有灰尘簌簌而落的屋顶,一脸的忧愁。地上的火堆,看样子很快就要被从破屋顶灌进来的雨水给浸灭了。 杨六郎顺手抄起一条木棍,伸到醉汉的脸上拍了拍,醉汉嘟噜一声,翻转身继续睡去。杨六郎只好一棍抽在醉鬼的腿上,醉鬼痛呼一声,终于跳了起来。 惠和不曾想,和距第一次碰面之后,才隔两日,与杨六郎又碰面了。 “施主,欲速则不达。”惠和立掌在胸,对着杨六郎微微一笑。 问山看着杨六郎的面具,感受到两束冷冷的眼光照到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惠和身后挪了挪。 风停了雨住了,四个人站在破庙前被淋成落汤鸡,醉鬼刚要对杨六郎跳脚骂娘,身眼前的破庙哗啦哗啦一阵,倒塌成了一堆柴火瓦砾。醉鬼张口结舌,把还未骂出口的话,咽了回肚子里。 杨六郎刚要转身举步离开,忽然四周传来密集急促的脚步踏水的声音。雨刚停,地面仍有积水,脚步踏在上面,会发出叭叭的声音。 杨六郎听得出,这种细碎急促的脚步,要么是匪,要么是兵,正在动手围杀猎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8章 不讲理的人 原来是姓名叫做石青山的醉鬼站在中间,杨六郎站在左边,惠和牵着问山站在右边。在杨六郎听清了黑暗里的细碎脚步声时,石青山悄悄地挪步向右。 石青山身转向右边长刀握在右手,刀尖却向下,拄在左脚前半尺的地面上。 杨六郎斜眼看到石青山的动作,心中会意,也悄悄侧过身,朝着右边,把两个和尚护在中间。 两个刚刚见面不到一个时辰的陌生人,竟如同多次并肩作战的伙伴一样默契。惠和和尚后知后觉,听到四周不同寻常的窸窸窣窣响动,感受到冷飕飕的杀气,才惊恐就地蹲下,把小问山的脑袋捂在怀里。 天上无月无星,四周一边黑漆漆。 右边,几下脚踏水花的响声,然后是一声轻微的破风声,紧接着是兵刃撞击的铮啷一声,和一个沉闷的重物摔落撞地声和溅起的水花撒落声。 同时,左边也是一串大力踏地响声,接着是拳头与肉体碰撞声和清脆的骨折声音,还有倒地溅起水响声。 一阵沉寂之后,一声弦响,石青山的身子微弱地晃了一下。又一声弦响,弩矢射入杨六郎的右肋,但杨六郎却似是毫无感觉。本来这支箭是要射惠和的,杨六郎赤手空拳,连根木棍都没有在手,只好拿身体去挡箭了。 四周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连吵闹的蛙声都停了下来。 又过一炷香功夫,石青山支持不住,右手撑着刀,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一声轻微的啪啪声响,火把次第点起,一排蒙面黑衣人站在杨六郎四人十步之前。其中一个身形瘦削的,抬手握着手 弩,指向的既不是石青山,也不是杨六郎,而是惠和怀里的小光头问山。 能一下子找准了四个人中的薄弱点,并且拿捏住了,看来这弩手是个极聪明的人,能在黑夜中凭着同伴和敌人一个照面的交锋,就能精确听风辨位,两次弦响就射中二人,是个极端危险的人。 这群人握着火把和握着刀的手都很有力很稳定,位置也站得恰恰好,显然是组织得极好。站在中间的是带头人,他冷冷扫了左右两具尸体一眼,身上渗出杀气和煞气,显然是个更危险人物。 带头黑衣人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感情:“我本来打算一言不发就射杀你们的,但我改变主意了,我很好奇,你们来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石青山咬紧牙关不说话,已经是在竭尽毅力在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石青山肋下中了一支弩箭,看来起扎得很深,流出来血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应该是弩箭上下了很厉害的毒。 惠和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面对这群歹人,双手合什道:“我们只是错过了住宿地方的过路人,在此夜宿躲雨的。” 带头黑衣人双眼犀利得像两把刀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四个人一阵子,冷冷道:“就算你们是无意路过的,我们也不能放你们走。” 惠和诧异问道:“为何?” 黑衣人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笑了起来,脸上堆起了一朵朵横肉,笑声如同夜枭一样难听。 “因为你们拆了我们的屋子啊!” 惠和一脸苦相,认真争辩道:“这庙宇年久失修,是被风雨吹倒的,与我们无关。” 黑衣人又笑起来:“可我明明看见是你用力推倒的。”然后扭过脸问旁边另一个黑衣人,“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就是这个和尚推倒的。”旁边那位黑衣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雨急天黑,你们在那么远的地方,一定是看错了,再说,和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出家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推倒你们的屋子呢……”惠和急急争辩。 “我们都看见了,就是你这个秃驴伸出手,一巴掌就把我们仅剩的能遮风挡雨的屋子推倒了。”十多个黑衣人,竟然异口同声喊了起来。 惠和已经看出这伙人的心思,心一横,沉声问道:“你们想如何了断?” “损毁人家的屋子,当然要赔偿啊,你这老秃驴懂不懂王法?”有人开口划下道来。 “这屋子地段好,占地宽,用料考察,做工精良……,”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的帮腔,可能他都觉得自已说前面半段话很有水平,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算,也得值二十万两银子,看在你拖着个孩子,生活不易的份上,就赔十万两好了,大爷们心慈,不与你计较……”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带头人转过身一巴掌抽在脸上,把后半截话也抽落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跟人家谈买卖,开口就白白丧了老子十万两银子。胳膊往外拐的晦气丧门星!”带头人声音如夜雨还无情。 “出家人云游在外,以乞食受施为活,银子没有,烂命有一条,有本事过来拿吧!”惠和这具泥菩萨也被激起了火气,撸起袖子,反手把问山抄到身后,准备干架。 有一个家伙拿着火把向着走了两步,弯腰伸头,一双贼眼在问山的脸上身上扫了几趟。 “啧啧,细皮嫩肉,像个女伢,比窑子里那些装模作样的小相公还要诱人,大爷我就好这一口……”一边满嘴污言秽语,一边迈腿向和尚师徒二人逼了过来。 这个色鬼刚举起手中刀作势正欲砍向惠和时,一道刀光自下而上撩起,从这个该死的家伙右肋向左胸掠过,鲜血喷溅出来,人缓缓地仰面而倒。 石青山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挥出这一刀。刀光消散,他俯伏在地上,肩头又插多了一支弩箭。 石青山脱手的刀还未落到地上,就被杨六郎捞在手掷向单独站在后排的弩手。弩手低头看着胸口的刀柄,满脸不可思议。 杨六郎向右前跨了两步,刚好把惠和及地上的石青山都挡在身后。 带头黑衣人看着弩手倒下,眼角跳动,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手中刀向杨六郎虚砍一刀,身旁两人立即扔掉手中火把,双手握刀向杨六郎冲去。 双刀合击,上路横抹,下路直刺,配合娴熟,是非常狠辣的招数。要赤手空拳避开这招攻击,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向后退。这两个黑衣人眼睛很毒辣,明显看出了对面这个高大的对手是一个不会退步的人,何况他身后还有两小光头,地上还躺着一个同伴。 意想不到,杨六郎确实后退了一步以避开攻击。但紧接着立即在电光火石间身体稍稍扭转,向前踏进一步,回到了原位。横抹的刀已经挥到另一边还未来得及回刀,直刺的刀也贴着身体刺过也来不及缩刀,于是两个黑衣人分别挨了一拳和一脚,同时摔了回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有人敢再挥刀向前自找死路。 带头人气急败坏,在后面喊叫哄吓驱赶着同伙,但每个人都只是手握刀子,刀尖刀口指向杨六郎,不断移形换位,看似正在布一个令人眼花瞭乱高深莫测的刀阵,但实际上是前一步退二步,没有人真冲出来送死。 惠和把石青山抱在怀里,小沙弥急得乱翻行李,想找点有用的药物。 带头人突然在后面一脚大力踹在一个同伙的屁股上,把这个人踹得一个踉跄直冲到杨六郎面前。杨六郎扬起巴掌一下就把来人拍倒在地,不知死活。 其他人又向后撤了一步。 带头人挥起一刀,斩在一个同伙的背上,这个同伙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被砍倒在地。 杨六郎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人前来送死。 带头人又要举刀砍人,突兀一道刀光快捷掠过,带头人的举起的手臂,连同紧握着的刀,一起掉在地上。带头人另一只手反手按着断臂,蹲在地上哀号。 那个背叛的人,正是适才被抽了一个大耳光的倒霉蛋,他刚好就站在带头人的身后。他从众人中走出来,在杨六郎面前三步远站住。 “我可以走了吗?”他低下头小心翼翼问道。 “理由!”杨六郎冷冷地看着他,令他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杀过人,没有糟蹋过女人。”他小心地回应杨六郎。 杨六郎盯着他的脸,好一阵子,可以看得出来了,这人说这话时,没有心虚。但杨六郎仍然没有讲话。 “我可以指出这些人做过的坏事!”这人抬起头,咬牙切齿道,面上阴冷狰狞得得可怕。 “好,你指出一个该死的,饶你一命,再指一个,饶你一手,指出五个,让你全身而退。”杨六郎把做斥侯那一套冷血阴损的手段使出来。 话音刚落,有一个反应快的,马上转身就逃,杨六郎弯腰捡起一把刀直掷过去,那人就被钉在地上。 那人指着最左边一个,大声道:“张十七,抢城东刘家庄时,你杀刘员外,第一个糟蹋他的小女儿……”,话还没说完,张十七便嚎叫着举刀冲来,被杨六郎的脚踹中腹部,蹲在地上起不来,刀也撒手掉在地上,未几口鼻中污血涌出。 “李鼠儿,在李家村,你入室欲强行糟蹋一家寡妇,寡妇拼死不从,你先杀人再做那恶心事……” 话还说完,李鼠儿就跳脚起来反骂道:“李蔫巴,你他娘血口喷人,老子没干过那事……” 可惜杨六郎不听他的,他又转身而逃,以为能侥幸保命,却又被掷出的刀钉在死上。 李蔫巴点够五个人,每个人都企图侥幸逃得性命,但都抱憾没有成功而去。 李蔫巴经过带头人的身边时,他停下来,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跟我们称兄道弟,给们施以小恩小惠,却又以种种卑鄙手段要胁控制我们,只把我们当鹰犬工具,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这就是你的报应。”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可刚走十余步,又停步回头,去那带头人那里,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伸手从他腋下摸出一个小瓶子,走过来递给惠和。然后点起一个火把,才一路走入夜幕中。 还剩下五个齐全的人,杨六郎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子,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们都蹲下来,然后对他们说道:“你们各自说说,我饶你们一命的理由。” 五个人先争恐后地讲了一大通,杨六郎一个字都只不听。 过了一阵子,杨六郎又对五人道:“现在,你们都说说,让我杀掉其他人的理由。” 这些,都是斥侯杀人诛心的手段。 石青山肉厚,身中两箭都未伤及器脏,也未刺中血管,惠和拔了箭矢,把李蔫巴给的解药给石青山灌了下去,就起了效果,虽然暂时未醒转,人总算救活了过来。 天亮了。 杨六郎并没有杀掉剩余的六个人。还让给那个姓周叫做周发财的带头人包扎止血。 杨六郎驱赶那五个没有受伤的人用刀挖了个大坑,把那些死掉的人都一坑埋了。 小沙弥问山一开始不愿意随师父一起给埋在土里的恶人念经超渡,惠和耐心地开导小和尚:“生前恶念恶行受了恶果,死后不过一具无知无识的遗骸,和一缕冥蛮的魂魄。众生平等,好人坏人,在轮回中都是煎熬,都应该得一个解脱,所以地藏菩萨才发大宏愿要渡尽地狱。” 问山这才和师父一起,就在坑边给埋在土里的人,将就着念了半天的经咒超渡亡魂。 金刚怒目时,除恶务尽,佛陀低眉时,悲悯众生。 杨六郎指使着几个人,轮流背着石青山,还有一个人找了根绳子,把周发财捆成一只两脚粽子,绳子一头,就拴在自已的腰上。 一行人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废弃的谷仓落脚,烤干衣服,把和尚的干粮都分吃了。 石青山醒了过来,头枕在小和尚的怀里,被小和尚就着葫芦里的米酒喂了两个馒头。 周发财被吊了起来。问山招招手,把找绳子捆周发财的歹徒叫来,石青山对他轻语几句,那歹徒便转身找了一把刀,在谷仓外的空地上,吭哧吭哧轻车熟路地挖起坑来。 挖了一个时辰,坑基本成形,挖坑歹徒回到仓里。石青山睁开眼瞅了一眼仓外的土坑,又收回目光,上下打量着吊起来的周发财,然后艰难地抬手比划一下,讲道:“再宽三寸,长五寸,再深一尺。” 挖坑的人再次提刀出去,挖得更加卖力。 夜晚,惠和化缘回来,带了一大袋素菜包子和馒头。 石青山和问山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因为问山随师云游的路上,攒了许多问题,正想要去好好问一问大山的,身为游侠儿的石青山,正好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得让人十分满意。比如现在就着火堆烤包子和馒头,就有许多学问在里头,烤馒头,一定要选那些将馊未馊的烤,要烤得焦一点,略带一点酒香和麦面焦香的风味,十分独特诱人。 几个素菜包子下肚,石青山终于能坐了起来。他现在就坐在周发财的前面,正要和周发财好好聊聊房屋的事情。 虽然周发财高高在上,石青山低低地坐在地上,石青山要抬头仰脖才能和周发财对话,但石青山一点都介意。 “你看,我们大家现在都这么狼狈,都是因为一座屋子引起的误会。”石青山不紧不慢的开场白。 周发财虽然早就被吊得麻木不仁,但没有饿着,头脑也很清醒。他不知道石青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被动地点点头。 “我们来聊聊屋子的事情?”石青山有点像在谈买卖时,征求对方意见。 周发财又点点头,但丈二和尚寸半手摸不着头脑。 “那座引起我们误会的屋子,是一个庙宇,对吧?”石青山一本正经地问。他身旁问山的嘴角已经勾起,嗯,这个朋友没白交。 周发财点点头。 “和尚才住寺庙,对吧?”石青山继续问。 周发财继续点头。 “你们不是和尚,我的朋友才是和尚,对吧?”石青山一边问一边伸手欲去摸问山的小光头。小和尚把头侧开,朋友好归好,可也不能乱摸光头。 周发财已经猜到石青山想要干什么了,但只能继续点头,因为石青山没说错。 “所以那座引起我们误会的寺庙倒塌了,是你们推倒的,对吧?因为没有人会傻到在风雨夜把自已的屋子拆了。”石青山说到正题上了。问山已经转过身去,努力地憋着笑。 周发财一脸苦相,急急争辨道:“庙宇年久失修,早就朽烂了,在大风大雨中倒塌,那是正常不过的事,真与我们无关啊。” 石青山等周发财说完,一脸的不相信,道:“可我明明看见是你用力推倒的。”然后扭过脸问旁边的小沙弥,“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问山认真地说,转回身子,指着高高在上的周发财,“就是这个人,把我和师父从我们的寺庙里赶了出来,然后就喊来了十几个帮手,一起把我们的寺庙给推倒了。” 惠和在谷仓的另一角里低着头,低声念佛,宝相庄严。 “雨急天黑,我们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推倒你们的寺庙呢……”周发财已经绝望了。 “因为你们嫉妒我们的寺庙雄伟壮观,你们还嫉妒我长得俊俏,嫉妒他有一口好刀,嫉妒我那位朋友身材高大有力气,你们甚至嫉妒我师父的脑袋长得又光又圆。”出声反驳的是问山,他一边严肃地说话,一边依次指过自已、石青山、杨六郎和惠和。 惠和再也听不下去,出言提醒小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 谁知杨六郎居然会出声附和:“我可以证明,我本来是路过借宿的,也被你们赶出寺庙的,还射了我一箭。然后你们就合力把寺庙给推倒了。”杨六郎似乎想起了身上还插着一枝箭矢,伸手把肋下的弩箭给拔了出来,扔到周发财的脚下。 惠和转身面壁念经,其他人看到杨六郎拔箭扔箭,脸上都浮起了惊恐,尤其是周发财,他很清楚那把军中斥侯专用的制式硬弩的威力。唯有小和尚无知无畏。 谷仓内气氛诡异压抑。 “喂,喂,推倒我们的屋子,是要赔偿啊,你到底懂不懂王法?”问山找根棍子捅了捅惊魂未定的周发财。 “小师父要我怎么赔?”周发财回过神来,换了一种谄媚的语调。 “我们的寺庙地段好,占地宽,用料考察,做工精良……,”问山把李蔫巴先前的说话捡了过来还给周发财,“怎么算,也得值二十万两银子,出家人视钱财如粪土,钱要多也没有用,就赔十万两好了,我佛慈悲为怀,不与你计较。” “……” “……” 杨六郎实在听不下去问山和周发财两人胡扯,起身一刀斩断吊着周发财的绳子,提着他走出谷仓外,直接丢到刚才挖的土坑里。 刚才挖坑的看着杨六郎提起周发财走出去,立即全身亢奋,站起来紧跟着走了出去。杨六郎刚把周发财丢到坑里,挖坑的就自作主张,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把坑边的土推到坑里。 杨六郎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挖坑人的状若疯狂的动作,等到土填了半坑时,他才把挖坑人提到一旁。不曾想到,挖坑人抬起头来,脸面上挂满了泪水,面容悲愤扭曲。 坑里一阵挣扎,周发财终于把脸伸出松土外,大口大口的喘息。挖坑人立即换了一副脸孔,凑到坑里,对周发财满脸堆笑,道:“周头儿,你可别怪我啊,我挖坑埋人的本事,都是你教的,学艺不精,你担待些。” 杨六郎一脚踢掉挖坑人手中的匕首,又一脚把挖坑人踢得滚开五六步远,挖坑人趴在地上,双手插入土地里,把脸贴在泥泞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愤凄苦。 杨六郎俯瞰着坑里的周发财,道:“讲吧,看看我有什么不杀你的理由。” 周发财沉默了一阵,开口:“那座倒塌的破庙下面,有一个地宫,我这些年来积攒的财物,都在那里面。” 杨六郎不吭声,也不动作。 周发财面色一变,急忙补充:“那座地宫,有很多机关,只有我去了才能打开……” 杨六郎未等周发财说完就拔腿走人。来到挖抗人身边,用脚尖捅捅这个伏地痛哭的可怜虫,道:“不过去跟你的周头儿聊聊?”说完伸脚把那柄挖土的刀子拨到挖坑人的手边。 挖坑人先是不敢信置盯着杨六郎上下看了一遍,杨六郎转身走了,挖坑人伸手抓起刀子,一跃而起。 挖坑人跪在坑里双手举起刀子,刀尖向下,用尽全力向下插,直至刀刃全部没入土中。 “知道为什么吗?”挖坑人大声对周发财怒吼,双目赤红,状如癫狂,一只手扳着周发财的脸,一只手还死死按住刀柄,好似生怕刀子会飞掉一般。 “你欺我年少无知,引诱我加入你们,你还胁迫我从家中偷钱供你们挥霍,气死了我的父母,有一次事发之后,你居然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使我在成亲前夕被捕下狱……更可恨的是,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还当着我的面……”挖坑人坐在坑里,流泪。 周发财的坑被填平填实了,挖坑人擦干脸上的泪水,一身泥垢,来到惠和面前,双手合什,跪伏在地,平静讲道:“我杀过人,糟塌过女人,自知罪孽深重,我死前,请大师为我拜忏,愿以后永世不造今世孽。”说完拜了三拜。起身来到杨六郎面前,低头垂首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能报仇雪恨,谢谢你,大恩来生再报。”然后回过来对着四位蹲在角落里的同伙大声道:“兄弟几个,最后一事相求,麻烦等一会给我挖坑盖土了。下辈子咱们再也不见了,见了一准没干人事。” 石青山大声赞叹了一声:“好一个从容的汉子!” 问山小声问杨六郎:“真要杀他吗?”杨六郎不言不语。 挖坑人站在惠和大和尚面前整整衣领和袖子,转过头面向石青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回了一句:“我年少时上了几年村塾,不过书上的道理,都还了先生,实在惭愧。”说完虔诚地跪下来,五体投地。 惠和和尚伸出一手,抚着挖坑人的头顶,轻声地念颂佛偈。 ———————————— 石青山一屁股坐在路边亭子的长凳上歇脚,对着葫芦喝了一口酒,随口问旁边的问山:“看了我和姓杨的杀了那么多人,有没有被吓坏啊?怕不怕我,怕不怕姓杨的?” 小沙弥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一脸庄严肃穆,道:“贫僧……” 石青山听了小沙弥开口贫僧二字,一口酒喷出,喷了对面已经起法号问坑的挖坑人一脸一身,问坑微微一笑,就着宽大的僧衣袖子擦尽光头和脸上的酒水。 问山不理会石青山,继续道:“贫僧跟师父云游路上,见过溪涧明月、竹桥桃花,也见过大江东流、悬岩深渊,还听过蝉鸣幽林、燕喃屋下……,这些好的,都是贫僧的。至于踩过猪狗粪屎、跌倒在路上泥泞、受过的白眼讥讽、被挡路恶狗追着咬……,这些坏的,都是这个世道的。” 石青山向问山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贫僧佛法好高深!” “出家人不打诳语!”惠和大和尚屈起手指向小沙弥光头敲来,石青山眼疾手快,连忙把酒葫芦递出,啪的一声清响,替问山挡了一记板栗。 问山巍坐不动,心里不禁向石青山竖了两个大拇指,这游侠儿够义气,五六天的路程,酒葫芦已经代贫僧受了十几次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49章 石青山的刀法 问坑的法号是擅长取名一事的问山抢着起的。问山起名,都是恰到妙处,比如杜老二的书僮杜波,被问山送了个肚皮的外号,就天衣无缝,杜波的白天夜晚,只有两件大事,吃饭睡觉,尤其是吃饭。 山在地上,坑在地下,上下都是师父的人。山是阳,坑是阴,阴阳兼全。小沙弥登山剃度,杀人者挖坑皈依,各得其缘,……。问山一席话,说得惠和无言以对,只好认了。 问坑在生死关头,对石青那句“好一个从容汉子”的回应,是“读了几年村塾”,已经得了俯仰从容平常声色的真谛,对于法号一事,问坑也好,问土也好,或者其他什么的,其实都是缘,便从容认了问山这个大师兄。 小沙弥亲自领着新收的师弟,在周发财的坟前,一字一句教着,念《宝箧印陀罗尼咒》和《毗卢遮那佛大贯顶光真言》为周发财超度。问坑居然低头合什,念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其余四人,该剁手的剁手,该砍脚的砍脚,领着各自的报应,都放生了,回去过着各自的生涯。 本来按着惠和大和尚的意思,只要四人能真诚悔罪,放下屠刀,就让他们全身而退。小沙弥在师父的后面,拼命瞪眼撇嘴摇头,背着师父偷偷教杨六郎硬起心肠做恶屠夫的勾当。 石青山也仗义帮腔,道:“如此便宜就放生了这几个恶人,按此溯推,是杨兄弟错杀了前面那五个要逃跑的,杨兄弟犯了如此大杀戒,要堕阿鼻地狱了。” 问山一面向石青山竖大拇指,一面反诘:“放人怎能用放生这一词呢?” 石青山心有灵犀,嘿嘿一笑,道:“佛说众生平等,放乌龟放鲤鱼是放生,放人当然也是放生啦。” 问山一时语噎,无言以对。 石青山再补一句:“放生个乌龟还要刻个字做记号呢!” 问山偷偷竖起两只拇指。得,石青山跟我佛有缘呐,得找个机缘收了做三师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别一不小心被另外的和尚抢了先。 —————————— 事了之后,杨六郎本想要跟惠和师徒和石青山分道扬镳的,但惠和又拿“欲速不达”四个字来说事,不一小心便被迷了心窍,不再昼夜赶路。惠和师徒云游无方,加上大和尚对杨六郎心怀叵测,游侠儿石青山本来有求于杨六郎,各怀鬼胎一路同行。 惠和一有机会就在杨六郎面前念经讲偈,杨六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不赶走惠和。这点小呱噪,比起谷底番僧,算是清净世界了。 问山一有机会粘着石青山,向他讨教江湖义气。 小沙弥一路云游,看腻了白云山水,忽然有一日,被市井中一位无良的旧书贩子蛊惑,把兜里好不容易积攒的十几个铜钱,与书贩换了几本残破的平话和江湖豪杰传奇,一路上休憩歇脚,便掏出来看得津津有味,对江湖向往得一塌糊涂。与石青山和杨六郎偶遇同行后,发现了身边两位竟然是高出天际的高人,便放下书本天天缠着问江湖故事。 石青山被缠得无奈,只好向惠和告状:“嘴里江湖,纸上人间,最是当不得真,大师你不好好管管大弟子,走火入魔了,误了青春,负了如来,到时找谁哭去?” 惠和只是低头唱偈。问山得意笑道:“师父常说,看书也是修禅。我现在读的是纸上故事,听的是嘴里江湖,一页一嘴之隔,与尘世咫尺天涯。哪天读着听着,体会了人间百味,那便是与净土天涯咫尺,大概是可以去京师设坛讲经了。如果再从人间百味,读回故纸堆上山高水低和渔樵口中浊酒夕阳,该是得道成佛了。” 一想到去京师设坛讲经,有大把信众供奉,问山就开心起来。这一路来,总有买不完的书上新鲜故事,听不完茶肆里说书人的江湖传奇,受施的铜板一个都没剩着,媳妇本不知牛年马月才能攒够哩。在京城里有信众供奉着,立马解决媳妇本的难题。 石青山看着突然莫名其妙兴奋起来的小沙弥,脑子一抽,问了一个据说翻遍佛经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得道成佛了,接着干什么?” 问山显然还没有从白日梦里醒来,随口即答:“娶媳妇啊!” 石青山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小庙的青石门槛上,真他娘的头痛啊。这年头,连和尚都惦记着娶媳妇了,自已是不是该按老爹成家立业的说法,回去娶个媳妇生个崽再出来闯荡江湖啊? 石青山看起来挺是面目沧桑的,其实年纪不大,他自已也介绍了,大好青春双十年华。只是生来性子急躁,人的相貌也跟着长得着急了点,不过现在的小姑娘喜欢这样啊,年纪大,稳重有钱,生活有保障嘛。 问山一脸鄙夷地说,明天你石青山去化缘呗。哪一次贫僧亲自出马化缘,不是比师父多了无数,还不是仗着自已这张粉嫩嫩的小脸吗?大宅门的大姑娘和老小媳妇们,哪个不是边揉捏自已这张脸边往钵里兜里放银子馒头,才有了师徒二人腹中食身上衣。 石青山一有机会就粘着杨六郎,向他讨教刀法。 那天晚上,石青山见识过杨六郎镇慑歹徒的一刀,按石青山的形容,那一刀,足以扫平天下不平,所以,他才暂时放弃了整座江湖,要跟杨六郎练刀。 “你看,让问坑挖坑的人是我,把周发财丢到坑里的人是你,一个管挖一个管填,我们天生就是搭档,你的刀法不传给我,将来一起并肩子砍人,大打扣啊!” “我练刀,就是要让人间少几桩意不平的事!” 石青山的诸如此类的理由十分充分,也十分让人信服。 石青山对自已是个黑道大贼儿子的身份毫不讳言理直气壮:“我一不要当官,二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用不着粉饰身世。我只想练好自已的刀法,这跟我是谁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老爹是做贼的,儿子却要行侠江湖。问山对这事,不太淡定,总觉得不靠谱。那像自已,以前的师父是个和尚,当今的师父也是个和尚,自已也是个和尚,收个师弟,还是和尚,这叫一脉相承,才算稳当。 石青山自已说了,他爹也是使刀的,还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只是自已不喜欢老爹的拖泥带水不够干脆的刀法,不愿走前人的老路,才立志要练成只属于自已的刀法。听信了来山寨做客的一位坏蛋前辈的怂恿,发誓要在江湖中行万里路,打千场架,撷取天下刀法大家绝招,练成天下第一爽快的刀法,天下不平事,一刀削平。 石青山洋洋自得道:“我第一个师父是我爹,第二个师父叫’半死’,开始时看着别人打架打得半死,练就了偷师偷招的本事,然后下场打架,被别人打得半死,练就了一身挨揍的本事。” “要不,两支喂了剧毒的制式硬弩弩矢插身上,血都流了几大碗,才几天功夫,又能活蹦乱跳?”石青山边说边谷起手臂肌肉向问山显摆,“你摸摸我臂上的腱子肉!” 石青山已经在江湖中行侠仗义了几年,每每遇上打架的事,都想方设法掺和,走了以战练刀的简单路数。怪不得那晚与杨六郎初次见面,就能默契联手对敌,原来是打架经验老到。 石青山这个练刀路数很有效,砥砺了几年,练成了两刀,第一刀是自下向上撩,刀意刀法取自苏北刀的拔刀诀,第二刀是双手握自上向下斩,却是取自东瀛刀道中的迎风一刀斩。 石青山说杨六郎那挟带风雷的一刀横扫,正是自已孜孜以求却一直不知所在的第三刀,这个师傅,他是拜定了。 杨六郎其实也挺喜欢这个缺心眼的游侠儿,石青山天真很像西北武威营里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杂羌,对谁都能掏心掏肺,在战场上,不管与那支友军搭挡,纵使是初次见面,也能心有默契,以命相托,就如那晚石青山与自已一见如故并肩迎敌。 在最后处置周发财一事上,更是让杨六郎高看了几眼这个邋遢游侠儿。十几个歹人,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去一个破庙砍人,杨六郎做过西北最精锐的毡衣斥侯,石青山行走江湖打架跟喝酒一样稀松平常,其中的端倪,尤如惠和头上的蚤子明摆着,但事先完全没有沟通,一个指挥挖坑,一个指挥埋人,比大梁城里梨花园戏台上的双簧还要出色,坟坑里说话,谷仓里听不见,但完事了之后,石青山却只字不提,就忘了有过这么件事。 杨六郎相信石青山练刀的心思澄澈无垢,如果在沙场上,遇到石青山这样的搭档,连杨六郎也得自认是一份福气。所以,只好把军中斩 马 刀的运劲方法一五一十告诉了石青山。其实石青山向上斜撩的那一刀的运劲方法,就与斩 马 刀的撩刀法异曲同工,迟早石青山都会发现并练成这一刀的。 杨六郎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石青山。 第一刀撩刀法,速度和力量,其实已经直追五十年来练拔刀诀第一人傅雪。大颂军中斩 马 刀的双手撩刀法,其实就是傅雪所传,据记载,傅雪在军中演示拔刀诀,五十步处,三名膂力过人的军卒同时向傅刀掷三块拳石,傅雪能三块石头临身之前,挥三次刀,把三块石头从中间剖开。 石青山已经练成这一刀,却根本不知道这一刀的要诀。懵懵懂懂,误打误撞,真如问山所说傻子有傻福。拔刀要诀在于蓄力,一身之力,蓄于右手,手臂和长刀构成了一把拉满的弓,利用脚下的地面作为类似弩架上的扳机,只是心意和劲气同发,刀尖离地,就会如离弦的箭一样弹出,长刀无坚不摧。如果仔细看石青山,右臂比左臂臂围要大不少,尤其是右手腕上肌肉,更是明显差别,这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 石青山听了杨六郎一席话,五体投地。 其实石青山本来是想照着拔刀诀练的,只是这把来之不易的长刀太长了,没有合适的刀鞘,也因为太长不好拔,影响了出刀速度,而石青山又实在喜欢这柄好刀,石青山的想法里,长的总比短的好,便取了个巧,把刀从腋下出改为从脚下出,反倒成了独具一格的刀法。 第二刀劈刀法是蓄势。双手握刀半举,敌人冲到面前,腹、背、臂三处肌肉一齐暴发,一刀劈下,力劈华山之势,任他铜头铁臂也要成剖成两半。石青山不无得意脱了上衣,向杨六郎和问山展示腰腹和背胛如山峦谷壑的肌肉。 杨六郎说,这一刀招气势足是足,也够吓人,只是缺点也大了一点,双手举刀,中门大开,也就是一枝冷箭的事,或是遇到了耍长枪长槊的,被人家一个直扎也玩完了。沙场上百战死剩的悍卒,哪个不是奸狡如狐,眼毒如鹰,放着这么大一个中门,不给你来一下,那叫脑子有毛病。 问山接着补锤说,江湖莽汉又不读书,不知道宋襄公,谁跟你讲那么多可笑的规矩和架势,看着你露着那么大的胸腹,不阴你一下都对不住你。 石青山听了杨六郎和问山这么一说,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辛苦练了几年的绝招,竟如此银样蜡头枪不堪一击。石青山在屋外呆坐了一宿,不过第二天清晨,又兴高采烈起来。 看到石青山这么快就放下子 ,问山心里慨叹起来,真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慧根深种,不入我释门,简直天理难容。 石青山使的刀不错,是好料子打造的厚背长刀,只比军中斩 马 刀短了一点,但又比中土常见的手刀长许多,刀柄长,便于双手握刀,整个刀身呈现一道不大的弧形,刀身狭窄,与中土常见的长刀环首直刀不一样。一问,果然是打架打赢了从一个番商手中抢来的。 杨六郎想着,如果把石青山的刀做短半尺,刀身再弯一点,配给军中的骑卒,在马上与北庭兵对砍,会怎么样呢? 石青山果然相信杨六郎的挥刀百万次的忽悠,在行路休憩的间隙,也双脚弓步,扭腰挥刀不停。 杨六郎终于暂时摆脱了石青山无休无止的纠缠,每每石青山腆着脸凑过来,杨六郎就一句“挥刀百万次后再来”打发回去。 ———————————— 惠和与杨六郎一路同行,每日午时便念佛家的普庵清心咒,日子长久了,杨六郎似乎能在清心咒的佛唱当中,减轻神魂几分煎熬挣扎。 问山已经习惯了杨六郎面上无表情的面具和冷冷的眼神,偶尔还会向这个自称杨大象的神秘人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如何才能修得这般不饮不食的神仙手段。 一次小沙弥为杨六郎念清心咒,念完之后,小沙弥偷偷问杨六郎:“杨大个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喜欢一个姑娘是什么感觉的?” 杨六郎总是没好气地怼回去:“你去找个山岭问问吧!山不吃不喝,也看过许多姑娘。” 问山总是摇着头叹着气答道:“大山无言,你有言嘛。那天看你在树下打坐,蜜蜂蝴蝶蜻蜓蜘蛛都不避你,你这般招蜂引蝶的,没有喜欢过姑娘才怪……,石青山那傻子,看来这辈子就娶那把刀作媳妇了,睡觉都搂着刀呢……” 问山不知道,杨六郎自那晚在破庙前打了一架之后,就撕了些布条,把右手连指带掌全裹得严严实实。无他,就是手指和手掌上的死皮死肉,都已经脱落,露出了森森白骨,招蜂引蝶的原因,因为身上没有生气,如同一截枯木一样,蜂蝶都不以为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0章 草原风云江南夜雨(上) 北庭王帐所在黄龙府,名称出自那位听了“三秋桂子,十里荷香”诗句便矢志南方的先皇帝。 黄龙府地处圣湖北海眼南面五百里,是舍灵河和恰克河之间的丰腴之地,西过舍灵河有燕然山,东过恰克河有狼居胥山。 保机大人立国北方,采取了“以国制待北人,以汉制治南人”的因俗而治国策,在黄龙府设了北庭王帐,按北方的祖制管辖调解王族、勋贵和各大草原部族,在巴音朝鲁参照南方朝廷中枢格局,设了南院,以王族子弟担任南院大王,统摄南方军事和边关,政治、经济两事多委托延滞在北方的南人担任。 这是保机大人和他麾下智囊的雄才智慧,远比当年拓拔魏朝一刀切全盘汉化来得中庸平和,更比五胡乱中土时对南人赶尽杀绝深得人心。此后,在北庭草原上,北人南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事,各得其利,各展其负,国力蒸蒸日上,打得南朝签了澶城和议,岁岁向北进贡。 因为在南方两汉强盛时,兵锋横扫狼居胥山和燕然山,草原上的北人,差不多一千年过去了,还在后怕。保机大人立国之初,便为子孙谋划了百世基业,一改以前王账居无定所,随季节流徒的景况,征发了南人工匠和北人奴隶,共计十万人,修筑了如今的黄龙府大城,大城分两重,外城黄龙城,内城龙眉宫,即是北庭王帐。两重城墙皆高五丈,宽六丈,设有楼橹,比起大梁城也不遑多让。 黄龙府地形开阔粗犷,除了草地还是草地,没有半点江南的旖旎风光。于是那位天天梦想打到南方去的先皇帝,劳民伤财,在龙眉宫内掘了一只大湖,在湖中建了亭台阁榭,在湖边还修了一座巨大木塔。 乍一看,还真有三分似是江南风韵。大湖起名莲塘,巨塔起名风荷楼,却一点都不贴切,别说十里荷香,就是大河南北常见的芦苇都没长成。起过风雅名字,以示自已念念不忘南方,聊以自 慰罢了。 二千余亩的大湖,九层高塔,都是北庭王汗王的私物。 汗王耶律宗厚和太后肖氏在第九层的塔顶层凭栏远眺。十分宽敞的架空层,只有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各怀心事,两两无言。 肖太后是先汗王的於氏,四十未到,比耶律宗厚还小三岁。如果耶律宗厚非要行使匈奴时候便流存下来的父死子承的陋习,肖太后就要变成耶律宗厚的於氏。 好在北庭立国以来,王帐已经摒弃了这个陋习,只在其他边远的部族还在流行。 再说,耶律宗厚对这个身材比自已还要高大的女人不感兴趣,熟读过南人书籍的耶律宗厚,只喜欢江南亭亭净植的萏菡和清香远益的茉莉。 肖太后一般出入排场较小,何况在这王家庭园中,只有两三名贴身的女婢和一名带刀怯薛卫,太后身边的侍卫都姓肖,是太后的娘家亲子侄。按太后的讲法,自已还远未到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地步,带个身强力状的侍卫在侧,总要惹来闲言碎语,而带了自家的亲子侄,谁能说什么? 肖太后笃信佛家教旨,一串白玉菩提念珠不离手,时时为人为已颂福。 肖太后与耶律宗厚并肩站着,向南方眺望了一会,便有风从南来,吹得檐角风铎叮叮铃铃作响不停。太后解下身上羊绒坎肩轻轻围上耶律宗厚的肩上。 身材比耶律宗厚还高大的太后,双手按在耶律宗厚的肩上,慈祥道:“你看你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明显是日夜劳苦,忧思过度亏了气血,要注意保重身子啊!” 太后顿了顿,继续道:“治国持家,要讲究有为无为平衡,有些小事,不必事事躬劳,交与下人们去办就是了。南边不有句叫垂拱而治的话嘛,他们有个宫殿都叫做了垂拱殿了。” 汗王耶律宗厚握着欄杆的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双手双臂轻轻抖动,但嘴上却道:“谢太后关心,儿当尽心调养身体,争取张驰有度。” 肖太后满意地收回双手,道:“我日夜为你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 太后转身下楼,到了梯口,忽然又转身对耶律宗厚道:“我怕你身边人粗手粗脚,侍候你不认真,令你不称心,前几天回娘家省亲,特带了一个侄女儿过来,性情和脸蛋身段儿都可算一时之选,就在楼下,等会儿你下了楼来,便带在身边使唤好了。” 耶律宗厚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都道北庭无边草原是他耶律宗厚的,十余年来,却被这条高大铁腕的蚕虫,把这张肥硕的桑叶,从中间掏了一洞,一点一点地向外蚕食。偌大的一个龙眉宫,兄弟凋零,只剩下自已孤寒地坐在那张椅子上,稍微能干的子侄们,都散落在边远地带,最能干的耶律南望,又莫名其妙地连同五万精锐死在金沙坝,剩了十几个不成材的,彻底埋在脂粉推里醉生梦死,连长弓都拉不开。 从楼上俯瞰,肖太后领着她的侍从匆匆走了。 可恶的老虔婆,一边天天在旁人面前跟自已演着神离貌合的把戏,一边掏尽了耶律家族的底蕴,那把些与耶律生死捆在一起的大部族一点一点的剖剔干净。 —————————— 南院大王耶律无恶在巴音朝鲁胡作非为,作为辅助的长史,肖雨师却没空管得了那么多。金沙坝一役,被南朝反围,精锐皆伤亡殆尽,所幸南朝也伤筋动骨,无力北顾。肖雨师当务之急,是要招兵买马,重建与南朝之间的防线。 肖雨师发出盖着南院大王的金印的征兵令,各草原部族和南人豪门,都要抽调骑射之士入伍服役。肖雨师宽容,不计较各部族和南人豪门的私心算盘,只要按数额出人头、马匹和器械,不管好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肖雨师不愧是北庭双栋之一的称誉,一年半时间,把从各个部族豪门征集来的五六万孬人驽马,编排得井井有条,恩威并施之下,练兵也算有声有色。 本来各草原部族及南朝流落在北方的豪门,只是把家中一些不听话的刺头和一些羸弱的下人送去肖雨师手上,就等着看笑话。却不想这些没甚血性的草包贱种,在一排排血淋淋头颅面前,被吓破了胆,硬着头皮,日复一日地操练。 肖雨师一改祖宗规矩,给那些在部族家族中不受待见的草包定了一个新规矩,不管是犯人、不管是奴隶、不管瘦弱无力,只要能压服得了众人,只要能出谋划策,只要刀弓出众,都各任其职,吃好住好,短时间内刺激起了一股血性的朝气。 队伍拉起来了,所缺的马匹器械等,肖雨师就用钝刀子割肉的办法,立了各种堂而冠冕的名目,一点一点地向各部族豪门摊派,各部族豪门也看得明白,但每次刀子下得极有分寸,倒也未引起反弹。有几个牛气的,告状告到北边王帐里,汗王也按下不议。 肖雨师还重建了铁鹞子,重用了流落北地的南人,文武搭配,利用边市互市的机会,一点一点地渗透到边送和南方。 南院总知汉司事韩德和汉布政使韩让是两亲兄弟,算是流落北方的南人领袖。在各个北地高门大族中,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韩德随肖雨师巡视边线,发觉各处军镇,上下只知有肖雨师肖长史,而不知有南院大王耶律无恶,硬压着心中惊疑,一路扮痴做傻逢场作戏。回到家中,关起门来,忧心忡忡地把所见所闻说给了弟弟韩让听,力主定计早除肖雨师。 韩让回应一句:“汗王耶律宗厚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剁了肖雨师的脑袋,但是他背后已经有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他自顾不暇呢。” 兄弟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王帐要变天了。可是二人商量了两三个晚上,依然千般头绪万般愁,无从入手,最后得出一个静观其变做墙头草的结论。 要是耶律南望还在,何来如此艰难抉择。 耶律无恶仍在胡天胡地,各地送来的秀女二千多名,全部收入掖院。耶律南望遗孀元氏,每日冷冷地看见隔墙发生的不堪入目的一幕幕。 终于,耶律山童铁青着脸,在小院里的磨刀霍霍,元氏不动声色。饭后,元氏考查兄弟二人功课完毕,还有空余时间,吩咐婢女煮了一壶茶,打算与兄弟二人讲一些道理。 山童给母亲斟了杯茶,元氏抬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对一本正经坐在对面的两个儿子轻声教训。 “定生慧,慧生智,遇事先力求心平气和,然后从该事上下求索,找到因,便能寻到果。” 山童低下头,山鱼不知所谓。 元氏继续道:“人食五谷畜禽,天生带了戾气,谁都不是没半点火气的泥菩萨,一个人的情绪,即是我执,许多事物,真真切切看来眼里,其实都是幻像,如果换了一个从对方的角度,会发现对方与自已一样,也有对方的道理。须知因果一体,一念缘起,世间种种,皆可归于一念。” 山童抬起头,山鱼低下头。 “通达才能谋微,反过来也一样,知微才能见著。莅临众人,尤其要在人心上见微知著。” “心在此,行在彼,必有异常。” 山童眼神蓦然亮起。 元氏乘机再讲一段:“与人相处,要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得体的距离,是对他人独立的尊重。远了,就是疏离冷淡,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亲近的人一点余地,不是大是大非,不用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不经意间求全责备,伤了身边人,心粗之人,又往往孰视无睹,冷了身边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1章 草原风云江南夜雨(中) 在偌大的南院王府一处偏静隐蔽的石头屋子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而已,不过都是最好的檀木所制,工艺精湛,正是南朝的岁贡物品,出自造办府。 肖雨师已经洗去了巡边多日的一身烟尘与疲惫,正闲适地坐在紫檀罗汉榻上。屋里没有其他人,肖雨师面对着墙上一幅画,在自斟自饮。 画上是一位雄健的汉子在纵马拉弓射狐的秋狩图,男子英武飒爽,虽然是泼墨写意的画风,可仔细一看,神态和动作,竟与已逝的耶律南望十分相似。 肖雨师看了一会,向画中人举起酒杯,嘴角含笑,道:“耶律南望,一年半时间,我又练了五万兵马,虽然就战力来看,只有你原来的三四分,可我毕竟只用一年半时间,就把架子搭了起来。你原来起家时,是在已有基础更上层楼,我呢,是在一片断砖瓦砾之中另起灶炉。” 肖雨师一仰脖,一杯酒下肚,又斟了一杯酒。 “给我五年,汰故纳新,添砖加瓦,只会比你更好。” “铁鹞子我也重建了。我早与你辩论过,牒报一事,在文不在武,你的铁鹞子,只能算是军前斥侯,我的新铁鹞子,会成为左右军事的军机参谋,该比你高出一筹了吧?” 画中人无言无语,专心射狐。肖雨师有点怒意升上眉头。 “你心里一定有疑问,有不服,可是我现在,不跟你讲这些,憋死你,吊死你。” “我嫉妒你,你是汗王孙,天潢贵胄,自小聪慧过人,展示出过人的胸怀和才干,万人瞻目。我呢,只是肖家一名不受待见的庶出子,三岁才会开口说话,十岁前,在肖家那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有一次,我在家外迷路走丢了,家中都没有人知道。” 肖雨师脸上怒意渐消,几分自信几分轻松。 “你天生有为将为帅的亶赋,是万人景仰的英雄,身前竖起一杆汗王旗,便有无数人蜂涌而来,对你死心塌地,你英武勇略,身先士卒,御下宽容,人人愿为你效死。我呢,与你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付出的比你多得多,每日殚精竭虑,兢兢业业,甚至如履薄冰,熬到三十多岁,已经华发早生,才堪堪达到你轻而易举便达到的成就。” “我很清楚,众人把我和你并称,那是对我的抬爱,带兵为将一事,我不如你多矣,我是真心佩服你。我不能像你那样,将兵提刀,深入龙潭虎穴斩将夺旗做英雄,建立起无上威信。但我对人心的谋算,远胜于你,战场上说来说去,无非是人心,我从人心幽微处入手,建章立制,以规矩治人整军,不会比你差分毫。” “……” “耶律无恶这孩子不错……”,肖雨师双眼眯起,似乎有些醉意,停了一下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又轻快起舒展开,似乎找到合适的语词来形容,开心起来,“无恶有慧根,对人生看得透,知道未来还没来,当下不抓紧就会变成过去的道理,所以很会享受当下,享受一个五族子孙应该享受的美好事物,比你我都过和快乐多了。” “我虽然嫉妒你,恼恨你。但将来,你的两个儿子,我一定会留一条命,耶律无恶,他不是喜欢南边的诗词章句吗,我会给他寻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让他种菜养猪,过好这一辈子。” ———————————— 嵬名莲花长着一双与她姐姐嵬名观音一样好看的眼睛,红扑扑脸颊,羞涩的笑容。 耶律南望要把莲花带去巴音朝鲁,观音死活不肯,耶律南望一次又一次保证,绝不会让莲花受到伤害,观音才半信半疑地放手。 莲花懵懵懂懂中,看到耶律无恶像饿狼一样狠狠扑来,吓得手脚无措放声大哭起来,把姐夫一遍又一遍教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对衣衫半解的步步进逼的南院大王就拳打脚踢起来。 当耶律无恶似乎很享受关起门来追逐剥脱女孩儿衣服的快乐,很久以来,这些进入王府的女子,一个个对自已低眉顺目,没有一点意思,这次碰到一个小刺猬,打定心思要好好逗弄逗弄。 屋内噼噼呯呯的打砸声和女孩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传到隔壁元氏的小院,本来应该见怪不怪的元氏,这次却莫名其妙直皱眉头,或许这次被欺负的,不是那虚伪的装模作样做戏吧。 耶律无恶终于莲花抄起的酒壶砸中脑袋,鲜从额角直流而下,耶律无恶懵了,捂着伤口蹲在地上,莲花也吓坏了,手里攥着酒壶呆立不动。 侍卫婢女进来给耶律无恶上药包扎好伤口。耶律无恶举起宝剑,准备剁了莲花那只砸人的手时,莲花才蓦然惊醒,举着酒壶大喊:“酒壶,酒壶……” 耶律无恶气笑了,道:“行,不是你砸本王,是酒壶砸的,是本王自个把脑袋往酒壶上撞的!” 耶律无恶一把扔掉宝剑,把莲花面朝下按在案子上,抡起巴掌重重打在莲花翘起的屁股上,一边问道:“是你砸本王的,还是本王自个儿撞酒壶上的?” 侍卫和婢女识趣地退出屋外,关上屋门。 有一个隐没有阴暗角落里的人影,认真听了屋里的声音后,神出鬼没去向巡边刚回不久的肖雨师报告。 耶律无恶侧耳倾听,确认屋外无人关注屋里时,才把莲花放开,扳正莲花,看见莲花一脸泪水鼻涕,心痛得手忙脚乱拭擦。 在一片黑暗的树林子里,耶律无恶一头栽进耶律南望宽大厚实的胸膛里,泣不成声,泪水湿透了耶律南望的袍子。耶律南望紧紧搂着无恶的肩膀,无言无语。 耶律南望和无恶并肩坐在地上,两人目光透过头顶树梢空隙,看着零碎的星空。耶律南望解下腰上的酒囊,仰颈灌了一大口,刚要系回腰上时,无恶向耶律南望伸出手来,耶律南望一怔,然后会意一笑,把酒囊交到无恶手上,无恶仰颈便喝。 耶律南望笑得露出满口森森白牙。三年不见,无恶从一个羸弱无主见的孩子,长成了一个都能把肖雨师蒙到鼓里的青年。 —————————— 元氏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部族,因为他们姓元,是前朝拓拔魏的皇室后裔,拓拔魏分裂为东西两朝,再后来败失中土,一部分便北返草原,过起了祖宗的游牧生涯,但又与草原上的其他部族不同,他们毕竟受过中土文化熏陶,在他们的地盘里,读书声比牧羊牧马的吆喝声更响亮。 保机大人立国后,就是元氏提出建立北庭文字,保机大人首肯之后,元氏便举全族之力,会同南人豪门大族历时十年,做成了前无古人的盛事。 现在元氏的议事大帐中,十多个人正襟危坐,讨论一项事关家族十余万人口生死存亡的决策。有人主张向肖氏靠拢,有人主张力挺王族。 肖氏势头正盛,必然会压过王族,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自从退回草原的数百年来,元氏不正是这样左右逢源过来的吗?王族子孙式微,能干的没几个,最能干的已经前年战死,元氏就算力挺王族,独木能撑大厦将倾吗?这是一派的说法。 耶律立国刚过五十年,虽然王帐底蕴被肖氏掏空,但王族气数未尽,耶律子孙仍散布草原各地,肖氏崛起时日尚浅,人心未拢,成不了大事。这是一派的见解。 一个十多岁嘴上未长毛的男孩儿冲过帐外的守卫,进入到帐中,未等大人的叱喝声起,就仰头大声音道一句:“肖氏不读书,纵使仓促成事也不恒久。” 帐内一帮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皆有愧色。 室韦部与耶律本是历代同盟,耶律数十年来,与室韦频繁通婚,实际是两族即是一族。除了老汗王於氏肖氏外,其他历代汗王的於氏都出自室韦氏,其实老汗王的前於氏,也是出自室韦,肖氏只是室韦皇后死后的填房。 现在室韦部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暗地里都不知吵了多少回。面对肖氏的威逼利诱,这些未经历过沙场血腥的室韦部勋贵人物,一下子就失了主心骨,拿不定主意了,说是朝秦暮楚,一点都不为过。 有一个叫室韦继志年轻人,埋头整理几大匣书信,这些书信,都是他兄长写给他的,讲的五花八门,既有为他解释书本上的疑难,也有讲释书上没有谋略,也有嘘寒问暖等等。 他的兄长叫做室韦大志,曾经投靠了南院大王,做到了南院长史,为耶律南望策划了无数事情,一身韬略,放在北庭,能与之平视的,寥寥无几。 室韦继志准备南下,去巴音朝鲁看一看兄长生活过的地方,去看一看边关,去看一看金沙坝,拜祭一下兄长。 当然,也想看看一肖雨师,是否真的撑得起栋梁的赞誉。 还有南人的几个高大门庭,却是一片酒筵歌席的升平气象。不是看不到风云积聚雨雪欲来,而是谁来了,都一样,百年王朝千年门阀,哪个坐上那把椅子,都动不了这些根深蒂固的门阀,无一例外是拉拢和示好,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稳坐钓鱼船。 从炎汉开始,到五代消亡,这些豪阀,就这样优哉游哉,看着王朝兴替,看着百姓疾苦,置身事外,犹如翻过一页页寡淡无味的史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2章 草原风云江南夜雨(下) 方小虎的《海门稗钞》里清楚记载了大颂维熙三年冬至,在江南德庆郡,读书人杜由杜芷舟和当地士子打了一场架,以及由此莫名其妙蔓延半年,最终演变成了席卷朝野、边关和庙堂的大风波的始末。 当时从大梁城里出来游学江南的读书人杜芷舟杜老二,先挑起事端打了人,惹了众怒被围殴时,撂下一句毒话,骂那些江南士子,是一群裤裆里多了只鸟胸口少了两坨肉,只会口舌哓哓搬弄是非的长舌娘们,自以为是,鼠目寸光。 不想杜老二的话还未传出山水旖旎的小镇,就变成了国子监太学生上门指着骂整个江南仕林,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隔江唱后 庭的娘们。七十岁还纳妾的江南仕林领袖朱夫子,那句诗友赠与“梨花压海棠”的雅谑,被杜老二攥改为倒插蜡烛的“海棠压梨花”的污言秽语。 这样的流言愈演愈烈,两三个月间,江南舆情汹汹,大有一人一口唾沫淹没国子监甚至大梁城的架势。能骑马耍剑的陇右、河南和山东的读书人,向来看不起江南的羸弱文骨,便借题发挥,轻蔑回了“江南怨妇”四个字。 杜老爷更是可恶,听说孙子在江南被揍了,更是直接骂了媚妍的江南仕林一句“再读一辈子,也休想读出个鸟来。”由此,南北仕林隔江对骂的大戏进入高潮。 高衙内在大梁城城西被杀的案子,刑部和京兆伊查了半年,也没给高御史高老爷查出个屁来交代,高老爷高若讷丧子之痛未得平复,再加上弹劾各部的奏章也被皇帝和李棠溪联手按下,高御史一腔刻骨怨恨无处发泄,加上隔三差五被家中疯婆娘没头没脑挠个花脸,一肚子无名业火,便精心泡制了一本妙笔生花的奏章,附和江南那几个读书人的说法,质疑起杨令父子中了北庭埋伏的事项。 天心难测,皇帝对这份字字珠玑无懈可击的奏章叹为观止,传令在朝中文武传阅,一时间弄得除了几个明白人外,满朝衣冠摸不着头脑。 有几个聪明的吕门走狗,擅自揣测了皇帝的心思,以为皇帝秋后算杨家的账,便如嗑了五石散一般亢奋,跟着吕太爷的女婿后面,不分青红皂白摇旗起哄。渐渐挟裹着一些不明真相的糊涂虫,成了大势。能上庙堂议事的寥寥无几的武官,拼了势单力薄被群殴的风险,在殿外拦路破口大骂,还暗中派心腹,把事情一五一十传到辽东、晋州、甘陇、西北边关,东边的呼延家、甘陇的折家,不惜担当擅自调兵入京以谋逆论的罪名,各派了得力子弟,领着一帮能笑谈饥餐人肉的亲卫,怀揣着边关奏章,回大梁城里准备揍人,于是便演成了剑拔弩张的文武对峙。 因为看不得吕门走狗得势,其他人便惶惶不可终日,庙堂里又回到了高衙内被杀后的庙堂对撕。 朝堂上一片狼籍,皇帝不急不躁,疏远了太子,也疏远了后宫,批阅之余,跟着曾师从武当山道士的侯玉阶练起了五禽戏和吐纳功夫。 在旋涡中的天波府杨氏一声不吭,半句都没有辨解。杨氏男人在西北死绝,一院子孤儿寡妇,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事情,一百多年来,又不是第一次遇见。 有个在御书房当差的世交好友号不准高坐金椅的那位的心思,生怕在那位面前说错了话,便跑来请教李棠溪。李棠溪一开始闭口不谈,结果这人竟然转身就跑去李棠溪母亲面前,抱着老太太的腿直喊姑姑救命,在老太太的斡旋下,李棠溪只好给那个榆木疙瘩开了个蒙。 “西北警报入大梁时在驿道上摩肩接踵情景,你忘了?殿前禁军是皇帝亲自动议拨给杨令的,你忘了?皇帝在西北的监军初一十五密函,你忘了? 这位榆木疙瘩茅塞顿开,又问一句:“高若讷自寻死路,这次怨不得别人了……” 李棠溪一巴掌拍在自已的额头上,只好送佛送到西。 “高氏不会有事,皇帝不会动他,这条好狗,还得留着咬人呢。皇帝舍不得杀他,杀了他,吕门走狗还怎么会自动跳出来呢乱咬呢。什么时候吕氏真正作倒台了,才是高御史高老爷的末日。” 庙堂上的纷争,终于传入了草野。百姓心里有杆秤,比许多读书明理的官老爷们,更清楚是是非非。 大梁城梁门外的鸡屎狗粪巷弄,以及南薰门旁的兵校场,杨令在西北遭伏的话题,是个禁忌。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在梁门外一处馄吞摊上吃面,只不过是闲谈中附和了高御史几句,被那个带了个孩子的寡妇摊主,将一碗滚汤的馄吞扣在脸上。 红墙琉璃巷里几个经常被杨家孩子欺负得抬不起头的失势将种纨绔,在东边的胭脂地里寻花问柳,因同桌吃饭的几个云桥巷的豪门子弟,在谈笑中不慎讥笑了杨家人,那几个纨绔相互对视一下,就合力掀了桌子,把刚才还热火朝天巴结的豪门子弟,结实地揍了一顿,回到家中,出乎意料不被收拾还被夸了几句。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大梁西边的洛阳城里,一个倚门卖笑的暗娼,一脚把一个江南士子踹爆了蛋。没别的原因,就是杨家每年都有男儿经洛阳去西北,每年都有杨家讣告经洛阳回大梁。这个倚门暗娼,多次见过西去的青涩男儿纵马驰过,身上甲手中枪,俊俏无比,东回的骑卒打马经过,头上白布,身上破衣,一路悲怆。 ———————————— 此事的始作甬者杜老二,沿江东下来到了丹阳郡一个小镇里,夜雨迷濛,人疲马乏,在一家酒肆里歇脚。 杜老二一行三人正满嘴油腻吃得正欢时,楼下一阵吵闹叫骂,坏了杜公子的兴致,杜波下楼一看,原来是一个无钱买酒食的穷酸书生,吃了霸王餐后准备酒钱肉偿。 杜老二已经吃得差不多,一听说有这种热闹,抓了个鸡腿便随杜波下去找乐子。不曾想,这店小二做得过火了,拿一条臂粗的柴棍便朝穷酸的脑袋上敲去,杜老二哪能容许别人在他的眼前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急忙出声喝住店小二,代穷酸付了十几个铜钱的酒资。 这穷酸显然未吃饱,直勾勾看着杜老二手中的鸡腿直咽口水,真是死性不改。杜老二来了兴致,把人招呼上楼去,再要了三大碗面,邀请穷酸坐下同食,本意是想逗弄一下这个穷酸。 仔细一看,这个穷酸年纪竟然不大,五官搭配不算可以,只是得了少白头的毛病,一头头发黑白参差,乍一看,如同一个老乞丐一般。 穷酸如饿鬼托生,一阵风卷残云,把桌上的达碗碗碟碟都舔个精光,都省了后厨好多功夫,看得杜波泪水都直流下来,这得有多饿才这么不要脸啊。 只是穷酸吃光了还不起身走人。杜公子用手支着额头眯着眼,正在想脱身之计,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得给对方留几分薄面,不教伤了读书人的脸面,可咱兜里钱不多啊。 杜波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赶人:“喂,我们吃完了,要走人了,人家酒家也要关门打烊了。” 穷酸一脸尴尬,嘴里嚅嚅了半天,才轻声说:“吃撑着了,一时半会起不了身……” 杜老二和杜波捂着笑抽筋的肚皮下楼来,那穷酸也扶着墙艰难地挪了下来,刚才那店小二看穷酸的滑稽样子,笑得前俯后仰。 穷酸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这店小二,向着杜老二大声告状:“杜公子,这店小二刚才多算了你五文钱。” 店小二一听,不干了,冲过来就要揍人。 杜老二是个能惹事会惹事的主,一把拉开了店小二,对穷酸道:“你说说,说清楚了,我把那五个铜钱要回来赏给你。” 穷酸道:“杜公子你们一共点了十个菜,四冷四热,外架一盆汤和一笼馒头,再加后来给我点的三碗面,共计二百七十文钱,这位店家给你报数是二百七十五文,坑了你五文。” 杜老二只是哦的一声。这位穷酸急了,一个菜几文钱一个菜几文钱,全部报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口报准了合计二百七十文。 店小二额头冒汗,因为他并没有把多算的五文钱交给掌柜,而是揣进自已兜里了。 杜老二有点惊讶这穷酸的记忆和心算,自已真要有心去记去算,倒也不难,只是这穷酸只是在旁听一遍,就背了下来,这份记忆能力相当不俗。 杜老二当真把要回来的五文钱给了这穷酸。穷酸伸手接过就揣兜里,杜老二本以为他会假装推托一番呢,看来不是穷疯了,就是不谙世故的直肠子。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穷酸竟然还开口向杜老二借钱。 杜老二是个什么人,书僮杜波清楚得很,是那种天上有鸟飞过都要搙两根毛下来的人,能借钱给你一个陌生人? 果然,杜老二开口了:“像我这种生意人,讲究一个钱生钱,我今天借你百文,来日不见的可是千文,钱不是不可以借,别人一个月是九出十三还,我的规矩是每天一厘,利滚利,日日清,你自个掂量掂量。” 谁知穷酸低头沉默了一口茶功夫,给杜老二报了一个数,吓得杜老二一屁股坐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3章 草原风云江南夜雨(四) (事不过三,最后一次申请签约,求推荐票,求收藏,如果签约不成,我们只能在别的地方再见了。) ———————————————— 穷酸报出的数是一个月连本带息借百文还一百三十五文,一年借百文还三千五百九十五文。 杜老二被吓倒,不是因为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这穷酸给出来的数跟他以前算的完全一致。杜老二有次喝醉了酒,帮一位欠了大耳窿高利的金水河船工算账,与那大耳窿的掌柜打了一天一夜的算盘,结果就是与这穷酸低头一口茶功夫的心算一样。 这种为一个数打了一天一夜算盘了事儿,只有喝醉酒的杜老二和那位神经病掌柜才做得出来,被结果吓着的掌柜后来也说了,管了大半辈子的银钱,还是第一次这样算过,估计天底下也没几人干过这种无聊琐碎的事儿。 所以杜老二才会吓着。要么是遇上了百万中无一的巧合,要么是这个穷酸有未卜先知的神鬼本事,要么真他 娘 的是个术算的神仙。 杜老二捡到宝了。 这个叫毕子韦的穷酸在客栈里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水,从头至脚刮去一层污垢,认真梳洗了一番头脸,穿上杜老二的衣衫,马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温良谦恭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杜老二扳着毕子韦的胳膊左看右看,恶狠狠地威胁:“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要听老子的话,好好给老子做事,否则把你弄到勾栏里卖 屁股顶债!”唬得毕子韦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毕子韦的确是读书人,但只有一个童生功名傍身。毕子韦对科举制艺不堪感兴趣,却痴迷于术算一事,耽误了正经学业,最终穷困潦倒。 杜老二决心把毕子韦拐上贼船,是因为毕子韦在他面前卖弄了一段“百鸡百文”的商家公案。杜老二读书博杂,对“百鸡百文”这个僻冷的商家难题略有耳闻,毕子韦不仅是深入浅出讲述了“百鸡百文”的解法,还耐心地引伸了许多商家谋算。出身云桥巷豪门杜老二,自小锦衣玉食,对做买卖挣银子不怎么感兴趣,一心盘算的是,把这个家伙的“百鸡百文”弄到钱粮转运一事的筹谋上去,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大收获。 ———————————— 在苏州的范文稀立夏之日,就收到了潘太师的信函。 沿江东下游学的国子监学生们过了夏至,分了两批,前后脚到了苏州,各各把路上记录的手簿笔记,全部交给范文稀。 范文稀花了几日时间,粗粗拣阅了一遍,从学生当中,挑了五个人留下来,其余的都打发返回大梁城。 留下来的五人,徐靖言出身大梁城云桥巷的高门大族,陈矫出自西京洛阳庄园地主家庭,钱在出自吴越望族钱氏,有一个怪名字的高良是大梁城西边一个贫家子,少小丧父,靠着寡母为人缝补勉强供学业,还有一位姓士的,叫士望,出自遥远的南方苍梧郡,有百越血统,人生得黑瘦精明, 范文稀请五人就自臭鳜鱼喝了顿黄酒,对五人开门见山,让他们根据全部学生的笔记手簿,无芜存精,整理一份东南漕运现状案稿,等杜由到苏州时,再根据他的江河地理图,制定一份东南漕运详案。 国子监学生们用心不一,水平参差,能按潘太师要求把一路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的,着实不多,好在潘太师洞悉人心,对此早有安排,都由几人同时同步做同一项任务,相互补充印证,就能避免缺漏。 纵观历朝历代,不管是建都长安、洛阳、汴梁,一律依赖江南钱梁支撑京师和北方边关。所以漕运通畅则国运兴盛,漕运没落则国运衰败。 大唐初年,长安人口较少,每年从江淮地区漕运入长安粮粟二十万石即可吃饱长安,开元盛世,江淮每年漕运入长安粮粟一百八十万石,代宗时长安烽火,江淮每年漕运入长安粮粟一百一十万石,大唐晚期,江淮入长安粮粟陡跌至二十万石。社会安定的盛世,漕运粮粟损失率为二成,从江淮出百石,入长安八十石,漕运司考核为优等,社会动荡的乱世,漕运粮粟损失率达七成,百石出江淮三十石入长安,已是难能可贵。 漕运损失,既有天灾,也有人祸,但主要是运河淤积不通航。大颂定都大梁,而不是更有皇气的长安或洛阳,主要的原因是大梁城有“四渠入京师”,淮汴之粟由江南入淮水,经汴水入大梁。陕西之粟由三门峡附近转黄河,入汴水达大梁。陕蔡之粟由惠民河转蔡河,入汴水达大梁。京东之粟由齐鲁之地入五丈河达大梁。 太祖立国即位,首要大事既不是征讨威服四方,也不是防御北方,而是疏浚汴河等四渠,以便各地粮粟能顺利入梁,以巩固京师。太祖安定四方后,为了加强集权,削弱四方,避免重蹈唐时的节度使藩镇割据最终导致天崩地裂的复辙,实行了“粟帛钱币咸聚五畿”的政策,既能集举国之力以抗北方,又将一国经济命脉操控在皇权,一举两得。 然后就有了“国家于遭事最急最重”的时政主张,太祖初立时,江淮输梁的粮粟只有区区十万石。到先帝即位时,江淮地区每年输送三百万石粮粟入大梁。 本来,经四渠入梁的粮粟合计约五百五十万石,已经足够大梁民众生计,以及由大梁屯储转运到北方各军镇支撑边防。但武将出身的潘太师仍嫌不足,力主重新规划江南向北的大运河漕运和向西经大梁至长安的漕运,这事在朝堂小朝会上甫一提出,就吵成了一团,几个辅国老臣,胆敢指着潘太师鼻子,骂潘太师要诈拐皇帝做那开河丧国的隋炀帝,江南出身的能预闻枢机的大佬,虽然不敢当面骂潘太师,背地里一个一个咬牙切齿,咒潘太师是大颂天字一号的吸血鬼,吸光江南脂膏。 杜老二雨夜赶到苏州,也不避嫌,带着毕子韦就半夜三更兴冲冲地去拜访范文稀范知州。 刚好范文稀在衙署里值守,便在司房里用盐水花生和黄酒招待了风尘仆仆两脚泥泞的年轻人。 杜老二对这个大名鼎鼎却悭缘一面的范先生一点都不客气,范先生给他斟酒,他就伸出杯子接了就饮,连个礼节都欠奉。相比之下,毕子韦就十分拘谨,局促不安,虽然不知道身着便服做东请客的范先生是何许人,但竟然能无视规矩在衙门署房里饮酒的,更何况天老子都敢攀背揽颈的杜老二,老老实实地尊称对方一声范先生。 一壶黄酒和一大碟盐水花生米下肚,该是揭开话题的时候。范先生欲言又止,斜了毕子韦一眼,毕子韦会意,正要起身避嫌,不想被杜老二一伸手拉过来,挟在腋下。 杜老二一手指着毕子韦脸,洋洋得意对范先生介绍:“毕子韦,丹阳郡的穷光蛋书生,欠了我很多钱,这一辈子都还不清的那种。精术算,对于数目,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我好不容易才聘来的左手右臂,将来要助我谋划大事。” 相对于杜老二说大话不脸红,毕子韦性子就十分谦虚谨慎了。他极力挣脱了杜老二的胳膊,起身对范先生施了一礼,企图逃离这间氛围有点压抑的屋子。 不想范文稀双手虚按,示意毕子韦坐下。 然后范文稀就问了个刁钻的问题:“从你们认识之地起,来到苏州城门止,共多少里,一路上步行几里,乘船几里,骑马又几里?” 毕子韦给出了一个让范文稀目瞪口呆的答案,精确到几月几日几时至何地,步行还是乘船,路程几长,住宿吃饭花费银钱若干,等等。连杜老二也觉得不可思议。 毕子韦还是借了更衣的名头,起身出屋,到外等候杜老二。 范文稀等毕子韦出屋一会了,才出言试探杜老二:“潘太师要兴修运河,整顿漕运,你怎么看?” 杜老二直言不讳,说自已知道潘太师的盘算,当年李棠溪李知政专门到国子监给学生们讲《车船注》时,他就模糊地猜到一些,前年西北大战之后,潘太师捷表入京师,以及国子监学生分三路游学,他就猜到潘太师的心思了。 与北庭一战,势不可免。战争一事,无非是拼人拼钱拼粮。现在四渠入京师,看起来足可以应付大梁及北方边关所需,实际上,战事一起,兵马云集边关,那是数倍于现今的人和马,再加上大量运粮、营筑、制造等辅佐民夫,现在的漕运能力,远远不够供粮边关,何况事关国运的战事,肯定不是像西北围杀与反围那样,一两月就能决出胜负的遭遇战,而是城池攻守的胶着拉锯战,此时的粮草后勤供应就犹为重要,甚至超过前线的兵卒战力。粮草足则兵心稳,兵心稳则城池稳,粮缺则兵危,亘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现在大颂的漕运制度规矩虽然完善,但多年升平,养成了人浮于事的恶习,如果战事一起,十万火急,这套太平漕运的框架,必然不堪负荷轰然倒塌。 范知州盯着杜老二道:“然则呢?” 杜老二双手举起,伸个懒腰,大言不惭道:“所以我就来了啊!” 第二天,杜老二带着毕子韦走进苏州衙署里偏僻的一间屋子里,对着里面五个留下来的国子监学生道:“我杜芷舟杜老二奉旨来做你们的头,我向来以德服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4章 借刀 石青山谢绝了问山的挽留:“跟人家打照面才一天时间,你师父就替你拐了一个师弟,这几天下来,你师徒二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狼看肉一样。你师父把杨大个子拿下,肯定要掉头来对付我,要拐我做你的三师弟。在下的江湖还没闯够,酒还没喝够,小娘儿也没看够,更重要的是刀法还没练好,与你佛无缘。就此别过,江湖再见。” 石青山虽然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杨大个子,但看杨大个子那没嘴葫芦的样子,自已挥刀百万次之前,休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挥刀百万次,是一件水滴石穿的长事,江湖上还有那么多的成名刀客等着自已去挑战,还有那么多的侠女仙子等着自已去欣赏,所以石青山毅然决然与问山师徒和杨大个子分道扬镳。 问山总是伤感,为什么天下人和事,总是要别离。没了石青山的葫芦,自已的小光头真没安全感啊,师父的板栗总是不期而至。 —————————— 襄王赵均是皇帝赵垣的庶弟,先帝在时,颇得朝野称赞,曾支持赵培与皇帝争嫡。在关键时刻,赵均却反水倒向赵垣,虽然不至于是影响大局的一步棋,但却是压垮赵培的最后一根草。赵培争嫡失利后,忧愤而死,赵均却封襄王。 襄王被封襄阳,近十年来,不理政事,也不近佛道二教,每天关起门来,听曲养鸟,偶尔出门到襄阳城周边的山村田廓里溜达溜达,顺便抢一二个有野性有灵气的民女,以此自污名声,除此之外,几乎在朝堂里销声匿迹。 在一处村口的大树下,惠和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与一位正在劈柴的山野老汉闲谈唠嗑,小沙弥问山带着师弟问坑,赶紧趁着傍晚的袅袅炊烟,去村里化缘,去得早,村民尚未落米下锅,谁都不介意为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多放一把米,就只有锅巴了,有时连锅巴都没有。 杨六郎盘腿坐在远处,看着夕阳西下。 襄王赵均骑马从西边来,高大的骏骥上,还横架着赵均的猎物,一个双手双脚反剪绑在背后的黑瘦少女。少女不断挣扎蹬踢,嘴里还叫喊咒骂着,看样子是一头脾性暴烈的胭脂虎。 赵均身后,还跟着几十骑,个个披甲挎刀背弩,有一位特别高大的,应该是护卫头子,手里还提着一杆枪,只落后赵均半个马身,算得上是贴身护卫。 大和尚听到少女的叫骂,中断了与老汉的攀谈,起身走到赵均必经的路中站定。 赵均身侧的提枪护卫立刻催马向前,越过赵均,冲到挡路的惠和面前,也不吭声,举枪就朝惠和扎去。 护卫的枪还未扎下,一块木柴便砸到眼前,护卫只能变扎为拨,用枪挡开眼前的木柴。 并不是死心眼的惠和,急忙横跨两步,让出道路。 杨六郎弯下腰来,对劈柴的老汉道:“老伯,借刀一用。”也不等老汉是否同意,夺过柴刀就走向惠和。 老汉听了话,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已手上空空,莫名其妙。 杨六郎这才是真正的拦路,左手持着柴刀,两脚不丁不八地立在道中,头上带帏帽,看不清面目,一身寒气煞气,是个抢人劫财的模样。刚才惠和双手合什,低眉垂目站在路中与马队争道,那叫寻死。 提枪的护卫头子没有废话,提枪照着杨六郎胸膛就扎,杨六郎拧转身子,斜跨了半步,左手柴刀,同时自上斩下,正好削在枪杆上。 夺的一声,枪头钉入路中,护卫只是觉得枪杆一震而已。 赵均身后再有一位不披甲的文士骑马上前,刚越过前面的护卫,未看清情况,便先开怒斥道:“大胆刁民,遇见襄王,为何不跪?!” 杨六郎又斜挪半步,身形又回到刚才挡路的位置。 护卫头子举起手,向背后的其他护卫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有几人立即围护着襄王赵均,其余人或抽刀出鞘,或摘下背上弩 弓,都打马向前,呈一个半弧,把惠和和杨六郎包围起来,弩 弓全部瞄准杨六郎。 劈柴老汉见势不妙,迅速离开,连木柴和板凳都撂下不要。 杨六郎仍持刀不动,惠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 提着枪杆的护卫头子骑在马上,欲用仅剩的枪杆去挑杨六郎头上的帏帽,杨六郎又是侧身一刀削去,抢杆又少了一截。 赵均在几名护卫拥簇保护向前,在护卫头子身后勒定坐骑,看至杨六郎手上所持柴刀,再远远瞄了一眼树下散乱的木柴,心中了然,胆气壮了起来。示意周边护卫让开,催马向前,围着惠和及杨六郎兜了一圈,再回到护卫头子的身边。 此时的护卫头子,已经把枪杆扔掉,抽出背上的阔面大剑,死死盯着杨六郎左手柴刀。 赵均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意态倨傲,右手按在腰上的剑柄,左手却是按在身着俯伏在马背的少女微微凹陷下去腰 臀之间。 赵均扫了两眼杨六郎和惠和二人,玩味出声:“好狗不挡道,二位意欲如何?” 惠和依然双手合什,闻言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的藩王,道:“请大人放了这位女子,贫僧为大人颂福百万!” 本来已经被吓得安静下来的少女,听到和尚的话,又挣扎起来。赵均抬手重重地拍在少女的臀上,少女眼眶中的泪水立刻涌了上来。 赵均冷冷道:“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藩王一怒,杀个万把人,也是可以的。我先杀了你们,再把这里方圆二十里之地,都杀过鸡犬不留,自信还是可以做得到。” 杨六郎的声音比赵均更无情:“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你大可试试!” “大胆!”那护卫头子怒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向前一蹿,手中大剑朝杨六郎兜头劈下。 杨六郎只是弯腰低头,退步转身,柴刀随着身转,刚好斩在马膝上。马失前蹄,立即跪在地上,护卫头子跌在地上,就地一滚,立即站了起来,一伸剑,架在惠和脖子上。 赵均在马背上怒喝:“谁去替我砍了这厮头颅?”话间刚落,有一骑冲出,身形在马背上稍稍侧倾,手臂张开,手中刀自然横握,这是骑兵对步卒冲锋的标准姿势,看这骑士的动作姿势,应该在马背上杀过不少人。 可惜他遇到的是杨六郎,骑步兼熟的杨家边卒,所以只一个错身,他的手臂就掉在地上了,还紧握着刀不曾松开手指。 杨六郎又站回路中间,身后的断臂骑士犹未落马,还能忍着痛勒住疾驰的坐骑,不愧悍卒。 又有骑士踊跃欲试,被赵均举手制止了。 “好身法!好刀法!”赵均立郎换了一副嘴脸,由衷赞叹。接着又来一句:“我把这女子放了,你跟我走。”说着话,手却在摩娑少女腰 臀间的凹陷曲线,大概是习惯成自然的举动。 “如果不跟你走呢?”杨六郎抬起左手晃了晃柴刀,沙哑的声音充满了挑衅。 “那我就先把那和尚射成刺猬,然后再用身边这十几骑扈从拼死你,再回去调兵来,把这里方圆二十里地全部屠光,边个兔子都烧死。”赵均阴恻恻地回应。 “好吧,好吧。我们跟你走。”惠和担心杨六郎会一口回绝,抢先出口签应下来。 赵均果然不食言,把马背上的少女解开双手,拎起来扔在地上。黑瘦少女动作敏捷,坐地地把脚上的绳子解开,狠狠瞪了赵均一眼,撒开光着的脚丫子,飞也似的逃了。 赵均让护卫腾出两匹马,惠和和问山共乘一匹,却让问坑随无马的护卫步行随从。另一匹马是给杨六郎独骑的,但杨六郎拒绝了。杨六郎有自知之明,马匹是有灵性的畜生,自已这活死人一骑上去,坐骑不是被吓疯就会吓死,所以杨六郎从西北一路返回,试过几次后,就不近马、狗、牛和公鸡这几样灵性畜禽。 一行人,慢慢悠悠地回城。被砍了一臂的护卫,被同僚包扎好伤口,苍白脸色,却背着那把把他手臂斩下来的柴刀。赵均偶尔看到,眼神里竟然有一丝赞赏。 赵均似乎对言语无忌的问山很感兴趣,健谈的问山据实相告,自已和师父就匡庐山里一个破山寺里出来行脚云游的和尚,在匡庐山实在混不下去了,香火凋敝,饭都吃不饱。沉默的寡言的问坑是路上捡来的二师弟,这个姓杨的大个子,也是路上遇着结伴同行的,除了力大无穷,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原来还遇着一个姓石的江湖游侠儿,耍刀的,挺厉害,可惜与我佛无缘,半路分别了,各走各路。 赵均笑意盈盈邀请小沙弥去他家府上盘桓几日,正好可以向大小师父请教一些教理上的疑问。 小沙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好,小僧还未修到六根清静,一不小心,看到了贵府上有漂亮动人的小姐姐,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辜负了佛祖,如何是好? 惠和师父的板栗结实地落在小沙弥的光头上,小沙弥忍不住伸手摸着板栗落处,一边嘴里痛得真吸凉气。没有石青山的代罪葫芦,问山这些天遭了老多罪。 赵均看着师徒二人真情流露,笑得更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5章 投名状 问山师徒三人偕杨六郎被安置在离襄王府不远处的一座小寺庙里,这是惠和坚持的。寺庙真的很小,连同住持和知客僧都算上,才七八个人,有一点寺田,僧人们自已翻地种菜,自力更生。 襄王赵均在书房里,已经换上一套儒衫,更显得皮囊出众。今天扈从队伍里那位显得毛躁的文士,正坐在赵均对面,熟练地煮茶。 襄王端起茶杯,嗅了一下茶香,才轻啜了一口。随品问文士:“苏先生,对今天几人怎么看?” 被称为苏先生的文士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那位大和尚,算是半个得道僧人。能够本能地舍生取义,佛经上的道理,是读入心中了,而不仅仅是停留在嘴上,但在生死面前,仍勘不破,所以是半个得道之人。关键时候能变通,算是个智僧,不迂腐。” “那个大个子怪人呢?” “身手了得,一刀在手,杀气腾腾,能一刀准确削断陆奎所骑奔跑中的马膝,一刀斩落王展的右臂,加上一身血腥戾气,不是边关百战悍卒,便是江湖成名巨盗。能与襄王你针锋相对而不处下风,不忘义,是个大才。面覆铜甲,怕是让人认出面貌,身份必然见不得光。”苏先生在襄王前面,说话向来说得清楚透彻。 “这二人,能招徕为本王所用吗?” “姑且一试。” 第二天,赵均邀请惠和去参加襄阳城内最大的寺庙云居寺设的周天大醮道场。襄阳城历来是百战之地,城内城外死难的英灵数不胜数,故每年佛道两教都设水陆道场,超渡亡魂。惠和一听是这种法场,义不容辞去了。 苏先生则领着问山在襄阳城各处转悠,看一些风景文物。苏先生学问好,口才好,为人幽默风趣,半天功夫,就跟问山打得火热。 在钓鱼台上望着滚滚大江东去,苏先生讲了钓鱼台在三国及南北朝对峙时的一些典故,问山听得津津有味,思绪飞扬,不可自拔时,苏先生随口问了一句:“小师父最大愿望是什么?” “娶媳妇!”小沙弥脱口而出。 苏先生一愣,但马上就掩饰了过去,再问:“知道你师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东林寺的藏经。”小沙弥依旧目眺大江,随口而应。 “那杨大个子呢?” “不知道,你不会自已去问他吗?”小沙弥转头回来,撇撇嘴,补充一句,“他那人就一块木头疙瘩,经常把天聊死,谁晓得他心里想什么?” “你说说为什么想娶媳妇?”苏先生适可而止换了个话题。 “没为什么,就是想。”小沙弥认真想了一会才回答。 杨六郎独自在寺里,有一个上门拜访,居然是那位被斩了一臂的护卫。他过来还杨六郎柴刀,顺便辞行。 他的神色平静,居然开门见山对杨六郎道:“我来向你辞行,顺便道声谢。当然,既是襄王的意思,也是我自已的意思。” 杨六郎接过柴刀,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谢谢,但不是谢你的不杀之恩。我多次想自已了断,但总狠不下心来。” 护卫边说边举起他断臂摇了摇,感觉是在炫耀似的。 “这下,襄王再也没有留下我的理由,我终于可以回去侍奉我娘了。” “襄王让你来的意思呢?” “襄王只是让我回去把在你这里的所见所闻,回去详尽的告诉他。” “你回去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杨六郎不客气地逐客。 这就是赵均!看起来不容易从襄阳脱身了,杨六郎心中默念。 当夜,仍然是襄王的书房。断臂护卫向襄王和苏先生汇报了去向杨六郎辞行的所见所闻,包括所说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苏先生听完后,挥了挥手,护卫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房。 “大和尚的佛经已经送过去了,姓杨的女人也送过去了,只是……”,苏先生想起问山的愿望,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和尚要娶媳妇,这事我还真无法做得出来。” 襄王赵均也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要不,明天从府中给挑过傻丫环送过去?” 因为惠和要通宵达旦颂读刚到手的佛经,问山嫌师父聒噪影响睡觉,便拉上问坑去高大清凉的大殿里过夜。一排僧房,只有惠和及杨六郎两人毗邻而居。 杨六郎的屋里硬挤进来一个女子,自已说是襄王送来的礼物。襄王有个不好的坏脾性,凡是送出手的礼物,如果不幸被退了回来,不管多珍贵,都被打破碎稀烂。 杨六郎看着这位胴 体外只罩了一件低胸襦裙,胸着挂着祖母绿宝石项链的女子,想起了梁大先生也是这样把恭延春芽送给自已,不由一阵头大,一阵反感。赵均比梁大先生更不把人当人看。 “一片雪胸蒸绿玉”的丰满女子,被留在杨六郎的屋里。不过怪人的口味实在太古怪了。 女子被要求坐在离墙不到一步的蒲团上,面壁大呼小叫。 隔壁就是惠和正在挑灯颂佛经。 “就这样?怎么叫?”女子坐在蒲团上,转过头来看着杨六郎,满腹狐疑,一脸委屈地问。 “就这样,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平时怎么叫就怎么叫。”杨六郎盘腿坐在窗前,窗页开着,月光穿过窗口,照在杨六郎身上,皎洁如纱。杨六郎打坐禅定,默念着惠和教的清心咒。 未几,隔壁响起了用书本扇赶蚊蝇的声音。 让你师徒两个光头,一路在我耳边呱噪不停…… —————————— 赵均开门见山对杨六郎说道:“为我做事,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接着又意态轻松地笑了笑,“当然,老婆和儿子不能给。” 一位藩王能这样礼贤下士,杨六郎当然也坦诚相待:“我是个杀手,拿钱办事。” “钱是英雄胆,除了金子银子之外,确实没有什么事物能配得上你这般英雄了得的身手!”赵均开心地赞叹,“真凑巧,金子银子,我大概还有一点。” 赵均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仍假装隐忧未决,继续问道:“我怎么能相信你?” “杀手无名。”杨六郎淡淡地应道,“我正在找一个仇家。” 赵均笑容亲切和煦:“也许我能帮助你。” “成交!我要找一个人,顾富贵,断左臂,恭州人,在西北当兵,善射箭,约去年春天时分退役。”杨六郎毫不犹豫和盘托出。 襄阳在恭州下游,千里之地,一水系之,两地之间,商贸频繁,消息灵通。清绝楼那边仍没有消息传来,杨六郎其实心急如焚,权衡一晚,决定试试病急乱投医。 “你的买卖价钱如何?”赵均仍显得未放心。 “我第一笔买卖,收入整八百两。第二笔买卖,收入二千两左右,第三笔买卖,大约四千两。”杨六郎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第二笔买卖为什么叫做二千两左右?”赵均似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二笔买卖是截杀大野泽进京密使,得到的银子都被我用来买仇家消息了,银子未沾手。”杨六郎干脆到底。清绝楼在鲁豫交界处 截杀大野泽密使一事,实际已经不是秘密了。 杨六郎走后,苏先生推开一处隐蔽在书柜背后的门,面色阴沉走进来。 “怎么样?”赵均问。 “八九不离十。”苏先生答,“山东传来的消息,截杀大野泽密使的是清绝楼。” 苏先生盯着赵均,道:“就看襄王下多大的决心来用这人。大梁缸瓦巷一案,清绝楼也脱不了关系,说不得,这人也参与了。”苏先生言语之间,难掩心中的恨意。 “清绝楼……”,赵均脸上也升起了浓浓恨意,“缸瓦巷是我们的奇耻大辱。……公猫在哪?” “公猫现在蜀中。”苏先生答道,“公猫自从山东暴露了,就改名换姓,藏在蜀中,清绝楼一直在找公猫,不要轻易让他现身。” “要不,去信大梁城问问,这大个子在清绝楼里什么角色?”赵均仍然不死心。 苏先生摇摇头:“这杨大个子,应该还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我们就当是招了一个新人使用就好。” “咱们给他找顾富贵?”赵均皱起眉头问。 “襄王您是东家,承蒙抬爱,我只不过是个西席先生,大事就该由主人拿主意。”苏先生忽然变得谦卑起来。 “找啊,咱们要加大力气,抢先找到顾富贵,咱们要抢先把这姓杨的秘密挖出来!”赵均一口饮尽杯中茶。 “咱们得给姓杨的出道题,让他好好的纳个投名状!”赵均把苏先生送到书房门口,临别时吩咐。顺利把候在门外的一个脆生生的小丫环拉进书房。 杨六郎返回僧房时,惠和正在收拾佛经。问山和问坑帮忙把一大箱子的书籍抬头大殿里去。 惠和看到杨六郎走来,幽幽说道:“屋矮闷热,蚊虫扰人。” 杨六郎回了一句:“彼此清静。” 问山挠挠光头,噫,这两人怎么打起机锋来了? 在离开襄王赵均书房时,赵均问杨六郎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来。杨六郎随口答让那女子把声音练得软糯一点再来,声音要从胸腹经鼻出而非口出,要似有似无,藕断丝连。 赵均大笑,杨壮士真妙人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6章 采生折割 苏先生一早来约杨六郎去游览襄阳城的民风文物。杨六郎只趺跏禅坐,不为所动。 苏先生脾气极好,耐性极佳,很懂人心,面对拒人千里的杨六郎,还笑意盈盈道:“天地无私,给了人间明月清风,花满阡陌。天地也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两面,人心两极,襄阳是极善之地,也是极恶之地,杨壮士能拦路解救无辜少女,可见侠义肝胆,今天我便请壮士去看看人间仁义道德值几钱一斤。” 杨六郎想起大梁城里梁大先生说的善恶论,还有武当山吕道士在山东梁山说心猿意马论,心中激荡,起身随苏先生出门。 襄阳城扼住大江咽喉,是南北通衢之地,盛世商贾云集,乱世则是百战兵烽,历代来繁华和零乱起起伏伏,按前人先贤所述,历朝历代的民心民风,与世道兴衰息息相关,盛世民心善,乱世民心恶,那么,襄阳确实如苏先生所言,是极善极恶之地。 其实司马 晋朝衣冠南渡以来,中土经济重心南移,蜀中、荆湖等物产丰盛交通便利之地,莫不是如此呈极善极恶两极分化左右摇摆。别的不说,自汉末以来,就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的说法。 苏先生学识渊博,幽默健谈,为人坦诚。苏先生在杨六郎面前毫不隐讳自已的过往。苏先生本名苏诩,就是十年前名满大梁的毒士苏诩。苏先生说起自已的往事,末尾忍不住慨叹一声:“人生如梦,世事如棋。” 毒士苏诩在十年前,以一介寒士之身,跟随赵均左右,力撑赵培与当今皇帝赵垣争嫡,所有谋划,遑顾天命人伦,无所不用其极,歹毒无比,被朝堂众口一致骂为毒士。最后赵均反水倒向赵垣,七个条件之首,即是不伤苏诩分毫,可见其人在赵均心中位置。 午时将至,杨六郎反客为主,带头走入一间青楼,点了个声音酥软的红倌人,去听那销魂蚀骨的天籁之音。杨六郎在苏先生这样的毒士面前,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毛病,苏诩也有类似的毛病,所以见怪不怪。 有病的人才是正常的。没有毛病的人,无缝可钻,一定是有比人之常欲更深更大的理由,能够使之抵御毛病的发作。比如,现在这个杨大个子,很可能就不会是大梁城那位派来的密探。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道貌岸然惯了,是学不会这样随意自然做出龌龊事的。这是苏先生的第一判断,苏先生很高兴自已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午时一过,杨六郎果然神清气爽出来。 两人恰恰好在青楼的大门口,看了一场咄咄怪事。 一个疯疯癫癫的怪丐,正在当街献艺乞讨。他带了一件天下奇物——人面蛇,在当街表演耍蛇。 这条人面蛇蜷缩在一只布袋里,怪丐把袋口打开,吹起一支竹笛,人面蛇便慢慢随着笛声蠕动而出。 人面蛇真是名副其实,除了体型大为粗短外,躯干就跟蛇一样,表面还布满了蛇鳞,更为奇异的是,蛇头酷似人头,除了没头发而了覆盖了一层蛇鳞之外,眼嘴鼻与人相差无几,只是嘴角大大裂开,如果与常人相比,应是裂到耳根,嘴里上下各两根共四根尖长牙齿,嘴巴一张一合,却无舌头,望之令人生怖。 怪丐停下笛声,向众人介绍这人面蛇偶尔得自南方无名海岛的经过,如同一段《镜花缘》般的奇险经历。 怪丐介绍完,吊足了众人胃口,又吹起竹笛。笛声从平缓陡然变得高亢,人面蛇便随笛声或摇头晃脑,或就地翻滚,或盘立而起,演示各种动作。到了最后,还生吞了九个鸭蛋。 如此怪异的事物,一下子吸引了一大群人在围观,并议论纷纷,评头论足,啧啧称奇。然后在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往人面蛇身上扔了几个铜板,更稀奇的是,人面蛇居然会点头致意,仿佛人在敛衽施礼一般,围观的众人也跟风扔钱,有几个富贵有钱的,还扔了碎银子。 怪丐于是迅速收敛银子铜钱,看样子收入颇丰。 杨六郎心中莫名伤感,站定看完整个过程,苏诩不动声色陪着。 怪丐收拾完银钱,把人面蛇装入口袋,背在背上,向众人告个罪,借口宝贝人面蛇需要吐纳休息,一溜烟地挤出人圈子,拐了个巷角,消失在众人视线。 杨六郎心中疑惑,看向苏诩。上半晌还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苏先生,这时却抿着嘴笑而不语。 杨六郎就这样心神不宁地随着苏诩闲游了一下午。后面的行程,虽然有苏诩一路上对各处风景名胜和文物典故娓娓道来,但杨六郎却味同嚼蜡。 日头西斜,苏诩带着杨六郎东拐西拐,来到一片窝棚地。在污水横流的逼仄小巷里,许多蓬头垢面的人,或躺或坐在地上,一个个目光呆滞,死气沉沉。 杨六郎内心震惊,因为他看到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正常的,缺胳膊少腿已经是好看的了,更多的,几乎不像人样,已经无法去描述和形容这群人的状态和模样了。 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目光能夜视的杨六郎,赫然发现了午间发现的人面蛇,正被怪丐用一只破碗喂水。 杨六郎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苏诩站在他的旁边,冰冷的嗓声把杨六郎思绪扯回现实:“此地便是人间地狱,是极恶之地。这些,就是采生折割。” 杨六郎不知道什么是采生折割,但苏诩的语话和眼中所见,让他感受到了冰冷和绝望。 如果张庆之在这里,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下令杀人,不管身边人是清绝楼的杀手还是兵部捕鼠笼档头油渣,他都会下同样的命令。如果杜老二在这里,他也一定会二话不说就脱衣服抄起刀子亲自下场杀人。纵使是山西黑道巨擘杀人如麻心如铁石的王横波,也肯定会毫无悬念地出剑杀人。 因为采生折割这四个字,是被诅咒的词语,是恶魔的创意,是人类之极恶,就算是史上臭名昭著的“和骨烂”、“两脚羊”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苏诩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杨六郎的心里:“这些残废和怪物,原来都是好好的正常人,都是被人为的残害成这样的。他们就这样出去行乞,以此骗取一些村夫愚妇的同情,挣多十个八个铜板。” “可恨的是,这些残废和怪物,又会拐骗或从人贩手里购买一些正常的小孩子,依照自已的样子,去残害孩子,做就了另一个怪物。” “更可恨的是,有乞丐的团头,专事盗取婴孩幼儿,从小就残害成人面蛇、人熊、人狗的样子,加以训练后,出去市井里诓骗钱财,你刚才看到的人面蛇,必定就是其中一种。人心歹毒凶恶,莫过如此。” “这些人面蛇、人熊,就是这些人的谋财工具,平时就像猫狗一样对待,你见过耍猴人训猴吗?两样东西,保管猴子都服服帖帖,一是鞭子二是食物。”苏诩似乎是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又像对杨六郎侃侃而论。 杨六郎已经出离了愤怒,一伸手,捏着苏诩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苏诩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转头向着杨六郎诡笑。 “不要怪我,我是毒士苏诩,天下歹毒之人。我留着这片地方,就是要提醒自已,人心极恶,能恶毒到何种程度。”苏诩一本正经地说。 “采生折割,自古有之,代代相传,屡禁不绝。可见人心之恶,是天性使然,欲壑难填,为一已之私而毒害同类,天下生灵,无出人右。世人皆谓我毒士,在这里,我只是小巫见大巫。”苏诩脸上,尽是讥笑。 杨六郎像被蛇咬了一样,本能地把苏诩扔了出去。 苏诩干脆坐在地上,嘴里仍不依不饶:“《唐律》、《典章》都对以采生折割为害他的人歹徒施以凌迟极刑,《客窗闲话》有载,荆州一次曾处刑涉案歹徒七人,仍不足以震慑人心之恶,次年又见此害浮现市井,可见人心冥蛮不灵。” 杨六郎左手攥紧拳头,走向苏诩。 苏诩盘腿坐地上,仿佛寻死一样,还在说:“襄王知道这恶事,也有能力把这里杀得老鼠都不剩,但襄王不做。因为襄阳还有知州、还有通判,有刑房捕快,他们知不知道这档人间恶事,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却是他们该做的事。再说了,按《宗亲律例》,藩王不能干政地方,违例轻者褫爵,重者赐死。襄王因为以前的事,现在都自顾不暇,自污名声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做这档侠肝义胆的闲事?” 杨六郎心绪大乱,一身煞气横溢。苏诩再火上浇油:“襄王让你纳个投名状。就是杀光这里的恶丐怪物,铲平这人间地狱。” 杨六郎缓缓转过身去,正要四处寻找趁手的兵器,苏诩仍坐地上,盯着杨六郎,嘴角勾起一抹怪笑。 正在此时,一声响亮的佛号过后,是一阵清心咒。 惠和大和尚及问山小和尚一起走进窄巷里。 苏诩高声喊道:“不全杀也可以,就杀那条人面蛇就行!” 杨六郎还如同魔怔一般,竟然依着苏诩的话,如同傀儡一般,一步一步挪向那个人面蛇。 杨六郎伸在半空的左手,被问山轻轻握住,轻轻牵引前,小手覆着大手,一起抚在人面蛇的额头上。 小和尚垂着眼睑低声念咒,杨六郎全身如筛米不可自持,面具下已经泪流满脸。 杨六郎自父兄战死西北的那一次,多年未曾流过泪水。因为左手抚在人面蛇额头上时,人间最苦最难,扑面而来,深入骨髓,伴随着人面蛇的强烈无比求死意志,冲碎了杨六郎的心关。 对着人面蛇清澈平静的眼眸,以及那极其丑陋但即将解脱的轻松笑意,杨六郎无所适从,转头看向问山,问山宝相庄严,轻轻点了点头。杨六郎抬起手,一掌迅速拍下,打碎了人面蛇的头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7章 古城风波(上) 命运悲惨一心求死并如愿得死的人面蛇,他就如一只苍蝇,生前活在肮脏龌龊的世界,死在不经意的草丛或路边,没有留下姓名,没有人会纪念。总之,来去皆如一粒微尘。杨六郎站在他旁边低头默然,问山盘腿坐在仍然温热的尸骸前,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念着《药师经》超渡这位饱受苦难的人。 苏诩怔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始料未及杨六郎真会痛下杀手,还以为他至少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煎熬呢。 失去了摇钱树的怪丐,终于清醒过来,发出一声哀嚎,抽出一把隐蔽在裤子里的尖刀,直冲过来刺向瘦小的问山,却被眼疾腿快的杨六郎踹得倒飞回去。 不知哪里一声凄厉的唿哨,从两旁的窝棚里钻出一些衣不蔽体的乞丐,拿着尖刀,把问山、杨六郎和惠和都围了起来,渐渐逼迫上来。原来应该是麻木无神的目光,此刻却充满了怨恨和凶狠,看样子要生吞了问山几人。其中有二、三个,干瘦如朽木身躯,如果不是胸口吊着两坨蔫巴巴的皮肉,真与男人一样,不辨雌雄。 有一些原来坐着或躺着的残废怪物们,也摇摇晃晃站起来,在一阵急促的似梆子一样的敲击声音中,像无魂的的僵尸一样挪步向问山等人。还有一些无法站立起来的,在地上,像一条条虫子一样向问山等人蠕动。 被杨六郎踹飞的怪丐,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步履踉跄冲向杨六郎,一张脸变形扭曲,狰狞无比,状如厉鬼,张大着黑洞洞的大嘴,露着乱七八糟黑黄牙齿,向杨六郎咬去,又被杨六郎一脚大力踹倒在地,口鼻滴出污血来。 这怪丐还犹不死心,躺在地上不身躯不能动弹了,还死死向杨六郎伸直一只手,眼光也如将死之恶兽一样瞪着杨六郎的脚。 却见惠和大和尚挪了两步,弯腰捡起地上一枚铜钱,放在怪丐伸直的手上,怪丐立即紧紧攥住铜钱,把手缩了回去,贴在胸前,闭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快跑!”在圈外的苏诩忍不住高声向杨六郎三人呼喊,然后便迅速起身,要逃离了这无法之地。 苏诩亲眼所见,深知这些恶丐怪物们不要命时的厉害和可怕。曾有过年轻热血的游侠儿,身手了得,侠义心肠,就在此地,被这些恶丐怪物们团团围住按住不得脱身,被那些不到一拃长的尖刃,生生扎成了一个筛子,流尽最后一滴血才咽气。 苏诩在巷口处撞上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丐,仰面跌倒在地上。 老丐手中拄着一根青竹竿,一步一笃地敲在地上,在他的背后又出现如此手拄竹竿的一人,再一人,还有一人……,转眼间小巷里就熙熙攘攘挤了一大堆人,都是竹竿笃笃的敲在地上,形成了同一节律,响声汇集如洪钟大吕。 那些恶丐们几乎已经把尖刃递到惠和和问山身上时,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满怀戒心,慢慢的退了下去,散入各个低矮窝棚里,如同滩涂上的蛩蚶缩回了洞中。连地上动弹不得的,也都被拎着抬着,迅速撤离。 有一个恶丐从问山身边退去时,意欲顺手拎走地上人面蛇的尸骸,被杨六郎抬起一脚,踹得直飞跌进一个窝棚里,不知死活。 从巷口的人群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一个瘦高个子花白短须的男人走了进来,也未经同意,在人面蛇旁边蹲了下来,细细翻看了一阵,回头招招手,从人堆外面迅速挤进来一位皂衣佩刀的官差,花白短须男人与官差快速耳语几句,官差立即飞奔而去。 干脆赖在巷口地面上看热闹的苏诩,见过花白短须男人,以及官差飞奔而去之后,忽然抬手鼓掌两下,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身材精瘦的人,来到苏诩面前,半跪在他的面前,认真听着苏诩吩咐了两句,同样也以极快速度离开。 苏诩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快步来到花白短须男子面前,整了整衣袖,然后一揖到底,口中轻声唤句:“宋先生!” 花白短须男子抬头一看,一脸狐疑,苏诩连忙满脸堆笑解释:“我苏诩啊。” 宋先生一听苏诩这个名字,脸马上拉长了,冷冷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正当宋先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杨六郎时,从巷口处奔入一个乞丐,刚跌跌撞撞冲到刚才那位带头的须发花白的老丐前面,便仆倒在地,背后插着一柄刀。 正当众人惊异时,紧接着这片窝棚地四周火起。又一乞丐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喊“范大当家,赶紧逃命……” 被众我称为范大当家的须发花白老丐从倒地气绝的乞丐身旁站起来,一把拽住奔来报讯的人,来人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把窝棚地出入道路被封,四周火起的情况说与众人听。 宋先生已经无暇顾及高大古怪的杨六郎,撇下杨六郎和问山师徒,几步赶到范大当家身边,苏诩却来到了杨六郎身边,面色阴沉。 范大当家向身边几个人简单交代了二三句,七八个身手快捷的汉子,就四散向各条巷子奔去。 四周火势已成,襄王赵均站在窝棚地圈外,就离熊熊大火不到三十步,双手紧握拳头,铁青着脸,咬紧牙关,腮帮子不停地抖动。身边一大堆扈从,个个束手无策,还有不少奔来跑去,但没有一个能带来好消息的。 在窝棚的另一面,襄阳知州曹泰领着一大帮幕僚下属,面对大火,汗如雨下,几个不畏死的,拿着不知哪里折来的树枝等物,徒劳地扑火。 范当家派出去的人都退了回来,一个个眼神绝望。 没有人比苏诩更清楚祝融无情,苏诩自已就多次用过火攻之计,使对手的势力和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斩草除根,毒士的名头,大多因火而来。苏诩也是对这片窝棚地最了解的人之一,因为他曾留给襄王赵均一个锦囊妙计,就是火烧这片窝棚,只是不想这条好计,却被别人捷足先登,苏诩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苦笑。 小小年纪就面对生死都能泰然处之的问山,这会已经方寸大乱,一脸焦急地看着杨六郎。“杨大个子,想想办法啊……”问山的唠叨不绝于耳。 当襄王好不容易认出原本风度翩翩现在狼狈如乞丐的苏诩时,两人恍如隔世再见,相对无言泪流满面。知州曹泰再次见到宋先生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所有人能活着,因为宋先生和杨六郎同时想到了一个自救的法子。 南北两朝自澶城和议后,少有大规模的冲突,但小范围零星的相互伏击围猎却多如牛毛。边境上有些地方草被茂盛,适宜潜伏栖身,当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双方斥侯在火攻这事,都是玩得最溜的,长年累月,火中逃命这事,两边的老斥侯也都会向新人言传身教,代代积攒,简直算是神乎其技。 宋先生二十多年来勘验命案,见过的火场遗址多如牛毛,虽然未曾亲历火灾,不知如何火中逃生,但却知道许多火场中不该死的状况。 杨六郎和宋先生同时招呼身边人拆棚清场,从中央向周边拆,把拆下来的能烧着火的东西,全部往外部扔去,扔得越远越好。都是面临生死自救,连小沙弥问山都动手,没有人不拼命。 幸好这些窝棚十分简陋,杨六郎也顾不得暴露,找了根大木杠子,抡着或扫或挑,把窝棚一间一间弄倒,大伙就跟在身后清理。大火烧到时,众人刚好清理出一块四十余步宽的空地,个个蹲在空地中央像鹌鹑挤做一堆,终于扛过了这场劫难。 —————————— 襄王府里,苏诩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和赵均在花园的凉亭中意态闲适地喝着压惊酒。 赵均在此之前,已经违反了藩王不得干政地方的律令,下令王府家将仆僮全部出动,守着襄阳城各处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只等天明就全城大搜。 苏诩不愧见过大场面毒士,两个时辰前还面对生死手足无措,才洗刷一番,几杯淡酒下肚,又恢复了无双国士的气度,正在神采飞扬为赵均分析策划一些事项。 “今天宋建阳是直奔那处无法之地,可见是曹泰把襄阳城里事无巨细上报大梁城里。先前这老小子对襄王一让再让,是故意示弱和刻意巴结,这一把火终于烧出了这老狐狸的尾巴。”苏诩两指拈着天青色小瓷杯,仰头一口酒。 “明天,请襄王借着为我报一箭之仇的名头,大开杀戒,给大梁城里的那位看看,襄王的刀箭仍未冷落,还能杀人。”苏诩又给自已倒杯酒。 “如此一来,那位不是更加忌惮于我?我好不容易自污了十年名声……”,襄王皱了皱眉头。 苏诩一笑,道:“曹泰既然这几年来,都把你的一举一动报给了那位,就不用再掩掩掖掖,干脆亮明了,还显气度,……西北杨令父子都死绝了,朝中暂时无人能镇守西北,襄王只是想为世子求个世袭罔替而已,如果襄王能去西北,这事就十有七八了。” 赵均沉默了一阵,道“太祖为了彻底断绝了藩镇割据,颁行了推恩令,世袭罔替的宗亲,本朝还没有呢,此事难啊!” “如果十年之后,襄王能代替了天波杨家成为西北柱石,世袭罔替,易如反掌。”苏诩不以为意。 “我之后呢?我那儿子,性子懦弱,不成材啊……”,赵均一脸懊恼。 “苏眉山有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襄王出身宗亲,天潢贵胄,后人只要安守本分,世代富贵不是奢望。” 赵均捏着小瓷杯与苏诩手中杯碰了一下,仰脖一口闷了:“借先生吉言!” 苏诩也一口吞下杯中酒,悠悠道:“皇帝不伤襄王一分一毫,反把襄王封在胸腹之地襄阳,其间深意,不言而喻啊。襄阳百战之地,与河南又近在咫尺,向上可溯蜀中,向下可直达江淮。” “他不过学习汉高祖封雍齿以安众人之心罢了。”赵均忽然换了个脸色,恨恨道。 苏诩柔声道:“不,你低估了他。虽然有封雍齿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念了兄弟情分。晋唐以来,诸王争储的失败者,从未见过有好下场,本朝立国才三十余年,诸王争嫡的故事,也在你们这一代才有,可赵培虽然失利了,但那位并没有下毒手。再则,太祖重文抑武,宗亲之中,几乎无人能知兵领兵,唯独襄王见识过沙场血腥,那位未必没有把襄王作为后手,关键时能弹压一方的打算。” 苏诩闭目沉默了一会,睁开眼,道:“如果我猜得差不多,这次应该还有一个人与宋建阳一起来襄阳,那人可能还带着皇帝赏赐给襄王的礼物呢,襄王接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能放置在自已的书房里,不能公之于大众广庭。” 刚说完话,管家领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客人径直来到凉亭外。那人腰上悬着一块白玉牌,别人不知道,但襄王只看一眼,就清楚这是二品宗庙掌礼的身份玉牌。 次日一早,苏诩未醒,就被赵均派人来催。 襄王的书房里,画案上摆着咋晚收到的秘密礼物。 “是那位的亲笔手书!苏先生真神人也。”苏诩进入书房时,赵均正在细细察看案上一幅布本立轴,写的是苏眉山的《水调歌头.中秋》。 苏诩凑近看了一会,开口道:“绝怜高处多风雨,庙堂多事,皇帝心里不好受啊。” “何以见得?”赵均抬头问。 “苏眉山作这首词时,正处于大起后大落人生不得意,想起他兄弟啊。”苏诩笑容怪异,似是答非所问,“这是给襄王的定心丸,襄王此后只要安守本分,可以高枕无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8章 古城风波(中) 大梁城里一场家宴,四个人,皇帝、皇后、太子、二皇子。白菜豆腐、南瓜茄子,粗茶淡饭。 太子在餐桌上都谨守礼仪,一箸一匙,无不合规矩。二皇子却像个没有教养的贫家子一样,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筷箸还不停歇,桌上米粒撒得到处都是。 皇帝看着二皇子狼狈样子,皱着眉头,沉声喝道:“老二,够了,别装了。” 二皇子一怔,马上撂下筷箸,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茶水,把口里的食物冲下肚子。然后面向他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皇帝目光挨个扫过他们娘仨,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打破压抑的气氛:“记得我和赵培争储最紧要关头,先皇也是这样举行了一次家宴,只有我们父子三人。你们俩还好一些,一母同生,有过一段相亲相爱的时期,我和赵培,生下来就被挟裹在宫廷明争暗斗中。” “那一次家宴,先皇暗喻我和赵培,要念兄弟情分,不能赶尽杀绝。可赵培听不明白,这是他输给我的原因之一,其实赵培做皇帝,未必比我差了。赵培听信了身边人的怂恿,被身边人挟裹着对我下狠手,在这兄弟情分这点上没有坚持已见,所以你们两兄弟才有那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赵培输了之后,以已之心度他人之腹,才会忧惧而死,其实我真没对他做什么。这些年,因为这事,泼在我身上的脏水,何曾少了?我只是懒得理会。” “我把赵均封在襄阳,虽然一开始也有郑庄公谋叔段的意味,可过去了这些年,这份心思也淡了。赵均虽然是个人物,但他儿子这十年来,越看越不行。”皇帝说到这里,难得露出骄傲的笑意。 “我写了一幅字给赵均,这会他该收到了。这是兄弟之间的私谊,赵均再不懂,就不能怪我这个当哥的了。我还另写了同样的两幅字,在御书房里,吃完饭后,你兄弟二人自已去取。” “最后跟你们说说我当初胜了赵培的原因。”皇帝喝了一口茶,话题一转,两兄弟连忙端正坐姿。 “先帝好黄老,考究我俩治国理政,赵培以天道对应,以损有余而补不足,拉扯了一大堆圣人仁义道德,我则以人道对应,损不足以补有余,就说要加强集权,聚结力量干掉北庭,报仇雪恨。” “赵培学问远远好于我,他没有错,圣人道理,确实如此,他如果去做一地知州知府,一定会有一个万民景仰的好名声。但澶城和议,是大颂之耻,先帝自已做了汉文帝汉景帝,就要选一个能做汉武帝的儿子继位,否则,他就白受了那么多屈辱。”皇帝得意一笑,“赵培学问和声望比我强多了,但气魄胆失都被书卷磨去了,远不如我多矣。读书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要读明白个历史兴替、世情人心,才是大风流,否则,只在故纸堆里寻些圣人牙惠,章句字词,便是百无一用的腐儒。我因为不是先皇后嫡出,有机会浪荡江湖,看了不少人心,比那位闭门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赵培,强多了。” “老二呢,你别再装了,这些年装得不难受吗?你哥不是真傻瓜,看得出的,你还不如坦坦荡荡来得痛快。” “太祖黄袍加身后,没有对前朝的孤儿寡母怎么样,讲的与前朝世宗的恩遇情分;对那些曾经手握重兵的将帅,杯酒释兵权之后也是优待之至,没像以前朝代那样狐兔死走狗烹,讲的是同甘共苦的袍泽情分;我也没对赵培赵均怎么样,讲的是讲血亲手足情分,皇家对辽东呼延家、陇右折家、天波杨家,讲的是君臣相得同舟共济的情分。情分如百姓家常点的油灯,当然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可时时记得添油挑芯,长明也不是奢望。” ————————— 襄阳城里襄王府,襄王赵均仍面有忧色。 苏诩推开窗户,面朝窗外,看着阳光明媚,花木扶疏,冷冷笑道:“吕家老狗与先帝的那分香火情,挥霍得差不多了,吕氏覆灭,就看皇帝的心情和潘太师的收官时日。” 苏诩转过头,宽慰赵均:“既然傍上皇帝这棵大树,其他的就当断则断,不留后患,是与吕氏划清界线。明天……不,今天,我就去把蜀中的公猫卖给清绝楼,这段腌臢事,就算交代得过去了。” 苏诩大笑着正要出门,赵均不解,问道:“去哪?” 苏诩仍然呵呵笑道:“大鱼抓住了,没有理由还要继续投饵,我去跟和尚要回那一大箱的佛经,都是当年在大梁城里花了我好多精力和银子搜集来的珍本孤本,没有理由白送给那位破庙里头出来的野和尚。” 苏诩蓦然收敛笑容,恨恨道:“然后去宋那建阳那边看看。我苏诩向来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我倒要去看看,逮住的是哪一位,好琢磨琢磨报仇雪恨的事。” 苏诩跨出书房门,又收脚转身回来,向赵均道:“襄王可以召陆奎过来摊开说明白了,他奉了那位的密诏,在襄阳潜伏这些年来,彼此都在演戏,心累。我想啊,他这些年来都没有睡过一晚踏实的好觉,白废了襄王赐给他那么好的两位女子。” “好好跟他摊开了聊一聊,说不得歪打正着,收服了这位猛将呢!”苏诩边叮咛边抬脚走人。 赵均笑着回应:“苏先生更累心。” 恶丐们聚居的窝棚地一场大火之后,一片灰烬,但宋建阳仍要求曹泰加派人手团团围住,谁都不许靠近。 天色大亮后,襄阳城果然大搜。除了知州曹泰的刑房捕快和州府各司房官吏,还有襄阳团练的人,还有襄王府的家将仆僮。 还有范大当家的人。 宋建阳铁青着脸,看着摆满了空地上的一具具尸骸,曹泰还好,但襄阳的刑房捕头和州府掌管户籍主簿,一个面色苍白汗流浃背,一个身如筛糠无法动弹。 共三百一十七具尸骸,只有十九具是手脚完整的,其余的没有一具具有完整人样,其中就有类似人面蛇那般光秃秃躯干二十多具,更有甚者,有三具身躯被卡在窄口陶瓮里,只剩脑袋露在瓮外,显然,这是自小被做成人彘。 宋建阳率领着手下二人,还临时从襄阳刑房抽调了几个经验老到的仵作,用了两天时间全部验完所有尸骸,录档手簿垒起来就一尺多高。 襄阳城封城大搜三日,捉住了二十二人,另有四人持械负隅顽抗,被襄王府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击杀。 审讯一事,宋建阳无暇参与,委托了一个从京城带来的审刑院司吏旁听记录。这位姓折的司吏是虽然在大堂上一言不发,但下笔如飞,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二十二人审完,他的记档,比襄阳府刑房司的审案卷宗还要厚重许多。襄阳府的人发现了折司吏记录了许多他们没有记录的东西,顿时?了神,连哄带吓边哀求折司吏删掉,那知折司吏是个倔相公,不为所动,几个大胆的作势要抢,姓折的居然一把抽出腰后佩剑,瞠目怒喝一声:“谁敢动手,别怪我折家剑不认人!”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刻,屋外传来一声哈哈大笑,苏诩带着襄王府护卫头子陆奎,一步三摇装模作样踱着方步走来。苏诩和陆奎走进屋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目光扫过每个人,然后落在折司吏手上。陆奎会意,速雷不及掩耳般出手夺过折司吏手上的档簿,退了一步,抽刀横在身前。 屋内众人都认得襄王身边助纣为虐为哼哈二将,不知二人安的什么心思,再加上陆奎恶名在外,倒也不敢出手相逼,眼睁睁看着三人安然远去。 曹泰私宅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两人,知州曹泰面色惨白,费了好半天劲,才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宋先生救我!” 宋建阳满眼血丝,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屋门被撞开,十几个人冲进屋里,齐刷刷的跪在宋建阳面前。 曹泰从坐椅上起来,站到宋建阳面前,低头一揖到地:“宋先生,是我和属下们办差不力,玩忽职守了,那些乞丐的命是命,可我们这些为皇上卖的命也是命啊,……求宋先生高抬贵手,感激不尽,这一生就为宋先生做牛做马,衔环以报!” 说完从袖里掏一叠银票,小心翼翼放在宋建阳身边的小案上,其余众人,见状都有样学样从怀里或袖里掏出银票,排着队轮流放在小案上。 宋建阳腾地站地来,一伸手,把案上的银票全扫进袖子里,如同无事一般,也不言语半句,径直走出门外。 屋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曹泰的汗珠才从额上流落。 ————————— 襄王书房里,苏诩听了一个精瘦汉子简洁地汇报了曹泰私宅里的见闻,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襄王挥手把汉子赶走后,看到苏诩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曹泰不坏,何必这般呢?” 苏诩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道:“没别的,就是想出口被蒙骗几年的恶气。曹泰不坏,但是他蠢啊,自以为忠心耿耿就能平步青云高枕无忧,放着那么一大片河山不用心打理,一州之主,干的却是暗哨打探的活,傻不傻啊,皇帝的礼物一到,他就成了一颗无用的弃子,我不给他落井下石都对不住他。” 当束手待毙的曹泰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找苏诩时,苏诩讹了他二千两银子后,信誓旦旦给他讲了宋建阳外号“宋剥皮”,就是跟那个“天高三尺”一个意思。从来未入枢机做过京官曹泰信以为真,欢天喜地揣着这根救命稻草回去布置了。 “然后呢?”赵均问。 “我先去告诉宋建阳,曹泰反悔了要杀他。再等宋建阳走了一天,我再跑去跟曹泰说宋剥皮的真实意思。他一着急,就会想方设法派人去截宋建阳。”苏诩还是忍不住笑意。 “宋建阳可以称上仵作这行开山立派的祖师,这样不好吧?”赵均不无忧心。 “宋建阳在大梁城里瞧不起我,来到襄阳城了,还一样瞧不起我,我不出口气,怎么对得起这十几年憋屈!”苏诩啜了口茶,理直气壮道。 “你说,我如果再派人在大梁城门口,把宋建阳的卷宗和勘验手簿给偷了,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手上有了姓折的庭审旁听记档副本,再加上宋建阳的卷宗手簿,襄阳我们是不是可以横着走了?”苏诩忽然亢奋起来。 赵均不敢再与这泼皮纠缠,赶紧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把佛经要回来了吗?” 苏诩一下蔫了,无精打采道:“那和尚是个佛门泼皮,要不回来,只好顺手转送给小沙弥了,佛祖保佑,让他师徒二人为了这佛经反目成仇!” “杨大个子怎么弄?” “襄王的护身符都到手了,还管那玩意干嘛?守着本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诩意态萧索回应。 —————————— 一处隐蔽的别院里,宋建阳、范大当家和折司吏三人真正的席地而饮。 “……范丹,咱哥俩自翠湖挥别时,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别之后,睽违多年,想不到再见时已是老态龙钟半百身……”,宋建阳已经酒至微熏。自从那次吐坏肠胃,宋胖子变成宋瘦子后,宋建阳就真正一杯倒,今天状态好,三杯还未倒,第四杯才倒。 名字叫做范丹的范大当家,连忙夺了宋建阳的酒杯,往自已的口中倒去。 须发已经花白的宋建阳倒在席上呼呼大睡。 范丹伸手给折司吏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已倒了一杯。 “折公子既使折家剑,想必与折五少相熟吧?”范丹开口试探。 “在下折冲,幼年时就跟在五哥身边,直到十七岁到郭城驿当差。能跟着宋先生学习,也是五哥出面向宋先生相求的结果。”折冲简要地回答。 范丹很满意这位年轻人,知礼而不迂腐,灵敏而不浮浪。 “为何要学仵作?这行在世人面前,可是名副其实的贱行。”范丹很好奇。能在折五少身边侍奉多年,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要谋个正经的出身,都不过是折家一句话的事。 “什么事都得有人做,不是吗?凡事做到极致,便可成大家,现在朝野上下,都很尊敬宋先生啊。”折冲的回答更让范丹高兴。现在这样的年轻人极少了,可惜自已没有女儿,呵呵。 “折公子想问什么,只管出声就是。”范丹举杯相邀。 “先问穷教行。”折冲把酒杯递去跟范丹碰了一下,问道。 “文雅称呼是穷教行,通称丐帮,实际是要饭的。”范丹不以折冲的话为忤,耐心解释。 “穷教行里分了几门,各不相属,有范家门、李家门、高家门、伍家门、索家门等,组织相当松散,除了几条基本规矩外,没有什么约束,就像各处商埠里的行业一样,乞丐也是一门行业,各门的头领叫做团头,大多子承父业,就牵个头,平时调解一下门内门外的纠纷,受门下乞丐供奉为生。江湖盛传贫无立锥富可敌国,贫无立锥是事实,富可敌国那是谣传。”范丹停了一下,用手指着自已的鼻子,道:“我就是范家门的团头。每个丐门,都为自已编制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或都行侠仗义的事迹,都是他娘的放狗屁,就是为了糊弄别人,博取同情。饭都靠别人施舍,三饥两饱的,行个屁侠仗个屁义。” “采生折割呢?”折冲想起火场里找到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骸,不禁相问。 范丹连饮三杯酒下肚,脸上升起重重恨意。 “采生折割自古有之,原来起源于冥蛮之地的巫蛊祭祀,历朝历代,无不深恶痛绝,各朝刑律,对于采生折割的罪徒,大多处以凌迟。后来,一些恶毒的乞丐,拐骗良家,把人生生砍削了手脚,扭断四肢,挖眼割舌,做成各种残废,逼使其一起四处乞讨,编造谎言,以残疾博取同情,谋取多三五个铜板,却把好端端一个人的一生都毁了。” “更可恨的是,专门有人盗取婴孩制作那些人面蛇、人狗、人熊等怪物。比如那个人面蛇,他们先把盗来的婴孩割了舌头,划开嘴角,药哑喉咙,割掉耳朵,然后逐步削去四肢,等孩子挺过来了,再尖刺把孩子全身都扎得血淋漓,趁着伤口流血,涂上特制的膘胶,把新剥的蛇皮紧紧黏在孩子身上,久而久之,蛇皮就和孩子连为一体,再也除不下来。这番操作,能活下来的孩子,只有十之一二。然后就训练孩子模仿蛇类的动作,等到孩子麻木只剩下本能之后,就带出去流窜各城镇街巷里骗钱,许多不明真相的民众,为了图个新鲜稀奇,不惜解囊扔钱。” “其他的人熊、人狗等,大抵也是这般制作。那几个人彘,就是自削去四肢,塞在瓮里养大的,吃喝拉撒,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陶瓮。” “这些恶丐,是不是穷教行里的人?”折冲右手习惯性摸向腰后的剑柄。 “不是。”范丹斩钉截铁道,“穷教行虽然鱼龙混杂,平时作恶的也不少,但都还算是个人,做不出这类人神共愤的勾当。那天能压制他们,是靠着我们的正能胜邪的气势,实属侥幸。” “既然人神共愤,当地官府不缉拿处理?”折冲皱起眉头问。 “这些恶丐,大多是流窜的,去到一地,但寻觅到当地同行窝棚落脚,交了地头分子钱之后,便逗留几天,骗几天钱,再流窜下一地,所以官府难以缉拿。再说缉拿了,作恶的,受害的,都不是正常人,审讯取证,相当困难,有些小地方刑房人手不足,根本不是这些恶丐们的对手。一些所谓江湖侠客,进到恶丐们的地盘,便有去无回,那些缺陷变态的恶丐,在面对外人时,出奇的齐心,会不计代价拿命去堆死敌人,三年前的仲夏,襄阳城里就有一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被生生堆死,我当时亲眼所见,至今还历历在目。” “什么样的年轻人?”折冲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脱口而出。 “左额有一块红胎记,使双手刀,河南口音。” “左师兄……”折冲惊呼出声。 —————————— 宋建阳折冲师徒二人像疯子一样冲进襄阳州府大牢,要连夜提审犯人,睡眼惺忪的狱卒刚罗嗦两句,被折冲一个肘撞,摔在墙上,不知死活。 曹泰来到审讯刑房时,被宋建阳师徒二人的所作所为吓呆了,两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十几个囚犯一字排开架在刑架上,赤着上身的折冲提着烙铁,对囚犯挨个儿一路烫过去,后面跟着宋建阳捧着手簿做笔录。 毒士苏诩随后也闻讯赶到刑房,就站在门口,双手抱胸,像看风景一样,静静地欣赏这一幕好戏。 有一个顽固的,从上刑开始,一个字也不说,折冲也懒得跟他废话,每次来到他的面前,就用钳子生生拔去他的一根手指。看了不到一刻钟,曹泰受不了,跑出门外哇哇地吐,苏诩仍看得津津有味。 苏诩听到办犯吐露的两个名字后,立刻拔腿就走,当经过蹲在地上曹泰身边,苏诩停下脚步,俯下身子,在曹泰耳边轻身说了句:“你们踩到狗屎运了,都有救啦。” 襄王府比曹知州更早一步派人到各个城门堵门封城,连陆奎都亲自上阵,襄王也亲自前往州府衙门坐镇。苏诩甚至天未明亮就亲自上门求杨六郎出手帮忙,是许下重金的那种请求。 问山难得向问坑低头请教学问:“人心恶毒,莫过于恶丐采生折割,师弟以前行走江湖,遇到过吗?” 问坑双手合什,脸上却不平静,口中无声默念了佛偈一阵,才开口回答:“流丐的恶毒,真不是善人能想像和理解的,拉帮结伙,持械斗殴,争夺地盘,这些与江湖帮派无二。至于城市里随机打闷棍、套白狼、杀人越货,这类的事,十有八九是这类恶丐所为,绿林黑道大多谋定而后动,做拦路打劫和入家抢财。拐骗良家,盗取婴孩这类下作的勾当,黑道都不屑为之。” “为何人性如此恶毒?”问山眼眶中已噙着泪珠,但仍然追问。 “贫穷和愚昧。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肚皮不饱,还要良心有屁用,把良心往胳肢窝一夹,爱咋咋的。经营采生折割的勾当,无一例外是流丐下的毒手,把自身受了的伤害,又施加于他人,要命的是,他们居然认为这是理所当,以为这是命运使然,人性极恶的流毒就这样代代相传下去。”未得到杨大个子应承仍然赖在庙里的苏诩抢着回答问山的问题。 “人为何要知恶为恶?”问山眼中泪珠滚滚而下。 “知恶为恶,只因欲壑难填。”惠和适时出声。 苏诩不甘示弱,出声反驳惠和:“真正愚昧冥蛮而作恶的不多,但最恶毒的,不是本事大能杀人如麻的人,而是这些看似柔弱的挣扎在下层的冥蛮不灵的草根。知恶仍可以回头,不知恶,才要堕落到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59章 古城风波(下) 杨六郎答应苏诩出手,不是因为那五千两银子,而是因为惠和跟他说了一句话。 杨六郎对惠和的观感其实并不好,但就偏偏莫名其妙就听信他的话,比如之前那句“欲速不达”就轻而易举拖住了杨六郎西向脚步,现在又用一句话让杨六郎出手。 惠和对杨六郎说,既然已经沾染了因,不如亲手了结这个果。杨六郎就稀里糊涂跟苏诩走了。 问坑不解,问问山:“师父怎能劝杨大个子去杀人?” 问山答道:“师父总认为杨大个子有佛性。” 问坑:“啥?……” 问山反问:“你也不是杀了人才皈依了我佛?” 问坑:“佛门不是戒杀生吗?” 问山:“我还怂恿杨大个子杀了那位人面蛇呢,杀人也是为救人,我佛降妖伏魔也不心慈手软。” 问坑:“为何?” 问山:“因为我和杨大个子对那位可怜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杨六郎随着苏诩赶到襄阳城南门时,陆奎正被一大汉压制得左右支绌。陆奎的对手也使剑,是一柄剑身相当狭窄的长剑。按理说,在地方空旷没有阻碍物,轻重悬殊的两剑相对,陆奎的重剑应该占尽便宜才对,但战况却与常理相反,陆奎的大剑完全施展不开来,只取守势,勉强护住全身上下的要害部位,身上已经多处挂彩,苦苦支持。而他的对手出剑令人眼花缭乱,眨眼之间不知刺出多少剑,扎在陆奎宽如盾牌的剑身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更要命的是,这汉子看似直刺的剑招中,还暗中夹杂着不少的撩剑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中陆奎的手臂和大腿,陆奎脚下地上,洒着点点鲜血。 折冲与一个双手戴着银色手套的瘦子打成一团。折冲的剑,招招拼命,很明显,这是折五少的无情剑法,对敌无情,对已无情。可惜,他的对手太强了,手上的手套应该是两件难得一见的宝物,不畏刀剑切割,用了空手入白刃的身法手法,在折冲的漫天剑光中闲庭信步,每每主动用手去捉拿折冲的利剑,见招拆招。 杨六郎走得匆忙,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拿上,面对缠斗正酣的两对对手,一时也无法插上手。 周边团团围着的是襄阳王府的家将和襄阳州的刑房捕快,个个刀剑出鞘,但也个个两股战慄,只是围着虚张声势。因为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家将和捕快的尸体,这些人都是一个照面就被两个歹人放倒的,甚至手中刀未斩出,剑未刺出就窝窝囊囊死得不明不白。 杨六郎扫了周边捕快和王府家将一眼,看到有一个手中武器特别一点的,走过去,劈手把他手中的长柄朴刀抢了过来。 折冲已经处于下风,长剑已经被对手折断剑尖,对手得了武器上克制的便宜,便步步进逼,折冲虽然有心拼命,奈何对人不与他拼命,很聪明地以已之长攻敌之短,一改原来的小巧游斗方式,双手捭搕,招招往折冲的肘部肩部关节拿捏,折冲一旦露出些许空门罅隙,就用上长拳或摧碑掌之类的徒手远击招数,企图一击而中废掉对方。 很显然,折冲的对手是个十二分聪明的人。折冲虽然想拼命,但对手却不愿意拼命,让折冲的拼命剑招招招落空,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实力悬殊,折冲虽然万分不愿意,但却被对方逼得步步后退,折冲不退,就会被对手击中。眼看就要被逼到城墙根底,只要到了城墙根底,折冲就退无可退,就会击死在墙上。 陆奎又中了三剑,提剑的右手臂鲜血淋漓,胸腹起伏气喘吁吁,动作明显缓慢了下来,干脆咬着牙关,左手握着剑刃,双手端着大剑,像举着一块门板一样挡住对手仍然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但已经力有不逮,败亡就在眼前。 杨六郎手握着长柄朴手,不知先救援谁好,看样子,不管先救谁,另一个都必死无疑。杨六郎在沙场上,极少遇到这样的局面,因为陷入危境的袍泽,为了不拖累同袍,都会选择与敌同归于尽,不能的便迅速自行了断,根本不用救援。沙场的惨烈和决绝,远不是江湖中这些拖泥带水好死不如赖活能比拟的,是风气也是人心使然。 杨六郎犹豫不到一口水功夫,折冲和对手就分出的了结果。折冲还未退到城墙根底,就被对手扭住了左手手臂,趁对手还未反应过来,折冲就掉转剑刃,一剑自自已的左肋下往上撩,削断了自已的左臂,然后迅速蹲下再弹跳而起,仰身倒窜而出,双脚踩在城墙上用力一弹,身体马上从后窜变成前掠,伸剑一刺,无尖的剑身,全部没在敌人胸膛里。这时的对手,手中还诧异地拿着折冲的断臂,百思不解。 折冲一脚踹倒对手还站着的尸体,淡淡说道:“折家的剑,百折不挠,希望你下辈子都能记牢了。” 杨六郎干了不光彩的偷袭,陆奎手中剑掉地闭目等死的时候,杨六郎手中朴刀横扫而来,使窄剑的汉子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一剑刺死陆奎,然后被杨六郎扫成两段,另一个是放弃陆奎,矮身就地横滚,轻而易举地脱离。 很明显使窄剑的汉子是个惜命的人,他选择了放别人一条生路也放自已一条生路。 对于这样的人,苏诩有的是办法。所以苏诩推开那些企图保护他的王府家将们,风轻云淡地踱到杨六郎身边,满面笑容对那个汉子道:“沛阿二,你是再跟我这位朋友再打一阵子呢,还是直截了当向投降?” 被称为沛阿二的汉子,扫了周边团团围着他的人,轻蔑地说道:“我只要杀了这大个子,然后从你们这些草包当中突出去,不过小菜一碟的事儿。” 想不到苏诩居然附和沛阿二,道:“确实如你所言,这帮草包拦不住你,只要你出得了这襄阳城,江湖里海阔天空,任你折腾。”但他的话锋又一转,“前提是你能干得过我这位朋友才行。” 然后苏诩拧转面,像酒场上介绍朋友相互认识那样,向杨六郎介绍起沛阿二:“别看沛阿二名字起得不怎样,阿二阿二,用快剑的老二,这几十年江湖里,除了潇湘的黄出尘外,就数这位的快剑耍得好。所以,江湖上提起快剑阿二的名头,要么是竖起大拇指夸奖一句好快,要么就装作未听见低着头赶紧滚蛋。” 杨六郎不是江湖人,根本不知道快剑沛阿二的厉害,苏诩的好心提醒成了对聋子说话。 杨六郎从来没有遇到过动作这么快的人,手中拿着的又是长武器,运转不便,所以一下子就被扎了几个窟窿。沛阿二不光是剑使得快,脑子也转得快,刚才还未动手时,就断定杨六郎右手右脚不便,正是破绽。 沛阿二猜对了,所以他输了这场打斗,可能还会输了这辈子作为男人的骄傲。不管是谁,对手被自已扎了几剑,既不见流血,也不见影响速度,都会感到惊异和恐慌,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杨六郎一脚重重撩在他的胯下部位。 不管哪个男人受了这样的重击,都会失去战斗力,纵使出剑快如风迅如电的沛阿二也不例外。他就是这样被刚才他骂做草包的草包们,一涌而上,用牛皮绳子捆成了棕子。 —————————— 折冲断了一臂,虽然有襄阳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但还是元气大伤,脸色苍白,几乎坐不稳。但折家的人真是百折不挠的硬汉子,折冲现在就在襄阳府刑房里一张宽阔的老虎凳上,看着师父宋建阳和苏诩对沛阿二用刑。 宋建阳在二十年来割剖过无数的尸体,虽然没有生剥过活人,但对人体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络都了如指掌,苏诩虽然是文弱书生,但架不住读书繁杂知识渊博,还有心狠手辣心思巧妙。 所以一个老仵作和一个毒士书生合在一起,纵使在江湖上一向以硬气著称的沛阿二硬扛了两个时辰,最终也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抖露出来。只是为了求一个痛快。 陆奎虽然没有击败任何一个对手,但他成攻地拖住了沛阿二,襄王给他记了一个大功,让他痊愈后在王府里随便挑人。陆奎记起了杨大个子跟襄王的闲话,只提一个要求,就是把那位“雪胸蒸绿玉”那位丰腴女子,送去沛阿二面前轻轻地叫唤一夜。 事情告一段落,宋建阳的弟子左青的尸骸也在范丹的帮助下找到了。左青是宋建阳最看重的弟子,有悟性,能吃苦,跟师兄弟们相处得很好,宋建阳曾以为左青是继承自已衣钵的人,所以那天夜里,才会不守规矩冒着大风险,和折冲两人疯了一样去对捉到那些乞丐刑审。 折冲还不能上路奔波,宋建阳在襄阳城里的心神不定,跟着惠和念了老半天清心咒,才蓦然惊起,那个神秘的大个子,在他那种感觉里,一点感觉都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编外)江湖再见 说实话,《杨将军传》同时也在起点平台上传,起点我申请了三次签约,很遗憾,我发现编辑大大们根本就没有翻看过这部作品,等到了申请周期末,系统就会自动回复“很遗憾……” 说实话,我也有一点小害怕,害怕除了号称新人坟墓的起点外,纵横也给我同等的待遇。因为前不久,纵横有位编辑大大就直言相告,我选择的题材和文风都太传统了,言下之意,我该跟风当前的热门。 我偏不。 《杨将军传》码了正文58章,计二十万字,三次向起点平台申请签约,每次都是被公式化的拒绝。 说不失望那是不可能,但也不算难受,因为第二次被拒时,我已经预感到了结果。读者有选择的理由,编辑也有拒绝的理由。编辑的责任是迎合读者,这一点,我是理解的。 我曾在《致读者们》里阐明了我的观点,我永远不会写那些爽文白文,——当然,爽文白文我也应该不会写得比别人差。我总觉得一个作者,不管是入流或不入流的,写出的东西,都会或多或少影响到别人,爽文白文读起来很爽,但是有毒,特别是网文的读者们大多是青少年,爽文白文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们对人生的期望方式,——总是期待人生奇迹在不经意间轻而易举的出现。 我生活了四十余年,认真学习,积极工作,从最底层搬铲挖土做起,直到当前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周边人周边事,但我从来没有见证过人生奇迹的发生。青少年朋友们,人生不可能会出现爽文白文里穿越或捡宝那种奇迹的,要是有奇迹的发生,那一定是日积月累孜孜不倦追求的结果。——实际上,现实中纵使孜孜不倦追求,大多数也不会发生奇迹,比如你去追求心中的女神,就是这种后果。所以,早一点认清现实人生的无情,少一些幻想,少一些躺在床上空等天上好运砸在你身上,成熟一点现实一点,或许在未来的人生,你会过得比其他人好一些。 我是一个借了网文平台码了一些文字的初哥,我码文的本意,就是想骗两个钱补贴一下生活,立意没那么高,没有资格对网文平台说三道四,也没有资格对平台的编辑说三道四。平台要吸引读者,编辑要迎合读者,大家都没有错。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其实我们都可以在挣钱之外,多负一点责任。比如平台可以少推一点高度同质的爽文白文,留三五个签约的机会给一些不那么跟风的题材,特别是一些能有心有意介绍我们传统思想和历史文化的。比如编缉大大们可以给一点耐心去读一读申请签约的作品,而不是根据名称是否跟紧当前流行风就决定施舍机会。说到这里,我心里的确有点不满,我在第二次和第三次申请签约时,留下一个小心眼儿,——相当于在门把上拉了根头发的那种,然后,我发现编缉大大们根本就没有翻看过我申请的作品,就这样吧。 劣币驱逐良币这种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是普遍现象,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各个文学平台上都是一股又一股的潮流,穿越、打怪、捡宝、逆袭,都是为了自已,都是小我,当然,也有个别讨论了文化、思想等深沉一点的,但都淹没在一片白花花的轻浮爽快中。 前两天,在办公室里有同事讨论了当前大热的郭MM和辛B的事,我当时就说了我的观点,这不是郭MM和辛B的问题,而是作为受众的我们出了问题,都明知郭MM就是个失足妇女,被判了刑,还要去追捧她的臭脚,活该被骗。辛B卖假货臭名远扬了,就他那虚情假意的一跪,我们又把他抬起来,还是活该被再次三次四次骗。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我们都是些可怜虫,被低俗牵着鼻子走的可怜虫,国家实行了多年的九年义务教育,国民素质大幅度提升,但这几年连二接三的网络事件,把我们打回了原形,我们不文盲但严重思盲,失去了分辨是非的基本能力。这些,我们的网络平台,是不是能负起一点点责任呢?比如说,把一些把人们导向肤浅浮躁的东西给拦截一下,给一些有用的东西腾点位置。 我没有采纳一些朋友们给我的建议,往又爽又白的方向去写,因为我想在里力所能及地讨论人心的善与恶,呈现一点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我本来计划在卷二开始着重描写底层人间百态——不管那朝那代,人心大抵都是相通。我还计划在卷三讨论一下我们的战争历史,以及民族之间的互动乃至融合的事儿,——这件事,放到现在回过头来审示,是很有意义的。但是这些,都不会在起点出现了。 亲爱的朋友们,咱们江湖再见。既然都是劣币驱逐良币,咱们为什么不索性彻底一点呢,网络上有大把盗版网站,你们有事度一下,就会找到。 烈马狂歌 2021年4月14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0章 肺腑之言 苏先生这几天很忙。 既然高坐大梁城俯瞰人间的皇帝已经给了襄王吃了一果颗定心丸,来而不往非礼也,苏诩在襄王的书房里闭门不出一整天,代襄王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让那位带来皇帝手书的宗庙掌礼太监带回代呈皇帝,还请求把几个儿子都送去皇都国子监学习。 然后,苏诩还要和大梁城云桥港里住最大宅子的老不死作切割,一刀两断免得遗祸无穷。 苏诩主动去找到宋建阳,这位大颂朝最有名的提刑官还未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本来是衣钵传人的左青,因为秘密追查荆州流丐采生折割一案而失踪,最终从那些被捉的流丐口中撬出真相,左青在襄阳先被沛阿二刺伤后诱到流丐聚居地,再被恶丐们生生用寸刃遍身刺窟窿放尽血液而死。现在的关门弟子又失去一臂,几乎废了这位大好前途的青年人。 宋建阳半生命运多舛,从事的是众所鄙夷的仵作贱业,无儿无女,与徒弟们情同父子。苏诩脸色苍白,曾经亲眼所见那位被刺死在恶丐聚居地的热血游侠儿,就是左青,当时只要苏诩一声令下,或许就能救得了左青的性命。听了这位意气消沉的老头唠唠叼叼,之前对他的那点怨恨,也就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宽慰了宋老头几句,把沛阿二和另外那位叫做肆端的江湖名宿的老底兜了出来。 十三年前,那时还不是襄王的赵均力撑赵培与赵垣争储时,在苏诩的主导下,无所不用其极,因形势所逼,与姓吕的挤上了一条船。 半闲堂是吕家的秘密产业。吕老太爷是捕盗缉贼起家,做这等见不得光的肮脏事,有着天然的优势,直到清绝楼突然邮崛起之前,半闲堂可以说是独霸了这个行业,一家就是一行。那时出于彼此的需要,在赵培的授意下,吕家把半闲堂的大门向赵均敞开。 沛阿二那时在江湖上暂露头角,就被吕家秘密收入半闲堂内,是半闲堂双剑之一,深得吕家信任,三年之内,赵垣阵营死于意外的,一半死在沛阿二快剑之下,计有一位实权禁军校尉、三名宫中带刀侍卫、两位兵部侍郎和一位户部侍郎,以及三名赵垣在江湖中延揽的贴身死士。他的公开身份,居然是南阳诸葛庐的守桥人,深受江湖尊敬。 那位叫肆端武林名宿练的是折梅手,年轻时欠了吕老太爷的人情,所以四十岁以后就在吕老太爷身边做贴身侍卫。他这辈子杀人倒是不多,在最危急的那一段时间里,被吕老爷安排到赵培身边,为赵培挡了四次暗杀。 苏诩在刑房里听到这两人名字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娘的这是要完蛋了,这两人同时来到襄阳,目标十有七八就是襄王。看来吕老狗已经嗅到皇帝要对付他的气息了,要先下手为强。 宋建阳一辈子都与死人打交道,根本就不知道活人的弯弯肠子比死人多得多,所以对苏诩所言,半信半疑。 苏诩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如果能刺杀得了襄王,其他藩王就会兔死狐悲,惴惴而不安,到了后面,就会聚起造反,如同八王之乱。如果刺杀不了襄王,襄王极可能会一怒之下揭竿而起,不管那种结果,都是祸水东引,吕氏将凭此躲过此劫,甚至更上层楼。吕老狗越老越狠辣,这毒计远胜于我当年。我当年再混蛋,也不敢做殃及国运社稷的事儿。” 沛阿二熬不过宋建阳和苏诩联手刑讯,抖漏了半闲堂这些年在襄阳城的腌臢事。那处流丐聚居窝棚,实际上就是半闲堂在襄阳的分陀,不管哪行哪业,乞丐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天他们先见到苏诩,然后又见到宋建阳,误以为秘密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四面点火,妄图一举消灭后患。 苏诩不愧毒士,知道沛阿二唯一缺点是好色,所以不仅废了他的一双手臂的经络,还割了他身上一截儿东西,敲锣打鼓把他恭送出襄阳城。城外早已提前把沛阿二的秘密散布了出去,所以很多与沛阿二有仇的人,都陆续赶来襄阳城,期望能亲手砍他一刀刺他一剑。 之后,就是饯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有想聚,就会有别离。 前一晚,赵均已在襄王府设宴款待了大梁城来的客人,所以第二日早晨,苏诩便代襄王出城为宋建阳一行送行。 已经对襄王死心塌地的陆奎还不能下地,是硬要别人抬着他跟苏先生出城的。折冲年轻人气血足,静养了一些日子,竟然就骑上马了。 在长亭里,宋建阳饮过一杯清茶后,起身告辞时,随口问道:“怎么不见那位杨大个子?该当面谢他一谢的。”苏诩也是随口就答非所问:“清绝楼里英雄多。” 宋建阳转身时眉头皱了一下,苏诩在背后嘴角泛起坏笑。 苏诩似乎忽然想起,冲着折冲大声音喊道:“折公子保重。”边说边用右手提着左手的大袖抖了抖。折冲在马背上举着右手,大笑道:“一只手,也可以耍剑。” 苏诩迅速解下腰间的短剑,抛向折冲,大声笑道:“襄王让我转送折公子一柄短剑,剑名莲角。苏某起了贪念,如果折公子刚才不伸手,苏某可就自已留下了。” 折冲一手接着抛来的剑,高高举起。 陇右折家,本是西北项羌种,行事最是血性跋扈,不论是边关还是江湖,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剑,一怒瞠目便杀人。折家的剑,号称宁折不挠。所幸,折家人也不是真傻,折冲在襄阳城门边跟肆端打斗时,明显处于下风,但自保逃命还是做得到,只是如果败了,肆端有可能就此遁入江海不可得,所以折冲主动以一条手臂的代价,换了肆端的性命,这也是折家百折不挠的意思。 第二场饯行,竟然是襄王送别苏诩。 长亭里,酒已经微醺,赵均竟然握着苏诩的手,泣不成声。 双鬓微斑的苏诩另一只手反握着赵均的手背。 两两无言。 许久,赵均轻声问道:“先生真要走吗?不可能留下吗?” 苏诩站起来,面向亭外官道的远方,道:“我与襄王初次相遇,至今已经十五年三个月,当时我只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谋求一条生路,向各大家族门伐投递的谒刺,都是泥牛入水。后来赵培的王府要收一批下等门客,去应聘共有四百二十五人,第一关递论策时,大家都以当时热门的青词玄章应对,唯独我一个以边事进策。后来考察仪态举止时,我实在穷酸,置不起流行的高冠博袖,只是穿了一身青衣小帽,察官只点了那些面敷脂粉唇涂丹朱的,其余一概不睬。” 苏诩停了停,依然压抑不住的愤慨,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论策根本就没有被打开看过,考官只是根据各人论策标题是否与当时热门风气相关来随便分个三六九等,而我的边事策,直接定为下下。去了其他几位皇子的府邸应聘门客,也都如出一辙。” “所以,襄王你当初只是给了我一个举牌前导的清客职位,我便立下了以死相报的誓言,是真心实意的,不仅仅为我自已,更是为了天下穷酸读书人报答那一罅希望。” “那么多年都共患难了,现在你就不能留下共一下富贵吗?”赵均显然还不死心。 苏诩笑道“那时云谲波诡,襄王要扶龙首功,我便殚精竭虑,手段迭出,那种翻云覆雨操 弄是非的感觉,是穷酸书生一朝小人得志之后独有的快乐,我最喜欢这种快乐。之后许多人都以为缠斗正酣时,我已觉察到尘埃将落,迅速扭转方向收官,我们主仆二人全身而退,在岸上看着一镬王八在沸水中沉浮,那也是快乐无比。到了襄阳,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位,每日都在谋算人心,步步为营,譬如稚子堆沙,也是自得其乐。可是如今,大事落定,风住雨停,我在襄阳实在已无乐趣,不得四处走走,找点乐子?” 提起了往事,赵均思绪也被带了起来,打趣问道:“你名声鹃起后,还有许多机会改换门庭的,为何不去赵培或其他手下,甚至是去赵垣那边?那时的我,在七位皇子之中,最是被瞧不起的。” 苏诩洒然一笑,答:“我傻呀!赵培那边不是有个立言第一的词章高手谢月贞嘛,我过去跟他比写文章?赵垣身边的李棠溪,事功学问极为犀利,已经深得赵垣心意,我过去怎么跟他玩?其他皇子,哪个身边不是围绕着一大堆人间俊杰,唯有襄王你,身边没一个能撑得开局面的。” 一提起谢月贞,赵均就忍不住摇头叹息:“赵培就是被这谢月贞生生带歪了,把一个好好的太子皇储,给拐到沟里去了。到了最后,如果不是一死谢知音,都要怀疑他是赵垣的人。他临死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 “臣也没办法啊!”苏诩把谢月贞的腔调学得七八分相似,“事到如今,谢月贞的那些华丽词章,已经没几人记得,倒是他这句名言流传甚广了。” 赵均看着苏诩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书僮没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先生为赵均付出太多了,先生为赵均做了许多不计耗损阳福阴德的事情……” 苏诩打断道:“寒士谋功名,不决绝如何做得,襄王无需多言,生前不管身后事,都是我的自取,能活到今日,已经是苏某的大幸了。” 苏诩孤身一人,翻身上马,赵均在马下把缰绳递给苏诩,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苏诩抬头北望,神情有点恍惚道:“苏某求学时最初的愿望是去边关做一名参军,以胸腹间的诗书学问,策划关外萧萧西风,关内万家灯火。可惜,前二十年把一身意气,都砸在名利倾轧中,别说边关,陇右和河北都未去过,辜负了大好青春。如今江南太平盛世久矣,男子词句尽带闺音,苏某便要替这江南,好好去看看北方边关的漫天风沙和累累白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1章 病中吟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是李唐诗仙李太白说的。恭州就是扼守蜀中平原的东门,称为山城,也称江城。所以从襄阳去恭州最好的办法,是走陆路去到归州后,改乘舟船从水路西溯而上,直达恭州。如果想从陆上翻山越岭抄近路去恭州,只要身轻如鸟灵敏如猿,大概也是可行。 惠和是打定主意要降伏杨六郎的怪物,不论杨六郎去哪里,都紧随其后,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问山忽然无端想起在匡庐山上遇到杜老二主仆那段路论,不由得替师父汗颜。 之前苏诩来讨回那一大箱子佛经珍本善本时,惠和百般推托,现在要西行入蜀,却把那些好不容易赖来的佛经全部留在借住的山寺里。山寺那位一脸苦厄相的住持颇不好意思再三致谢,惠和很江湖地宽慰这位老和尚:“佛经写的都是开示世人离恶向善道理,天底下哪有把道理揣自个兜里的,再说了,释门弟子,把好东西都恨不得据为已有,与那守财奴有何区别。” 问山眼疾手快,在两个大和尚说话之际,从箱子里抽出眼馋已久的几本佛经就往怀里揣,然而终究躲不过师父的板栗,问山摸着光头吃痛地方,一脸委屈道:“我就向佛祖要了几个道理,何至于如此?” 杨六郎一行人在归州上了西溯恭州的木船。杨六郎自幼生活在豫中平原的大梁城,十七岁便行往西北吃风沙,去年为了寻找欧阳宁城,从山东北上辽东,也算从大颂的西边走到了东边,但真没见识过如此险峻的山和水,便只身盘坐船头,看着两岸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心中思绪犹如船下江水激湍回漩,跌宕向前。 船入峡谷溯流而上,真正好印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古话。从上船到西行不足五十里路,就遇上了一处江水湍急的险滩,光凭船工们的竹篙和木桨已经无法推动舟船向前半步了。这时,船工把舟船停在岸边,未几,便有一队赤身裸体肩扛大索的汉子过来,熟稔地把大索索头系在船头的铁环上,然后抖开大索,各人把捻成大索的各支股绳套在肩上,在不到三尺宽,怪石参差的岸上,站好各自位置,领头汉子“嗨哟”一声吆喝,各自弓着腰,身向前倾,脚往向撑,合力拖动船只向上游爬去。 “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着!光着腚子,嗨哟!往上爬哟,嗨着着……”领头的念着前面四字,后面的众人便和一声。一时间,纤夫号子便在峡谷里回荡起来。 在水面最狭窄两岸悬壁最高企的地方,惠和这个本应心如槁木的和尚,忽然低声念起了前唐大诗家白乐天的诗句:“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峡容一苇。” 佛门相传,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中土,遇大河而一苇渡之。惠和念这首诗,不知是因缘已到脱口而出,抑或只是面对古今如一的风景,今人与古人神交同感而已。 —————————— 恭州龙潭县县治火烛镇,去年来了一位独臂酒鬼,赖在药王庙里不走了。每天只会醉醺醺脚步蹒跚的来去。 这个酒鬼看不出年纪。说他壮年嘛,可他须发稀疏花白不胜束绾,一脸皱纹能夹死蚊子;说他老头嘛,可是腰背挺直,肩背上的肌肉仍未消谢,甚至比许多青壮年都要健壮。 药王庙建在在火烛镇西面一处高 岗上,这酒鬼每每喝完酒了,就倚着药王庙的墙根,呆呆地向西望去,直到沉沉睡去。 火烛镇相如酒垆的老板是个爱开玩笑的年轻人,酒垆是去年才从他爹手中接过来的,原来叫做发财酒垆,年轻人接手后,才改为相如酒垆,因为镇上有个俊俏的妹子名字叫做文君。 姓顾的独臂酒鬼,只在原来的发财酒垆现在相如酒垆喝酒,因为富贵对发财,天下没有再比这个更恰当凑巧的缘分了。每每喝得大醉了,就硬说自已是在西北那场大战中大放异彩的李阔李将军的师父。李阔在西北围耶律一战中,先是一把大弓射杀耶律望贴身亲卫十二人,还射中耶律南望一箭,然后以箭开道,为浦北浦将军格杀室韦大志制造机会。战后以军功越级超擢为从三品领军将军,成了朝野年轻人的偶像。 于是酒垆老板就索性带头叫独臂酒鬼顾大将军,最重军功的西北边关,能做将军的师父,不是大将军是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外号,顾酒鬼总是低头郝颜。 好在他的语话是恭州音,大家对他并不坏,有人在酒垆里点些花生米、茴香豆的佐酒小食,也愿意分他一点,然后向他殷勤劝酒,把他弄得差不多了,就套他讲些不知真还是假的西北军旅故事佐酒。 顾酒鬼从来只说别人,不说自已,于是便有些不识轻重的小年轻,怀疑顾酒鬼是否真到过西北,吃过边关风沙。每有别人质疑自已,顾酒鬼便打住话头,不言不语低头饮酒。 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长年累月的酒浸催残。顾酒鬼已经病了一个月,就在药王庙里躺着,由一个小乞丐负责照料。 恭州虽在大江之泮,但民风彪悍且纯朴,远远比不上大江下游各州的人民心思旖旎巧妙。杜老二在江南点了一把无名火之后,整个大江下游对西北壶口军镇都有颇多微词,恭州却不一样,不仅出了个身居高位仍舍得死战的邓林公,恭州弟子死西北的也有近千人,潘太师捷表入恭州时,几乎一州戴孝。所以相如酒垆的酒友们,都愿意相信顾酒鬼是从西北返乡的残卒,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带点酒肉去药王庙看望一下顾酒鬼。 清绝楼和襄王府的人,几乎同时找到火烛镇,好在都互相默契地提防着,正主未到,都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杨六郎来到药王庙时,顾酒鬼瘦得不成样子了,小乞丐忧心忡忡地对杨六郎说道,既然是袍哥们,就买一点好吃的给顾酒鬼吧,可能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等把杨六郎买回的各色糕点喂给顾洒鬼,并侍候他睡着了,小乞丐便把顾酒鬼这段病中的一举一动说给杨六郎听。 顾酒鬼神智清醒时,总是硬撑着挪到门外,默默西望,有时还流泪了。还几乎每夜做梦,多次在梦中叫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更多的是叫唤一些听上去就是光棍汉的绰号,还叫过一两次邓林公的名字。有时是做了美梦,一边怪笑一边举手到嘴边作饮酒状。 杨六郎在顾酒鬼清醒过来时,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我是天波府杨家老六。” 顾酒鬼立刻眼神熠熠,竭力想撑起身来,杨六郎只好轻轻把他按住。 杨六郎和顾酒鬼地相处了一夜。断断续续聊了一些故事糗事。顾酒鬼不是杨家阵营的人,但并不妨碍两人聊着聊着就称兄道弟起来,说了一些心底事。 杨六郎说了白茶园的二丫杨珍珠,自已那时就可以唾手可得,怎么就傻乎乎不下手呢。顾酒鬼边喘边咳边笑,说你龟儿子怎么跟老子一个瓜性,老子当年投军前一晚上,晓得对那女娃下手,何至如今孤家寡人,说不定已经儿孙满堂了,白瞎了那女娃子在村头等了自已一宿。 顾酒鬼还说自已不敢回家,家里都没了人,哪能叫个家哟。又舍不得离远,便在这里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混日子,过一日算一日,每日能望望家乡,便是心满意足了。 次日一早,顾酒鬼要求大伙儿把自已抬出门外,面朝西边。顾酒鬼眯着眼睛,眼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定在杨六郎脸上。可惜杨六郎只能轻轻摇摇头。 顾酒鬼大度地报以裂嘴一笑。 日头升起时,顾酒鬼平静地走了,身边有杨六郎、小乞丐、相如酒垆老板和酒友们,还有三个光头和尚。 边关军卒退役后,大多不得长寿,神医葛郎中一针见血说了,几乎日日提着脑袋过活,能熬到退役的人,哪个不是看过十个八个同袍在自已面前咽气,哪个身上脸上不溅着自已或敌人的鲜血,哪个不杀过对方那些半拉子大还眼神清澈的新兵蛋 子,哪个没有大醉之后思乡思亲心痛如刀绞,哪个不面临过进退取舍两难的煎熬。最终,哪个不是退役之后,心中一口硬提精气神散尽,心境瞬间如琉璃落地破碎不堪,心关一破,浊气郁结于肝,便整日里烂醉如泥,酒色摧残个三年五年,任你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或是身上旧创复发,或是肝上疮疴暴起,都是无药可医的病。 杨六郎在相如酒垆代顾酒鬼请了大家一顿别开生面的酒,客人们坐桌喝酒,主人却站着给大家当说书先生。杨六郎声音沙哑难听,语词匮乏,十分寡淡简单的平铺直叙,毫无高低起伏的精彩,所以,连个喝采声都欠奉。 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喝闷酒,几个眼水浅的,假装灰尘落入眼中,久不久揉 擦一下眼。 杨六郎说的是一个叫做顾富贵的恭州瓜娃子,到西北投军的故事。 顾富贵练了一手好箭,反而没有什么机会上阵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敌,所以从军三十年,都没混上个官品。在两军混战时,射手的军功很难统计,两军大规模对垒时,一轮又一轮泼射,哪知那个是我射死的那个又是你射死的?小规模的斥侯对猎,往往都是射人先射马,把敌马射倒了,袍泽的刀也砍到敌人头上去了,军功还是算别人的。 然后,顾富贵阴差阳错就做了某位大人物的亲卫,专门负责出入警戒,因为箭射得好啊,大人物每要到一处地方,顾富贵就得先打前站,爬到高处,拉弓搭箭,眼睛一眨不眨地审示着下面的众人。 后来,年纪大了,膂力下降,便只好去做箭术教习,专门教一些新兵蛋 子们耍弓箭,这些新兵蛋 子里面,出了一个最有名的叫李阔,就是西北一役大放异彩的那个李阔。其实李阔的箭术在他的徒弟们中并不是最好的,得排在十名之外。箭术最好的那些,都战死了。 最后,顾富贵在围耶律那一战中,为了压制耶律的突围,最先率领三百新兵蛋 子弓箭营出战,为了弥补新兵蛋 子的经验和气势不足,顾富贵不顾后果,一个时辰内拉断了三把铁胎大弓,射出了近百壶箭矢,生生把一条右臂拉得骨肉撕裂,血管筋膜爆开,可惜因为打头阵,射来射去,都是敌阵中一些试探开路的炮灰,没有一个大人物。 随军郎中为了保他一命,只好截去这只残臂。 这些故事,都不是瞎编的,是张庆之花了大力气才从兵部秘档中摘抄下来的,前几天才转递到杨六郎手上。 杨六郎痛恨自已误信了和尚的鬼话,又一次对惠和起了杀心。惠和只是淡淡地回应道:“顾富贵已经病在膏盲。如果你提前一个月来到恭州,那时顾富贵尚能活蹦乱跳的,你会怎么对他?” 杨六郎默然不语。倘若一个月前来到恭州,还未收到张庆之的密函,还真说不定会对顾富贵痛下毒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2章 蜀道险 在顾富贵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杨六郎终是问不出口欧阳宁城的事,只以西北同袍的身份,陪着这位老卒安静地度过他最后的时光。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多村夫蠢妇,拾人牙惠,以为善是与人善劝人向善的意思,其实不全然如此。许多人之所以回光返照,实际是一辈子剩下的精气神,都一股脑在最后时刻里熊熊燃烧,所以心境和神识格外清明通透,许多困扰一辈子的事和情,在最后关头勘破了,说出的话,便是智与慧,更有甚者,能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一丝因果法则,对身后之事的安排,往往有如神明先知。 顾富贵听说了杨六郎自报家门,虽然起先且惊且疑,但随后竟然如释重负。朝野皆知杨氏父子七人以身殉国,但自在病中,做了几场恶梦,梦见被素无交集的杨家人团团围住。这个本应无应带到棺材里的秘密,顾富贵却在那一晚开场就说了,要不,拿什么来跟以凶悍著称西北的杨昭烈杨老六聊军旅旧事糗事?拿什么来与杨家最骄子忘年论交? 虽有规矩所限,也有情义所困,顾富贵不能明说略有所知的寥寥无几的内幕,但也在与杨六郎有一段没一段的回忆闲扯中,穿插了关于那些蛛丝马迹的只言片语,算是规矩良心两不误,巧妙地给杨家一个交代,至于杨六郎有没有留意话中有话,能不能从中找出并推断出内幕的关键,只能看杨家缘分福分了。 顾富贵自边关返乡,只选择了离家乡不远的邻县,在这无人相识却乡音相同的小镇里落脚滞留,虽然大多近乡情怯却又不舍离乡的复杂心态使然,未必就没有既要躲又要等杨家人的矛盾心思在这里面。 杨六郎做过军中斥侯,对这样的话中话进行抽丝剥茧,正是拿手好戏。守着顾富贵咽气后,杨六郎独自一人爬上药王庙的屋顶山脊上闭目沉思,把顾富贵一夜所说的话前后捋了一遍,将一些看似无关的事件先后排序了一下,再与当初张庆之推测邓林公一事时关于红墙琉璃巷各将种门庭相关消息一对照,便笃定了那位关键人物的身份。 正巧,杨六郎从西北潜回大梁城时,途经了甘州河曲大马营,知道那位人物以军功升迁调任了专掌王朝厩牧马政之事的卫府寺寺卿,并兼领油水丰润的大马营牧监,常年扎驻河曲。 权衡了一下,杨六郎便打算继续西入蜀中,再折向北,经剑门出蜀入陇南,再北上直达河曲。这条路线虽高险水恶路途坎坷,但比退回襄阳再西行近了不少。 毒士苏诩把公猫卖给了清绝楼。梁大先生收到杨六郎关于四支镖和王浪叙述的那一段旧事的密信后,隐隐约约猜想事情可能会很不简单,再加上曾经名震京师的毒士亲自出卖的消息,清绝楼于是决心下血本要干掉公猫,挖出那个秘密的真相。 杨六郎和相如酒垆的年轻老板一起,把顾富贵后事料理了之后,清绝楼的老鹰也到了恭州。 老鹰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带的是熟谙毒物的青蛇,而不是那个乍乍乎乎的豹子,正好被杨六郎派上用场,一小撮蒙汗药,把碍手碍脚的惠和师徒三个光头一把放倒,然后望西速行,估摸等到和尚们醒来,已经拉开一日脚程,恭州入蜀中只有一条路可走,惠和休想抄近路让杨六郎再欲速不达一回。 先顺路去干掉叛徒公猫,不出意外,最多耽误两日行脚。只要摆脱惠和师徒,干掉公猫之后,与老鹰分道扬镳,杨六郎就可以昼夜兼程北上。 老鹰还捎来了张庆之的礼物,是一张生根面皮。清绝楼有精通丹青和化妆的易容大家,能用鱼鳔树胶在人脸上倒模拓印,制成面皮,然后插上眉毛须发,描好五官肤色,甚至画上痣痕伤疤,覆在人脸上,瞬间便能改变容貌,能以假乱真,非肌肤亲近,不能发觉。 清绝楼制作的生根面皮工序繁杂,耗材讲究,所花时间、人力和银钱巨大,况且使用这些生根面皮也是十分讲究,先用药水洗净脸部覆盖部位,再涂刷膏药胶水,再小心把这些薄如纸张的生根面皮紧贴在脸上,静候两个时辰方可大功告成。但也一分钱一分货,这生根面皮贴上后,就真像生根一样,表情也不生硬,除非用特殊手法才能揭下,平时不忌水和油,贴上面皮的人,洗潄饮食都可随意。 张庆之记性十分了得,只见过杨六郎左脸的真容一眼,便能协助易容大家制作了生根脸皮。杨六郎以前皮囊本来就十分出众,剑眉入鬓,一脸英毅姿容只输以书剑双绝享誉江湖的折五少,因为淘气打架,脸上不可避免遗留了几处既显眼又不碍眼的伤痕,因此,就比折五少多了三分让小姑娘嫌弃小媳妇喜爱的痞气。 这张生根面皮有了杨六郎以前五六分模样,杨六郎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把脸皮涂黄了一些后贴上,成了一个相貌堂堂的但略带病容的青年汉子。连老鹰看了,明知是假,都忍不住称赞一声音好汉子。 本来三人打算乔装打扮一番的,老鹰扮个老爷,杨六郎和青蛇扮做他的仆人扈从,到头来,老鹰压不住杨六郎的姿态气势,只好缩着脖子 垮着腰背,做到杨六郎的随从跟班,青蛇天生奸滑的气质,换身衣裳,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仆。 入蜀的山路险峻,与豫、冀和江南一马平川的不同,路窄且陡,多有依壁临崖绝险地段,许多地段要拾级而行,几乎不通车马。于是有钱的老爷夫人们出行,都是乘坐滑竿。 滑竿说白了就是两人抬的无顶轿子,或者是两根杠子绑个竹躺椅。所不同的是,其他地方的桥杠都是硬木制作,以求结实安稳,而蜀地滑竿则是反行其道,用本地产的毛竹作轿杠。毛竹韧性十足,滑竿上坐人,轿夫抬着滑竿登高走低,随着毛竹轿杠吱呀吱呀作响,轿上连人带椅上下颠颤,晃晃悠悠,宛如乘着小船在随着风波真伏,风情独竖一帜。 杨六郎三人徒步入蜀,一路在山道上,与众多滑竿擦肩而过,青蛇也是初次入蜀,纵使自已也玩把脑袋拴裤带上的杀人行当,仍然忍不住感叹轿夫涉险攀登不惜性命,坐滑竿的老爷们更是不怕死。 老鹰为了掩人耳目,难得故作灰谐与青蛇插科打诨,出了二十颗铜板,替青蛇雇了一顶滑竿,让这位奴才尝试做一回老爷的滋味。杨六郎本来就不苟言笑,老鹰也是阴沉晦涩,三个人板着脸在路上行色匆匆,太引人注目了,恐怕未到地方,公猫就嗅到味道而逃之夭夭了。 轿夫们健步疾走,青蛇才端坐在滑竿不到一刻钟,刚好过了一段左壁右崖的羊肠小径,寻到一处稍稍开阔一点的地方,赶紧喊停轿夫,满头大汗下了滑竿,扶着石壁大口大口喘息,双腿发软打颤。 老鹰揶揄青蛇一辈子跟班小厮的命,做不得老爷。青蛇是初次乘坐滑竿,相当的不习惯,下地半晌了,还心有余悸,说在滑竿上往下一看,不打紧,右边就是瞰不底的深渊,在仅能容许一人通行的小道上,只有轿夫稍有不慎,踏错了一只脚,便要同归于尽粉身碎骨。还说在上面,不由自已不是怕轿杠折了,就是担心竹躺椅绑不牢,还有就怕轿夫们谋财害命故意把他颠甩出躺椅。 两位还在耐心候着的年轻轿夫,听了青蛇的话,也不以为忤,裂开嘴露着满口洁白的牙齿在憨笑。蜀中山高水硬,常年喝饮溪涧流水的当地劳苦贫民,大多一口白牙,而有钱的老爷夫人们,喜欢用饼茶煮饮,上了年纪的,牙齿多染上茶色。 其中一个大胆的轿夫,笑眯眯与青蛇说道,本地大多习惯了乘坐滑竿的老爷们,最是喜欢这种优哉游哉的人上人感觉,要是哪一天没在滑竿上颠几下,晚上连觉都睡不好。蜀地有句老话,能每日乘坐滑竿,那是几辈子修来福分啊。 老鹰心有所感,接了那轿夫的话茬,道了一句:“险与不险,习惯而已,习惯了,便是身在险中不知险。” 老鹰边说边掏钱递与轿夫,轿夫接过一数,二十枚铜板,便只捡取了十枚,把剩下的十枚欲退还给老鹰。老鹰笑吟吟的伸手轻轻地挡了,那轿夫也不矫情,道了一声谢,与同伴抬着空轿,轻快地走了。 天下最险的行当,杀手大概算是排在前三甲之内的,除了那些不值几两银子的小买卖外,清绝楼做的那些大买卖,那次不是死伤惨重?鲁豫地界截杀和大梁城缸瓦巷围杀两役,清绝楼伤筋动骨,最要命的暗伤,在于人心浮动,要认真休生养息,缓缓复原。 杨六郎盘腿坐在悬岩边上,看着山石白云构成的险景美景,神游万里。西北的大漠草原可没有蜀道上万分之一的险绝,落日照孤城,毡衣斥侯出关时,有哪个是打算活着回来的?大梁城的外乡人看着大梁城红墙琉璃巷的纨绔少年怒马鲜衣销金漱玉,为祸乡里不知惜福,可又有几人,看到这些将种子弟到了边关之后,每有战事,往往一马当先,不惜性命陷阵杀敌。 包括恭州在内的许多不懂也不敢惜福惜命的蜀地子弟,在北方边关表现相当出彩,大约也是与他们自小这种以身履险,身在险中不知险的习性有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3章 煮酒 杨六郎一行向西疾走三日,越过了明月、铜锣、华蓥三道山脉,便算是进入了蜀中腹地,大多是低矮的小山陵,不复周边高山大岭险峻,只是爱乘坐滑竿的民风未改变。 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把杨六郎三人和另外一行出门秋游的游客困在一个不算十分宽敞的路边长亭里,算是陌路相逢,江湖有缘。 游客中领头的是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精神劲头颇足,坐在长亭里,背脊挺直不输年轻人,风姿出尘,膝上却横了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剑,看来文武双全。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约是未到及冠,青衫宽袖,一表人才,只是身形略显单薄,否则就该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当下只好竹竿临风了。女的是桃李年华,一身江湖女侠的打扮,看着就相当英姿飒爽,窄袖短袄,长裤蛮靴,腰间束着蜀绣丝带,头上扎着英雄巾,粉面丹唇,柳眉凤眼,身形婀娜,胸前气势逼人。 杨六郎看到这女子,不知为何无端想起了太行山的王任侠,王女侠当初也是大约这般打扮。看来少年人不分男女,心中都藏有一个行侠江湖的梦。 还有一个豆蔻年华的丫环,圆脸酒窝,眼神灵动活泼。 两个抬滑竿规矩老实的轿夫,只是蹲在亭外挤做一处,撑了一把大油纸伴伞,勉强遮风挡雨。 自称是张宏杰的老人为人热情豪气,主动开口与杨六郎三位攀谈起来。 两个年轻人是老人的孙子孙女,但性别与性子恰恰反了过来,男的读书女的练武,乾坤颠倒了,男孙名叫张剑,女孙叫张顺。 “我叫张胜男!”那年轻的女侠立刻纠正张老头,一点面子也不给。张老头一脸三分苦笑七分开心。 老鹰这位老江湖演戏酬对功夫一流,在主子杨六郎略显局促之际,当跟班的就大显身手长袖善舞,老鹰先自称刘英,是看着少爷杨大象长大的跟班老奴,一脸猥琐的则是杨家多年的家丁,名清喜。 张胜男听到杨大象的名字,再看一眼他高大巍峨的身躯,不禁哈哈大笑得花枝乱颤。张老头一脸尴尬,老鹰笑意盈盈地解释,是大象无形的大象,因为少爷自小身胚高大。 在众人开场寒喧之际,名叫茉莉的丫环招呼两个轿夫把一只大木箱从滑竿上抬下来,置到亭子中央,然后手脚麻利地打开木箱,捡出一套雪白的白瓷小酒盏和一只长颈广口的青瓷酒樽,捧出一只黑色的陶钵,提出一只红泥小火炉和一只小口广腹酒瓮,然后再捞出一个布囊,拾出一袋木炭,再把箱盖盖回去,一溜儿在上面摆上酒盏,再摊开布囊,原来里面是各种小酒提子小水勺等小玩意儿,琳琅满目。 “张老先生真是个妙人,带着的滑竿不是人乘而是给酒乘的,十足是个酒徒!”老鹰不禁哈哈一笑,跟这位有意思的张老头打起趣来。 丫环在小泥炉里添炭生火,然后把陶钵架上,打开轿夫携带的水囊在钵中加水。未几,水沸了,用一只竹制小勺子滔水清洗的遍淋酒盏和酒樽,倒尽沥干,再用一只竹制酒提子从酒瓮中提取了酒水倒漏到酒樽里,用两支纤纤玉指捏着酒樽细长脖颈,在陶钵的热水里轻轻晃荡,口里默数。 这步名为浴酒,是温酒里面最讲究的手法,如果少了这些动作,樽内酒水受热不匀,滋味和酒香无法全部激发出来,就要少了许多妙处。浴酒的时间要拿捏精准,所以丫环茉莉才口中默数。 茉莉的动作行云流水,老鹰看得一脸赞叹,可惜了三人都是粗人,白瞎了这等雅事,如果梁大先生在,必定引为知音。蜀中多茉莉而少莲花,其实茉莉也是香远益清不让莲花。 小丫环为每人面前的酒盏里筛上酒,张老头自然而然地举杯邀饮。老鹰和青蛇遇到这位不拘小节的主人,也放开喉咙,唯独杨六郎端坐不动。张老头眼中有异色,老鹰连忙解围,少爷新近得了怪病,郎中交代千万不近酒水。 不曾想到,张老头竟然叹了一口气:“庸医误人!” “何故?”老鹰故作吃惊状。 “酒是好东西,土生木酿水中火,五行占了四行,差不多算是人间极致了。酒是大药哪,一杯穿肠过,人身五行至少补了四行。”张老头讲得看似头头是道。 “冷酒伤肺,热酒伤肝。”举着酒盏浅尝辄止的年轻男子嘴里似有不满地低声嘀咕。 已经连饮两盏的张胜男嗤笑一声,出声反驳道“不饮还伤心哪!” 张胜男两盏酒下肚,一朵桃花升到脸上,忽然就换了一种气质,妖娆迷人,那个偷看的年轻轿夫瞬间也脸红局促起来。蜀中气候水土养人,女子面相肌肤比其他地方都要嫩几年,如果在西北苦寒风沙地,女子花信就开始眼角上鱼尾。连年在西北吃风沙的杨六郎,也似乎看得呆了一阵。 张老头再次举杯相邀,两盏酒下肚之后,倒是青蛇先品出了这酒的妙处。常年尝药练毒,青蛇早就练就了分辨细微之差的本事,张老头所言酒是大药,虽然言过其实了一点,但是有依有据,医家验方,不少是以酒为药引的。既然酒即是药,那么在青蛇这位药物大家嘴里,当然就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张老头看着青蛇一脸惊疑,哈哈大笑,道出心中见解。 老头请饮的是蜀中泸川高梁酒。泸川山林茂盛,温润多雨,溪涧遍布。其他地方酿酒以泉、井为佳,取其清净味纯。唯独泸川独辟蹊径,取山中溪涧水酿酒。溪涧水溶解浸染了土壤地气和草木之气,最是浑重。味纯则味薄且嫩,味浑则味厚且老,所以泸川酒浓重醇厚,如饱经风霜的知命男子,味道藏得深,要热酒才能激发滋味,其他地方井水酿酒,甘甜柔绵可口,如同二八佳人初长成,其中韵味后劲毕竟少了一些。 既然主人如此自夸酒好,看样子不喝好喝高绝不行的了。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张剑便盖盏不饮,目观鼻鼻观心,闭目打坐,任由亭外风雨亭内嚣喧随耳而过。张胜男就不同,竟然抛开了女儿身,代替她爷爷成了这场酒局的主角,频频举盏邀饮,也不管是自家爷爷还是另外客人,连浴酒的丫头都被她灌了两盏,一时间亭子内坤声压乾声。 见多识广的老鹰称赞不已:“从来只见女子劝阻长辈少饮杯中物的,今日却见女子在酒桌上果敢邀饮,巾帼睥睨须眉,担当女侠二字!” 张胜男很受用老鹰这句吹捧,无意瞅见杨六郎身后悬了一把短刀,便指着刀大声问道:“公子江湖中人?” 杨六郎轻轻摇摇头,只好随口糊弄道:“不是,只是在边关混了几年,习惯带刀。” 张老头已经酒至半醺,一听杨六郎在边关混过军伍,顿时来了精神劲,自称少年读了几年书,去过边关做了几年监军,与杨六郎攀附了起来。大声质问:“既是边卒,为何不饮。” “以前也是喝酒的,只是得了一种怪病,遵了医嘱滴酒不沾。”杨六郎也装出无恨懊恼婉惜的样子。 “既然当过边卒,就知道酒是英雄胆的说法。昔日七雄并立,秦能以一吞六,这东西功不可没。”张老头说完用力指了指身侧的酒瓮。 “哦?这事闻所未闻,得请先生说说!”老鹰适时捧场。 老头坐正身子,轻咳一声,道:“世上唯酒和鼓两物最能激发壮志雄心,虽然因为饮酒误事而军中禁酒,可真要两军摆开阵势作生死相搏,秦军上下便提前饮酒,直至微醺已过半醺未到,方结阵擂鼓冲锋,这时酒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酒气上涌则胆气上升,兵卒们在鼓声的激励下,倾刻间便热血沸腾,忘了此身我有,舍生忘死,奋勇向前。鼓声一盛二衰三竭,可酒意却不那么容易散掉。所以气势上,秦军便要比其他六国高出一截。” “酒能行血行气,微醺能增强人之体力,还能使人不知疲惫,……酒还能止痛,不见关云长刮骨疗毒是要饮酒么?没有酒,他能坐得住?”张老头一脸促狭,然后大笑,“还有,清醒的兵卒看到已方形势不利,往往信心士气下降,寻思逃命,可喝多了的士兵,只有眼前的敌人,所以秦军在战场少有一溃千里的状况。” 张老头看似玩笑的话,听在杨六郎的耳朵里,却无异于重棰擂鼓。西北战场上,大颂边军禁酒甚严,军士上阵要滴酒不沾,而北边的对手,往往在冲锋前,多有举着酒囊痛饮马奶酒的习性。 张老头话锋一转,不说武的却说文的:“李唐的李太白,杜子美,两位酒中仙就别说了,本朝也出了一个酒中仙人苏眉山,还是我们蜀地人呢。都说太白之后才有月,眉山之后又无月,还不是酒的功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4章 坐论江湖千年 刚才已经看着张老头膝上横着的短剑,当下又听到他论起月来,杨立郎不禁想起了太行山王浪的弄月剑,忍不住开口询问:“李太白及苏眉山与天上月是怎么回事?能否请老先生讲讲?” 不等张老头开口,微醺的张胜男眼波流转,直勾勾的看着杨六郎,一边出口抢先回答:“李太白之前,古人咏月词句虽有,但境界平平乏善可陈,李太白的《月下独酌》,把天下咏月词句推至他人不可攀企的极高境界,数百年之后,本朝苏眉山先生则以《水调歌头.中秋》与李太白《月下独酌》双峰相峙。文坛公认李太白与苏先生,一个落子,一个收官,已经写尽了人间月色,往后百年千年,人间不会再出现第三。” “妙就妙在两人都是酒中仙,两道诗词又都是酒后作。看看,一个相期邈云汉,一个千里共婵娟,天上地下的月,都给两酒鬼占去了。”张胜男真放开了,口无遮拦。 老鹰听了捧腹大笑,杨六郎也听懂了,但更多的心思在那晚王浪月下舞剑。 “李太白不仅是诗仙、酒仙,还是一位剑侠。大唐三绝,裴旻剑舞、李白诗歌,张旭草书。李太白自述少年击剑为任侠,后来跟裴旻学过剑。”张胜男斜了一眼木头般的兄弟张剑,又特意补一句。 张剑看来是对这个堂妹的揶揄挖苦已经习以为常,仍然八方不动。张老头却双手捧起膝上剑,意气风发,仿佛少年。 张老头左手轻轻抚过剑,但并不拔剑出鞘,眼里痴情流露。好一阵子,却又如泄气的皮囊,瞬间老去。重重悲叹一声:“百年之后,可惜再无剑客。” “先生何出此言?”老鹰大惊,急问。 老鹰真的姓刘,是东南冶山前的刘家庄人,冶山就是铸师区冶子的锻剑之地,刘家庄占地广阔,庄内有淬剑池。刘家庄世代煅剑为业,剑客辈出。刘唐是刘家庄逆子,老鹰是刘家庄弃子,所以才有鲁地截杀时,刘唐托老鹰带游身剑剑谱回刘家庄一事。 “江湖中剑道正盛啊,青城顾道人、府州折五少、潇湘黄出尘、晋地王横波,公认近百年来使剑成就最高的人,为何会百年之后再无剑客?”张胜男紧张地握着老头的手摇晃。 青城山顾道人,四十七岁时自创回风舞柳剑,剑意为先,以巧克力,俯瞰江湖二十年。折家既是江湖豪门也是边关将门,这代出了个无情剑客折衣卿折五少,一把黄沙剑无人无我,以势为重,所向披糜。潇湘黄出尘,无甚特别,就一个快字,快到几乎无人能挡。至于文武双全却甘心为贼的王横波,则是术无双,一柄弄月剑神出鬼没,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这四位剑道巨擘撑起了江湖的四角天空,使得江湖一致公认,近二十年来是少有的江湖大年份,英雄豪杰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 杨六郎想起与王横波及刘阿伶挥别的那个晚上,月下大岗上,刘阿伶仗着酒意,在王横波的箫声中,以树枝当剑,舞了两段剑法,一段无我,一段有我。似乎王横波都十分推崇,并给醉卧高 岗的刘阿伶留下了弄月剑而别。但毕竟自身不谙剑术,不插嘴哓舌。 “近三十年来,朝廷步步箍紧,几乎禁绝江湖,就差恨不得效仿秦始皇的做法,收敛天下刀兵而铸十二铜人。这一代江湖,已是回光反照的最后辉煌,此后便是苟延残喘,江河日下不过百年,便要江湖死绝了。”张老头喟叹一声,举着手中短剑,话锋一转。 “太祖当年马踏江湖时,下诏规定行走江湖携带的兵器只准刀剑两样,其他枪戟等十六般武器通通禁绝。且剑长不过二尺,刀重不过六斤,后来武林反弹强烈,才收回成命。这柄短剑,就是当年我家传宝剑,不得不截断后重配了剑鞘剑柄,老头子数十年携带身边,一日不离。天下承平已经久,时机已到,近期已传出当今天子要重颁太祖诏命的风声。” 在坐老鹰和青蛇二位江湖客,都知道二十多年前那段朝廷马踏江湖的惨事。本朝太祖本是江湖豪杰,所以深知草莽之中侠以武犯禁的祸患,在扫荡中土诸多割据伪政之后,便拨转马头,挟着一统中土的气势,血洗江湖,生生打散了武林的脊骨。 “天下太平,朝廷重文抑武,精厉图治,百姓得安宁,何错之有?”端坐不动的张剑忽然出声反驳他爷爷。 “是啊,没错,只是再也没有壮烈决绝的聂政荆轲般刺客,再也没有一诺轻生死傲视王侯的侠士,也没有了你心中那个人间风流诗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已成绝响。”张胜男反唇相讥。 张胜男不依不饶,继续出声讽刺:“再也没有裴旻和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云的盛况,市井百姓见着当街提着利刃的都唯恐避之莫及,百年之后再无江湖剑侠刀客的武林,只有你们读书人的士林,男子街头斗殴,大概也是像我们女子一样揪发挠脸了!” 一物降一物,张剑气急败坏,面色如猪肝,却又无言反驳。 张老头听了孙女张胜男的话,忽然笑了,笑得眼中两道心酸泪都飚了出来,还不忘对孙子落井下石:“春秋时期,不论哪国的庙堂国国士,个个都下马能文,上马能武,侠客遍地,武夫横行。哪里有一步三摇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连我们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圣人,也是赳赳雄姿身强力壮,能御能射。特别是秦人,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一言不合便拔剑相斗。齐技击不如魏武卒,魏武卒不如秦锐士,秦锐士就是从这些市井豪杰中拣选的,这也是吞并六国的底蕴之一。” 杨六郎曾在军中读习过当朝潘太师的《器械策》,又听了张老爷孙二人坐论江湖,说来说都是剑客,而现今军中已经少有剑器,江湖中日常所见,也是刀多于剑,便忍不住出言请教张老头。 却不想是老鹰中途接了茬,给这位名义上的少爷授了一段课: “自古以来,先有剑而后有刀,翻遍典籍,都是写着谁谁在哪哪铸剑,可没见铸刀的记载。剑因形制典雅高贵,谓之为百兵之君,上古时,上至天子诸侯,中间王孙大夫,下至士和侠客,那个不是佩剑的?剑已成世族的精气神的象征。那些不上品的屠夫贩卒,是没有资格佩剑的,他们砍柴割肉用的是斧和刀。大唐鼎盛,诗剑两相成,成就了剑道的新高度,出了裴旻和公孙大娘等剑道巨子,裴旻不仅是江湖豪杰,还是边关猛将,剑射两艺冠绝一时,公孙大娘以剑宗嫡传入宫为供奉,弹压京师武林二十年。短短几十年的五代浑乱,不是莽夫就蛮夷就国,大肆破坏,千年世族门阀分崩离析,消耗殆尽,平民寒士得以翻身,刀也后来居上,把剑压了下去。” 杨六郎出身将门,却是第一次听到张老头和老鹰这样离经叛道的论断,感觉颇有意味,一时听得入迷。 “练刀三截,练剑十年。”张老头斜了杨六郎身后佩刀一眼,得意一笑,铮的一声音,拔剑而出,双手捧着递向知音人老鹰,眉眼飞扬。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张老头口中轻吟大唐贾夫子剑诗两句。贾夫子和孟夫子并称郊寒岛瘦,诗剑妓酒,风流一生。 皓首老夫也曾年少过。 锻剑世家子老鹰双手接过,细细察看品味。忽然全身颤抖不可自抑,眼中泪崩而下,许久未止。 张老头见状大惊。青蛇自不必说,与老鹰相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杨六郎已经抽刀在手。 老鹰蓦然惊醒过来,摆手制止了杨六郎和青蛇二人鲁莽行径。把剑交还张老头,并起身弯腰拱手,对头张老头手上举着的短剑行了一个似揖非揖的古礼。 张老头一脸懵然。 老鹰擦干泪水,心情沉重缓缓开口道:“此剑名侠骨,相传是刘家在冶山的初代先祖的绝作,冶剑时,铁水不能熔出,一位观铸的剑客投炉以殉,铁出剑成,并名侠骨。剑成后有相剑大师相剑留言,此剑断,江湖平,中土陷,诸夏凋零。所以此剑剑成之日,就一直沉在刘家庄剑池内,不敢轻易触碰,唯恐其折。一百四十年前,刘家罹难,几乎灭族,此剑被送入长安后,便失去踪迹音讯。” 张老头听了老鹰一席话,半晌无言。俄而立起,奋袂攘臂,连饮三盏,不顾脸色阴沉的孙子在身旁以“闲谈莫论国是”劝阻,对三位陌路相逢的客人,把心中不满意气倾泄而出: “最是无情帝王心性,为了一姓一家之欲利,而遑顾天下。太祖打断的又岂止武林脊骨,乃是连中土诸夏的武脉也一并打断了,这是自宫,试看百年千年后,中土举国无一是男儿。” “不是还有我辈读书人么?”张剑大声顶撞爷爷。约摸是真生气爷爷不顾后果的言谈无忌。 “你辈读书人?呵呵……”,张老头约摸是被孙子的话刺中了心中伤痛,盯着那位坐与石佛的孙子,冷笑了起来,“真读书读出个浩然正气大风流,为天下担当的有几人?不过都是寻求了一道晋身之路罢了。” 张剑也不甘示弱,站了起来,与爷爷针锋相对:“千年的世族门阀,都被本朝之前短短几十年间的五代混战消磨殆尽,平民寒士得以翻身与昔日士族平起平坐,再加上前朝周世宗以气象宏大的手笔改革,真正落实了科举制度,不使自隋唐建立的科举取士沦为镜中花水中月,替天下寒门谋了一条出头的门路,当下庙堂虽然还是高门大族的面孔,但如范文稀先生等一些青壮寒士已经暂露了头角。可见以后,读书人是真能读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真能跻身庙堂一展抱负的。士族没落,平民崛起,已如大江大河东去,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张剑越讲越是慷慨激昂起来,大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味道: “自东汉末年以来,到本朝一统之前,约七百六十年间,除了李唐强盛的几十年间,一直以来,藩镇割据,内忧外患,肇始者,莫不是以武犯禁的草野莽夫,率众作乱,蚕食社稷,最终酿成天崩地陷的惨剧。本朝重文抑武,天下从此趋向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 嗤的一声,张老头把口中酒都喷了出来,怒极反笑,指着孙子教训: “文脉武脉,乃如阴阳二气,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重文抑武,自绝阳脉,天下人再无血性可言,皆成了一姓家奴,待宰笼鸡罢了。侠以武犯禁,譬如人体病疽,生老病死,人之常理。一国也是如此,哪有不灭的朝代,从内而发的改朝换代,中土诸夏还是诸夏。可一旦武脉废断,从外而来的改朝换代,诸夏还是诸夏么,江南到海北,不都得左衽披发,茹毛饮血了?” “再说了,侠以武犯禁,不过是底层苦命人儿冲破樊笼的逼不得以抗争而已,是国法朝律之外的补充。真是天下太平,谁吃饱撑着没事拿自个命儿玩?国法朝律总有管不到的地方,试看泼皮无赖地痞流氓横行乡里欺压街坊,无人能挺身而出,贪官酷吏权豪势要压榨百姓敲骨吸髓,无半夜斩头之患,是不是要更加肆无忌惮,百姓将如何自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善人心么,一国之中,再无武胆,百姓噤若寒蝉,性情便屈屈积积,人心不能舒展,屈辱不公,没有希望的人世,人人苟且偷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诸夏就真没有希望了。” “再说回来,有夏记载以来,南北对峙从未中断,大抵是炎汉以后,北强南弱的趋势越演越烈,本朝三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北方边关,就能打破规律,千秋万代固若金汤了吗?北方边关一破,北人长驱直入,一国皆是亡国奴。民间没有了血性,没有了祖士稚一般中流击楫的草莽英雄率众起而抵抗,还能不能像以往南北对峙时苟延残喘以待时机呢……” 张老头还未说完,孙子张剑已经冷汗直下,湿透了身上青衣。 张老头提起酒瓮,仰颈对着瓮口大口大口灌酒,咽酒声盖过亭外雨声。 千年之后—— 怕只怕,再也没有生不惧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 怕只怕,再也没有风云来去江湖客。 怕只怕,再也没有敢与王侯平起坐。 怕只怕,再也没有侠骨柔情千金一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5章 哪个猫儿不偷腥 本是一场陌路相逢的点头之交,因为张宏杰老先生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宏论,三个满手鲜血无情杀手,竟都与张老头惺惺相惜起来。 老鹰本是剑客,杨六郎本是边送武将,对于中土武脉武运一事,极为关注,青蛇本是药物大家,对老头一番论酒,也算是大开眼界。 云开雨收,已近黄昏,又到了该是惜别时,两行人相背而行。所谓江湖缘份,二百年前那位诗酒并绝的李太白已经说透了,醒时同交 欢,醉后各分散,仅此而已。 六七分酒意的张老头,笑着对着酒意上涌面若桃花,还一点都不忸怩地再三回头目送那位高大背影的孙女慨叹一声:“爷爷少年离家青年回乡,几十年兜兜转转,都在家门口,是舍不得你太奶奶,舍不得泸川酒水和家乡的火锅,更是因为家乡之外没有牵挂的人啊。” —————————— 仪隆是蜀中一个偏远的小地方,是个有山有水的小镇子。公猫就隐居在一小镇一个不显眼角落,一个小院,一栋旧楼,门庭清冷,毫无惹人注目。如果不是苏诩出卖消息,恐怕清绝楼打破脑袋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公猫现在变身成了一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头子,讲得一口蜀中音,普普通通,孤家寡人,深居简出,混吃等死。 小镇生活清苦,人们有入夜后,就上床睡觉。虽然油灯点一个时辰耗了不几钱油,但积小成多,对于拮据的百姓家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贫贱百姓持家有道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无非是刮牙根,能省即省。 半时分,满天星斗,月色暗淡,正是杀人放火天。杨六郎三人才从镇外隐匿之处动身摸入镇子里,趴在一处屋顶上,对公猫的小院子细细踩点察看。公猫在山东能从老鹰的眼皮下逃脱,本事可谓不小,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溜了。 好在杨六郎目能夜视,把公猫所住小院周边及小楼里的情况认认真真地勘看一遍,发现了公猫留有几处隐蔽退路,以及小院里的警报机关。杨六郎把这些与老鹰和青蛇细说一遍。看样子,生死攸关,公猫谨慎多疑的优点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老鹰当机立断,三人悄悄撤出镇子。 “怎么办?”青蛇率先开口。这时,三人已在离镇子五里远一处偏静的山林里。 估计公猫潜伏的日子里,天天提心吊胆,疑神疑鬼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因为杨六郎看清了他的小院里机关普遍布,环环相扣,贸然进入,不死也残。西北毡衣骑斥挖陷阱布机关的本事,在与北庭和李夏边境斥侯舍命互猎的几十年,代代相传,代代提高,一点也不比辽东深山大岭里的老猎手逊色。 小院围墙上,绕着院子拉了三道细绳,挂着小铜铃,翻墙而入的人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铃声大作,警醒主人。围墙根下,都布了陷阱,不管哪只脚行差踏错,都是要命。花草树木之间,都牵上细细丝线,丝线不是连着捕兽夹,就是连着张了弦的弩 弓,只要触动丝线,躲得过弩箭躲不过兽夹。各处能落脚的地方,很明显动过手脚,虽然看不见端端倪,但杨六郎敢打赌,一脚踏上去,迎接的不是地里冒出的尖刺,就是朝面上撒来的石灰。楼前防止火祝的两只大水缸,其实也不简单,能令人生不如死,因为里面装着的既是毒,也是油。至于那栋两层小木楼,虽然看不出里面的问题,但杨六郎看着就觉得毛骨悚然,大概不是阎罗殿也差不离。 “怎么办?”老鹰苦笑一声。虽然蜀中也有清绝楼的分号,但都是实不济的包打听。梁大先生本次失算了,原以为公猫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只会狡兔三窟留后路,却不想这人心性如此狠辣,是一匹受伤的孤狼,随时暴起拼过鱼死网破。 “火攻?” “毒攻?” “箭弩远射?” “引蛇出洞?” “敲山震虎?” “……” 这些都不行,就看这小院里的密不透风的机关陷阱布设,杨六郎他们想得到的,公猫肯定都想到了。更何况,他一天到晚担心自已的小命,一日三餐吃饱了就琢磨保命的事。 —————————— 杨六郎三人在山林中已经潜伏了五日,仍然一筹莫展。 虽然山间有水有野味,但连续几天没有一点米面下肚,没有盐巴,烤得再香的山鸡兔子,也是寡淡无味,老鹰和青蛇的嘴唇都起泡了憋得实在没法子,商量来商量去,只好由青蛇乔装一番入镇子里买些吃食,调剂一下口味,先解决五脏庙的问题,再顺便见机行事打探一下消息。 青蛇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就盐巴和浇酒,还有一布兜毛豆。就像许多好不容易才进城一趟的山民采购日常生活必须那样。 晚上,不苟言笑的老鹰和滑稽灰谑的青蛇,就着煨毛豆喝闷酒,长吁短叹,杨六郎也心里烦躁,登上小山顶上,看着仪隆小镇发呆。 老鹰大约是喝多几口,想着当下喝的又辣又寡没一点醇香的土烧酒,与张宏杰张老头请饮的泸川酒的好滋味一比较,想起张老头对酒的妙论,脱口而出一句:“还是知命男子后劲足哇!” “老哥你还行不行啊?”青蛇停住酒碗,眼光瞄着老鹰的裆下看。 老鹰会过意来,一巴掌拍向青蛇头上:“回去清绝楼里问问最有资格说这话的桃子,老夫行不行!” 青蛇急忙换了副谄笑,端着酒碗向老鹰碰去。酒碗是碰上了,老鹰把自已碗中酒仰颈喝完,青蛇却还是保持端酒碗的姿势不变,两眼发直。 老鹰伸手在青蛇眼前晃了晃,仍不见他眨眼,心中来气,屈指弹在青蛇额上,青蛇才哦哟的一声惊醒。然后一口饮尽碗中酒,把酒碗远远扔了了去,仰天大吼了一声。 —————————— 仪隆小镇一不靠驿路官道,二不靠江河水路,实际就是周边山民们自发形成的赶圩卖买山货日杂的地方。其他圩镇的圩日一般为隔三日一圩日,仪隆镇是隔五日一圩日,可见仪隆清冷民众清苦。 仪隆镇连间客栈都没有,饭馆只有三间,只有圩日开张,卖些汤面米粥给赶圩的山民填肚歇脚,其余时间都是关门的。 祝五萍住在一处清清冷冷的深巷里,祝五萍嫁来时,周边的邻居早已经搬走了,若大的一片天地,只有她一家炊烟。 祝五萍是寡妇,十七年前从山寨里嫁到镇上,结婚三年,连个蛋都没下,反而克死了老公,便孑然一身,白日还好,黑夜与狐兔夜枭为伍,说起来,就令人脊梁发冷。 祝五萍其实生得还可以,蜀中气候水土宜人,没有在山寨里那种日夜劳作的辛苦,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段婀娜风流,皮肤白净,看起来要比实际小几岁。所以,镇子里的许多女人,就对她指指截截,一半是因为嫉妒她清闲的生活和压人一头的相貎,另一半是汉子们见到祝五萍,眼睛就像粘在她身上,剥不下来。 祝五萍其实是个可怜人,娘家婆家都没有人了,孤零零一人在世,在仪隆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连去找份佣人老妈子的生计,都没有人雇请,想改嫁呢,婆家娘家就死剩她一人,谁还敢娶她?所以,祝五萍只好倚门做那种营生了,一个没的生计来源的半老徐娘,总不能活活饿死吧。 祝五萍在月圆之夜接待了一个客人,是一位去年回来镇上养老的老汉。 祝五萍这几年经历的男人不多也不少,也渐渐熟稔了男人们的心思,其实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看女人,虽然稍有不同,但都是大同小异。但真没见过像今晚这般猴急的客人,也未见过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贪得无厌的男人。 当这位上了年纪的客人瘫得像一堆烂泥的时候,祝四萍的屋里,忽然进来了三个奇怪的人。 祝五萍有点不快,虽然一下子这么多客人上门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但也该打个招呼敲个门吧,何况刚才应付一个,已经要了半条命,这会还没恢复过来呢。 果然三个男人看着床上的两具胴 体,眼里就发出幽幽绿光。老鹰上上下下认真把祝五萍看个遍,然后一巴掌把她拍晕了过去。青蛇则把老鹰给祝五萍盖上的裤子又拉了下来。 公猫被杨六郎提在手里,三个清醒一个昏迷的四个人,在半夜三更小镇上,悄然无息地穿街过巷,出了镇子迅速隐匿入山林里。当晚镇里的狗都不见吠声。 公猫被弄清醒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认清楚了老鹰的脸孔,还认出了那位高大雄健的身影,然后,就便真正屁滚尿流。 “清心寡欲了几年,突然今晚上色欲侵心,想知道为什么吗?”青蛇扳着公猫的脸,笑得肆无忌惮畅快淋漓。 “因为这个!”青蛇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在公猫面前晃了晃,“我前不久才配出来的新药,一直为这新药想个风流脱俗的名字而苦恼,这种事情,可遇不可及,幸运的是我今晚遇到了。” 青蛇清清嗓子,一脸庄重地对着公猫说道:“哪猫儿不偷腥!这个名字怎么样?” —————————— (求收藏,求点击,求推荐票!各位读者大大,请拉一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6章 一百八盘狭路 “极好,极好!妙绝烟花堆名声!”公猫点头如捣蒜,竭力阿媚附和。 看着公猫没有筋骨的卵样,青蛇顿时没有兴趣。 “说吧,你痛快我也痛快。想保住小命,肯定不行,但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老鹰面无表情一句话,把公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正在公猫低头天人交战的时候,皎皎月色下,五六个人忽然出现在离杨六郎三人不到一百步的地方。 老鹰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了相当不好的危机感。老鹰自已是个老江湖,内功好,耳目灵敏,再加上一个比目能夜视比老江湖还老江湖的杨大个子,方园二三百步内的风吹草动,都不太可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可这几个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事前一点声息都没发出,这些人必定是极为可怕的对手。 领头的来人,一身白色锦衣,在月色下显得特别出众,虽然唇上留有短须,但面容仍比绝大多数弱冠年纪的世家子还要精致。 白衣来人面对杨六郎三人,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是谢千眼,后面的几位,使刀的叫做彭雪虎,光头的法号无花,使剑的叫黄泽,年纪最小的叫仇钱。” 老鹰心里已经对贼老天骂娘千百遍,但脸上仍笑容不减,简洁回应谢千眼介绍:“老鹰、青蛇、杨大象。” 谢千眼是第一快剑潇湘黄出尘的师弟,因为练来练去,出剑的速度总比黄出尘慢上一丝,所以很不服气,就改练暗器,然后大概算是中土第一的暗器高手,因为号称手眼通天的千手如来不知死没死。 千眼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消息灵通,与老鹰是同一类人。这样的人,一个已经相当难对付,何况身边还站着四位在江湖中名声响当当的人物。彭雪虎是五虎断门刀的彭家人。无花是和尚,但内功出自武当,双手拍死过的武林名宿人数得超过一双手。黄泽来历不明。仇钱最有意思,是个穷小子,最近几年才在江湖中崛起,最是跟有钱人过不去。这几个五花八门的人,最大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来自同一个组织。据老鹰掌握的消息,谢千眼在那个组织里是二当家。 谢千眼玩味地看着杨六郎三人和地上的公猫,略带挑衅向老鹰道:“久仰老鹰大名。长夜漫漫,在下斗胆与鹰兄提个消遣时光打发寂寞的法子。鹰兄既然好奇我们出现在这里,我也好奇那猫儿怎么这般窝囊落在你们的手里,我们先互相揭开迷底,然后我们再玩一个游戏,从这里到剑阁有一百零八盘山道险路,我们比比谁能先出剑阁入汉中。如何?” 这是挑战,是威胁,在杨六郎熟谙的边关军旅中,叫做互猎。有时候,北庭的铁鹞子会到营口军镇,向城头的哨兵喊话,请大颂毡衣骑斥出关共猎,大颂的毡衣骑斥一般会欣然应战,在广鹜的草原上,与铁鹞子相互追逐射猎,相互挖坑设套,以性命游戏边关。 青蛇挺身而出,站在老鹰身前两步:“捉猫这事,是我的得意之作,由我来给几位说道说道?” 谢千眼抬了抬手,做一个请的动作。 青蛇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颈一口气喝光,然后一扬手,把酒葫芦扔了出去,伸手抹抹嘴,清清嗓子,开始把故事娓娓道来。 公猫把住所弄得像个机关重重,密不透风的要塞,非要硬攻,不拿十几条人命去填,根本就无法破得了小院的防御,清绝楼在蜀中能干的人手不足,况且强攻也不见得能捉得住公猫,公猫的后手,很可能不止眼见的那几条退路。 攻不进怎么办,那就想办法让公猫出来呗。可问题是公猫吃穿用的,都是让镇上的小商贩送上门去。 当三人落入窘境束手无策时,老鹰喝酒说出的醉话,给青蛇拨云见日。身在温柔乡的方便之地,公猫喜欢偷腥的习惯在清绝楼的秘档里记录颇详细。为了保命,足不出户在仪隆这个小地方藏身,虽然需要被怕死的恐惧感压抑到尘土里,但还是存在的。 有需要就会想方设法去满足,这是每个人人生基本意义。何况就算公猫没有需要,青蛇也能让他产生需要。 青蛇买通了镇上那些小贩,把他们要送入公猫小院里的东西,都掺上一点无色无味的药粉。因为这种药非但不是毒药,还是极好的补药,所以公猫再怎么小心谨慎地查验,都不会察觉得出来。他只会认为心情放松了,那方面压抑着的需要就会被释放反弹出来。 然后的故事,就是公猫最终压抑不住心里的蠢蠢欲动,去找了祝五萍,被老鹰等人守株待兔候个正着。 青蛇说完了,向谢千里伸手抬了抬,意思是该到你开古了。 谢千里几人听了青蛇的故事,都一脸汗颜的相子。谢千里尴尬地拿出手帕擦了几次脸面,脾气急躁的彭雪虎甚至拔开酒囊把一囊酒都浇到自已的头上,听到后面还忍不住笑,口中酒喷了无花和尚一头一脸。 谢千里把手帕收入袖子中,一脸诚恳:“我们昨天恰巧路过这里,那时你们都不在,我们发现了你们剩下盐巴和酒。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是谁,但心里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然后我们顺着你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追踪到你们,发现了你们的秘密之后,就退回这里挖坑藏匿起来。”说完,还拍拍身上衣服,仿佛掸灰尘。 一直默然不言的杨六郎,蓦然喝一声:“小心!” 从树上跃下一人,黑衣带刀,冲着老鹰直劈下来,刀锋在空中暴起半圈冷冽的光影流华。 老鹰和青蛇听到杨六郎出声示警,均向旁边一跃。 老鹰躲过了黑衣人的致命一击,但身旁被捆做一团,还被下了药的公猫就没那么行运了,被黑衣人顺势一刀削成两段。原来黑衣人这一刀下来,目标就有两个,第一是老鹰,第二是公猫。 黑衣人杀了公猫后,根本没有停下来,连续对老鹰削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几刀,逼开老鹰后,翻了几个筋斗后,突然腿上一用力,跃上一棵树后,就销声匿迹。 远处谢千里向老鹰拱了拱手,满脸歉意道:“我们的目标和鹰兄的目标是一致的,既然我们的目标都达成了,就此别过。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弯腰一揖,手中却射出两支飞镖取向青蛇,背上的领口又有一支弩箭射向杨六郎。 青蛇向前一仆,再就地一滚,险之又险躲过了两支飞镖。杨六郎则是站在原地不动,左手抽刀自下向上斜斜撩起,把射到眼前的弩箭削成两截。杨六郎这一刀,使的是石青山的撩刀法,用来破箭破枪,挺好用的。 “谢兄来这手就不够意思了。”老鹰眯起眼,冷冷对谢千眼道。 谢千里直起腰,仍然笑意盈盈:“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蛇兄把那酒葫芦扔到我们的上风,一股迷香夹藏在酒香里,吹到我们脸上鼻上。这是蛇兄不够意思先了。” 仍然躺在地上的青蛇眼睛睁得圆溜溜,一脸难以信置。青蛇知道自已刚才藏在酒葫芦里撒出去的那些迷香厉害之处,现在已经过去一炷香还要长的时间,非但没有迷倒对面的敌人,反而被敌人识破了,青蛇心里怎能不震惊。 幸好谢千眼十分善解人意,马上为青蛇解答疑惑:“我们当中有个人的鼻子非常灵敏,甚至可能比大梁城里那位有名的宋建阳还要灵敏。” 一物治一物,青蛇只好认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和树叶草屑,垂头丧气站在老鹰身边。 老鹰冷着声音对谢千里道:“我们就算扯平了,在此别过。” 谢千里笑着挥挥手。 “慢着——”随着话音,刚才那位人仿佛从天上堕下来,站在谢千里前面,“我要和他比比刀法!” 黑衣人抬起手中刀,指向杨六郎。 “这位才是真正的仇钱,外号疯狗。”谢千里的有点幸灾乐祸的声音从仇钱的身后传来。 杨六郎无言,反而把刀插回刀鞘。 仇钱勃然大怒,脸色瞬间涨红起来,举刀指着杨六郎疾奔而来。 谢千里嘴角勾起,这回是真正幸灾乐祸,大着嗓门向老鹰这边喊道:“疯狗仇钱有两必杀,一是目中无人的富家子,二是刀法跟他差不多或比他好的,这位杨兄弟,这两样你都一下子占全了,恭喜啊!” “慢着——”杨六郎出人意料地向仇钱喊停。 仇钱一下子刹住脚步,但脸上更上狰狞可怖,向着杨六郎大笑道:“怕了?晚了!我会把你剥皮剔骨,做一桌十全大席。” 谁知杨六郎竟然举步走向仇钱,边走边跟仇钱商量:“出门仓促,带的刀子不趁手,我看你们那位姓彭的刀子很好,麻烦你帮我跟他借一下,要不打起来也不痛快,怎么样?” 仇钱转过身,凛冽的眼神逼视着彭雪虎。杨六郎也停下脚步,好整以暇,等着仇钱去给他借刀。 “呸,疯狗你脑子被驴踢了?老子为何也借刀给一个外人?……”彭雪虎猛唾一口浓痰,骂骂咧咧。 仇钱死鱼一般的眼神盯着彭雪虎,也不言语。最终彭雪虎还是向仇钱妥协。因为与仇钱这条疯狗产生纠缠的人,最后都没有好结果,不管敌人还是自已人。 彭雪虎的刀是名家打造的好刀,当然十分爱惜,所以纵使借刀给敌人,也不会像一些不入流的莽汉那样把刀高高的抛来抛去。如果不是那样懂刀爱刀的人,彭雪虎也不能练成彭家五虎断门刀中的最精粹的滚雪球。 所以彭雪虎就郑重地把手中刀捧给杨六郎,像捧着一个婴儿那样小心庄重。 杨六郎握着刀柄,轻轻拔刀出鞘,上下审视着锃亮如雪的刀身,由衷地赞叹一声:“好刀!” 彭雪虎很高兴能遇上一位真正懂刀的知音,他的脸上刚泛起骄傲的笑意,杨六郎手中刀光就炸起,一刀削断了彭雪虎一条手臂。 杨六郎俯视倒在地上一脸惊恐不解的彭雪虎,满脸歉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这人从来是有借不还,为了避免债主追 债,都是先下手为强的。抱歉得很。” 仇钱见状不惊不怒,反而十分欣喜,好像比见到一位老朋友还高兴。他碎步疾冲,还未来到杨六郎面前,就耍起了刀势,竟然是五虎断门刀中的滚雪球,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如一大团白雪球气势汹汹地碾过来。 杨六郎站着不动,握着彭雪虎的刀,就用挡、封、撩三招刀诀,与仇钱斗做一起。 只听见一阵绵绵密密的刀与刀碰撞声,连老鹰都看不清两人的挥刀动作,谢千里则瞪大眼睛看得全神贯注,应该是看出其中门道了。 一杯茶功夫,不知两人砍了多少刀,又格挡了多少刀,两把刀带起的罡风,把树上的和地上的树叶,卷得漫天飞舞,飘荡不定。 两人突然分开,仇钱后退十步,胸口起伏喘息不定,而杨六郎则是站着不动,只是袖口和前面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仇钱的眼神明亮得简直可与天上明月相比,表情兴奋得比捡到了十万两雪花银还开心。 仇钱用半炷香调顺气息,摆了一个古怪的刀势,表情一脸凝重。杨六郎只是把刀横在胸前。 两人同时起步对冲,一碰即分。两边的人只看见对撞之后,仇钱被弹了出去,横落在二十步以外的草丛中,杨六郎站着,手中刀不知去向,右肩上却嵌着仇钱的刀。 看样子,两人应该是互换了一刀。 老鹰和青蛇快步来到杨六郎身边,伸手扶着杨六郎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形。 “现在此地分输赢呢,还是你们到前面等我们?”老鹰淡淡地开口与对面的谢千眼商量。 谢千眼稍舟沉吟了一下,展颜笑着回应老鹰:“今天就此别过,我们在前面等你,一百分盘狭路,不见不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7章 谢千眼的手帕 从仪隆至剑阁,四百百余里,一路上都是在巴山里转,崇山峻岭,关隘险路无数,是伏杀的好地方。 青蛇跟老鹰打退堂鼓:“对方占了先手,我们原路返回,从恭州出蜀吧?” 老鹰哂然一笑:“已无回头路了。” “为何?”青蛇不解。从来未见过老鹰如此无可奈何。 老鹰默然无语。青蛇郁闷地转向杨六郎:“杨大个子,你眼好,看清他们是怎么化解我的迷香吗?” “谢千眼的手帕,彭雪虎的酒,其他人的不晓得。能发现你在酒葫芦里动手脚的,应该是疯狗,因为狗鼻子是最灵的。当然,或许还有其他人。”杨六郎站起来了,根本就没有刚才那种摇晃欲倒竭力死撑的样子。 “谢千眼真是个聪明人,竟然看穿了杨兄弟的假装不支的把戏。刚才连我都信以为真杨兄弟重伤了呢。”青蛇不无婉惜。 “刚才为什么不一刀割了彭雪虎的脑袋?”青蛇又抛出一个问题。 “削了姓彭的脑袋和削了手臂,对于我们的效果都一样。但对于谢千眼就不一样了,带着一个伤号,战力终归是要受影响的。”老鹰望着西北方向第一道山隘,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回答青蛇。 “刚才仇钱砍我的一刀,并没有出全力,我砍他的那一刀,其实也只出五分力。仇钱身上应该是穿了件不畏刀剑的软甲,我那一刀没有割伤他,但应该震伤他内脏了,所以他急忙借力逃窜。此后在路上,他的暗中偷袭,可能是最麻烦的。”杨六郎想了想,认真提醒两位同伴。 那位假冒仇钱的年轻人,背着已经痛晕了的彭雪虎,跟在谢千眼的身边,在坎坷不平的羊肠山路上,居然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跟得上谢千眼,还显得绰绰有余。 “刚才为什么不一拥而上,当场干掉那三人?”年轻人虛心向谢千眼求教。 “看不出那位大个子的问题吗?被砍了一刀,身子摇摇欲坠,却没有一点儿血迹流出来,不觉得奇怪吗?”谢千眼冷冷地笑,“老鹰他们是想给我们下个套,那位大个子,应该还有一战之力。四打三,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一出手就伤了我们两个人,这人好深的算计!好深的功夫!”谢千眼阴沉着脸,“把彭雪虎扔到崖下,这个蠢货,把自已卖了,还给人家送上一把好刀。” 年轻人竟然真听信谢千眼的话,行到一处险要的崖边,一振肩,把背上的彭雪虎远远的扔出山崖外,一脸冷漠看着彭雪虎直堕山谷。 “仇钱好端端的,非跟人家拼什么刀!”年轻人问。 “疯狗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虽然身旁这位年轻人身份尊贵,但谢千眼已经对他的喋喋不休厌烦起来。 疯狗仇钱躲在一个石洞里。这个石洞是个黑熊的窝,仇钱在洞口一刀直 插,把山洞原来的主人钉死在洞里,还鹊巢鸠占,把身体折叠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硬生生地塞进山洞,与狗熊尸体相拥而眠。 ———————— 第一盘狭路是猴子崖的半山栈道。 年轻人原以来谢千眼会在栈道上动手脚,让老鹰三人从悬崖壁上堕下活活摔死。 “不,你忘了老鹰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谢千眼像带后辈走江湖的长者,对年轻人诲人不倦。没办法,这年轻人来头很大。 “那位大个子右边身子不便,极可能会摔死!” “不,他更不会摔死。”谢千眼盯着栈道,淡淡回应年轻人。 “为何?”年轻人充满好奇。 “直觉而已。”谢千眼坚定地说道:“在面临危险或者艰难抉择时,直觉非常重要。我就是感觉到那大个子,对我们的威胁非常大,比老鹰都大。”谢千眼说完后,就把中指竖在嘴辰边,示意年轻人不要出声。 因为已经看到老鹰三人走在栈道上了。老鹰领头开路,因为老鹰的轻身功夫最好,简直可以飞起来。如果万一最险,凭着这轻身功夫,大概不至于送命。 谢千眼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台上,向着老鹰三人狠狠地用暗器招呼了一顿。老鹰顶在前面,一身内劲灌注在两只宽大的袖子上,用上流云铁袖功夫去卷谢千眼倾砸而来的暗器。 双方僵持了半炷香功夫,从老鹰舞动的袖子里叮叮当当落下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飞镖暗器,杨六郎也回敬了七八块石头,虽然无法扯平,但吃亏也不大。 “鹰兄袖里乾坤了得,在下心生佩服,咱们下一关再会!”谢千眼留下一句话在悬崖峭壁上回响,身影在悬崖和栈道间飘逝远去。 又过一炷香,老鹰终于支持不住,缓缓就地坐了下来。青蛇大惊,伸手扒开老鹰眼皮,仔细观察了瞳仁,然后猛然撕开老鹰黑色的宽大外袍,老鹰肩头和手辟上,赫然扎着两枝铁锥。 青蛇把两支铁锥拔出,带出的是一股青黑的血液,看来是煨了剧毒无疑。 青蛇伸出舌头,舔了舔铁锥,脸上放松了下来。 一阵瓶瓶罐罐碰撞,一番手忙脚乱,老鹰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杨六郎走在前面,青蛇背着老鹰跟在后面。 青蛇又打起了退堂鼓串掇:“老鹰,咱们调转身从恭州回去吧,要不回头去仪隆或随便找个地方躲一躲?” 老鹰在青蛇背上,伸手狠狠敲了青蛇一下板栗,道:“瞎眼了,没看见谢千眼手中拿的手帕吗?” “没注意,怎么了?” 老鹰叹了一口气,“你见过哪个男人使紫色手帕的?” 青蛇全身一哆嗦,差点把老鹰给摔了下来。 “你是说,紫绢……” 老鹰已经明显失去了自信。“是的,紫绢恐怕已经落在姓谢的手里了。所以他才那么有恃无恐,一见面就要跟我打赌,是听吃定我只能乖乖钻进他的圈套里。” 青蛇神色颓然,不再言语。 杨六郎好奇地问道:“紫绢是谁?” “是我们的朋友,是梁大先生最在乎的人。” 年轻人也在好奇的问谢千眼:“谢当家怎么如此笃定他们会跟过来?” 谢千眼心情很好,从袖子里掏出那条紫色的手帕,得意地轻轻扬了扬。 “一个人,我抓了他们一个人,这个人很重要,所以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跟过来,在这四百里山路上,杀了我们,或被我们杀掉。” “谁?” “一个叫紫绢的女人。其实我原来也没想到这么凑巧,妙手偶得,天意啊!”谢千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千眼来到蜀中,夜晚无事,只是习惯性去找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喝一杯听个曲。 碰巧,酒楼的女老板亲自下楼招呼客人,看到衣着考究保养讲究的谢千眼,当然不会放过这位有钱的客人。 “客官贵姓,从何而来?”紫绢习惯性地上前打招呼。 “在下姓谢,老板娘可以叫我大谢,也可以叫我小谢。” “大,有多大?小,有多小?”紫绢难得遇到一位有钱有趣的客人,出言打趣道。 “此中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与外人所道也。”谢千眼笑得没有个正形,与他一身高贵的衣着一点都不相配。 “想不到谢公子是位花丛老手,恕在下这小小清馆招待不起。”紫绢刚才还笑语相向,这会马上翻脸不认人。女人心,海底针,蜀中山路九曲十八弯,大概也比不过女子心肠。 既然主人不欢迎,谢千眼当然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于是站起来准备告迟。紫绢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近十年来,方圆数百里地,都没有人敢来紫绢的地盘上闹事了。 所以谢千眼与紫绢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闪电般出手,她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在谢千眼的把持下,面带笑容,自然而然地与谢千眼把臂上楼去。 清绝楼有许多让人说实话的方面,谢千眼同样也有。这次他用的是药,比较厉害的药,加上从西方传入中土的一种读心秘术,很快就知道了紫绢是清绝楼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8章 千里一线牵 谢千眼坐在一线天狭谷出口处的一块大石上,手中拿着一块紫色手帕不断地擦着额头的汗水,等着杨六郎三人从狭谷里走出来。 谢千眼故意扬了扬手中的手帕,好像跟人远远的打招呼一般。 谁知老鹰三人竟然就赖在狭谷里不走了。 “谢当家的,山谷里面阴凉,外面日头大,进来躲躲阴,喝口酒。”青蛇扬了扬手中的葫芦。 “外面风景好,蛇兄鹰兄出来看一看,都给自已挑个风水宝地。”谢千眼在谷外不甘示弱,大笑道。 “有句老话,说女子是水做的,以前不懂,认识紫绢之后,才知道这话的妙处。”谢千眼开始挑事,笑声中故意夹带一种不言而喻的邪恶。 杨六郎懒得跟这人渣废话,冲着谢千眼就掷出一块石头。谢千眼是个暗器高手,躲闪功夫也是相当高明,他刚翻身滚下来躲在大石背后,杨六郎掷出的石头就砰然砸在谢千眼刚才坐的位置上。 杨六郎第二颗石头还未砸到,谢千眼就像一只惊起的云雀,从地上直窜而上,身形在空中折了两折,瞬间逃逸得无影无踪。 —————————— 老鹰没有想到谢千眼会有这么一出出人意料的安排。 在崇山峻岭里难得一处开阔的地方,谢千里和无花和尚二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使剑的黄泽和那位假冒仇钱的年轻人站在路中拦路。 同在路边休息的还有四五位行脚商人,三匹毛驴驮着打包得规规整整的蜀锦往剑阁方向行进。 谢千眼看着杨六郎三人从远处行了过来,坐在原地高举着手挥着紫色手帕,大声喊道:“这里,鹰兄,这里……” 老鹰三人距谢千眼约一百步的地方,坐下来喝水歇脚。一百步的距离恰恰好,对方做什么动作都能看得清楚,飞镖暗器就算掷得到,力道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破鲁缟了。 谢千眼指着假冒仇钱的年轻人对老鹰几人重新绍:“吕公子,久居大族豪门之内,向往江湖上鹰兄的大名,有心思想向鹰兄讨打几下,又怕鹰兄下手过重,特意拉着剑客黄泽垫背。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请鹰兄手下留情一二。” 老鹰有气无力地回答:“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掷暗器的有娘生无爹教的王八蛋,被扎了两锥,还没有恢复过来,由我这位杨兄弟代劳了。揍人的事情,杨兄弟最是在行。” “好说好说。鹰兄大难不死,可喜可贺。那就让杨兄弟来指教一番。”谢千眼双手抱拳,向这边拱了拱。 “刀子坏了,再借我一把呗!”杨产郎提前仇钱留下的刀,站起来走向黄泽二人。 “黄某用剑,恐怕不适合杨兄弟。”黄泽右手竖剑,左手掐了个剑诀,冷冷道。 “我练的是通臂拳,没有刀子可借。”姓吕的公子笑嘻嘻道。 “开始?” “开始!” 吕公子年纪轻轻,但通臂拳的火候起码得有八九分,出拳不快,但拳势非常沉重,一拳砸出,拳罡呼啸,声势骇人。 黄泽使的是长剑,刁钻泼辣,剑剑不离杨六郎面门和下腹两处要害。 其实杨六郎一个人对付两个人,感觉不是什么大问题。 感觉不到问题,才是大问题。旁观者清的老鹰,才看了半盏茶功夫,就看出了大问题。 黄泽和吕公子,看似是两人联手攻击杨六郎,可认真细看,就发现黄泽使剑的手臂,简真就是长在吕公子身上的。黄泽出剑,都是在吕公子收拳出拳的瞬间间隙里,攻击杨六郎的要害,迫使杨六郎只能一挡再挡,根本就无暇反击,而吕公子出拳时,黄泽就恰到好处地收剑蓄势,丝毫不影响吕公子的发挥。 老鹰见识过江湖上许多练合击术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使用同一种武器,两个人或三个人合练,实际就是一座小小的刀阵或剑阵,或讲究进退让补,或讲究上下分工。比如清绝楼时老鼠和黑猫两姐弟练的长短刺合击,比如剑客辈出的刘家庄,就有不少双剑合璧的合击剑法。 但老鹰未见过一人空手一人长剑,二人主次太过明显的合击术。黄泽就好像是专门掩护吕公子攻击的一面攻敌必救的盾,精准地封堵了杨六郎的所有反击,确保了吕公子立于不败之地。 杨六郎已经被黄吕二人逼得一退再退,虽然还未负伤,但那是次早的事。 好像黄吕二人存心戏耍杨六郎,虽然杨六郎已经左右支绌,明显落于下方,但黄吕二人却不着急下重手,如同门之间演练喂招一般,一进一退,一攻一掩,有板有眼,清清楚楚,规规矩矩。 老鹰站了起来,右手搭在腰间的束带上。那条束带内藏着一柄软剑,原属被老鹰杀死的刘唐。青蛇已经暗中把几个瓶罐拧开塞子,藏在袖中,随时扔出去。 谢千眼这边,无花和尚也站了起来,往打斗的三人挪了几步,一身衣袂鼓 胀起来,无风自动。 谢千眼笑声又传来:“鹰兄听说过一门剑法,叫做善水剑法吗?是润泽万物而不争的剑法,黄泽练的就是这门剑法。” 老鹰当然听说过,这门剑法也叫嫁衣剑法,就是为他人作嫁衣的意思,来自一个神秘的剑宗,这个剑宗的男女,都在宗门内找一个终生伴侣,一起练就双击剑法,其中一人为剑主一人为剑侍,剑侍练的就是嫁衣剑法。 杨六郎抵挡了一阵,大约是找到了两人合击的关窍所在,拼着挨拳头,舍了吕公子,专门去攻黄泽。 杨六郎的胸膛中了两拳,腹部中了一拳。吕公子每一拳都沉重如山,砸在杨六郎的身上,如擂大鼓,发出巨大响声,震颤周边人的耳膜。老鹰和青蛇脸色瞬间转为苍白,他们不仅听到擂鼓声响,还听出了清脆的骨折声响。 他们已经动手了,但还是迟了一点,老鹰中毒未愈,根本使不上力气,被谢千眼赤手用拳脚功夫就挡住了,青蛇扔出去的药瓶,都被无花灌着阴柔气劲的袖子卷飞到远处,没有一点作用。 杨六郎竟然把手中刀脱手砸向黄泽。黄泽虽然已经回剑封挡,但他不会想到杨六郎拼力一掷的力道有如此之大,刀剑反弹回来,伤了自已胸腹要害。 杨六郎趁着黄泽一愣神功夫和吕公子收拳出拳的间隙,迅速跨步向前,左手五指如勾,已经扣入了黄泽的右侧肩头,鲜血顺着五个手指汩汩流出。 杨六郎本来是想扣黄泽咽喉的,只是自已的脖子被吕公子滑到背后死死扼住拉住,所以手抓偏了。 当下吕公子、杨六郎和黄泽三人扭做一串,不过很明显,杨六郎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刚才的骨折声,大家都听着了。黄泽甚至已经感觉到扣在肩上的那只手的力道已经渐渐变弱。 吕公子一条腿抬起缠在杨六郎的腰上,左手手掌抵住杨六左上臂以防止杨六郎左手回肘向后攻击自已,右臂臂弯则死死扼住杨六郎喉咙。 老鹰和青蛇对阵谢千眼和无花和尚,看样子毫无胜算。谢千眼和无花风轻云淡,老鹰和青蛇二人心急如焚,说不得今天就是他们三人的死难之日,此地就是他们三人的葬身之地。 吕公子一脸亢奋,张口伸舌,眼睛赤红,气喘吁吁。今天如果杀了这位使刀的大个子,他吕公子就完成了十胴切。何况,姓杨的大个子是他所杀十人之中武功最高的,能一刀削断彭雪虎手臂,能处于下风硬扛了他和黄泽二人联手合击过百招,还能扛住了他三记重拳而不倒,杨大个子是第一人。 本来应该就这样被生生扼死的杨六郎,忽然舍了黄泽,左手回肘撞向身后吕公子,然后猛然向前弓腰,想把吕公子肩上甩出去。 这一招过肩摔不管是市井里的地痞流氓打架,还是江湖武夫切磋,都是常用的解厄脱身的招数,大巧不工,十分好用。 谁知吕公子早有预料,像牛皮糖一样黏在杨六郎的背后,根本甩不动。 杨六郎只得又用另外一招,住旁一仆,就地滚了起来。吕公子仍然不松手,虽然被杨六郎带着滚了好几圈,被杨六郎像石牛一样沉重的身体碾压过几次,硌着路面上的石子,身上肯定会青紫东一块西一块,但是这些,与杀死这位大个子相比,不值一提。 在市井里打架,被敌人从背后扼住喉咙,最后一招自救招就是——把敌人背起来,迅速往后退,哪里有墙往哪里撞。这种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市井里的大小流氓,都十分熟稔。 杨六郎更狠,他没有向后往山壁上撞去,而是拖着吕公子,迅速往一旁的悬崖边挪去。 吕公子身份尊贵无比,当然不会与杨大个子同归于尽,所以在杨六郎跃出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的那一瞬间,吕公子迅速从杨六郞背上松开,一个后空翻,稳稳站定在悬崖边上,还顺手抄住旁边一棵岩松,看样子,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吕公子都不会落下悬崖了。 吕公子没有落入悬崖,但他遇到了比落下悬崖更可怖的事情。 吕公子刚才在后空翻的一瞬间,从右手袖里向下坠的杨六郎飞射出九条细细的丝线。这九条丝线已经明显钉入了杨六郎的身体,只要吕公子用力抖动,这些丝线就会像一把把锋利无匹的刀子一样切割杨六郎的身体,那种情形如细线割豆腐差不多。 东瀛有铸剑大师,剑成之后,对剑的好坏评价的方法很特别,就是横砍人体,连续横砍几具人体而不损锋刃,就命名为几胴切。吕公子对这个命名方法很感兴趣,所以他把自已的秘密武器命名为胴切,切了杨大个子之后,就该命名十胴切了。 还有一个秘密,其实每条丝线,都是一个受害者的精气神练就而成。杀了杨大个子,就会有第十根丝线。吕公子期望自已将来能练出千根丝线,跟传说中那位真正的杀人如麻大魔头一样,完成千人斩的壮举。 吕公子自已不知道,他这个秘密武器,那些泛黄无人翻看的老黄历里,有一个非常哀婉美丽的名字,叫做千里一线牵。这是若干年之后,杨六郎为了解开束缚,苦苦翻尽故纸堆才知。 千里一线牵,是个相当美好期愿的名字,却是一件非常血腥邪恶的物事,当年惹了一场人间浩劫。此后,成了人间禁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69章 嫁裳 按照吕公子以往的杀人经验,九根丝线扎入敌人身体后,马上就能感觉到吞噬敌人精气神的快感。像杨大个子这么强悍的人,精气神应该汹涌而来,挡都挡不住才对。 但吕公子非但没有吞噬到敌人的精气神,反而感觉到自已生命像被源源不断地抽出一样,无法抑制,无法抵挡。就像……就像那种不可言说的短促而美妙的感觉。 吕公子大惧,拼命抖动他的九胴切,想把杨大个子切成碎块,或者把抽取自已生命的丝线抽回来,但这九根丝线像不再属于他的一样,没有以往那种生机灵动,心意相通,反而是死气沉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吕公子渐渐身手不能动弹,口不能言,生命持却在持续流逝,想把九胴切断开却无能为力,终于作茧自缚,昔日杀人利器,成了他的的催命符。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谢千里,然后是老鹰。 刚才还是打生打死的敌人,转眼间却成同心协力出手救人。 杨六郎和吕公子之间,仍然是难舍难分。 谢千眼扯下吕公子的上衣,九条丝线,像海中的海带一样,一头牢牢扎根在吕公子的右肩上,白色的根须包裹延绵着右半边身体,另一头分别钉入杨六郎的身体不同部位的关窍里。 杨六郎横着原来随身带的那把手刀在胸前,拒绝脱衣。 但谁都看得出,九根丝线,是吕公子隐蔽之物,是吕公子的杀手锏,杨六郎只是受害者。 纵使是见多识广杀人不眨眼的老鹰和谢千眼,见到吕公子身体这副模样,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因为吕公子身体丑陋,而是这些丝线的邪恶,或者说是吕公子的邪恶。 吕公子干的这事,是以身饲蛊的路数。自从中土混一之后,这类人神共弃的邪秽事物,就被中土王朝禁绝,销声匿迹,不再见诸史家稗家的笔端。原因是这类事物一旦出现,就会在人间为害民生。小的,杀人如麻,祸害一方;大的,掀起腥风血雨,动摇一国根基。 这些丝线其实是活物,已经与吕公子融为一体,靠着吕公子以自身精血为饵而活着,帮助吕公子杀人和吞噬敌人精气神。但不知为何,该被吞噬的人杨六郎活蹦乱跳,而杀人者反而失了精气神,这种诡异的事,没有人见过。 九根丝线坚韧逾钢,老鹰的软剑、黄梁的长剑,都是万中选一的利器,虽然能割动丝线,但架不住丝线像月中桂树一样能随割随愈啊。 老鹰又和谢千眼斗在一起。谢千眼要杀杨六郎,他认为杀了杨六郎就能挽救吕公子。老鹰跟谢千眼说,杀了杨六郎,吕公子死得更惨,连最后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无花因为练的是武当的内家劲力,这种阴柔的内家劲力讲究因势利导,和水往低处流一个道理,凹则汇聚,凸则流散。所以无花很理解老鹰的说法,如果杀了杨六郎,就像掘开了水坝,渠中水只会流散更快,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受伤的黄泽,看到吕公子惨白凹陷的脸,疯狂大笑,捂着被牵扯痛疼的伤处,踉踉跄跄挪步出门,面向远方。 “黄泽,你去哪里?不管她的死活了?”无花出声喝阻黄泽的离去。 黄泽的笑声中藏不住悲凉:“老子还管个屁她,老子一辈子做剑侍,为人作嫁裳,就是没做过自已,早就受够了。” 黄泽还是十分在乎她的。只是一个女人,去了那处地方那么久,两个人怎么可能还有回头路呢。她剩下的人生,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了,而他,还可以去看看远方的山水,还可以把她的骨灰送回去,让她魂归故里,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丰神俊秀的吕公子,变成了一具只有一点人样的皮囊,被杨六郎横抱着,双目紧闭深陷,气息微弱,幸好精气神已经稳定了,再加上青蛇的几味大补猛药,吊着一条命应该没事了。 杨六郎和吕公子还是没办法分开,吕公子的性命又和杨六郎息息相关,所以老鹰就跟谢千眼坐在一块谈桩买卖。 吕公子换紫绢。 “你认我会同意换人吗?”谢千眼愤愤不平。 “你会换的!”老鹰笑眯眯道,“紫绢对于我们,的确很重要,那是私谊。我猜猜,吕公子对于你们来说,那不是私谊,而是你们幕后大佬的重托。如果紫绢死了,我们的确会不顾后果报仇雪恨,但这把怒火不一定会烧得到你谢当家的头上,但吕公子死了,你谢当家就得头一个承受吕家的怒火,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吕公子虽然对我们重要,但比起紫绢,还是差远了。”谢千眼不为老鹰所动。 老鹰仍然笑眯眯道:“是吗,我们一路上,还有许多时间,慢慢挖出吕公子的身份。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回大梁城,清绝楼接到后,保证不出两日,整个大梁城都知道吕公子在我们手上,还只剩半条命了。” 杨六郎被拉上悬崖边上时,身体的骨折莫名其妙就接好了。身上被钉着的丝线,本来有着十数丈长的,也莫名其妙缩短了,短到与吕公子差点就要肌肤相亲,密不可分。 杨六郎连续把自已和半死不活的吕公子关在屋子里两日一夜。屋外是老鹰与谢千里一日三顿饭,就磨三次嘴皮谈买卖。 那九根丝线钉入身体的当时,杨六郎就感觉到一阵晕眩,好像魂魄被这几根丝线抽走一样。但只是晕眩了一阵,然后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丝线上传入,身体不由自主,像久旱逢甘霖一样尽情吸纳,远远比子夜沐浴月光来得舒畅,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欢愉起来。 杨六郎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吕公子的身体和这些丝线,也解衣查看了自已的皮囊,右手右臂,右脚右腿的皮肉已经全部脱落殆尽,露出的是森森白骨,还好,有骨骼间一些筋膜未曾脱去,这些骨块也未曾丢失,连成一串,吊在身上,像一串顽童制作的粗鄙的风铎。 钉入自已身体的丝线,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在自已皮囊内生根一般,用力一拔,纹丝不动,倒是吕公子那头,用力拔动时,仿佛要从他身体表面连着一层皮肉剥下一样。 似乎有个好处,每日午时的煎熬,减轻了一些,就像有了一个同伴在共同承受这无法表述的痛苦。 也许是青蛇每日一通人参首乌等补药猛灌之下,起了效果,吕公子第四天身体明显好转。在将醒未醒之际,杨六郎利用近水楼台之便,稍稍向吕公子使了些手段,在吕公子的梦中,把他的秘密摸了三四分。 杨六郎悄悄给老鹰递了张小纸条后,两方僵持就被打破了。老奸巨滑的老鹰凭着杨六郎的小纸条,把吕公子的大致身份推测的八九不离十,在次日与谢千眼谈买卖再加了码一把,把谢千眼唬得且惊且疑。 在青蛇使出浑身解数救治之下,第七日,吕公子清醒了过来,准确来说,不仅与杨六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同一张床上。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杨六郎已经被碎尸体万段挫骨扬灰。 杨六郎压低声音附在吕公子的耳边道:“吕姑娘……,我一时忍不住……” 吕公子紧闭双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杨六郎面露着诡笑,把故意断开的下半句话续上:“你的上面,他们都看了,你的下面,只有我小心看到,所以你最大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不乖乖听话,我就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吕公子不知哪来的气力,双眼怒目圆睁,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杨六郎无辜一笑,道:“当时情况危急,是谢千眼要救你才剥开你上衣的,与我们无关。” 杨六郎趁热打铁:“我们只是想拿你从谢千眼手中换回一个人。别无恶意。完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吃罢早饭,老鹰像块狗皮膏药,继续与谢千眼纠缠不休,谢千眼依然一副打死不认输的态度。 吕公子在杨六郎既是搀扶也是挟持下,走出屋子,来到老鹰和谢千眼两位纠缠不清的老男人面前,扔下两个掷地有声的字:“换人!” 老鹰和谢千眼两人,在杨六郎和吕公子并肩走出宅门外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怎么换?”谢千眼笑得意味深长。 “买一送一!”老鹰悲叹一声,低头喝酒。 有了吕公子一锤定音,换人的事谈得很顺利。本来针锋相对生死相拼的老鹰和谢千眼,在接下来无所事事的几天里,竟然像多年的老友一样,喝酒和切磋功夫,大有相恨见晚的样子。 青蛇不仅是用毒大家,也是用药大家,三四天后,吕公子的脸上便开始有了血色,并且能够吃肉了,一顿吃两个烧鸡的那种吃法。 杨六郎与吕公子不得不同居一室的几天里,仍然毫无廉耻地在吕公子的睡梦中,用了一些作斥侯时学得的下三滥手段,弄清楚了那些丝线的秘密。顺带把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探知了。 吕公子自小得了一种怪病,虽然在云桥巷最大宅子的吕家,花费了不少的精力财力,依然收效甚微,直到有一天,一个走遍四方的游方道士来到吕家,吕公子的命运才发生转折。 在中土未混一的诸侯混战年代,南方楚地巫蛊盛行,这只伊始于一只小小虫茧的九胴切,就是当时南方穷山恶水烟瘴之地的数代大巫的心血结晶。是吕公子跟随着他那位行过十万里路的师父在一处苗巫墓地里,历尽艰辛险阻寻得的。因为吕公子阴年阴月阴日阴辰生,最适合以身饲蛊,人蛊共生,各得其所。 几天后,紫绢被送来。确实是受了不少折磨,人也清瘦了几分,所幸身心都没有什么大碍。 联结杨六郎和吕公子的那些丝线,在吕公子这边,那些根须逐渐干枯脱落,而在杨六郎这边,却是一分为九,在创口处生出根须,渐渐蔓延,丝线不仅恢复了灵性,还变身漆黑色,盘蜒在右边身体骨架表面。 杨六郎和吕公子彻底分开了,吕公子却没有一丝重获自由的高兴兴奋,一脸悲愤痛惜。 杨六郎也没有嬉皮笑脸,正声安慰这位恨不得吃了自已的敌人:“吕公子不必悲伤,以你的心智资质,找本适合的功法,苦练三两年,也该不比以前成就低,说不得因祸得福呢。”杨六郎刚说完,又故意恢复了无赖作风,左手屈起作抓握状,放在胸前颠了颠。 吕公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砸在杨六郎的脑袋上,壶碎水洒,杨六郎一脸狼狈。 吕公子无端念起八个字:“十指纤巧,黄杨嫁裳。” 这是十年前,他那时还小,路过虹桥摆摊算命的胡瞎子面前,胡瞎子非要给吕公子的批命。 最后分别时,杨六郎轻声附在耳边送给吕公子一句话:“认命是最好的药。” 吕公子一反常态,没有抽出手中剑去刺杨六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0章 狭路又相逢 清绝楼老鹰与谢千眼在仪隆至剑阁这一路争斗,未到中局应意外落了幕,虽然没有死人,但清绝楼可谓损失惨重。老鹰听到紫绢落入谢千眼手里,未经与梁大先生商量,就紧急发出信息,把清绝楼在蜀中的所有分号都撤了,人都分批冒险或从砻江南下滇地大理再迂回荆楚,或沿大江东下到江南,来不及走脱的,就地散入山林市井。总之,弃财保命。 不过,想到谢千眼那吃瘪的样子,老鹰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谢千眼此番对吕公子护道不力,回到大梁城,有得他一番费尽力气去解释,如果吕公子心中有怨气,给他来个落井下石,他谢千眼就得改名谢瞎眼了。 杨六郎与吕公子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吕公子无法说,杨六郎说不得,只能这样了呗。如果他吕公子日后真有运气,沉疴拔除后因祸得福,是找杨六郎寻仇呢,还是请酒呢,伸手接着就是了,此时不是庸人自扰的时候。 因为半路杀出个谢千眼,又出了吕公子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耽误了些时日和行程,杨六郎面上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已经心急如焚。时日逝如水,说好的只争朝夕,成了一句空话,三年的时光,已经过了大半,离那个真相,虽然愈来愈近,但究终还是差了一步才摸得着,刀还未砍在仇人颈上。 干人命买卖的,哪个不是笑里藏刀两面三刀,况且与谢千眼先出剑阁的打赌还未了结,就谢千眼那个无赖性子,不从老鹰这里再扳回点场子,恐怕寝食不安,也不好向背后的大佬交差,十有八九,还会重新安排后手阻止他们出蜀,或者,至少会下些绊子,让他们不痛快。所以,老鹰着实担心谢千眼杀个回马枪。 杨六郎一心北上,无暇护送他们三人向东返回大梁,老鹰青蛇再加上一位紫绢,也只好跟着杨六郎一路北上,希望到了汉中之后,能找到清绝楼分号,再通过秘密渠道返回大梁城。 谢千眼这次入蜀,算是铩羽而归。死了彭雪虎,走了黄泽,伤了吕公子,擒拿了一个紫绢,最后还是乖乖放了回去。一无所获的的谢千眼,一路上铁青着脸。无花很识趣,该住宿住宿,该吃饭吃饭,该赶路赶路,绝对没有废话半句。 回到恭州时,谢千眼一行三人,弃了陆路走水路。跨上船后,谢千眼回身望了一眼西边的山岭,长舒了一口气,沉重地叹息一声。 “一路上应该很好奇我没有布置后手对付老鹰,对吧?”谢千眼换了副脸色,柔声对吕公子道。 吕公子默然盘腿坐在船尾,看着两岸青山向眼前缓缓退去,神游万里,对谢千眼的说话置若罔闻。 谢千眼讪讪坐下,似是自言自语:“还有一个疯狗仇钱,够老鹰他们喝一壶的,搞得好,疯狗就能在剑阁前,要了他们一两个人的命。” 吕公子稍稍转过头来,斜了谢千眼一眼,复低头看着舷外江水悠悠东流,一言不发。 —————————— 疯狗仇钱钻出山洞,山洞里的黑熊尸体,已经被他啃剩一堆骨头和内脏,还有皮毛。 仇钱心满意足,伤势完全复原,用一把旧刀,换了杨六郎一把好刀,赚了不少。 与杨六郎互换一刀,仇钱的确受伤不轻,躲在狗熊洞里整整十日才能冒头,但也受益匪浅。杨六郎那凛冽决绝的一刀,能进入仇钱眼中的刀招前十,足以让仇钱临摹一年。 时日不短,仇钱以为老鹰一行纵使未赶到剑阁,也该差不多了,所以一路不舍昼夜追赶。至于老鹰一行是否会被谢千眼收拾抹杀,仇钱根本不用动脑子想,因为他直觉杨六郎不会死得那么快。 仇钱的直觉,往往比大多数人绞尽脑汁算计还要准确。这是一项了不得的天赋,自幼成为孤儿一无所有的仇钱,就凭着这项天赋,在艰难险恶的世道里,不仅活了下来,还练成了不错的刀法。 却不想一路追过头了,把老鹰几人甩在了身后。仇钱也不气恼,终究要来的,不如以逸待劳,等着杨大个子自投罗网。 仇钱寻了一处山中猎户,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去驿路边找棵大树,蹿上树顶的浓密枝杈间睡起大觉。杨大个子从树下经过时,正好从树上跃下,给他当头一刀。 杨六郎并未让仇钱久等。 第二天傍晚时分,杨六郎就正好就从仇钱的树下经过。仇钱果然就按他预想的那样,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带着一道锃亮的刀华,自上而下斩向杨六郎。 如果说仇钱的刀华是天外坠流星,那么杨六郎手中刀光就平地起炸雷,在离杨六郎头顶不到二尺的地方砰然碰撞,发出刺耳的震响。 仇钱站在杨六郎对面十步远的路中,提着那把原是彭雪虎的好刀,虎口流血到雪亮的刀面上,像一条鲜红的蜈蚣爬在刀上。仇钱皱着眉头,盯着杨六郎手中的半截短刃,冷冷道:“记住了,我叫仇钱,在我刀法大成之前,你千万别死,否则,我杀你全家。” 仇钱说完,跃到树上,几下兔起鹘落就不见了踪影。 杨六郎站着目送仇钱远去,才缓缓就地坐下。老鹰和青蛇大惊失色,急忙向前要察看杨六郎的伤势,被杨六郎摆手制止了。 杨六郎手中的短手刀就是随便在市坊间买的,但握在杨六郎的手里,要谁一刀斩断了,也是极不容易。仇钱不仅斩断了杨六郎的手刀,还顺势斩在杨六郎右肩上,劲力传入杨六郎身体,杨六郎只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神魂震颤不止。 仇钱手臂流血,其实就是被劲力反弹震裂了手掌虎口造成。 杨六郎默念着仇钱二字,心中杀意陡然升起。自青杨镇羊角山攻匪之后,除了西北战场上那位被誉为北庭战神的耶律南望之外,还没有人能让杨六郎生出如此浓烈的警惕心。 蜀中道路多艰险,少有马车通行,但不是没有,就在半天前,仇钱就拦了一辆,把那位随车作护花使者的面目英俊眼高于顶的纨绔公子一刀挥作两段。 现在日头西落时分,又拦一辆。在车外骑着匹高头大马的公子哥儿,生着一张最是令仇钱讨厌的油头粉面狐媚脸,不男不女,最让人恶心。 那公子哥儿一看到仇钱手中刀,本来已经粉白的脸上,更是惨无人色,慌忙拨转马头就逃。赶车的小老头,跳下车辕,在路边缩得像个鹌鹑。 仇钱伸出刀,拨开车厢上的布帘子,里面有张熟悉的脸,冲着他诡然一笑。 一只物件从车厢里砸向仇钱的面门,仇钱下意识地一刀挥出,格向那只物件。那只物件就在仇钱的刀刃上砰然炸开,一大蓬粉尘把仇钱笼罩起来。 “仇钱,刀法练到大成了没有?”杨六郎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刚才还窝囊怕死的车夫小老头,无声无息的把一支软剑伸到仇钱的肋边。 仇钱毫不迟疑把手中刀一扔,双膝一软,当即跪在路中,砰砰猛磕头:“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不到十岁的妹妹……” “去你娘!”七十岁的老娘才生下妹妹,青蛇被气得不轻,伸脚就踹向双眼已经被迷住了的仇钱。 “别——”老鹰话声未落,青蛇就被仇钱抄起踹出的那条脚,仇钱身体顺势一拧,青蛇整个人被抡了起来砸向老鹰。 老鹰不得不收剑退步让开。 仇钱就地一滚,还不忘捞起地上的刀子,在身前横扫一招夜战八方,整个人弹了起来,跃到路边的树上,辗转腾挪如同灵猿,几下子后就不见踪影了。 杨六郎斩出的一刀还是慢了一点点,加上他个子高大,仇钱又是滚在地上,刀子只够得着一点,在仇钱背上划开了一条口子而已。 一阵山风,仇钱的声音远远传来:“清绝楼的,好好记住,大爷仇钱不把你们串起来吊在大梁城城门,我割了下面去你们那里卖屁股。” 老鹰身形暴起,直追过去。青蛇也刚要起步追出,被杨六郎一把拉住了。杨六郎摇摇头,道:“不用了,老鹰也追不到那小子。” 老鹰果然空手而回。 那位面止狐媚的公子哥也回来了,原来是紫绢女扮男装。 老鹰依然做车夫,杨六郎坐车厢里,青蛇则坐在车顶上,紫绢依然做她的纨绔公子骑大马。 青蛇在车顶上吊着两条腿晃荡着,对着赶车的老鹰问:“老鹰,说说怎么回事,竟然追不着那只中了我五步倒迷香和石灰粉的兔崽子。” 老鹰心情糟糕,没好气地回应道:“你他娘的把面粉当五步倒了吧,老子追过去,那兔崽子已经不知逃到哪了。” 老鹰轻身功夫在清绝楼是最强的,可以在树梢上奔跑如履平地。但遁着声音追过去时,根本就见不着那兔崽子的影子和气息,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青蛇敲敲车蓬顶,问车内的杨六郎:“大象,你是怎么知道老鹰追不着那兔崽子的?”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泉之下。”杨六郎胡说八道就想敷衍了事。 “说人话!”青蛇气咻咻道。 “仇钱藏水里了。那边有条瀑布,有瀑布就有水潭溪涧。”杨六郎道。 “你再说说,我那五步倒为何弄不倒那兔崽子?”青蛇这次是诚心诚意。 “忘了第一次见谢千眼时,是谁发现你暗中下迷香了么?”老鹰猛抽了一鞭子拉车的马屁股,还是没好态度。马吃痛往前一冲,青蛇在车顶上差点儿就被甩了下来。 月光下,仇钱站在半腰的水中,两只眼睛揉得通红,视野依旧模糊。 “狗日的玩意儿,没一点风度,我日你清绝楼全家仙人板板,居然撒生石灰……”仇钱破口大骂,握着刀把水潭里的水斩得轰然飞溅,浪高三尺,涌上岸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1章 方寸此心茫茫然 一路平平安安。 出了汉中,杨六郎就要和老鹰三人分道杨镳,杨六郎向西北往河曲大马营,老鹰三人则取道长安再东行大梁。 一场离别酒,是紫绢置办的。四个人,一张四方桌,东南西北,本是正好每人据一方。只是紫绢非要跟杨六郎坐一条长凳上,空了自已的那一方,说是方便给店小二上菜。 杨六郎端坐桌边,面前放了一副杯碗筷,杯中酒是坐在杨六郎身边的紫绢斟的,碗中饭菜也是紫绢夹的。 老鹰和青蛇频频碰杯饮酒,肆无忌惮地大声吹牛,说酒话荤话。 杨六郎坐着,嘴角噙笑,看着对面的老鹰和青蛇不到三杯酒就醉态可掬的样子,不仅动嘴还动手,还时不时转头来看看紫绢柔和圆润的脸庞和眼角的鱼尾纹。 就是不动杯碗筷。 弄巧成拙的紫绢,又稍稍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都说民以食为天,三顿不吃饿得慌,修练辟谷,不食五谷,得遭多大的罪啊。心里没有血海深仇悲痛欲绝,谁愿意舍得了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 一念至此,紫绢又转过头去拭眼角的泪渍。孩子惨死他人手中的那段日子,自已也是这样不饮不食,躲在柴禾堆上暗无天日。 “有没有心仪的女娃子?” 善解人意紫绢换了个笑脸,换了个话题。 察言观色,善解人意,那项不是自已的辛酸泪酿成伺奉他人的好酒。 “有的!”杨六郎下意识回答之后,才发现自已口中所言,一时怔住了,心中茫然。 “看你这憨瓜样子,还没跟人家表露心迹吧,赶紧的。在这事上,男娃子就该主动些,纵使人家不接,那是人家的事。总比躲在一边,看着人家来了又去什么都不说的好。万一人家有同样心思呢,两相知不相言,伤人伤已嘛。”紫绢笑语盈盈,抬手自饮一杯,泪落杯中和酒吞。 少年时,欲说还羞。到了这把年纪,欲说还休。 大梁城里已经秋凉。 白茶园的大猫越发雄壮,不仅在白茶园里,在整个杨府里横行霸道。都知道这只大猫是老太太的宝贝,没人敢惹这只绒毛畜牲。 杨家历来不信鬼神佛道的。但今年的端午,不知老太太为何叫上了杨珍珠,坐着一顶软轿,轻车简从去了相国寺烧香。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杨家几个妯娌,看着轿子出门,相互之间大眼瞪小眼,猜不出老太太心思。 老太太在大雄殿里跪了半天,杨珍珠在殿外守了半天。寺僧们晚课钟磬声和颂经声过后,一群倦鸟归林,杨珍珠触景伤情,不知不觉眼角挂泪。 杨老六在十四岁被禁足之前,早出晚归,为祸半片大梁城,每日相国寺晚课时分,便踏着宏亮的晚钟声,骑着快马闯入梁门,把一条街巷弄得鸡飞狗跳,街坊邻居骂声四起。 梁门附近那些贫贱街坊,每次见到杨家人都面有愧色。或许当年骂得太重了太狠了,众口销金,把一个为他们出头打抱不平的年轻人给骂没了。 此后每月十五,老太太均由杨珍珠陪着,去相国寺烧香。最近一次,老太太坐在偏殿里犹豫了许久,才咬牙伸手欲捧签筒。 “所求何事?”解签僧人淡淡的询问。 “求平安!”老太太脱口而出。 杨家从不求签问卦,代代相守,只问苍生不问鬼神已成家训。况且西北大捷之后,杨家立功巨大,朝庭封赏极厚,一年四时和节庆,均遣使向老太太慰问,家族里人畜平安,一切顺心顺意。现在老太太却要求平安,侍候在旁的杨珍珠满腹狐疑。 中元节时分,杨珍珠陪老太太回了一趟城东的娘家小住几日。余氏本山中樵户,小门小户的,人丁不多,却也有几人死在西北。没有什么位卑不忘国忧的大道理,只不过是被杨家同龄的表兄弟一顿忽悠,热血上涌,偷偷跑了去和表兄弟们一起投军。 院子里有一只母鸡带了一窝小鸡东奔西跑,到处刨食,喜欢小孩的杨珍珠看得出神。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掬了一把麦粒,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几颗几颗的丢到地上,去逗弄一窝毛绒绒的小鸡崽。 老太太撒完手上的麦粒,拍拍手掌,无由来的叹了一声。杨家怕是要冷清好些年,才能又见婴孩满地乱爬乱走的情景了。 杨珍珠眼泪刷地流下来。杨珍珠比杨老六还大一岁,算起来已是个老姑娘了,如果两人早成亲,怎么也得是两三个孩子的妈了吧。小的不是抱在手上就该是牵在手上,最是惹人痛爱的年纪,老太太得有多开心呐。 在那间稍嫌冷清的宅子里,豹子又送来银子,还送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姓杨的身在何处? 豹子双手一摊,落荒而逃。 次次如此。 老嬷嬷的病痊愈了,宅子不错,衣食无忧,有两个懂事灵敏的丫头侍候,除了生活冷清之外,薛延春芽没有什么可挑剔抱怨的。 新来的小丫头重新起名枝儿,有叶有枝,一枝一叶总关情。两个孩子的姓氏也定了,姓杨。老嬷嬷听了,连声说好,开枝散叶,子孙绵长。 正在教两个孩子识字的薛延春芽,听了老嬷嬷的话,颓然搁下笔,叹了口气,起身回到自已的屋子,反手关门,留下一老二小,不知所措。 日上三竿,薛延春芽才懒懒起床,洗漱吃饭后,又回到屋子里,闭门不出,对着镜子描眉盘发。 然后换了一套坦胸露背的襦裙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几番。着实无半点酥胸半露“长留白雪占山前”的旖旎风光,只有一排青白的排骨,一点不见清绝楼里那些红牌的风情风韵,根本配不上梁大先生亲口点评“清胜”的美人胚子称谓。 怪不得姓杨的都不拿正眼瞧人。 薛延春芽恼怒地扯下襦裙,重新穿上原来包裹得严实的衣衫。气冲冲出来,吩咐老嬷嬷,今晚吃红烧肉和木瓜汤。 两个小丫头欢呼雀跃。 担杆山的欧阳甲一个脑袋两个大,又到了该去给宝娥婶婶读信的日子。这是恩公临走前的千叮嘱万叮嘱的大事,欧阳甲不敢马虎。 对于这个新来的婶婶,不管别人有怎样的风言冷语,欧阳甲这一支都不曾忘却欧阳叔良这个不靠谱的叔叔,尤其与欧阳甲一起从石门镇死里逃生的几人,对这位救命恩人的娘亲,毕恭毕敬,不曾丝毫懈殆。 只是苦了欧阳甲,每个月都要给老妪读那子虚乌有的来信,还要代老妪回信。 自从上次写信之后,又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见了哪些人,遇到哪些有趣的事……,这些,对于走南闯北的镖师欧阳甲来说,的确不算太难的事,只是对于那些母子之间的牵肠挂肚殷殷叮咛,大老粗欧阳甲真心造不出来。 老妪目盲但心不盲,上个月的来信说了什么,自已又叮咛了些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总要在信上,追问到底,适时增减衣服做到了没有,按时吃饭做到了没有,江湖朋友酒肉之交说话做事留三分了没有,出门在外不露黄白注意了没有,…… 特别是每月都有的那一句“啥时候回来”,欧阳甲都像上了一回刑场。 杨六郎心中戚戚。这一年多来,自已总想着报仇雪恨,辗转千里,行踪飘忽,没有也不能有只言片语进入杨家。对于白茶园的老娘,一只小猫或许能给风雨残烛般的老人带来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但对于那位一直在苦苦等候却又注定没有结果的杨珍珠呢? 难了之情,不了了之?甘心吗?不甘心又能如何。 落在薛延春芽名下的宅子里,那位美人胚子清倌人,其实还是个大孩子,只是在清绝楼里耳闻目染,早早开了情窦,还更多掺杂了对未来生活无法把握的担忧,形成了想依赖想把握男人的那点心思,当真看不出来吗? 雨打风吹未必最无情,最怕冷浅伤深情。不伤人又能如何?注定是阴阳相隔。 然后呢? 紫绢才是真的不胜酒力,趴倒在桌上,嘴里呢喃: “各结各缘,各还各债。” 紫绢醉倒,老鹰和青蛇便清醒过来。入了清绝楼谋营生的,其实都算是天涯沦落人,见不得桌上好酒,更见不得真情流露。 老鹰和青蛇举碗重重磕碰在一起,青蛇先开口:“人生苦短,江湖路长——” 老鹰接着下半句:“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饮胜。 已行蜀中千里路,水纵横,山远近,今夜把酒,管他明日霜天晓。 天明时分,三人正在酒桌上酣睡。杨六郎帮紫绢掖了掖身上披着的袍子,大步往西北而去。 —————————— 辛幼安跪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求学剑。 “为何学剑?”老者只顾往灶膛里送柴火,头也不抬。 “斩贼!南归!”年纪小小的辛幼安回答得斩钉截铁,额角青筋暴起。 老者烧火的手一停顿,然后继续烧火。 “人间道理,便是上上剑法。先读书去吧!”老者站起来,摸了摸辛幼安的脑袋,走出门外去园中拔菜。 “书上尽是荒唐言,我不读。”辛幼安倔强地回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2章 出自西北边军 中土和草原对峙二千余年,胜负皆因一事,马政。 马者,国之大用,兵之先务也。 南方马政兴盛,则边关强盛,马政衰败,则边关凋蔽,丧民失地。 甘州河曲大马驯养马史,可直溯炎汉武帝。那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骠骑将军,就是因为有了汉阳大草滩驯养的军马支撑,才能北击匈奴,迫使匈奴退居大漠之北。 李唐强盛之时,太仆少卿张万岁精于养马,一门三代典群牧,马政修举,三代恩信行于陇右。 张万岁的养马秘笈就三字“杂胡马”。尔后,李石写就《司牧安骥集》,全面论述相马、育马、饲马、医马等事项,皇皇巨著。朝廷还专门制了《厩库律》,对西北马政事无巨细地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大颂立国后,死伤四万余人,包括一位开国大将,拼死从吐蕃羌人的手里,抢下了河曲大草滩,设专管厩牧马政车驾的卫府寺,恢复西北马政,设甘州河曲大马营牧监,官衔正三品,放在地方,算与一方封疆大吏平起坐了。 大颂河曲大马营,就是一千余年前炎汉的的汉阳大草滩,也是二百年前的盛唐时的天育马场。这里发生过那位年轻的骠骑将军秋场点马,也发生过那位才情出众却滥用民力遗臭万年的炀帝莅临观马,更有那位与李太白齐名的杜子美游历马场之后写了《天育骠骑歌》,说这里养育出来的好马“骏尾萧梢朔风起”,神骏意态何其雄杰! 杨六郎站到冷龙岭上时,已经秋意萧瑟。 冷龙岭下的石洋河河水浅且清,蜿蜒匍伏在大草滩上,滋养着这一方地势开阔平坦、肥美丰茂的牧场。 《凉志》载:河曲大草场,东至昌高古城,西至单于城,南屏祁连冷龙岭,北据胭脂山。 河曲大草场在祁连山和胭脂山的雪水滋润,成了西北苦寒地的唯一适合驯养军马的草场,历来为南朝向北的必争之地。 杨六郎盘腿坐在山巅,闭目凝神。秋风迎面,已有六七分萧杀。 天上白云悠悠,山下草青黄,马匹东群西一撮,自由自在。 杨六郎还没想好怎样进入大马营。这里是官营军马场,虽处后方,但仍然戒备森严,闲杂人未入马场边界,便要被巡场兵卒当场射杀。 史上曾发生过默啜可汗偷袭马场事件,杀马放火,李王损失惨重。否则,大颂朝廷也不会放一个能在边关将兵二万的正三品功勋武将坐镇此地。 洪景顺将军在前年西北一役后,功成身退,超擢正三品卫府寺寺卿,兼领大马营牧监。几个得力部下也跟着粘了光,一起来到这处山清水秀的大马营安享余生。 一年来,大马营的牧卒和马医等,人人下巴抬得比往年更高。 杨六郎在山上坐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动身动手。 大马营地势平坦开阔,想要躲过隔一个时辰一趟的巡营卒进入马营中央,顺利找到洪景顺,纵使在北庭草原上闲庭信步的杨六郎也没有把握。 想进入大马营的好办法倒有一个,放一把火。天干物燥,火仗风势,半天功夫,包管把洪景顺这位三品将军烧出来。 但再血海深仇,杨六郎还是做不出这般混蛋事。西北毡衣斥侯视同袍泽的乙等大马,十有七八是出自这座大马营。 杨六郎做不出来,别人可要这么做。 四更时分,人畜都在酣睡时,杨六郎下山另找捷径,好巧不巧,远远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不是谍子就是斥侯。杨六郎就是干这个出身的,对于同行,有着敏锐的感知。 正当几人正散开点火的时候,杨六郎的石头也砸到他们的身上。 杨六郎把几人捆做一堆,然后就点起火,一堆篝火。 循着火光寻来的营卒,看到懒散坐在篝火旁的杨六郎,以及旁边被捆成一堆的几个年纪身形衣着各不一样的人,在马背上就刀出鞘箭上弦。 苦肉计?见识多了,在边关上,什么样的怪事没遇着三五回。曾经有个漂亮的女子,被北庭兵卒剥光了,驱赶到大颂一座边营外,在那些久旷得如狼似虎的大颂兵卒面前,骑马牧羊,弯腰挤奶,蹲着杀羊烤肉。结果是一营兵卒被那女子和北庭兵里应外合,一炷香就屠光了。事后才知,那女子竟然是一位北庭大部落的格格。 虽然被刀箭指着,但杨六郎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巡营卒生出了几分好感。 “想让我信你啊?你杀光他们!”坐在马背上的营卒首领用刀指着被捆着的谍子,满脸狞笑。 杨六郎站起来,毫不迟意,手起刀落,瞬间便削了三颗脑袋。 “还剩三个,怎么不杀了?”马背上的首领眉毛扬起,一面讥笑,然后举起手向后一招,两支利箭脱弦射向杨六郎。 杨六郎向左斜跨两步,再向右斜跨两步,再向前冲,一眨眼功夫,不仅闪开了两支势在必得的箭矢,还来到了那首领的马侧。 那首领的长刀还劈在半空,就连人带马被杨六郎左肩一拱就掀翻在地上。杨六郎未等首领起身,就一把把他从地上提起,手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他娘的再敌我不分,老子一刀斩了你。”杨六郎恶狠狠道。 巡营卒中有人朝天拉弓,一支响箭冲天而起。 杨六郎一脚踹在首领的胸口上,把他踹出七八步远。用的是巧劲,只会让他摔痛屁股,不伤筋骨,否则,这年轻汉子的军旅生涯就算到头了。 巡营卒把杨六郎围住,那首领也从地上爬起来,拿了一支上弦装矢的连珠手 弩,指着杨六郎,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地走近。 杨六郎左手点点自已的心脏位置,向那首领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 便安静地等着。 “咋不杀掉剩下的三个人?”那位不知死活的年轻首领竟然就把手 弩怼在杨六郎的胸膛上。 “你他娘脑子被马踢了?还是天生傻到以为我脑子进水。”杨六郎对那首领破口大骂,“我杀光他们,死无对证,然后跟你们死磕?” 两刻钟功夫不到,大地震动,蹄声如鼓,一大队人影从夜幕中疾驰而来。 援军已到,但这队巡营卒依然人人神态紧绷,没有一丝松弛的样子。 一位坐在乙等大马的胡子将领围着杨六郎圈圈转,手中枪的枪尖始终指着杨六郎不偏不离。 “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赶紧下来,请大爷到帐中歇息!”杨六郎一脸傲气对那位将领呵斥。 “呦呵,来到这地头,还敢跟老子撒泼?”那将领突然一冷枪直刺杨六郎头颅。 杨六郎只是偏了一下头,枪从耳边擦过,杨六郎伸手握住枪杆,用力一拽,那将领撒手不及,被连人带枪拽下马来。 杨六郎挽了个枪花,把枪柄顶在将领的咽喉处。 那将领从地上站起来,左手拨开杨六郎的枪杆,右手握住腰间刀。沉身问道:“姓名?哪来的?” 杨六郎盯着那将领,一字一句睁眼说瞎话:“余猫儿,天波营呆过,现在鼠笼里的大夹头。” 一句话,一半真一半假,反正出了纰漏就搬张庆之出来镇着,怕个球。 那将领显然听呆了,他娘的,怎么遇上这么个粗胚,吹牛之前打个腹稿死得了人啊?都知道全军覆没的天波营是清一色杨姓子弟,还跟老子说姓啥余,还他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 将领抽刀向杨六郎劈去,同时大喊一声:“干!” “慢——”将领话音未落,马队里一个沉雄的声音喝起。杨六郎已经把那将领一脚踹飞。 一个精瘦的汉子催马出列。真没想到,刚才哪声平地起惊雷的喝声是从这个精瘦汉子口中喊出的。 精瘦的汉子皱着眉头,眯着眼盯着杨六郎看了半天,问道:“你刚才说你姓余,杨氏天波营出身,现在是鼠笼夹头?” 杨六郎闭口傲立。 那精瘦汉子呵呵冷笑了两声,道:“让你死个明白吧,天波营清一色杨姓子弟。” “知不知道天波府老太君姓余?”杨六郎也是呵呵冷笑回应。 天波营里的确有外姓人,虽然很少。余家的几个表兄弟就在天波营里,是当年杨老二带进去的。杨老二当年好不容易把余家表兄弟拐到西北,不带在身边盯着,有点说不过去,况且猎户出身的老表们,挖坑坑人坑马的手段高明。杨六郎在天波营里时,就经常与几个表兄请教挖坑布陷阱的本领。 精瘦汉子半信半疑。 杨六郎不理会周边这些剑拔弩张的营卒,转身提起一个刚醒转过来的纵火谍子,把他横悬在火堆之上,烤了一会,等那人汗水湿透衣裳,牙关咬紧的时,才慢理条斯问:“其他人呢?” 被烤的谍子不吭声,杨六郎的手臂向下沉了沉,不一会,就闻到衣物烧焦的味道。杨六郎把他扔到一旁,转身又走向剩下两个谍子。 “我会把你们轮着烤,烤到你们说真话,让我满意为止。”杨六郎笑眯眯道。 一圈营卒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六郎玩儿似的就地对三个谍子逼供。 “罗将军,姓余的为啥对这三人烤烤停停,不一路逼供到底?”那位年轻的首领不知何时凑近精瘦汉子身旁,小声请教。 “高手啊!”被称为罗将军的精瘦汉子低低叹了一声,“能硬扛刑讯的,都是靠胸中一口心气,心气一堕,不用人家问,就啥都得自已往外倒漏了。这大个子轮着烤人,实际上就是一张一弛之间,不知不觉把这三人心气磨散掉,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个结果。” 果然,三个纵火的谍子被烤得半熟之前,就赶紧全部撂了。 北庭重建了铁鹞子,重用了他们这些侨居北地的南人,恩威并施,让人不得不低头屈服,死心塌地卖命。他们这拨六人,因为有了衣着口音皆是南人,是从边市一路顺利南下,摸到河曲后接到指令烧马场的。 风从西北吹来,把精瘦汉子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精瘦汉子脸色大变,在马上向杨六郎重重一抱拳,拨转马头,飞驰北上。刚才那群跟来的营卒,也迅速跟着北去,一时烟尘滚滚。 那年轻首领正欲翻身上马,被杨六郎一把拽得又摔个四仰八叉。 “你们罗将军把你们留下听我指挥。”杨六郎一屁股坐地上,往后倒去,仰面望着星空,不知心中想啥。 年轻首领正要发火,却想起了罗将军在马上莫名其妙地向这王八蛋抱拳致意,立即心虚了下来。 年轻首领就在地上爬了来过,挨近杨六郎。杨六郎伸手把这家伙谄媚的脸推开。 “小的姓崔名胜,敢问大人名讳?”年轻将领低声下气地讨好杨六郎。 “姓祖,单名宗。”杨六郎没给他好气色。 “祖……”,崔胜暴跳来起,“余猫儿,信不信老子十几号兄弟现在就活撕了你?” “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杨六郎翻身起来,踢了一脚身边闭目假寐的崔胜,崔胜吓了一跳,未睁眼就要伸手抽刀。杨六郎干脆又一脚将他踢翻个筋斗。 “从这里到草场北边,罗将军他们要多久?”杨六郎问。 “不惜马力狂奔,得一个时辰。”崔胜抬头看了看星空,“这会差不多该到了。” 杨六郎转头对那些下马休憩的营卒们下令:“点火烧草场。” “啥?疯了!”崔胜立即拔刀相向,他手下的兄弟们也立刻跳起来,刀箭皆指向杨六郎。 “咱们得配合罗将军演一出大戏。”杨六郎不得不向这拨头脑简单的热血汉子费口水解释。“以为你们罗将军刚才哪光是谢我啊?那是拜托我在这里带着你们这班猪猡!” 营卒们依令点火。 草场南边是大漠,西北风正盛,一把火烧不了多少东西,保况还有十几位营卒在小心翼翼地盯着火情。 午时回到大马营中央的治所驻地,罗将军已经回来,正在把俘虏们吊在营房外审讯。 依葫芦画瓢,架火烤人。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 “请余……余大人出手审人。”罗将军看到杨六郎,尴尬地起身招呼,“一个时辰了,还没撂呢。” 杨六郎绕着火堆转了一圈,把人放了下来,原来四脚攒蹄吊着烤背脊的,改为烤胸腹。然后再把人挂上去,又把人往上提了提。 “烤人这事,得讲耐性,火太猛,距离太近,一下子就把肉给烤熟了,他只会感觉到火辣辣的而已,没多大意思,得慢慢烤,均匀地烤,把油水都烤出来,肌肉烤干烤紧像肉干,就会有一种自内而外的焦渴感,然后就会感觉五内俱焚,感觉就是快要疯掉,这时的火候就差不多了,然后就熄火,放凉一会,再接着烤……”杨六郎一边转悠,一边大声给跟着转圈的罗将军和崔胜几人传授经验。 罗将军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南边那六个人,就是被我这样给烤了。”杨六郎拍拍一个挂着烤火的脑袋,声音沙哑瘆人。 “听说过壮志饥餐胡虏肉这句话吗?”杨六郎笑眯眯地转向身后的崔胜。 罗将军是个妙人,马上一拍崔胜的后脑勺:“军中简陋,只有盐巴和花椒。余将军将就些?……” “盐是百味之首,辣是百味之王,足够了。” 崔胜这时脑子有如醍醐灌顶,立即拔腿就往伙夫营跑去。 本来已经烤得焦臭味四溢,再听了这位一身戾气的余将军如此一说,旁边围成一圈的将士们就隐隐作呕。 罗将军再火上浇油一把:“兄弟们,当年北人南侵,把南人当作两脚羊,边行军边吃人,就是这么样烤的……,咱们也尝尝?” 有些兵卒已经忍不住转身而逃。 崔胜把椒盐拿了一大钵过来,还抓了一把随手撒到火堆里,立刻辣味呛鼻。 架子上的几个谍子终于次第崩溃。 杨六郎在营中宿了一夜。牛皮毡帐,席地而卧,虽然没有号角连营,但心里依然踏实。 没有见到洪景顺。罗将军不无遗憾地解释,洪将军奉诣回京述职,听说可能要升任兵部,已经走了一个月。这里暂时由罗将军和另外一位晏将军共同主持。 次日一早,杨六郎执意要离开。罗将军带着崔胜等人送行。 杨六郎迎着日头东行,罗将军在背后正了正头盔,向杨六郎背影重重抱拳,大喝一声:“恭送余大人!” 心底还在说另外一句话:“西北老卒罗有财送天波营余兄弟!” 晚餐时分,崔胜捧着一个大钵,掀开罗将军的帐帘钻了进来。 “叔,给说说昨晚的事呗?” “滚!”罗有财伸脚踹人。 “说说,说说……”崔胜从自已的钵里夹了一大块肥肉按到罗有财的碗里。 罗有财斜了崔胜一眼,崔胜又赶紧夹一块肉放到罗有财的碗里,道:“真没了,这是兄弟们凑的,托我来孝敬你。”崔胜说完才心安理得坐下来,“不说是吧,把肉还我!” 入秋之后,河曲地夹于两山之间,吹的都是西北风。在南面点火,指定烧不到北面的草场。那么第一拨人在南面点火,主要的目的,就是调虎离山,把马营的营卒都调到南面救火了,然后北面的人看到南面火光之后,估摸人都调到南边去后,才在北面点火,火仗风势,大马场就彻底没救了。 所以只有匆匆相见就心意相通的罗有财和杨六郎,将计就计,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 罗有财回到草场中央驻地时,马上让几队得力的营卒,换上平时难得一摸的甲等神骏,迅速分开从两翼迂回包抄,自已则领着营卒们倾巢而出,拉开阵线,却是慢悠悠地往北逛去。 结果是潜伏在北边的谍子,刚点了火暴露了位置时,就被骑着甲等马的营卒一个不漏地套住了。大马营的营卒,骑马套马是基本功,基本功过不去,在营中混不开,同僚们的白眼就能活活砸死人。 人逮住了,火也灭了,一切顺利,就是审人的时候出了糗,毕竟这事不是养马的所能擅长。 “余大人真是天波营出来的?真是那啥啥夹头?”崔胜不再开口余猫儿闭口余猫儿,一脸憧憬,一口一个余大人。 “真是。而且一定曾是毡衣斥侯。”罗有财斩钉截铁。 “凭啥呀?” “就凭我当年差一点成了毡衣斥侯的好眼光,行不行!”罗有财举起筷子就敲向崔胜,崔胜抱头鼠窜。 “叔,能不能给我写封举荐信,让我去壶口镇呗!” “滚!想都别想,就你这熊样,还样去边关吃风沙?” “我爹已经死了多年,你也别老惦记他了,多想想自已,啊!” “你爹为我挡箭而死,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爹不得后悔得从地里爬出来跟我拼命!你爹临死千叮万嘱,让我看住你。” “狗屁,我爹才是不那样说话的人呐。” “……” “怎么不见晏将军了呢?” “睡了半晌,这不,刚审出铁鹞子在甘州的落脚处,他火急火燎的就去端人家老巢了。”罗有财扒完碗里的麦饭,把碗筷顿在旁边的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3章 芝兰当道锄不锄 天凉好个秋。 北庭的肖太后站在龙眉宫风荷楼第九层,凭栏睥睨四方。 身材高大堪胜男子的肖太后今天穿着的却是一身南朝人的华美宫装,衣袖宽博,体态雍容。天风飘荡,肖太后衣袂摇曳,如仙人临空御风而行。 同在九楼端坐不动的肖孝穆忽然想起了南朝那边的一句赞叹美人的诗句“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一时恍惚。 “大兄,想何事呢?”肖太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 “哦?”肖孝穆马上回过神来,低下眉目,不敢正视这位曾经天真烂漫的妹妹现在高高在上的太后,“臣不敢,不敢……” 肖太后在这个年纪大了自已一轮的兄长面前,似乎又回复了当年的三分娇憨,笑呵呵地挑起旧事:“大兄,可曾记得第一次带我登上这座风荷楼的情景吗?” “哦,……那时你十四岁生日过后,……嗯,个子都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那时初夏,到处一边生机勃发,……你很开心的样子,笑声比银铃还悦耳!”肖孝穆被一句话带回到记忆中。 “是啊,那时我真的很开心,每上一层,我都绕着檐廊转跑三圈,然后逐层而上,到了现在这第九层,天地尽收眼中,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肖太后面朝南方无垠的草原,思绪也沉入无尽的遐想。 “人间登顶感觉如何?”肖太后喃喃,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 砰的一声响,肖太后身后的肖孝穆连人带椅一起摔倒在地。 肖孝穆匍伏在地,额头贴在地板上,颤声道:“请太后慎思慎言!” “呵呵,就是登高望远,一时有感而发而已,大兄过虑了。”肖太后淡然嘲笑,却又赶忙弯腰扶起兄长。 肖孝穆一脸恍惚呆滞,仿佛行尸走肉般机械地下了楼,对迎面上楼的女儿肖挞里都视如不见。 “太后姑姑,我阿爹怎么啦?”来到肖太后身边的侍女淡淡地问。 肖孝穆的女儿肖挞里自小跟姑姑熟稔亲近,反而与自已常年在外奔波的爹爹隔阂。在肖太后的言传身教下,聪慧过人肖挞里耳闻目染,小小年纪,性子手腕有了肖太后二三分,所以被硬按在汗王耶律宗厚身边做一颗让人不得安宁的明棋。 “姑姑跟你爹开了一个玩笑而已。”肖太后跟这位容貎心性都与自已三分相似的晚辈和蔼地解释。 肖挞里只是“哦”了一声,便垂手低眉站在姑姑身侧。 肖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如果不是你爹爹把我带入龙眉宫,带上这座风荷楼,何至有今日。” “也许我就和部落里其他格格一样,嫁个过得去的男子,生几个孩子,风吹雪冻到了这把年纪,该是满脸皱纹了吧。”肖太后的语调中充满了矛盾,既自幸又失落。 “我们家,我们部落,因为有了姑姑的这些年不计代价的恩赏扶持,才有蒸蒸日上的今天。”肖挞里慌忙跪下,感恩戴德。 肖太后没有去扶起这们姪女的意思,就任由她跪着。 “该恨你呢,还是该谢你呢?”肖太后心中怔怔自问。 上代汗王的陵寝冷冷清清。耶律家族的王陵都冷冷清清。 南朝的皇陵十分讲究,封土、树植、神道、翁仲等,无一规矩森严繁琐,体现皇家气象。而北庭的王陵就相对简陋了,北人信奉长生天,人死归天,没有什么阴间的荣华宝贵可说,所以王陵原先也就是几个大土包子,南风北渐之后,才肯花了些功夫建造。 汗王陵一直以来,都有一队怯薛卫守陵。但两年前,南院与大颂那场大战前一个月,肖太后忽然以东征靺鞨为由,抽调了守陵部队,南方战报传入王帐,这支人数不多的守陵怯薛卫就紧急调往南方,此后王陵就像被忘却了一样,只有几个老弱的披甲奴这里懒懒散散地坐吃等死,平时连神道上的草都不割一下。 天上朝阳升起,地上薄霜未消。 孤身一人的肖太后就站在她的丈夫、上代老汗王的陵前。指着坟墓破口大骂: “我十五岁入王帐,那时多好的青春年华。你这老鬼一个月没有洗一次澡,一身骚臭,口气熏人,肚皮鼓胀如同一只老蛤蟆。第一次见我,就仗着酒劲,像饿狼一样把我活剥生吞了,还不许我哭,要强装欢颜夸奖你雄壮威武。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每日要想多少遍把刀子插进你喉咙里吗,你知道我每日担惊受怕,害怕夜幕降临吗?……我隐忍了这么多年,我要让你看着,你们沾沾自喜自认为长生天之子的黄金家族,是怎样一群肮脏腐朽的蛆虫,短短几十年间,已经从头烂到脚了,轻轻一推就倒。……你等着……” 被肖太后火急火燎从南院边关召回的肖雨师,屁股只诚惶诚恐地搭了一点儿在椅子上。 肖太后眼神阴森,像两柄刀子一样扎在肖雨师身上,让这位北庭双柱之一如芒在背。肖太后在这位心思细腻善揣人心的侄子面前,一向是本色暴露,没有什么好心敛隐藏的。 “芝兰当道,锄不锄?”姑侄二人僵持了一会,肖太后没头没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锄!”肖雨师沉默了一会,回答决绝有力。 “他是你大伯!”肖太后的眼神更加用力,摄人心魄,让人背脊发冷。 “太后是我亲姑!”肖雨师竟然马上从局促不安变得泰然自如。 “你恨不恨我?你们会不会恨我?”肖太后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侄子。 “当道的芝兰不是芝兰,而是绊脚石。我们都会感激你。”肖雨师言语之间毫无人间火气,与说出来的话的意思根本不相搭。 一个没甚底蕴的小部落,骤得富贵,鸡犬升天,便暴露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这些年来,肖家子弟的吃相太难看了,暗中有多少眼神侧目注视着,就等肖氏从高处摔下。只是察觉危机的,只有两个半人,一是肖太后,二是肖雨师,这位迂腐的大伯,虽然从故纸堆上的道理中,隐约感觉惊恐不安,却束手无策,天真地以为以退为进,远离中枢,对王族忠贞不渝,在边境建立不世功业,就能让王族念在旧情上,从而保存肖氏香火。 而肖太后和肖雨师的观点,却恰恰与这位曾经的家族顶梁柱相左,这种大势之下,只能被挟架着一进再进,化家为国,登顶人间,才能保住肖家荣华富贵。这与当年保机大人的景况何其相似! 肖太后挥挥手,肖雨师稍稍退出太后寝宫后,星夜又南下。 宽敞而寂静无声的宫殿里,肖太后双手掩面,指缝间泪水和呜咽声一并流出,宽大的双肩颤抖不已,久久不能平复。 肖氏是个小部落,二十年间,在北庭军政两界,由两双肩膀抬着,一路高歌猛进。 一双肩膀便是这位宽大不输男子的肖太后,一双肩膀是泰宁王肖孝穆。 北庭朝政没有南朝那许多规矩,南朝历代朝廷都恪守炎汉高祖立下“非宗姓不封王”的规矩。北庭历代汗王封个王,虽然比两日快马去臣服的部落里要个女人更麻烦,大臣们凭着功劳有苦劳,熬个二十年,还是可以捞个王爵。 出自小部落的肖孝穆就是这样的人。 在北庭,没有强大靠山的小部落,忍声吞气是家常便饭。肖孝穆自小看过了族人太多的辛酸泪,立了志向,偷偷摸摸读了不少的南人书籍。 裙带之风,不仅在南朝所向披靡,在北边也劲吹不息。 当初把妹妹肖燕燕,既是作为晋进之道,也是为了避免长得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妹妹落入比老汗王更不堪的老王八口中。 站稳脚跟之后,肖孝穆自有更多机会读到南朝的书籍。南方的许多道理和韬略,让肖孝穆在一片莽人武夫的北院尤其显眼,一步一个脚印地攀升。 在妹妹还在王帐中苦苦挣扎煎熬的那几年,这个做哥哥的苦心孤诣,辗转腾挪,为妹妹为族人遮风挡雨。 等到了妹妹熬成了万人之上的太后时,肖孝穆已经军功显赫、政绩卓著,但依然谨小慎微,没有像家族里其他人那样弄权敛财,而是让妹妹把自已下放到边境镇守,远离中枢,让雄才大略的妹妹也刮目相看。 妹妹本以为哥哥不弃辛劳,冒着九死一生,是收敛军权人心,为家族大计为妹妹的雄心壮志铺垫。却不知哥哥只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几番试探之下,哥哥的心中只有社稷黎民,君君臣臣。 肖雨师单骑出黄龙府。东方未白,独坐寝宫的肖太后蓦然惊醒,立即派出身边心腹,急追肖雨师,让肖雨师不回巴音朝鲁,而是改道东南,去接管大伯肖孝穆军权。 肖雨师初时愕然,继而捧腹大笑。 太后姑姑无子,家族中同辈同龄人,没几个不是酒囊饭桶,剩下可堪一用的,不是目光短浅狭隘,就是私心太重窝里斗,独独他这个庶出子能让姑姑瞧上眼。 ———————— 肖雨师不在巴音朝鲁的几天里,耶律无恶更加荒唐放肆。原来南院大王王府里的女子雨露均沾,现在一位从西边蛮荒之地来的娇憨女子嵬名莲花,独占了南院大王的恩宠。 耶律无恶整日里带着嵬名莲花,骑着大马到各处悠游野 合,越去越远,甚至夜不归宿。 耶律无恶和耶律南望在一顶毡帐里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张羊皮,耶律无恶从袍子里一把一把地掏出方方正正的小木块,每一块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耶律无恶把这些小木块正面朝上,规规整整地铺在羊皮上。耶律南望很快就先捡一些放到旁边不同的布袋里,然后又逐一认真拣选一些放到不同布袋。 最后羊皮上剩了不到十块小木块,其中有写着元宝桐、室韦菩萨哥、韩德韩让、肖孝穆、徐答等等。 耶律南望捡起写着肖孝穆的木块,放到一个写着肖字的布袋里,旋即却又重新捡回手上,摩娑犹豫良久,放到写着耶字的布袋里。 一直在旁边默然无声看着的堂兄动作思考的耶律无恶,在这一刻却自作主张从耶字口袋中捡出那块写着肖孝穆名字的木块,丢到最边上一只写着死字的口袋中。 三只布袋,写着肖字的装木块最多,写着死字的不少,写着耶字的才有寥寥几块。 耶律南望再把几只口袋的木块再分别看一遍,确认前后两次分装一致,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吩咐耶律无恶到外面把木块布袋一起烧了,灰烬都扬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4章 兄弟 室韦继志初见王妃元氏,先向前半步,行了北人的躬身礼,接着后退半步,双的相迭,一揖到底,竟然是儒家的揖礼。 王妃还了一个万福。 室韦继志抬头,正好迎着王妃温和深遂的目光,脸刷地红了起来。 室韦继志侧身坐定后,打开手中抱着的闸子,轻声对王妃道:“这里有阿兄历年给我写的信,能证明我是室韦继志。” 王妃笑眯眯伸手拦着室韦继志捧来的闸子,道:“不用,我知道。十三年前,你跟你兄长初次入王府的样子如出一辙,连脸红都是一样。当时我就在南望大王身边。” 室韦继志颇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 “哈哈,连抓腮挠耳的动作,都跟大志一样。”王妃忍俊不禁。 “是吗?”室韦继志脸红上的耳朵。 “我就是来看看阿兄这些年在的地方。”室韦继志赶紧换个话题,说明自已的来由。 当晚,室韦继志就住进了他兄长以前住的小宅子。小宅子位于南院王府一处偏静的角落里,独屋独院,无花无草,地面整齐地铺着青砖。 树倒猢狲散,耶律南望战死之后,南院大王王府的客卿和下人们便纷纷另找出路,别择枝头。再加上一个胡作非为的继任者耶律无恶,霸占了原来王府的大部分地盘,王妃元氏所能伸展的地方不多,其中室韦大志原住的小宅子等为数不多独立小院,是元氏一手捧着故大王头盔,一手提着利剑,堵着耶律无恶派来的恶仆,才保存下来的。 然而宅院是保住了,仆人们却四散,最终只有从娘家带过来的四五个丫环嬷嬷跟在身边,勉强打理着旧王府。 架上书籍,坑上被褥,桌上杯壶等,都原封不动,元氏身边的丫环每日依旧打扫清洁。 室韦继志迅速浏览了架上密密匝匝的书籍,随手抽出一册,盘腿坐到坑上,心无旁骛地读了起来。大约是东方微白地时分,室韦继志身一歪,斜倚着坑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就睡着了。 梦中阿兄教年幼的室韦继志写字,写的不是北庭文,却是南人的汉文。年幼稚的室韦继志握笔不对,屡教不改,阿兄便悄悄地从室韦继志的身后猛地拔手他的毛笔,室韦继志一手淋漓的墨汁,转过头来,看见阿兄那张戏谑的笑脸,迅雷不及掩耳,把手上的墨汁抹在阿兄的脸上,年纪有点悬殊的两兄弟打闹成一团。 后来,室韦继志已经写得一手好字了,阿兄的来信谈及几种字体书写心得时,说草书表面虽潦草随意,精髓却在“端正”二字上面,起落转折俱在规矩中。 室韦继志醒来已是次日黄昏,他把装着兄长来信的闸子撂到了书架的一格空位上,悄悄出门。 王妃安排的婢女已经在院门等候多时,带着室韦继志随处转悠,顺便讲解室韦大志以前的行为习惯和生活点滴。早晨起来在何处散步,晚饭后在何处喝茶,闲时在何处下棋,忙时在何处值夜。 最后那半年,三个大男人把自已封闭在一处偏静的小宅院里,宅院外刀枪林立,除了亲自送饭的元氏之外,任何人不许靠近半步。 三人出关一个月后,金沙坝大战爆发,三人一去不返。这个小宅院里的东西,甲被三人出关时就销毁一空,只留下一座空荡荡阴森森的宅子。 室韦继志步入这座无人愿意进入的宅子,闭着眼睛,感受着院子里的气味,听秋风抚过院中一株野棠的声音。 推开正屋的门,地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室韦继志审示着空荡荡的四壁,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墙面上,发现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野棠花落,匆匆又过了”,正是室韦大志端正秀妍的手笔。 室韦继志在眼眶里打转多时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兄长那独有的温醇略带女音的笑声,还有他真正开心时弯腰捧腹用脚踏地的样子。 ———————— 耶律南望站在一处土丘上,远远的望着南院大王府。伫立良久,才转身而去。 这次回来,本来是想潜入王府见一见那个笨笨的婆娘,看一看室韦大志和耶律无祸的遗物。最终只是托嵬名莲花带了两个字的口信给那个笨婆娘。 “圆圆”这两个字,只有耶律南望和他的王妃知道其中的真正意思。这是他们洞房花烛夜的一句笑谑之言。 室韦大志和耶律无祸都死在金沙坝,虽然不是真正和死无葬身之地,但当时战况混乱,没谁有心思在大战犹酣时去收尸,待到战后大颂边军收拾战场,哪里还能分得清楚哪具是耶律无祸那具是室韦大志,谁又是谁?北庭将士兵卒的尸骸,一股脑儿通通填在一个大坑里,立了一块碑,就几个大字,北庭死难将士之墓。 耶律无祸和室韦大志,这些身份尊贵的宗亲将领和功勋谋臣,和其他出身低微的下等兵卒,再无高下贵贱之分,永远在一起了。 南边的大颂边送,有个挺豪气的说法,叫做马革裹尸还,最初大约是出自炎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口。这里的马革裹尸还,可不是谁都能享受的特权,同样视死如归的投军儿郎,只有混上了边关最上层的那一小撮人,才有资格死后尸骸荣归,绝大多数的归宿,仍是千人坑万人坑。 对于死这件事,南北边关出奇的一致。 大颂那边还兴立个衣冠冢。耶律无祸在黄龙府的宗庙里,还有一块木牌,可旁支庶出的室韦大志,死了就死了,连块木牌都没有。 耶律南望经常睡不着的时候,提着酒壶去室韦大志那里鹊巢鸠占,乱翻他一架子书籍,所以对室韦大志的陋室十分了解。 两年过去了,本来可以凭着学问和事功,在草原上扬名立万,将来可以拜相封侯的室韦大志,在寓居了十一个春秋的陋室里,遗留一堆破书,一床旧被,给未亡人作个追思纪念之物。 耶律无祸少年时拙讷无言,勇武出众,能徒手搏熊,老汗王在位时,曾亲口赞誉为哑口孟贲,对汗位或明里虎视眈眈或暗中侧目的叔叔和堂兄弟们,哪个不是猛砸金钱美女,极力拉拢这位北庭猛士,就那样被自已三言两语骗来南院,一直到战死,还未正式娶亲,不管名花解语的南人大家闺秀,还是娇蛮泼辣的部落格格,都是一个劲地摇头,真是让做大哥的耶律南望和嫂子元氏伤透了脑筋。 耶律南望东游,那边是元氏部落和室韦部落。 室韦继志西行,那边有金沙坝,还有肖雨师新立的几座边关军镇。 ————————— 大梁城里的杨艾儿做了杨府的小管家一些时日了,有大管家杨老伍的耳提面授,进步迅速,对管家的角色,已经得心应手了。 重九登高,杨艾儿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终于把杨家许多老弱妇孺们请上城外西山,饮了菊花酒,遥祭了西北故人,又平平安安送回各自家宅中。 杨艾儿回到自已的小窝里,累得散了架似的。 半圆月照着窗棂,杨艾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提着一壶菊花酒,捏着两只瓷杯儿,沿着梯子爬上屋顶。 屋顶上晾着打露的菘菜干。杨艾儿骑着屋脊,面前摆着两只酒杯,都满上黄澄澄的菊花酒,杨艾儿自已仰颈饮一杯,向瓦面上酹一杯。 十余年前,就是六哥杨老六教自已饮酒的。两个半大屁孩子,从厨房里偷些烧酒,骑在屋脊上,就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都皱着眉头拼命往下咽。 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大侠,不都是在月色下,坐在别人家的屋脊上,举壶痛饮的吗? 杨艾儿感觉身后异样,回头一看,一只大猫在瓦面上摄手摄脚走来,吸着鼻子,使劲嗅着酒味。 “猫儿哥?!”杨艾儿盯着大猫,试探着轻唤一声。 “喵——”大猫低低地回应一声。 “喝一个?”已经微醺的杨艾儿再次招呼一声。 大猫径直走来,绕到对面,端坐在酒杯前。两只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杨艾儿醉倒在屋顶上,日上三竿才爬起来。杨艾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已竟然是被一只猫灌醉的。 柴郡主看着刚从屋顶爬下来,走路脚步还发飘的杨艾儿,笑眯眯地问道:“杨艾儿啊,相中哪家姑娘了?我给你说媒去!” “没……没有……”杨艾儿脸一红,更加结巴。 “真没有?除了单相思,还有啥事能让平时滴酒不沾的你在屋顶上自斟自饮了半宿?”大管家杨老伍提着米餸走进院子里。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是杨艾儿买米餸回来。 “昨晚,你在上面喝,我在下面喝,我看着你醉趴下来的。”杨老伍得意笑道,“年轻人,能有啥心事值得那样求醉。” 杨珍珠终于暴怒了,拿着一根棍子满大院撵着那只大猫追打,大猫嗷嗷惨叫着窜上跳下。 “干啥干啥?”杨老伍赶紧挡住杨珍珠。杨家上下都知道大猫惹不得。 “干啥?它昨晚上叼走我晾的衣裳!”气急败坏的杨珍珠口不择言,把女儿家的隐私事都当众说了出来。 已经将近两年没睡过觉的杨六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已回到天波府喝了顿菊花酒,还偷了杨珍珠的贴身衣物。 嗯?手有余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5章 书声琅琅马蹄阵阵(上) 镇戎镇戎,镇,坐镇;戎,边关。休翁先生游历边塞数年,把镇戎赞誉为边送第一州。留下对镇戎的脍炙人口写照“平川落照连秦苑,古道炊烟覆驿楼”。 杨六郎从河曲大马营日夜兼程东归,为了抄近路,遇河涉水,遇山越山,直指东南大梁城。 六盘山是镇戎的脊骨。杨六郎坐在六盘山山顶,极目远眺,时值深秋,除左渭右泾之外,周边一片苍凉荒芜,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山多川少,黄土地上写满了一个字,穷。 前两个月从吕公子身上转移而来的九胴切丝线,竟然在杨六郎身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从丝线变成了粗逾牙签的细绳,把杨六郎右手右脚的每一块森森白骨全部连接缠绕覆盖,黑漆漆一层,与人体融为一炉,像极了人体本身的筋肉,徐徐张弛蠕动,令人看了头皮发麻。 杨六郎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僵直如木的右手右脚,在皮肉脱落之后,便如挂在身上的两串风铎,如今这些黑色细绳居然能与自已心意相通,能按自已心思牵引右手右脚活动,虽然远未熟练圆融,但也可以勉力应付日常行止。 而且,真感觉到午时一个时辰的煎熬,轻松了不少,不再那么难捱。 但杨六郎却不知为何,感觉隐隐不安。 六盘山是周边数百里的水源地,云雾流布,林木阴翳,溪涧成行,不让东南,是西北的清凉之地,杨六郎在此地身心如沐甘霖,酣畅尤胜他处,坐下之后,恍惚之间,便不由自已地神游太虚,做了一个喝酒盗窃的怪梦。 早有炎汉时,南方朝廷就采取了移民实边的策略,本朝太祖借统一中土的威势,积极开边拓土,镇戎已经从前线转成二线。六盘山下有水有林,四五里地内,便有烟村二三处,在西北算不得人烟稀少了。 中土的乡村私塾,不知何时起,形成了惊蛰开课,重九散学的不成文规矩,其余时间,便是一年一度的假期,由着孩童们帮衬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日常喂猪放牛、打草砍柴等。收获时节,到田地里送饭送水,在晒场上晒谷赶雀,甚至割麦扬场等,都要勉力而为。穷人孩子早当家。 虽未到午时,日头已盛,杨六郎经过一片晒场。本意只是直接从晒场边路过,不停半步。 未曾想到,刚刚翻完麦子放下手中疏齿耙的孩子,坐回树荫下矮凳上,从身后摸出一本书,大声读了起来。 “……早知逢世乱,少年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 是李唐岑参的《行军诗》中的两句。 杨六郎十二三岁时读过。虽然撂下书本多年,大概还是记得岑参边塞诗中的一些好句子。 杨六郎好奇停下脚步,远远的打量着这孩子。只见他黑脸长眉,神情专注,忘乎物外,连雀鸟成群结队来偷吃麦粒也浑然不知。 杨六郎自已也不知为何就停步不前,隐藏在一棵大树荫下坐着。这处难得一见的塞外山村,背靠着粗犷雄壮的山梁,如一个温婉的小娘子,总让行人不由自主停下来。 杨六郎轻轻丢了几颗小石子,替那读书的孩子赶着不肯撒嘴的鸟雀。孩子没有像常见私塾里的蒙童一样摇头晃脑的读,而是挺着腰杆,一脸凛然一字一句地读,声音不算抑扬顿错,却是铿铮有力。 秦音本是高亢,这孩读到动情处,竟如嘶吼一般,“……十日过砂渍,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也曾年少风发直投西北的杨六郎,也听得悚然动容。 这孩子年纪还小,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边塞苦,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边关沙场。将门出身的杨六郎,小时的边关沙场是父兄从西北寄来的家书,是欲说还休的思念,是荒凉的山脊月风中沙,是杨家妇孺们的天地尽头。 稍长些,边关沙场是祖公堂里的累累神主牌,是西北警讯入大梁城后杨府里高高升起灯笼。 再长些,边关沙场就是那一排架子上刀枪弓戟和日复一日的苦练,是年纪稍长的族兄们东市买马西市配鞍后呼啸北去。 等到自已也像兄长们那样投军西北时,才知道何为边关沙场。 也许边关沙场是红墙琉璃巷将种弟子博取功名的舞台,是云桥巷那边读书人词藻文章中的琵琶胡马。 对于杨家人来说,边关沙场就是宿命。杨家男人生为边关,死在边关。 百余首唐人边塞诗,那孩子翻来覆去的读。杨六郎坐在树荫下,伴着琅琅书声,平静度过午时的艰难时刻。袖中右手上盘蜒的黑绳,数条绳头像蛇首一样抬起,蠢蠢欲动。 杨六郎站了起来,悄悄去往北边方向的村口。 因为北边传来了马蹄声,声势动静不小。 先是一骑从山梁那边翻过来,马蹄达达,打破了午后山村慵懒寂静。骑士披头散发,衣袍褴褛,手里却提着一杆枪。 一骑过后,是一大群骑马的跟在后面,马蹄敲击地面,如好多面大鼓一起擂响。 后面跟着驰骋是边关官兵的模样,衣甲鲜明,声势骇人。不过杨六郎看得出,这群约五十人不过是杂号官兵而已,一身戾气太薄了,马背起伏,马上的弓手身形如同随波逐浪,根本无法瞄准,射出的箭矢,离前面的单骑差了十万八千里。 前面的单骑从杨六郎身边冲过时,被杨六郎瞬间出手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满脸胡碴的汉子在地上连续滚了好几圈,才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持枪的双手一振,摆了一个枪势,枪尖从指着杨六郎。 杨六郎没有动手的意思。这个汉子该算得上登堂入室了,下盘很稳,手上握枪也很稳,有忘我的气势流露出来。 后面跟着的官兵却不分好歹,对着杨六郎和那汉子就是一轮泼射。杨六郎左手抽刀,拨开了身前的箭矢,那汉子抡转枪杆像个风车一样挡成身前,纷纷打跌了射来的箭矢。 领头的官兵是个彪形的大汉,在奔跑的马上,对着杨六郎就是当头一刀。 杨六郎只是横移了两步。就轻松躲开斩来的长刀。 原来未得到吕公子的九胴切丝线之前,右边腿脚皮肉剥落后几乎不能受力,行走更多像单脚跳动,连一跛一拐都算不上。杨六郎也曾想找根拐杖,可右手也用不上劲,拐杖无用武之地,只好作罢。现在九胴切变身坚韧细绳,能按心意牵引手脚动作,终算是恢复了正常的行走,至于跑跳,或许将来会可能。 连续三四柄刀斩向杨六郎,都被轻松躲开了。是个聪明人的领头官兵,终于抬头制止了属下无用的举动。 “镇戎州的官兵缉贼,无关人等退下。”领头官兵坐在马上,瞪眼怒喝。 杨六郎转身面向刚才那位被扯下马的汉子。 “不错,我是六盘山马贼徐右松。”那汉子手中的枪势不变,抬头傲然回答。看这样子,这位马贼把做贼和做官等同起来了,认为都是值得骄傲的事。 杨六郎不禁想起了以前出关驱贼时的遇到那位独行的草寇小贼。那位独行贼才十六七岁,就敢一个人站堵在一处大漠绿洲的入口处,挥刀向杨六郎十人叫嚣。那位姓孛只斤没有名字的小杂羌,最后加入了杨六郎麾下的武威营,在金沙坝随杨六郎突围时战死。 杨六郎决定帮一把这个走投无路的贼子。 杨六郎空手一把夺过徐右松的长枪,倒持抢柄,一通乱砸,就把缉贼的官兵,打哪里来赶哪里回。 徐右松低头看着自已空空的双手,直愣愣发了一会儿呆,这些五天来如附骨之蛆一般追赶自已的官兵,就被这样打道回府。 杨六郎手中的枪尖抵在徐右松胸膛。不等杨六郎发话,徐右松就急急忙忙的主动交代:“我是六盘山山寨二当家,今年山寨中收了一件宝物,被官兵知道了,便发兵来攻,山寨死伤较多,就散了,各走各路。我流落了三个月,前几天想回山寨看一看,就被官兵们候个正着,一路追赶到这里。” 烟尘散去,刚才那位读书的孩子,怯生生地露面,向杨六郎问道:“我能摸摸你的枪吗?” 杨六郎把枪插在地上,任由那孩子围着转圈观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6章 书声琅琅马蹄阵阵(中) 枪是好枪。与江湖好汉常用的花枪不一样,枪头长,粗枪杆是用上好硬木制成,不是寻常的柔韧白蜡杆子,有点类似山东担杆山欧阳家的大枪。 孩子围着地上插着的枪瞧了半天,还伸手小心摩娑了几下,正在心满意足时,忽然村中一阵急促的锣响,晒场方向扑楞扑楞惊起一群雀鸟,孩子一拍前额,叫了一声:“糟!”马立撒腿就跑回。 村头有条清浅的溪涧,徐右松把身上的破烂得有点不像样子的布衫脱了下来,就得溪水,痛痛快快洗了头脸,掬水擦了身上的尘土,把布衫在溪水里洗尽血污泥痕。 杨六郎坐在树下等着。山脚之外不出二里,便是沟壑交错的黄土荒原,与这绿树炊烟的村子,和背后的六盘山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徐右松把裹上原来的羊皮袄子,把布衫挂在树上晾着。然后就一屁股坐到杨六郎对面。秋天风大气燥,估摸不用半个时辰,就件已经穿薄了的衣衫就吹干了。 “好了,现在要杀要剐随好汉的意思,徐某人皱个眉头就是这个……”脑子进水的徐右松,屈起两个手指扣在地上,惟妙惟肖学着乌龟爬的动作。 杨六郎刚才看到这家伙胸口和肩上伤痕交错,算得上触目惊心。便有些疑惑,做马贼能做得如此惨烈? 杨六郎闭口不言,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个马贼,凌厉的目光,让徐右松无处躲藏,局促不安,嘴里嚅嚅,又不知说什么好。 “说说你是怎么当的马贼。”杨六郎终于开口打破尴尬压抑的气氛。 徐右松随着杨六郎的问话声落,舒了一口长气。却心中感觉怪异,这位怪人,竟然不是先问自已山寨得了啥宝贝,却问起自已当马贼的生涯,总不是与山寨有仇吧,或是对马贼起了兴趣,难道是同行? “我是前年入的伙。”徐右松言简意赅,然后迅速撇了杨六郎一眼,看能否就此蒙混过关再作打算。 杨六郎不言不语,静候徐右松的下文。 徐右松想起了刚才这位大个子夺枪的揍人的本事,心底酸水涩水泛起,才出狼窝又遇大虫,心一横,便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丈夫有一说一。 徐右松竟然还是正北中路的边军出身。前年冬月,所在标营奉了上峰的严令,跟随一小队斥侯出关向北游猎,企图拦截北庭通风报信的斥侯谍子。这种两朝边关每年互猎事情,大家不以为意,无非出去挣些军功,或成为北边蛮子的军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好巧不巧,被他们截到了一队自西向东的铁鹞子,估摸是从别的兄弟斥侯手里的漏网之鱼,几乎人人血染衣甲。大出徐右松意外的是,自已这边五十人搏杀二十余名筋疲力尽的铁鹞子,却死了三十余人。这队铁鹞子根本无心恋战,两人两人脱队殿后,拼死保护领头者逃离,马不停蹄追逐了一天一夜,把最后一名铁鹞子活活累死才结束此次北行。 “还记得什么日子出关吗?”杨六郎沉默一阵,声音沉哑像只困兽。 “维熙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徐右松一口道出,“我们出关到返营,恰好一个月,十二月二十日是老标长生辰,大伙说好了都拿出一份军功给他凑分子,让他寄回去娶儿媳妇的。这老家伙想做爷爷想疯了。” “可惜老标长死在这次出猎中。过了除夕,军中论功行赏,当时领队的斥侯头子,非但不愿把军功均摊到战死的兄弟,还瞒墨了老标长几个的功劳,伍长带头与那狗日的起了冲突,却被下了套,我们一伙儿都被赶出了军营。” 往后的事,徐右松拿了不到一百两碎银,凄凄切切地回乡,却被六盘山的马贼打了个劫,结果不打不相识,再加上一肚子怨忿,便在六盘山落了草,因为一杆枪使得威武,但做了二当家。 杨六郎默不作声。徐右松又硬着头皮,把几个月前西域高昌城出土一个佛骨舍利塔的引起的纷争大概讲了一通,杨六郎才知晓其中的牵扯不简单。 佛教自汉末西来,一路点灯播种,几百年后,不说中土出了那位舍身出家的梁武帝,好多皇帝大臣笃信佛义,误国误民。但葱岭以西的月氏,西北诸多小国,北庭的大漠草原,以及偏安一隅的吐蕃,趁着中土五代之乱而崛起了李夏国等,却是国政与佛旨合一,以此凝聚了一国一地的国运民心,以至寺庙林立,各国各地无不以供奉佛骨舍利为荣,每有佛骨舍利从天竺西来,沿途各国无不明争暗斗,耗费帑币,甚至刀兵相见,也企图留下佛骨在本国。 高昌出土了舍利,引起了北庭、李夏国和大颂三方好一番明争暗斗,最终落在大颂这一边的手上,护送佛骨舍利东行时,大颂这边主事的一位太监好大喜功,故弄玄虚,却弄巧成拙,被六盘山的马贼歪打正着给劫了。当地州府和驻军受了那太监的鞭督,各方蜂涌而来,都想出手讨回这件佛门至宝,以讨好那位下面没了的贵人。所以六盘山的山寨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了,各级头目喽罗死伤殆尽,也就是徐右松骑术好,在忙乱之中抢了一匹军马,一路狂奔逃命。 “东西呢?”杨六郎抽出腰后的刀刃指着徐右松。 杨六郎不谙时政,但年少在家塾里听白胡子老头讲过李唐大儒韩夫子写的《谏迎佛骨》,韩夫子还差点为了这篇文章掉了脑袋,在少年杨六郎心中是个铮铮汉子。 再者,杨六郎对这舍利颇是矛盾,既有杨家历来不事鬼神宗教的家传风气,但本身死而复生,却是赖谷底番僧之力,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面具久在西北,知晓西北民风和习俗,这东西的确会发生不同寻常的功用。 “真心话,我不知道!”徐右松高举双手,着急都要跪下来了,生怕杨六郎不信,“六盘山山寨的人虽然不是啥好鸟,但某与他们日夜相处,六百余天,同桌喝酒,同榻而眠,也不希望他们白白死了,但真不知道那东西在哪。” 杨六郎盯着徐右松看了一会,却开口问:“你再说一遍,你们啥时候出关,啥时候返营。”这是一个戳破慌话的小窍门。 “维熙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出关,十二月二十日返营,刚好一个月。”徐右松忙不迭回答。 杨六郎目光热切起来。他无端想到了惠和和尚那句“欲速不达”的谶语。入?州找到顾富贵,现在遇上徐右松,杨六郎第一次在心底对报仇雪恨生起了信心和希望,不再像之前那样急哄哄乱撞一气。 “谁给你们调兵令?”杨六郎开始抽丝剥茧。 “后来才知道,我们出关后,原来的都营便率着营中的老兄弟一路西行,都战死了。我们返营时,已经物是人非。我找过军镇做帐中参军的同乡徐启,他也不知道,镇军将军还大发雷霆,以为我们私自出兵连累他呢。” 看样子这次调兵是直接越过军镇,直接调动了整制营,这背后的人可谓手眼通天了。看来回大梁后,又得劳驾张庆之这兔崽子。 坐了半晌,忽然徐右松腹中一阵雷鸣,把杨六郎从神游中惊醒。原为是徐右松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一下子就垮了精气神。 杨六郎最后一个问题是:“从最近的兵营到这里,快马需要多久?” “一天时间。”徐右松低头沉思了一会,有气无力地回答。 “走,进村,找刚才那位叫马刻鹄的孩子,去他们家做客。”杨六郎站起身来。 ———————— 从村头流向村尾溪涧边,一位妇人正在蹲在溪边的石头上,用力地捶洗衣物。因为姿势的缘故,凸显得她身段丰腴,腰 臀部的线条,远比村上贾老爷五姨太的琵琶还要圆润,胸口压在膝盖上,撑开了两襟。 妇人累了便稍作歇息,伸出手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头发,沾了湿水,便紧贴在额头与黑里透红的脸颊。村中一个无赖经过,两眼放光,盯着妇人的两肋看,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屎。 妇人惊起,抬头一看那鬼迷心窍的无赖货正从地上爬起来,自嘲笑了笑,不就是两块肉吗,真不知道光棍汉们为何眼光总盯着看,她倒是恨不得生得越小越好,免去许多背后的碎言风语和村中这些游手好闲的汉子们恶狼般的眼光。 兼作村塾学堂的村族祠堂,重九已过,今年已经儿童散学,往日一片吵喳喳,当下人去屋空。一位约莫四十岁年纪塾师,正在收拾箱包,一边收拾一边叹息。辛苦一年,箱底除了几本旧书和几件旧衣,连两个抖得响的铜钱都没有。 一个清瘦的小女孩飞奔而来,远远看着洗衣妇人,但挥着手叫喊着:“马儿娘,马儿娘,快快去看,你家小番子闯祸了,正在晒场边上呢,被贾老爷子审着……” 妇人一听,赶紧把衣物和箩筐往岸边一放,起身就直奔向晒场,两只大瓜上下左右摇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7章 书声琅琅马蹄阵阵(下) 头发蓬乱脸色黢黑的女人,一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水泪水,一边咬着牙关,用树枝抽打着孩子的双脚。 隐藏在树荫下的杨六郎和徐右松远远看着母亲打孩子。 “小时候,被你娘揍过吗?”徐右松看得津津有味。 “挨过,一天三顿笋烧肉。”杨六郎很想笑,可笑不出来。 杨六郎十四岁了,老娘手中又细又软的竹鞭还不换根大的竹尺,抽在腿上,跟挠痒痒一样。十四岁至十七岁,每天还是屈服在那根细竹鞭之下,被老娘亲自押着去学堂。 那妇人非常卖力地抽打孩子,但手中的树枝又细又软,抽在腿上,只是当下火辣辣一阵子,一个时辰后,连红印都会自行消退。这个,杨六郎深有体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天下娘亲都是一样心软啊! “你呢?” “我家里穷,一天一顿。”徐右松漫不经心,答非所问。 杨六郎转脸一看徐右松,只见这家伙张着嘴巴,口水都涎到下巴了。杨六郎直接起脚把徐右松踹倒在地上。 倚在那对母子面前的躺椅上的干瘦老头,眯着眼睛看一出赏心悦目的好戏。 妇人可能是感觉到了老头异样的目光,停下手来,神色慌张地扯扰胸口的衣领,弯腰缩肩,手足无措。刚才已经被揍过的孩子倔强地站着,一声不吭。 “怎么不打了?”老头淫 秽的目光在妇人身上上下游曵。妇人窘迫无助,孩子却愤怒得满脸通红,目光冒火。 一位衣着简朴的乡村塾师模样男子匆匆小跑而来,气喘吁吁。 “贾老爷!”塾师向躺椅上的老头简单一揖之后,站在妇人和孩子的身侧。 “说吧,咋办?”贾老爷身体向后一靠,眯着一双水泡眼,阴阳怪气道。 “要不,从我的脩金里扣减?”塾师小心翼翼与贾老爷商量。 “沈先生,这如何使得!”贾老爷皮笑肉不笑,一脸戏谑道,“先生的脩金,已经扣得差不多了吧?” “这……”塾师一时语噎,脸色青白。 妇人局促不安地提议:“从我的工酬里扣吧,每日扣三两小米,留给孩子一口就行。” 贾老爷坐直身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凹凸有致的妇人,嘴里却大义凛然道:“别人会如何看我贾和,刻薄寡恩?盘剥无度?” 塾师沈先生和那妇人孩子三人都感到了贾老爷热辣辣目光里的不怀好意。难道今天在劫难逃了?沈先生青白的脸上升起了怒意。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杨六郎和徐右松从树荫里走出来。 “哎呀,马侄儿,你让叔一顿好找哇!”徐右松得了杨六郎的授意,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 “咋回事?咋回事?”徐右松拉着马刻鹄的手,装模作样心痛手背上一道鞭痕,一边稍稍向孩子挤眉弄眼。 “我刚才听到村头有马蹄声响,便跑过去想看热闹,一时忘了晒场上的麦子,被鸟雀吃了一些。贾老爷要我赔……”年纪还小的马刻鹄,既是心有灵犀,也是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把心中委屈倒了出来之后,才开始泪如泉涌。 “贾老爷,我是这孩子的远房亲戚,刚刚寻来,与这孩子刚才在村口打了个照面,还认不出来呢,这不,问了几家,才寻到这里。我身上还有点碎银,就替孩子还了你吧?”徐右松一脸贱相向躺椅上的贾老爷点头哈腰。 “我损失了一百斤麦子。”贾老爷抬了抬眼皮,稍稍打量了一下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穷酸汉子,大言不斩道。 “今年欠收,麦子金贵着呢,……二十两银子,这事就揭过,否则不怪贾某人不讲情面。”贾老爷心中恼怒这穷酸汉子搅和了自已的好事,大开狮口。 孩子一听着急了,赶忙出声:“不到五十只麻雀和几个班鸠,能吃几两麦子?” “哦。”徐右松搓搓双手,万般不舍地解下腰上的一个钱囊,抠来抠去,估摸也就十几两碎银子,一股脑递向贾老爷,一脸谄媚向贾老爷哀求,“打个折呗,留点盘缠让我回去呗?” 贾老爷见钱眼开,一手劈来,把徐右松手上的钱囊夺去,还顺带把徐右松偷偷夹在指缝里的几粒碎银也捋走了。 徐右松瞧着自已空空的两手,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如些快的抢钱手段。 “贾老爷,我赶了几天路,一粒米都未进肚子呢,能不能施舍半斤麦子让我填填肚子?”徐右松又苦着脸哀求,肚子正好争气地咕咕打了个肠鸣。 贾老爷闭目不语。徐右松就当贾老爷答应了,把搭在肩上的布衫铺在地上,双手捧了几捧麦子,约摸煮成麦饭够四五口人饱餐一顿的样子。 马刻鹄对这个半响前还气势汹汹与官兵相斗,转眼就没骨气的家伙十分嫌恶,徐右松却不管孩子的心思,伸手摸摸孩子的脑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告戒孩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徐右松说完就要去牵孩子的手,马刻鹄却甩手躲过。 孩子娘亲和那位塾师面面相觑,对这位突然崩出来的亲戚莫名其妙,但人家好歹给解了燃眉之急,也不好当场发难,只好憋着心中疑虑,一同回家去。 两间破败透风的屋子,妇人住一间,另一间是厨房,孩子也是住在厨房里。 妇人去把刚才徐右松顺来的麦子臼壳淘洗煮麦饭,塾师则满脸警惕陪着徐右松和杨六郎。 正是夕阳西下炊烟升起时,不知哪飘来一阵肉香,徐右松吸吸鼻子,赞叹一声,好香。孩子也垂诞欲滴的样子。 杨六郎起身走出去,一炷香功夫便回来了,手上拿了只卤鸡。 塾师更是直皱眉头。 塾师稍稍抬起屁股,拉着破凳子往孩子那边挪了挪,但孩子却又毫无顾忌地露出厌恶的神态,往旁边杨六郎背后躲了躲。这串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在杨六郎的眼里,杨六郎把屋里的情形扫了一眼,心里一转念,就猜了几分。 杨六郎善解人意,开门见山道:“在下叫杨大象,这位是徐右松,我们俩都是偶然打这里路过的,在村头与刻鹄匆匆见过一面,只是打算今晚来投宿一晚,不想遇上这事。” 塾师长舒了一口气,马上热情起来,介绍自已是这个村子的塾师,姓沈,名香书,本是荆州人,因故流落到这里,被聘为村里的塾师,每日教十几个蒙童识字,生活清苦闲适,便打算扎根下来。 本来杨六郎还讶异马刻鹄这么清苦的家庭,还能挤出读书的开销,这下全明白了。 新麦要脱壳才能煮饭,煮饭也要长时间,沈先生为了避免尴尬冷场,便把这村子和周边的风土人情说了说。 杨六郎听了,心底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 这里名为村子,实际是贾老爷一人的庄子,除了贾老爷一家,其他人都是他家的奴仆长工,贾老爷在这里就是一个土皇帝,不说予取予夺,就是贾老爷一句话生杀,也是件常事。 “小马儿,说说你咧?”杨六郎转头向马刻鹄笑眯眯地提议。 “你先说你自个。”马刻鹄一脸不买账。刚才这个大个子完全可以一巴掌扇死那坏老头的,却偏偏要向人家低声下气,两个大男人,乖乖双手奉上银子,想想就让人憋屈。 “我是河南大梁城的人,大梁城就是京师,有许多好玩的。我说完了,到你了。”杨六郎竟然和这孩子耍起无赖来。 “我是马刻鹄,陇右扶风马氏子孙,随娘亲流落到这里已有四年。我也说完了。”这孩子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杨六郎被孩子逗乐了,看来是没法在占到孩子的便宜,便换了个话题诱骗孩子:“你今天读了都是边塞诗,这个,有啥说法在里头?你能说个一二三,我也给你说说真实的边关。” “我家祖上出了两个大名鼎鼎的沙场英雄人物,我爹也是死在边关。”孩子铿铮有力的声音,却随即变得低沉伤心,“我想我爹了,读了那些边塞诗,能想像我爹的地方……” 杨六郎找个借口,说偷偷去贾老爷家吃香喝辣的,还要去村头照看那匹马,让四个先吃饭,不用管自已。 刚才孩子一句话,让杨六郎心绪差点塴溃了。我也想我爹,我也想我的兄长们,他们都死在边关了。 欲语凝噎,欲哭无泪。杨六郎好久才平复了心绪回来。徐右松在灶前睡着了。沈先生还在屋前踌蹰不去,等着杨六郎。 沈先生把杨六郎拽到偏僻处,正要向杨六郎重重一揖,被杨六郎拦住了。沈先生开门见山道:“请好汉带他们娘俩离开这里!” “说说看。”杨六郎表情淡淡。 马刻鹄这辈子第一次骑在马上,虽然身后还有徐右松抱着。 “马刻鹄,这时候该来一首啥样的边塞诗啊?”沈先生在身后大声喊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孩子的话音刚落,徐右松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胯下马狂奔起来。马蹄敲击在地面上,沉闷有力,一路烟尘。 沈先生摘过马儿娘身上的包袱,挎到自已的肩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8章 坑人一二而已 昨晚沈先生跟杨六郎谈到月上中天,杨六郎决定带走这一家孤儿寡母,不为别的,为了孩子死在边关的爹,为了八九岁的孩子读边塞诗时高亢的声调如长歌当哭。 夜里月下,沈先生把马刻鹄母子来的来历说了一遍,在杨六郎仍凌冽如刀的目光逼迫下,沈先生犹豫一番,为了取信姓杨的大个子,颇不好意思地把他和马儿娘的事情都坦白了。 孩子早慧,把事儿都看在眼里,怪不得对沈先生如此嫌恶。 “那本边塞诗集是你专门给马儿手抄的吧?”杨六郎颇有感触地问。沈先生赧然默认。 马刻鹄贯籍陇右扶风,真不是他小小年纪学会吹牛,扶风马氏的确出过不少英雄人物。刻鹄二字,来源于炎汉伏波将军马援的《诫侄书》。汉末马超父子兄弟,也是一时豪杰。马援马超,俱是扶风人。 五年前,马刻鹄的父亲在北方边关战死,家里几间旧屋,一亩三分地的薄田,连同朝廷抚衅的二百两银子,都被见钱眼红的族人给占了,理由竟然是马儿娘是个羌人,孩子是个杂种。马儿娘便牵着小小的马刻鹄,一路凭着记忆往西而行,希望能回到娘家的部落。到了此地,饥寒交加病倒在村口,被偶然路过的沈先生捡回庄子里,一顿姜水和小米糊糊,才救下了娘俩的性命。 此后,马儿娘给贾老爷家的长工和家丁缝补浆洗,每日起早贪黑,挣得半斤小米或麦子,艰苦拉扯着孩子生活。马刻鹄长大了一些,便帮着贾老爷放牛割草、晒麦拾柴等,一日换得二三个铜钱。 马刻鹄过完七岁生日,马儿娘跟沈先生吹了枕头风,最后两人一合计,让马刻鹄每日在祠堂外旁听沈先生给别人孩子启蒙授课。毕竟 沈先生是拿了人家贾老爷的脩金的,不能夹带私活。 “贾老爷是个吃人不吐骨的狠人,盯着马儿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不是我总小心防着,运气好,大人小孩,早都被嚼成渣了。求你带走她娘俩吧!”沈先生最后膝盖一软就要给杨六郎跪下磕头。 杨六郎手快,一把捏住沈先生的衣领,把他整个儿提了起来。 “你呢?咋办?” “我在这里想办法,拼了命也拖住贾老爷一二天,让你走远。”沈先生看来视死如归,这个想法应该酝酿很久了。 马儿娘是李夏国的羌女,马刻鹄的爹在一次跨地千里的游猎到西边,敌人没抓到,倒是拐了位羌女做婆娘。马儿娘高鼻大眼,皮肤黑亮,身体健硕,尤其丰满,充满了异域风情和诱惑,徐右松一见之下,口水直流。怪不得沈先生愿意拼死也要救这苦命娘俩出火坑,着实是抵不过美色侵心。 早饭喝着稀可照人的小米粥。口欠的徐右松哪壶不开提哪壶,逗问马刻鹄:“不去跟你的朋友们道个别?” “我没有朋友。我是个小蛮子。”孩子低下头。 两国对峙,两边民众互相敌视,是人之常情。况且中土历来重视华夷之分,穷得叮当响的小蛮子,在哪里都不受欢迎。 “你们马家祖上两个大英雄,一个叫马援,一个叫马超。知道马超吧?他的祖母和娘亲都是羌人。我有许多朋友,也是羌人,他们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守着大颂西北边关。”杨六郎为了安慰开导孩子,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马刻鹄抬起头,一脸疑惑,但眸子里分明闪烁着光彩。 “知道刻鹄是什么意思吗?”杨六郎顺势转个话题。 马刻鹄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懂,但你可以问问沈先生啊!”杨六郎指指旁边的沈先生 杨兄弟好人呐,感动得沈先生差点碗都端不稳。 马儿娘起身要收拾碗筷,却被杨六郎拦住了。杨六郎还去把马儿娘昨夜收拾起来舍不得扔的鸡骨头找出来,扔得坑上地上都是。 沈先生遵照杨六郎的吩咐,翻出纸笔,杨六郎口述,沈先生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然后杨六郎更做了一件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事。杨六郎用徐右松的大枪,在门角挖了个坑,然后又填加去,还用脚踩实,做出尽量遮掩的样子。 收拾停当。 杨六郎向徐右松一伸手:“拿来!” “拿啥?” “银子。” “没有!” 杨六郎变法戏一般,从徐右松破羊皮袄里抠出了一块银块,足有十两重。 徐右松哭丧着脸,如丧妣考。杨六郎却不管这些,用银块把沈先生刚才写的信压在坑上,还把徐右松的大枪随手丢在地上。 日头刚出,五人行色匆匆南去。路上哪个光棍汉嘻皮笑脸跟马儿娘打招呼,大家都顾不及,急急如丧家之犬。 一路上苦了沈先生和马儿娘,马刻鹄与徐右松骑在马上,一阵狂奔,一阵诗书声,从未有过的惬意快意。杨六郎人高腿长, 中午时分,除杨六郎外,其余人都又累又渴,只得寻了一处偏静无人的树林歇憩。 徐右松一脸阿谀的样子凑到站在远处放哨的杨六郎身边,压低嗓音问:“杨兄弟果真是西北边关出身?” “不是。”杨六郎没好气,斜了他一眼,让徐右松全身一冷,打了个哆嗦。 日落时分再歇憩,杨六郎打了几只山跳,做惯山贼的徐右松让四人大饱口福。 “杨大象你怎么不吃?”马刻鹄握着半只山跳腿边大快朵颐,边高声问仍站得远远的杨六郎。 “我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精,刚才逮住山跳时,已经生吃了几个,这会不饿。”杨六郎迫于无奈,边张牙舞爪边胡说八道。 马刻鹄被逗得哈哈大笑。 不想孩子笑声未止,一口大风从西边吹来,刚才暗中与杨六郎对峙的几只野狼夹着尾巴就逃,牙都不敢呲一个。 远在蜀中的大和尚惠和,被一股西来冷风直钻脖颈,连打几个响亮的喷嚏,小寺庙年久失修的屋檐上恰好掉下一片瓦,正中惠和的大光头,砸起了一个大包。 天波府的大猫,不知被什么东西激怒了,蹲在墙头,仰颈向天怒吼,吼声竟然像绝虎啸,而非猫叫。 徐右松吃了近些日子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吃饱喝足了,有了力气,才蓦然心痛起昨日今日损失的银子。 “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二十两,都可以买个暖床的娘们了。”徐右松不敢跟杨六郎提赔偿银子的事,只好捂着心口唉声叹气。 沈先生非常同情徐右松的遭遇,因为他也是个穷光蛋,这辈子都没几次能摸过二十两银子。 还好,沈先生毕竟是个读书人,比起徐右松这个眼窝子浅的糙汉,心中会计较多了。 “二十几两银子,能让你脱身,顺带买了贾老爷的性命,值不值呀?”杨六郎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边。 “沈先生写的信真能骗得过那帮官兵大爷吗?”徐右松十二分疑惑。 “不能,但加上那块银子就差不多五六分了,还有门角一个坑,十有七八。”杨六郎说得阴恻恻,让徐右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拨回去搬兵来的兵 痞,来到村子里,一定会找到贾老爷,发现我们逃走了,就会去搜屋,然后就看到我们留下的银子和信,信上说先前谢过贾老爷的帮忙,孝敬了一些不成敬意的碎银,再次感谢贾老爷的关照,说我们要往南方蜀中投亲,这亲戚又是贾老爷的旧识,无以为敬,只好银子说话。”仔细的话,由沈先生代为解释。杨六郎实在无法跟徐右松那颗榆木疙瘩聊。 “官大爷们不相信呢?” “官大爷们一定相信的。天底下没有人会相信几十只麻雀一会儿就能吃了一百斤麦子,也没有人会相信有人心甘情愿拿十几两银子赔偿麻雀吃麦子的事,更不会有人相信有穷光蛋能拿出五两银子感谢恨之入骨的仇人。再加上门角的那个坑,地上的鸡骨头,让官大爷们怎么相信贾老爷说的话。” “既然不相信贾老爷,就会相信信上所说。然后官大爷们就会经过一番推敲,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马儿娘俩是个流落在此或者干脆就是预先安排在此隐名埋姓的马贼家眷,一直得到贾老爷的关照,挖出埋藏在门角的银子后,还不忘留下一块以表感谢。那么贾老爷就与六盘山马贼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与被劫的佛门舍利脱不了干系。”说到这里在,沈先生忍不住感叹,杨兄弟真神人也! “想到这层关系,官大爷们就一定会好好招呼贾老爷,贾老爷呢,一定说不出个一二来,所以,官大爷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说不定贾老爷一家子都不得安生了。你说,这银子花得值不值?” “值,值!真他娘值!”徐右松竖起大拇指。 “徐兄弟的随身大枪都遗漏忘了拿,所以我们走得很着急,就更加显现信上所说是真话,现在官兵们一定往南方向追我们了。可惜啊,南边不是沟就是壑,在茫茫荒原上找几个人,真不容易。”沈先生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信上真是那样写的吗?这般精彩?”徐右松看着沈先生的得意样子,有点酸溜溜。 “当然不是这样写,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沈先生狠瞪了徐右松一眼,怪不得杨兄弟不愿意跟这榆木疙瘩玩儿,太费口水了。 “可能官大爷里面有聪明人,但等他们从恼怒中清醒过来,我们至少在二百里之外,到时我们再折个方向,或化妆分开走,官大爷们能耐再大,手段再高,咱们这几条小小鱼儿还是能漏网过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79章 所见所闻 千里黄土塬,穷山恶水出刁民。 正当杨六郎一行崇关城门外一处茶水摊上喝茶吃包子时,十几个地痞流氓便围住了这几位外乡人。其中一位带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长得尖嘴猴腮,裂开嘴就一口烂黄牙,直接就伸手抓向马儿娘的胸部,一点前奏铺垫都没有,比大梁城里那些环环设套循序渐进的光棍们粗暴直接多了。 杨六郎没有出手,徐右松还没来得及出手,倒是已经脱离樊笼恢复几分本性的马儿娘,一双筷子猛地敲在这老流氓手上。 老流氓顺势倒在地上,两脚一伸,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周边的流氓马上起哄,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一些不明真相的民众围观过来,流氓们更是得意起来,高声呼喊,乱成一片。 一个小流氓往飞快往城里跑去。 沈先生吓得面色青白,马儿娘面色胀 红却握着筷子手足无措。马刻鹄原先还双手紧握十分紧张,见旁边杨六郎和徐右松端坐不动,倒也快速平静下来。 未几,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衣甲鲜明二十骑策马而来,后面跟跑着刚才去通风报信的小流氓。 人群见到到骑士气势汹汹而来,争先恐后让出道路,生怕被马匹撞着。一眨眼间,就自动清出了一片空地,看来这里的老百姓对骑士们的气焰早已习以为常,都练得一身趋利避害的好身手。 二十骑的马术倒是了得,一下子就勒定马,立在杨六郎一行人面前。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斜了一眼躲在地上的老流氓,坐在马上,眯着眼,冷冷地问了一声:“谁打人了?” 周边的流氓们异口同声答一声:“是他!”众人所指的,却是身形最高大的杨六郎,“就是他打人!” 那位骑士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抬走,抓人!”流氓们马上围成一圈,熟门熟路把地上的老流氓抬起来,等着官爷们抓了人,好一起进城。 “慢着!”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镖师模样的青年大喝一声,怒目瞪着那群大小流氓,稳步走出人群,青年镖师向坐在马鞍高高在上的骑士首领略一抱拳,大声道:“整个过程我都看见了,是这位老东西先对人家小娘动手动脚,被小娘用筷子敲了手背而已,就倒在地上了。” 骑士首领倒是耐心听完青年的说话,突然脸露狞笑,毫无征兆突然提起手中枪就往青年胸口扎去。眼看就要把这位仗义执言的青年胸膛穿个洞,一只大碗猛然飞来,正好砸在捅人的那只手臂上,骑士首领不仅捅不到人,自已还从马上堕了下来。 其他十九骑立即翻身下马,抽刀出鞘,把杨六郎一行五人和那位青年围了起来。 堕马的首领站了起来,单手持枪改为双手握枪,指着手中玩弄一点碟子的杨六郎,大喝一声:“找死!”抖动枪尖,一招破马式,直照大个子刺去。 围观的老百姓,一退再退,远远的看着这边官兵捉人。 杨六郎只是侧身一让,待枪尖刺空收势不住,再迅速出手握住枪杆一带,那首领撒手不及,一个步伐踉跄,就冲到了杨六郎面前。 杨六郎脑门的一热,不由自主右手一伸,叉开膝黑怪异的手指,一下就捏住那首领的脖子,心中马上就涌起一阵燥动,和久违的饥渴难耐的感觉。 “慢着!”人群中又是一声断喝,听在杨六郎耳里却如同炸雷。杨六郎心一清,马上把那首领像烫手山芋一般丢了出去。 人群里步出一位气息沉稳步伐坚定的中年人。 杨六郎侧过头一看,中年人两腿外拐,是长年骑在马背上落下的毛病,不是边卒,就是押粮的。杨六郎中心冷笑一声,看你如何收场。 刚才那青年镖师却皱起眉头,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人镖,威远镖局收了这人的三百两银子,安排三个人一架马车,从洛阳把人保到此地。一路紧赶慢赶,大前天来到了崇关,这位人镖客官,却非要让他们保着,在崇关周边闲逛了三天,刚才说好了,就在城门外等着接镖交镖。自已一个按捺不住,挺身而出说了句公道话,已经违背了走镖在途的规矩,两个师兄弟,怎么还能让人镖保的出来掺和这事,万一出了差错,威远镖局这块牌子就砸在兄弟三人手上了。 那骑士首领虽然已经是第二跌在地上,性子却也坚韧凶悍,在地上就挥手示意,让属下挥刀砍人。 刀光剑影,气势汹汹。 杨六郎在前面赤手空拳对敌,青年镖师退到后面和徐右松护着沈先生三人。 杨六郎心中充满了焦燥和饥渴,右手蠢蠢欲动几乎压制不住。杨六郎只得把右手背在身后,一只左手对敌,一边与人斗一边与已斗,顾此失彼,堪堪与那些官兵相持不败。 杨六郎瞧准备一个机会,一拳砸掉一名官兵手上的钢刀,顺势一抄,把这位官兵拦腰提了起来,当做一面盾牌,挡住他的同僚们疯狂进攻。其他官兵投鼠忌器,只能团团围着杨六郎游走,不敢轻易出刀。 “废物!”地上的官兵首领猛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长枪掷向杨六郎和他的同僚,看来是要杀掉同僚为其他下属清除障碍。距离太近,杨六郎一心两用,来不及甩开手中当盾牌的官兵,那官兵被掷来的长枪洞穿胸腹,死在自已人手下。 杨六郎蓦然感到一下身心舒畅,低头一看,只见胸口冒出一枝黑绳,沿着染血的枪尖钻进前面的官兵身体中。 杨六郎心中大骇,左手用尽全力一甩,终于把官兵尸骸丢脱手,胸口冒出的细绳,犹自抻展招摇,似心有不甘的样子。 杨六郎终于明白当初自已心中隐隐不安的原因了,原来自已身上共生着一个嗜血恶魔。好在黑绳细小,众人没有注意到。 “狗 娘养的!”刚才那位步伐坚定的中年人,从那位首领抬手掷枪一刻起,就大步狂奔而来,仍然赶不及,只得怒吼一声,跃起空中,一个侧鞭腿,把那位首领的脑袋削离身体。 剩下的十八位官兵,在一瞬间的变故中,都懵了,握着刀进不是退不是,呆立无措。 中年人对那些呆头鵝怒喝道:“还发什么呆,去把宋万三给我找来。就说黄柏来了。” 几个灵醒反应快的,马上寻到马匹,翻身上马,狂奔回城。 不到一盏茶功夫,场面倒转。那些嗅觉灵敏的流氓们,早把那位装死的同伴扔在地上,正悄悄退后往人群里钻。 未等他们钻到人群里,黄柏就转身,大喝道:“都不许动,乖乖站着,今天的事,能给老子说得清楚,留你们一条狗命,理不清楚的,老子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踘。” 那些流氓们都感到一股刺骨寒意迅速罩了过来,只得乖乖双手抱头,像只狗一样蹲在地上。 杨六郎五人重新坐下来,沈先生和马儿娘惴惴不安。杨六郎自小是个闯祸精,到了沙场上杀人无算,徐右松是个久经战阵的兵 痞,两人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主,好整以暇等着大戏上演。 “黄将军,下官有罪,接驾来迟了——”一声高亢的叫唤,未见人先闻声。然后,好多个眨眼功夫,才见一个大胖子跌跌撞撞地从城门门洞里抢出来,一见到黄柏,先是一愣,然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黄柏从怀中掏出一块号牌,蹲下来,递到胖子面前,拉着声音,让人听着毛骨悚然:“宋万三,刚才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不,不知道!” “知道还是不知道?”黄柏话中怒意暴起。 “原来不知道,……刚才兵士跟我说了,才知道。”胖子额上汗大如豆。 “是吗?”黄柏冷冷地笑一声。 接着,黄柏好像自言自语:“这几天,我在崇关随处逛了逛,所见所闻,要不要跟你说说?” 胖子伏在地上,额头贴泥,一动不动。 一帮流氓全部都收押在军牢里,由名叫曹千和曹万两兄弟镖师带着一除官兵看守。 黄柏入城后,直接来到兵营校场,举着手中号牌,随手点了一队官兵,大声音告诉他们:“我就是黄柏黄阎罗,孤身来崇关接任城关郎将,你们从当下起,就是我的亲兵。”把这此平时不太受上面老爷待见的的年轻兵卒们激动得满脸潮红。 这队官兵,第一件任务,就是看守犯人。 黄昏掌灯时分,黄柏用一锅面条,请了杨六郎一行和那位叫曹鸯刀的青年镖师。 “想好了吗?留下来,在这崇关建功立业!” “我堂堂正四品关防郎将,替朝廷延揽几个江湖侠客,兵部那里总会给几分薄面。” 曹鸯刀两眼放光,但斜了一下杨六郎和徐右松两人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样子,又硬是咽下涌到嘴边的话。 一处外表不显山露水而内里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胖子宋万三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另一个着青衣便服的瘦高个男人,右手捏着下巴上短须,在号称一两丝一两银的蜀绣地衣上翻来覆去地踱步。 “不得杀不了黄柏,是杀了他之后,如何跟大梁城交代,……你看清楚他的号牌?”瘦高男人忽然发问。 “是,不是,我当时没有抬头看清。”胖子着急得语无伦次。 “好,好,好!今晚就盗印杀人。”瘦高男人目露凶光,如择人而噬的饿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0章 军机大事不过儿戏(上) 大颂兵部的和吏部都有一份人事秘档,是西北大战后,潘太师亲手修订撰录的边关十数位表现突出的青壮将领从军历程。不过两份秘档有一点差别,兵部那一份,每个人档卷下,都用朱笔寥寥数语概括该将领的特点。 黄柏的评语是四个字,治兵酷烈。 军中同僚送黄柏一个外号,黄阎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所以黄柏在军中没有一个能喝酒聊天的朋友,在军外更加没有。别人履新,总会带三五个用得顺手的旧部,这是循例,黄柏只有孤身寡人。 “我孤身上任,缺人手,难稳得住局势,如果几位不愿意从军,黄某斗胆请几位暂且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快则十日,迟则一月,每日每人十两银子酬劳。”黄柏起身向几位江湖好汉抱拳,情真意切地请求。 “抱歉,我要赶路。”杨六郎淡淡地拒绝了。 徐右松也跟着摇头,剩下曹鸯刀左右为难。 一个江湖镖师,如果命好赌得中,就能摇身一变,进入军中跟随一位实权郎将,从此衣食无忧前程光明,而且,还在反哺家族镖局生意,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可初入江湖不久的曹鸯刀面子薄,见杨徐两位拒绝,也就不好意思表示自已愿意留下来,以免被江湖嗤笑了不是。江湖中其实大伙儿熙熙攘攘都是冲着名和利两样东西来,可就没有人能拉下脸皮承认,发现别人钻营,不讥笑几声,都不足以表示自已侠肝义胆淡薄名利。 黄柏也没有十分失落,这几个看起来不错的江湖客,本来就不是自已的,得之幸,失之命。当下最要紧的是怎样笼络起一拨自已的人马,否则在崇关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根本无法立足,更遑论整顿军纪,练兵枕戈待战了。 一顿简单晚饭,算不得不欢而散,但也是意料之中的冷淡收场。期间,曹鸯刀几次欲言又止,可惜杨六郎和徐右松都不帮衬着垫个台阶,黄柏也心事重重,忽略了曹鸯刀的神色。 黄柏本来对崇关之行,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如果崇关的地头蛇能与自已虚与委蛇,给二三个月的时间,黄柏有信心笼络起一部分人,然后徐徐图之,最快一年时间,扫尽崇关的污秽。不想才准备入城,就出了官兵欺榨百姓的事,一时激愤忍不住出手,等于提前向崇关地头蛇宣战。虽然事后,已在现场表示宽赫了那十八位兵士,但这样未上任即下马威的作风,崇关的地头蛇能善罢甘休?何况黄阎罗名声在外,谁信不会秋后算账?这殊死一搏是难免了。 在之前一个月,潘太师授意侯玉阶和李棠溪,提议升迁擢拔一些青壮将领,充实到边关和几处关内要隘。侯玉阶拟了一份十人名单,李棠溪一看,动笔把几个在边关功勋显赫的青年将领给删了,换了几位吕门走狗,把侯玉阶气得直冒青烟,撸袖就要揍人。还好,被潘太师撞着,才没打起来。 在皇帝御书房的小朝会上,又为那十根萝卜该各自填哪个坑吵了半天,把皇帝吵得脑袋发胀,甩袖而去,留下枢密院和三省六部的十几位大佬去留不得,渴饿了七八个时辰。 等十几个老头子困得有气无力眼皮抬不起的时候,一位小黄门来告知众位大人,也不用再伤和气了,皇帝决定次日亲自主持抓阄,把十个将领的命运,还给他们自已掌握。 这回谁都无话可说了。 侯玉阶主动找李棠溪喝酒,忧心忡忡托出自已心中的顾虑。 “其实十个人,谁去哪都没关系,结果最后都差不多。但是崇关绝不能落入庸人之手。”侯玉阶自饮一杯,叹气道。 将来与北庭和李夏国争雄西北,万一失手,西北尽入敌手,崇关便是扼守中土的三座城关之一,北路是崇关,中路是郭城关,南路即是剑关。 崇关握在吕老狗手中,中土下场只有一个,从端坐九五至尊位的赵垣,到侯玉阶,都十分清楚。 “哦——”李棠溪不无揶揄的意思,把哦字音调拉得高高长长的,“想明白了!?” 侯玉阶又恨不得撸袖揍人,李棠溪赶紧双手下压,示意侯玉阶稍安勿躁。若论单枪匹马干架,十个书生李棠溪也不是一个出身武当门人的侯玉阶的对手。 “你想把谁弄去崇关?”李棠溪问。 “黄柏!”侯玉阶道,“捕鼠笼的秘档显示,崇关已经烂透了。但如果连根拔起,伤筋动骨,况且,兵部现在捉襟见肘,人钱粮都填到一线去了,二线根本无法顾及,崇关要成建制地换,难以承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治病救人吧。” 李棠溪仰颈灌了一杯酒,把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上,道:“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侯玉阶在南薰门校场给十人饯行,一个劲儿,让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吕门走狗,大声诵读李唐朝诗人岑参李的边塞诗,说你小兔崽子背一首,老子就喝一杯。谁想到那白面兔崽子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散席时侯玉阶已经酩酊大醉,拽住与师门有点七拐八拐关系的黄柏不放手,吐了黄柏一身污秽,还一个劲儿吩咐师侄保重保重。 在打道回府的马车里,黄柏被迫和侯玉阶同车。马车里只有两人,侯玉阶哪里还有半点酒意,武当内功可不是浪得虚名。侯玉阶两只牛眼贼亮贼亮的,瞪住黄柏问:“说说,你真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抽中崇关?” 黄柏默不作声,心中已经把侯玉阶骂了十八遍。 “跟师叔说真话,传你太上清心咒。”侯玉阶从衣袖里掏出几页黄纸,在黄柏面前扬了扬。 黄柏脸色从青转白,从白转红,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狗日的李知政大人!” 在抓阄前,吕门走狗个个心中祈祷抽中崇关,那里是吕家后院,一个二线镇关,不打仗不死人油水足,得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份。边关将领则个个在心里向四面八方诸天神佛烧香许愿,千万不要抽中崇关,那里是吕氏禁脔,外人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还不如去边关痛痛快快,该生生该死死。 大颂同知政事李棠溪李大人,一早在殿门外候着黄柏,悄悄给他一纸条,写着崇关二字。连哄带吓,说黄柏就是要么扫净崇关要么死在崇关的命,要黄柏无论等会抽中什么,换成刚才写着崇关的那张小纸条。 高居堂堂一朝副宰位置的读书人,就是用这偷梁换柱的江湖杂耍把戏,把黄柏送去崇关的。 侯玉阶辛苦地捂着嘴忍住笑,狗日的李棠溪,真有你的。抓阄时担任监票官的侯玉阶,可是明眼看着,十张纸条上的字迹,绝对是高坐九五至尊位的那位写的。 —————————— 杨六郎在清清冷冷的院子里沐浴月光。北方深秋,枝上叶早已落尽,没有什么树影婆娑的景致。 有几个黑影在屋脊上窜来窜去,杨六郎不予理睬。不管是江湖的入室梁上君子也好,还是哪来的蟊贼也罢,今晚看谁熬得过谁。 有一个黑影按奈不住,现身动作起来,被杨六郎用半块砖头砸下屋顶,除了一声沉重的坠地声,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心事重重尚未熟睡的黄柏披衣而起,看到院中躲着的黑衣人,叹了一声,回屋里抽刀出鞘,端坐等贼上门。 可惜屋上贼有贼心无贼胆,白等一宿。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院外忽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传来,然后夹杂着马蹿声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叫喊捉拿反贼。曹鸯刀刚起身想去开门看看啥情况,宅门就被大力撞开,一匹高头大马真撞而入,马上骑士提着一杆长矛,冲着曹鸯刀就捅来。 幸好大门撞开的声响已经引起曹鸯刀的警觉,曹鸯刀往侧边一扑,就地一滚,狼狈躲过。 那位跨坐在大马上的骑士没有继续追杀院中的人,反而勒马立到一边,但对院中人仍然虎视眈眈。一头肥猪滚进院子里,是昨日在城门外的跪地不敢正眼看人的宋万三。 今天的宋万三却是另外一副模样,趾高气扬用手指着一圈,尖着声音恶狠狠地下令:“抓了这拨冒充朝庭命官的反贼!” 一大队身披重甲,手中握着盾和矛的步卒涌入院子里,散开像个弧形一样把几人围来,周边的屋顶上,数十弩 手从屋脊后面现身出来,手中弓 弩全部指向院中人。 看样子是要瓮中捉鳖了。 黄柏明知无用,仍然从怀中掏出号牌、虎符、将印、告身公文四样东西,高举过头顶,运起丹田内劲,大声喝道:“黄柏奉兵部吏部之令,接任崇关城关郎将,谁敢轻举妄动,罪同谋逆!” 宋胖子仰颈朝天,哈哈狂笑,笑够了,指着黄柏,也扯开嗓门大声骂道:“大胆逆贼,居然伪造朝廷虎符、告身等,属十恶不赦之列。诸位将士,谁杀了这位首犯,赏黄金五十两,官升两级,杀一个从犯,赏白银二百两,官一级!” 话音刚落,各个方向的屋顶上便泼来一阵箭雨。各人反应快,马刻鹄被杨六郎一脚踹进屋里,沈先生为了掩扩马儿娘,肩上中了一箭,其余杨六郎、徐右松、曹鸯刀和黄柏,都全身退入屋里。 刚来那位率先撞入门来的骑士,狞笑一声:“我先来”,一夹马腹,提枪直冲屋门。 院内的甲士,随手扔掉盾和矛,抽出腰刀,争先恐后冲向屋子,聪明的不是直接冲向正屋大门,而是奔向两侧厢房门窗,迟顿的直接冲向正屋,人太多,相互拥挤,乱成了一团。 屋顶上的弓手,也不甘示弱,从屋顶上用力跺脚,踩塌屋瓦,从屋顶一跃而下,抽刀杀向屋内七人。 骑士冲得快,退得更快。冲进屋门是一个人,倒飞而出只剩半个人。 杨六郎先是抓起黄柏搁在正屋八仙桌上的长剑剑柄,顺手一挥,把已经冲进屋内的骑士一挥两断,上半身掉在屋子里,下半身被杨六郎一脚踢飞到院中。然后再回剑向上一撩,把一位正好从屋顶跳下的弓 手割成两半。 剑还给黄柏,杨六郎夺过那位骑士还死死握在手中的长矛,不知不觉双手协同,双臂用力一挑,把一匹大马挑起来砸出院子,差点就砸中宋胖子。 屋内黄柏、徐右松、曹鸯刀三人背靠背,把沈先生和马儿娘三人护在中央,那些从屋顶跳下的弓手,都被三人联手砍了。 那些向正门冲击的甲士,刚到门口,忽然就像潮水一样退到院中,几个动作 杨六郎一手提着半截骑士,一手持着长矛,缓缓从门内走出来,身后的地上画出一道猩红血带。 练枪的徐右松看得目瞪口呆,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能把枪耍成这个样子。连见多识广的黄柏黄阎罗,也只知道五虎断门刀练到极致是滚雪球,未曾听说过练枪练到极致能有滚雪球的样子。 那么高大的杨六郎,脚步竟然如此细碎灵活,双手握的长矛能像短刀一样轻灵翻腾。杨六郎径直冲陷入阵,一个人撵着一群人追杀,像晒场上脱麦的大石碾子一样碾压过去, 背后是一地残肢断臂和染红的土地。 一盏茶功夫,院内重甲之士,十人不存二三。宋胖子看得心胆俱裂,扶着墙仍两腿打颤身躯摇摇欲堕。 屋顶的箭雨才开始一轮又一轮地泼射,不少箭矢钉在杨六郎身上,不见想像中的流血,也不影响杨六郎行动。 杨六郎一矛洞穿那宋胖子的肩膀,把他牢牢钉在围墙上。抬起右手,向宋胖子脖子捏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1章 军机大事不过儿戏(中) 盘蜒在杨六郎右手的细绳已经扎入宋万三脖颈,杨六郎身心一阵畅快,紧接着一个哆嗦,眼中恢复清明,用尽全力拔回右手,撕下宋万三脖颈间一大块皮肉,顿时血流如注。 宋万三被痛醒,本能地撑开眼皮一眼,眼前是一只黑漆漆的怪手,黑筋还蠕动不休,仿佛许多蚕虫在拱动,几条细如牙签的长虫从手上立起蛇头,交缠牵扯着,看着就邪恶嗜血。 宋万三裆下传出一股骚臭味,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院子中没死的甲士,一个个两股战栗,放下手中兵器背靠围墙,战战兢兢地站着,大气不敢出。屋顶上的弓 手,聪明的见机不妙,已经稍然退走,不那么聪明的,也隐伏着身子,不敢露面。 外面的街道上吵嚷嚷一片,一些只是身着号衣的营卒,手持枪棍,把老百姓隔开一点而已,并不禁止围观众人喧闹议论。看样子,宋胖子是要光明正大地借老百姓之口,坐实官兵抓反贼的铁案。 人群里还有几个街坊不熟悉的面孔,在绘声绘色描述着被围的宅子里几个反贼昨天伪造官印文书蒙蔽青天大老爷宋将军被识破,宋将军将计就计虚与委蛇,今天查实事实之后,决定给反贼一锅端的事。这些面孔口水迸溅,声色并茂,如同亲身侍候在宋将军身边见证事件整个过程一般。类似这点小伎俩,在腌臢官场中多了去,见怪不怪。 杨六郎淡然走出门外,溅了一身鲜血,如一尊高大威武的活门神一样立在门侧。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面露惊疑,这位凶神恶煞瞧着眼生,整个精气神不像是崇关的将士。 黄柏眼神阴鸷,铁青着脸,慢慢从门内走出,左手举着正四品武官印绶,右手举着吏部兵部钤印的授官告身。 李唐朝选补官员之制,文官告身钤“尚书吏部告身之印”,武官则受于兵部。大颂改制,武官也受吏部节制,因此,武官告身钤两枚大印,一是吏部,一是兵部,缺一不可。 黄柏凛然眼神扫过围观的众人,高声道:“我,黄柏,受朝庭钦命,即日起,补任崇关郎将指挥使。” 营卒们和围观的众人,个个呆若木鸡。怎的,一眨眼黄母鸡变鸭,伪造官印告身的反贼,变成真正的朝庭命官,崇关未来的一把手。那刚才兴师动众进去捉拿反贼的宋将军呢,算什么? 杨六郎一手拖着只剩一口气的三百斤重宋万三,一手提着长矛前导,黄柏双手捧着印绶告身紧跟其后,徐右松和曹鸯刀保护着马刻鹄三人殿后,往兵校场而去。 第一次经历这么大件事的曹鸯刀,兴奋得满脸胀 红,手在微微振抖着。这回能活着回去,足够跟镖局里的兄弟们吹上一辈子,小小镖师曹鸯刀能亲身参与了名震朝野的崇关之变,还亲手杀贼,得是牛上天的大手笔哇。 敢动朝庭钦差大臣,自已的顶头上司,宋某人不是吃了熊心豹胆的反贼是什么?难怪落得如此下场。围观的众人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人心不可凭恃,可见一斑。 街上身着号衣的营卒和围观人群,像一块被犁头撬翻的土地,纷纷向两侧让开,无一人敢当道。 街上两侧屋顶,仍有不死心弓 手,躬着腰在屋顶上碎步辗转腾挪,一路跟随,伺机而动。 杨六郎举起宋万三当盾牌挡了四五次射来的冷箭后,彻底恼怒了,把手上的人和枪一扔,挖起脚下的青石道砖,空着手掰一块掷一块,把屋顶上五六个弓手一个不留,都砸下来。 这个世界清静多了。只是辛苦了宋万三,厚实的躯干上,多插了几枝箭矢。 把守校场营门的两位年轻大头兵,一位实诚的横枪拦住杨六郎的去路,挨了一脚飞踹,倒飞而去,跌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机灵的,立即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开营门,静立在门边,不敢大声出气。 黄柏从站在门边的兵士身边经过,斜了他一眼,吩咐一声:“跟着来!”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竟然弃门不顾,加入黄柏的队伍。 杨六郎对兵营校场形制规矩了如指掌,带头径直走到旗杆下的将台上,把宋万三往地上一丢,握着枪立在台上,黄柏吩咐刚才跟来的年轻人擂起将台左侧的大鼓,然后登上右侧的旗塔,俯瞰着营里官兵从各处汇集而来。大约到了千余人的样子,黄柏运足内丹田内劲,开声讲话,声震校场内外: “我,黄柏,领正四品武将衔,奉朝庭敕令,即日起补任崇关郎将指挥使,崇关所有将士,即时起,全部受我节制,听令行事,不得有误,否则,斩无赦。” 黄柏武官站在塔上,把武官印绶向众将士展示了一番,然后把钤着两部大印的告身当众宣读一遍,之后,再向众人又展示了一番。 校场里的将士已经议论纷纷。黄柏还没完,等了一会,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黄色绢布来,向众人展示了一下,依旧大声道:“我还带来了十份五品以下的空白告身,为崇关的将士们谋个福利。今日要当着大家的面,填了五份,留下五份,往后一个月填一份。” 校场里乱糟糟的起喧闹声,在半盏茶功夫,逐渐安静下来,直至只听见一片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个个眼珠子被黄柏手上的告身牵着转。 黄柏很满意当下这种状况。 黄柏慢悠悠地下了旗塔,吩咐刚才擂鼓的年轻人去搬张案几和一把凳子来,眼光一扫,随手点了几个看得顺眼的,让他们站到将台上来,果真就现场做起批发乌纱帽的生意。 刚才在营门值守,接着帮忙跑上跑下手脚勤快的年轻人刘柱子,就被黄将军大笔一挥,封了个正六品辕门都尉,升任营标,做起了原来所在标营一百号兄弟的头头。 接着衣甲整齐军姿鲜明的秦二,封了个从六品参军都尉,留在帐中做亲卫。 有身胚高大,性子着急,身脚灵敏,听到鼓声第一个冲到校场上的申洪,封了个正六品擎纛都尉,留在黄柏身边专司扛纛。 封了一队军姿端正的营头陈端午正六品折冲都尉,仍领原来都营,未来一个月内,看中哪几支同级都营,可以直接过来充实部下。 封了一个身体单薄但能写会算的年轻人蒋丽做从六品参军都尉,留在帐中做主簿。 一笔下去,有人腾达,有人跺脚。 人生命运,真是这么好玩,沈先生不禁喟然长叹。 以性情阴沉刻薄而著称的黄柏,收起剩下的五份空白告身,起身对校场眼目中冒着贪婪光芒的将士大声笑道:“言而有信,今天到此为止,老子手中还有五份告身,一个正五品,四个从五品,哪位有本事的,来我这里挣一份!” 黄柏话音刚落,校场后面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黄将军如此胡作非为,恐怕不妥吧,崇关是朝廷的城关,不是你黄将军家的私产,黄将军如此明目张胆封官许愿,有违军律和规矩,不知是安些什么心,让人不得不生疑窦。” 黄柏连看都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是面向众人,指着地上瘫做一堆的宋万三,大声道:“领正五品武将衔崇关副指挥使宋万三,居心叵测,包藏祸心,明知我的身份,还带兵围杀我,现在被我擒拿,为了以示惩戒,现在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校场后面传来“慢着……”的声音未落,黄柏一剑挥出,宋万三身首分离,脑袋骨碌碌滚下将台。 校场后面走来一位面目狰狞手持长矛的高大武将,后面跟着一营衣甲鲜明的步卒,一手圆盾,一手长刀。 与宋万三同为副指挥使的正五品武将吕开山,带着他的嫡系部属,从校场后面,一路推进到将台前。校场上其他兵卒武将,见到这队人马,像被从中间凿阵破开成两半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从中间让开一条宽阔的通道来。 吕开山恶狠狠地盯着黄柏的双眼,黄柏毫无畏惧地对瞪回去。 偌大一个校场,落针可闻。 有人开始后悔刚才争先封了个狗屁都尉的芝麻官,啥事比得上性命重要?有人开始幸灾乐祸,看看吧,天上哪有那么多的肉饼掉下来。 僵持了一会,吕开山缓缓举起手中长矛,他的部属立即散开,形成一个包围将台的阵势。校场的其他人全部躲得远远的,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包括刚才欢天喜地封了官的五位。 杨六郎跨前一步,挡在黄柏身侧,微微提起长矛,矛尖居高临下,直指吕开山胸腹。 将台上的沈先生和马刻鹄母子二人吓得蹲在死,三人抱头缩成一团。 徐右松把长刀就得裤腿蹭了蹭,一脸坏笑悄悄凑过去问曹鸯刀:“小曹怕不怕。? “怕个球。”曹鸯刀双手微抖,声音有点打颤。 吕开山面上无汗,但背上已经汗流浃背。吕开山自信凭着手下两百甲士能轻松把对手七人砍在肉沫,但却没有自信能躲得过对面这枝长矛在自已身上捅个对穿。 折腾了半晌,午时将近,杨六郎也心中万分着急。 …… 对峙的结果,是吕开山咬牙切齿带了部属悻悻离去。 杨六郎盘腿坐在将台左侧大鼓阴影里,戾气杀气镇压全场,站在他旁边的曹鸯刀感觉旁边一阵阵冷气吹来。 黄柏做的第三件事,就把黄阎罗的外号暴露无遗了。一声令下,刚才被封了官的陈端午带着他的部下,去军牢里把昨天得罪黄将军的十几个流氓地痞都提来。黄将军根本没啥提堂审讯一说,一声令下,刀光闪闪,一地脑袋滚滚,从此崇关少了十几条到处乱咬的疯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2章 军机大事不过儿戏人(下) 一颗正五品武官和头颅,再加上十六七颗泼皮流氓的脑袋,齐刷刷的挂在崇关城楼上。崇关城内城外,一时噤若寒蝉,关起门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当然,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只是老百姓看不见。老百姓看见的,只是浅近明显的东西,然后凭着本心去爱憎,而不会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比如为啥十几个泼皮流氓能横行城内城外,为啥昨天明明跪地磕头的宋万三次日便换了副嘴脸带兵拿人。 官老爷的补子官服和头上乌纱,还有关楼上随风晃动的大好头颅,最能震慑人心,千百年来,百姓就吃这一套。 至于崇关新任长官,是不是能给底层的民众带来安宁不受欺压的好日子,久受欺榨的升斗小民,得之幸失之命,还能怎么样? —————————— 侯玉阶给李棠溪面前的酒杯满上,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与李棠溪:“黄柏该到了崇关了吧……” 李棠溪一杯酒再下肚,满不在乎地回应:“怕是已经干起来了!” “……”侯玉阶一时语噎。 李棠溪提起酒壶给自已斟上酒,侯玉阶一把夺过李棠溪的手中杯,埋怨道:“怎么不给黄柏派几个副手去。他一个孤身寡人去崇关,不是羊入虎口么!” 李棠溪淡然一笑,道:“你才是枢密院副使,兵事由你说了算的。” “不是你们拦着嘛,依我的脾气,就该让黄柏领着一营禁军去,三下五除二,扫荡干净崇关。”侯玉阶有点急眼了。 李棠溪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派多几个人去崇关,就有用了么,黄柏如果不能立即镇住崇关那帮土匪蛆虫,派多几个人,不过多枉送几条人命罢了。何况,让他独自一人走马上任,也是潘太师的意思。” “老潘真把军机大事当做如此儿戏?啊!?”侯玉阶一脸不信。 “要不,军机大事应该怎么弄才算不儿戏?”李棠溪老神在在。 “潘太师就是想以崇关掂量掂量黄柏的斤两,能镇住崇关,他才成为真正的阎罗,否则,就是一枚诱敌的棋子。”李棠溪给侯玉阶揭露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种阴损缺德馊主意,也只有李棠溪能给潘太师提出。侯玉阶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果然握刀的搞不过抓笔的,一肚子弯弯肠子黄绿坏水。 这酒没法喝下去了,侯玉阶推案而起,气哼哼走了。李棠溪一个人自斟自饮。 黄柏啊,这事你自个儿也得担六分责任,在军中混了二十年,打了大小五十余场仗,一人就砍了李夏国和北庭人百多颗脑袋,可你他 娘的也砍了自已人三十多颗脑袋。到头来,连一个愿意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没有,怪谁?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不去崇关谁去崇关。 侯玉阶,你这光长腱子不长脑子的,要不是我在你的名单上换上了吕家走狗四人,这事能过得了朝会?吕门一顶结党营私的大帽子, 不活活压死你这头猪猡。还亏潘太师和先帝,一个称你敢战,一个称你能战,能个屁! 我李棠溪命苦啊!摊上这么个摊子,左右缝补,还是顾此失彼,四面漏风,得是个千手观音才应付得过来。 ———————————— 依然是那处外表不显山露水的宅子里,面目狰狞的吕开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昨晚宋万三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当下正挂在城关上看风景呢。 瘦高个男人,习惯捏着下巴上短须,坐在书案的后面,皱着眉头想事情。 沉默良久,吕开山率先开口:“历来崇关关防郎将都是从四品,一位正四品武官在非战时来镇守二线镇关罕见的很,可随身带着十份空白告身,大颂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告身必是假的。我们明天就发兵擒了黄柏,就地剁了,这事就过去了。” 瘦高男人回过神,道:“这十份告身是假的,也是真的。杀黄柏易,要把崇关攥在手里,恐怕不容易了。” “啥意思?” 瘦高男人起身,习惯性地踱步。思索一会,道:“黄柏在崇关得手,这十份告身自然是真的,朝庭得认账。黄柏失手,呵呵,这十分告身自然就是假的了,朝庭会推得一干二净,都是黄柏贪功急昏头伪造的。” “那就简单了,明天我就去砍了黄柏。”吕开山起身,准备走人。 “不急,砍了黄柏,还有下一个要来的。”瘦高男人顿了顿,“着紧的事是弄清楚谁要跟吕家对着干,是李棠溪和侯玉阶二人呢,还是潘老头,抑或是那位?” “武官告身得吏部和兵部钤两枚大印,吏部乔尚书的心还是向着吕家的,这事得马上回大梁问问乔尚书啊,谁去钤的空白告身。”吕开山开口建言。 瘦高男人沉思了一阵,长吁了一口气:“没用,空白告身的事,十有八九是过小朝会的,抓不住李棠溪的把柄。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兵部甚至是侯玉阶亲自去钤的大印,应该是一次二三十份,名义上是平均分给十人,每人手里有二三份,这事只是循例而已,吕家这四人,每人应得了该得的告身,但不是吕家人的,大多数告身都集中在黄柏手里了。黄柏失手,李棠溪就会变戏法一样摸出那些还没填的告身,黄柏就只是替罪羊,黄柏得手,那李棠溪那些后手,就不会再重见天日。” 大颂武官低于文官,升迁颇为不易,就算舍得在沙场上拿命去拼,往往也是功高赏低,远不比文官,在朝堂中枢的,扮作清流,每事必谏,挣足名望,椅子自然会水涨船高,外放州府的,遇上个风调雨顺的年份,再拉拢当地乡绅吹捧几句,再换二三个地方熬点资历,之后便可以青云直上,躲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所以大颂的武官调迁赴新任,不带点见面礼,都不好意思弹压那些嗷嗷待哺的新部属的,给二个低两阶空白告身作为上任新官的护身符,这是先帝定的不成文规矩,也算是对太祖重文抑武政策的稍稍拨正。 “如果黄柏甫一到崇关便越界滥杀百姓呢?按《兵地通典》,崇关所在关内府可以揖拿黄柏解送大梁,你说朝庭会怎么办?”瘦高男子忽然眼神一亮,接着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 既然做了城关长官的主簿,蒋丽就理当贴身跟随黄柏大人左右。这位一眨眼从一个不受同僚待见瘦弱单薄的卑卒,一跃而成数千人瞻目的长官眼前红人的年轻人,在晚餐之前,一脸懊恼,守着临时充当饭厅的西厢房门口等着黄将军。 黄柏领着申洪和陈端午这两位一步登天的幸运儿,一路走一路谈。在校场上来不及谏阻黄将军杀人的蒋丽,顾不上礼仪,横身挡住三人,开口直陈:“将军在校场上杀过界了,要杀那些泼皮流氓,也是崇关所在的关内府知府大人杀。将军这是坏了武官不得插手地方政事的规矩,尽快想法补救一二吧!” 申洪和陈端午识趣地告退。 “如果他们袭击官兵呢?是不是归我管?”黄柏拍拍蒋丽的肩膀,扔下他就走。 蒋丽一脸愕然。再能口舌如簧,颠倒黑白,可在现场几百号双眼睛只看见十几个流氓当众调戏一位民女,然后与民女的同行起了冲突,是你黄将军横插一脚,率先击杀官兵的,怎么说流氓袭击官兵了呢? 吃完饭后,马儿娘收拾碗筷后,领着马刻鹄告退出了西厢房。 崇关虽地处西北贫脊之地,但关防武官衙署仍然是前署后宅,有天井有花园,东西厢房曲廊楼榭。 昨晚宋万三把黄柏一行安排在一处空闲的私宅里,而非是关防衙署,不过是试探新任长官的小动作,黄柏初来甫到,路上就做好了与崇关地头蛇虚与委蛇的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在意,却不想弄出了一出围杀的惊心动魄大戏来,要不是有个武艺高超的杨大个子,说不定黄将军就要阴沟翻船未到任上就身死,给官场留下一个笑柄。 所以黄柏再也不马虎了,从校场出来,由陈端午开路,直接占据了衙署,把几个被豢养在此地的狐媚女子赶走后,一行人舒舒服服住进来。在校场上临时拢络的亲兵,再加上一个身胚高大一身蛮力的申洪,都调来看门口,陈端午部属也调来在周边巡逻。关键时刻,万一掉链子就全盘皆输了。虽然区区百多号人,在吕家势力面前犹如螳臂挡车,好歹也聊胜于无。 曹千曹万两兄弟在门口做门神。 黄柏和杨六郎、徐右松、曹鸯刀和沈香书五人在房内。 黄柏开门见山:“一日之间,发生了这么热闹的事,大家也都亲身经历了,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个忙,你们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杀了人,你们就是共犯。” “将军要我们怎么做?”沈先生不无忧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怕会帮个倒忙,误人误已,不如趁早脱身为计。 “那十几个泼皮,就是崇关地头蛇的杀手锏,如果在此之前,你们当中有个人是武官官身,这事咱们就扳回来了。”黄柏眯着眼扫了三个一遍。 “看来,我只好那个啥……,喔,勉为其难了!”徐右松站起来,向黄柏一抱拳,朗声道,“原石嘴关骑卒伍长徐右松,愿听将军差遣!” 娘的,又慢了一步,面子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曹鸯刀暗自跺脚不已。 黄柏不动声色,却盯着杨六郎。杨六郎闭目枯坐,打定主意不理不睬黄柏。 黄柏尴尬苦笑一声,转向徐右松:“徐伍长……,哦,不,是徐都头,就委屈你了,过一会咱们去书房填告身,时间是前天算起的,那几个泼皮,就是冲着你这位上任新官去的,如何?” 徐右松喜出望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黄柏面前,用力抱拳拱了拱手。一不小心牵动衣衫,大约三四枚铜钱在口袋里叮当作响。黄柏一脸古怪神情,徐右松一脸尴尬呆滞,低头不敢看人,新官未上任,委实这糗就出大了。 黄柏大笑道:“是啊是啊,他们就是冲着你这口袋里偶露的黄白之物去的。” 娘咧,天上掉了一个还有一个馅饼,砸到咱老徐家的头上了。 黄柏再转眼盯着曹鸯刀,一脸婉惜道:“小曹啊,你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可还是需要打磨打磨……”,话说到一半,黄柏端杯饮茶,歇了好长一口气,看着曹鸯刀脸色青白红紫轮着一轮,才舍得把后半句抛出来,“所以就先给徐都头做个副手,比他低半品,如何?将来啊,你的成就不在徐都头之下。” 曹鸯刀双膝一软,就跪在黄柏面前,五体投地。徐右松不断地向黄柏眨眼努嘴,抱拳的双手,伸出一根手指向侧边指了指教书先生沈香书,再指了指闭目禅定的杨六郎。 黄柏心中了然,得,就徐右松这机灵劲,做个都头委实在屈才了。 “沈先生,不如暂时留下黄某身边做好不入官身的记室吧,草台班子,都是粗人也不对,得有个识文断字的不是?”黄柏笑眯眯诚意相邀。 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受尽白眼的沈先生慌忙起身,向黄柏一揖到底,久久不愿起身。 黄柏坦然受了三人大礼,起身把他们扶起来,冷着声音,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我黄柏,外号黄阎罗,眼里最是揉不得砂子,三位日后要谨言慎行,如有违反军纪,祸害百姓、贪脏枉法的,不能怪我黄某手起刀落不认人。” 看起来杨六郎被黄柏和徐右松摆了一道,用沈先生和马刻鹄这条软绳暂时捆在崇关。实际上,黄柏早有预谋,在饭后硬拉着杨六郎与徐曹等人一起,把朝庭对崇关的谋算,对几个未知立场的陌生人和盘托出,穷途末路一筹莫展之际,未曾不有以家国大义来束缚这些草莽为已所用的赌心。 —————————— 一间密室里,黄柏和杨六郎二人。 白天在校场上杀伐果断手段凌厉的黄柏,此时却心神激荡,眼神灼然。黄柏向杨六郎重重一抱拳:“西北大战时殿前禁军骑尉黄柏,见过此刻西北同袍!” 杨六郎不动声色,眼神阴森,心底杀意缓缓升起,道:“黄将军怎么就算准我是西北卒?” 黄柏百感交集:“一身血污,席地而坐,粘满灰土,满不上心,起身没有掸拍尘土的习惯,要么是烂到地上的地痞,要么是吃惯风沙的边军。再则,不是久经战阵厮杀的西北老卒,身上不会有这么浓重的戾气杀气。” “东线呼延家,中部折家,两家儿郎也是悍不畏死的汉子,杀过人的老卒,身上也有戾气杀气,江湖巨盗大贼,也有浓重的戾气杀气。”杨六郎已经准备出手击杀黄柏,身份万一暴露,报仇雪恨便是一场空,杨六郎绝不能让自已的最后唯一的心愿落空。 “呼延家和折家儿郎与西北杨家有一点不同,呼延家和折家人上阵是为了争胜,而西北杨家上阵却是争死。阴沉得让人心生寒意的戾气杀气,都是不要命地从战阵的尸山血海里积攒起来。”黄柏言语之间,竟然充满……景仰! “黄柏孤身一人,身负重任,不得不小心谨慎。马刻鹄那孩子,说杨兄弟守过西北,还是与杂羌蛮子同僚朋友一起。……” 杨六郎藏在身后的右手上的几道细绳已经翘头以待,饥渴难耐,杨六郎第一次不克制身上这只恶魔,只等黄柏下一句说话,便下死手。 “黄柏自问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前年西北一战,黄某就算死了两次,但与被围的西北同袍相比,黄某算个球!”黄柏用手背擦擦眼睛,再次向杨六郎缓缓抱拳,两手手背手腕因用力过度青筋暴起,口里低沉地嘶吼:“黄柏见过杨将军!” —————————— 重九日奉旨入京靓见皇帝的燕王,被太后和皇后宠坏了,还舍不得遣还封地,已经引起了一些清贵御史的高度关注,许多笔尖已经磨利,就等风吹草动。 大梁城内的御书房,皇帝和一母同胞的两个儿子,太子和燕王,在一起喝茶闲聊。 本来说好的只谈家事亲情,却不知不觉又扯到了一些朝庭公事。皇帝随口考两位儿子的应对,问:“黄柏孤身一人此番西去崇关,且先不揣度结果如何,只说他该如何入手?” 太子思索一会,才惶惶恐恐地回答:“先虚与委蛇,暗中摸清底细,再一一剪除。” 燕王则想也不想,开口就答:“大肆封官许愿呗,我手上有十份空白告身,我也这么干。十份空白告身就是全部本钱,不得用好用到点子上,怎么跟人家斗。” 皇帝不悦,道:“牵涉军机大事,朝庭选官规矩,岂能如此简单儿戏?” “要说儿戏,也是给他十份告身让他独身上路的人先儿戏,黄柏孤身一人,除了此径,他还能怎么办?”燕王一时口直心快,话音落下才后悔。 果然,皇帝脸上升起怒意,拂袖而去,晾下两兄弟在书房里不知所措。 皇后寝宫里,皇后给皇帝揉着肩膀,柔声道:“不管是皇家还是百姓家,长子的肩上都要挑着一家的期望,所以都要小心慎言慎行,老二老三就轻松多了,无所顾忌。” “我哪是生老二的气,我是生老大的气,老大太迂腐了,老二太跳脱了,偏偏能一语中的,这不是咱家之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3章 围一杀与收尸 黄柏双手抱拳在胸前,杨六郎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背在身,两人的的身姿犹如石像一样纹丝不同。 许久之后,杨六郎才回过魂来。 “说说你所见的西北一战的景况。”杨六郎努力平复了起伏的心潮,嗓音平静,波澜不惊。 大颂维熙二年九月初十,黄柏所在殿前禁军奉旨随潘仲询太师出京师往西北巡边,十一月二十二日,金沙坝求援警讯传至延边城,当夜殿前禁军开拔救援金沙坝,二十六日清晨赶至金沙坝,正好咬住耶律撤南望的后军。 耶律南望的后军约有五六百人,都是些军容不整,疲惫不堪的疲兵。这些北庭兵向北疯狂逃窜,为了减轻胯下马匹的负重,除了手中刀和弓箭外,甲和胄等,都是一边逃一边解了扔。 被鲜血和仇恨遮盖了双眼的殿前禁军骑军都尉黄柏,率领了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的五百部属,玩命地追杀北庭骑兵。砍杀了耶律南望大半后军之后,一头撞进了耶律南望布下的口袋阵。 耶律南望作为人质时,在大颂各地游历学习的那些年,偷偷地学习了《孙武》、《尉缭》等南朝兵书,不到三十岁,领军东扫靺鞨,西征李夏,南边虽然与大颂还没有大战较量,赢得了太后亲口赞誉为战神,用兵奇正相合,浑圆无漏。 黄柏面对两翼坡地上俯冲下来的北庭骑兵,命令部属全部下马结阵。入伏又如何,大颂殿前禁军唯有以伤换伤,以死换死而已,谁怕! 北庭骑兵急促冲锋,向黄柏的军阵冲撞而去。 领头的千夫长下达了死命,不惜代价,最短时间内杀尽胆敢尾随追击的南朝军卒。所以北庭骑兵没有机会展示草原儿郎的骑射功夫,骑军撞阵,以命换命。 体力严重消耗的大颂禁军无法抵挡以逸待劳的北庭骑兵,两个来回的冲撞凿阵,已经所乘无已。 黄柏在昏死过去的之前,只看见一碗大的马蹄朝着自已的脑门踏来,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黄柏醒来是第二天的黄昏,头痛若裂。身边是一位瞎了一只眼的伤兵和一匹马。 伤兵转述顶头上司的原话,要黄柏醒来,骑上马,一路北上,遇上了打散的的兵卒,收拢多少,都是你黄柏的新部属。 黄柏原来的五百部属,已经没了。 黄柏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心里问候了那位上司祖宗十八代,只瞎一只眼的伤兵只算轻伤,还可以马上上马砍人,却只留一匹马,摆明了相信黄柏十有八九再也醒不过来的意思。 黄柏新收拢了大约三百号人马,个个身上带伤。 黄柏率领着新部属沿着包围圈前行,希望能找到一位能话事的人。可惜,唯一有空鸟他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延边城守备将军朱欢。 朱欢曾与黄柏有过一面之交,在十年前。 朱欢死死拉着黄柏的手,硬要他帮忙堵上身前这处摇摇欲坠的防线。 “不帮老子堵牢这处防线缺口,老子这就把你拖到那边去!”朱欢裂着嘴,恶狠狠地对着黄柏大笑,浓稠的血浆从口汩汩流出。 黄柏只好把他的三百部属全部摆在缺口,又一次打退了耶律无望属下那些悍不畏死的年轻人。 趁着敌人退下喘气的短暂时机,黄柏和他的三百部属,把朱欢和他死去的三百亲兵的尸骸堆迭起来,形成一道血肉之墙,黄柏和还活着的三百同袍,就站在死去的三百同袍的身上,六百人,把这一处小小隘口,死守了三天四夜。 渴了吃雪,饥了吃肉……吃倒在阵前敌人的肉。西北大战落幕之后,黄柏就病了,一病半年,神智不清,浑浑噩噩。 撤围前半天,黄柏新部属已超过四百人,但和黄柏一起第一次站在血肉之墙上的三百人,只有不到二十人活着。新加入的那些新部属,是源源不断赶到战场上的年轻人。 撤围前两个时辰,黄柏还打了一场恶仗。 本应穷图末路无力突围的耶律军中经过短暂的沉寂后,忽然四处同时响起了低沉的号角,耶律大军竟然孤注一掷,全军出动分头突围。 向黄柏所部冲来的是一队步卒,领头的是一位身形雄健高大的将领,使双刀,从衣甲式样看来,该是一名千夫长。 箭矢早已经用尽,黄柏下令部属,把损坏的兵器当标枪一样向冲锋的敌军投掷过去。都到了这个时候,能赚一个是一个,砸死一个减轻一分压力。 那名北庭千夫长冲近人墙时,躬身下蹲,然后高高弹起,一跃跃到人墙上,与黄柏打着对面,人还未站定,手中双刀就舞起一团光华,向黄柏滚去。 黄柏已经疲惫得脚底打颤,无力硬扛千夫长的势大力沉的双手,一退再退,险象环生。 突然一人从侧边撞向那位千夫长,在他被千夫长分尸的同时,黄柏抓住了机会,一剑刺穿了千夫长的喉咙,但也挨了千夫长的一记穿心腿,摔下人墙。 还好,黄柏手下有一位原来担任过都头的老卒,在黄柏生死不明的时刻,自觉接过黄柏的担子,除了挥刀砍人之外,还大声吆喝指挥同袍协同作战。 而反观北庭兵卒,那位千夫长一死,主心骨就倒了,没有勇挑大梁的继任者,虽然北庭兵卒远比大颂强悍凶狠,在退一步即死路的状况下,更加如发狂的困兽,但都是呈匹夫之勇,没有拧成一股绳,最终还是被拦了下来。 这场恶仗过后,黄柏的部属,又降到了一百一十三人。 这一百一十三人准备把黄柏也堆迭到人墙里时,大颂这边的号角响起,是冲锋出击的的号角。 黄柏被惊醒,抢了一匹马,随手抄了一根断槊,强忍着胸口剧痛,就随着骑兵大队狂奔冲锋。然而没冲出一里地,胸口一痛,眼前一黑,伏在马背就昏了过去。 跟不上追杀耶律的骑伍,黄柏只好留在后面参与战场的收尸。 耶律南望结束金沙坝战斗后,根本没有打扫战场,仓皇北撤。所以金沙坝战场保持着战时的样子,大颂将士和北庭兵卒纠杂死在一起,覆盖在一层薄雪下。 抵御北庭围杀而殉国的西北将士,除了少数与敌人贴身肉搏之外,每个人,生前在战阵的哪个位置,便死在哪个位置,死得从容不紊。 郎将死在厢阵前,营标死在营前,都头死在都前,伍长死在伍前。 密密麻麻一地斜插的箭矢,几乎无落脚之处。每个大颂兵卒面前,大多都有箭伤,但只有极少数的是一箭毙命,很多兵卒,硬提了一口心气,熬到了北庭兵卒冲锋到面前,砍出憋在心中的那一刀,才轰然倒地。 黄柏颤着声音道:“因为他们几乎每个人的身前,都死着敌人。” 潘太师的捷报里叙述,西北一战,共同计杀敌五万余人,其中潘率西北诸军反围耶律大军斩首二万四千余,那么壶口关杨家军和殿前禁军共杀敌近三万人。 杨家军精锐和禁军战死一万五千余人,差不多一命换两命。退一步,刨除刚开始时顺利斩杀的北庭散兵游勇,金沙坝这一仗,杨家军虽然 被围杀,但与北庭至少是一命换一命。被围杀的军伍,不借助天时地利,能做到这样的战损比例,十分罕见。 杨老将军死在帅旗下,身旁五百亲兵,人人遗体头朝外脚向内,拱卫旗下的那位老卒。 每个人身前,都死着北庭蛮子,无一例外。 老杨家的六个儿子,没有一个死在老将军身边。老大到老五,全都和他们各自的部属死在一起。 天波营三千人,死在最外圈。除了少数被马槊捅死钉在地上的,几乎没有全尸,无头尸体约占三成,因为北庭轻骑冲锋凿阵里,天波营将士是站着面对敌方骑士弯刀,敌人在上边割自已的脑袋,自已在下边横扫敌人的马腿,用自已的头颅去换敌方的马腿。 北庭的优势在骑兵,大颂长处在步阵。没有马的北庭骑兵,在大颂步卒面前,不过是练刀的苇桩。 杨老六的亲兵营全是蕃兵蛮子,全都死在跟随杨六郎突围的路上,各种各样的死法,有被敌人的马头撞得全身骨折而死,有以身挡箭被射成刺猬而死,有和敌人抱着穿在一根枪杆上的,有和敌人面对面互捅致死的,有人死时嘴里还咬着敌人脖颈不松。 黄柏抬手擦擦眼窝,笑着道:“有一位又黑又胖的杂羌,是和敌人一匹马搂着死在一块。一匹北庭汗血宝马,居然被这家伙张嘴咬穿脖子上血管流血而死。” 换了杨六郎重重向黄柏抱拳致意。 当初那些杂羌,跟随杨六郎突围前,全部御下身上的甲胄,扔掉盾牌,因为这些累赘影响了出刀出枪的速度,更影响了骑马奔跑的速度。 杨六郎还没跨上马,他们就急哄哄发起冲锋,三百人组一个细长的雁阵,像枚铁钉一样锲入敌阵,为杨六郎开路。 “那黑胖子名字叫乞伏海棠,一辈子没见过南方的海棠,却说最喜欢海棠花开。”杨六郎轻声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84章 砍一几颗脑袋 关内府辖地广袤,又是一线边关身后的转运中枢,北边各处军镇的粮锱重等都由这里分派转运,来来往往各色实权校尉和杂号将军多如牛毛,再加上做边关互市生意的驼马商队如过江之鲫,没有一位强权的地方官,是压不住波涛涌动的各方势力。所以关内府知府老爷贾从流比与内地其他府同僚要高半品,是正四品大员。 贾老爷是贫寒读书人出身,十年寒窗,一朝鲤鱼跃龙门后,便拜入吕门,成了吕太爷再传门生。 崇关的公函和吕开山私信一起到,贾老爷不敢片刻怠慢,连夜召集了关内府各相关衙署得力官吏,抽调了一大队干练的捕快,天色未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快马加鞭赶往崇关。 一场秋雨,淋湿了崇关内外,天气阴冷,地面泥泞。 黄柏大肆封官许愿之后,只是紧紧拽住了掉入自已彀中的几个人,其他墙头草干脆不去理睬,现在拉也拉不过来。把吕开山之流打下去之日,便是那些墙头草跪在面前哭爹喊娘之时。 崇关内外的暗流涌动。黄柏大开衙署之门,与杨六郎一行足不出户,窝在衙署后的住宅里无所事事。 “说实话,我来之时,便没有想着活着回去。”黄柏几杯酒下肚,一脸通红,豪情满怀,把胸膛擂得砰砰直响,“我拿不下崇关,我,还有老黄家,砍几颗脑袋而已。万一给我拿下崇关,老子不砍他一地脑袋滚滚誓不罢手。” 黄柏卧室原来那些地衣、壁毯等,都被随手扯下来送给新招徕了亲兵。底层卑卒生活寒苦,衣单被薄,几张保暖祛寒的毡毯,虽然仍患不足,却不亚于雪中送碳。 说实话,黄将军手头紧,口袋里实在没钱收买人心啊。 黄柏和杨六郎两人在光秃秃只铺一张旧毡的砖坑上相对而坐,杨六郎面前也满了一杯酒,但杨六郎根本没有伸手碰杯的意思。 酒是崇关当地的土蒸烧酒,黄柏也不用筷子羹匙之类的繁琐之物,直接用手撮着碟中的炒豆丢到嘴里,一阵嘎嘣嘎嘣的咀嚼,接着又是仰颈一杯酒。 都有了一碟炒豆子,还能喝成这个样子,杨六郎心中三分感叹,三分悲悯。黄柏得多孤单无助,才能在见面不过三天的外人面前,喝成这样剖肝沥胆。 “黄某本来只打算在崇关这地,来一个单骑陷阵,一条长矛,杀他五七个吕门走狗,老黄家砍完脑袋,也不算赔本。”黄柏大着舌头嘟嘟嚷嚷。 “天可见怜,让我遇上了杨兄弟,咱们要对崇关一锅端了……” 黄柏猛然跃下坑,抽出壁上宝剑,在屋内毫无顾忌起舞了起来。 剑术不错,一室寒光。 杨六郎不谙剑术,但已经见过用剑大家王横波的弄月剑法和刘阿伶的醉剑珠玉在前,再细看黄柏的剑术,竟自有几分独特的味道,如果要用辞藻概括,萧索二字最恰当。 黄柏再铁面无情,手段狠辣,可惜仍斩不尽人心鬼蜮,除不完蝇营狗苟。注定生前身后,独自孑立在泥泞中,无亲无徒。不知者谓何求,知者谓何忧。 三天后,关内府知府大人率领着衙署官员、师爷、捕快等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入崇关城。 黄柏接到了看守城关刘柱子的报告,把笼络过来的新部属和杨六郎等人集中在衙署,各各结束停当,各就各位,就等着知府大人上门兴师问罪。 “打赢了,各位年内再升迁一级,打不赢,各位和我脑袋搬家。”黄柏只是简短对各人连哄带吓。 “老徐,紧张吗?咱们能打赢吗?”曹鸯刀紧握着手中刀,指节突起,手背青筋暴露。 “第一次上阵打仗的时候,怕得要死,现在不怕了。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现在就拼命用力地想,曾经见过最大最翘最滚圆的娘们,如何销魂旖旎就如何想,想着想着就不怕了。”徐右松一脸嘻皮笑脸,拄着一杆新枪,与曹家兄弟几人站 在一起。 这也行?曹鸯刀脸面滚汤,手颤得更加厉害,曹千曹万俩孪生兄弟猛吞口水。 街口升腾起一股烟尘,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蹿声。 “徐都头,能不能第一个陷阵冲锋?”黄柏开口问。 徐右松愣了愣,呵呵一笑,“前年老子在北边能撵着一队铁鹞子砍,不过几个孬捕快,今天老子能撵着他们满城乱窜逃命!” 一队号衣整齐的捕快,前面几排手持刀盾,后两排手握锁人的铁链,散成弧面,向崇关武官衙署一步一步推进。 街道两旁的商铺已经关门大吉,偶尔临街窗口后面闪过兴奋莫名的眼光。屋顶上有两队弓 弩 手猫着腰,弯弓搭箭,与地面上人马同步。 知府大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有几分威严。声如洪钟,义正词严,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无非是黄柏触犯《通典》,刚到任第二天就越权虐杀百姓,草菅人命,罪大极恶云云。 黄柏听得不耐烦,运足丹田真气,扯开嗓门,豪气干云地回应两个字:“放屁!” 武当山内家劲气真不是吹牛吹出来的,黄柏这一吼,邻近几间房屋门窗咣咣作响,屋上瓦檐灰土竦竦而下。 黄柏在大街上当众把天聊死了,知府贾大人没有必要再惺惺作态,一挥手,手下的捕快变换阵形,脚步稳健、动作划一地加快速度围过来。 徐右松皱了眉头,轻声与黄柏道:“黄将军,前面手持刀盾的捕快有猫腻,是军中健卒所扮。” “看出来了,是崇关的军卒。他们熟稔军中步卒合击术,有点棘手。”黄柏点点头。 徐右松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双手搓了搓,然后紧握着手中枪,一脚跨前,挽了个枪兵冲阵的架势。身后曹氏三兄弟弓步矮身,右手举刀,动作如一。 是下决心拼命的架势,黄柏暗中点点头。太祖马踏江湖四十年后,江湖还是残存一点脊骨未断绝。 都尉秦二背了一只柳筐,筐里装满了拳大的石头砖头,寸步不离地跟在杨六郎身边。 杨六郎原本没有趁手的兵器,申洪记起库房里有一条镔铁打造的城门门闩,多年来用不上,留下库房里做镇库之宝,便吭哧吭哧扛过来,杨六郎一看,还行,让申洪找几个帮手,想方设法磨尖一头,当作一杆简陋的铁枪用着。 徐右松带着曹家兄弟还有刘柱子和手下一百余号人,率先冲入捕快的包围圈。冲突双方都是当兵的,昨天还是同袍,当下却各为其主撕破脸皮生死相搏,着实让人唏嘘。 黄柏新招徕的部下,本来就不如吕开山的部属精锐,再加上气势已经弱于对方,冲突不到一炷香,已经溃不成军,扔下十多人躺在地上不知生死,其他人都退回衙署。 徐右松和曹氏兄弟被围,四人背靠背结一个小小防御之势在苦战,眼看就要败落身亡。 杨六郎没法等下去,提着大铁枪就走出大门。都尉秦二手持两面盾牌,背着大枊筐紧跟杨六郎。 果然,杨六郎一现身,屋顶的的弓 弩 手就向着他泼射。除了直奔面门的箭矢用枪挑开可或闪开之外,杨六郎都干脆任由着插在身上,看得屋顶上各位眼皮真打颤。 来而不往非礼也,杨六郎还了对方一箩筐砖头石头,这事算是扯平,因为对方再没人能做出反对的动作,十有七八坠落地面。 杨六郎右手提枪背在后面,只用左手和双腿拳打脚踢,就把徐右松四个救出重围。 杨六郎实在没办法,右手蠢蠢欲动,饥渴难耐,一旦压制不住,这里便要成为修罗场。 知府贾大人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天下真有人能赤手空拳打趴下近两百兵卒捕快。 杨六郎一把将贾大人从马鞍上扯下来,然后一脚把他踹个狗抢屎,再一个肩撞,把一匹一千多斤的大马扛得摔在地上,与贾大人做一对难兄难弟。 吕开山不得不现身出来。 黄柏与杨六郎并肩站在一起,身后全部部属都在。刚才杨大个子赤手空拳就干翻了贾大人的,看得新投诚黄将军的士卒们热血沸腾,暗自庆幸自已站对山头。 “还以为吕将军会闲着旁观到底呢。”徐右松笑眯眯地大声揶揄。 吕开山死死盯着杨六郎,不为徐右松讥笑挑衅所动。 吕开山带来两百名部属全部肃立在左右,听见自家长官被对方羞辱,但个个脸上却看不出喜怒神色。连杨六郎都得暗自点头,就凭两百号人喜怒不形于色这点,这拨甲士,纵使放在壶口关,也算得上一等精锐。 吕开山仍然是中了杨六郎的诡计。杨六郎与吕开山对视良久,忽然皱起眉头,转脸向一着侧边一颗大树浓密的树冠深处,吕开山也不由自已移开视线望去。 结果一刹那失神,就连人带马被杨六郎掷出的铁枪钉在地上。百多斤重的铁门闩,穿过人的肩窝,再穿过胯下马臀,牢牢插在地上,人马被枪撑着,俱是不倒。 身边的部属甲士,除了立即组成一个圆阵,把主将拱卫起来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吕开山从胸中呼了一大口气出来,神情仿佛舒了一口长久压抑在心中的郁气,头一歪,昏死过去。 “还不快点去找郎中大夫!”出声喝醒吕开山部属的人竟然是黄柏。果然有四五个甲士猛然扔掉武器脱掉衣甲,狂奔而去。 两拨人僵持着。其实是杨六郎和黄柏两人,与吕开山两百部属在僵持。一刻钟后,几个郎中大夫被刚才狂奔而去的兵卒拽着奔来。 黄柏和杨六郎主动后退两步,示意对方安心抢救伤员。 “吕开山,你走吧,带着你练出来的部属一起走。”黄柏对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吕开山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回去。 “怎么?黄阎罗的外号叫错了?该改为黄菩萨了?”吕开山吐了口中的血水,不无讥笑道。 “吕开山,你练兵的本事,的确让我佩服,去院子里围杀我的步卒甲士,大概不是你练出来的吧?你没有大恶名,黄某虽然枉杀了不少人,但像你这样的,还没有错杀过。”黄柏依然不停步。 “真要放过吕开山啊?!”蒋丽站在门口迎接得胜归来的黄柏,直言相问。 “不然呢,杀了吕开山,让他那些部下哗变?然后我要砍几颗脑袋才镇压得住?都是大颂的兵卒,多杀一人,便是拆了大颂一块砖石。”黄柏瞪了蒋丽一眼,伸手推开他,举步入内。 “放吕一马的勾当,是稳定那些曾有小错的墙头草。不然黄将军举城皆敌,能混得下去?”沈香书落后半步,与蒋丽并肩而行,低声与身边同僚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